仲夏烟火 第6章

作者:楹拾 标签: 年下 近代现代

江沐一脸无语地往回看看着他,“我!当!然!知!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面发生的那件事,江沐在他面前放松了许多。之前他总是瞻前顾后,因为从谢嘉佑那处听来的谢镧惨淡的身世,让他总是下意识带着怜悯和小心翼翼,不仅怕触及逆鳞,又不能太过刻意让他发现自己不经过他本人就知道他的悲惨童年。

经此一役,他拥有了撕开那层窗户纸、看见他不为人知的过去的权利,可以光明正大地避开那个禁忌话题。这份关切真正地拥有了实体,也终于可以被当事人看见,那名为“不希望他难过”的温暖。

但是江沐并不打算问他,有的人喜欢倾诉,也有的人并不喜欢回忆痛苦的过去。谢镧明显不是前者,这么做无异于揭人伤疤。江沐也更喜欢那种人群之中,那种隐秘的默契。不需要时时刻刻将自己为他做了多少挂在嘴边,他们心里都清楚,就好。

抛开自己内心乱七八糟的想法,江沐回到橘子身上,他想起来一桩旧事,一边回忆一边说:“谢嘉佑先前跟我吐槽说,超市里卖的不如你们这的好吃。我问他为啥,他说你们采摘的时候为了方便运输,摘得都不是全熟的,太熟的路上颠两下就坏了,而且不好储存。”

谢镧点了点头,“摘的时候确实得注意,太熟的都是留着自己吃,不卖的。”

“难怪啊,超市里买的总是酸酸的。我还以为本来就这味呢,原来是没有熟透。那它什么时候才能熟透呢?”

“得十月末了。”

“那无缘了,这个时间我早就走了。”

谢镧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要不要另找地方画画。

江沐撇了撇嘴,说:“不去了,被他搅得没兴致了。”

谢镧用那只拿着画架的手一指,“那边有条野生的小河,你下次想去钓鱼可以去那边。”

这一指江沐才发现他还一动不动地拎着自己的画具,哭笑不得,连忙拿过来一些帮他分忧,嬉笑两声“怎么也不吭一声,拎这么多东西拎了一路。不累啊?”

谢镧睨了他一眼,“给你我们就跑不掉了。”

猝不及防被放了冷枪,江沐愣了下,发现他在说自己那“形同虚设”的体能。也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他很欣慰,谢镧如他所想,真的放下了些许防备。

“是啊。多亏我们力大无穷的谢小镧同学!乘风而来,如同神兵天降,粉碎他的阴谋,为我的钱包保住了二百五。”

“……”谢镧被他夸大的说辞雷得无言以对。

两人往下山的方向走去,江沐没能抵住好奇的诱惑,摘了一个想尝尝看。他之前很爱喝一款金桔柠檬水,其制作材料之一金桔就跟眼前没长熟的柑橘一模一样。他有点迫切地想要知道二者区别。如果只是酸的话那倒没什么,他本身也嗜酸。

谢镧对这种明显的作死行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江沐见他未阻拦,便再没有顾虑。没熟的缘故,皮很硬很厚,江沐只能一点点把它剥下来。柑橘皮酸涩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来,它的滋味已经初见端倪,若是江沐此时停下来倒也没事。但此人偏偏有些猎奇的成分在身上,没给自己反悔的机会,直接一鼓作气把果球闷了。

刚进去嚼了一口他就吐了,没有被充分咀嚼的果肉、被刺激出的唾液混杂着一起被吐出来,唾液糊住了他半张嘴。

谢镧很贴心地留给他自己整理的时间,撇开头没有火上浇油地围观他。

“呕。又酸又苦。”江沐大着舌头说。因为过酸而分泌得唾液黏性极强,很顽固地沾在他嘴边,挂着延伸出长长的一条,随着江沐说话的动作微微摇晃着,却怎么也不肯下来。

江沐弯着腰,发现怎么甩也甩不下这长长的一条口水。他人一晃那一长串口水也跟着晃,又不敢幅度太大怕口水沾身上。他还小心翼翼用脑袋画了个圈,结果那串口水只是上下跳了跳,像是在嚣张地挑衅,“怎么样也拿我没办法啦”。无奈之下求助场外援手。

“给我纸巾。”

却并未得到回应。抬头一看,发现谢镧站在不远处,背过身,肩膀小幅度地微微上下抖动,暴露出了此人正在偷笑的事实,以至于都没有听到江沐的话。

“喂…”江沐一脸无语,“先别笑了,给我拿纸巾。”

谢镧立马转头,又是一派正色,“我哪有。”摸摸口袋示意自己没纸,摘了片叶子将江沐嘴边那串口水挂去了。

叶子的边沿有点小锯齿,挂得江沐有点痒,他就伸手摸了摸。抬头一看,发现谢镧又偏过头去了。

江沐:“……”幽怨地盯住他。

谢镧好不容易憋住笑,一回过头看见他那幽怨的眼神,二人目光相碰,好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突然就绷不住了,俩人大笑起来。

“哎哟喂,笑得我肚子痛。”笑了好一会儿,江沐才停下来。抬眼一看谢镧,也刚刚从大笑中缓过来,脸上还被笑容占领着,笑得鼻尖和眼尾都有点红。说起来还是江沐头一回见到谢镧脸上那么生动鲜明的表情呢。

“笑够了就回家吧。”谢镧于是说道。不知是不是因为开心看什么都感觉称心如意,虽然谢镧表情又回归了冷淡的样子,江沐回去的路上总觉得他看起来明朗了不少。

谢镧拿东西到了门口,放下就准备功成身退。偏偏江沐一回来,就吆喝着,“爷奶我回来了!”把俩老人家喊出来了,谢镧走也不好,刚打个招呼,就被谢奶奶抓住了手,要拉他去吃早饭。

“我吃过了,真的挺饱的吃不下了。”谢镧也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几句这句话。

江沐就在一旁笑嘻嘻地看戏,间或帮两句腔,“对啊,小镧你再吃点嘛”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被谢镧放了两记眼刀才闭麦。

“那带点回去饿了再吃。”于是短裤的俩兜都被塞了白煮蛋,这才让他走。

江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老太太的关爱轮到他了。

“大早上的去哪里耍去了?”

一想起今天早上那个贪婪的大叔,江沐忍不住直犯恶心,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了今早遇到的奇葩。当然选择性地略过了自己砸他那一拳的事。

谢奶奶与谢爷爷听过后对视一眼。她叹了口气说道:“多的是这种人哝!就爱贪点,你越退,人家越上前。小镧做的好,不然白白地招人家欺负!他这人我们也认得,隔壁村的仗着是个半大的村干部,本来就爱欺负人,真要碰上个硬骨头又怂了。总要跟人家争一争的,不然越欺负你这外乡人。”最后说得激动了,还伸出手指朝眼前的虚空指了指。

江沐在一旁听得起劲,手里还拿了两把谢奶奶给的瓜子。他没想到这人坏就算了,还这么欺软怕硬,早知道刚开始就该据理力争,态度强硬。果然对待某些特定的人,素质真的不必太有。

他在脑海里复盘起了今天上午的事,无可避免地想起来许多小细节。

“爷爷奶奶,我都还不知道你们什么名字呢?”

谢奶奶明显地愣了一下,“这熊孩儿,突然间问这…干啥”说着又笑起来,“好久没人问我名字了,人人见着都是一句奶奶…”

“那是您特慈祥,看着就像亲的奶奶一样。”

这话把老人家哄得颇为开心,她似乎是陷入回忆地呆住了,过一会儿又说着:“你奶我小时候命没那么好啊,被家里人卖过来给他当童养媳。”说着戳了戳谢爷爷,“当时叫招娣噢,胡招娣。你爷后来读了两年书,说这名字不好,硬要给我改个。啧啧穷讲究。”虽然是有点嫌弃的话,却不见她嫌弃的神色,只见她露着大白牙笑着。

“后来啊,我就叫美玉了。”说到这,好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样的,偏过头去看了看谢爷爷。

谁人回顾自己年轻时有些中二的事不会不好意思呢,谢爷爷也不免俗,忙叫唤着让她别提了。

“哼这名字取得不好吗?也不知道谁天天去街坊邻居那里炫耀。”谢爷爷末了还忍不住说道。

谢爷爷的名字就没迂回曲折的过去了,他名“富国”。至此,江沐内心对他的画像也生成了,他看谢爷爷天天收看新闻联播,是一位十分关心祖国的老人家。

江沐一一记下了,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们一样。他学着谢奶奶叫他那样,开始叫她“小玉”。谢奶奶刚开始还颇不自在,控诉江沐不够敬重自己,要抄起扇子拍他。但其实内心欣然接受这个新称呼,好像她也跟电视里一样,多了一位“忘年交”朋友,而不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留不下一丝痕迹的别人家小孩。

对于谢爷爷,江沐则是用一种更为稳重的语气,叫他“谢同志”。谢同志本人肉眼可见地喜欢这个称呼,一听就昂首挺胸,好像是要上战场一样的郑重。

吃过早饭之后江沐去叫了谢嘉佑起床,又是照例地一番互损,就回自己房间了。

他想着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做,一边一脚踏进了房门,然后就看见了床上孤零零呆着被自己遗弃了的手机。拿起手机那种忘了点什么又死活想不起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对了…那天修手机的钱忘了给谢镧!他记得自己当时急于给他展示画作,只是添加了,但是还没有把钱发回给他!

江沐一拍自己的木鱼脑袋,赶忙点进去了他俩的聊天框,转了两百过去。

另一头。

谢镧对着手机上弹出来的转账信息发了会儿呆,刚点完收款,屏幕上赫然出现一个猫猫头的“谢谢你”表情包。

还整得挺少女心。

他想了会儿应该怎么回,跟别人聊天不是自己的强项,他可能只擅长在旁边干巴巴地充作解释的旁边或是背景板。

当闪光灯突然打到他身上,他能予以的只有愕然。但是他并不想让观众失望,脱离以往背景板的自觉,努力地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木讷。

“也谢谢你。”他回道,句子的末尾还缀了两朵玫瑰花。

谢谢你为我作那幅画。

也谢谢你替我出的那一拳,真的很解气。谢镧家里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他还小的时候,就被同龄人取笑,小孩子的恶是更加直接的,他们的欺负可以没有任何缘由,更何况谢镧身上背负着这样“不光彩”的身世。小时候的谢镧还没有戴上那名为“高冷”的面具,他常常对那些人大打出手,然后接受双方家长的联合围攻。

对的,没人站在他身边,哪怕是他自己的亲人。他的外婆是个老封建的中式家长,不问缘由,你打架了你先动手了就是你的错。“再怎么样也不能打人!像什么样子”一方面是给对方家长一个可以息事宁人态度,另一方面也是骨子里的优先责怪自己人的思想。

这样的次数多了,再多的血气也被耗尽了,他开始变得麻木,也不再理会外界的声音,“与我无关”他内心这样想着。他一层一层给自己裹上坚硬冰冷的外壳,不再叫其它人有可以攻击的弱点。

后来,他就真的像外婆所希望的那样,“耳闻心不烦,目见心无感”。那些人眼见说这个逗他没反应,也渐渐不怎么说了,去寻别的消遣了。是以今天那个人说起的时候,他有种恍然如世的感觉,更别说顾得上愤怒。

可是这一次,长大后再没打出去过的拳头有人替他打了。那一拳好像也打碎了封住那部分自我和情绪的坚冰。

这下轮到江沐意外了,但他没能意外很久,很快就被谢嘉佑叫去做事了,手机都没来得及熄屏就走了。

谢镧摊着手机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音就开始摆弄起来。他点进江沐的头像,他的头像是一幅油彩,画的是他的自画像,眉眼弯弯,笑容灿烂,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对着镜头着“耶”。

一点进朋友圈那更是不得了,一眼划不到底。此人可能是天生的话唠属性加上多愁善感,屁大点事情都能有点感触发个朋友圈。最新的一条就是给他画的那副画作,不过拍得很糊,看不清脸,应该是为了保护隐私。

配文是,灯火下回顾众生后垂眸的少年。

谢镧:“……”

他的好表哥谢嘉佑点了个小红心,还评论了句“哟。江大师又出新作了!”

谢镧虽然对江沐有点啰嗦生怕别人听不懂他意思的起名方式表示无言以对,却也没忘记献上自己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圈的小红心。

点完之后他继续往下翻着,看他去别的地方旅游拍的照片。正翻得入迷之时,听见他外婆大喊:“小镧!帮我来打桶水!”

“马上来!”答话的时候他又趁机往下翻看了几条,这才放下手机去帮忙。

第8章 崴脚

住在乡下这段时间,江沐彻彻底底地过上了“隐居生活”。

每天清晨,鸟语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的古色古香的床幔;山间的清丽景色是他洗漱的背景墙。尘埃落定的夏天,他常常在傍晚时分四处闲逛,抓捕能带给他灵感的瞬间,或是帮忙带带两个猫狗都嫌年纪的小孩,日子过得清闲又自在。

乡下的生活给他带来了许多新奇的体验,其中他最爱的就是那一锅柴火灶烧出来的饭菜。不像电饭煲蒸出来的紧实,柴火灶做出来的饭很松软,还自带一股清甜气味,他一顿能干个两大碗。在这住了一段时间的江沐已经熟悉了这“山路十八弯”路况,这天他为自己心心念念的柴火饭上山,补充原料。

又是一天傍晚,晚风送走夏天的燥热,他背着谢嘉佑的爷爷亲手扎的背篓,晃晃悠悠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偶尔停留,拾走树上掉下来的枯枝烂叶。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这次出门记得带手机了,当然这也导致了他的速度变慢,总是走走停停,拿出手机咔咔拍照。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才彻底放下了手机,专心拾柴火。

这边,江沐捡起了一根枯树枝。那头,谢镧踩断了一根枯树枝。

谢镧的家里只有他和他外婆,没什么稳定收入,仅仅靠着亲戚的帮扶肯定是不够的,所以他们家里包揽了多项业务,像什么木工活、种菜、种田、种山茶树、养牛……本来牵牛是外婆做的,但是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太好,山上可以放牛的空地坑坑洼洼的,谢镧呆在家里的时候就不会让她去干。

这天傍晚,谢镧出门把牛给牵回牛棚。也不知道是不是早上迷迷糊糊放牛的时候绳子没栓好,他来到早上栓牛的那棵树前,绳子不见了,牛也不见了。

这只牛已经养了挺久,是有灵性的,谢镧觉得它应该不会走太远。谢镧跑去旁边空旷的草地上,边走着边四处张望,果然找见了远处草地上有一大块棕色的阴影。忙往那处走去。

牵好牛了他就往家的方向走去,一牛一人,一路上只有牛蹄踏过草地的声音。这片地的草很肥沃,是因为临水的缘故,但是谢镧几乎没有带它来过这里吃草,因为这里就是他的母亲丧生之处。

望着那片平静的湖水,他的思绪不自觉地飘回那个阴雨天。那时候的湖面不似现在的平静,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湖面,上方还盘踞着打捞的机器,整个湖水就像是沸腾了一样,它咕咕噜噜地吐出了点东西出来。

是他母亲已经泡肿了的尸体。

一不留神,脚下踩中了一根枯枝,“咔嚓”突然一声响动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就像被惊到的飞鸟一般扑腾翅膀,他脚下一个踉跄,摔入了他害怕外婆跌倒的坑坑洼洼之中。他脚下传来一阵剧痛,几乎无法用力,只能半趴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湖水。

从小养大的牛仿佛有所察觉,在身后大声叫唤起来:“哞~”

江沐捡完最后一根枯枝,就打算回去了。临走时,他想起自己那天没画完的那副水库画,当时被那个坏大叔打断了,后来一直搁置着。想了想,他还是打算把它画完,既是一个纪念同时也是一个警醒,希望他自己能“吃一堑长一智。”时间已经隔得有点久了,记忆已经慢慢模糊,所以他绕了点路,去那处水库拍个照片。

一到那附近,他就看见水库旁边站了个人;再走近一看,发现是谢镧;再一凑近,发现他正金鸡独立站着。

江沐看他一手拽着牵牛的绳子,单脚点地半蹦着走,额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疼的。

他忙过来扶住谢镧,问他怎么回事。

谢镧摇了摇头,只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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