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翠纱 浸透翠纱 第59章
作者:闰择
他再三思索要不要当做没有认出对方,转身回家。然而他踌躇半晌,是周池先挪动步伐朝他走来。
仅仅只是大半年不见,三十四岁的周池看起来却苍老了许多。
他的头发还是用发胶固定在耳后,没有一缕垂落下来,去扰乱那张精致而凌厉的脸。但远处投射而来的灯光打在他的颅顶,周野看见那些发丝中似乎多了几丝闪着荧光的灰白。
周野觉得很刺眼。
他的脸颊似乎也比周野印象中小了一寸,下颚线愈发锋利起来。眼前的人的确是一副中年精英该有的模样,只是周野却看不见周池身上原本应有的那股意气风发。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明明周池离周野还有些距离,但他的气息好像随时都能侵略自己。周野嗓子眼有些发涩,“你,来出差?”
周池正欲答话,原本离去的店员又半途而返。在着实尴尬的气氛下,她还是硬着头皮朝周池说,“周先生,不好意思。我刚才忘记告诉您,下周末老板带着大家伙儿出去旅游。到周二才会正常营业。您别跑空啦~”
说完,她又露出一丝窘迫的笑意后才疾步离去。
“出差,爸妈,让我顺便看你。”
“哦,我都好。”周野也朝他扯出一个微笑,竭力证明自己过得还算不错。他不知道还要和周池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往公寓走去。
周野居住的公寓楼设计有些独特,大门建在二楼。每次回家都需要从两侧的楼梯上去,先到达中间的休息平台,再往上走几阶台阶才能抵达。
周池亦步亦趋跟在周野身后,等周野在休息平台停了下来。
“不请我上去坐坐?”周池问得很轻,他的眼神同样平静。
“不了吧。”周野下意识地说,又略觉不妥地补充道,“很乱。”
周野两手搭在半高的墙上,十指缠在一起。他背对着周池,微微回首,“你的手臂,风湿,好了吗?”
“……嗯,好了。你呢?好吗?你看起来胖了一点。”
周野稍稍转身,脸上闪过一丝释然。换做以前,他会佯装嗔怒说自己是因为生病吃药才胖的。
“很好。顾雁给我的分红够我好几年都不用上班了。我现在每天悠闲自乐,乐不思蜀。”
说完,周野又回头凝望高悬的明月。
四周倏忽便静了下来,只有枝繁叶茂的树在周池心底摇摇欲坠。周池没再说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没想过遇见周野。
今天的月亮是明黄的,偶有的一两缕云彩也被风顷刻卷走。只是风里夹杂的湿润水汽令周池的眼睛也即将蒙上一层水雾。明黄的月光倾泻而下,又混合起远处亮堂的灯光。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恰好倒映在身后的光滑墙壁上。
只要再靠近一点,周池便能趁周野毫不留意的时候,悄悄亲吻他的影子。
然而最后,周池还是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在周野的身后,在他不经意时稍微抬起了手。远处的白墙上已经触碰到周野肩膀的手正微微颤动。
周野的神思越发烦躁,他摸了摸短裤口袋,但摸索半天也找不到香烟。恍然间他想起自己穿的是傅澄心的衣服,那包还未拆封的细烟早就被泥水泡烂。
“我真的挺好。”周野突如其来的回头令周池慌乱地放下了手,他将手微微攥起。
“我认识了新的朋友,也尝试去做很多以前没做过的有趣的事情。医生说我恢复得也不错,我甚至可以一两个月才去复诊都没关系。”
钟医生说要直面恐惧,周野重新抬眼凝视起眼前的人。他被月光映照得清冷而脆弱。
“嗯。”
又是这样的令人找不到话题的回答。
周野心中烦闷得很,他其实很想问,你是不是又偷偷来看过我?跟在医院那时一样?明明遗忘你已经令我精疲力竭,为什么还要再三地出现在我眼前,却一言不发?
可周野说出口的却是,“所以你不用再担心我过得不好了,也可以给爸妈一个交代。尽管他们前段时间才回去。”
“我,我只是出差。”
“没关系,都没关系。你看,我真的都走出来了。你在别的城市也过得不错,除夕夜都还有朋友陪伴。不是也早就,走出来了吗?”
周池看了眼周野,那件与他十分不相称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那张以往总是苍白的脸上而今也能时不时泛起红漪。
今晚的月色很美,差点在他掌心消逝的流光,至少能将光彩映照在旁人身上。
一朵凤凰花被风吹落,盛开在周池的脚边。
隔了很久,周池才喃喃低语,“没有别人陪伴,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们都走出来了。”
周池没有跟周野说再见的必要,不等周野回头便悄然离去。
晚风在周池身后吹拂,也和着周野的声音在他耳畔呼啸,“哥,别再特地来了。”
周野不知道周池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因为周池没有驻留,也没有回头。他看着周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浓夜色里,终于还是蹲下身拾起那朵本不该掉落的花。
他们之间的羁绊就像一枚青绿透彻的碎玉。无法修复的原因是,碎裂之声犹然在耳,双方都不再敢袒露自己的真心。
没有真心,因而没有人去成就今夜的花好月圆。
第60章
星期一的午后热风侵袭,烈日当空下的社区咖啡店门可罗雀。看着顾客寥寥无几,女店员一门心思研究起店里新到的咖啡机。不过店内的背景音乐过于催眠,渐渐地她竟也有些昏昏欲睡。
门口风铃兀然叮铃作响,一身学生穿搭的男人裹挟一阵热浪与蝉鸣走入店内。她猛地抖擞起精神,走到点餐区朝他弯下眉眼。
对于眼前的男人,她依稀有几分印象。毕竟昨晚才见过,还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先生,请问您喝什么?”
周野扫了一遍菜单,“一杯冰美式,谢谢。”
“好的,20元,我扫您~”
男人付了款,却不急着离开,她看着他站在原地朝咖啡店四处打量。
“还有什么需要帮您的吗?”她问。
周野慵懒地扭过头,带着漫不经心和眼中道不明的殷切。
“我们昨天见过,你有印象吗?”
“……啊……有点儿~”她的脸颊泛起红晕,虽然她并不认为眼前的人与她的交谈,是出于对自己的兴趣。
“和你说话的人是我,一个朋友,我是想问问你,他常来你们店吗?”话语别捏而唐突,周野随即补充,“啊因为他说他最近喜欢上一家咖啡店的咖啡,却又不说是哪家。我便想或许是你们的咖啡比较吸引人……”
她此刻的笑容很勉强,理由并不高明却看似合理。于是她勉为其难地回答,
“那位先生的确算是我们的老主顾。频繁的时候一周来一次,偶尔也半个月一个月这样。”
她将同事做好的美式放在餐盘内,端到男人面前。
“他平常喝什么?”周野沉默半晌,悠悠地又来一句。
她怔愣了几秒,想来周先生没有特别爱喝哪一款。她时常见到他,但他也并非是来店里专门品尝一杯惬意咖啡的。他通常是坐在店内的角落,被一株巨大朱蕉遮挡半个身子。枝干粗大、蕉叶茂盛的后面,他的无框眼镜折射而出的细碎光芒只会停留在笔记本电脑上,或者玻璃窗外的公寓大楼前。
“……他没有什么爱喝的。几乎每一款都尝试过了……”
周野的手指握紧开始聚集细小水珠的杯壁,朝她道谢。热浪又掠过她的肌肤。
念想一旦生起,周遭的一切事物便随之蠢蠢欲动。它不似大海汹涌澎拜,却如江河奔流不息。
只是今年木雅山脚下的积雪应该也已经融化了,他认为自己抵达过融雪的彼岸。
星期二,蓉海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将近一年未曾见面的郑天择。
周野离开了彦也后,二人不再有利益往来,不过逢年过节时周野会多少陪郑天择闲聊几句家常。
郑天择难得来蓉海考察,周野自然需要尽地主之谊。
只是令周野出乎意料的是,郑天择来时还带了另一位自己生意上的朋友。周野并未在意。但瞧见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包厢,他对身后的人总是一种似乎在哪里见过的错觉。
就连郑天择介绍对方的名字,周野也不禁对“贺源”二字琢磨良久。
三人入座后,郑天择保持一贯的派头,举起了酒杯,“周野,虽然你现在不做项目了,但这位贺总,你还是得认识认识。他可是咱们的贵人!”
周野不明所以,眼神瞥向一旁不动声色的贺源,还是朝他同样举起倒满温水的杯子,“郑总,你是指?”
郑天择抿了一口白酒,“你还记得去年咱们做得焦头烂额的那个旅游中心项目吗?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是贺总找关系帮我们揪出评委里的内鬼。”
“原来如此,那真得要谢谢贺总了。”郑天择的回答并没有令周野理清千头万绪,他还是礼貌道谢。
“你不知道?要谢还是谢谢你哥吧,小周总。”
贺源慢慢悠悠响起的声音令周野倍感熟悉,他陡然回忆起许久以前在明心居的场面。
“什么意思?”郑天择脸上浮现几分好奇。
“郑总不知道小周总的哥哥是卓世的周池吗?”
原本垂眸思索的周野,此刻也不得不回应,“我想起来了,贺总你是我哥哥的朋友。”
“你忘啦?咱们早前还见过一面呢。”贺源睨着眼打趣。
“等一下!究竟什么情况啊?!”
二人看向满脸费解的郑天择,贺源止不住笑噱一声。
这顿饭吃得周野味同嚼蜡,贺源娓娓而来的话语并不影响他的思绪。即便贺源不说具体缘由,周野已经全然心知肚明。
只是,为什么周池永远是这样?他不配得到周池完整的信任,因而不配得知周池在他的身后所有的付出?
那股藏在心底的无名怒火越烧越旺,周野的体内仿佛烈焰灼烧。
这一周他没有诊所的预约,钟乐瑛的日程很满。因而他只好约钟医生在星期三吃顿晚餐。
在钟医生喜欢的35层海景法式餐厅,透过玻璃可以眺望远处绝美的夕阳。
钟乐瑛浅浅尝了一口雪莉酒,柑橘的气息沁入鼻腔,过于清爽的口感并不符合他的味蕾。他朝沉默寡言的周野略微挑眉,有些无奈地勾动唇角。
“虽然呢,不是问诊时间我不谈论病情。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可以给你一些感情上的建议。”钟乐瑛说完,又轻轻咳嗽一声,“当然,我的感情经历也糟糕,所以建议不一定有用。”
钟乐瑛直言,周野,你在渡河。
彼岸不一定得其圆满。渡河的过程是苦修,在苦修中探索圆满的真谛。是不是一种圆满?
周野,你要渡过这条河吗?
他说不出话。
这十几年,周野难道不正是在那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中吗?他一次次被河流湮没。在他的臆想里,周池的幻象也曾与他携手,拉扯起他,又将他按入水里。他们被河流冲散,他又一次次苦苦上下求索。
这段时间,父母时常在他耳边不假思索地提及周池,提及他们将要搬离绿洲小区。话里话外无一不再暗示他,他们也在学习如何去做,也能够做开明的父母。
周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逐渐无需背负道德的锁链。那么渡这条河会更轻易些吗?
钟乐瑛在餐后并未过多停留,他希望留给周野独立思考的时间。周野凝视窗外沉寂的海面,思绪不知不觉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