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疾难愈 旧疾难愈 第101章
作者:泉起
宣赢自顾自地与他约定:“那我等你消息,等她出院后,我们一起去欢喜园。”
“不早了,去洗漱,”杨如晤并没答应,摁下他后颈,“我还有点工作,你先自己睡。”
宣赢在他怀里赖了几分钟,起身又依依不舍地亲一口:“那你快点。”
杨如晤磕下他脑门:“好。”
通过这件事,便能看出二人最大的不同,宣赢说谎时杨如晤一眼就能看穿,而杨如晤说谎时,即便给宣赢两个脑子,他也不会多想一份,更何况他只有一个脑子,而且唯一的脑子饱受药物副作用,有时也没那么灵光。
偌大的客厅里只余宣赢工作桌边一盏小灯在亮着,杨如晤坐在桌后,专心地盯着手里的这支烟,似乎在研究烟身上的纹路,随后他猛地闭了下眼,衔在嘴边点燃。
直至凌晨,他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里面很安静,宣赢躺在床一侧,怀里抱着他的枕头睡得安稳。
杨如晤唇角轻柔地抬了下,足足看了十多分钟,才将房门重新关上,再次回到客厅,他不顾时间,拨出一通电话。
直到快响断时对方才接通,待对方声音响起后,一贯沉稳的杨如晤罕见地没能立刻说出话来,他嘴唇几番微动,最后只干涩地喊了一声:“爸。”
从记事起,杨如晤印象里几乎没有与父亲促膝长谈的画面,普通人家的团圆喜悦也少之又少,少年时代总是奔波在各种亲戚家的途中,直到贺成栋将他接回家,这种辗转才算结束。
他与杨平之的父子关系不是那么亲密,但若说生疏也不尽然,他们只是过于成熟,互相理解,也互相支持。
深夜来电并未令杨平之疑惑,他安静了片刻,缓缓地笑了一声:“如晤,这算是你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了难以抉择的问题吗?”
杨如晤也笑,坦诚道:“其实不算,我只是想.....”
想什么,想同宣赢一样,得到一份理由,或者是支持。
“当初你要学法律的时候我跟你妈不太支持,”杨平之说,“总觉得若被一个狂妄的人拿起法律戒条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这话听像贬低,杨如晤也不气恼,安静地等着杨平之的话。
“但一个人不该为了某个人的希望,或者某个人的不支持而放弃自己的理想,赢也好输也罢,其中滋味总要自己体会一番。”杨平之语气平缓,“事到如今,你很成功,我不想说你没有令我们失望,而是想告诉你,你没有令你自己失望。”
杨平之的话客观又理智,但从另外一方面讲,他好像不似一个父亲,玩笑里带着认真,勉励里又带着戏谑。
杨如晤也学他语气:“我以前误会过我不是你们亲生的。”
“不奇怪,很少有父母把自己的孩子当球踢,给这家玩两天,又给那家玩两天。”杨平之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过非常遗憾,你确实是我们亲生的,但令我非常难受的一点,你除了长相随了我们几分之外,性格跟为我们完全不同。”
杨如晤说:“我知道,我像爷爷。”
“真的很要命,在我小时候,那个倔老头儿可没少折腾,”提起自己父亲,杨平之感慨万分,“又霸道又不讲理,一走短则好几个月,长则好几年,你奶奶当时都要跟他离婚了。”
杨如晤略有疑惑,在小时候听的过往里,爷爷奶奶是非常恩爱的夫妻,怎么还有闹离婚这回事。
“受当时的社会所累,离婚是一件很难堪的事,而且....”杨平之笑笑又说,“而且你爷爷又不是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为大家难免要忽略小家,你奶奶虽然嘴上经常说,要不是看在他长期写信回来又把工资全数上交,她早就抱着我走了,但实际上,她也在默默地支持你爷爷的理想。”
杨如晤嗯一声,再次沉默住了。
电话里保持着安静,杨平之很久才继续说:“就像我们,为了科研忽视你,但你从来没有怪我们,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支持着我跟你妈妈的理想。”
“但是理想需要牺牲,它与现实之间必须存在一定的取舍,你也应该明白,”杨平之顿了下,“有些事,注定要悬而不决。”
杨如晤仰起头,把手盖在脸上:“他会怪我吗?”
“不会,他跟我一样,懂得取舍,懂得不勉强。”杨平之随即又补充道,“我更不会。”
挂完电话,杨如晤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冷气很凉,吸入肺腑,搅散了挤压许久的浑浊。
今年冬天的雪比以往要早,初雪那天赵林雁被准许出院。
偏巧那天律所出了点事,有两个年轻的律师出差在外地,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直接被请去“喝茶”,其中有一位是路仁昌的侄女,奈何路仁昌抽身不得,拜托杨如晤亲去一趟。
这样一来杨如晤分身乏术,没能去接赵林雁,临走前他询问宣赢是否一起同去,宣赢拒绝,说要等他回来。
杨如晤后面明显欲言又止,等回来做什么,彼此心里清楚,无论内心作何感想,杨如晤面上仍表现的如常平淡,只捏捏宣赢的脸,又低头亲了亲他。
自杨如晤外出,之后整整一周,宣赢努力对镜练习微笑,提前缓冲情绪,务必要让自己在面对赵林雁时表现的非常完美。
然而这些行为通常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宣赢既无力又泄气,甚至想着什么时候宣文林能来一趟他的梦里,强烈要求他与亲生母亲握手言和才好。
时而高涨时而低落的情绪延续到杨如晤出差结束,那天刚好是周五,宣赢无可奈何地想,消失好久探亲日终于再次降临了。
“我去机场接你,”宣赢说,“然后我们一起去.....”
欢喜园那三个字好似难以启齿,宣赢没能说出来,杨如晤笑笑说:“不用,又下雪了,航班可能会延误,刚好跟此勤一个航班,他车在机场,到了我先跟他回去,明天再带你。”
“你带他去出差了?”宣赢问。
杨如晤愣一下:“想什么呢,他来参加一个发布会,碰巧。”
因提前得知杨如晤归来日期,宣赢安排的非常到位,此时他站在商场里,看着购物车内精心挑选的保健品,一时左右为难:“那...你今天还回来吗?”
“回,”杨如晤干脆利落,“想你。”
宣赢笑了,又往车里扔一盒东西:“好,我也想你。”
这世间的一切总会有恰好存在,彷佛阴差阳错之事从未停歇,有时彼此用力过猛,谁都想要自己多背负一些,反而会令结果偏差十万八千里。
当宣赢拎着一手亲自挑选的礼品抵达福熙路时,还未下车,就看到了贺此勤的车缓缓驶入了别墅区内,车灯一闪而过之下,他清楚地看到主驾驶上的人是杨如晤。
宣赢下意识地想起了他在地下车库自我平缓的那半个小时,原来航班延误,又是他说的谎话。
雪还在下,在地下铺了一层白白的颜色,宣赢浑身发木,拎着东西下车。
毕竟在欢喜园住过一段时间,保安还是原来的保安,不仅没有拦他,还殷勤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宣赢摇了摇头,迈入了别墅区内,一路上呼吸越来越急促,步伐越走越快,似在做毫无意义的追赶。
拐角处的积雪崭新,宣赢脚下一滑,包装精美价值不菲的保养品砸了一地,他双手扶在地上,眼眶迅速通红,对着前方声嘶力竭地大喊:“杨如晤,你这个骗子!”
刚刚进入欢喜园家门的杨如晤眼皮突地一跳,向前看,窗外雪花纷飞,世界洁白一片。
将不适感压下去,如同以前,换鞋走入客厅,晚饭早已备好,赵林雁精神不错,亲切地来迎他们,念叨着今晚她亲自做了好多好吃的。
赵林雁是位很传统的女人,喜欢照顾家人,并且以全家人的喜好为主,不论她以前是否也是如此,至少在杨如晤的印象里,赵林雁一直是这么做的。
另一方面她又很有自己的主观意识,虽然为他们考虑颇多,但并未因此选择放弃自己。
她喜欢做饭便开餐厅,并且经营的很好,即便住院期间,也有好多客人通过朴闲栖雁送花给她,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被人喜爱与称赞的女人,却在自己亲子面前永远无法抬头。
餐桌上,贺此勤主动承担起活跃氛围的角色,先说自己这趟外出看到了某个大牌明星,又说某个品牌要与他签约,随后又说林漾那边也很忙,短期之内无法回来。
贺氏夫妇时不时地应一声,讲到最后,贺此勤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便把目光放在了杨如晤身上。
杨如晤彷佛没看见,慢条斯理地吃饭,旁边贺成栋看过来,在妻子恳求的目光下开口询问:“如晤,宣赢最近怎么样?”
“不好,”杨如晤抬下头,口吻平淡,“来不了。”
贺成栋叹口气,赵林雁急急忙忙地又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你总也不肯让我见他,就一面,我什么也不说,偷偷看一下也行。”
杨如晤承担的压力比宣赢猜测的还要多,宣赢无从知晓,在赵林雁住院期间,这位绝望的母亲曾多次寻死觅活,哭着喊着要见他。
杨如晤虽然两边奔走,在贺家面前他依然是顶好的家人,但关于这件事,杨如晤不肯松口,他温和地告诉赵林雁,宣赢身体也不好,不容置疑地不许她见。
等回到家,跟那晚被宣赢发现时一样,他会提前换件外套,把医院的味道掩藏掉。
赵林雁在医院住了很久,如今得以回家,那份迫切想要见宣赢的心依然没变,但杨如晤并没有因为在家态度就有所缓和,他还是那句话:“不行,他不想见您。”
“那.....”赵林雁几近哀求,“我还能见到他吗?他总会好的,我能不能再见到他?”
“不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杨如晤目光淡然地扫向他们,进行无情宣判:“他以后也不会再来这里。”
第112章
杨如晤彷佛天生属于发号施令的人,尤其在贺家,赵林雁与贺此勤对他颇多倚重,全然将他当做主心骨,如今主心骨一句话,虽然他们不想接受也难以理解,但还是无法开口反驳。
敬畏杨如晤一回事,同时他们又明白,杨如晤说的是实情,即便他们想要竭尽全力对宣赢进行弥补,在现实面前依然无能为力。
母子二人无言以对,只有贺成栋,目光平淡又悲哀地看着他,少顷,他低头苦笑一声,对他摆了下手。
他们默契远超常人,杨如晤就在他带有迁就的动作里,那颗向来坚定的心脏,微弱地缩了几下。
短暂地沉默片刻,杨如晤退身离桌,通过室内楼梯,来到了三楼。
他与宣赢住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还未在一起时,宣赢曾在这里对他兴高采烈地笑,记得那天清晨的阳光很好,落在他的脸上,亮的动人心魄。
还有稀里糊涂交换的房间,他抢了他的,他便退居一侧,住在原本为宣赢准备的房间里。
杨如晤在宣赢的房间里驻足良久,衣柜床头细细抚摸,在摆放整齐的枕头中央,发现了遗落很久的小灰。
小灰的身体很软,没有了以前那种硌手的异常,杨如晤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宣赢:[你都把它忘了。]
宣赢几乎时秒回:[呀,怪你,现在有你了,我喜新厌旧。]
杨如晤轻声笑着,拨出了他的电话:“吃饭了吗?”
宣赢顿了一会儿才说话,跟被冻很了似的,语调有几分僵硬:“你下飞机了?”
杨如晤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办了件极蠢的事。
“抱歉,”他说,“航班没延误,我在欢喜园。”
“啊?”宣赢笑道,“杨律师也有被抓到小辫子的一天。”
杨如晤没表露出任何慌张的意味,反而哄他:“那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待会儿回去给你带冰淇淋,准你吃一个,好不好?”
“好啊,”宣赢要求,“要巧克力味儿的。”
杨如晤应下,宣赢连忙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很快就处理完。”没让宣赢再接着问,杨如晤直接挂了电话。
将小灰揣进兜里,杨如晤最后回望一眼宣赢的房间,关门返身走到了自己的屋子。
窗外雪色映进来,房间无端生出沉重的寒意,杨如晤靠在门上看着周遭一切,许久过后,伸手按开了房间的灯。
再下楼,杨如晤手里多了一只行李箱。
他本可以不用这么做,但有些话说出来太过伤人,他只能用某种信号,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站到楼下,那对母子同时震惊地跑过来,追问他:“你干什么?”
贺成栋在窗边坐着,如同往常研究桌上的残局,杨如晤越过他们望向贺成栋的背影,好像在某一刻,他看见贺成栋的背脊缓缓地折了下去。
杨如晤收回目光,对他们说:“我也不会再来了。”
这个消息对贺家来说无异于是恐惧的,这么多年来无论发生何时,杨如晤从未有过离开的念头,他们早已认定杨如晤是不可分割的一家人,而他的离开,甚至比宣赢不接受他们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赵林雁与贺此勤一人抓着他一条手臂,试图阻拦,在母子二人的劝说声里,杨如晤听到,有棋子落地的轻微声从贺成栋的方向穿来。
“哥,不要这样,”贺此勤眼眶发酸,“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你不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