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 落匪 第83章
作者:问尘九日
算了,他想,又何必呢?
强留他在身边,这个人恐怕既不会是他的解语花,也不会是他的帷幄珠、谋士棋,他也早过了非要什么人不可的年纪。
燕昭不想要一个永世恨他,又或是郁郁而终的沈楫舟。
那样没意义。
于是他停下了,只是用指腹轻轻推过他眼下那一块皮肤,那是极年轻的一张脸,可他的眼尾却已有了几条细纹。
“他没事,”燕昭说,“睡吧。”
“朕没你想的那般昏庸。”
……
燕昭走后许久,沈琅仍然僵坐在那里不动,直到小宫娥进来说:“沈学士,太医到了。”
他这才猛地醒过神来。
什么叫做“他没事”?莫非这一切,不过是燕昭陪他们做的一场局么?
*
第二日一早,沈琅便赶出了宫。
行刑的时辰乃是午时三刻,沈琅到时,监斩官、刽子手等人尚未到来。
这日倒是个大晴天,日头很晒,金凤儿过来的急,也不记得要带把伞。
两人只在日头下一站一坐,默默无言地干等着,可后来却陆陆续续见到有百姓前来,个个都风尘仆仆,看上去倒不像是上京城本地的百姓。
金凤儿得了沈琅的示意,忙上去探问:“诸位是从何处来的?”
“登封县。”有人回答说,“告示上写,三月初三日要将薛鸷、薛大将军在上京城东市斩首,可是此处?”
金凤儿先是茫然,而后才点了点头。
“没弄错,”那人转头便对那些同来的百姓道,“就是这儿了。”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这一次开口的是沈琅。
那汉子身边另一人插话道:“从前还有‘天武寨’时,那些山上好汉从来只劫富户、也只杀那横霸乡里的地痞流氓,县令老爷不乐意管的事儿,只要送些谷蔬食货去,他们便会下山替咱们百姓撑腰。”
“是啊,鞑靼攻进来时,连那上京城里的文武百官都跑了,只有他们还守着城。”
“后来鞑靼再犯,也是天武寨里剩下的那些好汉们将咱们接到山里,咱们才免受战乱之苦。”
“告示上说他们横霸一方,逼得登封百姓苦不堪言,究竟是谁定下的罪名?这不是无中生有么?”
“薛将军是好人,那天武寨中的好汉们也是好人,咱们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好人被斩首,良心怎样能安?”
这些人说完,身后的男女老少纷纷应和。
见沈琅身着绫锦衣衫,身旁跟着的小厮也同样衣着不凡,那些百姓只当他是也是位高官权贵,嘴里只求他到圣上跟前替薛鸷求求情。
沈琅只好道:“我并非权贵高官……”
他话音未落,那汉子身旁的老者便道:“算了,行刑的时辰快到了,再不济,老夫上去替他!”
眼看那监斩官、刽子手、吏卒以及负责记录的刑房书吏全都到了,行刑台下也跪了乌泱泱一大片的布衣黔首。
这其中自然也有不少那些与薛鸷素来有仇的官员派来的眼线,见状便以这些百姓“扰乱刑场秩序”为由,想请官兵将他们驱散开去。
可那些刑场周围的官兵们却个个都不为所动,叫声最响那人乃是曾在蒲党之中很得势的官员,如今被贬了下来,自然很是不甘心。
“王法无私,薛党一派已是既定之罪,怎可轻赦?你们这些刁民究竟要做什么?再说罪证俱在,连圣人都已看过,更无可辩驳。”那人又上前去向监斩官道,“大人怎可坐视不管?若开此先例,天下必生乱象!”
那监斩官朝旁边的吏卒使了个眼色,那些吏卒便立即上前,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肃静!”
那些人见这监斩官对那些跪地请赦的百姓们置之不理,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沈琅心中虽然早有猜测,可还是等得心惊肉跳,眼看将要到行刑的时辰,却见吏卒们从那用布蒙得死死的囚车上抬下了几十个草人。
那些草人身上,又分别贴着薛鸷等人的名姓。
见状那些跪地不起的百姓们纷纷站起身来往台上看,而其余来等着来看薛鸷人头落地的有心人则叫嚣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全是草人?”
行刑台上,监斩官起身宣旨。
先是几句虚辞,而后便是:“朕知大将军昔年虽然误陷匪途,然国难当头之际,薛鸷及其麾下匪寇受朝廷招安,下山守城、护国救民、不惧生死,征战沙场、奋勇杀敌,解百姓于倒悬,护家国之安宁。其诚心悔过,历历可见;所立功勋,昭昭在目。”
“朕念其改过自新之诚,感其护国救民之功,特降此旨:今日行刑,所斩者乃草人也。此一刀,斩断薛鸷及其麾下众人过往劣迹;此一赦,一切既往不咎。”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刽子手照例开始行刑,那些草人的脑袋应声而落,却并不见血。
今日往后,那些官员再也没法拿薛鸷与那些受招安的匪寇的过往说事了。
沈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便瘫软了下去。
第86章
当日下午, 薛鸷及那夜前去劫狱的五十余人都被燕昭全须全尾地放了回来。
反倒是那些伪造罪证,意图构陷薛鸷的官员,被燕昭用一句“诸诬告人者, 各反坐”送进了牢狱,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是曾经将他排挤出上京城的官吏。
燕昭早便想处置这些人了, 只是苦于初登大宝、根基未稳, 而这些党羽在上京城的势力又盘根错杂, 因此先前他一直没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若是沈琅并不曾恰好在那段时日病倒, 就会知道,燕昭从一开始, 便就是在刻意放纵这些人“入网”,只等今日将其一网收起。
薛鸷回来时身上干干净净,全然不像是在狱中待了快一个月的模样。
他告诉沈琅, 早在自己入狱那夜, 燕昭便将后续计划同他和盘托出,只需他陪他将这场戏演下去, 便可一举两得。
说话间, 薛鸷注意到沈琅的面颊有些发红, 不像是因发热而烫红的, 倒像是让日头晒出来的红, 他用手掌托着沈琅的脸颊, 忽然问:“……你今日是不是去刑场了?”
“燕昭他难道没告诉你吗?”
沈琅忽然笑了。
他想, 燕昭故意将他蒙在鼓里,大约也是想借机看看他沈琅手中是否还握有什么底牌, 更是试探他对自己的“忠诚”。
见到他走投无路,只能去爬那张龙榻,燕昭心里大概是很欢喜的, 毕竟他只剩下了那样不耻的手段,无论怎么看都不足为惧。
经此一役,燕昭应该就可以确信,他与薛鸷并不会对他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今日他将薛鸷等人无罪释放,也是彻底对他们两个放下了戒心的缘故。
“笑什么?”薛鸷问他,“病傻了?”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身子好一些没有?”
“好了。”沈琅说。
薛鸷凑过去,同他两额相抵:“撒谎,额头还是烫的。”
“让日头晒的。”
“他果真没告诉你么?”
沈琅避重就轻道:“我只是怕他骗我。”
薛鸷闻言微怔,随后将人一把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对不起。”
“干嘛说这个?”
“你若是跟别人好,也不必这样为他担惊受怕。”薛鸷说,“我只恨我自己不够厉害。”
沈琅说:“你领着那点兵,却把大宁守住了,还不够厉害吗?”
“不够。”薛鸷很小声地同他说,“我要是也姓燕,一定同他争个头破血流。”
“你要有那样的野心,就是不姓燕,我也可以帮你,”沈琅半开玩笑道,“他总会老去、也总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
薛鸷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可我只会打打杀杀……到时候拖你后腿怎么办?”
见他真的努力想了,沈琅忽然很轻地笑:“我逗你玩呢,你真当我是神仙了?”
“我以为你说真的。”
“别想了……就算你姓燕,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况且一辈子困在那皇城之中,日夜忧惧着有人要来抢那把龙椅,永世不得自由身,也没什么意思,你不是善于心计的人,抢那个做什么?”
“薛大将军,”他忽然一字一顿地念起了这四个字,犹如放在唇舌间一点点研磨过,那样的郑重,“就已很够威风了。”
“真的?”
“真的。”
沈琅顿了顿,又说:“今日正午东市行刑台下,有许多百姓特地从登封赶来,跪地替你请赦。”
薛鸷一时有些怔怔然,脱口却还是那两个字:“……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怎样假?”
沈琅见他怔楞着,于是又道:“他们看见那些草人被斩首,确认了圣人真的赦免了你们,嘴里高高兴兴地喊着‘圣上英明’,也就结伴回去了。”
“我让金凤儿拿了些路费给他们,他们只不肯收下。”
薛鸷想了想那样的场景,眼圈却慢慢红了:“他们都是好人。”
“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块回登封,设宴酬谢这些乡里乡亲,好不好?”
沈琅答应了声“好”。
说完,两人便依偎在一处,亲密无间地相拥着。
“我好想你。”薛鸷忽然用手捧住他半张脸,目光很眷恋、也很放松地吻过他的脸:“你呢?”
他看见沈琅的唇瓣动了动,声音很轻,像幻觉一样轻:“想你……”
“想谁?”
“你。”沈琅说,“薛鸷。”
“我前几日还问他你的病,他说你好了。”薛鸷恨恨地说,“狗皇帝,骗我。”
“小声点。”
沈琅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我马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