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 落匪 第80章
作者:问尘九日
邵妈妈送了才熬好的汤药来,薛鸷把睡在榻上的人叫醒,然后俯下身抱他起来,这人的呼吸喷到他脖颈间,都是滚热的。
“头疼?”
“嗯……”
薛鸷知道他这个人,疼了就抿着唇不说话,如若头还不疼,他定然就要开口让薛鸷将案上的公文与奏折拿过来给他看。
“一会儿我替你揉一揉。”薛鸷放低了语调,“先喝药。”
沈琅是喝惯了苦药的,并不要人哄着逼着,薛鸷将勺子递到他嘴边,他也就张嘴接过喝了。
薛鸷见他乖乖的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反倒更觉得心疼。
“那些太医养来有什么用?”薛鸷气愤地说,“专开些没用的苦药来糊弄人,怎么药也吃了这些日子,病却总不见好?”
邵妈妈说:“我听郑先生说,他们是见哥儿身子骨不好,不大敢下猛药,倘或明后日再不见好,干脆改一个更厉害些的方子。”
“那猛药再伤身,也不及如此这般病下去损害的精血多。”
薛鸷见他眼角含了一点泪,眉心微蹙着,看起来反倒比睡着时更难受了,他心疼极了,一颗心也跟着一道碎成了两半。
“明日再说吧。”薛鸷顿了顿,又问邵妈妈,“金银花水晾好了没有?”
“该是好了,放在外头屋里晾着呢,我再去看看。”
片刻后,她便端了那一盆由薄荷与金银花熬出来的药汤来,又去取了几方干净的棉巾浸在汤里。
“你替他敷着吧,我去厨下看看今日的晚膳好了没有。”邵妈妈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又看了沈琅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薛鸷拧干了那浸了药汁的棉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额上,又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缓缓地替他揉着百会穴与太阳穴。
“还有那么疼吗?”
沈琅轻轻摇头。
他那手法倒未必有什么用,但被薛鸷的气息笼罩着,沈琅总觉得要比方才更舒服一些。
“脸又瘦了,”薛鸷小声嘀咕着,“好容易才吃出来那么肉……”
沈琅低低地:“别唠叨,求你。”
“那你快好起来,我就不说了。”薛鸷低头吻了吻他火烫的面颊,“我倒宁可把我的健康分给你。”
沈琅眼下没什么力气同他说话,但因怕他太过担心,还是强打精神:“分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我么,我又不聪明,回去种地、打猎,怎么着也能糊口,”他说,“你呢,病好了的话,你就多赚点银子,以后给我盖大屋、什么宝马香车,你都替我赚来。”
沈琅的嘴角轻轻一扬:“你想得美……”
他话音刚落,忽听外头有人进来通传道:“将军,军营那边来人了,说是有急事要找您。”
眼下外头正下着大雨,既是冒雨来找他的,大约要说的绝不会是什么小事。
见他愣神,沈琅忽地抬起手,往上捧了一下他的脸:“快去吧。我睡一会儿。”
“嗯。”薛鸷给他掖了掖被角,“我就来。”
屋外依然是雷声阵阵,不知为什么,薛鸷一走,沈琅心里忽又怦怦乱跳了起来,总觉得难以安定。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薛鸷便又折返了回来,他原来脚步是急慌着的,可到了房门口,却又刻意收住了步子,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走到近前,发现沈琅还睁着眼,他才说:“我以为你睡下了。”
“出什么事了?”沈琅问。
薛鸷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可是不说,沈琅之后也会知道的,他如今正病着,若由别人把话传进他耳朵里,他更要忧心了。
“原先寨里有一个弟兄,名叫‘郎路平’,不知你记不记得……”
“黥面人。”
“是他。”薛鸷低声道,“方才他在酒楼里吃醉了酒,恰好又碰见了平日里总弹劾我麾下将士的那位姓宋的监察御史,那姓宋的出言挑拨,两人便吵了起来,郎路平怒急之下,竟在酒楼里将那姓宋的活活给打死了。“
沈琅沉吟片刻,而后道:“此事非同小可,他们那些人定会趁机借题发挥,你要小心。”
郎路平他是认识的,虽然模样有吓人,可为人是很憨厚的,脾气也不至于到暴烈地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死人的地步。
“我记得……那位宋御史,似乎先天不足,似患有心痹之症。”
薛鸷的脸色也沉了:“你怀疑他们故意设局?”
“十有八九。”
他话音才落,外头便又有人来叩门,紧接着金凤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宫里头来了消息,说是圣人要请您进宫说话。”
沈琅急得要撑起来,薛鸷忙坐在床沿上,将他搂到自己怀里:“没事,我能应对。”
“那群老狐狸……”沈琅轻轻抓住薛鸷的小臂,很小声地同他附耳,“若有什么不对,我会写信给仇二,他知道该怎么做。”
“好,”薛鸷笑着道,“你也不要太忧心了,整天愁这愁那的,病怎么能好呢?再说大宁是我救下来的,他们总不能杀了我。”
沈琅又急了:“千万别和燕昭说这句话。”
“我知道,我没那么傻。”薛鸷说着便回握住他滚烫的手,“你睡会儿吧,晚些我也就回来了。”
说完,他便将沈琅轻轻放下了。
“……薛鸷。”沈琅又一次开口,“一定小心。”
“我知道。”
“凡事三思而后行,他们说你什么,你只管不说话,就是要驳,也千万别拿你身上的功绩说事。”
“好啦。”薛鸷俯身下去,在他额上轻轻碰了一下,“我一定小心,一定一定不鲁莽。”
薛鸷离开后,沈琅只睁着眼,心里仍然是乱作一团。
偏偏是在这时候,他病得起不了身,这些人想必也是得知他病了,帮不了薛鸷什么,这才趁机使出了这样的阴招。
薛鸷如今虽已是封爵授勋,可到底还有过往的那些“劣迹”没抹干净,那些人只要一弹劾他,便必然要拿他的过去大做文章。
燕昭或许一开始还会觉得那些弹劾薛鸷的折子可笑,可这些日子以来,留中不发的奏折越堆越多,他难道真的不会对薛鸷升起疑忌之心么?
况且从一开始,燕昭便放任着苏蒲两党对薛鸷一派的攻讦,大约也是有意平衡两方的势力。
那些文官们抱作一团,可薛鸷根基浅薄,就是有心气与他们争斗,也迟早有天会让他们这些人咬下几块肉来。
越是这样想着,沈琅便越是觉得心火难消。
金凤儿送晚膳进来时,沈琅正想开口同他说话,可忽然地,嗓子眼一甜,竟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金凤儿转眼一看,吓了一跳,连忙嚷叫起来:“妈、妈!你快来……”
偏房内的邵妈妈忙冒雨跑将了过来。
“哥儿他不好了!”
第83章
薛鸷一夜未归。
沈琅时昏时醒, 夜里邵妈妈请来了郑先生,替他施了针灸,又一剂猛药添着人参养荣丸灌了下去, 才有些好转过来。
次日天才蒙蒙亮, 便有一个作小厮打扮的人, 自称是沈学士的旧友, 从偏门进了府。
金凤儿自是认识他的, 一路将他领进内宅, 小声问他:“张评事,是不是……我们大将军出事了?”
“先不忙问, ”那张评事低声回道,“等我见着了你家哥儿,再详谈。”
沈琅眼下不知道醒过来没有, 可若是为着薛鸷的事, 金凤儿又实在不敢不叫他起来商议。
听见卧房的门被人推开的动静,沈琅便挣扎着醒了过来, 但只听那脚步声, 他便知道来人不是薛鸷。
“沈学士……”那人低声问道, “怎么才几日不见, 就病得这样重了?”
金凤儿扶着他半撑起身子, 靠在了几个堆起来的软枕上:“今日已好些了, 不碍事, 请坐吧。”
张评事在金凤儿搬来的靠椅上坐下,而后看向沈琅道:“我长话短说, 一会儿他们恐怕还要找我。”
“昨夜薛大将军在乾枢殿内跪了半宿,那些人对他积怨已深,一人弹劾一句, 就是唾沫星子也要将他活活给淹死了。”
“偏偏那杀人的郎军头说是当场便畏罪自戕了,现如今死无对证,薛将军就是有口也难辩。”
“那些人想是有预谋的,十几名官员合参了大将军一本,仍是旧事重提,说他当年做匪首时横霸一方,那日在襄阳城内,无端又杀害了两名朝廷命官,诸如此类,足给他身上堆了一‘车子’莫须有的罪名。”
“这也罢了,竟连人证、物证与摁了手印的供词俱有,圣人逼不得已,只能将他暂时收押进了大理寺狱。”
“昨夜回去,他们又商量着等今日一早,便到宫门外跪请圣人,也想了一套说辞,”张评事道,“大约说是‘如今鞑靼已退,那点残兵败将,不足为惧,薛鸷即便当日退敌有功,也是出于自保的目的,并非诚心为国,如今他又纵容下属打死了朝廷命官,数罪并纠,这般恶贯满盈的匪寇,当立即处以极刑、以慰民心’。”
沈琅听他说完,心里却反倒松下来一口气。他们太着急了,又提了不该提的事,薛鸷之所以杀那两名官员,不也是燕昭授意的吗?
何况薛鸷只动手杀了两人,剩下那二十余个,全是燕昭命人放箭射死的,他们时不时地便在燕昭面前提起这件事,必然会引起他的不快。
“楫舟,要不要让人替薛将军求情?”
“不必,”沈琅沉吟了片刻,才道,“这时候没人替他说话反倒更好。”
有一句话他放在心里没有说,他想,豫王当日,不也是被苏蒲两党,一人一句攻讦给逼到东都城的么?
这时候,薛鸷越是显得孤立无援,越是能激起燕昭心里对那些生事官员的反感。
虽是这样想着,可等张评事走后,沈琅还是让金凤儿搬了张案几到榻上来,随后意简言赅地写了一封信,请人跟着北行的商队,一路送到边关去。
先前送去给阿剌忽失的那封信,是他特意留下疏漏,就是要让燕昭看见的。但这封信却不能出一点纰漏,若是跟着商队走,至少也要二十日才能到边关。
沈琅在心里算了算,等信件送到了,再让仇二等上二十日,若是他这里还没有送信过去,那边便可以按照他们起先商量好的,开始着手“行事”了。
*
二月初八,燕昭微服来访。
门卒连忙跑进去通传,金凤儿首先迎将出来,他刚要跪地行礼,燕昭便一抬手,说了句:“免。”
“你们哥儿怎样了?”
金凤儿一边引着他走进内宅,一边有些郁郁地回着话:“还不见大好,前日呛出一口血来,昏了好久才醒。”
燕昭顿了顿,像是没想到:“怎会病得这样重?”
“太医说是‘思则气结,肺络不固’,哥儿这小半年以来,劳倦思虑,不曾怎样休息,这才导致了旧病复发。”
燕昭听他说完,也就默了不言语。
等金凤儿开了沈琅卧房的门,燕昭立即便嗅到了一股很浓重的药味,他皱了皱眉,扶了把门框,才跨步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