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 落匪 第65章
作者:问尘九日
“即便在史书上留下一页,也不过供后人耻笑,有什么意思?”
他这样胆大胡言,豫王反而笑了。
“无论殿下最后怎样选,楫舟都会留在这里。”
豫王终于道:“好。”
沈琅看向他。
“本王会给洪将军写一封密信,至于他究竟肯不肯为本王卖命,这也说不准。”豫王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完他又叫来长史:“去书房将本王私章拿来。”
“楫舟,你来替本王措词。”
第67章
沈琅回到抱月楼时, 天已经黑透。
大约是思虑过重,在听见金凤儿闭上大门的动静之后,沈琅忽然感觉整个身体都瘫软了下去, 几乎要连木辇也坐不住。
邵妈妈听见声响, 急忙便跑出来迎他, 等进了楼, 她才低声同沈琅说道:“你一走, 那个薛鸷就抱着院里那条狗也出了门, 到了这会儿,也不见他回来。”
沈琅的手指在木制扶手上缓缓收紧。
借着灯烛的光亮, 邵妈妈终于发现沈琅的脸色似乎有几分不寻常,她立即用手背碰了碰他前额,果然极烫。
“这又是怎么弄的?”她抬头问后头的金凤儿, “好好的, 出门一趟回来,哥儿身上怎么又热起来了?”
沈琅轻轻一扯邵妈妈的袖摆:“妈, 没事。”
“昨夜就有些不舒服了。”
邵妈妈忙高声叫来画烟, 让他去找找楼里还有没有退热的草药, 若有就先煎一剂来。
说罢她又从衣襟内摸出了一封信笺, 交到沈琅手里来, 她低着声音:“方才你不在, 有人来咱们这儿递消息呢。”
沈琅拆开那封信笺看了眼, 因为身上发热,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又沉又烫, 信上只潦草两句:龙驭上宾于跸路,今秘而不宣。
他把那信笺折好,让金凤儿将其丢进炭盆中烧毁。
沈琅去找豫王之前, 其实便已经在心里做好了豫王对他的提议完全不为所动的准备,可他大约赌对了,运气也足够好。
豫王收到这则消息,只会比他更早,他如今已是既定的摄政王,到了南边新都,他手上可调动的便不止西卫所那一支兵力。
这位皇帝死得实在也很凑巧,假如沈琅是豫王,也必然会选择赌一把。
“药先不要煎了,”沈琅吩咐金凤儿,“你和画烟先去备好马车。”
说着他又看向邵妈妈:“妈,你去收拾些细软干粮,备足三四天的份量便好。”
邵妈妈皱起眉:“眼下都这样晚了,城门那边也敲了闭门鼓,再是要紧事,至少也等喝了药,天亮再走吧。”
“我向殿下求了符牌,他也差人同门丞那里打过招呼了,”沈琅沉声,“……越早到越好,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离开前,沈琅回了一趟卧房。
房内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几案上多了一页宣纸,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保重。
重字还少了一横。
底下还有些涂黑的墨迹,沈琅猜想大约是他还想写些什么,可刚开了个头,便又全数涂去了。
他很仔细地将那张宣纸折好,收进了衣襟里去。
二更天时,从抱月楼启行的一列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从城门一侧的小门出了城。
因走得着急,一路上沈琅身上时好时坏,停下休整时,邵妈妈给他煎了两副退热的药,却也不怎么见效。
粮草一事,沈琅想着天武寨里应该暂时不会太缺,豫王那里也会帮着筹备,因此只沿路购入了一批营帐和止血伤药。
止血伤药倒还好办,营帐、甲胄一类的辎重并不在市面上随意流通,好在沈琅手里有豫王的符牌,又有府衙临时批下来的文书,因此在采办一事上倒没有太受阻。
路过一家工坊时,沈琅另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了一套步人甲,这原是城中一位富商订下的,可谁知离约定的日子过了三日,坊主却也不见他来取,这才便宜了沈琅。
还剩下的银钱,沈琅带病咬牙跑了沿途许多个城镇的工坊,统共也只买到四五百件普通皮甲,质量虽参差不齐,但有总比没有强。
……
沈琅最终还是没能撑到天武寨。
马车行到山下时,邵妈妈原本想叫他起身吃些干粮,眼见叫他不醒,才伸手探进衾被里握了握他的手,果然又是烧得浑身滚热。
邵妈妈别过头去,暗自抹了把眼泪,继而才扶着车厢,出去用冷水打湿了布帕,接着轻车熟路地回去替沈琅擦起了脸。
他病得这样厉害,眼下论理本该静养,可这几日却偏偏昼夜不停地又四处奔波,就是原来只是一场小病,怕也要熬成大病了。
邵妈妈劝了他几回,他也不肯听。
沈琅几乎不曾对她发过火,对着她的语气也总比对金凤儿的要温和许多,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即便是十个邵妈妈来,那也是劝不动的。
只是邵妈妈心里始终还是气他不肯保重自己的身子,可又舍不得太怨他,因此只好将这些不满都迁怒到薛鸷身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就行到了半山腰上。
金凤儿对天武寨的记忆仍然还停留在三年以前,可这几年之间,山里变化很大,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了起来。
因此走到这里,他就急忙叫停了身侧的驭者,怕一个不慎就踩进了什么陷阱坑洞。
沈琅怎么也叫不醒,金凤儿和邵妈妈又都不是能拿得准主意的人。
正当他们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然有十来个土寇约莫是听见了马车的动静,手持武器就冲了下来。
领头那人是个陌生面孔,上来就拿砍刀指着他们,喝道:“你们是何人?此处是我们天武寨的地盘,闲人免进。”
后头有几个土寇看见他们后边还拉了好几车的货物,到底忘不掉老本行,心里难免都有些跃跃欲试。
有人小声嘀咕起来:“当家的这几日都忙,不如咱们哥几个一道偷捞些油水吃怎样?”
“你省省,若是被发现,那可不是好交待的……况且不是说如今就要打仗了,抢再多东西回来又有什么用?”
“正是要打仗了,才更要多捞一点啊,谁知道咱们又能活多久?若能得一时好吃好穿,死了也才好闭眼呢。”
正当他们对着后边车上的货物蠢蠢欲动时,金凤儿着急地扫了他们一圈,才总算在队伍最后看见了一张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熟面孔。
这人比起以前,似乎变了许多,害得金凤儿一时都有些不太敢认他。
“禾生?”他大声朝他叫道,“禾生哥!”
禾生猛然抬起头,他先是怔楞了半刻,而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金……金凤儿?”
“你、你们怎么回来了?”
“哥儿来找大爷,有要紧事,你快带我们上山去。“
“沈师爷……”禾生挤开人群,来到马车前,仰头问道,“他也来了?”
“他病了,眼下正昏睡不醒,”金凤儿红着眼眶,催促他道,“快带我们上山,快!”
禾生这才像如梦初醒一般,连忙叫人在前面开道。
……
马车入寨时,薛鸷还在武器库内清点军备。
他赶回寨子里之后,第一时间就吩咐寨子上下连夜赶制起了“流星箭”,这玩意不仅能穿透铠甲,还能炸伤敌人。
前两年“贩盐”生意正好时,薛鸷便咬牙从各大黑市里购入了不少火|药。
这东西虽然不易得,但却是一大杀器,他原先是想着,倘若有朝一日天武寨被官府围剿,有了这个,即便他们装备再精良,天武寨也未必会落于下风。
没想到如今竟是这样派上了用场。
不仅如此,他还联合了其他山头的伙帮,加起来至少能凑齐七八千人。
只是倘若敌军真如沈琅所说,是装备精良的十万兵马,他们这不到一万人的乌集之众,即便防备得再周全,也只是螳臂当车,徒劳罢了。
他忽然又开始想沈琅了。
不知不觉地,薛鸷又走上了土坡,来到了当初沈琅的住所。
屋前的秋千架已经被他重新搭好,葡萄藤绿了又枯,他用三年时间,又重新填满了那个空荡荡的房间。
他总想着沈琅还能再回来住。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简直和个傻子一样可笑。
与此同时,禾生见寨内遍寻薛鸷不到,心里便猜他是又来了这儿。
他气喘吁吁地赶来时,薛鸷正睁着眼,横倒在沈琅原来的那张睡榻上,他把从沈琅那里顺走的绸帕盖在脸上,很安静地,只是闻嗅。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路上用了太多次,眼下这绸帕上的兰香已经很淡了。
他忽然又有一点难过、心里很乱。
沈琅眼下大约已经在去金陵的路上了,如今世道这样乱,也不知道他跟的那个殿下,究竟是不是个好人,能不能够护住他。
况且南下一路必定舟车劳顿,他身子骨那样弱,若是生了病,该怎么办?金凤儿在他眼里是个傻的,邵妈妈也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倘或遇见大事了,这两个人必定全指着沈琅一个。
若他倒下了,该怎么办?
越想,薛鸷就越觉着心神不宁。恨不得一分为二,把肉身留在这里,魂魄却跟着沈琅往南边去。
忽然地,门外有人“哐哐哐”地砸起了门来,他认出那是禾生的声音。
“大爷,”禾生大喊道,“沈师爷回来了!”
听见他的话,薛鸷先是一愣,紧接着心里顿时炸开了,他一下从榻上跳了起来,几乎是飞也似地冲出了门。
“你说什么?谁回来?”
“沈琅、沈师爷……”禾生顾不上把气喘匀,“金凤儿说他昏睡不醒,好像很、很不好……”
没听他把话说完,薛鸷便急躁地开口:“在哪儿?他人在哪儿?”
“还在寨口那边,马车上不来,他眼下那样,也不好怎样挪动……”
薛鸷只听完了他前几个字,便一刻也等不了地追了下去。
他赶到时,李云蔚已经在了,薛鸷几乎仅凭本能地爬上了马车,然后手脚并用地来到了那个人身边。
他捧着这人烫得通红的脸,整个人都显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沈琅被身上被裹得太严实,薛鸷还记得郑婆婆从前说的话,掀开他身上的厚重的衾被,又将他前襟扯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