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 落匪 第64章
作者:问尘九日
“为什么!”
薛鸷只好沉默着,任由他捶打着自己身体泄愤。
第66章
沈琅遣散了抱月楼里的堂倌。
身边只留下了金凤儿、邵妈妈和画烟三人, 剩下的那些堂倌杂役,沈琅让金凤儿给他们一人发了三个月的月钱,也就打发走了。
东都城内依旧是一派祥和景象, 街边商铺仍然照旧开门做生意, 只有那些得了消息的东都官员, 个个将府门紧闭, 一整日只忙着收拾金银细软, 和时不时地派家仆去豫王府上探听消息。
沈琅得知这个消息比那些人还要更早些, 如今除了抱月楼,他手上的其余铺面早已转让出去, 不便携带的资材也尽数换成了金银厚片,让邵妈妈缝进了衣袍里。
逃难路上必然很乱,总得防着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蟊贼。
午饭沈琅是在房里用的, 他刚靠向桌边, 薛鸷后脚便跟了进来。
沈琅吃饭,他便坐在旁边盯着沈琅的侧脸, 一言不发。
好半晌的沉默之后, 薛鸷才终于开口:“……你把那些堂倌都遣散了, 就剩三个人, 跟着豫王他们会不会不安全?”
“他手上现有多少兵?要不要我回去叫些人跟着你?”
他觑着沈琅的神色, 猜到他们大约不日就要动身了, 于是又低声:“……来不及了, 是不是?”
薛鸷很想再握一握沈琅的手,可是不敢, 怕舍不得。
最后他只好苦笑了一下,说:“沈琅……你恨我吧。”
沈琅没说话,只是给他倒了杯酒, 缓缓移到他面前:“最后一杯酒。”
“你喝了,我们就算了。”
薛鸷伸手,碰了碰那酒盏,接着才端起来,可是他并没有喝,只是低下头闻了闻那杯酒水的气味。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早上你让画烟去药铺里买了山茄花和火麻花粉,是要下在这杯酒里吗?”
沈琅的脸色忽然变了。
“你跟踪他?”
这个人平日里看着好像很好糊弄的样子,可偏偏这时候,却忽然聪明了起来。
薛鸷微微侧开脸,避开了沈琅的目光,他说:“对不起啊……”
猝不及防地,沈琅忽然伸手攥紧了他的襟口,因为上半身过度倾斜,他几乎要从木辇上摔下来。
薛鸷只好揽抱住他的腰背。
“对不起?你从来只有这句话。”
“……薛鸷。”
沈琅猛地喘气,强迫自己放软了声调:“你把它喝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薛鸷的眼眶也红了:“你别这样……沈琅。”
“我会活着的,”薛鸷小声说,“你知道的,我命硬。”
“你怎么活?”沈琅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他们有十万人,或许还不止,你要怎样活?”
薛鸷沉默了。
“你带他们躲在山上,”沈琅咬着牙,“运气好一点,你被他们招抚,留下一条命,却要担千古骂名……”
话是这么说的,可沈琅知道,薛鸷不会、也绝不可能走这条路。
他对山下的百姓有感情,不可能顺着那些异族助纣为孽。至于躲躲藏藏地在山上苟且偷生,也不像他的风格,况且天武寨中不少土寇的亲眷还在山下村镇里,就算薛鸷贪生想躲起来,可这些人呢?
以薛鸷的脾气,沈琅知道,他回去,十有八九,就是个死字。
薛鸷心里的确也就是这样想的,为异族卖命的事,他薛鸷做不出来。天武寨之外,他也管不着,可他的地盘、他的人、他所庇护的百姓,一个也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长久的沉默过后,薛鸷终于开口。
“你就当没我这个人了,”他很轻地说,“反正……我也没多好。”
“你这样聪明,就算回了南边,也一定会过得好。”这句话,与其说是对沈琅说的,反倒更像是他劝慰自己的。
“忘了我吧……”薛鸷低着眼,“沈琅。”
他最后很轻地抱了抱沈琅,忽然笑:“我这辈子,也够了。”
“我知道……不只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薛鸷鼓起勇气,终于敢去看沈琅那双泪红的眼,他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沈琅的脸、他有些湿漉的鬓发,“够了,真的。”
沈琅说得对,他明知道做土匪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沈琅分明都逃开了,可他却偏偏还要死皮赖脸地追来这里纠缠他。
他自私、无耻,是个很坏的人。杀了那么多人、坏人、好人……多到数不清。
他如今有这样的报应,也是可以预见的,薛鸷知道自己并不无辜,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沈琅。
他的确不配,也不该和这个人说爱,说什么“一辈子”……那样可笑的孩子话。
他害了沈琅。他该死。
*
未时四刻,豫王府。
沈琅乘车赶到王府时,却被告知豫王眼下并不在府上,府内长史将他领进内院书房,请他在房中略坐一坐。
府上很安静,仆婢呈上来的那盏茶沈琅并没有碰,他无意识地揉搓着掩在宽袖底下的手背、指骨,几乎要将薄薄的皮肉搓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豫王才总算踏进书房,他看了眼沈琅:“怎么忽然过来了?”
“我今日好多事,连水都顾不上吃,”豫王在上首落座,“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
“那就好。”豫王道,“有什么事,你直说罢。”
他这几日的确有许多事要忙,因此沈琅只好开门见山地问:“殿下还记得那日在抱月楼门口,显得有些冒撞的那个人吗?”
“哦。”豫王笑笑,“我记得,你的旧相好。”
“怎么?”不等沈琅开口,他便又道,“你想带他一道走?”
“据本王所知,那个叫薛鸷的……好像是个匪寇吧?”
沈琅微怔:“殿下知道?”
豫王笑笑,薛鸷通关时所用的姓名、籍贯,全都是伪造的,确实有些不太好查到他的底细。只是他见过薛鸷身上的刺青,会在身上纹刺图案的,无外乎那几类人。
一一排查完之后,便只剩下了匪寇这一种身份。
“本王猜,他是天武寨里的,”他盯着沈琅的眼睛,“对不对?”
沈琅适时地给出了一个惊讶的反应,他了解这位王爷,他喜欢一切人事都尽在掌控的感觉。
他要很聪明,既能做这个人的“解语花”,又不至于聪慧过头,凌驾在他之上。
“殿下……都知道了?”
“那日本王与你提起天武寨,你的反应有些不自然,”豫王又笑了,“你一个临安人,缘何会和他一个北边的匪扯上关系?我猜定然是你上京路上碰见他的。”
“他的模样倒也不丑,只是本王心里奇怪,这世上什么好人没有,你缘何要和他这样的人纠缠不清呢?”
沈琅收敛神色,缓声道:“我与他因缘际会,说来话长……今日来找殿下,实是为一件要紧事。”
“你说。”
“确如殿下所言,薛鸷是天武寨的匪首,”沈琅道,“寨中匪寇多为青壮年,长于群伍协作,也擅刀弓骑射,统共有三五千众。”
“我想国难当前,他们这些人生于斯、长于斯,熟知山川形胜。况且巩义、孟州、渑池等地,皆为殿下藩篱,若能召集当地青壮,由薛鸷领头,东都之战,或还有几分胜算。”
豫王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随后他忽然一笑:“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日本王告知你绥延城破,你却劝本王留守东都,原来是因为私心。”
沈琅也没有争辩,既已叫豫王清楚了薛鸷的身份,他怎样花言巧语,都是没有用的。
于是他诚然答道:“我的确存了几分私心,但绝不只有私心。”
他徐徐然道:“武将洪铮早年间曾大败过鞑靼,鞑靼人总归有些憷他,殿下若能将他从金陵城调至东都支援,我想大宁或许是有胜算的。”
豫王不说话。
于是沈琅只能叫金凤儿呈上东都舆图,托着给上首的豫王看:“鞑靼若要攻,必然从西部、西北部进来,而东都此处多山脉,薛鸷他们是有优势的,如若此处失防,就退到中部登封县,到了天武寨,至少耗也能耗死部分异族。”
“倘或他守不住……殿下也可密信急召洪将军退回金陵,没什么损失。”
豫王终于开口:“楫舟,战场上的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天武寨那些土寇再怎样,也是乌合之众,若放到真正的沙场上,根本不堪一击,只怕连一个时辰也顶不住。”
沈琅坚持道:“即便如此,至少他们也能削弱部分鞑靼兵力。倘若鞑靼长驱直入,途中连个挡道的兵士也没有,等他们到了南边,恐怕更是士气大振,我只怕他们到时‘一鼓作气’,将新都围了,要来个瓮中捉鳖。”
“殿下,何不赌一把呢?倘或殿下天命所归,果真有那扭转乾坤的气运,又何苦窝在新都夹缝求生?”
他说了这样多,可上首的豫王却只是盯着那张东都舆图,不置可否。
沈琅心里虽如火烧似的,可面上却仍是镇静的,不敢轻易露怯。
他知道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绝不像是万全之策,若是仔细想来,甚至显得有几分牵强。
可他没办法了。最后一条活路,他必须替薛鸷争来。
豫王缓声道:“你说了这么多,细想起来,胜算其实还是渺茫。”
沈琅争辩:“自古沙场上便没有定数,逐鹿宫阙,也是瞬息易势……”
“好啦。”他忽然盯着沈琅笑,“本王也累了一天了,先叫他们预备饭食,填一填肚子吧。”
他这是听得不耐烦了的意思,沈琅只好从善如流地收了声。
豫王不紧不慢地留他在府上吃了晚饭,府上三餐总是春盛按酒,一席三十六碗菜肴。沈琅陪着笑脸同他吃酒,可豫王却只是说些闲话家常,决口不提方才沈琅所提议的事。
直到用完饭后茶水,他才忽然问沈琅:“楫舟,本王若不允,你当如何?”
“你要和本王一道走,还是陪他一道留在这里送死呢?”
沈琅没有立即答复,但豫王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竟也是个痴人。”
“楫舟,为这点虚无缥缈的情爱,断送掉今后的前程,甚至是命,你也觉得值当么?”
“殿下……楫舟本就没什么‘前程’可言,若逃去金陵,也不过再苟活几十年,”沈琅直白道,“殿下其实也是一样的,蜗居在金陵新都,就是将那些人全都斗败了又怎样?登上龙位,也不过做个自欺欺人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