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与山月 第6章
作者:甜梅星
杨意迟与周围的人完全陷入了呆滞,视线跟随着柳应悬的动作,只觉得周遭的一切也像是莫名地旋转起来,被轻而易举地带入到蛮荒又神秘的上古时代。
与神共舞的人……
这绝对不仅仅是表演!
杨意迟猛地回过神,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迎着那跳动的火光,每个人的脸上都陷入一种莫名的安静,但在这种安静下又饱含着无法形容的痴狂。
巫师的舞蹈是献给烛神的,凡人能如此幸运地瞥见一隅,却永远无法完全理解。杨意迟只觉得口干舌燥,再次不受控制地被柳应悬吸引去目光。
杨意迟很难形容,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从没想过巫师要在迎神祭上跳舞,也没想过这傩舞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让他入了迷。
世界在柳应悬的脚下旋转起来,阴冷的秋夜像是沉入了海底,唯有眼前看起来还算温暖的篝火。下一刻,急躁的鼓点如同湍急的河流,不由分说地再次转折……最后一个高潮要来了!
白老爷子吟唱道:“归来兮——”
戴着面具的巫师宛若真的被神明附了体,他摆动着手臂,杨意迟捕捉到微弱却细小的铃铛声。他认真地看过去,发现是柳应悬白皙的手腕上戴着银色的铃铛手链。
一霎工夫,柳应悬丢开仪仗,他的舞步纷乱起来,举起的手臂垂下,仿佛向上天和神祈求的一切都失败了,一种无声的悲意蔓延开来。就在这时,两个同样戴着面具的白衣祭司登场,两人手持木质的黑色长矛,随着乐声分散开来,一左一右地包围起黑衣巫师。
长矛如同凶猛的蛇一般追逐着巫师,巫师向后退去,几个来回之间,情况急转直下,竟像是黑衣巫师忽然成了猎物!
杨意迟微微一愣,不免紧张起来。与此同时,他隐约觉得这里面有点不对劲——黑衣巫师是与天地,与神沟通的人,他刚出场的时候,祭司们都退到一旁……明明大巫师是所有环节中身份最高的人,为什么快到结尾时,情节却转变成这样?他为什么会像是……遭到了围猎?
杨意迟自然想不通,这些思绪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虽然觉得古怪,却终究只是隔靴搔痒,抓不到真正的线索。火苗噼噼啪啪地继续跳动,人群早已在这场柳应悬和白家人带来的傩舞中心醉神迷。
乐声回响,伴随着与鼓点最后的周旋,黑衣巫师丢盔弃甲,整个人向后弯下腰来——啪,那长矛的尖端抵在他的胸口,宛如真正的长矛穿透他的身体,正中他的心脏!
火光明明灭灭,那张赤色面具后的双眼明亮如同星辰,又像是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短暂的一瞬,和站在人群里的杨意迟目光交汇。轰然一声巨响,杨意迟以为那是最后的鼓声,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那是他的心跳。
他茫然地往黑暗中退后一步,并不确定柳应悬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他。只听见人群中哗然响起掌声,这段傩舞带来的魔力被凡人打破了。黑衣巫师站直身体,胸口微微起伏,随后整理了一下衣袖,毫不留恋地又走进夜色之中。
*
夜色更深,满月悬挂在天边,银色的光芒却十分黯淡。空气中飘来一点潮乎乎的水汽,白家人分成两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柳应悬走在他们的中间。众人身上的祭服和面具都未去除,还保持着在迎神祭上的装扮,手里举着火把。
这是白鸿轩第一次正式地跟随爷爷前往鬼崖山。鬼崖山位于西陵村的北边,这里的人习惯叫这里后山。山脚下保留着一座从前的神庙,是西陵村现存的唯一神庙。据说这庙毁了七次,又重建七次,最后一次重建也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村里人觉得鬼崖山地形复杂,又有神庙存在,所以一般人都会禁止小孩靠近这里。
一行人脚步不快,山路显得幽暗,越靠近后山,路越陡峭难走,林木众多,树影婆娑,气温再次下降,秋日的寒凉越发浓重。迎神祭像是分成两半的戏,上半场在村里,下半场却只有白家人和柳应悬知道。
白鸿轩走在柳应悬的前边,白老爷子说要把家族里的事情慢慢交给他,这居然不是一句玩笑话。柳应悬看着白鸿轩紧张地打量周围,忍不住起了坏心思。
“小、白——”柳应悬一边走,一边故意尖着嗓子逗他。
白鸿轩知道自己即将踏足家族守护多年的秘密,冷不丁地被后面的柳应悬吓了一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害怕了吗?”柳应悬继续说。
“闭嘴。”白鸿轩嘟囔道。
柳应悬低低地笑了笑,走在最前面的白天尧干咳一声。柳应悬身边的两人也靠得近了些,像是在警告他不要胡来。柳应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和白家人往前走。
一行人穿过山中的石台阶,远处的山影连成一片,像是隐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他们的视线逐渐开朗起来,白鸿轩的父亲没精打采地站在山门处,中年人仍旧是一脸苦相,豆大的汗珠遍布他的额头,他颤颤巍巍地道:“你们……来了。”
“快……到时间了。”
第8章 祭品
白鸿轩的父亲没什么本事,天生就个性很弱,甚至可以说,没有个性。
爷爷白天尧大包大揽了一切,在白家说一不二,西陵村的人都很敬重他。他似乎知道儿子的性格挑不起大梁,只是早早地给他娶了个媳妇。
白鸿轩曾有两个哥哥,不过都早夭了。母亲生下的第三个儿子是白鸿轩,和两个哥哥不同,白鸿轩从小就特别皮实,有着惊人的旺盛生命力。
他崇拜爷爷,爷爷也爱着他。白鸿轩渴望成为像爷爷那样的人,爷爷也无条件地培养他。有一年,父亲曾经想要偷偷把白鸿轩送到寄宿学校,为此白鸿轩还和家里大闹了一场。
爷爷对他许诺,会把白家的一切交给他……他们的神,会为他实现很多、很多愿望。
*
神庙并不大,被包围在山林之间,在黑暗中屹立不倒。一百年间,白家人又陆续修建了额外的建筑和山门,以至于现在走进去,需要越过山门,再次沿着台阶往上一段。
白鸿轩的父亲等到众人,终于不用独自一人站在黝黑的山门外。他的眼睛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仿佛大家再来晚一点,他就要被什么东西……吓死了。
柳应悬抬起头望着神庙,那种熟悉的感觉开始涌上心头。他的感官是被放大的,他会比白家人更加清晰地体会到那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不舒服感。
白家人保持着队形,仍旧是一队人在前,一队人在后,柳应悬走在中间。他们举着火把,继续沿着台阶往上走。队伍中一片死寂,山林间一点风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虫子和鸟都像是消失了。
白鸿轩是第一次,实际上走到山门外的时候他就觉得难受,听见父亲说话时更是一阵莫名的毛骨悚然。但他不能怯场,只是努力地催眠自己,没有什么的,没有什么的……
一行人终于走到神庙前——这幢建筑共有两层楼,一部分藏在山壁之中,前面入口处两边都有木格暗窗。光线晦暗无比,几根古朴的木柱左右耸立。神庙的门扉上了锁,两边挂着白色灯笼。灯笼的光和月光一样黯淡。
柳应悬的胃里有些翻涌,众人聚集在神庙前。那内里的黑暗明明是透不过来的,但是却仿佛有着飘忽不定的影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游动。
白鸿轩大气也不敢出,他走到这里,面具下的一张脸已经变得惨白,额头上的汗正在缓慢地流过他的鼻尖。他转过头,看见柳应悬倒是行动自如。
每个人都不说话,白天尧站定,举起手来,周围有人提着事先泡好的茶,倒了一杯给柳应悬。这茶和当日在白家静室里问神前喝的一样,苦得令人皱眉。柳应悬接过,稍稍抬起面具的一角,白鸿轩看见青年殷红的唇痛快地饮下这杯茶。
柳应悬重新戴上面具,白鸿轩的目光从他的唇上移开,又落在面前的铁锁上。
“打开。”白天尧沉声道。
白鸿轩再次不由自主地看向柳应悬,柳应悬接住他的目光,青年在面具后对他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一名白家人拿着钥匙开锁,白鸿轩越发紧张,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停地咯咯咯发出响动。
“吱呀——”大门被打开,里面是个还算宽敞的空间,透出一阵刺骨的阴冷。月光穿透斑驳的树林,直直地打在走廊和木柱上,灰白的灯笼忽然左右摇动,白家人手里的火把也颤动起来。
不能进去!白鸿轩的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他无意识地咽了一下唾沫,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这一刻冒出来了。
“点灯。”白天尧又道。
他看向白鸿轩,白鸿轩才陡然清醒了一些,知道这是自己要做的事情。另一头的父亲板着脸,没什么表情地递给他一根蜡烛。
白鸿轩和父亲走进去,两人一人一边,顺着墙角依次点亮神庙中的灯烛。黑魆魆的庙中逐渐亮起光来,白鸿轩想借着烛火抬头看看供桌,只是刚刚抬头便被父亲用手死死地压住脖子后面。
“不要看。”父亲耳语道。
白鸿轩心里一抖,爷爷在外面适时地说道:“出来吧。”
白鸿轩手脚僵硬,和父亲退出神庙。在他的面前,浓云遮住了月光,黑色巫师挺直腰背,脚步轻松地和他反方向地往神庙里走。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柳应悬甚至还是那副白鸿轩最讨厌的样子,对他道:“小白,是不是怕得快尿裤子了。”
白鸿轩没来得及回嘴,在他的身后,白家人动作迅速地关上门,再次仔仔细细地上锁。
*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白家人的脚步逐渐远去,但柳应悬知道他们不会走得太远。如今神庙之中只有柳应悬,以及……
他回过头,摘下脸上的面具,看向整个灯火朦胧的室内。这里的供桌并不算大,上面摆放着瓷碗和供品,但那些供品却已经很久没更换,大多都是些腐烂的水果。
白鸿轩和他父亲点亮的烛火幽暗地燃烧着,室内仍然有许多看不清的黑暗。柳应悬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竖立在供桌后面的神像。
说是一尊神像,乍看之下却非常粗糙。它高约一米二,是由石头雕刻成的人形,两只手臂很长,紧紧地贴着细长的身体两侧,肩膀略宽,再往上……头却没有了。那断裂的地方凹凸不平,还残留着一层深褐色的痕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柳应悬低声道:“又有一阵不见了。”
呼——像是风一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屋子里盘旋一阵,回应着柳应悬的话。
光线昏朦,几个眨眼之间变得鬼气森森。柳应悬在供桌前的软垫上坐下,赤色面具放在他的手边。
“丑八怪。”柳应悬眼神冰冷,抬头面对着无头神像,却没有半点朝拜的意思,反而出言不逊。
呼——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飘了出来,一阵诡异的、令人牙酸的窸窸窣窣声在无人的神庙中响起,四面八方的向着柳应悬涌来。
柳应悬依然对着无头神像,继续说:“今天怎么这么磨蹭?你快死了?”
神庙中的黑暗化作一团团升起的雾气,又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浮游生物,这雾气不断地升腾、变化,最终落在神像缺失的头部,像是要弥补和代替“祂”的脸。
噗的一声,角落里的蜡烛灭了一个。紧接着一阵怪异的风拂过,像是有一双手搅动起来——噗噗噗!所有的蜡烛在下一刻都失去了光亮!
温度迅速地下降,柳应悬坐在那儿,呼吸的热气变成肉眼可见的白雾。他的手脚开始凉起来,胃里一阵翻腾,嗓子里发甜,那种极端的不舒服即将到达顶端。
“有本事……你这次就……弄死我……”柳应悬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咯咯咯打颤。
他还能“看见”,只是眼前像是被蒙上一层揭不开的黑纱。昏沉的恶心感和巨大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像是要把柳应悬整个拧碎。
柳应悬艰难地呼吸着,看见凝聚在神像脑袋处的黑雾越发浓郁,直到几乎形成实体,直到黑雾突然裂开一条缝隙,仿佛“祂”终于可以对柳应悬微笑。
“祂”活了。
“祂”正在慢慢地走下供桌。
……
隔了几秒钟,随着“祂”的动作,先前那种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在柳应悬的耳边放大,不由分说地全都钻进柳应悬的脑袋里。尖叫、埋怨、怒骂、哀嚎、祈求……那些形容不出的声音不断地包围住柳应悬,几乎令他的精神崩溃。
“我不想听了……闭嘴……”柳应悬气若游丝地骂道。
他咬着牙,脸色已经全白了。一刹那,他浑身发抖,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鲜血,痛苦地向前弓起身体。柳应悬喘着气,脑子开始混乱,眼前的世界跟着旋转起来……
*
同一时刻,夜色中的神庙门窗疯狂地颤动起来。
白家人的确没有走远,他们只是稍稍远离了一些。
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白鸿轩越想越觉得非常不妙。当他看见烛火忽然一齐熄灭的时候,简直吓得皮都绷起来了!他一身冷汗地看向父亲,却见到父亲的眼神游离,仿佛人已经不在这里。他再看向爷爷,却正好和爷爷的眼神对视上。
白鸿轩的喉咙发紧,道:“爷爷……里面……”
“鸿轩啊。”白天尧的声音很轻,“耐心等着就好,’祂’想要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巫师大人’。我们要确保’祂’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祂’才会给我们想要的东西。既然已经决定把白家慢慢交给你,这些事情也就不瞒着你了。”
白鸿轩呆滞地看着爷爷,慈眉善目的老人非常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却让白鸿轩消化了许久。夜色中的神庙轮廓不明,白家人手持火把,像是一片渺小的孤岛。浓云被风吹散,寂静的山中再次迎来黯淡的月光。
白鸿轩低着头,他好像渐渐明白过来了——迎神祭……迎神祭的后半场……本身就是一次献祭!他们交给烛神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个沟通天地的巫师!原来……原来白家一直养着柳应悬,竟然是因为他就是一个活着的……祭品。
白鸿轩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无意中却看见父亲对他投来一道怜悯的目光,那目光太过短暂,仿佛是白鸿轩看错了一般。
不知过去多久,庙中的莫名震颤停止下来。喀拉一声,门扉上的铁锁应声断裂。砰的一下,窗户与门全都向外张开,一个个黑色的洞眼,如同猛兽进食完的血盆大口。
*
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柳应悬艰难地动了动手腕,觉得仿佛有块巨石压在自己的胸口。他干咳了几声,喉咙里堵着的那口气也终于通畅不少。
迎神祭上的巫术仪式比普通的下神要厉害许多,他每回到最后都会失去意识,总归又是白家人把他送了回来。
“你……乱动什么……”林凤仪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进柳应悬的耳朵里。
柳应悬睁开眼睛,对她笑了笑,林凤仪弄了点凉毛巾压在他的额头上,骂道:“笑屁!你发烧了。”
“几天了?”柳应悬问。
“就一天,这次你昏睡的时间不长。”林凤仪说,“药我给你冲好了,凉一点的时候喝。”
“嗯。”柳应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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