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疾难愈 旧疾难愈 第25章
作者:泉起
“不叫。”
空气彷佛随着这声不叫定格在这一秒,杨如晤眼睫浅浅一动,宣赢发觉镜片之后的眼睛意味深长。
“行,不叫就不叫吧,”杨如晤松开他,解开安全带,脸上又带上了熟悉的稳重,最后语气很有距离感地说,“要是哪天觉得我配做兄长的时候,也不能再叫了。”
宣赢不以为然,嗤笑一声,开门下车。
茶楼二层包间,贺成栋早已等待多时,房间门一关,瞬间只能闻到缥缈茶香。
宣赢在贺成栋对面对下,杨如晤坐在一侧,安静几秒钟,杨如晤又起身,不多时回来,手里多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白水。
“腿好些了吗?”贺成栋倒上一杯茶,本欲给对面的宣赢,半路杨如晤被截胡。
宣赢看着哪壶热水,默不作声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手腕搭在台面上,解释道:“还在恢复,吃药呢,不能喝茶。”
宣赢的态度堪称友好,实际上在没有赵林雁与贺此勤存在的空间里,他完全能够控制好情绪。
一杯热水放在手边,宣赢看了眼杨如晤,只见他轻抿茶水,眼神没有分给在场的任何一人。
安静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贺成栋饮了半盏茶水,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此勤刚来那年将将十三岁,人长的瘦小,性格也软,我跟你母亲结婚前几年他总哭总闹,说我不是他爸爸,他想回家找宣赢。”
贺成栋长相儒雅,说话速度很是平缓,宣赢并未有所波动,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很冷静地点了个头。
“此勤学习成绩确实不错,适应这边的教学方式后每次考试都拿第一,”贺此勤停顿了一下,“不过再先进再文明的城市也有我们看不到的龌龊。”
宣赢皱眉:“什么?”
“高中开学需要登记父母信息,本来这些隐私校方该做好保密,但不知道怎么泄露了出去,有好事的同学问此勤,为什么他姓宣,跟父亲母亲不一个姓。”贺成栋看向他,目光很是温和,“后来他们孤立此勤,背地里也骂此勤,此勤回家不肯说,逐渐就演变成了校园霸凌。”
宣赢闻言手腕狠狠一抖,那杯水被碰翻,水淹了满茶台。
杨如晤拿了块干净的白毛巾擦拭,目光落在宣赢手腕处,十分自然地扯了下他的袖口。
一杯水重新满上,宣赢放下手,用指尖挠了挠手心:“所以为了保护他,才给改的姓。”
“当时此勤还没管我叫爸爸。”贺成栋直言道,“我爱你母亲是真的,心疼此勤是真的,他跟你母亲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才改的姓,后来我给此勤办了转学,一切才恢复正常。”
继父做到贺成栋这般地步,宣赢很是敬佩。
“现在他长大了,即将订婚进入人生另外一个阶段。”贺成栋说,“我知道你母亲的过往,也知道你父亲的死因,当初让此勤改姓是为了他能在健康的环境下成长,如果你介意.....”
宣赢呼吸凝滞,贺成栋看过来,神色坦然:“我同意此勤改回原来的名字。”
第28章
若说毫无触动那是假的,以现实角度看,贺成栋社会地位不错,外表也相当不俗。
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赵林雁做了如此牺牲,不要亲子,拿她的儿子视若己出,也为了赵林雁退让颇多,竟肯让改姓多年的继子再冠亲父姓。
他们多好的一家,宣赢想,如果没有他的到来,他们一家应该会永远和睦,但若不是赵林雁非要让他认可这份和睦,求他融入到贺家,他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你母亲有时说话毛躁,如晤应该跟你说过,她以前遭遇过车祸,精神比较敏感。”贺成栋解释,“年前她确实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道歉,但是宣赢,她想祈求你原谅的心,你应该能感受到的,对吗?”
宣赢扯了下嘴角:“我能感受到不代表我认可,她想扔我的时候就扔,想让我原谅我就要原谅?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贺成栋并未受到影响,依然和煦:“我理解,甚至有时候觉得你做的没错,所以我想不能再按照你母亲的方式继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宣赢眼神流露出淡淡的嘲讽,“我不会再去打扰你们一家人,而且我也提醒你一句,别再来让赵林雁打扰我。”
贺成栋轻笑:“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宣赢耐性已濒临枯竭,险些拍下桌子,质问那你什么意思,但他克制着脾气没讲话,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所有的情感在经历长时间的分离后都会产生隔阂,你母亲急于与你修复关系没有错,你反感也没有错,但有一点,你们血脉情深,我不希望你们同室操戈。”贺成栋续上茶水,看眼杨如晤,继续说,“关系需要慢慢修复,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建议是否成熟,你听一听,觉得不行我们再从长计议。”
不难看出贺成栋此行并未告知赵林雁,否则已赵林雁的性格,大约追也要追来。宣赢喝了口白水:“你说。”
“如晤没成年的时候就跟着我,长大后他有了自己的生活,虽然没有天天见,但关系依旧,他每周五或者周末会来家中住一晚,我知道你不想时刻跟林雁相见,所以你要不要效仿如晤,周五也好周末也好,挑个时间来家里住一晚,我们慢慢修复关系,你的房间仍然是你的房间。”
宣赢喉结滚动了一下,即便他憎恨赵林雁,也无法反驳贺成栋的慈父之心,只是这份慈父之心受益者并非他本人,而属于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从确诊病情到此刻,十多年时间,所有人都在告诉宣赢,你要想开一些,慢慢都会好起来,贺成栋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是同样的道理。
你必须放下,才能享受和睦,你必须放下,才能治愈自己。
宣赢放不下,但仍然接纳了贺成栋的提议。
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口气,也为那一丝不甘心。
“那我们周五见,想吃什么随时说,家里都会安排好。”贺成栋见他同意也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喜悦与放松,这便是他与赵林雁最大的不同,让人感觉不到刻意,也能让人顺其自然地接受。
宣赢说:“都行。”
“你打完弟弟,负气出走,事后此勤跟我告状,说你脾气不好,”贺成栋见他情绪低沉,玩笑说完,又返回来肯定宣赢,“我看不是,你比他行事更为周全。”
宣赢笑的淡漠:“别给我戴高帽,我不周全更不懂事,类似打人的事件,我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
贺成栋笑起来:“这点你倒跟如晤很像,他也从来不许别人来定义他,怪不得你养伤期间只肯接他一个人的电话。”
宣赢从另一方面应和:“他不姓贺,没你们讨厌。”
贺成栋归置好手边茶杯,不与他计较:“那我努力,也不让你讨厌。”
话尽于此,抛开宣赢不甚友好的态度,谈话结果双方均为满意,贺成栋不再过分提及往事,转而面对杨如晤,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
“刚才就想问,我记得你今天是要出差的,”贺成栋问,“又不去了?”
宣赢闻言立刻就想到了杨如晤在餐桌上的举动,那通电话以及频繁敲字的声响,他内心升起复杂的滋味,转头看向杨如晤时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二人隔着一缕升腾的茶香对视,杨如晤唇角轻抬,镜片之后的眼睛清亮又缥缈。
“嗯,改时间了。”
接下来他们简单聊了几句,都是各自工作上的事情,宣赢不欲插嘴,不多时,众人起身,打算离开茶楼。
贺成栋离开位置时宣赢没动,等他走到门口,宣赢攥了攥手,回头叫住他。
“贺叔。”
包间外有人走动,木质地板朴素,阵阵吱呀声传入过来,贺成栋停下回头看他,目光对视的瞬间他竟心生一丝不忍。
宣赢的眼睛亮的太过委屈。
“怎么了宣赢?”贺成栋问,“贺叔听着呢。”
宣赢许久未出声,一旁的杨如晤思忖片刻,走到他身旁,用食指蹭了下他掌侧,也问:“怎么了?”
宣赢从小嘴就损,长大后更喜欢说反话,他曾歇斯底里地骂儿时好友为野种,也把印象不错的贺成栋归于讨厌之类,只是他恨自己为什么仍然清明,知晓无论再不愿意承认,有些事实他就是在刻意扭曲。
宣赢咽喉几番阻塞,他不愿意示弱,反复用牙齿撕咬舌尖,尝尽腥咸后,他看向贺成栋。
“当年,为什么就不能多我一个?”
这是这么久以来,宣赢头一次表达出对过往的难以释怀,他不理解,贺成栋能养育毫无血缘关系的杨如晤,能对软弱的继子视如己出,他同样是贺成栋深爱之人的儿子,为什么,单单扔下了他。
窗户透进来一束昏黄的光,已是傍晚,照在人身上平白苍老了几分。贺成栋叹息一声,宣赢正待再问,贺成栋手机响了起来。
周遭空气冻结几秒,噪音似也消失,贺成栋接起电话,未做解释,推门走了。
门外传来的一阵春风令宣赢倍感寒冷,这一刻将宣赢多年的猜测落到实处。
他早就该知道,宣勤自小懂事,成绩优异,而他向来不服管教,惹是生非,赵林雁带走听话的孩子,不需要任何牵强的理由。
可他非要问,这下好了,简直自取其辱。
宣赢懊悔于刚才的问话,而且在未得到回答后那份懊悔逐渐演变成自我惩戒,他恨不得时光逆转,在贺成栋起身时自己也干脆地离开。
“杨如晤,你走吧。”宣赢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下,双手搭在桌边,用指甲一下一下地嵌着桌板的纹路。
身旁许久无人应声,但那道身影始终存在。宣赢用力咬了下唇角,鬓角青筋浮动,忍无可忍,抄起杯子就砸在了地上。
“我让你走!”
木地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杯子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服务员推门进来,杨如晤淡声交代了一句:“我们会照价赔偿。”
服务员并未多言,见无大事便又走了。
杨如晤垂眼看着宣赢,只见他背脊在轻微颤抖,他走进,按住宣赢肩膀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宣赢感觉这份不算特别重的力道顺着肩头直达了心脏处,郁气堵在胸口令他喉间止不住的翻涌,可是他想起修养期间杨如晤的每日问候,记得是这个人在他倒在欢喜园外时将他送进了医院,也是这个人看尽他满身伤痕却对贺家绝口不提。
还有今天.....杨如晤本来是要出差的。
似乎从始至终,杨如晤完全洞悉了他心中那点可怜的自尊与骄傲,也永远用睥睨的视角看着他玩弄幼稚的把戏。
宣赢抓住杨如晤的手,偏头去寻找他的眼睛:“杨如晤,我太恨你们了。”
昏黄的光从杨如晤身后洒进来,他逆着光,五官不清眼神不清,很久之后,宣赢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体温。
杨如晤半蹲在他跟前:“那就接着恨。”
宣赢看着杨如晤依旧平静的面孔,他想不通为什么杨如晤看起来永远都这么冷静,而那双镜片里的倒影却如同一条无家可归的劣犬,跟人摇尾乞怜,说你可怜可怜我。
宣赢无法平息内心的燥乱,那副干净的眼镜也格外碍眼,他挥手打掉杨如晤的眼镜,又重新抓住他垂下的手腕,低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杨如晤的手指条件反射地跳了一下,宣赢咬力非同小可,痛感一寸寸蔓延到手臂,大约十秒钟,杨如晤用另外一手,准确地扼住了宣赢的下巴。
傍晚时分,一缕金黄的光巧妙地穿在了二人中间,杨如晤手腕上那道咬痕看着也不再那么凌厉可怖。
宣赢麻木地盯着他,唇角却在僵硬地笑着:“我咬疼你了?”
杨如晤虽是半蹲,神态却一如往昔淡然,他垂眸看了眼手腕,抬眼又看宣赢,莫名笑了一下:“第二副了。”
“什么?”宣赢问。
杨如晤静静地注视着他,在宣赢不解的目光下缓缓抬起了手。
当手臂抬起时自然搅乱周遭空气,宣赢下意识地紧闭了下眼,身体随之变得紧绷。
“你抖什么?”杨如晤手指移动,在宣赢眼睑处停留下来,“摔完杯子也咬了人,发泄完一通你怎么反倒哭了?”
宣赢睁开眼,没察觉出脸上有异样:“我哭了吗?”
杨如晤点头,用指腹在宣赢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然后指尖凑到他眼前动了下,示意他看:“哭了。”
潮湿的痕迹残留在杨如晤指尖,微光落在上面,竟然莫名觉得多了几分温情。
宣赢忽然头脑发昏,无理质问:“那我哭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冷静?”
杨如晤放下手,起身后成了俯视宣赢的姿势,他将目光停留在那双带有湿痕的眼睛里,然后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淡去,只安静地注视着他。
片刻,宣赢甘拜下风,主动垂下了眼睛,也是同一刻,他听见杨如晤略带严肃的声音:“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掉几滴眼泪陪你哭,并且还可以言不由衷地对你表示同情,我可以劝导也可以做更多的迁就,但是宣赢,你想要这种施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