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 落匪 第66章
作者:问尘九日
慌乱之间,薛鸷忽然摸到了他放在衣襟里的那张宣纸,他先是一怔,下一刻,眼泪已淌湿了满脸。
李云蔚见他上去后迟迟没动静,于是只得掀开车帘,他知道薛鸷眼下必定是六神无主,于是便道:“我已经叫仇二去请了郑先生,你先将他挪去我屋里。”
李三的院子就在这附近,沈琅眼下这情形的确是禁不起挪动了,薛鸷轻手轻脚地将他从马车上抱下来,一面走,一面在他耳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可是沈琅始终昏睡着,身上烫得让薛鸷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是下一刻就会连骨头带皮一起化掉。
不要。他在心里默念着,不要有事,求你。
第68章
沈琅是第二日半夜才醒来的。
薛鸷合衣坐在榻边上, 一只手搂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则压在自己右脸之下。
沈琅一动,他就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随即突然惊醒过来。
这人刚到的那日, 身上始终高热不退, 到了凌晨, 薛鸷忽然发现他浑身颤抖着搐气起来, 却是只出气、不进气了。
等到薛鸷让人把郑先生叫来, 沈琅的胸口已经没了起伏,他不死心地伸手去探他鼻息, 却什么也碰不到了。
也幸而是薛鸷怕得睡不着觉,连夜里也一眼不错地守着他看,这才及时发觉了。
那位郑先生虽然姓郑, 其实与郑婆婆并无亲戚关系, 乃是一年前在山下惹上了一笔官司,才带着妻小投奔到天武寨里来的。
他原先在乡镇里也颇有名气, 医术也算得上精湛, 见沈琅连气息也没有了, 情急之下, 便只好按照《金匮要略》中救自缢死者那般, 以手按据他胸口, 数动之下, 竟果然救活了过来。
薛鸷原本还能站着给郑先生递药箱,得知沈琅又有了气, 才恍觉眼前天旋地转,差点当头栽倒下去。
这两日他都守在沈琅身边不敢动,心里憋了好多话, 可等他真的醒来了,薛鸷忽然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逃开,可刚想抽回手,醒转过来的沈琅却忽然轻轻捉住了他的指尖,薛鸷一下就动不了了。
“我害了你,”他红了眼眶,突然很轻地说,“沈琅,我害了你……”
沈琅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似乎做了许多梦,但醒来脑海中却只剩几块碎片,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薛鸷轻手轻脚地扶着他坐起来,随后又一点点地喂水给他喝。
沈琅只知道自己这回大约病得很重,却不知道自己昨日曾死里逃生,缓过来几分后,他又开口问薛鸷:“什么时候了?”
“九月初八。”
沈琅皱眉:“我怎么睡了这样久?”
顿了顿,他又问薛鸷:“我给你写的那些,你看了没有?”
“看了。”
“那你说给我听。”沈琅心里仍然对他有些不放心,因怕他读不懂,因此方才连睡梦里也挣扎着要醒来。
“我让三哥给我念过了,”薛鸷道,“我知道的,算着路程,估计初九、初十那两日,鞑靼的轻骑先锋就该到东都城了。”
“东都城如今由你说的那个程穆清守着,他主我副,这几日,他会命人加固城墙,在城外设置拒马、鹿角等障防,并在鞑靼的必经之路上挖壕沟、设陷阱。”
沈琅点头,他的声音仍然虚弱,头脑发沉,因此语气也是缓缓顿顿的:“豫王眼下也是实在无人可用,不过程穆清虽是文官出生,但也算颇有几分军事才略,他年轻时曾被派去过西北前线主持防务,多少有些经验。”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沈琅有些吃力地,“你若去了,一定吩咐他们,拐角、地势较低处需重点防守,那些鞑靼很狡猾,此次绥德兵败,就是他们趁夜绕到了低洼处,发起了突袭。”
薛鸷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他忽然紧紧握住了沈琅的手,后者则任由他握着。
“你自己有想过要怎样守么?”
“比起鞑靼军队,我们的人必然是势单力薄,得留足一部分兵力,在后方随时增援,”薛鸷道,“在他们的轻骑到东都之前,我想让那些装备最精良的兵士站在城墙前列,先震一震他们,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沈琅“嗯”了一声:“最好不要有正面冲突,等到援兵来,胜算才更大些。”
薛鸷为了让他宽心,又将自己已经让人把做好的“流星箭”与剩余火|药运送去了前线的事告诉他,有了这个,必能多镇住鞑靼几日。
“我还想着,若能杀死他们一部分轻骑,再放些回去通风报信,也可以加深他们的顾虑,叫他们疑心东都如今还有许多兵,更不敢随意进攻。”
沈琅看着他:“你想去?”
薛鸷点点头:“近身肉搏的话,我想那些官兵倒不如我们在行。”
沈琅紧了紧他的手,只能说:“万事小心。”
“好。”
薛鸷不轻不重地搂住他,沈琅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你该带人去了,明日就是初九……”
薛鸷充满眷恋地贴着他的脸,微微张开的五指穿过他散乱的乌发,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
他想,要不是沈琅病得这样厉害,他死也要让人把他送到南边去,远远避开这一场祸乱。
“沈琅?”
“嗯。”
“如若我打了败仗,你怎么办啊?”薛鸷突然很心痛地说,“为什么这么傻,要来找我?”
沈琅顿了顿,才说:“我乐意。”
“……”
薛鸷低声道:“要是改朝换代,你就躲在山里……哪儿都别去,我留一些信得过的人给你,山上的粮食省省也够吃段时日。”
“你……”沈琅有些无力地反搂住他的腰背,“你要活。”
“我只要你活。”
薛鸷闭了闭眼,可睁开眼时,眼前还是湿了一片:“那你答应我,若有万一……你一定自己保重。”
沈琅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薛鸷才听见他说:“你要是死了,也管不了我要做什么。”
薛鸷被他噎住,顿了顿,才叫他:“沈琅……”
“先前在东都,没有我,你不是也好好的吗?”
沈琅:“我不好、很不好。”
“那时我以为躲开就能不在乎了,谁知道你又找来,”他故意说,“是你害的我,你亏欠我。”
“你死了,我也就死了。”沈琅依旧心平气和地说着,“你身上,两条命,记住了。”
薛鸷心里顿时又乱成了一团麻絮。
“所以不要死,”沈琅说,“你不许死。”
薛鸷抵住他仍有些发烫的额头,他想起那天夜里沈琅忽然没了呼吸,只是回忆,巨大的恐惧便如海潮般排山倒海地朝他涌来,逼得他快要窒息。
他体会过那样的心如死灰,像是魂魄突然就缺掉了一角,两眼酸胀到痛,可却连眼泪也掉不下来。
一种僵麻感一直从脸颊蔓延到四肢,他只能仅凭本能抱紧怀里那个人,大脑丧失掉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团灰白色的絮。
那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死掉的人究竟是沈琅还是他自己。
那样的感受,他舍不得让这个人也体会一遍,也难以想象,要逼着那样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在这世上继续苟延残喘,又有多残忍。
于是他很快就妥协了,只是抱着沈琅,良久才道:“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要活。”
直到今天、直至此刻,他才真的懂沈琅了。这个人虽然什么情话都不说,连笑容也吝啬,可他爱自己,或许并不比自己对他的情意轻几分,又或者比他的还要更深。
后半夜,两人只是紧抱着,直至天明。
窗外已经有了灰白色的光亮。
躺在薛鸷怀里的沈琅忽然开口说:“你要是死了,记得等我一会儿。”
薛鸷沉默了很久,才答应他:“好。”
紧接着他又笑笑:“要有下辈子,咱们投生在一块……做邻居、做知己、做夫妻。”
顿了顿,又继续说:“等百年之后,埋了,也躺在一个棺材里。”
沈琅道:“可他们说下辈子未必还能投生成人,你手上沾过血,我也沾过,说不定下一世就去了畜生道。”
“那我要当条狗,”薛鸷很快就接受了,“你呢?”
“我想……当鸟,”沈琅说,“想试试飞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我够不着你怎么办?”
“那才好,我才不要吃过屎的嘴来舔我。”
薛鸷忽然笑了:“什么意思?我就算当狗必然也是条聪慧的狗,和阿憨那只傻狗怎么会一样?”
“算了,”他又说,“那咱俩还是一起投生成相思鸟,不比不飞,让底下那些凡人看了都艳羡。”
“好吗?”
“……嗯。”
“我得走了,”薛鸷依依不舍地在他脸上吻了吻,然后继续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你一定好好休养,不要挂心我。”
“我命很硬,你知道的。”
沈琅应了一声,随后把自己那只护身符塞到了他手里:“你带着吧。”
薛鸷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他那只有明显缝补痕迹的香囊。
“我从小戴到大的,”沈琅说,“你带着它,我就会找到你。”
薛鸷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红着眼道:“好。”
第69章
天亮了。
薛鸷命人将寨中积攒多年的好酒全数打开, 领着弟兄们在校场上一人吃了一碗酒,随后众人便开始齐声念诵起了当初入寨时的那一套誓词。
沈琅虽然身上发虚,可还是让金凤儿背着自己出了屋子, 出来时, 正听见他们将最后那段誓言喊得震天响。
“……弟兄同心, 刀山火海, 走马飞尘, 肝胆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