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心无厌 贪心无厌 第55章

作者:番茄加糖 标签: HE 强取豪夺 古代架空

  三日后,宫里派了车马以及一队龙骧卫来接云岫去法元寺。

  云岫泪流满面,纵然不愿去,可在看到龙骧卫锃亮的腰刀以及如冷电般锐利的目光后,也不得不上了马车。

  他与谢瑜安挥泪作别,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相见。

  谢瑜安眼眶通红,像是在极力隐忍着离别之苦,他站在马车旁,殷殷叮嘱了云岫许多话,让他保重身子,小心应对保全自身,又责备自己无能,不能护他周全。

  云岫听后愈发哭成了个泪人,心如刀绞。

  今日龙骧卫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带人围了难老别苑说要缉拿钦犯的孟铳。孟铳一副高大威猛的武官体格,面容粗犷,板着脸时能止小儿夜哭。他奉命来带走云岫,眼看他们还在依依惜别,难舍难分,遂不耐地催促道:“世子,再耽搁下去就要误事了,您且回府罢,云小公子有末将护送,您只管放宽心。”

  云岫哭得更凶了,明知不该却还是抓着谢瑜安的手不放。

  孟铳虎视眈眈的眼神让谢瑜安芒刺在背,他略有些烦躁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只能愈发卖力地哄道:“你千万保重自个儿,不用惦念家里,陛下……陛下那儿,过一阵我再去求他,你放心,我……我拼劲全力也会……”话没说完已是涕泗横流。

  孟铳受不了这样磨磨唧唧的,耐心彻底耗尽,他一挥手命驾车的属下立即起行。

  马车辚辚往前走,随着速度越来越快,云岫也再抓不住谢瑜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手从自己掌中滑落,接着很快连对方的身影都逐渐消失在蒙蒙晨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到达法元寺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洒在庄严古刹上,晨雾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山门里钟声古朴浑厚,佛音袅袅不绝。

  寺里的小沙弥把云岫带到一处僻静的禅房,前后松柏参天,绿意环绕,又栽着几丛花草,浮翠流丹,愈发衬得那碧砖绿瓦超尘出俗。

  屋舍虽修得简朴,但收拾得很是清雅干净,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佛香,直达肺腑,身心舒泰,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佛门高僧所作,禅意深远。

  家具陈设格外简单,不过长案、凳子、衣柜、床榻等几样家具以及一侧墙上设了座佛龛。

  云岫看到长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以及几本经书,床榻上除了被褥还叠着几套僧衣,床下还有僧鞋,都是崭新的。

  把人带到后,小沙弥只略交代了几句寺中的作息以及斋饭会有人按时送来等话就走了。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孤身一人初来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让本就情绪低落的云岫愈发悲从中来。

  他趴在长案上哭,哭得衣袖都湿透了,忽听脑海里阿倦没好气地道:“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怎么每回我醒来,你都没什么好事?”

  云岫惊得坐直了身子,杏眼里的喜悦同眼泪一块儿溢出,阿倦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出现过了,依稀记得上回他俩说话还是在三月,眼下他突然出现,真如久别重逢一般。

  云岫迫不及待把当下自己的处境告诉给他,希望他能帮自己想想法子。

  阿倦听后挖苦道:“法元寺有什么不好,我倒觉得比那座破王府好上几百倍,莫非你还眷恋着富贵红尘,不愿意青灯古佛,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么?”

  云岫急道:“这单单是吃斋念佛的事么?况且郡王府里的日子哪里就不清净了?”

  阿倦见他还在犯蠢,也懒怠同他继续说下去,干脆闭了口不搭理人了。

  这下云岫更急了,眼泪又滚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地掉,“他把我弄寺里来,说是为元后追福,若是单为了这事也就罢了,只怕他是为了效仿……效仿……”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阿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遂冷笑道:“想必是把唐史翻烂了才想出这么一个欲盖弥彰的馊主意来。去岁那破石头上裂了几条缝,被个疯子信口开河地闹了一出,指名道姓地说他是昏君,为此他气得要大开杀戒,如今这事刚了结,他倒好,前头被泼的脏水还没抖干净呢,自己就上赶着给自个儿脸上抹黑了,我看他是病糊涂了罢。”

  阿倦对石壁天书之事如此清楚,倒让云岫略微惊讶,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又听他状似无奈地在脑海里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你也只好先做几日的小和尚撞他几日的钟,走一步看一步罢。你也不必过于忧虑,那玄宗晚年昏聩,最后还得靠赐死爱妃来收拾残局,你呢,想来不会是那样的结局,毕竟谢君棠病恹恹的,未必有玄宗那般高寿,他还没那个命昏聩到那种地步,所以你也不至于被勒死,快把心放进肚子里罢。”

  云岫非但没能开怀,反而更伤心了,忍不住抱怨道:“你怎么还平白无故地咒人!”

  “我哪句话咒人了?我好心好意地安慰你,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阿倦很不服气。

  云岫较真道:“还说没咒人!你刚才分明是在咒他短命!”

  阿倦讥笑道:“哟,怎么又心疼他的寿数来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至于这么激动较劲么?云岫,你是不是有些口是心非了?”

  云岫低头不语,像是后悔了又像是臊的,禅房里鸦默雀静,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长久的悄寂倒是让阿倦最先受不了了,他嗤笑一声,打破脑海里的沉默,“别玩袖子了,这是仗着新得了几套僧衣,才有恃无恐地要把身上这件绞烂么?”

  云岫没搭理他,但手已经松开了袖子又玩起了衣带。

  阿倦见他心情不佳,还真怕他郁结于心最后做出点什么事来,只得在这个话题上打住,转而哄他道:“别在屋子里憋着了,怪闷的,咱们出去逛逛,就当熟悉一下环境,将来若是吃不了做和尚的苦想跑路,你总得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罢。”

第107章 静心

  云岫拗不过他,刚推开门,就见外头执刀侍立着四个龙骧卫,顿时驻足不前。

  那四人见他出来,一齐转过脸来看他,目光警惕而凌厉,仿佛是在看阶下囚。

  云岫下意识要关门,可阿倦却在脑海里叫嚣,“怕他们做甚!不过是几条看门狗!你是来做和尚的,不是来当囚犯的,难道连屋子都出不得了?”

  云岫僵手僵脚地迈出门槛,其中一人上前对他抱拳道:“您可是有事要吩咐?”

  云岫白着脸摇头,道:“我想出去走走,几位大哥能通融一二么?”

  对方倒是很客气,没有为难他,听完立马侧过身子让路,恭敬道:“自然可以,您请便。”可嘴上说着请便,等云岫慢慢往前走后,四人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显然是打算寸步不离地监视他了。

  云岫欲哭无泪,觉得这跟囚犯放风也没什么区别了,阿倦倒是不甚在意,心大得很,“不用管他们,爱跟就让他们跟呗。”

  寺里分配给云岫的禅房不与其他僧人的住所毗邻,法元寺占地又极广,云岫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寺僧和香客的身影。他不欲往人多的地方去,便干脆挑着僻静的路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琉璃殿前。

  此处琉璃殿坐落在八层台基之上,斗拱相叠,翘角飞檐,顶上铺满黄绿琉璃瓦,在蓝天绿树间碧光灿灿,熠熠生辉。

  云岫见此处没有香客来往,只三四个小沙弥进进出出,拿着布巾、水桶、笤帚等物正在洒扫收拾,连砖缝门隙都不放过,瞧着像是有什么法会将要在此举办,便叫住一个抱着一捧鲜花的小沙弥合掌问道:“请问小师父,近来寺里是有什么盛会么?怎么打扫得这般细致?”

  小沙弥以为他是香客,遂笑道:“施主有所不知,过几日陛下将要在此为早逝的元后做冥诞,所以大家正忙着布置清扫。正因如此,这儿这些天暂并不对香客们开放,您若要上香或是闲逛,还请移步别处,阿弥陀佛。”

  听到元后这个称呼,云岫吃了一惊,原以为圣旨上说什么让自己为元后祈福的话不过是借口,没想到还真的要为元后做法事,不禁望着殿门出神。

  小沙弥见他愣着不动,以为是自己赶人的话惹恼了他,便有些为难,正要再好言劝他离去,忽听一道苍老不失精神的嗓音道:“无妨,这位小施主是个守礼的人,不会误了你们的事,就让他进去看看罢。”

  云岫同小沙弥回头,只见静檀方丈披着木兰色袈裟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慈眉善目,含笑望着他们,两人忙敛容朝他行礼问好。

  静檀方丈走过来,先对小沙弥道:“你去忙罢,这位小施主与贫僧相熟,贫僧同他说会儿话。”那小沙弥再无二话,捧着花就往琉璃殿内去了。

  这是云岫第二次见静檀方丈,上回还是因为西北战事来寺里祈福阴差阳错下遇到的,算起来都快有一年了,如今看着老方丈仍旧精神矍铄的面容,云岫忽然想起上回对方竟察觉到了阿倦的存在并企图把这只老鬼从自己体内摄出,当时那种神摇魄乱、几欲失控的感受至今想起来还令他感到惊惧。

  想到刚刚苏醒的阿倦,云岫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同时并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害怕重蹈覆辙。

  静檀方丈看出了他的警惕和惧怕,但神色间并无任何不悦,他和善地道:“许久不见,小施主瞧着清瘦了许多。”

  云岫骨子里的涵养不允许他对一位和颜悦色的老人无礼,于是只能压下抵触情绪合掌道:“多谢大师关心,先前我有些苦夏,现在天气凉爽,已经不碍事了,再养几日便好了。不知您近来如何?”

  静檀方丈笑眯眯地道:“贫僧也一切安好,多谢小施主了。”他绝口不提上回的事,又寒暄了两句就邀云岫一同去琉璃殿逛逛。

  云岫不怎么愿意和他多接触,害怕对方又要对阿倦不利。他拼命地想着拒绝的借口,哪知阿倦却在此时开口道:“跟着他,瞧瞧他想耍什么花招。”竟然颇为有恃无恐,仿佛当日的险境只是云岫一个人的错觉。

  云岫飞快地看了眼老方丈,对方眉眼含笑,没有一点催促的意思。云岫并不敢放松警惕,刚才阿倦在他脑海里说话,为此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怀疑静檀方丈会不会已经听到了什么,如今的和颜悦色不过是掩饰陷阱的假象罢了。

  老方丈没有催促他,但阿倦已经受不了他的磨蹭,憋着火气不耐道:“愣着做什么!至于怕成这样么!瞧你那窝囊样!还不快走!”

  云岫只得和静檀方丈一道上了台基。

  甫一进殿,就见殿里挂着的幡、幢、欢门都是簇新的,上面或书写着经文,或绣了佛像、飞天、莲花等图案,美轮美奂。大殿正前方没有供奉神佛,而是设着一个灵位,上书:大玄朝仁元皇后顾氏之灵位,底下是长条香案以及供桌,上面列着香炉、烛台、花瓶以及贡品等物,两边各一排长明灯,约莫有上百盏。

  望着灵位,云岫想起谢瑜安曾说仁元皇后的死和他的爹爹有着莫大的干系,是爹爹让人勒死了她,同时脑海里又浮现当日在难老别苑中,谢君棠说他的发妻是为人所逼而死时那种耐人寻味的神情,顿时遍体生凉。

  风从大门外灌进来,云岫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抬眼再看灵位,总觉得上面似有双因枉死而不甘的冰冷眼睛正死死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的儿子,不禁惶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静檀方丈看他小脸煞白,问道:“小施主怎么了?”说着就要给他搭一下脉息。

  云岫谢过他的好意,舒出一口浊气后道:“大师,我没事。”想了想又道:“陛下让我来为元后追福,我不太清楚里面的规矩,还望大师能够教我该如何做。”他原先还对此事有所抵触,现在却觉得自己是该为仙逝的人做点什么,好偿还罪孽因果,让自己能好受些。

  静檀方丈笑道:“元后冥诞的事自有寺里的僧人操持,小施主若有心,可以每日来此诵经或是抄些经文供在灵位前。”又说了几本经书的名字,供他选择。

  云岫诚心诚意地谢过了他,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碰巧有僧人来寻老方丈,于是就此别过。

  静檀方丈走后,云岫朝四下张望,见打扫的小沙弥都不在近前,便小声与阿倦道:“他应该没瞧出什么来罢?都没有拿咱们如何。”

  阿倦道:“老和尚深不可测,兴许他只是隐而不发呢。”

  云岫的心被他高高吊了起来,不住地扑通乱跳,他觑了眼守在殿外的龙骧卫,担忧不已,“那该怎么办?被他们这样盯着,想逃都逃不掉,万一静檀方丈要对咱们不利……”

  阿倦打断他的话,问:“还记得上回咱们从静檀的禅房里逃出来后,谢君棠跑来找你时的反应么?”

  云岫想了想,立马点了点头。

  阿倦分析道:“从他反应上来看,十有八九是不知情的,这种玄异、没有根据的事,历代帝王都是讳莫如深的,就拿近处的说,你想想石壁天书案。我想老和尚即便当日看出了什么也不会与他明说,谢君棠如今又喜欢你,如果老和尚要对你不利,他第一个不会答应,门外那些人就是他的耳目,既是为了看着你,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不必杞人忧天。”

  在阿倦嘴里听到“喜欢你”三个字后,云岫莫名觉得耳根滚烫,像是有一簇火焰在上面不管不顾地烧将起来,且越烧越旺。可下一瞬,他忽然瞄到了正前方的灵位,顿时又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火势一下就灭了。

  他愈发无地自容,逃也是地出了琉璃殿,也无心再闲逛,飞快地跑回了禅房。

  阿倦似乎也累了,自从出了琉璃殿就没再说话。云岫在屋里静坐了会儿,随手翻起长案上的经书,发现其中有静檀方丈刚才提到过的两本,于是读了起来。

  看佛经果然能让人静下来,云岫看了会儿,便听到外头有敲门声,是寺里的小沙弥来送斋饭来了。

  法元寺的斋饭做得很不错,云岫吃完在禅房附近转了两圈算作消食,那四个龙骧卫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他回屋关上门才作罢。

  因为是陌生的床榻,云岫没有午憩的打算,他便在长案上铺开纸,研了墨抄写佛经。

  云岫原以为谢君棠打算让他出家,但来了法元寺几天,都不曾有人来说要给他剃度,除此之外也没人要求他为了追福的事干这干那,似乎自己只是个自愿来寺里小住几日的普通香客。

  而且,谢君棠也始终没有出现过,想来是宫里和法元寺离得远,他又是个勤政的皇帝,所以无法抽身。

  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比云岫当初设想的好了太多。他也真的静了下来,每日抄写佛经拿到琉璃殿里供奉焚烧,再诵上几段经文。后来,因为和照管琉璃殿的小沙弥熟识了,听说他在帮静檀方丈打理山茶花圃,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跟着一同去帮忙了。

  如此,寺里的生活也并不无聊,反而比在外面俗世中还要来得充实许多。

  但很快,仁元皇后冥诞的日子就到了眼前,也是在这一天,在琉璃殿里,云岫才再度见到了谢君棠。

第108章 法事

  冥诞这日的法事办得分外宏大,从早上开始,一直到下午才结束,除了谢君棠,朝臣、宗室也都来了,黑压压地站在琉璃殿外的台基下,一眼望不到头。

  因为奉旨要为元后祈福,云岫也就不必和他们一样站在外面风吹日晒,而是可以和寺里的高僧坐在蒲团上在殿里诵经,所以他瞧见了谢君棠在发妻灵位前烧了厚厚一摞亲笔写的祭文,耀目火光中神情黯然。

  他曾经伺候过笔墨,对方的字如今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云岫想到听过的各种传闻,心底越发肯定,谢君棠很爱仁元皇后,比起喜欢自己,那份爱意要宽广厚重得多,多到发妻离世多年仍无法忘怀。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对方嘴上说着喜欢,言行上却一次次地不顾自己的意愿,狭亵、戏弄、强人所难……兴许就是因为自己是云敬恒的儿子,是曾经辖制过他的权臣、同时也是杀妻仇人的种,所以比起喜欢,恨意要来得更加浓烈。

  云岫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锤了千万下,烂作了一团,连法事结束了都没注意到,还是旁边的僧人见他坐在蒲团上不动,轻推了一把,他才回过神来。殿里早已没了谢君棠的身影,只有冰冷灵位前的香烛以及长明灯持续燃烧着,香雾弥漫,烟气缭绕。

  外头的大臣、宗室也散得差不多了,云岫艰难地爬起来,因为长时间的盘腿而坐,腰肢和双腿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够走路。

  云岫离开琉璃殿,登上高处的亭子,清楚地看到蔽空的旌旗、华盖、方扇等物簇拥着中央的玉辂缓缓涌出山门,朝山下行去。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直到绵延的帝王仪仗以及尾随其后的王公大臣们的车马全部消失在山道上。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这才下了亭子慢慢往回走,心道,今日是元后的冥诞,谢君棠理所当然不会愿意看到自己。

  心底有些不知来由的淡淡惆怅一丝一缕地冒出来,却没有随风而逝,反而裹缠在他脚上,拖曳着走了一路,直到推开禅房门后看清坐在长案后的人才彻底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