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 落匪 第74章
作者:问尘九日
沈琅不由觉出几分心悸来,倒不只是因为那尸山肉海的场面,只是他忽然想到,若是棋差一着,身侧这个人说不准也要躺在这一堆腐肉里。
见沈琅垂着眼不说话,薛鸷揽过他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吓到了?”
沈琅缓缓摇头:“李三夫人和豚儿的尸首……你们有没有去找?”
薛鸷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他们一退兵,我就带人去找过了,只是没找到。”
他顿了顿,又说:“那几日,他们很缺粮……”
说完这一句,两人都变得沉默。
因怕鞑虏不死心,还要来犯,因此洪铮便带着剩余兵马驻守在东都城内。进了城,薛鸷在守城将士那里问得了洪铮如今所在,也就一路驰着马车去了。
马车一路行进豫王府上。
王府内像是被洗劫过,一路进去,只见地上满是被砸烂的盆景,有几面墙上还留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他们被豫王的亲随引进书房,只见那洪铮正与豫王坐在一处看着桌上舆图。
见那亲随领了沈琅与薛鸷进来,豫王抬头笑笑:“你们来了。”
“才刚我还和洪将军提起薛副将,”他接着说,“我就猜着你们今日会到。”
沈琅对他会在这里,也丝毫不感到意外,他先是朝豫王行了个颔首礼,而后问:“南边如今怎样?”
“他们怕上京城被本王抢了先,蒲太后带着我那皇侄,悄没生息地就去了襄阳。”
沈琅沉吟片刻,才道:“他们要见薛鸷,又怎会把信传到洪将军手上?”
“他们派来那信使,乃是本王的人。”豫王笑道,“过来坐一坐,一会儿本王与你们二人同往襄阳。”
沈琅本不愿让薛鸷卷入他们的权利角逐中去,但事与愿违,薛鸷身上这所谓“副将”的身份只是豫王给的,若那位小皇帝不承认,即便薛鸷守城有功,也还是个人人喊打的匪寇。
况且他若想堂堂正正地下山去,也非走这条路不可。
“蒲党那边,殿下是怎样想的?”
“我并不怎样想,”他先是看了眼沈琅,随后又对着薛鸷微微笑着,“本王如今是天子辅弼,自然一切要以小圣人为先,薛副将若是肯亲近蒲党,倒是也一条好路,看你自己想怎么走罢了。”
他这语气,显然是不肯多谈了。
沈琅知道那日因自己不肯跟他同去南边,豫王心里不免对他生了几分嫌隙,况且豫王对薛鸷并不熟悉,自然对他也就没有信任二字可言。
因此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薛鸷一对上豫王,必然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过这些日子并肩作战下来,他倒是对那洪铮洪将军有了几分感情。
见他面色灰白,眼神也失了锐度,薛鸷上前问他:“老东西,你身上那伤怎么样了?怎么才几日不见,脸色就变得这样差。”
“不碍事。”洪铮微微撇眉,“你也给我放尊重点。”
豫王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动了,在东都好生调养,眼下北征迫在眉睫,将军务必保重身体。”
那洪铮朝着豫王抱拳作揖:“末将定不辱命。”
……
由那几个兵燹之城出来,所过城池因尚未受战火波及,倒还算得上是闾阎扑地,只是过路的百姓个个都面有惶惶之色。
及至襄阳城中,之间道旁市肆林立,竟还是寻常年月那般“弦歌不辍”的景象。
他们的马车才刚进襄阳不久,便见天子的御驾远远地,声势浩大地亲迎了出来。
天子亲临,众人自然也不便再乘车慢行,豫王让亲随到后头叫了薛鸷出来,而后领着他一道上前,对那小皇帝行了叩拜礼。
那小皇帝还不说“免”字,薛鸷便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
只见这小人身披华衮、头戴旒冕,脸埋在那十二旒摇颤着的阴影里,即便如此,那也是很天真、很稚嫩的一张脸。
见他抬目偷看自己,那小皇帝的眉毛一撇,皱眉道:“放肆!”
他身侧那太监得了轿辇上太后的眼色,忙上前劝道:“陛下,薛副将出身草莽,这初来乍到的,不懂规矩,也并非是他故意。”
小皇帝“哼”了一声:“这儿不好玩,朕要回金陵去!”
那台轿辇上的太后又一次让宫婢掀开了薄纱遮帘,只闻得声音,就能想到那必定是张很不苟言笑的脸:“皇帝。”
“不要胡闹。”
“薛副将退敌有功,临危制变,卫黎民安康,毋得轻慢。”
她一开口,小皇帝的神色就变得有些怏怏的,大约是终于想起了昨夜太后等人对自己的叮嘱,他先是不耐烦地开口道了句:“皇叔免礼,薛副将免礼。”
而后他越过前头的豫王,反倒来到薛鸷面前,没什么诚意地虚扶了他一把:“薛将军辛苦。”
他偏用那孩子气的童音说着大人的话:“朕已让他们在襄阳城内设下了洗尘宴,专为犒劳将军此番的英勇。”
……
到了夜里,那襄阳知府衙门内宅之中,果然备办起了宴席。
薛鸷和沈琅入府时,只见那花园里,四处悬起锦障,一起乐人在其中吹弹歌舞,好不热闹。
席案上更不必说,放眼望去,全是一色的水晶盘、碧玉杯、紫金壶,盘中佳肴美馔,更是摆得花团锦簇,那山珍海味,倒像是从五湖四海运来的。
薛鸷看见这些,忽地便敛目一笑。
一旁的沈琅瞥见他笑,只暗声又提醒他一句:“你一会儿少说话。”
在旁人眼里,薛鸷这一笑大约是田舍汉少见识,猛见了这样奢侈的声色场面,定然是大开了眼界,已是乐不思蜀了。
但沈琅知道他心里想的必然不是这个。
前线将士们穷得军备不齐、吃糠咽菜。那样多无家可回的百姓流离失所,他们这些王侯将相倒好,躲在此处只管“喝血啖肉”,好不快活。
他是个疾世愤俗的人,沈琅很怕他一不高兴,就脱口而出什么“不敬君主”的话来。好在薛鸷也只是冷笑了那一声,后来倒很听他的话,一直保持着缄默。
这场酒宴上。
皇帝不但赐给薛鸷两大箱子金银财宝,还答应给他封爵授勋,将他那天武寨中的弟兄全部收编入伍,甚至还要将自己亲舅舅的小女嫁与他为妻。
只不过除了那两箱金银,其余的尽是口头上的空话,他只是这样说了,却并不叫人拟旨照办。
酒过三巡,那小皇帝忽然走下席来,在薛鸷那张桌案旁坐下了。
他先是盯着沈琅看着,又问薛鸷:“他是谁?”
沈琅在桌案底下捉住了薛鸷的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于是薛鸷只淡声答道:“他是末将的军师,沈琅。”
“哦,“小皇帝随口道,“那你把他给朕吧,朕让他们拿金子来跟你换。”
“不换。”薛鸷皱了皱眉,好在沈琅那只手始终紧扣住了他的,他才没显出什么怒容来,“他是我的。”
“好吧。”小皇帝看上去有些失落,随后他想了一想,忽又天真笑道:“那朕让他们砍了你的脑袋,他就是朕的了。”
不等薛鸷说话,沈琅便先他一步开口问:“陛下要草民做什么?”
“你长得像朕的蕙妃呀,”那小皇帝笑了笑,“朕想若她长成大人,大约就像你这样吧。”
“草民未曾听闻陛下曾封过什么蕙妃。”
“你也太无知,”那小皇帝哼了一声,“蕙妃是朕的玩伴,朕喜欢她,只想要她当朕的皇后,可她却说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后位。”
“她不要做皇后,朕就要立她为蕙妃,可那个老妖婆不同意,叫人把她溺死在了明心殿外的水缸里。”
“陛下……”他身后的太监轻声劝道,“该回座了。”
小皇帝没理他,依旧同沈琅说着自己和那位“蕙妃”的过往:“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人,真担得起‘秀色掩今古’五个字,她要是活到如今,我想连你也不如她那样好看……”
他话音未落,身后那小太监又开始低声催促起来。
那小皇帝原还是笑着的,只因他这一打断,突然地就变了脸色:“你这阉竖,朕才是皇帝,你却从来只听她的话,不听朕的,朕要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那太监连忙跪到他脚边:“陛下恕罪,实在是太后在催您回去催得紧……”
小皇帝脸色又变,将案上那只紫金壶往他脑门上狠狠一砸,砸得那年轻太监头破血流,只敢埋着头低喊着“知罪”与“饶命”两个词。
那一瞬间这小皇帝面上的神情实在很阴毒,也实在不像是个小孩子。
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脸上的怒容又消退了,他再一次看向薛鸷,对他说:“反正母后说你得跟朕,不然你就得死。”
“皇叔他只是王,朕是皇帝,朕比他厉害得多,你跟了朕,才有将军可做,不然,我叫他们把你们全部捉起来砍头。”
说这话时,他始终是笑微微的:“你听懂了吗?”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豫王才总算起身,缓步走过来,他一到,那小皇帝就不说话了。
“今日原为犒劳薛副将之故,才设此宴席,陛下在此处高论,他倒不好意思再用饭吃酒了,”豫王低头哄那小皇帝,“陛下不若先回去吧。”
他并不亲近这位皇叔,但似乎也有些怕他,豫王一来,不必多说什么,小皇帝便冷着一张小脸,随后自己就走开了。
第77章
夜里酒阑人散。
蒲家的人不肯将薛鸷放走, 再三款留他在这府衙内宅中过夜,薛鸷始终推拒不肯,于是这些人好话挽留过了, 便图穷匕见, 拿出“皇命”二字来压他。
好在那厢房倒是套上房, 屋内拾掇得干净整洁, 就连那榻上锦绸花被, 也用异香熏浸过。
薛鸷却不肯住自己这间, 一来就推着沈琅进了对面安排给沈琅的那间房,毕竟同在一个院里, 房内布局很相似,沈琅这一间陈设得倒也算雅致。
他关了门,先是上上下下仔细查探了一番, 倒没发现这房内有什么不妥之处。
才回来这一会儿, 那蒲党便又派了那位安成侯来访薛鸷,这位安成侯乃是蒲太后的堂弟, 生得倒很面善, 见人脸上就先有三分笑意。
只不过嘴里说来说去, 也总还是那些, 除了比今日在宴席上, 从那小皇帝口中吐出来的话要漂亮许多, 也没有别的什么新花样。
“薛副将年轻有为, 可敬可敬。”安平侯又笑说,“来, 我以茶代酒,再敬将军一杯。”
“不敢。”薛鸷淡淡举杯。
见他有些软硬不吃的样子,那安平侯也并不挂脸, 仍然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
“实不相瞒,某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已出落得成了人儿了,也非是我自夸息女,实是我几个女儿之中,当属她出落得最担得起姿容美貌、百伶百俐这八个字。”
“某听闻将军尚未婚娶,年纪又轻,或与小女有缘,若将军有意,不妨明日到本侯住处一坐。”
薛鸷道:“不劳将军费心,我已有内子,就不耽误令爱了。”
那安平侯微微一愣,随即忽又笑了:“那想来是薛副将早年间娶来的‘压寨夫人’,那有什么可作数的?倘或将军舍不得,这也好办,叫她做一位如夫人也就是了,息女并非善妒之人。”
他话里话外,只差没明说你那夫人,不过是个山野村妇。
“如今陛下正要好好封赏你,将来等将军封爵授勋,有了官身,自然也需配得良人,才更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