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案稗编 听雨案稗编 第14章
作者:不猫
但司若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侧身闪躲,而沈灼怀也与他配合默契,怒喝一声,将张进泰擒拿住,压制在地。
张进泰被捆住了,口中还念念有词:“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
司若则淡淡看着眼前状似疯癫的凶手,开口道:“你读错了。”
张进泰癫狂地大声喊叫:“我哪里读错!我将四书五经背过不下千遍,区区《孟子》,我不会错!”
“我的意思是,你读圣贤之书千遍,却会错了书中的意思。”司若叹了口气,看向张进泰的神色之中带了些许悲悯,“你以为自己是不懂礼法的小民,因此觉得自己哪怕遭受刑罚,也是因为世道不公,没有给你应有的公道。可你分明就是个自私自利之徒,从未用他人之眼看待世界。若是我没猜错,你的策论大概糟糕透顶。”
张进泰听得司若言语,怔怔跪立,身处尸群中未落半滴泪,如今一双鼠目,竟流下泪来。
第18章
很快,跟随其后的衙役们也来到了张进泰的家中。
张进泰被带走时,脸上似乎还充满了不敢置信。但那并不是他犯案被发现的不敢置信,而是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沈灼怀与司若二人在院中井水里净了手,才慢条斯走出,这时候外面已经聚拢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似乎是完全没料到那杀人案会与张进泰有关,百姓们冲着被压出来的张进泰指指点点:“怎么会是张秀才呢,他可是个读书人呐!”、“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张秀才不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吗?他又向来老实巴交的,如何会杀人?”、“会不会是官府冤枉了老实人”……
只是有人突然提出:“你们没发现,豆腐张很久没出来卖豆腐了么……”
人群陡然一阵喧闹。
百姓堵住了去路,衙役驱赶,他们这才一哄而散,散落在街边接着看热闹。
至于张进泰,他自打被从从院中带出后,就一直低着头,也不知是因为事情败落而后悔,还是因为无法面对这一切。
“张进泰家中尸骨如何处置?”司若问沈灼怀。
沈灼怀沉吟片刻,唤来几名待命的衙役:“李大,王二,你们寻一些布袋来,将尸骨分别装起来带回府衙吧。莫要叫百姓见着惊了。”
两个衙役进入张进泰家中,面露难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也不知面前两位大人是如何能在遍地尸骨之中面不改色的。但这毕竟是任务,也只能一边心中暗骂那张进泰不是人,一边哆哆嗦嗦地朝屋中碎尸拜了又拜,将它们收敛起来。
剩下的就只有那几个头颅了。
李大王二说什么都不愿靠近。
司若见到他们面有难色,晓得实在为难他们,索性自己上了手。但也正当司若靠近,他才发觉,这几个头颅面前,被横七竖八插上了几柱香,香已经燃烧得差不多,香灰偶有洒落在龛上。司若用手一捻,凑近鼻边问了问,还能闻到寺庙薰香的香气。
司若神色古怪:“这张进泰,真是个变态。”他将受害人们小心安放好,回过身去。
“如何?”沈灼怀见他如此,以为发现了什么杀人的新线索。
“没什么。”司若摇摇头,“他似乎在将自己杀死的人……当做佛像供奉起来。”司若眉头紧皱,“走罢,回去还得提审他,审完这个案子也就算结束了。”
宁国开国以来数代皇帝皆礼佛,也因此掀起了一股自上而下的崇佛思潮。在民间,佛寺比道家庙的比例不知道要高出多少。虽司若并不太在乎这些命之说,可他也知晓,沾上佛家,张进泰原来若是斩立决,现在起码就要变成千刀万剐。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的邪佛说,竟在佛龛之中供奉人头……
沾染上宗教的案子,一般都是要上报府司处置的。可一旦上报,就会带来麻烦。
司若瞥了沈灼怀一眼,却见他不为所动。
沈灼怀似是从未听过司若说的话似的,唇角微勾:“他是变态,我们不是早就知晓?得了,处完便回去罢,是要快些提审他了,否则处斩还得往后压。”
……
回到府衙,公堂之中。
这算是毗陵府衙人最齐的一次。堂下左右两侧齐刷刷站立了六个举着水火棍的衙役,中间两名捕快压着头戴木枷跪下的张进泰。堂上,正大光明牌匾之下,沈灼怀坐在主位,那个本该履职的毗陵镇官员仍旧不见人影。而司若则作为助手在沈灼怀右侧。
张进泰面带丧色,仿若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神态。
沈灼怀轻拍惊堂木:“堂下人,报上姓名来。”
“……”张进泰愣了好一会,旁边捕快怒斥他一声,他方才开口,“张进泰,毗陵秀才……应不跪。”
沈灼怀不屑地轻笑一声:“秀才不跪县官不错,可你还是秀才吗?”他手下摊开一卷文书,上面是开堂前已准备好的一些案件相关,“张进泰,你可认你杀死父亲张大洪、农妇月氏、书生项伯山、乞丐无名氏、鳏夫王进宝、富商田谋,茶商王德兴并碎尸抛尸一案?”
张进泰听闻沈灼怀言语,原本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一般“哼”了一声,可他转眼却见到坐在沈灼怀身侧,面色沉静的司若,却仿佛见到鬼一般,眼中突然慌乱一瞬,头猛地低下去,闹得枷锁“哗啦作响”。他再缓缓抬起头来时,司若依旧用那样看待一张纸条一般毫不在意的目光看着他。
张进泰突然崩溃了,他大叫道:“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又如何!”
沈灼怀被他突然改变弄得一愣,不过很快敛去惊讶,沉稳下来:“那你便说说你杀人的动机吧。我们寻你可是寻了好久。”
张进泰那一声喊叫仿若是喊完了他身上所有力气,声音变得蚊子一样小:“都是书生,凭什么别人这样好,我却永远是个死读书的秀才……”
他低垂着脑袋,开了口:“去岁七月末,我因与老师意见不合,从书塾回家复习功课。我自认已准备得极充分,此次乡试定能一考成举。现在想来,还不如留在书塾被老师奚落。”
“在这次之前,我已经考了八次举人,次次不中。我父亲已很不耐,不想再供我读书。他见我自书塾回来,每每酒醉便打我骂我,我实在不忍……”张进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明不明白,明不明白一个举人儿子意味着什么!天大的荣耀!他以后再也不用卖豆腐了!我也不用被人说我要靠一个卖豆腐的爹读书,三十多岁了还娶不到妻子!可他竟说不让我继续读下去!”
“那日我在家中温书,他又醉蔫蔫的回来,我急着要买本书,问他要钱,他竟抄起凳子就打我!我都三十岁了,而立了,还要遭他这样打骂……我一气之下、一气之下便将他推倒在地,夺了他背后豆腐篓子里的刀,一刀插进他的脖颈中去,可没曾想,他竟这样,哈哈哈,没了生息……”
张进泰又哭又笑,一张老鼠脸上涕泗横流:“他死得可真快,抽抽了一下就不动弹了。你们说,这能怪我吗?分明、分明是他先打我的……”
司若忍不住皱眉,越过沈灼怀开了口:“你说,你忍不住用豆腐刀一刀插进你父亲脖子里,将他杀了。”司若毫不客气地揭穿了张进泰的谎言,“可分明豆腐刀就应该是钝的,若你没有提前磨过,如何将他一刀害死?”
张进泰正说得痛快,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司若打断,顿时愣住了,他看向堂上二人的目光顿时带了茫然。
“是啊,若我没有早起杀他的心思,豆腐刀怎么会是利的呢……”他喃喃道,“是了,是我自书塾回来后,便一直很生气。后来我便偷了我父亲一把豆腐刀,又去买了磨刀石,趁着他出门的功夫在家里磨。然后等他回来揍我的时候,我一下把他擒住,抹了他的脖子。”
“我本以为会很难的,我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邻居都说我是个好人,乐于助人,还时常教巷子里的孩子们算术。但是抹脖子实在太容易了,我真没想到……”张进泰看起来精神已经不太对劲了,他癫狂似的回忆着自己的过往,好的,坏的。
但沈灼怀并没有继续给他这个机会,开口打断了他:“得了,你的心历程我们听得够多了。”他皱着眉头,似乎很讨厌张进泰的狡辩之言,“你杀了你父亲就够了,那为何又要害其他人?其余五人又如何得罪了你?除了那书生,其余人与你素昧平生,你却还是杀了他们。不必为你自己找由,什么屡试不第,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可听到沈灼怀的话,张进泰却突然把身子挺直了,他看起来激动不已:“不是啊!不是啊!是,是有用的!你不知道!”
他说:“我……我把我爹丢进河里之后,就一直在做梦,梦到他和我说他很冷,身子是缺的,叫我去给他找身子,闹得我每夜每夜都睡不好……我就起来看书!没想到,我书突然读得进去了!先前怎么都背不下来,现在却可以了!我觉得我脑间清明,什么圣人之述,都不过我笔下千言!我这样去应试,定能中举!不过杀人而已,若能够让我做圣人,杀人又未尝不可!只是我只要一眯上眼,就会见到我父亲的人头……可怖……实在是可怖……”
“而后我便开始物色附近的人。王进宝整天都不出门不事生产,又天天花着官府的钱,这钱他不该要!加上他与我父亲身形有几分相似,我便取了他的躯干,丢进河中去,嘿嘿嘿,果然睡了一个好觉。我父亲也要一只巧手。我看那做活的农妇不错,便取了她的手,这谁能不说我是个孝子呢?还有其他人……他们的脑袋,我都留下了。每天三炷香供着,我不但睡得好,读书也读的好,就连从前最不擅长的策论,书生脑袋到我手上之后,我也会了……”
“我每天每天读书,白天读书,晚上读书,等到乡试,我就能当举人。然后是进士,然后是榜眼,探花,状元……我要做最大的官,让我爹知道,我不但能读书,还能读最好的书!”
堂下一片寂静。
似乎所有人都被张进泰这番疯子一般的话所震撼。但的确也是,不会有一个正常人在听到这样的话后,会无所触动。只是因为自己的自私与欲望,他便杀了这样多的人,甚至一口一个为的是“他人”,做的是“孝子”。
“可你没有去,你根本没有考去年的乡试。”司若轻轻瞟了他一眼,眼中的怜悯与厌弃一览无遗,他手中拿着一份参与乡试的名单,上面显然没有张进泰的名字,“八月乡试,已经过去半年有余了。”
张进泰愣了一下,抬起头,眼中尽是慌张:“我……我忘了。”
“这么重要的乡试,我忘了。”
“那天,那天我在杀人。”
第19章
张进泰突然“扑”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丑陋不堪。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失去了什么。
“疯子。”但司若冷冷道,“他根本没有为他悔过而哭,他只是为他错过了自己的前途。”
似乎是因为与死人打交道多了的缘故,司若对这些人的心思再了解不过。
司若站起,不愿再看眼前荒唐一幕,他将手中书卷收好,放回案上,用眼神与沈灼怀示意,便转身离开了公堂。
司若能走,沈灼怀却走不了,他还得继续审案。
沈灼怀看着司若离去的挺拔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又收回目光。
司若离开后,张进泰的刺激原似乎也没了,他老实了许多,沈灼怀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但唯有在问到书生项伯山时,张进泰情绪激昂许多。
他似乎,并不完全认同,项伯山是他所杀。
“可项伯山的人头,就在你家中佛龛供拜。”沈灼怀余光看着张进泰,手下翻了一页。
“项伯山是个好人。”张进泰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着,“是个好人。”
“那么你是拒绝承认项伯山之死与你有关了?”沈灼怀再度提问。
“我没有这么说。”张进泰回答,现在他似乎倒是想起来该怎么逃避问题了,“我只是说,他不是我杀的。”
沈灼怀又叹了口气,这个案子很难往下审。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杀人之人就是张进泰,张进泰却突然翻供,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沈灼怀只能认为,这是张进泰为了脱罪而说的假话。可其他五个人都认了,为何独独这书生项伯山……沈灼怀眉头微皱,干脆再翻一页。
他问了下一个问题:“好,那我问你,你河中抛尸只有些数,剩余尸体,被你藏于何处?”
一直低垂着头的张进泰,此刻却突然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他声音嘶哑:“你们猜。”
然后闭口不言,看向司若离开的地方。
沈灼怀一怔,收敛手下卷宗,不再提问,叫人将张进泰送入狱中。
……
待堂审结束后,沈灼怀回到后庭。
杀人案结,他的任务也终于结束,沈灼怀总算是能歇上一歇。他换过闲适的衣裳,想了想,走到司若房前,敲响房门:“司若,你在做什么呢?”
先前司若突然走开,沈灼怀有些担心,虽说肯定不会有危险,但他却也会多想司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司若过来开了门。
司若的穿着打扮与早晨完全没变,见到沈灼怀,也没回答自己在做什么,让了半个身子,叫沈灼怀能进来。
沈灼怀进了房门,又是一愣:司若榻上平摊着一个包裹,旁周放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而先前放在书橱中的书,也已被收拾出来,摆在一旁。原本住了好些日子的一间屋子,也被司若打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好,东西放齐,只是怎么都不似有人住过的模样。
他这样子,竟是要走了。
沈灼怀指指司若的包裹:“走这么快?”他走进屋中,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急到案子都不听完?”
“没什么好听的了。”司若见他如此,索性也跟着坐下,“我们先前约定过的,案子了结了,我便也要回书院读书。”他面色淡淡,似乎丝毫没有对这里,对沈灼怀的半点不舍,叫沈灼怀见了,心底痒痒,可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盯着司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饮了一口热茶。
许久,也无人说话。
司若干脆开口赶客:“你若无事,我就要继续收拾了。”他站起身,“明日我便要动身。”
沈灼怀却伸手拦住了他:“你一人回乌川,路上要是再碰上什么事,可如何是好?”他凤眸微眯,口中调笑一般,“好歹我们也有一同破案的合作情谊,如何连个饭都不愿意和我吃,说走就走?况且你去问过没,是坐驴车走,还是坐马车?明日有没有合适的车马让你回乌川?”
“这……”司若忍不住瞪了沈灼怀一下,心中埋怨他话就是多,可也想他说得是,从前司若黑市行走,都是有专人接送,除了第一回吃了些苦头,后来的确从未自个儿忧心过交通这回事,干脆坐下,“那我便再‘打扰’几日罢!”
见司若脸上出现了熟悉的情绪波动,虽然不是多好的那一种,沈灼怀心中却隐隐生起一种隐秘的快感。他知道自己这种奇怪的情绪不对,可面对司若,他就总忍不住欺负他,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似的。
沈灼怀微微一笑,为司若杯中斟满了茶。
他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司公子为何要回去呢?做个死读书的读书人真的好吗,真的……合适司公子吗?”他微微挑眉,冲司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