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煮甜烂 浓煮甜烂 第31章

作者:杏酪 标签: 近代现代

  十年前的陈羽芒,在昂贵的学校接受着良好的公共教育,谈吐得体大方,行为举止诡谲。陈羽芒的自尊心远高于非APD患者的普通人,所以绝对不会道歉。更不会因为得到了什么而表达感谢。

  Venn表情松弛,依旧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但心里却敲响了警铃,更加严肃了起来。这么说可能会觉得小题大做,但陈羽芒所有经由他确诊的精神问题,条理清晰地记录在案,绝不会误诊或是出错。这不是能被时间治愈的病症,它通常来说将伴随患者一生。人格障碍不是感冒发烧,它是出厂设置的问题,犹如附骨之疽。

  他要知道,这十年,陈羽芒的所见所闻,陈羽芒经历了什么。

  时光如梭。医生回想着,“上一次见你,你才十五岁……不对,十六岁吗?”

  “十五岁。是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周。”陈羽芒也跟着陷入回忆,他默了一会儿,笑起来,“说起来,就是在十六岁的生日,那天的晚宴,我第一次见到邢幡。”

  医生感兴趣地点了点头,他双腿交叠,向后靠着,似乎在为聆听一场漫长的自述而做准备,他想让自己舒服一些。

  陈羽芒见状,想了想。他将杯子里的草莓白巧喝了一半,然后将它放在茶几上。最终,还是躺在了那个椅子上。

  果然很舒服,这张椅子厚重却绵软,有支撑力,完美地支撑着人体。

  医生轻松地对他说:“和我讲讲吧。”

  陈羽芒没有说话,医生安静地等待着。

  陈羽芒看了一会儿Venn办公室干净明亮的天花板,还有漂亮的吊灯,最终眼皮干涩,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眼里充满了笑意。那黑漆漆的瞳孔,似乎映出了很多人的影子,有礼服裙装缎面柔软的光泽,在夜里将海面照得金灿灿的、巨大的光柱灯,和酒水倾倒时淋漓细碎的泡沫与闪粉。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25章 25. 贱种

  那是他十六岁的生日晚会。

  二十七岁的陈羽芒还记得那场海上的暴雨。

  就和邢幡出现在Oz门口时差不多。电闪雷鸣,倾盆而下。

  海面起伏不定,来参与生日晚宴的宾客们都吓坏了,躲在船舱里不敢出去,祈愿雨停靠岸。

  苍天有眼,海上名流云集,要是船一个接一个地翻了,死那么多企业代表和商政名流,婴州经济得倒退二十年。

  这场雨一开始还没有下成这副模样。

  那时候只是毛毛雨罢了,甚至雨水落得很有氛围。空气湿润,光影朦胧,海风柔软。

  这是最大的一艘客船,露天甲板上有乐队和酒水。宾客们跳交谊舞,华尔兹,探戈和恰恰。这座城市被海面上的船舶浓缩成一片经济繁荣富强的灯光,这感觉真好。

  大家都很开心,除了今天生日的主角。

  陈羽芒在提供酒水和餐点的厨房里,孤身一人站着。环境昏暗,透过玻璃隔窗,还能看见甲板上的人在跳舞。不过人越来越少了,因为雨有逐渐变大的趋势。

  但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那些。

  陈羽芒现在很狼狈,他的衣服烂了,裤子也被撕成了碎条。地上有很多毛发,七零八落地带着皮,血还在不断从尸体上涌出,渐渐地积成一个小潭,和排泄物一起散发出恶臭。

  陈羽芒手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上面沾满了血。

  不是他的血。

  轰隆一声,天上打雷了。

  雨水的声音渐大,甲板上跳舞的人都变成了落汤鸡,他们尽数离开,都有些失落。虽然去船舱里面一样可以跳舞。

  雷声似乎又惊醒了僵在原地的陈羽芒,他打了个颤,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些被自己切下来的肉块。

  甲板上的人走光了,为防雷击,灯光也随之熄灭,周围的船也接二连三地灭了灯。海面黑漆漆的。

  陈羽芒怕黑,他开始陷入恐慌。

  被关起来的记忆和痛苦反扑了回来,又开始幻听,总能听见有什么动物在耳边叫,他努力平复着,但这样的环境太过恶劣,血腥味和恶臭一股一股地往鼻子里钻,让他呼吸困难。陈羽芒耳鸣不止,强忍着难受。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忽然不再颤抖。

  呼吸也变得平和起来,陈羽芒闭了闭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将手里的水果刀调转,用袖子和衣摆擦了擦上面的脏血,接着将尖锐锋利的刀刃对着自己。

  真到了这种时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了。

  陈羽芒手臂抬高,忍不住有些想笑,他轻轻闭上眼,正准备用力挥下。

  忽然,厨房的门被猛地打开了,同时也带进来一束光线。

  陈羽芒像一个被惊醒的人,他转过身,依旧是双手持刀的姿势。又是一道闪电,动静大得快把天撕裂了,惨白的光线照在陈羽芒脸上。

  那人这才看清楚陈羽芒沾满血污的脸,凌乱的衣服,还有地上的血和尸体。

  陈羽芒也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陈羽芒茫然又恍惚,他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睛,就像是被安慰、感染了似的,也跟着一起,渐渐地、缓缓地平静了下来。

  那个人没动,陈羽芒也没有动。那个人走了进来,干净的鞋子踩在肮脏的地砖上,两步做三步,陈羽芒没有后退,没有藏躲,他甚至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有意离那人更近了一些,说不清楚是自己在控制身体还是身体控制了自己。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

  陈羽芒抬起头,握紧了手里的水果刀,说,“我记得,你叫……”

  他沙哑又困难地喊这个人的名字。

  “邢……幡……”

  你叫邢幡。

  -

  今天是陈羽芒的生日。

  一向‘溺爱孩子’的陈悟之在东海为他庆生,为什么选择海上,是因为去年年底白星工业与三角航运正式建交。同时也为两家合力开凿出‘新航线’庆祝。姚剑韦大方豪迈,为表诚意,他给陈羽芒造了船,上个月才完工。除此之外,他还赠予白星工业两条滚装货船,一条纸浆船和一条运木船。

  所以这次的生日场就在海上,在船上,因为内容多,两庄喜事一起办,今年邀请的宾客也是前所未有的多。客人们可以登陈悟之的船,也可以开自己的船。大家一起,将海面照得金灿灿。

  陈悟之是这么想的。

  但前段时间出了件事,是丑闻,导致陈悟之雷霆怒下,将犯事的陈羽芒关进了地下室。

  陈羽芒被关了整整两天一夜,将近五十五个小时。

  还从来没有这么久过,这一次确实有点夸张了。甚至原本陈悟之一气之下是要关他四五天的。毕竟这次犯得错很离谱。如果不是陈羽芒过生日要拉出去到处见人,陈悟之绝对不会把他提前放出来。

  但陈悟之失策了,这一次时间太久,陈羽芒出来之后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不像以前那样一两天也就恢复过来了。没有,这孩子被放出来之后很恍惚,抗拒人接触,尤其是许翎和陈悟之。

  陈羽芒最害怕的就是黑漆漆的、密闭无声的狭小房间。

  明明婴孩时期畏光又敏感,可上了小学以后,整个人逆转过来,夜里楼下草地不能灭灯,睡觉必须得留一盏光源。陈羽芒很怕黑,非常怕黑。被关进去的每一秒都在惊恐发作,他尖叫哀求,直到脱敏,脱敏之后又再发作。所以放出来之后,能听话很长一段时间。

  不是陈悟之残忍。是除了关起来……他再没有任何手段能训诫,并震慑陈羽芒。

  可是这次太久了,以往也就一天一夜。这次50多个小时,陈羽芒被拉出来的时候,许翎还以为他死里面了呢。

  所幸,在医生辅助治疗的作用下,到了要出海的当天,陈羽芒‘缓过来了’。

  他最近吃了太多安定剂,还因为应激伤人被按着打过针,因此最近总是嗜睡容易困倦。

  开场的时候,陈悟之要讲话,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大家听完,鼓了鼓掌。他带着妻子孩子下台,音乐声响起,人群不再聚集在一处,而是三三两两散开,交谈和笑声的音量都保持在礼仪范围内,氛围相当的好。

  陈悟之不想让别人看出陈羽芒的异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精神点。”

  陈羽芒确实是有点累了,他弯了弯嘴角,对陈悟之说,“去死吧。”

  陈悟之脸上带着面向宾客的笑容,用只有一家人能听见的声音,对陈羽芒说:“把今天挨过去,你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你。”

  “不如直接把我扔公海里。”

  许翎听得头疼,早不耐烦了。她面容带笑,温温柔柔地说,“护栏那么矮,你想跳也没人会拦。”

  说罢,有人前来攀谈,又祝陈羽芒生日快乐。夫妇二人表情不变,彬彬有礼地与人寒暄起来。

  陈羽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也不是很讨厌过生日。在这一天,父母会和他一起扮演成一个完美温馨的,有文化的家庭。

  陈悟之一手搂着妻子,一手和蔼慈祥地搭在陈羽芒肩膀上,对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笑着说话,在灯光下,有一种三人一起在台子上唱歌剧的荒诞感。

  但陈羽芒今天的状态确实不好,陈悟之关他太久了,他还以为自己要死在地下室。但是想想这次给陈悟之添的麻烦, 陈羽芒又觉得不算亏。

  他要去一趟卫生间,想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陈悟之送走前面那人,紧接着见下一个,这次声音高昂了些,语气中甚至夹在着热情又兴奋的情绪,“业霖!”他大笑着伸出双臂,和人家拥抱了一下。

  许翎惊讶地问老公,“这位就是……你经常和我提起的那位邢先生吗?”

  “是他。”

  “老天爷,多少年没见了。”刑业霖拍了拍陈悟之的背,又对许翎笑道,“不记得我了?上次见你,不在大陆,在海岛,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陈悟之对妻子说:“这老货一声不吭的偷偷回来了,我也是上个月才知,”他对邢业霖调侃道,“卖国贼,从洋人手里到底赚了多少钱,嗯?这么多年都不回国,也不晓得报效生你养你的这片土地。现在还有谁记得你?”

  “这不是有你记得我吗,谢谢你的请帖。”

  陈羽芒听得快睡着了。

  刑业霖笑呵呵说了半天,咳嗽了一声,他将一直安静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让出来,对陈悟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邢幡。”

  陈悟之喜笑颜开,他很是给面子,先是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圈,接着就开始赞不绝口地夸赞。什么一表人才,英俊倜傥,看起来就不简单之类的客套话,说得两家人笑个不停。

  不过刑业霖也没怎么好好介绍儿子,他甚至没让邢幡开口讲话,提了提,就又开始了别的话题。

  邢幡也一直没有出声,就和陈羽芒一样似的站在父亲身边当摆件。这让陈羽芒不免有些好奇,于是他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忽然发现,那个人也在看自己。

  不是同龄人。陈羽芒有些失落。

  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大不少,不过应该没有到三十岁,具体陈羽芒也不清楚,看不出来。

  他轻轻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于是又移开了视线。

  陈羽芒小时候见过刑业霖,印象不是很深,只记得陈悟之很讨厌这个人,说他一家子疯狗什么的,能离远点就离远点,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印象。

  至于邢幡,陈羽芒从来没见过。也不怎么感兴趣。除了样貌会让他想要多看两眼,其余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刑业霖明显不重视他,

  应该只是个不重要路人罢了。

  邢幡没有介意陈羽芒的傲慢与漠视,他伸出手来,温和地说:“生日快乐。”

  陈羽芒抬了抬眼,也伸出手,“谢谢。”

  他很快将手抽了回去,在那之前,他发现这个人带着手套,皮质的,颜色和他身上的西装不太搭。这给人一种有点奇怪的,很不和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