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臣 榻上臣 第35章
作者:
奴伎与前朝官员行礼,应在半丈外行跪礼,玉来福低垂着眉目,往后撤了三步,刚好脚踏进雨洼泥水里。
“他还真的要跪。”
曾经风头无两的玉公子落魄至此,倒是看的很多人于心不忍。
有人按捺不住站出道:“不如罢了,今日老师丧礼,大家都是同门,崔大人何必逼人如此。”
崔石拂袖,端的一派高高在上:“我与贱奴可不是同门,床上乱叫的东西也有脸来这儿!”
玉来福对那人轻轻摇了摇头,让他莫给自己出头了,撤了步子要行奴才的跪礼。
膝盖尚未落地,雨声里突然传来一声急促马蹄,一人高声道:“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循声而去,是一名禁军快马疾驰而来,飞跳下马,双手捧着一物奉到了玉来福眼前:“陛下命属下将公子遗落之物送来。”
在场之人纷纷瞪大双眼,竟然是一块金令!
玉来福诧异的看着跪在他脚下的禁军,嘴唇微动:“这……”不是他的东西。
话没说完,潘全气喘吁吁的赶到,哎呦一声快步上前去,将禁军手中的金令拿起,恭身系在了玉来福腰上,故意提高一个声调:“公子急着出宫祭拜,连陛下赏赐的金令都忘了拿,还好送来的及时。”
潘全一指他身后的太监:“不长眼的东西,给我撑什么伞,去给公子撑伞。”
小太监撑着一纸白伞,为玉来福遮住落雨。
潘全站在雨里,转而面向寺前人群,扬声道:“见金牌令箭,如见陛下。诸位不拜吗。”
“这……”在场之人面面相觑,要他们对着一个奴才跪下不成?
潘全肃声道:“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你们要造反?!”
这顶帽子扣的太大,在场之人不管情愿与否,不得不放下伞,不顾脚下,俯身跪在泥泞地里。
原本此刻该跪在众人面前的玉来福,成了唯一站着的人。
崔石咬着后槽牙跪下,两眼直瞪:“陛下为何会赏赐一个奴才金令,还是你们两个串通一气,假传圣令!”
“玉来福推动改田良策,打破僵固朝局,朕念他不顾生死,以身入局,特赐金令。”雨帘里传来一道冷声,殷玄目色如冰,“崔侍郎有异议?”
玉来福闻言一怔,他没想到殷玄竟完全明白他当时刺杀狄贵的心思。
崔石更是倒吸一口冷气,玉来福什么本事,能惊动陛下亲自到此!
崔石低下头:“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骂人的时候,胆子大的很,”许是淋了雨的缘故,殷玄浑身散着寒气,“你方才究竟在骂他,还是在骂朕。”
崔石一头磕进泥地里:“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
“朕看崔侍郎头昏脑热了,该雨中跪一跪,清醒一番。”殷玄冷沉的双眸漠然扫过每一个人:“朕准许玉来福不行跪礼,诸君,有异议?”
“臣等不敢。”
殷玄转而看向玉来福。
玉来福脸上挂着雨珠,面色冻得有几分发白。
殷玄看在眼里,心里十分不爽,这段时间他好不容易将玉钦养出几分好气色,一场冷雨羞辱,又将他的努力打回原形。
不过不要紧,这些人想要羞辱玉钦,他就非要托起他。
一次托不住,他就一次一次的托起他,直到让玉钦相信,他能够像以前一样,有尊严的活在所有人面前。
殷玄上前牵住玉来福的手,牵着他走出脚下的泥洼。
玉来福惊诧抬起挂着雨珠的眼眸,竟见殷玄特地穿了一身银白衣裳,撑的也是素伞。
殷玄原本可以对罪臣曾荣不屑一顾,却给了他的老师足够的尊重。
第40章
恍惚中,玉来福已被殷玄牵进了寺中的客房。
潘全给他拿上一身新衣裳。
殷玄:“衣裳湿了,去换。”
玉来福看了一眼盘中的衣裳,为难道:“陛下,这是士人的衣裳,奴才……”
“朕准你今天破例。”
“去吧。”不等玉来福谢恩,殷玄便退出里室。
换好衣裳,又有奴才给玉来福改了发髻。
按照本朝规定,奴才只能梳偏髻,不得正衣冠。
玉来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百感交集。
如今这身打扮放在他身上,竟让他对镜中人有些陌生了。
殷玄站在门外,有些晃神。
士人打扮跟奴才的服侍好像只有几处不同,但却养人的很,玉来福的精气神好像跟着这套服侍一并显现出来了,像刚洗濯干净的莲,清爽干净。
玉来福起身向殷玄行礼。
“不必,你坐下。”殷玄抬手屏退下人,在玉来福身前缓缓蹲了下去,抬起玉来福的脚,褪去脏了的鞋袜,用热水浸过的帕子擦拭他脚上踩到的泥水。
玉来福慌叫了一声“陛下”,弹站起来,赤脚站在地上:“陛下折煞奴才。”
“坐下。”殷玄淡道,“朕让你坐下,不要乱动。”
“奴才……”
“你要抗命。”
“奴才……不敢。”玉来福攥了攥手指,硬着头皮坐下。
玉来福的脚踩在殷玄的手掌上,越发显得白嫩瘦长,殷玄擦的仔细,温热的帕子擦过他的脚面,带着热水的暖度。
玉来福暗暗抠住了凳子,不自在的蜷曲脚趾。
一排脚趾如同小钩子一样抠在殷玄手掌上,殷玄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那排小脚趾。
脚趾抠得更紧了。
玉来福轻道:“陛下,奴才自己来吧。”
殷玄没有应他,擦好他的脚又给他穿上新的鞋袜,再去擦另一只。
殷玄不让他乱动,玉来福便老实坐在凳子上,殷玄温热的手掌贴在他脚底,让他有些发冷的身体逐渐回暖。
换了干净的鞋子,玉来福舒爽了很多。
殷玄亲手将那块金令挂在了他腰上:“去吧。朕不能祭奠他。”
“奴才知道。”
身为皇帝,不能带头祭奠获罪的人。
殷玄肯容忍他的学生为他办丧礼,已经非常宽容。
玉来福刚要出门,身后又传来殷玄声音:“等等。”
玉来福回眸看他,殷玄抬起手拂上他的耳鬓。玉来福以为是他鬓发乱了,却不想,殷玄将他用来遮挡耳朵的一缕头发挂在了耳后。
然后,殷玄取下了玉来福耳珠上的红玉坠子。
殷玄详细问过屠杀午门那天的情景,曾荣死前,想要把玉来福的耳坠摘下来,但没有摘掉。
或许他给玉钦戴上的耻辱,也只有他能亲手摘下。
“干干净净的去见你的老师。”
玉来福心里骤然有一股难言的感受。
既然他今日已经破了这么多的例,索性不辜负了这份情义。
玉来福向殷玄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士人的拜礼,撑着白伞再次步入细雨中。
雨中,玉来福撑伞回眸,目光穿过细碎如雾的微雨,殷玄侧身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好像没有注意到玉来福灼热的眼眸。
又或者是,他被这道目光钉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佛前烛火摇曳,除了奉命跪在雨中清醒的崔侍郎,其他人都在中殿等候。
诸人面面相视,鸦雀无声。
玉来福踏步到殿中,众人纷纷起身,齐刷刷的朝他跪了下去。
玉来福恍然察觉,他腰上坠的金令实在太亮眼了。
这块金令,是殷玄给他的底气,流言也好鄙夷也罢,一块金令足够让所有人闭嘴。
他将腰坠取下收进袖中:“诸位同门不必拜我,请起吧。”
金令收了,在场的人才起身,见玉来福不仅有金令傍身,还重新换了士人衣裳,就连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潘全都对他毕恭毕敬。
那些他在宫中为奴为婢的流言,一时间又变得扑朔迷离,让人猜不透其中因果。
诸人脸上各自精彩纷呈,有人按捺不住开口问道:“玉公子,我等私自祭奠老师,陛下可会降罪于我们?”
玉来福:“陛下宽仁,不曾怪罪,祭奠可如常举行。”
在场之人松了口气。
刘侍郎主动上前搭起玉来福的手腕:“清源与子肃是老师生前最看重的学生,清源得陛下器重,子肃年轻有为,今日祭奠之礼,也该由你二人牵头。”
众人随声附和。
吕默静站在一侧,玉来福与他对视一眼,谢却了刘侍郎的好意:“刘侍郎与吕将军费心筹划,我怎么能越俎代庖。我随行祭拜就是。”
刘侍郎心里有些惭愧,方才他还与吕默背地议论玉钦人品,却不想玉钦的确为人谦逊,温润识礼,是他轻信传闻,可见流言毁人。
曾荣的祭奠仪式结束,一众人神情悲肃的离散。
殷玄的马车就停在寺外,玉来福与殷玄同乘一车回宫。
殷慎在府中牙快咬碎,他倒是没想到殷玄对玉钦这么上心。
殷玄亲自带着玉来福回宫,所谓“私逃出宫”的罪名也不成立了。
一场好算计反而给殷玄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