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煮甜烂 浓煮甜烂 第43章

作者:杏酪 标签: 近代现代

  “我知道了,董事长。”邢幡在他崩溃前,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

  他语气中诡异地夹杂着无奈,这让陈悟之感到猎奇。因为他认为邢幡现在就算再怎么沉稳也该恼怒了,谁都知道陈羽芒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会失控会报复,所以他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你……”

  “你不用再说什么,你不了解芒芒。”邢幡忍不住叹着气,又笑了笑,表情有些苦涩,他想起来什么,那丝笑意变得温柔很多,“其实我也不了解他。”

  “什么意思?你这话什么意思?”

  在做出选择的时候,邢幡就已经调整了某些事情的先后位置。既然选择将陈羽芒送走,就代表他有意要将那个孩子摘离这些荒诞又无序的纷争。

  这看似是个不起眼的举措,但只有邢幡自己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决定,又将陈羽芒放在了什么位置。陈悟之说得对,他是个谨慎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出现错漏的人事物。

  能杀了陈羽芒,必然会杀了陈羽芒。

  陈悟之又说对了,陈羽芒是个极其不安定的因素,可能会报复,也可能会失控。所以他为什么允许这样的因素脱离现状,为什么要将陈羽芒送走,为什么不杀?或做些更残忍的事,让陈羽芒成为可以被牺牲遗弃的一部分,以换取道路上的平静和安定。

  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陈羽芒想的所有结论全都是对的。

  为什么远离,为什么心软,为什么千方百计的送走。忽然不去联系,连电话都不接。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如果真的没有感情,如果没有动心,邢幡不会拒绝陈羽芒的身体,也不可能不碰他。

  陈羽芒猜对了,远离是因为珍惜。不碰是因为珍惜,拒绝也是因为珍惜。

  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觉得陈羽芒宝贵。这份宝贵与性无关,和爱更扯不上一点关系,邢幡只是无奈地将陈羽芒的位置排到了前面。他希望这个通透又悲惨的孩子能有一个干净简单的人生,他希望陈羽芒能离这一切远点。未来不要相交,能忘记对方最好,那点微弱的心动让他心软了,邢幡在一切苗头发芽之前掐死了美好的可能性,他不爱陈羽芒,他为了自己,摧毁了陈羽芒拥有的一切,这种行为如何能算是爱?无论陈羽芒在不在乎这些,他的人生都因自己而翻天地覆,或许那笔钱是一份补偿,或许他知道陈羽芒本就厌恶短暂的前半生,厌恶被邢幡毁掉的一切,但这并不是他能理所当然做这一切的资格。

  利用就是利用,背叛就是背叛。

  无可辩驳。

  在面对有关于陈羽芒的选择上,邢幡忘记了阴影与伤痛,所剩下的只有无可奈何。他没什么办法,只好说,“我不会去找他,既然你说在他手里,那么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什么?”陈悟之愣住,“你发什么疯?你不怕他报复你?”

  邢幡笑了笑,“东西在他手里,我又能怎么办。他做什么决定,由他自己说了算。我不会干涉。如果真有什么麻烦,实在解决不了,我也无能为力。”

  想报复就报复吧,既然是陈羽芒,那么邢幡就只能接受。

  “……”陈悟之还想说什么,但他忽然发现邢幡看向自己的时候,眼里的无奈和纵溺就那么不讲道理地褪了下去,因为恢复了以往的冷漠,让人的身体又紧绷起来。

  他说:“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父亲?即便自己倒了,也要拉儿子下水。我将他送了出去,你又要将他带回来。董事长。我还是希望他能按照我设想的那样生活。”

  “……”

  邢幡说:“你把那种东西寄给他,不看还好,真看了怎么办,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隐患。董事长,你是个麻烦。”

  “东西在他手里,你却说我是个麻烦?你和我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悟之被值岗的人带走,满腹荒唐,他挣扎着,高声问邢幡要怎么处理他,质问他是不是好赖不分,陈悟之警告邢幡,让他最好快点处理陈羽芒,“迟早有一天你得被他毁了。疯子,你们都是疯子。迁怒我,我看你真是神志不清了。他绝对会报复你,你杀不了我,也没有权利将我监禁,你绝对会死在他手里,我肯定能等得到这一天。”

  陈悟之说:“邢业霖说得没错,你骨子里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

  邢幡离开的时候,管理员来送人。毕竟这干大事的年轻人难得来首都办事,他不愿意放弃这个讨好新贵的机会。

  他递了支烟过去,邢幡没有接。“客气了,戚署长。我肺不好,不能吸烟。”

  戚正笑道,“风华正茂的年纪,和我客套这些?也罢,爱惜身体是好事。我不强求你。”

  “转移的过程中容易出纰漏,一切都需要署里上下费心。”邢幡说,“多提点我吧,未来的路我估摸难走得很。”

  戚正瞠目结舌,“你这也太爱谦逊了,年轻人不要这样,假。”

  “假不假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邢幡轻声说,“这是自卑。”

  “嗯,我还是看好你的。只是小心了,我刚刚丧听了半天,你不要责怪我僭越。”戚正蹙眉,“你不打算去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吗?我只以为你是要揉搓他,吓唬吓唬。但我怎么觉得,后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确实。”

  “确实是在开玩笑?”

  天气有些热,邢幡将外套脱下,递给一旁的下属,对戚正笑着说:“确实僭越。戚署长,您注意自己身体。”

  戚正愣住,不过也没愣多久,他很快露出个笑容出来,替自己解了围,又叙了几句。直到邢幡的车开走,他眯了眯眼,心中对此人的评定复杂了些,也更细致了些。

  这个夏天来得晚,倒是比往年更热。首都还好,鑫城沿海,湿度大,温度一起来就让人头昏脑涨。

  十年后回忆起来,那年发生的一切都有着昏黄的色调,单一又遥远,像午后一场汗津津的梦那样,睁开眼没过多久就会忘记其中的细节。

  “我最终没有找到邢幡。”后面发生的事,他不需要闭上眼睛去回忆了。陈羽芒睁开眼,他看着天花板,笑了笑,轻声说:“他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了想要达成的目标。应该没有任何事值得他逐步停留。”

  他回国的消息没有瞒住,他也无意去瞒任何人,事发才几个月,陈悟之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全城的人都恨死了他们一家,白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泥沼,烂透了,多少人命官司无头无尾地折损在陈悟之手上,他对着镜头摄像机,在全国人都能看到的频道说自己作为新时代企业家为国为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陈羽芒出机场的时候有很多记者,围着他拍照。

  “那天很多人都知道我回来了。”

  陈羽芒无论遭受了什么,都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几年后,季潘宁按照她的目标那样回国开店,她最终还是找到了他。把昔日高高在上,如今却埋在泥潭里的陈羽芒带走了。

  Venn问道,“你没试着去其他地方找找看吗?我觉得,如果是公众人物,他行踪的资讯,不是很容易获得吗?”

  “是啊。”

  Venn看了他一会儿,温柔地笑了笑,“嗯,你在等他来找你。”

  陈羽芒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他说:“晓阳,你是最优秀的心理医生。”

  十年其实也够感情变质。

  陈羽芒无法进食,精神疾病也越来越严重。他不在乎肉体,但偶尔会厌倦疼痛。陈羽芒一直坚持着,就按照他说的那样,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他总是在等。

  他希望有一天还能再遇见的,但遇见是为了什么,遇见之后要做什么。陈羽芒逐渐开始遗忘,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混淆,偶尔他问季潘宁一些过去的事,得到的却总是否认的答案。陈羽芒有些茫然,他想自己可能病情加重了。

  他记得邢幡的喉咙被自己咬烂了,甚至能看见伤口翻出来的肉,但邢幡的脖子很干净,那种程度不可能不留下疤痕,他问邢幡:记不记得那天陈悟之训斥他,还摔碎了杯子,地上都是柠檬片。你来晚了,责怪我没有吃药,我一气之下咬伤了你的脖子。

  邢幡说,我记得,但是你没有咬伤我,那力道很轻,你只是在哭,问我疼不疼。

  邢幡说,我当时并不清楚你为什么那么担心那个咬痕,好像它皮开肉绽了似的。后面我哄了你很久。

  但你还是时不时提起,关心我那个并不存在的伤口。

  陈羽芒,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发生。

  那几年的感情没有深刻到让你和我十年无法忘怀。

  你美化了不存在的记忆。要注重你精神方面的问题,你需要尽快去治疗。

  “然后我问他,我当年没对你说过喜欢吗?他说没有。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下了雨,我坐飞机去他出差的酒店,那天我们睡在一起,我有点发烧,他抱着我,我和他说我喜欢你,我还说,不想让陈悟之把我关起来。”陈羽芒看向Venn,眼神中似乎夹杂着很多微妙的情绪,“他否认了,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能确定,那不是幻觉。”

  “你怎么能确定不是幻觉?”

  “因为我又看到了他的身体。”

  那天晚上他看了很久,他记得很清晰。邢幡的每一处伤痕都能对上他记忆中的位置。

  Venn问;“你认为他在骗你。”

  “嗯。”

  “我发现,”Venn放下手里记录的平板,饶有兴趣地问陈羽芒,“你好像并不是很高兴能再和他见面。你一笔带过了初次见面的情景,只告诉我在车行再次相遇的时候是个雷雨天。”

  陈羽芒没有说话。

  Oz来了个大单的那天,陈羽芒在BATUR里看到了邢幡和许翎的旧合影。那是什么时候拍的他都不记得了,相片褪了色,可能是某一场晚宴,他应该也在,只是合影的时候跑掉了。那时候应酬很多,这都不重要。

  只是陈羽芒还记得当时的感觉。

  他知道邢幡回来了,这大概就是邢幡的车。可能邢幡自己都不记得车里存放着这样一张旧照片,如果不是因为事故,它可能还会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待上十年八年。

  陈羽芒看到了照片,他非常激动,但同时浑身发冷。是因为忽然发现,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他没有忘记邢幡。但十年的长度不仅仅只是两个字那么短暂。自以为是的爱不知不觉变成了其他的什么东西。或许是执念,或许是怨恨。他知道邢幡回来了,知道要见面了,但他忽然发现所有所有浓烈复杂来势凶猛的情绪中,唯独没有快乐。

  陈羽芒以为能重新捡回那种期待明天的感觉,但是并没有。他浑身发冷,是因为他意识到。

  “我是很恨这个人的。”

  陈羽芒意识到自己也和当初的邢幡一样。邢业霖是邢幡的执念,邢幡是陈羽芒的执念。陈羽芒看着伤痕累累的自己,他在无数次呕吐后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模样,早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在某个不起眼的日子里,陈羽芒看不见自己身上原本那团黑乎乎的线了。

  他看见的只是自己的脸,还有一片空洞的白色。没有那些臆想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就像身体留下了一个坑,那里或许曾经装过什么东西:黑乎乎的线团,委屈的眼泪,一些惊悚和孤单的回忆,或者某个特别……特别喜欢的人。

  什么时候全部消失的,陈羽芒不记得了。在他意识到的时候,时间让身体和心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变化。

  即便邢幡回来了,陈羽芒也无法被治愈。

  陈羽芒等太久了。

  他的尸体留在了陈悟之的地下室,僵硬,腐烂,然后化成一团液体。四周都是他拼命挣扎抓挠的痕迹,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们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点点灰烬,那是陈羽芒如今的空白中剩下的最后的东西,像是一束微弱的火苗,还存有零星的、微弱的期盼与希望。或许能被点燃,或许陈羽芒还能找回他的线团,让一切死灰复燃。

  但是没有。

  在发现邢幡不记得自己的一瞬间,他的灰烬静悄悄地消失了。

  陈羽芒一直在看他,他在盯着邢幡的脸看。

  久候多时的心灰意冷,陈羽芒想,这可能就是自己要等的答案。

  Venn:“你觉得不快乐吗?”

  “为什么不快乐。我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他因为错过了我太久而落泪,还和以前一样多愁善感,”陈羽芒想起什么,忽然有趣道,“说在一起也不对,或许外人看那是包养吧,毕竟我现在身无分文。除了身体,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贪图的东西。”

  “他没有目的吗?”

  “可能他认为我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但说实话,那个东西我早就扔了。所以他八成会失望, 毕竟我没什么能给他的……啊,对了。”陈羽芒笑着说,“也不能说什么都没给他,我把他的车修好了。”

  “没有盼望的事吗?”

  “没有。”

  Venn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很快又松弛下来,“这也很好,只要你自己觉得舒服,那就遵循这个节奏,轻松地生活下去。”他发现陈羽芒在说谎,但是并没有拆穿。

  “你还想爱他吗?”

  陈羽芒听见这句,眨了眨眼,他终于从那张软椅上坐了起来。

  Venn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他平静地看着陈羽芒。显然,这是个重要的、需要认真斟酌,诚实回答的问题。

  还想爱他吗?为什么是想。

  Venn是个厉害的心理医生,但是他没有得到陈羽芒的回答。

  陈羽芒说:“下次问诊的时候,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脱离医患关系,以我个人的立场,我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健康。”Venn伸出手,给陈羽芒递了一杯热饮,他说了太久的话,讲述了太多旧事,现在肯定口干舌燥。

  陈羽芒看见伸过来的手腕内侧有一道细细的,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的疤痕。像是曾经被刀刃割开过那样。

  Venn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只是温柔地弯了弯眼睛,没有问,没有提及,没有回答,也没有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