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烟火 第5章
作者:楹拾
许久没有运动,一下跑有点猛,停下来的时候他不住喘息,迎面带来的风扫了谢镧满脸。
“你也不用跑那么快,我没走。”
江沐哈哈笑了两声,“不是怕你走啦,我比较激动而已。”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笑着看着谢镧,喘息声停下来之后,他掏出自己身后的画,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当当当,你看这是谁?”
谢镧借着已经有些微弱的日光看清了,他当场就愣住了,呼吸几乎暂停了,一动不动地看着画上的自己。
这正是江沐想看到的效果,他得意地笑了笑“好像说人对自己的背影比较陌生的哈,但是这个侧脸总认识吧?”
“这是你画的吗?”谢镧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画上移开,看向江沐。
“对啊,你表哥没说过啊,我是学画画的,看把你画的多好。”
“这个就当作今天的谢礼啦。”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他这人很感性,很典型的救赎型人格,连看到只狗受苦都于心不忍,活得像天上仙一样,妄想普渡众生,加上这个年纪特有的中二和少年意气,他很想温暖温暖这个总把冷漠和不开心写在脸上的孩子。
但他们生疏的关系让那些即将出口的肺腑之言堵在喉咙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去,他憋了半天,只说了句“希望你呢,每天开心一点,好吧?”说完就像词穷似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头。
江沐抬脚回去了,“奶奶喊我吃晚饭呢,我先回去咯,你也快走吧,别让你外婆多等。”
他不带一抹灰尘地走了,只留下了满地的感怀和少年心绪。
第6章 青春的礼物
江沐起了个大早,为了试试他的“新装备”。
他顶着早晨特有的微微闪着绒毛的太阳,一手提着奶奶家塑料桶子,里边儿装着钓具,另一只手拿着他的写生工具,按照第一天记忆的指引,他走到了在树林之外的水库。
他本想叫谢嘉佑一起去,可谢嘉佑誓与自己的小床做一对永不分开的神仙眷侣,拉也拉不起,并表示无福消受早晨六点的困倦,他就只好自己去了。
水库挺大,一眼望去是平静的湖面,边上还有个小小的房子,应该是以前经营水库的人用来放饲料,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了,他从谢嘉佑那里得知,这个水库已经没有主人了,不然他也不敢这么过来钓鱼。
在旁边的空地上支好画架,装好钓具就开始“守株待兔”了。他乐意让自己静下来,修生养性,比起宅在家里他也更偏爱户外活动,不做被网络游戏或手机带来的多巴胺支配的傀儡。
他直接席地而坐,悠哉悠哉地画了起来,没有过多技巧铺陈,很朴素的呈现方法,只有满心满眼对眼前景色的欣赏与喜爱。但他并没能专注很久,鱼儿好像中了某种迷惑术,一个一个排着队咬上了他的钩,且个个都身材丰腴,他心中奇怪“农村野生鱼品质这么好吗?”
“喵呜~”是一只狸花猫,站在不远处的草丛正冲着他钩子上正扑腾的鱼叫唤。
他心下了然,岸上不时有些死鱼,家猫被吸引过来偶尔给自己开开荤也不奇怪。十分大方地将鱼抛了出去,鱼在草地上滚了两圈,就被精准定位的猫猫扑住,不动了。
猫猫边吃还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将这份惬意传染给了他,他悠闲地拿起了画笔,内心cos起了拥有惊世之才的隐居高人。但事实证明,人不能太舒服。
“你谁家的啊你,怎么在我家的鱼塘钓鱼?”正在专注投入创作的江沐,肩膀被人拍了一掌,狠狠地吓了一跳,一回头就是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人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他赶忙站了起来,“这是您家的水库吗……”
那位大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是我家的,难道是你家的吗,家里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吗?跑上山来偷鱼?”
江沐已经从刚刚被吓到的仓皇中缓了过来,冷静地解释,“抱歉,我来这里找同学玩的,他跟我说这片水库没人经营,我才过来的,这些鱼我马上放生回去。”
“就这桶里的放生就完了吗?鬼知道你这猫吃了多少,这个损失呢?要我吃这哑巴亏?”
江沐扶额,他差点忘了,看着眼前小猫和它前面的罪证——被撕得稀巴烂的鱼,他无奈的说,“我按照市场价赔给你,我只给它吃了一条鱼。”说着,他把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呆住了。
没有手机!
估计是早上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落掉了,他到这里本意就是想远离电子产品,只感受大自然的美好,钓鱼画画,也没有拿出手机,自然也就没有发现自己没有拿手机。
那大叔看他掏半天也没掏出个所以然来,皱紧眉头,“怎么,想赖账啊?”
“我手机没带出来,我同学家就在这旁边,我回去取一下。”
“不行,谁知道你是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这大叔似乎摆明了,谁吃亏都可以,就他哪怕一点点吃亏的苗头都不能有。
“那你把我扣在这里,我也拿不出钱来啊。”
那大叔略一思衬,下达指令,“你打电话叫你同学,让他带钱来。”说着把自己手机拿出来调出拨号界面。
看着被推到眼前的手机,江沐没有伸手去拿,而是抬眼注视起了大叔拧成拧成川字的眉头。
“我不知道他号码。”他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内心吐槽,谁会特意去记好兄弟的电话!
可惜说者的冷静却被听者自动理解为破罐子破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你就是不想赔吧!”
“没有,要不然这样,我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我拿了钱来找你,再把我的东西拿回去,这样你能相信我肯定会回来吧?”
大叔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小画架和脏兮兮的显得有些惨不忍睹的画具“这堆破烂,一看就不值钱。”
江沐有点被气到了,想说他的画具不是垃圾,转念一想,一条鱼也值不了多少钱吧,他这么执着,是想讹多少,“我要赔多少钱?”
大叔眼角泛起贪婪的光,他听这人不是这地方的人就开始想咪了,人生地不熟的肯定不想惹麻烦,尤其他看这个人穿得光鲜亮丽的,多半手上有点小钱,不像他们这小地方把钱看得那么重,何况他也只是狮子小开口,他觉得向这种人要点小钱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才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肯让步,先吓唬吓唬这小孩,一听这小孩终于提到他最关心的钱,他先咳了咳,瞥向他。
“我也不知道你给这畜生吃了多少条鱼,反正我这里的死规矩,偷鱼的先罚款两百,你还给鱼给猫吃,也不知道你给了多少,保守一点那收你二百五吧!”
江沐感受到了对他的侮辱……
先且不论周围什么连告知私人鱼塘,捕捞罚款的牌子也没有,罚款合不合法,再者说这么小一只猫,什么宰相肚子,能一次性塞下价值五十的草鱼。但是他那没什么用的“文人风骨”让他拉不下脸辩驳,好像那样就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一样,他的嘴唇像被粘住了一样,表情却在出卖他的内心想法。
那大叔好像看懂了他的鄙夷,打算使用一点点武力威慑,打算伸出手去揪他的衣领子,却被江沐手疾眼快地躲过了,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但他也知道逃过这一手不代表后续不会被制服,不打算用自己久坐三年可以称得上是无缚鸡之力的“武力”去跟这一看就是干了多年体力活的人拼,跑都不一定跑得过人家,还是在没人的山上。
他问他是不是挽塘村的。
“我是隔壁挽游村的,但那个村子人我也认识不少,你同学是谁,我看看有没有他的电话。”
江沐报上自家兄弟的大名,他想了想说不认识。
也对,谢嘉佑待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只有暑假,尤其上了高中之后过于忙碌的学业让他暑假也只能被补课封印在教室,隔壁村的不认识也正常。
“那他爷爷奶奶你应该认识吧……”
“不叫他们”他皱着眉粗鲁地打断。
江沐简直要气笑了,不让叫大人是怕要不到钱还被倒打一耙吗?是觉得他小好糊弄什么都不懂,还是觉得他小好欺负,就算知道这是不合理也不敢争取吗?
江沐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哪怕他的年龄标识着他已经“成人”,他离成人的世界还是有着那么一段距离。那条横在中间的鸿沟,不仅是他人的偏见,还有缺乏的社会经验。
但是就算让他叫,他也叫不出,他也才是刚刚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谢镧爷爷奶奶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他觉得很荒谬,交朋友都要问过他人名字,有了称呼才算开启了一段新的关系,但是他在他们的屋檐下那么多天,每天都叫这亲密的称呼,却不知道这样的称呼之下他们真正的名字。
他们好像是故事里尽忠尽责的npc,每天按部就班地干着活,反复唠叨着孩子们耳熟能详的那几句话,是某人的父母,某人的爷爷奶奶,某人的外公外婆,他们的一生被强硬塞进一个个称呼里面,唯独不再是自己。
现实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感性伤怀,他还是被那个凶恶的大叔架在火炉上烤。他舍不得放弃近在眼前的小利,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变本加厉地向江沐施压。
江沐细数了下自己短短几天认识的几个有限名字,试探地问“谢镧你认识吗?”
那个大叔的表情在听到名字那瞬间变得有些戏谑,却又转为窃喜,“认得啊,我没你们小孩号码,但是有他家亲戚号码,等着我问来。”
他打去了电话,就这么弯弯绕绕地要来了谢镧的号码,也得亏谢镧拥有手机自由,平常家里的交涉也是靠着他这么个半大的孩子,别人那里存有他的电话。
嘟嘟两声过后,电话接通了,江沐接过电话,听到对面传来谢镧的声音“喂。”
“喂,是小镧吗,我是江沐,你还记得吗,我现在出了一点事情,可以请你带二百五十块上一下山吗?”他按大叔给他说的要求尽量简洁地组织语言。
对面的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问“具体在哪里?”
江沐的话刚到嘴边,手机就被抢过,那个大叔脸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我的鱼塘,你记得的吧?”
又是两声嘟嘟,电话挂了。
江沐百无聊赖的等待,看着前面丝毫不受他们之间剑拔弩张气愤影响还在享受美食的小猫,鱼已经快吃完了,不同于一开始的狼吞虎咽,它吃得很慢很慢,好像是要把这享受美食的时间再拉长一些,但是美好终将远离,不一会儿,它就吃完了。
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小猫坐在地上,悠闲地舔着嘴角,回味着刚刚的美味,这时候,谢镧来了。
他来了,却未看那大叔一眼,径直走向江沐,“怎么了?”
江沐苦笑一声“我不知道这是私人鱼塘,在这里钓鱼,还给了只小猫吃,被抓了,他要罚我两百五。”最后那个两百五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江沐看他一个人来了就知道这钱只能花出去了,他们俩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半大的成人,没什么能力也不可能真和人家打起来,而且本来私人鱼塘偷鱼罚款也正常,只是这种事先没有标明警戒牌表示是私人鱼塘这种不合规的罚款方式让他有种吃了哑巴亏的感觉,尤其发现他是针对自己这种外乡人,在他眼里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之后。他自认为肩负着照顾他的大哥哥责任,正准备让他给钱买平安,谁知谢镧此时做出一件让他十分意外的事情。
他把江沐的画具仔仔细细收了起来,提起了画架,往地上扔了十块,还十分挑衅地说“买你那只鱼的,再多了就没有了。”
原本还耐心地看着谢镧收东西的大叔瞬间怒了,他把手重重地向后摆臂,向前一步,浓浓的战斗姿态:“你说什么?”
“这个鱼塘,是你的吗?”谢镧嗤笑一声。
那个大叔被狠狠地戳中了肺管子,这个鱼塘原先是有人经营的,后来那个人飞黄腾达去了外地,就空了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谢嘉佑会说这个鱼塘没人经营。他刚开始是会向那户远在外地的人家交租金的,几年过去了,有一年事多他忘了交,等到想起来的时候他发现他们也没问他追。他想着反正他们家钱多,也不会在乎这一星半点的,又秉持着“有便宜不占乌龟王八蛋”的道理,白嫖了许久。别人只当他是交了租金的,也不会往那方向去想。
但是这么个半大的小孩是怎么知道的?他虽然有点虚,但面上毫不显露,讥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击:“你妈特地挑这个地方去死,就是为了给你挣这块地让你管这闲事?”
谢镧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自己是说中了,不怒反笑。在他模模糊糊的童年记忆里,眼前这个男人常常在背后聚众嘲笑他的母亲,开毫无底线的玩笑。他曾冲上去过试图用拳头让他闭嘴,却被摁倒在地,继续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后来他懂了,弱小者的反抗只能激起施暴者更深的凌虐欲。
至于鱼塘的归属,谢镧是某次去山上放牛的时候,正巧听到了他在打电话炫耀自己鱼塘没交租金,还得意洋洋地显摆说他靠这个挣了不少外快。
人都道:“财不外露。”他倒好,来路不正的钱也好意思加以宣扬。
江沐短时间内已经被这一个接一个的信息砸懵了,但没有停止思考,他甚至不敢去看谢镧的表情,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戳中最大的心事,他觉得是自己把他叫来的,不能让他这样被羞辱,赶在他有动作之前,将他拉到身后。
不仅仅是身高压制,还有那种凶狠的气势,他硬着头皮跟那个站在他面前,身材比他粗壮一倍的人对视,顶住他的全部压力。江沐几乎没有与人发生什么正面冲突,不仅是因为他温和的脾气,还有他的家教。所以在和那个大叔一开始发生冲突的时候,他想得是小事化了,好像是他如果为自己辩驳,对他说你这样的罚款是不合理的,自己就也变成了他一样的无耻之徒,端着那样的“高素质”,却做得像个怕事的懦夫。
他的理性夹在他们俩之间,强硬地做了和事佬,逼着他退后逼着他妥协,但他骨子里到底是个有血性的少年,当对方已经将无耻彻底展露,当他的背后有人因为维护他而受到了伤害时,他的愤怒已经让他再无法维持理性。
他已经那样理性地度过了他的大半个青春,未来也给他留足了时间去学习如何像个大人一样理性地思考,或许是他的保护欲作祟,又或许是他被压抑的疯狂已经多到溢出来了,肾上腺激素让他的身体都在震颤,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激动。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拳已出手,狠狠地落在那张可恶的嘴脸上,江沐头一次知道,原来这样简单粗暴地发泄这么爽。
顾全大局的左顾右盼请留给二十八岁的江沐吧。
这疯狂而又不计后果的一拳是独属于十八岁的江沐的。是他平平无奇的、寡淡的青春最后留给他的一份礼物。
那个大叔不曾料到他敢出手,是以懵了一瞬,就趁着这短暂的时间,江沐拉起谢镧就跑。
谢镧手上的画架和画具撞在一起,发出一阵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但这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他们丢在脑后。而对于后果左顾右盼的担忧,对那人的憎恶,好像都随着那一拳出去,再也找不回来,被留下来的,只有疯狂。
第7章 窥见
两人奔跑时堪堪带起的风将地上的灰土吹得飞扬起来,一停下,江沐双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一不小心就深深地吃了一口灰,不住地咳嗽。
谢镧朝四面看了看,旁边是柑橘园,路两旁都栽着他们那么高的柑橘树,隐蔽性极好。而且他们也早已远远地把他甩开。
江沐很久没有这样高强度的运动了,此刻疲惫无力,眼睛却还在滴溜滴溜转着,看向两旁的柑橘树。
特意培育出的柑橘树形非常圆润,远处看去就像一个墨绿色的球。拉近来看,树叶非常厚实且茂密,风一吹,和叶子一个色的墨绿色果球就被推出来。
他对这果树来了兴趣,凑到跟前去,一根手指戳了戳眼前青涩的果实。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叶子跟橘子一个色的。”
拎着画具跑了一路,谢镧也有点累了,但看了看手上的画具和满是泥巴灰的土面,还是没有放下来。听他这么说,下意识回了一句:“因为它还没熟。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