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引狼入室 民国之引狼入室 第118章
作者:陈鲜
隔墙听见轻柔的笑语,似乎是大少爷的声音,他心里猫抓一般,脱了皮鞋,倒退两步,深吸口气,一个俯冲就攀上了墙。院墙上竖着铁蒺藜,尽管他早有准备戴了皮手套,锋利的尖端仍然戳破手套刺入了掌心。
可是这一抹痛楚挤不进眼底,目之所及的那一幕,像一根尖刺狠狠戳在了他的心上:在漫天的红霞中,在晚风的吹拂中,庭院的秋千架上依偎着两抹熟悉的身影。
一只修长的胳膊攀着白皙的脖颈,唇齿相接的两个人吻得投入且缠绵,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张定坤愣愣地看着,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院墙滑落在地上。
秋千架上的人睁开眼,看着身影消失的院墙,别过了头。沉溺其中的三岛春明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微微地喘息着,“绍伦,我……”
方绍伦拉开与他的距离,那双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凝视在他脸庞上,“春明,电报的事情是你吧?”
第99章
流火的七月,沪城火车站依旧人头攒动。作为华东地区最大的交通枢纽,它连接南北,贯通中西,客货运量都十分巨大。
拥挤的人群中,一道清瘦的身影格外醒目。他穿着时下最常见的开领衬衫和西装裤,袖子挽起一截。不过衬衫的背后有几道褶皱,显然未经熨烫,而皮鞋也灰蒙蒙的,这就跟摩登精致搭不上边了。
但他体态良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优雅的气度。视线从身形移到那张脸庞上,更是令人赞叹,这是一位长相极为标志的男子,剑眉星目,比之温润多一分英气,比之凌厉多一分柔和,只是神色间蕴藏着一缕颓丧和忧郁。
这令卢光灿顿起好奇之心,这样一位令人见之难忘的男子也有着烦心事么。他立在车旁,远远地看着,等着方绍伦和两位少年告别。
车窗口伸出两个黑乎乎的脑袋,“大哥哥放心,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
方绍伦将一包零食递进窗口,“路上拿着吃,见到姐姐让管家往我办公室打个电话。”
大宝、小宝连连点头,汽笛声呜咽,送行的人站一边,火车“哐啷哐啷”远去,方绍伦转过身。
他说好等大宝、小宝放暑假,就让他俩去月城陪沈芳籍住两个月。先跟老管家联系了,这边他送上车,那头方府派人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走下站台,一只胳膊伸到他跟前,“方先生,好久不见。”
他皱眉思索片刻,“啊,卢掌柜……幸会。”是那位洋行的少东家。他这才想起那只摔坏的金表还放那修着呢,忙问道,“配件邮寄过来了?”
卢光灿一脸赧然,“那倒还没有……”
方绍伦闻言却是松了口气,他最近囊中羞涩,真修好了只怕还没钱付,不过也得先问一声,“大概要多少钱,卢掌柜有数吗?”
“八九百块应该是要的。”他看方绍伦皱眉,忙摇手,“我成本价帮你修,绝不是有意报高价。”那只表造价高昂,配件自然不便宜。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方绍伦脸上闪过窘迫的神情,暗地里咋舌,八九百块?半年工资!他现在是纯靠工资吃饭的人了。
方家的资产他已经夸口供应药厂,自然不能再到账房支钱。每个月就靠器械所的薪水过活,他是个花钱没概念的人,小公寓没开伙,他也不太会做饭,顿顿都在外头吃,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
这八九百的修理费还真拿不出来,难道找朋友去借?他在孝期,没有出去玩乐,又要躲三岛春明,一时间倒想不出可以跟谁张口。
卢光灿觑着他的神色,看出来一点窘迫。虽然不明白戴得起这种表竟拿不出修理费,但姿容出众的人但凡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都要惹人怜惜。
他忙道,“分期支付也是可以的……”看方绍伦露出讶异的神色,忙又补充道,“方先生上次说在器械所上班吧?吃皇粮的人,我们洋行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又生怕他有负担,续道,“有些大学生来买表,一时间款子不趁手,我们也允许分期的。”事实上,世道这么乱,除了钱庄和银行,谁还耐烦弄那些,都是现钱现货。
他看方绍伦人才出众,诚心想要交个朋友,又指了指路边停着的小汽车,“你回城里吗?正好顺路。”
方绍伦听说可以分期付款,便想着索性带这位未来的“债主”回器械所看看。遂不推辞,道声“有劳了”就跟着他往车上走。
刚到车边上,旁边又传来一声喊,“绍伦,绍伦……”
方绍伦抬头,却是孙正凯大步流星走过来,拍他肩膀,“我看着就像你,来送人吗?好久没一块乐呵了,今晚上德庆楼聚一聚怎么样?”
“抱歉,我最近不便去那些场合。”
“啊,该死!”孙正凯一脸懊恼,“我怎么把这遭忘了?节哀,绍伦。那,一块吃个饭怎么样?沪城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
方绍伦直接打断他,“春明叫你来的?”
孙正凯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全是,我自己也想请你吃个饭。”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今天有约了。”
孙正凯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这位是?”
方绍伦给他们简单做了个介绍,寒暄几句,坐上卢光灿的车子走了。
想到三岛春明,他脸上的神情愈发郁卒起来。
他交友不算广阔,不管沪城求学还是留洋东瀛,向他示好,释放友谊信号的人很不少,可筛选沉淀下来,也就这么二三人。然而……
从他见到张三,他就知道两人断了音讯必然是有缘由的。
张三如果真忙着跟卢家小姐谈婚论嫁,又是端午这样的传统佳节,伍爷也在曼德勒,他没道理撇下义父和未婚妻,跑到松山来找他。
原先几天一封电报,陡然之间就毫无音讯,没见到人之前他的确怀疑他变了心。可有的人一见面,眼神一对上,有些事情便能意会无需言传。
纵观他周遭这些朋友,要隔绝他和张三的音讯,只有三岛春明有这个能力和动机。尽管他从未在他面前展露什么,但府门口那些荷枪实弹的卫兵,交际圈里众星拱月的架势以及那位“皇室遗珠”频繁来往的局面,都让方绍伦清楚,他显然有着隐藏的实力。
而他对张三向来颇有微词,尤其那次画展之后,曾劝他重新考虑这段关系……
秋千架上,方绍伦原本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态,问出那一句,“电报的事情是你吧?”
他发问的时机十分巧妙,三岛春明没有料到在这个情思旖旎的当口,会面对这样一句问询,向来冷静自持的面庞上泄露了一丝恐慌。
大少爷因而明白,他的推测是正确的。想到就是因为跟张三断绝了音讯,又在三岛家的客厅看到印缅的报纸,他才在筵席上喝醉了酒……愤怒和羞愧瞬间席卷全身。
他从秋千架上站起身,一巴掌甩到三岛春明脸上。“为什么?”
“为什么?”三岛春明抚着脸颊,“绍伦,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满口谎言的贱民值得你付出真心吗?就因为他能满足你的欲望?事实证明,并不是只有他可以……”
“别说了!”方绍伦气得想跟他打架,可捂着抬不起来的左边肩膀,只能忍着心梗,转身回了卧室。
长夜无眠,他深感自己的罪孽又重了一分。等了两天,确信张定坤离开了沪城之后,他立马搬离了三岛府。
三岛春明各种挽留、恳求,两人的共同朋友也从中说和,他丝毫不为所动。
此刻看着窗外的街景速速后退,只觉得无尽的疲惫。
卢光灿觑着他的面色,并未打探其中的原因,只跟他聊一些留学见闻,又主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他在欧洲待了不少年,这次回来是为了结婚。他与未婚妻青梅竹马,一直书信来往,计划办完婚礼,就一块去伦敦定居。他已习惯那边的气候和人文,国内时局不明朗,很多有钱人家都是早早想好了退路。
方绍伦听他用雀跃的口吻说到未婚妻,倒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放下了戒心。不怪他草木皆兵,他现在只要遇到一个献殷勤的男子就总要疑心他是不是别有所图。
卢光灿显然取向正常,而且言语幽默,带着西化的爽朗。尽管方绍伦并没有交朋友的心情,但两人聊起留学背景,又聊兴趣爱好,颇为投契,不过面对周末一块去打回力球的邀约,他踌躇片刻还是拒绝了。
他左边肩膀还没痊愈,运动着实不方便。
卢光灿执意将方绍伦送进器械所的院子,结果一下车,一抹久侯的身影就走了过来,扯着他胳膊,疾声道,“绍伦,跟我聊聊。”
卢光灿从车窗里探出头,询问的目光看向他,方绍伦冲他摆摆手,“谢谢你光灿,回见。”
三岛春明一脸不豫,“他是谁?绍伦认识的新朋友吗?”
类似拈酸的口气让方绍伦不禁皱眉,他点点头,掏出钥匙,“到办公室坐坐吧。”
他也想跟他一次说清楚。之前情绪有些激动,隔了这些天,他逐渐冷静下来了。放纵情欲不应以别人为借口,终究是自己没有守住底线。
“春明,我不怪你,很多事情凑在一块,确实也是巧合,大概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但我没有办法再和你像之前一样来往了。”
自从搬离三岛府,大少爷拒绝所有的饭局邀约,三岛春明来找他,他也避而不见。送到办公室的花束、礼物一律交给了打扫卫生的阿婆。看上去倒像是在发脾气、耍性子,他因此觉得很有必要跟他说明。
他起身倒了杯茶放到三岛春明面前,杯子放到茶几上,三岛春明握住了他的手,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绍伦,给次机会。”
“我不希望你再跟他联络,是不希望你再受他花言巧语的蒙蔽。就算没有令尊的事,他也并不是值得交往的人选,不是吗?”三岛春明始终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
方绍伦点头,“我不会再跟他来往。我也不打算再跟任何人交往。”他点燃一根烟,烟雾依旧缭绕,但他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格外坚定。
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情爱铸成了大错,这种拉扯纠葛令他厌倦至极。
方绍伦与三岛春明此刻处于情感的两个极端。方绍伦的爱情,甚至欲望,都像冬日寒风中的一簇火苗,意外如一阵狂风刮过,熄灭得很彻底。
而三岛春明则不同。在他以为方绍伦和张定坤终于成为过去式,而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遭遇了浇头冷水。情如烈焰,反倒因此燃烧得愈发炙热。
他紧攥着那几根修长的手指,“绍伦,我是欺骗了你,可是……”
方绍伦打断他,星眸中漂浮着冷漠,一字一句道,“春明,我的确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但只要骗过我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就像他意识到张三在两人那事上骗了他,他对他的信任就开始崩塌。才会在关文珏身上、卢小姐身上产生极大的怀疑。
爱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觉得自己不配再爱,并不是单指不配再爱某个人,而是不配再爱本身。他已经受不了爱情里掺杂着欺骗和愚弄。
“春明,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份绝交宣言令三岛春明煞白了面色,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出了门。
这世间拥有最强大修复能力的是时间。方绍伦过了一段清净日子,哀伤逐渐淡去,那层颓丧也被拂落到一边。人终究是要往前走、往前看的。
器械所的工作主要是翻译图纸,少了一个精通的人提点,进度确实慢了许多,但既是他的工作没道理一辈子靠别人,他干脆带上图纸跑制造基地,跟那些敲敲打打的工人们请教船体的结构和一些专用名词,再结合图纸,反倒摸出了一些门道。
图纸周末也能译制,他跟周所长打了声招呼,工作时间跑了一趟金陵。
卫生部设在金陵,方记药厂报送核验的两种药品,之前监管部门对生产场地、设备工艺都进行过现场检查,技术审核也通过了。但材料提交后,药品生产许可证一直没有发下来。
如今药厂到了他名下,这些流程只能亲自跑,拿着灵波邮寄过来的资料去了卫生部。头两回都是坐冷板凳,监管部门也不说不批,也不说批,就是干晾着。
方绍伦不是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这是药厂的事找账房批银子也是理所当然,可这送礼也是门学问,送给谁、怎么送,还得先摸盘清楚。
第三次去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他从门口的长凳上站起身,冲着袅袅婷婷走过来的丽人点了点头,“白小姐。”
他跟白玉琦并不熟,只在三岛府打过照面,但人家都主动向你走过来了,还坐着不动未免有失绅士风度。
白玉琦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挂起亲近的笑意,“方公子,好久不见。来这里办事?”
方绍伦扬了扬手上的资料,“办个证件。”他只是随意一甩,白玉琦却接了过去,煞有介事地打开看了看,“哟,方公子家里还开着药厂呐?”
“小打小闹,不成规模。”
“太谦虚了。我正要上去拜访马部长,一块去见见?”她发出邀请。
方绍伦不明白她何以伸出援手,但是不拿到药品许可证,灵波研制的心血就算白费了,没法大规模生产、销售。
他踌躇片刻还是跟在后头上了楼梯,果然,白小姐带他到马部长办公室,一顿娇声软语,又攀了几层亲戚关系,方绍伦如愿拿到了那张盖了红戳的证件。
“今天多谢了,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白小姐尽管开口。”证是拿到了,人情也欠下了。
“举手之劳,不必介意。”白玉琦笑眯眯地看着他,“水穗、美月之前蒙你搭救,姐妹俩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的恩德。
”
水穗、美月?方绍伦这才想起,第一次见到白玉琦,水穗、美月的确陪侍在她身旁,“原来如此,她俩还好吗?”
白玉琦淡淡一笑,“何谓好?何谓不好?如果衣食无忧就叫好,那自然是好。”
方绍伦有些接不上她这话,联想到白玉琦的背景,绫罗裹身、佳肴裹腹,自然不是她的追求。
“不过,对事来讲,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对情来讲,让人快乐不如让人痛苦。”白玉琦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弯腰踏入街边等候的汽车,“毕竟欢愉不过点缀,痛苦才是永恒。绍伦君深谙此道呵,保重。”她从窗口伸出手,冲他摆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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