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烟火 第11章
作者:楹拾
他的背影不再宽厚,那里早已被雷的印记牢牢占据,他平日里劳作的双手因为抽搐痉挛已经扭曲,因为劳动而总是沾上泥点的衣服也变得破烂不堪,甚至有的地方已经烧黑了,他的身体被电得僵硬,早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或许是被劈后雨下得比较及时,他的遗体并没有被烧得太多,为家人留下一个没有那样的骇人的形象。
谢镧的思绪被拉长,他好像回到了妈妈跟他说要玩躲猫猫,结果再也没回来的那一天,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天,打捞队找到了躲在河里的妈妈,外婆在一旁看着自己女儿肿胀的尸体快要哭晕,在掩映的人群里,是大外婆蒙住了他的双眼,抱着他离开。
他冷静了好一会儿,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悲伤,他也想做儿时蒙住那些不堪入目场景的那双手,他想把大奶奶拖起来,她就像个布娃娃一样,毫无反抗,眼神空洞,任他拎自己起来。
谢镧自己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眼前的状况超出了他能处理的范围,他像儿时大人们把找妈妈的希望寄托于帽子叔叔一样,拿出手机报警,
“110吗?这里有……”
“不找别人,我把他带回家,才不让生人动他。”她声音沙哑,微胖的身影,踉踉跄跄走上前,让谢镧赶紧回家把板车推过来。
谢镧握紧了拳头,却是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就发足狂奔,朝家里奔去。
他没敢告诉自己的外婆,疼爱她的大哥已然西去,只说情况紧急,推了板车就走,看她还想跟过来,就大喊着“你在家里等,你过来帮不上忙!”才把她拦住。
等她退回去了,谢镧才敢稍微释放压抑的哭声,让自己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外婆说起。
等到大外婆身边,发现她已经帮大外公穿好了雨衣,听到谢镧过来的声音,她还把雨衣的帽子拉出来,遮住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直到这时,她仍然还像谢镧小时候一样,照顾着他的感受。
她没有让谢镧插手,把那个和她相伴了大半生的人抱上了板车,她也是才刚刚发现原来他那么轻,抱起他来都毫不费力。
她拉着板车,一步一步,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对于脚下的泥土和她正在做着的事情,她都没有实感,明明一个小时前他还好好的,呆在家里等饭,或许还会挑剔自己的饭菜不好吃,逗逗自己的孙女文静。可是现在他却躺在冰冷的板车上,只是出了一趟门,就阴阳两隔。
谢镧不知如何是好,这大半月忙碌的工作经历,让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此时一遇到事,他还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任人安排。
他努力让自己心里那些悲伤和害怕的情绪平复下来,想像一个大人一样思考接下来该怎么样。
他掏出手机,依次联系了他们的共同亲戚,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像是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按照既定的程序,宣判了一个人的死亡。
或许是太过突然,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就像谢嘉佑的爷爷,愣了一下,接着说自己马上就过去,好像在处理什么无关的琐事,没有一丝感情的流露。
大家都穿着雨衣出来了,想去帮忙,大外婆却拒绝了,倔强地说一定要自己亲自带他回家。
谢嘉佑的爷爷急得直跺脚,“哎呀,大嫂,你这是干啥啊!等你也病倒了。”
她不应,只往前走着,大伙就跟在她的后面。
谢镧没有再跟着,他回家了,瞒肯定是瞒不住的,他要回去和他的外婆说。或许有自己陪着,她会好受一点。
他原原本本地和她说了这件事情。
外婆没说话。青年丧偶,中年丧女,暮年丧兄。命运似乎格外针对这个可怜的老人。
他们就那样坐着,过了良久,她才开口,“把小文静接过来吧,小孩子,不好看的啊。”
谢镧到了乱哄哄的大奶奶家,他家卧室间的后门开了,那里摆了一张竹席,大爷爷就躺在上面,用白布遮着。谢镧四处寻找文静的身影,却没找见。去问谢嘉佑的爷爷,才知道她已经被江沐带走了。
江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在谢嘉佑的房间和俞清苋一起打游戏,双人小游戏,俩人玩得不亦乐乎,又靠对于电脑的使用经验压倒性取胜的一局过去后,他双手交叉摆在脑后,悠哉悠哉地表示对手太拉了,让他练着去,自己先歇一会儿。
他听到隔壁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他过去查看,却发现是谢爷爷似乎是不小心把老年机砸落在一旁的铁盒上,他并没有着急去捡,一脸失魂落魄地看着地面。
“谢同志,你怎么了?”他帮忙捡起掉落的老年机,吹了吹。
于是便从他的口中听说了那个噩耗,他来这里的时日不多,对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只有一张模模糊糊的人脸印象。
在他的印象里,好像经常板着张脸,遇见他的时候手上总是带着活,好像不苟言笑的样子,却经常逗自己的孙子孙女,讲几个让人反应没有那么出彩的冷笑话。
或许前几天还和他打过照面。
这个人,就是他身边的人,走了,以一种痛苦惨烈的方式。
谢嘉佑同样闻声而来,事发突然,他的脑子里也只有对这种死法的震惊。俞清苋沉迷游戏之中,还不知道这个噩耗,大人们也没有空管他,这时候,小孩子不应该参与其中。
江沐很想帮忙,但是考虑到自己是外人,和谢嘉佑在板车到家抱了文静就走了。
葬礼安排交给大人,小孩交给半大不大的人。
谢镧到谢嘉佑家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哭天抢地的俞清苋和一脸呆滞的谢文静。
俞清苋更大一点,也见证过死亡,他已经能理解死亡的概念了,只是之前的见证是并不太熟悉的人,让这份悲伤没有落到实感。
而这一次离开的人,却是陪伴了他一个又一个夏天的外公。
第14章 葬礼(一)
待到整理好逝者仪容,他们才被叫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按照本地习俗,去世的人需要在家里停灵三天。往日那些熟悉的,哪怕寥寥草草只见过几面的,都会过来送送他。算是留足了告别的时间。
江沐抱着小文静,谢镧在一旁打着伞,他们已经向文静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了死亡的概念,但小姑娘依旧是懵懵懂懂的。
此时已到了晚上,门口围了许多人。有他们认识的,也有许多生面孔。
小文静眼前一亮,她看见了她的姐姐——在城里读书,一年只回来三四次,她们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她敲了敲江沐的手,江沐一把她放下来,她就冲过去抱住了她姐姐的大腿,大声叫唤着:“姐姐!”
姐姐转过头来,看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蹙着眉厉声道:“爷爷都去世了!你还笑得出来!”
小文静愣住了,她只知道好久没见的姐姐回来了,她很高兴。
江沐忙把小文静拉了过来,“你是文静的姐姐吧,我听她说过你,她太小了,还不懂。”
但是这一番话并没能消除她的火气,她激动地说:“死了,就是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完这句,她语气却突然软了下来,声音颤抖着:“我们没有爷爷了。”
两行清泪从方框镜片后睁得圆圆的眼睛里流出。
谢镧走到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背,“娴静,去见见你爷爷最后一眼吧。”他从兜里拿出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小文静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众人将她推搡至后门旁边那张盖着白布的竹席前。
娴静已是泣不成声。她在学校里补课,上课上着上着就被老师单独叫出来,坐公交,回家,一直恍恍惚惚到刚刚对着文静吼叫,她好像也才把自己叫醒。
她们俩各自磕了三个响头,算是谢过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谢镧回了家里。外婆在家里跪着,嘴里念着佛经。
谢镧知道她心里头难受,要扶她起来,她却不肯。
“你怎么不去看看?”
“看了还不是要走的,我上辈子做多了孽呀,这辈子却要我身边的人来还。”外婆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只剩两只无神的眼睛仍睁着。自从自己女儿也去世,她就开始信起了佛教,成天自我厌弃,认为是自己把不幸带给了他人。
她在自我惩罚。
谢镧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他不会劝人,也不会安抚,但眼下留给他的事情,也只有这些。别的事情,没人信得过他,也没人让他帮忙。
门外突然响起了叫喊声,“有人在吗?”
想爬楼的时候正巧有人递梯子——正好眼下有事情让他可以逃避眼下的屋子里这一摊死水。他不带一丝犹豫,冲进雨里大力打开了院子的大门。
江沐举在半空中要拍门的手僵住了,他被谢镧吓了一跳。眼前这个人,脸上一脸阴霾,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流下来,让人感觉可怕,却又让人可怜。
“怎么伞也不打一把就直接过来了?”江沐赶忙把伞兜他头上。
谢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只说“没事。”却没有动身要带他进门的样子。
江沐疑惑地问:“我们不进去吗?”
谢镧这才动作缓慢地带他进了自己家门。
“你这都湿透了,快去洗个澡洗个头。”江沐一顿,他看见了跪在地上的谢镧外婆。
她嘴里念叨着:“我有罪,我是个罪人……”
江沐转头看向旁边的谢镧,他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只是看着十分无助。
“快去吧,别着凉了。”他一推谢镧。看谢镧走了,他才走到客厅正中央的老太太身边。
她对旁边的事和人都无知无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停地认罪,恳请上天不要再降下责罚。
江沐轻声道:“奶奶,别跪着了。听他们说你有老寒腿,再跪犯病了可怎么好。”
“我是个命里带罪的,克夫克女克兄弟。让我多受点罪,你们就少受点苦。”谢镧奶奶十分苦涩地说,这一次,她的普通话竟然没有那么浓重的个人色彩,江沐听懂了。
一个从小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如何去安慰这在疾苦人间摸爬滚打的人呢?怎么看怎么像站着说话不腰疼。
谢嘉佑家里忙得团团转,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就想来谢镧家里看看,安慰安慰他们也好。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了无家可归的被雨打得落花流水的小狗,还有一位跪在佛前一遍遍祈求厄运不要再降临、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的老人。
这实在超出了他的处理范围。
他依着老人家信佛教,上网查了些资料。半晌才道:“生死各有命,他不是在替你还罪,是他自己的命数。他这辈子死得凄惨,下辈子会给他补上的,会投生在一个好人家,开开心心地过完一辈子。”
听了这话,谢镧外婆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是了是了,他这一世过得苦哇,做了老大从小就照顾弟弟妹妹,端个凳子上灶台做饭,天不亮就起来割猪草。结婚也就知道埋头干活,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跟儿女不亲又跟老婆不亲,没闲过一天,没体验过一天家的温暖。”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诉说着自己大哥这一辈子的苦楚,“好不容易把儿女都养大了,一个也没留在身边。好不容易几个孙子孙女让他体验了点快乐,没几年,就这样痛苦地死去。忙活了一辈子,腰压弯了,什么乐也没享受到。”她有些语无伦次,哭啼半天再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话,最后只哭着下了一句结论“太不值了。”
江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让家里人都过好了,他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的。”
正好此时谢镧出来了,江沐眼神示意他过来,合力把谢镧外婆扶了起来。
他们一起坐到了沙发上,而谢镧外婆似解开了封印,一直呜呜地哭着。
谢镧此前在洗澡,流水声遮盖住了说话的人声,因此并不知道他们在外头说了什么,竟然让固执的外婆放下了自我虐待。
江沐继续说着:“死亡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他去享这辈子没能享到的清福去了。”
谢镧外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劝,“我知道人死了,做什么也没办法,我只是难受,我记得小时候伏在他肩头,他背我的样子。我的大哥,他苦了一辈子,照顾了我一辈子。我什么也没为他做过……”
她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继续说着“你们别管我了。我知道你们心疼我身体,我不那样了。让我为他诵诵经吧,这样,我会好受一点的。”
江沐便依言,走开了,给她留足了空间。谢镧回房去拿了风湿贴和小毯子,给她之后也一起出去了。
一出门,他却讶然。江沐没走,在廊下等着自己。
“你怎么样?”江沐朝着走过来的谢镧说道。
谢镧愣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没事。”
江沐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你的郁气都写在脸上了,还没有呢?”他叹了口气,“他对你们家里帮助挺大的,我知道,难过就别憋着了,就当是送送他,你们这边不是葬礼越伤心,他来世的福源就越多吗?”
谢镧拧住了眉头,难得地吐露自己的少年心事,“太突然了,我脑子一片空白,我竟然没有什么很伤心的感觉……”
江沐打断了他,“有时候至亲去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太突然了,可能反应不过来,更何况你还是见证了他的死亡,这并不代表你不伤心。”
或许是眼前的瓢泼大雨让他升起了恐惧,他突然很怕江沐走,他不想一个人,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讨厌雨天,因为雨天总是带来各种不幸。
他想多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留住眼前这个人,他不想独自度过这可怕的雨天了。但是他一向不善言辞,也缺乏和别人倾诉的经历。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的喉咙孔,他费劲地想张嘴说话,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拉扯着他,让他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无数感受涌出心头,却在即将出口时堪堪咽下。
他只得自暴自弃地说了句最简单的话,“我感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没人相信一个小孩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