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 一窝 第14章

　　那边外婆笑了，说这是成了呀，对面那个儿子也能接受不？

　　靖宏图点头，说能，思云的儿子懂事得很，她教得很好。

　　外婆看着屏幕里的男人，连连点了好多下头，说：“好啊，好啊，好，那就好。好好过日子，宏图，明年啊，你就别给我们拜年了，妈知道你是个好人，不愿意因为小年死了就搁下我们两个老的，靖川都这么大了，这份孝你也该尽够了。宏图，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别让人家心里膈应。”

　　靖宏图有些不忍心看老人的眼睛，撇开视线才说话：“妈，您别说这种话，我就算再婚了你们也还是我的家人，这一点思云理解我，我也有分寸。”

　　外婆摇摇头：“你不懂，是你不懂宏图。她能理解那是她人好，值得，妈听了心里也欣慰，真心祝福你们两个。但你得做好该做的，不能因为人家理解就不管不顾地去做事，人家一年能理解，两年能理解，十年呢？二十年呢？”

　　靖川都听着，他就坐在靖宏图身边，只不过镜头没拍到他。

　　靖宏图不知道说什么好，外婆说的这些话其实他心里很明白，他没办法做到完全把亡妻从生活、记忆中剔除，现在又确确实实爱上了唐思云，这算什么。唐思云说理解、接受，会一直理解吗？会一直接受吗？

　　一边他犹豫不定，自我责怪，一边他又绝不愿意搁下亡妻的父母，他们只有一个女儿，现在这么老了，没有他这个女婿尽孝还能有谁？

　　外婆也因为这些话有些伤心，只不过想着今天大年初一才忍着眼泪，只是把衣角掀起来摸了摸眼底。

　　靖川不可避免地想到江畅，如果是江畅在场，气氛不会这么难熬，他会用他的方式让大家都开心起来，让所有人都放心。靖川猛然察觉到，这或许就是开车回来的路上，靖宏图说的那句“江畅有一点跟你很像，是个很能藏事也很懂人情世故的孩子”。

　　但江畅做得实在是太自然了，他会让所有人以为他就是天生的小太阳，开心果，走到哪里都能当所有人的粘合剂，让所有人觉得他生下来就有这个技能，而不是刻意为之。

　　昨晚饭桌上，靖宏图一番话讲得太走心，诚意给到了，但也把这桌年夜饭的气氛推得太正式了，感觉坐在一起的这四个人不像是一家人。

　　唐思云感动到掉眼泪，靖川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话，只有江畅，他似乎先是愣了许久，而后笑眯眯地跟靖宏图碰杯，说：“教练，您这杯酒我就斗胆喝了，能喝吧？第一次有长辈敬我酒，我还有点紧张。”

　　靖宏图哈哈大笑：“你喝，能喝，我真心实意敬你。”

　　江畅点头：“那我也真心实意地喝，不过您自己干就行了，我就随意了！毕竟您还在考验期嘛！”

　　他这句话说完，桌上气氛显然轻松太多。唐思云嗔他一句：“怎么跟长辈说话。”

　　江畅手里的酒杯都没放下呢：“都敬我酒了，精神上属于我小弟。”

　　靖宏图笑着说了好几个“是是是”。

　　包括曾经，靖川带江畅认识自己的朋友们，他热情开朗到把大家都吃了一惊，跟大家握手变着花样地想词夸奖对方的时候，几乎有些开玩笑般的谄媚，给足了靖川朋友的面子。

　　江畅可以在任何场合当润滑剂，融合剂，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合适。难道就因为他天生如此吗？怎么可能？

　　靖川一直都知道江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

　　江畅表面上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从小都不愁吃不愁穿，好像没什么烦恼，他身上有那种令人几乎嫉妒的天真和幼稚；他人缘好装得帅，走到哪里都是朋友一大堆，就算不是朋友的人跟他聊几句也都挺愉快的。

　　是因为江畅天生就是这么好的命，这么好的性格，还是因为他处理到了每一个细节，斟酌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那么，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呢？

　　靖川走神了。

　　他从来没有在和外公外婆打电话的时候走神过，就算靖宏图的镜头暂时没有给他，他也听着每一句话。靖川眉头皱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回忆起来跟江畅在一起的那些事情，竟然这么清晰。

　　虽然一年半的时间确实不至于把所有的记忆都模糊掉，但靖川发现小到每一件事江畅说了什么话，是什么语气，是什么神态，他都能想起来。甚至，甚至，心里突然松快了不少，有一种从这个压抑低沉的视频通话里逃离瞬间的感觉。

　　他想起来江畅第一次跟他搭话的时候，那天拳馆里办比赛，他没想参加，因为他对泰拳说不上热爱，只是家里做这个生意，一趟拳打下来确实浑身通畅，他也就打了下去。

　　而且前几次他都参赛了，拿了好名次，听说有顾客不满意，说他是拳馆的人上来打比赛不公平，明摆着抢奖励。就是个闹着玩儿的小比赛，连奖金都没有，前三名都是赠送一些课时，靖宏图让他上去也是想让他露露脸。

　　靖川说这次不上了，拿了瓶水站在场地外看着。

　　没过多久有人拍了一下他肩膀，靖川转头，看见一张很好看的脸，带着和善的笑，说：“你这次不上啊？”

　　他当然知道江畅，因为靖宏图一对一的学生没有太多，靖宏图的一对一价格很高。靖川也知道江畅肯定认识自己，随意点头：“不上了。”

　　“为什么啊？看你打拳挺养眼的。”江畅这么说。

　　有很多人夸靖川打拳厉害，当然也有追求者说他打拳帅，或者更直接说他身材好。但确实第一次有人这么跟他说，用的是“养眼”两个字。

　　靖川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江畅一眼。

　　江畅便笑出来：“我摄影爱好者，曾经就想拍过你，不过也没征得过本人同意所以没实施，放心。但确实想象过很多次，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想你打拳时候，紧绷的肌肉和专注的神态框在我的取景框里，那画面一定很绝。”

　　江畅这话说得，比靖川任何一个追求者都诚恳，诚恳到连靖川都跟着他的思路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嗯，应该会好看”。他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不少，回了一句“谢谢夸奖”。

　　这四个字扔下来其实是很冷淡的，虽然靖川的语气带着些不太明显的笑意。可但凡稍微有点情商的人都知道，你真心实意地夸了对方一大串，对方就一个“谢谢夸奖”，就没了下文，那就是不想跟你聊。

　　但江畅好像没体会到这层意思，又一次起了话头：“我之前就知道你，咱俩一个学校，你大我一级。我前桌跟你表白过，但跟你表白的人肯定也不少，你不一定记得。说实话，开学典礼的时候见你站在上面当学生代表发言，以为你是个那种……死读书的，你懂吧？结果后来有次看见你在拳馆比赛，就上次比赛那次，我直接愣了，我靠，这是我们学校那个靖川？真这么酷吗？”

　　江畅自说自话，眼睛看着台上正在打的比赛，没在意靖川的反应，他就是肚子里有这些话想说。他觉得靖川太酷了，好不容易跟本人站在一起有机会认识一下，他自然是愿意的。

　　他能看出来靖川不爱跟陌生人聊天，那就算了，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行。玩笑似的聊起对靖川的第一印象，说完了自己开始笑，但眼神一转，突然发现靖川正在看自己。

　　江畅愣了一下，唇边的笑容不知怎么就卡住了。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哎，我是不是话太多了？那你……”

　　“没有。”靖川打断江畅的话，然后又说，“挺好的，你再夸会儿，爱听。”

　　“草，原来你是这一款啊？忒不要脸。”江畅立刻笑出来，说。

　　“靖川！”

　　靖川猛然回神，看见靖宏图把手机对着他，屏幕里外婆已经又笑了起来。靖川吸了口气，调整情绪，开口问“外婆新年好”。

　　靖宏图躲在手机后面，悄悄问他：“在想什么呢？外婆叫你好几声你也没反应。”

　　靖川摇头：“没什么。”

第18章

　　本来大家约了初五一起去寺庙里烧香，因为罗燕来初四晚上才从老家回家。初三上午十点左右，罗燕来突然在群里说回来了，问大家烧香要不要提前去。

　　江畅是第一个看见信息的，问她怎么提前回来了。

　　罗燕来说跟家里吵架了。

　　江畅跟刘欣欣关系更好，和罗燕来属于在一起开开心心玩了三年，但私底下几乎没说过什么心里话的关系。

　　这个问题有些私人，江畅犹豫要不要问为什么。

　　但等了二十多分钟，群里也没人说话，把罗燕来的那句话晾在对话框里了。江畅还是打开了罗燕来的私聊，问怎么回事啊。

　　罗燕来：你有空吗？

　　江：有，在家打游戏呢

　　罗燕来：欣欣今天走亲戚，估计他们几个也忙着走亲戚，你方便陪我喝点吗？

　　江：燕姐！你这话说的，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江：地址，马上到

　　江畅以为“喝点”是指喝酒呢，结果地址发过来是个奶茶店。

　　罗燕来眼眶还红着，但人很冷静地坐着喝一杯冰沙。江畅拎着唐女士昨天刚做的黄油小饼干进来，一进门打了个招呼，一句“燕姐”刚喊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罗燕来的眼泪“哗啦”一下子又流了下来。

　　我靠，这么严重吗。

　　奶茶店没什么人，大过年的，才初三，很多人的亲戚都没走完，现在是饭点，都合家欢地在吃团圆饭呢。店里就两桌人，另外一个女生坐在角落的位置，离他们这里挺远的。

　　罗燕来自己抽了张纸出来，说：“没事，你别怕，我随便哭哭。”

　　江畅看着她：“没事，你哭，我这不是来陪你了吗。”

　　罗燕来听了这话眼泪又哗哗地流，江畅抽了好几张纸堆在她面前，然后扫了桌子上的二维码，点了杯热牛奶。

　　罗燕来开口了：“我……我真的搞不懂，我过年才二十岁，二十岁江畅。我奶奶今年逼着我留长头发，说再不留就来不及了。”

　　前几天大家在群里聊天的时候罗燕来提过几句这个话题，他们也一直都知道罗燕来的老家在农村，而且是最封建最落后的那种农村。今天来之前江畅其实有些猜到罗燕来为什么和家里吵架了，他问：“来不及找男朋友吗？”

　　罗燕来皱眉：“你说，找男朋友和头发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们说我不像女生，我问女生是什么样子的？你大嫂那样的，你二姐那样的，我大嫂结婚之后就辞职了，二嫂也是怀了孕就辞职了。

　　“我说我绝对不会因为婚姻辞职，我奶奶说我在大城市被城市人洗脑了，女人就是要在家里做饭生孩子养孩子的。”

　　江畅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罗燕来在家里憋了一肚子气，急需一个发泄口，她越说声音越大：“更离谱的是，我大姑竟然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江畅，你知道那个男的多大年纪吗？三十，三十岁！我，我才二十江畅。我爸竟然没有任何反对的态度，还让我去见见，说见见又不是就定下来了，就见一面呗，又不能掉块肉。我还在上大学啊，为什么要去跟一个三十岁的男的相亲见面？就因为那个男的有钱？就因为那个男的有钱，江畅，你不觉得很疯狂吗？”

　　店员过来送江畅点的热牛奶，江畅注意到店员看罗燕来的眼神，伸手拍拍罗燕来的肩膀，用很温和的声音：“燕姐，你现在没有在你那个家里，你现在回来了，在大城市里。”

　　罗燕来猛地闭上了嘴，眼泪还在往下掉，低头喝了一口冰沙。

　　天气冷，今天最低温度有零下八度，江畅试探着把热牛奶推过去，问：“要不要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罗燕来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牛奶，犹豫了会儿，接了，说了一声“谢谢”。

　　这种落后的观念没有消亡，甚至短期内绝对不会消亡，这是事实，就像同性恋永远不会被所有人都接受一样。

　　他们几个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家长相对都思想开放一些。

　　只有罗燕来，她小时候住在农村，在农村上的小学，初中才被出城打工的父母接到了城市里上学，高二的时候父母才在城市买了房定居。

　　罗燕来低声问江畅：“江畅，我做错了吗？我想独立，我不想像我妈一样。我父母以前在城里打工，她赚的钱比我爸多，当上了销售经理，她原来是不愿意辞职的，我奶奶逼她辞职，说如果她不辞职就不再照顾我上学，所以我小学毕业之后她只能辞职，在家里照顾我上中学。现在我上大学，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可她已经四十多岁了，那么久没出来工作，能找到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

　　江畅摇头：“你没错啊。你妈妈没逃过封建落后的枷锁，你一定要坚持，不要被锁住。”

　　“可是……”罗燕来声音很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用做什么，就做自己。想留什么发型就留，想喜欢谁就喜欢谁，男的也行，女的也行，想工作就不要辞职，不想生孩子就不要妥协。我一直觉得你是我们之中最酷的，虽然看外表好像靖川才是那个最酷的，但我真的觉得，你很酷。”江畅说。

　　大概半小时后刘欣欣赶过来，她中午在姑姑家吃饭，一大家子人凑在一起说话，没看见手机消息。吃完了饭玩手机才看见罗燕来问她有没有空，她连忙打车过来了。

　　两个女孩凑在一起，比江畅一个男生方便多了。

　　刘欣欣抱着罗燕来，慷慨激昂地骂：“太不是东西了，让你去跟三十岁的男的结婚，说他有钱，有钱到什么程度？开保时捷吗，有几套房产，名下多少产业？就算有钱，为了钱让你去和三十岁的男的结婚，和买卖人口有什么区别！”

　　罗燕来狠狠点头：“太不要脸了，我奶奶还说过不要让我上大学这种话，说我妈就是上了大学才不愿意辞职照顾我，当家庭主妇。”

　　“草！就算她是你奶奶我也得骂，没文化真可怕，她不让你留长头发你偏留！明年，你再剃个光头回去，上次你剃光头她不是装心脏病吗，这次你看她还装不装！”

　　江畅撑着脑袋坐在对面，偷偷学习，原来罗燕来需要的是这种安慰，以后还是得对症下药，骂就完事了。

　　下午罗燕来的妈妈给她打电话，说她也回来了，让罗燕来回家。罗燕来对两人道谢，拎着江畅带的小饼干打车回家。

　　看着罗燕来上了车，刘欣欣才叹了口气：“哎，燕子家一直这样，之前没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一次，她考上大学的时候差点被她奶奶撕了录取通知书。”

　　江畅咂舌：“这么疯狂吗？”

　　刘欣欣表情有些疲惫：“我也是认识燕子才意识到，封建迷信真的是最疯狂的，特别是对女生，在那些人眼里女人的命、女人的一生好像根本不值一钱。”

　　江畅没说话，看着出租车开远。

　　刘欣欣突然转头，问他：“你呢？”

　　江畅一时没反应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