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 落匪 第5章
作者:问尘九日
可他脸上一时的慌乱也并不能让沈琅放松警惕,他整个人都缩在那条脏旧的被子里,更不吭声了。
薛鸷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浮起几分尴尬,可这点尴尬很快便被那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吞没了,他忍不住用那种探究的目光看向沈琅:“你从小……便这般吗?”
沈琅猜不出他现在是想做什么,更分辨不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他记得那天是这人一句话留下了他的命,但脑海中盘踞着的念头却和那天他们说要将自己和金凤儿扒光了丢去喂野狼一样令他恐惧。
薛鸷见他像是吓傻了一般,缩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干脆也不问了,只故意干咳了几声,然后道:“……我去叫人来。”
他起身走出去约莫三十来丈远,恰好碰见一支巡山小队,于是便遣他们去叫个女眷过来,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前我亲自带人绑上来的那个妇人,你们可有人认的?”
小队里有人道:“大爷,是不是姓邵的那个?”
薛鸷哪里知道她姓什么,只随口道:“总之你看着把人叫去那边棚屋就是了。”
这回再折回去,薛鸷没进那柴火棚,只在棚外立着,他眼力很好,能看见里头那人正背对着自己缩靠在木枕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那边邵妈妈得了消息,连忙将手中的活计一放,紧赶慢赶着跑了过来。
见着门外立着的薛鸷,她愣了一下,但还是没忘给他行礼:“大爷。”
薛鸷略一点头,邵妈妈才往棚里去了。
那两人不知在里头都说了什么话,没多会儿功夫,薛鸷便见那妇人又一脸忧心忡忡的出来了,妇人觑着他的脸色,又叫他:“大爷,方才是我们家琅哥儿不懂事,冒撞了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薛鸷打量那小病瘫子,左不过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口中倒是好说话道:“我跟他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他那身子……”邵妈妈复又紧张地说,“生下来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不会染人的。”
因着沈琅是这样的身体,邵妈妈寻常对相干的奇闻异事也多有留意,知道寻常人家若是生出沈琅这样的孩子,断没有平安养大的,不是被当做妖孽溺死打死,便是被当做不祥之兆祭了河神与山神。
邵妈妈从前听人说,他们这些“绿林好汉”们也分外迷信鬼神妖怪之说,她是真怕这匪头一翻脸,就让人把沈琅架在柴火垛上烧死了。
“我又不是多话的人,不会同人传他什么坏话,”薛鸷道,“你只管替他把弄脏的衣裤换了,这样冷的天,仔细别冻病了。”
邵妈妈听他这样的口吻,顿时心中一喜,忙应道:“是是,多谢大爷!”
薛鸷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冷了,揣上那两只烤鱼转身想要回去时,身后邵妈妈忽地又叫住了他:“大爷……本不该再劳烦您,只是我们琅哥儿那袄子已坏得不能看了,眼下大家伙都要过冬,实在借不来一件好的冬衣了,您能不能发发慈悲,叫管事的人赏我们一件厚袄子穿?”
薛鸷这才想起刚才被自己撕烂的那件破袄,于是爽快道:“我那倒有几件旧衣裳,你跟我来取就是了。”
邵妈妈忙口中道谢,又殷勤地跟了上去。
第6章
自那天之后,沈琅很是惶惶不安了几日,但却迟迟没等来那匪头的发落,反倒是三当家李云蔚又来这里找他。
李云蔚脸上挂着几分笑意,进棚后他才看见沈琅身上穿着一件明显大了许多的半旧大袄,他盯着看了几眼,莫名觉得这袄子有些许眼熟。
寨中资财有限,这样一件通色一致且不见缝补的木绵裘,只有他们几个当家人那里才有,李云蔚记性很好,只看这颜色大小,就猜到是薛鸷前些年添置的冬衣。
“你身上穿的这身袄子,是大爷给你的?”他问。
沈琅这几日总睡不沉,气色看上去也不大好,听见他问,只怏怏点了点头:“我那件袄子弄坏了,这是我妈妈管你们大爷借的。”
李云蔚闻言神色微动,笑道:“我们大爷从来待人宽厚。”
“三爷今日来这做什么?”沈琅注意到他手里并未拿着古籍书本。
“我来同你说件好事。”李云蔚并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先前我不是允诺了要给你换间好屋子住么?刚巧这几日山上新平出来一块地,我和大爷说了好几次,好在他总算是点了头,叫人弄了些木头来盖间土屋,明日便动工。”
“先允了这新屋,我又同他说你知书识字,是个博物洽闻的人物,比我还要略强些,劝他干脆将你收为寨中师爷,也好帮我分一分忧,他也答应了。”李云蔚顿了顿,又道,“有了这一层身份,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不识趣的来欺负你了。”
沈琅听他这样说,心中既有欣喜也有不安,面上却不显露:“劳烦你费心。”
李云蔚笑了笑:“客气什么。”
顿了顿,又问他:“只是你那妈妈,怎么忽然想起管我们大爷借东西了?”
沈琅并不跟他说多,只含糊道:“那日大爷碰巧路过此处,同我和妈妈说了几句话,我妈原想求大爷再赏我们一套过冬的袄子,不想大爷热肠古道,直接叫了我妈妈跟他去拿。”
“原是这样,”李云蔚点头,“怪道他那时听说是你,好似认识一般。”
“三爷,”沈琅转了话锋,“我一个人在此处待的实在无趣,劳烦你得闲时候拿两本书来给我看看。”
“这倒是。只是你那些旧书我想你也已经读过许多遍了,刚巧我那里也有些杂乱的藏书,一会儿叫金凤儿拿几册过来给你解闷。”
“多谢三爷。”
李云蔚一人管着寨中上下的冗务,并没有闲功夫陪他多聊,寒暄几句也就离开了。
……
这日终于见天放晴。
沈琅倚在金凤儿给他搭垒的干草床靠上,借着外头散进棚内的日光,入迷地盯着手里的书页。
李云蔚给他拿的都是些志怪的杂书,从前在家时,先生从不许他读这些“无用”的书,如今陡然看见这些书,沈琅心里全是新鲜劲。
可他如今独自一人住在这草棚里,白日里看了这些,夜里便不免有些害怕,但却又架不住这些书有意思,沈琅一读起来便停不下来了。
刚读到“秀才山中遇狼妖”一篇,正出神着,却见眼前书页上的光突然暗了暗,沈琅心中一惊,顿时扭头朝着外面看去,却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薛鸷面无表情地看着人的时候,面部的轮廓线条显得冷硬而锋利,眼角又尖尖的,一时竟和那书中化成了人形的狼妖撞上了脸。
见这小瘫子看上去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薛鸷便很得意地笑他:“你也太胆小了。”
沈琅心里颇有些气恼,可他知道这人是这里的匪首,因此一开始也不敢太和他甩脸子,只不咸不淡道:“若换做是你,入神时被人悄不做声地这样盯着,你也要吓一跳。”
薛鸷盯着他那张脸,心里不由得想,这小少爷落难至此,可一张脸却还是收拾得白净漂亮。看惯了山中那些不修边幅的莽汉武夫,再看到这样一张同这里格格不入的脸,薛鸷心中不觉浮起几分模糊的惊艳之感。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今日看着气色倒好些。”
沈琅不知道该答他什么,因着那日的事,他心里始终对这个人有些膈应,现在面对面时就更觉尴尬。
“你多大了?”薛鸷又问他。
“十七。”
“我以为你至多十六岁。”他的目光复又落到沈琅身上穿着的那件大袄上,“我这件袄子你穿着也大了。”
自那日从这里回去以后,薛鸷总能想起这人恼恨得红了眼的模样,心里又总是痒痒,想知道把这人真惹哭了会是个什么光景。
“至少能挡风御寒,”沈琅不冷不淡地说,“多谢大爷借衣服给我。”
薛鸷闻言很随意地笑笑:“不必谢。你那新屋子也快搭好了,估计再有三四日的功夫便能住人了。”
沈琅看向他。
“你不谢我了?”薛鸷道,“那空地我原想平出来养兔子的,却被你占了先。”
“多谢。”
沈琅以为他只是路过,糊弄着攀谈几句,这人估计就走了,谁料他似乎完全没有要挪动身子的意思,又开口没话找话道:“你每日都待在这里做什么?”
“看书。”沈琅故意答得简短。
“看什么书?”
“大多是鬼神精怪之类的杂书,想来也是这些人无聊杜撰出来唬人玩的。”
薛鸷闻言却突然凑近一步,阴冷冷地同他道:“未必是杜撰。我们这山里可闹过不少怪事,你没听人和你讲过么?”
沈琅摇头。
“常听说这山里有许多狼妖熊精,会学人口舌,等到夜深时才出来化成人形,在外头故意学你亲近之人的声音唤你的名字,勾得你回头答应,它们便会突然出现,将你咬得半死,然后再叼回窝里慢慢享用,等人发现找到时,便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衣服鞋帽了。”
他说得极生动,就像是果有这事发生过一般。
因此沈琅有些迟疑地:“你少唬我,若果真有,你们怎么还敢在这里过活?”
“我们这些人时常是东躲西藏,有个能安生的地方便不错了,哪里还有的挑?”薛鸷很煞有其事地,“我也是好心告诉你一声,那些山怪最喜在冬日里下来吃人,吃饱了好蛰眠,你夜里若是听见了怪响,可千万屏息不要答应。”
“知道不知道?”
沈琅:“我才不信你。”
薛鸷又笑起来:“你爱信不信,吃了你也正好,到时也正好少吃我一个寨中兄弟。”
沈琅立即反唇相讥:“你又怎知它们不先吃了你?”
“我肉硬,不好咬。”薛鸷道,“再说我以前杀过狼,它们很怕我。”
“倒是像你这样不晒太阳的小少爷,细皮白肉,它们只怕闻着香味便寻来了,你怕不怕?”
沈琅有些恼了:“怕什么?它们来了也是找你报仇。”
薛鸷见他生气以后,原来冷淡的眼里便透出几分恼意,脸也微红起来,才终于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人了。
“你方才才说多谢我,”他又故意道,“现在却又咒我被那山精野怪寻仇,可见你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沈琅听他倒打一耙,顿时更生气了,只可惜这草棚子四壁漏风,连个窗子也没有,更挡不住眼前这个烦人的大高个。
于是干脆别过脸看书,将他当做空气不理。
薛鸷却仗着自己个高,抬手就穿过了金凤儿他们先前特意筑高过的竹篱墙,故意拿手挡着沈琅手里摊开的书页,不许他看。
“喂。”
“干嘛不理我了?”
沈琅不说话。
“你不知道我是这寨子里的大当家么?”
沈琅终于皱起眉,阴阳怪气道:“是么,真了不起。”
“他们没告诉你,大当家最爱杀人?尤其好一点一点地把人剁开,就像是切鸡分猪那样。”
沈琅瞥见他脸上戏谑的笑,猜到他大约又是在戏弄自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沈琅眼里的温度忽然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他很想说,“你们这些人才最该死,就是剁碎了喂狗也不可惜”,但如今他依人篱下,又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
沈琅沉默不语,只忽然伸手抓住了薛鸷的手腕,要把他故意盖在书页上的手拉扯开,却不料反被他一把捉住了腕子。
薛鸷的手很糙,早些年他跟着大爹爹和阿爹耕地,也干过不少粗活,掌心里因此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又因平时他只跟那些土匪兄弟们打闹,所以他这一抓并没有收住劲,没轻没重地直把沈琅掐得痛叫一声。
见他这样,薛鸷忙松开手,可沈琅细白的手腕上已经起了红印。
他忍不住盯着那一截白颜色:“……你也太瘦了,我就轻轻一抓。”
沈琅抚摸着那处还在隐隐作痛的皮肉,觉得这人着实是很讨厌。
他的语气顿时更差了:“你不是这寨子里的大当家么,也没有事可忙?怎么还不走?”
薛鸷闻言笑道:“今日倒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