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疾难愈 旧疾难愈 第19章

作者:泉起 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业界精英 HE 近代现代

  宣赢缓缓眨了下眼睛,彷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最后只能用眼睛来表达需求。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杨如晤忽然笑了起来,几声过后,一颗豆大的泪珠突然从眼角滑落。

  漆黑的眼睫被潮湿浸透,洇在眼角那块儿细腻的皮肤上,泪水仿佛源源不断,从眼角持续流出,把睫毛浸的更黑也把眼睛衬的更亮。

  这是杨如晤第一次看到真情实感的宣赢,不尖锐不乖戾,用一张苍白且俊美的脸对他又哭又笑。

  杨如晤依然坐在宣赢身前,连身姿都未变过,他俯视着那双眼睛,端详许久,抬手轻轻覆了上去。

  光线霎时变暗,宣赢又被困意围住,恍惚之际,听见杨如晤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宣赢并未合眼,从杨如晤的指缝中,他看见杨如晤目光很深沉,细看似乎还有一点浅浅的波动。

  药物的作用很快将宣赢的精神收拢,鼻腔里消毒水的味道在逐渐淡化,被一股温暖且自然的肌肤体温所取代。

  这种氛围与气息令宣赢倍感安宁,他舍不得闭眼,害怕这份不多见的安定很快消失不见,他在杨如晤的手心里眨了几下眼,杨如晤不为所动,他又继续眨。

  潮湿的睫毛在手心里乱蹭,杨如晤放下手,沉默良久后,他很称职地哄劝:“我不走。”

  宣赢忽然觉得杨如晤这句话说的不合时宜了,他盯着杨如晤皱起了眉,想说你最好赶紧走。

  “别瞪了,”杨如晤在他眉心一点,指腹轻柔捻动,“好好睡吧。”

第21章

  无论宣赢内心作何感想,身体永远比思维提前诚实了几秒,杨如晤话音刚落,宣赢眉宇忽地舒展。

  身体机能臣服在药物的作用下,但关于如何控制心理,宣赢一直都不及格。

  他梦见了一个人,从矮矮胖胖的孩童长成大人模样,他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只能听见他柔声质问:“宣赢,你为什么骂我野种?”

  宣赢在心里说,对不起。

  在贺家那句脱口而出的野种,曾是他与宣勤儿时最好的伙伴。

  宣赢老家在一个经济条件相对落后的小城,这是一座一家长短够百家来嚼的小城市,他们祖辈生活在这里,城市里有无数条相似的道路,其中一条济民街,是宣文林一家人的安身之处。

  济民街的徐家姑娘年少出走,对父母不管不顾许多年,灰头土脸地回来时身边带了个半大的男孩子。

  周围的孩子学舌最是快,只因男孩父不详,背地里都喊他野种。

  男孩比宣家兄弟都要小,长得却很壮,周围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宣赢跟宣勤不管别人如何说三道四,也不挑年纪,没事就带着他玩,亲亲热热地管他叫小胖哥。

  城边有一条野湖,常有人去那里钓鱼,那条野湖无人照管,只立了一块破旧的牌子以作警示,一到汛期,家中大人耳提面命,不许家中小崽子们靠近半分。

  宣赢跟宣勤自是也被父母多番警告,吓唬他们掉下去就没命了,兄弟俩乖乖听话,平日一下放学就直接回家。

  那天很不巧的是宣勤有一道难题不会,留在学校攻克难关,宣赢坐不住,况且平时他们也有不一起回家的时候,什么都没多想,便先走了。

  也是那天,小胖哥被老师留校辅导,宣勤便跟他碰在了一起。

  暴雨悄然来临,顷刻间天地失色,宣文林久不见宣勤回家,电话询问老师,老师却说孩子早就离校了。

  因为地方小,街坊四邻都相识,即便不回家,随便找个脸熟的邻居也能蹭上一顿饭,所以宣家兄弟以及周围的小学生很少有家长亲自去接,听完老师的话,宣文林以为宣勤可能去了谁家避雨。

  半个小时后,雨小了,宣勤仍未归家,宣文林气哼哼地说,回来必定给这小兔崽子好看,一边骂一边抄上雨伞出门去寻了。

  死亡对幼时的宣赢来讲很陌生,做作业时他只是担忧宣勤回来真挨揍了又要哭,哭了还得他来哄,后来一想哄宣勤这套业务早就熟练了,顺手的事,但是那天直到作业做完,赵林雁催他睡觉宣文林也没回来。

  半夜时分,他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震醒,吓的他连忙拉开窗帘去瞧。

  院子里有好多人,因下过一场暴雨,湿气在深夜里更显浓重,整个院子跟要末日了似的雾蒙蒙一片。

  宣赢下床走到门口,见奶奶瘫坐在门槛上,老泪纵横,一边哭,一边垂着胸口哎呦哎呦地往外咕哝,他好奇地踏出门槛,终于看清院内场景。

  人群的最中间的是一张担架,上面有人,但盖着白布,什么都看不到,徐家姑娘跟小胖哥在地下跪着,宣勤也在跪着,赵林雁扑在地上,双手紧抓那张白布之下的手,厉声嘶吼,犹如女鬼。

  宣赢疑惑,这是哭谁呢?

  冰棺运来时宣家在街坊的帮助下已经布置好了灵堂,宣赢才知道,赵林雁哭的是宣文林,他以后就跟小胖哥一样,没爸爸了。

  起因是贪玩,夏日闷热,小胖哥跟宣勤放学回家途中拐弯去了野湖沟,他们记得大人叮嘱,没敢往深了走,雨一下,湖水猛涨,他们连扑带跑,费劲力气也只能跑到那块大石头上。

  宣文林外出寻子时恰好碰见了偶遇宣勤的邻居,那人刚刚下班,说见孩子往城湾方向去了,话音一落,那人一叫,说坏了,不会去野湖玩儿去了吧。

  两人一起去了野湖,一眼就看到在大石头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宣文林还没跑到跟前,小胖哥由于支撑太久,脚下脱力瞬间滑了下去。

  眼看着湖水湍急,眨眼就看不到小胖子的身影,宣文林跟邻居把宣勤弄上岸,宣文林立刻又想回去救另外一个孩子。

  邻居一把拦下:“文林,报警吧,水这么急,他家也没人,别去了。”

  宣家俩儿子很善良,从来没跟别人骂过小胖哥野种,每次家里做了好吃的,总惦记着给小胖子送。

  宣勤吓坏了,哭的凄惨可怜,宣文林摸了摸他的头,恐吓一声回家再收拾你,扭头跟邻居说:“你找人报警,我水性好,我下去找找。”

  往往淹死的都是水性好的,邻居背着宣赢找人过来时,岸边只有小胖子在嚎啕大哭,宣文林沉入湖底,很久才被打捞上来。

  后来的鉴定结果显示,宣文林应该是在水下不小心遭到撞击,昏过去之后才被淹死的。

  当时这事上过新闻,政府给他们发了一个见义勇为的荣誉证书,可是除了最开始的隆重慰问,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际上的帮助。

  徐家姑娘与儿子名声本就不好,宣文林为救他儿子身亡的事情一出,很多人把骂声摆在了明面上,甚至有人当面啐吐沫星子,不久之后,徐家姑娘带着儿子离开了当地。

  彼时的宣赢尚对死亡没有太深的感触,在赵林雁哭时他也会哭,只是这份悲伤并不真切,因为他总幻想着这大概是一场梦,或许突然有一天,宣文林会推门进来,照常问他们写完作业了吗,没写完可要挨揍的。

  所有人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死亡而太大的波动,日子照常在过。赵林雁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在宣文林死亡事件淡化不久后,就开始有人来家劝说,说她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找个好人作伴,日子能好过些。

  这些人不敢当着宣老太的面劝说她儿媳妇改嫁,总是找各种借口约赵林雁出门,然后嘀嘀咕咕地劝说一通。那会儿赵林雁在一家饭店当领班,薪水勉强足够一家人生活,她不愿意走,说她一定能把两个孩子带大。

  其实在小时候,赵林雁更偏爱宣赢一些,她总说宣赢是她第一个宝贝,他是排在宣勤之前的。

  宣赢记忆里最深的是宣文林走后的第二年,那年夏天,姑妈来探亲,哭完了死去的兄弟,说打算带老太太去她那儿住一阵子,一同带走的还有宣勤。

  姑妈家中一儿一女,跟宣赢宣勤年纪一般,说宣勤成绩好,那边安排了补课老师,别过了一个暑假,把学业荒废了。

  宣赢那时已经能听出来大人之间的言外之意,姑妈话里话外在向赵林雁表达,宣赢成绩不好,别浪费时间了,早早安排他出门打工,来日能顶起宣家大门。

  赵林雁尝试过争取,她说宣赢成绩并不差,只是比常年拿第一的宣勤差一点点而已,希望姑妈也能帮助宣赢一把。

  姑妈沉默良久,为难地拒绝她,说家中本不富裕,让宣勤住一个暑假,已是耗尽全力。

  宣赢还是被留了下来,赵林雁天天发愁,愁儿子长大怎么办,愁儿子以后的路怎么走。

  相比于赵林雁的多愁善感,宣赢则因为宣勤暂离,终于不能来跟他抢妈妈了而开心很多。

  那个暑假家中只有他们母子二人,赵林雁上班后会把他锁在家中,他做完练习册,就看电视,赵林雁下班回来,他围在做饭的母亲身边,嘻嘻哈哈地打下手,夏日瓜果品类繁多,赵林雁偶尔也不做晚饭,买来一颗西瓜,就充当他们的晚饭。

  在宣文林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宣家屋檐之下,即便偶有笑声,也有一层悲凉覆盖着,导致这种欢乐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加上宣勤暂离,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男人,赵林雁会经常不自觉地会陷入沉默。

  那时宣赢的敏感已初见端倪,他有意让母亲开心一些,于是装作天真调皮,半大的小伙子没羞没臊地挤在母亲身边,嬉笑着问她怎么啦?又想你小儿子啦,我可要吃醋了。

  赵林雁噗嗤一笑,回头弹他一脸水,说当然想,你不想弟弟?

  宣赢明明想,嘴上却不承认,说宣勤最好永远别回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跟他争宠。

  赵林雁无奈申明,还是那句话,宣宣是妈妈的第一个宝贝,我最爱你。

  无论过了多久,这副画面一直存留在宣赢脑海最深处,院内一盘蚊香徐徐燃烧,宣文林的遗像就在客厅,静静地看着他们笑。母亲身上清新的肥皂香充斥着整个夏天,他也曾担下姑妈口中的重任,早早顶起家门。

  他学别人稳重,常常回去接赵林雁下班,也学社会习气,打服那些对他们家说三道四的混蛋。

  社会现实便是如此,孤儿寡母易欺负,他们没根基没大人,欺负一下也没人来出头,尤其赵林雁是个极其美丽的寡妇,更是吸引宵小。

  乖巧懂事的宣勤回来后,开学第一次考试,宣勤仍是稳拿年级第一,从那之后宣赢便不再好好读书,彻底入了社会的大染缸。

  他旷课打工,厮混打架,恶名逐渐在这片远扬,别人再一提,均说那是宣家大儿子,可不好惹。

  这些牺牲赵林雁不会不明白,她只是变得更加忧愁,常常抚摸着宣赢的脸,柔声相商,不要再打架了,好好念书好不好。

  宣赢说不好,这家他护定了。

  可是赵林雁没让他护多久,她带走宣勤去了他乡另嫁他人。

  临走那天她欺骗宣赢说会回来,宣赢自然相信对他一向偏爱的母亲,可当看到母亲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攥着宣勤的手臂上车后,宣赢还是没忍住跑着追了过去。

  那条路太长了,宣赢喊妈喊到嗓子破裂,也没能将那辆车喊停。

  落日余晖下,汽车尾气残留整条街道,也染灰了宣赢之后的人生。

  病床上的人眼皮不安地抖动着,杨如晤用手遮在他眼前,就这样看了一夜。

  翌日阳光明媚,窗外的阳台上散落着几片落叶,宣赢醒时盯着天花板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昨晚惊恐发作,被杨如晤送进了医院。

  私家医院的VP病房里几乎闻不到刺鼻的消毒水味,甚至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清香,闻着很有安神之意。

  床头处新放了一束金黄鲜艳的向日葵,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旁边钟表显示时间已经上午十一点一刻。

  宣赢猛地呼吸了一下,才发现氧气罩撤走了,他费力地撑起身子,目光往前一瞟,又不动了。

  杨如晤靠坐在沙发上,十指交叉搭在腹间,窗外的阳光从他背后洒进来,侧脸与脖颈之处均带着一层耀眼的光华。

  男人睡相不错,即使身处睡眠条件不好的地方,也依旧气质凌人,他仍是昨晚的居家打扮,唯有脸上多了一副黑框眼镜。

  宣赢忽然皱了下眉,不客气地叫他:“杨如晤!”

  杨如晤即刻看过来,他轻扶眼睛,起身过来:“躺好。”

  宣赢心脏又在隐隐作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如晤,一动不动。

  “先躺好。”杨如晤在他肩头捏了下,抬头又看液袋,“还剩一点。”

  宣赢蜷起腿,冷声问他:“谁来过?”

  杨如晤低头问:“你怎么知道有人来过?”

  宣赢作势起身,手腕用力时液管内回了一截鲜红的血,杨如晤眼神扫过来,摸住他后颈重重一按,声音沉了几分:“说了别乱动。”

第22章

  宣赢怔怔看他,内心忽然放松了许多。

  杨如晤一如既往薄情寡义,说话冷心冷肺,即便得知他病情,也并未将他当做某种异类来小心翼翼地对待,而宣赢恰好所需要的也是这种类似于不闻不问的态度。

  因为他受够了异样的目光,更不想面对看似关切实际猎奇的大众心理。

  “你眼镜怎么换了?”

  宣赢刚出口,杨如晤诧异地轻笑一声,还未开口解释,手机响了起来。

  “早晨助理送来的。”杨如晤回答完,转身接起电话,“叔母。”

  宣赢即刻绷直了背脊,随即想到了那场真实发生过的梦境,不由得回想当年,只觉得自己无知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