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北考科举 我在清北考科举 第15章
作者:不就山
沈清和难以和师爷解释尸体和瘟疫的密切联系,只道:“烧了,一点都留不得。你再加派人马去沿途河道找,若有尸体全都捞起来带回来,一并焚烧。”
往日赈灾没有这么麻烦过,又是频繁调动兵士,又是奔走寻尸,师爷也有些懒倦。
沈清和看出他心中九九,说道:“你瞧我也不过一介青衣,就指望着这次在陛下前出头露脸,若是差事都办好了,定在陛下面前保举你。”
师爷眼珠转了转,“在下定当尽心办事。”
“兵马司差事是好,就是平日奔波些,师爷若有大才,在市井间巡捕盗贼,疏理街道实在屈才,家父和太保大人交情甚笃,直调进督察院那也是可行的。”
沈清和再画一张大饼,师爷终于笑得皮都绽开,“给事大人不必说,小的定然尽心竭力。”
沈清和一天都紧着根弦,手下第一次管理成千上万的民众,难度是成几何倍数增长。幸而一天都安然无事,喝了粥的灾民面色有所好转,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死气沉沉。
天色擦黑,神经一松懈,困倦便涌了上来,沈清和的官服皱成一团,官帽早就不知被丢到了哪里,躺在马车上昏昏欲睡。
眼皮打着架迈入府门,便被几个小厮拉扯着到了正堂。
沈兆面色黑如锅底。
“儿子都要困死了,爹有什么要说的不能明日再聊吗。”
“你还叫我爹?你是要把我活活气死过去才罢休!”沈兆吹胡子瞪眼,“你当了几日值,我还以为你消停了,清谈集你丢人现眼,也就罚你跪了两晚祠堂,你那小厮日日给你送烧鸡烧鹅,吃的祠堂像个厨房,我也轻放了你。”
“今日你在做些什么!本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你横插一脚,那叫僭越!你以为朝中无人,只有你沈清和聪明得不得了?还身先士卒,死而后已,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啊!”
“父亲你胆子也太小了……”
“我胆小?”沈兆差点被气笑了,他拍桌而起,揪住沈清和的衣领,“常祁两望神仙打架,哪有你掺和的地方?你背后还有整个沈家,你要沈家的门楣,你父亲母亲,兄弟姊妹的性命都为你的轻狂而断送吗!”
“父亲,你难道一点也不着急吗?”
沈清和被抓着,不急反笑。
沈兆:“……什么?”
“若我出身高门,自然不必贪功冒进,便是一步一趋,也不怕这天下没我的位置。”
“但我不是。我不过是逐流的浮萍,今日跟着父亲向东,明日跟着父亲向西,那天一个浪头打来,便消失得一点声息都没有。”沈清和懒懒散散地被圈在太师椅里。
“我不喜欢当一株浮萍。”
“你狼子野心!”沈兆瞳仁震动,不敢置信。
沈清和逼问:“什么叫狼子野心?我又不图谋篡位,哪里算野心?”
沈清和丝毫不知收敛的话令沈兆心惊肉跳,连连压低声音,“你是吃了哪里的熊心豹子胆,敢说这样的荤话!”
他冷静下来,向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已长成全然不认识模样的儿子妥协。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一人下,万人上。”
沈清和看着沈兆心神巨震的样子,歪头笑出尖尖的犬齿。
“不可以吗?”
第16章
清北书院的一天从鸡鸣时开始,学生若家中无事,便被特许住在东西厢房内,好免了上下学来回路途的奔波。
“单公子,你弄错了,农学的书籍是放在丁列书架。”朗新月将单伯文错放的书拿下来,在隔壁的木架上放好。
“以后便交给我吧,若我在外面刷洗,便直接放那边的桌子上,我会收好的。”
单伯文挠挠头,赧颜一笑:“新月你记忆力真好,我粗手粗脚,以后要多麻烦你。”
“我是来这里做工的,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朗新月敛眸,从怀里掏出一叠草纸:“若有空闲,可否帮我看看这个?”
单伯文接过定睛一瞧,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系老师昨日课后带他们一起做的‘小实验’,朗新月人在屋外,只是听过一遍,便记得八九不离十,真是很厉害啊!
“这里有些不对,从这一步就要往里头开始加盐水,直到热水沸腾,有淡黄色的微末为止。”他指出一处错,耐心解释。
朗新月在心中记下,“多谢单公子。”
“叫什么公子。”单伯文怎么听怎么别扭,“进了清北书院咱就是一家人!虽然沈老师名头上没收你,但你胸中有墨,笔下有才,先生一没禁你去‘图书馆’,二来系老师也一视同仁教你,定是希望你与我们同进益的,若是不嫌,叫声单兄我便应了。”
朗新月拱手:“……是,多谢单兄。”
单伯文和善摸了摸他的头:“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朗新月目送他离去后,他将草纸在桌上摊平整。
自从那日田间和沈公子相遇已有半月,来书院的日子便有半月,守了这一屋子的书,从第一日的恍如梦寐,到现在的麻木,也就是用了半月。
他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万金难求的孤本,悬壶济世的良方,治国安邦的经典,如天上降下的甘霖般触之可及,伸手可取。
这里的老师更是奇怪,朗新月不是那等被流俗扰乱之人,便是出身就全身毛发皆白的婴孩也见过。
但这金发金眸的小童还是将他吓了一跳,全因他上识天文下知地理。他虽自小有过目不忘之能,十里八乡都说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但这小童更是他生平仅见的神异,连一句话出自哪一本书的哪一页哪一段都分毫不差,计数更是对答如流,竟完全不需要算筹一般,被几个大一轮有余的学生尊称老师丝毫没有违和。
更别提无数闻所未闻的,或只在书院内部流传的‘黑话’,随手制造出的小玩意儿,比如他恰好听到的名为‘皂’的配方,他从未听哥哥提起过高门里有这样的东西,拿出去都能赚个盆满钵满,换个锦绣前程。
他在这里待得时间越久,就越是冀求,这里的书籍供人取阅,这里讲学自由不拘年纪,这里一片欣欣向荣,便是他这样的仆役,都愿意倾囊相授,未有偏私。
像方才的单姓学生,和他一般的贫农出身,手中握有这样的无价秘方却也不置一顾,朗新月为他有片刻升起的妄念而羞愧。先生赐金之恩,讲学之恩,都是天大的恩德,他须得投桃报李,万不可以怨报德,行不义之举。
“大家都在吗,有要紧事!”
朗新月沉思之际,绿松匆匆跑来。
见是沈公子身边的人,朗新月忙帮着叫人,院内五人闻声而出,绿松来不及多解释,一股脑把人都领到马车上,幸而雪骓拉车还算够大,几人挨着也能坐下。
绿松见院中只剩下朗新月独自立着,想了想道:“公子正好缺少人手,你也来吧。”
朗新月闻言抬眼,眸中有星子闪烁。
两匹色如霜纨的雪骓拉着车驾向城外飞驰。
“沈先生是有什么要紧事?系老师会在吗,昨日布置的功课,我还有些不解处,还想请教呢。”在车上,单伯文笑着问。
“且先别想着功课了。”向来都是乐着张脸的绿松此时抿着嘴,面色严肃,“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带你们去看就清楚了。”
众人知道有大事发声,马车一路驶到城外,天边尚翻着抹鱼肚白,喧杂吵闹逐渐为人辨析。
“你、你们欺人太甚!竟然做这样过分的事!”
“我们只是逃荒,有不曾犯过什么大罪,你不怕昧了良心吗!”
沈清和也是刚到,他今日把官服换下,穿了件收腰窄袖的缁色长衣,黑发尽数束起,贴身的衣料来回活动更加爽利。
拨开围拢哄闹的人群,人群中坐在地上的是个粗布短褐的妇人,背上隆起一大块,仔细一看是编草作绳,将一个全身耷拉的男人绑在背上,男人露在外头的手臂发青,已然死了多时。
沈清和问旁人:“这是怎么回事?”
师爷讪笑:“底下都是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昨夜又有人没挨过去,他们便将焚化的事不小心说漏了。”
“大人,大人!”女人已经哭过一轮。她见人群为最中间走来的少年打开条路,踉跄膝行,抱住沈清和的衣角,“我丈夫是因我而死!您要烧就烧我吧,放过他吧大人!”
沈清和蹲下身,妇人头发蓬乱,脸上脏污,能看得见的皮肉上都是淤青和发黑的伤痕,惨不忍睹。
其余灾民也是远远站着围观,如今他们的命被攥在别人手里,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我烧了尸体,并不是怪罪折辱他,堆尸过久便会产生疫病,火化也是为了大家好。”
“不行的大人,毁了尸身,转世时便投不了胎了做不成人了!我的兄弟孩子全死完了,尸体烂在郊外被野狗啃食,就只剩我丈夫了,求求您,就让他安详的去吧!”妇人涕泪交零,长跪不起。
沈清和沉默不语。
师爷心说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是优柔寡断。开口道:“大人和她废这些口舌作甚,我直接叫人把她拉走便是了。”
妇人听到二人交谈,口中爆出一阵尖锐的恸哭,昨日才吃了粥水恢复了些力气,如今又要殆尽,眼中却再流不出泪来。只有见沈清和面善,她便一个劲背着尸体给面前少年磕头,祈求留丈夫一个全尸。
沈清和沉默着,经受过教育的读书人都无法接受火葬,遑论目不识丁的农人,他也知晓观念并非一时能改变。对上沈清峰之流,尚能口若悬河逼得人就范的嘴,面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却哑了火。
他们混在这流亡的队伍里,每天见识几千几百号死人倒在眼前,沿途路过州郡都被当灾星一样赶,如今上了京城,还是被不温不火地晾在城外,施舍着吃口粥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打发走。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门殚户尽,或覆族而丧。
他们心里想必也清楚,就算和师爷说的一般,强制把尸体带走焚了,也无人会拦,无人敢拦。
郊外没有高楼,只有一片平阔的土地,远方是矮矮的树林,有一轮火球从那林子里升起来,半途便被浓云给遮住,夜的残凉便散不尽。
耳边还是妇人低低的哭咽。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最是这种时候,便最该快刀斩乱麻。
沈清和脸上没有表情。
“来人啊,快来人看看!”后边有人在高声叫唤。
被抱着的小儿面色发红,立即有行医上前翻看孩子眼口。
抱孩子的男人说道:“我弟弟昨日睡得格外沉,我们数十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便没叫醒他,没想到现在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郎中看完,面色一变,“憎寒壮热,苔白如积粉,舌质红绛,邪伏于肺。他又去环顾四周,谁还有头痛身疼、乏力干咳的毛病?”
周围灾民后退一步,眼神躲闪。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沈清和心中一沉,终究还是来了。
师爷大惊失色,哪里还不明白,退走数丈吼道:“你们这群刁民,染了疫病竟然还瞒而不报!是想连累我们一起死吗!”
“或许不是疫病呢,我身上不疼的,可能只是风寒,过一阵就好了……”
有人口中讷讷面露绝望,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信了。染了疫病相当于等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们好不容易有了食物果腹,如今又要被打回原形,丢弃荒野自生自灭吗……
他们一生没要过富贵,就是求个安稳,就是这样老天还要罚他们太过贪心吗!
师爷拽住沈清和,面目狰狞:“大人,要是这疫病蔓延,惊扰沾染到京都里的贵人,我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现在可一点也不想升官了,只想快点脱手这差事,这些贱民好是歹毒的心肠,竟要害得他断送了性命!
“沈给事啊,您这时候菩萨心肠管什么用?将他们拖出去料理了吧!不然就是常大人来了都保不住你啊!”
背着丈夫的妇人已经不哭了,或许知道大限已至,她将尸体放了下来,细细抚摸一番,轻轻地说着话。
沈清和突然想起了遥远的一个午后,他也背过这么一个人,徒步走去乡镇的卫生所,他不知道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为什么一晚上就能不来床。那是个有太阳的好天气,唯独不适合告别。
有人终于忍不住,憋在胸中许久的茫然终于支离破碎,崩溃大哭。
起了头,便再难收住,一时营地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沈清和昨夜才和沈兆说他是株飘萍,但飘萍尚且有水可依,这些灾民就是飞絮,飞到哪里算哪里,有的侥幸扎了根,有的不幸被踩进土里了,那就烂在地里,可能一生中能发出最大的动静,便是像这样痛哭一场,随后便静悄悄地死了,也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