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替嫁之将 第135章
作者:猛猪出闸
三伏天,人和日头是冤家,最好避而不见,只有早晚才适合出门。
叶星辞昏沉沉的,从眼珠到脚趾,整个人都被暑气蒸裹着,连手背都流了汗。雪球儿迈着紧凑的小步,嫌地烫脚似的。
路上笼着一层炙烤得发颤的烟尘,热风一吹,尘土和浑身黏汗糊在一处,像披了件浸透沸水的衣服,难受。
走得急,没戴席帽,叶星辞大大咧咧地将衣服披在头顶遮阳。中衣湿透了,索性打赤膊。
“哎呀,王妃光膀子,简直不堪入目……”陈为瞥一眼那日益宽阔的肩膀。
结实的肌肉宛如玉质山岩,一块块紧咬着骨骼攀附生长,正在褪去少年的青涩。再有个一年半载,恐怕彻底没法穿女装了,那场面就像野豹子愣充小猫猫。
片刻,到了东郊“马市”。陈为恍然:“嘿,你小子真聪明。”
“罗雨没骑马,既然要远行,肯定要来这买马啊。”叶星辞刚一下马,便有几个马贩围过来,重金求购雪球儿。还调戏姑娘似的,掰它的嘴,摸它的腿。
叶星辞护住爱驹,使了点小钱,描述罗雨的相貌,打听他的去向。一个脸色发黄的马贩道:“哦,他啊,斯斯文文又冷冰冰的。挑了一头老黑驴,往东去了。”
叶星辞让陈为回城找楚翊,自己则继续往东找。日头越爬越高,罗雨八成会在路边茶摊纳凉歇脚。
他得想个招,在不露面的情况下,让罗雨往回走,叫他们主仆重逢于火热的官道,互诉衷肠。
哎,多美好的一幕!
“诡计多端的外甥媳妇,又有什么奇招儿?”陈为好奇。
“哈哈,不告诉你!”叶星辞纵马扬鞭,向东疾驰。黑发如一团墨染的野火,燃烧于盛夏。
雪球儿一口气奔出七八里,被毛间渗出汗液。叶星辞不再催马,悠悠逛了片刻,终于在一处农户架设的茶摊外,望见一头身姿俊俏的老黑驴。它正探在水槽痛饮,鞍下挂着包袱。
包袱皮,似乎是罗雨的一件旧衣。
谁能想到,绝顶高手会骑驴远行。或许,这是一种行走江湖的伪装。
靠近茶摊,叶星辞下马,将鞍具卸在路旁深草,自己也藏身其中。雪球儿跟着他往里藏,他推它脖颈一把,指指茶摊:“你也渴了吧,去那棚子喝茶。”
雪球儿呼哧呼哧地瞧着他,鼻孔喷着热气,黑汪汪的眼睛似在说:虽说人人都会拍马屁,但听不懂马语啊,而且我没钱。
“不怕,罗雨哥哥会请客的。”叶星辞指指茶摊,拍拍马屁,发出明确指令。于是,雪球儿悠哉地溜过去。高大神骏,通体白如新雪,仿佛炎炎烈日下一道清凉的幻影。
它毫不见外地逛进茶摊,似乎也要喝茶。老板赞叹哪来的宝马,闭目养神的罗雨抬眼一扫,不禁惊呼:“雪球儿?”
他凑近细看,确认是熟人。不,熟马。没配鞍,肯定不是王妃骑来的。
“你怎么跑这来了!被拐卖又逃了?王妃肯定急坏了。”罗雨四下看看,牵过白马,朝老板要来泡茶的山泉饮马。
他望着热浪翻滚的官道,用目光丈量这段刚刚被自己狠心抛在身后的路。踌躇过后,他跨上毛驴,戴起草帽,牵着雪球儿,毅然踏上归途。
叶星辞猫在半人高的草里,汗流浃背,双眸晶亮,笑嘻嘻地看着罗雨从眼前经过。耳边蚊虫嗡鸣,像是赞扬:嗡嗡,小五你可真聪明呀。来亲亲,叮你一口。
“把马送回去再走。”罗雨抽打毛驴,自言自语,“马丢了,王妃就难过。他一难过,王爷也跟着不痛快。没准,王妃还要对王爷狠狠发泄一番,我不能放任这种事发生。”
叶星辞捂着嘴笑。
他回想和楚翊成亲那天,罗雨开心得上蹿下跳,比新郎本人都快活。这男人简单极了,万事以王爷为先。又复杂极了,心狠手黑还不失幽默。
叶星辞目送罗雨远去,自己搭了一辆往顺都送梅子酒的骡车,远远跟随。
他掏银子买了酒,端着酒舀酣畅淋漓地痛饮,放眼画卷般徐徐展开的夏日绿野,十分快意。他跟驾车老伯闲聊,问对方怎么看当今的摄政王。
“啥?射正射歪的,我那偏僻,啥也不知道。”老伯不感兴趣。
叶星辞两腮酡红,抹了抹嘴,用衣摆扇着风,换了一种问法:“你该有孙子了吧?”
老伯说,长孙六岁了。
“那你们村,最近是不是多了个教书先生,开了学堂,小孩子不用付钱就能开蒙?”
老伯点头。
“为何不用付钱?”叶星辞扼要地解释,“因为那是官派的,先生的衣食住行,由官府出。学堂的屋舍,也由官府修。你想想看,连偏僻村子都派了教书先生,足见朝廷用心良苦,不是做样子。”
老伯“哦”了一声。
“派一个教书先生简单,派一千个,一万个可就复杂了。这些,都是那位摄政王主导的。”叶星辞支着一条腿,傲然扬起嘴角,“还有他的王妃。”
老伯不假思索:“挺好,两口子人不错。”
质朴的称赞,如烈酒般流进心里,一串滚烫。叶星辞哽咽一下,嘀咕着“谢谢”。原来,满足是这么容易的事,只需乡下老伯的一句肯定。
车辚辚,日炎炎。
罗雨的驴很慢,叶星辞乘的骡车也不快。从背着太阳走到顶着太阳,天地间热到极点几欲燃烧的一刻,罗雨忽然停住了。
叶星辞跪在骡车眺望,只见一匹高骏黑马,堵住了毛驴的去路。在马上之人灼灼的注视下,罗雨压低帽檐,想装不认识。看一眼跟在驴后的白马,又讪讪地摘下帽子,垂着头,脖颈淌满汗水。
楚翊盯着他,一语不发。
“老伯,你的酒真不赖!”叶星辞谢过老伯,背起雪球儿的鞍具,欢快地追了上去,朝爱人挥手呐喊。
楚翊一愣,继而识破了这一手“白马计”,笑着喊:“慢点跑,臭小子!”又冷瞥一眼罗雨,驱马走进一片柳树荫。
罗雨下了驴,拖沓着步子跟过去,将驴和白马都拴在树上。叶星辞也颠颠地赶到了,撂下沉重的马鞍,喘气擦汗。他没说话,话该留给这主仆俩说。
罗雨躲避着楚翊埋怨痛心的火炭般的眼神,嗫嚅着:“王爷,我……我闷得慌,出来散散心,不觉走出好远。碰见了王妃的马,它还给府里捡了一头流浪的驴。”
楚翊被气笑了,把“我之了”的诀别书甩在他身上,不严厉地责怪:“为了找你,舅老爷都发痧了,在前面的酒肆歇着呢!”
罗雨清秀的脸庞浮起愧疚,终于吐露心声:“最近,我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我知道,王爷一看见我这张脸,就会想起四爷的事。就伤心费神,做噩梦。”
“这与你无关。”楚翊苦笑。
“有关!”罗雨红着眼,一手攥着汗湿的前襟,“看王爷经常难过,我就想,你是不是后悔了?我是不是,不该那样坚决地执行命令?我该多等等,多想想……毕竟,那是王爷的血肉至亲啊!”
“等什么?等他侥幸逃脱,然后继续害我?”楚翊口吻轻松,全然不像今早还被噩梦惊醒的人,“决定是我做的,又不是你。若我身手不凡,就自己去了,可惜我翻尼姑庵的墙都费劲。”
叶星辞擦着下巴的汗,嘻嘻一笑。这些奇妙的记忆碎片,像搭在肋骨的手指,总是勾得他想笑。
第233章 边关生变
“当初,你为何追随我?”楚翊注视忠心的护卫,掷地有声道。
“因为,王爷陪恒辰太子巡边时,斩了掳掠民女的军官。”罗雨的头也猛然昂扬,脸被暑气熏得发红,声音由弱渐强,“还给了我尊严,让我找到活着的意义!我认定,你是明辨是非的好人!”
“我既明辨是非,就不会迁怒于你。”楚翊在树荫下踱步,顺着他的话说,“你一走了之,不就代表我是非不分?这不是骂我吗?”
罗雨无措地摆手,连说不敢。
“自己的伤,要自己长。不是你走了,我的伤就好了。”楚翊定在他面前,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盯着他的双眼,“你这样不告而别,我反倒更疼。每次想起这桩事,我会憾恨,我不只失去了一个兄弟,而是两个。”
罗雨咬住下唇,用胳膊挡住眼睛,双肩不住耸动。
叶星辞在微醺中默然旁观,忍不住开口:“罗兄弟,你挑一头老驴当坐骑,是不舍得王爷,想走慢点,对吗?”
罗雨压住哽咽,点点头:“王府就是我的家,我不知该去哪。只能慢慢走,边走边想。”说完,情绪再度翻涌,他又抽噎起来,脸憋得通红。
“走,回家。”楚翊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罗雨翻身上驴,叶星辞也为爱驹配好鞍,三人顶着酷暑去找陈为。叶星辞纳闷,四舅小小年纪就这么虚了,亏他还有个“童男鉴定”,假的吧。
烈日下,楚翊嘴角挂起金色的微笑,轻声道:“谢谢你,小五,多亏有你。”
“你欠我个大大的人情哦!”叶星辞得意一笑,双颊灿若烟霞,点缀着露珠似的汗。
“好,会还的。”楚翊蹙眉,盯着老婆半露的胸肌,语气泛酸,“你这是在哪喝的酒,还衣衫不整。”
叶星辞遥指前方,骡车激起的烟尘未散,被热气凝在半空。
楚翊相当有危机感,嗔怪道:“万一人家看你可爱,下蒙汗药把你卖了,把你掳进草窠子里欺负了,你哭都找不着调!”
叶星辞撇撇嘴,朝他吐舌头。
“王爷多虑了。”罗雨宽慰,“王妃固然俊美绝伦,但正常人不会产生那种想法。”
“罗雨说你不正常,哈哈!”叶星辞俯在马背,捧腹大笑。
“是啊,我把自己代入进去了,我太龌龊了。”楚翊在颠簸中笑吟吟地自嘲。
“我不是这意思……”罗雨挠挠头,为自家王爷找补,“王爷要是把谁带进草窠子里欺负,那必定有个高尚的理由。”
叶星辞再度爆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马屁拍得这么可爱。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进城了才想起,把四舅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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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尽更阑,参回斗转。
光启殿仍烛火通明。
这一夏的蚊子格外悍勇,顶着驱蚊的熏香,硬往身上扑。楚翊闭目揉了揉眼眶,又挠挠手背的红包,以朱笔在一封关于继续兴办官学预算的奏折上写道:照准,当精打细算。
权力带来效率,从前要费口舌和庆王商量的事,现在他一挥笔直接批朱。
“九爷,休息一会儿吧。”在光启殿值守的太监悄然走近,将一碗冰镇的绿豆莲子汤放在案头,问他想吃什么夜宵。
“不用。”楚翊端起碗一饮而尽,想道:今晚没和小五一起吃饭,本王不开心了。人一辈子,吃的饭有数,吃一顿少一顿。
近来,他和小五主要做了三件事。
一为,广设官学。
广开民智,是恒辰太子念念不忘的政策。先皇也在做,但还不够。必须让寒门庶族学子的上升通道不被阻断,有渠道入仕,以防宗族势力再度做大为世家门阀,兼并土地,重蹈前朝覆辙。
少年时,楚翊与挚友争辩:“开民智,则酿祸端。民众都学精了,不受官府约束了。”
挚友却说:“开民智,方为盛世。蒙骗百姓的贪官污吏,才怕大家识文断字会算术呢!你想想,若人人开蒙,那他们将来学务农、学打仗、学经商,都要更快。
拿军中的旗语、号令、战阵来说,一个上过学堂的兵,和一个大字不识的兵,前者学得要快百倍,因为他自小就懂学习的方法。如此,整个国家的步子,也就迈得快了,这才是盛世。若一国因开民智而亡,那只能说它该亡。”
楚翊把这些讲给小五,少年惊得合不拢嘴,舌头都被蚊子叮了。
楚翊对他分析:“像南齐,便集权不彻底,尹氏与叶氏世代联姻才保政权稳固。这份稳固,也催生了更多世家。而大昌经过先皇的锐意革新,整顿宗族势力,就少有这种负担。像吴正英这样的寒门帝师,在江南比天上掉金子都稀奇。”
小五听得抓耳挠腮,有点不高兴。
当楚翊说,两姓频繁通婚,容易生出疯孩子、傻孩子和怪孩子时,小五好像更不高兴了,还拒绝他进入被窝。
二为,推行新政。
以翠屏府为标杆,向全国推广,将人丁税并入田赋。只是,起步就遇到诸多困难和乡绅的阻挠。楚翊命各地因地制宜,软硬结合。派已升任户部侍郎的李青禾为钦差,巡视各州府,帮忙出谋划策,二人通信密切。
三为,整修堤坝。
钦天监奏称,这二年冬季多雪,夏季多雨,应整修加固沅江和支流的堤坝,及各地河堤。于是,楚翊又从牙缝里扣出一笔银子,工部已经在实施了。
批完奏折,楚翊的手背又多了两个蚊子包。侧耳一听更声,已是四更天。夜风褪去暑热,送来短暂的清凉。
他伸了个懒腰,命太监通知家人备车,快步走出光启殿,着急回家跟小五钻被窝,却被一道浑厚的声音困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