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与山月 第9章
作者:甜梅星
柳应悬解开手上的绷带,说:“没事。”
他手心的伤口几乎已经看不出了,只有一条淡淡的痕迹。柳应悬笑了笑,无法跟他们解释这是什么原理,尤其是对巫术仪式毫不知情的杨意迟。
柳应悬不想多谈,很快就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话题又落回杨意迟的身上。
林凤仪说话很多很密,问题一个接一个,杨意迟跟不上她的思路,经常她问什么就答什么,结果到最后,居然把自己不久前被炒鱿鱼的事情说漏了嘴。
杨意迟看上去十分懊恼,像是很后悔说出这件事。柳应悬的眉毛略略动了动,林凤仪更是立刻柳眉倒竖。杨意迟喉咙干涩,说道:“那也没什么,算了。”
“算了。”柳应悬的手指勾住易拉罐的拉环玩,“算你倒霉,是吧?”
“嗯。”杨意迟没法不同意,“我很倒霉。”
柳应悬和林凤仪对视一眼,多年好友间的默契在这一刻完美诠释。林凤仪突然哎哟一声,皱眉道:“肚子痛,小柳你做的饭是不是不行啊。”
柳应悬笑骂:“你怎么不怪你肠胃消化速度太快?”
林凤仪一走,柳应悬也跟着站起来。杨意迟看向他,以为要收拾东西,刚想站起来帮他,柳应悬却说:“不忙,你先坐会儿,我上去抽根烟。”
杨意迟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柳应悬又上了二楼——他清俊的身影消失得很快,一眨眼,堂屋再次只剩下杨意迟一个人。他坐在灯下,脸上显出一丝茫然,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杨意迟没去过柳家老屋的二楼,不知道二楼大有玄机。
柳应悬走到尽头,把墙上的一扇暗门打开,里面有一段很窄的楼梯,可以通到被他封死的另一半宅子里。小时候林凤仪来他家玩,他们把这里戏称为“忍者屋”。
柳应悬爬下楼梯,翻过一面墙,本该肚子痛的林凤仪蹲在这儿等他。林凤仪压低声音,道:“听得我气死了,那贱男人穷疯了吧!妈的看他们欺负人就来气,小柳,让我去骂死这狗日的!”
“正有此意。”柳应悬严肃地点点头。
他们轻手轻脚走回院子正门,柳应悬撕了张纸写了句话,贴门上留给杨意迟,接着又骑上摩托,带着林凤仪离开。这响动一下子惊醒还坐在堂屋里的杨意迟,少年快速跑出门,却已经看不见柳应悬和林凤仪的身影,只是看见门上的字条——“困了就先睡,我们很快就回。”
什么?杨意迟一头雾水,心怦怦直跳,完全不知道柳应悬和林凤仪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怎么忽然就走了?
摩托的速度很快,柳应悬经常送林凤仪回家,对这路也熟得很。他们径直开到杨意迟待了两个多月的地方,柳应悬停下来,侧过头对林凤仪说:“上!”
林凤仪干劲十足,撸起袖子,气沉丹田,对着前方喊道:“不要脸的老男人!没事干就会欺负小孩啦!别人干活不给钱!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留着买棺材——”
林凤仪一人顶三,嗓门极大,添油加醋能力极强。在小地方,这完全是致命的。只是,那饭馆老板居然很快拎着刀出来了。柳应悬喊了林凤仪一声,她和柳应悬交换位置,两人骑着摩托溜那男人玩。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男人怒吼。
柳应悬出来得急,只匆匆拿了把弹弓,但这也足够了。林凤仪带着他绕圈,柳应悬把弹弓一拉到底,手里一次性捏了两颗银色钢珠。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借着一点光亮,嘴角冷酷地上扬。
“还嘴硬。”柳应悬喃喃道。
咻咻——他的准头一向惊人。下一秒,就听见男人痛呼一声。林凤仪兴奋地喊:“打玻璃!”
“知道。”柳应悬微笑,然后再次瞄准。
两人胡闹了一通,男人被钢珠打中几次,却始终追不上他们,脸上的神色也渐渐绝望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女孩跑过来,对着柳应悬叫道:“等等,杨意迟的工钱……我补给你们!”
林凤仪骑着摩托车加速,柳应悬和女孩错身的一瞬间,女孩伸长胳膊,柳应悬唰地一下拿过她手里的钱。女孩又对他们喊:“跟他说声对不起!”
他们毫不留恋地离开,林凤仪在前面,两根辫子被风吹得往后飞,她大笑:“爽了!”
“我也爽了。”柳应悬说。
“你看没看到那男的脸上什么表情?他就这样……哈哈哈。”林凤仪的鬼脸在后视镜里映出来。
林凤仪先回自己家,下了车后柳应悬刚想要走,就见林凤仪笑得一脸神秘,柳应悬失笑:“干什么?”
“小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林凤仪站在台阶上。
“犹犹豫豫可不是你的风格。”柳应悬干脆点了根烟。
“你为什么想帮杨意迟,你俩以前……也没什么交集?”林凤仪问的问题和柳应悬想得分毫不差。
是啊,为什么?
街头笼罩在深蓝的夜色中,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林凤仪家还留着一盏暖黄的灯,微弱的光照亮两人。
“可能……眼缘吧。”柳应悬衔着烟,讲话有些含糊,“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我每回看着他的眼睛,却好像能感受到许多声音。有时候觉得这小孩儿一直在嘶吼,一直在哭,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之前,他跟我说他考到第一名,但杨家没人愿意帮他交学费。我心想,这也太操蛋了。你记得我俩当时的成绩吗,你倒数第五,我倒数第六。我俩天天愁怎么又要上学,他是在愁怎么上不了学。命这东西……挺有意思的。”
“你要真问我为什么,就当做好事积点德吧。”柳应悬最后说。
林凤仪安静地听完,盯着柳应悬看,然后笃定地说:“不是,你讲错了。”
她笑起来:“你讲了很多,但是都没讲到最关键的一点,不过我已经明白了。”
柳应悬烦她,说:“你又一个人在误解什么?”
“没有误解!”林凤仪说,“我就是知道!”
柳应悬无奈地道:“好好好,你知道……不跟你说了,我先回去。”
林凤仪又对着他的背影喊:“小柳!好事做到底……你可以把他留下来!他以后绝对比我俩有出息!”
柳应悬没回头,只是抬抬手,对她示意自己听到了。
特别不巧,回去的路上又下起雨。狂风卷土重来,雷声滚滚,雨水落在柳应悬的身上。他骑得很快,伸手向后捋起额前的发。
你可以把他留下来。林凤仪的话再次回荡在柳应悬的耳边。他抿了抿嘴唇,盯着眼前被灯照亮的夜路。他其实也想过,但不知道杨意迟是什么想法,他太要强了。
不过如果他愿意,柳应悬的确可以把他留下来。也不用多久,上高中还有两年多,其实一眨眼就过去了。
雨夜,柳应悬一路骑车回家,却看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一个人打着伞,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门外等他。
“杨意迟。”柳应悬惊奇地说,“你干什么?站岗?”
少年的眼睛也像是被雨水氤氲着一团雾气,他很久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柳应悬。
柳应悬停好车,把拿到的工钱递给杨意迟,漫不经意地说:“你的。”
杨意迟沉默地接过。
柳应悬笑了下,又从他手里拿走,说:“好的,现在又还我一部分了。”
他浑身湿淋淋地向屋里走,听见杨意迟喊他:“哥。”
“哎。”柳应悬没回头,只是觉得这个称呼还不赖。
第12章 房东
回过神来的时候,柳应悬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能读懂杨意迟沉默之中的潜台词。
这年深秋,柳应悬想让杨意迟留下来,但就在杨意迟叫他“哥”的那一瞬间,他又想如果直接说出口,失败的概率可能有百分之九十。所以,柳应悬换了不少其他的借口。
最好用的一个是吃饭。
刚杀的鸡鸭鹅、不知道从哪儿打来的野味、今天必须吃完的海鲜、恰好腌好的菜、去年酿的酒终于能喝了……哦,杨意迟还没有成年,就把他的那份酒换成牛奶。柳应悬让白家送了很多东西,白天尧在这方面从来都很舍得,白鸿轩有一阵子经常充当给柳应悬送货的角色。
“辛苦了,小白。”柳应悬对着他,还是那副十分欠揍的语气。
只是,白鸿轩很少再和他呛声。
有几次,白鸿轩虽然怀疑柳应悬一个人是不是能吃完这么多东西,却还是什么都没问。他已经去过鬼崖山了,知道家族里守护的秘密,知道柳应悬虽然名义上是村里的巫师,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献给“烛神”的祭品……
迎神祭的那晚后,白鸿轩病了好几天。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是听着很久前那个流传下来的故事长大的——灵烛真人和大妖大战数十日,终于斩杀了留在这里的妖怪,成为西陵的守护神……然而,真实情况又是如何?那真的是守护神吗?白鸿轩已经不敢去想。
“牺牲”柳应悬一个人,就可以满足“烛神”……“祂”会继续守护西陵村,还能帮助他们实现很多愿望……爷爷的话像是刀子一般在白鸿轩心里刻下印痕,他的世界观像是沙滩,转眼又被惊涛骇浪冲击得一片泥泞。
柳应悬倒是不知道白鸿轩心里在想什么,他也不怎么关心。
他发现第二个好用的借口是找杨意迟帮忙。
比如,想挪动家里的家具,正好需要一个人搭把手。杨意迟很听话,每次柳应悬让他帮忙,杨意迟都绝不推辞,一定是柳应悬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周三搬走的东西周五又要换回原样,柳应悬还以为杨意迟要拒绝,但少年仍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照做。一来二去杨意迟被留下来吃饭,吃完饭还得再写会儿作业。柳应悬把牛奶当水,每次都让杨意迟喝很多。
杨意迟的试卷积攒厚厚一叠,柳应悬有次拿过来看了看,发现这并不是他们高中的试卷,上面写着某所市重点高中的名字,是他们的内部卷。
“班主任给我的。”杨意迟说。
柳应悬已经把过去学的东西全忘了,看这些像是看天书,很快还给杨意迟,说:“他想培养你,你正确率怎么样?”
杨意迟第一次没那么笃定,脸上的神情顿了顿,轻声说:“会有错的。”
“但是在很快进步。”柳应悬鼓励他。
“嗯。”杨意迟对于学习能力还是有把握的,“会立刻进步。”
柳应悬饭后容易困,柳家的夜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寂静无声,他的收音机关掉,只留下杨意迟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一盏灯照亮屋内,柳应悬裹着毛毯睡在躺椅上,到半夜醒来时,杨意迟已经离开了。
他不知道杨意迟住在哪里,但他知道天气越来越冷,杨意迟身上的那几件衣服太过单薄。
第三个好用的借口是让林凤仪找杨意迟给他送东西。
林凤仪淘汰了一辆二手单车给杨意迟,杨意迟一开始不会骑,花了两个晚上才跌跌撞撞地学会。
有了单车,就比他全靠走路快得多。林凤仪最近迷上做糟肉和糟鱼,最初总是失败,她用全部的好学精神去翻《随园食单》,最后还是让她做成功了。
林大厨这个称呼本来只有柳应悬会叫,因为柳应悬的关系,杨意迟慢慢地和这女孩接近,一开始叫她凤仪姐,后来有时候会变成大厨姐姐。
“小柳是不是把你当苦力。”林凤仪捏了捏杨意迟的胳膊,“你冷不冷?”
“不冷。”杨意迟轻快地回答,把林凤仪让他带过去的东西放在车篓里,“姐我走了。”
林凤仪看着杨意迟远去,性格直来直往的她想不通柳应悬为什么想留下杨意迟,却始终这么迂回的,试探的。
杨意迟知道答案。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他骑着车,初冬的暖阳照在这条熟悉的乡间路上。夏日里的绿色田野已经在此刻褪去了颜色,冬天的河堤露出黑色的河床,裸露之中有些许不怎么好看的淤泥与碎石。
杨意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柳应悬,如果最开始的他觉得一切都可以计算,那现在的他会觉得是大错特错。医药费可以计算,学费可以计算,送他的东西可以计算……但柳应悬和林凤仪留他吃的每一顿饭,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对他露出的每一个笑,这些要怎么算?
算不了,算不清,杨意迟已经欠了别人太多太多。
“哥。”杨意迟把单车停在柳家门外,老老实实地敲门。
“你直接进。”柳应悬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在院子里。
杨意迟走进去,看见柳应悬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毛衣,他在院子里立了一根竹子,手边放着几把不同式样的刀,像是正在准备试刀。杨意迟好奇地看,如今他在一点点了解柳应悬,又想起他送给自己的匕首,知道青年生了一张白净面孔,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其实对一些冷兵器了如指掌。
迎神祭那晚,曾经看过柳应悬跳傩舞的杨意迟又忍不住想,也许巫师要学很多东西,就像从前戏班子里的武生,要有几分真功夫。
“凤仪姐做的糟肉,要我给你带来。”杨意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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