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刑侦]》作者:庚鸿   文案:   温柔贤惠黑白互切检察官攻(应泊)×杀伐果决纯情忠犬刑警受(路从辜)   公检联席会议上,应泊带着一身谜题再一次站在路从辜面前时,笑容温润无害,仿佛十三年前假死遁走的人不是他。   他们曾是课桌两端抵着膝盖互抄作业的少年,也是躲在操场一角交换唇边温度的共犯。时隔十三年,应泊依然温柔妥帖,却执拗地将当年的事捂得密不透风。   路从辜恨极了他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却一次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引狼入室。   只有应泊自己清楚,这双看似平静如水的眼瞳下藏着怎样的暗涌。   试探、磨合,沉湎,相濡以沫的生活让两颗心重新彼此依偎,一张蛰伏已久的惊天罗网却在此时当头落下——   一起十七年后被全盘推翻的凶杀案,牵扯出一场雨夜里的诡异车祸,精神病院里的记者,死而复生的罪人,迷雾重重的背后是怎样的罪恶被掩盖?有心人步步设局,追凶的脚步被一点点抹杀。四面喧嚣中,他们又是否能逆流而上,去寻找那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你知道吗?我昨天去海边走了一圈,看到一片片船帆在夕阳下归港。我想,船不喜欢流浪,我也不喜欢,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当应泊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路从辜才惊觉——   所谓的重逢,从来都是蓄谋已久的围猎。   P.S.主攻文,中间穿插受视角,别站反!第一章 是序章铺垫可暂时跳过,看得不爽可随时留言无理由退款。专栏同题材预收《危险关系》,制服情缘对抗路禁忌恋,感兴趣可以点个收藏灌溉一下哦。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制服情缘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主角视角:应泊 路从辜 配角:徐蔚然 张继川 陈嘉朗 肖恩 方彗 夏怀瑾   其它:初恋就应该像死了一样安静   一句话简介:死遁归来,但跳过火葬场   立意:总有人持灯一盏守这河山 第1章 困兽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位置太过偏僻,即便是三月初春,周遭的环境还是冷冷清清的。   一堵高墙将内外分割为两重世界,墙内的人挤破脑袋也要出去,墙外的人却往往对里面和里面的人闻之色变。   这里是望海市北港监狱,一所传闻中的重刑犯监狱。   然而法律中并没有给出“重刑犯”的具体界定,一般指代的是被人民法院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死刑等刑罚的罪犯。纵观整部刑法典,适用上述刑罚的基本属于“手段极其残忍,性质极其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至少其中之一的恶徒,或许连他们的至亲对其都唯恐避之不及,更想不出什么人会愿意来这里凑热闹了。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春意暗地里滋长蔓延,寒气却仍不甘心败退,又突然负隅顽抗似的卷起一波冷空气。小雪零星飘洒了一整夜,破晓才稍有停息的意思。远远快步而来的青年捏紧了衣领,三两步登上台阶,在地毡上蹭去了鞋底的残雪,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   “您好,家属会见是吗?”   科室里的民警余光里瞥见有人靠近,随口问了一句。打眼看上去,青年身形颀长,长相是很温润的清隽,通身给人一种斯文又持重的印象。   片刻的愣怔后,民警回忆起了这个眼熟的青年。刚过完年的一天他也是早早地来到这里,不成想当时会见室里有个老太太突发心脏病,青年帮着狱警们忙前忙后,最后还把她护送到医院。   “啊,是您。”想到这儿,民警笑着向青年寒暄,“来了?”   “嗯。”青年点点头,取出必要的证件材料,和他搭起了话,“……就您自己?”   “是,我同事请假了,就剩我一个。”民警颇为无奈地耸耸肩,接过青年递来的材料,示意他可以坐下来说话。   “兹有我辖区居民应泊,性别男,年龄29岁,需探望贵监区收押人员褚正清。应泊为褚正清狱中消费主要资助人员,望贵监区批准探监。”   落款望海市公安局广开分局四马路派出所。   民警大致把材料都浏览一遍,最后却对着这张派出所证明沉吟不语。片刻,他忽地开口:   “对了,有件事想跟您通个气儿。大概是上个月吧,有个女的也来看过这个褚正清,自称是他女儿。我想他在这里关押这么多年了,从来也没见过他家属,就留了个心眼,想着问问您有没有印象。”   青年闻言微微拧起了眉头:“女儿?”   “是,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不高,挺瘦的,看打扮家里条件应该不错。”   青年若有所思,并没有解释什么:“唔,我知道了,谢谢您——材料有问题吗?”   “没问题,您收好。”民警点到为止,而后仔细叮嘱他,“拿着这把钥匙,跟上回一样走,把东西存到柜子里,过了安检就有人带您进去了。”   急于印证心中的猜想,那名叫应泊的青年道过谢后便匆匆走完流程,跟着另一名狱警来到会见室。   “按号找座,你先等一下吧,应该马上就来了。”   时候还早,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应泊远远望着窗外,雪已经彻底停了,阳光带着寒意渗进玻璃,明晃晃地刺进眼睛,晃得他有些失神。   自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到现在已经有很多年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这座牢笼唯一的牵系都是每月雷打不动的银行转账,最开始是每月三百块,后来自己经济越来越宽裕,又渐渐增加。但包括他在内的众多人带来的经济效益并没有给这里造成什么脱胎换骨的变化,当他前一阵通过遴选来到新的单位,自认算是进入人生的新阶段,终于决定要回来看看的时候,触目所见还是墨绿色的墙漆,花岗岩的地砖,防爆玻璃和天花板上还是一层的灰。   它似乎是刻意保持着老样子,从而毫不费力地将看似已经无所拘束的他拖进回忆的牢笼。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应泊对于心里恍若隔世的陌生感,甚至产生了一丝愧疚之情。   而现在,应泊只想把先前过于天真的自己揪过来打一顿。   眼下还不是自怨自艾的时机。一声金属碰撞的响动,防爆玻璃后的那道铁门一开一合,两名狱警挟着一名犯人来到他的窗口前。应泊只好收回思绪,打量着眼前的人,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钱已经打在卡上了。”他等那人坐住了才温声说道,“烟可以少抽,吃尽量好一点。”   这是个孱弱的老年人,看年纪大约七十上下。长年的羁押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更显衰朽。身上的骨架楞楞地撑着囚服,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脸色一片灰败。他自从被押进会见室便怏怏地垂着头,始终躲避着应泊的目光。听了这一句,他也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而后便三缄其口,再不作声。   应泊忽然觉得好笑,自己明明是来探望的,气氛却比工作时提讯犯罪嫌疑人还凝重。起码有的嫌疑人还会装疯卖傻,甚至是低声下气涕泗横流地哀求,以求承办检察官能在量刑建议上手下留情些。   当然,相对不起诉最好。   “算了吧。”他这么宽慰自己,“他就是老死在这里也不会低头的。”   “我问过狱警,他们说你最近血压又上来了,我这次就给你多打了点,自己把药备好,记得吃。”   那人无动于衷:“唔。”   “你不必这么抵触我,我特意请假来一趟不是来看你脸色的。”应泊颇为无奈,“我不仅不会滥用职权掺和下级机关办案,也没那个本事再给你加两年,你不用害怕。”   那人听出了他的弦外有音,眼中的木然出现了一丝变化:   “你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应泊也不再和他卖关子,“齐齐爸爸酒驾撞人了,这事你知道吗?”   “酒、酒驾?——怎么回事?”   “不只是酒驾,还有交通肇事后逃逸。”应泊一字一句地强调,“案子不在我这儿,具体的我不清楚,也不好过问。孩子妈妈来检察院找我的时候人已经被批捕了,她希望我能运作运作,我没同意。”   他的眼神倏地变得锋利:“不过,比起这个案子,我更想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就像是蛇被打中了七寸一样,那人身子一僵,接着整个人都颓靡下来。   不需要什么解释了,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应泊心里已有定论,仅余的一点笑意都被抹去,眼尾眉梢尽是讽刺:“褚正清,你还真是人如其名公正清明。十二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其实我根本没必要来问你,但我确实没想到你连否认都不否认了。我想到今天都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愿意为了你们家的烂摊子赔上前程。你是打心眼里觉得我傻,还是觉得我天生贱骨头,被你毁过一次还不够,非得一而再再而三才长记性?”   褚正清佝偻着身子,仍旧不敢抬头正视对面言辞咄咄的应泊,良久才嚅动嘴唇:“……我不是那个意思。”   应泊怒极反笑:“那就是专为恶心我?”   “不……小泊,你话不能这么说。”褚正清吞吞吐吐,“我也知道,十多年前那事把你牵扯进来,对你的伤害很大,让你吃了不少的苦头……我只是想你怨也好恨也罢,能不能先不谈,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先谈谈情分。从此往后碰着难处你们彼此帮一把,就当……”   “就当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徇私枉法,这是犯罪!”应泊的眼神嫌恶得仿佛夹着刀锋,“该还的我十二年前就还清了,法理上情理上我都不欠你们的。我以为能就此一刀两断,结果现在看我爬起来了,能利用了,又跑来闹得鸡犬不宁,这就是你说的情分?”   随着这一声质问落地,窗口两边都陷入了死水般的沉默。应泊自知一时失态,别过眼去调整着情绪,极力想要遏止住心底的怒意。   “我没有给她任何联系方式。如果她再来找你,麻烦帮我转告一下,我这儿行不通,老老实实认罪认罚吧。”   应泊站起身,俯视着哑口无言的褚正清,语气又恢复到先前的波澜不惊。   “还有,最后几年你最好不要再生事,我没那么多耐心应付你——好自为之。”   一个习惯了理性的人骤然爆发,可能一时之间连他自己都无所适从。唯恐被狱警看出异样,应泊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见室,一路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来得及长出一口气。只是驻足在监狱门口仍忍不住回望,恍惚中这威压感极强的建筑在一瞬间几乎要向他倾覆而来,将他吞噬殆尽。   是的,这里的秘密就像一座不稳定的山体,不知何时便会崩塌滑落,黄土灰尘会把他和他的理想、他的挣扎全都死死掩埋。   即便他并不是个习惯心存侥幸度日的人,也难免一遍又一遍地用“万一不会呢”来麻痹自己。然而这次的事犹如一声枪响刺破他虚妄的幻想,告诉他过往依然如影随形,十二年里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一片狼藉的人生里打转罢了。   “至少现在还不会。”   他这样想着,轻叹了一声。   回到车上,应泊把车座靠背放倒一些,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下,打算稍稍休憩一会儿。从市区开车到这里需要一个半小时,为了赶早从而避人耳目,他大约六点左右就起床了,现在只觉得眼皮发沉。刚合上眼,他又忽然记起了什么,坐起来想给自己的助理董宇博去个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刚打开手机,一个未接电话便跳进眼帘。   而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更在他意料之外。   电话来自一个叫张继川的人。这人也在市检察院当差,技术部的法医,年纪二十六七,长相一表人才,从国内顶尖高校毕业后去了国外深造。他学习既好,工作上也勤勤恳恳,说话做事妥帖有分寸,因而发展得不错,挑着整个技术部的大梁。不过,相比起他的年轻有为,平日里大伙大多爱拿他那显赫的家世打趣。他本人对此却只一笑而过,从未解释过什么,依旧每天按时上班,到点打卡下班,独来独往,生人勿近。   应泊虽然十分疑惑,条件如此优越的人为什么要放弃无数条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非得从头做起当个束手束脚的公务员,但秉持着“管他穷同志富同志,认真干活就是好同志”的观点,他不刻意巴结,也不背地里嚼人舌根,两人保持着碰面时微笑点头,躺在彼此通讯录和朋友圈却极少交流的交情,到目前为止相处得还算比较和谐融洽。   可是这尊大佛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联系自己?应泊想不通,出于礼貌,他还是立刻回拨过去:   “喂,张法医?”   “应检?是我。”电话那边接得很快,“我不知道你请假了,打扰你了吧?实在不好意思,抱歉抱歉。”   “嗯,请了一上午,不打扰——有什么事吗?”   张继川一笑:“你前几天不是托小刘审查一份鉴定书么,她当时实在腾不出手,我就接下来了。刚才去给你送鉴定书发现没人,这才打了个电话。没事,你忙你的吧,等你回来我再给你送过去。”   “不用不用,你直接让董宇博过去取就好,我刚还想问他这件事。麻烦你跑了一趟,谢谢你。”   “那不行,不亲自交到你手里我不放心,麻烦倒是不麻烦。”张继川客客气气的,态度却很坚决,“这个案子确实不对劲儿,疑点很多,我必须当面和你细说。”   说完,他特地降低了音量,谨慎地补充一句:“虽然不敢打包票,只看这些,我想我的结论和你一样,你懂我意思吧?。”   应泊心下了然,赶忙调好座椅,发动车子:   “明白了,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回去。” 第2章 如故   望海市人民检察院,下午五点四十分。   路从辜双手撑在洗手台边沿,身体随着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连带着额头的水珠也断续滴落,洇湿了制服衬衫的领口。   他自知现在的确是需要马上冷静下来,但越是极力平复心绪,胸口便越是要涨热几分。   难以自制地,推开门后的场景在脑中一遍遍重演。彼时站在多媒体屏幕前调试设备的青年不经意地看向他,二人眼神相碰的那一刹,那人略有愣怔,但也只是片刻,便礼貌地微笑着轻轻颔首。   是他,的确是他,他说他叫应泊。   这是一次公安与检察的联席会议,不巧昨天支队刚接到平舒区大队请求管辖一桩杀人焚尸案的申请。原本以为能速战速决,没想到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很多,线索寥寥无几,连一向能出奇制胜的路从辜一时之间都找不到头绪。   “五天了,连尸检都做不了吗?”这是路从辜问的唯一一个问题。   “路队,您也知道。”平舒大队队长林勇超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平舒区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各个单位经费都不足,我们也在努力克服困难,但条件有限,实在……”   “打住。”路从辜不想听他说下去了。   案发现场位于平舒区辖区内109国道附近的一处水渠内,尸体已经烧成了黑黢黢的一块焦炭,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线索。据大队描述,发现尸体的是一名骑行爱好者。大概是死者的死状太过惨烈,询问过程中这位目击者一直战战兢兢的,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时间一直拖到今天下午,要不是其他人提醒,路从辜几乎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考虑到毕竟是两机关之间的重要会议,还有各路领导到场,耽搁太久显得故意怠慢。路从辜再急于破案,也只得简单安排了后续工作,而后火急火燎地赶到检察院。   然后就出现了那样一幕。   用“故人重逢”来形容这一面,不论从曾经的纠葛还是现在的心境来说,都未免有些轻描淡写了。路从辜必须承认的是,眼前人的形象同记忆里那个几乎要被磨损成飞灰的影子丝丝入扣地契合上时,心底那阵如石入水激起的喧哗别人听不到,对他而言却震耳欲聋。   两个多小时的会议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他极力地让思绪漫游开去,笔记上一句话断断续续整理好几遍才能落到纸面。他甚至暗暗怀疑会不会只是碰巧同名而自己又不小心看走了眼,却连抬头确认的勇气都没有。会议甫一结束,他便假借急着回去侦查案件的借口逃离集聚在一处寒暄应酬的人群,躲在这里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临近年关辖区内却出现恶性凶案,又猝不及防地跟最不可能的人撞个正着,他需要一些时间整理思绪。路从辜抹去了脸上纵横的水痕,转过身倚着洗手台,一手慢慢捻着眉心。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一大队队长肖恩打来的电话:“头儿,会开完了?”   “嗯——有进展了?”   “温队那边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人是被照着后脑勺砸死的,死了大概十来天了。”肖恩迟疑了一下,“头儿,听你语气有点不对劲儿,需要我去接一趟吗?”   “我没事,一会儿还要去见局长。”路从辜有些疲倦地合上眼,“接着查找尸源,我随后就回去。”   肖恩心领神会,也不再多说。挂断了电话,路从辜匆匆整理好仪表,刚打算走出卫生间,却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间杂着几句模糊的话音:   “我倒是无所谓,随时有空。就是人家大老远地来一趟,你浮皮潦草地把人打发走,多少有点不太合适吧?”   此后是一阵静默,话音再次响起时多了几分笑意:“好,你自己做主。八点半去接你,我记住了。”   是应泊,而且正朝卫生间的方向过来。   一种莫名的窘迫与慌乱让路从辜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还不等他挪动脚步,一道黑色身影已经直直撞进门口,彻底堵住了他的去路。应泊本来在看手机,发觉前面有人便抬起头来,又一次和无处藏身只好杵在原地的路从辜四目相对。   这一次轮到应泊猝不及防了。路从辜沉默地看着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右手还悬在半空,甚至忘了把手机熄屏。   “你……”   他犹疑了许久没再挤出下一个字。或许是觉得用“你”开头不太合适,他又立马改口:“我……”   “我刚刚一直在找你。”   “没想到你在这里。”   攒足劲儿把两句话一口气说出来,应泊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直视着路从辜,大有一种“我说完了,怎么接就看你了”的气势。   “找我?”   然而应泊没再说什么,他转身径直离开了卫生间。正当路从辜摸不着头脑不知应该是去是留时,他又折回来了,手里捏着一个装满水的纸杯。   “你的嘴唇干得厉害,都破皮了,喝杯水润润再走吧。”   路从辜怔住了。抿了抿嘴唇,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口腔里弥漫,大概是最近太忙,缺睡眠也缺水的缘故。虽然不明白应泊的用意,路从辜还是接过了这杯水。应泊看上去很满意,看着他把水喝下去,似笑非笑地问道:   “警察也这么不对人设防吗?”   路从辜一惊,喉咙里的水还没咽下去就倒呛了回来,激得他直咳嗽。   “咳……咳咳、咳咳……”   应泊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一手搀住咳得站不稳的路从辜,一手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我、我开玩笑的,对不起对不起……怎么样,好点了吗?”   咳嗽声渐渐平息,路从辜喘上了气,也终于能直起腰来,脸咳得通红。他抽了抽鼻子,随手抽了张卫生纸,慢慢擦掉挂在鼻尖上的被呛出来的水,哑着声音说:   “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   话题转换之快,杀了应泊一个措手不及。心知刚才的弯弯绕绕都被看破,应泊收敛了笑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去年这个时候吧,在郊县待了三年多,入了额才遴选上来的。”   “去年?”   路从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古怪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应泊一圈,盯得他心里发毛。应泊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又补充说:   “回来之后一直都在三部,跟监委纪检打交道比较多,最近刚调到二部,你没见过我也很正常。”   理由非常充分,能够自圆其说。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来的路从辜神情缓和下来,一直在观察他的应泊也因而轻松不少,用同样的姿势跟他并排倚在洗手台上。抬手看看表,已经差不多六点了,应泊环顾了四周一圈,说:“怎么在这里聊上了——走,一起吃顿饭,我请客。”   路从辜很坚决地摇头:“这不行。”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应泊讶然地张张嘴,到底也没问出那句“为什么”。路从辜本就没打算瞒他,看他欲言又止,顿时有些懊悔自己话说得太直,便紧接着说:“昨天下午刚来了个命案,有点棘手,确实挤不出时间来——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啊……我理解的,没关系,没关系。”应泊听完恍然地点点头,但又不免蹙眉,“命案?这可都快过年了。”   想到一团乱麻的案子,路从辜头痛得仿佛要炸开,只感觉凶手那一锤是砸在了自己的后脑勺。   “是啊,年前破不了案,各方面都不好交代。”   大概是被路从辜流露出的沮丧情绪感染,又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安慰,应泊看上去也相当泄气。没过一会儿,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万一过几天凶手就上门自首了呢,也说不准。”   虽然听上去很荒谬,但此时不着边际的玩笑话确实更适合纾解压力。路从辜看了一眼一脸同情的应泊,忍俊不禁:“不用可怜我,等我破了案,这些活就轮到你了。”   “说的也是。”应泊讪讪地,“那我就不强求了。不过,临走之前,至少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   刚拿出手机,路从辜忽然迷茫地抬头:“你还记得刚才开会都说了什么吗?”   “……我也没听。”应泊陷入了沉思,“等一下,我去拿份讲稿看看。”   被应泊送到门口的一路,两人始终都无言。路从辜关上车门,启动车子,从后视镜看去,应泊依然站在大厅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身影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的面容,他的气质,他说话的语气,或多或少都变化了些,以至于一打眼看上去,都有点认不出来他了。   这些年他到底去了哪里?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一定要用拙劣的死讯断绝与自己的联系?其实路从辜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问他,话到了嘴边又被强咽回去——因为不愿意让那些不合时宜的问题搅乱眼下还算轻松的氛围。   太久了,久到忘了从什么开始,他不再期许虚无缥缈的重逢,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破镜重圆只是少年天真的幻想,倘若说出口,是个人都会认为好笑。或许分别的人就该像被水冲散的沙一般,各奔自己的前程,不必再用无谓的执着自欺欺人。   “没关系。”路从辜这样想,“回来了就很好。”   驱车到市局,路从辜并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先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几个深呼吸试图调整好状态。然而还是没瞒过局长孟长仁的眼睛,这位阅人无数的老警察沉默地听着路从辜汇报案情,末了把烟头掐灭,语气里带了些揶揄。   “有心事?”   “没有。”路从辜勉强扯出一个笑,“只是有点累。”   局长也不刨根问底,岔开了话题:“你爸前天还跟我说,盼着你今年能和家里人一起过年呢。”   路从辜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由得咋舌于领导的说话艺术。离除夕夜只有不到半个月了,路从辜顶着压力接下这张军令状,走出市局大门的时候猛吸了几口没有烟味儿的空气,混沌的大脑终于争取到片刻喘息的时间。   可惜他没有烟瘾,连个简单易行的发泄口都没有。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抽烟的警察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局长是父亲曾经的同事,父亲当年是市局禁毒支队的干警,现在已经就职于省厅了。有这层关系的缘故,局长对他往往更照顾一些。先前一桩爆炸案即将被盖章定论为意外时,彼时还只是一大队队长的路从辜提出异议,认为应当属于人为谋杀,也是局长力排众议准许路从辜动用人力物力进行侦查,最后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样,幕后另有真凶。   工作上的事马虎不得,这是他一贯的原则。也正是这件案子引出了一系列明争暗斗的势力,一网打尽后市里论功行赏,路从辜记了个人二等功,后来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现在的刑侦支队支队长。这其中固然有各方博弈的结果,不过路从辜倒没兴趣顾及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他在这个位置上能给出的最友好的态度,但也仅限于没闹到明面上的时候。   直觉告诉他这次的案子也不简单。平舒区作为望海市边陲的一个小城区,治安状况虽然不能与市中心的几个区相比,但近些年来也基本没出过太恶劣的凶案。是什么人一定要在年节将至的时候犯下命案,还要一把火将尸体烧得面目全非?   “万一过几天凶手就上门自首了呢。”他自言自语。 第3章 夜火   外卖小哥一个摆尾在大门前停稳电动车,从箱子里拿出一份外卖,仰头望着眼前的建筑。   “送到北门……这是北门吗?”   过度沉浸于辨别方位,小哥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步步逼近的钢铁巨兽。一直到这头巨兽发出尖锐的嘶吼,他才惊恐地回头:   “我靠,警车。”   顾不上还没送到顾客手里的外卖,小哥慌忙跨上车:“我马上走,我马上走,别罚我钱。”   警车摇下车窗,一个青年从中探出头来,喊住小哥:“等一下——外卖吗?”   这青年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还是礼貌平和的,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小哥犹豫了一下,便向其求助说:   “是。备注上让我送到刑侦支队北门,我没来过,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北门。”   “这是东门,北门在那边——你把外卖给我吧。”   小哥从车窗把外卖递进去,临走前还惴惴不安地问:“不罚钱吧?”   “我是刑警,不是交警。”青年无奈回答。   与此同时,刑侦支队北门,肖恩蹲在地上清点所有寄存在门卫的外卖,点了好几遍都对不上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咦……怎么少一份呢?”   “算了,不管了。”他把所有外卖分放进两个筐里,用一根扁担挑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自认倒霉吧哥们儿。”   “……这是个啥造型啊。”目送着他离开,门卫大爷啧啧称奇。   肖恩前脚刚踏进办公大楼,后脚就被饿得怨气冲天的同事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来赈灾的。等到人潮散去,只留下他和没领到晚饭的倒霉蛋面面相觑。   “我的呢?”   “对啊。”肖恩也表示很奇怪,“你的呢?”   “你的在这里。”   一句话点亮倒霉蛋眼里希望的光。肖恩瞪圆了眼睛看着风尘仆仆的路从辜,问:   “头儿,什么时候开始兼职干这行了?”   “怎么?怕头儿抢占你的市场?”有人打趣说。   “外卖员送到东门去了,被我碰到。”路从辜显然无意投身于这片蓝海,“通知各部门,八点三楼会议室开案情分析会。”   “收到。”肖恩边吃边冲他比了个手势,“对了,你吃饭了吗?”   “没有——你吃吧,不用管我。”   说完,他就闪身进了电梯。凝望着那挺拔的背影,肖恩不禁直抒胸臆:“啊,钢铁般坚强又冰冷的男人。”   路从辜没听见那真挚得有些肉麻的赞美诗,或许听见了他也不会回应。回到办公室,副队长温鸿白已经将尸检报告和现场勘查报告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了。路从辜拿起报告,打算抓紧时间简单过一遍。还没看几行,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咦?还真回来了?”   进来的是一大队的民警方彗,这个年轻的姑娘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性格坦率爽朗,工作时也风风火火。她晃晃手里的袋子,说:   “头儿,肖恩说他点多了,让我把这些吃的给你送过来。我跟他打赌说你肯定还没回来,没想到赌输了。不过这不重要,你多少吃点垫垫肚子,怕你吃着噎我还给你捎了瓶可乐。”   “好,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他。”   “多大点事儿啊谢来谢去的,跟我们客气啥呢。”她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办公桌上,一低头瞥见路从辜手里的尸检报告,“……没事,就着它吃更下饭。”   “温队在实验室吗?”   “在的,肖恩待会儿也会过去。”   “行,你去忙吧,我跑一趟实验室。”   胡乱往嘴里塞了两口吃的,路从辜就带上报告出了门,一路直奔法医实验室。那具几乎被烧成炭块的焦尸正停在实验室中央,四肢呈屈曲状。刚看到它的时候,路从辜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自己当年在公安大学学搏击时,双臂护在胸前进行防守的样子,温鸿白解释说这是“拳斗姿势”。尸体焦黑的表层因为高温炙烤沿着皮肤的纹路迸裂开来,看上去仿佛是无数道触目惊心的创口。   路从辜自认参加工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在派出所,在刑警队,他见过夏天河水里已经巨人观的尸体,鼓鼓胀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也见过坠楼现场摔得四分五裂的残肢,红的白的黄的混在一起,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曾经一次行动时,一个持/枪的犯罪嫌疑人就在他眼前吞/枪/自/杀,头颅直接炸成碎片,收队后局长单独跟他谈了好几次话,生怕给他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但这些或血腥或腐臭至少是直观的恐惧,眼前的这具看似更容易接受的尸体却隐隐泛着一层诡异,每当看到它,路从辜的心里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恶寒。   是警察的直觉力吗?他也说不清。他只是无端地觉得,这场大火的背后,并不仅仅是一起命案,或许比他曾经遭遇的一切都更严峻。   副队长温鸿白站在尸体旁,见他到来便点点头:“路队。”   温鸿白作为主管技术部门的副队长,同路从辜一样,在公安这样的机关里都属于典型的“技术型人才”,至于人情世故,仅止于进退有度,不愿,或者说是不屑于太多无谓的交际。平日里她沉默寡言,然而解剖刀下的一具具尸体积攒下的专业性却从来无需置疑。   用方彗的话说,就是“鸿姐剖过的人比她见过的还多”。   “被你说的我好像一个屠夫一样。”温鸿白如是评价。   路从辜戴上手套,也向她点头致意。温鸿白开门见山,向他介绍起目前的检验结果:   “死者为男性,身高172公分左右,年龄在40-45周岁之间,由于尸体炭化得太严重,只能大概估测死亡时间在十到十五天。助燃物是汽油,没有发现休克肺改变,气管和支气管也没有烟灰炭末,可以认定为死后焚尸。”   “嗯,尸检报告我看过了。死因是颅脑机械性损伤?”   “虽然大火使颅骨发生了热作用骨折,但排除了这一干扰因素,颅顶和颅底都有明显的钝器伤,能够确认是锤头一类的东西反复多次击打形成。”温鸿白语气一转,“就是破裂的地方太多,颅骨又太硬,锯的时候已经格外小心,还是免不了有部分组织碎掉了。”   “辛苦了。”   “是,我一来就看见温队吭哧吭哧地锯尸体的脑袋,然后把脑瓜子里面的瓤一点点掏出来,还把骨头扔进锅里咕嘟咕嘟地煮。”肖恩也来到实验室,手脚并用,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看到的一切,越说他的五官越痛苦地扭曲到一起。温鸿白见了觉得滑稽,带着笑意调侃他:   “那你也没耽误吃饭啊,一天往我这儿跑了三趟,午饭晚饭你一顿都没落下。”   “晚饭他吃得少,有一半分给我了。”路从辜插了一句。   “咱……咱不得学着习惯么,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肖恩倒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有一说一,煮得还有点香,我觉得这话多少有点冒犯死者,所以没敢说。”   门外路过的法医听见了他的话,探头进来说:“你是馋大骨头汤了,过年回家让你妈妈用高压锅给你多熬点,我们这儿的可不能给你喝。是吧路队温队?”   屋里的人哄笑起来。路从辜无意加入他们的说笑,把话题拐了回来,询问肖恩:“查找失踪人口那边还没有消息?”   肖恩无奈耸肩:“一天了,一无所获。”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一会儿还要开会。”   肖恩刚转过身,路从辜又叫住他:   “谢谢你分享的晚饭。”   工作多年的刑警们往往戏称案情分析会为“聚众抽烟会”。压抑得空气都仿佛黏成一团胶的会议室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打火机“啪”的响声,随之慢慢扩散开来的烟草味诱引着更多无处发泄焦虑的人也不受控制地摸向裤子口袋,渐渐的整个会议室里都是缭绕的呛人烟雾。   路从辜微微蹙眉。他很讨厌这种味道,也并不觉得一支接一支烟地麻痹自己能提高多少工作效率,但他清楚这几乎是这一行中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了,所以并不打算出言阻止。   年轻的干部本就难以服众,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立威。   “1月6日,平舒区辖区109国道附近的一处排水渠内发现一具尸体,被发现时尸体已经高度炭化,无法进行辨认。考虑到技术问题,在案发5天后,平舒大队把这一案件移送给了我们进行侦办。”   路从辜调出现场照片,一一进行放映。   “这是案发的109国道,现在已经废弃了。这一部分路段头尾都没有监控,除了一些抄小路的大型货车,平时也很少有人会经过那里。能精准找到这样的地方进行焚尸,大概率是在本地居住多年的。”   “焚尸点距离平舒城区约15公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只有不到2公里。”他用激光笔指示着周边地图,“基本可以说是在警方的眼皮底下作案了。”   “这附近没什么建筑群,凶手想从城区把尸体运送过去,肯定得有轿车一类的自驾工具吧?”   路从辜点头,认可了参会民警的想法。   “是在向警方挑衅吗?”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但在尸检和现场勘查之后就排除了。下面由温队讲解一下尸检和勘查结果。”   温鸿白言简意赅,概括了两份报告上的内容,只对有关路从辜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进行了强调。   “前面已经说过,死者尸体已经高度炭化,说明死者与火焰接触时间长,火焰温度也极高,才能产生这样的结果,通过对尸体周边残渣的化验,也证实了我们的猜想——凶手使用了大量的汽油作为助燃物。”   “除此之外,现场除了死者的遗体,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死者或是凶手身份的物品,连凶器、死者的手机、装汽油的容器这些极易被遗留在现场的东西都被凶手带走了。”   路从辜接着她的话说:“如果是挑衅,凶手必然有什么是需要向警方表达的,而这些都会体现在死者的身份、死因以及凶手在现场留下的痕迹上。然而本案的死者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现场几乎没留下任何有效信息。我们连死者是谁都排查不出来,又怎么去揣摩凶手的心理动机?”   “所以我认为,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凶手希望死者被警方发现,但并不希望警方通过死者了解到有关自己的任何信息。他想利用或是误导警方,而不是示威。”   他不再言语,给了在场民警一些思考时间。一旁的方彗思索片刻,问:   “是为了栽赃嫁祸谁吗?”   “不无可能,也可能是想通过警方放出消息震慑某人。”路从辜给出了自己的推测,“具体的原因还需要继续侦查才能知道了。”   “接下来的任务很清晰了。尸源排查工作还要推进,焚尸多为熟人作案,可以把范围先划定在平舒区周边,看近期上报的失踪人员有没有符合条件的。”   “另外,现在购买散装汽油都需要实名。再加派一队人手走访城区与案发地之间有出售散油资质的加油站,筛查案发时段有没有可疑的人购买过大量汽油——连带实名和登记的车牌号的真伪也要查。”   几个部门都各自领了任务安排下去,方才还颇有些拥挤的会议室,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头儿,我们先走了,你早点回家。”   路从辜关了屋里的电子设备,看楼道里已经没什么人,便把会议室的灯也关上了,而后筋疲力尽地靠在椅子上。终于空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打开手机,不出所料,绝大部分都是大段大段的工作信息,但有一条是例外,只有四个字:   “好久不见。”   “倒很像是他会说的开场白。”路从辜想。没意识到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他还在考虑该回复些什么,下面又跳出一条:   “早点休息。”   看来没在忙。想到这儿,他拿上外套,匆匆锁好门,一面往外走,一面拨通电话。 第4章 旧案   夜晚往往是一个城市最为光华绚烂的时刻。白天还只是冷冰冰反射阳光的楼宇大厦,随着夜幕降临都覆上了一层蒙蒙的暖光,映照出飘飘洒洒的细雪。   一家高档西餐厅门口的停车场里,西装笔挺的青年逃也似地钻进一辆车里,冻得直搓手,还不忘嬉皮笑脸地对驾驶位上的人问道:“来多久啦?”   应泊关上手机,上下打量着他:“没多久,刚来——你外套呢?”   “留给那姑娘了,她穿得太单薄了。”   应泊伸手把空调暖风开大一点,挂挡起步:“怎么样?你俩都聊什么了?”   “也就那样。”张继川把空调风向调高,漫不经心地说,“还能聊啥啊,聊聊工作,聊聊未来规划,都是我不喜欢的话题。她问我一个南方人为啥跑到望海,我说当时刚回国,我爸总是催我回家,一上头报了个这边检察院的闲职岗位,正好能离我爸远点,就留下来了。”   “没问你为什么要考公务员?”   “问了,我说就是过渡一下。还聊了聊留学经历。我爸那意思就是我俩都在国外留过学,能有点共同话题。他也不想想,她在日本留学,我在美国留学,那文化环境都不一样,能合拍到哪去?话不投机半句多。”   “相亲嘛,不聊这些,也没别的能聊了。”   “是啊,我知道。到后来实在没话聊了,她就从我的衣服问到我手上的这块表。我说这表不是我买的,是我半年前辞职考上望大博士你给买的,怕我跟导师出去应酬显得寒酸。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是市检察院的员额检察官,我俩当时是同事。你猜她说什么?她说你送这么贵的表给我,肯定是想巴结我家的人脉,没准儿买表的钱来得都不干净。”   他愤怒地接着说:“这我能爱听?这说的是人话?册那我差点当场把桌子掀了!正好你给我发消息,我把外套扔给她就提前出来了。”   “你应该跟她说是我贷款买的,现在因为还不上天天挨催债的打,所以大家要远离非法借贷。”应泊倒也不恼,只是皱眉说,“你把她自己扔在那儿了?”   张继川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哎呀,她自己家安排了司机来接的,不需要咱们献这个殷勤。”   “行,这个月第三个了。打算怎么跟你爸交待?”   “有什么好交待的,他不问我不说就是了。何况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她这么说你,反应可不一定比我小。”张继川摆手说,“刚才在那儿没敢放开喝,你掉头,咱俩再找个地方喝点。”   应泊扫码付了停车费:“不喝了,还得回去加班写报告,明天还有个庭要开,在庭上说错话被审判长撵出去就坏了。”   “上班有瘾吧你,每个月给你几个子儿这么卖命?”   “这才哪到哪啊,跟我在基层院那几年比起来差远了。”应泊一副“你懂什么”的不屑神情,“你也别闲着,明天马维山那个再审也要宣判了,我问了是公开审理,你要有时间拿着身份证去法庭凑个热闹听听。”   “马维山?是被冤枉奸杀妇女判了死缓,去年找到你帮忙申诉的那个吗?”   “对。但是不是冤枉,还得等省高院定夺,咱俩说了不算。”   张继川对他不合时宜的严谨已经见怪不怪了:“你当时还托我查查他这个案子的鉴定意见书,我看了确实是漏洞百出,死者体内的精/斑都没检验过就定罪结案了,当年经手这案子的都该拉出来杀头!”   嘴上说说还不解气,他又用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忽然,他坐直身子问道:“对了,他们家去年那个犯心脏病的老太太把医药费还给你了吗?”   应泊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张继川一脸恨铁不成钢:“嗯,我都多余问你,冤大头。”   “他们家本来就不富裕,这么多年找律师就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这次申请再审还得找律师。我就帮忙垫一点,又不是赚不回来了。”   “再审的律师不也是你帮忙找的吗?”   应泊颇为自豪:“是我读研时的同学帮忙找的,告诉我看了他们家的情况不打算收费了。人家说是这么说,肯定也有看我面子的原因,所以我又请人吃了顿饭。”   “你也挺行的,倒贴上班。走在路上碰见心脏病发作的老太太,正常人都得绕着走,你倒好,直接送医还垫付医药费,连个欠条都不写。老太太告诉你她有个儿子含冤入狱十好几年,你又帮忙跑腿捞人。”张继川这回是彻底服气了,自顾自念叨着,“你这构成那什么来着……对,无因管理,我刷视频学的。”   应泊自知无话反驳,只好小声抱怨:“……嘴怎么这么碎呢。”   “行,行行,怎么还急了,我不说了,明天我替你去看看。”张继川撇撇嘴,换了个话题,“你下午给我发消息说开会遇到的到底是谁啊?话说一半就没了。”   应泊沉默了片刻,眼尾带着不易察觉的笑:“一个很厉害的老朋友。”   张继川阴阳怪气地:“哟,老朋友,比我老呗,还‘很厉害’。”   “我怎么跟你说呢……上周我就知道我们要开这个会了,也知道参会的有他,我从那个时候就在期待了。昨天还特地把我那身制服熨了一遍。”   “就因为能见他一面?这人谁啊,这么大面儿?”张继川来了好奇心,应泊却卖起了关子:“对我来说是大人物。很多年前断了联系,一直都是个遗憾。”   “那为啥断联的?被你说得像爱而不得的初恋一样。”   应泊思考后说:“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多的就不能再说了。”   张继川扭过头:“你这人真没意思。”   车在张继川的公寓楼下停住,两人道了别后,应泊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车里,双手把着方向盘,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左思右想还是打开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阿姨,是我,应泊。关于明天马维山那个庭,我想再跟您谈谈……”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替马维山的家人打好“审判结果不确定”的预防针,挂断电话,应泊顺手清了清这段时间收到的消息。划到下面,他看着跟路从辜之间略显空荡的对话框,有些出神。   犹豫了许久,打完字又删,删完重新打,应泊花十分钟纠结出了四个字:   “好久不见。”   他觉得四个字太单薄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意,又接了四个字。   “早点休息。”   点击完发送应泊便匆匆关掉了手机,倒扣着放进车挡前的储物格里,然后快速启动车子离开。   哪怕下午在卫生间被他发一通火,哪怕被他痛打一顿,应泊的心里都不会这样空落落的。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面对自己的试探也坦坦荡荡,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已经放下了,放下他们之间的一切。权当那些年少的悸动是人生路上随处可遇的消遣,两个人从此心照不宣地渐行渐远——即便知道那是他的选择自己无权指摘,应泊也很难不因此而惶恐。   “我一开始只是想见他一面,真的,我以为见一面就够了。”   怕他不回复,又怕他回复。这就是应泊此时的心理状态。   然而路从辜并没有允许应泊提心吊胆地逃避太久,很快便一个电话直接打来。他的嗓音因为疲倦听上去有些沙哑,语气却依然是温和而关切的:   “到家了吗?”   “没,在回单位的路上。还在忙?”   路从辜闷闷地答:“嗯。一天下来头昏脑胀。刚分配完后面的任务,他们该下班的都下班了,正好看到你的消息,就出来回个电话,顺便透透气。”   应泊小心翼翼地:“那……我陪你聊聊?”   “你如果方便的话,那最好不过了。”电话那边有隐约的笑意,“或许跟你聊聊,我还能换个侦查思路。”   “我有空的,你说。”应泊连忙回复,“既然暂时还得不到新的线索,那就先别想这案子了,休息一下——对了,不会还没吃晚饭吧?”   路从辜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呃……吃了。”   “吃了?”   “啃了两口同事给的外卖,现在确实有点饿。”   怎么可怜巴巴的,应泊心里一软,索性改变计划:“你等我一下,我捎点吃的过去,你想吃什么?”   虽然前一天下班前应泊已经把早上开庭要用的案卷材料都码好放进档案柜里,证据清单、审查报告和公诉意见都串过好几遍,也和同事模拟过很多次庭审,几乎把辩护人可能提出的任何辩护意见都预设了一遍。但毕竟是一起情节较为严重的贩毒案,三个被告都不见棺材不落泪,拒绝认罪认罚,他还是颇为不放心地早早来到单位。   马维山的再审宣判他固然关心,但自认为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无罪释放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只是他嘴上不能说太满。麻烦的是后续一系列程序以及舆论。   既然证明了马维山无罪,那就要揪出隐匿了十七年的真正的犯罪者,因为这起案件涉及得太多,应泊是想要重启侦查的,但自己作为检察官并没有相应的职权,只能将希望寄予刑侦支队。可一想到昨天路从辜疲惫憔悴的模样,再去给他添乱,应泊自己多少也有点心虚。   如果路从辜愿意让他出手帮忙,他自然乐意之至,但昨天晚上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地方应泊就美滋滋地走人了,一句正经的话都没问出来。   应泊叹了口气。   嘴里的小半根油条还没嚼完,电梯已经到了,里面走出一位检察官。她同应泊打过招呼,开口问道:   “应科,小董呢,我有点事情找他,跑遍了二部的办公室都说好几天没看见他人了。”   应泊鼓着两腮不方便说话,于是上下抚摸起自己的肚子。   对方极为震惊:“怀孕了?”   应泊艰难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胃溃疡。”   乘电梯来到三楼,这里是第二检察部的办公地点,应泊的办公室在楼层的尽头。董宇博因为胃病没来上班,他只好临时安排一位名叫常静雯的检察官助理跟自己一起去开庭。然而,前脚刚迈进常静雯所在的办公室,应泊便愣住了。   片刻后,他倒退着出来,看了看门牌号,确定没走错,又看了看里面的人。   引起他困惑的是一个身着制服的清秀姑娘,她站在办公桌旁,挡住了座位上的常静雯,两人聊得正起劲儿。看到应泊进来,常静雯赶紧唤了一声“应科”,又用手肘顶了一下身旁的姑娘。   姑娘反应很快,站直了身子向他问好:“应科好,那个……我是刚调来二部的,我叫徐蔚然,毕业于望海师范大学法学专业,去年8月份刚入职。请您多多关照。”   声音略微打着颤,听得出来她很紧张,但还是在努力强撑出落落大方的样子。   “新来的吗?怎么没人通知我一声。”应泊也迅速转变为云淡风轻,微笑着让她不必紧张,“抱歉,我也是刚知道部门来新人,礼节有不周的地方,你别见怪。”   “不会不会,您太客气了。我之前在政治部,但每天也没什么任务,是临时通知我今天来二部报道,说是代替您之前那位助理。”   应泊没有立即答话,思忖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代替董宇博?”   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应泊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寒光,徐蔚然谨慎地确认:“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这样。”   应泊点点头,心下已经了然,但他没有多说什么,面上依然笑意盈盈。   “正常,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政治部坐了半个月都没人理过我。”应泊从档案柜里取出案卷,熟稔地交代起来,“那我简单介绍一下,我们二部主管的业务你应该比较清楚了,危害国家安全和公共安全,故意杀人、抢劫、毒品等一系列重大犯罪,基本就是我们刑法里常说的‘八大罪’,还有一部分刑事申诉,都归我们负责。”   他空了一下,继续说:“不管董宇博是辞职跑路还是调去其他部门了,算上你,二部现在一共有26名检察干警,其中14名是员额检察官。我是二部的主任,叫应泊。副主任侯万征,应该还没来。最近大家都有任务,腾不出时间,你先自己熟悉熟悉。等时间宽裕了我再安排你和大家统一见个面,可以吗?”   徐蔚然很顺从地答应了。   “至于办案组……你就在这组吧,我看你和静雯相处得还不错。既然点名道姓把你交给我,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协助我办案,所以具体听我安排,办案组其他员额有需要你也得顶上;除此之外可能还要帮三位书记员订订卷,这就可做可不做了。”   两个姑娘只关注到了“可以在同一组”这一点,兴奋地对视一眼。应泊笑着说:“我们这儿跟政治部还是不一样的,我们这里年轻人多,也没那么死气沉沉,你可以放开一点,不用太拘束。”   他想了想,说:“就是万征烟瘾大了点,你要不喜欢可以离他远一些。”   正说着,楼道里有如平地起惊雷,一下炸开嘹亮的歌声:“说一说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学一学天地万物冷暖人情……”   应泊循声望过去:“嚯,今儿这评剧唱得晚了点啊。”   常静雯挑眉:“咱梁老师是兴致上来了就嚎两嗓子,没个准点儿。”   “就咱们这个工作性质,嚎两嗓子发泄发泄挺好的。”应泊接着说,“憋出病来我们可没有工伤赔偿。”   看到徐蔚然的神情渐渐变得迷茫,应泊脸上一副司空见惯的轻松:“习惯就好,这是我们二部企业文化的一部分。”   徐蔚然看上去好像更迷茫了。   简要地向徐蔚然介绍了最近部门里的主要案件,手机嗡嗡的消息提示打断了对话。应泊打开手机,是张继川发来的消息:   “要开庭了,人押上来了。好多人来旁听啊,你说他们都听得懂吗?”   “他们开庭了,那咱们也该动身了。”应泊把案卷全都整理好装进黑色公文包,正了正制服领带和领带夹,“走吧,跟我一起去开庭。”   徐蔚然指着自己,瞪大了眼睛:“我、我吗?”   “对,就你。”应泊又转向常静雯,“临时换人,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常静雯喜笑颜开,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太好了,我这个月都快住在法庭了,太好了。” 第5章 重启   去往地下停车场的路上,徐蔚然紧紧跟在应泊身后,一会儿想要接过他的公文包,一会儿又自告奋勇要做司机,像个团团转的小雀。应泊全都委婉地拒绝了,看她有些泄气,应泊温声说:   “不用,你坐着就好。在法庭上也是,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但也不要睡着。”   怕她还是放心不下,应泊又笑笑:“说是助理,其实更像是徒弟,起码在我这里学习大于打下手。如果通过我这些年的办案经验和心得能让你跟在我身边有所收获,那当然最好,我尽力做到这一点。”   徐蔚然不好意思地开口:“应科,我想问……就是,我可以叫您师父吗?我看其他人都是这么叫的。”   “当然可以,用‘你’称呼我就好——你看起来好像还是很紧张。”   “没关系,总得适应几天。”应泊替她找好了原因,“这次是个贩毒的案子,500g冰/毒,三个被告都没认罪认罚。举证和法庭辩论都有点麻烦,不出意外得在法庭坐一天,你做好准备。”   “没问题,我都可以的。不过您刚刚说,多少冰/毒?”   “500g,十倍于50g的标准,而且还是累犯。我的量刑建议是主犯无期,两个从犯都是十三年。不出意外的话,基本就是判决的量刑,就看他们在法庭上的认罪态度如何了。”   上午的庭审还算顺利。三个被告总共请了五个辩护律师。开庭前应泊特地拿了份起诉书副本递给徐蔚然,让她了解了解案情,不至于坐着干瞪眼。虽然法庭调查中被告们依然是一问三不知,态度也依然嚣张跋扈,但至少没有胡说八道或者破坏法庭秩序。   “不知道,我只卖出去10g,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又一次消极回答公诉人的讯问之后,这位被告人将一条腿翘起,大模大样地搭在另一条腿上。   辩护人大惊失色。一直没打断过控辩双方发言的审判长此时清了清嗓子。应泊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想都知道不会太和善。他没有急着反驳被告人,而是用一种平静又不乏威严的语气斥责道:   “被告人,把腿放下来。”   “你说什么?”   “我让你把腿放下来,这里是法庭。”   辩护人也一个劲儿地朝被告使眼色,被告嘴里嘀嘀咕咕的,但也只能不情愿重新坐好。   接下来是举证,两个小时里应泊说得口干舌燥,还要听取辩护人的质证意见,审判长宣布休庭的法槌声让他如获大赦,赶忙喝了口水。   法院分配的法庭并不大,休庭之后各路人马一活动起来就难免显得混乱。法警将被告人押解下去,书记员焦头烂额地确认刚刚的庭审记录准确无误;旁听的被告人家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独力支撑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有多难过,乞求合议庭从轻发落,人民陪审员对此不感兴趣,打过了招呼纷纷径直离开。审判长是个相当有气场的中年女性,任凭家属怎样撒泼打滚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面无表情地收拾自己的案卷。   这套哭惨的话术审查起诉阶段他们就已经说过一遍了,下午大概还会再说一遍,宣判的时候还会说,应泊边听边想。徐蔚然坐在公诉席的一边看着这一切,两只眼睛好像都不够用了一样。   “师父,刑案也这么热闹啊?”   “还好吧,我觉得比民案清静一点。”应泊整理着案卷,“以前上学实习的时候有幸旁听过民庭的案子,原被告直接在法庭上打起来了,非常震撼。”   “唉,碰上这样的当事人,律师的日子也不好过。”徐蔚然感叹。   应泊不置可否,翻看着手机。消息有很多,他想看到的却没来。正巧此时审判长走到公诉席的位置,应泊忙起身向两人介绍说:   “这位是胡青云胡庭长——她叫徐蔚然,也是我们部门的。”   “胡庭长好。”   “我看着面生,第一次来开庭吧?”   “是,我是检察员,她是新上任的检察员外郎。”应泊开玩笑说。   “多好的姑娘啊,跟你们应科好好学好好干,未来又是个十佳公诉人。”审判长笑吟吟地,“留下来吃顿午饭,下午还得继续,你们就别来回折腾了。”   推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应泊看到徐蔚然掩饰不住的渴望的眼神,把话含住了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消息偏偏在这时弹出。趁着审判长应付纠缠不休的被告人家属的间隙,应泊低头速览了一遍:   “撤销原判,改判无罪。好长的判决书,就最后一段有用。”   下一条消息让他心里一沉:“那个马维山对着媒体们说最要感谢的人是你,现在坐上记者的车往你们单位去了!”   于是,等审判长终于把被告人家属送出法庭之后,应泊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法检的冬季制服差别不大,师徒两人混在法院食堂里也并不显得突兀。只是偶尔会有法官认出应泊来,又少不了一阵寒暄。   “哟,应科,今儿怎么来我们这儿吃饭了?”   “胡庭长盛情邀请。而且徒弟没来过,带她来看看。”   “挺好。”对方爽朗地笑起来,“小姑娘,别忘了评价评价跟你们食堂比哪个更好吃,你师父觉得你们的更好,我就不服气。”   “这有什么不服气的。”应泊笑着说,“就像咱们两家的夏季制服一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差距。”   “啧——应泊啊应泊,你怎么总戳人肺管子?”   在法院坚守阵地的应泊被马维山家人的电话轰炸了一下午,好在他每次开庭都会记得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公文包里,这才不至于打断庭审进程,引得合议庭和辩护人不满。   倒没有急于甩掉累赘作壁上观的意思,只是想想都知道是谁指使他们一遍又一遍打电话。应泊对付那些无比擅长套话,提问如同查户口,死缠烂打得能把人裤衩子都扒掉的媒体没什么高深的经验,不打交道就能打好交道。   他获悉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越少人知道越好。向张继川解释时他也刻意省去了监狱的那一部分,只说是在上班路上碰巧遇到的罢了,同样的话术他也教给了马维山及其家人。为了尽量不让自己牵涉太多,也为了避免有人暗中搅局,他选择在幕后暗暗帮助马家人自行向省高院提交材料申诉,从而启动审判监督程序,过程中也避免与他们有过多不必要的交流,避免一旦事态闹大无法抽身。   然而百密一疏,忘了提醒马维山不要在媒体面前提起自己。   出发点是为人民群众伸张公平正义,有一些自私的顾虑,也不是不可原谅的事吧,应泊宽慰着自己。   驱车回到院里,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应泊上到三楼,一股烟味从楼梯口弥漫而来,是侯万征在电梯旁边的垃圾桶处吞云吐雾。   还不等应泊开口,他狠狠嘬了一口烟,急忙道:“你先别说,我先说。”   徐蔚然被烟味儿呛得皱了皱鼻子,但这个明显的特征让她瞬间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于是向他微微躬身:“侯科好。”   “诶你好你好。”侯万征也来不及注意这个打招呼的姑娘,“我告诉他们你在开庭,没时间接待,别的我是一句没敢多说。哎呦你是不知道那帮记者有多轴,里面有个小姑娘,抹个小红嘴唇,举着话筒就往我嗓子眼儿里?。我在反贪局在二部待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凶神恶煞成那样的,这阵仗我哪见过啊……至于检委会那边,你自己去交代,我,爱莫能助。”   “谢了——别怕,已经没事了。”应泊不动声色,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包回来路上买的烟,“检委会……没事,他们不会在意的。”   侯万征看到口袋里的烟,立马笑逐颜开:“呦呵,软中华,这我平常可舍不得抽。”   走到办公室门口,应泊忽然问起身后的徐蔚然:“你不好奇是什么事吗?”   “好奇。”徐蔚然诚实地回答,“但感觉不是我这个层次能接触到的事,就没敢问。”   “什么层次不层次的——案卷就在403档案室里,我一会儿有用,去帮我取一下,可以自己翻着看看。”   *   “根据圈定的案发时间,我们按照指示,排查了从城区到案发地点的所有具有出售散油资格的加油站,最终在静华路的一家加油站找到了可能的嫌疑人。”   从尸源入手找不出线索,路从辜又转而从汽油来源入手排查嫌疑人,当即又抽调了一批人手展开走访调查。把加油站所有近期购买过散油的实名信息进行整理筛查,最终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这个可疑的人。   买家名叫孔大庆,二十年前迁来望海市,无业,在本地没有亲属,目前已经失联。但加油站保存的收据上留下的车牌号码却与他没什么关系,而是属于一个名叫钱文焘的人。   据当晚夜班的工作人员描述,五天前,也就是去年12月30号的凌晨,一个中等身材,体型较壮,年纪在四十多岁的男性提着两个大号金属油桶,说汽车因为油量耗尽在半路抛锚,要求购买散装汽油。在工作人员要求实名时,他借口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选择了口述姓名和身份证号。最后,他直接拿出500元现金付了款,然后分两次拎着油桶离开。   工作人员所描述的年龄、体貌特征等的确与调取出的孔大庆的身份信息较为吻合,但考虑到这样的体型较为常见,民警并没有直接下定论断,而是又将孔大庆的照片交给工作人员辨认。工作人员却表示当时实在太晚,来买汽油的人又戴着口罩,他们也无法确认是不是孔大庆。   肖恩咋舌:“两大桶油,那他力气还挺大的。练家子?”   方彗问:“你拎得动吗?”   肖恩认真思考了一番:“不知道,咱也没有买汽油焚尸的经验。”   真相会不会如此简单,路从辜心里暂且存疑,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认定:“两大桶油,加满一辆车都绰绰有余了。只是抛锚而已,加一点能启动就可以了,说明汽油另有用途。”   再者,更令人起疑的是,他们将死者的DNA与全国失踪人口登记库里的比对了一遍又一遍,结果都石沉大海,说明死者失踪了这么多天,却没有一个人报警求助。这让路从辜对死者的身份,以及孔大庆与死者的关系有了些不一样的猜测。   黑吃黑?被拐卖人员?还是被榨干了利用价值的流浪汉?路从辜把自己经手过的每一起相似的案件都回忆了一遍,试图找到其中的相似点。   虽然不确定车牌号的主人是否与案件相关,不论这一线索是新的出路还是引警方上钩的诱饵,目前也只能顺着这根杆子往上爬了。除了派人到孔大庆住址所在地走访调查,安排技侦的人联系运营商查询孔大庆案发时段的通话和聊天记录,等待结果的同时钱文焘这条线也不能忽略。   据调查,钱文焘是平舒区当地的知名企业家,今年五十四岁。说得好听点叫“企业家”,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早年靠一些非法手段积聚了财富,现在又统统洗白为正当收入,仰仗掌握的一些人脉,犯了事也轻易不会被处置的地头蛇。   “大家都辛苦了——先稍作休整。我下午跑一趟大队,让他们通知钱文焘到案接受讯问。”   办案民警讶异地问:“您亲自去问?”   “对,我亲自去。”   支队的所有人都因为案子的新进展士气大振,打算一鼓作气彻底拿下,好回家过个踏踏实实的年。可惜事情并不如预想的那样顺利。路从辜处理完其他公务,刚准备动身前往平舒大队,方彗便哭丧着脸告知他:   “头儿,不用跑了,钱文焘也联系不上。”   “公司和家人也找了吗?”   “找了,但是没有找到那辆车。他老婆说钱文焘这个月九号以后就再没有任何音信了。公司的人也说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他。大队那边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催了就敷衍我们两句,后来甚至连电话都不接了。”   “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路从辜叹气说,“叫上肖恩,一起——”   下了一半的指令被闯入的民警打断:“路队,检察院有人找你,说是有个案子要跟您谈谈,人在一楼接待室。” 第6章 介入   “退回补侦?”   这是路从辜的第一反应。方彗听了一头雾水:“咱们最近办过的案子该诉的都诉了吧,怎么还有需要补充侦查的?”   说话间路从辜已经出了门,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一楼接待室。透过接待室的磨砂玻璃,他只觉得里面的人影越看越眼熟,直到一把拉开接待室的门:   “你怎么来了?”   “电话里说不清,我就直接找来了。”应泊手心里捧着一撮鸟食,逗弄着角落笼子里扑腾着翅膀的八哥,“这是你们养的?有名字吗?”   门口三个警察面面相觑,神情里竟能看出些心虚。最后还是路从辜心一横,开口说道:   “它……它叫局长。”   “叫什么?”   “不要告诉局长,求求你了。”方彗双手合十,“我是说,不要告诉那个人类局长。”   队长办公室里,方彗替路从辜和应泊倒上水,自觉地退了出去。路从辜拧眉翻阅着应泊带来的案卷,还没明白是什么情况。   “这是个十七年前的案子,上午的再审刚刚撤销原判宣判被告无罪。”应泊介绍说。   “十七年前,绍青村村民杜立娟于5月18日清晨出门赶集后失踪,当晚她的尸体在农田附近的河里被人发现,系死后抛尸入水。”应泊缓缓道来案情,仿佛一切已经烂熟于心,“死因为机械性窒息,是被麻绳勒死,右额有钝器伤,死前曾遭强/奸。除此之外,她身上携带的50元现金也被抢走。”   “然后呢?”   “警方进入调查后发现,同村的马维山有重大作案嫌疑。首先,他手臂处有疑似抓痕一样的伤口,而他辩称说是教训孩子时不慎被抓伤;其次,在他家中也发现了与死者颈部索沟相匹配的麻绳;还有,当天马维山同样去过集市。”   路从辜犹疑道:“仅凭这些就定罪了吗?”   “还有他的有罪供述。”应泊伸手把案卷翻到笔录的部分,“但马维山总共被讯问了六次,只有最后两次做出了有罪供述,并且两次所供述的杀人动机、杀人方式大不相同,其中还存在刑讯逼供的可能。”   “我阅卷后还发现了诸多疑点,同时也请教了法医同事,证实了我的想法。”   “嗯,你说。”   “警方将马维山家发现的麻绳认定为凶器,但麻绳上并没有检测出死者的皮屑、血液等物质残留;死者身上并不存在抵抗伤,如果马维山手臂上的抓痕是死者与其搏斗造成,怎么会出现只有凶手受伤的情况?再有,警方也没有检测死者指甲中是否有皮屑残留。最重要的一点,死者体内的精/斑没有被检测。”   路从辜思索着他的推理,点头说道:“我大略过了一遍案卷。其中有证人说案发时段在附近看见过理着特殊发型的人形迹可疑,这个特殊发型是指?”   “我推测就是光头。”应泊说,“当年的办案人员或是证人几乎都已经找不到了。我实地考察过,绍青村归属于现在的益青区,那里有一座朝阳监狱,结合凶手的作案手段,前科人员再次作案的可能性极大。”   像是有意为了活跃气氛,他又笑着说:“毕竟,那个时候想要找到现在这样五花八门的发型可太难了。”   “所以,你来找我,是打算让我做些什么?”   “重启侦查。”应泊神情坚定,“这起案件原本的犯罪嫌疑人,也就是后来被定罪的马维山,是我追查的另一起案件的关键证人,我怀疑是有人故意诬陷他。如果能找出这起案件真正的嫌疑人,就能清楚幕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次的再审是你办的?”   “不,是移送给省高院办理的,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碰巧知道了这起案子。”   “你看起来不像仅仅是‘知道’。”路从辜意味深长地说,“有一件事,我需要提前说明。”   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应泊连忙说:“我之前的调查已经有了线索,差不多能锁定具体的目标。但仍然存在一些程序上的问题,还需要你帮帮忙。我知道时隔这么多年再取证很困难,也知道你最近破案压力大,所以这次来也只是请求,至于要不要查,什么时候查,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不,我会帮忙,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路从辜直接打消了他的顾虑,“我只是觉得,能闹到省里还翻了案的案子,却只看到你一个人在四处奔走,不太合常理吧?”   应泊没有做声,等他接着说。   “我需要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包括你获悉这些事的缘由以及你追查的那起案子——我起码要知道,自己是在跟谁对抗。”   应泊沉吟不语,片刻,他苦笑着说:“我知道瞒不住你——等开始重启侦查的时候,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行,我大概清楚了。”路从辜仰倒在办公椅上,疲惫地望着天花板。应泊轻声问:“昨天的案子还是没有头绪吗?”   路从辜摇头:“本来是有头绪的,找到了两个嫌疑人,现在两个人都失踪了。我正打算去平舒区,问问嫌疑人家人有没有什么线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应泊追问道:“平舒区吗?”   “对,是当地的一个企业家,做建筑生意的,叫钱文焘,现在说什么都找不到这个人。”路从辜愤愤地拿起桌上的纸杯一饮而尽。应泊在对面蹙眉思索,忽然开口说:“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   “你还记得我昨天说我在基层三年才调回现在的单位么,那三年就是在平舒区检察院度过的,经常跟钱文焘和他的人打交道。”   路从辜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态度,应泊站起身,说:   “走吧,我跟你们一起走一趟。先去大队,让他们多派几个人跟着。”   肖恩是被方彗直接从办公室里拖出来的,事发突然,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不是,怎么个事儿?人不是还一个都没找到吗?”   “待会儿上车记得打招呼,检察院的。”方彗交代说,“姓应,头儿让他提前介入咱们案子了。”   肖恩的声调都拔高了几度:“检察院的来凑什么热闹?还嫌不够乱吗?”   应泊一通电话打回单位,嘱咐徐蔚然准备好一份提前介入通知书,从模板在电脑的哪个文件夹,到怎么发送给文印室,连印泥的位置都详细描述了一遍。   “师——父——”徐蔚然拉长了声音,“我是第一天来二部,不是第一天来上班,这点事还是会做的。”   应泊听见电话那边有侯万征的笑声:“你师父年纪大咯,开始唠叨起来了。”   车后座的肖恩不禁感慨:“应检,你脾气还怪好的。”   “没办法,之前的助理被调走了,这是个新人,多点耐心才利于成长。”应泊笑笑说,“叫我应泊就好。”   “这还是我们头儿当上支队长之后第一次主动让检察院的人介入呢。以往那些检察官本领不多,事儿倒是不少,一点不体谅一线办案的困难。”   路从辜通过车内后视镜向后使眼神,让肖恩不要乱说话。应泊也听出了肖恩是在敲打自己,看看路从辜,试探地问道:“还有这种事?”   三个人都选择了默认。应泊接着说:“先前我也审查过咱们支队的案子,办得都相当扎实,按理说不应该啊。”   “坏了,是捧杀。”路从辜心想。他迅速找补说:“当局者迷,再尽力也避免不了有一些纰漏,被指出来也很正常,只是交流方式上还没磨合好罢了。”   “是、是啊。”或许是没想到应泊竟然会捧着自己说,肖恩突然开始结巴。   “嗯……能帮到大家就好。提前介入本来就是公安主导侦查,我们也只是起一个监督建议的作用,确实不应该插手太多。当然了,我想,如果结合我们的专业和经验,适当提一些意见,既不影响进度,又能保证程序合规,也避免后续再退回补侦的麻烦,对咱们都是好处多于坏处,是这个道理吧?”   一番话滴水不漏,不仅摆明了态度,而且还给足了支队面子。肖恩无话应对,方彗忙出来接话打圆场:“确实,从您的角度看案子,跟从我们的角度比起来,肯定有不同的地方。能有机会借鉴您的经验,对我们也是一种提升嘛。”   晚高峰拥堵的车流一路蜿蜒,警车走走停停总也开不快,后排的两个年轻人连轴转了多天,顶不住倦意,在车上打起了盹。路从辜从后视镜瞥了他俩一眼,轻声对应泊说:   “开了一天庭,你要不也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叫醒你。”   应泊摇摇头:“我没事,不用担心。”   “刚才的话你别介意,他本身没有恶意,也不是针对你。”路从辜还记挂着刚才的事,应泊哑然失笑,说:“我都知道——何况他也是为你考虑。”   他沉吟片刻,温声道:“而且,他说得有道理。后面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听从你的安排。”   “跟我讲讲钱文焘这个人吧,待会儿该怎么跟他的家人交涉?”   临近平舒城区,应泊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斑驳的灯火,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他这个人……市侩气很重,结下的仇家不少,但背靠公家的人脉,一般也没有人敢动他。这次的事如果真的与他有关,想必他也已经第一时间打过招呼,至于杀人这么大的事有没有人愿意帮他压,就得另说了。”   “公家的人脉?”   “嗯,你应该已经想到是谁了。”   路从辜的神情变得微妙:“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林勇超要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了。”   后排的两个人是被对面来车的远光灯晃醒的。肖恩睁开眼睛吧唧吧唧嘴,往车窗外看了看,嘴里嘟囔着:   “我上天堂了?”   应泊回过头:“醒了?我们快到了。”   进入区城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车辆行进在一条崎岖不平的窄道上,因为这里四处都在修路,只好跟着导航绕行。道路两侧是灰暗破败的老旧平房,中间夹着一两家小饭馆和成人用品店。隔上很远才能看到一盏路灯,方圆几里内,除了警车发动机的轰鸣与冬夜凛凛的寒风,再听不到半点声响。   肖恩还是没睡醒,迷迷糊糊地把头靠在车窗上:“现在也不算晚,他们好像已经休息了。”   方彗问:“应检,你说你在这里待过几年,觉得怎么样?”   “我们现在在东城,东城发展得一般,西城发展得还可以。物价和房价比市里都低很多,工资也相对低一些,但是各种公共设施都不齐全,生活上多少不太方便。”应泊答道,“印象最深刻的是传销太厉害了。办的案子十个里有八个都是传销,我为了办案还在传销群里卧底过,睡觉做梦都是听传销组织讲课,头疼。”   “还剩两个呢?”   “那两个是帮信和组织卖/淫。不过这两年传销打击得差不多,基层院里大概是帮信更泛滥了。”   车一路颠簸着驶出了这一路段,突然明亮起来的周遭让路从辜都忍不住轻出了一口气。应泊像个导游,事无巨细地指示着一路上的建筑:“这是这里最大的商场,那是我当时住的地方。看到那个广场了吗?后面的两排大楼就是法院和检察院。”   不得不说,气氛热闹一点,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路从辜发觉自己已经没有那么烦躁了。   平稳到达大队门口,门卫向单位请示后开门放行。大队长兼任区公安局副局长的林勇超已经等候在里面,见路从辜下车便满脸堆笑着上前来:   “吃了嘛,路队?先进去坐坐。”   路从辜并不理会他无端的谄媚,单刀直入发问:“还没联系上钱文焘?”   林勇超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就看见副驾驶上又下来一个人,穿着跟他们都不一样的制服。   “这是……应、应……”他一时没捋明白要用什么称呼,“你、您现在……”   “市检察院提前介入本案,我代表市检参与侦查工作。”应泊到两人旁边站定,“林队长对此没有异议吧?” 第7章 突击   “这位是市检察院二部主任,应泊。”路从辜代为做了介绍,“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没有,感谢上面的重视。”林勇超很识相。   肖恩和方彗找了个墙根,蹲着围观三人交涉。   “喝水吗?”肖恩拧开瓶盖,送到她嘴边。   “我不渴——你哪来的水?”   “头儿让我拿两瓶备着的,在车上睡着了没来得及分。”肖恩自己喝了一口,茫然地目视前方,“原来这哥们儿严肃起来是这样的,我以为他就只有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我觉得他人还蛮好的,在办公室一直不让我给他倒水非要自己来,上车的时候还帮我关车门,也不摆架子。”方彗不解地看着肖恩,“你刚才真不该说那些话,头儿都有点下不来台,得亏是人家愿意给咱们留面子。你是想起来啥了?你出门前吃枪药了?”   “我不以为他也跟之前那群人一个德行,嫌咱们大老粗,还拿咱们当狗使唤么。头儿又不爱跟他们掰扯,那有话我不就得说么?一听检察院来人我心里就犯怵,让我过去我也犯怵。”   “你来得晚不知道,有一次,也是他们单位的人提前介入,是个地中海发型的老爷子,头顶秃得一根毛都没有。我跟头儿去检察院找他。有事情就好好谈,他愣是数落了我们两个一下午,越说越难听,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嫌我们不行,没他们有文化,办案经验又不足。我们俩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跟小孩一样坐着被他训,那天回单位之后,一直到下班,头儿都没说过一句话,太憋屈了。”   “不是,怎么这样啊。”方彗沉默着听完他的话,良久才愤愤说。   肖恩站起来活动身体,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子:“我也想不明白。只能说不能以偏概全,我之前又没跟他打过交道,他又没给我关过车门,后面再找机会跟他套近乎就是了。”   没过一会儿,应泊呼唤两人的声音响起:“走了,进去暖和暖和。”   路从辜听了应泊的建议,决定先从钱文焘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两个人,他的妻子杨红珍和以及他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李鹏入手。电话里,杨红珍虽然哭哭啼啼的,但态度十分配合,答应稍后安置好孩子就去大队接受询问。林勇超在应泊和路从辜面前给李鹏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急得声音都在打颤。   “别打了,队里现在有多少人叫上多少人。从现在起,他们由我全权领导。”路从辜再次准备动身,“也包括你,林勇超。”   多辆警车在主干道上疾驰而过,这场景在这个小城区里可并不常见。林勇超紧紧缀在路从辜他们车屁股后面,心里一面猜测此行的目的地,一面暗暗打鼓,不知道自己被告了多少状——反正从路从辜比以往更难看的脸色表明,应泊那小子肯定是没说好听话。   车队在一家夜总会门口停住,肖恩刚打开车门,一眼望见面前富丽堂皇的店面,惊得一屁股坐回车里:“别吧应检,我们都是公正廉洁的人民公仆……”   “嗯,考验大家廉洁性的时候到了。”应泊笑吟吟地。   夜总会里,大堂经理正高声训斥着服务员,声音震得顶上的水晶灯都摇晃起来。服务员忍耐不住,红着眼睛小声反驳说:   “我本来把果盘送进去就打算出来的,可是他们非不让我走,还伸手摸我……”   “他们要摸你就给摸摸怎么了?能掉块肉吗?都来这种地方上班了还装清纯给谁看呢,给脸不要脸,呸!”   服务员虽然垂着头,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门口瞟。经理循着方向看去,一众身着制服的警察气势汹汹地走进店里,领头的青年冷着一张脸,看上去来者不善。   “望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路从辜来到大堂,亮出证件,“有群众举报这里存在违法犯罪行为,请配合调查。”   自然不存在什么群众举报,除非应泊通过曾经的工作经验给出的推测可以算是群众举报。   经理并没有被随随便便唬住。他倒退几步贴住前台,手伸向桌面的对讲机,表面还试图斡旋拖延时间:“哪里违法了?你们要讲证据,我们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这不就有了吗?”应泊直接把对讲机拿在手里,把服务员护在身后,面向经理,“我见过你,你是不是因为介绍卖/淫被处理过?”   虽然应泊提前叮嘱过要做好心理准备,但带队把面前的夜总会整座搜了个底朝天之后,看着浩浩荡荡的违法犯罪人员被民警控制着,大厅左右各一队,马路牙子上还一队,全都抱头蹲在地上,有衣衫不整的,有神智不清的,还有躲在民警视角盲区偷着抽烟的,眼皮直跳的路从辜还是觉得这景象有点过于触目惊心了。   “嗬——啐!”   一位民警正在清点人数,蹲在角落里的一个黄毛趁他不注意,把嗓子里的老痰直接吐到了他脸上。民警下意识地用手抹下,看清是什么之后恶心得嘴角都抽搐起来,抬手想吓唬吓唬黄毛,黄毛却早有预料一样地高声大喊:   “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不时有好奇的民众驻足在附近向内张望,但都被民警迅速驱散开去。应泊站在路从辜身边,抬手指向夜总会不远处的一家装潢还算华丽的酒店:“如果现在冲进去挨个房间搜查,大部分都是这里输送过去的卖/淫/嫖/娼和吸毒人员,周边的酒店都一样,基本形成了一个产业集群。”   “这也是钱文焘的产业之一吗?”   “算是他和李鹏共同的吧。两个人都一样狡猾,他们一般不会亲自参与到这些事情里,只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态度,很难从主客观上去认定,很多时候即便查到他们头上,也拿不出证据给他们定罪。上次我是从‘容留他人吸毒罪’入手起诉,再加上他俩认罪态度好,最后也只定了个不痛不痒的缓刑。”   路从辜感觉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肖恩跟每一组办案民警核实过情况后,与路从辜汇合:“头儿,都在这里了,全是黄赌毒老三样。李鹏还没醒酒,林勇超在跟他沟通,方彗也在。”   “通知治安和禁毒,归他们管的全都带走,剩下的刑警队带走,收队。”   他们是在楼上的一个包厢里发现李鹏的。刚一打开房门,刺鼻的酒气裹挟着臭味扑面而来。林勇超从队伍后面挤上前,刻意挡在路从辜面前,想要搂紧最后一块遮羞布,却被路从辜面无表情地推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夹杂着屋内人的鬼哭狼嚎,中间那个挺着啤酒肚,怀里搂着两个陪酒女,瘫坐成一滩烂泥的男人看到有人到来,大喇喇地喊道:   “哟,林大队长,今儿个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快坐!都当自己家客厅!”   应泊看热闹不嫌事大:“私交甚笃啊,林大队长。”   林勇超脸都绿了。   肖恩被派去和林勇超一起回到大队接待杨红珍。两位民警一边一个把李鹏架出来,扔上警车。应泊看到方彗控制不住的嫌恶表情,轻声对她说:“你去副驾驶,我到后排。   去医院强制醒酒的路上李鹏不时发出水牛般的嚎叫声,胃里被酒腌过的食物残渣的酸腐味道顺着他接连不断的酒嗝排了出来,车里还开着暖风,空气质量可想而知。路从辜从后视镜里看到应泊趴在车门上,止不住地想要干哕,默默地在驾驶位上帮他打开了车窗。   灌入的凉风不仅拯救了应泊翻江倒海的肠胃,也让李鹏清醒了些。他睁开迷离的醉眼,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惊声吼道:   “你们都是谁啊?要绑架啊?!”   “望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现要求你配合调查。”路从辜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拿出证件出示给后排。李鹏却根本不打算听他说了什么,满嘴的污言秽语把他后面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李鹏,闹够了没有!”   应泊一声厉喝,车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方彗悄悄转头观察他的表情,又悄悄地转了回去。李鹏吓得猛缩了下脖子,紧盯着重归平静的应泊:“你、你……”   这个面容明显让他记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他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不、不是……怎么又是你?”   *   “他看起来好像很怕你。”   路从辜回到医院,将一杯咖啡递给走廊座位上的应泊:“热的。”   “他不是怕我,他是怕再被送进看守所。在外面能花天酒地,在里面挑剔点的可能连饭都吃不饱。”应泊耸肩,“方彗呢?”   “我让她回车上小睡一会儿了。”   “你们应该不会常年都是这样的工作强度吧?”   “支队的话……很少。你也知道,一般的案子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都在基层消化了。”   “至于不一般的案子,基本一忙就是几个月。”他继续说,“我是前两年专项行动的时候调进支队的,有的案子到现在都没结清。”   “看来都一样,我们也是基层更忙一点。”   “之前没少跟林勇超结梁子吧?”路从辜换了个话题。   “检警协作多了,都难免嘛。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说,我猜的。”路从辜很坦诚,“我不是他的直系领导,跟他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多。我不喜欢他的为人和工作态度,你应该看得出来。”   应泊笑笑:“确实,我也不喜欢。”   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安静的走廊里,连吞咽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晰。末了,还是路从辜率先开口:   “为什么会入这一行?以你的学历和能力,应该会有待遇更好的选择吧,我看律师都挺光鲜亮丽的。”   应泊闻言挑眉:“你已经调查过我的底细了?”   路从辜感觉他好像是误会了什么:“你们单位的公众号和官网有你的信息和专访,不需要刻意调查,全市十佳公诉人。”   “哦,哦,我给忘了。”应泊怔了一下,讪讪地笑笑,“那是去年拿的荣誉,不值一提的。”   “我只能说……机缘巧合吧。不论是非诉律师还是诉讼律师,都需要争客户争案源,表面上的光鲜亮丽很多都是包装,背地里其实一样狼狈。我没什么野心,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他冲路从辜眨眨眼:“而且,律师在法庭上容易被法官骂,公诉人就不会。”   路从辜似乎还想说什么,科室的门在这时开了,打断了他。护士搀着一瘸一拐的李鹏慢慢走出。   “你怎么了?我们可没打你,执法记录仪一直都开着。”   “没有没有,屋里那张床有点高,我把腿坐麻了。”   两个人都没有上前搀着他走的打算,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跟在他后面,看李鹏扶着后腰挪动身体一点点前行。等到拉开了一定距离,路从辜才问道:   “为什么会这么说?”   “有前科。”应泊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污蔑民警录口供的时候打他,给人家气得差点辞职。”   或许是药物的作用,又或许是真的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再一次坐上警车的李鹏冷静了许多,再没听见他那凄惨的嚎叫声。然而一车人都眉头紧锁严阵以待的气氛明显让他感到不自在,臃肿的身躯在后座一直扭来扭去,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应警官,我这是又犯嘛事儿了?”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应泊很无奈,“我是检察官。” 第8章 假死   出外勤的意外收获让这次询问的性质不再简单。被押进讯问室的李鹏自然熟悉这地方,看看屋外交头接耳不知在商量什么的应泊和路从辜,又看看面前留下来协助完成笔录的方彗,忐忑地问道:   “这位姐姐,你们到底打算问我点嘛事儿啊,您了好歹透露点内情?”   “等着。”她没好气地回答,“电脑还没打开。”   “我、我紧张啊。”   “有什么好紧张的,还没把你铐起来呢。”方彗调出笔录模板,警告李鹏别乱动,起身呼唤屋外的两人,“路队,应检,都准备好了。”   路从辜向应泊微微颔首:   “如果察觉到哪里不对,随时打断我。”   两人终止交谈,对了个眼神。回到屋内,路从辜率先开口:   “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民警,工作证件已经给你看过了。现依法对你进行询问,你要如实回答。这位是市检察院的检察干警,询问过程中我们的任何不当行为你都可以要求他进行监督;与案件无关的问题,你有拒绝回答的权利,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   应泊接上他的话:“按理来说,只是询问,不应该让你坐在这儿的。但你多次拒不配合调查,我们不得不当面通知你到案。过程中发现你存在涉嫌犯罪的行为,询问之后还要对你进行讯问,现在先不给你戴手铐,明白了吗?”   李鹏一脸烦躁,又不敢发作:“明白了。”   “李鹏,还记得上一次在看守所,你怎么跟我说的吗?”   “记得。我说出来以后一定好好做生意好好做人,再也不碰那些东西了。”   “我有没有向法庭说明你认罪悔罪态度良好,建议从轻?”   “有,有,这一点特别感谢应检,真的。”   应泊开场的两个问题都别有用意,李鹏虽然屡教不改,但脑袋不傻,知道他在故意点自己,直接说:   “不管这次是什么事儿,您几位尽管问,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实配合调查。就是,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把门打开,我长得胖,在这里憋得慌。”   应泊起身打开门,示意路从辜可以开始了。   “李鹏,昌义建筑有限公司总经理——钱文焘是你的老板吧?”   “嗯,他是公司老板,我是替他管事的。”   “你上一次和钱文焘联系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李鹏忽然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路从辜抬眼问:“怎么,很难回答吗?”   “不瞒你说,警官,我也好几天没看见他人了。”李鹏回答,“要不说酒色伤人么,我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应泊提示说:“他老婆说是在9号以后联系不上他的,你可以参照着回忆一下。”   “9号……应该差不离。我们商量着那两天要谈谈阜城那个项目的尾款,拖欠半年了。之前12月份去法院人家不给立案,让回去调解一下再来,我们就打算年前再去谈一次,能要一点是一点。结果钱文焘那边一直没动静,我就有点着急了。”   “我看你也不是很着急。”方彗冷冷说道。   应泊点点头:“一般到了10月份就很难在法院立上案,年底都要清案子的,你们去晚了。”   路从辜关注到了不一样的重点:“阜城那个项目是你们的了?什么时候的事?”   “对,去年年初刚竞标上。”   “当时那么多人为了这个项目抢得头破血流。”路从辜有所感慨,但也只一句带过,“既然觉得不对劲,失踪这么多天为什么不报警?”   “是,我是觉得不对劲,但这半年公司资金一直周转不过来,各方面都缺钱用,快过年了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我就当他是想法子筹钱去了。况且,公司本来就困难,一报警股东都知道他人不见了,我们也不好向他们交代。”   路从辜接着问:“他失踪前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吗?”   “要说我感觉哪里不寻常,就是他常年停在公司地下车库的那辆SUV不见了。”   “SUV?是尾号866那辆吗?”   “对。车是他的,但一直是他秘书在开。他轻易也不敢把车开回家去,怕让他老婆发现车里有女人的痕迹。去年他给秘书换了辆新车,这辆车就一直丢在车库没碰过了。”   三个人还在消化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一声尖锐的咆哮刺痛耳膜:“我老公不可能是这种人的!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我警告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是杨红珍愤怒的尖叫。不知道肖恩他们说了些什么,能让她这样暴跳如雷。路从辜思索了一会儿,起身走出讯问室,不一会儿带进来两个民警。   “这里现在交给你们,今天晚上发生在夜总会里的事务必彻查,清楚了吗?”   “清楚了。”   路从辜拿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招呼应泊和方彗离开:   “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还没走出几步,李鹏又喊住了他们:   “我可以准备请律师了吗?”   “当然,这是你的权利。”应泊回答,“待会儿他们一给你戴上手铐,你就可以请律师了。”   走在最前面的应泊刚刚打开接待室的门,一团湿漉漉的纸照着他脑门就砸了过来。他只觉得眉心一凉,再抬眼时,沙发上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愕然地看着他。   应泊捡起脚边一地的纸团,扔进门口的垃圾桶:“……还怪准的。”   “应检,应检也来了!”女人见了他,像是见了天大的救星,哭得更起劲儿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倒苦水,“应检,你是跟老钱这个人打过交道的嗝,你来说说,他那副德行像嗝,像是会杀人的吗嗝,你们警察查案子也要讲证据,你们不能嗝,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谁杀人谁就杀人啊……”   “诶你这个人怎么——”肖恩气不过想跟她理论两句,却被应泊拦下:“消消气,去给她和路队接杯热水,你自己也喝点,听你嗓子都哑了。”   肖恩嘟嘟囔囔地走了。应泊打算找个位置坐下,林勇超立刻往沙发边沿挪了挪屁股。看见路从辜还抱臂站在一旁,他又站起来让出座位。   “你坐吧。”路从辜无动于衷。   “都哭到打嗝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找你了解了解情况,先平复一下心情。”应泊多抽了几张纸递给她,还不忘抽一张给自己擦擦额头。   “可是我们老钱他怎么可能……”   “我们现在也在侦查中,一切只是猜测,还不能下定论。想要洗清他的嫌疑,就需要先把他这个人找出来,你明白吗?”   杨红珍抽噎着点点头。这时肖恩回来了,两只手各握着一杯水,中间还夹着一杯,两根小拇指倔强地接在杯底:“哦哟烫烫烫,接一下接一下。”   路从辜将水推到杨红珍面前:“大致的情况你已经了解了吧?”   “了解。你们说的那个孔大庆,是我们老钱的司机,这我是知道的。至于那辆车,我就不太清楚了,毕竟老钱这个人生意做得大了,我只是个家庭主妇,在家也做不了主,很难完全掌握他都有些什么资产。”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都说了些什么?”   “因为第二天我们家闺女要去外地比赛,说希望爸爸送她去机场,我9号那天上午就打电话给老钱跟他说了这个事,顺便给孩子打打气。他当时也答应了。到了第二天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他,电话一直关机   “他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好几天不回家,也不跟家人联系?”   “没有,从来没有。警察同志,我就这么跟你说,要论顾家,我们老钱排第二,望海市没有哪个能排第一,我就这么跟你说!”   听了这话,方彗看看路从辜,路从辜看看应泊,应泊不敢正视信誓旦旦的杨红珍,只能任由眼神四处游离。   “你对孔大庆这个人了解多少?”   “他?他我可太了解了,他在这儿没有亲人,我以往都是把他当亲弟弟看的!早告诉他少跟那个叫蒋威的来往,也跟老钱说过,就是不听,这下好了,摊上人命了!”   杨红珍痛心地捶胸顿足。但这句话却像是触碰到了应泊的某处神经,他脸色一变,几乎要站起身来:“你说他跟谁来往?”   “蒋威。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就因为杀人坐过牢,出来之后还不收敛。这两年在老钱手底下做事,每次看到他我都心惊肉跳的,去年好说歹说才让老钱把他打发走了。”   应泊谨慎地问:“能具体说说他杀人这件事吗?”   “他说他当时受人指使,灭了一家人满门,因为没成年,还有人帮忙打点,没坐几年牢就出来了,后面的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只是做点小生意,老钱是有点不光彩的小勾当,但杀人是绝对不敢碰的,这我敢打包票。”   路从辜留心观察着应泊的反应,却什么都没有问。杨红珍的一双泪眼在两人之间徘徊,终于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乞求道:“应检,警察同志,虽然老钱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你们说的杀人案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得用事实说话,不要寒了老百姓的心啊!”   “不至于,您这帽子扣得有点大了。”肖恩坐在沙发把手上,冷哼一声。应泊安抚她说:“钱文焘的行踪我们会持续关注,如果有新的情况会及时通知您的,这一点可以放心。”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路从辜,用眼神询问他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路从辜冲他摇摇头。   “那今天先到这里吧,麻烦您了。后续有需要您的地方,还请您多多配合我们工作。”   杨红珍抽抽嗒嗒地走了,临走前还眼疾手快地把接待室里的抽纸全都揣进了包里。虽然逃不过在场人的眼睛,但这点小事也没必要再跟她计较,一行人将她送出门口,全都如释重负地松弛下来。   “我们也该走了。今晚的案子都是在你这里立的案,我们也不方便再插手。”路从辜转向林勇超,“这就不需要我接管了吧?”   “不需要,交给我们就好,您放心吧。”   应泊还不打算放过他:“还有,我会申请检委会向区检察院提出书面建议,定期监督你们的执法情况,你和你的同事都要时刻做好准备,不能搞运动式执法。”   如果单纯论迹不论心的话,林勇超迎来送往的礼节实在是很到位。可惜路从辜并不需要一位优秀的侍从,也不吃这一套,把车倒出来后一脚油门扬长而去,喂了林大队长一嘴的尾气。   “这下崴泥了。”林勇超望着警车渐行渐远的影子,喃喃自语。   车上的氛围倒是很轻松,应泊笑着问:“打算留下来吃点东西再走,还是回去再说?我请客。”   “太好咯!”肖恩跟方彗歪倒在车座上,都已经累到虚脱,“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吗?”   “好吃的……如果是说那种特色美食,区政府附近有一家羊蝎子,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来。”   肖恩一下子来了精神:“羊蝎子到底是什么啊?我来望海这么多年都没见过。”   “那就快谢谢应检带你长见识啊。”方彗戏谑说,“应检,你刚才吓唬李鹏那气势连我一个,呃,一个英勇无畏的人民警察都被吓到了。”   路从辜紧随其后:“我也是。”   “是、是吗……”两个人都这么说,应泊有些不好意思。肖恩趁机打趣说:“虽然我没看到,但我要说,这是面对犯罪分子时的一身正气,都是道行。”   “对,我赞同。”   应泊还没想好妥当的回答,却被路从辜抢了先。突然被点名夸奖,应泊脸上呈现出少有的茫然表情,他望着面上笑意清浅的路从辜,又看看后排闭上眼睛不知真睡还是假寐的两人,似乎是想明白了,最终放松地重新靠在座位上。   一直把车开到彻底远离大队周边,路从辜才开口:   “钱文焘……要么是杀了人畏罪潜逃,要么是死了。还是要找到车,人和车都要找。”   应泊用沉默表示了赞同,路从辜问道:“蒋威这个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应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思索了一会儿,斟酌着合适的语言表达接下来的内容:   “他就是我锁定的,绍青村奸杀案的嫌疑人之一。并且,他的体貌特征和你们所说的死者很像。”   “然而,根据我的调查,他已经死在五年前的一场车祸里了。” 第9章 再返   把蒋威的档案以及获取的其他的资料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路从辜抬头环顾了一圈办公室里所有的民警,民警们也面面相觑,一时间竟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这个人还活着,他现在也该四十三岁了。十七岁时犯下一起入室抢劫致三人死亡的案子,因为具有未成年、自首和积极对被害人家属进行赔偿等应当或者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的情节,蒋威仅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在朝阳监狱服刑,并且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争取到了多次减刑,刑满前两年便出狱了。眼下还在世的家属只有他的母亲。   但事实也确如应泊所说。材料显示,五年前益青区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驾驶员当场身亡,这个驾驶员就是蒋威。   “杀了三个人,就判十四年,还减刑了?”肖恩愤愤不平。   “可能这就是应泊要追查的原因吧。”路从辜推测说,然后拿起案发时孔大庆的通话和聊天记录,“去年12月29号,从晚上六点到八点,孔大庆总共给这个号码打了五次电话,最长的一次半小时,最短的一次两分钟,还有这些聊天记录——确定他联系的是蒋威?”   “是的。”民警虽然也在犹疑,但还是给了肯定回答,“可以确定,当晚两个人碰过面,有共同的出行计划,孔大庆驾驶钱文焘那辆尾号866的车前往赴约。至于此行到底去了哪,干了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肖恩吞了口唾沫:“见了鬼了。”   无关怪力乱神,都是人的问题罢了,路从辜始终这么认为。可他也想不明白官方盖章认定已经死去的人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多活了那么久,还和又一起命案扯上关系。   技侦对钱文焘的行迹也进行了追踪,并没有发现他在9号前后有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出行的的情况,这几天他的身份证、银行账户都没有新的动向,连手机信号都定位不到。   “太短了,今天才14号。”路从辜还是不想放弃,“不能就这么断定他死了。”   结合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路从辜调整了一番先前的部署,决定兵分三路:一路人继续监控孔大庆和钱文焘两人是否出现新的踪迹,一路人排查嫌疑车辆的去向,自己则带人找到益青区交警大队以及蒋威的母亲了解情况,顺便提取其母亲的DNA与死者进行对比。   考虑到后续的侦查可能会有应泊需要的线索,也需要他提供更多的信息,路从辜拨通了电话,打算问问他的意见。   “现在有时间吗?”   “现在……”应泊那边吵吵嚷嚷的,“现在没有,我尽快结束,你稍等一下,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可以到。”   “你这是在……”   “我在望海一中,下午有一个普法活——小心!”   只听见他一声惊呼,而后就没了回音,只剩路从辜在电话这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手机。   “望海一中?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被困在家长堆里的应泊根本来不及向路从辜解释太多。他一个箭步冲出去,搀住面前趔趄着要跌倒的女孩,堪堪站稳的女孩向他连声道谢后便低着头走开了。夕阳的光照还是有些刺眼,应泊眯起眼睛向校门口张望,目光在人群里逡巡许久,终于对上了他的目标。   “夏卓尔!”   被喊到名字的女孩迅速回头,看到他的那一刻也兴奋地向他挥手:   “哥!”   说话间应泊已经挤到她身边,替她卸下了肩上鼓囊囊的书包,又接过了她抱在怀里的书本和卷子。   “你不是说东西不多吗?”   “已经很少了。”女孩一摊手,“大部分我都在期末之前就抱回家了。”   “还逞强说要自己回家。我要是不来接你,你就得背着抱着这些东西一直等到有出租车路过。”   女孩嘿嘿憨笑:“我哪能想到学校还能请到我们应检察官莅临指导呢?”   再年轻有为的检察官也得抽空接孩子放假回家。夏卓尔半躺在副驾驶上,手里捧着应泊提前准备好的热奶茶,不得不由衷感叹:“还是有哥哥好,刚刚活动散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在外面等我。”   “考得怎么样?”   “相信我的水平啦。”夏卓尔冲自己竖起大拇指,“哥,你跟我妈说说情,这个寒假就别让我补课了,过完年就开学,补也补不出来什么效果的,让我歇歇吧。”   应泊为难地摇头:“这我可做不了主,我跟师父说要来接你她都嫌我太惯着你。”   “欸欸欸,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尽早改口比较好,就别叫‘师父’了,你俩又不止工作上有关系。直接叫‘咱妈’我看就行,老夏同志不会拒绝的。”夏卓尔分析得一板一眼。   应泊伸手刮刮她的鼻尖:“别,先不说年纪和辈分,要是在单位叫错称呼,就闹笑话了,影响不好。”   “要不我为嘛不乐意去学法律,相对来说,你们这行的人都太死板了。”   应泊不置可否。夏卓尔仰着脸问他:“你待会儿不上楼休息休息?”   “不休息了,帮你把东西搬上去我就走,后面有米面油和水果,还有我包好的饺子,你都一起拿回去。我还有任务,还要去抓杀人犯呢。”应泊故意拉长语调吓唬她。夏卓尔也相当配合,故作惊吓地后仰:“哦哟,那你可得小心点,一定要完整地回来跟我们过年!”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楼下,应泊分几次把东西搬上楼,把着门小声嘱咐:   “我急着走,就不给你做饭了,你自己把饺子煮了——一定把门锁好,除了我和你妈,谁叫都不能开门。”   “知道啦,又不是小孩子了。”夏卓尔吐着舌头做鬼脸,“对了哥,今天我们班好多人夸你帅来着,有什么感想吗?”   “谢谢啊,我会再接再厉的,记得锁门。”应泊语气毫无波动,顺手关上门,听到房门被反锁的“咔哒”声才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发送消息:   “卓尔到家了,你也不要忙到太晚,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对面是卓尔的母亲,也是应泊事业上的引路人,曾经的市检二部主任夏怀瑾,如今在纪检监委任职。跟应泊和徐蔚然不一样,虽然夏怀瑾没亲自带过应泊哪怕一天,他还是会尊称她一声“师父”,侯万征知道后大惑不解地问:   “她怎么就成你师父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也可以是我师父。”应泊又开始诡辩了。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除了名义上的徒弟,应泊还是夏怀瑾的暗桩。他追查的一系列案件,起初大多是掌握在夏怀瑾手中的。在调去纪检监委之前,她放心不下,便将这些案件尽数托付给了应泊。   “你是不是被当枪使了?”   当他找到硕士时的同学陈嘉朗,把一切和盘托出,请求他帮忙为马维山找一个靠谱的律师时,陈嘉朗直言不讳地说。   应泊自己也清楚,但并不在乎,也心甘情愿。不提那些玄而又玄的公理正义,也不提那些从他还在读书时就被念叨烂了的法律职业伦理,哪怕只是为了报答她作为师长的知遇带挈之恩,他也愿意不计代价地替她扳回一局。   他同样明白从他接手的那一刻起,就有无数双眼睛无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隐藏在迷雾中的大网随时都能出手把他摁死在某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   “我还是理解不了你们那些情怀。不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好了,我会尽力。”陈嘉朗懒懒地倚在他家的全真皮沙发上,“你还没有评价我刚装修好的这栋大跃层。”   “挺好,够大够漂亮,可惜不是我的。”   “等我快死了就立遗嘱,让你做指定继承人。”   “那你还是现在就赠与过户给我吧,我不介意多交点税。”应泊直言不讳,“别让等待成为遗憾。”   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他本不打算与支队共享太多信息,但路从辜明显并不允许他这么做。在他眼里,路从辜本人固然是值得信任的,却无法保证支队内部是铁板一块。这股势力用得好是一支奇兵,用得不好就是玩火自焚。   “走一步看一步吧。”应泊干脆不想了,“……他大概又没吃饭。”   几天的合作下来,支队的人对应泊都已经相当熟稔,连门卫岗亭里听评书的大爷从小窗口瞥见他的车,都会直接抬杆放行,想来应该是路从辜提前打过招呼了。   “路队在办公室。”   擦肩而过的民警好心地提醒他,应泊微笑着点头致谢。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应泊礼节性地敲了敲,便推开门走了进去。路从辜正翻阅着案卷,见他到来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你回学校了?”   “嗯,有一个普法进校园的活动,去给他们开了个讲座。”应泊将手里的糕点放在桌子上,“路上买的,先垫垫肚子。我预定了一桌菜,一会儿叫上肖恩和方彗一起吃。”   “这……太客气了,我们将就一下就好。”   “我已经定好了,由不得你。”应泊语气略强硬了些,神情却依然温和。路从辜也不再推辞,合上案卷放在一边,擦擦手,拣出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应泊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他的唇上,笑问:“怎么样,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嗯,就是……分量比以前少了点。”路从辜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喝了口水,“话说回来,去学校开讲座这种事也归你们负责吗?”   “本来是未检的活儿,就是未成年人检察,但是现在的校长一听说我以前是望一的学生,就点名要邀请我回母校宣讲,普法倒是次要的。”应泊叹气说,“正好这两天学生们都考完试准备放假了,才抽出时间安排了这次活动。”   “感觉怎么样?”   “我看到新建起来的体育馆了,还进去转了一圈,比我本科那个校区的体育馆都漂亮。感觉学生们的压力比咱们那时候还大,我们一群人走在路上,有两个学生路过,怀里都抱着一摞一摞的卷子。我还听见他们议论我是不是教育局来的人,其中一个说教育局的应该不穿这身衣服……”   路从辜听他漫漫地叙说着,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我能给他们讲点什么啊,讲我上课打盹,讲临到开学抄作业,还是讲——”   应泊像悬崖勒马一样突然住了口。路从辜没意识到不对,随着他的话一起陷入了回忆,又猛地被扯回到现实。   “没什么。”应泊脸颊可疑地发红,“对了,你叫我来,是有什么进展了吗?”   路从辜固然觉得古怪,但没有追问下去,回答说:“死者很有可能就是蒋威,接下来要找到他的母亲做DNA。我梳理了一遍案情,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应泊点头肯定:“我也觉得就是他。”   “据你所说,蒋威涉及的并不只有这一件案子,还有十七年前发生在益青区绍青村的□□杀人案。蒋威曾因入室抢劫致人死亡在当地的朝阳监狱服刑,符合证人所描述的嫌疑人形象,具有作案的可能。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背后的人为了保他,出面将祸水引向了死者同村的马维山。而这个马维山,就是当年蒋威所犯那起抢劫案的证人,所以诬陷马维山的目的,很可能是对他作证一事的报复,或者纯粹是想让他闭嘴。”   应泊默认了他的推理。   “但是,我算了算年份,奸杀案案发的时间内,蒋威还有三年的刑期才出狱,在作案时间上存在问题,这一点怎么解释?”   应泊反问道:“你听说过‘零星犯‘这个制度吗?”   路从辜摇头。   “表现良好的罪犯,只要支付一定的费用,就能离开监舍劳动,在一定范围内和外界接触,这种罪犯被称为零星犯。我去朝阳监狱了解过,那里曾经也有类似的制度。但是由于时间过去太久,他们并没有留下详细的记录。”   “你知道,检察机关虽然具备侦查权,但能够管辖的受案范围和可以行使的职权都非常有限。我当时在三部任职,主要负责的是职务犯罪,侦查重点不在案件本身,即便我的行为已经越权,能搜集到的线索也只有这么多。再加上后来得知蒋威死在了那场车祸里,我的调查也就因此中断了。”   “别光顾着听我说。”应泊伸手在路从辜眼前晃晃,“接着吃啊。”   路从辜听话地往嘴里塞了几口糕点,两腮都鼓鼓的:“车祸这件事我会跟交警队核实。可是,即便你的推断都能够被证实,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捶死蒋威就是奸杀案的凶手,甚至连证据链都很难形成。”   “我特地找益青区刑侦大队的法医了解过,尽管当时迫于某些压力草草结案,他们依然还保存着当年死者体内的精斑,这份精斑也可以用来比对。”   “但是要尽快。”应泊不无忧虑地说,“马维山出狱之后,这件案子也闹得沸沸扬扬,我担心会有人暗中对证据动手脚。”   “好,我清楚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追查那起抢劫杀人案?是有什么隐情吗?”   “准确地说,我追查的并不只是这一件案子,这件事还得从我师父那儿说起。”应泊准备将一切缘由道来,“前年我还在基层院工作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说当时蒋威并不是为了抢劫而杀人,而是为了替人灭口。也就是说,这起案子从定性上就错了……” 第10章 牵线   “你怎么了?”   应泊反锁上门,站在玄关看着像一块抹布一样瘫在沙发上的张继川:“论文被拒了?”   张继川两眼无光,僵硬地摇头。   “要延毕了?”   张继川仍然摇头。   “导师进去了?”   “越说越离谱了。”张继川起身,盘腿坐着,“我问你,你这几天为什么这么晚才下班?”   应泊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查岗,没有立刻回答,打算再听听他要说什么。   张继川神神叨叨地:“还是说,你故意下班之后不回家?你干什么去了?”   “哥们儿,我是单位办案骨干,我要工作。还有,这是我家,我想几点回来就几点回来,很正常吧?”   “有道理。”张继川听了,像是突然被抽干了精神,又一次瘫倒,口中反复念叨,“是啊,你们都有工作,只有我没有工作……只有我没有……只有我……”   “我不管你是谁,你现在马上从张继川身上下来!”应泊正色道。他一边说一边冲进阳台,拎着一根晾衣杆就要往张继川身上抡,吓得张继川一个鲤鱼打挺直接蹿下沙发:“别别别,我没中邪,我就是……”   应泊把晾衣杆杵在地上:“说吧,你就是怎么了?”   张继川拿过晾衣杆放到墙角,拽着应泊坐下,两手按住他双肩,深呼吸几次才开口:   “我问你,你们部门是不是新来一个检察官助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觉得她人怎么样?我是说长相啊性格啊这些……嗯,你应该能理解。”   应泊直视着张继川的眼睛,不笑也不言语,半晌,他突然暴起:“我晾衣杆呢?!”   张继川被追得抱头鼠窜,只好钻进卧室,在门缝里露出一个脑袋:“你你你冷静一下,我是个书生,我打不过你!”   “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多久,刚聊上,那天她从咱们那个群加上我,就、就……”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辞职了就从工作群里滚出去。”应泊咬牙切齿,“你再不走我就直接踹了,早晚得让你泄点密出去。”   “好好好,需要用我的时候说我是荣誉二部人,用不上我了就让我滚出去。”张继川也不理解应泊为什么会这么大反应,“不是,到底怎么了啊?都成年人谈个朋友怎么了?”   应泊长叹一声:“我说为什么年年搞反诈年年那么多人被骗,原来上当的都是你这种人。她都问你什么了?”   “我告诉她我辞职了,现在在读书,她就问了问我为什么要学医,读博累不累,多的都没问,我也没说,嘴特严实。”   “放长线钓大鱼。”应泊笃定地说,“一定是。”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能从我一个学生身上钓出什么来?”   “你现在是学生,你一直都是学生吗?”应泊也没力气再跟他折腾了,转身坐回沙发,“都聊上了,你刚才为什么那副样子?”   张继川赔着笑从卧室里出来:“我这不是担心她身边都是你这样社会经验丰富的成熟男人,看不上我一个没工作还啃老的毛头小子嘛。快跟我说说。”   “只评价这个人的话,挺秀气,挺懂礼貌一个小姑娘,也有眼力见,上头点名让我带。”应泊脸色一变,“想了解就把人约出来聊聊啊,我天天从早忙到晚,还得想办法给你俩牵线?”   “我这不是觉得这么快就约人家出来太仓促嘛。你都从早忙到晚了,也不差这一件小事,就当日行一善。”   应泊不吱声,张继川就苦苦哀求:“求求你了哥,求求你,你是我亲哥,咱俩认识这么久我没求过你什么事,你就了了兄弟这么个愿望吧。”   “真喜欢?”   “真喜欢,你也知道,哥们儿单了好几年,第一次这么喜欢。”   应泊受不了他软磨硬泡:“啊行行行,我想想办法。你这个时间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这点事吧?”   “当然不是。”张继川当即否认,“我还没吃饭,你上次做的那个炸酱面挺好吃的,我有点馋了。”   应泊又叹了一声:“回头记得让你爸把托管费交了,我要现金。”   他才起身,又被张继川按了回去。应泊有些不耐地迎上张继川审视的眼神,便见张继川抽了抽鼻子,紧紧拧着眉头思忖:“你身上有烟熏火燎的味道,不止,还有酒气。说,你去哪儿了?”   “跟陶检出去应酬了,体制内,很正常吧?”应泊这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他的思绪却无法自控地回溯到几个小时前,饭桌上几人聊得兴致正酣,便点了几瓶酒小酌起来。   “我……我不喝酒的。”路从辜的脸因为酒精泛起红晕,“今天特殊。”   他说今天特殊。   这样想着,应泊的嘴角忍不住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但他很快发觉,强压了下去,又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什么人物能让你们两个一起去招待?”张继川显然不信,“连兄弟都骗?你不对劲。”   思绪被一次次打断,应泊本就不安定的心境更躁动了,再开口时也没什么好气:   “爱信不信。”   他直接推开张继川,径直进了厨房。   应泊一向是习惯关起门来办公的,他的办公室对面就是电梯,人来人往难免嘈杂。唯独这一天,从早上进到办公室开始,他便将门大敞开来。坐在办公桌后面,借着电脑的掩护,他时不时望着路过的徐蔚然出神。   书记员路过,轻声问:“应科,我帮您把门关上?”   “不用,开着通通风吧。”   侯万征抱着案卷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上:“啧,多大人了,还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他故意说给门外听,随即凑近了应泊小声说,“你要是不想让她跟着你,我就想想办法调我那边去。”   “太明显了。把她支走肯定还有人顶上,过不了两天咱这儿就成筛子了。”应泊否决了他的方案,“都摸到川儿那里去了,俩人打得火热,我又不好直接跟川儿挑明。”   “好么,才来几天啊,这招够毒的。川子可不聪明,防不住套话。”   应泊愁得眉头紧锁:“好在川儿家世背景摆在这里,轻易没人敢动他,人身安全不用担心。他还托我帮忙牵线让俩人见个面,我也没干过这种活。总不把她带在身边,又难免让人怀疑。慢慢想办法吧,不能急于一时。”   “红娘还不会当么。”侯万征嗤笑一声,“夏科那儿都还好吧?”   “夏科?夏处!”应泊纠正他。侯万征连忙打嘴:“是,说顺嘴了,现在是夏处。”   “她一切安好。卓尔也放假了,现在应该还不至于对孩子下手。”应泊突然眼前一亮,“卓尔……对,卓尔,我想出来了。”   *   下午三四点正是最困乏的时间。徐蔚然打着哈欠迈进应泊的办公室,双手叉腰问:   “怎么啦师父?总算找到我能做的工作了?”   自从徐蔚然被调入业务部门,虽然明面上是跟着应泊学习锻炼,但绝大多数工作都是应泊一肩挑,一人小作坊高强度作业。风卷残云地处理完实体性的主要工作后,他还会好心地丢点边角料给徐蔚然,让她不至于每天坐在办公室干瞪眼。   而且,他的态度还摆得相当客气:“你要是不忙的话,帮我完成一下这些吧。”   适当的清闲有益身心,但太过清闲就容易让初来乍到的新人如坐针毡了。徐蔚然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跑到其他员额那里讨些任务来做。   “跑一趟刑警队。”应泊正在收拾案卷,“你现在没在忙吧?”   “在学着写审查报告,不过不急,侯科让我慢慢写。”   “审查报告?你登我的号,上面有模板,你可以参考一下。”   “嗯呐,这些侯科都告诉我了。”徐蔚然点点头。她背着手,凑近应泊的办公桌,似笑非笑地问:   “师父,你真打算带我去啊?”   应泊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看回去,两手一摊:“那能有假?”   “那……我们几点能回来?我不想加班。”徐蔚然扭扭捏捏地。   “说不好,要是非加班不可的话,晚饭我请了。”应泊摆出一副阔气的样子,“放心吧,你去问问他们,自打我上任以来,他们可一天班都没加过,都是我亲力亲为。”   虽然是公务行程,应泊却没有开公车,而是到地下车库提走了自己的私车。绅士地帮女士拉开车门,他还不忘问一嘴:   “对了,你是会开车的,对吧?”   即便不懂他这问话的含义,徐蔚然还是配合地点点头:“会,就是不太熟练,不赶早晚高峰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应泊意味不明地笑笑,“上车吧,这次我来。不过我腰不好,要是有动弹不了的那天,就得你来开了。”   师徒二人开着车火急火燎地冲进刑警队时,路从辜已经带着人候在了办公楼下。应泊随意找了个车位停车,下车迎了上去。   “这位,刑侦支队队长路从辜,叫路队就好,这两位是肖警官和方警官。”他代为介绍,“她是我的检察官助理徐蔚然,还是新人,大家多照顾。”   双方彼此颔首致意。路从辜按动车钥匙,走在前面:   “走吧,刚好兵分两路,肖恩跟方彗单独一辆车。”   话音才落,应泊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他忙歉意地一笑,接起电话:“喂,卓尔?”   “哥——”电话那边是夏卓尔埋怨的话音,“不是说带我去吃饭吗,你人呢?”   应泊的神情陡然变得慌乱,说话也结结巴巴地:“呃……那个,卓尔,哥哥现在有工作,暂时抽不开身,不好意思啊。”   他的目光偶然掠过身边的徐蔚然,眼中霎时一亮,转而同夏卓尔商量:   “这样吧,我让一个姐姐去接你,可以吗?”   “姐姐?还有这种好事?”夏卓尔相当配合,“那我可太乐意了。”   应泊松了一口气:“好,那就这么定了,你别乱跑,等姐姐过去。”   匆忙挂断电话,不顾徐蔚然的意见,应泊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车钥匙塞给她:“帮我接一下孩子,她就在望海一中后面的广场,现在应该刚补完课。”   “哎,不是——”徐蔚然被他推到车前,还想说些什么,应泊一个转账直接把她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徐蔚然低头看着聊天记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五百?”   “拿着,想吃什么随便点,不够再找我报销。”应泊放软语气请求,“麻烦了,我妹妹很乖的,你不用担心。”   等徐蔚然拿着车钥匙开走了自己的车,应泊鬼鬼祟祟地跟到大门处,确认人和车都消失在了路口,才拧身跑回来,抬手招呼其他人:   “快走!” 第11章 尾随   “有人在跟踪我们。”   警车驶出支队约有半个小时,应泊蹙眉凝视着后视镜,轻声提醒路从辜。   路从辜也并非全无发觉。自从上了外环线,一辆黑色越野车似乎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车后,他几次想要加速甩掉,在车流里腾挪移转,却总能被对方追赶上来。   支走徐蔚然后,他们仍然选择兵分两路。这边二人一同去询问蒋威的母亲,肖恩和方彗则走了另一条路前往益青区交警大队调取事故档案。路从辜斜睨了那车一眼,问:   “我才刚参与,就被盯上了,你之前没少被跟过吧?”   “还好。我一个人能做的很有限,还不至于让他们忌惮。”   应泊打开车窗,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窗框,趁路从辜拉开距离的空当,他暗暗记下来那车的车牌号,道:   “应该是套牌。”   起初路从辜以为只是巧合,或许对方恰好选择了与他们相同的路线。但那辆车总是能在路从辜变换车道或减速时迅速做出反应,这就让他很难不起疑了。   他联想到方才应泊对那位检察官助理客套又戒备的态度,心下了然,问:   “出内鬼了?”   “也不能算是内鬼,才来没几天,我想大概警告大于监视。”应泊也明白他问话的意思,无谓地摇摇头。   事已至此,甩掉麻烦的尾巴才最要紧。路从辜迅速扫视了一下车内,确认所有装备都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后按下方向盘上的按钮,车辆的音响系统保持静音,只留引擎低沉的轰鸣。   “坐稳了。”   不待应泊回答,他便轻踩油门,缓慢提高车速,同时侧眼观察后视镜,留意跟踪者的反应。   果然,随着车速爬升,那辆车也毫不犹豫地加速跟上,距离再次被拉近。前方不远处的有个急转弯,路从辜心中暗自盘算,陡生一计。   他缓缓减速,而跟踪者似乎也放松了警惕,车速略有降低。就在这一刻,路从辜猛踩油门,警车一如脱缰的野马,沿着弯道疾驰而出,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应泊身子向后一仰,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唔——”   后视镜中,那车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速打了个措手不及,短暂的迟疑后,开始极力追赶。路从辜关闭了导航,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左突右冲,而跟踪者似乎也发觉了他的意图,不断变换车道和车速,还打开了大灯,有意将他们驱赶到固定的路线上。   然而,一个红灯拦住了路从辜的去路。三个车道都有车辆挡在前面,任凭他如何鸣笛示警都不肯让开,路从辜只好老老实实停下来等待。   就在车内二人都焦躁地观察后车动向时,那车竟丝毫没有刹车的意思,直直撞了上来,巨大的推力将他们的警车撞出数米远,几乎碰上前车的车尾。路从辜下意识地踩住刹车,所幸二人都系了安全带,虽然还是结实撞上了方向盘和安全气囊,但好在都没有大碍。   “没事吧?”应泊首先查看路从辜的情况,而后解开安全带下车,双手叉腰踱至车尾。   “……疯了吗?”   警车后保险杠已经凹陷进去,尾灯碎片散落一地,车牌也因为撞击而弯折。黑色越野车的引擎盖微微隆起,中央部分凹陷下去。前保险杠完全脱落,露出了保险杠后方的冷却系统和部分发动机组件,大灯虽然还亮着,但左边的已经破裂,车标和车牌同样扭曲变形。   两车之间,一条明显的刮痕横跨路面。后车仿佛对事故无动于衷,司机仍旧坐在车里,连车窗都没打开。应泊心下一股无名火起,走上前去,大力敲打着车窗:   “下车,没看见追尾了吗?”   隔着防窥膜,应泊也能通过那隐隐的影子看出车主体型壮硕,剃个寸头。他旋即在脑海中搜寻符合特征的可能人物,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双方僵持半晌,等到应泊耐心将近耗尽,车主才打开车窗,赔着一张笑脸:   “抱歉抱歉,开车的时候走神了——没受伤吧?”   吊梢眼,悬胆鼻,满脸横肉,左脸一道疤,确实没见过。应泊故作不经意地向车内望去,算上驾驶室内的司机,车内总共三人,俱是一身不怀好意的煞气。副驾驶的男人大约二十岁出头,沉不住气,目光不住地游移,恰好与应泊审视的淡漠眼神碰个正着,立刻警觉地收回右手覆在腰边。   是刀吗?   应泊眼神一凛,心知现在不是跟他们纠缠的时机。他回转身子,向警车高声道:   “从辜,引擎没问题吧?”   见他久久没有回到车上,路从辜也开门打算下车,一条腿才迈出来,便被应泊一个眼神拦住。他一手撑着车门,回答说:   “没问题,还能起步。”   “我已经给交警队打电话了,应该马上就到。”司机倒是一改方才跟踪时的嚣张气焰,下车拉着应泊赔礼,“确实是我们的问题,我道歉,您说怎么赔我们就怎么赔,都听您安排。毕竟撞的是警车,我也担心万一处理不好,后续还有麻烦。”   伸手不打笑脸人,应泊固然憋了一腔火气,此刻也不好再发作。他不动声色地甩开司机的手,习惯性地指挥道:“去把警告标志摆上,再把驾驶证和行驶证交给我们过目。”   不知为何,交警队出警速度比他们预料的慢了许多,硬生生拖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抵达现场。应泊等得心焦,那越野车上的三人却越发地好整以暇,坐在车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以至于应泊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直觉——他们就是在故意拖时间。   路从辜反复端详着司机的证件,心中若有所思。半晌,他远远呼唤应泊:   “上车坐会儿吧,外面冷。”   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应泊不甘心地剜了一眼那车上的三人,转身快步回到副驾驶,又换作一副温和的神色:   “怎么了?”   路从辜指着驾驶证上司机的照片和名字,语气笃定:“这个司机,我见过他。两年前的605爆炸案,你听说过吗?”   “略有耳闻,你就是从那件案子开始崭露头角的。”应泊稍稍颔首,声音略压低了些,“至于具体的案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路从辜开口欲言,一阵警笛声却横插了进来,打断了他,他只好暂时止住这个话题:   “有时间再细说。”   那辆“飞驰而来”的警车停在车祸现场不远处,几个交警陆续从车上下来,为首大腹便便的显然是个领导,径直向着他们的警车走来,主动跟路从辜握手,满面春风:   “呀,路队,我刚开会呢,一听说咱支队的警车被追尾了,得,这会也甭开了,马上就赶过来。怎么个事儿?没受伤吧?”   简单的寒暄后,路从辜介绍道:“交警大队王队长。”   应泊思忖着那一番有些热情过头的客套话,上下打量了这位王队长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同样报以微笑:   “市检察院第二检察部,应泊。”   而那越野车上的三人见交警来了,也纷纷下车,王队长见状马上改换了神情,张口便斥责道:   “你们没长眼吗?警车都能撞上?”   “尽快处理吧,我们还有公务。”看出做戏的成分更大一些,路从辜有些不耐地催促他,“肖恩在你们那儿吧?”   “肖队在的,您嘱咐的事我已经安排人去帮忙了。”王队长自然而然地揽着二人的肩膀,把他们推向自己的车,“走吧,有什么事回单位再说。”   事故责任认定十分顺利,越野车司机一口承认是自己开车看手机导致追尾,也愿意承担全责。事发蹊跷,过程也蹊跷,应泊和路从辜对了个眼神,默契地决定暂且把越野车跟踪尾随的事情咽回肚子里。   肖恩腋下夹着一本案卷,嘴里哼着小曲儿从门口经过,他向房间内瞥了一眼,恰好发现配合调查的二人。他敲了敲门,二人应声抬头,一同起身离开,顺手带上了房间的门。   “头儿,应检,动作这么快?老太太说啥了?”   “车被追尾了,根本没来得及过去。”路从辜耸耸肩,无可奈何道,“看样子,最快也得晚上再过去了。”   “被追尾了?谁这么不长眼?”肖恩瞪大了眼睛。   “唉,意外嘛,都难免。好在流程都走完了,还算顺利,不过——”应泊叹了一声,“太顺利了,总感觉……”   有哪里不对。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潮涌一般撞入脑海,应泊紧抿着唇,面色渐渐凝重。他们刚离开支队不久便被陌生车辆尾随,而后在白天宽阔的快速路上发生追尾事故,肇事者还是有十几年驾龄的司机。并且,双方还未交换身份信息,对方已经报了警,交警队先是拖泥带水地不肯出警,后来却又如同早已了如指掌一般快速处理现场。   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路从辜和肖恩都发觉了他的异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应泊将他们揽进怀里,凑到耳边低声说:   “只是一个报警电话,他们怎么知道出事的是刑侦支队的车?”   跟踪不是目的,拖延时间,阻挠他们行动才是。   他定定地同路从辜对视,一字一顿道:“我们……可能中计了。”   话音堪堪落地,他一把拉住路从辜跑出交警大队,随机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蒋威母亲的住址,路上还不忘拨打120急救电话。   天色已晚,出租车停在一栋老旧居民楼的入口前,老太太就住在这一栋的四楼。二人三步并作两步,沿着狭窄而昏暗的楼梯向上攀登,一种独属于老建筑的陈腐、发霉与潮湿的异味钻入鼻腔。   终于来到门口,外层的铁门没有上锁,应泊暗道不好,小心翼翼地敲敲门,又提高音量向屋内呼喊:   “奶奶,开门,是刑警队和检察院,之前跟您约好今天见面的。”   没有人回应,楼上楼下一片死寂,耳边唯有彼此的呼吸和远去的汽车轰鸣。应泊踌躇片刻,抬眼看向路从辜:   “撞门吗?”   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二人一同后退几步,同时发力,朝着里面那扇紧闭的木门撞去。门轴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吱嘎”一声响。一下,两下,三下,门板猛然向内倒塌,扬起一阵尘土,一股混合着硫磺与金属锈蚀的呛鼻气息扑面而来。   “别开灯。”应泊近乎本能地把路从辜护在身后,“是煤气。” 第12章 道与魔   煤气那浓烈的异味溶在屋内的暖风里,门一开便向外无限膨胀,刀片一样划过鼻腔,如同一只紧紧扼住喉咙的大手,激得二人直欲作呕。应泊极力抵抗逃离的冲动,想要迈入屋中,却又无法忽视气味所带来的生理反应——喉咙开始发痒,眼睛因刺激而微微泛红,甚至眼尾泛起了泪光。   “咳、咳咳……”   他用臂弯掩住口鼻,摸黑向屋内试探着行进。脚下一片狼藉,他的目光沿着玄关一直向内探索,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靠里的一扇门边趴着一个人影,大概就是他们要找的老太太。   应泊几乎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救人,路从辜动了动耳朵,随后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按在墙边。应泊反应不及,后脑结结实实地砸在嵌在墙里的钉子上,忍不住痛呼出声,路从辜忙伸手死死捂着他的嘴:   “嘘——”   早已含在眼眶中的眼泪因这猝不及防的刺痛夺眶而出,应泊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文官,算不上细皮嫩肉,但也还不到皮糙肉厚的程度,痛得眼冒金星,却也只能屏住呼吸听路从辜要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倏忽攀上耳垂,路从辜掌心因为握枪磨出的老茧也在不经意间摩擦着自己的脸颊,应泊难以自控地短暂失神,又被路从辜的话一下拉回现实:   “外面有人。”   路从辜比应泊矮了几公分,平日里并不明显,眼下骤然拉近距离,彼此几乎脸贴脸,才发觉连耳语都要踮脚尖。   咫尺之间,路从辜也有些可疑的不自在:   “你在这里,我——”   他话音未落,楼道里陡然传出一串窸窸簌簌的脚步声,听声音来自楼上。路从辜忙扫视房内一圈,只有门后一根半人高的拐杖看着顺手。他才把拐杖握在手里,顿觉耳后一阵劲风,余光瞥见一道寒光当头劈下,急回身用拐杖抵挡,“铛”的一声碰响后,木制的拐杖应声断裂。   那是一个斧头。   动作比思维更快,路从辜将折断的拐杖抵在那人面门,双臂发力将其顶出门外,随后又补上窝心一脚,那人手上脱力,斧头直接飞了出去,砍在楼道墙上。那人见势不妙,也不纠缠,转身向楼下奔逃,路从辜随即追了上去。   “站住!”   屋内惊魂未定的应泊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那斧头就擦着他的脸颊劈下,要是躲闪不及时,很可能他的胳膊就不保了。唯恐破坏现场,他脱下鞋子,小心翼翼找到厨房关掉煤气阀门,又回到客厅打开窗子通风,顺便观察楼下的情况。   也许是担忧有后手,路从辜并没有追得太远,只追到单元门口就停住了脚步。那袭击者身量不高,动作却敏捷,几秒内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路从辜站在楼下,给肖恩打电话,语气中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马上带人过来,快!”   他折返回来,应泊已经把老人搬到了沙发上,正仔仔细细地用手帮老人清理堵在喉咙中的呕吐物。老人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四肢一直在抽搐痉挛,小便失禁,打湿了裤子。   说不上是嫌弃,但路从辜眼见这一幕,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应泊却面不改色地照料着老人,时刻关注着老人的情况。   “奶奶,奶奶,还能听到吗?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撑住!”   迷蒙中,老人艰难地点点头。他又转向路从辜,颇有些庆幸道:   “还有心跳和呼吸。”   两个人都心有余悸地坐在沙发的两边,长久无言。末了,应泊起身走到卫生间,缓慢地一遍遍清洗手上的秽物,思绪却还是麻木的。   路从辜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凡他们进来的时候随手打开了灯,或是拿出手机照明,以房间里的煤气浓度,刹那间擦起的电火花都能把这整栋楼炸飞。   当真是亡命徒。   而且,在自己参与进来之前,他已经孤立无援地与这群亡命徒周旋了一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像这样的蓄意谋杀他又经历过多少呢?如果这一年里他行事不够小心,如果有哪一次运气不好,自己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哗啦啦的水流盖不住应泊粗重的呼吸,一股莫名的情绪漫上路从辜的心。除了命悬一线的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抽痛,路从辜非常清楚,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以应泊的性格,是轻易不会向其他人求助的。   就像他们之间那泯灭的十三年一样。   救护车的警铃声打破了屋内死一样的寂静。应泊全身一震,缓缓关上水龙头,垂头收拾好情绪,又换上了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笑意:   “走吧,我们去医院。”   目送老人被送进抢救室吸氧,路从辜筋疲力尽地坐在医院走廊里。应泊自从进了医院便没了踪影,发消息也不回,路从辜只好随他去了。   不一会儿,楼梯口现出一个穿制服的影子,应泊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慢悠悠地坐在他身边。路从辜开口便道:   “肖恩已经带人把现场围起来了,正在走访周边群众。”   “好。”应泊低低地应了一声,“手腕。”   “嗯?”   “手腕给我,我帮你上药。”   不待他回答,应泊便不由分说地攥着他的手腕,解开袖口的扣子,皮肤上赫然横着一道血淋淋的伤痕,边缘还有一圈淡淡的淤青。   “自己没发现?”   路从辜怔了一下,局促地想抽回手,却被应泊按住,他不由得失笑道:   “小伤而已,待会儿去挂个号包扎一下就好。”   “你会老老实实地去挂号?”   言语间,应泊已经拆开了碘伏药水,用棉签蘸取一点涂在伤口上。他动作极轻柔,头顶的白炽灯光打下来,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邃的寒潭,叫人实在参不透他在想什么。   很熟悉的侧颜。十三年前,同样在医院,他也是这样认认真真地帮自己上药。那时候他还穿着望海一中松松垮垮的校服,为了自己特意向班主任撒谎请了半个多月的晚自习假,放学后踩着单车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把书包随意地往病房地上一扔,再——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已经十三年了,时间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被世故的沙砾打磨了这么久,他们都不再是当年一张口就是永远的愣头青了。   连风都闯不进来的静谧中,应泊忽地开口:   “对不起。”   路从辜一时看得入神,闻言顿时一愣:“……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让你跟我一起涉险。”   嘴上在道歉,应泊却始终没抬头,很没有一副道歉该有的样子,更像是……试探。   “你……”   路从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如果一定要客套的话,还是说谢谢吧。”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应泊抬起眼,定定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笑了出来:   “好,那就谢谢你,路警官。”   应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你身手真的很好。”   “怎么,第一天认识我吗?”路从辜自然而然地倚在座椅靠背上,“对了,我已经委托温队鉴定DNA了,包括那份精斑,预计三到五天就能出结果。”   似乎是因为话题又回到了案件而有些落寞,应泊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才笑笑说:“谢谢,如果没有你帮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空了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你下午提到的605爆炸案,又是怎么回事?”   “还记得那天在平舒大队询问李鹏的时候,他所说的那个将近烂尾的‘阜城’项目吗?605爆炸案正是因为各方争夺这个项目引发的。死者遇害时恰好是招标单位负责这一项目的干部,因为不肯暗箱操作,出行时被炸死在私家车里,尸骨无存。”   路从辜顿了顿,接着说:   “据我们调查,凶手一共有两人,一个已经被判处死刑,一个还在逃。下午追尾我们的那个司机,就是凶手的下线之一。我当时讯问过他,但因为证据不足,你们单位最后没有批捕这个人。”   闻言,应泊沉吟许久,说:“我听说,这个案子当时差点按意外处理,是你力排众议,才发现了蛛丝马迹。”   “也不能把功劳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除了我,也有很多民警提出异议。凶手反侦查能力非常强,车辆损毁严重,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们在铁皮堆里一连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了定时□□。”   他直视着应泊的眼睛,压低声音说:   “而现在,605爆炸案的势力又开始阻止我们调查绍青村奸杀案和蒋威犯下的那起抢劫杀人案。我想,不太可能是巧合吧?”   应泊也回望着他:“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605爆炸案、抢劫杀人案以及栽赃诬陷马维山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是同一股势力,对吗?”   路从辜没有出声,算是默认。虽然伤口已经包扎完成,但应泊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手,他也一直放任自己的手搭在应泊的腿上:   “我很好奇这个马维山的身份和过去。看案卷,他入狱前只是一个小学老师,为什么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具体的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曾经套过他的话,但他一直避而不谈,我也没办法。”应泊叹了一声,“等到结案之后,我会把他约出来单独聊聊,他手上很有可能还有我们没掌握的线索。”   吱嘎一声响,抢救室的门被推开,医生走了出来,二人一同迎了上去:   “大夫,人怎么样了?” 第13章 纰漏   “目前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医生也忙得精疲力尽,“患者意识障碍恢复后,还可能会经过一段时间的假愈期,出现一系列神经精神症状,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至少暂时保住了一条无辜的人命。   “不用担心,我们会一直留意的,有情况会随时通知你们。”   蒋威的母亲没有其他还在世的亲人,只有一个儿子,眼下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也大概率已经死于非命,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这群指望着从她那里撬出点线索的司法工作人员了。   “时间不早了,让老人家好好休息休息吧。”目送医生离开,应泊回身道,“我打了车,就快到了。”   走出医院时将近深夜,网约车已经候在了医院门口。两个人并肩坐在车子后排,路从辜向后仰倒,双眼眼皮发沉。   应泊帮他系好袖口的扣子,又把他外套衣角的褶皱都抚平:“困了?”   “头有点晕。”路从辜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可能是被煤气熏得……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身边人的呼吸渐渐平稳,应泊用目光将那副五官的轮廓都描摹一遍,又转头望向窗外。各色霓虹交映落入眼中,他一团乱麻的心境也随着窗景的变换慢慢平复。   值得庆幸的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顺遂推进,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是出乎他意料的变量,那也只有重逢后路从辜的态度了。   不告而别十三年,留下的最后一点线索是自己的死讯,如果是记忆里的路从辜,重逢后应该会二话不说先给自己一拳——他不是没这么做过,这样应泊心里的愧疚感也能消弭许多。可他就那样宽宏大量地放过了自己,还义无反顾地陪自己跳进火坑,应泊反倒生出了些不甘和不安来。   毕竟,谁知道他是跟自己一样忘不了过去,还是仅仅出于好意和职责?   或许是职业病的缘故,应泊总是习惯掌控讯问、掌控庭审,掌控所有的局势。在那场“蓄谋已久”的联席会议之前,他设想过很多很多种可能。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导向怎样的终局,可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执念在暗自滋长,梦魇一般萦绕在心头:   “你不能再错过了,应泊。”   斑驳的光影漏进车内,他按捺住抚上肩侧那张脸的冲动,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古怪的期盼——然而这一次,事情发展并不如他所愿,车子走走停停,路从辜渐渐睡熟,头却自始至终都没歪倒在他肩上。   “其实你也是在乎的吧?”他想。   你可以恨,可以怨,可以暴跳如雷,可以歇斯底里,但你不能无动于衷,哪怕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哪怕我还没想好怎么给你一个交代。   收回来的手无处安放,应泊不自在地摸遍了全身,才想起拿出手机查看消息。夏卓尔发来几张跟张继川和徐蔚然吃饭时拍下的照片,附上消息:   “安全到家了,没有人跟踪我。”   算是个小小的圈套,卓尔下午打来的那个电话也是应泊提前安排好的,张继川早就订好了位子守在餐厅里,只等夏卓尔把徐蔚然带过来。   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作为已经身居领导层的前辈和师长,联合同僚绞尽脑汁地算计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会不会过于卑鄙,应泊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何况目前还并不清楚她的底细,倘若她当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助理,自己的行为几乎等于毁掉了她的职业生涯。   但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又一次拨动他多疑敏感的神经,自己前脚才把她打发走,后脚那伙亡命徒就跟了上来,其中必定有鬼。哪怕他并不信奉宁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这个节骨眼上,也必须能防就防。   毕竟是一条条人命。   他简单翻看那几张照片,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一般般。”卓尔发来一个沮丧的表情,“那小姐姐把川子哥迷得神魂颠倒,俩人压根不理我。我有眼力见,就不打扰他们了。你怎么样?下班了?”   “应该还得加一会儿班。你不知道,哥哥今天差点就——”   他在后半句打住,想了想,终究还是把句号后的内容全部删掉,又补充一句:   “不吓唬你了,早点休息。”   车子在支队门前停稳,他侧过身,有些遗憾地拍拍身边人的肩膀,轻声呼唤:“从辜?”   路从辜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路队?”   路从辜咂吧咂吧嘴,看得出有在努力同困意斗争,可惜前进的道路是曲折的,斗争暂告失败,他还是没睁眼。   “头儿。”应泊突然很想逗他玩玩,坏心眼地凑近他耳边,“该出警了。”   “嗯?”路从辜果然睁开眼,猛地坐直,“……又出事了?”   计谋得逞,应泊脸上笑意一下满溢出来,越发藏不住。路从辜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也明白了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皱眉“啧”了一声,抬手要搡他,被应泊顺势拉住手腕:   “好了好了,不闹了,我们到了。”   他就这样拉着路从辜下了车,在支队门口站定,道:   “要是太累的话,今天就早点下班回家吧,我送你。”   “没关系,还撑得住。”路从辜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好歹要问问他们都从交警队查到了什么。”   他抽手的力度不小,近乎于挣脱。应泊稍稍眯起眼睛,情绪一闪而过,又变作了一副笑眼弯弯:   “那……也好,我陪你一起。”   虽然已是晚上十点半,支队大楼里还是灯火通明。应泊沉默地跟在路从辜身后回到队长办公室,方彗正坐在办公桌上整理案卷。见二人进来,她忙跳下办公桌,帮忙拉开椅子:   “头儿,听说你们两个出事了?”   “被埋伏了,路队还受了伤。”应泊掩上门,有些刻意地同路从辜保持社交距离。方彗用探询的眼神看看他,又看看路从辜,一时也摸不清楚这两个又在搞什么名堂,只好问:   “受伤了?伤哪儿了?”   “小伤,不用担心。”路从辜翻开案卷,按照材料目录查找,半晌蹙眉问:   “尸检报告呢?”   “没有尸检报告。”方彗摊开两手,“准确说,是没有尸检。”   “没有尸检?”应泊和路从辜同时出声。   方彗翻出现场勘查报告,把照片逐一指给二人看:“五年前案发出警的时候,事故车辆起了大火,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能证明死者身份的只有车牌号和车里残存的驾驶证。”   “所以……”   “所以他们没有尸检,也没有找家属确认,再加上车辆信息和驾驶证完全对得上,是蒋威的车,他们就直接结案了。”   所谓的死而复生,原来只是一场粗心的乌龙。路从辜脸色瞬间一冷,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一只手攥成拳头。应泊站得腿酸,索性靠在门上,迟疑道:   “现在能够确认,死者显然不是蒋威,也就是说,又多了一个未知的死者。”   路从辜追问:“尸体呢?也火化了?”   方彗看着他那不太和善的脸色,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路从辜把案卷折上角,以备后面再查阅。见二人都没再开口,方彗撇撇嘴,向门口挪动脚步:   “那……头儿,应检,我先走了?今天打算洗洗头发。”   应泊含笑向她颔首,嘱咐道:   “路上注意安全。”   得到准许,方彗像兔子一样窜出办公室。路从辜转而低头收拾办公桌,似乎有意在躲避应泊的视线:“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然而,应泊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出言。路从辜稍等了一会儿,大惑不解地望向他,用眼神问:“还有事吗?”   应泊扭扭捏捏地:“我的车被助理开走了,我家离这儿还挺远的。”   “那你就……”路从辜脱口而出,却即刻打住。他原本想说“那你就打车走”,话说一半又察觉这样不妥,便揣摩着应泊的心思,试探地问:   “我送你?”   应泊讪讪地一笑:“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你要真怕麻烦我,刚才就不会开这个口,路从辜如是想。他到底没说出口,只是摇摇头:“不会,刚好我也要回家。”   如愿以偿坐上了路从辜的车,应泊系好安全带,冷不丁地说:   “后面几天,我可能抽不出时间过来了。”   闻言,路从辜倒没有多大反应,淡淡道:“好,你先忙你自己的,我这边还忙得过来。”   不过,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似乎不是应泊想要的,他迟迟没接上话。路从辜便又识趣地追问一句:   “你那边任务很重吗?”   应泊这才就坡下驴,如数家珍地谈起自己的工作:“有一些临时报捕的案子,批捕前需要提审犯罪嫌疑人,基层院也要来汇报办案疑难点。”   路从辜稍稍瞪大眼睛问:“马上要过年了,还有报捕的案子?”   “对,主要都是毒/品案件。说起来,我之所以跟林勇超不对付,也是因为他们在前年除夕前的周五下午来报捕,案管系统就在我下班前十分钟把这个案子分给了我。你知道,审查逮捕案件的时限只有七天,在此之前其余案子我都清完了,给我气得够呛,周末加班提审嫌疑人,又特意拖到除夕前一天下了不批捕——这下轮到公安气得够呛了。”   路从辜一面专注开车,一面半开玩笑道:“我要是他,我也恨你。”   “你跟他不一样,你可不会故意磨洋工。”应泊笑着继续说,“年前还有一个全市检察系统团拜会,我们得上去唱歌给领导听,这两天需要排练一下。到时候要是唱跑调,那可就光屁股推碾子——转着圈丢人了。”   只是顺口提起的一件小事,路从辜却仿佛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致,话音里都带着好奇的笑意:   “你?去唱歌?” 第14章 蛇吞象   他的好奇显然让应泊更难为情了:“我也不想唱,但是没办法,每个单位都要出节目,我们单位挑人刚好把我选进去了,还站在合唱队第一排。”   容貌端正,身形挺拔,气质出众,的确很适合做机关单位文宣的门面。路从辜听完挑挑眉,有意打趣他:   “活动过程,也会写成宣传文章发在公众号上吧?”   应泊听出他意有所指,腾地一下红了脸,挠挠后脑勺:“会,说不定……电视台还有新闻报道。”   “好,那我等着。”路从辜眼底笑意更深,“电视台的录像设备应该会很专业。”   虽然清楚路从辜根本不会取笑自己,应泊还是有些后悔提及这一茬,他定了定神,问:“对了,你之前是在哪篇文章看到了我?我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   那天在平舒区医院同路从辜简单聊过后,他回家便把望海检察公众号从自己入职后发布的所有文章都看了一遍,只在文章边角找到一句简要的“我院第三检察部应泊同志获得全市十佳公诉人称号”。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路从辜解锁手机,却没有首先翻找公众号,而是点开了相册。   他居然把我的照片存到了手机里,应泊心下惊呼,不由自主地一阵暗喜。路从辜不慌不忙地调出一张照片,递到他眼前:   “你看这张,我记得文章内容是你们陪同领导去博物馆参观,但是仔细看照片,背景里,你在拍你同事的屁股。”   “啊?”应泊闻言目瞪口呆,忙拿过手机。他放大画面定睛一看,果然,在参观队伍的末尾,自己正憋着笑扬起一掌,从背后偷袭侯万征的屁股。侯万征似乎早有预感,双手提前护在屁股上,腰部前倾,身体绷紧成一张弓。   照片并不是特别清晰,但已经足够看出两人收敛不住的嬉皮笑脸了。   “这、这怎么也拍下来了,还发了出来……”他结巴着,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颈,“没有人审稿吗?”   “说不定审稿人也觉得有意思,所以保留下来了,体现你们单位检察干警生龙活虎的精神面貌。”路从辜见他手指蠢蠢欲动,忙把自己的手机抢了回来,唯恐他偷偷删掉照片。应泊悻悻地坐正,试图找补说:   “其实我们单位不都是这样,只是二部的企业文化比较……松弛。”   车跟着导航指引,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区门口,路从辜从车窗望出去,将小区仔细端量一番,尤其注意了安保情况。   “你现在住在这里?”他记下小区名字和位置,又问,“还需要我送你进去吗?”   “不用了,我不怕黑。”应泊解开安全带,有意无意地打听,“那你呢,你现在住在哪儿?”   “老地方,没搬过。”   应泊了然地点头,含笑邀请说:“谢谢你送我回家,上楼坐会儿吗?家里有新鲜的草莓。”   “草莓?”路从辜双眼闪过一丝亮光,又转瞬即逝,变作不情愿的落寞,“还、还是算了吧,我也该早点回家休息了。”   看出他口是心非,应泊刻意顿了一会儿,等他自己回心转意。不料,路从辜的意志力超出他的想象,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坚决地选择对诱惑说不:   “不坐,真的不坐。再见,我要走了。”   路灯的暖光在寒风中氤氲,应泊在原地目送路从辜的车消失在道路尽头,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那拍过侯万征屁股的右手,半晌,恨铁不成钢地攥成了拳头:   “啧,怎么就管不住这手呢?”   *   望海检察单位食堂每天早上七点半开饭,应泊往往会在七点三十五准时推门进入。这里供应的是不需要刷卡的自助餐,在五样小菜、六样热菜中挑挑拣拣,夹些馒头包子等主食,还有煎饼馃子嘎巴菜一类的望海特色小吃,再盛一碗米粥或是豆浆,就是一顿相当丰盛的早餐。   不止一个同事对应泊每天都能精神焕发地早早来到单位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会误以为他是野心勃勃还根骨清奇的检委会预备役,其实他只是抢时间来吃饭,免得来晚吃剩菜罢了。   前三排是检察长和检委会领导们的位子,当然,有时候也会被初来乍到不懂内情的实习生占去。应泊一般会像公共课占座的大学生一样畏畏缩缩地坐在最后面,原因无他,单纯懒得假笑着同领导们虚与委蛇。   “嘿,琢磨嘛呢?”侯万征端着餐盘坐到他身边,用手肘顶顶他,“……黑眼圈这么重?论文写不出来就不写嘛。”   “看不起谁呢,我论文早写完了,都交上去了。”应泊没看他,兀自翻看着朋友圈,给除了广告外的每一条都点了赞,“孩子放假了?”   “嗯呢,期末考得不错,非要我和她妈领她吃什么日料,又少又难吃,都是生的,花了我一千多。”侯万征塞了一大口菜,又夹走了应泊盘子里被挑出来的胡萝卜,问:   “你上蹿下跳忙活一晚上,怎么样了?”   “你别说,还真有收获。”应泊故弄玄虚地一笑。   “查清楚了?”   “没有,一个都没查出来。”应泊叹了口气,“又多了个死人。”   侯万征单手扶额:“……要不你别查了。”   应泊搂住他的脖颈,把他揽到怀里,阴恻恻地说:“我昨天晚上差点被煤气罐炸到天上去,要不是市区不准放烟花,没准儿你今天都见不着我了。你不仅不感恩,还在这里说风凉话,老侯,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侯万征面不改色:“确实不合适,我讣告白写了,沉痛缅怀第二检察部应泊同志。”   身侧有人路过,应泊借着个子高,玩闹也似地揉乱侯万征的头发,借机掩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跟你闹着玩了——对了,你还记得夏处是什么时候借调走的吗?”   “你遴选回来之前,前年秋冬?”   “我不是说这个时间,我是指……某个节点。”应泊笃定地直视着他,“是检委会大洗牌的时候。师父虽然把她的任务交给了我,但还有很多关键信息没有透露。我知道她是想保护我,但……”   有些话在足够默契的人之间点到为止足矣。应泊不再言语,转而眯眼望向前方。侯万征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食堂座位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一个孑然的身影坐在那里,啜饮着咖啡。   那是望海检察现任检察长,陶海澄。   侯万征的脸色骤然严峻,喉结上下动了动,流转的目光泄露了些许犹疑。他僵硬地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了应泊许久,把碗里的粥一饮而尽:   “……出事自己背。”   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仅没有让应泊有半分退却,反而让他饶有兴致地挑起一个笑。他好整以暇地看侯万征手忙脚乱收拾碗筷,问;   “待会儿的研讨会你去还是我去?检委会让二部出一个人。”   侯万征的动作更快了,生怕跑不掉似的:“你去吧,我九点还有个二审的庭要开。我真想不明白,就他妈一年两个月的量刑也要上诉,这不闲得吗?一篇谅解书最多也就减一个月,都不够他们折腾的。”   “非法拘禁的那个?”   “对,就他。”侯万征嗤笑一声。   “你坐着念念出庭意见就够了,案情很清晰,他们爱折腾就折腾吧,不然律师怎么赚钱?”   眼看着侯万征落荒而逃,应泊抿下一口粥,双眼还死死锁定在第一排的那个身影上。   “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个疯子。”他对自己说。   所谓的研讨会,就是下级机关将近期办理的有疑难争议的案件汇报上来,由承办人介绍有关证据审查、事实认定以及法律适用等内容,参会人员再就案件实体或程序上的问题轮流发表意见。某种意义上,与研究生的组会或是答辩有异曲同工之妙。徐蔚然也被他拉了过来,不需要发言,只需要“学习观摩”。与一众经验丰富的刑诉老江湖同列,她明显拘束许多。   彼时身处基层时,应泊就极其厌恶这个活动。这倒不是他心高气傲听不进意见,只是那些参会的老检察官挑剔中带着鄙夷的眼神时常会让这个本就惴惴不安的年轻人无地自容。勉强把自己勤勤恳恳做出的成果呈现在众人面前,还要打起精神应对连番的质疑和贬低,每次结束回到单位后他都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平复心情。   直到他自己也跻身其中,他才发现——很多人参会前甚至没有了解过案情,会中也没有动脑思考过,只是为了挑刺而挑刺罢了。   这次来的承办人发言声音有点小,应泊又坐得远,须得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这让他难免烦躁。对面的副检察长不时扯着嗓子清老痰,屡屡打断他的思路,几乎把他仅存的耐心逼到了极限。他不能发作,只好用力捏着笔,指尖都掐成了白色。   案件的基本案情和争议焦点被他草草记录在笔记本上,纸面明明都是熟悉的字眼,他却怎么都没法调动思绪抽丝剥茧分析就中矛盾。稍有懈怠,大脑便不受控制地全盘散漫下来,驱策着他信手写下了一串数字。   是路从辜的警号。   这一串数字能延展出太多画面了,那个人第一次穿警服的样子,在靶场练枪的样子,在派出所被群众刁难的样子,哪一个不比枯燥的实务会议有意思?想到这儿,应泊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嘴角也不知不觉浮起笑意。   就在他的心神全然飘荡出会议室时,长桌面门处倏地传来一声呼唤:   “应泊,你之前在基层接触诈骗罪和帮信罪比较多,你有什么看法?” 第15章 匿迹   话音落地,应泊猛然回过神,两眼略有茫然地望向面门座位那负责主持会议的政治部主任。他愣怔的空当刚好给了案件承办人喘息的时间,对方忙喝了一大口水,等待新一轮的拷问。   虽然不慎走了神,应泊倒也不慌,重新把笔记本上记录的思路快速浏览一遍,缓缓道:   “关于本案的争议焦点,各位的意见都比较统一,即行为人为诈骗分子提供银行卡的行为究竟构成帮信罪还是诈骗罪。尽管两罪在客观方面存在重叠,但主观上‘明知’的程度以及内容却大有不同,这也是我们实务上审查此类案件的难点所在。”   思路终于整理顺畅,他抬头看向承办人:“移送审查起诉后,犯罪嫌疑人否认自己主观上明知这个另案处理的‘阿静’实施诈骗犯罪行为,也否认自己知道所接收款项为诈骗款?”   承办人忙道:“是的,但……”   应泊接上他的话:“但在公安机关侦查过程中,嫌疑人一直稳定供述自己明知,而且帮忙转移犯罪所得时也采取了规避调查的行为方式,完全可以从客观行为佐证嫌疑人主观上‘明知诈骗而为之’,对吗?”   被应泊点破心思,承办人信服地颔首,又补充说:“不过,因为嫌疑人翻供,再加上诈骗罪的量刑要比帮信罪重很多,我们也在考虑要不要用帮信罪来兜底,避免起诉后却拿到无罪判决。”   “在缺乏客观证据的情况下,过于依赖嫌疑人或是被告人供述,确实往往会以帮信罪作为兜底罪名。可现在我们不是没有证据,而且举证中需要更侧重强调他的‘主观明知’。技巧性的权衡当然重要,但不能滥用,不能把定罪量刑当成达成指标的一种交易,你觉得呢?”   这番话绵里带针刺中最根本的问题——实务中为了避免风险,控辩审三方时常会在庭下悄悄达成交易。譬如只要嫌疑人认罪认罚,检察官就会给出缓刑的量刑建议,而量刑建议又被法官广泛采纳,庭审完全成了走过场。   此外,更深层的后果是,极有可能导致重罪被从轻发落,对被害人而言无疑是二次伤害。   整个会议室都为之默然。见承办人无言,应泊也留有余地,总结说:“所以我的观点是,按诈骗罪的从犯起诉更合适。”   一场会议两个多小时,应泊坐得腰酸背痛,总算捱到了散会。他把笔插进口袋,夹着笔记本离开会议室,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徐蔚然:   “蔚然,等一下。”   徐蔚然正抱着自己的本子,低头补着笔记,听到他的声音即刻回头:   “怎么了,师父?”   应泊紧走几步迎上去,与她一同进入电梯。借着个子高,他斜睨了一眼她的笔记,问:“刚才的会议有没有觉得很难理解的内容?”   “会议上的案子还好,都听得懂。”徐蔚然急匆匆地写完最后几个字,向他扬起一个笑脸。应泊听出话里有话,挑眉问:   “那……会议外的呢?”   徐蔚然赧然道:“就是咱们手上那几个毒品案子,我阅卷时总是前面看后面忘,看不了几页脑袋里就成一团浆糊了。”   电梯停在三楼,“叮”地一声打开门。应泊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解锁电脑,调出文件展示给她看:   “你看,思维导图,上下游犯罪事实、金额、数量与口供都列举出来,这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他滑动着鼠标滚轮,继续解释:“很多时候,办理毒品犯罪需要秉持‘差不多得了’的思路,才能办得通顺,当然死刑案件仍然要慎之又慎。犯罪和侦查过程都过于隐蔽,太高的证明标准只会导致看谁都无罪。”   每一幅思维导图都简洁明晰,还附有应泊自己手画的分析图。徐蔚然倒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想……”   “我会发给你的,你结合着看案卷会容易很多。”应泊点点头,又佯作无意地问,“对了,我妹妹没给你添乱吧?”   “啊,没有,卓尔特别乖,我很喜欢她。”徐蔚然忙答。两个人各怀心思,却都心照不宣地对张继川绝口不提,犹豫半晌,徐蔚然还是忐忑不安地问:   “师父,你们昨晚任务还顺利吗?”   早料到她沉不住气,应泊勾起一个笑,话音却冷冷的:“有惊无险吧,虽然差点折在那里,但至少抢在最后一刻救下了一条命。”   他刻意突出几个字眼,用余光观察徐蔚然。徐蔚然身子晃了晃,颤声问:“折在那里……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外而已。”应泊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仍然不露声色。他把自己的办案笔记和导图都上传到办公内网,言语间仍然温润如初:   “都发到云盘了,希望能帮到你。去吧,有问题随时来问我。”   待徐蔚然走远,应泊关上办公室门,脱下制服外套,疲惫地躺倒在椅子上,拨通了电话:   “马老师在吗?”   自从马维山出狱后,他还没来得及亲自上门慰问过,为了避嫌甚至没有主动打过电话。接通后,电话那边首先传来一阵女声,是马维山的女儿:   “喂?应检,您稍等,我去把我爸叫来。”   而后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几秒后,马维山欣喜的声音响起:   “应检,应检,我在呢,总算等来您的电话了。”   “出来后过得还习惯吗?有人刁难你吗?”应泊习惯性地寒暄。   “呃,还可以吧,还可以。”马维山干笑两声,听得出些许苍凉,“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您直说就好。”   “没什么大事。你那个案子我们已经重新启动侦查了,但时间过去太久,我们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抓到。”应泊也不再跟他客套,“有一些事情,可能还需要跟你了解或是确认一下,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我都有时间,您随时通知我,我随叫随到。”   也许是出于一点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应泊不大愿意在马维山面前流露出太多怜悯的情绪。面对这个在狱中白白浪费壮年岁月,现在已经垂垂老矣的男人,应泊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愧疚。   哪怕他的苦难与自己无关。   挂断电话,应泊从电脑文件夹里找出两篇用乱码命名的判决书,点击浏览,一篇是十七年前马维山案的死缓判决书,另一篇则是二十六年前蒋威抢劫杀人案的判决书。   这两篇判决书他已经通读了无数遍,每次都是慎之又慎地字字句句仔细通读。一般判决书的前三段都是介绍案件参与人与有关机关,参考意义不大,应泊的鼠标却偏偏停在了第三段中间的一句话上:   “望海市人民检察院指派检察员陶海澄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蒋威(马维山)到庭参加诉讼。”   两起案件的公诉人都是同一个人。   应泊从档案中心调取过蒋威案的案卷,许多材料都显示,马维山当时参与了作证,但不论是笔录还是判决书,都找不到马维山的只言片语。   欲盖弥彰。   他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点开手机通讯录,这一次打给了路从辜。出乎他意料的是,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我刚打算给你打电话。蒋威母亲醒了,但意识还不是很清醒,需要插管子辅助呼吸。周围群众表示,杀手是打着检查煤气灶的借口进去的。”他还没开口,路从辜便连珠炮似的急忙道,说完自己也是一怔,“那个……吃午饭了吗?”   “还没有,刚开完会。你呢,还在忙?”   “算不上忙,正常处理事务。这个时间打电话,是有事吗?”   “准备了一点礼物。”应泊笑意盈盈,“记得查收。”   同城送货的电话随后横插进来,告知路从辜物品已经放在了支队北门。出于一些自己也摸不清的情愫,路从辜没有委托将支队饮食担于一身的肖恩顺路帮忙取,而是自己避着所有人,做贼一样地溜到北门,从门卫大爷手中接过了那份礼物。   是个沉甸甸的礼品盒,外面用彩纸包装起来,还裹了一层塑料薄膜。他按捺住当场暴力破拆的冲动,一路抱着回到办公室,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破包装纸,掀开盖子,里面装了一大盒红润饱满的草莓。   路从辜不由得失笑。   虽然分享是一种美德,但路从辜暂时并没有学习美德的打算,让一颗都不行。他的目光在草莓和摊开的案卷之间逡巡,实在抵抗不了送到嘴边的诱惑,合上案卷丢到了一边。   引得路从辜重新研究案卷的是一个名叫卢经武的人,正是当时主导侦查蒋威抢劫杀人案的民警。路从辜记得这个人,小时候经常能从父亲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此人能力上当然毋庸置疑,就是那副脾气让人头痛,动不动就和领导杠起来,是望海市公安系统里有名的老犟骨。   然而,近些年来,这个老前辈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不仅在系统内部见不到任何有关于他升迁或是降职的消息,就连随礼、聚会一类的人情往来也从没听过有关于他的半点音讯。如果不是案卷上有他的署名,路从辜几乎快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   按理来说,既然是与父亲同辈的公安干警,就算要功成身退,也不可能消失得如此之彻底,总会有好事者打听去向。如果是其他人,路从辜可能还不会起疑心,但既然与蒋威的案子扯上了关联,甚至算是漩涡中心的人物,就容不得他不多想了。   毕竟,那伙人连自己和应泊都敢肆无忌惮地杀。   草莓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散溢开来,沁入味蕾的每一寸。仿佛算准了时间,应泊恰在此时发来消息:   “好吃吗?我买回来之后没好意思尝,看品相感觉不错。”   “好吃”两个字刚打出来,又被路从辜删掉。他思索片刻,重新打字:   “你自己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第16章 罪罚   “对上了?”   法医实验室内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只差最后一把柴就能蒸腾而起,变得汹涌澎湃。温鸿白面上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微微颔首,回答:   “对上了。”   路从辜紧紧盯着她,仍旧不放心地追问:   “都对上了?”   “嗯,都对上了。”温鸿白又一次向他确认,“能够确定,蒋威就是焚尸案的死者,同时也是绍青村强/奸杀人案的凶手。”   欢呼声登时爆发出来,喝彩与笑语此起彼伏。路从辜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再抬头时,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也含着兴奋的光亮:   “通知各部门,马上到会议室集合开会。”   待民警们纷纷离开实验室,路从辜带上案卷材料,却没有迈开脚步,而是先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收信人是应泊。   虽然上次自己鼓起勇气发出了邀请,但应泊说不来还真就不来,婉拒了邀请。   他不在的这几天,两人虽然一直在保持联系,但内容始终只在“出警了”和“开庭了”之间横跳。路从辜每每想续上话题,却总也抹不开面子,等应泊主动又等不来,着急都不知该往哪里使力气。   “我在期待什么……”他苦笑一声。   近些天来支队里沉闷压抑的氛围终于被这个鸣雷般的好消息打破,民警们涌入会议室时,个个都是精神抖擞——连烟都没带。路从辜把眼下的几个案子都汇总到一起,冰山一般深藏不露的案情中,蒋威无疑是浮在水面上的一个中心锚点。   “蒋威,男,望海市益青区人,小学文化。根据尸检结果以及走访调查,死亡时间在去年12月29号深夜至30号凌晨,被人用凶器重击后脑导致机械性颅脑损伤而死,死后遭焚尸。生前在昌义建筑公司工作,是董事长钱文焘的司机兼保镖。案发当晚,同为司机的孔大庆多次与其联系,将其约出,且临近加油站也留有孔大庆购买散装汽油的记录,据此我们认定孔大庆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孔大庆和公司董事长钱文焘现在都不知所踪。”他空了一会儿,既是给民警们思考的时间,也是让自己借机整理措辞,“排查工作还是要继续,再加派人手到昌义公司走访。此外,以案发现场为中心,继续扩大搜索范围,寻找凶器与嫌疑车辆。”   对焚尸案的分析暂且告一段落,路从辜转换思路,介绍说:   “随着调查深入,我们发现蒋威所涉不仅仅是这一件案子。材料显示,二十六年前,十七岁的蒋威于深夜进入一户人家实施抢劫,并残忍杀害三人,死者系一家三口。值得注意的是,成年男性死者名叫沈东升,生前是本地大型民营企业龙德集团的总经理。”   “龙德集团?”有民警突然开口,“我记得,当年大名鼎鼎的企业,后来无缘无故地沉寂了。”   “是。而且,沈东升的死亡节点刚好在龙德集团江河日下的时候。”路从辜一字一句地强调,“当时主导侦查的民警是卢经武警官,很快锁定了犯罪嫌疑人蒋威,据蒋威交代,他是因经济窘迫才想到入室抢劫。但卢警官认定本案有隐情,仍然把主要调查方向放在了沈东升的人际关系上,走访调查了多位证人,其中一个名叫马维山。”   “因为案发太早,当时还没有联网,马维山的信息并没有留存下来,所以无从得知他在这起案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手上的案卷里除了他的名字也没有任何证言记录,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   “直到抢劫案发生九年后,当时在绍青村小学做老师的马维山卷进了一起强/奸杀人案,在证据漏洞百出的情况下,被认定为凶手。几天前,在一位检察干警的努力下,这起案件被改判无罪,而就在刚刚,我们确认真凶其实是当时被关押在益青区朝阳监狱的蒋威。我们推断,有人为了保蒋威,再加上对马维山作证一事的报复,出面将祸水引向了马维山。”   “就在我与那位检察干警一同调查马维山案时,两年前605爆炸案的爪牙又一次现身,这一切都能够说明——”他用笔将白板上的所有信息点都圈在一起,道:   “这些,都是同一伙人的手笔。”   *   “今天还不来吗?”   一条腿刚踏入看守所的大门,应泊便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他一连确认了好几遍,才敢相信这居然是路从辜发来的。   情感如此强烈,表达如此直白,要是再像块木头一样不为所动,应泊都要骂自己不知好歹了。他忙把手里的公文包塞给徐蔚然,腾出手来回复消息。徐蔚然手忙脚乱地抱着包,被他突然绽开的笑颜吓了一跳,一脸大惑不解地看着他,问:   “怎、怎么了?”   “没事,帮我拿一下。”应泊敷衍道,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嫌打字太慢,他索性直接语音回复,“来,来,等我提审完就来。”   一般情况下,即便有“提前介入”这个制度,检察机关的干警也极少会像应泊一样三天两头跑公安,有事大多是电话或书面联系——说到底,毕竟是别人的任务,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公安内设的“检察官办公室”几乎形同虚设。放在以前,应泊最多也就是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补充侦查提纲甩给警察,等着验收成果就可以了。   倒也不是真的忙得不可开交,一来应泊作为部门主任总是不在岗,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二来他也想给自己一点冷静和缓冲的时间。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应泊已经感到收不住心了。重逢一面双颊可疑的赧红,相处中不经意牢牢钩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以及每次告别时眼瞳里掩饰不住的留恋,凡此种种都会助长他心里那点不可言说的欲念。   不拒绝就是默许,默许就是同意——难道不是吗?   应泊开始有些恼怒看守所把提审时间定在了今天。他拿着提讯提解证快速走完流程,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徐蔚然差点跟不上他:   “师父,慢点!”   今天讯问的犯罪嫌疑人所犯的是强/奸罪和非法拘禁罪,并且具有加重情节——多/人/轮/奸,还是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虽然以第二检察部的工作内容,干警们不可能不面对这种案件,但从应泊个人的角度,他宁肯被十个杀人犯威胁“出去就捅死你个狗官”,也不愿意亲手反复揭开被害女孩的伤疤,逼她一遍遍地回想那段惨绝人寰的经历,这与凌迟何异?   伤害已经造成,即便能争取来一个在法理与情理上都恰到好处的惩罚,也只是亡羊补牢了。   犯案的总共有五人,都是一群早早混迹于社会的小混混,游手好闲东游西走时绑来了落单的被害女孩,将其带到宾馆轮流实施了暴行。其余几个都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也已经认罪认罚,只有这个十七岁的嫌疑人,他一直辩称自己“只是进入房间坐了一会儿,没碰她”。   应泊不是刚入行的小年轻,当然不会被他几句话和几滴眼泪骗得团团转。只不过,比较棘手的是,被害女孩在案发后洗了澡才去报案,最关键的证据都消灭了。此外,女孩家境贫寒,家里还有个弟弟,家长收下了五个嫌疑人的八万块钱赔偿,便“宽宏大量”地与嫌疑人达成和解,而被害人谅解是一个重要的从轻量刑情节,就算他因为犯罪情节过于恶劣选择忽略,法官一定会将其纳入考量。   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也帮了为证据审查而头痛的应泊一把。不待嫌疑人辩解,他便主动采纳了谅解情节,同时也通知被害人家属收钱后记得出具谅解书,还要详细写明因何事谅解。   冰冷的讯问室内,在应泊的接连试探下,嫌疑人又一次对犯罪行为矢口否认:   “我真的只是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干,我当时太害怕了。”   “如果你没碰她……”应泊的耐心已经耗尽,终于亮出底牌,正是那篇谅解书,“那你为什么要赔偿?谅解书上有你的签字,白纸黑字写着你与被害人就强/奸一事达成和解。既然没做过,为什么要认?”   嫌疑人不说话了。   退一步讲,量刑稍轻一点,也强于证据缺失导致无法定罪。   许是没想到还能这样设下圈套,一旁的徐蔚然立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应泊没什么兴趣同这种坏且蠢的人纠缠,把讯问笔录打印出来,交给嫌疑人签字:   “自愿认罪认罚也是重要的量刑情节,我知道看守所的日子不好过,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走出看守所时将近傍晚,冬季天黑得早,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到了地平线下。应泊拎包信步走着,忽然发觉徐蔚然不见了,回头才见她远远跟在身后,看得出情绪低落,便问:“怎么了?”   徐蔚然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只是感觉……震撼,也难免愤怒。您知道,我从来没跟这种算是穷凶极恶的嫌疑人打过交道,很佩服师父可以这么冷静。”   “我们能做的太少了,所见的又太多。”应泊不置可否,空了片刻才低声道,“很多时候,保持冷漠未必是坏事。”   他把车钥匙塞给徐蔚然:“你先上车吧,我随后就到。”   右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乱跳,右侧视野里也闪烁着螺旋状的亮光。应泊很清楚,用不了半个小时,他的右眼就会完全失明,直到症状好转,持续时间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天。曾经有一个能掐会算的律师朋友提醒过他注意头部健康,他嘴上说着不信,第二天就去了医院挂号检查。结果果然如对方所说——视觉先兆性偏头痛。   趁还能看清,他拨出了电话。听路从辜“喂”了一声后,才闷闷道:   “我提审结束了。”   “很累吗?”他沉重的语气让路从辜心里一慌,连忙口不择言道,“我、我就是想告诉你DNA结果出来了,没别的意思,你要是太累的话,不过来也可以,好好休息。”   应泊忽然笑了,笑里有些落寞:“……没别的意思吗?”   “也不是……我,其实……”   “我今天有点郁闷。”应泊轻声打断他的话,疲惫地倚在看守所的墙上,“可以去找你聊聊吗?” 第17章 留影   徐蔚然在公务用车上坐了半个小时,左等右等不见应泊回来,打电话也只有“望海检察提醒您,请勿私下打听案件”的机械提示音”。她顿感不妙,下车回到看守所门口,见他正扶着墙干呕,压轻脚步走上前,踌躇片刻才开口:   “怀了?谁的?”   “啧。”应泊斜睨了她一眼,“没大没小。”   徐蔚然缩了缩脖子,并不反驳。应泊佝偻着腰,缓缓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如纸,偏头痛每次发病时都伴随着呕吐,吐完就会好转很多。他找熟识的看守所民警要来一瓶矿泉水,两口灌进肚子里催吐,因而耽搁了不少时间。   但徐蔚然不清楚他的病症,只能茫然地猜测:“吃坏肚子了?”   “没事,老毛病了。”应泊抽抽鼻子,两眼泛红,“我现在可能开不了车,你送我回刑侦支队吧。”   “都这样了,还要去支队?”徐蔚然柳眉倒竖。   “去看看,万一帮得上忙呢?”催吐残余的反胃感还在不停上涌,应泊忙又转过身去,一手抚着胸口,哑着嗓子安抚她:   “别担心,我刚刚打电话托张继川帮忙送药,吃完药就好了。”   “他?他那个记性,说不定在实验室打着打着游戏就忘了,我再提醒他一下吧。”徐蔚然撇撇嘴,直接一个电话打给张继川:   “喂?应科让你送药,出发了吗?”   电话那边的张继川语气惊慌:“姑奶奶,我开组会呢,马上就去——你别怕,他那慢性病死不了人的。”   这俩人打情骂俏都不背着我了,应泊心中暗叹。他终究欲言又止,一手捶着额头,像个风烛残年的小老头一样一瘸一拐地走向公车。徐蔚然自觉坐上了驾驶位,调好了座椅,看应泊病恹恹的,有意哄他开心,便问:   “师父,要是出了事故,是自己赔还是单位赔?”   “当然自己赔。”应泊轻笑一声,“之前老侯开公车去开庭,倒车的时候把车开台阶上了,车屁股蹭掉一块漆,还是自费补好的。”   话题到此暂停。徐蔚然空了半晌,才继续道:“师父,谢谢您。”   “嗯?”   思忖了一会儿,徐蔚然鼓足勇气道:“调到业务部门之前,我也了解过很多检助的日常,说什么的都有。要么是抱怨员额做甩手掌柜,要么是白干活还要挨骂,很少有跟员额和平相处的。说实话,我其实很害怕。您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那种八面玲珑,在哪里都吃得开的性格,之前在政治部就被主任点名批评过。”   “刻板印象而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性,内敛一点也没关系,没有人要求司法工作人员一定要八面玲珑。你来得晚,没见过二部之前的夏怀瑾主任,她也不是你说的那种性格,但她业务能力是公认的极其出色,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虽然车里没有其他人,他还是故意用低低的气音说:“而且,我也不太喜欢政治部。你听听就好了,可别到处乱说。”   徐蔚然哑然失笑:“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您会这么用心地带我。”   “我说了,别总一口一个‘您’,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应泊闭着眼睛,意识有些混沌,以至于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对了,那个被……的小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应泊叹了一声:“我有一段时间没跟家属沟通过了,自从拿到了赔偿款,他们也没再主动联系过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女孩,她身上还有伤,精神状态还算平稳,但整个人都木木的,看不出那种青春靓丽的小女孩该有的天真和灵动。”   “师父,您……不是,你觉得最后判决会是什么结果?”   应泊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反问道:“如果你是我,或者是法官,你会给出一个怎样的量刑?”   见徐蔚然咬住嘴唇陷入沉思,他便自顾自道:“提供一点思路。首先你要考虑法条规定的法定刑,确定一个量刑起点,三年,七年,还是十年以上?其次你要考虑犯罪次数、犯罪数额,是不是有数罪并罚,还有嫌疑人在犯罪过程中的作用、地位,再去确认基准刑。除了这些最基础的,我们还要思考最终的量刑能不能服众,不仅仅是嫌疑人或被告人本身服不服,会不会上诉,还有对整个社会的影响。”   他一摊手:“说白了,我们也怕引发不良的舆论。一旦案子出了舆论事故,或者是有干警涉嫌职务犯罪,整个望海检察可能都会被连坐,一年的司法绩效全没了。”   “这么严重吗?”   “当然。”应泊挑眉,“不过,大的风波我倒是从来没见过,就是还在三部的时候,总有一群买保健品被骗的老头老太太围在大楼底下闹事,法警赶都赶不走,索性就不管了。”   他调了调座椅靠背,让自己躺得更舒服点:“唉,其实我也挺想去法警队的,工资差不了多少,工作还清闲,不至于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审查报告和论文。之前有一次半夜梦到开庭没带审查报告,直接吓醒了,一看手机才发现是周末。”   这下,徐蔚然彻底笑出声来,打包票说:   “放心吧师父,以后开庭前都有我提醒你的。”   公车还没开进支队大门,路从辜早已守在了楼下。应泊半梦半醒间瞥见他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心里一紧,不等车停稳便打开车门冲向他,责备道:   “在外面傻等什么?”   “我听你语气不对,担心你是一个人去提审,没人照应,又不敢给你打电话,怕你开车分心。”路从辜也发现了他惨白的脸色,旋即蹙起了眉头,“不舒服吗?”   “他生病了,刚刚一直在吐,胃酸都吐出来了。”徐蔚然锁好车,快步上前来。路从辜上下打量她一番,颔首道:   “谢谢你送他过来。”   应泊急忙问:“DNA结果确定了吗?就是蒋威?”   “确定了,是他。不过,这些现在都跟你没关系。”路从辜把他推进楼里,也默许了徐蔚然跟上来。然而,他们还未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一声高呼:   “等等!”   三人应声回头,声音来源是被门卫大爷拦在门外的张继川,远远便能听见他高声发着牢骚:“有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贵妇人,了不起,太了不起啊!她竟有本事从千里之外把电话打到我的前线指挥所!”   路从辜虽然不认得这个戴一副眼镜,通身一股傻里傻气的书生气息的男人,但看应泊和徐蔚然都是一脸熟稔的笑,便招手示意门卫放他进来。   张继川紧走几步跑到他们面前,指着应泊气喘吁吁地控诉:   “你知道我从实验室出来倒了多少趟车吗?你怎么不叫老侯给你送?怎么不叫陈律给你送?”   “老侯今天要陪闺女,嘉朗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给我送药。”应泊偷偷背手想拧他,面上故作端庄地微笑介绍,“这是我哥们儿,张继川,以前在市检技术科,因为手稳技术好,大家都叫他张一刀,现在在望海大学读博。这位是路队,也是我……朋友。”   只不过,因为右眼处于完全看不见的状态,应泊的小动作没有得逞,拧了个空。   “朋友”二字落地,路从辜眼神倏忽一黯。出于礼貌,他迅速收起情绪,主动向张继川伸出右手:   “刑侦支队,路从辜。”   张继川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一面跟路从辜握了手,一面抬起左手在应泊面前晃了晃,问:   “真的看不见吗?”   应泊拍开他的手:“左边能看见一点,别晃,本来头痛就烦。”   “他以前也这样,我记得。”路从辜罕见地插话,目光在张继川和徐蔚然之间徘徊,又回到应泊身上,“去我办公室躺一会儿吧,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应泊有些难为情:“我、我是想来帮帮忙的,躺着不太好吧,毕竟……”   他后面的话都被路从辜一记眼刀逼了回去。应泊为难地咋舌,终究还是妥协了,向张继川和徐蔚然挥挥手:   “你们走吧,天不早了。今天谢谢你们,好兄弟,还有好同事。”   似乎是不吃他的客套,张继川嗤笑一声,牵着徐蔚然的手,扭头就走:“公车帮你开走了,自己想办法回家。”   跟着路从辜回到办公室,应泊被一把强按在沙发上,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路从辜腰上。他讶异地瞪大眼睛与路从辜对视,可不到几秒,目光就开始心虚地四处游移。   “撑不住别硬撑。”路从辜摆出一副冷脸,语气却还是温和耐心的,“我带你去看看医生?”   “你先去忙吧,我没关系的。”应泊虚弱地一笑。   他嘴上这么说,揽着路从辜的手却没有松开。   路从辜牵着他的一只手,捏了捏手指:“睡一会儿吧,我就在会议室,不会走远,有事随时叫我。不要怕麻烦我,好不好?”   “好,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路从辜显然不这么认为,离开时一步三回头,仿佛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应泊就像家养的娇花一样蔫黄枯败下去。刚把办公室门关上,他又推门进来,把自己的冬季防寒服盖在应泊身上,这才满意离去。   头痛时根本睡不着,手机的光亮也会加重症状,应泊百无聊赖地环顾着办公室内的陈设,目光最终定格在办公桌后的书架上。   因为工作性质不同,路从辜的书架不像应泊的那样堆满了各种专业书籍,只有零落的几本工具书。应泊指尖掠过书脊,抽出一本放在中央最为显眼的《刑事侦查学》,看出版日期,大概是他读大学时用的教材。   “跟我们法学系用的是一样的教材……”应泊暗暗想着,翻开了这本书。不料,一张硬纸随着他翻动书页的动作滑落。应泊俯身捡起,看清后却不由自主地一怔。   是一张只有左半边的照片。相纸虽然有些泛黄,但也能看出画面中是五官尚且稚嫩的应泊,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校服,扬着笑脸看向镜头,一只手还搂着身旁某个被裁掉的人。   应泊摩挲着这张照片,唇边不自觉地浮起笑意。沉吟良久,他摸出自己的钱夹,从中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张相同材质的相纸。看缺口,两张相纸恰好能拼成一张完整的照片。   而他手里的这一半,是身穿病号服的路从辜,被应泊揽住脖颈,也丝毫没有抵触的意思。虽然看上去同样也只有十六七岁,神情却已经足够沉稳,不像应泊一般嬉皮笑脸,只有眼尾眉梢含着淡淡的温柔。   竟然……兜兜转转那么久,两个人都没丢掉。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不争气。”应泊自言自语道。 第18章 水雾   周围的杂音都被半梦半醒的迷蒙感过滤了,只能隐约分辨出有人进入屋中,又悄悄关上了门。应泊稍稍蹙眉,正欲睁开眼睛,一个安抚的声音便回旋在耳畔:   “……睡吧,我在呢。”   睡意随着声音渐渐消弭,应泊艰难地掀开眼皮,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你……忙完了?”   路从辜一只手抱着一沓材料,另一只手把制服外套挂在衣架上,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公司的走访结果反馈回来了,又进行了初步的筛查分析,总结出了这些,刚刚在听他们汇报。”   他走到沙发边,把纸杯递给应泊:“感觉好多了?”   “嗯。”应泊也不推辞,直接就着他的手咽下一口水,“你们效率是真高,要是基层公安也有这样的效率就好了。”   “体谅一下一线难处吧,他们案件量实在太大,别再吹毛求疵了。”路从辜有意拖长了尾音,听上去玩笑多于责怪,“你找不到警察的时候,他们很可能在救猫和捅马蜂窝,也有可能是在找离家出走的小屁孩。我在派出所的时候还半夜出警帮群众抓蝙蝠呢。”   “检察院两把剑,插完公安插法院,我上学的时候圈里就这么说了。”应泊笑眼弯弯,“好在我今天空手来的,没带剑。”   路从辜撇了撇嘴:“那我还得谢谢你?”   “咱俩……再谢来谢去的,那不就,没意思了嘛。”应泊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有点心虚。他讪讪地笑着接过路从辜递来的案卷,刚翻了几页,眉头便微微拧起,路从辜心里不免打鼓:   “有问题?”   “嗯,有点虚开的嫌疑……归经侦管,不归刑侦,放轻松。”应泊见他又一次如临大敌地紧张起来,忙轻抚他的背,“而且,这姑娘有前科,非吸的从犯。”   他的手指停留在材料上一个叫做“缪爽”的名字上。耳朵捕捉到了陌生的字眼,路从辜又问:   “非吸?听过,但有点生疏了。”   “全称叫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我在三部的时候经常处理这种案子,总会跟财务会计打交道,每天睁眼先算多少钱,闭眼再算多少年。高端点的会用虚拟货币忽悠人投资代币,这种技术上很难查。更常见的是用发放宣传传单、业务员推广宣传之类的方式,向社会宣传公司发行的理财产品,也可能是农产品,然后向投资者承诺在一定期限内以货币方式还本付息,或者是高额回报以及产品回购。其实都是骗人的,钱根本不可能还给你,动辄有投进去百八十万的,基本都打了水漂。”   他慢悠悠地翻页,轻车熟路地接着解释:“如果我没猜错,这姑娘应该是大学毕业后不久便被骗进了某个公司从事非吸业务——当然,招聘的时候只会告诉你是正常的销售工作,普通群众也很难分辨非吸的性质,何况很多还是校招。在岗位上越努力,非吸的犯罪金额就越大,相应的量刑就越重,大部分业务人员都是被抓的时候才得知自己犯罪了。我一般都会劝他们能多退赃就多退,也许还能争取个缓刑。”   说到这儿,应泊的语气渐入严肃,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也随之消失:“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在她女儿高考前一天被警察带走了,后来办理了取保候审。签认罪认罚那天,她带着降压药来到检察院,没说几句就开始掉眼泪。我等她平静下来才开始讯问,她告诉我,女儿因为她大受打击,高考严重失利,她也怕自己会给女儿这一辈子留下不可磨灭的案底,但始终没有向我求情。”   明明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掺杂太多情绪,但路从辜总觉得能隐隐约约从他眼中看出些许哀戚来。应泊没有注意到路从辜的眼神,兀自说下去:“能说这些业务员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吗?我觉得,好像也不能那么武断。但对那些被骗的群众来说,打击也非常沉重。有一个投了三百万的被害人在案发当天便突发脑梗进了医院,到最后也没把钱追回来。”   即便已经有意减少对视的次数,两人的目光还是在不经意间相碰。应泊稍歪了歪头,眼睛也睁大了些,似是在询问他还有没有问题。   “一个人非吸百八十万,一个团伙就有上千万?大一点的甚至有上亿?”   应泊点了点头。   犹豫了一下,路从辜续上了问题:“那岂不是……很考数学?我记得你——”   应泊只听了半句就料到他要说什么,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跟数学关系不大,我们有软件模型,可以导入案件数据辅助计算。”   听应泊解释了那么多,再翻阅案卷的时候,路从辜多留意了一下这个名叫缪爽的公司财务。民警的记录中,这个姑娘代表昌义公司财务接受了走访。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女孩显然是被高层推出来背锅的。昌义公司本身方方面面就不清白,又被警方大规模走访调查,难免会起疑心,选择提前动手脚弃车保帅。   不过,很遗憾他们会错了意,不论是应泊还是路从辜,目前都对他们先前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没太大兴趣,一心只想抢在年关前把最关键的命案破掉。   民警:你觉得你们公司在前后两三个月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事情?可以发散一下思维,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说说。   之所以这么问,是路从辜始终放不下阜城的案子,怀疑将其争夺到手的昌义公司会否是因此得罪了什么人,而钱文焘作为董事长首当其冲遭人暗中算计,因而选择以公司为提问中心展开走访。   缪爽:警官……我实话跟你说了,我是新人,太远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最近吧,我们公司资金上有点周转不开,有个名叫郭子军的工头经常来公司闹事要钱。   “郭子军……”应泊犹疑着,“好熟悉的名字。”   路从辜也琢磨着这段话:“李鹏是不是也提过昌义公司发不出工资的事?”   “嗯,我记得。”应泊肯定道。二人索性共看同一本案卷,方便思维同步。   民警:郭子军?你这里有他的相关信息吗?   缪爽:有的,警官,这是他的资料。   民警:蒋威和孔大庆这两个人,你知道多少?   缪爽:孔大庆我不太清楚,但是蒋威我有点印象,之前他跟郭子军一起来过,两个人好像是表兄弟关系,当初还是蒋威把郭子军跟工人们介绍给我们老板的。   “表兄弟?”路从辜首先发觉不对,“蒋威的资料里根本没有其他亲属,怎么凭空多出来的表兄弟?”   “也许是混社会认识的朋友,假作兄弟?”应泊猜测说。路从辜的直觉开始颤动起来,他迅速拨通电话。吩咐道:   “传唤郭子军,来刑警队接受询问。”   *   应泊和路从辜踩着晚上九点的最后一秒走出了支队,马路上已不再是车水马龙,只有偶尔的几辆车飞驰而过。忙得太投入,他们一直拖到现在都还没吃饭,二人绕着支队走了一圈,附近的餐馆都歇业关门了,外卖也没有几家正在营业,只好又在支队门口停住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不好意思喊饿。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应泊指了指对面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要不……去吃便利店?”   虽然应泊会做饭,且为了喂饱自己挑剔的馋嘴练就了一手相当不错的厨艺,但考虑到路从辜似乎不是很乐意登门拜访,他也就没有把心里的实话说出来。   “可以,我不挑。”在办公室里被暖气烘了一天,出来猛地吹冷风,路从辜脸上皮肤泛起了红晕,在冷白色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应泊自然而然地用手背贴了下他的面颊,问:   “冷吗?”   “你问我么?”路从辜扯了扯应泊那更为单薄的羊绒大衣,“走吧,绿灯亮了。”   推开店门,风铃叮咚作响。便利店里比他们想象得要暖和一点,但也只有一点。应泊拎起一个购物筐走向冷藏柜,指尖在琳琅满目的饭盒间游移。路从辜倒是干净利落地拣了一个饭团,而后便双手插兜,默默等待。   “饭团不顶饱。”应泊挑了一份便当,放进购物筐里,“吃这个。”   路从辜略一犹豫,终究没有把便当拿出去,只是说:“我现在……不喜欢吃太饱。”   脑中迅速闪过吉光片羽的几幕片段,应泊有些愣怔。记忆里那个不挑食的少年总是在吃完饭后顺便夹走自己盘中被刻意挑出的胡萝卜或是青椒,还会小声地抱怨:   “学校给的米饭有点少。”   但应泊并没有沉浸在过去的印象中,他的思绪转了一转,很快反应过来:“胃不舒服?”   公安民警频繁出警,吃饭不规律,还总是用面包泡面将就对付,很容易导致肠胃出问题。   路从辜没有作声,算是默认。应泊垂下眼睛,用诱哄一般的语气说:“稍微多吃点,不然夜里会饿。”   便利店的玻璃窗上敷了一层水汽。二人端着加热好的食物坐在窗前的桌边,水汽折射着霓虹灯光,有如一窗云霞。应泊来了兴趣,抬手在窗上画了个笑脸,又在笑脸下加了火柴人也似的躯干。   路从辜先喝了点热牛奶垫肚子,而后忽地开口:“原来你的呕吐不是胃病么?”   应泊帮他撕开便当包装,拆开筷子:“我也是这两年查出来的,之前一直没在意。咱们这一代,多少都有点慢性病。”   “我当年误会了,居然去帮你找胃药……”路从辜自嘲地笑笑。   “没关系。”应泊忙开解他,又补充一句,“而且,当时只有你注意到——”   他还没说完,身后的店员轻声呼唤他们来取结账时落下的甜品,路从辜径直起身过去,硬生生把应泊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大概单纯只想关心我的病罢了。”应泊勾起一个不太明显的苦笑,摇摇头。   而那面玻璃窗上,原本还是笑脸的简笔画,因为水汽凝结成了水珠,从两弯笑眼滑落下来,像是泪痕一样——   笑脸变成了哭脸。 第19章 落空之前   水珠纷纷从玻璃窗上流淌而下,冲刷掉半面水雾,映照出身后的景象:路从辜在柜台停了停,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发觉应泊在透过玻璃窗反光观察自己,路从辜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又挑了挑下巴,才让应泊老老实实地低头继续吃饭。   两个人拣出的所有货品都放在了同一个筐里,结账的时候自然也是一起结。方才是应泊一直拎着筐,也就理所应当地由他付钱了。   AA?好像压根没有锱铢必较的必要,至少应泊自己没想到这一点。他手上机械地搅着便当,大脑却又开始回想起许多细节来,不仅仅是这些时日来被坦然接受的示好,方才自己结账时路从辜也双手抱臂选择了默许,一点也没有跟他抢着结账的意思。   “……居然也不跟我客气。”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才压住上浮的笑意。   虽然对于收入稳定的成年人而言,朋友之间本就不必在支出上计较太多,但那也是建立在“我们的相处和资源置换会长久且平等地延续下去”的信任上,就像应泊之所以舍得大度地送张继川价格以万起算的名表作为礼物,也是因为张继川虽然自己活得糙,但帮他加车油、请客吃饭和社交消费出手从不吝啬,处处要彰显“看见了没,他有我这个冤大头富二代朋友”的气派。   而且,当时那个相亲的女孩说得确实有一定道理。张继川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为了感谢应泊对自家傻儿子的照顾,时常暗示他有需要随时开口。不过,都被应泊以工作特殊不方便为由委婉拒绝了。   两个心智和品德都健全的人愿意“占对方便宜”,本身就代表是在默许出现有来有往的牵绊,至少彼此从最简单的经济层面就算不上两不相欠。   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些足够支撑观点的论据,应泊的片刻失落才融化成一湾暖流——他又自信了。但警惕心也没有放任他得意忘形,还在心底小声地叫嚣:   “啧,书呆子,不要再用你的刑诉思维分析因果关系了,你明知道他不是那种可以套书本理论来相处的人。”   他自己哄自己玩了许久,路从辜才抱着一个大盒子回到桌边,自己从中取出几板糖,剩下的全给了应泊:“喏。”   糖是那种以前的小卖部很常见的胶囊似的香芋味奶糖,一吃就停不下来。应泊高中时中午吃完饭就会到学校里的小卖部转转,揣一些奶糖到教室里。等到上课,老师在上面讲得口干舌燥,他和路从辜两个人在下面低头嚼个不停。   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一板左看右看,讶然道:“这么老的牌子,现在还有卖的?”   “有需求就有供给。”路从辜咬了一大口饭团,闭着嘴细品,“没热好,里面还是冷的。”   “好老,咬不动。”应泊皱着眉头咽下嘴里的牛肉,又把其余的都夹到路从辜碗里,“给你吧。”   恰恰相反,牛肉是这碗便当里唯一算得上美味的配菜。路从辜虽然仍然面无表情,但眼神里明显多了一丝不满:   “别挑食。”   “我又不是第一天挑食了。”应泊嘀嘀咕咕地,“……也是,人总会变的。”   “嘟囔什么呢……”路从辜瞟了他一眼,摇摇头,三两下把牛肉块都打扫干净。应泊转为一副笑吟吟的神色,道:   “忘了问,叔叔和爷爷奶奶还好吗?”   “都挺好的,我爸快退休了,现在在省厅。爷爷奶奶都回了郊区的老房子,不在望海市区,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话到此处,路从辜不着痕迹地住了口,自己也在思考最后半句到底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总不可能是在邀请。应泊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俊不禁,接着问:   “我本来还想问你为什么会做刑警,我以为你也会去禁毒。”   “我爸说禁毒太危险了,家里有他一个遭人恨的就够了,而且父子在相同的系统……晋升也不方便,所以让我走爷爷奶奶的路。”路从辜直白地解释,“什么警察不是警察啊,他的原话。”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他们也会被检察院的人训,跟我们一样,哼。”   “我可没训过,毒品犯罪证据审查相对宽松一些,基本一抓一个准儿。”   “哦——”路从辜的尾音拐了几个弯,“那就是只跟我们刑警队过不去?”   “原来在你眼里,我这叫跟你过不去?”应泊装模作样地瘪瘪嘴。路从辜抢在他吐出下一句话之前打断他:“打住,我已经下班了,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应泊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双眉紧蹙,似乎纠结了很久,才为难地开口:“啧……真的不想听吗?那我就不说了。”   路从辜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谨慎追问:“……要说什么?”   “不说了不说了,真的不说了。”应泊高深莫测地摆摆手,用米饭塞满自己的嘴,“我在学着慎言。”   这一出欲擒故纵,成功让路从辜更狐疑了,他一把按住应泊的双肩,迫使其面对自己,还不停地摇晃:“别吃了,快点说。”   “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左眼有点发红发胀,可能要变成麦粒肿。”应泊不再卖关子,但钓鱼的过程确实让他找到了新的乐子,一边笑一边说,“我从下午就发现了,所以刚才帮你买了一盒发热眼罩,睡前记得敷一会儿。”   路从辜微怔,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低头用掌根按揉着发痒的眼睛。想着想着,自己也没忍住,绽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   “……人其实没必要活得那么多疑。”   两个人自觉地把垃圾收拾好带出店外,免得店员再费心。并肩走到斑马线前,趁着等红灯的间隙,路从辜有意无意地问:   “明天你还来吗?”   应泊思索后回答:“这个嘛……取决于被需要程度。”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单位比支队更需要我,我就留在单位;如果支队比单位更需要我,那我翻山越岭也会来见你。”   闻言,路从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他用一种含着戏谑的眼神打量着应泊,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而后侧头望向马路对面的红绿灯,心中倒数着秒数,问:“如果我说,不是支队需要你呢?”   这下轮到应泊转不过弯了:“……你说什么?”   “我说……”路从辜刻意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却恰逢一辆摩托飞驰而过,巨大的引擎声盖住了他的话音。应泊恼怒地瞥了那鬼火一眼,又匆匆转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但路从辜已经没了再重复的兴致,抬腿便要过马路。   应泊忙急走两步,伸手想拉住他的手腕:“等等,我没听清。”   机缘之所以是机缘,就在于那灵光一现的一刹,错过了就抓不住。路从辜避开了他的动作,头也不回地挥手:   “明天见。”   *   询问被安排在了路从辜的办公室,由他亲自主持。实话说,自从坐上一大队队长的交椅,一直到现在,很少有案子能让他这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果只是因为临近年关,倒也不至于。他试探过应泊很多次,这张大网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可惜论讯问技巧,他大概跟应泊是师从同一本工具书,两个人你来我往,谁也破不了谁的招,最后变成了年近三旬的大男孩斗嘴。   最可怕的总是未知。   人多力量大固然是真理,但对急性子又戒心重的人来说,总是忍不住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才觉得放心。   “郭子军,建筑工人,四十八岁……自己核对一下,你的信息都无误吧?”   疲惫、沉默、不修边幅,这是路从辜对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初印象。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头发夹杂一层尘土和细小的碎石粒,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遮住了一边眼睛。衣衫的布料透着油污和汗渍,领口和袖口早已磨破,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内衬。工装裤的裤腿也长短不一,膝盖处磨得发亮,脚上则是一双早已褪色的解放鞋,鞋带系得松松垮垮,鞋面沾满了水泥点子。   正常,又不太正常的外表。   并非是挑剔,只是在路从辜的工作经验中,不论是因怎样的事由被传唤来,传唤对象都会努力把自己收拾得体面妥帖一些——大概是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像个遵纪守法的好人。这个郭子军却稀松平常得仿佛只是出工后顺路来买瓶酒,而路从辜也不是履行公务的警察,是陪他闲聊的熟识老板。   很出色的心理素质,路从辜暗忖。   应泊从两个小时前就没再回消息,也没说到底来还是不来。路从辜拿起手机解锁,没看见回复再放下;再拿起,再放下,一连周折了几回,终于忍无可忍,把手机扔进柜子里,对自己展开痛心疾首的叩问:   “你真的很在意他来不来吗?其实也没有吧,你不过是觉得他来把关取证更方便罢了,并不是多想见他。他不来难道你就办不成案子吗?那也太不争气了。”   扬汤止沸而已。电脑上是提前拟好的询问提纲,路从辜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四号宋体字,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终于,耐心耗尽前,楼道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应泊踉跄几步,在办公室门外紧急刹住,身后还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徐蔚然。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缓了口气,先是略有些茫然地端详着沙发上的郭子军,眼瞳缓缓转了两周,随即竟表现出一丝不可置信来:   “你是郭子军?” 第20章 连环套   “是我。”沙发上的郭子军匆忙起身,佝偻着腰,向他点头致意。应泊一手支在门上,胸膛还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的眼型原本偏圆,此刻却变得狭长,像是发现猎物的鹰鸮,观察着时机蓄势待发。   然而,不知怎的,这只鹰鸮倏地放弃了狩猎,改换成原来的和煦神情,招手示意郭子军不必拘谨:   “坐吧,不用紧张,找你来只是了解一些事情,希望你能配合。”   路从辜一直用视线跟随着他的步伐,歪着头端详了他好一会儿,问:   “你今天怎么……”   前些天应泊虽然也有穿制服过来的时候,但要么解开领口扣子,要么摘掉领带。如果在下班后赶到支队,则是简简单单的毛衣长裤搭运动鞋,外罩一件很衬他身形的羊绒大衣或者风衣,极少穿羽绒服。今天却是板正的制服和皮鞋,白衬衫、红领带,扣子系得整整齐齐,黑色外套领口还挂着一枚亮闪闪的检徽。   察觉路从辜审视的目光,沙发上的应泊也低头把自己通身打量一遍,解释说:“哦……是团拜会彩排,要求全体穿戴整齐,我没想到会拖这么长时间。”   除了衣着,应泊的嘴唇也红得不太寻常。路从辜于是接着问:“还化妆了?”   “部门小姑娘非要给我抹,说是提气色,上镜。”应泊用手背蹭蹭自己的嘴巴,把皮肤上淡淡的红印展示给他看,“天太干了,我忍不住舔嘴唇,都舔没了。”   “那个,各位……警官。”郭子军小心翼翼地开口,“能不能先说要紧事?我急着回家给外孙女做饭。”   应泊下意识地想纠正他“是检察官不是警官”,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跟他较真的必要,于是便吃瘪打住。也许是不想让应泊对自己再起疑心,一旁的徐蔚然先是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而后靠在沙发上闭眼假寐,给出了一副不愿参与进来的态度。   但这对应泊来说还不够。趁路从辜出言解围的功夫,他解锁手机,给张继川发消息:   “蔚然刚才说想你了。”   随后,他装作事不关己地揣好手机,静待预想中的结果。五秒后,徐蔚然的手机准时振动,她压低声音问:   “喂?怎么了?”   电话那边是张继川死命掐着嗓子的甜腻话音:“哎呀宝宝,我也想你,啵啵啵啵啵——”   徐蔚然大惊失色,立刻捂住电话听筒,目光慌乱地扫过屋中的其他人,但“啵啵啵”的亲吻声穿透她的指缝,以一种强劲有力的声势在办公室中回荡。应泊拖出上次去监狱看望褚正清的记忆,在脑中滚了几个来回,才成功让自己没笑出声来。   终于等到电话对面的迫击炮暂停攻势,徐蔚然才红着脸飞快地离开办公室:“我……我出去接个电话。”   相当阴毒的计谋,但确实有用。应泊压着嘴角,翘起一条腿同郭子军攀谈起来:   “外孙女?几年级了?在哪个学校上学?”   拉家常是应泊最常用的卸去案件相关人员戒心的方法,功效同手术前的麻醉针没什么区别。他虽然个子长得高大了些,但长相端正秀气,五官线条柔和,眉眼间还总是含笑,相较办案组那些时常横眉冷对怒目而视的同事来说更有亲和力。不过劣势在于太面善了倒显得威慑力不足,所以他被迫锻炼出了一身极具侵略性的气场——评判标准在于一些看人下菜碟的辩护律师在见面后还会不会得寸进尺。   开场从身体是否康健聊到家人情绪如何,继而结合家庭经济水平了解一下退赃退赔情况,中场还会贴心地鼓励对方保持良好心态,他往往和悦周到得就像个温文尔雅的友人,再警惕的犯罪嫌疑人都会忍不住同他多倾诉几句衷肠,而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此时应泊就会突然单刀直入,将文书打印出来,递给对方:   “这是你的量刑建议书,如果阅后没有异议,就把认罪认罚签了吧。”   张继川还在职的时候曾经围观过他讯问犯罪嫌疑人,结束后立刻戒备地同他拉开一定距离,一脸怀疑地问:   “你真的没靠逢场作戏欺骗过别人感情吗?”   “谁跟你似的,一天天闲得数路灯解闷儿。”应泊白了张继川一眼,“没事干就来帮我们订卷归档,少打听没用的。”   眼下,路从辜也对他这套诱敌深入的打法起了兴趣,倚靠在办公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没有插话的意思。郭子军对此似乎有些意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陪笑回答:   “三小,平舒三小,现在上二年级。”   “哦,三小我知道,以前是打工子弟学校。”应泊了然地点点头,“孩子学习还可以?小女孩一般性格稳定,坐得住,比小男孩强。”   他又在捧了,路从辜想。这种人实在很可怕,你也不知道他的称赞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飘飘然中就会落入他早已设好的圈套。   而且,他甚至不用打草稿。   “嗐,您抬举了,我家那个……混世魔王。”郭子军嘴上如此说,神情却暴露了内心其实相当受用,“成绩倒是还可以,年年都拿奖状,就是太有主意了,现在已经开始跟我和她爸妈顶嘴了。”   应泊眉头和眼睑都微微低垂,双唇轻抿,表现出一丝关切:“小孩子嘛,有点小脾气都正常。您这是刚从工地回来?每天都要回家给孩子做饭吗?那岂不是很麻烦,您老还得来回折腾。”   “折腾是折腾点,但孩子爸妈压力也大,每天早上四点多就得去店里——小两口自己开了个小饭馆。再说,我还能陪她几年啊?等上了中学,孩子就不乐意搭理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闻言,应泊蹙起的眉峰渐渐舒展,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得也是,多陪陪孩子也好。那您现在在忙的是什么项目?快过年了,也该收尾了吧?”   对话开始步入正题了。   “现在……现在是昌义公司的一个叫做‘阜城’的项目,但项目太大了,不止我们一个工队。这个项目做了很久,但最近一直开不出工资,我们就、就有点想撂挑子了。”   “所以你就带头去找董事长钱文焘闹事了?”应泊悠悠道。   郭子军不大自在地摇摇头:“也算不上是闹事,就是催一催,毕竟快过年了,弟兄们都缺钱用。”   “我们听说,当初是一个叫蒋威的人把你和你的工人介绍给昌义公司的。对于蒋威这个人……你了解多少?”路从辜借着话头问下去。   不料,郭子军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先是垂眼思索一会儿,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唉,我一猜就是因为他。”   “嗯?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应泊故作惊讶,“难不成蒋威之前给您惹了很大麻烦?”   郭子军或许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但应泊根本没给他留岔开话题的空间。他重重地咋了一下舌,仿佛要鼓起相当大勇气才能道来:   “他这人……好赌,而且就在钱文焘那里赌,零零碎碎算下来,输了大约也有几十万了。”   应泊和路从辜都保持安静,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其实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去年吧,去年年末,将近元旦那些天,他突然摸到我家来,要找我借钱,借两万。”   应泊轻声打断他,确认细节:“你跟女儿一家住在一起?”   “对,我要么住工地,要么住闺女那里。”“具体哪一天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是晚上九点多。他跟我说钱文焘催他还钱,今天还不上就要剁手。我没办法,从银行取了两万块钱,给了他。”   “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应泊又问,“毕竟,您看着老实本分,就是个安生过日子的工人,怎么会跟这种五毒俱全的人打成一片?”   路从辜瞥了他一眼,眼神分明写着:“又捧起来了。”   “我们俩是同村的,半大小子的时候就一块混。”郭子军并不避讳这个话题。路从辜翻阅着材料,问:   “听公司的人说,他是你表弟?不过,你们两个好像没有血缘关系。”   “这……您也知道,出来混,想互相帮扶一把,总得胡诌点亲戚关系,朋友这词说给别人听,不一定好使。”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应泊仰起头,筹措了一会儿用词,“郭子军,你为什么会无怨无悔地帮蒋威还赌债?你欠了他很多吗?”   “我……”   这是全程中郭子军第一次被问住,那张比实际年龄更苍老的面容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太大波动,眼下终于表现出慌乱。应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也不催促他给出答案,还不忘带着笑颔首,安抚他的情绪。   “呃,就、就是……道义、感情嘛,都是自家弟兄。”   应泊继续诛心:“他用你的血汗钱填窟窿的时候,想过你是他弟兄吗?”   不待郭子军回答,应泊起身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半开玩笑道:   “以后别做这个老好人了,您赚钱也不容易,家里还有个二年级的孩子,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自己攒着做点什么不好,您说是不是?”   余光瞟见郭子军无言低下了头,应泊轻笑一声,语气仍然和缓:   “今天就到这里吧,后续有需要您的地方,还希望您像今天一样配合。”   话音刚落,郭子军有如得到大赦,连忙起身向两人鞠躬,口中不住念叨“谢谢”,随即转身快步冲出办公室,竟像是逃窜一样。   望着郭子军的背影,应泊微微眯眼:“你觉不觉得,他的走路姿势……”   他有意在后半句留白,路从辜随即接上话:“不像个工人,更像是……军人,或者警察。”   随后,路从辜自己也走了几步,在办公室窗边站定,回头询问应泊:   “像吗?”   “像,简直一模一样。” 第21章 伤痕   “警……警……”应泊双手扶着额头,呼吸变得沉滞,嘴巴微启,偶尔吐出一两个含糊不清的自语。路从辜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侧着耳朵靠近他,应泊却停住了呓语。   少顷,应泊终于抬起头,向他吐出两个字眼:“……狱警。”   狱警?这个词像是一根针线,将路从辜脑中零碎的记忆缝合在一起。蒋威、朝阳监狱以及应泊方才初见郭子军时那副神情……路从辜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光影的变动:   “你想起什么了?”   “先前到朝阳监狱打听的时候,监狱档案室给我的资料里,蒋威被关押期间曾与一名狱警斗殴,导致这名狱警被开除。”应泊话说得很慢,字斟句酌,谨慎地选择措辞,“我当时留心了一下,翻出那个狱警的照片看了看,现在想想,跟郭子军很像。”   他又不免懊恼地摇摇头:“但毕竟当时没有发生焚尸案,绍青村案也还没有重启侦查,我是以个人名义去调查。狱方愿意行这个方便,完全是看在我身份的面子上,能翻阅资料已经是额外照顾,所以这些资料我最终没能带走,也不能复印或是抄录。”   “我们必须得跑一次朝阳监狱。”路从辜很快神会他的意思,一字一句坚决道,“我陪你。”   闻言,应泊迟疑着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他倏地站起身来,转了个圈,用一种小心又期待的眼神灼灼地望着路从辜:   “你觉得我今天……怎么样?”   是在讨要夸奖吗?路从辜挑了挑眉:“什么怎么样?”   “就是……看上去怎么样,这一身派头精不精神?”应泊正了正领带,又故作无意地站得笔挺了些,“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一直在看我,我还以为……是衣服穿反了呢。”   路从辜转了转眼睛,忽然冒出一句:“又不是穿给我看的,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吗?”   这句话噎得应泊一愣,他嗫嚅着嘴唇,结结巴巴地:“怎、怎么不是……”   但路从辜无心再与他争辩,而是径直走到门边拉开门,外面的声音骤然清晰,徐蔚然的话音远远地传过来:“……我真的是要气死……”   他向着屋内的应泊努努下巴,用口型说:“还在聊啊?”   徐蔚然站在楼道尽头的窗边,还在跟张继川通电话,她一只手无意识地拽着窗子的把手,不停地开开关关。   “……我就跟他说,我有自己的员额,如果总帮你做事,等应科需要我的时候,不就耽误事情了嘛。何况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助理,不能仗着我是新人就压榨劳动力。”   “好像是你的同事欺负你的助理。”路从辜回过头,向他总结。   “她倒是没跟我提过,每次问她也只说都挺好的。”应泊也探出脑袋,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叠在一起,一同偷听聊天内容。电话那边的张继川大概是在耐心开导她,给出解决方案,徐蔚然“嗯嗯啊啊”地应着,时不时提出方案的缺漏。   “今天怎么主动把她带来了?”路从辜拉拉他的衣角。   “她非要跟着,当着那么多领导面,我也不好拒绝。”应泊做了个为难的表情。楼道里,徐蔚然仿佛有点受不住张继川的软磨硬泡,搪塞说:   “好了好了,我想想办法,问问师父有没有办法把你捎进去。那么大的团拜会,不至于混不进去吧……”   应泊低头看着路从辜,神秘一笑:“你想混进去吗?”   “你有门路?”   “活动是我们单位承办的,观摩的领导不多。跟上边商量商量,也许能给你们腾出几个位子。”应泊轻出了一口气,掌心向上伸出手:   “愿意赏个脸吗,路队?”   路从辜却没有把手给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替他整理好衬衫领口:“但愿我有时间。”   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应泊微微蜷起手指,难掩失落地错开了目光。待二人再把注意力转投过去时,徐蔚然的目光变得黯淡,声音也渐渐弱下去:   “嗯,我也知道,师父是个好人,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应泊垂下眼睛,沉吟无言。短暂的沉寂后,一声响亮的寒暄打破气氛:“呀,这不那天那检察院的小姐姐么,怎么在这儿站着?头儿办公室就在那边。”   虽然还未见人影,但能听出是肖恩的声音。应泊这才反应过来,似乎已经很多天没在支队看到肖恩了。唯恐被发觉自己偷听别人打电话,二人默契地一起关上门,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办公椅和沙发上,装成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坐等肖恩来敲门。   “头儿,我进来了。”   不需要路从辜批准,肖恩便用肩膀撞开门,迈步进来。他左手拎着几个纸袋,右手拎着一个鸟笼,那只名叫“局长”的八哥昂首挺胸地立在笼子站杆上。徐蔚然跟在他身后,抬眼跟应泊对视上,便撑出一个笑容问:   “师父,你们结束了?”   “哟,应检也在。”肖恩一屁股坐在沙发另一边,“我回来路上买了泡芙和麻薯,给方彗分了点,你们谁吃?”   见徐蔚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拘谨地坐在自己旁边,应泊轻声提醒她:“想吃就去拿,我请过客了,不用担心欠人情。”   徐蔚然这才放心地拿来一袋,放在自己和应泊中间。路从辜原本只是好奇看看,但新鲜出炉的香气裹挟着热气扑上鼻尖,他到底没忍住尝了尝:“……你那边怎么样?”   “老太太情况好多了,就是话说得不大利索,我们没告诉她儿子死了,怕她再一口气上不来。痕检把现场搜了个底朝天,凶手没有留下脚印或是指纹,但门锁凹槽发现硅胶残留,凶手应该是用模具拓印钥匙,再偷偷潜入。手法很专业,锁芯完全没有撬压痕迹。我已经按照你们给出的体貌特征安排下去了,目前还在搜查凶手。”   “也就是说,他们早就盯上老太太了?”   听到这儿,正咬着麻薯的徐蔚然似乎极轻微地松了口气。   “对。”肖恩一口咬得太大,差点没咽下去,憋得脸颊通红。他擦掉手上的残渣,直接拿过路从辜的水杯,在路从辜抗议的目光下喝下大半杯,拍着胸口顺气:   “没事,我不脏。”   “局长”眼巴巴看着他们狼吞虎咽,扑腾翅膀焦躁地在笼子里来回蹦跳。肖恩捻了一撮鸟食,打开笼子,逗弄着它:   “局长,说,你好——”   “你好——去你的吧!”局长把肖恩的声音和语气学了个八成,连碎嘴都学到了精髓,“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嚯,咱局还上过学。”应泊打趣说。肖恩忙捏住局长的鸟喙,顺便用纸捻子帮忙清理鼻涕:“好了好了,不要再背了。”   他顿了顿,又道:“头儿,你觉不觉得,手法跟五年前的那起爆炸案很像。如果你们去得晚一点,凶手得逞了,案子很有可能会被当成——”   路从辜接上他的话:“意外事故。”   想法不谋而合,肖恩颇有些得意:“蒋威当年确实是零星犯,不过赎身的钱不是家里人交的,具体是谁她也不清楚,只说是个‘大老板’。”肖恩继续说,“而且,自从蒋威入狱后,他的家人也一直被神秘人接济,我猜,跟替蒋威赎身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确定老太太被保护起来了?”   “那妥必妥啊!”肖恩话说得中气十足,人却疲惫地仰倒在沙发上,“头儿,今天我就不加班了,太困了,刚才差点撞上人家车屁股。”   “嗯,也到下班时间了。”路从辜颔首许可,随后询问应泊和徐蔚然:   “你们还要回去吗?如果没什么事的话,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我……”徐蔚然看向应泊,有些犹疑。不料,应泊先是低头翻口袋,而后把车钥匙塞给了她:   “我不回去,你要回去的话,车钥匙在这里。”   “咦?”徐蔚然回忆起上次开庭的情景,那时应泊想都没想就果断拒绝了庭长的邀请,便不解问道,“师父,你这次怎么这么……”   “这叫加强检警沟通,提高协作水平。”应泊装得高深莫测,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言。路从辜哑然失笑,解下领带收进柜子里:   “等一下,我得换件衣服,你们去外面等我吧。”   “好耶!有饭吃了!”肖恩第一个蹿了出去,局长被他颠得叽叽喳喳惊叫个不停。应泊跟在徐蔚然后面,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望路从辜一眼,顺手带上了门。等到脚步声渐渐消弭,早有预料的路从辜从里面敲了敲门,问:   “你还没走?”   “我……不想丢下你一个人。”应泊自知被抓包,也不狡辩,把整个身子倚靠在门上,话音中听得出慌乱,“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换个衣服而已,又不是小孩儿。”路从辜撇撇嘴,转而问:   “外面冷吗?你说我是穿得厚一点还是薄一点?”   “我来的时候不算冷,现在太阳落山了,还是多穿一点比较好。”   衬衫扣子被一颗一颗解开,袒露出精瘦结实的胸腹。应泊犹豫的问话恰在此时响起:“对了,你的伤……?”   听完,路从辜下意识地把手探向右下腹,那里卧着一道长约十公分的淡褐色疤痕。疤痕起自腰际一侧,斜斜划过腹部,直至近脐的位置,像是刀砍形成。疤痕的边缘已经变得柔和,但在灯光直射下,肉眼仍能捕捉到它初形成时那狰狞而锐利的痕迹。   “已经几乎看不见了。”鬼使神差地,路从辜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不由得自嘲地笑笑,“你再晚回来几年,大概就会彻底消失了吧。” 第22章 年少有为   “应检,跟咱几个还客气啥呢,吃你的,我们自己来。”   第三次被应泊帮忙添上米饭后,肖恩终于坐不住了,起身一把将应泊按回座位上。应泊讪讪地缩回手,想靠喝水掩饰尴尬,又被滚烫的茶水烫得直咳嗽:   “咳、咳咳……应酬太多,习惯了。”   路从辜轻抚着他颤抖的肩背:“都是自己人,不用客套,放轻松。”   餐馆在支队附近的商场里,工作日人不算太多。在办公室里酣然大睡的方彗也被拽了出来,一直到坐在餐馆里都是睡眼朦胧的。吃到一半,肖恩收了条消息,碰碰方彗的肩膀,说:   “那个业务知识竞赛的表格我替你交上去了,看你在睡觉,没好意思打扰你。”   方彗柳眉倒竖:“你填得明白吗?学校、工作时间、经历,别再给我填错了。”   “咱俩不都是望海警官学院的么。话说回来,市局要研究生,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个研究生,就法制科那边有,还不愿意去。”肖恩自顾自念叨,又抬头望向路从辜,“头儿,你……”   “公安大学。”   “本科?”   路从辜点点头。   他们又把目光投向徐蔚然。徐蔚然尴尬一笑,自行回答:“望海师范大学,法学学士。”   “应检呢?你是研究生吧?我记得你们单位研究生还挺多的。”   应泊颔首:“燕州政法大学,刑法硕士。”   “终于找到了一个了。”肖恩表现出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来,“考上的?你成绩一定很好吧?”   “我高中挺散漫的,路队知道,我经常抄作业。本来成绩还可以,但中间出了点变故,最后高考只能说一般,不算太出色。”应泊直言不讳,“大学成绩也常年垫底,还挂过科。我总是旷课去做兼职赚钱,到了期末再突击,但已经学不进去了。后来痛定思痛决定考研,才慢慢调整过来。”   “才大学就急着赚钱?”方彗瞪大了眼睛,“你家庭条件不太好吗?”   犹疑了半晌,几个人纷纷停下筷子,好奇地注视着他,尤其是路从辜,虽然面上佯作无谓,上半身却不自觉地贴近他,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似的。   见状,应泊苦笑着摇摇头,道:“家里背了点债务,我的学费都是……好心人借给我的,最后也没要我还。”   听得此言,其余的人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只有路从辜面不改色,却默默捏紧了筷子,指尖泛白。   “你都做过什么?总不能去工地搬砖吧?”肖恩不解问。   “做过很多,但不会碰体力劳动和无意义的重复劳动,那不是我的优势。”应泊倒也不避忌这个话题,轻笑着解释,“本科的时候跟朋友一起给中学生补课,那个时候课外教培风头正盛,所以赚了点小钱。研究生的时候开始辅导司法考试和考研专业课,攒了点钱。平时也会去法院门口蹲那些立案的当事人,有的不会写起诉状,我就会开低价代写,走的是薄利多销的模式。不过,因为抢了律师饭碗,破坏市场秩序,还被那些律师找人揍过,头顶被开了瓢,缝了十几针……”   言罢,应泊下意识地关注身旁路从辜的反应。余光里,路从辜神情陡然一凛,一手放在桌下,紧紧攥成拳,骨节吱嘎作响,但始终没有出言。   方彗失声惊叫:“我的天,你没报警吗?”   “律师们都有自己的圈子,早就打点好了。警察不会为了我一个穷学生得罪人,只说让我自己注意点,没事别总到社会上晃悠。我没办法,也不敢告诉其他人,一个人在医院躺了几天,就回学校继续写论文了,现在想想,偏头痛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加重的。”   “哎呀,你走到今天真不容易,我都不敢想象是吃了多少苦。”方彗咋舌说,“我读警校的时候因为没戴帽子被纠察挑刺,委屈得给我妈打了一中午电话。”   “都过去了,那时候再苦再难,现在也洗白上岸了。”应泊自我解嘲说。口袋里的手机在嗡嗡地振动,他瞥了一眼屏幕,脸色微变,道:   “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一直跑出商场,来到一处无人的巷口,望了望四下确定无人,应泊才敢接通电话:   “喂?嘉朗?”   是陈嘉朗略染疲惫的嗓音,还夹杂着几许责怪:   “为什么不回家?”   “我在跟朋友吃饭,你出差回来了?现在在哪儿?”   说完,应泊自己也是一怔,扶着额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里面太热,闷得我犯糊涂了。你肯定是在我家,这还用问吗?”   “在你的床上——”听声音,陈嘉朗像是把头埋在了枕头里,闷闷地深吸了一口气,“你新换的床品吗?手感有点发硬,还有留香喷雾的味道。”   “那天助理点了杯奶茶,喝完一直睁眼到凌晨三点都没睡着,就爬起来把床单被罩洗了。”   应泊自认是个边界感比较强的人,不大喜欢别人离自己的私人领地太近,但面对的毕竟是从读书起就熟识,还一起步入社会打拼的密友,他又不好意思说些生分的话。听见电话那边有拨动打火机的声音,应泊才忙不迭阻拦道:   “别在我床上抽烟,要是我回去闻到烟味,我就……”   “就怎样?”陈嘉朗带着有恃无恐的笑意,“啪嗒”一声合上了打火机,“呵,逗你的。我带了一套真丝床品给你,需要帮你换上吗?”   很暧昧的暗示,应泊顿觉有些头痛。这并不是陈嘉朗第一次若即若离地撩拨,七年了,从校园走到名利场,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变成各自领域的领头羊,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一直只对自己流露温柔的狭长的眼,再愚钝的傻瓜都能品出不一样的滋味来。   他有时也会觉得脊背发凉。   应泊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事,甚至每每遭遇那出格的热情,他都会感到手足无措,能做的除了视若不见,就是生硬地拒绝。他局促地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不要,我皮糙肉厚的,享受不来那个,你自己带走吧。”   听出他刻意敷衍,陈嘉朗仍然不肯放过他:“你那边都有什么朋友,方便带我一个吗?”   “都快吃完了,还是不必了。你要是饿的话,冰箱里有我周末做好的菜,你可以将就一下。”应泊快速岔开话题,“对了,说正经事。马维山那个案子……最晚开春以后,需要再详谈一下,你看地点能不能定在靖和律所?”   “你来靖和不需要报备。”   “不止是我,还有个公安的朋友。”应泊挠挠后脑勺,谨慎地试探。陈嘉朗先是沉默了半刻,再开口时明显不悦,而且隐隐带着些许傲慢的鄙夷:   “你什么时候愿意跟公安那群废物沆瀣一气了?之前不是一直都嫌弃他们钱拿得多还不干活吗?”   “这个人……不一样。”被他这么一逼问,应泊更窘迫了,“而且,我也想征询马维山辩护律师的意见,权衡一下,还是在靖和更方便些。”   “……随你。”陈嘉朗不耐地回复。应泊不用看都知道,他一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两人在电话两头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陈嘉朗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道:   “应泊,那只是一群低劣的,苟延残喘的狗一样的人,你救或不救,他们都一样要被社会的强者吃干抹净,被命运屈辱地屠宰,只是或早或晚罢了。但你不一样,你是强者,任谁见了应检察官不说一句前途无量?你走到今天,不……你爬到现在这个位子,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谁有罪,谁清白,在这个案子里,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以他们贫瘠的认知,就算你搭上了自己的命,他们也绝不会感激你,社会也绝不会赞扬你,只会挑剔你做得还不够多,只会质疑你为什么没早点为他们献身。”   “你我都靠揣度人心吃饭,以你的工作经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今天的大环境下,能把分内之事做得滴水不漏的,已经算是圣人。割肉饲鹰是神话,你泛滥的慈悲心救不了任何人,只会害死你自己。”   陈嘉朗的语气越发咄咄逼人,颇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应泊全身保持着一种近乎僵硬的静止,像个被家长训斥的小孩,心里憋了一万句,却一句都不敢说出来,只敢小声附和:   “……我知道。”   但他又不愿意把话全都咽回肚子里,掂量了一会儿,还是不服气地反驳:   “你就当我是闲得难受吧。”   唯恐接下来又是一场更严厉的狂风暴雨,下一秒应泊迅速挂断了电话,不给陈嘉朗借题发挥的机会。心乱如麻之下,他刚打算换个地方散散心,身后,路从辜的声音像冬夜的冷风一样,始料未及地从他的脊柱漫上脑中:   “刚刚在跟谁打电话?”   “跟……一个同学,马维山的再审律师就是他帮忙找的。”应泊回过身,顺从地把通话界面展示给他看,“准确说,是一个宿舍的室友,他学民商法方向的。”   路从辜似乎没有多想,也没有细看通话界面,而是径直迈步上前,站在他身旁,有意无意地开口提醒他:“那个……你要是有困难,可以告诉我。”   此话一出,应泊的表情登时凝固在脸上。见他没有回应,路从辜不自在地继续补充说:   “我手头虽然算不上多宽裕,但一定有余力帮你。”   “放心吧,该还的都还完了,现在无债一身轻。”应泊又变回了笑眼弯弯,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何况,要是还背着债,我绝对不可能让你们知道的。”   这话仿佛挑动了路从辜抑制许久的情绪。他猛地抓住应泊不安分的手,把人按在巷口的墙边:“你很清楚,我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那……”应泊无处可避,忐忑地闪躲着目光,不敢正视他,“你想知道什么?” 第23章 质问   “别装傻!”路从辜心底怒意更盛,示威一样地揪住他的衣领:   “那张照片是你拼好放进去的吧?”   明明两只手都没有再被控制,应泊仍然保持着投降一样的姿势,任凭路从辜近乎粗暴地将自己抵在墙上。闻言,他先是思考也似地蹙起眉头,而后乖巧地点点头。   那天他不仅拼好了照片,还有意把那本《刑事侦查学》放在了路从辜办公桌触手可及的位置上,只等路从辜发现他这点小心思。   “当年那条你不治身亡的消息也是你亲手发给我的吧?语气、标点跟你的习惯一模一样,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字不差。你是不是真当我是傻子,几句话就能被你骗得团团转?”   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楚哽在喉间,像是堵住滔滔洪水的大石,只会让积攒的情绪愈发按捺不住。路从辜的喘息渐渐粗重,他接连几个深呼吸,才能强撑着质问下去:   “十三年,你怎么敢如此心安理得地回到我身边,连一个交代都不给,你怎么敢的?”   最后几个字已然含着颤音。应泊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歪歪头,面上半是笑意半是探询:   “这就要开始清算我了吗?”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无所谓的轻佻态度让路从辜无处发泄的一腔闷火彻底迸发出来:“你当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应泊自始自终都只是平静地承受他的情绪,不反驳,也不安抚。有那么一刻,路从辜甚至觉得就算当场给他一拳,他也只会默默忍下,跟其他人说是自己走夜路不小心摔的。   宁肯被打都不愿意坦白一切吗?   不过,好像……太近了,近到明明是在对峙,气息却贪婪地交融在一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对方占为己有。   十三年前,也是在一个同样破败的无人角落,他们第一次笨拙地拥吻,天性的欲望掌舵理智,后天的效仿驱策行动,那种禁忌中又夹杂着兴奋的酥麻感刻进少年尚未发育完全的骨血里,足够让一个人在日后漫漫没有尽头的漂泊中长久地念念不忘。   “我们不是陌生人,我们曾那般不管不顾地,热烈地相爱过。此后的每一次眼神相撞,我都记得他因我而失神的样子。”   交错的视线从眼瞳下滑到唇瓣,又一同可疑地移转开去,他们很清楚彼此心里在想什么,因而连同时滚动喉结的时间都分秒不差。   应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抬手指向路从辜身后的夜空:   “回头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路从辜茫然地转过头去,层层叠叠的楼宇后,一簇簇焰火如冲霄的流星,在最高点猛然爆裂开来,绽出万千光华。   他还没回过神,应泊反手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小臂揽在他腰间,另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从后将他桎梏在怀里。说不上是欲迎还拒,但心底那股已成芥蒂的委屈始终挥之不去,路从辜用了些力气想要挣脱,却被应泊锁得更紧。   “别动,别推开我。”应泊把头埋在他肩颈之间,“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   细碎的呜咽从齿缝中泄露出来,路从辜并不抵触发生这样近、这样亲密的接触,他觉得自己大概只是还在气头上,没做好准备罢了。应泊稍稍抬起下巴,鼻尖贴近他的耳垂,用轻若雪片飘落的声音低语:   “我很想你。”   气息搔挠着耳后敏感的肌肤,却只是蜻蜓点水地一掠,便被夜风拂去了残余的温度。紧贴着后背的坚实怀抱缓缓退却,路从辜不甘地回身,应泊却放开了掌控他的双手,神色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其余的,原谅我……无可奉告。”   话音落地,他便撤身离去,走入巷口外的繁华中,只留路从辜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混蛋。”   离开巷口后,应泊没有再返回餐馆中,而是径自开车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他不敢回想路从辜那双泛红的眼睛,再多拖延一秒,他故意装出的漫不经心都会露馅。   即便整个人已经愤怒到喘不上气,那双眼睛里最鲜明的还是留恋和怜悯。   手机里是陈嘉朗的十几个未接电话和一连串“你挂我电话”的质问,应泊不知道他走没走,也不打算问,更不想一打开家门还要假笑着继续做戏,车开到家附近,又调转方向去了单位。   他实在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笑,单位竟然更像家。   这个时间,望海检察的大楼里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了。应泊锁上办公室门,没有开灯,把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又疲惫地仰倒,愣愣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   越是极力控制思绪,他就越是难以自制地想起那张面孔。   哪怕不带任何个人偏向,平心而论,那也是一副极出挑的骨相和皮相。眉梢轻扬,眉下深潭般的眼窝里栖着两颗清冽的瞳仁,眼尾斜飞入鬓处却又勾勒出温柔的弧度。鼻梁高挺,下颌线条锋利地收束,皮肤泛着比雪多几许红润的冷白,将三分冷锐揉进七分艳色。   可总觉得哪里跟记忆中的不一样……风情?不,不能这么说,更像是一种时间打磨过的游刃有余。记忆里的路从辜风风火火,爱就是爱,怨就是怨,全都要干净利落地全盘托出,不会那样含着眼泪欲说还休。   但是,那些都是过去了,十三年前的立法都不一定适用于当下了,不是吗?   不知是被领带勒得喘不上气,还是迟来的情绪开始上涌,应泊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放空,他自己还是更愿意归因于前者。月光如细丝一般穿透半掩的窗帘,他将头转向窗外,轻轻合上眼。   “……我是混蛋。”他莫名其妙地说服了自己,“我本来就是混蛋。”   这下他就茅塞顿开了。整理好情绪,他打开手机,先是回复一个小时前还在暴跳如雷的陈嘉朗:   “出差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然后,他又点开路从辜的对话框,绞尽脑汁思考怎样主动发消息显得不那么刻意,最后发了一篇无关紧要的报告,还要欲盖弥彰地找补说:“不好意思,发错了。”   “还好,他没删掉我,说明还没那么生气。”应泊如是想着。   *   早上七点,顶着因一夜未眠而苍白憔悴的脸和两个黑眼圈坐进车里时,应泊忽然有种撂挑子跟所有人翻脸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的冲动。   他昨晚在单位一直挺到半夜才敢回家,路从辜也一晚上都没搭理他。因为没来得及开热水器,他连洗澡都是用的冷水。   张继川受了情伤可以找他一起喝酒发泄,侯万征也可以把家长里短的苦水都倒给他,轮到他想不通想找个人倾诉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啧,怎么混的。”他暗暗骂道——甚至只敢骂自己。   刚刚进入早高峰的时段,从他所在的十字路口到望海检察不过五百米,却堵了整整十分钟。烦躁之余,应泊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四处飘移,拐角处站着一个干瘦的男人,手里拎着几个鼓囊囊的塑料袋。   应泊稍微有些近视,不过平日很少戴眼镜,一时只觉得那男人有点眼熟,却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男人显然也发现了他的车,远远地用力向他挥手:   “应检!”   “在叫我么?”声音听上去也耳熟,应泊狐疑地打开车窗,探头张望,“……马老师?”   “是我哇,应检!”男人拖着塑料袋走到近前,应泊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面容清癯,两眼炯炯有神,鼻梁上夹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确是马维山。应泊一怔,解锁车门,招呼说:   “你先上车吧,这里不方便说话。”   “不,我就不上车了。”马维山憨厚一笑,“这不快过年了嘛,我呀,给您带了点我们绍青那边的特产,您收下我就走,不麻烦您了。”   应泊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袋子,没有直接拒绝:“不算麻烦,上来吧,边走边说。”   马维山腾出一只手开门,却一连拉了几下都没拉开,急得满脸通红。应泊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车门把手是半隐藏式,忙开口提示他:   “你伸几个手指进去,里面有个按钮,你按一下就开了。”   “不好意思,我、我没见过,不知道该怎么开……”马维山窘迫地照做,又手忙脚乱地把塑料袋拖上来,总算坐上了他的车。应泊一面观察后方来车,一面寒暄问:   “你怎么来的?坐公交车?”   “啊,对。但是不太认识公交车站点,坐到市区后,一路走过来的。”   “走过来的?”应泊不免惊讶。他从后视镜端详后座的马维山,不知是不是错觉,此人论年纪还算不上垂垂老矣,看上去竟比出狱前更枯槁沧桑了。   应泊心下慨然,语气也关切了许多:“出来之后感觉怎么样?还是不太适应?”   或许是被说中了心事,马维山无言,良久才轻声道:“没别的感觉,就是太大,也太乱了,我……有点跟不上。”   像是不愿让应泊为他失落,他勉强露出一个释然的笑,牵动面上的皱纹都蹙成了一团:“没事,总得慢慢来嘛。”   车停在检察院门口,附近是公交站台。应泊下车确认送马维山回家的公交车路过这里,才招手示意他下来。马维山依旧拎着那些被里三层外三层包住的特产,似乎非要塞到应泊怀里,听他亲口答应收下才甘心。   “应检,您就收下吧,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仿佛是怕应泊不敢收,他又打开袋子,伸手抓了一把:“您看,就是自家晒的大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但这大枣沉重得有些蹊跷,袋子不算太大,照理说不至于拎不动,但马维山却拿得格外吃力,不仅被坠弯了腰,还几次要放在地上缓缓。应泊好心帮他托了一下,却感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手感。   扁平的长方体,摸上去冰冰凉凉,边角弧度圆润,捧在手上沉甸甸的。   难不成……是金条?   应泊大脑“嗡”地一下,下意识松手,塑料袋结结实实落在地上,砸出一声巨响。他马上反应过来,倘若只是一袋晒干的大枣,方才马维山挪移的动作为什么会那样粗笨?   他脸色大变,用口型质问马维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第24章 窥探   那袋中红枣骨碌碌地洒落一地,露出底下金灿灿的一角,灼得应泊两眼发晕。他不敢再上前,踉跄着退了几步,脑中不自觉回想着方才出手托举时的感受:一个袋子约有五斤重,而马维山随身带了三个袋子,差不多是十五斤。   十五斤的金条,按现在的金价计算,那就是……三百多万,符合受/贿罪里“数额特别巨大”的情形,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   除非使国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别重大损失,这类职务犯罪一般不会处以死刑。不过,国家司法工作人员受/贿的,还要从重处罚。   这是应泊从业以来第一次感到毛骨悚然,罪罚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悬在他颈项之上,他险些从执剑人变成剑下鬼。   “有人要栽赃我。”这是应泊的第一反应。是啊,是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他指使马维山向上申诉的,这可是个烫手山芋,不仅不在应泊职权范围内,还很有可能因为一个案子得罪司法系统的其他人,惹上一身腥。试问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出力不讨好的事谁会去做呢?   你一定有利可图。   利用职务上的便利,索取他人财物,非常完美的罪状。   你说你不知道里面有金条?算了吧,这种借口都被用烂了,你在三部时见过太多这样的嫌疑人,每个人都会辩称自己不知道鱼肚子里有银行卡、烟盒里有翡翠玉石、蛋糕里有房屋钥匙,但每个人最后都会在纪检监委的留置室里趋于崩溃,你会是那个例外吗?   既然是有意栽赃,周遭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你,就等你微笑收下这一份包裹着炸弹的大礼。应泊脑中一片空白,抬眼迷惘地环顾四周,人声鼎沸中,仿佛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每一辆停驻的轿车都在暗中幽幽地凝望着他。   这绝不是马维山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怎么……怎么就掉了呢……”马维山颤颤巍巍地蹲下来,将洒落的枣干都一捧一捧拢在掌中,企图掩盖袋中那一抹刺眼的金色。可那一地狼藉就像是一滩暗红色的血迹一样骇人,马维山双肩耸动着,最终向后一倒,无力地瘫坐在地。   “完了……都完了……”他先是啜泣,而后像个孩子一般哭嚎,用衣袖擦拭去满面浊泪,“我没有办法……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惊恐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熔岩喷发一般涌上心头的怒火。应泊半蹲在马维山身前,强压着怒意低声问:   “是谁让你来的?嗯?”   马维山双脚蹬地,挣扎着向后挪动:“没、没有人……是我自己要来的。”   “告诉我,你出狱之后都见了什么人?”应泊极力让自己看上去不动声色,望海检察的门卫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一旦被发现,他、马维山,以及被卷入这起案子的所有人,甚至包括路从辜,全都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马维山仍旧只是哭哭啼啼的,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应泊刚把拴在裤腰带上的脑袋卸下来安回脖子上,没什么耐心陪他耗下去,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语气也变得生硬:   “别哭了!你难道还想再被送进去一次吗?”   他的训斥让马维山稍稍冷静了些,上下两瓣皲裂的嘴唇嗫嚅着,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应泊假装帮他收拾着地上的残局,凑近他耳边问:   “如果不方便说,那你告诉我,他们有没有威胁到你和你家人的生命安全?”   闻言,马维山先是如遭雷击一般全身一震,而后颤抖着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   应泊心下了然。他的目光在拥堵的车流中搜寻,随即有了决断:   “公交车不安全,我会安排法警送你回去。回家之后一定万事小心,我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出现任何情况都要及时告知我,明白吗?”   他又向下瞥了一眼那被风吹得嘲哳作响的塑料袋,不由得心生恶寒:“拿起来,扔掉,扔得越远越好,别让任何人看见。”   大概是因为终于有了主心骨,马维山的情绪渐渐安定,啜泣声也平息下来。应泊站直身子,深呼吸几次让心绪彻底平复,才敢给熟识的法警打电话:   “吴哥,在院里吗?帮我送一个当事人。对,开公车,上午院里应该没人用车。”   挂断电话,应泊转向马维山:“稍等一分钟,马上就来了,车号59382。我不方便在这里久留,先走了。”   才走出几步,应泊又不放心地折返回来,叮嘱道:“记住,在车上什么都别说。”   不知马维山有没有听进脑子里去,他仰头望着应泊,僵硬地点了点头。待应泊匆匆离开后,他一手支地,艰难地撑起身子,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距离马维山不远处,一辆黑色越野车从开始便一直停在那里。眼见应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越野车挑衅一样地冲马维山按了下喇叭,惊得他应声打了个寒战。   一直到坐进办公室里,应泊的脑子都是麻木的,如果说先前与路从辜一同遭遇的暗杀算是肆无忌惮的明枪,今日的开场好戏就是一记险恶阴毒的暗箭。   他不是没遇到过送礼的情况,但大多仅限于一条烟、一盒茶叶,且只是出于“花钱办事”的目的,而非要让他身陷囹圄,正色谢绝后都会知难而退。   三百万的行/贿款,对他来说还是过于震撼了——他甚至不敢写进每个月的“三个规定”重大事项里,怕一石激起千层浪,闹得全院上下人尽皆知。   在外面耽搁了太久,他也没心思去食堂再兜一圈,侯万征提早帮他带了鸡蛋和包子,用餐盘装好摆在办公桌上,应泊咬了一口,实在食不下咽,又丢在了一边。   手机恰在此时亮起,他烦躁地瞟了一眼,却在看清发信人的那一刻瞪大了眼睛,瞳孔重新焕发光亮。   消息是路从辜发过来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出警了。”   应泊扯了张纸擦掉手上的油渍,慎之又慎地整理着措辞,斟酌了五分钟才点击发送:   “好,注意安全。”   放下手机,他忽然觉得还不够,又飞快地添了一句:   “今天不开庭,嘿嘿。”   收到应泊的回信时,路从辜刚刚坐上警车。第一条回信的用词都在意料之中,礼貌且生疏,他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第二条回信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嘴角,勉强抚平了从昨晚就不停抽痛的心口。   应泊试探的方式相当拙劣,可他偏偏就吃这一套。   痕检带着装备跟在他们后面。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家汽修厂,负责排查的民警获悉,那辆隶属于钱文焘的嫌疑SUV于一月九号被送到了这家汽修厂,此后车主一直没有来取车。   “一月九号?钱文焘就是那天失踪的吧?”方彗反应相当敏锐。   肖恩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脑袋更大了:“怎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路从辜接上话题:“你怎么看?”   “我?”肖恩伸手指了指自己,“我说不好,线索还是太少了。”   “没关系,推理而已,说来听听。”   “好吧,那我就随便说说。按照现有的线索,我只能认定是去年12月29号晚,替钱文焘催债的孔大庆开着嫌疑车辆找到了蒋威,威逼其‘不还钱就剁手’。蒋威常年游手好闲,当然还不上钱,于是又找到同乡郭子军借来两万块钱,交给孔大庆。但孔大庆见钱眼开,打算将这两万独吞,便将蒋威杀害,而后跑到加油站买来汽油,一把火烧掉了尸体。”   方彗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情况下,首先提出的推测都是错的。”   “嘿——你会不会说话啊?”肖恩气不打一处来,“我不也说了是随便说说,当然要保守推理。”   前排的路从辜没有发表意见,也没有参与到两人针锋相对的论战中,仿佛跟他们所处的是两个世界。为了将风险限制在可控范围内,很多信息路从辜并没有透露给支队里的其他人,只掌握在自己手里。   有些事情,即便应泊咬死了不说,他也能猜到大概。   警车摇摇晃晃,趟过坑洼不平的老街,停在这座不起眼的汽修厂前。铁质卷帘门半掩着,门面锈迹斑斑,轻轻一推,吱嘎声刺得三人一同皱起眉头。   “有人吗?老板在吗?”肖恩上前拍打着卷帘门。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后,一个跛脚的中年男人拉开了卷帘门,将三人迎了进去。一股混合着机油与汽油的呛鼻气味占据了鼻腔,路从辜不由得放缓了呼吸的频率。光线从卷帘门底斜斜地照进来,映照出满地油污和散落的工具,四周是各式各样的老旧汽车残骸,大多半拆半装,零件散落一地,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望海公安刑侦支队,先前已经联系过您了。”路从辜亮明工作证件,“您提到的那辆车在哪儿?”   “就在那儿,听说警察要来看,我就没动过它。”老板指向不远处,那辆尾号866的SUV果然停在那里。路从辜简单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车辆有什么问题,便问:   “送来的时候说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板似乎记得很清楚:“说是要换机油和机滤,送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跟那个人说几分钟就能换完,他偏要把车留在我这里,等有时间再来取。这不,一直都没来。”   路从辜思忖片刻,又问:“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这我倒是记不清了,每天见的人太多,很难对上号。”   零星的对话已经给了路从辜思路。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回身拍拍肖恩的肩膀:   “钱文焘……凶多吉少了。” 第25章 第 25 章   “理由呢?”肖恩怔了一下,挑了挑眉,“我对对答案。”   “还记得应泊说过的,平舒区西城比东城更繁华吗?”路从辜调出手机地图,“这里是东城的边缘,附近就是城中村,距离钱文焘的公司大约八公里。代入一下任何一个他身边的人,包括钱文焘本人——”   他停了一刻,随意地一指桌面地上锈蚀的零件,以及空气里飘扬的大片尘埃,才继续说:“你会把价值百八十万的车送到这里来换机油和机滤吗?”   思索了一会儿,他又提出新的问题:“假设三十号凌晨开车去加油站买油的是孔大庆本人,而此后这辆车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下,他有没有必要在失联十天后再偷偷把车送来呢?”   方彗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结合钱文焘的失踪时间,这几天里,车很有可能一直在他社交圈子之外的人手上。”   路从辜微微颔首,而后转向老板,问道:“老板,如果我没猜错,机油和机滤也没有更换的必要吧?”   “对,整辆车都是好的,但是那个人非要换,我也没办法——可以现场拆给你们看看。”老板说着就要动手。肖恩忙叫住他,用眼神示意他站远些:“诶,别别别,待会儿痕检来了我们可不好交代。”   确认了自己的猜想,路从辜又找到了新的细节:“所以……为什么是换机油和机滤,而不是修理其他地方?”   “因为最便宜。”他自己给出了答案,目光在肖恩和方彗之间逡巡,“急着把车转手,汽修厂当然是个能掩人耳目的地方,花点小钱就能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轮胎摩擦路面的轻微声响逐渐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痕检民警拎着箱子从卷帘门下钻进来,把几人屏退至身后:   “来了来了,都别靠近啊,谁过来就削谁。”   “那年十八,勘查现场,站着如喽啰。”肖恩唱了起来,又凑到方彗身边小声议论说:   “我上次过去凑热闹了。”   “然后呢?”   “然后被温队踹了两脚,屁股疼了三天。”   即便是路从辜,也轻易不敢在痕检围好现场后靠近,不过温鸿白倒不会对他拳脚相向。民警们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避免任何可能的二次污染。一人负责拍照记录,另一人则手持紫外线灯,在车内缓缓移动,搜寻那些肉眼难以察觉的血迹和指纹。   另一部分民警对车辆外部展开勘查,仔细检查车身的划痕、撞击痕迹,甚至是微小的纤维或异物。两个痕检员过于投入,脑袋“咚”地一声撞在了一起,痛得龇牙咧嘴,指着对方互骂:   “长没长眼啊你!”   不过半晌,温鸿白探入车内的身形忽而一震,而后转过头,向着路从辜招招手:   “路队。”   听到温鸿白呼唤自己,路从辜忙三两步上前,戴上手套,学着她的样子,俯身钻进车内,只见一大团沾着血迹衣物被塞进车副驾驶的座位底下。温鸿白将衣物抖开,发现是一件棉制上衣和一条涤纶裤子。   上衣洗得发白,覆盖着一大片斑驳的氧化血迹,裤子做工也相当劣质,还满是磨损的痕迹,有些地方布料甚至开始变薄,隐约可见内部被钩出的丝线,看得出穿了相当长的时间。   尤其引起两人注目的是两条裤管的下半截,磨损得最为严重,自末端至膝盖处布满了细密而杂乱的毛球,竟像是两块粗粝的磨砂纸。   “这个裤腿……”他喃喃道,抬眼对上温鸿白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有了决断,提高音量吩咐在场所有人:   “带回去检验。其余人留下继续勘查,方彗,你跟我回去。”   *   应泊在政治部临时安排的会议室里坐了一下午,看合唱队从全员几百人里特意挑选出的年轻干警们嬉笑着完成妆造,心里不由得暗忖,原来早就被工作腌入味的自己也能跟活蹦乱跳的新人站在一起,看来也还没有麻木到行尸走肉的地步。   至少还算得上有几分精气神和姿色。   一个姑娘接连帮几个同事化了全妆,拍拍自己身前的椅子:“应科,过来抹个小红嘴唇,好看。”   “我不。”应泊马上摆手拒绝。上次他被一群男男女女狠狠按在办公桌上,拿着一管大红色口红狠狠地涂了一嘴,连侯万征路过的时候都忍不住笑着寒碜他:   “嘿,这小鬊鸟还涂口红,看见没?”   “哥,涂一个吧,真好看,没骗你。”一个小伙子刚蒙受完这份恩惠,撅着嘴美滋滋地过来拉他,“我这长得黢黑的都涂了,你长得白,肯定比我好看。我对象说镜头吃妆,到时候拍出来就不明显了。”   其他人也紧跟着附和:“就是啊,咱一辈子能上几次电视?”   事实证明,有些事从一开始就不能让步,譬如应泊若是咬死了不愿意,他们大概也就作罢了。可惜应泊不愿意扫了大家的兴致,于是他不仅收获了一张鲜艳欲滴的嘴,还被强按着上了一层腮红,要不是他极力挣扎,可能还要被描一遍眼睫毛。   应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语塞:“唉,你们真是……唉……”   他提前跟政治部打听过,可不可以给“家属”留两个座位。对方一听其中一个是张继川,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爽快地应承下来:   “哎,都自己人,你直接领进来就行。”   可他也不确定另一个会不会来,怕打扰人家工作,他犹豫了许久,到底也不好意思主动问。顶着一张大花脸,应泊挤进报告厅的观众席,偌大的空间内,只有零星几人散落各处,张继川已经坐在了那里。   他显摆也似地转了一圈,效仿张继川的口音,冲张继川扬了扬下巴:   “诶,阿哥腔势浓伐?”   张继川知道他是故意犯贱,白了他一眼:“洋泾浜。”   “哼……臭老坦儿。”应泊嘴上分毫不让。   “我半年前没走的话,现在指定是合唱队里最出挑的。”张继川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可惜啊,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我只好把这个名头让给你了。”   应泊低笑一声:“一般吧,算不上出挑。要是知道能靠这张脸吃饭,我还考什么公务员,写什么审查报告,不早去水上公园门口直播扭大胯了吗?”   “我看行。”张继川也乐了,“那我天天给你打赏,做你的榜一大哥,把你送上头部主播,不图别的,就是想看你给别人添堵。”   “哟,泊哥!我来啦!”   过道处传来一声兴奋的呼喊,应泊循声望去,是他在基层院时的同事小倪。小倪也不跟他生分,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望着舞台上忙前忙后调试设备的工作人员,不由得感叹:   “还是市检宽敞啊,咱们那破地方都没报告厅。”   应泊问:“你们唱什么?”   “什么唱什么,我们说相声,我制服里面是大褂,就等登台的时候跟那个圣斗士星矢一样,‘刺啦’一声爆衣,然后学冯巩绕场一周,再说一句‘我想死你们啦’——记得给我鼓掌捧场。”   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嘴碎,应泊默默捻着眉心,忍着笑说:“挺好,你长得也挺像冯巩。”   小倪也注意到了他的脸,惊得向后一仰:“不是,你脸怎么抹得跟猴屁股似的,怎么着,你不会要表演骑自行车和钻火圈吧?”   张继川也来凑热闹:“这猴不卖,拍照五块。”   “滚蛋。”应泊一人赏了一巴掌。   “好好好我不说了。”小倪眼珠子一转,又有了新主意:   “哥,你们单位也有论文征文吧?你写的嘛?给我借鉴借鉴,我这快截止了还没想好选题呢。”   “自己想。”应泊没好气道,“我发《中国检察官》,你发《法制博览》,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时间渐近开场,应泊紧紧扣着手机,不敢看,也不敢四处张望,怕希望落空。节目单上他们的合唱比较靠后,应泊攥着拳头给自己打气,再拖一拖,万一那个人只是太忙了,还在赶来的路上呢?   可一分一秒过去,应泊的心也在胸腔里不住地狂跳,主持人报幕的话音落地,应泊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瞟了眼手机,还是没看到他渴望的那条消息。   就在他彻底灰心,熄屏准备上台时,屏幕又一次亮了起来。   “在你左后方,过道旁边。”   应泊按照消息所说的方向回身望去,路从辜坐在边角的座位上,像个来给孩子撑腰的家长,挥手示意他安心上台。   路从辜回到支队后先紧急召开了一次案情分析会,总结了目前的线索,又把新的任务安排下去。一群民警围着他汇报工作的时间太长,他只好踩着时间赶到现场。   可应泊并没有径直走上舞台,反而逆着人流的方向向他挤过来,怀里护着一小簇粉红色的玫瑰,塞进路从辜手里:   “你……你别嫌弃。”   路从辜哑然失笑。   他总是这样,心思掩藏在喧闹中,目光浮舟似的穿越人海,盛来一船星光,捧到你面前:   “虽然世界熙熙攘攘,但这些都是你的。” 第26章 荒郊   “工作找不到,钱赚不来,家务活还做不好,你出来到底有什么用!”   凌晨两点半,马维山独自坐在客厅里,脑海中无法自控地重复这句话。   这是女儿抱着孩子离家前的最后一句话。马维山的妻子在他坐牢的那些年岁里受不住四邻戳脊梁骨的风言风语,崩溃之下选择了离开,而他的母亲也在那次心脏病发后一直缠绵病榻,常年住院。怕马维山刚出狱不适应,女儿女婿把他接来城区的楼房同住,也刚好能让他帮忙照看家里。   女儿刚生产完,因为身体实在难受没有选择母乳喂养,而是让孩子喝奶粉。马维山心疼女儿,揽下了夜间喂奶的活计,可他睡得迷迷糊糊,冲泡奶粉的时候用了开水,还不等晾凉便喂了下去,孩子嘴巴被着实一烫,旋即肿胀起来,痛得哇哇大哭。   这一哭,马维山的睡意也消减了大半,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抚。听见孩子凄厉的哭声,女儿女婿心里一紧,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飞奔出来,从他手中一把夺过孩子。   滚烫的开水似乎灼伤了孩子脆弱的喉管,可怜的小家伙哭了几声,而后便只能发出嘶哑的惨叫。女儿顿时慌了神,一面换衣服准备抱孩子去医院,一面指着马维山鼻子怒斥:   “佳佳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这其实是一句气话。马维山呆若木鸡地看夫妻二人抱着孩子离开,直至防盗门“砰”地一声重重砸上,他才猛然回过神,然后慢吞吞地、颓然地坐回沙发:   “是,是,我出来到底有什么用呢……”   应检察官帮他申请了司法赔偿,但还在走程序,短时间内拿不到这笔钱,他暂时还要靠女儿供养。他不是没尝试过找一份能贴补家用的工作,但他仅存的那点墨水已经不足以让他在十七年后还能靠知识吃饭,曾经被刑讯逼供罹受的毒打伤及筋骨,监狱中常年郁郁寡欢的生活也腐蚀了他的肢体,再加上年事已高,重活累活也做不成了。   除此之外,整个益青区都算不上什么大地方,“马维山坐过牢”这件事很快便如血滴入水一般传播开来。即便是最普通的保安保洁,大部分用人的老板一见他的名字和这张沧桑的脸,马上便摇摇头,一句话都不会说。连女儿女婿在各自的工厂都会时常被好事的同事团团围住,半是好奇半是嘲弄地问:   “诶,你爸(老丈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们当然也知道马维山是被冤枉的,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知道马维山有没有在监狱里“耳濡目染”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呢?   马维山双肩一耸一耸的,他有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他找不到哭的理由。明明正义兜了个大圈子,最终站在了他这边,他却仿佛什么也没得到,只是白白葬送了一辈子,打碎牙和血吞进腹中,哀恸却无处声讨。   他昏昏沉沉地走向窗边,垂头向下望去,单元门门口有一道庞然的黑影,鬼魅一般盘在那里。   那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马维山又是悚然一惊。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辆车了。他曾经壮着胆子扒车窗看过,不论早晚,车里都没有人。但这辆车就是要停在这里,而且,只是停在这里,就足以让马维山夜夜辗转难眠了。   这些天时常会有公安民警上门访问,马维山小心地向他们提起过这辆车,可只是一辆车而已,他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证明自己受到了威胁。来访的民警们听了他惊恐的叙述,往往会笑着对视一眼,意味很明显——惊弓之鸟的应激反应罢了。   恐惧到了尽头就是愤怒,一股火气骤然涌上心头,马维山深吸一口气,吃力地从厨房搬出一块用来压泡菜的大石,举到窗边:   “我砸了你这破车!”   可他一抬眼,瞥见对面平房房檐的摄像头,抱着大石的手一顿,又松了劲,石块落在地上,只砸坏了一块地砖。   窗外,城市中流转的光彩都熄了,远方晨星寥落。天穹之下,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密不透风的黑。   *   周末,应泊接到电话准备下楼时,路从辜已经候在了他家小区门口。今天是个大晴天,清晨的风虽然还带着些刀锋似的凛冽,但阳光泼洒在身上,反倒让人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暖意。   路从辜双手抱臂倚在车上,一只橘黄色的流浪猫踮着脚缓缓凑到他脚边,在他裤腿上来回蹭蹭,又躺倒露出肚皮,似乎在暗示什么。   来都来了,好像也没必要学柳下惠坐怀不乱。路从辜慢慢蹲下,刚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不远处便传来应泊的呼喊:   “等一下。”   路从辜应声抬头望去,应泊拎着一个保温桶,向他快步跑来:“这猫就是爱勾搭人,等你上手就会给你一爪子。”   说着,应泊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猫屁股:“去,回你自己窝去。”   橘猫自讨没趣,翻了个身,“喵嗷喵嗷”地跑走了,听得出来,骂得很脏。应泊摘下围巾,用空出的手在路从辜脖子上胡乱缠了几圈,又把手里的保温桶塞进路从辜怀里:   “你不肯上楼坐坐,我只好把早餐带下来了。”   “给我的?”   “皮蛋瘦肉粥,还有两个肉馅饼,一个茶叶蛋,一小碟拌菜。”应泊如数家珍,嘴角扬着自豪的笑,“粥是从五点开始熬的,肉馅饼是亲手包的,茶叶蛋泡了一晚上,壳都剥好了。”   明明个子更高,应泊却偏要用一种从下向上仰视的目光看着路从辜,颇有些可怜样。其实路从辜心里多少还是别扭,毕竟不论应泊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只是在刻意回避,最关键的问题到底还是没有解决。   “我不饿。”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却不听使唤地掀开了保温桶盖,一股浓香不由分说钻进鼻腔。   他抬头瞥了应泊一眼,眼底飘着四个字——他动摇了。   “不吃早餐可不行,吃完再走。”应泊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推上车,“我手艺很好的,你慢慢吃,我来开车。”   粥刚好把控在入口温热又不至于烫嘴的温度,大米和皮蛋熬得入口即化,瘦肉也一点不柴。路从辜一口接一口,喝了小半碗才想起来有事要说。   “今天是周末,监狱那边很多人都倒班休息了,值班的人不多,正好方便掩人耳目。”他掀开掩住腰间的外衣,“而且,我佩枪了。”   一把黑色的05式转轮手枪安置在他皮带的枪套上,应泊看得眼都直了。发觉应泊直勾勾的目光,路从辜抿了口粥,又用外衣盖上了枪,故作严肃道:   “不许碰。”   “啊……法警不让碰,你也不让碰。”应泊眉眼都落寞地耷下来。他斜眼瞟着外衣底下枪的轮廓,忽地问道:   “哎,你枪法是不是特别好?”   “一般般吧,跟特警比不了,但在系统内部还算是拔尖。”路从辜有意自谦,“上次开枪还是参加考核,希望……今天不要出什么岔子。”   朝阳监狱最早是一所劳改农场,背靠连绵的鄢山,发展到今天,由于规模、设施等都有些跟不上时代,关押罪犯的属性在逐步削弱,取而代之的是纪念意义。应泊显然非常熟悉路线,即便周边全是一大片干枯的玉米秸秆,导航也屡屡因为没信号失灵,他还是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监狱门口。   “保温桶我回去会刷,不用管。”应泊观察着四周,“你先进去吧,我找个地方停车——这里没有停车场。”   这地方有些过于荒凉,路从辜刚下车就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借着侦查的由头,监狱工作人员并没有刁难他,还好心地指了路。他独自踱步到办公楼下,应泊很快追了上来,帮他重新系了下围巾:   “走吧,里面没暖气,有点阴冷阴冷的。”   整栋楼里几乎没有人,至少二人从一楼一直爬到四楼的档案室,连一根人的头发都没见到。应泊向更高层探探脑袋,用极轻的声音问:   “你说,这里不会闹鬼吧……”   “你还怕鬼?”   “这叫对未知的事物保持尊重。”应泊“啧”了一声,把他推进档案室。陈年纸张的气息混杂着霉味,室内仅有的几扇小窗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一排排高大的木质书架沿墙而立,每一层都堆满了各式档案盒和文件夹,有的已经褪色斑驳,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二人分头行动寻找目标案卷,却又在转了一圈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原地。路从辜被头顶一份标注着“强/奸/杀人”的案卷吸引了注意,抬手去够——   可恶,只差半公分。   余光里,应泊隐隐发觉了他的窘迫,知道他好面子,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一面继续查阅着自己的卷宗,一面把手举高,不经意地覆在他手上,帮他取下了那本卷宗。   “谢谢。”路从辜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翻开卷宗。应泊阅卷的速度比他快不少,说是一目十行也不夸张,这让路从辜多少有点不舒服,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文官比阅读速度。   应泊一直很专注,翻到一半才倏地笑道:“看来哪儿都一样,我们那儿的案卷也是手写标页码,每次归档前都是玩了命地写。”   路从辜惊讶道:“你还亲自干这种活?”   “书记员和助理干不完,只好搭一把手,不然过了期限,责任还得自己背。”   很遗憾,这本努力取下来的案卷与路从辜预想的那起无关,但案情还是令他为之愤慨,便指给应泊看:“也是未成年罪犯。你看这个,15岁,强/奸杀害了邻居家的小女孩。”   他拧着眉头:“道理我都懂,规矩我也明白,但是……真的不能枪毙吗?”   应泊无奈地耸耸肩:“很抱歉,确实不能。即便杀人时未满18周岁,而审判时已达18周岁,同样不能按照成年人的标准判处死刑。”   “那些年纪更小的,12岁以下的罪犯,就完全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   “这一点嘛……”应泊垂眸思索,“刑法学界正在讨论针对低龄未成年人犯罪,能否引入英美法系的‘恶意补足年龄制度’,意思是根据案发时未成年行为人的主观恶性来判断,而非仅仅按照年龄一刀切。换句话说,控方——也就是我们,如果能够证明行为人主观上具有‘恶意’ ,且达到了一定的证明标准时,就可以推翻行为人不具有刑事责任的认定,追究刑事责任。 ”   应泊把手上的卷宗放回书架上,沉声道:“对我们来说,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实施,做一把不带个人感情的刀,可能是更好的方式。想得太多,除了让自己痛苦,别无作用。”   然而,路从辜耳尖动了动,随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嘘——外面有人。”   应泊自觉屏住了呼吸:“又来?” 第27章 火中取栗   确有窸窸簌簌的脚步声在档案室外作响。上次的阴影还萦绕在心头,二人对视一眼,互相捂住了嘴,静听外面的动静。   然而,脚步声过后,是一阵扫帚清扫地面的飒飒声,连带着簸箕磕碰的轻响。应泊松了口气,攥住路从辜覆在自己口鼻上的手,安抚一样地捏了捏:   “只是清洁工人而已啦。”   指尖擦过路从辜长着老茧的指节,应泊垂眼定定地凝视着那暗色的角质凸出,又反复揉弄了几下,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似的。   路从辜本打算抽回手,一回神发觉他是在关注自己手上老茧,心下不解,便不再挣扎。应泊不经意地问:“这么厚,磨起泡了?”   “训练用枪太重,一直练换弹,练瞄准,用不了几天就磨破了。”路从辜轻描淡写道,“磨破了再长好,然后再磨破,最后就会变成一层保护膜,不太好看,但已经成为皮和肉的一部分了。”   应泊不是木讷迟钝的人,只一思忖,自然就明白了弦外有音。他稍稍加重力气,用自己指腹最柔软的地方磨蹭着那处茧,良久,轻轻道:   “隔着一层茧,虽然不会再受伤,可触感也被削弱了,不是吗?”   那温软如细微的电流一般击中心尖,抬眼又撞上应泊追询的目光,路从辜慌忙错开眼神,几乎是甩开了他的手:“……或许吧。”   时机未到,应泊不打算步步紧逼,低低一笑,岔开话题: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上次是在那个柜子发现卷宗的。”   而后,他双手抱臂半倚在书架上,看路从辜三步并作两步闪身逃走,忽然觉得好笑。其实他也不记得卷宗放在哪里,只是想给路从辜一个抽离出去的机会罢了。   不过,歪打正着的,还真让应泊蒙对了。路从辜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圈,最终盯住一本被挤到角落里的卷宗,取出翻了几页,眼底一亮。   “是这本。”他宝贝地捧在手中,“蒋威,是他。还好,没被拿走。”   应泊的思绪还在回想方才路从辜仰头取书时绷紧的下颌线,外套下摆随着动作掀起,白色T恤紧裹的劲瘦腰线同样若隐若现,恰好能跟记忆里那个阳光下投篮的影子拼凑在一起。他心神一动,却又迅速压下眼中的波澜,走上前去:   “零星犯这种收钱走关系的事情,他们不会记录在明面上,但这类犯人每个月收据上的数目应该都会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至于斗殴记过,我记得是在……”   他一页页翻着,上身跟路从辜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这一页。”   材料上附有照片,虽然已经泛黄褪色,但依然能清晰看出照片上人物的五官,其中一个明显是蒋威。二人转而关注照片中的另一个人,路从辜当即低呼:   “这……就是郭子军吧?”   的确,眉眼、身材和那股警察特有气质,八成就是郭子军。应泊打趣道:“年轻的时候长得显老,到老就显年轻了,差别不大。”   “如果是他,这里一定有郭子军的档案或者记录,我记得狱警的档案在前面。”路从辜把手上的卷宗塞给应泊,自己循着记忆找过去,“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当年很多信息没有联网,害得我们找错方向,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他按照时间搬出了一部分卷宗,快速查阅,不久便有了结果:   “找到了。曾经因为无故旷工被记过一次,两个月后因与蒋威斗殴被开除。”   “他无故旷工的时间……5月18号?”应泊神色一变,“不就是杜立娟的死亡时间吗?”   “还有一点。”应泊指着蒋威的档案,“你看,这一页的页码还是78,后一页就变成92了。我看了目录,这里本来应该是收据,上面一定有缴费人的信息,但所有的收据都被撕掉了。”   “会不会是取的时候不小心落在里面了。”路从辜不死心,又折返回去。档案柜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的手指刚触到顶层档案盒的边缘,头顶排烟管旋即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紧随其后的是应泊的急呼:   “小心!”   路从辜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向应泊,三枚燃/烧/瓶裹着浸油的棉布坠地,玻璃炸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汽油顷刻间漫过金属架底座,火舌顺着档案盒的牛皮纸封皮窜上天花板。   热浪从后袭来,二人感觉后背瞬间被汗浸透,汗水又在下一秒被蒸干。应泊翻身爬起,一把将路从辜拉起来护在怀里,二人踉跄着一同冲向档案室的门,粗暴地拧动把手——   打不开,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怪不得一路走来几乎没有人,原来是请君入瓮的戏码。路从辜退后几米,又重重地踹上去,但徒劳无功。他们同时转头看向窗外,一圈细密而坚固的铁丝网将狭小的窗户死死围住。应泊想要拨打求救电话,手机右上角的标识却打消了他的希望:   “该死,没信号。”   “让开!”路从辜拔枪对准门锁,确认迸溅的弹片不会伤到应泊,才拨动扳机。可05式转轮手枪的威力本就不大,档案室的门又是强度极高的防爆门,他连开三枪,门始终纹丝未动。   应泊被浓烟呛出眼泪,仍死死抱着刚取下的卷宗:“那边是备用水箱,打一枪。”   水箱铁皮极脆,一枪便被打穿,水流倾泻而出,冰水溅在灼热的空气里腾起白雾。但水箱规模太小,在如此大的火势前完全是杯水车薪。   应泊扯下窗帘,浸入备用水箱。他用湿布裹住两人口鼻的瞬间,爆燃的火墙已封住正门。他忽然瞥见东北角天花板封住的通风口盖板——那是老式螺旋桨式通风口,盖板螺丝已经锈蚀。   “东北角!”应泊突然拽住路从辜的手。燃烧的档案柜轰然倒塌,火星雨点般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路从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生锈的通风口盖板正在热浪中膨胀。   他很快明白了应泊的意思,为了节省子弹,他踩着椅子,用手枪枪托砸开盖板,自己先翻身而上,而后一手扒着管道内的罅隙,另一手将应泊拉了上来。五十公分宽的金属管道烫得像烙铁,应泊的羊绒大衣袖口顷刻灼出焦痕。二人咬着牙往前爬,只感觉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沸腾,额角的汗水滴在管道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通风口实在太窄,路从辜腰间的弹匣在摩擦中滑落,他低声咒骂:“操。”   应泊听了先是一愣,看他摸黑去捞,忙将他推进管道深处。   两个楼层之间的管道不算太长,五楼是一个完全密闭的昏暗仓库。就在路从辜两手撑在五楼地面,即将钻出时,又是一阵脚步迫近,来者约莫有五到八人。   是来堵截的追兵,而且手上有枪。他们进入仓库后打开了灯,如果现在出去,必定免不了一场恶战。路从辜迅速藏进管道,看向应泊:   “人太多了,我只剩三发子弹了。”   “二十秒。”应泊突然开始解手表,金属手表在身下火光的映照中一闪,“帮我争取二十秒。”   路从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太熟悉这个表情——高中时应泊每次解数学题,都会露出这种专注到近乎偏执的神情,虽然最后不一定能解出来,就算解出来大概率也是错的。尽管方才只有一瞥,但路从辜分明记得墙角有一排干粉灭火器。他钻出管道,连开两枪,又躲回管道中。枪声在密闭空间炸响,子弹击碎灭火器,干粉四溢交织成迷雾,盘桓的追兵立刻捂住口鼻,咳嗽声接连不断。   应泊爬向管道拐角,他的手指因高温而发抖,掌心也不断渗出汗水,他用衣袖垫着,最终将手表扣在裸露的电线上。   “五、四、三...”   最后一声“一”落地,手表与电线接触处爆出耀眼的电弧。先是高温炙烤,又被人为制造短路,五楼的照明系统应声炸裂,仓库中本来就有飘扬的干粉,被电火花一激,立刻迸发出不小的爆炸。那些追兵发出痛苦的嚎叫,虽然没丢性命,显然也伤得不轻。   路从辜刚打算钻出管道,却听见身后金属断裂的哀鸣——应泊所在的那段管道因高温开始坍塌!   “接住!”下坠的瞬间,应泊将卷宗抛向路从辜,自己抓住悬垂的一截管道。灼热的钢管烫得掌心滋滋作响,他吃痛皱眉。路从辜将卷宗囫囵塞进T恤里,单手抓住管道的固定架。他的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暴起,另一只手伸向应泊:“抓住我!”   下方就是一片火海,一旦坠落顷刻便成飞灰。应泊不敢再往下看,努力抬头看向路从辜,右手抓住路从辜的手腕,左手仍死死扣着水管。两人的手掌都沾满汗水和鲜血,滑腻得几乎抓不住。   “我数三下,”路从辜的声音因用力而沙哑,“一起用力。”   应泊点点头,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路从辜能感觉到他的手腕在发抖,力量已经几近耗竭。   "一、二、三!"   两人同时发力,应泊借着路从辜的拉力向上攀爬,他的裤腿膝盖处已经磨破。上半身终于越过平台边缘,路从辜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拉了上来。   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留,二人丝毫不敢耽搁,互相搀扶着向仓库外奔逃。   最后一发子弹,路从辜给了一个瘫在地上还企图向他们开枪的追兵。当然,打的是胳膊。追兵失去反抗能力,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却只能捂着伤口龇牙咧嘴。路从辜当着他的面,拿走了他的枪。   “看什么看。”应泊瞪了回去,“正当防卫。”   “你把人家仓库炸了。”跑出仓库后,路从辜幽幽道。   “证据呢?”应泊开始狡辩,“都烧干净了,谁能证明是我炸的?你吗?”   路从辜失笑,两手一摊:“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 第28章 追逃   肾上腺素缓缓减退, 应泊这才感觉到手掌火辣辣的灼烧感。他两只手都被那截钢管烫脱了皮,像被剥了皮的桃子,嫩红的真皮层渗着鲜血和组织液,边缘翻卷的皮肤挂着半透明的絮状物。食指与中指间的蹼部完全溃烂, 露出底下粉色的肌肉纹理。   “嘶——”他压抑着喉间的粗喘, 钻心的疼让他整个上身都蜷缩起来, 两只手却不敢合拢。路从辜一时慌了神, 抓着他的手腕,用残余的窗帘布帮他简单包扎:   “没有干净绷带, 你忍一下。”   棉麻的窗帘布细腻柔滑,打好的结总是松开。路从辜心急之下稍用了些力气, 布料勒入肉中, 应泊额角落下豆大的汗珠, 终于忍不住, 痛呼了一声:“啊……”   “轻、轻点儿……”应泊向后仰头, 后脑不住地撞击墙面,试图转移注意力, “手还要用。”   “……我尽力。”路从辜收起力气,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死结。血很快浸透包扎布, 应泊虚脱地倚在墙上, 用衣袖擦去满头冷汗:   “不能懈怠, 可能还有埋伏。”   路从辜将从仓库里捡来的枪退膛, 再取出弹匣查看子弹型号,却叹了一声:   “换不了。”   他将弹匣重新装填回去,压低声音向应泊介绍:“这是□□,也是警用手枪的一种,威力远远大于05式。05式可能打空弹匣都没办法制服歹徒, 但92可以一击致命。”   “嗯,所以?”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打死了人……”   应泊马上会意:“我会帮你作证和打报告。”   闻言,路从辜稍稍安心,先是不放心地环顾一圈,而后才推着应泊的腰往前走:“楼梯肯定被堵了,火势也会扩大,走消防通道吧,脚步声轻一点。”   然而,才下了一层,路过四楼通道口时,应泊倏地停住了脚步,苍白的面色又多了几分警惕。消防通道高约三米的大门半开半掩,应泊将身形藏在掩住的半扇门后,屏住了呼吸。   “有人。”他抬手拦下路从辜,嘴唇几乎贴在路从辜耳廓上,“大概在二楼。”   话音才落,一阵脚步声已在消防通道内炸响,是从五楼传来,路过四层时却没有停住,径直向二楼而去。应泊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砖墙,细听着楼道中的动静,硝烟味混着血腥气在鼻腔翻涌。路从辜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耳后,烫得惊人。   “狗哥。”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嗓子沙涩,也许有抽烟或是吸/毒的习惯,“烧着了,折了几个弟兄,但没找到那两个条子。”   像是在向某人汇报,要找的“两个条子”大概就是他俩。应泊听了嘟嘟囔囔地:“我不是条子。”   命悬一线的时刻还有心思贫嘴。路从辜白了他一眼,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走在我后面。”   应泊的眼神从惊讶渐渐变作疑惑,最后又变为一种被保护的感动。路从辜被盯得脸颊发烫,一面将枪上膛,一面轻声说:   “要是最后子弹打没了,我也许还能帮你挡下几枪。”   “不许说丧气话,今天谁都不能倒下。”应泊立刻严肃道,语气却是安抚的,“我看过这里的消防疏散指示图,三楼有配电间,配电间窗户外有一个外置电梯,是独立的供电系统。”   所幸那群人只在二楼徘徊,没有继续上行。路从辜把怀中的卷宗递给应泊,食指按在手枪扳机上,回身叮嘱:   “我先下去看看情况,你在这里等我。”   应泊也很清楚,以自己两手残废的状况,跟着也是拖后腿,只好抿了抿唇,叮嘱说:“一定注意安全,别冒进。”   他目送路从辜缓缓步入消防通道,心不由得又一次提到嗓子眼。路从辜每一步都控制得听不出半点声响,直至消失在楼梯口。应泊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绷紧,只需要一声枪响,就能把他强装出的所有镇静尽数击碎。   等待的两分钟比两年还要漫长,好在最后一枪未响,路从辜平安归来,倚在窗边一手捻着眉心思考对策。   “他们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缓步平台。六个人,两把砍刀,两把92,还有……一把步枪。我这枪里有十四发子弹,如果运气好,也许能把他们都干掉。”他用指尖在积灰的窗台划出人员分布图,“领头的‘狗哥’是个刀疤脸,年纪四十岁出头……”   言及此处,他猛地顿住,瞳孔微微收缩。应泊发觉了他的异样,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细节。”路从辜面上难掩骇然,却只是摇摇头,搪塞过去,“他们如果没发现我们最好,一旦发现,我留下火力掩护你进入配电室,你出去之后一定及时报警。”   他的嘴唇颤动着,踌躇半刻,还是吐出了不该说的话:“起码带人来帮我收尸。”   “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应泊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被彻底激怒。他死死攥着路从辜的左手,目眦尽裂,胸口剧烈地起伏:   “路从辜,我告诉你,我就是冲着你回来的。你要是敢死在我面前,我下地狱都不会放过你。”   骤然从温润儒雅变作这副模样,路从辜着实有些难以适从,在强烈的威压下向后稍退两步,又被应泊拉了回来。那句“我就是冲着你回来的”在耳边轰响,路从辜忽然生出了一股想要紧紧抱住他的冲动,再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我也在等你。”   但路从辜到底没有那么做,只是把手搭上他的腰:“玩笑而已,别当真。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出去。”   但应泊显然还没从冲昏头脑的怒火中缓过来。路从辜牵住他露在包扎布外的小指,表露出罕见的温柔神色,轻声劝哄:   “走吧,别生气了,出去之后再说。”   应泊深呼吸几次,也知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机,别扭地跟在后面。昏暗的天光从消防通道狭小的窗口斜斜映照进来,二人调整着行进的角度,尽可能不让影子投射到楼下。   每一步落地的力度都被谨慎把控,连呼吸都只有鼻翼在翕动。就在二人已经退到三楼楼梯口时,那年轻男声又一次响起:   “狗哥,你听,是不是有人?”   二人悚然一惊,下意识停住脚步。下方突然炸响子弹上膛的金属摩擦声,路从辜猛地将应泊拽向身后,借助地形优势,率先举枪出击,一枪命中那持步枪者的肩膀,步枪被甩飞出去。两个持手枪者见状即刻反击,但只击中了他们刚才倚靠的墙面,水泥碎块飞溅。   应泊借机闪进门后,不由分说地将恋战的路从辜拉了进来,二人合力关上消防通道的大门,又一同冲向配电室。可惜大门不能上锁,根本拦不住那群人,身后很快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应泊的记忆还算清晰,没有领着走错路,节省了不少时间,终于抢在枪声响起前冲进了配电室,反锁上门。   “快,找东西把门堵上。”   配电室内满是杂物。二人的目光掠过一堆堆废旧的电线和电缆,在屋内扫视一圈,能堵住门的也就只有堆放在边角的老旧电器设备。路从辜扑上去环抱住一台机器,用力向门口拖动。   然而,不到一分钟,门便被狠狠一踹:“操你妈的!滚出来!”   应泊用身体堵着门,为路从辜拖动电器拖延时间。门外的人开始轮流踹门,力度越来越大,砍刀也不断抡在门上,木门承受不住重击,破裂开来。冲在最前面的刀疤脸并未持枪,只带了一把匕首,直直刺向应泊的咽喉,却在最后一寸莫名地偏转,割断了自己胸口的项链。应泊惊恐之余连忙后撤,退至路从辜身边,三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二人。   “你们两个不怕死的竟然亲自来拿卷宗。”刀疤脸嗤笑一声,“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跟我们回去,选一个?”   “呵。”应泊同样回以冷笑,“赵董事长这就坐不住了吗?”   路从辜并未出言,只是举枪与那些歹徒对峙,他知道应泊口中的“赵董事长”是谁——这算是一直只在两人之间共享的秘密。   见刀疤脸不作声,应泊继续道:“我们也只是按职责办事,没有一定要跟谁作对的意思。在这种地方杀掉两个公职人员,赵董也不好交代,不是吗?”   “把枪放下。”他晃晃手中的卷宗,“不然我很难相信你们愿意谈条件。”   刀疤脸狐疑地盯着他,还在犹豫。应泊睫毛轻颤,忽然抬腿踢翻配电箱。飞溅的火花中,他抓起墙角的消防斧劈向刀疤脸,刀疤脸身手更为敏捷,侧脸躲过,只被削断了一缕头发。黑暗中,枪声如爆豆般响起,路从辜抓住机会,击中离他最近两人的大腿,拉着应泊滚入货架后,用其上覆盖的防水布掩盖身形。   双方都很清楚,这是一场困兽犹斗。刀疤脸似乎来了兴趣,想再陪他们玩玩,便戏谑道:   “你们不会想从东南角的外置电梯跑掉吧?那可是个坏的,直通下水道。”   他的话却仿佛给了路从辜思路,路从辜瞥向东南角,那里有一道玻璃门,门外就是电梯。他一枪打碎玻璃门,对着追兵又是接连几枪,随后抓着应泊就跑:“跟我来。”   电梯运转还需要几秒,路从辜将枪口对准电梯外,一旦有人出现立刻开枪。追赶的踢踏声本来已经逼近,却被刀疤脸一声怒喝叫住:   “别追了!我都中枪了!”   果然,这电梯就算到了一楼也根本不停,径直进了地下,眼前霎时一片黑暗。电梯门开,齐腰深的污水涌了进来,二人一同用臂弯掩住口鼻,面上难掩嫌恶。   “没关系,就快出去了。”应泊指向下水道尽头的检修梯,日光从梯子上面漏下来,明显是个出口。   包扎布在打斗中脱落了,应泊的双手在污水里浸泡得发白,掌心肉没了皮肤的保护,像融化的蜡烛般皱起。他把路从辜托上检修梯,被钢管烫伤的皮肉黏在铁锈上,撕扯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   污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在伤口上蛰出细密的刺痛。他僵在原地,闭眼等待疼痛过劲。   声音虽然细微,但还是传进了路从辜的耳朵里。他拧身向下看:“坚持得住吗?”   “没事。”应泊用力摇摇头,索性咬牙加快了速度,被路从辜拉出了下水道。这里似乎靠近监狱大门,二人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不远处又有声响由远及近。   是警铃。   路从辜忙看向应泊:“你报的警?”   “怎么可能?”应泊矢口否认,“我的手机没坏就不错了。”   最前面的是一辆警车,后面跟着数辆消防车。正当二人手忙脚乱找证件时,警车开了门,一个年轻民警下车,看见他们后失声惊呼:   “头儿?应检?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29章 余烬   来者是周末值班的肖恩。高度紧张的神经瞬间如断弦一般崩开, 路从辜全身脱力向下跪倒,又被应泊一把稳稳搂在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应泊用没沾血的手背轻抚着他的后脑,只感觉自己的肩背也在不住地战栗。   大楼窗口处浓烟滚滚, 不时有水泥碎屑砸落下来, 消防干警们已经部署到位。肖恩快步上前, 将二人护至安全范围内:“受伤了吗?救护车在后面。”   “没事, 都是皮外伤。”应泊低头看着自己烂桃似的两只手,“里面还有人, 优先抢救他们。”   路从辜脚步虚浮,几乎是挂在应泊身上:“……谁报的警?”   “不算是普通的报警, 电话直接打到支队来了, 指名道姓要找我。”肖恩也是一头雾水, “是个大剌剌的男人声音, 告诉我们这里有持枪歹徒, 还起火了,可能有人受伤, 让我们快点赶过来,而且必须亲自来, 不能转托基层大队。”   说完, 他扭捏地挠挠后脑勺:“我们急着出发, 也就没有细问对方身份。”   看路从辜陷入深思, 应泊垂下眼眸,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路从辜拍拍他的肩膀:“回去说。”   “你开枪了?打死几个?”肖恩瞥见路从辜腰间的两把枪,立刻警惕起来。   “打伤了不少,但应该没出人命,都在里面躺着, 小喽啰一个都别放过。”路从辜凑近他,在他耳边低声吩咐,“放走那个刀疤脸。”   肖恩一时没参透他的用意,但还是拧眉照做,转而吩咐其他民警。路从辜转身望向身后被水火交汇冲荡的大楼,只是一叹,仍未挑明:   “你应该认识他。”   消防干警陆续将伤者抬了出来,医护人员忙得焦头烂额,路过时看见灰头土脸的两个人,还不忘过来问一句:   “你们这里有需要救治的伤员吗?”   应泊和路从辜彼此对视一眼,先是一怔,而后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光鲜亮丽的两个人,才到傍晚,就被糟蹋成了两具残破的人偶。应泊有意把手藏在身后,向护士礼貌地笑笑:   “你们去忙吧,小伤而已。麻烦给点药水绷带,我们先自己处理一下。”   “再来一瓶止痛药。”路从辜忙补充道。   护士将盛着药品的托盘递给他们,便急匆匆地走开了。二人一瘸一拐地踱至救护车旁,找了个没人的车厢,坐在车尾。残存的最后一缕日光从顶棚斜切进来,将两人的影子钉在满是污渍的水泥地上。   像是两只互相舔舐伤痕的狼。   应泊摊开两只手掌,掌纹被灼痕割裂成破碎的群岛。路从辜深吸了口气,颤抖着手夹起棉球,蘸了点碘伏。棉球触及伤口的瞬间,应泊轻轻咬住舌尖,努力不让自己叫出来。溃烂的皮肤吸收着棕黄色液体,像干涸的河床吮吸雨水。路从辜用另一把镊子撕下脱落的表皮,发现每片死皮表面都粘着细密的钢管纹路——那是高温将金属纹理烙进血肉的印记。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应泊的左手手腕,没了手表的掩盖,他很快发现了一道混在手腕线里的疤,不明显,如果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但在车厢内的灯光斜照下,那里的颜色比别处更浅,能确认是一道横贯手腕的瘢痕。   他忽然想起来,在他们分别前最后的时间里,应泊突然养成了每天戴手表的习惯。   而应泊也觉察到他的迟疑,轻扭了扭手腕,是不想他再看的意思。路从辜用大拇指盖住那道疤,继续上药,问:   “疼吗?”   “疼,但是还好,感觉痒痒的。”应泊仰起头,强忍着那股万蚁噬咬的痛楚,声音哑得不像自己。路从辜又松了些手劲,动作从抹涂变作点涂,良久才问:   “读研被打的那一次,没有人去医院照顾你吗?”   “导师、室友和辅导员都打电话问过,但我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嘶……啊……我、我就骗他们说是家里出事了,得回去看看,他们也没在意。”应泊撑出一个苍白的笑,“何况,他们就算知道了也是干着急,有医护照顾我,足够了。”   “家里人呢?也不管吗?”   “家里人……家里人……”应泊突然支支吾吾地,“我没告诉他们。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哪能出点事就跟家里哭鼻子呢。”   路从辜再不作声,缄默着帮应泊缠绷带,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正当应泊还在筹措怎么开启新的话题时,他又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执拗: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算了。”路从辜叹了一声,“当我没提。”   应泊不确定自己猜得对不对,但又不好这样沉默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是真的……我想回来赌一把,赌你舍不得离开家。”   他的声音弱下去,听得出心虚:“赌你也……放不下。”   “我知道,过去的已成过去,我没法弥补。”应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我愿意从头再来。”   路从辜直视着他的双眼,缠纱布的手一紧:“你想过我愿意从头再来吗?”   也是,应泊悻悻地想,是自己一厢情愿了。他挪开目光,望着来往的医护和消防员,岔开话题:   “你看,不到半个小时,他们抬出来五六个人了。”   他自己也觉得拐得有些生硬,又尴尬地笑着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你枪法不错。”   路从辜不言语,继续缠着纱布,完成后双手抱胸坐了半晌,最终向他伸出手: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望海公安刑侦支队,路从辜。”   “……望海检察第二检察部,应泊。”应泊瞳中一亮,同样伸出被绷带包扎得圆滚滚的手,咧嘴憨憨一笑,“很高兴认识你,路警官。”   然而,路从辜却没有同他握手,而是抓着他的手腕,扑进他的怀里,慢慢收紧臂弯。应泊不免讶然,又马上反应过来,双臂环住路从辜的腰,安抚地轻拍了拍。   “刚才你掉下去的时候,我特别害怕。”   话音里隐隐有颤抖的哭腔。应泊瞬间瞪大了眼睛,像个无措的孩子,顾不得手上的剧痛,捧住他的脸:   “哭了?”   “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呃……只有这双手不太好。”应泊小心翼翼地揩去他眼尾的泪痕,“你别怕,我有个当道士的朋友,他说我命硬,轻易没人能克死我的。我跟你说,我还是检助的时候,带我的员额总是欺负我,不仅把所有工作都丢给我一个人,还天天让我去帮他接孩子放学,每次应酬都让我帮他挡酒。”   说到这儿,应泊狡黠一笑:“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   “后来他就突发脑梗住院了。因为没办法胜任员额的工作,他只好退额,我抓住机会参加遴选考试,成了新的员额。你说,是不是命硬?”   虽然知道这番话是故意哄自己开心,路从辜还是没忍住,破涕为笑。应泊总算松了口气,却没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苍白的嘴唇开合,彼此呼吸渐渐缠绕成解不开的死结。   要……这样开始吗?   好像,还没准备好呢。   “应泊。”路从辜忽地开口。   “嗯?”理智回笼,应泊迷蒙的眼神刹那间变得清明,“哦,哦,不好意思——那个,要去我家坐坐吗?”   见路从辜不应答,应泊肉眼可见地泄了气,苦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不强求,我……问问而已。”   “今天是来不及了,我们先去医院,然后大概要被抓去配合调查。”路从辜嘴角扬起笑意,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改日吧,改日一定。”   余光将应泊重新焕发的欣喜尽收眼底,他故意别开目光,问:“待会儿结束后去吃什么?”   “火锅?我现在有点冷,呼……”应泊往他旁边贴了贴,“就咱们两个吗?”   “你想带其他人吗?”   应泊根本压不住自己的嘴角:“下次再带吧,这次不想。”   *   侯万征啃着从食堂顺走的橙子走出电梯,正好碰到徐蔚然抱着一大摞半米高的案卷摇摇晃晃地路过,被突然出现的他一吓,案卷差点如山倒。侯万征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避免了一场惨剧。   “怎么都是你在干活?”侯万征帮她抱了几本,“你那物美价廉的师父呢?”   徐蔚然累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谢谢侯科——他手被烫成发面馒头了,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碰就喊疼。”   向应泊的办公室内望去,最引人注目的果然是那双戴了拳套似的手。侯万征顿时哭笑不得:“那他来上班的意义是什么呢?”   “工资和司法绩效呗。”徐蔚然扶正案卷,“帮我放到师父办公桌上就行,谢谢侯科,谢谢。”   二人交谈的声音传进应泊办公室,里面立刻传来杀猪似的惨叫:“哎哟——哎哟——”   “小bk的,别喊了!”侯万征大步迈进办公室,把案卷放在应泊面前,“你不是说小伤吗?这叫小伤?”   “能爬起来的都算小伤。”应泊挑了挑眉。侯万征上下端量他一番,问:“你怎么穿衣服?怎么洗澡?”   “衣服蠕动两下就穿上了,至于洗澡,躺浴缸里,拿个有杆的浴花也能洗。”应泊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是开车不方便,我坐地铁来的。”   “这才是真的身残志坚,都这样了还得来占个坑。”侯万征努力憋笑。应泊手机嗡嗡振动,他费劲地把接听键滑动上去,向门口努努下巴,示意二人出去。   侯万征起身,帮他带上门:“行了,不打扰你了,有事再叫我。”   电话来自路从辜。应泊清了清嗓子,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声线:“喂?”   “之前在钱文焘车里发现的两件血衣,DNA结果出来了,血迹属于蒋威。车里还有个血手印,指纹暂时没对上,你知道血是谁的吗?”   “谁的?”   “是孔大庆的。”   应泊坐直身子,倒吸一口凉气:“又死一个?” 第30章 记忆刺青   “现在, 只剩一个嫌疑人,整理一下证据链就可以收网了。”电话那边,路从辜话音含着笑意,似乎因为即将卸下担子而心情大好, “下班之后,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应泊习惯性口是心非地推辞:“我坐地铁就可以了, 不用麻烦。”   “地铁三号线人太多了, 挤来挤去很容易再次受伤。”路从辜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这么定了, 五点半在你单位门口碰面。你记得提前下来,那边不好停车。”   “好, 听你的。”应泊从善如流。挂断电话, 他特意看了眼时间, 不由得喟叹一声:   “啧, 还有两个小时。”   房门却在下一秒被轻轻敲响, 而后传来书记员的声音:“应科,楼下有个女的要见您, 人在12309检察服务大厅。”   “女的?”应泊仔细回想一番,自己这些天好像没有约见律师或是被害人,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不请自来?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便隔着门问:   “什么人?”   “说是姓褚, 具体的检务大厅没详细说。”   “姓褚?”应泊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语气显得有些凌厉。见他这般反应,那年纪轻轻的书记员也不免慌神,怯怯道:“对,衣补旁的那个褚,叫褚永欣。”   这个名字一入耳中, 像是触及了逆鳞,应泊顿感一阵眩晕:“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待书记员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应泊才打开办公室门,一面披上制服外套,一面观察楼道里是否还有其他人。确认无人在旁,他三两步溜进电梯,直达一楼检务大厅。厅顶白炽灯亮得晃眼,沙发上大多是夹着公文包抱着案卷来洽谈案子的律师,只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是例外。   是褚正清的女儿褚永欣,她今天没喷香水。   应泊的手指掐着绷带起线的边缘,这个反常让他警觉。他记得这个女人向来喜欢用浓烈的香水,味道跟她的脾气一样张扬得不讲道理。   以应泊的收入水平,那些花里胡哨的奢侈品确实不属于他的生活必需,以往每次被她的香水味逼得退无可退,他心里除了“好像很贵”,也就没有其他感受了。   他不大自在地走到她身前,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褚永欣原本垂着脑袋,发觉被一道宽大的黑影笼罩,她仰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小泊……”褚永欣的声音低了八度,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羊绒衫,而不是标志性的宝蓝色套装,连手袋都换成了低调的帆布款,“你愿意来见我真是太好了……怎么样,工作忙吗?”   应泊不大愿意同她寒暄,转身便走:“跟我上楼。”   他这副冷脸让褚永欣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进入电梯。应泊按了几下按钮,电梯不动,他这才想起来:   “啧,忘带卡了。”   为了防止外来人潜入泄密,也为了保护干警人身安全,很多法院检察院的电梯和楼梯都会采取刷卡放行的方式。应泊探身出去,呼唤守在大厅门口的保安:   “伯伯,能帮忙刷下卡吗?”   一番折腾下,褚永欣也留意到了他的伤情,轻声问:   “那个,小泊,你的手……”   应泊不耐烦道:“叫应检。”   褚永欣讪讪地:“好……应检。”   大约是好奇二人的关系,保安瞥了他们一眼。应泊回以礼貌但疏离的微笑,意思是别瞎打听。   “谢谢。”电梯灯亮起,他送走保安,等电梯门一关,又变作了满面淡漠:   “这次又是为什么来?”   褚永欣从帆布袋里掏出个保温盒,捧到他面前:“枣泥糕,自己家里做的。我想着之前来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就带过来给你尝尝。”   “一年前打扰我,一年后才想起来赔罪?”应泊径自走进办公室,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拙劣的借口。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碍于外面人多眼杂,不好明言。不待褚永欣开口,他重重关上门,寒声斥责道:   “手机录音关掉。”   闻言,褚永欣全身一震,抬头正对上应泊戾气渐浮的眼神,只好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应泊的视线扫过她发白的指节,那里本该戴着钻戒,现在却空空如也。   “说吧,我没那么多耐心。”   “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事。”褚永欣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知道,齐齐爸爸去年喝酒开车撞了人,前几天出判决了,判了七年。”   交通肇事后逃逸的量刑在三年到七年之间,如果能靠赔偿取得被害人谅解,量刑会稍轻,而现在这个量刑等于顶格判。直觉告诉应泊有哪里不对,他便随口一问:“没赔偿被害人吗?”   “赔了,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八十万,后续还要花钱。”褚永欣的声音打着颤,“那个老头伤得太重,成了植物人,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完全是个吞钱的无底洞。哪怕当时直接碾死他,都比现在……”   “打住,你真狠啊。”应泊拧眉打断她的荒唐话,“应该不止这么简单吧?”   明白自己瞒是瞒不住了,褚永欣吞了口唾沫,压着哽咽,将真相全盘托出:“其实,孩子爸爸当时撞完人,没有直接跑,而是把老头藏进路边草丛里之后才逃跑的。”   原来如此,案件性质从交通肇事变成了故意伤害,量刑区间也就变成了三年到十年。应泊对上了思路,把玩着桌上的钢笔,接着问:   “判决都出了,让他老老实实去坐牢就好,你又为什么来找我?”   “我们……打算上诉,七年实在太长了。”   以应泊的个人经验,七年已经是一个相对较轻的刑期,这种案件即便提起了上诉,二审大概率也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还要看检察机关会不会提起抗诉。   “认罪认罚了吗?”   “认了,那个检察官说,认罪认罚能从轻,我们才认的……”褚永欣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签了认罪认罚,现在又要上诉,你们不怕检察院抗诉?”应泊冷哼一声。褚永欣忙颤声道:“听律师说,如果我们上诉,市检会接手这个案子,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如果公检法三机关及其工作人员存在阻碍辩护人行使诉讼权利的情况,请找控告申诉部门。”应泊当然明白她的用意,但压根不想同她纠缠,“单纯的刑事上诉不归检察机关管辖,不服判决,请用书面或口头形式向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然后等待二审开庭即可。”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对你来说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你就帮我这一次,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褚永欣忙从那帆布包里取出几张银行卡,却被应泊一记凛冽的眼刀吓住,又默默塞了回去,“小泊,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   应泊置若罔闻,继续自顾自道:“市中院受理后,会通知市检派员出庭履行职务,案管系统随机将案件分配给任意的办案干警。既然还没分到我头上,那就与我无关,我不关心。”   这句话触及了褚永欣最恐惧的地方,她像是应激一般近乎无赖地嘶叫:“不行,你不能不管。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想想齐齐好不好?他还是个孩子,就快高考了,不能没有爸爸,我已经瞒了他一年,他要是知道了会崩溃的,我们这个家就全毁了。”   应泊闭上眼,尖锐的哭喊声渐渐消散,而后是一声“咚”的闷响。   她突然跪了下来。   这个记忆里向来趾高气扬的女人如今双膝着地,额头抵在茶几边缘,昂贵的羊绒衫沾上办公室的灰尘。这副样子让应泊只觉得荒唐,他怒极反笑,两眼望向窗外,强迫自己不要爆发,用最后的耐心一字一句道:   “你现在应该做的是,要么一瞒到底,要么趁早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先想想怎么自保。而不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男人赔光家底,现在又连尊严都不要,跪在这里用你孩子的未来逼我一个无关人等徇私枉法。这句话,去年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一遍了,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这句话已经把出路暗示得相当明显了。褚永欣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哭嚎着:   “应泊!那件事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你还放不下吗?我今天放下身段来求你,把我逼上绝路,你以为你会有好果子吃吗?你就那么干净吗?”   冥顽不灵。应泊怔了半刻,忽然觉得好笑:“你在威胁我?”   十三年前,他好像也这般歇斯底里地求过她。下跪过吗?也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他不大记得了。   他的不为所动终还是逼退了褚永欣强撑出的狠厉。应泊扬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缓缓道:“褚永欣,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两个很像。”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都一样不择手段。”   看不出褚永欣现在的神情,不过,她大概打消了走偏门的想法。应泊疲惫地从身后的书柜中取出两张文书:“起来,过来填三个规定,再写个情况说明。”   两样文书都完成后,应泊转身朝向紧闭的大门,冷冷道:   “蔚然,送客。”   空了几秒,门把手轻轻一转,发出吱嘎的干涩响声,徐蔚然端着茶杯走进办公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表情。   十分钟前,应泊就发觉了她的存在。徐蔚然面上挂着讪讪的笑,将茶杯托盘搁在应泊办公桌边缘:   “师父,听说有当事人来,我就准备了些茶水。”   “不必了,送客吧。”应泊转向褚永欣,“如果你想喝完茶再走,我也没意见。”   言罢,他微微蹙起了眉头,目光变得锋利。   是在警告她最好学会闭嘴。褚永欣打了个寒战,拎起手提包,跟在徐蔚然身后抽泣着。   “这位……女士。”   将褚永欣带离应泊办公室后,徐蔚然换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声音也轻柔:   “我能斗胆问一下,你跟应检察官的关系吗?” 第31章 梦魇   “……好, 一百万就一百万,我去筹钱,你放过她。”   样貌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直视着对面一身宝蓝色套装的女人,她那挑剔的眼神让少年颇感无地自容。他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内心祈求她不要说出口, 但很可惜, 没能如愿。女人捏住他那被刮起线的衣袖, 在他眼前嘲弄地晃了晃:   “你?拿得出来?”   “我……”少年心中藏不了事,一被问倒就收不住四处游移的眼神, “拿不出来就卖房子,再不够就去借, 我会想办法, 求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女人的目光比芒刺更尖锐:“我愿意等你, 可法院不一定愿意等我。”   画面倏忽一转, 同样的地点, 同样的人物。女人仍端庄地坐在座位上,少年却如遭雷击, 已经无法保持跪姿,瘫坐在地。他伸出手企图牵住女人的衣角, 却被嫌恶地用手提包拍开。   “你不是答应我放过她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钱都给你了。”少年眼角泛红, 重新支撑起身体。理智告诉他不能跟对面的女人起冲突, 但年轻的代价就是压不住心气:“我连高利贷都借了,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你再有理也不能这样,欺人太甚……”   “想什么呢?小杂种。”女人逗弄着怀中的孩子,不经意地用足尖挑起他的下巴, “你和她都应该待在阴沟里,我只不过是送她进了她早就该进的地方。至于你,到死都会活在别人的白眼下,是个人都可以朝你啐唾沫,这就是你的命。”   言罢,女人踩着高跟鞋的脚挪到少年胸口,用力碾了碾,周遭或新奇或讥讽的眼神如冷水般泼来。被踹翻在地的一刻,幻象全部坍塌,应泊猛地坐起,额头的碎发已经被冷汗浸透。   只是一场梦而已。   头很痛。应泊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色的光晕在黑暗中洇开。偏头痛应该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慢性病,睡少了会发作,睡多了也会发作。每发作一次,大脑机能就会损伤一点,最后有概率导致脑梗或者癫痫,还没有任何根治的办法。   应泊习惯在家里和单位各放一瓶止痛药。他拉开床头柜,摇摇药瓶,只剩最后一片了。他就着杯子里已经凉透的水咽进喉咙,苦涩在舌尖蔓延。   以他的情况,每次至少要吃两片才能见效。医生叮嘱过他,这药吃多了会有抗药性,能少吃还是尽量少吃。但这种足以麻痹思维的疼痛让人几近发狂,最严重的一次,他一口气吞了五片,因为中毒一整天都在床上昏昏沉沉。   静待药物起效的空隙,他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总是熬夜的张继川两点钟的时候还在转发短视频给他,通知栏里有一条他未查阅的消息,来自银行。   那是他刚发下来的司法绩效,总共三万五千零八十元。他点开一个名为“应丽娜”的账户,账户头像是一对虎头虎脑的双胞胎。光标在转账金额栏闪烁,他犹豫片刻,打了整两万块钱过去。   而在这笔转账之上,每个月都会有一笔固定的汇款,收款人只是默默拿钱,从来没说过一句话。   “你在讨好谁?”应泊自嘲地笑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寒意顺着足底窜上脊椎。睡衣沾了汗水黏在后背,他在手上贴了两枚医用防水贴,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面对镜子解开衣扣,把褪下的衣服扔出门外。   镜中的男人身躯苍白,神情依旧温润,眼神却空洞得像个人偶,或者说,像具行尸。花洒开到最大,热水冲刷着身体,蒸汽在镜面上凝结成雾。应泊蘸了一指头的磨砂膏,反复擦洗锁骨处的圆形疤痕,那是被烟头烫出来的。至于是被谁烫的,他就想不起来了。   即便是他自己,也会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把过去的苦痛抛至脑后。   他把额头抵在浴室冰凉的瓷砖上,手上系着浴巾,湿发的水珠顺着脸颊滴落。   “你还能瞒多久呢,应泊?纸包不住火,说不定,下个月你就颜面扫地,不得不卷铺盖走人了。”他如是想着。   *   “我们要一直这样等到他干完活吗?”   应泊和路从辜已经在“阜城”项目的施工现场站了两个小时,看郭子军推着小车在眼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这个工头只是把任务安排下去还不够,自己也闲不住,哪里有需要就去搭把手,脚上的雨靴被水泥和沙土糊了一层厚厚的壳。   “等吧。”应泊又塞给路从辜一把瓜子,“反正他干完今天没明天了。”   不知怎的,路从辜莫名觉得,今天的应泊有些过于沉默,虽然有问必答,但也仅限于此,不会多说一句。他不知是否与自己有关,便试探地问道:   “不舒服?”   “嗯?”应泊转过脸来,眼底一片乌青,但还是向他绽出微笑,“没有,只是有点累。”   “要是睡眠质量不太好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打打拳击。”路从辜努力让自己的话音听上去轻松诙谐,“把压力都发泄出来,晚上就睡得香了。”   “我?”应泊指着自己,转了转眼睛,还是摇摇头:   “我手脚不协调,定期去举举铁跑跑步就够了,学拳击能气死一屋子教练。”   路从辜忍俊不禁:“我亲自教,怎么样,有兴趣吗?”   应泊始终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学费怎么收?要办卡吗?”   “上课之前记得给教练带早餐,还是挺划算的吧?”   “成交。”应泊唇边笑意变深,配合地点点头,“可能有点笨,那也没办法,希望教练能耐心点。”   彼时在监狱打伤的小喽啰都脱离了生命危险,支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要没出人命,一切都好说,就是写报告太麻烦了点。路从辜将前因后果全部上报,换来了局长孟长仁直抒胸臆的一句感叹:   “他妈的!真是反了天了!”   “局长说得对。”肖恩一边喂着八哥一边说。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应泊和路从辜不约而同地决定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不过,出乎路从辜意料的是,应泊对他为什么要放走“狗哥”并不是特别关心,连问都没问过。精心设计的谋划正待有人欣赏,却堵在了嗓子眼里,倒让他坐立不安了。   最后,路从辜还是忍不住问:“你不好奇么?”   “你有你的安排,该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应泊看得很开。   对于焚尸案,二人心里有相同的推论,但如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依然是个问题。尸体和凶器可能在湾河上中下游的任意一个角落,也可能被埋在鄢山的某一处山脚,漫无目的地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这时办案机关往往就会采用先取口供,再根据口供寻找证据的方式。   所以他俩就来这里守株待兔了。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趁现在赶工,还是在没发工资的情况下,但出于一点人道主义关怀,他俩并没有急着把嫌疑人按倒在地戴上手铐推上警车,传唤理由也只说是“有些细节需要再跟你确认一下”。   “你觉得咱俩守在这儿,像不像黑白无常?”应泊忽然幽幽道。   闻言,路从辜皱起了眉头,然后缓慢地向旁边挪了挪,跟他划清界限。   郭子军似乎已经明白他们的来意。将最后一车砖石运到目的地后,他折返回来,主动钻进了警车。一路上,他都没有同前座的两个人交谈过一句话。   应泊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有吐出只言片语。   审讯室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电流声,在铁灰色墙面上投下三道影子。路从辜打开电脑,调出讯问笔录模板。应泊则走到一边,研究了五分钟才打开录像机——涉嫌多起故意杀人,数罪并罚,极大可能判处死刑,审讯时需要全程录音录像。除了他们俩,支队其他人也没闲着,已经拿到搜查证前往郭子军家进行搜查了。   “先喝口水。”应泊递给郭子军一个纸杯,不急着直入主题,“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无怨无悔地帮蒋威还赌债?”   他颇为遗憾地摇摇头:“一直到今天,你都没有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   很多影视作品里,嫌疑人归案时都会被告知“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你的呈堂证供”,但“米兰达警告”现实里并不适用,配合调查是义务——换言之,就是“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郭子军的食指抠着虎口上的水泥点:“我说了,兄弟情谊。”   并不意外的回答。路从辜翻动着案件材料,接上应泊的话:“我们调取了银行监控和流水,确实,29号晚将近十点左右,你出现在银行取款机前,取走了两万元。在这之前,你断断续续地帮蒋威还了不下二十万的债务,这不算是个小数目。”   郭子军眼球向左上方微微转动:“这么多么?我没算过。”   “29号晚,与蒋威同行的人是孔大庆。我们不是没设想过孔大庆为了争夺这两万元杀害蒋威的可能性,但有份证据推翻了这个结论。”路从辜出示了两件血衣的照片,手指着重在那条裤子上点了点,“根据血迹,能够确认是凶手遗留的衣物。两条裤管的膝盖以下都被磨烂,什么人会把裤子穿成这副样子呢?”   他的目光定格在郭子军长及膝盖的雨靴上:“……显然不太可能是职业司机的孔大庆。”   “你说29号那天,你在女儿家里跟女婿喝酒,却被来要钱的蒋威打扰。我们找到你的女婿询问过,虽然那晚你确实在他们家,但晚上九点以后,他就因为醉酒不省人事了,你的女儿在照看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这段时间内你的行踪,他们也无法确定。”   “而且。”应泊顿了一下,“你明明是在朝阳监狱认识蒋威,为什么要跟我们撒谎呢?” 第32章 心防   肖恩站在玄关处, 百无聊赖地用指甲抠着开裂的墙皮。郭子军的家相当逼仄,温鸿白又不许痕检以外的任何人靠近,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满脑子想的都是下班之后吃什么, 以及破案后一定要蒙头大睡到正月十五。   这是一栋很典型的老式居民楼。乍一看, 房间内整洁得不像是一个中老年男性的居所。   “暖气倒是供得很足。”肖恩抹了把额头的汗, 脱下外套,刚想扔到沙发上, 就被温鸿白狠狠剜了一眼。他撇撇嘴,又老老实实穿上了。   “三遍了, 他妈的连一根人毛都没看见。”痕检员骂骂咧咧的, 手里拎着的物证袋空空荡荡, 警服后背洇出深色汗渍。痕检箱里的棉签已经用掉大半, 静电吸附器收集的只有灰尘和小孩吃剩的饼干碎屑。   厨房吊柜突然传来巨响, 年轻民警小薛触电般缩回手。半袋面粉倾泻而下,在瓷砖地上铺开惨白的雪。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看别人笑话,肖恩满脸幸灾乐祸:“闯祸了吧。”   粉尘在斜射的阳光里飞舞, 小薛被糊了一脸面粉, 眼睛都睁不开:“不好意思, 我没看见。”   “温队, 撤吧。”肖恩被暖气烘得困意上涌,“让头儿那边再想想招,应检脑子好,一定有办法。”   温鸿白虽然仍有些不甘心,但这一个下午确实一无所获。她瞥了一眼身旁那套磨破皮的布艺沙发, 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正常来说,一般家庭都会把沙发摆在客厅长边,郭子军家却把沙发摆在了短边。   也许只是习惯不同吧,她想。技术员开始收拾器材,叹息声此起彼伏。温鸿白摘下手套去够工具箱,突然被沙发底部反光晃了眼。她把手探进去,按住那块反光,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镜,边缘还沾着星星点点可疑的褐色斑点。   “等等!”她跪坐在沙发前,多波段光源的紫光扫过布面褶皱,在靠背的接缝处照出一片蛛网状荧光。   客厅瞬间活了过来。痕检员掀翻沙发的动作太粗暴了些,惊起满地尘埃,紫外线灯扫过墙角,十几处处荧光斑点纷纷显现,像是一面星图。小薛跪在地上用棉签采集踢脚线缝隙的结晶物,发现还有一道暗红色渗进了木纹深处。   温鸿白抖开静电吸附膜按在沙发背面,掀开的瞬间,十几粒黑褐色颗粒粘在膜上。   “喷溅形态。”她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鲁米诺!”   试剂被均匀地喷洒在地面和墙边,幽蓝荧光如同火焰般窜起。温鸿白长出了口气,转身望向肖恩:   “告诉路队,有线索了。”   *   “我不知道当年在朝阳监狱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不愿意承认那段过去。毕竟,不论是在那个年代还是现在,狱警都算是个相当体面的工作。”应泊将卷宗里的监狱考勤记录出示给郭子军,顶灯的光晕恰好笼罩在“缺勤”两个字上,“所以,十七年前的5月18号,郭警官,你为什么会旷工?”   审讯室陷入死寂。单向镜折射出郭子军的侧脸。虽然眉眼、唇角的微表情并没有变化,甚至连皱纹都没有变过,但相比起最初的漠然,这张脸明显多了一丝阴鸷。   应泊看见郭子军额头和脖颈都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工装领口洇出一圈深色痕迹。他开着玩笑,语气却冷冷的:“你不会要告诉我,是起晚了吧?”   “呵。”   郭子军皮笑肉不笑,从牙缝中挤出浑浊的话音:   “我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个倒霉的替死鬼,你们早就忘了。”   “是早就被忘了,很不巧,又被我发现了。才过去十七年,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时效为二十年,而且,立案后逃避侦查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   掌心的伤口因为愈合发痒,应泊又不好意思在嫌疑人面前挠,只好握住金属的桌腿,用那一点点凉意缓解痛苦。他察觉身旁的路从辜突然把手探进口袋里,而后掏出了一个绿色的小瓶。   “芦荟胶,涂一点吧,会舒服很多。”   应泊感激地接过,把手藏在桌子下面涂药。路从辜有意无意地翻动绍青村奸杀案的案卷,将勘查现场的照片摊在桌面。郭子军抽了抽嘴角,说:   “我们没打算杀那个女人,是她太不听话了。”   这是松口的迹象。路从辜抬眼看他,追问道:   “你们?你,还有谁?说清楚点。”   “我,还有蒋威。蒋威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沾上了赌瘾,即便是后来因为灭门案进了监狱,他也没戒掉。那个时候监狱管得没那么严,只要肯出钱,什么都能做。”   “我一个人负责一整片监区,蒋威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是犯人中一呼百应的那个,经常拉着其他人一起赌。我那时年轻,受不了驻守监狱不见天日的无聊生活,被他鼓动着,也参与其中,染上了赌。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差不多都被我输了进去。”   “赌瘾上来的感觉,我说不好,但我一直记得。不论输了多少,总觉得下一把就能赢回来,赌红眼的时候,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会赔进去。但日子总得过,兜里不能总是比脸还干净。”   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桌面上,他叹了一声,接着说道:“直到有一天,蒋威问我,要不要去抢劫。”   “监狱旁边的那条街,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大集,人来人往,经常会挤乱套。我们两个一合计,既然走不远,不如趁着他们赶集的时候抢劫,能抢多少是多少,抢完就混进人群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只是抢劫么?”应泊问。   “本来只打算抢劫。结果我们在大集旁边蹲了一上午,遇上一个落单的女的,蒋威那小子好色,看上那娘们儿了。”郭子军嗤笑一声,“他让我按住那娘们儿,但她挣扎得太厉害,在我手上抓了好几道血印子。我实在心烦,捡起一块石头,照着她脑袋就砸了下去。谁能想到,一下就给打晕了呢。”   “等蒋威完事儿之后,那娘们儿还没醒。我们俩摸遍了她全身,只找到50块钱,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算了。蒋威从旁边的机井里扯了一段麻绳,我们俩一人拉一头,看女的没气了才敢松开。做完这些,集也散了,我们俩把尸体扔进水里,就跑回监狱里去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鄙夷得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仿佛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鸡鸭,一头年猪——死了就死了,没什么非要深究的动机,也没什么值得悔恨的过错,恨只恨自己不够谨慎,时隔十七年还会被发现。   是因为过去太久,还是因为从未触动,竟然可以如此轻松地从记忆里抽离出来,应泊忽地生出一股寒意来。他做不到,所以才要反复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而工作也只是工作,自己做好一个不动如山的看客、一把当机立断的刀就够了,不必为之投注心神。   我们从文明的角度探讨犯罪的起源,批判人性的丑恶,可最后往往会发现,犯罪的底色是本初的兽性,只要活着就会有,根本无解,也不可能被消灭。   也正因此,他从不赞成“办的不是案件,而是别人的人生”之类的论调。该对人生负责的是每个人自己,而他只需要顾好所背负的职责。   应泊想得入神,丝毫没注意到旁边打字的声音倏尔消失,一只手探向桌下,在阴影的遮蔽中勾住了自己的指头。   “蒋威本来就是个杀人犯,他当然不害怕,可我没干过这种事,吓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尤其是听说尸体被打捞上来,还有警察在到处走访的时候,我快要崩溃了。蒋威也知道我害怕,就用这件事威胁我伺候他,故意拿我找乐。”   那只手用手背蹭了蹭应泊的掌心,确认不再发热发肿后想要抽回去,却被应泊反手扣在膝头。应泊表面不动声色,了然颔首,接着问:“他使唤你,你很不爽,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把他揍了一顿,然后被开除了。”说到这里,郭子军反倒松了口气,“后面十几年,我都没再见过他,也不敢再赌。直到五年前,他又出现了。”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我实话告诉你们,孔大庆是蒋威杀掉的,蒋威和钱文焘都是我杀的。”   “不过……”郭子军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你们找不到尸体。”   审讯的二人脸色一齐变冷,绞缠在一起的手指也迅速放开。应泊清了清嗓子,道:“虽然你算不上自首,但犯罪嫌疑人如实供述自己罪行的,也可以从轻处罚,希望你考虑一下。”   郭子军笑容越发轻蔑:“杀了三个人,再从轻能轻到哪里去呢?”   一句话把应泊后面的话噎了回来。路从辜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他扫了一眼,肖恩发来一条消息:“放心吧,有线索。”   他稍稍放下心来,悠悠开口:“女儿和外孙女还不知道你的事吧?”   “用家人威胁,有点太卑鄙了吧?”郭子军反问。   “为什么愿意坦白杀人事实,却不愿意坦白尸体在哪儿呢?”应泊想不明白。   “因为恨吧,恨他们为富不仁,把我逼到这一步。”   看来尸体是攻破他心理防线的最后一击,应泊合上眼睛,思绪回到审讯开始前,郭子军在工地上忙碌的身影。   马上就要被押上警车,却不想着逃跑,而是不以为意地继续砌墙?   “在工地。”应泊睁开眼,声音冷厉,一如手术刀划开皮肤,“对吗?” 第33章 打生桩   下雪了。   距离除夕不到一天, 从昨夜开始,天空开始飘洒鹅毛似的大雪。积雪压垮了工地围挡的彩钢板,露出里面灰败的混凝土骨架。雪粒子裹着水泥灰在工地上空盘旋,塔吊的钢索在狂风中摇晃, 发出吱嘎的呜咽。   阜城项目位于望海市的团白湖畔, “湖畔雅居, 尊享自然”是他们的广告词, 发现蒋威尸体的109国道就在附近。许多人被忽悠着买了这里的期房,却因为屡屡停工, 入住遥遥无期,房贷却还得接着还。   工人也并非有意罢工, 如果不是被压榨到了极限, 这些任劳任怨又沉默寡言的劳动者们很少会选择反抗, 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钱就是命根子, 没有几个人愿意冒着一无所有的风险做那个出头鸟。   所以,谁受益了呢?   施工现场冷冷清清, 三十几个工人挤在漏风的工棚前,裹着结冰的军大衣, 冻得发紫的手指攥着褪色的讨薪横幅, 呼出的白雾里带着劣质烟草的呛味。警车在前开路, 领着爆破队长驱直入。不知谁喊了句“当官的来了”, 人群突然像被惊动的马蜂般涌来。   彼时在审讯室里,郭子军的沉默让应泊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猜对了。他同路从辜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打算,结束审讯, 暂时将郭子军收押进了看守所。   痕检在郭子军家中发现的血迹,经检验,确认属于钱文焘。民警们将郭子军的照片拿给汽修厂老板指认,也确定就是他在一月九号当天将车送来了这里。   民警将郭子军从警车后排押解下来,推搡着前行。现场中央,应泊仰头望着密集分列在一起的高层大楼,一时只觉得像是一排排黑压压的棺材,他暗自嘀咕着:   “哪个设计师出的方案……”   路从辜在他身边站定,跺掉鞋子上的冰碴,抽了抽被冻得通红的鼻翼:“……不冷么?”   “还好,我不怕冷。”应泊把手从口袋中拿出来,贴在路从辜脸颊上,“很暖和,是不是?”   暖意顺着毛孔渗入皮肉,让人忍不住贪恋地贴上去,路从辜稍稍偏了偏头,追逐着这一点温暖。他们不是第一次一起过冬,很久以前,应泊的手就是暖洋洋的。每周一升旗时两人因为个子高站在队伍最后一排,应泊会悄悄牵住他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等班主任绕到身后再松开。   郭子军被推至二人身后,因为戴着手铐和脚镣,他步伐踉踉跄跄的。应泊好心地搀住他,还不忘关心一句:   “怎么样?看守所有点冷吧?”   或许是看出应泊过于假情假意了,郭子军相当不爽地甩开他的手。   路面满是水泥残渣,是商砼车漏浆留下的痕迹。应泊被冒犯也不恼,用脚尖踢开那些残渣,颇为自得道:   “以前在三部的时候,因为业务,也了解过一些工程相关的事情。商砼车漏浆需要添加速凝剂,正是藏尸的最佳时机。”   他转向郭子军,面上的笑意甚至有些残忍:   “你要是不说,我们只好把整片楼都炸掉,总能找到尸骸。”   “……这么多,你们炸得完么?”郭子军一个寒战,看向别处,“而且,他们愿不愿意让你们炸,也是问题。”   的确,当着这么多工人的面炸楼,不可能没有半点阻力。爆破队架设炸药时,两个青年工人突然躺在混凝土柱前。他们的衣服袖口磨出毛边,脚趾从开裂的胶鞋里探出来。   “要炸就先炸死我们!”年轻些的男孩声音发颤,“这楼要是塌了,工钱更没指望了!”   路从辜向身后使了个眼神,数个民警上前,要么抱腰,要么抬腿,合力要将二人架走。思忖片刻,应泊从口袋中取出证件,放在混凝土预制板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找到尸体,我担保你们拿到钱。”   话说得轻飘飘,郭子军却如遭一记重锤,膝盖一软。在他眼里,这位高个子的检察官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说话行事却老练毒辣,不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读书人,倒有种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出的,混不吝的狡黠。   风雪突然尖啸着掠过钢模板堆,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工人抱着赌一赌的心态,举着铁锹围上来:“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应泊含笑颔首,“讨不回来,我自掏腰包赔给你们。”   爆破队将螺纹钢插进预设爆破点,工人们或站或坐,焦躁地向爆破点望去,远处水泥灰浆飞溅,一整年付出的心血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冲击波掀起的雪雾中,应泊转过头,发觉郭子军浑浊的眼泪在皱纹里冻成冰线。   “怎么,还不肯说吗?”他好整以暇道,“要是找不到,我就不保证还愿意出面帮忙要钱了。”   自然是施压的手段,就算真的找不到,也不可能让这群工人空着手回家过年。   闻言,郭子军咬紧牙关,两手攥拳,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应泊耐心即将耗尽时,终于等到他开口。   “在……在28栋B轴立柱,那里加了速凝剂。”他的右手抓住左腕,嘴里艰难吐出这些字眼,“如果我愿意作证,你们保证能帮他们把工钱讨回来?”   “分内之事。即便最后闹上了法庭,也会帮他们找最好的律师;如果他们不服判决结果,民事检察也会介入。”   “我知道那个一直往监狱打钱资助蒋威的人是谁。”   意外收获。听到这句话,应泊望了一眼执法记录仪,确认在正常运转,才向郭子军微微点头致意,要他继续说。   “那个人叫赵玉良,蒋威是他豢养的杀手。”   按照指示,爆破队精准找到了埋尸地点,开展爆破。两个立柱表面龟裂出人形轮廓,工人们用镐头劈开混凝土,腐臭味混着速凝剂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两具冻僵的尸体都保持着站立姿势,地面上蜿蜒的氧化血迹像一根生锈的钢筋,刺破了这座城市被异常低温冻住的土地。   尸体被刨出来时还裹着一层厚厚的混凝土,部分皮肤因气体积聚而破裂,露出里面苍白而肿胀的肌肤。尸体的鼻孔和口腔周围,还残留着些许泥土和混凝土的碎屑。   而在尸体下面,他们找到了一把带血的榔头。法医拎着工具箱上前,初步检查后,转向应泊和路从辜:   “是活埋,窒息而死。”   “都是活埋?”二人一齐讶然问。   法医点点头。   “不、不可能。”郭子军连连后退,“我看到孔大庆的时候,蒋威已经用榔头把他打死了,只是叫我过去帮他处理尸体。”   “那就只是打晕了,还有一口气,结果被你们活活憋死了。”应泊两手一摊。   “29号那天晚上,蒋威来找我,说钱文焘让孔大庆来讨债,但孔大庆随身带了一把榔头,一定不怀好意,他干脆先一步动手,杀掉了孔大庆。他让我帮他处理尸体,不然就把十七年前那件事说出去,我没办法,只好出主意把尸体埋在这里。”   但应泊还有问题想不明白:“为什么把孔大庆埋在了这里,却把蒋威焚尸了呢?”   “自从五年前他突然找上我,之后每次缺钱都会用监狱那件事威胁我,我陆陆续续给了他二十万,实在受不了了!”郭子军声嘶力竭,“我在车里发现了孔大庆的驾驶证,心想着,既然钱文焘指使孔大庆杀掉蒋威,那我不如抓住这个机会,栽赃给他们,也能用这件事勒索钱文焘,把工钱讨回来。于是,趁蒋威不注意,我直接敲死了他。”   “但我必须得想办法留下孔大庆的痕迹,正好车里的驾驶证上有孔大庆的身份证号。我知道现在买散装汽油需要实名,又怕工作人员发现不是同一个人,就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故意买了两桶汽油,把蒋威的尸体扔到派出所附近烧掉——就是为了让警察早点发现尸体。”   “平舒区是个小地方,杀人案不多,一旦发生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但一直到三号,警察和钱文焘都没什么动静,我着急了,将当时拍下的照片送到了钱文焘的公司,还有一封勒索信。”   郭子军冷笑一声,接着鄙夷道:“可惜,钱文焘这狗东西是真抠,都到这份儿了,还是一毛不拔。我等到了九号,他才愿意上门来见我,跟我谈条件。可中途他又要报警,被我发现了……我也没放过他,把他打晕过去,绑了起来,埋在了这里。”   路从辜双手抱臂:“事后,你又把车丢在了一处汽修厂,对么?”   这副淡漠的神情似乎让郭子军大为光火。他猛然爆发:“是他们把我逼到这一步的,但凡蒋威能收敛一点,但凡钱文焘愿意结清工钱,我都不可能非要杀人。他们活该!他们都活该!”   应泊面色不改,话音掷地有声:“他们活该,那十七年前惨死的杜立娟呢?白白蒙受十七年牢狱之灾的马维山呢?你是不是也要说,是他们自己倒霉,跟你没关系?”   郭子军顿时怔住。   离开现场时,风和雪都停了,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信步走到车旁,应泊仰头沐浴着阳光,忽然问:   “你觉得钱文焘要杀蒋威,只是为了讨债吗?”   路从辜停住脚步,侧脸看向他,意思是有何高见。   应泊掏出手机,打开一幅思维导图,指着上面的一对母主题和子主题:“你看,昌义建筑的母公司,是龙德集团。”   眼见路从辜面上已经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应泊顿了顿,又道:   “而龙德集团现在的实际控制人,就是赵玉良。” 第34章 岁聿云暮   “证据都齐了?”   “讯问笔录、询问笔录、鉴定报告、勘查报告……”徐蔚然清点着所有移送过来的材料, 习惯性地按顺序整理好,“嗯,差不多就这些了。”   “可以批捕了?”   徐蔚然从抽屉里取出文书,推到对面:“批准逮捕决定书, 在这儿, 师父亲自写的。”   “不需要补充侦查了?”   “这个我说不好, 万一师父阅卷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新的点子, 也是有可能打回去补侦的,需要做好准备。”徐蔚然面露难色。她才说完, 应泊人未到,话音先传进房间:   “我全程把关, 不会出现大问题。起诉意见书写了吗?”   “在这儿。”肖恩忙从厚厚的一摞材料中翻出起诉意见书递给他。应泊坐在徐蔚然旁边, 快速翻阅一遍, 点点头:“嗯, 差不多了, 可以收拾收拾准备下班了。”   他含着笑,向肖恩使了个眼神, 用口型说道:“叫一下你们路队。”   方才徐蔚然清点案卷材料多花了些时间,沉默中只余不急不缓的“唰唰”声, 传进耳朵里勾起困意, 路从辜用手支着下巴试图保持清醒, 但收效甚微, 两眼一闭就再也没睁开,呼吸变得平稳绵长。肖恩两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晃了晃:   “头儿……头儿!下班了!放假了!坚持住!我马上救你出去!”   “嗯?”路从辜艰难地挣开眼皮,“……都没问题了?”   “没问题了,剩下的收假后再说吧。”应泊起身, 把案卷放进柜子里,“现在,该回家过年了。”   欢呼声瞬间炸开。肖恩望着窗外渐密的雪片,忽然想起什么:“你们今晚都回得去家吗?不会只有我一个留守吧?”   欢呼声戛然而止。   方彗拧紧自己的巨型保温杯盖子,率先开口:“本来想开车回去的,但是大雪封路,回不去了。”   击鼓传花似的,问题传给了下一个人,徐蔚然拨弄着办公桌上的便签纸:“我也跟爸妈说过年要加班,就不回去了。”   轮到路从辜的时候,应泊整理案卷柜的动作一滞,锁柜子的动作都有意放慢,侧耳倾听他的回答。路从辜本来不打算参与讨论,却被所有人紧紧盯着,只好无奈道:“爷爷奶奶被我爸接走了,我也一个人。”   “哎呀——都是可怜人。”肖恩为难地喟叹一声,又一拍脑门:   “其实咱们几个可以将就将就,一起过个年。”   “春节连市的餐厅都被订满了吧……”方彗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外卖也点不到,只能吃泡面咯。”   “大过年的,就吃泡面啊?”   “要不……去我家?”一直没发表意见的应泊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囤了很多菜和肉,可以自己做。”   他看了眼手机时间:“四点多,还来得及,能让你们八点前吃上十二个菜的年夜饭。”   事情的性质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投向他的每一道眼神都立刻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你会做饭?”   “嗯。”鬼使神差地,路从辜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而且手艺不错。”   主意打定,说走就走,饿鬼似的几个人打闹着跟在应泊后面。这是一处装修还算精致的小区,方彗环顾了一周,问:   “应检,这是你自己的房吗?全款买的?”   她把肖恩拉到身边,指着楼上耳语:“你看,还有阳台,不错的。”   “不是我的房,是我租的。”应泊打开单元门,“调回来之后没地方住,正好师父有个同学要搬到国外去,她帮忙联系了一下,就把房子低价租给我了。”   他没发现,身后的路从辜眼神一黯,似乎在思量什么。   乘电梯上行,最终停在一户门前。应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礼貌说道:“这两天太忙,没来得及收拾家务,请见谅。”   他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温馨熟悉的家,而是——张牙舞爪飞扑过来的张继川?   “啊,我亲爱的朋友!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刻!我的双眼是否在欺骗我?”张继川一个熊抱,整个人挂在应泊身上,“我的心脏此刻正如一只受惊的云雀,在我的胸腔里扑腾着它那狂喜的翅膀。让我好好看看你——是的,这确实是你,不是我在孤独的夜晚臆想出来的幻象!”   应泊被他肉麻的翻译腔呛住,欲言又止,费了点力气才把他从自己身上卸下来:“……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今天早上去了机场。”张继川瘪瘪嘴,又转身走回屋内,颓唐地躺在沙发上,“办值机的时候才发现行程买反了。”   应泊无语凝噎,白了他一眼,其余几个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张继川向应泊身后望去,眼中一亮:“蔚然,你怎么也来了?”   “跟你一样,来蹭饭的。”应泊把他们领进来,向沙发挥了挥手,“坐吧,就当自己家。我去备菜,你们谁搭把手?”   路从辜根本没打算坐下,脱下外套后就打算跟他进厨房。方彗有眼力见,忙起身道:   “应检,你手上的伤还没好,我们帮你做吧,你在旁边指挥就行。”   张继川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刀工好,我来切菜。”   “……也不是不行。”应泊暂时觉得这提议不错,“让我想起了上辈子在紫禁城当大内总管的日子。”   但现实往往比想象残酷得多。几个人把厨房搅得天翻地覆后,应泊有些后悔把他们带回家了。   “啊啊啊啊这螃蟹怎么还是活的!啊啊啊啊它爬出来了!救命啊!”徐蔚然和方彗尖叫着缩在厨房墙角。肖恩则忙着跟油锅一决高下,但在油锅雨点般的攻击下接连败退:   “我操!这油怎么到处乱溅!我□□操烫死我了!”   他甩着手,疼得满地乱蹦,很不巧地赏了来救场的路从辜一个耳光。   而在案板上切肉的张继川则用握手术刀的方式握菜刀,半小时了也没切出一盘肉。应泊斜倚在厨房门口,幽幽地问:   “你在国外那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白人饭嘛。”张继川潇洒地一甩脑袋,“别担心,没饿着,我闻闻隔壁的大/麻味就饱了。”   应泊哭笑不得。他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自己负责打扫残局,只留下张继川帮忙备菜:   “这些都要细细地切成肉馅,那些要细细地切成肉丝和肉片。肉片必须切得薄厚均匀,有肥有瘦……”   张继川攥着菜刀,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然后慢慢拧起眉头,“咣”地一声把菜刀拍在菜板上:“你莫不是——”   “没错。”应泊憋着笑,拍拍他的肩膀,“洒家就是特地来消遣你。”   趁着炖肉的空当,应泊拨通了视频电话,刚一接通,画面里就出现了夏卓尔狂奔着的,兴奋到模糊的脸。不用猜就知道,她又跑到院子里偷偷放鞭炮去了。   “卓尔,压岁钱打过去了,记得查收——师父呢?”   “妈!哥找你!”夏卓尔向屋内大喊一声,又看向屏幕,“哥,你今年还是一个人过年?”   “怎么可能?”应泊把屏幕转向厨房外,众人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配合地挥挥手,高喊着:   “过年好!”   八点整,春晚开场歌舞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十二道菜挤满方桌,饮料是张继川带来的红酒。应泊被众人推到主位,面前的碗里堆着小山般的菜。   “这红烧排骨绝了!”方彗腮帮鼓得像仓鼠,“对了,应检你家WiFi密码多少?我要抢红包!”   应泊把密码打在聊天框里发给她:“抢红包?那我把你拉进我们群里,张一刀每年都发特别大的。”   张继川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慷慨道:“不白来,都不白来嗷。”   “……有法必医?”肖恩念出了他们的群名,“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为什么还要特地建个群?”   应泊挠挠后脑,笑得尴尬:“本来想把其他人拉进来的,但没人愿意搭理我们俩。”   路从辜坐在应泊身边,每次刚把饭碗打扫干净,应泊都会在电光石火间补充上新的饭菜。他吃得实在胃胀,借着打电话的由头躲到窗台,拨通了视频:   “爸,新年快乐。”   接通的是他的父亲路项禹,背景音里还有爷爷喝醉后侃大山的声音:“……儿子啊,吃了吗?我陪你爷爷喝酒呢。哎,你这是在谁家?”   “在……应泊家。”他紧跟了一句,“应泊回来了。”   “谁?”路项禹的神色先是有些迟疑,又马上变作一腔惊喜,“你说谁回来了?”   “应泊,就是你想的那个应泊。”路从辜转身望着餐桌,目光全落在应泊映着电视屏光亮的侧脸上,嘴角不自觉漾起笑意:   “不过,他还在租房,我想……”   窗外鞭炮响声连天,应泊一个人收拾好餐桌上的虾壳、骨头,把餐盘都端回厨房。厨房外的众人又转而沉浸在打牌的热闹中:“四个2,要不要?”   “啊,蔚然快把我绩效都赢光了!”方彗的哀嚎传来,徐蔚然的笑声紧随其后。   洗碗槽里浮着油花,泡沫顺着水流旋转,应泊戴着橡胶手套洗碗,手掌被粗糙的内层摩擦得再一次肿痛起来。   “该买一台洗碗机了。”他想。   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足勇气,脱下一只手套,点开陈嘉朗的聊天框:   “新年快乐,好朋友。”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路从辜的体温隔着毛衣透过来。他全身一震,急忙转身,却被路从辜从后按住,松开的围裙带子也被重新系好。   “搬来和我住吧。”   "啊?不、不用麻烦……"应泊还没反应过来含义,下意识婉拒,话却被碗碟碰撞声打断。路从辜夺过他手里的钢丝球,把盘子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我看了,这房子暖气管道有点老化,不安全,不适合长住。”   “可是……”应泊踌躇了一会儿才说,“我家是新换的地暖啊。”   不好,扯谎被戳穿了。路从辜大脑急速运转,又立刻换了套说辞:“安不安全另说,要是房东搬回来了,你怎么办?”   他提前预判了应泊可能的回答,抢先说:“再找房子太麻烦了,很难找到可靠的房东。”   电视机里开始新年倒数,客厅里欢呼声震得吊灯摇摇晃晃的。应泊望着路从辜低头认真洗碗的侧颜,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一脸桀骜的少年也是这样不讲道理地把礼物塞到自己手里:“给你你就拿着,废什么话。”   “五!四!三!”   烟花在夜空炸开的瞬间,应泊听见自己轻声说:“好。” 第35章 磨合   虽然一早就明白, 以法学生终身学习的形势,书多很正常,但路从辜第三趟折返楼上楼下之后,还是觉得有点太多了。   应泊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带的大件行李, 简朴得让人有种他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长住的感觉。唯独书房里那一排排用浩如烟海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大部头书, 都被他整整齐齐放进了贴着标签的牛皮纸箱。   “这些书都要带吗?”路从辜单手扛起标着“证据法学”的箱子, 禁不住一声闷哼。这样的纸箱已经塞满了两辆车的后备箱和后座, 像是摇摇欲坠的小山。   “很多都是淘来的二手书,已经绝版了。”应泊扶着车门喘气, “歇会儿——喝口水吗?”   两辆车拐进巷子时,太阳已经西斜。路从辜的家就在望海一中后面, 高中时不仅可以走读, 而且睡到六点半再起床也来得及上早读。   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终于把东西都搬上楼。应泊局促地站在玄关, 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 感觉同记忆里的模样不太一样,便问:   “是……重新装修了一遍吗?”   “嗯, 我不喜欢以前的装修风格,工作后攒了点钱才找人重装的。”路从辜将纸箱放在鞋柜旁, 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棉拖, 一双深灰一双浅灰, 鞋面绣着吐舌头的大耳朵狗狗。   “拖鞋是新买的。”他把深灰的那双推给应泊, “这是加绒款,冬天穿,夏天的在柜子里,还有一双洗澡穿的,在浴室。”   应泊换上拖鞋, 码数不大不小刚刚好。他抬起头,正对上路从辜带着询问的目光,慌忙移开视线,嘴角的笑却压不下去:“谢谢,很暖和。”   “格局你应该记得,这是客厅,左手边是主卧,右手边是次卧,厨房和卫生间在那边。”路从辜随手一指,领着应泊往主卧的方向走,“以前是爷爷奶奶睡主卧,我睡次卧,我爸很少回家,回来也是睡沙发。二老回乡下之后主卧就空出来了,正好留给你。”   他打开主卧门:“已经收拾好了,床上用品也是新换的。”   床边摆着张懒人沙发,旁边是工作桌,上面有一盏可调节的阅读灯。路从辜拉开窗帘,夕阳的余晖洒在米白色的沙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知道你书多,还特意换了个书柜,就是可能有点小——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   应泊的手指抚过沙发柔软的布料,想起自己租住的房子里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他转头看向路从辜:“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昨天。”路从辜轻描淡写地带过,“家具城昨天才开门营业。”   应泊用了一段时间才勉强适应“寄人篱下”的生活。最初的几天,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局限在卧室、厨房、餐厅和卫生间,只有做家务的时候会到客厅和阳台转转,而且尽量不会让自己生产垃圾,洗完澡也会把浴室打扫得一滴水都没有再出来,比住酒店还要小心。   而且,他连行李都没完全拆封。   警校养成的习惯让路从辜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整洁,何况,在家里随便一点本来就无可非议,但应泊如履薄冰的表现让他也不得不变得束手束脚,力求所过之处一尘不染。但总这么过谁都受不了,在应泊又一次在饭后做好垃圾分类,准备丢到楼下时,路从辜忍不住开口:   “当自己家就好,不用这么……”   他话还没说完,应泊已经出门丢垃圾了。   浴室雾气氤氲,应泊抱着自己的灰色睡裤在门口徘徊,他闲不住,出来寻找需要换洗的脏衣服,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几件。磨砂玻璃映出路从辜轮廓分明的背影,灯光从顶上打下来,发梢的水珠顺着脊沟滚入腰窝。应泊错开目光,摇了摇头,把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都抛至脑后。   洗衣机上搭着一团黑色套装,是路从辜的作训服,他顺手捞了起来,扔进脏衣篓。   共同生活支出同样是个问题。正当路从辜睡前忽然想起查看这个月的水电费账单时,却发觉本该只剩个位数的余额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大笔。   他踩着拖鞋,跑到卫生间,冲正在洗漱的应泊晃晃手机:“你交完了?”   “嗯。”应泊吐掉嘴里的泡沫,慢悠悠地说,“以后我来交吧,就当抵房租。”   如果真的是合租室友,路从辜会相当满意,毕竟对方不仅不会给他添麻烦,而且回家就有热乎乎的饭端到嘴边。但问题是——这个人是应泊,他从来没打算把应泊当合租室友看。   或者说,不止是做合租室友。   情绪积压久了总会爆发。终于,他成功在晚饭前把应泊堵在厨房流理台。应泊举着锅铲后退,后腰抵住冰箱门,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搞什么名堂:   “怎、怎么了?我今天饭做得确实晚了点……”   油香在方寸间纠缠。路从辜定了定神,才一字一顿道: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磨合不来,我会赶你走?”   “没有啊……”应泊微微张大嘴巴,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还不忘把锅铲伸进锅里搅和两下,“等会儿再说,肉要老了。”   如果一定要说应泊有哪里让他产生意见,可能就是作息问题。从大学起,路从辜就形成了六点起床的生物钟,洗漱后他会绕着小区晨跑一个小时再回来,晚上不加班的话就会在十点早早睡下,假期也一样。但应泊在假期会一觉睡到中午,晚上则一熬起来就忘情了,仿佛只有在晚上才会精神焕发、文思泉涌似的。   暖黄光晕从主卧门缝漏进来。路从辜稍稍推开门,应泊正戴着眼镜,蜷在懒人沙发里敲击笔记本。长睫在镜片下投出蝶翼似的阴翳,光影流转其上,疲惫中又有几分恬静。   “应检察官。”路从辜倚着门框,睡袍腰带松垮系着,“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墙上的影子随他的动作摇曳,将应泊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应泊偏头望向他,敲键盘的手一滞,喉结不明显地上下滚动,摘下眼镜揉捏鼻梁:“马上就好,你先……”   刚说完,应泊回想了一下,敏感的神经颤了颤:“是我吵到你了吗?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有点不对劲就睡不着,就是来提醒你注意休息,不然又要开始头痛了。”路从辜嘟嘟囔囔的。应泊把笔记本放到一边,起身到厨房去,又端着一杯牛奶回来,把温热的杯子贴在路从辜脸颊上:   “微波炉热过,喝完就睡,我也睡,好不好?”   此后,应泊稍微收敛了一点,也可能是熬不住了。不过,好景不长。凌晨两点,客厅浮动着幽蓝的荧光,光芒从卧室门顶上的磨砂玻璃渗透进来。路从辜翻了个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应泊不再看电脑熬夜了,他开始看电视熬夜了。   路从辜倒不是睡不着,应泊看电视一直都是静音,丝毫不会吵到他,他只是好奇怎么会有年轻人会像空巢老人一样,大半夜盯着电视发呆,难道手机不比电视好看吗?   不行,他太好奇了,必须下去看看。路从辜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出来,连被发现后的理由都想好了:“我起夜,不用管我。”   电视画面明明灭灭地映在应泊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声音。装了一半热水的马克杯在茶几上氤氲着白雾,应泊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瞳孔里盛着整片寂静的……   比奇堡?   他在看《海绵宝宝》?   路从辜不敢置信地看了几眼电视屏幕,确定是少儿频道的《海绵宝宝》。他在原地站了两分钟,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鼓起勇气道:   “那个……你可以放大音量的。”   应泊猛地转头,慌乱中碰到了遥控器,误触静音键。倏然间,章鱼哥暴躁的抱怨在客厅炸响:“如果有一天,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我永远不会让我的双脚站在这油污的地板上!”   二人一同陷入沉默。应泊挠挠脑袋:“呃……很有道理,对吧?”   路从辜看着应泊手忙脚乱按回静音键,忽然想起监狱被追杀那天,此人面对枪口都能从容交涉谈判的模样。他不由得一笑,坐到应泊身边,抓住应泊调音量的手:   “就这样,挺好的。”   不过,应泊好像变得如坐针毡起来。他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吃小蛋糕吗?我下午买的。”   获得路从辜点头许可,他逃也似地跑进了厨房。   一口气看完了五集,困意终于漫过好奇心。路从辜感觉意识像被潮水推着往深海下沉,恍惚间有温热的触感托住脖颈。等回过神时,他的额头已经抵在应泊的颈侧,脑袋被应泊的肩膀稳稳托住。   他知道自己应该坐直身子,可大脑中枢已经不受他的意志力指挥了。留香喷雾和沐浴露的甜香从应泊睡衣和衣领里散发出来,路从辜紧绷的那根弦一松,便全身脱力靠在应泊身上,彻底睡着了。   应泊的呼吸因这一刹而停滞,握着遥控器的手悬在半空。屏幕里蟹老板正在数钱,荧屏变换的光掠过两人交叠的影子。他僵硬地小幅度拧转身子,指尖悬在路从辜发梢上方半寸,终究没敢落下,转而将一张毛毯轻轻盖在路从辜身上。   “……晚安。”   路从辜是枕在应泊腿上醒来的,身上盖着墨绿色的毛毯。阳光在阳台的窗棂跳跃,洒进来一角,应泊的头歪倒在沙发靠背上,看上去睡得正熟。   不知道这样枕了多久,路从辜担心把应泊腿压麻,手支着身子打算坐起来,却被应泊重新按回腿上。   “时间还早。”应泊根本没睁眼,手覆在他脸颊上揉了揉,声音轻得像海面浮沫,“睡吧,我在。”   晨光熹微中,两双拖鞋安静地依偎在沙发旁;烘干机里,灰色睡裤与作训服缠绕成解不开的结。不止是衣服、餐具,连冰箱里的蛋糕炸鸡都分成了两人份。   新生活开始了。 第36章 檀香   靖和律师事务所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四面CBD大楼的浮光, 应泊熟稔地推开门,暖风裹着香根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路从辜跟在他后面,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从来没来过律所。”   “学历高一点的流水线罢了,不用害怕。”应泊稍微放慢了脚步, 让路从辜能紧跟在自己身边——这样两人都多了一点底气。   律所位于写字楼26层, 路从辜一向不喜欢穿正装, 但为了表示尊重, 今天特意打扮得端庄一些。应泊拗不过他,只好给自己喷了点香水——是味道经典沉稳, 什么场合都不会出错的那种香型,也顺便给路从辜喷了一点。   开放式办公区里, 二十多个西装革履的律师正对着电脑屏幕和案卷皱眉, 像群被程序编码的完美机器。不过, 如果向办公桌下望去, 就能发现他们脚上踩着各式各样的平底鞋或是拖鞋, 皮鞋和高跟鞋被随意地踢翻。   “他们的工位都不是免费的,年末要交管理费, 连打印都要额外收费。”应泊倚在前台,把声音压到最低, 同路从辜耳语, “看着光鲜亮丽, 其实很多人都是倒贴上班。”   “应检这边请。”前台接待的嗓音甜得发腻, 指甲上镶着碎钻的手指划过平板电脑,“陈律师正在给团队开会,您稍等,我这就……”   她话没说完,一道清朗的男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不必。”   二人应声望去, 一个眉眼艳丽,神色却冷淡倨傲的青年倚在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上。他穿一身深灰色的高定西装,金丝眼镜滑到鼻梁,右手还握着激光笔,红色光点像滴蚊子血,钉在投影幕布的股权结构图上。   他似乎是有意在这里等待他们。接待向青年点头致意,而后低着头快步溜走,青年转头叮嘱会议室众人:   “并购案尽调报告今晚十点前发我邮箱,过时不候。”   转向应泊时,青年那双桃花眼里多了一丝喜色,凌厉的面部线条也柔化下来。他笑着解开西装扣,露出里面的靛青暗纹马甲,迈步迎面走来,将其他人晾在会议室里:“你晚了五分钟,不过没关系,我愿意等。”   这话和青年的神情让路从辜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当他发现青年的视线完全把他排除在外,全部炙热地黏着应泊时,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把应泊藏在身后的冲动。   是占有欲吗?   气氛已经开始变得剑拔弩张,应泊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站在路从辜和陈嘉朗中间,身体本能地微微偏向路从辜,代为介绍说:   “这是我的同学,靖和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陈嘉朗,现在主要负责一些非诉业务。”   他又转向陈嘉朗,语气带着罕见的紧绷:   “这位……也是我的同学,市局刑侦支队队长,路从辜,立过二等功,业务能力相当强悍,人也很可靠。”   陈嘉朗的视线终于施舍般落在路从辜身上,带着挑剔的敌意:“应泊,我是说欢迎你常来靖和坐坐,可没说欢迎其他人,律所不接待没预约的客人。”   “我不是跟你——”应泊开口想要辩驳,却被路从辜拦住。尽管已经不爽到了极点,出于礼貌,路从辜还是上前半步伸出手:“幸会。”   然而,陈嘉朗只是斜睨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摘下金丝眼镜擦拭,转身走向办公室:“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应泊看着路从辜的手悬在半空,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指尖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半是安慰半是歉疚地把他的手攥在掌心,上前一步把他护在自己身后,跟上陈嘉朗的脚步。   “马老师还没到吗?”应泊的话音变得冷峻。   “我怎么知道。”陈嘉朗呛了回来,“先进来吧,外面太吵。”   陈嘉朗推开办公室的实木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从门缝钻出。三个实习律师战战兢兢地站在办公桌前,手中的文件被攥得皱皱巴巴的。   “这就是你们改了三遍的合同?”陈嘉朗走到办公桌后,话中带刺,“连最基本的格式都搞不清楚,你们是来挂证实习还是来度假的?”   他满面嫌恶,修长的手指捏起一份文件团成废纸,纸张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实习律师下意识地偏过头,仿佛是预判了他会把纸团扔到自己脸上。   但陈嘉朗到底没那么做,也许是有外人在场的缘故。   饶是应泊见过太多性格刁钻的律师,这一幕还是让他叹了口气,他注意到路从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大概是因为不习惯这种等级分明的工作环境。陈嘉朗将文件夹摔在桌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凌厉如刀:“今天下班前改不好,就收拾东西走人,靖和不伺候祖宗。”   几个实习律师低头不敢反驳,陈嘉朗又提高了音量:“愣着干什么?滚回去改合同!”   其中一个刚迈开步子,又被陈嘉朗叫住:“等一下,你,先去把唐律师叫来。”   “唐、唐律师在开庭。”实习律师战战兢兢的,“法院临时通知改排期了……”   “没关系,那就不打扰唐律师了,不是什么大事,开庭要紧。”应泊忙出言解围,又向实习律师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趁这个机会赶快离开。   实习律师们如蒙大赦般逃出办公室,最后一个女孩差点撞到路从辜身上。陈嘉朗大概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激,突然换上温和的语气:“应泊,坐吧。”   他指了指真皮沙发:“路警官也请坐。”   最后半句极其敷衍,路从辜的嘴角微微抽动。   办公室的装潢相当豪华,甚至可以说是铺张浪费。二人的视线齐齐扫过书架,正中央有一张被装裱起来的合影:气质尚有些稚嫩的应泊和陈嘉朗在模拟法庭相视而笑,应泊手中捧着证书,内页上印着“最佳辩手”四个鎏金大字。   应泊只是一个瞬间便发觉了异常——他不是第一次来,很清晰地记得这里原本没有这张合影。他心下一沉,慌忙侧脸看向路从辜,目光却被避开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路从辜无法忽略,胸腔里有某种酸涩的情绪在暗暗膨胀。   书柜旁则立着一尊鎏金佛像,香炉里青烟袅袅。陈嘉朗从紫檀木茶海取出茶盏,放在茶几上。路从辜的目光在那佛像上略停了停,脸上分明写着:“他这样的人,居然信佛?”   “很意外?”陈嘉朗捕捉到他的表情,“《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在纸醉金迷的欲海里沉浮,当然要……”   应泊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我们是党员。”   “好吧,你们才是一伙儿的。不过应泊,你该不会想让条……”他优雅地改口,用鞋尖碰了碰应泊的膝盖,“让路警官用审讯那套对付我们的当事人吧?有罪推定不可取。”   应泊咬牙切齿:“我们有分寸。”   闻言,陈嘉朗点燃细支雪茄,烟雾在他镜片上蒙了层纱。他倾身越过茶海,将烟圈徐徐吐在应泊脸上:“我知道,我知道,你当然有分寸,你对谁都有分寸。”   相当露骨的挑逗。   应泊有些不耐地别开脸,视野的余光里,他瞥见路从辜的指节捏得发白。一股无名火冲上颅顶,他抓着陈嘉朗的手腕,撞开办公室的阳台门,又重重地关上,将人甩向护栏:   “你今天,有点过分了。”   “过分?我又不是只对他一个人过分,你不是早就清楚我什么德行吗?”陈嘉朗嘲讽地一笑,“怎么,护短了?”   应泊极力压抑着怒意:“你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社交态度吗?”   “我对条子向来没有好脸色。”陈嘉朗将膝盖挤进应泊□□,冰凉的手指抚上他发烫的耳垂,“当年你说要做正义的殉道者,现在倒被权力和安稳的生活招安,学会养狗了?”   “你嘴巴放干净,路队接手了案件,这是正常的工作流程。”   “正常?你们两个连香水的味道都一样,这也叫正常?”陈嘉朗眼睛眯成危险的弧度,“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还真是巧合。”   “他碰过这里吗?”陈嘉朗的指尖游移到应泊的皮带扣,潮湿的呼吸喷在耳廓,“还是说……连手都没牵过?”   应泊猛地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腕骨捏碎:“陈嘉朗,适可而止。”   疼痛顺着神经攀上大脑,陈嘉朗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旧自顾自道:“他知道我穿过你的衬衫吗?知道我每次在酒局上喝到烂醉,都是你背我回家吗?知道最穷的时候,我们两个吃同一份饭吗?”   记忆如潮水倒灌。此刻掌心下的皮肤冰凉颤抖,应泊忽然惊觉陈嘉朗瘦得惊人,慌忙松开手。陈嘉朗倚在护栏上,摸出烟盒,又叼起一支烟,侧脸在烟雾中忽明忽暗:   “你指望我说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刺耳响声,陈嘉朗厌恶地向下一瞥,弹落烟灰:“不如我现在跳下去,成全你们这对?”   “别说了!”   应泊的拳头擦着陈嘉朗耳际砸在阳台护栏上,血腥味在齿间漫开,是他咬破了舌尖。陈嘉朗不退也不躲,眼里连一星半点的恐惧都没有,反倒是应泊先退却了:   “嘉朗。当年只是四千块钱而已,我们现在……都不缺这一点钱了。”   陈嘉朗的讥诮渐渐变作苦涩:“在你眼里,只是四千块钱吗?”   重物坠地声像把剪刀,裁开二人之间凝滞的空气。应泊向外望去,马维山风尘仆仆地闯进办公室,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狠狠摔在了地上: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37章 断弦   马维山手上抱着一个牛皮袋子, 里面的文件飞了出来,散落一地。路从辜一个箭步冲上去,托住马维山手肘将他扶起,却摸到了一把硌手的骨头。这具身体轻得不像中年人, 倒像具蒙着人皮的骷髅。   “没事吧?”   “没事, 人老了, 腿脚不灵便。”马维山揉着被摔痛的胯骨和膝盖, 抬头望着路从辜,“……您是?”   “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路警官。”应泊上前帮忙整理散落的文件。也许是因为上次在检察院门口的经历, 马维山佝偻着背不敢抬头,更不敢同应泊对视。   “应检和路队真是菩萨心肠, 这种记吃不记打的丧家犬都带回来养。”陈嘉朗碾灭烟蒂, 抱臂倚在阳台门上, 盯着马维山的眼神比语气更促狭, “哎, 把你捞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到处惹是生非的。”   应泊很清楚这话什么意思。马维山前些天在超市小偷小摸, 被老板发现后还不承认,民警到场教育了一顿, 灰溜溜地回家了。他也想不明白马维山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歹曾经也算是为人师表, 难不成十七年的牢狱之灾真叫人变化如此之大么?   越想越心乱如麻, 应泊又不愿让路从辜看出端倪,只能烦躁地闭上眼,揉捏着眉心:   “嘉朗,少说两句。”   “呵,这也不能说, 那也不能说。”陈嘉朗故意擦着应泊半跪的身子走过,“办公室留给你们,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应泊才松了口气,陈嘉朗又训狗般向马维山轻佻地吹了声哨:“别把我沙发弄脏。”   听见路从辜的指节咔哒作响,应泊忙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快走。”   待陈嘉朗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二人扶着马维山坐在沙发上,发现马维山一直在瑟瑟发抖。应泊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起身去找办公室的地暖调温器,又帮马维山倒了杯热水:“这样可以吗?”   “好多了,在监狱里落下的风湿罢了,谢谢应检。”马维山抱着热水杯,手指还在打颤。应泊翻动着那个牛皮袋子:“这些文件是怎么回事?”   “账目,龙德集团的一部分账目。”   应泊狐疑地抬头看他。   “我曾经……是龙德集团的财务总监。”马维山勉强一笑,“总经理沈东升遇害后,我离开公司,回到乡下做了一名小学老师。”   “所以,沈东升遇害的时候,你才能作为证人被叫去询问?”   “对。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证言没有被采纳,还消失了。”马维山耸起后背轻咳两声。   终于有了眉目,应泊转头看向路从辜,对方却没什么兴致与他对视,他只好悻悻地转回来。路从辜恰在此时开口:“当时询问你的是哪位警官,还记得吗?”   “当时询问我的是卢经武警官。”马维山用手指沾着热水,在茶几上写下名字,“高个子,肩宽,脸很瘦的那位。”   应泊自然是毫无印象,只能懵懂地看路从辜若有所思。   “你都跟他说了什么?”路从辜一指桌上的文件,“跟这些账目有关吗?”   “对,账目出了很大问题。龙德集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望海市的龙头企业,但当时的董事长赵玉生想要转型做光伏,投了很多钱进去,但失败了,资金链断裂。为了借钱,不得不签下对赌协议。”   “他找谁借的钱?”   “据我所知,是华泰集团,他的哥哥赵……”马维山忽然噤声,不敢再说下去。应泊紧紧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华泰集团曾经的总经理,赵玉良,对吗?”   马维山全身为之一震。他嗫嚅良久,才缓缓道:   “对,看来您已经知道了。资金链断裂不久,赵玉生董事长就进了监狱,我记得罪名是职务侵占,龙德也被全面租赁给华泰集团。再后面,就是沈总被害了。”   “你作证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记得吗?”路从辜翻阅着账目文件,   “我告诉他,沈总遇害前,公司起了一场火,很多票据文件都被烧毁了。沈总说要彻查,但阻力很大,一直没有下文……”   应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辞职?”   马维山轻叹一声:“虽然被全面租赁出去,但龙德的债务反而更重了,我是老员工,明白事情有蹊跷,为了避风头,所以辞职回了老家,做了一名小学老师,之后的事,您都知道了。”   见二人默不作声,他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   “应检,听您说,绍青村的案子已经破了,真正的凶手……也落网了?”   “对,凶手一共两个人,一个身亡,另一个也已经归案。”应泊说得很慢,努力调整措辞和语气,“抱歉,我们有规定,没有审判的案子不能透露太多。”   马维山迟钝地点点头:“我明白,没关系的。凶手……说什么了没有?”   “他……认罪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话音落地,办公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马维山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最终又落回应泊身上,一如生锈的齿轮终于卡进凹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数次,仿佛是绷紧的弦,终于不堪重负断裂,从中终于挤出破碎的、凄厉的呜咽。   他突然崩溃了。   “十七年,六千二百多天,我进去的时候,我闺女才……才这么高,一转眼过去,她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了……”浑浊的泪夹在眼角的皱纹里,马维山每说出一个字,牙齿就撞出咯咯的响动,“我现在想多陪陪她,可是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应泊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水面映照出马维山蹙在一起的五官。马维山抓起水杯猛灌,水流顺着皲裂的嘴角淌进衣领,在胸口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因为喝得太急,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成虾米,脊梁骨隔着衣服布料凸起狰狞的棱角。   “她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她说‘我的爸爸是英雄’,现在她说我是废物,是拖油瓶……”马维山枯爪般的手抓住应泊的小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应检你知道监狱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劳动,也不是挨打,是每次放风的时候看见天上的飞机云,我都会想,我女儿……我女儿是不是也在看着同一片天空想爸爸。”   路从辜递纸巾的手僵在半空,他发现马维山失禁了,尿液顺着沙发腿流下,在地毯上蜿蜒成河。应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怔,而后解下围巾,轻轻盖住那滩水渍。   “对不起!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控制不住啊……”马维山哭嚎着,用力拍打自己的双腿,“他们在审讯室里拼命打我,用警棍打,我不招就不许我上厕所,不许我睡觉,看守所里的人听说我是强/奸犯,也合伙欺负我,我真的怕了,我真的怕了!”   余音碎在声音劈裂的恸哭里。应泊不忍再看,侧过脸去,香炉上的线香已经燃了一半,佛龛里的鎏金佛像凝望着这一切,却无言也无动。   “对不起。”应泊合眼呢喃。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或许只是为生而为人的苦难赎罪罢了。   离开靖和时天色已晚,应泊和路从辜护送着马维山,前后脚进入电梯,电梯关门前一刻,应泊刚把消息发送出去:   “我不小心把茶泼到你的地毯上了,会找人清洗干净的,不好意思。”   陈嘉朗没有回。应泊把手机熄屏,对马维山柔声道:   “马老师,我们送你回去吧?”   马维山难为情地摇摇头:“不用了,我现在这副样子,不适合坐你们的车。而且,一去一回天就黑了,路也不好走,你们还是尽早回去吧。”   “也好,那我送您到最近的公交车站,看您上了车我再走。”应泊用口型嘱咐路从辜,“你先上车等我。”   虽然写字楼门口就是公交车站,但能把马维山送回家的公交车却不多,应泊陪着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一辆。等马维山颤巍巍地上了车,陈嘉朗才悠悠地回了消息:“办公室里有监控,高清的。”   应泊大惑不解:“你自己的办公室为什么要安装监控?”   “钱多,乐意。”   应泊不打算再跟他拌嘴,退出聊天界面,通知栏却又跳出新的消息:   “放心吧,你就是捅我一刀,我都不可能让你掏医药费的。”   不可理喻,应泊关上手机,转身往车位走。写字楼的玻璃门外,路从辜拎着两杯咖啡,正对着店面橱窗整理衣领。路灯暖黄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像把永不弯曲的尺。   应泊把手揣进口袋里,迎着寒风,走向那团温暖的光。   他在路从辜面前站定,但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路从辜并没有转头看他,而是直接开口:   “你和他……”   “研究生同学。”应泊抢答得速度太快,他自己也觉得心虚。路从辜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他,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我是问现在的关系。”   “朋友而已。”   “嗯,我们也是朋友。”路从辜似笑非笑。应泊后脊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他倏地想起,刚入职没多久,他背着醉成一滩烂泥的陈嘉朗回家时,那双桃花眼里也盛着同样的情绪:   “应泊,你不觉得我们是同类吗?”   “他很在乎你。”路从辜出言打断他的思绪。   “因为……四千块钱。”应泊抬手扶着额头,“他唯一的亲人病重垂危时,我把身上仅存的四千块钱都借给了他。” 第38章 霓虹禁区   “他……出身不太好吗?”   路从辜平生第一次对别人产生了一种泛着酸味的敌意, 因而衍生出一种迫切的窥探的冲动。鄙夷也好,嫉妒也好,仿佛只要证明了自己某一点比那个人强,他就会心安。   “嗯。”应泊轻点了点头, “这样背后议论别人……好像有点不太好,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我想给他留一些体面。”   “……你总是喜欢替别人着想。”路从辜无言以对。火气堵在心头, 闷成了一股焦躁的不甘。他转身就走,应泊忙跟在后面, 岔开话题:   “马维山变化太大了,你不觉得吗?”   “或许吧。”路从辜兴致缺缺。   应泊并不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很清楚路从辜在赌气, 而且一点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他只是觉得, 很多问题不是当下就能解决的, 所以他习惯性地选择回避。   哪怕这样会把对方越推越远。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个样子, 才过了不到一年……”他随着路从辜上了车,还在不停絮絮叨叨:   “我读研的时候, 曾经进行过一次调研, 采访了一位专办重罪案件的老法官。你知道在他手下最后被判处实刑的被告人里, 有多少在刑满释放后会再犯吗?”   “三成?”路从辜随口道。   “七成以上。”   这话终于挑起了路从辜的些微兴趣, 他的目光转了过来。应泊稍稍松了口气,继续解释:   “成因很复杂了。我国很多监狱不会把重罪犯和轻罪犯区分管理,往往采取的是混押的方式,很多人也许只是偷了点钱,但是可能会跟更恶性的抢劫犯、强/奸犯关在一起, 再加上监狱民警人手较少,很难扁平化、个性化地进行改造,很多罪犯本来算不上穷凶极恶,但浸染在那样的环境中,慢慢就会被同化。”   “虽然整体上出狱后重新犯罪的服刑人员比率并不高,但据一位教授的计算数据,按重新犯罪人平均每人作案13起,每名犯罪人将会形成20名被害人,如果没办法让他们正常地回归社会,这个社会危害性是不可估量的。”   看他像个书呆子一样讲解理论知识,路从辜挑了挑眉,夹枪带棒地问:“既然是你读研时的调研,他也参与了?”   “这倒没有,我们连方向都不一样,是不同的课题组。”话题又不幸拐了回来,应泊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被迫正视路从辜的情绪。   “从辜……”应泊很少这样叫他,“人都喜欢把伤疤藏起来,不喜欢展览。”   路从辜手指猛地收紧,攥紧换挡杆:“那我呢?我也是被藏起来的伤疤吗?”   “你和他不一样。”应泊低着头,手指摩挲安全带,“跟我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路从辜倾身靠近,逼得应泊退无可退,“因为我是条子,不懂你们大学者的那些深奥理论?因为我家世干净体面,没吃过你们从底层打拼上来的苦?还是因为……你其实根本没打算让我重新靠近你?”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容一指,应泊偏头避开他的逼视,却被路从辜捏着下巴扳正:   “说话!”   呼吸、指尖,甚至是眼神都炙热得发烫。惯常的从容渐渐破碎,应泊眼底情绪终于翻涌上来,流转中多了一丝捕猎的欲望。   “他看你的眼神就像一条发/情的公狗,我不喜欢。”路从辜垂下眼,睫毛轻轻颤动,“他羞辱我,是,你替我反击回去了,但今天之后你还会继续跟他联系,会纵容放任他越界的行为,对他隐瞒我们的过去,而我连表达不满的权利都没有。”   应泊勉强撑出的笑比哭还难看:“真的只是朋友。”   “应泊……”   路从辜拇指按上他唇瓣,阻止他往下说,两个字在齿间咬得格外缠绵:“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想说什么?   想说的太多了,可每次涌至嘴边,都会被仅余的理智逼退,再用整夜的时间自我消化。此刻,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只余一种渐强音,反复勾动着应泊的神经,要他别再压抑,反扑过去,像豺狼一样撕扯,像虎豹一样啃咬,把自己的思念和欲念统统宣泄出去——是你逼我的,既然一定要打破我的伪装,那就必须承受。   都送到嘴边了,还要故作矜持,做伪君子吗?   应泊迎上路从辜的目光,唇瓣开合几次,终于缓缓道:   “你觉得……马维山偷东西是因为学坏吗?”   闻言,路从辜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整张脸的表情都瞬间僵住。空了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   “这种时候就不要分心了,好不好?”   所有黏稠的暧昧气氛都在一刹那消散,路从辜退回阴影里,有些绝望地闭上眼,泄气躺倒,一手发泄似地砸在方向盘上,嘴里恨恨道:   “在死撑什么……”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整理衣服,脸颊上的绯红却怎么也消不掉。路从辜挂上挡,起步得太急,车几乎是窜了出去。应泊观察着周围路况,发觉不是回家的路,小心翼翼问:   “我们……不回家吗?”   路从辜不看他,冷冷道:   “带你去个地方。”   CBD的灯红酒绿在挡风玻璃上流淌,车载导航发出机械的指令。应泊盯着后视镜里不断后退的楼宇,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事与愿违,车子最终在一处金碧辉煌的建筑前停住,流光交织成斑斓的网,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间倾泻而下,顶上的霓虹灯牌和镭射灯球晃得人头昏眼花。应泊走下车仰头看去,上面分明是五个大字:   金樽夜总会?   他刚想问是不是走错了,路从辜便甩上车门,一脚踹开了夜总会大门,一股混合着香水、酒精与轻微汗味的甜香旋即扑来。   夜总会变幻莫测的灯光让应泊感到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问个究竟,又怕暴露两人的身份,这里鱼龙混杂,很有可能惹出什么麻烦。路从辜脚下带风大步走在前面,前台的侍应生忙迎了上来,问:   “您好,两位先生,请问有预订包厢吗?”   “VIP3号房。”路从辜把手机出示给他,应泊留意到,这好像不是路从辜平常使用的手机。侍应生扫码核销后,领着二人向店内走:“好,您这边请。”   跟随侍应生七拐八拐,二人来到一间包厢。侍应生打开门,将二人迎进去。路从辜却没有急着落座,而是揽住了侍应生的脖颈,在对方耳边低语:   “规矩明白吗?”   “明白,明白。”侍应生冲他打了个手势,随后快步离开,又送来了两瓶洋酒和一个果盘。应泊不安地四下张望,犹疑道:   “你疯了?这里是……”   路从辜起身,打开包厢内的灯光,转身将无所适从的应泊抵在隔音墙上。暗紫色氛围灯在他眉骨投下阴翳:   “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一次都没来过吧?”   “来没来过不重要,问题是,我们现在……”应泊欲言又止,安抚地搂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再生气,也不能影响工作,是不是?”   “呵。”路从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在他旁边,“你难道以为,我今天盛装打扮,只是为了跟你去见那个尖酸刻薄的讼棍吗?”   “什么……”应泊话还没问出口,包厢门一开一合,一批穿着短裙的粉红女郎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进来,跟在最后的大概是她们的领班。路从辜只是快速打量了她们一遍,便吩咐领班说:   “换一批。”   姑娘们摆摆手,失望地走了。不一会儿,领班又带着新一批女郎进来,在他们面前站定。仍然只是一眼,路从辜再次摇头:   “换一批。”   “路从辜,你要干什么?”应泊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抓住路从辜的手腕,话音里隐隐动怒。路从辜甩开他的手,仰头灌下大半杯纯饮威士忌:   “你不是很擅长观察么?猜猜看。”   就算对于能喝酒的人,威士忌也不能一口闷。应泊无可奈何地盯着他,看得出来,他的喉管被烈酒灼烧得相当难受,只能靠绷紧脖颈上的肌肉强撑。应泊倒了一杯茶水给他,又顺手把洋酒拎走,放到路从辜摸不到的地方。   第三批女郎鱼贯而入。路从辜忍着喉咙的灼痛,声音发涩:“换一批。”   “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领班也拿他没办法了,“我们这有清纯学生、冷艳御姐……”   “叫你们经理来。”路从辜截断话头,“现在。”   不多时,经理穿一套昂贵但不合身的西装推门而入,路从辜把玩着桌上的打火机,应泊在一旁一边小声嘟囔“玩火尿炕”,一边往嘴里塞水果。经理也不跟他们见外,一屁股坐在二人中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先自罚一杯:   “二位,是我们的服务哪里让您不满意么,您都可以跟我说。”   应泊没什么好脸色:“唾沫星子掉我杯子里了。”   “你们店里就那些了?”路从辜仰倒在座椅上,向应泊努了努下巴,“这位先生需要特殊服务。”   “我?”应泊瞪大了眼睛,声音都高了一个八度。   经理赔着笑递上一根烟:“哥要什么样的?您直说,我们新来了俄罗……”   “这些都不要。”路从辜躲开他递烟的手,翘起一条腿,“有一个叫做露娜的,肩膀有一个玫瑰纹身,把她叫来。”   “……您说的那位早不在这了。”经理不安地搓着手,眼底闪过一抹暗光,“不如让新人……”   “给你五分钟,叫不来今天就到此为止。”路从辜丝毫不退。   待经理狼狈地退出包厢,路从辜终于肯向应泊透露一二: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找那个女孩吗?”   应泊侧过脸,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女孩的本名,叫卢安棠。”   “卢安棠?姓卢?”应泊神情变得严峻,“难不成是……”   路从辜肯定了他的猜测:“卢经武前辈的女儿。” 第39章 城市边缘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当……”最后三个字太露骨, 应泊说不出口,又吞了回去。路从辜拿着一柄银叉子,从应泊手里的水果碗叉出一块哈密瓜:   “我也很惊讶。起初以为她是生活所迫,但后来发现她还在警校读书, 只是暂时休学, 按理说不至于沦落至此。”   “这孩子……”应泊不免担忧地摇头, 看路从辜两腮鼓鼓的, 又笑着问,“水果挺甜的, 是吧?”   “嗯,水果无限供应, VIP套间还送烧烤。”路从辜这才感觉酒劲儿上头, 扶着额头闭眼休憩:   “啧, 怎么还不来……”   他睁开一只眼睛看向应泊:“出去看看?”   “走吧。”应泊揉揉他的头发, “闲着也是闲着。”   走出包厢, 向着前台而去,一路都能听到千奇百怪毫无音律的嘶吼。走廊尽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混杂着男人的哀嚎。应泊和路从辜交换了个眼神,循着声源摸向VIP区的卫生间。   异响是从女厕所传出来的。应泊纠结地望了那女厕标识几秒, 回头询问路从辜。   路从辜也纠结半晌, 终究上前一步。   推开雕花木门, 地毯上散落着水晶烟灰缸碎片,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露背装的长发女孩,肩膀上玫瑰纹身格外显眼。她正踩着西装男的喉咙,细高跟精准抵住男人喉结:“再狗叫一声试试。”   西装男正是经理,已经可以确定女孩是谁了。   时间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屋内屋外四人面面相觑。女孩被睫毛膏晕染的双眼微微眯起, 戾气渐长。路从辜眼看来者不善,皮鞋碾过满地碎玻璃,准备迎战。   应泊倒是丝毫不怀疑路从辜能轻松制服这个女孩,但在这种地方惹是生非终究是下下策,极其容易暴露身份,尽快脱身才是关键。他猛地扯过路从辜的正装领带,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低头凑近唇边,掌下路从辜的后腰肌肉瞬间绷紧。   唇瓣即将触碰的一刹,女孩惊疑的话音及时响起:   “啊?”   应泊自然而然地后撤,但只撤了上半身,两人腰部以下几乎紧贴在一起,“不好意思,我们只是……找个地方亲热而已,家里有老人。”   “演也演得像一点。”路从辜小声抗议。   “先走了,不打扰。”应泊装作没听见,手停在他的腰胯之间,转身往外走,嘴里嘟嘟囔囔的:   “真奇怪,我们怎么会走到女厕所来呢。”   “站住。”女孩率先发难,“就是你们两个点名要睡我,是吧?”   “还有这回事?”应泊故作惊愕地回头,“我们……看起来像是会点陪酒的样子吗?”   这一停顿,似乎让女孩陷入沉思,她摘掉假发,露出下面的齐耳短发,盯着二人的脸看了许久,试探问道:   “市、市局……”   完了,不能暴露。在被揍经理惶惶然的注视中,应泊大脑急速运转,终于抢在她前面把话续上:“是、是姓鞠,没错。”   而后,他转向经理,两手叉腰:“让你叫个姑娘,有那么费劲吗?”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把那姑娘拉出了卫生间,装出一副醉态,故作亲昵地揽住她肩头,在大厅里一众疑似打手的大汉的注视下径直向外走,路从辜紧跟在后面。三人确定没人跟踪,并排站在夜总会外的马路牙子上,应泊把外套给了卢安棠,自己冷得直跺脚,碰了碰卢安棠的肩膀:   “你一个警校生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姑娘理直气壮:“我有在派出所实习啊,白天上班,晚上兼职,很合理吧?”   她从包里取出两张湿巾,擦掉肩膀上的“纹身”:“你看,我都只敢贴纹身贴。”   “你以后是要做警察的人,能搞这种兼职吗?先不说留不留案底,影不影响政审,你知道有多危险吗?”路从辜完全把她当作了自家后辈来教育。卢安棠听完缩了缩脖子,嘴上还在不服气地反驳:   “那我又没真卖/淫,就是卖卖酒,连行政处罚都算不上,留什么案底?”   “至于危险……”她回身向着卫生间一指,“也还好吧,不成问题。我没打他,就是砸了点东西吓唬他。”   “你还挺懂法……”这孩子伶牙俐齿,让应泊也有些头疼,“干多久了?”   “没多久,几个月吧。谁承想就碰上你们哥俩了。我又没想跟你们打架,你俩整那一出,真是……”   “掉价!”她把两个字咬得很重。   “你卖酒就不掉价了?”应泊反唇相讥。卢安棠气不打一处来,把他的外套甩在他身上:   “我不卖酒,你出钱帮我妈治病啊?”   应泊脸色一凛:“什么?”   “她妈妈胃癌,还在化疗,单位已经组织同事们捐款了。”路从辜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解释,“我就是被她妈妈委托,过来劝她回家的。”   再回到卢安棠身边时,两个人的语气都轻柔了许多。应泊重新帮她披好外套,绕到她面前,手支着膝盖哄劝说:“想挣钱有很多机会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缺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的工作适合,有的工作不适合,对不对?”   “看到那些彪形大汉了吗?”他指向夜总会大厅,“你当那些姐姐们都是自愿做这行吗?还不是被逼的。是,你身手好,但你能撂倒一个,难道能撂倒一帮吗?等到真正涉险的时候,再想脱身就来不及了。”   他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显然让这个女孩暂时放松了戒备心,她一直挺拔的腰背慢慢放松下来,语气也顺从许多:“我不是小孩子,这些道理都懂。不过,我做这行也不完全是为了赚钱……”   “哦?那是为什么?”应泊追问道。   安棠嗫嚅半晌,终于吐出四个字:“为了爸爸。”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应泊马上意识到有蹊跷,扶着女孩的肩膀把她推到车上,“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聊。”   应小姑娘请求,应泊和路从辜带她来吃了一顿肯德基。据她所说,自从母亲病倒以后,她就不敢来这种餐厅吃饭了,刚好今天碰上两个冤大头,可以狠狠宰一顿。应泊则表示这点东西还算不上“宰”,有需要可以常联系。   “这是……饿了一天了?”   “太忙了,没时间吃饭。”卢安棠把桶里的炸鸡油渣都倒在掌心,塞进嘴里。   “想吃还可以再点,没关系的。”应泊打开手机,又帮她点了一份。他和路从辜一人抱着一杯热饮,在桌子下我戳戳你,你戳戳我,都不忍心先开口揭开小姑娘的伤疤。   最终,还是应泊咬了咬牙,问:   “你说为了卢警官……是怎么一回事?”   “他五年前失踪了,到现在一直没有下落。”卢安棠倒也不避讳,坦然道,“在他失踪前,有人举报他在金樽夜总会嫖/娼和受贿,导致他先是被停职,虽然后来查清是子虚乌有,但他名声已经臭了,被迫辞职。”   “这……”路从辜拧眉,“我从来没听过。”   “当然,秘密举报,秘密处理,不可能让其他人知道。”卢安棠把圣代杯刮干净,顿了一下,才接着说:   “五年前的一个雨夜。我记得很清楚,8月21号,开学前一天,从傍晚开始,雨下了一整夜。他下午出门没带伞,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雨夜么?”应泊若有所思。路从辜侧脸看向他,却发现他面色如纸,脸颊的血色几乎在数秒内全部消退下去。   “怎么了?”路从辜把手搭在他大腿上。借着取餐的名义,应泊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   “蒋威五年前那场车祸,也是在8月21号晚发生的。”   眼见路从辜的神色也迅速变得凝重,应泊颤抖着嘴唇,慢慢分析:   “按照记录,大火把车辆和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却偏偏留下了车牌号和驾驶证?”   他不敢再想下去,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折返餐桌前,继续问道:   “你们事后有没有托人寻找过卢警官失踪前的踪迹?”   “当然找过,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钟山道,再往后就没有任何线索了。”   听到这里,二人对视一眼,都抿紧了嘴唇。   蒋威的车祸地点,就在钟山道。   *   昏暗中仅余一盏灯光,勉强照亮坑坑洼洼的路,雪水融化聚成溪流,冒着臭气流入下水道。路从辜轻轻踹开滚到脚边的啤酒罐,应泊随即补了一脚,踢得更远。   两人跟着卢安棠来到这一处简陋的筒子楼,小姑娘执意要自己回家,他俩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偷偷尾随护送。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们并没有把那个可怕的推测告诉她。   刚拐进小巷,四楼某扇窗户突然泼下半盆水。应泊急忙撤步,但还是被溅湿了衣服下摆。   “卢安棠!”他掸着衣服,往四楼望去,“这就是你欢迎的规格?”   “两位领导,跟踪妙龄少女,没把你们扭送派出所就不错了。”卢安棠咬着皮筋,“来都来了,上来坐坐吧。”   防盗门吱呀着裂开一条缝,一股浓烈的廉价沐浴露的香气混着烟味涌出来。不足十平的单间里堆满了单薄而暴露的亮片紧身短裙,应泊拎起一件缀满流苏的透视装,在自己身上比量:   “挺别致啊……”   路从辜看着他,瘪瘪嘴,默默地转过了头。   “这是夜总会安排的宿舍,整栋楼都是干这行的女孩子。我想既然要调查,就得深入群众,所以搬进来了。”卢安棠找了一大圈,摆出仅有的水果招待他们:   “对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路队旁边的……男朋友怎么称呼呢,总不好白吃您一顿饭。”   应泊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怔,瞟了一眼路从辜,失笑纠正她的用词:   “不,别这么说……”   不料,路从辜率先替他回答:   “应泊,市检察院干警,叫应检就好。”   “噢,应检好。”卢安棠忙跟上话,一唱一和的,完全把应泊架在了那里,“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检察院到底是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检查身体的。”应泊经常被问起这种问题,他已经懒得再认真解释了。手里的热饮还剩一口,他摇了摇,问:   “你在这里潜伏了那么久,打听到有价值的线索了吗?”   卢安棠把搭在沙发上的衣服都收拾起来团成球,塞进洗衣机,踢了一脚嗡嗡作响的滚筒:   “我只是最边缘的陪酒女,身份证被押在经理那儿——当然我用的是假证,虽然也会被监视和限制人身自由,但他们那点小伎俩还困不住我。”   她回到二人身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换上轻便的人字拖。平日里习惯了同卓尔相处,应泊也只把卢安棠当作自家小妹,伸手撩开她鬓边头发。她下意识躲闪,又被拉了回来:   “你耳朵后面怎么回事?”   “被一个老头子拿烟头烫的。”卢安棠拍开他的手,“他非得让我亲他一口,我反手就把酒泼他脸上了。”   茶几过于凌乱,路从辜用纸巾垫着手指,翻开上面的一个记账本,最新一页标着“任倩-306卡座-周四特价果盘”。他皱了皱眉,又翻了几页,一张压皱的招聘广告从本子里滑出来。   见他看得入迷,应泊也歪着上半身凑到旁边,读出了广告上的字:“……高薪日结文员?”   但印刷铅字下还有四个用指甲油写下的小字:“火坑,快逃。”   “倩倩是我的室友,被招聘广告骗过来的,说是丢了工作,打算找个日结过渡一下。”   应泊环顾四周,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小的一间屋子要挤两个人吃喝拉撒。他用鞋尖勾过塑料凳坐下,带起的风差点把茶几上堆满假睫毛的收纳盒掀翻:“她还没回来?”   “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卢安棠抓起卸妆棉,对着小镜子擦掉晕开的眼妆,“我一直在打听,没有消息,怀疑是失踪了。”   “失踪前有什么异常?”   卢安棠把腿架到床头:“她被老板选去参加了一个活动,当天晚上就没影了,也联系不上。”   两人紧张兮兮地:“你没去吧?”   “那肯定的。我这刺儿头,要是让我去,用不了五分钟就得给老板脑袋开瓢了。”   窗外传来突兀的猫叫,路从辜悄无声息地贴到窗边观察,对面窗户飞速闪过半张脸。他拉上窗帘,轻声提醒二人:   “有人在监视我们。”   他话音才落,楼下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卢安棠迅速起身,拉着二人冲出门外:   “撤,走这边,有防火梯。”   这姑娘虽然从高跟鞋换成了人字拖,跑起来的速度却一点不比另外二人差。她从护栏下钻出去,   “这么高?摔死了能报烈士吗?”   三人在生锈还不断摇晃的铁梯上跑得磕磕绊绊,楼上传来了防盗门被踹开的巨响。终于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卢安棠用手肘掩住口鼻:   “走这边吧,垃圾有点多,记得憋气。”   这里是筒子楼的后院,狭窄的小路两旁都是集装箱草草搭成的住房,房前立着四五个半人高的垃圾桶。应泊顺手推倒垃圾桶旁边堆积成山的塑料瓶作为路障,回身时多留意了一眼,垃圾桶下面似乎有什么伸了出来。   他倒退回去,缓步靠近垃圾桶,却在看清后全身悚然一震:   “等等,是人手!”   “什么?”前面二人已经跑远,听见他的声音又折返回来。   “是硅胶娃娃吧……”卢安棠强笑着,要去掀垃圾桶桶盖,“你们看关节都不自然……”   她的声音在触碰到那只手的皮肤时陡然变调:   “啊啊啊啊是软的呜呜呜……”   是一只女人的手。路从辜把二人推到身后,用塑料瓶拨开桶盖。果然,一具全/裸女尸赫然出现在垃圾桶里。   尸体蜷缩在厨余垃圾形成的凹坑里。卢安棠在路从辜背后探头探脑,又不自觉抓住了应泊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她的耳钉……是上周我帮她挑的。”   “没有血,也没有明显外伤……”路从辜打开手机手电筒,细致观察女尸,“死因是什么呢……”   应泊虽然人在刑事检察,但一向只在案卷照片里见过尸体。上次押着郭子军出现场,他也没有直面那两具直挺挺的尸体。垃圾桶里的景象给他的冲击力着实不小,他强忍着恶心看过去,尸体肘窝处新鲜的注射痕迹周围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有个针孔,会不会是吸/毒?”   卢安棠肯定道:“金樽夜总会里确实有人吸……”   路从辜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拐角处传来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应泊将两人推进集装箱夹缝,自己则贴着墙根,慢慢摸向声源。他也不敢向外探头,只好掏出手机打开相机,伸出去拍了张照。   镜头里有一双工装靴,还有一个大号塑料袋。听声音,那人在慢慢靠近夹缝外的垃圾桶,随后是一阵翻动的声响。   他要搬走尸体。   应泊距离那人最近。他用眼神示意路从辜将夹缝中的一块砖头递给他。但砖头比想象得要重一些,再加上路从辜酒劲儿没过,手上没力气,拿动时在地面刮蹭出刺耳的响声。   “嘶——”   那人猛然转身的刹那,应泊抡起砖头砸向他面门,路从辜顺势扫腿将人放倒。卢安棠冲过来补踹两脚,人字拖差点飞出去,又被她用脚趾勾回来。   三人飞奔出去,卢安棠一边提鞋,一边大声问:   “我要是帮你们当线人,能开实习证明吗?”   “不行!”二人齐声斥责,“回家好好待着!” 第40章 诸行无常   警笛声撕裂了浓稠的夜色, 由远及近,四辆警车将这片区域的各个出口围得水泄不通,红蓝警灯在集装箱建筑群的金属表面折射出破碎的光斑。   “封锁出入口,调取三小时内附近所有监控。”应泊冲最先跳下车的分局刑侦大队队长抬了抬下巴, “那伙人应该还没逃远。”   路从辜正半蹲在附近, 一边指挥走访, 一边看法医处理尸体, 这样的姿势能稍微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不至于被酒精控制大脑。他听见身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回头便见卢安棠扒着集装箱边缘,人字拖断了一根带子, 正向下探头探脑。   “嘿嘿。”她憨憨一笑, “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现在, 你该回家了, 破案之前不准再回到这里, 听懂了吗?”应泊一把揪住她的后领,拎小鸡似的把人拽到警戒线外, 冲正在拉隔离带的民警招手,“麻烦送这孩子回家, 路上看紧了, 别让她偷跑。”   卢安棠甩开民警的手, 贴着甲片的手差点戳到应泊鼻尖:“过河拆桥啊你!耳钉还是我认出来的!”   “所以你更应该避嫌, 也是避险。”路从辜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再闹下去,我不介意给你的实习单位打电话谈谈。”   女孩瞬间蔫了,被民警无情拖走,垂着头钻进警车后座, 又摇下车窗:“你们说……”   应泊把她脑袋按回车内:“再打听一句,就让你学校下违纪通报。”   探照灯下,法医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蓝布,女尸青紫色的手臂从边缘滑落。获得法医允许后,应泊蹲下身,指尖悬在尸体肘窝的针孔上方:   “真是吸/毒吸死的?”   “医用级留置针。”法医举起放大镜,“看溃烂程度,至少重复穿刺过五次。”   应泊点点头。法医继续向他指示着:“皮肤苍白,部分部位发绀,瞳孔散大,舌头和嘴唇都被咬破了,很典型的吸/毒过量致死的症状,具体的还要等尸检后再判断,痕检也在继续寻找附近的毒物来源和吸毒工具。”   处理尸体的那人也被警方控制,押上警车前,应泊同他对视了一眼,此人头戴鸭舌帽,穿一身环卫工作服,看不清五官与神情。他从身边路过时,一股刺鼻的臭味钻入鼻腔。   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一辆垃圾车,不论是外观还是内容物,都与平日里在马路上不时能见到的垃圾车并无二致。几个辅警被安排去处理垃圾车,即便带着口罩,还是被熏得直欲作呕。   不过,闯进卢安棠宿舍的那批人没有被抓住,倒是让他们逃之夭夭了。应泊展开从屋里带出来的那张日结文员招聘广告,拦下一个民警:   “对了,麻烦找一个叫任倩的女孩,年纪二十五岁,个子不高。”   他努力回忆着卢安棠给出的人物特征,忽然有点后悔把她赶走了。   离开现场时已经是凌晨,应泊完全是把路从辜扛上了车。路从辜整个人陷在副驾驶座里,威士忌的味道久久不散,混着靖和律所的檀香以及夜总会的香薰,酿成了某种危险的发酵物。   “你……”应泊刚张开嘴就咬到了舌尖。   “我没醉。”路从辜又一次重复这句话。   “我知道,我是说……安全带。”   路从辜闭着眼,在座位旁摸了半晌也没摸到安全带,反而把座椅靠背放倒了。应泊哑然失笑,俯身过去替他系好,又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好好睡一觉吧,到家我背你上去。”   一声低低的“嗯”像片羽毛搔挠着心尖,应泊定了定神,艰难地让自己抽身坐好。他挂档起步,又听到路从辜颇有些郁闷道:   “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他说他喝醉的时候,你也会背他回家。”   “唉……”应泊无可奈何,选择回避这个话题,从口袋中摸出一块薄荷糖,“吃糖吗?从夜总会拿的。”   路从辜不说话,但是张开了嘴。   “承认吧……”应泊把糖塞进他嘴里,抬手刮刮他的鼻尖,“是不是有点醉了?”   “还好,也没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他瞥了一眼应泊的口袋,发现了那张招聘广告,抽了出来:   “明天……”   “明天周日,周一再说吧。”应泊直截了当。   “……好吧。”   两个经常加班的倒霉蛋难得达成共识。夜色像块浸了水的绸缎,湿漉漉地笼罩在四周,路从辜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深吸了口气:   “忘记说了——演技不错。”   应泊很快意识到这句话指代的是哪件事,挑了挑眉:“谢谢,你配合得也很好。”   我本来打算假戏真做的,他想。   *   凌晨,三点十七分。   夜色沉沉中,路从辜的睫毛微微一颤。床头柜里的备用机嗡嗡作响,他勉强撑开睡眼,摸索着取出手机,振动却停了。   屏幕冷光渐渐驱散疲惫和醉意,他点开通话键,通话记录最上方是个未署名的境外号码,刚打来一通未接电话。路从辜踩着拖鞋,尽量压轻步子离开卧室,径直来到阳台。   春夜的冷风卷着楼下车流的白噪音,涤荡着一片混沌的大脑。他回拨过去,电话很快接通:   “……承平哥?”   “小路,这么晚了,不打扰你吧?”手机里传来一个沙哑的中年男声,混杂着电流声。路从辜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后腰抵住窗台:   “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嘿——你这小子。”男人被噎得一愣,随即嘿嘿笑着,“半夜睡不着,放心不下你那边,想着出来给你打个电话,你还这个态度?”   “一切都好。上次的伤怎么样了,没打到要害吧?”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擦燃的脆响,男人深吸一口烟:“放心,子弹擦着肩胛骨过去的,皮外伤,现在扛两袋大米上楼都不喘。”   “那就好。”路从辜稍稍放心。那人接上他的话:“听说你们把——”   说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咳嗽:“操,这破烟呛嗓子!”   “少抽一点吧,到底有什么好抽的……”路从辜小声嘀咕。   “咳咳、咳……哎,我要说什么来着?”男人咳到喘不上气,喝了口水才勉强把话说了下去,“有老路在上面镇着,他们暂时不敢动你,但你身边那个检察院的需要注意一下,我那天发现他们在调查他的出身背景。”   男人叹了一声:“那小子也是个神人,他们把他参加工作以来的所有经历都翻了一遍,还有他办过的那些案子,也都研究了一遍,愣是一点破绽没找出来。”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路从辜顿时警惕起来。他神情复又变得凝重,问:   “你那边……有什么新动静吗?最近应该不太平吧?”   “老大把老三撸下去了,要扶持新人。”男人嗤笑一声,“现在几个堂口抢地盘抢得跟斗鸡似的。”   路从辜沉吟片刻:“好,我知道了,万事小心。”   “哎,一条贱命,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男人开怀一笑,却被路从辜一句“滚蛋”顶了回去。   “对了,有条件的话,去整整你那张脸。”路从辜话说得不客气,唇边却带着笑意,“很难看。”   “有那么难看?”男人惊讶地提高音量,“组织给报销吗?”   “组织不报我亲自报。”   空了半刻,男人爽朗道:“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虽然还是有点倒春寒,但已然阻拦不住春的萌发,法院楼外的槐花开了,柔风里满是清冽的甜香。暖阳铺在法院灰白的台阶上,应泊停住脚步,掸去落在肩头的花瓣。徐蔚然小跑跟上来,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   “师父,回应辩护人质证那段太帅了,我在旁边都捏了把汗。”   “以不变应万变罢了,证据做得扎实,就没什么可怕的。”应泊只是笑笑,他早就习惯了如何应付辩护人刁钻的攻讦。   手机在口袋里剧烈振动,应泊把案卷递给徐蔚然,手机来电显示是是马维山的女儿。   他想起来,昨天他告诉马维山一家,绍青村案真凶之一的郭子军已经审查起诉了,会是因为这件事来电吗?   他滑动接听键,接通瞬间,电话那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   “应检!我爸要跳楼!在龙德大厦!求求您快来救救他!”   “什么?!”应泊震声道,一旁的徐蔚然也清晰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本能地奔跑起来,二人一同冲向停车场,把公文包甩在后座,应泊强迫自己迅速冷静,安抚着对方:   “千万别慌,公安消防都报一遍,跟你爸好好谈一谈,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驾车一路横冲直撞,才到龙德大厦边缘,应泊已经能看见警戒线外围满了举着手机的路人,消防员正在准备救援。仰头向大厦高层天台望去,一个瘦削的身影像片枯叶挂在枝头,只待一阵劲风便会无力飘落。   他挤进人群中,找到指挥行动的消防干警,几乎把话吼了出来:   “我是他的案件承办检察官,是他女儿叫我来的。他认得我,我去跟他谈。”   他翻出证件,又把手机通话记录展示给对方。干警稍一犹豫,带他往楼内走:“人在19楼天台,走这边。”   起风了,领带被吹得乱飞,应泊粗暴地拆下塞进口袋,皮鞋鞋跟在水泥台面敲出急促的响声。   天台边缘的水泥墩上,马维山佝偻着背,单薄的身影悬在破裂的金属安全网外,肥大的衣服空荡荡挂在嶙峋的肩上,露出的一截小臂细如骷髅。   这个曾经文质彬彬的老师,如今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楼下传来模糊的惊呼:“别跳啊!有话下来再说!”   也有人嬉笑着趁机起哄:“跳!跳!有点骨气!”   “别动!”应泊的喝止被疾风撕碎。马维山浑身剧颤,抓着护栏的手随时可能脱力。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到应泊的一刻,眼中立刻涌上泪水,眼底一片乌青:   “应检,您不该来。”   “马老师,你先下来,别做傻事。”应泊向前半步,却又不敢靠他太近,生怕触碰到他敏感的神经,“怎么了?跟我说说,有什么问题我来想办法。”   马维山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如蚊蚋:“没事……没有什么大事,我就是不想活了。”   “别说傻话!你不想想自己,难道不想想医院里的老母亲,不想想闺女吗?她们熬了十七年,还不是为了给您讨个公道?您有个三长两短,让她们怎么办啊?”   应泊摸出手机,调出照片,把手机平放在水泥地上往前推:“她们往省高院寄了七年的申诉材料,甚至连最高法和最高检都找过,你看看,我这里都有照片和聊天记录。”   “妈……闺女……”马维山根本不去捡手机,手指抠进水泥裂缝,眼神变得涣散,“他们抓我进派出所的那天,闺女在发烧,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带她去卫生所打针,孩子妈妈不会骑自行车,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镇上……”   “现在,女婿要跟闺女闹离婚。应检,你说我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应泊慌乱地思索新的措辞:“或者……你想想我,能帮你翻案,我也有荣誉感,我特别自豪。您要是就这么糟践这条命,不是叫我愧疚一辈子么?”   “我就是想到了你们,才更不能活,有我在一天,你们都不得安宁!”   马维山转动身子,浑浊的视线落在楼下如蚁群般聚集的人群:   “他们给了我八十万,要我带着金条栽赃您。我没办法,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就是不吃不喝攒一辈子也还不完,赔偿款还迟迟下不来……”   果然是这样……应泊心下了然,急忙截断他后面的话:   “没事的,马老师,我都理解,您不用自责,赔偿款的事我会去替您催,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马维山僵硬的指节松了松,又猛地攥紧:“他们的能量太大了,应检,你还年轻,不该为我这样的人搭上前程。”   他一只脚踏上水泥墩,水泥碎屑簌簌滚落,楼下传来围观者的惊呼。马维山带着哭腔,道:“我想过再回到监狱里去,做一个哑巴,这样就没有人每天盯着我,每天跟着我了。可是我不敢做坏事,连太贵的东西都不敢偷,我真没出息。”   应泊又向前挪了半步,压抑着喉间的颤抖,努力让话音掷地有声:“邪不压正,十七年的积案我都撬动了,您还怕我撬不动一群罪犯吗?”   安全绳勒得他腰间钝痛,应泊粗喘着,在距离马维山五米处略停了停:“马老师,还记得你教过的那些学生吗?我记得。申诉材料里有他们的联名信,全班二十六个孩子,有十七个在信上按了手印,他们还等着见您呢……”   马维山突然佝偻着咳嗽起来,应泊又借机向他蹭了半步,已经能够闻到他身上跌打损伤药的味道。   只差一步,马上就能抓住他的衣角了。   春风突然转了向,将安全网吹得哗啦作响。马维山抬起头,直视着应泊的眼睛,凄然一笑:   “应检,到最后了,我还是给您添了麻烦。”   他突然松手,身体在半空摇荡,不合体的衣服被风填满鼓胀,像一只被击落的灰鸟。   “啊啊啊啊啊!”   从苍老的喉管中迸发出撕心裂肺的,疯兽惨叫也似的嘶吼,马维山的身体在水泥墩边沿一晃,而后便只余一道急速向下坠落的残影——   “嗵!”   这是这个白白葬送十七年的男人,留给世界最后的声响。   尖叫声在楼下炸开,又如浪潮般涌上来。应泊的指甲在水泥护栏上劈裂出血,掌心还残留着那截棉布衬衫的触感。他肩背一震,踉跄着后退,几乎要跌坐下去。   红色的是血,还有白色的脑浆、黄色的屎尿……那样一个完整的人的肉身,只是刹那,便碎作一滩可怖的烂泥了!纷乱的色彩在瞳孔中绞缠、扭曲,最终褪色成一片刺目的白。应泊看见马维山最后的眼神,不是恐惧,更像是某种解脱的释然——仿佛并非被死亡吞噬,而是终于甩脱了背了十七年的腐尸。   应泊昏昏地移转目光,天边阴翳浮动,太阳收尽残照,也敛去了它那无所遮蔽的,明晃晃的慈悲。   省省吧,命运就是这样,空虚的荒芜如影随形,希望却总归于无常。   第一卷完。 第41章 迷药   下午三点的暖阳斜切过航站楼玻璃幕墙, 留下一半灿烂一半晦暗。应泊趴在机场出口的广告牌围栏上,眯眼盯住涌出的人群。张继川穿一身花衬衫牛仔裤,墨镜推到脑门,胸前吊牌上“国际医学峰会”的金色字样晃得扎眼。   他手上推着行李车, 车筐内行李箱和背包都鼓鼓囊囊的, 塞不进去的衣物耷拉在拉链外, 整个人活像一只逃难回来的鹦鹉。   还没走几步, 张继川停了下来,驻足在出口四处张望, 似乎还没有发现右前方距他不到三米的应泊。迷茫地四下搜寻一周后,他又步履坚定地继续往前走, 马上就要跟应泊擦肩而过。   知道这孩子一向是眉毛下面挂俩蛋, 只会眨眼不会看, 应泊也不打算叫住他, 到底要看看他能瞎到什么时候。不过, 虽然眼神不好,但博士就是博士, 脑子转得快,张继川挠挠后脑勺, 摸出手机, 给应泊打了个电话:   “喂?你人呢?”   同样的声音从身旁传出来, 张继川大惑不解地望去, 应泊扬着开了免提的手机,冲他招了招手。   “嘿——你都看见我了,为啥不吱声?”   “我看你走得那么坚定,还以为你有约了呢。”应泊等他拐出通道,帮他把行李箱搬下来, “你不会没叠衣服直接装箱了吧?”   “来不及了,我不小心睡过头了。”张继川咧嘴一笑。应泊摇摇头,接过他的背包,把自己的车钥匙塞给他:“驾驶证带了吧?”   “带了。”张继川脸色一变,“你要干嘛?”   应泊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待会儿你开车。”   张继川瞬间石化:“我才刚下飞机,屁股都坐烂了,你让我休息休息不行吗?”   “不行。”应泊斩钉截铁道,“今天必须练高速。”   张继川拿了驾驶证之后一直开应泊的车练手,即便有应泊在副驾驶坐镇,他也不敢上高速,只敢在城区转悠,还专挑车流量少的时段。   每次陪他练车,应泊都感觉自己的青春年华在那畏畏缩缩的蜗行牛步中无端地流逝了。   “超车啊!”这是应泊提醒得最多的一句话,“旁边开狗骑兔子的大爷都超咱们两回了。”   “这么多车,刮了蹭了怎么办?”   “你就开呗,我这破车撞了也不心疼,何况还有保险呢。”   “那是撞车的问题吗?”张继川愤愤地,“你就一点不怕把我撞坏吗?”   应泊揉捏着鼻梁:“噢,那确实没考虑过。”   夕阳把高速公路染成橙红色,张继川终于在右侧车道找到了舒适区——跟着一辆运猪车匀速前进。风卷着若有若无的猪粪味涌进车窗,应泊绝望地把头抵在车窗上:“……它们很合你眼缘吗?”   张继川说得煞有介事:“这叫吸尾流,就你还老司机呢,帮你省油你都不知道,真是……”   “再快点。”应泊指挥道,“这是高速,开转向灯变道,上周扫黄专案组抓的嫖客都比你快。”   “啊?”张继川瞪大了眼睛,“不是……这、这能说吗兄弟?”   变道灯闪了半分钟,张继川才敢微微转动方向盘,往左挪了半米。在后车狂按喇叭的轰鸣中,他瞥见应泊欲言又止的神情,连忙开口打断:“我那包里有从会议茶歇打包的蛋糕,你尝尝,可好吃了。”   应泊叹了一声,探身转向后座,从帆布包里翻出一袋被挤得看不出原样的蛋糕。应泊隔着垫纸捏起一块奶油外溢的泡芙,还没咬下去,便听张继川紧张兮兮道:   “你少吃两块,我给蔚然带的。”   “……啊行行行,我不吃了。”应泊又放了回去。   暮色渐浓,他们终于下了高速,卡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张继川放松紧绷的肩线,趁等红灯的间隙,打开车载广播,向应泊打听:   “对了,你刚刚说的专案组,怎么个事儿?我听蔚然也提过,说是挺重要的。”   “就是扫黄,不是什么大事。”有三个规定在,应泊不想透露太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单位每年不都得大张旗鼓地组织点活动么,不然年终总结都没东西写,领导没法吹政绩。”   事实上,张继川提到的是其实上半年望海市政法系统最严阵以待的行动。本次行动由市公安局牵头,市检察院协助并监督侦查,共同成立专案组,行动代号“春雷”,目标是以金樽夜总会为圆心,捣毁望海市内存在的大批淫/秽/色/情场所,抓捕相关组织者、经营者、参与者,解救被困人员。   市局局长孟长仁亲自挂帅,应泊和路从辜是行动的两员主将。而行动的导火索就是深入金樽夜总会那一天,他们在筒子楼里发现的女尸。   张继川的牢骚打断应泊的回忆:“不是什么大事,那你为啥不带我们蔚然玩啊,搞得人家孩子都不自信了,还以为你嫌弃她呢。”   “她怎么连这都跟你说啊?”应泊哭笑不得,“专案组抽调名单都是固定的,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让她别多想。”   车最终在公寓楼前停住,在应泊的威逼利诱下,张继川又练了一次侧方位入库。终于把车歪歪扭扭地卡进停车位,他瘫在驾驶座上抹汗:“今天就到这里吧,求求你了,好哥哥。”   “行了,滚下去吧,东西别落下。”应泊下车绕到驾驶位。张继川从后备箱搬出行李箱,瞥见后座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都是学术资料。   “差点把吃饭家伙落车上……”他嘟囔着打开后座车门,弯腰去够帆布包,一团藏青色布料从座椅缝隙滑出来。   张继川的手指顿在半空,这件挺括的外套他见过,但不是在应泊身上,如果没记错,应该是……   “这不是那个路队的外套吗?怎么在你车上?”他拎着衣领转身大喊。   应泊才把驾驶位的座椅调整好,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一丝慌乱,旋即下车一把抓住外套袖子,用力往回拽:“我的外套淋湿了,借来穿的,别乱动。”   “哎,急什么。”张继川把外套举过头顶,怕应泊抢到还踮起了脚尖,“这外套你穿有点太修身了吧,不勒脖子吗?”   “你跟我比身高?”应泊白了他一眼,轻松地伸手去够。张继川灵巧地侧身躲过,外套顺势甩到肩上:“求我。”   “三、二——”应泊开始倒数。   最终以张继川的退让告终。应泊把外套整齐叠好放回后座,钻进驾驶座:“上去吧,饿了自己点外卖,我回去加班了。”   车子逃命似的蹿出公寓,在拐弯处甩出一个狼狈的漂移。张继川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直到引擎声彻底消失,才摸出手机给徐蔚然发语音:“不对劲,你boss不对劲。”   路从辜的外套之所以会出现在应泊车上,原因很简单,自从应泊搬进路从辜家里后,两个人就每天只开一辆车上下班了,开谁的车取决于那天的限号。反正检察院和刑侦支队本来就在同一个片区内,真正意义上的顺路。   尤其是在专项行动开展后,两个人基本同时上班,同时下班,同时加班,生活轨迹基本重合。   路从辜抱怨过食堂晚饭太寡淡,所以民警们大多喜欢点外卖。应泊拐进便利店,从货架上拣了些饮料和零食。收银台旁的关东煮咕嘟冒着热气,他掏出手机,对着雾气朦胧的九宫格拍了张照发给路从辜,又打了个电话:   “需要带点什么?”   “你随意。”路从辜的轻笑混着纸张翻动的声响,“小棠点了十八杯奶茶,大家喝都喝饱了。”   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啪”的脆响,卢安棠嘻嘻哈哈地凑过来:“也有你的份哦!”   “小姑奶奶,小祖宗,别捏了。”肖恩的哀嚎紧随其后,“这泡泡纸是证物袋的缓冲材料!”   刑侦支队这些天灯火长明,会议室里的几个人都有些疲惫不堪。卢安棠四仰八叉躺在几个拼在一起的椅子上,被捏爆的泡泡纸在桌子上堆成小山。应泊推门而入时,她正用吸管瞄准肖恩的后脑勺,发□□茶里的芋圆。   “哎,谁让你来的?”应泊带着笑,把零食扔在会议桌上,卢安棠冲他做了个鬼脸,也不跟他客气,蹑手蹑脚地绕过来找吃的。路从辜头戴无线耳机,食指无意识地敲击耳机边缘,正屏气凝神捕捉每一丝可疑的响动。   “还没有消息吗?”应泊问。   “嘘——”路从辜示意他噤声,眉头越拧越紧。   “没问题啊……”卢安棠往嘴里塞了一块关东煮萝卜,“据我所知,他们不会在金樽夜总会里卖/淫,而是会转移到招待所或是宾馆,别的地方我不确认,但这个兴峰招待所我是去过的。”   眼下,两个民警小何与小宋已经乔装混进这家兴峰招待所,入住多天,暗中调查取证。   路从辜摘下耳机,起身到窗前来回踱步。桌面上案卷材料如雪片般散落,都是那晚筒子楼下的死者——汪蔓的信息,这个年仅23岁的姑娘生前于金樽夜总会工作。应泊拿过尸检报告,草草浏览一遍,目光定格在结论一栏。   “γ-羟基丁酸……”   “就是听话水。”肖恩向他解释,“汪蔓虽然有海/洛/因的吸毒史,但尚不足以致命,死因其实是听话水服用过量。”   应泊面露凝重。除了恶性凶案,二部也负责毒品犯罪,他当然见过这个化学名称。γ-羟基丁酸是我国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品种目录列管的药品,直白点说,就是毒品。   特殊点在于,这种毒/品据说只要一滴,就可以让食用者失去意识,且苏醒后不会存留昏迷前后的记忆。   尸检报告还指出,死者□□有明显撕裂伤,以及精/斑残留,生前曾遭遇性/侵。   “很多犯罪分子会将其这种毒品用于性/侵类犯罪,在受害人失去意识后进行性/侵,还会拍下犯罪视频和照片。”路从辜叹了一声,转过身来:   “结合死者的工作性质,她很有可能是在陪酒的过程中,被人下入大量听话水,服下后——”   他话说了一半,耳机里的电流声像把刀劈开凝滞的空气。路从辜重新戴上耳机,民警小何隐隐含着兴奋的话音清晰地传出听筒:   “路队,听到了,隔壁有动静,是打骂和惨叫的声音。”   “打开设备,录下来。”路从辜吩咐道,“按兵不动,原地待命,别暴露身份。” 第42章 暗巷   (前几章剧情、人名已修, 有出入请以这一版为准,上一章后半截改动较大建议重新食用)   招待所内部情况复杂,入住的侦查员行动非常容易暴露,专案组固然急于取证, 但眼下还是求稳为好。切断联络后, 路从辜坐回座位上, 活动着脖颈:   “汪蔓不是望海本地人, 三年前搬过来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在进入金樽夜总会之前做过饭店服务生, 我怀疑她和任倩一样,都是被招聘广告骗过去的。”   “那个搬运尸体的男人咬死了是去处理垃圾的, 不知道里面有尸体, 也不认识死者。我们查了他的垃圾车车牌号, 确实属于环卫部门。”肖恩续上他的话。   路从辜回身翻找着桌面上的材料, 应泊已经猜到他要找什么, 直接把整理好的材料递给他:   “余泽龙,金樽夜总会实际控制人, 占股80%。江湖人称老三,十年前就因为强迫卖/淫坐过牢, 当时做的是足疗生意。”   “对, 就是这个人。”路从辜快速翻阅一遍, 手指点在余泽龙的照片上, “现在已经找不到他的去向了,夜总会内部也已经被惊动,走访调查一无所获。”   卢安棠插了一句:“我兼职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他本尊,只是有时会听说老板要来,经理会让所有姑娘做好准备。”   “事态紧急, 我打算今晚就去招待所门口蹲守,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   路从辜转向应泊,眉头稍微舒展些:   “你回家吧,早点睡,不用等我,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我跟你去。你今天不是没带钥匙么?”应泊已经披上了外套。   “你给我开门……”路从辜说到一半自行打住,“哦,不行,等我回去已经很晚了。”   言及此处,两个人忽然意识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聊这些多少不太合适,毕竟谁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搬到了一起。可疑的沉默中,应泊转了转眼睛,迟疑道:   “那……我给你留门?”   墙角的饮水机突然发出咕噜一声,肖恩刚啜了一口奶茶,被呛得满脸通红:“不是,他俩在说什么?”   “老头子家家的不要打听。”卢安棠一脸高深莫测的笑。路从辜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深夜,便道:   “你明天不是还要写审查报告吗?”   “蔚然也可以写。”应泊抱臂挑眉,“我是专案组成员,跟着出外勤,很合理吧?”   卢安棠凑到肖恩耳边:“我押路队服软,每次都是路队服软。”   “你这孩子——”肖恩伸手要拧她的耳朵,“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招待所位于望海老城商业区的一条小巷子里,霓虹灯管在积水的路上映出暧昧的光晕,夜幕下像条溃烂的伤疤。监控车停在巷口,打开一半车窗,混杂着炒河粉香气和下水道酸腐味的夜风灌入车厢。   五十米开外,“兴峰招待所”的灯牌少了“山”字旁,在潮湿满是油污的地上投下残缺的血红大字,像是一片凝固的血迹。   “吃糖炒栗子吗?”应泊钻进车里,一呼一吸还带着春寒的白气,一袋糖炒栗子被他捂在怀里,打开袋子的一刻,焦香瞬间盖过了车内的汽油味,“你晚上没吃饭,垫一垫,不然会胃疼。”   路从辜没接话,用袖子擦着起雾的车窗。应泊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无奈笑笑,剥开一颗栗子送到他嘴边:   “这下总愿意吃了吧?”   拗不过他,路从辜直接就着他的手含住一颗,边嚼边念叨:“怎么会没有人出入呢?”   “再等等,也许是还没到时间。”应泊把栗子壳塞进空奶茶杯里,“这还是我第一次玩盯梢呢。”   “我也是第一次扫黄。”路从辜自己捏开一颗栗子,“以前在派出所都没干过。”   应泊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回忆:“我在平舒区住的那套房,对门就是个卖/淫窝点,每天晚上不到十分钟就会进出一次,大概持续两三个小时。我家隔音太差,半夜读文献的时候经常被打断思路,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就报警了。结果你猜警察做了什么?”   他成功挑起了路从辜的好奇心:“做了什么?”   应泊叹了口气:“他撕掉了楼道里的小广告,然后建议我给防盗门换个密封条,这样就不吵了。”   “……也不失为一个方法。”路从辜闻言顿觉哭笑不得,又问,“后来呢?你督促他们立案了?”   “没有。还没来得及提上日程,对门就被嫖/娼者的原配打伤搬走了。那时我才发现,原来那个女人已经将近六十岁了。”   说到这里,应泊收敛了笑意,面上流露出些许沉重来:“我也不知道,如果警察当时真的把这个窝点端掉,算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可能她也不会选择靠这个讨生活。我还见过和她差不多大的老鸨,提审时不见棺材不落泪,咬死了是手下姑娘的错,自己没打算介绍卖/淫,知道量刑后才会低头,跪在地上求你手下留情。”   “要是说二三十岁的姑娘自愿,也许我还能稍微相信。”应泊嗤笑着摇摇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说人家是自愿卖/淫,实在有点肆无忌惮了。而且他们一分钱都不会留给姑娘们,全部都会收走,连治病的钱都不给。”   “未成年人?”路从辜有些骇然,“判了多少年?”   “十一年,比我的量刑建议稍低一点。本来打算抗诉的,结果领导说算了,也就作罢了。”应泊脱口而出。他犹豫了一下,又问,“你说,那个任倩……”   “已经通知各分局注意相关报案了,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失踪了,家里一定着急,大概率会来报案的。”   应泊微微颔首,两眼紧紧盯着监控车窗外:“注意到那辆桑塔纳了吗?我们刚来没多久,它就停在我们旁边了,一直没有动。”   这条巷子歪七扭八地停了不下十几辆车,桑塔纳偏偏要紧贴着他们,很难不让人生疑。路从辜将车窗降下两指宽,隔着一层玻璃,那辆车里的人似乎也在盯着他们。   “监控一组,监控一组,门口疑似有活动迹象,有人出来了。”肖恩紧急传呼,“我们这边看不清,你们那边应该是最合适的观察点位。”   二人迅速看向招待所门口,的确有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在门口转悠,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不巧的是,那辆黑色桑塔纳越过他们的监控车,刚好停在了斜前方,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应泊不耐地“啧”了一声,打开车门,对着前面高声道:   “哎,前面的哥们儿,车麻烦往旁边挪挪。”   “砰!”   桑塔纳车门突然摔响,三个醉汉抡着酒瓶逼近。为首的胖子踹了脚监控车轮胎:“又不是你家地盘,我停这儿怎么了?”   对方的蛮横态度让二人都为之一愣。路从辜牵住应泊的手,要他坐回车里。胖子口中咒骂着污言秽语,一手敲打车窗,从车窗缝隙中不住地向内探头。   “看什么?”   “看看怎么了?”也许是词汇储备过于贫瘠,胖子只会反问。另外两个人绕着监控车走了一圈,同样是打量的神色。其中一个花臂发觉应泊的目光,扬起酒瓶晃了晃,而后猛地一下砸在引擎盖上。   是在确认他们是不是警察么?   心中疑窦顿起,应泊按住路从辜已经绷紧的小臂,出手抬起了车窗,将污言秽语都挡在车外。   见二人不为所动,三人又闹了一会儿,才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车上。待目光重新回到招待所门口时,二人顿时如遭雷击——那个形迹可疑的女人已经不见了,招待所重归寂静。   中计了。   黑色桑塔纳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黑色的尾气。应泊不免挫败地扶着额头,又抓住了路从辜马上要捶到方向盘上的拳头。   路从辜深呼吸几次,才终于压下火气,传呼其他人:   “撤,被发现了。”   *   一连好几天,应泊都是两眼青黑地去上班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路从辜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他俩一起走进浴室,一个人放热水,一个人脱衣服,谁也没发觉有哪里不对。   等到镜子映出两副不着一缕的躯体,白花花的□□刺激着已经懈怠的神经,他们才回过味来——好像不可以一起洗澡。   两人在水汽蒸腾中对视三秒,应泊率先退后,状似无意地重新给自己系好了浴巾,转身要向外跑,却被路从辜抓住浴巾又拉了回去。   “你这里……”   一只手抚上应泊锁骨处的圆形疤痕,轻柔地摩挲:“被烟头烫的?”   应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许是还停留在方才的尴尬中,又或许是残存在记忆中的应激反应作祟,他下意识把路从辜推了出去,紧紧搂着被扯松的浴巾,狼狈地一溜烟跑了出去。   “有什么好害羞的呢?”走出浴室,应泊暗暗想,“高中军训大澡堂又不是没见过……”   单位的老电脑随时可能出问题,徐蔚然不得不来借用他的电脑。应泊顶着两只满是红血丝的眼,哈欠连天,根本听不进她的问题。   “鹅,那个抢劫的案子,补侦提纲我不太会写。”   “你就写,建议对嫌疑人1加大审讯力度,建议对嫌疑人2加大审讯力度,以此类推……”应泊脑袋一点一点的,努力撑着眼皮。   徐蔚然斜睨他一眼:“……我不想被公安戳脊梁骨骂。”   座机铃声响起,徐蔚然替他接了电话,片刻后又递给他:   “找你的。”   电话那边先是一个哈欠,路从辜带着困意缓缓道:“任倩有消息了。”   他起身拎起外套就要往外走。徐蔚然见状,慌忙小跑跟在他后面:   “又要去哪儿啊?带我一个吧,我不想写审查报告了!” 第43章 暗语   医院的走廊浸在冷白的灯光里, 消毒水的气味涌进鼻腔,呛得人忍不住打喷嚏。应泊揉揉发痒的鼻子,寻找路从辜给的地点,徐蔚然抱着笔记本电脑跟在他后面, 以备不时之需。   “三楼B区306……”   几个民警聚在走廊尽头低声交谈, 有人瞥见应泊, 声音戛然而止, 几人一同远远向他颔首致意。走廊拐角的座位上,路从辜正倚着墙翻看笔录, 听见脚步声随即抬头。应泊同他对视一眼,发觉他面上除了严阵以待的凝重, 似乎还有一丝无来由的哀戚。   “人在里面?”应泊停在病房门口, 抬手敲敲门。病房门虚掩着, 暖黄的光从缝隙渗出, 与走廊的冷调切割成两个世界。   “请进。”一个三十上下的疲惫女声传出来。应泊伸手推门, 路从辜突然攥住他的手腕:   “等等,她……”   话音未落, 门轴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 应泊一条腿已经踏入病房。出乎意料的是, 躺在病床上的并非二十五岁的青年, 而是一个像纸片一样单薄瘦削的小女孩。女孩怀里抱着一只残破的兔子玩偶, 麻秆一样细的脚踝裸露在被子外,紫红色的勒痕交错成蛛网,像是被人捆绑了许久。   守在病床旁的大约是孩子的母亲,她俯身在孩子额头落下一吻,话语极尽温柔慈爱, 苍白的面色和满是血丝的双眼却泄露了她强行压抑的崩溃:   “妈妈给宝宝呼呼,马上就不痛了,我们彤彤最勇敢了,是不是呀?”   只是一瞬,女孩便发现了应泊的闯入。她猛地蜷进被子,只露出一双淤青的眼眶,喉间先是泄出微弱的抽噎,随后变作了凄厉的尖叫。她抓起枕头砸向地面,输液管剧烈摇晃,药水瓶撞击铁架叮当作响。   孩子母亲含着眼泪,慌忙向应泊歉疚一笑,而后搂住孩子颤抖的肩膀,用胸膛遮住她的视线,枯槁的手拍打着后背,声音带了哭腔:   “彤彤乖,是警察叔叔,不怕……”   应泊僵在门口。徐蔚然挤进他身前,向病房内探头探脑,见此情景也是为之一骇。   路从辜扯住他衣袖将人拽出病房,门轻轻关上。女孩的呜咽仍从门缝渗出,一如幼兽垂死的哀鸣。   “这是……”   “女警还好,能靠近她,但她一见到男人就会应激,包括她爸爸。”路从辜揉捏着鼻梁,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叫竺雨彤,只有七岁,送来的时候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他把诊断报告递给应泊:“你……自己看看吧。”   应泊不明就里地接过,看清内容后顿觉如雷轰顶:“尖锐湿疣……伴有阴/道撕裂、直肠脱垂导致阴/部神经损伤,产生……肛/门失禁?”   “对,整个身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路从辜也不忍再多言及女孩的伤势,“是宝阳分局报上来的,五天前的凌晨,一个拾荒的老人在一处建筑废墟里发现了她,把她送到了医院。据孩子妈妈说,孩子在一个月前跟着爸爸去游乐园的时候意外走失,当时已经报警了,但一直没有音讯,等再见到孩子,就是这副样子了。”   “本来分局只是按照普通失踪案侦查,但她醒来后的前几天一直处于失语的状态,只会不停地重复两个人名,一个是‘倩倩姐姐’,一个是‘龙哥’。民警立刻联想到我们要找的任倩,就报了上来。”   路从辜取出一件粉红色的毛衣,袖口脱线,前襟沾着泥渍。他翻转衣领,送到应泊手边:   “你摸摸看。”   应泊用指腹感受着衣领的触感,那些细密的针脚并不像普通的缝线一样平滑,而是凸起在布面上,针脚之间的间距也非常均匀,形成了某种图案,或者说是字符。   “是盲文吗?”   路从辜点点头:“我们想着,这么大的医院,应该有读得懂盲文的盲人,结果还真找到了一个帮忙识读。”   他把毛衣上的字符逐一指示给应泊:“写的是——任倩,红楼,以及一串数字,确认是任倩的身份证号。”   “红楼?哪个地方?”   “不知道,怀疑是黑话。”路从辜有些泄气。徐蔚然的目光在走廊里搜寻一圈,却留心到了某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孩子爸爸呢?”   “因为孩子不想见他,他就躲出去了,说是去筹钱。”路从辜解释道,“爸爸叫竺志强,是个公司小职员,年前被公司裁员了,妈妈叫刘奕玲,是家庭主妇,家庭经济情况有点困难,后续治疗还需要很大一笔钱。”   应泊还在反复摩挲毛衣衣领,若有所思:“任倩……是学什么专业的来着?”   “特殊教育。”   “如果盲文是她留下的,也就是说,彤彤在过去一个月与她接触过,如果摸清了彤彤的行踪轨迹,也就能定位到任倩。”应泊思索时语速会不自觉加快,他抬起头笃定道,“说不定,就是任倩把彤彤藏在了建筑废墟。”   路从辜很快会意,招手示意走廊尽头的民警过来,低声吩咐:“去查查那附近的监控。”   “要是害怕男人的话……”应泊转向身侧,“蔚然,买点花和水果,钱我来报销。”   “啧,这还用你报销?把我当什么人了?”徐蔚然嘀嘀咕咕,转身离开,“等着,我马上回来。”   半个小时后,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混进了一丝百合花香。徐蔚然特地把制服换成一身裙子,一手抱着一捧淡粉色百合花,另一手拎着果篮,花瓣上的水珠滴在亚麻裙摆上,晕开深色圆点。   她冲应泊比了个OK手势,轻轻推开房门:“彤彤,姐姐能进来看看你的小兔子吗?”   病房的窗帘半敞着,稀薄的阳光洒在床尾,将徐蔚然的影子拉成一道柔和的弧线。透过门缝,应泊看见彤彤抓着被角的指节稍稍放松。   “彤彤,我是蔚然姐姐,来陪你的。”   徐蔚然笑靥如花,把花束放在床头柜上,刻意绕到床的另一边,与彤彤保持半米距离:   “这花是楼下花店的姐姐挑的,她说粉色是勇敢的颜色。”   彤彤的睫毛颤了颤,视线掠过花瓣,又迅速垂下去。徐蔚然半蹲在床边,一边观察孩子的反应,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她怀里的兔子玩偶。   “要……要轻轻摸耳朵。”因为高烧,彤彤溃烂的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一般粗糙。   “兔兔是妈妈送给你的吗?”   女孩摇摇头,揪着玩偶的两只耳朵:“是倩倩姐姐……”   “原来如此。”徐蔚然转身,从果篮里挑出一个橘子,剥开表皮:“要不要跟姐姐玩个游戏?猜猜这个橘子里有多少瓣?”   女孩的喉咙上下微动,依旧沉默,但揪着被单的手又松了些,孩子妈妈刘奕玲抚摸着彤彤的头发,轻声鼓励她:“宝贝,大胆猜。”   徐蔚然将橘子瓣一颗颗摆在纸巾上,故意数得极慢:“一、二……哎呀,姐姐好像数错了!”   她懊恼地抓着头发,余光瞥见彤彤的嘴角微微翘起,立刻将一瓣橘子递过去:“彤彤来帮帮姐姐好不好?”   女孩迟疑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橘子瓣便缩回,徐蔚然却已将整颗橘子塞进她掌心:   “送你的,它刚才偷偷告诉我,它想和勇敢的小朋友做朋友。”   门外,应泊和路从辜几乎贴着病房门站立,耳朵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目光透过门缝死死锁住病床方向。   “她在讲童话故事。”应泊压低声音,语气却带了几分放松的戏谑,“《小王子》的桥段,狐狸和玫瑰。”   路从辜没接话,但紧绷的肩线稍稍松弛。门内传来窸窣响动,徐蔚然似乎坐到了床沿。门内轻快的笑声像是春来冰层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彤彤断断续续地应答:   “……狐狸说,要用心看东西……”   一声推车的轱辘响骤然撕裂平静。两人趴在门口看得入迷,丝毫没注意到护士到来。护士从他俩身侧挤入房间,不锈钢托盘撞在门上,彤彤被这一声异响惊动,抬头正对上门外两道高大的黑影——应泊和路从辜来不及躲避,僵立在敞开的门缝前。   “啊——!”彤彤的尖叫刺破空气。徐蔚然本能地张开双臂挡住她视线。路从辜后退半步,应泊拽住他胳膊往楼梯间拖,背后传来护士的呵斥:“家属不要堵在门口!”   两人狼狈地钻进楼梯间,应泊扯松领带,苦笑道:   “咱俩现在像不像逃犯?”   路从辜指节抵在眉心揉了揉,自己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左右守在门口也帮不上忙,两人转而往下走,来到医院大厅,打算先帮这个困难的家庭垫上些费用。还没靠近缴费窗口,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差点与他们撞个满怀。男人眼眶深陷,胡子拉碴,年龄大约三十五六,手上攥着皱巴巴的缴费单,却在看到二人的制服时瞳孔骤缩,低头加快步伐。   “竺先生?”应泊突然开口。   竺志强浑身一抖,缴费单飘落在地。路从辜弯腰捡起,瞥见单据背面用圆珠笔潦草地画着几个数字,像是手机号片段。   “谢、谢谢警官……”男人抢过单据塞进口袋,“彤彤她……还好吗?”   应泊的视线停留在他颤抖的指尖:“徐检察官在陪她。”   “那就好……那就好……”竺志强几乎是落荒而逃,“我、我去买点粥……”   应泊眯起眼,望着男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大厅门口。路从辜掏出手机,接起一通电话,对面民警慌乱地报告说:   “路队,110调度中心通知说,兴峰招待所有人举报卖/淫/嫖/娼,还给了嫖/娼者的车牌号。”   正愁找不到破绽,破绽竟然自己找上门了。路从辜忙指示道:   “尽快出警,做好执法记录,有什么问题?”   “可、可被举报的是……”值班民警磕磕巴巴的,“是咱们侦查员的车!” 第44章 赌局   后半句将应泊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民警接着说道:“我们赶到的时候, 小何已经被扒得只剩一条裤衩子,床上还都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币,说是小何找他们索要贿赂。”   调查行动中被举报嫖/娼和索贿,与卢经武警官的遭遇如出一辙。   民警谨慎地请示:“路队, 要不要先把布控撤出来?”   除了卧底内部的民警, 招待所周围还有便衣和监控, 一旦要撤牵一发而动全身, 路从辜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应泊的目光先是一垂,重新抬起时, 在路从辜身上略停了停,眼底的温润已然变作凛冽:   “……投石问路?”   敢直接向警方挑衅, 要么是因为真的胆大包天, 要么是因为对方也不确定, 仅仅是怀疑和试探, 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如果这时候撤退, 无疑是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不能撤。”应泊当机立断,替他做了主, “他们在赌谁的底牌先见光。”   “这样,先把卧底民警撤出来, 千万别让他们看出破绽。”路从辜补充道, “突然主动出击, 可能是按捺不住了, 把监控调出来看看。”   应泊随口问道:“诶,小棠呢?我昨天晚上给她发消息,她一直没回我。”   “小棠……”民警深吸了一口气,“她今天一整天好像都没来,打电话也不接。”   “坏了。”路从辜脸色一变,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口中同时吐出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金樽夜总会。”   *   “应泊。”   “嗯?”   “我有时候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路从辜拎着应泊扔过来的行头,脸色比“局长”新换的羽毛还黑。应泊抖开镶金线的酒红色丝质衬衫,袖口绣着几只孔雀翎,还没穿上身,已经活像只炸毛的斗鸡了。   “非要穿成这样吗?”路从辜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条豹纹领带,仿佛拎着条毒蛇。   应泊解开制服衬衫扣子,露出精瘦的腰线:“上次进去的时候,我特意留心观察了,大家都是这么穿的。”   考虑到上一次在夜总会里差点惹出事端,已经引起警觉,应泊提议这一次乔装一下再混进去,路从辜随身配枪,其余民警在夜总会外随时待命。支队里不是没有装备,方彗翻箱倒柜,翻出的衣物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头儿,应检,衣服和假发放这儿了,自己挑。”   她的视线在两人半/裸的上身来回扫射,低头思索一会儿,向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我……什么都没看见,继续。”   路从辜一手掩面,转身看见应泊正对着镜子,往肩胛骨上扑粉底和闪粉,试图盖住那处的伤疤。镜中人挑眉一笑,竟真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浪荡:“像不像被包养的小白脸?我之前还想过辞职去水上公园门口直播扭大胯。”   “像急着出台的……”路从辜抓乱头发,局促地扯扯黑色衬衫的深v,“我也差不多。”   应泊在奔驰车的驾驶位上坐了半个小时才勉强研究清楚车内构造,车是陈嘉朗的,他从来没碰过。接到应泊的求助电话时,陈嘉朗有明显的迟疑,沉默半晌,问:   “开窍了?”   “呃,我……那个……得出席一个比较隆重的场合。”应泊支支吾吾的,怎么也不好意思跟他说“我要出台”。陈嘉朗意味深长地笑了会儿,似乎心情还不错:   “车钥匙我放前台了,自己过来开,还有一张卡,应该足够你今晚开销了。”   车一路飞驰,开进夜总会地下停车场。泊车小弟见到奔驰车眼睛发亮,殷勤地在前指挥,应泊将车钥匙甩过去,顺势往对方怀里塞了卷钞票。路从辜绷着脸跟他进了大厅,应泊刻意将GUCCI手包甩到迎宾台上——包也是陈嘉朗的。   “给爷开个豪包!要最水灵的姑娘!”   路从辜扶住应泊后腰的手稍稍收紧,为了演出一身酒气,这家伙居然提前往身上泼了半瓶二锅头。应泊把头埋进他颈窝,温热的唇瓣擦过动脉:   “你觉不觉得,今天有问题?”   这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平静,客流也比上一次少了许多。侍应生的话音打断思绪:“您好,这边请。”   说老实话,作为一个虽然有叛逆期,但从小到大还算循规蹈矩,而且通过了国家严选的孩子,路从辜到现在都没办法适应这种环境。应泊倒是没什么难堪,抬手揽住他的后腰,在他耳边轻声道:   “别僵得像块棺材板,我们现在是纨绔子弟,走路得晃。”   “你手再往下挪一寸。”路从辜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就让你变成棺材板。”   应泊低笑着松开手,笑声颇有一种……暴露本性的意味。   包厢门缓缓闭合,头顶的水晶吊灯摇摇晃晃,在包厢绒布墙面上投下斑斓光斑。应泊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身体陷进真皮沙发,小臂虚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四个陪酒女围坐在玻璃茶几旁,短裙上的亮片随着笑声簌簌颤动。   “喝点什么呀老板?”穿兔女郎装的女孩端着果盘蹭过来,拿出两个高脚杯。路从辜有些不自在地搂住应泊肩膀:“我兄弟他……害羞,得先教他怎么喝交杯酒。”   姑娘们哄笑起来。应泊刚含了颗薄荷糖,被他一搂,糖块卡在喉咙,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路从辜坦然地咽了一口酒,被辣得差点失去表情管理,“咳……因为我现在是纨绔子弟。”   “老板,玩骰子吗?”穿红裙的姑娘贴过来,香水味呛得应泊太阳穴一跳。她将一个骰盅推到应泊面前,艳红的长指甲有意刮过他的手背:   “输一局脱一件,敢不敢?”   应泊垂眼扫过她胸前的工牌:莉莉,级别是四个人里最高的。他没急着答应,而是先虚虚地揽住一旁另一个姑娘的纤腰,耳语几句,才重新坐正。   “要不……加个码?”他嘴角勾起一抹散漫的笑,“我输一局,开一瓶十四代,你输一局……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路从辜适时地将酒单摔在茶几上。姑娘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莉莉舔舔嘴唇,指尖按住骰盅:   “老板,要玩就玩大的——吹牛骰,五颗起叫。”   应泊眼中情绪晦暗不明,语气仍然温柔得叫人难以拒绝:“好,都听你的。”   说完,他假装取外套,倒在路从辜身上小声问:“经费够吗?不够我就得刷嘉朗的卡了,十四代很贵的。”   “视情况而定,如果一晚上挥霍几十万,我可能要准备卷铺盖免职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第一局,应泊漫不经心叫出“三个六”,莉莉加码“四个五”,开盅,五颗骰子赫然是两个三、两个四、一个二,莉莉输了。   “第一个问题,让我想一想。”应泊故作为难地扶着额头,“告诉我,今晚有什么大活动?”   “这……老板,这真不能说。”莉莉闻言一怔,面露难色。   “输了就要守规矩啊,宝贝。”应泊笑眼弯弯,一指旁边的酒单,“要是耍无赖,游戏很难玩下去了,你也不想我跟经理和领班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吧?”   莉莉脸色发青,纠结良久,灌下半杯龙舌兰:“今晚三楼有贵客包场,后厨送了二十人份的和牛拼盘上去。”   “真乖。”应泊指节抵着骰盅缓缓平移,骰子撞击声里,一旁那个方才与他耳语的姑娘始终紧攥裙摆。   第二局,应泊率先开口:“七个四。”   “八个四。”莉莉冷笑。   盅内只有六颗四,莉莉又输。应泊面上笑意更浓,把玩着打火机,仰倒在沙发上:   “第二个问题。我看电梯口有保镖看着,连你们也不能上去吗?”   莉莉额头冷汗直冒:“我们……有门禁卡,不过上去之前要搜身。”   应泊了然颔首,故作无意地同路从辜使了个眼神,而后继续游戏。第三局,他有意拖延摇晃骰盅的时间,将几个姑娘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路从辜则悄悄绕到她们身后。   骰子还在旋转时,应泊忽然按住了莉莉的手背:“可以把你的门禁卡借我用用吗?”   莉莉全身一震,骰盅“咣当”一声倒在茶几上:“这更不行了老板,别为难我。”   “真的不可以?”   “真的不行,老板,求求你了。”   “好吧,我就问问,不可以就算了。”应泊遗憾地耸耸肩。   “跟个骰子较什么劲?”路从辜从背后搂住应泊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掌心顺着应泊腰线下滑,借着身体遮挡,将偷来的门禁卡塞进应泊裤子后袋,“卫生间在走廊尽头,要吐赶紧去。”   感受到后袋里方片的触感,应泊突然捂住嘴,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路从辜咒骂着扶他,顺手带上了包厢门。二人撞进卫生间,应泊反锁上门,路从辜躲在隔间里,踩着马桶拆卸通风口挡板:   “三楼需要裸身安检,枪带不上去。”   他一边拆,一边还不忘问道:“你怎么赢的?”   “很简单。我知道她们一定会动手脚,所以提前跟另一个姑娘串通好,要她给我打暗号。”应泊得意洋洋,“我跟她说,要是她能帮我赢,我就从她那儿买酒,不让莉莉占便宜。”   卫生间的门被大力拍打,一个醉汉隔着门大骂:   “锁门干嘛?叮叮咣咣的,拉屎还带装修队啊?”   应泊立刻拧开水龙头,水流声掩盖了响动,自己则趴在洗手池上装作呕吐。醉汉骂骂咧咧地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跟鞋的咔哒声。   “两位老板……”莉莉的声音贴着门缝钻入,“需要解酒药吗?” 第45章 共舞   是发现门禁卡被偷走了吗?应泊一手扯松领带, 一手探向后袋,又把卡向下掖了掖。吐是吐不出来了,他只好咬破舌尖,让血丝混着唾液从嘴角溢出。   做完之后, 他转身把门打开一条缝, 衬衫半敞着, 双眼迷离, 尽力装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很难受,要不你进来搭把手?”   真是臭流氓啊, 他自己想。   他这副尊容明显让莉莉有所退却。她半是恐惧半是嫌恶地后退半步:“不、这就不需要了,这是解酒药, 我不打扰了……”   她不由分说地把药塞到应泊手里, 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落荒而逃。   身后传来通风口盖板重新合上的声响, 路从辜走上前来, 上下打量他一番, 递给他一张卫生纸:   “擦擦嘴。”   三楼电梯门打开的一刹,萨克斯的呜咽混着雪茄的烟味, 像是一只湿黏的手,沿着脊椎向上, 最终扼住咽喉, 叫人不寒而栗。应泊将门禁卡塞回内袋, 实在没忍住, 被烟味呛得打了个喷嚏。   安检口前,两名保镖正用金属探测器扫过宾客全身,一旦机器发出警报,被检测者就得脱下衣服再次过检。显然保镖对这活计也厌烦至极,毕竟谁都不愿意看醉汉的啤酒肚。二人排在最后, 简单整理着装,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可疑。   探测器贴上应泊下腹,不期然地“滴滴”尖叫起来。路从辜瞳孔骤缩,表情仿佛在说“你背着我藏什么带劲的东西了”。   “皮带扣。”应泊作势要解开皮带,保镖却只是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长得面善还是有好处的。”他笑着把皮带重新扣好。   大门一开一合,门后是一潭浸满情/欲的舞池。舞池中央悬着一盏水晶枝形吊灯,数以千计的棱镜将灯芯的光晕绞成碎金,泼在随音乐摇晃的男女身上。应泊扣住路从辜的手腕,将他带进舞池。天鹅绒幕帘在身后闭合,爵士小号撕开沸腾的声浪。   暗红色灯光扫过他们交叠的侧影,两人混在人群中舞动,但事情发展似乎没有想象得那么顺利。   “你第三次踩我脚了,犁地呢?”应泊咬牙切齿地配合旋转,“公大不教交谊舞吗?”   “忍着。我是学刑侦的,又不是交际花。”路从辜试图后退,却被应泊箍紧腰拖回来,“……你倒是很会跳舞,经常来吗?”   “不算常来吧。放贷的债主喜欢在这种地方见面,如果心情好,还会给我一杯酒,教我玩骰子。但交谊舞是大学体育课学的,因为老师期末给分很松。”   他手上微微施力,引导路从辜避开一对旋转的男女,继续道:   “那个时候法学院里还是男生居多,我的舞伴也是个男生。不过他太矮了,我得拎着他跳,像木偶戏一样。总这样我也受不了,第二个学期就跑去打羽毛球了。”   路从辜低低一笑,目光搜寻着整个舞池:   “小棠会在哪儿?总不可能藏在香槟塔下面……”   他转过头,舞池灯光恰在此刻扫过瞳孔,二楼的纱帘如谢幕般垂落。不过,路从辜抢在最后一秒看清了纱帘后那人的面容。   “往上看,民政局……局长老婆的弟弟。”他转回身,轻声议论。   “你认识?”应泊稍稍挑眉。   “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多参加几次机关单位的饭局就知道了,八卦很多的。”   “你刚刚踩我,不会是为了传递什么情报吧?”应泊失笑问。   “不。”路从辜面不改色,“是真的不会跳。”   应泊忍俊不禁。他掐住路从辜的手腕,膝盖顶开路从辜下意识防御的腿,主导着动作:“不要把交谊舞当擒拿术练。跟着我的步子,左三……右三……”   路从辜故意把呼吸喷在他敞开的领口:“耳朵红了,你是老师,你紧张什么?”   “灯光晃的。”   “撒谎。”   “想听实话吗?”应泊俯身凑近他,将他压进阴影深处,“我忽然想趁现在对你做些不该做的事。”   路从辜双手搭在他肩头,笑意若有若无:“知道不该做还要做?”   “不做会后悔。”应泊收紧臂弯,“我不喜欢让自己后悔。”   一支舞曲终结,灯光倏然暗下。萨克斯手吹出最后的滑音,人群发出餍足的叹息。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寸余,酒气和香水在体温烘烤下掠夺了方寸间仅存的空气。路从辜后撤半步,应泊却追击般倾身逼近,呢喃在舌尖纠缠:   “今夜过后,你可以装作不记得。”   “但你不能真的不记得。”   提琴声又起,慢慢攀上最高处,他手掌抚上路从辜的后脑,吻就在这时落下来——不是戏谑的挑逗,而是带着血腥味的、近乎虔诚的触碰。指节慢慢蜷进后脑的发丝,唇瓣将试探的吻拧成一场撕咬,舌尖未干涸的血和津液在交缠中蒸腾,像是淬火的刀锋没入雪堆。   世界在朦胧与失神中缠绵得恰到好处。恍然间是十七岁的少年,贪婪地吞咽着彼此的气息,呼吸纠缠的间隙,又不约而同地渴望更多:“……这样就够了吗?”   吊灯忽然剧烈晃动,水晶灯的碎光雪崩般砸落,而后骤然熄灭。帷幕轰然拉开,一个巨大的铁笼自穹顶缓缓降下。   蜷在笼角的女孩身着公安制服,手腕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嘴里塞着红丝绒,全身沾满奶油,头发上还别着生日蛋糕的塑料叉。   台下爆发出欢呼,几个醉汉正大笑着往她身上浇红酒。二楼包厢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今晚的重头戏!”   “……小棠?”   应泊的瞳孔尚未适应黑暗,耳边已炸开路从辜的嘶吼:“所有人抱头蹲下!”   在场众人不明所以,但齐齐照做。路从辜猛地将应泊推向铁笼:   “我去吸引他们注意,你去救人。”   “你——”   事不宜迟,应泊拽倒整张香槟桌挡住通道,顺手摸来一把餐刀,趁乱翻滚到铁笼旁,把刀尖卡进锁孔。铁笼满是倒刺,扎入皮肉,他吃痛缩回手。卢安棠挣扎着吐出嘴里的红丝绒布,道:   “应检……锁眼灌了铅,得用钝器砸。”   情况紧急,应泊已经顾不得去找什么钝器了。他将刀锋转向铁笼锈蚀处狠凿:“这里,接缝锈穿了。”   铁笼旁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手电筒光束如白刃般劈开黑暗。应泊摸到一瓶香槟,甩了出去,击飞最近的手电筒,就着瞬息黑暗将铁链彻底撬断。   “抓住我!”他探进笼子,拽住卢安棠的胳膊,倒刺钩住袖口,撕裂声混着卢安棠的闷哼响起。两人跌出铁笼的瞬间,路从辜一个过肩摔,将扑来的打手掀翻在地。   “走消防通道!”路从辜拉起应泊,应泊则将卢安棠紧紧护在怀里。“啪”的一声脆响,一道劲风擦着应泊耳际射入墙壁,他下意识掐住路从辜后颈按低脑袋:“快走,他们有枪!”   消防通道的门栓被锁死了。应泊抡起灭火器,砸向玻璃窗,能够看到埋伏在外的民警听到夜总会里的枪声后纷纷涌入。身后是沸反盈天的混乱,正在犹豫是否要跳窗时,被数道厉喝叫住:   “不许动!”   “不许动什么……”肖恩从队伍后面走上前来,拍掉民警手里的枪,“自己人,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了?”   他毫无防备地看向三人,当即被惊得目瞪口呆:“不是,你们在这儿都干了些什么啊?”   “过生日,你信吗?”应泊两手一摊。   刑侦支队几乎全员出动,警方的火力压制很快平息了动乱。路从辜扯着卢安棠的耳朵走出夜总会,咆哮声压过了所有嘈杂,一旁的应泊都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跑过来?谁给你的胆子?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要是吭声,你们也不可能让我过来啊……”卢安棠小声抗议。   路从辜的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应泊横插进两人之间,做起了老好人:“她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这不是平安无事吗?”   “你再说一句试试?”   应泊被迫闭嘴。   “我知道错了。”卢安棠掀开衣服,又局促地看看二人,“那个……你们转过去。”   二人老老实实地转身。片刻,她递来一个微型摄像机:“好了。”   应泊和路从辜对视一眼,不明白用意,狐疑地盯着她。   “他们用毒品控制了姑娘们,防止她们逃跑。我折回来取摄像机,被他们发现了。经理因为记恨我,就把我关进了笼子里,然后、然后……”   她胸口一起一伏,沾血的指尖哆哆嗦嗦的,眼泪砸在掌心。   “没事了,你做得很棒。”应泊心一软,把她按进怀中,一手轻柔地抚着她的后背,嘴上嗔怪道,“下次还敢不敢一个人冒险了?”   “不敢了……”卢安棠把头埋在他胸口,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应泊帮她擦掉身上的奶油,一个声音不大适时地响起:   “咕噜——”   “饿了?”应泊无奈地笑笑,“好了好了,别哭了,带你去吃饭。”   “应检,我想吃牛肉馅饼……”卢安棠哭得更凶了。应泊拧起眉头:“附近哪里有卖牛肉馅饼的?”   “我不管,我就要吃牛肉馅饼!”   “我亲手给你包,总可以了吧?”应泊拗不过她,“先上车,车上有毯子。”   才走出几步,应泊又被路从辜叫住。   “你,回来。”   话音里怒意未减。应泊愣在原地,用手指着自己,胆战心惊道:“我么?我没有擅自行动吧……”   警车引擎的轰鸣中,路从辜扯着他松松垮垮的领带,将一枚吻印在他的唇角:   “……刚才的学费。” 第46章 惊变   病房的壁灯被调至最暗一档, 彤彤已经睡着了。徐蔚然帮她掖好被角,女孩睫毛微微颤动。   同孩子妈妈告别后,徐蔚然轻手轻脚离开病房,看了眼手机, 晚上八点, 永远找不到人影的员额和他身边那个高不高兴都只有一个表情的刑警队长已经不见了踪影。   每每听到其他检察官助理抱怨带教“圆鹅”如何暴虐地苛待自己, 徐蔚然都忍不住喟叹一声, 她的鹅显然并不是很需要她。他就像一个忙于工作的家长,总是有太多理由缺席孩子的成长之路, 并且希望她自己哄自己也能玩得很开心。   她甚至不能怪罪他做得不足或是不够好,任谁都不可能怪罪一个绝大多数任务都一肩担, 还愿意倾囊相授的领导。她只是在每一个被丢下的时刻都难免觉得失落——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防着自己, 自己好像只能是个打杂的外人。   何况, 在她到来之前, 应泊同上一位检察官助理董宇博根本不是这种相处模式,他俩连挨骂都是一起扛。据常静雯说, 应泊被提拔为二部主任那一天,整层楼里都是董宇博“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啊”的大喊。   她站在住院楼外, 给应泊打了几个电话, 无一例外无人接听。车钥匙还在她手里, 得把公车开回单位去。   补充侦查提纲还剩最后一点没写完,她打算在周五下班前完成发给公安,今晚必须要赶赶工了。台式电脑屏幕定格在蓝屏界面,她连按三次重启键无果,第四次终于成功输入开机密码, 屏幕中央的圆圈转了五分钟,最终跳出提示框:   “检测您为机器人,已自动锁定。”   徐蔚然柳眉倒竖:“我是机器人?那你是什么?”   没办法,还是要继续借用应泊的电脑。她房门密码才输了一半,应泊办公室的门自动开了,徐蔚然心下为之一沉。   奇怪,她明明记得应泊一直有随手关门的习惯,难不成他刚才折回来了?   她暂且将疑窦揣在心里,推门而入,才坐上办公椅,后脑就被身后档案柜的不明突起戳了一下。   档案柜锁扣上插着一把铜钥匙。   徐蔚然心中疑惑更深。应泊会把档案柜和家门钥匙拴在一起随身携带,不可能落在这里。这把钥匙更像是……新配的?   柜内原本整齐分类的案卷也变得凌乱不堪,最底层压着一本《刑法一本通》,徐蔚然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本。她并没有在意,拿在手里掂了掂,发觉了不对劲,这本书相对来说似乎有点太轻了。   她端详了一会儿,书脊处贴有“已借阅至二部”的标签,书内还夹着一张借阅登记单,内页也有正常的目录索引和正文。不过,从第21页开始,内容就变了,画面中间是一些思维导图似的草稿,一旁还有总结批注:   “龙德集团董事孙国纲举报董事长赵玉生涉嫌职务侵占、行贿等多项罪名,赵玉生因此锒铛入狱,龙德集团从全面租赁彻底落入其兄长赵玉良手中,孙国纲也借机大肆敛财。”   “总经理沈东升曾被要求检举揭发赵玉生,但沈东升拒绝配合,随后全家遭遇蒋威灭门,而据郭子军所说,蒋威是赵玉良豢养的杀手。师父收到的那封匿名举报信里也写道,灭门是为了封口。”   “时至今日,赵玉生理应已经出狱。我曾经向马维山打听过,此人始终没有音讯。我想不明白的是那封匿名举报信,寄信人既了解灭门案内幕,又不敢暴露身份,他会是谁呢?”   是应泊的字迹。看得出来,他落笔时有意模仿法律条文的格式,乍一看还真容易被蒙骗过去。   走廊突然传来拖把杆撞击水桶的声响,徐蔚然迅速合上笔记本,思维开始不受控地狂奔。知道所有办公室的密码,在整栋楼随意走动也不会被怀疑,这样的人也只有清洁工了。   她从门缝看出去,一个穿灰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拖地。他戴着口罩,帽檐压得极低,但拖地的动作明显生疏,或者说是慌张。   心脏怦怦乱跳,徐蔚然抽出档案柜里的空白A4纸,抓起应泊桌上的笔,深吸一口气,模仿应泊的字迹胡乱书写。她不是第一次模仿,以往的开庭或是讯问应泊腾不出手时,她往往会代为签字,还算是能做到以假乱真。   走廊外的脚步声停了。   她将伪造的手稿撕成不规则碎片,混在一些废弃的案卷材料里扔进纸篓,而后推开门,清洁工正背对着她擦拭消防栓。   “师傅,能帮我把这些废纸扔进碎纸机里碎掉吗?”她拎起废纸篓,嗓音刻意提高,“应科今晚在开会,稍后要回来看案卷,这些没用的资料占地方。”   清洁工的拖把杆不小心撞翻纸篓,碎片雪花般散落,他俯身去捡。徐蔚然倚着门,用鞋尖将一片写有“赵玉生已死”的纸屑踢到他手边:   “麻烦您了,应科最讨厌办公室留垃圾过夜。”   回到工位后,徐蔚然的手还在发抖。她望向窗外,应泊今晚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她的手抚上胸口,“但我不想让师父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   “头儿,都在这儿了。”   带队的几个大队长陆续收队,夜总会内部被彻底一网打尽。二人约定好,应泊带卢安棠离开处理伤口,路从辜留在现场指挥收尾工作。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被民警们押了出来,正是方才舞池里二楼纱帘后的那位。   “毛俊臣,望海市儿童福利院院长,社会福利基金会会长。”路从辜一手撑在车顶,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一张肥腻的脸缓缓抬起,毛俊臣用铐着的双手调整金丝眼镜,仿佛戴的是名表而非手铐。他肥硕的肚腩卡在警车门前,镜片后的三角眼斜睨着路从辜:   “路队是吧?”   语气里满是威胁的意味。路从辜似笑非笑地默认,指腹摩挲着毛俊臣手上的翡翠扳指:“福利院院长戴缅甸老坑玻璃种?不太合身份吧?”   “这是捐赠人的心意!”毛俊臣挣开他的手,“纪检监委还没插手呢,跟你个小警察有什么关系?”   他不标准的普通话混着酒气喷出来:“我警告你,我姐夫今天下午还跟你们副局长打高尔夫,你铐我的每一秒钟都是在打你们领导的脸!”   不远处,应泊正将卢安棠打横抱上救护车,闻言回头冷笑:“领导的脸又不是橡皮捏的,没那么不经打。”   毛俊臣的胖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们这些穿狗皮的也就他妈现在还能吠两声,等老子出去——”   不料,路从辜抬脚踹上车门,尾音被金属撞击声截断。他转身走向驾驶位:“威胁司法工作人员,罪加一等。”   此人关系重大,极有可能是撬动整个案件的一角,路从辜不愿也不敢把他交给其他人,唯恐稍有不慎便生出不测。毛俊臣在后座瘫成一滩烂泥,每隔一二分钟,路从辜就要从后视镜里瞄他一眼,防止他偷偷向外联络或是自杀。   毛俊臣用翡翠扳指敲着车窗,思索许久才道:“路队……路队……我想起来了,前几年那个爆炸案,就是你破的吧?我当时还参加了表彰大会。你爸是省厅的那个……那个谁来着,我记不清了。”   路从辜猛地踩下刹车,毛俊臣的额头撞上前座椅背,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路从辜转身,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我是办案民警,你是犯罪嫌疑人,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年轻人想立功我理解,但有些浑水……”毛俊臣挪动两百斤的身躯,警车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是你能趟的。”   随后,他扯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凑到前座:“你爸都不一定敢动我,何况是你一个黄毛小子?”   “涉毒案件都会被重点关注,能闹到省厅的更是大案要案。要是真惊动了家父他老人家,你离死也不远了。”路从辜回呛,“连大毒枭都不敢这样口出狂言,我劝你再考虑考虑。”   警车一路飞驰,开进支队时也没有半点减速。路从辜亲自押送毛俊臣进了审讯室,把他按进审讯椅。毛俊臣嘴里嘟囔着:“这破椅子还没会所的马桶舒服。”   路从辜坐在他对面,随机抓了个民警跟自己一起审讯,问:“毛院长,生日过得怎么样?包场的香槟味道不错。”   “路队以身入局啊。”毛俊臣嗤笑,“我那是去谈慈善合作,余老板说要给福利院捐一批儿童玩具。”   “玩具?铁笼里的玩具吗?”路从辜目光如刀。   毛俊臣避而不谈:“路队长,话可不能乱说。我连续三年被评为‘望海好人’‘慈善之星’,你这么污蔑我,不考虑考虑舆论影响吗?”   “毛院长也会考虑舆论吗?”路从辜不动声色,“据我所知,三年前福利院采购五百套儿童床,每一套单价两万八,但厂家实际出厂价只有八百,这件事当时闹得不小,不知道毛院长自己还记不记得。”   不待毛俊臣回答,一个民警敲响办公室门,道:“路队,局长办公室来电,要您到市局汇报进展。”   果然,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打断。路从辜愤然回复:“告诉他我现在没时间,明天再过去。”   “可是局长要求您即刻过去,不能耽搁。”   路从辜攥紧了拳头,又无奈松开。他吩咐民警:   “每十分钟确认一次嫌疑人状态,必须保证他活着讯问完,知道吗?”   民警诚惶诚恐答应。路从辜摔门而去,身后是毛俊臣得意的大笑:   “小子!我真心劝你,别跟权力的手对着干!”   路从辜没有回头,甚至没停下脚步:“就是天王老子的手,也伸不到刑侦支队来!”   然而,三小时后,路从辜带着夜归的寒气撞开审讯室的门,毛俊臣歪倒在审讯椅上,嘴角溢出粉白相间的泡沫,瞳孔扩散成两个黑洞,一旁是民警的颤声:   “路队,毛俊臣他……他死了!” 第47章 地平线   夜风掀起窗帘, 月光与路灯交融成混沌的灰。应泊坐在陪护椅上,右手攥着绷带一端用牙咬紧,左手指节抵着纱布在掌心绕圈。卢安棠斜倚在床头输液,右腿在铁笼坠落时不慎摔伤, 只能打着石膏悬在牵引架上。满身的蛋糕奶油早被护士擦净, 露出浓妆艳抹却青涩的眉眼, 整个人像株被暴雨打折的树苗。   “那个大夫年纪轻轻的, 居然一头白发。”卢安棠戳戳应泊的大腿,指着门口的大夫。她又低下头, 指尖抠着被套上被烟灰烫出的洞:   “我爸要是还活着,现在该有白头发了。”   应泊没有作声, 听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总说干刑侦的活不过五十岁, 不让我干这行, 让我去学医。”   “别了吧, 我好兄弟就是学医的, 他也说自己活不过五十岁。”心下一片慨然,他勉强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应检, 您觉得我爸他……还活着吗?”   应泊在她开口的一刹那站起身,用没受伤的手把点滴速度调慢, 只留给她背影, 掩盖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卢安棠瘪瘪嘴, 又转而问道:   “应检, 您真的相信正义终将到来吗?”   “嗯……很有思辨性的问题,你提出了法理学的最终奥秘。”应泊坐回座位上,“那么,你对正义的定义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卢安棠摇摇头,“我以前觉得, 让罪有应得的人受到审判就是正义,后来我发现,好像法律认定的罪有应得,跟我认定的不完全一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什么霍布斯、卢梭、《理想国》那些太深奥,也太远,就给你讲个我刚入职时亲身经历的。”   卢安棠坐直了身子,石膏腿不自觉地缩进被窝。应泊轻笑一声,娓娓道来:   “那是个合同诈骗的案子。被告人用一纸合同骗走了一个老太太的20万存款,是老太太的全部身家。一直到开庭,被告人也没有把这些钱吐出来。”   “我们很多时候要求被告人退赃退赔,都是站在从轻量刑的角度考虑,如果不愿意退,那就老老实实把牢底坐穿。案件被告人是个母亲,家里有个住院的孩子,需要用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极大可能是她的丈夫教唆她犯案,但被告人执意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为的就是献祭自己一个,把赃款留给丈夫和孩子。再加上教唆犯很难证明,在案证据也只能指控被告人一个。虽然不退赃也可以由法院执行局强制执行,但执行阶段是出了名的老大难,能不能把钱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很滑稽的一点是,我读研时做过一个调研,在我的调研结果里,丈夫入狱后,大部分妻子都会选择坚守等待;而妻子入狱后,大部分丈夫都会选择一走了之。”他叹了一声,“这个案件也一样,自从案发,那个丈夫从来没过问任何信息,也不关心妻子的量刑,我甚至怀疑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我觉得这一案很经典,也很有代表性,从结果上来说不够正义,但能说是法律本身的问题吗?我觉得可能不行。我不想讨论什么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又或者是什么恶法亦法和恶法非法,那是学者该做的事,我只是个执行者,刑法理论界与实务界的分歧太多了,根本说不完。研究生们写论文时喜欢把‘不够正义’的罪责归结于立法,但问题往往出在司法。法律是一门权衡的艺术,除了‘正义’,我们还要考虑秩序,考虑成本,考虑我们本身的局限性。并不是我们不想要正义,而是我们暂时真的做不到。”   “所以,就宁可放过他们吗?”卢安棠眉心蹙成小山。   “不,是宁可慢一点。”   “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保护犯人的权利,他们都——”   “因为罪刑法定,因为罪责刑相适应,你,我,我们说了都不算。”应泊盯着她的眼睛,“不论多么穷凶极恶的犯罪人,面对法官检察官,面对审判的时候,他们都处于绝对弱势。权利和权力是两个概念,权利不是恶人的礼物,是保护每个人的盔甲,而权力是枭首的刀剑。今天能剥掉强/奸犯的盔甲,明天就能剥掉小偷的,最后很有可能只是因为袜子破了个洞就被枪毙。这也为什么我虽然不喜欢很多辩护律师的态度,但我依然会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因为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执剑的那个人。”   “我想说的是,正义不是终点,是条地平线。你追它就跑,但总得有人盯着它赶路——不然连方向都丢了。”应泊蘸了点碘伏,在病历本背面画了条波浪线,“法律就像这条曲线,永远在修正错误,又永远造出新错误。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让波峰高一点,波谷浅一点。”   “那要是一辈子都够不到波峰呢?”   “那就做个合格的摆渡人。”应泊用染碘伏的指尖点在她眉心,“至少让后面的人少沾点脏水。”   卢安棠讪讪地用手肘擦着眉心,突兀发问:“您和路队,认识很久了?感觉相处起来就像老情——”   “老朋友一样。”她火速改口。   “要说相处的时间,总共也不到两年,一年半吧。”应泊坦然地回答,“中间隔了十三年,算是……破镜重圆。”   卢安棠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目瞪口呆:“高中?早恋?”   “大惊小怪,你们学校没有早恋的吗?”应泊故作嗔怪。   “没……没,就是觉得路队那种不苟言笑的人居然也会早恋,挺新奇的。”卢安棠憋笑憋得伤口发颤,“谁追谁啊?”   应泊耸耸肩,拿过一个苹果帮她削皮:“哪有那么多谁追谁,都是看对眼就腻歪到一起了。靠追才能追到手的,说明本来也没什么吸引力。”   卢安棠八卦的兴趣却一点没减:“我听说他家里世代都是警察,家教很严的,你就这么把他拐跑了,他爸没揍过你吗?”   “揍我干什么?他的命都是我救的,他爸谢我都来不及呢。”应泊挑眉道。卢安棠一手支着身子,问:   “感觉应检总是温文尔雅的,家庭出身也不比路队差吧?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刀尖在果肉里陷深半寸,汁水顺着虎口蜿蜒而下。应泊扯了扯嘴角,像是要拉平一道陈年旧疤:“知识分子?呵。”   卢安棠顿时一怔。应泊确实不吝啬笑容,温柔的、诙谐的、意味深长的,却鲜少出现这种隐隐透着鄙夷的嘲弄。   “我只是觉得,您讲那些法理的时候,总让我想起以前中学的历史老师,满腹经纶,什么都能信手拈来。”她不太自在地摸摸头发,“我去老师家里玩过,他父亲是博物馆修文物的,家里堆满了古籍。”   “我家可没古籍,只有——”他忽然收声。卢安棠追问道:   “只有什么?”   “只有旧挂历,还有用来揍我的旧拖鞋。”应泊把最后一圈果皮扔进垃圾桶,笑意未达眼底。   很明显是在敷衍,或许有些门本来就不该叩响,卢安棠想。她干笑两声,岔开话题:   “路队高中也这么凶吗?”   “他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凶一点,现在已经很温柔了,只是你品不出来而已。”应泊有意袒护。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嗡嗡地振动,来电显示是路从辜。应泊歉意一笑,起身出门: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他轻轻带上门,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刚滑动接听键,路从辜急切的声音如同一块淬火的铁,火星四溅地砸进耳膜:   “毛俊臣死了。”   老实说,并不意外,以毛俊臣的人脉线索,想封口的人太多了。应泊贴着冰凉的瓷砖,将手机夹在肩窝,腾出手去按太阳穴突跳的血管:“中毒?还是急病发作?”   “冠心病,他有冠心病。在审讯室里坐了两个小时出现胸闷症状,找警员要水和药,服下45分钟后病发身亡。”   “看守的警员呢?确定药没被动手脚吗?”   “笨蛋一个,一问三不知,药也是审讯室药箱里的硝酸甘油。”电话中听得出来,路从辜在焦躁地来回踱步,“我问过技术科的,我被局长叫去汇报的时候,审讯室监控刚好检修。”   “局长?他为什么突然把你拎走?”   “局长根本不知道我今晚有任务,有人向省厅汇报‘春雷’行动出了差错,说我违规接触嫌疑人,局长被叫过去问话,才紧急找我过去。我在办公室里等了他一个半小时,所有人都在告诉我稍安勿躁。我跟他报告了情况,他才放我走的,但还是晚了一步。”路从辜狠狠一拳砸到墙上,“肯定是有传话的人添油加醋,就是为了把我支走,我早料到的……”   “你怀疑有内鬼?”   “你不怀疑?”路从辜的冷笑带着寒意。应泊的脊背离开墙面,手捶着腰,打趣问:   “不会把你停职了吧?”   “那倒没有,把我停职了谁拉磨?刑侦支队没我盯着,那帮小子能把天花板掀了。”   应泊不说话,只是低低地笑。路从辜本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道:   “你倒是够镇定,有时候我真想撕开你这张嘴,看看肚子里面藏了什么,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急有什么用啊,能把毛俊臣救活吗?”应泊心知他是有火没处发,只好一股脑撒给自己,含笑道,“何况,你不就是看上我这点了吗?”   “说什么呢……”路从辜一怔,小声嘀咕着,“我、我先挂了,回头再说。”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应泊保持着倚墙的姿势。每一次的试探都像是在悬崖边拉绳索,明知稍一用力就会失衡,却仍贪恋绳索另一端传来的温度。   “我们现在……算什么?”他喃喃道。   月光如银鱼游过窗棂,答案沉在黑暗深处,等待潮水翻涌的时机。 第48章 人血馒头   望海市监察委员会。   作为司法改革应运而生的新机关, 监察委员会的前身往往被认为是检察机关的反贪局。司法改革后反贪局不复存在,检察机关所掌握的权力也大为缩水。   望海春季多大风,大楼前的梧桐新叶在风中艰难攀着枝头。春风卷起塞外的黄沙,卷起一蓬蓬新抽芽的柳絮, 袭入城市。应泊的制服沾了尘土和柳絮, 像落了层未化的雪, 领带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一连打了他好几个大嘴巴子。   望海检察二部的上一位主任夏怀瑾目前就在这里工作。检察委员会大换血后,她自请借调过来, 做了个没什么实权的闲职领导,算是明升暗贬。彼时最有希望接替她位子的是部门副主任侯万征, 但谁也没想到, 人员调动结果出来, 侯万征依然是老二, 老大变成了从三部空降而来的应泊。   许多人曾经猜测侯万征会不会因此刁难年纪尚轻且毫无根基的应泊, 作为老人,想要联合其他人架空新领导简直易如反掌, 一个“不熟悉业务”就能让应泊在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甚至是出差错断送职业生涯。但侯万征到底没有那么做, 他带头表示一定尽心尽力协助应泊开展工作, 一句话就堵住了悠悠众口。   应泊很清楚, 除了侯万征本身的高风亮节, 也有夏怀瑾暗中提点的缘故。   大厅的灰色大理石地砖倒映着顶灯灯光,像结了层薄冰。应泊熟门熟路拐进楼梯,径直来到五楼,在一间办公室前屈指叩门,开门的年轻秘书抱着文件愣住:   “找夏主任吗?她在开会, 可能要等四十分钟。”   “我候着。”应泊径自走向沙发,解开衬衫纽扣坐下。秘书递来一个纸杯,茉莉茶梗在沸水里沉浮。应泊颔首谢过:“好,您去忙吧。”   他盯着杯中水面的细碎波纹,墙面上的挂钟咔哒作响,将思绪拨回十三年前的深秋。十七岁的应泊背着书包蜷在检察院台阶上,愣愣地望着手上的“转学申请书”。   鞋跟叩击地面的脆响由远及近,黑呢风衣下摆掠过他冻红的耳尖。年轻的女检察官驻足,俯身把他搀扶起来:   “小泊?”   茶香氤氲间,应泊猛然回神,闻声抬头。夏怀瑾擎着保温杯迈入办公室,发间已见银丝。应泊触电般弹起,膝头撞上茶几,忍痛欠身呼唤道:   “师父。”   “又瘦了。”夏怀瑾解下丝巾搭在椅背,露出颈间淡红的刮痧痕,“手怎么回事?过年那几天就伤着,还没好?”   应泊把手缩回袖子里,宽慰地笑笑:“救人的时候被刮了个口子,不碍事。”   “你一个检察官,坐办公室就好了,到处跑什么?”夏怀瑾无可奈何,“你总学不会示弱。”   “办公室坐久了,也得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应泊讪讪地。夏怀瑾拉开窗户通风,问:“跟我说说吧,查到第几层皮了?听说你还有了公安的人脉?”   “刑侦支队路从辜,您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帮了我很多。”   夏怀瑾垂眼思索了一会儿,不由得失笑:“确实,我见过他,是个……很有个性和想法的孩子。”   应泊颇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他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个高中同学。”   “他?”   短暂的静默后,夏怀瑾忽然笑了,眼尾皱纹堆成温柔的沟壑:   “我说呢……原来如此。你觉得可靠就好,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应泊啜了口茶水,面上的红晕渐渐消退:“过去了这么久,我有时还是会梦到马维山临死前的那个眼神,然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你已经尽力了,总有些事是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   “以我们手上的线索,短时间内很难找到赵玉生了,直觉告诉我他还活着。”应泊拧着眉头,“想找到他的绝对不止我们,所以我留了点小破绽,希望能钓到鱼。”   夏怀瑾不置可否,从书柜翻出一份档案,拍在桌面:“看看这个?”   应泊不明所以,接过档案翻阅:“……孙国纲?举报赵玉生的孙国纲?他落网了?”   “供出了不少人。你知道,华泰集团本身是国企。自从龙德集团被全面租赁给华泰集团后,盘活了华泰的资金,也盘活了这帮人的钱包。”   “我知道了。”应泊捏着档案,面上难掩喜色。夏怀瑾含笑道:   “那我就静待佳音了,让该见光的东西晒晒太阳。”   应泊起身欲行,才走到门口,夏怀瑾再次开口:   “你……多久没见过你妈妈了?”   应泊倏地停住脚步,后颈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他微微回过头,苦笑一声:   “习惯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不方便再打扰。”   *   走廊弥漫着泡面和咖啡混杂的气味,路从辜用手上的案卷材料扇着风,停在法医实验室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   他推开门,温鸿白正俯身在解剖台前缝合尸体,实验室内只有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夹杂二人的呼吸。路从辜不敢上前打搅她,只好抱臂站在门口。   “冠状动脉左前降支粥样硬化斑块破裂,诱发急性心肌梗死。”温鸿白头也不抬,缝合线在无影灯下泛着银光,“死亡时间与审讯记录吻合,确认是当场死亡。”   “一次性纸杯残留物检测正常,现在等验血结果。”温鸿白终于直起腰,橡胶手套上的血渍在酒精棉擦拭下洇成淡粉。路从辜打量着满墙的脏器标本,问:   “有人拦着不让解剖么?”   温鸿白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嗯哼,暂时没人来找我,但是听说省厅要下督导组,不知道真的假的。”   “我倒巴不得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他们。”路从辜叹了一声。   “放心吧,这边有我顶着。”温鸿白语气没什么不同,却让路从辜不由得一个寒战。他想起自己刚来到刑侦支队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坚决不同意妻子尸检,在支队大闹一通。温鸿白听闻后戴着溅了血的口罩,白大褂也没脱,手上握着解剖手术刀,缓缓靠近男人:   “要干什么?”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闹事了。   离开法医实验室,路从辜又一头扎进会见室。一对年纪六十上下的夫妇缩在沙发上,面对满屋民警的注视,二人不由自主地紧紧靠在一起,仿佛默默结成了足以对抗世界的同盟。见所有民警都对路从辜格外尊敬,老夫妇脸上也挂上了谄媚的笑。   “汪蔓父母?”路从辜向二老颔首,“请节哀。”   听闻此言,穿褪色棉袄的女人攥着袖子擦擦眼角:“我们家小蔓最乖咧!要不是被那个挨千刀的骗走……”   民警调出汪蔓生前的聊天记录,投在银幕上:“姓计对吧?”   他们把汪蔓的人际网都排查了一遍,最后发现这个计某有重大嫌疑。此人打着网恋的名号,专门在互联网上搭讪,目标多为受教育程度低、家庭经济条件较差的年轻女性,博取信任后再以高薪诱惑女孩们离开家中,将其卖给犯罪窝点。女孩们在被限制自由后才会发现,等待她们的不是什么高薪又体面的工作,更不是足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而是暗无天日的屈辱和折磨。   “赔钱!必须叫他赔钱!”男人突然捶桌,“他奶奶的,我养到二十岁的闺女……”   “你们上次见女儿是什么时候?”路从辜突兀问。   “好几年没见了,她压根也不回家,说是在电子厂上班,每个月都寄钱,也没说是……”女人眼神躲闪。   “没告诉你们是陪酒赚来的,你们也不在乎,对不对?”方彗插了句嘴。   “警察同志,话不能这么说。”男人挺直佝偻的背,又谄笑着前倾,“我就想问问,我们能把小蔓的尸体……领回去吗?”   只当他是急着让女儿入土为安,路从辜一口回绝:“案件还在侦办,暂时不能——”   话未说完便被女人尖声打断:“那怎么行?警官,我们那里,没嫁人的姑娘死了是要配阴婚的,你们拖得太久,就……”   会议室骤然死寂。兴许是发觉民警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女人识趣地住了嘴。   “这是封建迷信,而且涉嫌侮辱尸体罪。”方彗用笔尖点着纸面,“我劝你们最好断了这个念想,汪蔓活着被吸干了血,难道死了还不愿意放过她吗?”   “可、可我们都跟男方家里说好了,婚期就在下个月8号,特地找先生看过的良辰吉日。”女人的唾沫星子乱飞,“男方家出了十五万彩礼,误了日子,我可要找你们赔钱!”   这下,在场众人终于明白,为什么汪蔓情愿跟着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赌一把。   因为家从来不是温暖的港湾。   她要逃。哪怕头顶是密不透风的长夜,哪怕四野是呼啸怒号的风霜,逃是这个山村女孩唯一能想到也能做到的英雄主义。   可她不知道,山路的尽头不是幸福,而是另一群人用甜言蜜语精心编织的罗网。   女人凑到路从辜身边,掏出皱巴巴的存折:“警察同志您看,这是男方给的六万块钱定金,等婚礼弄完,剩下九万块立马到账。你们要是一直扣着尸体,这六万块钱我们还得还回去……”   方彗一把夺过民警手里的遥控器,调出一张聊天记录:“你们知道她怀孕了吗?!”   男人顿时恼羞成怒,蹦起来指着屏幕骂:“丢人现眼的贱货!死了还要……”   “滚出去。”   路从辜强捺怒意,冷脸下了逐客令。女人见势不妙,拽着丈夫往外退,仍不死心地扒着门框:“那尸体的事……”   档案袋擦着女人耳畔砸在墙上,方彗咬牙切齿地重复:“滚出去。”   会见室外的民警从门缝中挤进来,凑到路从辜耳边:“路队,兴峰招待所,卖/淫/女把嫖客打死了。” 第49章 危崖   招待所前人头攒动, 招牌血滴似的红光顺着墙缝淌到地面,又流到鞋尖。路从辜跨越警戒线,推开半掩着阻拦围观群众的玻璃门,终于进入了这个神秘莫测的招待所。应泊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 嗅到房内的脂粉和血腥气时不由得蹙了蹙眉。   “人呢?”   大堂吊扇悬着破碎的蛛网, 随穿堂风气流微微摇晃。衣不蔽体的女人蜷缩在208房门口, 血迹溅了满身, 从大腿蔓延到脚踝。她怀里抱着个碎了一半的啤酒瓶,玻璃碴嵌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不要……不要……”   一众民警将她团团围住, 防止她暴起伤人,却都与她保持着距离, 没有一个人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 帮她遮一遮。方彗挤上前, 蹲下来, 视线扫过满地避/孕/套包装:“姑娘, 把瓶子放下,好不好?”   “他要弄死我……他要弄死我!”女人突然尖叫, 破碎的瓶口指向房间内。   “让开!”医护将满脸是血的男人抬上担架,挤过狭窄楼道。那人胯间糊着暗红血块, 半截肉耷拉在裤/裆外, 脖颈处赫然插着半截碎玻璃, 脑袋歪斜着, 只剩最后一口气。其他房间的客人纷纷出来围观,被民警没好气地驱逐开去,一个男人啐了口痰:   “那鸡疯了,人家就是想玩点花样,她就……”   痕检还在路上, 必须保护好现场。站在门口观望屋内,床头满是喷溅的血迹和精/斑,床褥间散落着碎玻璃碴。应泊转身望向仍在胡言乱语的女人,她捡起地上的碎玻璃,刚塞进嘴里,就被几个民警死死按住。方彗冲上前拦腰抱住她,哄她吐出玻璃碴,又用警服外套罩住女人裸露的肩膀。   “不能按正当防卫处理吗?”路从辜问。   “难说。”应泊摇摇头,“虽然司法机关也在努力缓和正当防卫的适用条件,但正当防卫的认定还是很苛刻,除了手段上的必要和相当,时间上也要适时,必须是‘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   旁边的房间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望着他们瑟瑟发抖,想来也是被控制的卖/淫/女。应泊微微躬身,让自己与对方视线平齐,问:“我闻到了酒气,她是被灌醉了之后……?”   “嗯,她中间醒了,但被那个男的按住,刚好手边有酒瓶……”女孩怯怯答道。   “不论是妇女自行昏醉还是被灌醉,只要在此时发生性/行为,不需要任何强制手段,都属于强/奸。”应泊熟稔地解释,仿佛那些语句都是从脑海里自然流淌出的,“《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特别强调,对正在进行强/奸等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   “但‘正在进行’四个字还是太笼统了,实务上很难判断,尤其是重伤或是致死案件,一般的检察官都不敢冒险不批捕或是不起诉,一来难以认定,二来很容易引起舆论,很多都是按故意杀人、伤害或是过失致人死亡处理。”   “她都这样了……”方彗轻拍着女人的后脊,欲言又止。   “我是一般的检察官吗?”应泊无奈笑笑,“先搜集证据吧,有证据一切都好说。”   “……带队把这里都搜一遍。”路从辜只觉得头痛,“方彗,你带人去那边,我负责这边。”   十几分钟后,民警赶来通报:“路队,四楼阁楼有敲击声,应该是藏人了,正在破门。”   路从辜三步并作两步:“留四个人看住出口,其余人跟我走。”   阁楼门锁被液压钳剪破,路从辜一脚踹开木门,腐臭味像实体化的怪物一般扑出来。三十平米的空间里,十二张双层铁架床挤成蜂巢,霉烂的棉絮堆里蜷缩着二十多个女孩。最靠近门的女孩突然尖叫着往后缩,脚踝铁链装在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应泊几乎感到眼前一黑。他看见墙角的塑料桶里堆满排泄物,蛆虫在溢出的污秽中蠕动;天花板垂下的晾衣绳挂着破旧内衣,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墙面的霉斑形成诡异的图画,一如无数张扭曲的人脸。   而在褪色的被单下,藏着七八个注射器,针头还沾着血。   “救……命……”角落传来气音。路从辜循声望去,铁架床底蜷着个蒙眼的少女,左腿伤口溃烂流脓,苍蝇在腐肉上产下虫卵。他缓缓蹲下身,少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救救……三、三天没给水和饭……只能喝……马桶水……”   “姓名?”应泊蹲在唯一能说话的少女面前,声音压得极轻。   “他们都叫我19号。”女孩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牙齿缺了两颗,手腕上伤痕新旧交叠,“去年在劳务市场,他们说招洗碗工……”   “伤都是他们烫的么?”应泊指着女孩袖管下的疤痕,“我是说,那些来……做那种事的男人,还有老板。”   女孩点点头,麻木地比划着:“嗯,每天至少接十个,周末至少要上20钟头。”   他瞥见女孩耳垂的犬齿咬痕,大概是被老鼠啃的。一股酸涩哽在喉间,应泊眼眶泛红,却带着笑问:“多大了?成年了吗?”   “这个月过完生日就十八岁了。”   十七岁。   跟卓尔一样大的年纪,他想。   女孩从枕头旁边搬出一个铁盒,应泊戴上手套打开,里面是几十张按指印的欠条,还有一个记账本——   “7月15号,19号堕胎,医疗费八千元,停业损失费三千元。”   “8月3号,22号咬伤客人,赔偿费两千元。”   “老板会给你们多少钱?”应泊颤抖着手,重新盖好盒子,“还是一分不留?”   “不给,全都要上交。”   路从辜带着民警将女孩们抱出阁楼。应泊久久伫立,忽地想起第一次穿上检察蓝制服时,他欢天喜地地敲开夏怀瑾的办公室门。夏怀瑾一面帮他整理领带,一面叮嘱:   “这柄剑刺穿黑暗前,要先学会不让自己碎裂。”   碎裂的会是我么?   应泊怅然望向阁楼气窗,却觉得碎成齑粉的该是整个世界。   *   收工时已经将近九点了。路灯在挡风玻璃上拖出流金的光带,应泊单手搭着方向盘,余光瞥见副驾上的人影正随颠簸微微晃动。路从辜的领口敞着两粒扣子,喉结随呼吸起伏的阴影投在颈侧,睫毛在眼下筛出一片疲惫的鸦青。   “闭眼。”应泊将空调风向调离他面颊,“到家我叫你。”   路从辜含糊地“嗯”了一声,后脑抵着颈枕往车窗方向偏去。应泊右转方向盘,不经意向副驾驶斜瞟,路从辜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抿着唇,干裂的唇纹像揉皱的宣纸。   应泊掉转车头,手指在在导航屏上轻点。半晌后车速慢慢降低,停在路边。   “到了?”沙哑的嗓音混着鼻音,路从辜下意识地解开安全带,却发觉附近灯火通明,不是小区车位。   “去买点东西。”应泊刻意放缓了熄火拔钥匙的动作,“舔舔嘴唇。”   路从辜茫然照做,舌尖扫过下唇,铁锈味漫上味蕾,刺痛激得他皱眉。他翻下副驾遮阳板,镜面映出唇上翘起的死皮。   “有时间可能得去医院看看。”他自言自语,“可能是唇炎。”   应泊不置可否地一笑,推门下车。路从辜降下车窗,看应泊站在冷柜前挑拣水果的侧影。走出水果店后,应泊又拐进了旁边的便利店,出来时手上除了水果袋,还多了盒润唇膏。   路从辜关上车窗,歪头装睡。车门一开一合,应泊重新启动车子,却迟迟没有起步。   他的气息突然靠近,路从辜听见衣服摩擦座椅的窸窸窣窣,而后是一声极轻的“咔嚓”——偷拍的声响。   “再装睡就发到相亲相爱检警组。”   只有应泊和张继川两个人的“有法必医”群聊扩编之后,群名也改了。路从辜睁眼抢手机的动作太急,安全带勒得锁骨生疼。屏幕上是自己歪头假寐的侧脸,他又气又笑:   “你留着这种照片干什么?”   “乐意。”应泊旋开润唇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瓣,“张嘴。”   “我自己来。”路从辜偏头躲闪,后颈却贴上微凉的指尖。应泊掌心托住他后脑,仔仔细细地在他唇上涂了几层,又旋紧唇膏盖。   好在只是涂润唇膏。   应泊倒是没有任何反应,系好安全带,开车驶离,一路上都没再看他,也没有开口。拎着水果袋回到家中,玄关的感应灯没有自动亮起,大概是停电了。   路从辜摸黑将水果拎进厨房,身后传来拖鞋踩地的轻响。应泊的胸膛贴上他脊背,路从辜手一抖,青提掉在了流理台上。   “喂我。”应泊下颚抵在他肩窝,温热的唇擦过耳廓。   路从辜喉结微动:“自己没手?”   “有啊。”应泊闷笑一声,“不想用。”   青提在推搡间掉进水池,溅起的水花打湿两人袖口。路从辜探身去够流理台上的瓷盘,却被应泊搂着腰拽回来,笑闹忽然就变了味。   “别推开我。”应泊的叹息像片雪花融化在颈窝,“……我压抑太久了。”   黑暗将触觉放大十倍,应泊的唇深深浅浅地落在颈侧。月光从窗户漏进来,路从辜望着墙上交叠的影子,手抚上应泊紧紧环在腰间的双臂,呼吸渐渐粗重。   十七岁的少年脸红时想到的是彼此勾连的手指,三十岁的成年人呢?   有些欲望,虽然从不言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等等,应泊……”   下巴被捏住向后掰,湿润的呼吸扑在面颊。路从辜手指抵住进攻的唇,话说得轻轻的:   “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好。” 第50章 旧痂   “没准备好?”应泊并未在意, 啜吻着他的手指,掌心仍然贴在他腰间,“为什么?”   话虽问出口,吻却一直没停下, 应泊的手滑进他的衣摆, 挑开下襟纽扣。路从辜绷紧腰腹, 大气也不敢出, 仿佛只要稍稍松懈,下一秒理智就会全盘沦陷:   “等……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自觉爱欲已成囊中之物, 应泊也不急于步步紧逼,抽出手来, 好整以暇地低笑回答:“当然, 你说。”   路从辜深吸一口气, 定了定神, 待面颊的赧红和眼底的水雾都褪去后才问:   “你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往监狱打钱?”   空气陡然凝滞。冰箱运作的嗡鸣混着池中的流水声, 在两人之间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束在腰间的双臂慢慢卸力,路从辜从应泊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转身面对他:   “从你离开我的第三年开始,每个月都会有一笔钱打给北港监狱, 我知道, 那一年你刚上大学。”   应泊脸色一凛, 最终只挤出一句反问:   “你调查我?”   “不然呢?我还能等来你主动告诉我真相的那天吗?”   月光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银白的沟壑。应泊后退半步, 又换上了那副游刃有余的淡笑:“因为……响应号召做公益,每个月定期捐款,这个理由你会接受吗?”   路从辜手攥成拳,教养铸就的克制正与怒火撕扯。他抓住应泊的领带,将人抵在冰箱门上:“看着我再说一遍。”   “重要么?”应泊直视着他的眼睛, “当初从毒贩刀下救走你的是我,在医院照顾你一个月的是我,现在站在你眼前的还是我。难道只是中间少了一段,我们的一切就一笔勾销了吗?”   “重要!”路从辜突然哽住,再开口时已然凝噎,“应泊,我等了你十三年,我需要一个交代。”   冷冽慢慢因应泊胸膛的温度融化,路从辜抓着他领带的手垂落到腰间,整个人伏在他怀里,语气近乎乞求:“给我个解释,哪怕编个像样的谎话,求求你了。”   回应只有沉默。路从辜用脸颊贴着他的颈侧,感受着那处血管的搏动,继续说下去: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想过你会不会是杀了人。有那么一刻,我告诉自己,杀了人也没关系,你一定有苦衷,我愿意听。”   “……我确实没杀过人。”应泊抚摸着他的头发,“也没犯过法。”   这副滚刀肉似的态度让路从辜濒临崩溃:“我不是问你这个!别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你什么都明白!”   “你现在像极了在审嫌疑人。”应泊收敛了笑意。   “那你招供啊,只要你招了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就想听你给我个实话。”路从辜抓住他游移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应泊微微蜷曲手指,掌下心跳如困兽冲撞。   真的不在乎么?   可是我在乎。   应泊挣开他的手,错开目光,长叹了口气:   “路从辜,你想要的真相可能会毁了一切。”   “我不在乎,我要的是全部的你,不是这个……”路从辜按住他的肩膀,拇指描摹布料下的那枚圆形烟疤,“这个永远在躲的壳!”   “你的止痛药用量一天比一天多,可我明明每天都在监督你的作息。我问过温队,她说精神压力大也是偏头痛的重要成因。”   这句话让应泊的脊椎窜过一阵电流,带起不自觉的战栗,后面一句更是震耳欲聋:“你不是为工作耗费心神的人,那你都背负了些什么呢?”   “别说了……别说了。”应泊推开他,踉踉跄跄地离开厨房,披上大衣。路从辜追出来,话音震颤:   “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死了?你明知道我不会信,为什么还要这样伤害我,难道连我都不值得你怜悯吗?”   他哭了,应泊的脊背微不可察地颤抖。记忆如潮水漫过,很多年前那个眉眼稚嫩却总是一脸倔强的少年也是用这种眼神望着他,声音闷闷的:   “应泊,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可我比谁都了解你的秉性,所以不敢赌——赌你的前程。   “因为没必要。”他旋开房门,楼道穿堂风卷起额发,“有些事情就该烂在心里。”   防盗门迟迟未关。他在电梯门口略停了停,最终也只是抬手按亮电梯按键:   “下周一专案组例会,不要迟到。”   路从辜僵立在玄关,愣怔着目送那抹高瘦的背影消失在楼道,许多话堵住喉咙,却又被咽回肚子里。   后背重重地砸在墙上,他嗫嚅着嘴唇,想告诉他今晚会下雨,外面冷。   *   望海检察二部,会议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应泊站在白板前翻动着笔录,记号笔画了个圈:   “问题是这个时间节点,防卫人第一次拿酒瓶击打侵害人头部的时候,不法侵害是否还在继续?”   “她自己也交代,侵害人当时都拉上裤子拉链打算走了,她才举起酒瓶的。”侯万征端着茶缸踱回来,扶着腰坐下,靠在椅背上翘起一条腿,“致命伤是插入喉咙的玻璃片,当时加害人颅脑损伤已达重伤二级,法医鉴定也显示死者倒地后无自主移动痕迹,怎么构成现实危险?”   应泊哗啦啦地翻开一本黄色封皮的大部头书:“但张明楷也提到过,不法侵害结束后的防卫行为与结束前的防卫行为属于一体化的防卫行为时,不应认定为防卫不适时。她本身处于被强/奸的情形下,一瓶子砸下去,她怎么判断所谓的‘现实危险’?从一般人的角度判断都会选择补刀,完全可以认定后面的追击与第一次是连贯的、一体化的!”   他用笔尖戳着白板,力道一下比一下重,环绕着圆桌的十几个检察官助理齐刷刷缩了缩脖子。   “你那玩意儿能当法条用吗?”侯万征慢悠悠吹开浮沫,“假设第一次酒瓶击打可以视为防卫,但死者倒地失去侵害能力后,她后续行为明显超过了必要限度呀。咱也不是说站在谁的立场上,一定要跟她过不去,但她第二次割伤下/体的行为就是为了泄愤,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   应泊不再出言,指尖叩击着桌面,节奏越来越快。徐蔚然也不明白这两个老东西到底在搞什么鬼,下午两点半非得把所有人从办公室里揪出来,全都要带上笔记本,板板正正坐在这里看他俩吵得脸红脖子粗,美其名曰“两代十佳公诉人的巅峰表演赛”。   而且应泊这两天的状态相当奇怪,虽然不再到处乱跑,从早到晚坚守岗位,但总有一种沉不住气的躁动,比起先前温和沉稳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你今天怎么回事?”侯万征有意缓和气氛,从屁股兜里摸出两包零食,“吃旺旺雪饼吗?”   “不吃,都被你坐碎了。”应泊按揉着太阳穴,“抱歉,我……”   “还挺挑。”侯万征直接打断他的道歉,招手示意他坐下来休息:   “我知道你生气,我看了案卷也生气,但该翻篇的就得翻篇,该用脑子判断的就得用脑子。哥被你吵两句没什么,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咱不能一直带着情绪上班,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满室紧绷的气氛终于卸了劲。应泊合眼平定心绪,轻声道:   “我下午去看守所补个笔录,如果有人打电话就跟他说我不在。”   “行啊,平常律师给咱们打电话就打不通,他们都习惯了。”侯万征转身朝向被抓来听讲的检察官助理们,“散了散了,回去干活去,记得把今天的笔记整理一下。”   他自己也端起茶缸向门口走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评剧:“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厌花骂花把花伤……”   走到门口,他又杀了个回马枪,冲徐蔚然眨眼:   “蔚然,正当防卫的标准到底看什么,听懂了吗?”   “呃……听、听懂了。”徐蔚然才凑到应泊身边,闻言立刻面对他正襟危坐。侯万征得逞似的一笑:   “行了,快去吧,待会儿天黑了。”   徐蔚然松了口气,又大惑不解道:“师父,今天有提审吗?我怎么不记得?”   “临时加的。”应泊筋疲力尽地站起身,“去拿电脑,讯问提纲在里面。”   下午的日头虽然亮得发白,风势却是半点不减。望海市看守所外,徐蔚然抱着电脑跟在应泊身后,看着七八个拎着公文包的律师在树荫下排成长龙。   “身份证、工作证、提讯提解证。”岗亭里的保安掀起眼皮扫了两人一眼,审阅后放行。穿过三道铁门,温度骤然降低,徐蔚然被冷气激得打了个寒颤,怀里的案卷袋险些滑落。应泊在讯问室前停步,徐蔚然抬头瞥见电子屏上的字样:“孙国纲……职务侵占……”   她皱眉问道:“职务犯罪为什么归我们管?不是三部的任务吗?”   “他们办不完了,分两件给我们。我以前天天帮一部的人办危险驾驶罪的案子。”应泊推门而入,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讯问桌上,整理充电线,不紧不慢道:   “今天你主问,我记录。”   徐蔚然指尖刚碰到电脑外壳就缩回来,像是被烫着一样:“我来?”   见应泊竟然真的点点头,她慌得话都说不清了:“我、我要问什么?”   “想问什么问什么,现在你是徐检。”应泊帮她扶正领带,“我是你的检察官助理小应。” 第51章 隔阂   铁门一开一合, 两名中年民警夹着孙国纲来到讯问室。孙国纲在防撞软包门前停顿半秒,长出了一口气,一个民警按住他肩膀往前带。   “解除戒具。”应泊习惯性地开口,忽地想起今天是徐蔚然主导讯问, 默默闭上了嘴。   “怎么是你?”看清了应泊的脸, 孙国纲大吃一惊, “批捕的时候不还是祝检吗?”   “只是帮她提审, 开庭还是由她负责。”应泊摊手道。他向徐蔚然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徐蔚然清了清嗓子, 学着应泊的语气道:“我们是望海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干警,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孙国纲, 龙德集团董事……确认一下身份信息。”   孙国纲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 眼里带着挑衅的调笑。徐蔚然也明白是自己镇不住场, 他欺软怕硬不屑于与自己交流, 窘迫之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应泊:   “师父, 能先打个样吗?”   应泊轻叹一声,抬眼盯着孙国纲, 将对方的调笑逼了回去:“最近睡眠不好?看守所的大通铺确实不如家里的床舒服。”   “说笑了,我现在就是个等死的囚犯, 有什么好挑的?”孙国纲嗤笑。   “不至于, 职务犯罪和经济犯罪基本不会判死刑, 大可放心。”应泊知道他是负隅顽抗, 倒也不恼,“如实供述和认罪认罚,可以考虑从轻。这个量刑建议的权力在我们手里,希望你能好好把握。”   他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令嫒在波士顿的留学生活很精彩,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孙国纲脖颈鼓出青筋, 张口良久,却没挤出半个字。应泊用笔帽点点徐蔚然的手背,意思是可以继续了。   “孙国纲,说说鑫海地产那笔土地转让金吧。”徐蔚然的手指在案卷的字眼上悬停,“前年3月15日,你从公司账上划走两千三百万,收款方是……”   “建材采购款。”孙国纲不耐地用皮鞋尖点着地面,“赵董亲自批的条子,财务部都有存档。”   应泊忽然轻咳一声。徐蔚然明白他的暗示,后颈当即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手指将案卷捏出褶皱:“赵董……指的是赵玉良董事长?”   “不然呢?”孙国纲嗤笑着往后仰,“还能是那个吃牢饭的赵玉生?”   最后三个字甫一落地,讯问室里陷入诡异的死寂。徐蔚然吞了口唾沫,照着应泊给的讯问提纲继续读下去:“赵玉生来作证的时候,说当年你打给他的欠条……该兑现了。”   只听了前半句,孙国纲立刻悚然一震,面如土色,眼底一片慌乱,拔高音量问:   “赵玉生?作证?放你妈的屁,他不是都死了吗?”   “死了?”应泊大骇,马上追问。他有意在讯问提纲中插入假的证言,目的就是从孙国纲口中套出赵玉生的去向;要徐蔚然代为主导讯问也是为了试探,观察她是否会趁机向孙国纲传递消息。   但不论是孙国纲的答案还是徐蔚然的反应,都让他疑窦丛生。   难不成是自己的推理出了问题?   “你不知道么?”孙国纲显然比他更困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关于赵玉生出狱后的去向,你都知道多少?”   “应检察官,这跟案件无关吧?”见应泊方寸大乱,孙国纲面上又呈现出那副嘲讽的笑。徐蔚然突然出声,声音绷紧如琴弦: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配合讯问。”   孙国纲斜睨她一眼,不情愿地一件件道来:“在监狱里查出肺癌,办理了保外就医,跑了好几家私人医院,后来死在医院,骨灰在哪儿不知道。”   应泊有意散布的线索,此刻正从孙国纲口中一件件抖落,看来他们先前的确一直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可为什么会出现“赵玉生已死”的结论呢?消息源是哪儿?   身侧传来徐蔚然不经意撕开案卷纸的声响。应泊瞥见她的手在发抖,稳了稳心神,重新掌握主导权:“孙国纲,你先前在监察机关的供述是否属实?”   “操,一提我就来气。赵玉良那个老东西把老三余泽龙撸下去了,余泽龙笼络着几个大领导,这下全得罪了。”孙国纲口无遮拦,“不然你以为轮得着你们在这儿审讯我?”   “今天先到这里吧。”应泊心下有了新的猜测,按铃提醒管教来提人。收拾好案卷和电脑走出看守所,天色已晚,徐蔚然忽然叫住他:   “师父。今天的案子,不会是你从三部抢来的吧?”   应泊拎着电脑包走在前面,闻言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   “只是替他们分担罢了。”   *   刑侦支队已经对着彤彤现身的建筑废墟附近监控看了一整天,由于不确定彤彤是哪一天被丢弃在那里,他们只能划定一个大致的时间范围,再用肉眼查找每一个方位的每一帧是否出现可疑人员。   肖恩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整个人状态堪忧。方彗乍看上去还算精神抖擞,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脚边的垃圾桶里堆了一大团纸巾,全都是擦眼泪用的。   又是两行清泪从眼角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下。她伸手摸卫生纸,袋子里却已经空空如也,她只好用手抹掉,突兀地问:   “你们发没发现,应检好多天没过来了。”   “人家忙呗,指导侦查,又不是亲自侦查。”肖恩一脸不足为奇的神情。方彗“啧”了一声:“是这个理,但下周一专案组例会不还得他和头儿两个人汇报吗?现在不串串词,难道到时候临场发挥吗?”   “你操那个闲心干什么,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肖恩摆摆手。   “不只是应老师,路队这两天也一直魂不守舍的。”卢安棠仰倒在椅背上,一手扒着眼皮,一手滴眼药水,“我昨天叫了他一路他都没听见。”   为了看住卢安棠不让她乱跑,在路从辜的指示下,卢安棠的实习单位从派出所直线升级到刑侦支队。说是实习,但也不会让她一个大学生参与过于危险的行动,只是装订案卷跑跑腿而已。而肖大队长的任务除了侦查案件、照顾“局长”,又多了一项带孩子。   “吵架了?”方彗立刻捕捉到几件事之间的关联。   “不至于吧,他俩能因为什么吵架?之前头儿被检察院的人数落,不也没怎么样,一晚上就好了。”   “搞不懂,君心难测。”方彗起身伸了个懒腰,“不管了,吃饭去。”   队长办公室里,路从辜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也不开灯。走廊传来民警们下班的谈笑声,卢安棠清脆的“应老师”三个字刺得路从辜心头一紧。   一个民警看见办公室门开了一条缝,便向内探头:“头儿,还不吃饭?”   “不用管我。”他用翻动案卷的声响掩盖嗓音的干涩。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放任自己瘫进椅背,少有的独处时刻,终于给了他一点放空思绪的机会。   应泊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   他不知道应泊这些天都在哪儿,酒店吗?可他又没带身份证,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那晚就那样不由分说地走了。他原本以为应泊第二天就会回来,可一连等到现在,连条消息都没有等到。   是……真的动怒了吗?   这个猜测让路从辜打心眼里慌乱起来。应泊很少发火,尤其是面对他,最多只是假装生气,冷静下来也就过去了,不会留隔夜仇。路从辜当然也清楚,一个一向好脾气的人爆发,后果往往更恐怖。   他就那么抵触向自己坦白一切吗,路从辜想不明白。   “你真的那么在乎那些过去吗?你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杀过人,那他经历过什么隐瞒了什么,又有那么重要吗?”路从辜转而一句接一句地质问自己,“你只是想跟他心贴心罢了,想让他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把他的一切都交给你,只跟你交心。”   “他连被打都是一个人做手术,一个人住院。陈嘉朗认识他那么多年都没能让他搬进自己家里,难道是不想吗?你明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一个什么都要自己撑的人,为什么还要逼他呢?”   “说不定,他连陈嘉朗和张继川都没坦白,你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他不敢直接给应泊发消息,鬼使神差地点开通讯录,一直向下翻,停留在张继川的名字上。拨号音随后响起,一声、两声……路从辜的拇指悬在挂断键上颤抖。   电话终于接通,背景音里有离心机的嗡鸣:“哪位?”   叫张博士好像不好听,张法医也不合适,他已经辞职了,直呼大名更没礼貌。路从辜思来想去,只好省去称呼,只留自我介绍:   “刑侦支队路从辜,那个,应泊这两天……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他听见张继川转椅的滑轮声。张继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反问:“呃,应泊为什么要在我这里?”   应泊一直没告诉其他人自己搬家的事。路从辜坐直身子,局促道:“就是随便问问。”   “他好几天没主动给我发消息了,我最近忙着做实验和写论文,也没去他家打游戏。怎么了?”张继川品出了些许异样,想再追问,路从辜却已经挂断了电话。   “所以应泊为什么要在我这里?”张继川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不对,他为什么要关心应泊去哪儿了?”   他越想越不对劲,刚打算给应泊发个消息问问,又担心应泊忙着加班看不到,直接一通电话打过去。应泊那市检察院统一定制的电话彩铃响了几遍,马上就要自动挂断时,应泊终于接听:   “嗯?”   声音听上去没比路从辜精神多少。张继川怕打扰其他同学,脱下白大褂走出实验室,声音在实验室走廊里引起阵阵回声:   “你小子躲哪去了?”   “怎么了?”应泊冷淡反问。   “那小警察刚打电话找你,语气跟死了老婆似的。” 第52章 孽债   应泊那边极静谧, 连爬楼梯的脚步声都是轻轻的。他在某一楼层停了下来,把钥匙往锁孔里捅:“……我回老房子收拾东西。”   话出口他忽然想起,张继川不知道他搬走的事。张继川顿了几秒,犹疑问:   “你要搬家?”   “还、还在观望。”应泊的手腕僵在门把上。所幸张继川并没有怀疑, 只是劝道:   “我觉得你那房子挺好的, 这个价位能租到这样的房够不错了, 还搬什么?”   应泊没作声, 打开房门,抬脚踢开玄关处当初忘记带下去的盒子。他虽然搬走了, 但这间房一直没有退租。路从辜那句问话确实一语中的,他就是怕路从辜容不下他。   多疑又患得患失的人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他懒得再拉开电闸, 摸黑躺倒在沙发上, 动作荡起皮面落下的的灰。张继川感受到他的异样, 收起了戏谑的语气:“我来帮你?”   “太晚了, 过段时间再说吧。”应泊搪塞过去,   “东街烧烤还开着,喝两瓶?”张继川突然转了话头, “今天导师没来实验室,我可以提前跑。”   “今天……”   “我已经出实验室了。”听筒里适时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 “你欠我的两瓶乌苏, 该还了。”   推辞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 最后变成闷在喉咙里的“好”。应泊挂断电话, 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儿社交软件,最终还是兴致索然地关上手机,用脱下的外套蒙住头。   他这几天找了个酒店过夜,手机里有身份证照片,今天趁着路从辜白天不在家, 他又偷偷潜回去拿了身份证。也不知是因为睡觉认床,还是因为心事重重,他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睁眼到天明,然后踩着晨露回到单位。   办公室的衣柜里除了制服,还有几件换洗衣物。案件量大的情况下还要保证办案质量,他又习惯对律师事事有回应,每一份辩护意见都会仔细地书面回复,无形之中工作量翻了几番,所以被迫养成了随时准备在单位熬通宵的习惯。   应泊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他似乎已经形成了产生矛盾就逃避的习惯。是愤怒路从辜滥用职权调查自己的底细吗?可应泊扪心自问,这反倒说明他很在乎自己,所以“不择手段”了些。   他虽然不希望路从辜无底线地袒护自己,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渴望、贪恋这种“就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也永远有人撑腰”的感觉。有那么一个瞬间,应泊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窗外的路灯恰好在此时亮起,斜斜照进茶几下方。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来看,是一份探监的派出所证明,探视的对象依然是褚正清。   应泊按捺着把证明揉成废纸的冲动,闭上了眼。   烧烤店的油烟裹着晚风扑在脸上,应泊固然还处于低落的情绪中,胃部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张继川还在市检任职的时候,他俩下班后经常会到这里吃晚饭。因为来得勤,每次又都是点那几样,老板都记住了他俩的菜单。   “牛羊肉、鸡脆骨、牛心管、烤茄子,不够您再叫我。”   张继川从冰箱里拎了两瓶啤酒,转身离开,应泊又拿了一瓶绿茶藏在怀里——他不喜欢酒的味道,也不喜欢喝醉的感觉,每次都趁张继川喝醉了偷偷换掉,傻喝的只有张继川。   店里人少,菜陆续上齐。张继川起开啤酒瓶盖,拿一根筷子撇去烤茄子上的蒜末,絮絮叨叨:   “老头前两天又发火了,问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找对象,我受不了,就把跟蔚然的事告诉他了。嘿——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应泊心不在焉问。   “他老人家还怪高兴,说公务员好啊,还是你助理,知根知底,到时候正好让你做证婚人。”   “算盘打得挺响,我不仅得随份子钱,还得给你们俩打工。”应泊把剔掉肥肉的羊肉串推到他面前,“对了,她管我叫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该管我叫什么?”   “没劲。”张继川白了他一眼。   “川儿。”应泊转着酒杯开口,“要是你喜欢的人瞒着你特别重要的事,你能忍多久?”   这个类比应该比较妥当,应泊想,毕竟徐蔚然是真的有事瞒着他。   这话问得突兀,张继川“嘶”了一声,推了推眼镜,思索良久才道:“那可能得分情况讨论。她要是背着我买A货包,我就再给她买十个,但要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我就说不好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应泊心下暗叹。他仰头灌下半杯啤酒,给自己的话找补:“不是这种……是更私密的,比如……比如家庭。”   “家庭?”张继川茫然皱眉,又恍然大悟道,“我前任,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她爸肺癌晚期,那段时间特殊,她买不到回国的机票。直到下葬那天我才知道,她每天都是在实验室走廊哭完再对着我笑。”   “我回国后没多久,我俩就分手了,很难说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我倒不是对她隐瞒我有什么异议,说与不说都是她的权利。我只是觉得,异国他乡,她能依靠的只有我,却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让我帮她分担,会让我觉得……很失落,好像我们之间注定要隔着一堵墙一样。虽然人家说白首相知犹按剑,我还是觉得,戒心太重伤感情。”   他重重地放下酒杯:“最痛苦的不是隐瞒,是看着对方独自吞下秘密时,却发现自己连伸手的立场都没有。”   应泊的筷子悬在半空。   “要不你还是给他发个消息吧。”张继川压低了声音,“他听起来……不太好。”   出租车驶过跨河大桥,应泊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横亘湾河之上的摩天轮“望海之眼”在河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传说每一对坐过望海之眼的情侣最后都会分手,应泊曾经把这个传说告诉路从辜,问他有机会要不要去试试,对方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试试也不行。”   今天破天荒地多喝了几杯,醉意上涌,应泊跌跌撞撞地回到租住的房子,掏出钥匙开锁。醉眼朦胧地捅了几次,他才意识到拿的是路从辜家的钥匙。   这个空当让他稍稍清醒了点,而后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吃的,主要是自己落在路从辜家里的日用品。   “张继川……”应泊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小子。”   *   应泊又一次向单位请了假,起早赶到北港监狱。探视室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阴冷渗入骨缝。铁门发出刺耳摩擦声,褚正清被推了进来,应泊条件反射地绷直腰背——这是他面对这个男人习惯性的防御动作。   “我问你。”应泊摘下话筒,在对方落座前抢白,“最近有人来找过你吗?”   褚正清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狱警问过……保外就医的事。”   应泊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他在这里蹲了十三年,很有可能会死在监狱里,眼下就是想要自己帮他办保外就医趁早出狱,在死前再过几年舒服日子。不过应泊并不打算成全他,继续问:“谁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有人来问过你关于我的事吗?”   “没、没有。”   闻言,应泊总算松了口气,许久没再开口。褚正清用指节蹭蹭鼻尖,低下头问:   “欣欣……怎么样了?又去找过你吗?”   “她委托律师提起了上诉,应该已经开完庭了。”应泊咬着下唇,思考着措辞,末了急切叮嘱道:   “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我的远房表舅,入狱后所有亲戚都和你断了联系,我念着小时候被你资助读书的旧情,每月给你500块买烟钱,记住了。”   褚正清不言语,正当应泊要问他听没听见时,他才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她恨我,所以也教会了你恨我,我都明白,我也理解。”   应泊清楚这个“她”指代的是自己的母亲。他恨透了褚正清这副永远油盐不进甚至算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冷笑一声:“你以为她恨的只有你吗?”   “还有,钱是买你闭嘴,不是买你可怜。”应泊生怕引起他误会,又补充道,“但凡我小时候每月真能有500块资助,都不至于过那样的日子。”   “可你骨髓里流着我的血。”褚正清紧盯着对面,不知是看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皱纹,还是看应泊的眉眼,“小泊,你永远不可能摆脱我的。”   应泊攥紧了拳头。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他脑中却有如千钧压顶。这是他拼命掩盖了十三年的秘密,如今呼之欲出,他好像有点藏不住了。   隔着一道铁窗,垂垂老矣和风华正茂的两张侧脸,竟然从山根到下颌的折角都无比相近。   “你半夜左腿会抽筋吗?我三十五岁之后……”   “闭嘴!”应泊突然暴怒,语气近乎歇斯底里,“我跟你不一样,跟你们都不一样!我已经逃出来了,档案上跟你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别想用狗屁的血缘绑架我!”   “纸包不住火的,孩子。”   “再说一遍,你是你,我是我。”应泊咬牙切齿。   褚正清似乎很享受应泊的怒容,不仅不恼,反而扯着嘴角笑了:“……我当初也没想到会东窗事发。”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应泊扶着桌面站起身来,眼底浮起决绝的戾气,“我会亲手剖掉这身脏血。” 第53章 咫尺   刑侦支队法医实验室, 温鸿白屏退了其他法医,办公室中只留自己与路从辜两人。待所有人都离场后,她取出一份检验报告,却没有急着递给路从辜, 而是率先问道:   “你离开前, 审讯室的空调温度是多少?”   “25度。”路从辜立刻回答, “穿外套的时候, 我扫了一眼。”   “但毛俊臣身亡时,审讯室的空调温度是16℃。”温鸿白紧跟道。她把检验报告递给路从辜, 接着说:   “硝酸甘油的给药方式是舌下含服,应该在口腔黏膜上形成高浓度区, 但毛俊臣的颊粘膜刮取物药物浓度仅为胃部浓度的1/200, 证明真实的给药途径是吞咽而非含服。”   一连串的医学术语让路从辜听得晕头转向, 他直接询问结论:“所以?”   “所以我怀疑他当时服下的是血管扩张剂硝苯地平缓释片, 而非硝酸甘油。”温鸿白笃定道, “硝苯地平能够使冠状动脉过度扩张,引发‘冠脉盗血’现象——硬化血管供血区被健康血管抢走血流, 造成急性心肌缺血。如果我没猜错,看守民警给毛俊臣的也是冰水, 刺激迷走神经导致心动过缓, 与药物性心率加快形成矛盾冲突, 最终触发心室触动。   她顿了顿, 总结说:“简言之,有人换了药,就是为了利用他的冠心病,伪造他心梗而死的现场。”   “然后,再抢在我回来之前把药换回原装硝酸甘油。”路从辜续上她的话, 又不免疑惑,“难道不怕法医检验吗?”   温鸿白早预料到他会这么问:“硝苯地平在体内代谢为硫氰酸盐,常规毒检不会单独筛查。即便血液浓度消退,心肌中仍然可以检验出异常峰值的硫氰酸根离子。”   两人的思路不约而同地导向了同一个结论。路从辜沉吟半晌,轻声问:“你怀疑是谁?”   “我不知道。”温鸿白叹了一声,“谁都有可能,如果不是因为你不懂药理,我可能连你都会怀疑。”   的确,她的担忧不无道理。路从辜曾经以为刑侦支队即便算不上铁板一块,至少还不至于出现如此明目张胆的叛徒,但眼下的证据已经足够证明他手下很有可能已经成了筛子——此举无异于众目睽睽下直接杀人。   相顾无言,温鸿白犹豫着,终于小心翼翼问:“承平他……”   “上次被我打伤之后,赵玉良没有怀疑,反倒更倚重他了,也算是个好事吧。”路从辜垂眼回忆,面上现出些许笑意,“他跟我说,老二和老三相继落网,再不收网,他就要混成二把手了。”   “你……有没有叮嘱他注意安全?”   “他嫌我啰嗦。”路从辜无可奈何地耸肩,“你也知道他的脾气。”   温鸿白微微颔首,转过身去,看不出情绪起伏。路从辜拿上检验报告,才迈开步子,又听温鸿白问:   “你下午要去开例会?”   “嗯,人不多,大概一个小时就能结束。”   “那个检察官呢?”   “大概……会来吧。”路从辜微不可察地苦笑。   候了几秒,温鸿白不再多问,路从辜才逃也似的离场:“我走了,有事随时联系。”   关上实验室大门,路从辜在门外站定,借着玻璃反光整理了一下制服和头发,心下却不由得因温鸿白的问话生出波澜。   听应泊的助理说,他上午请了假,那下午还会来参加例会吗?   很多天不见,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吉光片羽的思绪纷纷涌进大脑,路从辜甩甩脑袋,又一股脑地抛出去。   总要去看看才知道。   例会在市局会议室举行,主要是汇总一下“春雷”行动的线索和进展,再讨论表决后续安排。路从辜停好车,因为不想跟其他人寒暄,等到电梯将说笑的人群都送上去后才单独乘下一趟。   他对着电梯不锈钢墙面又一次整理领带,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凉。   各路人马都基本到齐了,交头接耳者有之,但大多是低头翻阅自己的材料。路从辜双手交叠在一起,掩饰着自己搜寻的目光,却始终没发现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四分钟,他有些心焦了。   “路队,汇报材料。”民警将文件夹推过来。路从辜刚翻开扉页,后门发出开合的轻响,一个穿白色衬衫,扎红领带的身影贴着墙根溜进来。   应泊猫腰钻进最角落的位置,公文包撞到椅腿,闷响引得前排民警纷纷回头。路从辜不需要细看都知道是他,心弦被他向其他人道歉的气音轻轻拨动,笔尖在“行动总结”四个字上停得久了些,洇出一大团墨,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笑。   “喂喂、喂——”领导们拿着秘书写好的稿子先开场。   “行动中捣毁的会所,涉及保护伞问题。”副局长的烟嗓震得话筒嗡嗡响,“在检警协作方面……”   轮到自己汇报了。路从辜深吸一口气,望着幕布上跳动的数据图表开口:   “本阶段的行动中,我们陆续捣毁了金樽夜总会及兴峰招待所两个涉黄、涉毒窝点,拯救被困人员68人,其中八成为犯罪团伙通过网络婚恋中介、虚假招聘广告等方式拐卖来的女性,四成为未成年人……”   应泊突然咳嗽,手背抵着唇压抑声音。路从辜的汇报卡了半拍,忍不住看过去,应泊抿着唇拧开杯子,匆忙喝下一口水压住咳嗽。   “路队?”副局长敲了敲茶杯盖。   “抱歉。”路从辜下意识道歉,目光却不舍得挪移开去,“……但据线人汇报,金樽夜总会还有一名叫做‘任倩’的失踪人员被转移到了一处黑话称为‘红楼’的窝点,我们调取了任倩失踪路段各方位的监控摄像头,力争在最快时间内找到并制定解救计划。”   应泊在这时抬头。隔着几个座位和翻飞的浮尘,他们的目光在投影光束中相撞。路从辜看见他眼底泛着疲惫的血丝,是又熬夜看案卷了吗?唇边也多了道结痂的细痕,大约是剃须时手抖划的。   “检察机关派员参与公安机关案情分析会,针对证据薄弱环节提出了13条补证建议,并指导公安机关区分刑事犯罪与治安违法,明确案件定性标准。批准逮捕涉嫌组织□□罪15人,因证据不足不捕2人,监督公安机关立案1起。”应泊起身接上汇报。   两人的声音在静谧的会议室里此起彼伏,最终齐齐收束:   “报告单位:望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望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部。”   “关于跨部门协作机制……”副局长捏着发言稿,为例会做总结。午后的光穿过窗户,分隔开两张欲言又止的脸,一在光辉下,一在阴影中。   散会人流如潮水一般裹着两人往门口涌。路从辜已经尽可能加快了收拾材料的速度,可还是比应泊慢了一步,追赶的脚步被人流阻塞。等到其余人各自散去,走廊拐角只剩孤孑的一个背影。   “应泊。”   思念的冲动快于理智,路从辜脱口而出。应泊的步伐猛地一滞,最终缓缓停下,却并没有回头。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以对,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又远得难以触碰。应泊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捏着那张不敢随意丢弃的探监证明。   “你的骨髓里流着我的血。”褚正清的话还在脑海中回荡,“你永远不可能摆脱我的。”   我永远不可能摆脱他的,应泊在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他仰起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辛苦了。”   路从辜默不作声,看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向楼梯,眼尾眉梢渐渐浮上一丝苦涩:   “胆小鬼。”   应泊一路飞奔跑出市局大楼,既庆幸身后迟迟没有传来路从辜的脚步声,又莫名地有些失落。他钻进车里,刚挂上挡,口袋里的手机嗡嗡振动,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来查看,来电显示是陈嘉朗。   “又怎么了?”这是应泊的第一反应。他揉捏着鼻梁,做了十几秒的心理建设,才接了起来。   “喂……喂,应检察官。”是陈嘉朗律师助理的声音,“那个……打扰您一下,陈律师在应酬,有点喝多了。”   背景音里有人说了句什么,律师助理随即赔着笑改口:“陈律师快喝死了,您看方不方便……”   “让他自己打车回家。”应泊一口回绝。   律师助理也为难道:“这……您就过来看一眼,就一眼。我只是个传话的,您要是不来,陈律师一生气,我这个月的提成又……”   应泊很清楚陈嘉朗的脾气秉性,不敢对着自己发火,他时常会拿手下的律师助理和实习律师出气。拇指重重碾过方向盘,应泊心一横,终究还是心软答应下来:   “好吧,让他等着我。”   按照律师助理给的定位,应泊一路开到这家公馆,霓虹招牌刺得他本就疲劳的双眼发疼。推开VIP包厢的瞬间,雪茄烟雾混着酒气席卷而来。陈嘉朗歪倒在丝绒沙发上,衬衫领口大开。三个醉醺醺的公子哥正用手机拍视频,镜头晃过应泊的脸:   “朗哥不是说最烦条子吗?这人谁啊?”   在这些人眼里,穿制服的都是条子,应泊已经习惯了。陈嘉朗剜了几人一眼,大着舌头纠正:   “什么条子,叫应检——把视频删了。”   “你刚开完会吗?”他染着酒液的指尖划过应泊紧绷的下颌线,“真性感。”   应泊钳住他的手腕,语气生硬:“你助理电话里说你快喝死了,我才来的。”   “死不了。”陈嘉朗一头栽进他怀里,“我教他那么说的,不然你不一定能来。” 第54章 破绽   几个公子哥的哂笑让应泊顿感一股恶寒涌上心头。他一向习惯站在高位审视他人, 极少被他人用这样赤裸裸的眼神审视。不想在这是非之地久留,他按住陈嘉朗在身上乱摸的手,把人打横抱起,径直向外走去:   “抱歉, 先走一步。”   陈嘉朗的双臂自然而然地攀上他的脖颈:“你每次抱我都这么熟练。”   入夜, 起风了, 风掀起陈嘉朗的衬衫下摆, 露出一截劲瘦的腰。应泊有意避开两道直勾勾注视自己的炽热的目光,心却又被陈嘉朗透过布料传来的冷汗和体温揪了一把:   “冷就靠我近一点, 停车场有点远,别着凉。”   打开车门把人扔进副驾驶, 陈嘉朗瘫在座位上, 哼唧着系好安全带, 再玩闹似的解开。应泊俯身替他扣上, 又解下自己的领带绑住他的手, 防止他再对自己动手动脚。陈嘉朗倒也不反抗,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布, 像只猫一样观察他的神情:   “你生气了?怕我醉昏了头把自己卖给他们?”   “那你就去卖。”应泊气极了,口不择言, “谁管你。”   “不管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是贱骨头。”应泊绕回驾驶室, 挂挡起步。陈嘉朗品出了些许异样的味道, 笑容少了几分揶揄:   “跟路警官吵架了?”   应泊打方向盘的动作有一刻的卡顿, 但也只是一刻。他拙劣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嗓音生涩:   “没什么。”   “为什么吵?”陈嘉朗直接问。   “我跟他之间有十三年的空白。他一直想知道这十三年我去了哪儿,为什么要走。”鬼使神差地,应泊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坦白了。陈嘉朗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   “我好像也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去。”   “因为……很丢人。”应泊盯着前方红灯, 眼中毫无波动。   “担心我会嘲笑你?”陈嘉朗垂眸轻笑,“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在乎——跟他不一样。”   话虽如此,陈嘉朗仰在颈枕上,很快从记忆中寻找出了端倪:“应丽娜,你的母亲?前些年手机支付还没这么发达,你每个月都会跑到银行给她汇款,我在宿舍看见过你的汇款单子。”   应泊无言,算是默认他的推测。   “你们感情不太好么?我从来没听过你们打电话。”   “一般。”应泊略停了一刻,“她对我很严格,或者说是苛刻。我一直觉得,她是希望我走出去,不要困在和她一样的境地里,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想多了,她只是单纯恨我而已。”   “她有时也会说,如果没有我,她的生活会是怎样怎样的好。我那时小,不明白她这话的用意,只知道自己听了委屈。有一次我反驳她说,就算没有我,她也会有别的孩子。她突然沉默,然后咆哮着说,换成任何一个孩子都比我好。”   陈嘉朗一改放荡的态度,轻声道:“奶奶生前……也一样,每次我没考好,她都会拿沾了水的柳条打我,打完也会含着眼泪帮我上药,跟我说要是不好好读书,以后就会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年纪轻轻进了社会,生下孩子也只能扔在厕所。”   虽然陈嘉朗一直没跟别人提起过身世,但应泊很清楚:陈嘉朗是个弃婴,父母也许是哪对偷吃禁果的年轻男女。他被遗弃在厕所里,是保洁发现了他,觉得他可怜,带回家自己抚养。   陈嘉朗研二那一年,老人突发急病,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当时的陈嘉朗翻遍了身上的每一分钱,可还是凑不够,傲气如他也尝试拉下脸来向学校求助,得到的却只有“爱莫能助”四个字。应泊知道后,拿出了身上仅存的四千块钱,让他见到了老人最后一面。   应泊空了半晌,接着说:“后来她可能是认命了,也会跟我说一些贴心的话。她说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伤害了我,也很庆幸生下的是我,换作其他孩子,可能早就被逼得长歪了。”   “这些你跟他说过吗?”   应泊摇摇头。   “因为他一直活在光下,太干净了,跟你不是一路人,对吗?”   “或许吧。”应泊不置可否,却有另外的声音在心底质问:   当真如此吗?   他的眼前闪过许多片段。十七岁的路从辜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应泊和路项禹守在手术室外。他看着那位面对毒贩枪口都面不改色的父亲把头埋进双/腿/间,呓语夹杂着啜泣:   “怪我,是我让你在这个年纪看到了太多黑暗。”   “她现在怎么样了?”陈嘉朗打断他的思绪。   “她再婚了,现在有一个继子一个继女,男方做苦力活。一家四口日子捉襟见肘了点,但起码跟她以前的生活比起来好多了。”应泊努力让自己的叙述听上去轻松,“……人总要各奔前程,家人也一样。”   车拐进陈嘉朗居住的小区,这一片是有名的富人区,陈嘉朗当时买下时几乎掏空了钱包。应泊也劝过他留一点应急款,但没办法,陈嘉朗根本不听。   忽然意识到陈嘉朗很长时间没说话,应泊顿觉不太适应,扭头看过去,发现他已经自行解开了领带,额头抵着车窗呵气画圈,不由得扬了扬嘴角。   “送我到电梯口就行。”   应泊沉默着将人架进电梯,按下按键。电梯不锈钢墙面映出两人交叠的轮廓,陈嘉朗挂在他身上,鼻尖贪恋地磨蹭着他颈侧,发烫的呼吸全喷在那处敏感的皮肤上:   “为什么留下来?是因为意识到路从辜给不了你的,我能给吗?”   没得到应泊的回答,他一手撑着电梯,一手拉着应泊的领子,逼他面对自己。应泊后撤半步,后背撞上轿厢壁:   “你喝醉了,嘉朗。”   “我知道。”陈嘉朗稍稍踮起脚尖,“清醒的时候我不敢这么对你。”   电梯开门的提示音如同审判,应泊如蒙大赦地架着人走出电梯,颤抖着手按下开门密码,转身踹上门。陈嘉朗却在瞬间挣脱桎梏,将他反压到玄关柜旁的墙面上。   “别开灯。”陈嘉朗擒住他的手腕,又贴他近了一点。   他抬眼凝望着应泊,眼底泛起玩味又惊喜的微光。伸手继续摸索时,却反被应泊掐住手腕束到背后。   应泊不敢直视他,深呼吸几次,用一种近似于哀求的语气艰难吐出几个字:   “去睡觉,求你了。”   仿佛是落入杂草丛生的火星,压抑已久的渴求得到了助长,越烧越旺,陈嘉朗不愿放过这来之不易的破绽,使尽解数想要将应泊最后的理智倾翻。应泊喘着粗气将人扔到床上,陈嘉朗不由分说地勾住他的脖颈,柔软的、温热的唇就贴了上来。   应泊瞳孔骤缩。   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带着酒气的吻横冲直撞,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唇齿间厮杀,直到甜腥的液体渗进交缠的呼吸,大概是仓促中咬破了嘴唇。   “你有时候和他很像,一样蛮不讲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应泊长叹一声,偏头躲过了他的第二个吻,“但也只是有时候。”   陈嘉朗肩背一僵。应泊抹去唇角的血渍,支起上身,帮他掖好被子,坐在床沿重新系好领带:   “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陈嘉朗随即换上得逞的笑,双腿交叠搭在他膝头,脚踝放肆地蹭着他的腰腹,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根细烟:“他也吻过你吗?”   应泊略一迟疑:“嗯。”   “只是吻了?”   “他不想要,把我推开了。”   这句话滑出唇缝,应泊自己都惊得一颤。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挤出来的:“因为我不想说实话。”   耳边传来一阵不带嘲讽的笑,应泊半恼地看向陈嘉朗,对方看上去莫名地开心:“你办案雷厉风行,怎么上床就变成温水了?”   “我们……需要时间。”   陈嘉朗笑够了,碾灭烟蒂,向他勾勾手指:“要我教你吗?”   不明白他的用意,应泊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怎么教?”   “靠过来。”   心中辗转过很多猜测,应泊最终还是放松了警惕,慢慢倾身下去。陈嘉朗拽着他的领带将他带倒,翻身把他按进枕头:   “就说……‘嘉朗,帮帮我’。”   亲吻、抚摸、揉弄,应泊始终毫无回应地承受,就在陈嘉朗的即将扯开他最后的几颗扣子时,应泊突然开口: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陈嘉朗试图掰开他并拢的腿。   “我比想象的更爱他。”   应泊似乎是带着笑意说出了这句话,笑意甚至有些释然的欢愉。他从陈嘉朗身下坐起来,一手护着陈嘉朗的后脑,扶他躺回去:   “我走了,早点休息,明天别耽误上班。”   “给我一次,就当告别礼,好吗?”陈嘉朗揪着他的衣角,哽咽着,“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你,我没有其他人了。”   应泊将他凌乱的发丝一缕缕理好:“会有的,你还这么年轻,总会认识比我更好的人。”   “应泊……”   话音里带着乞求的意味,应泊闻声驻足在门口,侧耳聆听他接下来的话。但那也许只是一句醉梦中的呓语,应泊候了许久,陈嘉朗都没再出言,卧室中只有破碎的粗喘和些微抽噎。   应泊咬了咬牙,终究还是狠下心来又迈一步。他冲进电梯狂按关门键,像个满盘皆输的败将。   地下车库里,一个身影躲在角落的另一辆车里,将他从现身到关上车门的动作尽收眼底。   路从辜握着方向盘,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第55章 断联   嘴角的血渍很快凝成血痂, 应泊筋疲力竭地走出电梯,孑然立在出租屋门外,勾着钥匙链的手稍稍脱力,钥匙向下坠落, 砸地的脆响在空荡的楼道中回响, 又裂成无数碎片, 消弭在寂夜中。   应泊几乎连弯腰去捡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颓唐地倚在门边,脊背缓缓下滑, 最终垂头蹲坐下来。   舌尖的腥甜味仍然若有似无。他不敢想陈嘉朗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或者说, 他从来就没打算正视这份越烧越旺、越涨越高的觊觎。他仿佛是那个治水的鲧, 愚蠢地企图用沙土掩盖日高一仗的祸患, 以为看不到就是不存在, 直到轰然决堤。   他失态了, 与背叛无异的失态。   陈嘉朗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应泊也难辞其咎——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罢了。他曾经有一万种办法让那个还没有疯魔至此的、尚且听劝的陈嘉朗知难而退断了念头, 而不是在对方提出要跟他一起来望海发展时,望着那双充盈着柔光的眼, 鬼使神差地应下一句“好”;更不是在提审到深夜时, 听着电话里陈嘉朗满是醉意的抽噎, 丢下一切也要赶去背他回家。   他明知道陈嘉朗在世上举目无亲,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他明明知道日复一日的依恋极易被占有欲滋长成爱欲,却还要大发慈悲地一次次给出希望,大度得像个圣人。   只是因为不愿伤害陈嘉朗么?未必吧。应泊扪心自问,他分明也贪恋这种被人当做救世主一样无条件信任, 占据绝对高位的感觉——因为怕极了再被抛弃。   算是……被害人自陷风险吗?   应泊抿了抿唇,摸索着捡起钥匙,扶着墙踉跄站起来。黑暗中,眼前又浮现出路从辜十七岁的双眼,烟灰色的瞳孔盛着树叶漏下的碎阳。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照片撕成两半,认准了应泊会信守重逢的承诺:   “我等你。”   “你对得起谁啊?”应泊自嘲一笑。   他将钥匙捅进锁孔,用最后一丝气力拉开门。独处的日子里,他才有机会向内窥视自我,而后他惊愕地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心力交瘁了。   白日里他一切如常,力求事事面面俱到,不能出错,不能露怯。可一直追溯到很久以前,“应泊”就已经不再是一个鲜活的,有情绪的人,更像是一具被野心和不甘填充的行尸了。   在这个位置上,该做什么说什么,能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由他自己做主了。   花洒喷洒出的冷水激得他脊背发颤。应泊直愣愣地站在花洒下,等待冷水变得温热。他用力搓洗着方才被陈嘉朗抚摸、亲吻过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这样就能让一切回到从未发生的样子似的。   流水勉强冲刷掉了些许疲惫,应泊围着浴巾出来,一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手捞起沙发上的手机。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两个人都没给他发消息,聊天界面里始终孜孜不倦的只有“哈哈哈哈”地转发短视频和新游戏发售预告的张继川——他也不在乎应泊会不会看,他只是单纯乐于分享。   应泊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把张继川的新消息都看了一遍,回复“已阅”。人在深夜总是不清醒的,他又点开跟路从辜的对话框,借由睡意上头的那点冲动,主动问候:   “还在忙吗?”   然而,消息发出后,对话框旁边的红色感叹号像滴血一样刺眼。应泊打消了睡意,一下子坐直。   路从辜把他拉黑了?   怎么会……下午不还好好的吗?   应泊大脑停在了消息发送失败的那一刻,放任的是他,逃避的是他,遇事就做缩头乌龟的也是他,可真到了一刀两断的地步,放不下的还是他。他颤抖着指尖,又试着重新发送了一次,仍然发送失败。他盯着红色感叹号看了许久,最终烦躁地关上手机,丢到枕边。   不行,必须得找个机会见一面,探探原因。   他叹了一声,又掀开被子下床,把笔记本电脑搬到床上来。打开一篇加密文档,光标在惨白的页面来回跳动,映出应泊眼底密密麻麻的血丝。他已经记录了十几页的内容,图片和文字都有,光标停住的这一页,是褚正清当年判决书的扫描件。那一年还没有电子送达,文书也不需要上网,这篇被他保存至今判决书是揭开真相的唯一线索。   “迟早都会告诉你的,急什么呢……”他自言自语。   *   凌晨两点,路从辜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冷眼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应泊站在陈嘉朗家地下车库整理衣领的抓拍,手机像素没拍出的是应泊当时潮红的脸色和嘴唇暧昧的红痕。   事事留痕是一个刑警最基本的素养。他分明记得,应泊扶着陈嘉朗上楼时还是穿着整齐,可下来后不仅头发凌乱,领口也开了两粒扣子。   一个小时,足够他们做点什么了。   枕头被掀起来又砸回去,路从辜把鼻尖埋进枕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可脑海还是难以自制地一遍遍回想那些片段,回想应泊扶着陈嘉朗上楼时箍在对方腰上的手,从公寓下来时泛红的耳廓,还有上车前对着后视镜擦拭嘴角的指腹。   他也不记得坐在车里的那一个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朝思暮想的那副躯体也许正覆在豪宅的某个角落,也许压在真丝床单上,也许陷进按摩浴缸里,沉沦于爱欲汹涌,把无趣的初恋旧人抛之脑后。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应泊又为什么要那样匆匆忙忙地离开呢?   明明目睹了一切,明明嫉妒都快把神智烧得精光,他还在怀念那虚无缥缈的温柔。   “呵。”路从辜讥讽地一笑。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把照片发给应泊,可他又有什么立场兴师问罪呢?说一千道一万,过去的都过去了,年少时的情愫不能直接照搬到现在,他和应泊还没正式戳破那层窗户纸,还没有郑重其事地把“我喜欢你”说出口,谁都有临阵退缩的权利。   可就这么把这口气咽下去,他又不甘心,更恼怒的是,应泊到现在都没有同他把话说明白的意思。哪怕直白地告诉他“我不可能坦白那十三年,你如果真的在意,那我们就分道扬镳”,路从辜也认了,还会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承受得住,可将断不断最折磨人,偏偏路从辜又是个快刀斩乱麻的性子。   人在深夜总是不清醒的,路从辜眉头一拧,点进聊天框,咬了咬牙,终于——把应泊拉进了黑名单。   刑侦支队里,十几台电脑昼夜不停,播放着建筑废墟附近所有视角的监控画面,蓝光把办公室照成了一片水族馆。白板上是任倩失踪案的时间轴,尾端钉着彤彤的照片,被穿堂风吹得划拉作响。   肖恩往太阳穴抹着清凉油,忽地听到身后有咬碎干脆面的响声。他回过头,正色斥责:   “啧,怎么还吃上了?”   两个民警收起了嬉皮笑脸,对视一眼,又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肖恩“嘿”了一声,叉着腰靠近:   “没大没小,什么工作态度——给我一口。”   民警明显不大舍得,迫于此人淫威,畏畏缩缩地把最后一包丢给他。肖恩把干脆面捏碎,走向沙发上的两个女孩子。方彗躺在卢安棠的腿上,两只眼睛都因为结膜炎发红发肿:“我的眼睛……”   “别闭眼,别闭眼,一下就好了。”卢安棠全身都绷着力气,既要控制住方彗本能挣扎的肢体,又要扒着她的眼皮帮忙滴眼药水。肖恩幸灾乐祸地俯视着她,倒了些干脆面在手上:   “张嘴,啊——”   嘴比脑子反应还快,方彗眼睛跟着肖恩的手,注意力全被吸引走。卢安棠看准时机,用力捏了下眼药水瓶:   “成了!”   方彗也不敢再动,用最后的意志力让自己不要立刻闭眼。不料,办公区猛地炸开一声惊呼,她又一次下意识地眨了眼,药水全被眼皮挤了出来。   “三号机位,倒回两分十七秒!”   五六个脑袋瞬间凑了过去,聚成一朵食人花。其余民警踹开转椅,在后面探头探脑:“看到什么了?找到了吗?”   “停!”一个民警用圆珠笔戳着屏幕。画面定格在坍塌的外墙,混凝土裂缝里闪过半片鹅黄色衣角,据彤彤所说,任倩失踪当天就是穿的黄色裙子。   身影慢慢露出全貌,的确是个穿黄色裙子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民警们把画面放大几倍,聚焦在她身上,仔细分辨:   “身高、体态……就是她!是任倩!”   欢呼声此起彼伏,几个民警把发现者团团围住抱着狂亲,发现者龇牙咧嘴推开他们,还不忘提醒:   “快,去找路队——”   路从辜不明就里地被拎过来,被欢天喜地的众人簇拥着坐在电脑前一起看监控。卢安棠扶着看不清路的方彗凑过来,视线跟随着任倩的动作,若有所思道:   “她在躲什么?”   屏幕里的女人一直在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脚步也跌跌撞撞的。进入监控三分钟后,她猛地缩进承重柱阴影,进入了视角盲区。   路从辜的关注点却不在任倩身上,他又倒回进度条,手指停在监控一角。三分钟前,一辆车停在这里,并关闭了车灯。   “在躲这辆车?”肖恩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这也看不清车牌号啊,只能看出是辆车。”   “……去走访附近群众。”路从辜按着眉心,他一夜未眠,实在打不起精神。肖恩发觉他的异常,指指另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彗,打趣问:   “头儿,你黑眼圈好重,也要变写轮眼了?” 第56章 愿者上钩   “没事, 有点失眠。”路从辜定了定神,强打起精神。肖恩把报告卷成筒,轻轻敲了敲路从辜的后背:“您老人家失眠?稀奇,您不是一向倒头就睡的主儿吗?”   路从辜不理会他的戏谑:“组织人手, 通知大队, 立刻去走访周边群众。”   “一队, 愣着干嘛, 走啊?”肖恩转身吩咐,又伸手去拽路从辜胳膊, “走吧,一起去。”   “我还有事, 就不去了。”   看出他是在敷衍自己, 肖恩干脆不走了, 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 拨弄电脑旁的仙人掌, 眼睛紧盯着路从辜眼睑下方的两道青灰:“走吧,不差这一会儿。今天外面天气可好了, 就当晒晒太阳。”   在肖恩软磨硬泡下,路从辜终于肯跟他们一起出这次外勤。肖恩倒也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想让这些天来一直闷闷不乐的路从辜散散心。   望海市虽然财政有些吃紧, 但总是莫名其妙地常年在修路。警车吱吱嘎嘎地开过碎石路, 副驾驶车窗映着路从辜轮廓分明的侧脸, 肖恩忍不住开口缓解气氛:   “头儿,笑笑呗,咱这眼眉都能夹死苍蝇了。”   路从辜瞟了他一眼:“你第一天认识我?”   “哎,头儿,上次咱俩搭档走访是什么时候来着?”肖恩摇下车窗, 裹着柳絮的春风从车窗灌进来,吹散了他刻意轻松的尾音。路从辜闭目养神,用指节抵着太阳穴:   “……不记得了。”   也许再想一想也能想起来,但路从辜现在没那个心思。肖恩转动方向盘避开坑洼,眼角眉梢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在一大队,老田也在。田承平……多久没提起过这个人了?”   两年前,仍然是那起爆炸案,曾经的刑侦支队队长田承平在一次任务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明面上是这样。   路从辜正在检查执法记录仪的电量,听他这么一说,指尖在开机键停顿半秒,轻描淡写道:“也没多久,一年半,或者两年吧。”   柏油路面被暖阳照得晃眼,一直到建筑废墟出现在眼前,二人都没再出言。路从辜突然开口,喉音更哑了:   “前面左转,停下吧。”   “荣发烟酒”,这是附近唯一一家正在营业的小店,其余的不是正在休息就是已经倒闭了。烟酒店的玻璃柜台落满浮尘,穿玫红针织衫的女老板正用扫帚清扫着柜台,是很典型的望海卫盘头大姨。大姨戴一副老花镜,盘得油光水滑的发髻纹丝不动,上面撒着小金点,整个人活像尊泥塑的妈祖像——望海人民虽然也供妈祖,但很少有人信,或许是望海人本身就足够神神叨叨的缘故。   一见这群不速之客,大姨声音高了八度:“怎么又是条子,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走在前面的民警刚要摸证件,肖恩已经把半个身子探进柜台:“姐姐,您这金鱼养得真俊,凤尾龙睛吧?”   余光瞥见大姨嘴角不自觉扬起笑容,他把手搭在玻璃缸上,惊得红白花色的金鱼甩着尾巴钻入缸底:“我爸上月买的鎏金全养死了,您给指点指点?”   “嗐,介有嘛,水温得恒着二十六度,换水得困三天。”大姨被哄得喜不自胜。   “姨,跟您老打听点消息。”肖恩一向嘴甜,把任倩和车辆的照片拍在烟酒店玻璃柜台上,“见过这姑娘和这辆车吗?”   大姨从老花镜上沿斜睨过来,金耳环晃晃悠悠的,在阴影里闪着光:“哟,介似个嘛案子?情杀?仇杀?”   肖恩忍俊不禁:“您当是《都市报道六十分》呢?就问问见没见过。”   “监控自己拷,密码四个6四个8。”大姨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往门外的摄像头上一指,“上个月扫黄的也是你们的人吧?小bk的,拷完监控顺走我一包玉溪。”   得到了准许,路从辜按开监控主机,把视频调到任倩失踪的时间段,民警们纷纷聚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观察。监控画面辐射的范围囊括了连带废墟在内的整片街区,而案发当晚十点零七分,一辆粉红色富康车正从店门口掠过,直向建筑废墟而去。   “哟,这色儿真扎眼,我记得这车,那天晚上就过了这么一辆。”大姨也留意到了,“自打平舒那边改装厂查封后,多少年没见着这么艳的车了。”   这一片一向人烟稀少,谁会在这么晚开车路过呢?   她的话给了路从辜思路。他掏出手机搜索,快速滑动:“……原厂富康从没出过粉色款。”   根据这一点,完全可以定位嫌疑车辆了。路从辜指了指柜台下的烟,示意大姨帮忙拿一条出来,扫码支付后追问:“劳驾问下,这车后来往哪边去了?您记得吗?”   大姨把烟递给他,红唇努向西北:“没记错的话,奔老纺织厂方向了,开得跟让狗撵似的。”   “拿去,谁爱抽谁抽,”路从辜撕开烟盒外包着的塑料薄膜,把整盒烟抛给身后的民警,“去车管所,富康这车不多,改装成这样的也不多,应该……”   手机嗡嗡地震动,打断了他的指示。路从辜不耐地瞥向屏幕,来电显示上“应泊”两个像火星一样溅入眼中。   手机号还没来得及拉黑。   一股夹杂着愤怒、委屈的复杂情绪在胸膛激荡,路从辜死死捏着掌心皱成团的塑料薄膜,拇指在红色的挂断键上悬了半晌。肖恩也不抽烟,叼了根棒棒糖凑过来:“检察院催命啊?”   “去查改装车。”路从辜没什么好气,转身钻进墙根。他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终究还是把绿色的接听键划了上去:   “说。”   电话那边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应泊用笔尾敲着案卷。也许是没想到他会接电话,应泊空了几秒才开口:“没什么,就是我要下补充侦查决定书了。”   最不爽的人说了一件最不爽的事。路从辜用鞋尖碾着脚边的石子,尽量压着怒火,让自己不要当场发作:“……让人送补侦提纲过来。”   “必须你来。”应泊的呼吸突然变轻,“有个案子,证据出了点问题,直接定组织卖/淫可能不太妥当。”   石子被一脚踢飞,两只麻雀从电线杆上扑棱棱飞起。路从辜看着它们掠过房檐:“几点?”   “现在。”笔尾的敲击声停了,“就你一个人。”   民警们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堆抽烟,肖恩糖才吃了一半,正撞见路从辜脱下外套甩进驾驶位,忙问道:“头儿,去哪儿?”   路从辜连系安全带的动作都带着杀气:“去杀个人,你坐其他人车回去。”   好在一路上没什么车挡路,没有把路从辜的怒气彻底点燃。车停在检察院后院,路从辜一边给应泊打电话,一边往一楼大厅走。巧的是,应泊才把一个地中海发型的律师送到检务大厅门口,两人在门口撞个正着。   “三分钟。”路从辜摔上门,大厅里的其他检察干警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哪个案子有问题?”   应泊望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先上楼……”   路从辜话说得斩钉截铁:“就在这儿说,我还有线索要追。”   大厅里的干警们都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毕竟少有公安倒反天罡对检察火力全开的事情。应泊被同事们玩味的神情看得有些无所适从,放软了语气请求他:“可是案卷在上面。”   五分钟后,路从辜被应泊按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盯着应泊挂外套的背影,一字一句问:   “案卷呢?”   “尝尝,蔚然带的果茶,酸酸甜甜的。”应泊装作没听见,仍然顾左右而言他,把沏好的茶摆在他手边,“单位新换了净水系统,应该没有铁腥味了。”   同一个问题路从辜不想问第二遍。他脸色愈发难看,应泊却凝视着他眼底的乌青,在打太极的路上越走越远:   “没睡好吗?还是任务太重了?”   “我问你案卷呢。”路从辜咬牙切齿。   “案卷……大概在蔚然那儿吧。”应泊终于把话题拐了回来。他给徐蔚然发了条消息,不一会儿,徐蔚然抱着案卷进来了:   “路队好。”   出于礼貌,路从辜并没有迁怒他人,收起了怒色,同样向徐蔚然颔首致意。徐蔚然放下案卷,才打算离开,应泊却在这时清了清嗓子。她回过头,刚好对上应泊满是求助的眼神。   她挑了挑眉,意思是“我要留下来吗”。   应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缓解气氛的吉祥物,徐蔚然很有眼色地打开应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装成在工作的样子。路从辜也不方便再摆臭脸,只好翻开案卷。   案子本身他并不陌生,嫌疑人是一个帮卖/淫/女看病的黑诊所医生,涉嫌的罪名也是组织卖/淫。毕竟案子都是自己一手办成的,怎么看怎么周密,他大惑不解地看向应泊:   “有什么问题吗?”   “这案子在定性上有问题,可能没办法认定组织卖/淫。”应泊把书面的辩护意见递过去,“辩护律师的意思是构成非法行医罪,我觉得有点扯淡了——毕竟这人有乡村医生的从业资质,而且非法行医罪要求‘情节严重’才构成,最高法有相关的司法解释,规定了怎样才算‘情节严重’,他既没造成卖/□□残疾或是传染疾病,以前也没有因为非法行医被行政处罚,肯定是不构成非法行医罪的,最多是个行政违法。”   “很明显,他是听从了老鸨的吩咐,上门为这些“卖□□”看病、打针,还从中牟利。但问题在于‘看病’本身是一个中立行为,还是一个帮助行为。医生给人看病是天职,难道‘看病’有错吗?”   路从辜蹙着眉思索:“可是他明知道这些女人都是被控制起来卖/淫的,他事后为什么不报告呢?”   “是,他明知道那些女人都是卖/淫/女,医生也有强制报告的义务,但强制报告的义务仅限于取得执业医师和执业助理医师资格的大夫,乡村医生不包括在内。”应泊摊手道,“而且,他不报告有错,但不代表有罪。” 第57章 人面兽心   聊到这里, 路从辜脑子已经发胀了,他有时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群书呆子非要抠字眼。应泊倚在沙发上,翻着自己的笔记:   “我跟万征也聊过,万征觉得可能更符合刑法上的另一条‘协助组织卖/淫罪’。这一条是单独从组织□□罪的共犯行为中剥离出来的, 让原先组织□□罪中的帮助犯正犯化, 不再是一般的共同犯罪。最高法、最高检有司法解释, 明知他人实施组织卖/淫犯罪活动而为其招募、运送人员或者充当保镖、打手、管账人等的, 以协助组织卖/淫罪定罪处罚。”   “那就按这个定。”路从辜的耐心耗到了极点。应泊顿了顿,壮着胆子又一次否决了方案:   “还是那个问题, 医生给人看病就算有罪吗?”   “说来说去,他什么罪都没有了?”路从辜拍案而起, “你要我怎么补充侦查?”   “我、我也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应泊的心虚彻底暴露出来, 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路从辜叹了一声, 又坐了回去:   “补充侦查提纲呢?”   闻言, 徐蔚然默默打开了文档模板——补侦提纲还没一个字都没写呢。   “先不急, 我再想想办法,如果实在不行, 我会下不起诉决定。”应泊搪塞过去,“别担心, 案子都到我这儿了, 不会让你们背责任的。”   话已至此, 路从辜差不多已经明白个大概了。他把杯子里的果茶一饮而尽, 拎着外套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下次再玩这种把戏,我就不客气了。”   心思被看穿,应泊反倒坦然了。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神色终于轻松下来,起身追问道:   “那个……周末要跟我一起去看彤彤吗?”   “莫名其妙。”路从辜暗忖。但更莫名其妙的是, 他居然一点断然拒绝的冲动都没有,或许因为是个心软的人都不可能不记挂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回过身,盯着应泊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她很怕人。”   应泊一脸高深莫测:“我有办法。”   *   “这就是你的办法吗?”   路从辜的闷声从头套里传出来,他正在和兔子头套的两只长耳朵较劲,这双耳朵总是不受控地耷拉下来遮住视线。   对,这就是应泊的办法——扮成没有性别的玩偶,彤彤就不会害怕了。   彤彤的伤情好转了很多,换了新的病房,这一栋的病房里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连消毒水的味道里都混着彩色蜡笔的气息。徐蔚然也自愿牺牲了周末,跟他们一起来了医院,正在病房里给彤彤讲故事。   熊猫玩偶的绒毛领口卡着应泊的下巴,几十斤重的填充棉压得他脊背发酸。他摸黑把几包小孩子都爱吃的软糖塞进肚子前的口袋里,里面还有一把迷你尤克里里和其他道具。他有些后悔自己选了这个密不透风的头套,从头套的缝隙看出去,路从辜套着垂耳兔玩偶服,身后的兔尾巴一颤一颤的,但是有些秃了,粉白绒毛间露出制服裤子。   “操……”粉白色的兔子发出了不太和谐的低沉声音,“比防弹衣还难穿。”   应泊倒是玩了起来,他拍打着熊掌,摆开功夫熊猫的架势,仿佛是要跟路从辜过两招似的。路从辜没心情跟他打闹,避过了几式情意绵绵掌,兔爪伸向背后——他的一绺头发被玩偶服的拉链绞住了。   彤彤妈妈推门而入,见二人这副尊容,憔悴的脸上多了一丝诙谐。她的目光在熊猫的大肚子和兔子裂开的秃尾巴之间游移,嘴角抽搐两下,突然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像筛糠,憋着笑说:   “两位,孩子午睡刚醒。”   应泊艰难地挪动着,岔开两腿,端坐在活动室的折叠椅上,头套搁在膝头。他用熊掌帮路从辜从头套的桎梏中挣扎出来,向刘奕玲招手:“您坐。”   小小的折叠椅不仅要承受成年男性的重量,还有他们身上的几十斤棉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路从辜的兔爪搭在椅背上,问:“孩子最近还做噩梦吗?”   刘奕玲的手指绞缠在一起,轻轻点头:“偶尔,比之前好一点了。社工经常来看她,还有专业的心理医生,一直在开导她。”   路从辜松了口气,应泊看向他,发现他乱发间还粘着化纤绒毛,忍不住挑了挑嘴角,又转而问道:“后续治疗计划定了吗?还需要多久?”   “下周要拆胫骨的外固定架。”刘奕玲用指甲刮着帆布包上的卡通贴纸,“时间……不知道。医生说,情况乐观的情况下,至少也要休养三四个月。”   “我朋友的导师是一中心医院的大拿,有人脉。要是恢复效果不好,我可以帮忙打听打听。”他忽然住了嘴,意识到好像不只是医院的问题,“治疗费用有困难吗?”   “医保能报一大部分,也有好心人捐款,但还是不够。孩子他爸把房子挂中介了,我们俩在医院附近租房陪护也行。”   先前的几次手术已经花了不下数十万。应泊想找手机,想起手机在制服裤子口袋里,只好作罢,承诺说:   “我回头去问问未成年人检察的同事,也许可以申请司法救助金。”   “给您添麻烦了……”刘奕玲压抑着哭腔。应泊起身给她倒了杯水,从玩偶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软糖,递了过去,问:   “我之前听您说,孩子喜欢吃这个?”   “住院之后就不肯碰了。”刘奕玲捏着软糖,摇了摇头,“吃过坏人给的糖,哭着说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应泊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心理医生来的时候,给了她几个玩偶,让她难过的时候把心事说给玩偶听。”   角落的饮水机突然发出咕咚一声,跟刘奕玲喉间的哽咽重合。她停了半刻,接着说:   “那天,我躲在门外,听她跟玩偶聊天。她问,为什么爸爸要丢下她……”   应泊突然反应过来,这一次,孩子爸爸竺志强依然不在场。直觉告诉他孩子的话和表现都有蹊跷,因为那段惨无人道的经历害怕男性,这很正常,可为什么连爸爸都怕呢?   他犹疑着,不知这话该不该讲:“您知道,目前孩子是关于‘红楼’唯一的线索……”   其他犯罪嫌疑人不是没提起过“红楼”,但无一例外,统统表示“不知道在哪里”。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红楼是于泽龙及其妻子曹可红的藏身窝点。   没有人舍得反复撕开孩子的伤疤,但情况迫在眉睫。刘奕玲嗫嚅着嘴唇,说:“我会再做做她的功课。”   门外传来孩童的笑声,三人同时望向声源。穿病号服的小女孩骑着玩具车掠过门口。车筐里塞着个歪嘴笑的泰迪熊。刘奕玲盯着那孩子,把手里的软糖塞回应泊怀里:“留给……留给其他孩子吧。”   走出活动室,奇装异服的两个人被孩子们围成一团。应泊撕开软糖包装,半跪在地上分发给他们,才总算让孩子们心满意足地离开。   306病房门口挂着折纸星星,透过门缝能看到徐蔚然正把竺雨彤环抱在怀里,把着她的手叠千纸鹤。推开病房门,应泊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大肚子却差点被门框卡住,只好侧着身进来,但也只是勉强能过。病床上的被团骤然缩紧,彤彤把自己裹成了一个颤抖的茧,只留了两眼从被缝里向外窥视。那双原先淤紫得像摔烂的葡萄的眼睛已经消肿,鼻梁的齿痕也结痂了。   “咳咳!”在应泊的怂恿下,路从辜捏着嗓子发出诡异的童声,“小兔子乖乖……”   徐蔚然立刻把孩子护在怀里,看向二人的眼神里满是戏谑。刘奕玲推着两个巨大的玩偶往前走了半步,介绍起来却结结巴巴的:“彤彤,这是……是……”   玩偶服比想象得还要重,应泊努力保持着平衡,笨拙地转圈跳舞,刻意捏出甜得发腻的声线说:“我们是星星派来的使者,熊猫警卫和兔兔特工。”   兔兔特工没办法,生怕露馅,只能配合着比了一个打枪的手势。   空气凝滞了几秒,徐蔚然第一个鼓起掌来。垂耳兔撞到输液架发出哐当巨响,路从辜手忙脚乱去扶,彤彤见状终于把手探出被沿,发出极轻的笑声。   阳光穿过纱帘,在女孩指尖投下跳动的光斑。应泊拍着熊掌表演他排练了好几天的魔术,要从一条道具丝巾里变出一支玫瑰花。然而,出师不利,他很不巧地把道具丝巾缠成了死结,急得满头大汗。彤彤歪着头等了他好一阵,伸手戳了戳熊猫肚皮:“星星使者都这么笨吗?”   应泊感觉后背汗湿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头套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笨拙地盘腿坐下,熊猫脑袋撞到床头,震得头痛,却也只能强扯出笑意替自己解围:“……因为我们把聪明都变成星星啦。”   小孩子总是很难保持专注,彤彤细瘦的手指穿过绒毛缝隙,抓着熊猫头套的两只圆耳朵,注意力又马上被垂耳兔毛茸茸的尾巴吸引走了。她掀开被子,用完好那只脚碰了碰兔尾巴,咯咯地笑起来。   “熊猫警卫和兔兔特工长得好高好大哦。”她说。   应泊又打开一包软糖,递到她嘴边:“彤彤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也能长得好高好大。”   彤彤从他身上爬下来,打开床头柜,抱出一罐纸星星:“给你们。”   “彤彤好厉害。”应泊给足了面子,“是蔚然姐姐教你折的吗?”   孩子摇摇头,打开玻璃罐,彩纸折成的星星在阳光下闪着光:“是倩倩姐姐教我折的。她说,小朋友要懂得感恩。”   头套里面实在太闷,应泊只觉有些呼吸不畅了。趁孩子不注意,他转过身,轻轻抬起头套,想喘口气,彤彤却在这时跌坐在他的肚子上,被棉花弹了一下,笑了起来。应泊下意识揽住她,头套却整个滚落下去,彤彤的笑声戛然而止。汗湿的额发贴在眼前,应泊看见彤彤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开始颤抖。   徐蔚然本来在剥橙子,下意识用怀抱遮住她的视线,却不小心带翻了床头柜的星星罐,纸星星洒落满床:“彤彤别怕!”   女孩却在这片星光中伸出手,一手勾住应泊的熊猫爪子,另一手伸向他的脸:   “叔叔,你的睫毛上有棉花。”   应泊慌忙去扶头套的动作一滞。彤彤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上他的脸颊:“我知道你们是假的。”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应泊把孩子托在怀里,红着脸介绍说:“其实……兔兔特工是警察叔叔,熊猫警卫和蔚然姐姐都是检察官。”   也许是无法理解词语的含义,彤彤效仿着他的口型和音调重复:“检、察、官……”   “对,检察官,替国家打官司的人。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会把伤害彤彤的坏人交到我们手里,我们再把他们送上法庭,接受审判。”   “大楼里,也有跟你一样的……检察官,是穿黑衣服的叔叔,经常来。”彤彤盯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每次黑衣服叔叔生气的时候,红姨就会给他大包大包的钱。她说,他是保护神。”   童声裹挟的惊天秘辛如巨雷般炸开。应泊如遭重锤,呆坐于地,只觉玩偶服的填充棉吸饱了空气中的压抑,沉得像是要压垮他绷紧的脊梁:   “彤彤……你说什么?” 第58章 叫魂   (55、56、57三章全部推翻重写了, 建议重新食用哦)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神色变得如临大敌般凝重,病房内瞬息间隐匿了所有声响。盛星星的玻璃罐滚落在地,碰撞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也唤回了些许神智。   红姨……如果猜得不错, 就是于泽龙的妻子曹可红, 此人是于泽龙拐卖、强迫卖/淫等累累罪行中最初也是最“得力”的帮凶。彤彤不理解大人们为什么骤然变了脸色, 用力揪着应泊玩偶服上的绒毛,声音细弱:   “红楼的大房间里, 也有被叫做检察官的叔叔。”   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在应泊瞬间苍白的脸上, 分割出一半光明一半晦暗。他喉结微动, 挤出沙哑的追问:“黑衣服叔叔……长什么样子?”   “他跟倩倩姐姐差不多高, 有一点胖, 脸, 方方的……”彤彤比划着那人的身材和体型,又拍打着自己的脸, “眼睛小小的,离得很远, 戴着眼镜……”   仿佛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却找不出合适的字句吐露出来, 彤彤的小脸憋得通红。徐蔚然轻抚着她的后背, 拿过彩色蜡笔和画本:   “彤彤可以把那个叔叔画下来吗?”   她尽量让自己充斥着不敢置信的眼神变作温和鼓励,彤彤接过纸笔,一边描摹一边喃喃道:   “那天,我看见他的口袋里掉出一个徽章……”   “徽章?什么样的徽章?”应泊忽然想起自己钱夹里还有一个随身备用的检徽,他扯开玩偶服, 取出别在领口:“是这样的吗?”   “金灿灿的!”彤彤把蜡笔往应泊锁骨上戳,“跟熊猫警卫的一样!”   “矮胖,国字脸,眼距宽,戴眼镜……”应泊自言自语,思绪开始不受控地在大脑中搜寻对应的形象。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更希望这只是孩子不懂事理凭空捏造出的假人,但真相鬼魅般从脑海中浮现而起,令他不寒而栗。   他和徐蔚然对视一眼,原本是想探探她的反应,不料,徐蔚然却做出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举动——她掏出手机,找出一篇望海检察的公众号推文,点开其中的领导发言照片,放在彤彤面前:   “是这个人么?”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应泊攥紧了拳头,怒火一触即发:   “他对你做过什么?”   彤彤的蜡笔开始疯狂涂抹,最终“咔嚓”折断,她缩进徐蔚然怀里:“我不要说了!”   “混蛋……”应泊一拳捶在地上。路从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在孩子面前失态。彤彤被他的爆发吓得突然噎住,喉咙里断续漏出嘶哑的哭腔。孩子妈妈不敢上前安抚,只能用无助的眼神恳求他们不要再说下去。   应泊死死地反握住路从辜的手,仿佛这是他濒临崩溃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掌心还是滚烫的,汗水却已经变凉。他掏出那把早就准备好的尤克里里,拨弄着琴弦,低声道:   “对不起,彤彤,刚刚太激动了。我唱一首歌给彤彤当赔礼,好不好呀?”   吉他弦迸出《小星星》的前奏,彤彤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哭声渐弱。   “一闪一闪亮晶晶……”应泊的童声模仿得蹩脚却又认真,塑料琴钮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金光,“满天都是小星星。”   女孩挂着泪珠的睫毛颤了颤,沾着蜡渍的手指敲敲跟着节奏敲打。路从辜看着应泊被琴弦磨红的指尖,不由得想起十三年前,这人也是这样抱着吉他坐在自己病床前,每走一次调,脸就更红一分: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好像还是没变过。   一曲终了,应泊观察着彤彤的表情,托着她的肋下,把她抱到窗边,看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酷不酷?叔叔工作累的时候,经常站在窗边看塔吊。等彤彤好了,我就带你到近处去看。”   彤彤终于破涕为笑。徐蔚然把抱枕扔到应泊身上:“喂,哪有带小朋友看塔吊的?”   “那怎么了?”应泊刮刮彤彤的小脸,“我们彤彤不仅要看,还能开呢,是不是?”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把几人的影子拉长在墙上。路从辜看着应泊被镀上金边的侧脸,忍不住插嘴说:“开不上塔吊,可以先开警车。”   应泊转过脸看向他,眼里一半是惊喜,一半是试探。就算他没说话,路从辜也能猜出含义:“你原谅我啦?”   “也许连我在气什么都不知道。”路从辜还是禁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一片温暖和煦中,病房门被砰砰拍响,两个男人拧动门把手,闯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孩子爸爸竺志强,跟在身后的中年男人穿一件灰布衫,剃个板寸,怀里揣个布包,不知道都包了什么东西。那男人进来就说:   “福生无量天尊,其余人都出去,不要打扰。”   彤彤才被安抚好的情绪又被惊动,她把头埋进应泊的颈窝,吸着鼻子,哽咽起来,全身都在瑟瑟发抖。路从辜叫住举动奇怪的中年男人,蹙眉问:   “干什么的?”   “哦,哦……警官,我听我家大姑说,孩子这样指定是丢了魂,找个大仙来收收,说不定就好了。”竺志强赔着笑,“这位是我家村上那边有名的出马仙,都说灵,我就想请他来给孩子看看。”   “什么……”路从辜一时没反应过来。应泊一颠一颠地哄着孩子,上下打量那大仙一眼,说:“我们出去可以,孩子家长得留下看着。”   “不行。”大仙拒绝的话刚说了两个字,应泊又冷着脸接着道:“福生无量天尊也得听医生和警察的话啊,不然出了事你负责?”   见大仙吃瘪顺从,他把彤彤放在床上,裹好被子。徐蔚然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安慰说:“别怕,我们就在外面,不会走远的。”   三人躲了出去,徐蔚然匆匆去了卫生间。才把病房门关上,路从辜便急急地提高音量发牢骚,指节捏得咯咯响:“这不是胡闹吗?”   “哎呀,随他们去吧,也算是个精神寄托。”应泊倒是看得很开,“我考研的时候,宪法学的指定教科书上有一句话,‘法学就是神学’。”   他趴在门上,从窗口玻璃看进去。大仙正烧着符纸绕床疾走,彤彤蜷缩在妈妈怀里,偷瞄着飘落的烟灰。应泊随后倚在病房外的墙上,声音轻得像飘絮:“人总要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要是连鬼神都不信了,那才是真的万念俱灰。”   路从辜脱口而出:“想起陈嘉朗了?”   那样刻薄的一个人,有什么可万念俱灰的?信佛单纯是因为贪得无厌吧,他转念又想。   “跟、跟他有什么关系?”应泊当即否认,目光又被路从辜眼底的血丝和乌青吸引,“……几天没合眼了?”   路从辜不看他:“结案前没空睡。”   自讨了个没趣儿,应泊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继续话题。末了,他眼睛一亮,故作神秘地转向路从辜:“你信不信?我有个朋友,也是干这个的。”   “你朋友还真不少。”路从辜终于肯瞟他一眼。   看来这个话题的确奏效。应泊解锁手机,把手机屏给他看,视频通话界面显示着“宁律师”的备注。路从辜哭笑不得:   “你给律师打什么电话?”   应泊“啧”了一声,要他别心急。电话很快接通,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咦,应检?你主动联系我?三个规定又缺人了?”   手机屏幕朝向病房,年轻男人沉吟半晌,问:“什么症状?”   “呃……特别讨厌男的。”应泊做了一个既不会透露案情,又足够简练的总结。   “讨厌男的不是很正常?”宁绥一副何必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是男的,我也讨厌男的。”   话音刚落,背景音里就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质问:“啊?”   “我看着没什么大事,就是吓着了,养一养就好。那符水……你们最好盯着点,别让小姑娘喝下去。”宁绥忍着笑,又问,“坐在床边的,是孩子爸爸吗?”   “是,怎么了?”   “面相不太好,感觉要犯刑狱。”这位身怀绝技的律师掰着手指头一算,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如果有需要,可以把案源推给我,我跟别的律师不一样,一定会劝他认罪认罚的。”   应泊本来也只是开个玩笑,顺便联络下感情,并没有当真,也没有多问。一番寒暄后挂断电话,他把头歪到路从辜耳边,小声说:   “等结案了,我把在基层院发生的事给你讲讲——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呢,张继川都没听过。”   “谁关心……”路从辜嘴上这么说着,却又不免担忧问,“你确信彤彤说的是……”   “我也很想相信陶检是个好人,毕竟,是他把我提拔到这个位子上的。”应泊收敛了笑容,眼底浮起寒光。他喟叹一声,终结了这个话题:“现在……”   “回单位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路从辜已经没办法再保持那副漠然的样子,随口接上一句:   “晚上见。”   说完,路从辜才警觉似的抿住嘴唇。他转身的动作太急,耳朵尖还泛着欲盖弥彰的淡红色。   住院楼外,一辆重型卡车飞驰而过,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刚好盖过了应泊的回答,尾音里的笑意也被声浪碾碎:   “……好。” 第59章 余温   傍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 应泊坐在车上,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望着医院门诊部进进出出的人流出神。徐蔚然说什么都不肯让他捎她回家,应泊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车载广播里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絮絮地聊着, 应泊一向没兴趣听, 打开只是当做背景音, 显得自己还没那么寂寥。这种有人声又不算吵闹的氛围最适合他放空, 应泊敏感的思绪又开始自由发散。   不论是今天,还是谎称退回补侦那天, 路从辜的情绪似乎都有些过激了。应泊不太相信只是因为自己铁了心要做谜语人,又不是审讯, 急着出口供结案, 他不至于为此大动肝火。   应泊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心思有这么难猜, 或者说让他不敢猜, 就连陈嘉朗吃醋发火也都是不管不顾地发一通火再说, 不会给他出题。虽然平日里应泊时常也会产生把诡计多端的犯罪嫌疑人统统当破烂卖掉的冲动,但不得不承认那些人相处起来还算简单, 滴溜溜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张嘴闭嘴就是“我冤枉”。   至于那句“晚上见”, 大概率单纯只是说顺嘴了, 不必当真。虽然只要应泊愿意, 他完全可以厚脸皮地就坡下驴。   他想发条消息问问路从辜晚上想吃点什么, 但一想到很有可能又会看到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他发怵了。不过,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路从辜没头没脑地发来一个问句:   “他快退休了?”   应泊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陶海澄, 忙回了个“是”。   陶海澄并非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军转进入望海检察的,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勤勤恳恳几十年。虽然法本、学硕出身的年轻法学生身上多少都会有些眼高于顶的书生意气,但平心而论,应泊还算是打心眼里敬重这位老前辈,哪怕他并不明白对方究竟为什么非要提拔他坐上领导层的位子。赏识也好,捧杀也罢,起码都是一份知遇之恩。   更何况,投票选举出的一把手,和一个根基未稳,除了办案写文章打比赛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在各种层面都不是一个量级的。   “真的要争个你死我活吗?做得到吗?会是个什么下场?”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陈嘉朗的态度更直白:“有必要吗?”   “管他呢……违法乱纪的又不是我。”应泊把手机扔到副驾驶,挂挡起步。他今天特意穿了制服出来,本来答应了未检的同事拍几张能发公众号文章的照片,被彤彤的话一吓,他把这茬给忘了。制服沾了一身汗,穿在身上不舒服,还要送回单位统一干洗。   检察院地下二层还有个停车场,电梯直达办公楼楼上。感应灯有些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莫名地像恐怖片里危险到来的前兆,应泊直觉不大舒服,但也没有多想,按下电梯按钮。奇怪的是,电梯竟然是从三楼降下来的——也就是说,有人在他之前回了第二检察部。   今天是周末,谁会来呢?   这样想着,应泊的脸色不由得冷下来。他慢慢踱出电梯,办公室门缝漏出一道白光,他本能地停在楼道半人高的花瓶后。   徐蔚然正背对着他站在书柜前翻找着什么,压低声音打电话:   “……上个星期的会议报告,政治部说文件找不到了,要应科再发一份。”   上周政法委来院里开了场座谈会,会后要写报告,作为单位笔杆子的应泊自然承下了这个任务。可是找文件为什么要翻书柜?   徐蔚然拉开书柜最底层的抽屉,小心地捧出一本书,封面色彩很显眼,是《刑法一本通》。应泊当然记得那里面都有什么,但也没有急着揭穿她,只是双手抱胸立在拐角的视野盲区里。徐蔚然好像已经很熟悉了,一面匆匆翻阅着里面的内容,一面在一张A4纸上写写画画,最后撕碎了那张纸,纸屑全扔进了垃圾桶。   他极有耐心地等她把所有事情做完,而后躲进消防通道里,打开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却在她接起前直接挂断了。不一会儿,一声关门的闷响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延伸向电梯,消息栏里跳出了徐蔚然的消息:“怎么了师父?刚刚不方便接电话。”   “没事,钥匙不见了,想问问你看见没。”他诌了个谎。待楼道里所有声音都消失后,才钻出消防通道。回到办公室,灯已经被关上了,桌面和书柜也都恢复了原状。应泊把垃圾桶里那些大块的纸屑都倒出来,半跪在地上逐一拼好。   “这是……”他蹙起了眉头。   *   搬出来总共也没多久,应泊这些天在出租屋里一直都是野外求生模式。要带的行李不多,他却刻意拖到了深夜才驱车回到路从辜的小区。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他拧下门把手,推门进屋。   暖黄色的灯光从厨房里漫出来,路从辜蜷在沙发一角,盖着那张墨绿色毛毯,身形在晦暗的光影中看上去比平日里单薄不少。他听到了应泊的动静,却没睁眼,话音里还带着朦胧的困意:   “微波炉里有饭。”   “哦。”应泊悻悻地应了一声。行李箱轮子卡在门槛缝里,他用力拽了两下才脱困。路从辜到底还是没有睁眼,放任应泊像个贼一样逃进卧室反锁上门。   空气里的确弥漫着一股香气,还是荤腥的油香,应泊吸了吸鼻子,有点暗喜,却又觉得不该这么早得意忘形。他把行李箱丢到一边,磨磨蹭蹭地脱掉衣服,用浴巾围上,冲出卧室钻进浴室。   好在路从辜没有叫住他。他把花洒开到最大档,这样就算路从辜说了什么他也能装作没听见,他小时候经常这样对付暴怒时骂骂咧咧的母亲,虽然洗完澡后很有可能会挨一顿毒打。   浴室和厨房离得不远,水流声压不住一墙之隔的响动,是锅铲碰撞搅动的声音。应泊擦着头发出来,看见路从辜徒手去掀砂锅盖子,蒸腾的热气扑在手上,激得他下意识松了手。   “别动。”应泊冲过去抓住他手腕,头发上的水珠甩在两人交握处。路从辜的食指和拇指关节内侧红了一整片,应该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水泡。   应泊抬起眼,眼神里都是责问。他关上了火,用抹布垫着揭开砂锅盖子,里面躺着几块焦糖色的排骨,汤汁咕嘟咕嘟地,冒出醇郁的浓香。应泊愣神的刹那,路从辜已经抽出手往身后藏:   “失败了五次,只有这次成功了。前几次不是糊了就是腥,可能是肉的问题。”   “没提前焯水?”应泊不由分说地拉过那只被烫伤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凉,又从冰箱里取出冰袋敷上。兴许是疼得紧了,这一次路从辜没再挣扎,皱着眉头说:   “焯了,葱和姜都放了。”   “冷水下锅?”   路从辜转着眼睛回想了一会儿,不说话了,看来是热水下锅焯的。应泊忍俊不禁,用汤勺搅动浓汤,带着笑解释:   “冷水下锅,血红蛋白慢慢就煮出来了,腥味会少很多,热水一下子把血水封在肉里,所以不好吃。”   他舀了勺汤吹了吹,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点点头,又送到路从辜嘴边。路从辜就着他喝过的位置抿了一口,咂巴咂巴嘴:   “有点咸。”   “我觉得还不错,咸一点刚好下饭。”应泊把汤勺搭在锅边,帮路从辜把围裙解下来,转身擦拭着流理台上的油点,“去沙发上等吧,我来收拾。”   “应泊。”路从辜站着没动,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对谁都一样?”   应泊擦灶台的动作一停,一时没参透话中含义。他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保持着背对的姿势,等待后话。   然而,僵持半晌,谁都没有接上话的意思。应泊叹口气,回过身,把洗好的抹布挂好,斜倚在灶台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律师、嫌疑人被害人总是会挑各种各样的刺,把事情做得圆滑周到点总没错。”   如果不出意外,路从辜下一句话一定是裹挟着情绪的“谁问你这个了”。不料,路从辜垂下眼,睫毛微微翕动,接着问:“不累吗?”   “……习惯了。”应泊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知道,有点假。”   但对你不一样,他想。   路从辜没再问下去,只是平静地直视着他,眼底看不出情绪。应泊躲闪了一会儿,发觉路从辜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逡巡,不像是逼问,更像是搜寻着什么。他茫然地迎着目光看回去,路从辜却收回视线,换了个话题:   “带走任倩的嫌疑人找到了,有两个。明天实施抓捕。”   应泊张了张嘴,揣摩着这话的用意,问:   “你亲自去?”   路从辜颔首。不待应泊问,他便主动详细道来:   “他们藏在西北边三不管地带的平房里,有点偏,涉毒涉赌都有,来往人员比较复杂,派出所反映那里之前还搜出过枪,我们制定战术的时候看了很久地图。一旦被发现,很容易被他们逃脱,希望一次成功。”   应泊观察着他的神情,伸手捏了捏他的腕骨:“……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话音落地,谁都没有再出言。路从辜慢慢走向门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对了,你那间房子,续着租金吧。”   他停下脚步,后半句话说得轻轻的:   “也算给你一点底气。” 第60章 囚徒困境   改装车信息筛查没用多久就出了结果。当所有可疑人员都被呈到面前时, 众人盯着身份信息上的照片,都为之一惊:   “这不是当时开着垃圾车去处理汪蔓尸体的那个人吗?”   车主名叫高信,无业,有前科, 围绕他的人际关系网展开排查, 还有一个名叫施浩的人引起了侦查员的注意。沿着建筑废墟附近的监控摄像头一路追踪, 警方最终在西北方的三不管平房里发现了那辆车, 但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派驻民警盯梢, 观察二人的一举一动。   平房的铁皮屋顶在午后的日头下反光,路从辜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望着远处的活动板房。晾衣绳上的床单随风晃动, 露出后面用红漆涂鸦的“拆”字。   “东南角第二个门。”耳麦里传来民警小何压低的嗓音, “五分钟前拎着塑料袋进去, 目测有管制刀具, 没有枪。”   路从辜固定了一下腰间的配枪,比了个包抄手势, 后座两个民警立刻推门下车,猫腰钻过被酒瓶子堆满的窄巷。他们侧身躲在侧面, 敲门三下无人应答。里屋传来玻璃碎裂声, 路从辜当机立断, 一脚踹开锈蚀的铁门, 昏暗里飞来的玻璃瓶被他侧头躲过。   “操你妈条子!”   两个黑影从木板床底窜出,撞破后窗,蹬着墙角垒砌的砖头翻出窗外,又分开逃跑。路从辜不假思索地追上去,单手撑着窗台, 紧跟着嫌犯一跃而下:   “你们堵那边,这边交给我。”   高信踩着隔壁彩钢棚顶狂奔,踩得棚顶不住晃荡。路从辜纵身跃过两米宽的巷道,前方横着堵塌了半截的矮墙,嫌犯刚扒住墙头就被飞来的警棍砸中脚踝。惨叫声里路从辜已经攀上墙头,拽着那人衣领往下一掼。   “跑啊?”路从辜屈膝压住对方后颈,手铐刚扣上腕骨,一道寒光突然从腰侧撩起。他拧身避过匕首,布料“刺啦”一声撕裂,小臂火辣辣地疼。   嫌犯趁机滚进一旁的污水沟,路从辜跟着跳下去,膝盖却磕在碎石上。他忍着痛扯住那人衣领往铁栅栏上猛撞。三次重击后挣扎渐弱,路从辜又一次从腰间摸出手铐,后脑勺却袭来一道劲风。   砖头擦着耳际飞过,高信还打算再逃,路从辜就势前扑,一把将人按在地上,又一次用膝盖压住他后颈,耳麦里却爆出了混乱的杂音:   “路队!施浩劫持了人质!”   路从辜暗骂了一声,抬脚把高信踹给随后赶来的民警,赶往另一边。施浩目眦俱裂,正用匕首抵着个七八岁男孩的咽喉:   “别过来!把枪放下!”   “放了人质。”路从辜取出配枪,连同枪套一起踢到对方脚边,“让孩子先走。”   施浩弯腰捡枪,路从辜蹬地借力扑过去,手肘连击对方太阳穴,男孩尖叫起来。路从辜把孩子抛给接应的民警,转身一个鞭腿扫倒挣扎起身的施浩,抢在最后一刻夺回了自己的配枪。民警们齐齐压住施浩,铐上了手铐。   其中一个无意间瞥了路从辜一眼,惊呼着冲过来要扶他:   “路队,你胳膊!”   闻声,路从辜怔怔地看向民警手指的地方,一道狰狞的伤口横穿自己的小臂,血珠从皮肉间涌出,又汇成细流,滴落在地。   他摆摆手挥开民警:“先押人上车。”   接到卢安棠电话的时候,应泊正翻看着院里马上要举办的检察干警大比武赛题,给部门里的参赛选手当陪练。这样的比赛每年春天都会有一次,优胜者有机会被推举参加全市十佳公诉人竞赛。只不过,这一次应泊倒不是作为选手上场,而是坐在了评委席,毕竟也要给新人出头的机会。   他合着眼睛听干警们自由辩论,眉头越拧越紧。真实法庭对抗与辩论赛完全是两模两样,庭审注重证据,是台下功夫,而辩论赛则是表演性质更强,谁能掌控赛场节奏,谁就能获胜。这些年轻人在法学院里闷头做题,大多没什么针锋相对临场发挥的经验,念文书的环节还好,一到自由辩论,情况立刻急转直下,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   “呃……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全国法院审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谈会纪要》,关于金融诈骗案件中如何认定非法占有目的的第一项、第三项作了如下规定:明知没有归还能力而大量骗取资金的,肆意挥霍骗取资金的,可以认定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打住。”应泊捻着鼻梁叫停,“赛场上没有人有耐心听你念法条,法庭上也一样,不要试图给法官讲法律,要讲证据。”   干警瘪瘪嘴,稍稍泄气,喝了口水缓缓。徐蔚然坐在一边,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参赛,应泊也不强求,只说要她过来学习观摩一下。   “还有,稿子上的东西能记尽量记下来,赛场上最好直视评委和对手,不要一直拿着稿子念,那样印象分就不高。”他在白板上简要写下参赛细节。干警们却纷纷向他努下巴:   “应科,您有电话。”   来电显示是卢安棠,应泊不明就里地接听,这姑娘的大嗓门震得他太阳穴直跳:   “应老师!路队被人砍了!”   “被人砍了?”应泊心下一沉,手抓住白板边缘,音量也不觉提高了几分。卢安棠一听,更来劲了,绘声绘色地继续讲:   “就是抓嫌疑人的时候,路队身先士卒一马当先,面对匕首的寒光也不动摇,结果……胳膊缝了九针,膝盖软组织挫伤。医生建议他静养,我们大家好说歹说劝了他半个小时,他也不肯回家歇着,非要接着审讯。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这才来联系您老人家嘛。”   “知道了。”应泊把赛题材料还给干警,“看好他,我马上过去。”   应泊一路上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冲进支队大楼时甚至没来得及回应打招呼的民警。他径直来到审讯室,大门敞开,路从辜靠在椅背上,上身穿了件单薄的烟灰色高领毛衣,肩上披着外套,小臂潦草地裹着绷带,血迹渗出纱布。双腿交叠搭在桌沿,左腿裤腿被挽到膝盖上面,露出膝盖上肿成青紫色还有血痂的伤痕。负责记录的民警缩在一角,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对面的嫌疑人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言。路从辜好整以暇地从案卷中抽出那辆粉红色富康的照片,出示给他:   “高信,这车是你的吧?”   “是我的。”嫌疑人看都没看就承认下来。   应泊象征性地敲敲门,拉过一个椅子坐在路从辜身边,端详着嫌疑人的五官:“嘶……我记得你,你上次说自己只是个收垃圾的,这次也来收垃圾吗?好巧。”   他的嘲讽换来了对方的一个白眼。应泊挑了挑眉,是被挑起兴趣的意思。但这点兴趣转瞬即逝,他的视线落在路从辜的伤臂上,那抹暗红扎得他眼痛。他侧身靠近路从辜,低声道:   “审讯就交给其他人吧,你该休息了。”   “监控显示,任倩于失踪当晚的十点十四分出现在监控中,与此同时,你们也在这处建筑废墟附近停了车,三分钟后你们扛着个麻袋回到车上。”路从辜不理会他,抬头看着高信,说得慢条斯理,“痕迹检验已经接手了那辆车,希望你们能在出结果之前主动坦白。”   高信盯着照片里模糊的身影:“遛弯儿捡废品不行啊?”   “废品会动?”应泊追上一句,又锲而不舍地继续恳求路从辜,“……这里又不是缺了你就转不了。”   路从辜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应泊被那淡漠的审视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不大自在地挪开视线,转而接着给高信施压:“当时那辆垃圾车是套/牌/车,我们虽然因为证据不足没有批捕你,但公安扣下了车。经过排查,不仅是汪蔓,还有五个被困金樽夜总会的受害人的死亡或失踪都与这辆车有关联。”   说完,他取下路从辜的一边蓝牙耳机,歪歪头:“那就一起啊。”   他才把耳机戴上,里面就传来隔壁审讯室的怒吼:“放屁!高信跟我是过命的交情!”   隔壁审讯的民警用笔尾敲着桌面,示意另一个嫌疑人施浩安静:“高信说主谋是你,路警官正在记他口供,你好自为之。”   应泊马上反应过来他们用的什么策略,低笑一声,用口型问:“囚徒困境?”   路从辜不置可否。听见隔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再传来施浩的声响,他预感计划即将成功,摸了下鬓边,故意露出耳机:“你同伙已经招了,还要嘴硬吗?”   高信咬着牙,鬣狗似的怨毒眼神锁定在二人身上。应泊坦然地望过去,复述着耳机里的信息:   “是于泽龙让你们去抓任倩的……你同伙该说的都说了,也许可以争取从轻。”   手铐桎梏住了高信握拳捶桌的动作。他胸膛剧烈起伏几次,终究还是恨恨地道来:   “我们只是替他干脏活的,那些死了的,残了的,不听话的女人,都归我们处理。那天晚上,那个女人趁看守不注意,从红楼里跑了出来。等到红姐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跑了一个小时了。”   那个关键的字眼又一次出现在耳中。路从辜还抱着一丝希望追问:“红楼?具体位置。”   “我不知道,除了龙哥和红姐,还有那些他们笼络的大人物,没人知道红楼在哪儿,就连里面的女人也一样。”高信同样摇摇头,“任倩出逃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被关久了,昏了头,嫉妒任倩被龙哥偏心,直接把她的逃跑路线告诉了红姐。” 第61章 口不择言   希望又一次落空, 路从辜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伤口也因为用力又渗出鲜血。应泊在桌下捏住他的手腕,要他放轻松:“你们把她带哪儿去了?送回红楼了?”   高信歪倒在座位上, 单边手肘撑着扶手, 面上竟然露出一个不屑的笑, 仿佛是在嘲笑应泊的天真, 轻飘飘说:   “卖了。”   “卖了?!”二人不约而同震声问。   “任倩不是第一次想逃了,上一次她跑到了派出所, 把事情跟警察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高信身体前倾,讥讽地眯起两眼, “二位不如猜猜,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个念头如芒刺般扎入脑中, 应泊和路从辜对视一眼, 脸色都泛着苍白。他们的反应似乎让高信心情大好, 他扯动粗粝的嗓子,发出几声干涩的大笑:   “派出所的所长亲自联系了红姐, 又把任倩送回去了。”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这句话真真切切地爆裂开来时, 却还是让二人悚然一惊。高信舔舔自己的嘴唇, 又得意地咧嘴:   “那天晚上龙哥把那婊子丢给了哥几个, 只说别玩死……操, 他玩剩下的才能轮到我们。”   路从辜差点一脚踹过去,被应泊和另一个民警拽住。应泊深呼吸几次,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静,继续问下去:   “卖到哪儿去了?”   “买和卖是同一条线,上家牵线, 下家运货。我们只负责交给对应的人,至于具体卖到哪里去,我们也不清楚,可能是山区,也可能是东南亚,具体的就看她造化了。”   那些被害人在他们的交易链条里,甚至连“人”都不算,只是一个个可以被随意转手的货物。应泊抱臂冷眼看着高信,问:   “从你开始跟于泽龙,一直到现在,总共卖过多少个?”   “十多个了吧,记不清了。”高信仍旧目中无人地哂笑。   “你知道拐卖妇女罪的最高量刑吗?”   没有得到回答,应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死刑。虽然现在都讲少杀慎杀,但死在这个罪名上的也不少。更何况,你身上还有强/奸罪、妨害公务罪……数罪并罚一下,你觉得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高信的哂笑愈发僵硬。沉默半刻,他才再次开口:“如果我——”   “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吗?”他没说出口的话被应泊不耐地打断,“如果我猜的不错,于泽龙没了靠山,自己都朝不保夕,更顾不上你一个替死的小喽啰吧?”   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高信打了个寒战,吞下一口唾沫,方才强撑出的嚣张都在恐惧之下化作齑粉:“接手任倩的人是……”   终于告一段落。负责记录的民警把签完字的笔录交给路从辜,三步并作两步退出了审讯室,顺手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下应泊和路从辜两个人。   应泊装模作样地环顾着室内的陈设,有意无意地问:“大夫怎么说?”   审讯室顶灯太亮,路从辜用胳膊挡住眼睛:“死不了。”   “我知道死不了。”应泊稍稍加重语气,“可是很疼。”   他用脚尖把路从辜的椅子勾到身边,指尖虚虚悬在那肿成茄子的膝盖上:“怎么会伤到膝盖呢?”   路从辜取下椅背上的外套,用完好的腿做支撑,企图站起来:“说了死不了。”   很可惜,伤情不是总能被意志力克服的,他一个没站稳,又跌坐回椅子上。应泊叹了一声,背过身去,半跪在他面前:“走吧,我背你回家。”   “不用。”   “那就抱你回去。”应泊半点跟他商量的意思都没有,起身转向他。路从辜的姿势刚好方便应泊打横抱起,路从辜惊呼声还没出口,应泊已经稳稳将他托在怀里。   “胳膊,搂着我。”   “别这样,影响不好。”路从辜的手不大自在地抵着他的胸膛。   “现在知道影响不好了?那你下午就不该冲在最前面。”应泊的手越收越紧,额头贴额头,话音里满是诱哄:   “别生气了,好不好?伤口要紧。”   知道路从辜好面子,应泊特意走了消防通道,防止被其他民警看见议论。路上去超市买了些菜,到家时天色已晚。他把路从辜背下车,一手拎菜,一手掌心陷在路从辜大腿内侧的软肉里,又可疑地攥成拳。   路从辜发觉了他的小举动,有意把脸埋在他颈侧呼热气,挑衅也似地说:“电梯坏了。”   应泊当然清楚他什么意思,毫不露怯:“那就爬上去。”   起码在前六层,应泊还没意识到自己这话的后果。他在第七层踉跄了一下,耳边随即响起路从辜的轻笑。   “有、有个豁口绊我。”应泊试图给自己找补。   “逞什么能?”路从辜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以自己走。”   事实证明,激将法对文官也管用,尤其是在某些情形下急着表现自己的文官。应泊不仅对这番好言相劝充耳不闻,反而还加快了脚步。   楼道的感应灯随着踢门声骤亮。防盗门一开一合,应泊用腿带上门,轻轻地把路从辜放在卧室床上,又拿起挂在门上的睡袍扔过去,转身离开卧室:   “衣服脱下来,穿睡袍。”   上衣袖子被刀划烂了,裤子膝盖也磨出了破洞,被一起丢到地上,沦为了这次行动唯一的牺牲品。等路从辜换好衣服,应泊也拎着冰袋回来了,还带回来一袋葡萄味冰球。他单膝压上床沿,手掐住路从辜的脚踝:“别动。”   冰袋贴在青紫的膝盖上,暂时缓解了钻心的疼痛。路从辜也摸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只好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隔着羽绒变得闷闷的:“你有时候很烦。”   “我知道。”应泊一副滚刀肉似的态度,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冰球塞进路从辜嘴里,“好好躺着,我去做饭。”   抽油烟机的声音给这间冷清了许多天的屋子增添了些许家的烟火气。听见碗筷碰撞声,路从辜不请自来,扶着墙单腿跳,一瘸一拐地走出卧室,被应泊扶着坐好。两个人以一种诡异的沉默吃完这顿饭,应泊收拾好碗筷,翻出医药箱,又把路从辜抱到沙发上,拍拍自己的膝头:   “把腿放上来。”   路从辜侧坐在沙发上,局促地并拢双腿:“对了,我还没问——谁告诉你的?”   “不重要。”应泊撩开碍事的睡袍衣摆,“听说,你被投诉了?”   “汪蔓父母,说我们态度不好。”一听这话,路从辜立刻来劲了,向他告状,“他们要把女儿遗体带回去配阴婚,我让他们滚出去,就……”   “那确实该骂。”应泊拧开药瓶,用棉签蘸了些碘伏按在伤口上,控制着力道来回擦涂。路从辜吃痛蜷起膝盖,又被应泊捏着小腿拉直,后腰陷进沙发靠垫:   “嘶……你手劲儿也太大了。”   “忍着,下午翻墙抓人的时候怎么不嫌疼?”嘴上这么说,应泊手上却收了力气。路从辜自知无话可说,瘪瘪嘴。他旋即想起两个犯罪嫌疑人,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问出口:   “你觉得,任倩现在……还活着么?”   “难说。”应泊仔仔细细地帮他蹭掉伤口上的死皮,“最好的情况是她自己跑出来了,但不太可能,那群人不可能放过她。哪怕是卖到山里,跨省麻烦是麻烦了点,但也在可追查的范围内。要是被卖到东南亚……”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隐匿了都心知肚明的内容,又冷不丁道:“你还记得咱们跟着小棠去筒子楼那天,我捡了一张任倩留下的招聘广告吗?”   “你还留着?”   “嗯哼,就在我办公桌上。”应泊点点头,换了根棉签,“胳膊给我,帮你重新缠一下纱布。”   路从辜老老实实地照做,脑子里还在思索对策:“你说,可不可以试试钓鱼?”   “我想过这个方法,可行,但人选可能是个大问题,筛选条件比较苛刻。”应泊用镊子挑开被血黏住的绷带,碘伏棉签探进去,在伤口边缘擦过。路从辜思及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也犯了难:   “支队里女孩子不少,但大多是文职,经常出外勤的……方彗算一个,但她最近结膜炎,需要养病。”   应泊保持沉默。路从辜揣度着他的心思,越想越不对劲,立刻警告说:“我不可能让小棠上的,她还是个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卢经武前辈交代?”   “我说什么了?”应泊头也不抬,“不过,你现在该操心的是自己的伤,其他的容后再议。”   他驾轻就熟地把路从辜抱回卧室,被子掖得严严实实:“早点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他把工具和药瓶都拾掇整齐,拎起医药箱打算离开,还没站直身子,衣角却被从后拉住。应泊随即回头,眼睛微微睁大,探询地看向路从辜。   “你……要不留下来?就一晚。”路从辜有些难为情,“我晚上如果有事起床,可能需要有人照应。”   非常合理的理由。应泊刚才还真没考虑到这一点,被路从辜一提醒,几乎没有犹豫,马上接上话:   “呃,可以吗?”   可以吗?不对,在说什么……   话一出口,应泊马上意识到有问题,但已经来不及收回了。路从辜听了也是一怔,在应泊惴惴不安的注视中,谨慎地点了点头:   “可以……你去把被子抱过来?”   听了这句话,应泊如获大赦,拎着医药箱,逃也似地离开了卧室。 第62章 同眠   如果催眠也有伪科学, 那数羊一定是其中之一,这是应泊的最新发现。夜太静了,只能听见空调外机的水珠滴在窗台上,像个走不准的钟。应泊盯着床头插座,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路从辜又在微调睡姿了。   他一定以为自己动作足够轻巧, 应泊什么都没发觉。实际上他从侧卧改成平躺, 又从平躺改成侧卧, 每一次翻身、抬腿、扯被子,应泊都觉察得清清楚楚。   什么都要比赛是小朋友才会玩的幼稚游戏, 可现在应泊无比希望自己能早一点入睡,被人一拳打晕也好, 这样他就不会被胸腔里砰砰的心跳吵得心焦了。   用各怀鬼胎来形容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也不为过。睡是睡不着, 又不好意思玩手机, 只好硬熬。思绪从今天都干了什么, 现在几点了, 飘到明天早上吃什么,最后一齐落在:“他在想什么呢?”   应泊已经不想再猜路从辜为什么生气了, 在感情中装傻充愣虽然像个懦夫,但实在舒服。今晚夜色很好, 不该浪费在互相猜疑上。   “唉。”不知是谁的轻声叹息, 或许两个人都有。应泊和路从辜同时翻身, 从背对背变成面对面, 僵持了一会儿,应泊首先默默转了回去。   真奇怪,他竟然能明显地感知到身后有两道目光沿着自己的脊柱向上游移。路从辜不小心压住了他的被角,又迅速退回分界线那侧。应泊闭上眼,打破粘稠的沉默:   “腿疼就搭过来。”   路从辜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许久都没有动作。正当应泊以为他要用装睡拒绝时,他轻轻掀开自己的被子,膝盖缓慢地、试探性地压上应泊腰窝。   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再靠近应泊一点,腰腹快要贴在应泊后背上。路从辜拼命把控呼吸的轻重,压制腹部的起伏幅度,留出最后的一点缝隙。   应泊始终没有动。大腿上的软肉在腰间磨蹭,带着从下到上愈发滚烫的体温,分量重得像块铅,却又轻得像片羽毛。应泊咽了几口唾沫,总算收住了脱缰野马一般的念头。他反复乞求自己转身抱一抱身后的人,哪怕被推开也无所谓,可那点可怜的自尊又扼住摇荡的心神,像根绳子一样捆住了他。   这样也够了,他转念一想。   可紧接着,应泊的后颈被鼻尖抵住,一只手从后环住了他。   应泊微不可察地战栗了一下,腰线随着触碰绷成拉紧的弦。   谁都没有说话,放任身体之间的缝隙渐渐弥合,最终紧紧贴在一起。他们仿佛在暗潮涌动间达成了默契——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吧,明早醒来就忘掉。   身后的呼吸声终于平稳了,应泊的指尖也终于敢触碰横在腰间的手腕。他极缓慢地翻身躺平,侧过脸去。天光已经有些泛白,足够他看清路从辜睡梦中微微颤动的眼睫。   上下眼皮在打架,应泊实在有些熬不住了,束缚着神智的绳索也缓慢地放松。他一手抚上肩膀旁边的那张脸,指腹摸索着脸颊,低头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嗯……”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模糊的鼻音。   应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悬而未决的昨夜纷纷溃散在熹光里,那些未尽的诘问与答案,全都属于今天的朝霞。   *   路从辜是被腿上冰凉的触感激醒的。他困得睁不开眼,用力把眼皮扯上去。屋里没开灯,他向下看去,盖住腿的被子被掀了起来,小山似的堆在他肚子上,后面若隐若现的是应泊的脑袋和脊背,吓得他猛地掀开被子:   “你干什么?”   全貌展露出来。应泊半跪在床尾,两个指头还捏着医用棉签,懵懂地看着他:   “上药啊……还能干什么?”   大脑里反复播放刚才浮想联翩的片段,路从辜顿时懊恼自己都联想到哪里去了。他用手肘支起身子,酸痛感袭上四肢。昨天打架打得太狠,休息了一晚,每一寸肌肉里都攒了不少乳酸,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声嘶力竭地喊痛。   “你、你不会开灯?”路从辜攥着被角。   “开灯你不就醒了?”应泊活动了一下脖颈,“别动啊,还没完呢,结痂裂开了。”   他伏在床边的上半身又往上探了探,路从辜踩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再往上挪,下半身的光景都要被一览无余了。应泊很快会意,顺从地退了回去:   “好,好,我不动。”   路从辜用被子蒙住头,困意又一次占领了意识的高地。不知睡了多久回笼觉,他被应泊摇醒:   “七点二十,再晚要堵车了,我送你。”   “不用。”路从辜翻了个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抓着电线悠过去……”   应泊穷尽自己毕生所学思考,试图理解:“那你怎么上楼呢?”   路从辜被问得烦了,皱了皱眉:“……我可以骑着肖恩上去。”   都说一想二骂三念叨,不知道被念叨的肖恩有没有在城市的另一侧打喷嚏。应泊抽了抽唇角,哑然失笑:“好主意,那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嗯嗯。”路从辜敷衍地应和。数秒后,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问:“等等,我刚才说什么?”   “你说你要悠着电线去上班,到单位再换乘肖恩。”应泊精准总结。看路从辜手扶着额头张了张嘴,他又欠欠地问:   “还需要问问肖恩的意见吗?”   “闭——嘴——”路从辜抓起枕头作势要打。应泊笑着躲了过去,离开卧室:“不闹了,我去打点水过来,洗漱完送你去上班。”   路从辜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个,应泊看上去却比自己还快活,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了。他盖着外套在副驾驶补觉,应泊趁等红灯的间隙跟着路边店铺的大喇叭哼歌,他勾了勾嘴角,忍不住问:   “你很开心吗?”   应泊把自己的外套团起来垫在他腰下:“不然呢?老话说得好,生存一分钟,快乐六十秒。”   把路从辜送上楼,回到检察院,应泊刚好赶上食堂最后一次加菜。他匆匆填饱肚子,来到一楼,走廊尽头的控告申诉窗口炸开一声愤怒的咆哮:   “上次来你们让我回去补材料,这次材料带来了,怎么还不行?!”   不用想,一定是又有人来闹事了。应泊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过去。他还在基层院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举着横幅来闹事,保安和法警以及承办干警好说歹说对方也不肯听,最后甚至泼“硫酸”,把干警们吓得蜂拥而逃,最后发现其实是胶水。   胶水还好,只是不太好洗,他还听说过有人当众拉屎,捡起屎往干警身上扔。从那以后,应泊不仅自己很少凑热闹,还会叮嘱关系要好的同事遇事离得越远越好,可以惹火上身,惹屎上身就不妙了。   听声音,这次来闹事的应该是个老头,老头最难缠,又倔又暴躁,个别的嘴巴还脏。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应泊会庆幸自己人在刑事检察,不用天天赔着笑跟这种人打交道。他才打算装作没看见,接着往上走,却又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无奈地安抚说:   “您先冷静一下,我们也有规定。”   是他上一个助理董宇博的声音。   董宇博被调走后,连应泊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这让应泊感到莫名其妙。按理说,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是一点也没亏待他,以后几十年还要做同事,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非要断个一干二净呢?   动心起念间,应泊已经穿过走廊,来到控申窗口。窗口前的大爷身材微胖,穿一件老头衫,脸憋得通红:   “我管你有鸡毛规定!我问你,我儿子被人打成那样,你们凭什么说不起诉就不起诉?”   窗口后,一个年轻姑娘直往后躲。董宇博擦着额头的汗,还在试图解释:“我跟您说了,我们不是业务部门,具体案情我们也不清楚。您得把材料完完整整交给我,我才能去联系业务部门了解情况啊,您说对不对?”   “你甭跟这儿打官腔,说一千道一万,你也不是管事的。”大爷拍着材料,“找你们公诉科管事的过来!”   “公诉科?现在已经没有公诉科了。”   应泊好整以暇地上前。董宇博捏着太阳穴抬头,镜片后的瞳孔倏忽收缩:“应、应科……”   大爷闻声回头,上下打量应泊一眼,狐疑问:   “嘛玩意儿?什么没有了?没有公诉科你们怎么打官司?”   “现在捕诉一体,公诉批捕不分家,都改名叫第几检察部了。”应泊向他点点头。大爷的目光来回观察着窗口内外,发现窗口内的小伙子似乎有点怕外面的这个,于是走上前来,把自己的材料转交给应泊:   “你真是管事儿的?”   “算不上管事。”应泊接过他的材料翻看,语气不疾不徐,“发生什么了?您先跟我说说,坐着说,不用着急。”   大爷虽然认知还停留在过去,但表达能力相当不错,三言两语就把案子讲明白了,中间还插了不少牢骚。应泊一直没打断他,哪怕听见些不中听的话也只是笑着点头,插一句“我理解”。大爷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拍着应泊的大腿总结道:   “小伙子,你说这叫嘛事儿!”   “我明白了。”应泊思考了一下措辞,“家里出了这种事,谁都着急,听您这么一说,我都跟着着急。我们的干警也不是有意为难您,但咱有理也得把理摆在明面上,材料齐全好办事,是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爷没再跳着高地反驳,只是为难说:   “我知道要材料,可是就为了一个鉴定意见,我就觉得不值当再折腾一次。我还找了律师,律师张口就要几万块。我老头每个月就两千块钱退休金,你说……”   “不用找律师,我们就能帮您办了。”应泊满口答应下来,“您啊,按照我们干警说的材料,回去一件件补上,下次再来您直接找应泊,就是我。我陪您把这事儿办成,保证不让您再白跑一趟,您看行不行?”   “行,行。应泊,应检察官,办成了我给你送锦旗。”大爷抓起材料。应泊目送着他蹒跚着走出大厅,回头看向董宇博。   董宇博讪讪地一笑。 第63章 风声鹤唳   应泊的视线停留在控申窗口电子屏滚动的值班表上。主任一栏暂时空缺, 副主任一栏嵌着董宇博的名字,他不由得玩味地眯起了眼。   不论是入额还是提拔,刑检的几个部门竞争一直相当激烈,从办案、竞赛再到写作, 挑选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想尽快入额还要下基层待上几年, 但能不能回来就不一定了——应泊当年也是赌了一把。   相比起来, 其他部门虽然相对边缘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往上爬的可能, 相反可能比刑检更容易一些。   他冲董宇博微笑颔首,对方犹豫半晌, 缓慢地从窗口中挪出来, 坐班的干警忙低下头忙自己的事。应泊走在前面, 将董宇博带到角落:   “董主任?”   既是打趣, 也是试探。董宇博苦笑一声, 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您就别笑话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后辈, 担不起您敬称。”   连指代词都从“你”变成了“您”,看来确实是生疏了, 应泊想。他含着不达眼底的笑, 看董宇博点上烟。   “怎么还抽上烟了?不学好。”他摆手拒绝递烟, “在这里还习惯吗?”   “不忙, 就是糟心,总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同样的话说一百遍对方也听不懂。”董宇博把烟吐到另一边,向应泊疲惫一笑:   “谢谢,帮我解围。”   应泊宽慰地摇摇头:“群众都是这样, 很多时候未必是来解决问题的,只是为了发泄发泄情绪。情绪发泄出来了,问题反而都是小事。”   董宇博把办事流程告示牌踢正,喟叹道:“哪儿都一样,各有各的难处。真要比起来,好去处还得是法警队。”   “我倒是一直想去法警队,乐得清闲,工资也不低,可领导不愿意放人啊。”应泊自嘲说。董宇博但笑不言,末了,没头没尾地问:   “那个姓褚的女人后来又找过你吗?”   褚永欣第一次来检察院时,就是不明情况的董宇博把她带到应泊面前的。事后应泊从来没跟任何人主动提起过褚永欣,也不想再因为她生出什么事端,听到问话眼神不自觉冷了几分:“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当时看你好像跟她不太对付,怕她再来给你添堵。”董宇博错开目光,搪塞地解释,语气竟有些心虚的意味,“……没事,我跟我姐关系也一般,少来往就是了。”   姐姐。   不知是有心敲打还是无意说漏,董宇博就这样平静地把这个不该出现的秘密吐露出来。应泊大脑“嗡”地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你什么意思?”   “应泊。”“董宇博忽地连名带姓叫他,“纸包不住火,小心行事,你还年轻。我……只能说这么多。”   碾灭的烟蒂被丢进垃圾桶。应泊还想再说什么,董宇博却已经迈开脚步离开。他盯着董宇博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暴起的青筋从手背一直蔓延到小臂。   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办公室,一直到坐下来处理工作时,脑子都是麻木的。他机械地反复刷新邮箱界面,却始终没看到徐蔚然发过来的审查报告,便出门来到她的办公室门口,工位空空荡荡,徐蔚然不知去哪里了。   常静雯咬着饼干探头探脑:“应科,蔚然在陶检办公室呢,有事交给我吧。”   “陶检?”   “嗯。”看他脸色不太对,常静雯谨慎地点点头,“叫走半个小时了。”   应泊没再多说,在她惴惴不安的注视下慢慢转身,站定后又沉声问:“她走之前有没有说去做什么?”   “没有。看样子,她自己也挺懵的。”   他折返回办公室,三下五除二换掉制服,清点了下物品打算离开。侯万征在饮水机处接水,看他行色匆匆,不觉一怔:“一大早的,去哪儿啊?你今天有庭要开吗?”   应泊脚步不停:“去见个人,有事记得帮我处理一下。”   他没有开公车,上车后还特地把头探出窗外观望,所幸没有人跟上来。车载导航目的地定在距离市中心五十公里远的一家私立医院,专攻心脑血管疾病,算是望海市内最“高档”的一家医疗机构。   根据孙国纲的供词,龙德集团上一任董事长赵玉生,就是在这家医院宣告抢救无效死亡的。彼时应泊只是想诈一诈对方,但孙国纲的反应令他至今都想不通。   仿佛自己本就应该知道赵玉生的死讯一样。   既然董宇博已经清楚自己和褚永欣的关系,褚正清的存在大概也已经暴露了。对于董宇博是如何探知自己掩藏了十三年的秘密,应泊并不在乎——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他更想知道这唯一的破绽到底泄露给了多少人。多年来,他所有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是为了给不堪回首的过往打补丁。   巨山将倾,他只能指望风雨来得再晚一点,再给他留一点时间。   至少让他给那个苦苦等了自己那么久的人一个交代。   推荐路线经过滨海高速,应泊打开前座的两扇车窗,风裹着咸腥的海风灌进来,浮光在海面翻滚,把海天之间映得亮堂堂的。望海没有天然的沙滩,沿海一带大多是碎石和泥泞,很少人会来这里看海。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绞尽脑汁思索,才终于在海浪和汽笛声中回忆起来。那年晚自习,他偷偷给全班放《肖申克的救赎》,看到影片结尾安迪与瑞德在海边相视一笑时,他转头跟路从辜说起了悄悄话:   “我们可以坐最早一班的大巴,四点半就发车了。冬天天亮得晚,到海边的时候还赶得上日出。”   可惜他一直没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以前是,以后或许也一样。不过,谁知道路从辜还记不记得呢。   白色建筑群突兀地矗立在荒滩尽头,巴洛克式的拱顶上爬满萌芽的藤蔓。东篱心脑血管疾病医院,这里相对市区的三甲医院清静很多,许多有钱人都会选择在这里疗养。应泊有意把车停在医院停车场的角落里,用灌木丛挡住车牌号,下车前又一次警惕地四下观察。   就连门诊大楼的挂号窗口都是冷冷清清的,皮鞋跟踩在地砖上的声响清晰可闻。应泊第一次来这里,愣愣地站在指示牌前,导引台后的护士冷不丁开口提醒他:   “您好,现在还不到探视时间哦,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才可以探视。”   “我……找个人,不是病人。”应泊局促地来到导引台,“柴美兰,应该是这里的护工。”   住院部走廊,应泊一间间数着病房,导引台的护士只给他指了个大概的方位。他茫然地一路搜寻,一个穿淡紫色制服的中年护工拉着车从卫生间倒退出来,差一点撞到他。   他先是被那张沧桑的脸吸引了注意,又瞥了眼对方的胸牌,抬手把人拦了下来:“柴美兰女士?”   女人狐疑地端详他的五官:“您……哪位?找我有事吗?”   应泊摸出证件出示给她,问:“您应该……还记得赵玉生这个人吧?”   一种困兽般的惊惶在女人浑浊的瞳孔里涌动。她扯着胸牌挂绳扔到背后,推着车拧身要走,打算绕过他:“不记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先别急着否认。”应泊抬腿卡住车轮,用身体挡住去路,“据我所知,令郎的学籍,好像有点问题。”   柴美兰手一抖,嘴唇发白。应泊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问;“借一步说话?”   葱郁的翠浪被拦在几栋主楼后,树木的枝条伸出栅栏,柴美兰扯着袖子擦拭石凳,向应泊伸出手:“您坐。”   “不必紧张,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应泊微微颔首,“听说赵玉生董事长之前就是在这里养病的?”   “是。“柴美兰迟疑着,”他不爱说话,戴个眼镜,一看就是文化人,我儿子的学籍就是他帮忙解决的,找了很多人脉。”   “你们知道他坐过牢这件事吗?”   “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坐牢,他很少跟我们这些人提起他的背景。我们也听说过,龙德集团以前算是本地的一个龙头企业,好像是因为出了什么安全隐患,引起了很大的舆论,后来没落了,再多的也不方便打听。不过有个女人经常来看他,有一次,我听见他流着泪说,都是他哥哥害了他,为了抢他的企业联合当官的诬陷他,让他进了监狱。”   应泊第一次听到新的细节,敏锐地追问:“女人?是哪位,您还有印象吗?”   “叫翟敏,是个记者。”   应泊暗暗记下,沉吟半晌,才接着问:“那赵玉生后来去了哪儿?你们清楚吗?”   柴美兰叹气:“老实说,我也不确定。有人说他死了,还有他的死亡证明,也有人不相信,说他是躲了起来,我们也很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有其他人来调查过赵玉生的去向吗?”   “有。不过那些人没来问过我,只找过他当时的主治医生,没过多久那个大夫就被调走了。”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正午。应泊坐进车里,发现手机上多了好几个来自路从辜的未接电话,忙打了回去:“喂,怎么了?”   路从辜开门见山:“帮我个忙?”   这倒稀奇,应泊一时想不出来什么事值得他特地打电话来问,便没急着满口答应:“什么忙?”   “反正这些天出不了外勤,不如抓个内鬼。”   “我自己这边的内鬼还没抓到呢。”应泊耸耸肩膀,“说吧,打算怎么做?” 第64章 雨幕   计划是惯用的钓鱼。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杀伪装成病发身亡, 说明此人一定精通药理,路从辜把目标锁定在了刑警队的法医中。温鸿白首先被排除——路从辜宁肯相信自己是内鬼,也不相信她是。   直接由路从辜本人开展调查,很难不打草惊蛇。应泊只听了一句就把他的算盘猜了个大概:   “你搞大清洗, 让我来做恶人?”   “怎么, 不愿意?”路从辜一点也没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不强求。”   “以前加班的时候领导也说不强求。”应泊哑然失笑。   于是, 两个人在刑侦支队最显眼的一楼大厅演上了一出周瑜打黄盖。应泊难得摆出了盛气凌人的态度,指责支队草菅人命敷衍了事:   “那么大个活人, 在夜总会又嗑又嫖疯了一夜都还活蹦乱跳的,结果白白死在你们审讯室里, 你告诉我是突发急病?是不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们了?”   路从辜拄着法医实验室好心赞助的人体模型腿骨当单拐, 挫伤的腿不敢着地, 悬在半空晃悠, 气势上却一点不输:   “都说了是病死的病死的, 尸检报告都给你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要不把尸体拉出来, 你亲口问问他怎么死的?”   “你……你简直是无理取闹!”应泊把案卷摔在墙面上,震得其他人都是悚然一惊, “审讯室监控录像呢?怎么就坏得那么巧?”   “你什么意思?”路从辜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单腿蹦着快速行进。应泊原本下意识地伸手要扶他, 忽然想起现在是在吵架, 不仅缩回了手,还故意学着他的样子往后跳。   “怎么着?还想打我是吗?”应泊也单腿站定,“那您可得小心点,别把好腿也摔瘸了,明天就真得悠着电线来上班了。”   这下从案件探讨发展成人身攻击了。路从辜瞪大了眼睛, 两颊肉眼可见地涨红,他一手扶墙,另一手挥着拐杖就要往应泊身上抡:   “打你怎么了?打你怎么了!轮得着你教刑警队办案吗?”   应泊被打得抱头鼠窜,嘴上还不依不饶,却一直没还手:“行!你行!正好让大伙看看,某些人把活人审成死人,说都不让说了!我看刑警队是装不下这尊大佛,得请高人了!”   领导当众斗殴给大伙看,这好戏实在可遇不可求。保洁阿姨举着拖把愣在原地,民警们鱼贯而出,几乎都涌出来围观。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抓了把瓜子挤过来到处分发。到最后,路从辜竟然扔掉了拐杖,健步如飞,引得众人纷纷感叹:   “应检真是妙手回春啊……”   应泊跑到一半想回头,却被路从辜扯住衣领往后拽,他一把抓住路从辜的领带,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停!”温鸿白连白大褂都没脱就冲了出来,强按怒火,“重新尸检就是了,多大人了,也不考虑考虑影响。”   “再验!”路从辜骑在应泊腿上,一手揉着膝盖骨,一手还死死掐着应泊的脖子,“验不出毛病你把我拐杖吃了!”   应泊开始后悔自己长了张刻薄的嘴,往上顶了顶:“松手……憋死我了!”   吵归吵,闹归闹,别拿下班开玩笑。上午“打成一片”,下班还是要背着所有人鬼鬼祟祟地一起回家。应泊把路从辜搀到车上,接过他手里的腿骨,皱着眉头看了看,说:   “还回去吧,回头去买个正经拐杖。”   “用不着,反正也快好了。”   “那哪行,癞蛤蟆落脚面——不咬人,它恶心人啊。”应泊啧了一声,“而且打人是真疼,给我打出一身红印子。”   接着,路从辜放出消息,诈称自己已经知道谁是内鬼了。他轮流把几个法医叫到自己办公室,对每个人都语重心长地告知诸如“组织很信任你”云云的话,以利相诱挑拨离间。不出几天,就有人来到办公室报告说:   “验血本来是我的任务,但吴启明非要跟我抢,我怀疑……”   “我清楚了。”路从辜垂眼沉吟,“很好。你去吧,有新情况接着汇报。”   他们在深夜的法医实验室把人抓了个现行,当时这个名叫吴启明的法医正在调换血样。路从辜一手扶墙,一手叉腰,目光如刀锋抵在吴启明脖颈。应泊虚虚把着路从辜的腰,在旁边探头探脑,还不忘拱火:   “这么晚了,还不下班吗?”   路从辜记得这个人,他的女儿前段时间刚查出罕见病,以国内的医疗手段很难根治,就算治好了,费用也不是这样一个家庭能够承担的。   一直到被按在审讯室里,吴启明都没说过一句辩解的话。路从辜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同样一言不发。同行的人都知道,路队如果暴跳如雷,说明问题还算不上大,可要是铁青着脸不说话,那就不好说了。   “速战速决吧。”应泊扶着路从辜坐好,“然后回家换药。”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吴启明垂头不言。   “我再问你一遍,也是最后一遍。”路从辜加重了语气,“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想想孩子吧。”应泊悠悠道,“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不计后果,对不对?”   “药……是我换的,我真是一时糊涂了。”吴启明嗫嚅着嘴唇,空了半刻,继续说道:   “他们叫他狗哥。”   “狗哥?”应泊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路从辜倏忽抬眼,紧紧盯着吴启明,微抬了抬下巴:   “接着说。”   “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找上我的。毛俊臣被捕那晚,你们还没回到支队,我就已经收到了最后通牒,要赶在毛俊臣招供前杀了他,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必须要快。事成之后,我女儿的病他们来想办法。”   “狗哥特别提醒我毛俊臣有冠心病,那时我就想好了计划。可当时您看得太紧了,如果我就这么靠近,一定会引起怀疑。”他干咳了几声,“我本来都打算放弃了,谁能想到毛俊臣背后的能量太大,连局长那边都撬得动。您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调低了审讯室内的温度,毛俊臣在夜总会疯了那么久,身体本来就在强弩之末,没过一会儿就有了反应,也就给我制造了机会。”   “我以为会有人来拖时间阻止尸检,但死掉的毛俊臣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其他人自保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他。以温队的水平,一定能看穿我的小伎俩,但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每个犯罪的人都一样。”   “你见过狗哥吗?”应泊问。   “见过。有一次,我下班后被他们带上了一辆车,拉到城东的库房。我看到狗哥脸上有一道疤,应该是动过手术的。”吴启明把疤的大小和位置都指了出来。   刀疤脸这个特征总算唤起了应泊的些许记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忽地想起来年前在朝阳监狱逃杀时,那个被喽啰簇拥的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一直都想不明白,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取他和路从辜的性命,那个男人却莫名其妙地放走了他们。   他侧脸看向路从辜,对方却毫无反应,仿佛并未察觉:   “想过后果吗?”   “想过,但已经顾不上了。”吴启明自嘲地勾起嘴角,却是笑中带泪,眼泪砸了下来:   “我是个大夫啊,我上了八年学,走上社会却只能拿一份勉强糊口的工资,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生就是这样,我想不通。我前半生说不上算个好人,但该做的事我做了,该尽的职责我都尽了,我就是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想不通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凭什么万分之一的概率偏偏要砸到我们头上。我告诉自己,反正杀的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好愧疚的。”他情绪越发激动,“可我也想过,如果让孩子在一个杀人犯父亲和死路一条之间做个选择,她又会怎么选呢……”   “这样的选择太残酷了。”应泊轻轻道。他很少会站在制高点评判嫌疑人或被告人,一是他精力有限,二是很多时候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身处在那样的境遇中,还能不能做到岿然不动,实在难说。   泾渭分明的黑与白之外,多的是一片灰。   “……她还小,还是由我来替她做这个主吧。”吴启明似乎已经释然了,“爸爸或许不是个好人,但爸爸很爱她。”   应泊和路从辜是最后离开支队大楼的,路从辜还是非要拄着他那拐杖。外面飘起了淅沥的小雨,应泊打个伞的工夫,路从辜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可大理石的台阶沾了水变得湿滑,拐杖尖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打滑,路从辜没支稳,差点栽倒下去。应泊一个箭步冲上前拦腰拽住他。   “没、没事,松手。”路从辜后撤半步,仍旧顽固地踽踽而行。应泊扯过他的拐杖扔到一边,揽着他的腰把他拉进怀里:   “你到底还在气什么?”   隔着湿透的衣衫,彼此的体温却更灼烫。应泊揪着他的领口:“就因为我什么都不说吗?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可以坦白一切,告诉你那十三年我是怎么被人践踏、羞辱,自尊剁碎了喂狗,还非要腆着脸回来找你。”   强装出的咄咄逼人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乞求:“……我宁肯你打我,骂我,只要你把情绪发泄出来,我都愿意接受。现在这样算什么?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   “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情绪?”路从辜抬头看他,雨水顺着睫毛滑下来,像是一滴泪,“心疼?还是嫉妒?该以一个什么立场,什么身份?”   雨幕中,路从辜凄然一笑:   “应泊,你连恨都不肯给我个痛快。” 第65章 密钥   “恨我?”应泊不自觉地收紧了攥着路从辜领口的手指, 却在路从辜皱眉的一瞬间泄了劲。他转而抚上路从辜的脸颊,拂去扑在面上的雨痕:   “你当然可以恨我,我从来没敢奢求你原谅我。”   “我做不到,应泊, 我做不到。”路从辜反握住他的手腕, “我想恨你, 可每一次……每一次我想的都是, 如果我能在你身边,你一路走来会不会好过一点。我狠不下心来怨你, 只能怨我自己。”   仿佛有什么哽在喉间,路从辜贪恋地蹭蹭他掌心, 重新调整了下呼吸才继续说:“其实我过得也不好, 一夜之间我又变成一个人了。你走之后, 我一直没有新的同桌, 课间经常望着窗外放空。我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放学, 有时也会害怕还有毒贩堵在我们常走的那条小路上,担心如果我又受伤了, 你知道之后会不会急得团团转。”   “我想告诉你我的英语一直在进步,想告诉你我考上了警校, 还通过了公安联考, 每一个成就我都想分享给你, 让你为我骄傲, 每一次受委屈也都想向你倾诉,可是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只能自己全都吞下去。”   光芒在他眼中流转,又黯淡下去。路从辜垂着眼,声音轻得像是讲给自己听:“我扪心自问,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愿不愿意等你,答案是我愿意——哪怕无法预知你会不会归来。”   陈年旧伤在回溯中苏醒,应泊逐字逐句地咀嚼着,竟觉得从满腔苦涩中品出了一丝回甘。雨滴落入眼中,灼得他想流泪,又或许跟雨滴无关。   “所以,所以我才要骗你放下,我不值得。”他词不达意地说。   “不,我不仅仅是为了你。”路从辜缓缓摇头,“放下你,就是放下曾经那个还抱有希望的我自己。”   应泊怔住。路从辜怅然地抬眼:“这算是爱吗?我不知道,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只是执念。可你又一次出现,我发现我不仅忍不住靠近你,还会吃醋,会反复试探你,证明你还在乎我。”   吃醋……应泊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是不是……”   “开例会那天,我跟踪你到了陈嘉朗家,看着你扶他上楼。”路从辜终于坦白,像是拔掉了心中的一根刺。他看着应泊欲言又止的神情,将沾着雨水的指尖按在应泊唇上: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是你的权利。我只是……我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笨拙地向后退了几步,手撑地面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望向远方已经寥落的城市霓虹:“不得不说,其实你和他很相配,你们有共同的理想,也有共同的话题。最重要的,不论他对其他人怎样,至少他很爱你,独一份的爱。连我都看得出来,如果要他把所有一切都交给你,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早该想到的。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呢,我们都大变样了。”路从辜蹭掉挂在鼻尖上的雨水,“我没尝过那种得不到回应的苦,但我想也许他比我更煎熬,至少我还有回忆可以麻痹自己。他白白地付出了太多感情,不该被亏欠。”   “那你呢?”应泊擎着伞慢慢踱到他身前,半跪下来,伞面向他倾斜,“你就应该被亏欠吗?”   路从辜身子微微晃了晃,却只是低着头,良久都没有作声。应泊扯着衣袖帮他擦干净脸,把垂落眼尾的湿发归到耳后: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觉得。”   指尖从眼尾流连到下颚,应泊轻轻地问:“就这么放我走,真的甘心吗?”   “我……不在乎。”路从辜别开眼。   “可我在乎。”应泊定定地看着他,捏着他的双颊让他正视自己,“我在乎,所以想要回来给你一个交代。”   路灯被细雨折射出一道光帘,在地上投下两人的影子,像是两株从根系到枝叶都纠缠在一起的沉默的葛藤,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依偎中将彼此同化,分不清你我。   “算了,一个注定没有未来的人不该奢望太多。”应泊叹了一声,向路从辜伸出手,“起来吧,地上凉,我们回家。”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叫人猜不透就中含义,听来却没来由地心慌。路从辜没有忽略直觉,忙拉住他的手:“等等……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没有未来’?”   应泊故作神秘地撇撇嘴角,狡黠一笑:“回家洗个热水澡,吃顿夜宵,我就告诉你。”   “我要是答应了你,你转头就会食言。”路从辜根本不上当,“你必须在这里说清楚,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你不答应我,我更不可能说,选择权在你,主动权在我。”应泊挑眉。   路从辜扶着应泊的肩膀,借力站起身来,又甩开了应泊的手。他一瘸一拐地捡起刚才被应泊扔飞的拐杖,耀武扬威地晃晃:“记住你的话,不然我就……”   “老天爷啊。”应泊扶额,“我非得挨顿打吗?”   车后备箱里有应泊的冬季防寒制服,他觉得款式太老土,很少拿出来穿。眼下顾不上太多,保暖要紧,他拽出来抖了抖,披在路从辜身上:“傻站着干嘛?上车啊。”   路从辜:“我要把拐杖扔进去。”   应泊闭上眼:“我和它,留一个。”   虽然实在舍不下这根当拐杖和武器都很顺手的“棍子”,路从辜为难地嘶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宝贝腿骨抱在怀里,还是屈服了:“明天早上还给温队,行了吧?”   车前挡风玻璃上的水雾汇成溪流蔓延,应泊打开空调暖风烘了一会儿,用抹布仔仔细细擦拭。路从辜把自己打理好,扯过半湿的毛巾,恶作剧似的在应泊头上一通乱揉。   “头儿,这是我的脑袋,不是面团。”应泊虽然抗议,但还是乖乖把头歪向他。   路从辜低低地笑了,放松了力气,用手帮忙分好刘海,视线却从应泊两眼间下滑,最后落在微张的唇上。应泊把着他的手腕,含笑道:   “盯着我做什么?”   “你不也在盯着我吗?”路从辜反问。   暖风不仅没能烘干潮气,反而将空气搅得越发黏腻。空白持续了半晌,彼此的鼻息越缠越紧,应泊托住路从辜的后脑,看他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颤动的阴影。   “你在发抖。”应泊说,“可以靠我近一点。”   吻落得比窗外的雨丝还轻,温柔而又恣肆,双方都毫无抵抗便缴械投降。起初只是唇瓣相贴,辗转间却扫地俱尽地将彼此的理智收割殆尽,厮磨的力道像是幼兽试探着撕咬。应泊大起胆子加深这个吻,唇舌寸寸深入地缠上,步步为营的攻占藏着温柔谨慎的试探,路从辜的呼吸骤然乱了。   “别走神……”应泊一手手指插进路从辜后脑潮湿的发间,完全把他困在身前狭小的空间里,“闭眼。”   唇齿交缠的水声混着窗外渐密的雨,路从辜后腰被应泊垫住,也小心地把掌心贴上应泊的脊背,隔着湿透的衬衫一节节地摩挲凸起的脊椎骨,像是护着一件珍视的易碎品,又像在确认归属似的。   应泊闷哼一声,呼吸加重,忽然退开半寸,鼻尖蹭着路从辜的脸颊。路从辜膝盖发软,却仍扯住他的领带,将人拽回来,主动咬了上去,吻得毫无章法。   末了,应泊才留恋不舍地撤去,又留下一个收结的轻啄。   “有一句话,一直忘了说。”   他笑得烂漫,依稀是彼时的少年模样:   “我回来了。”   *   雨稍稍停了,路从辜揉着头发走出来,系好睡袍带子,骤然离开温暖的浴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时间不早了,夜宵只能勉强对付一口,餐桌上是已经煮好的挂面,里面加了几个三鲜馅饺子,应泊躲在自己的书房里,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   他刚用筷子尖挑破溏心蛋的蛋黄,应泊的拖鞋声从身后传过来,随后一张对折的便签纸擦着他耳畔飞过,精准地掉进他碗里,马上被面汤浸得皱缩起来。   “哎呀。”应泊懊恼地拍着额头,“不好意思,再来一次。”   路从辜挑起那张浸透的纸片,努力识别着上面的字迹,那是一串数字,他推测问:“……银行卡密码?”   “是密码,不过是加密文档的密码。”应泊坐到他对面,看了眼手机日期,“我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写在了文档里,设置了密码,大概四个月后会自动发送邮件给你。但不排除计划有变的可能,那我会亲自告诉你。”   实话实说,路从辜方才倒并没有把应泊的话当真,就算应泊又一次蒙混过关,路从辜也拿他没办法。但应泊突然主动起来,这就有些反常了。路从辜放下筷子,试图从应泊的表情中找出些许端倪。   “多大的文档?”   “不大,不到1M,后面也许还会有补充。”应泊神色如常,“密码输错三次会自动销毁。”   “为什么一定要是四个月?”路从辜隐隐觉得不安。   “为什么?”应泊自己也茫然地皱眉,“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说的?既然愿意承认,为什么不现在亲口说呢?路从辜暗暗记下来那串密码,把便签纸扔进桌下的垃圾桶里,打探问:   “不会是遗嘱吧?” 第66章 温存   “随你怎么想, 信不信也随你。”应泊不置可否,走过来端起碗,“这碗脏了,我再给你盛一碗。”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进了厨房, 打开燃气灶加热锅里的面条, 把碗里的面倒掉, 又仔仔细细把碗刷了一遍。路从辜手肘支在餐桌上, 转过脸看他的侧影,忽然觉得这个人让自己又爱又怕。   爱没有原因, 爱就是爱,没有人能说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爱上另一个人, 但只是斜斜地瞥一眼都能感受到心脏的悸动;怕是因为这个人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模糊, 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   到底是他变了, 还是自己其实从来都没看透过他呢?   应泊依然哼着他的歌, 在灶台前忙活, 偶尔偏过头来与路从辜对视,笑一笑又转回去。洗完还没来得及吹的头发倒伏着, 削弱了整个人平日里那种意气风发的锋锐感,衬得面部线条和神情温柔而乖巧。路从辜的父亲路项禹第一眼见到应泊, 便夸赞这个孩子“长得就一脸正气”, 以后是个搞司法的好料子, 应泊听了也只是笑, 说自己还是更想做个教书育人的老师。   或许当时谁也没想到无心之言能一语成谶,算是一种命运弄人吗?   讯问犯罪嫌疑人的样子见多了,路从辜还从来没见过他开庭的样子,大学时围观过法学院的模拟法庭,双方针锋相对你来我往, 只是言辞上的交锋就足够让在场所有人为之屏息。   不过,一想到模拟法庭,路从辜很难不联想到先前在陈嘉朗办公室看到的那张合照。那时的应泊身形比现在单薄,不大合身的西装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眼底却同现在一般波澜不惊,仿佛周边的一切赞美、爱慕都与他无关似的。   一直到回房,路从辜都默然不开口,斜倚在床头软包上,定定地看应泊低头帮自己换药。应泊指尖轻扫他膝盖上新长出的粉色的皮肉,突兀地问:   “想什么呢?”   路从辜垂下眼睛,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我还是想问……那天晚上,你们都做了什么?”   应泊涂药的动作缓了缓,眼底暖融融的笑意也不着痕迹地冷却。路从辜心里一紧,又紧跟了一句:   “别骗我,我亲眼看见你上楼,一个小时后才下来。”   “查逃犯呢?”应泊无可奈何地侧脸看过来。   “查离家出走的小朋友。”路从辜坐直身子,凑他近些,把头埋在他肩窝,声音闷闷的。   应泊失笑,继续手上的活计:“你只比我大半岁。”   “那也是大。”   应泊打开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号码,打开免提,把手机递给路从辜:“你自己问他。”   备注是陈嘉朗,路从辜一惊,忙挂断电话:“你疯了?”   “怎么?不好奇了?”应泊没有半分心虚,反而被那副慌乱的样子逗笑了,坦诚道,“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吻了我,被我推开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   他迎着路从辜审视的目光看回去,拉起一只手搁在领口:“还是不信?自己找找线索?”   “……没必要。”路从辜有意放慢解开扣子的动作,仿佛是报复似的。应泊一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手顺着腰线下滑,扯开他的睡袍系带。   “那里的疤,一到阴雨天就发痒。”路从辜牵引着他的手,覆在右下腹的伤疤上,“帮我揉揉,好不好?”   应泊衣衫大敞,把人往怀里带,指尖在腰腹那处紧实的肌肉上流连。路从辜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仰头迎上去:   “他的吻和我的吻,一样吗?”   “不一样……”应泊本能地追逐着他的唇,解释的话断断续续:   “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满脑子都是你……”   “想我什么?”   “什么都想……”尾音被吞没在唇齿交融中。应泊一手揽着他的腰,两人一同倒在枕头被子里。吻从唇角滑到下颌,再落到突起的喉结,路从辜的喘息漏出一声呜咽:“你也……”   “……幻想过,很早就幻想过。”应泊续上他没说完的话,“好奇接吻是什么滋味,真的尝到了,又开始好奇接下来的事情……”   他的手慢慢探进睡袍上下游走,摩挲和抚触带起躯体细微的战栗:   “就像这样。”   手在彼此仅存的遮盖上逡巡,两人都可疑地飞红了脸,直到厨房里迸出一声尖锐的“叮”,是微波炉不合时宜的提示音。   “咳、咳咳……是我热的奶。”应泊眼中凝上的一层水雾迅速褪去,他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已、已经凌晨了,喝完早点睡。”   路从辜拉着已经滑到了腰际的睡袍,面上欲言又止。应泊踉踉跄跄地离开卧室,屋里屋外,两个人同时懊恼地闭上了眼睛:   “闲得没事,热什么奶呢?”   *   二部的几个参加大比武的队员都通过了初赛,但比起欣喜,几个人更多是不胜其烦的厌倦和疲惫,应泊也一样。每天把案子办完,他还得帮忙改辩论稿,最开始只是指点,到后来完全是亲自上手代写。不仅要想办法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自己一方的观点表述出来,还要想办法预判对手的观点和论据,应泊焦躁地把各类工具书和教材往桌上一推,嘀嘀咕咕:   “这出的什么破题……”   侯万征坐在他对面审查案卷,时不时地看一眼自己写作业的女儿。他的妻子今天上夜班,父女俩约好晚上去外面吃。应泊听见孩子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便从抽屉里摸出几包旺旺雪饼:   “先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小姑娘很有礼貌地跟他说了声谢谢,侯万征倒是毫不客气地直接往嘴里塞,几口就吃完了一包,被应泊剜了一眼。侯万征缩了缩脖子,不再跟孩子抢吃的,得寸进尺地凑到应泊旁边,自己打开抽屉拿了一袋面包:   “你们那专案还得多久才能结束?”   “说不好,入夏前差不多。”应泊仰倒在椅背上,用手背揉眼睛,“兴许还得出趟远门,愁死了。”   “你以前又不是没出过远门,一千多公里,从北跑到南。”侯万征被面包噎住,拿起应泊的水杯灌了几口。应泊顺着他的话回忆,咋舌说:   “哎呀,那一次真是折腾人,下了飞机倒高铁,下了高铁倒绿皮,下了绿皮倒大客,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那时还是冬天,宾馆里又潮又冷,有空调但不给遥控器,被子还不贴身,回来就感冒了。”   “我有时也挺佩服你的,年轻人身体就是扛造,要是我,这一趟下来就得病倒了。”侯万征听他絮絮叨叨,挑挑眉,“绩效还不够治病的。”   应泊愤愤不平:“用内网给应勇发邮件,给我涨工资!”   小姑娘懵懂地抬头看着侯万征:“爸爸,应勇是谁啊?”   “这可不能瞎打听。”侯万征捂着女儿的嘴。应泊忍俊不禁,揉揉她的脑袋:   “你们先走吧,太晚就要排队了。”   “宝贝儿,跟应叔叔说再见。”侯万征帮女儿收拾好书包,叉腰看着面对电脑愣神的应泊,“你也早点下班吧,今天干不完明天再说。”   应泊起来活动身子,靠在窗边看父女俩手拉手在暮色中嬉戏,不由得勾了勾嘴角。连轴转久了,他们很少会想起来自己和身边的同事都是活生生有情绪的人。   每天只是围着审查报告和各种各样的意见书忙碌,连罪名也只有那几样,生活也被案件期限卡成一节一节的片段。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早就把入职宣誓时的一腔热血耗干,公平正义的信仰是对外人说的,自己人问起来,这栋大楼里九成的人都会说:   “要上班养家啊。”   “家……”应泊咀嚼着这个字眼,思绪又飘到了别处。   他时常觉得自己脑子有病,非要跟别人对着干。路从辜让他把老房子退租时,他不肯;让他接着续租,他又瞒着路从辜二话不说就退了。好像只有这样破釜沉舟地逼自己一把,他才能不再回避自己的渴望。   他也想要一个有人在等的家。一间具象化的屋子没办法概括他的愿望,他想要的更像是一个心安处,或者是……一个人。   从基层院到市检,很多领导都曾为他明里暗里撮合了许多次相亲,都被应泊婉言谢绝了。体制内的拉红线无非是人情往来,没人真的关心被撮合的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合适,只是做个资源交换罢了。   他既不迷恋荷尔蒙带来的激情,也不屑于把细水长流的爱情描绘成无趣的“搭伙过日子”,甚至他不无偏激地想,仅仅为了家世背景的合适就稀里糊涂地交付一生,那跟配种有什么区别?   仿佛是心有灵犀,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果真有一个电话挤了进来。他滑动按键接听:   “嗯?没在忙。”   “你过来,现在,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路从辜闪烁其词。   二十分钟后,应泊环顾着围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指着手机屏幕问:   “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让我看这个?”   手机正在播放年轻女孩搔首弄姿跳舞的视频。肖恩挠挠后脑,说:   “我们看了一下午。”   “这是我们根据任倩留下的招聘广告找到的短视频平台账号,账号介绍还是正经的招聘,招的是文员,而且性别限女。”方彗点开账号头像,向他解释,“不过,点进主页里,发布的内容都是这种擦边视频,评论区还会回复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暗号。” 第67章 瞒天过海   账号的几百个视频内容大同小异, 但看身材、发型,出镜的女孩至少也有几十个,全都戴着口罩,看不清楚神情。账号本身的流量一般, 点赞、评论都只有个位数, 但总有几个账号追着评论一些表情, 回复也很统一:私信详谈。   路从辜点开一个视频, 推到应泊眼前,应泊念叨着“非礼勿视”别开眼, 却被强按在椅子上,一连看了一串, 播放完了就划到下一个。   “我不想看了行不行?”应泊如坐针毡, 回过头, “领导不知道我在外面干这个。”   “不是让你看跳舞。”路从辜暂停视频, “你看瓷砖上的影子。”   仔细观察他手指的地方, 就在跳舞的女孩身后,背景的瓷砖上影影绰绰地投着一个高大的人形, 手上还颠着一根柱状物体。然而,没有一个女孩把视线挪移到那个未出镜的人影身上, 不知是看不到, 还是不敢看。   “她们都是被胁迫的?”应泊脑子转得很快。   路从辜颔首。划到最后一个视频, 下方的更新时间停留在一个月前, 方彗双手抱胸,冷哼一声:   “这些评论的账号都是那种中年老男人,想想就知道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都是男的?”肖恩多了句嘴。   “女的会点赞这种内容吗?”她随手点开一个账号的点赞历史,内容不是年轻女孩搔首弄姿,就是顶着一大堆头衔的讲师故作高深地大谈人生哲理:“社会没有真相, 只有认知。”   肖恩哑口无言。   “账号虽然不更新了,但每天晚上还有直播,已经通知技侦去定位了。”路从辜看了眼时间,“如果可以,我想把人钓出来,抓个现行,也方便取证。”   他把目光投向了肖恩,其余人随即会意,也不说话,都直勾勾地盯着肖恩。肖恩背后发毛,抱着案卷刚要溜,后领子就被路从辜揪住:“就你了,今晚当一回榜一大哥,不委屈吧?”   “领导不知道我在外面干这个……”肖恩咽了口唾沫。   “我知道就够了。”路从辜拍拍他的肩膀。   在众人的威逼利诱下,榜一大哥肖恩成功加上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他哆嗦着点开聊天界面,无措地环顾:“我该说什么?”   “就说……宝贝儿,哥哥想跟你学跳舞。”应泊灵机一动,“再加一个龇牙的表情。”   “应检,这味儿也太冲了。”方彗低头憋笑。   肖恩叹口气照做,单单是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打在聊天框里,都几乎耗尽了他的勇气。对方秒回一句甜腻的语音:“哥哥好直接呀,要交200块诚意金哦。”   “打过去。”路从辜当机立断,“回头我报给你。”   对方收到红包后,连用词都变得大胆起来:“那哥哥喜欢什么姿势啊?”   肖恩念到“姿势”时直接吓破音了,连呼“这不对吧”。方彗笑得站不稳,搡了他好几下:“你快回啊!”   他又一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应泊。应泊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只好接过来帮他续上话:“哥哥常年工地打灰的,有劲儿,什么姿势都行。”   “哥哥,那地点定在兰溪酒店好不好呀?”对方又一次问,“房费需要哥哥自付哦。”   “好,都听你的。”应泊回了最后一句,把手机踹进肖恩裤子口袋里,学着那甜腻的声线,“哥哥,今晚看你了。”   肖恩绝望地闭上眼。临走前,他拽着路从辜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问:   “头儿,我能不能带警用喷雾呢?”   “干脆给你配枪得了呗,大大方方的。”方彗直接把他塞上了车。   兰溪酒店的旋转门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把无助的肖恩吞了进去。其余人守在门外,只等肖恩一传出信号就立刻冲进去。等了约莫有一个小时,马上接近约定的晚上九点,路从辜忍不住给肖恩发消息问:   “还没来吗?”   “没有。”肖恩很快回复,“她让我再给她转1000块钱过去。”   路从辜跟副驾驶上的应泊对视一眼,犹豫了片刻,最终默默地给肖恩打了一千块赞助费。   三分钟后,肖恩发来一张聊天截图:“她说不行,还需要两千。”   这时候,应泊已经意识到有些许不对了,但他还是没拦住路从辜转账的手:“……两千就两千,今天晚上必须把人约出来。”   可惜,世事难料。他们没等来及时赴约的佳人,只等来了肖恩发来的语音。才刚点开,肖恩的大嗓门就震得他们耳朵疼:“不是,她把我拉黑了?!”   路从辜把着方向盘,呆愣愣地傻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遇上了什么情况。应泊打开车窗,手肘搁在窗边扶着额头,脸转向窗外,唇角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我就说只靠下载国家反诈APP没办法彻底防诈吧。”   他越发放肆的笑声被路从辜一记肘击打断。应泊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边笑边安慰说:“没关系,我也被骗过钱。之前有个犯罪嫌疑人要取保候审,没人来给他交保证金,我就先垫上了,他哭着跟我说一定会还给我。”   “嗯,然后呢?”   应泊收起了笑容:“然后他跑了,保证金白搭。”   计划暂告破产,目前只能寄希望于技侦定位了。路从辜耳提面命地督促他们加快进度,终于抢在信号消失前锁定了一处烂尾楼。肖恩喘着粗气坐在后排,还是想不明白前因后果:   “不是,为啥啊?这钱还能追回来吗?”   烂尾楼的骨架在夜色下像具被剥了皮的巨兽,獠牙似的钢筋从混凝土里支棱出来,裸露在外。他们举着强光手电筒往烂尾楼里晃,光束到过三楼窗口,竟然有几件挂起来的粉色女式内衣。应泊一脚踢开脚下的石子,自言自语地笑道:   “我好像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路从辜一个手势,其他民警一同涌入楼中,应泊搀着他走在队伍最后,摸黑爬上摇摇欲坠的楼梯。三楼平台堆着发霉的床垫,几个食品包装袋被风卷着飞出来,明显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二人走到楼梯口,走廊里的脚步声倏忽间变得密集,继而是民警们齐刷刷的呵斥:“不许动!”   半晌的静默后,他们听见肖恩的失声惊呼:   “我操!怎么是个男的!”   “别过来!过来我就——”黑暗中,一个高壮的身影飞奔向天台,却被一拥而上的民警死死压住。路从辜举着强光手电缓缓上前,先是对准了这人的脸,虽然带着假发,但棱角分明的轮廓已经足够认出是个男人。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男人还在试图挣扎。   应泊绕着四周转了一圈,如数家珍地清点着此人的作案道具:“假发、内衣、变声器……你准备得还挺齐全。”   他拿过男人的手机,把着男人的手解锁,翻看着收款记录,果真从中发现了肖恩方才打给他的转账,不由得失笑:“你有这个技术,干点什么不好?”   意识到自己诈骗了警察的钱后,嫌疑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时不时瞟一眼脸色铁青的路从辜,还不忘为自己辩解:“这……我哪能想到碰上了条子呢?”   这句话更是触碰了逆鳞。应泊用指节轻叩桌面:“说话之前过过脑子。”   “说说吧,你和你的账号,还有那些女孩是怎么回事。”路从辜暂时也不想追究自己打水漂的钱了。   嫌疑人扭扭捏捏地招供:“我本来是给人家打工的,负责把女孩都骗到我这儿来,我再转手给人贩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文员工作,一个月开五千,又双休,又五险一金,又不卡学历,哪有那么好的事呢?有人上钩之后,我们会把她带到一个酒店里迷晕,人贩子也在,交易就算成了。不过,这活我干了一年就不干了。”   “为什么不干了?”   “钱太少了。以前是骗来一个人给我提2000,后来可能是效益不太好,降到1000了,我气不过。你们想想,我一个月能骗几个过去?再干下去连饭都吃不起了,还不如自己出来单干。”   “单干指的是诈骗?”应泊插嘴问道。   “那我又不能真的卖沟子。”嫌疑人耸了耸肩。   “那些落到人贩子手里的女孩最后会去哪儿?你清楚吗?”   “他们分两条线。女人卖给别人当媳妇或者拉去关起来卖/淫,还有一条线是小孩。”嫌疑人解释道,“小孩比女人好卖,缺老婆的光棍不一定舍得花钱买媳妇,但缺孩子的夫妻一定舍得花钱买孩子。”   “孩子?”应泊捕捉到异常的地方,“可就算买到了孩子,领养手续怎么办?”   “嗐,这就不劳您操心了,他们有关系和手段。”嫌疑人一脸高深莫测,不待细细盘问,他便自己和盘托出,“他们会把那些小孩先带到望海市儿童福利院,就是民政局局长他老婆弟弟管的那家,靠这层关系,从民政局办假的收养手续,这就成了。”   果然与毛俊臣脱不开干系。讯问笔录停在望海市儿童福利院,应泊察觉到路从辜的注视,侧过脸探询地看过去,交换了个眼神。嫌疑人小心翼翼地问:   “警官,青天大老爷,我都说了这么多,能、能……轻点吗?”   “我们不打人。”路从辜看都没看他。   “我知道,我是说能不能判轻一点,钱我都可以退,倒贴钱给你们都成。”犯罪嫌疑人一脸谄媚的笑,“能不能别让我坐牢?之前坐过两年,在看守所被打过。”   “我们暂时不会收押你,你现在就可以走。”路从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有用。” 第68章 病入膏肓   “求你了路队, 让我跟彗姐一起去吧。”   卢安棠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死死搂着路从辜的腰不让他走,应泊从一旁轻盈地飘过,也被她腾出一只手拉住:   “应老师,你替我求求他啊!”   应泊看看她, 又看看路从辜, 爱莫能助地摇摇头:“你觉得我胳膊拧得过大腿?”   “我马上就快毕业了,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卢安棠泄了气, 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们真的放心彗姐一个人跟人贩子打交道吗?”   “不放心, 但带上你更不放心。”方彗正巧听到对话,便探头进来, “头儿, 我先走了, 回去准备一下。”   嫌疑人把自己曾经的上家都供了出来, 那些被招聘广告骗去的女孩会经过转手运送到有需求的各处。据嫌疑人所说, 现在拐卖年轻女孩到大山里的变少了,一是因为大家警惕意识加强, 不好骗了;二是因为追踪技术日渐进步,很多时候得不偿失。   目前更多是收了买家的钱, 再从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挑选女孩, 尤其是那些贫困家庭, 一家通常有好几个孩子, 父母十分乐意把女儿低价卖给人贩子,人贩子从中赚取差价。而后他们再把女孩偷渡到国内,明面上是跨国婚姻,实际就是人口拐卖。一旦被侦查机关发觉,这场交易就可以用说媒和彩礼作为幌子。   “他说的是事实, 我办过这样的案子。”应泊说,“一个母亲给自己患有脑瘫的儿子买了个越南媳妇,花了三万。询问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却咬死了不肯承认自己是被拐卖来的。”   “为什么?”   应泊喟叹一声:“我也想过问为什么,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要是承认下来,她就会被送回越南,继续过吃不饱饭还要遭受父母虐待的日子。望海也算个大城市,物质水平与她在越南的生活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丈夫虽然脑瘫但生活能自理,两相对比之下,连我都开始理解她的选择了。”   见众人不言,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似是在提醒:“不过,不能用个案概括整体。”   “至于那些人贩子,他们算的不是法律账或者道德账,而是纯粹的经济账。”应泊眼神一凛,“甚至他们还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成人之美的媒人,撮合了一桩皆大欢喜的婚事——哪里是犯罪,明明是积德。”   权衡之下,卧底取证似乎是一网打尽的最好办法。彼时还不等路从辜开口,方彗直接主动请缨:“我去吧,我身手好一点。”   “我也要去!”卢安棠跃跃欲试,却在瞥见路从辜锋利的眼刀后打蔫了。她趴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仍然愤愤不平:   “我跟他们打过交道,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   “小棠。”路从辜转过身来,“这是侦查行动,不是儿戏,我们要面对的是人贩子。那群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我不——”卢安棠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路从辜把着她的双肩:“但凡你现在是个正式民警,我都不可能阻拦你,给你这个立功的机会,因为我也是这样爬上来的。但你现在还只是个学生,我不仅要对组织负责任,还要给你爸爸一个交代,明白吗?”   “路队。”卢安棠反握住他的手,“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是支队长,这里一切听我调遣,你也一样。”路从辜摆出了强硬姿态,软硬兼施,想要让卢安棠自己知难而退,卢安棠撇着嘴不作声,时不时闷闷地斜他一眼。   小孩子的心事总是藏不住,应泊揉揉她的头发叮嘱:   “别想打什么鬼主意。”   按照计划,他们用嫌疑人做饵,帮助方彗靠近人贩子,从而混进被拐妇女群体;而另一条拐卖儿童的线同样也由钓鱼执法展开,这一次他们扮演的是要买孩子的父母。   在嫌疑人的从中联络下,他们很快与卖家搭上了线,专案组提出能否先看看孩子,对方虽然有所犹豫,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还是放松了警惕,约定好交付地点——望海市儿童福利院下辖的一家私立福利院。   他们将福利院的活动周期和日常后勤供给来源都调查了一遍,确认每三天就会有两辆车拉着必需的生活用品进入福利院。考虑到收网地点特殊,且内部人员很有可能持有枪支弹药,为了避免伤及孩子,收网计划斟酌了很多遍才正式定下:由一男一女两位侦查员假扮为夫妻深入福利院内部探查,其余民警混入供给车埋伏起来等待信号,伺机行动。   专案组则守在福利院对面的茶楼上负责指挥。路从辜举着望远镜观察福利院内部的一举一动,内部人员似乎一直没有对侦查员产生怀疑,供给车也已经缓缓驶入了福利院,行动还算顺利。   应泊好整以暇地啜饮着茶水。如果不是他耳提面命,路从辜根本不可能这么乖巧地坐守后方,早就不顾伤势,一脚踹开福利院的铁门,大喊:“警察!别动!”   “路队,看到了。”耳麦里传来信号,侦查员的声音却在下一秒颤抖,“天啊……”   她没有详说自己看到的景象,等待的二人也就越发心焦起来。福利院院内首先迸出一记枪的爆鸣,妇孺的哀叫此起彼伏,供给车上埋伏的民警有序地涌入,耳麦里是一片脚步声和电流杂音,数分钟后才重新传来汇报:   “成了。”   路从辜夺门而出,应泊跟在后面。福利院的铁门旁,锈蚀的门牌上“慈爱之家”四个大字被风雨冲刷得歪歪斜斜。侦查员带头领二人走入内部,扑面而来的首先是尿骚味,一时之间叫骂声与呵斥声接连不断。   “抱头蹲下!”   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这座福利院分为上下三层,虽然从外部装修来看还算精致,但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部年久失修,墙面黏着青苔和霉斑,脚下不知什么东西流了满地,发出刺鼻的恶臭。几十个犯罪嫌疑人被民警控制起来逐个盘问,回应大多是听不懂的方言脏话。几个纹身男人趁民警不注意,踹开后门想逃,却被民警用防爆叉卡住脖颈按在地上。   左手边还有个虚掩着的房间。应泊从门缝里向内望去,看陈设像是厨房,灶台边堆着几个半人高的大铁桶,里面盛着泔水一样的吃食。长毛的边角料只是简单清洗就被切碎,连同糠米一同丢进锅里,也不知做没做熟。   他抓着勺子舀了几下,一时只觉反胃,回身质问门外的嫌疑人:“你们就给孩子们吃这个?”   嫌疑人嘴里叽里咕噜的,听不懂在说什么。   二人掠过吵吵嚷嚷的人群,向二楼而去。二楼是育婴室,门上都挂着铜锁,里面隐约有猫叫似的哭声。民警用破门锤砸开门锁,腐臭味弥漫的黑暗里,陆陆续续睁开大约十多双眼睛,都是不到三岁的幼童。   几张木板床挤在不到三十平的房间里,满墙满地都是排泄物,三四个稍大点的孩子像狗一样被铁链拴在床头,手腕磨出一道道血痂。   角落中,一个孱弱的小女孩茫然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用指甲抠着墙皮往嘴里塞。   “路队,应检,这边还有。”后方的民警呼唤。   他们循着民警指示的方向看去,那里是厕所。逐个踹开隔间,密密麻麻的塑料盆堆在蹲坑旁,每个盆里都蜷着个用黑塑料袋包住的新生儿,有的甚至脐带还粘着母体组织,看样子出生不超过五天。最外侧的一个男婴正啼哭着不停抽搐,嘴唇发青发紫,皮肤溃烂处爬满蛆虫,嘴巴还在无意识地拱动。   “那里的有传染病。”有人喊了一声,“还有毒瘾。”   应泊伸出手试图触摸一个婴儿,孩子却突然咬住他的手指,所幸还没长出牙,并没有见血。应泊心一软,任由那孩子把自己的手指当奶嘴吸吮,背着身询问方才出声的人:   “都是哪儿来的?”   “有的是从医院垃圾桶捡来的,有的是亲生父母卖过来的。”男人抱着头,“男婴四万,女婴两万,畸形打折。”   “亲生父母?”   “都是十几岁就生了孩子的,养不了,很多母体就有性病和毒瘾,传给小孩。还有孕妇直接到我们这里来生孩子,生下来直接拿钱走人,市福利院会帮忙办假的收养手续。”男人接着解释。   听得此言,应泊和路从辜对视一眼,想到了一处:“彤彤……”   如果这些孩子都是被亲生父母卖给人贩子,那彤彤会不会也一样?假若的确如此,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自己的父亲,也就说得通了。   “……你留下来善后,我去跟孩子妈妈沟通。”应泊起身,努力避开身侧的满目疮痍。他提前给刘奕玲打了个电话,确认彤彤现在还清醒,立刻驱车前往医院。   车停在医院地下停车场,应泊匆匆关上车门。行至无人处,身后不远处的承重柱后隐约有鞋底摩擦水泥地的轻响,像是毒蛇游过枯叶堆一般,一下子在心头勾起莫名的慌乱。他不由得望着前方指示方向的凸面镜,镜面似乎映出一个戴着劳保手套的影子,正贴着承重柱移动,只是一刹就没了踪影。   应泊心下一沉。   他不敢细想,连忙加快脚步,手指才触到手机开关机键,脑后已经响起撕裂的破风声。   后脑炸开一阵剧痛,应泊身子晃了晃,无力地向下倒去。晕倒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了袭击者的样子:一身清洁工的打扮,戴着口罩,鸭舌帽帽檐压到眉骨。那人从身后摸出一张棉帕,一股□□独有的刺激的甜味立刻弥漫开来,那人捂住他的口鼻,拖着他往电梯井而去。   停车场重归寂静。 第69章 抉择   福利院内, 几十个犯罪嫌疑人前胸贴后背连在一起,被民警押解着上了警车。肖恩站在路从辜身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   身后的三层小楼里,还有上百的孩子, 光是传染病和毒瘾就是个棘手的难题, 叫来的救护车几乎堵满了本就不宽敞的路口。三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嬉戏, 手腕和脚踝都有被铁链磨出的血痂。他们不明白这群身着统一服装的大人为什么严阵以待地围在这里, 只知道自己脱离了牢笼和铁链的束缚,想要沐浴着阳光痛痛快快地撒欢闹一场。   他们把塑料瓶踢来踢去, 其中一个力气太大,直接踢到了路从辜和肖恩脚下。肖恩冲他们吹了声口哨, 把塑料瓶踢了回去。路从辜看了一会儿, 终究还是没有加入他们的游戏, 只是招手吩咐说:   “把这些孩子全部登记, 逐个找到孩子父母, 能抓的一个都别放过。”   临近的几个派出所都被揪出来干活。路从辜把任务都安排下去,一直守到所有嫌疑人和孩子都被妥善安置好, 派出所所长纷纷上前来跟他寒暄,邀请他“大驾光临”, 一时之间竟像争宠似的:   “路队, 辛苦了, 来根尝尝?”   路从辜看都没看所长甲递来的烟, 就推了回去。所长乙见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立刻来凑这个热闹:   “路队,去我们那儿坐坐?我新买的茶叶。”   “不用了,我也不喝茶。”路从辜本来就被案子搅得心烦意乱,再加上站久了腿疼, 说话也没好气。两个所长显然是不太对付,互相翻了个白眼,闷闷不乐地回去继续干活了。   回到支队时天已经黑了。路从辜努力纠正自己的步态——这些天总是一瘸一拐地走路,哪怕膝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还是习惯跛着脚走,实在不雅观。   他摸到自己的办公室,懒得再开灯,直直地往屋里撞。黑暗里,一个细微的声音骤然唤他:   “嘿。”   路从辜没留神,被这声音吓一跳。他后退几步打开灯,手已经攥成了拳,差点挥出去。定睛一看,是卢安棠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怀里抱着奶茶和小蛋糕。见他一副防御姿态,她连忙换上笑容:   “是我,是我,别打,我可承受不住您老人家一拳头。”   她向路从辜晃晃手里的奶茶和蛋糕:“饿了吧?不吃一点吗?”   “干什么?”路从辜警惕地绕回办公桌后,“糖分太高,我在控制体脂率。”   “不、不干什么,就是担心你嘛。”卢安棠笑得有些过于假了。路从辜已经把她的意图猜了个大概,故意装傻:   “那……吃的留下,你可以下班了。”   “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嘛?”卢安棠干脆盘腿坐在办公桌上,“那个……就是彗姐卧底的那件事,您看……”   “不看。”路从辜直接截断话头。   “再考虑考虑呗?”   “不考虑,除非……”路从辜拉长了尾音。听见有松口的可能,卢安棠眼睛一亮:“您说,什么条件?”   “等我死了。”   希望又一次落空,卢安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把吸管插进杯子,自己大口喝了起来。她百无聊赖地环顾办公室一圈,又向门外探探头,皱起眉:   “咦?应老师呢?没一起回来吗?”   “他……”路从辜一时语塞。距离应泊离开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就算做家长的思想工作需要时间,以应泊的性格,现在也该发来消息告知情况了。   他心中忽然浮起一丝不详的慌乱,脸色微变:“我给他打个电话。”   手机“嘟嘟”的提示音响了半分钟,每一下都像是重锤抡在心头。路从辜等得越发焦躁,最终却也只等来一声:“您拨打的用户,目前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不在服务区?   路从辜不信邪,又拨通一次,依然是同样的机械女声。那股不详的慌乱又一次袭来,他接连给应泊发了好几条消息。卢安棠不安地看着他,吞了口唾沫:   “说不定是信号不好呢,待会儿看见就回了。”   但谁都知道这话只是自我安慰,且不说现在还有什么地方接收不到信号,试想应泊连开庭关机都会提前告知路从辜,让他不用担心,怎么可能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跑到没有信号的地方呢?   “你先回去。”路从辜已经方寸大乱。卢安棠也意识到事情严重性,退了出去:   “我就在外面,有事及时叫我。”   现在唯一可能知道应泊去向的,应该就是医院里的彤彤和刘奕玲了。他忙给刘奕玲打了个电话,刚接通就急急地问:“喂?打扰您了,想问问应检察官还在医院吗?”   刘奕玲怔了片刻回答:“我是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有事情要跟我谈,但一直没过来。”   “好,我知道了。”路从辜来不及多说,挂断之后又给应泊打了好几遍电话,还是同样的回复。他关上手机,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还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所剩不多的警力找人。   思绪停在那一晚,应泊听见他那句“是不是遗嘱”的疑问,不仅没有否认,眼底还闪过了一丝决绝,仿佛真的打算赴死似的。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路从辜三两步冲向办公室门口,手机却在这个时候震动,他心中燃起希望,却又在看清来电显示后被浇灭。   是一个来自境外的号码,虽然地点总在变动,但足够他确认是谁了:   “……承平?”   “人被绑走了,我得到的消息是会送到城东库房,那里是我的地盘。”电话那边沙哑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库房附近有埋伏,我会想办法救人的。”   “确认是应泊?”   “应该不会错,他们盯上他很久了。”对方没有多说,迅速挂断了电话,似是在戒备什么。路从辜才稍稍安下心来,手机又一次接到新的电话,这一次的来电显示却让他倍感惊异。   竟然是徐蔚然。   他手指悬在接听键上,稍一犹豫,终究还是接了起来:“嗯?什么事?”   “去码头。”她斩钉截铁道,“他被带到了码头,马上就要出海了。”   只是一句话就足够让他头皮发麻。路从辜只觉自己如坠冰窟,凉意从四肢漫上来,他扶着墙,颤抖着问:   “……谁?”   “就是你找的那个人。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手机从掌中滑落,只余挂断后的提示音。路从辜斜靠在桌角,脑中反复盘旋着同一个问题:   该相信谁?   办公桌对面的挂钟秒针一刻不停地走,留给他踌躇的时间不多了,路从辜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想想对策。两通电话虽然指向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却揭示了幕后指使是同一群人。从替马维山翻案,再到追查赵玉生的过往,最后落在赵玉良的发家史,应泊一直是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一个。如果对方蓄谋已久,再耽搁下去,应泊必定凶多吉少了。   路从辜睁开眼,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要亲自闯一闯码头。   民警们大多被派去继续摸排拐卖上下游交易链,支队里只有几个常出外勤的民警正在一楼大厅闲聊小憩。他们见路从辜行色匆匆,随口问道:“头儿,你去哪儿?”   “去找人。”路从辜披上外套,把配枪挎在腰间。   “找人?找谁?”民警们虽然不明就里,但看他配枪也能猜到事态严峻,忙制止他,“你身上还有伤,我们现在也不忙,还是我们去吧。”   路从辜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们一眼,心里有了主意:“你们几个,去城东库房守着,今晚时刻原地待命。记住,没有我的指示,不准轻举妄动。”   东疆码头距离市区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果应泊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被掳走,现在必定已经到了。路从辜把油门踩到底,不出所料的是,后视镜里一辆黑色桑塔纳如鬣狗般紧咬着。   很熟悉的桥段。   路从辜暂时没心思跟他们周旋,这路段车来车往,对方不会大动干戈。他在车流里腾挪穿梭,对导航急促的“您已超速”置若罔闻。   终于,货船桅杆的探照灯高悬在正前方的夜空上。临近码头,路从辜突然急刹,先是倒车,又猛打方向盘,绕开岔路口堆放的生锈集装箱,把车开进渔民用脚开辟出的小路,尽头的防波堤上有条能抄近路的栈桥。跟踪车来不及转向,车头直接扎进铁皮箱子里。   跟踪车放下车窗,对着他大骂了一句。路从辜怒从心头起,推开车门,从腰间抽出枪上膛,对天鸣枪示警。对方见势不妙连忙关上车窗,路从辜却已经快步来到近前,用枪托几下砸碎车窗。   戴金链子的司机转身去摸副驾驶上的砍刀,还没握住,就被他拽着衣领拖出车窗。路从辜一脚把人踹翻在滩涂上的碎礁石上,把枪管塞进对方嘴里:“人在哪儿!”   司机呜咽着说不出话,双手举过头顶。路从辜抽出枪,改作顶在司机额头,一拳砸在地上:“说!”   “金海鸥号……”司机在枪下瑟瑟发抖,指向如墨的海面,“船上有冷藏柜。”   咸腥的海风裹着柴油的刺鼻味道卷过码头,货轮的黑影缩成了海天之间的一个不起眼的污点。汽笛的嘶鸣撕破长空,探照灯微弱的光芒终被翻滚的黑云吞没。   船出海了。 第70章 潜行   好冷。   后脑的钝痛随血管鼓动而蔓延, 像是有人拿了把铁锤在颅骨里敲打。知觉被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起来,应泊睫毛微微颤动,抖落细微的冰霜。   还好,还活着。   冰凉的水珠一滴滴落下, 砸在他眉骨上, 仿佛是在催促他尽快醒来。他试着蜷起冻僵的手指,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驱策的身体部位。他把手指探进裤子口袋, 摸到了一块薄荷糖——被拖上来之前唯一没被搜走的物件,也许是因为被手机压在最下面, 那些人没有发现。   他撕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甜辣味刺激着味蕾, 也逐渐唤醒混沌的大脑。意识随着痛感逐渐回笼, 硬生生撬开了应泊的眼皮。应泊支着身下的铁板试图坐起来, 手腕却使不上力, 身体微微仰起后又倒了下去。乙/醚的甜味还在鼻腔中萦绕不去,他大脑昏昏沉沉的, 只能凭借残存的五感识别所处的环境。   周围很冷,大概在零下二十度, 望海市最冷的冬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温度;身下传来规律的震动, 还有引擎的轰鸣声, 像是……正在运输的车辆?   他缓慢地向身旁挪动, 借助墙面的支撑艰难地坐起。四面都被铁皮围得严严实实,只有焊接处漏进来些微的光线。他借着这缕光观察周身,内壁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大大小小的泡沫箱堆满了狭小的空间,头顶是冷冻机组, 正在嗡鸣着运作。   大概是一辆拉着冷冻集装箱的货车。   一呼一吸都带着白气,他把手覆在嘴边哈气暖手。记忆回到医院地下车库,穿清洁工制服的男人从承重柱后闪身而出,挥着榔头朝他后脑重重一击。剧痛让应泊来不及思考,踉跄着想逃,却脚步虚浮地抢倒在地。   之所以没有任何反击,是因为他在对方腰间发现了一把匕首。   他本来还想跟对方谈谈来拖延时间,可对方随后用乙/醚浸透的棉帕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确认他不再挣扎后才松开手,把他拖进电梯井的推车里,拿一块防水布把他盖了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必定是个老手。被迷晕拖走至少还有逃生的可能,若是当场激怒了对方,自己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事实上,一直到被拖走,应泊都还保留着最后一丝自我意识,他接连按了几下手机侧边按钮,如果不出意外,紧急呼叫已经自动报警了。   可现在手机不在身上,就算警方收到了报警,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更没办法追踪他的位置,大概率会被当成恶作剧忽视。   好冷啊。他靠在铁皮边缘,用层层叠叠的泡沫箱围住自己,蜷缩起身子,这里比集装箱中心暖和很多。冷气如荆棘一般缠上他的四肢百骸,越缠越紧,尖刺挤入皮肉,注入寒意和死气。有那么一刻,应泊觉得自己已经出了幻觉,这密不透风的冰窖仿佛变成了蒸笼,极寒也骤然升为高温,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哪怕早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死亡真的迫在眉睫时,他还是恐惧了。   路从辜在哪儿呢?会不会已经发现自己失踪了?应泊想起了十三年前深夜被毒贩报复重伤的路从辜,大概抱有跟现在的自己一样的想法,希望被发现,又不希望对方因自己涉险。   他费尽心机从烂泥里爬出来,又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路从辜面前。可就算重来一次,他们还是没办法走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不能这么想。应泊甩甩脑袋,试图把那些绝望的念头都抛出去。不论将要面对什么,至少现在还活着,活一秒就有一秒的希望。   那人没有当场杀掉自己,或许是因为不想在现场见血留下线索,又或许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他反复回想那人的体貌特征,很熟悉,就在脑海的浅滩,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回忆起来。可车辆每一次颠簸,都会连带着后脑的伤作痛,打断他的思绪。   恐惧倒逼着思维运转,应泊一遍遍搜寻着记忆,瞳孔转了几圈后猛地停住。   那个人是他们前去拜访蒋威母亲那天,埋伏在楼道里的杀手。   应泊扶着铁皮站起来,所幸这个集装箱不算大,他踮踮脚就能够到冷冻机组。应泊竭力伸直冻僵的手指,摸索到控制面板,上面有一层塑料盖板需要撬开。   他摸遍全身上下,没找到任何一样趁手的工具,能用的只有手表。他只好卸下来,用表带金属扣沿着缝隙撬动塑料盖板。盖板本身扣得并不严密,难撬的是结在表面的冰层,他搓搓手,用手掌暖化冰层,再一点点掰下来,才终于打开了盖板。   面板内部,数根彩色电线排布有序,却叫应泊犯了难。他忽然开始痛恨自己是个文科生,对电工一窍不通。   扯断很可能会触电,不扯又会被活活冻死。他犹疑着绕到侧边观察,冷冻机组后方垂下来三根黑色的电线,连结着控制面板中的一个黑色显示屏。显示屏上的数字停留在-25,也许就是现在的温度,这个装置会是温感器吗?   他抓住那三根黑色电线,咬咬牙,用力一扯,电火花在黑暗中炸开。头顶的嗡鸣声立刻减弱,最后彻底平息,冷气停了。   应泊长出了一口气。就在他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时,车速渐渐减慢,而后停了下来。远处传来模糊的汽笛长鸣,浪涛声混着吊机运转的轰鸣忽远忽近,咸腥的味道从缝隙渗透进来。   这是哪儿?海边吗?   他把耳朵贴在集装箱门锁旁,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车门一开一合,有人的脚步声渐近,两个男人立在集装箱前交谈:   “那个公务员应该已经死了吧?”   “说不好。”另一个人答道,“赵董让咱们跟上船,找机会把人扔下海去。”   果然是赵玉良的手笔。应泊攥紧了拳头,怒火吞没了恐惧顶上头颅。   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葬身大海,必须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货箱突然剧烈颠簸,他们在装货上船了。应泊没站稳,后背撞上堆放在一起的泡沫箱。他全身酸软地坐下来,拆开泡沫箱,里面都是运输的冻肉和骨头。他把泡沫箱倒转过来,尽力识别发货单上的字迹,收货方的地址赫然写着日本横滨港。   如果他一直没有醒来,按集装箱的温度,大概还没出渤海湾,他就已经冻死了。   撬锁并不现实,集装箱门锁需要液压机开启。但货箱铁皮内侧有纵向的波浪形凹槽,应泊试探着用指节敲了敲,估量凹槽厚度大约只有1-2毫米,如果能找到一个撬棍,也许可以破开一条口子挤出去。   一道反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待箱外那两人走远,他把冻肉都搬下来,发现下面的木柜上安装着一排宽度约有5毫米的厚钢带。他脱下外套,垫在手上,抓起泡沫箱里冻硬的牛腿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猛砸木箱与钢带连接处,一下,两下——   钢带有了一丝活动迹象。   他转而用手去掰,木刺扎进虎口也浑然不觉。终于,一根钢带被他破拆下来,应泊拿在手上掂了掂,不敢再耽搁,用钢带尖端沿着铁皮凹槽刻划出一条线,再拾起牛腿骨,刚要击打下去,又立刻收住了手。   破拆的声音太大,把人引过来该怎么办?   应泊屏住呼吸。不远处的岸桥上大概有一台起重机,正在吊装集装箱。他攥紧了腿骨,在起重机运作时用力捶打钢带,停息时就稍作缓冲。   额头渐渐冒出了汗,又被残存的低温冻成一层冰霜,一记撕裂声后,钢带直接穿透了集装箱铁皮。应泊大喜过望,把钢带当做压杆,开口越撕越大,他从缝隙中看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海面,相邻的位置马上就有一个新的集装箱要被吊运过来。   集装箱落地的一瞬间,应泊钻了出去,躲在相邻集装箱的后面不敢出声,手里还握着那根钢带用来防身。船上人来人往,夹杂着中文和日语,他不敢求助,更不敢冒险直接下船,那群人一旦发现他逃了出来,一定会立刻灭口。   他需要溜到甲板下面,找到类似轮机舱一样的地方藏身,那里人少。这身衣服也得换掉,能装成船员混入其中最好。   时间已晚,汽笛声长鸣,船员们进了舱内,甲板上停留的人不多了。应泊贴着集装箱,压着步子摸到通向底舱的扶梯,一直向下爬。   底舱泄出的昏黄灯光里,他瞥见自己映在油污水洼中的倒影,跟水鬼没什么两样,不知水鬼有没有淡水鬼和咸水鬼的区别。   两脚终于落地,他翻身滚进管道下,两个船员的胶靴声从上层甲板传下来,渐渐靠近扶梯口。   “别吧……”应泊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又往管道后面挪了挪,企图把自己藏得更深。两个船员交谈着,又在扶梯口告别,其中一个顺着扶梯爬下来。   应泊从身后摸出钢带,仰头看着那船员,对方穿着橙色工装,身量不高,手上也没有任何工具。   船员一只脚刚踩到地面上,应泊从背后用钢带勒住他的脖颈。船员口中迸出几句日语,随后被应泊捂住嘴按在扶梯旁,瞪着双眼看着他。   虽然刑法研究领域少不了要和德国、日本等法律体系打交道,应泊被迫学习了零星的德语日语,但仅限于法律术语,何况也是很多年前读研的事了。眼下面对这个惊慌失措的日本船员,他绞尽脑汁,脑子里也只有一句:   “制服给我,你滴明白?” 第71章 怒海狂涛   但他到底没说出口, 毕竟还有英语可以沟通。工作后他就再没碰过英语,眼下只能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组织语言:   "Listen… I'm a prosecutor, and… taken here by criminals. I need to send a distress signal to the shore. I… hope you can cooperate. "   轮机舱全力运转, 发出的噪音震耳欲聋, 刺鼻的柴油味也熏得人直欲作呕。应泊强忍着不适感提高音量, 日本船员被他死死压制着, 不敢出声,听了他的话, 眼神从惊恐渐变为疑惑。   正当应泊要怀疑这人听不懂英文时,对方点了点头, 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应泊吞了口唾沫, 接着撑出一副强硬态度威逼道:   "Satellite phone, now! Don't make a fuss, or you'll be considered an accomplice… and face legal sanctions under Chinese law."   他扯着对方的领子, 指指那身制服。船员怔了一下才会意,向轮机舱内部努努下巴, 那里挂着一件同样的制服。应泊挟持着船员走过去,三两下套上。后脑的伤已经麻痹了大脑神经, 头皮突突地跳, 应泊完全是用意志力支撑着自己保持警惕和思考。趁船员拨通卫星电话的间隙, 他斜倚在管道上, 用吞咽来缓解晕眩和剧痛。   船员见状,从控制台下翻出一个医药箱和一瓶饮用水。应泊捂着后脑,说了声谢谢,翻出一盒止痛药吞了下去,手扶着头等待电话接通。   然而, 船员的脸色明显越发苍白,卫星电话也迟迟没有打出去。应泊注意到了异样,狐疑地紧盯着船员,生怕他搞什么猫腻。   船员皱着眉头,又一次挂断卫星电话,向他摊开两手:   "The signal can't be sent out. It's been blocked!"   应泊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顿时如遭雷击。   信号被屏蔽了?   *   与此同时,码头,大雨倾盆。   码头的探照灯穿过密如水帘的雨幕,映得所有人面色都惨白没有血色。距离应泊被劫持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小时,据跟踪路从辜的桑塔纳司机供述,应泊所在的集装箱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四十度,他身上除了一件薄外套没有任何保暖衣物,最悲观的情况下,只要一个小时他就会被活活冻死。   路从辜站在码头集控中心,握着对讲机,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把对讲机捏碎。   码头集控中心在与警方对接后第一时间就封锁了码头,但还是慢了一步,“金海鸥”号在他们封锁码头前就出海了。   彼时应泊的那一通紧急呼救电话的确打通了。接线员听到人的痛喘和推车滚轮的声响,意识到事情不对,并没有急着挂断电话,随后又从行凶者对话中听到“东疆码头”这一关键词,立刻通知最近辖区的民警出警,却因为不知是哪一艘船,也不明具体情况而耽搁了时间。   信号屏上,代表金海鸥号的红点最后一次闪烁是在一小时前,随后整艘船的卫星信号在离岸20海里处彻底消失,再无踪影。尽管不大了解海事,路从辜也明白一艘船失去联络可能意味着什么。以往听闻的那些海难的惨烈景象和哭嚎在脑中不住闪回,万箭穿心一般几乎将他绞碎。   他不敢想应泊那五个小时里都经历了什么。重伤、低温、恐惧,身处茫茫大海,在风浪中四面楚歌,就算能侥幸捡回一条命,也会被吓疯吧?   假如,是说假如,应泊没能撑过去,路从辜很有可能连他的遗体都见不到。   怎么办?   路从辜望着空空如也的信号屏,又望向窗外的雨夜。大海撤去了白日温柔的假象,暴露出残酷的一面,浪头拍打着岸边的防波堤,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尽数吞噬。   就这样等待噩耗降临吗?说不定……应泊还在苦苦支撑着等他。   “不能再等了!”   他披上警用雨衣,转身要冲出集控中心。肖恩马上明白他要做什么,眼疾手快地扒住大门,用身体把他拦在屋里:   “头儿,风浪太大了,连渔政船都返航了!”   路从辜揪着他的衣领把人甩到一边:“替我守在这里,现在你是支队长。”   虽然集控中心已经调了数艘救援快艇,直升飞机也在筹措,但岸边还是聚集了大批得知情况后自发集结的渔民,都坐在自家的渔船上,随时听候调遣。他们早早就预备着出海救人,都被民警和码头工作人员拦下——不能让群众冒这个险。   见路从辜急匆匆地赶来,渔民们纷纷拥到他身边,七嘴八舌地围住他:   “警官!坐我的!我家船快!”   “警官!我是开船的一把好手!这点浪头没在怕的!”   大雨扑在脸上,路从辜终于禁不住红了眼眶,向渔民们深深鞠躬:   “情况紧急,拜托各位了。”   他清点了几个民警配枪跟自己一同出海,渔民们跟在救援快艇后准备接应。金海鸥号算是一艘小型货轮,速度通常在10-15节,救援快艇的速度集中在40-80节。哪怕金海鸥号已经离港两个小时,按照其原本的航线行进,救援快艇也能在半小时内迅速追上。   快艇如离弦之箭,刺入漆黑的海面,被浪头抛起,又向下扎入海中。海水被船头碎成飞溅的浮沫,目之所及处只有翻滚的墨色波涛。路从辜紧紧抓着扶手,脑海中反复响起的是应泊那句话:   “人总要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要是连鬼神都不信了,那才是真的万念俱灰。”   如果世上真有神佛,他愿意牺牲一切诚心谒拜,只求苍天放过他失而复得的爱人。   快艇已经驶出三十海里,还是没有见到金海鸥号一丝一毫的踪影。快艇又一次在浪尖高高跃起,路从辜半跪着保持平衡,举起望远镜远眺,前方有一团模糊的阴影,货轮的轮廓如同一只浮在海面的巨兽,甲板上的起重机就是它嶙峋的骨刺。   “是金海鸥号!”   不幸中的万幸,金海鸥号没有出事,还在正常行驶。   快艇关闭了马达,慢慢靠近货轮,船体约有四层楼高,一条锚链从甲板上垂下来。路从辜不会游泳,面对脚下一眼看不到底的海水,四肢仿佛都使不上力气,本能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以防打草惊蛇,他决定先独自上去探探情况。他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踩着船头的救生圈,纵身一跃,张开双手去够锚链环。环上都是雨水,还挂着海藻和藤壶,他左手一滑,差点掉了下去,只有右手还紧紧抓着铁环,身体在夜雾中摇晃。   锚链前方三米有软绳舷梯。他摇晃着身体,借助惯性向前一荡,抓住了舷梯。他贴着舷梯向上攀爬,终于在力竭前翻上甲板。   来不及缓口气,两个船员晃着手电筒经过,路从辜屏息缩在液压阀的阴影里。等脚步声消失,他探出身子,茫然地扫视甲板上的集装箱,正思考该如何找到应泊时,甲板旁的救生艇支架上现出两个人影,似乎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其中一个虽然也穿着与船员无异的橙色制服,但那身形路从辜再熟悉不过。   是应泊。   他抽出手枪上膛,静步上前,把枪口抵在应泊身旁那人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应泊的嘴。   不出所料,两个人全身都是一僵。应泊缓缓转过身,嘴唇冻得青紫,牙齿还打着颤,却在看清路从辜的五官后扯出一个既惊又喜的笑:   “……是你?”   路从辜脱下雨衣披在他身上,又把他护在身后,双手持枪瞄准那船员。船员把手举过头顶,用不熟练的中文说:   “我是好人!”   应泊一愣:“你会说中文啊?”   没时间再耽搁寒暄,路从辜仍旧用枪指着船员,示意应泊从舷梯爬下去:“还能走吗?”   应泊靠在围栏边向下望,救援快艇上的民警远远地向他招手。他一条腿才跨出去,船舱的广播系统却突然启动,尖厉的警报声撕破风吹雨打的夜色。   “全体船员请注意!全体船员请注意!”广播声近乎嘶吼,“我轮主机发现定时炸弹!我轮主机发现定时炸弹!请全体船员在二十五分钟内乘坐救生艇离开货轮!”   定时炸弹,半小时……应泊瞥了眼手表,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五分,十点半会爆炸。炸弹安装在主机上,一旦爆炸,整艘船的动力系统都会瘫痪。燃油还会助长火势,把痕迹烧得一干二净。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这艘船上的人上岸,要连被劫持的应泊一同毁尸灭迹。   短暂的诡异的静默后,甲板瞬间沸腾。在船长和大副的指挥下,船员们撞开舱门,纷纷涌向救生艇,动作快的已经把救生艇丢下海面,跟着从救生梯上滑了下去。二人望向救援快艇,那些民警和渔民显然也听见了警报,正在拼命挥舞着手电筒,示意他们赶快下来。   可二人不约而同地停在原地,转身指挥被堵在后面的船员向救援快艇撤离:“那里也有船,不要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起初还算得上有秩序的队伍,渐渐被恐惧笼罩。船员们争先恐后地抢夺上船的位子,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已经上船的船员不想再停留等候,抡起消防斧要砍缆绳,斧头却被应泊用船上的灭火器砸落。路从辜向天连开数枪,警告剩下的船员:   “妇女和年纪大的先走!再打谁都走不了!”   最后一批船员终于滑下救生梯,十二艘救生艇已经全部占满离舱,正在慢慢驶离货轮。   留给他俩唯一的办法是跳海。   路从辜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应泊正把最后一件救生衣往他身上套。他怎么也不肯扣上救生衣的安全扣,抓住应泊的手:   “那你呢?”   “来不及了!”应泊说着,要把他往海里推。路从辜含着泪拼命摇头,应泊气极了,指着手表给他看:“只剩一分钟了!”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意识到,只剩一分钟,现在跳海也已经来不及了,同样会被爆炸的气浪撕碎。路从辜反倒松了一口气,回身倚在围栏上,定定地望着应泊:   “怕吗?”   不待应泊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那十三年我过得很痛苦。”   “我知道。”应泊径直上前,把他揽在怀里,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所以我不想再失去你。”路从辜紧紧抱着应泊,已经掩盖不住哽咽,“我爱你,那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哪怕今天就是末日,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应泊愕然。舱内已经传出炸弹尖锐的警报声,他捧起路从辜的脸,手指捂住他的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吻下去——   彼此唇瓣的温度都在舌尖化开。预想中掀天揭地的气浪却没有出现,整艘船也没有在响彻云霄的巨响中化为乌有。二人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一切都保持着原样。   奇迹般的,爆炸没有发生。 第72章 劫后余生   路从辜膝盖一软, 差点就要瘫坐下去。应泊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泪倏地滑落:“别怕,别怕……”   可应泊自己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长时间高度紧张的神经像断了的弦一样崩开,他啜泣着收紧双臂, 几乎要把路从辜揉进身体:   “……要是就这么连累了你, 我下地狱都不会放过自己。”   “我上船的时候就没想过一个人活着回去。”路从辜捧起他的脸, 两人的粗喘交错在一起, “亲眼看着货船信号消失,怎么也接收不到, 那一刻我是真的怕了,可是还有那么多人等我做决定, 我又不能崩溃……”   应泊泪中带笑, 歪头蹭着他的掌心:“别怕, 没事了, 我就在这里。我去看看, 你留在这里……”   他忽地住口,把路从辜护在身后, 紧紧牵着手:“算了,跟紧我。”   货船上的众多设备依然在正常运转。两人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生怕惊扰了那枚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爆发的炸弹。主机室位于集控室前方, 应泊在窗外向内张望, 那作为船舶心脏的庞然大物还在轰鸣, 看不出半分异样。   他又一次把路从辜推到自己身后,拧开门把手,缓缓迈入室内。主机室灯火通明,两人绕着主机走了半圈,路从辜把着应泊的腰, 压低声音提醒:   “在这儿!”   应泊向身侧看去,纵横交错的管道上,绑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装置,最上方是一个显示屏计时器,虽然屏幕光亮已经暗淡下去,但依然能看出时间停在了00:00:01,   距离死亡只差1秒。   两人都不由得想到了方才的绝望,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这还是应泊第一次见到真的炸弹,他不大敢上手,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路从辜:   “你会吗?”   路从辜摇摇头:“学校没教过拆弹。”   “我还以为警校什么都教呢。”应泊有意逗路从辜开心,苍白的脸上连笑容都显得格外虚弱,“看来是被人为打断的,应该是岸上的人想到了办法。”   主机室外,除去大雨和浪涛声,又多了几声快艇的鸣笛。二人当即夺门而出,趴在货轮围栏边,货轮后跟着一艘渔船,仿佛是海面上漂浮的一片枯叶。   救援来了,比想象得还要快。   渔民还带来了食物和干洁衣物。应泊的状态却比在货轮上更糟,他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粽子,一直抱着路从辜打冷战,谁问话也不答,只在路从辜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的时候稍稍点头或是摇头。   渔船加大马力驶向岸边,路从辜一面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一面柔声安抚,轻吻他的唇角:   “……没事了,我们回家。”   救护车和警车陆续抵达岸边,现场鱼龙混杂。而在所有人都不会留意的暗处,徐蔚然撑着伞,远远眺望海面出神。   有民警路过她身边,不慎撞了她一下,匆匆道歉后擦肩而过。徐蔚然如梦初醒地回过神,低头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无数个来自路从辜的未接来电。   *   “这是几?”   路从辜板着脸,伸出三根手指在应泊眼前晃晃。应泊头上缠着纱布,呆滞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游移,最后吐出一个字:   “五。”   “别闹了。”路从辜不信邪,又指了指自己,“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应泊定定地端详他,嘶了一声,“名字就在嘴边,想不起来了。”   从急诊出来,应泊就变成这副样子了。他脑后的伤缝了十几针,还确诊了脑震荡,相比起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冻伤都算不了什么。医生嘱咐脑震荡可能一时看不出毛病,需要时刻有人在旁边陪护,监测症状是否恶化。再加上应泊本身有偏头痛的病史,很可能留下长时间的后遗症。   此外,一连五个小时的折磨和煎熬,还差点被炸飞,大悲又大喜,也可能留下心理阴影,产生应激反应。两者叠加起来,医生猜测应泊大概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失忆症状,至于具体时间长短就不确定了。   病房里没有其他病患,路从辜起身关上门,又回来侧坐在应泊床边,执拗地问:   “除了我,你以前的朋友、同事,你还记得多少?”   应泊转转眼睛,最终还是摇摇头:“不记得,一个都不记得。”   “那你自己呢?”   “我叫应泊,是个检察官。”这一次应泊倒是答得很快,不过后半句又把路从辜的希望扑灭了,“肖警官告诉我的。”   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说明那些拗口的法言法语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想到这儿,路从辜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爱情友情都可以再慢慢相处培养,可要是因为这一劫误了应泊的事业,他真的会清空弹匣跟那些歹徒拼命。   应泊见他这样,往后退了退,眼神茫然得像只初生的羊羔:“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我叫路从辜,是……”路从辜停了停,垂着眼睛说,“是你的发小。”   这番说辞没有把应泊糊弄过去,他将信将疑地盯着路从辜:“发小会顶着那么大的浪头来救我吗?”   “怎、怎么不会?”路从辜有些口不择言了,“我从小到大只有你一个要好的朋友。”   “那……其他民警也在场,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上船来救我?”   “因为……”路从辜话未出口,先叹了一声,“因为我是队长,必须身先士卒。”   “可是,我记得……”应泊五官都挤在一起,努力回想。他急得抬手想敲敲自己的脑袋,却被路从辜按住手,只好皱着眉说:“我记得你说,你爱我。”   “对,我爱你。”路从辜也不回避这个话题,直视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是你男朋友,这下满意了?”   反正傻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噢……”应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显的笑,“原来如此。”   路从辜当然发现了这点不对劲,眼底的忧虑有所动摇,又在应泊压不住笑后立刻烟消云散。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质问:   “你耍我?”   “有么?只是确认一下。”应泊硬生生挨了几下路从辜的重拳,又不由分说地笑着把人拥到怀里。等到路从辜撒气撒够了,他才收起了笑意,认真问:   “刚刚说的都算数吗?”   “不算数,说着玩的,别当真。”路从辜狠狠剜了他一眼,却装不过三秒,扶着额头掩饰嘴角的弧度:   “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你,这种时候还有闲心贫嘴。”   应泊为自己辩解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手机震动声打断了。路从辜摸出手机,起身要往外走:   “我去接个电话。”   “就在这儿接。”应泊叫住他,“我想看看你。”   路从辜坐回他身边,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接起电话。电话那边是民警简单短促的汇报,路从辜凝眸听取良久,最终微微颔首:   “好,我知道了,局长和检察院那边我来想办法。”   一听提到了自己,应泊立刻来了兴趣:“说什么了?”   “拆弹很顺利,所有涉案人员都控制起来了。”路从辜缓缓道来,“如果不是你及时报了警,警方也没办法这么快展开行动。十点左右,也就是我登船以后,集控中心又发现了金海鸥号的卫星信号,但只出现了五秒。侦查员觉得奇怪,继续审问几个犯罪嫌疑人,这才知道船上有炸弹,遥控器在城东库房。”   他颇有些自得地扬起一个笑:“好在我提前安排了人手去了城东库房守着。肖恩一通电话打过去,他们冲进去搜查,抢在最后一刻按下了遥控器,再加上卫星信号有0.8秒的延迟,炸弹没炸。”   应泊敏锐地察觉到猫腻:“只是审问?”   “用了一些非常手段。”路从辜被问得不大自在,但还是坦诚相见,“关了监控,也没有见伤。”   在自己和许多船员的性命都危在旦夕的情况下,还要考虑嫌疑人的人权,应泊自认不具备那么高的觉悟,因而没有深究。他了然地点点头,但还是有所怀疑:“你为什么要提前安排人去城东库房?得到什么情报了?”   路从辜空了片刻,故作高深道:“如果我说只是巧合,你会信吗?”   “随你便咯,我又没有非常手段可以用。”应泊也不多问,转而又陷入了沉思,随即自行开口道:   “你觉不觉得,这一次反而会是一个突破口?”   路从辜似懂非懂,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在想……如果单单为了杀掉我,他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一榔头敲死再分尸扔进臭水沟也未必有人发现。可假如炸弹真的炸了,那么大的事故,一定会引来广泛关注和调查,是什么让他们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这话让路从辜想起了《资本论》里那段关于资本家的经典名言,他便试探着问:“利益?”   应泊不置可否,抬眼轻声道:“会不会……那艘船本身就是他们要销毁的罪证,我只是顺带被解决的那个?”   他把被子往身上提了提:“而且,试想一下,一艘货轮在海上出了重大事故,船上还有个曾经帮助陈年冤案翻案的检察官,事发后首当其冲被调查处理的会是谁?应该就是包括司法机关在内的这些管理者了。”   路从辜沉默以对,许久才说:“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得知你人在码头吗?” 第73章 相邀   应泊细想了想, 逻辑确实连不上,便问:“怎么知道的?”   “徐蔚然,你的那个小助理。”路从辜不再卖关子,“是她告诉我的。”   他话说得急, 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前微倾。应泊笑容渐渐变冷, 无言思索一会儿, 沉声问:   “她还说什么了?”   “没有, 我也没来得及问。”路从辜轻叹一声,“毕竟她是你的人, 我特地嘱咐了其他人,暂时不要动她, 想留点时间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太多的信息同时涌入脑中, 应泊一时只觉脑袋更痛了, 他扶额摇了摇头:“先随她去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   路从辜沉吟以对, 闭眼低着头不知在酝酿什么。应泊歪头看他,他把两手覆在嘴前, 胸膛起伏两下,憋出一个喷嚏来:“阿嚏!”   穿着单衣在大雨里淋了那么久, 一定是感冒了。应泊哑然失笑, 掀开自己的被子, 把他和自己裹在一起:“怎么样, 暖和点了吗?”   “没、没……”路从辜还在嘴硬,才张开嘴,又是一个喷嚏,“阿嚏!”   鼻梁的酸胀感终于稍稍退去,路从辜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应泊笑意清浅的双瞳,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抽了抽鼻子,别开眼睛:“打喷嚏有什么好看的……”   “转过来。”应泊捏着他的下巴,两人目光又一次相接。   “信念有时候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从被绑上车到出海,我都觉得自己死定了。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又马上坚信我们能活着回来。”   应泊漫漫地说着,目光试探地在路从辜五官之间挪移,仿佛在描摹轮廓。只是端详还不够,他又抬起手,却在马上要触碰到路从辜脸颊的一刻被抓住手腕。   路从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身体又贴他近了些:“……我一直都坚信我能带你回家。”   话音落地,应泊瞳孔中的光亮倏地一颤,却又终究苦笑一声,不经意地抽开身: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应泊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你会不会……”   “不会。”路从辜把食指抵在他唇上,“别说这种话,应泊很好很好,他对谁都温柔,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路从辜顿了顿,接着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至少……我也愿意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就像他对那些犯罪嫌疑人一样。”   “总有人比我更好的。”   “要是能遇到比你更好的……我早就遇到了,何苦等到现在,是不是?”   应泊低低地笑了,眼中恢复些许光彩。   “我喜——”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的话截了回去,应泊懊恼地望向房门,张继川大喇喇的声音传了进来:“泊啊,开门!你爹来了!”   随后又是陈嘉朗的笑语:“睡着了?”   应泊探询地看向路从辜:“你叫来的?”   “我只叫了张继川。”路从辜也不知所措。   “……我刚刚说,我喜欢你。”应泊飞快地在他脸颊落下一个吻,“好了,帮忙开下门。”   等到路从辜带着门外二人回到床边时,应泊已经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哀嚎:“哎哟——”   “哟,这么严重啊?”张继川自然而然地凑上前。陈嘉朗依然西装笔挺,半伏在床边,余光瞥见路从辜满是警惕的眼神,便夹枪带棒地反击道:   “干嘛这样看我?又不是我把他弄成这副样子的。”   应泊心里暗道不好,睁开一只眼谨慎地观察剑拔弩张的二人。好在张继川举着手里的塑料袋及时解围:“我们课题组聚餐呢,我一听你进医院了,还吃什么饭,桌子一掀我就跑了,顺便给你打包两个菜。”   “还有一碗粥。”陈嘉朗无视路从辜,径直坐在床沿,“我扶你坐起来,小心。”   应泊拘谨地避开他搀扶的手,自己撑着床艰难坐直。在冷冻集装箱和大雨里挣扎了那么久,应泊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被食物的香气和热气一勾,肚子立刻抗议地咕咕叫了起来。   低笑声此起彼伏,他皱着眉环顾几个人一圈:“看什么?还不许人饿了?”   “我本来想叫上蔚然一起来的,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打通,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张继川叉着腰。路从辜已经对徐蔚然生疑,便问:   “你和徐蔚然……”   “女朋友。”张继川冲他笑笑,“刚确定关系没多久,是我追的她。”   路从辜颔首沉思。陈嘉朗打开保温桶盖,用勺子轻搅两下熬得粘稠的粥,头也不抬道:“你们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不待路从辜张口,张继川直接一口答应下来:“好嘞,那我们先出去了。”   “别……”应泊暗暗腹诽,他有点不好意思跟陈嘉朗单独相处。自从上次那个差点擦枪走火的吻后,他一直没联系过陈嘉朗,两个人虽然没有明面上划清界限,但也默契地保持着还算体面的距离,不至于让关系变得太难看。   至少应泊平心而论,对他而言大部分人都是过客,很少有人能长进他心里,而习惯成自然,他还不想就这么丢掉将近七年的感情,哪怕对彼此而言这段关系都有些不可控地变质了。   想到这儿,应泊局促地抱着膝盖,既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陈嘉朗会说什么。陈嘉朗倒没有表现出一样的紧张感,反而大大方方地查看他的伤势,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应泊忍不住出声。   似乎就是为了逼他主动开口,陈嘉朗打住了审视的目光,夹了一口菜放在粥上,喂给应泊:“慢点吃,粥还是有点烫。”   应泊顺从地抿了一口。他终于有机会细细观察陈嘉朗,那张俊美的脸比上次见面瘦削苍白了几分,嘴唇也泛着不健康的灰色,整个人憔悴得仿佛是一具披着华袍的骷髅。   几天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应泊心里一紧,讪讪又小心地问:   “最近忙什么呢?看你……好像瘦了。”   总不能是因为我吧,应泊想。   “赚钱。”陈嘉朗慢条斯理道,眼里没什么情绪起伏,语气却冷了几分,“……谁动的手?”   应泊被问得一愣,继而无奈摇头:“还能是谁……整个望海市想要我命的人,也就那几个了吧。”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老陶头还有四个月就要退休了,一定会在退休前把那些烂账都处理干净,我必须得赶在他前面行动了。”   “龙德集团的资金链出了问题。”会意的陈嘉朗流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直接言明,“靖和的大部分非诉律师都被赵玉良拉过去干活了。”   这就是应泊狠不下心与陈嘉朗一刀两断的另一个原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凡长点脑子的人都不可能在斗争最艰难的时期因为一点私情与战友决裂。靖和作为望海市内最有影响力的律师事务所,本就是各大企业法律合规的座上宾,陈嘉朗能掌握的人脉和信息往来都远远超过应泊。   简单的两句话,应泊便意识到事情有了突破口。他不便再对“战友”甩脸色看,识时务地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问:   “赵玉良还想挖你去他们公司做法务?”   “嗯哼,开价不低,我甚至有点动心了。”陈嘉朗耸耸肩,又喂了一口,“这一次再拒绝大概就会放弃了吧,我也说不好。”   “法务比律师清闲多了,考虑一下?”应泊有意打趣。陈嘉朗也不傻,直接白了他一眼,应泊笑着缩了缩脖子。等到笑够了,陈嘉朗才清清嗓子,似乎在压制着咳嗽,抬头直视着应泊:   “应泊。”   “嗯?”   “害怕吗?”   应泊不明白这话的用意,便问:“什么?”   “条子把事情经过都说了。”陈嘉朗把保温桶放在床头,“在集装箱里,在海上漂流的时候,害怕吗?”   “这……”应泊不大愿意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习惯性地想用俏皮话搪塞过去,却除了苦笑硬是挤不出一个字。怎么可能一点不害怕呢?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如果能活着回来,自己不如辞职去做个老师,什么权力、名望他都不要了,至少还能安安稳稳地平安度过一辈子。   “怕。”他轻声道。   但人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动物,他甚至没办法与几个小时前的自己共情,才刚缓过神来,又开始复盘事件脉络,思考有没有翻盘的可能。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劝你放弃?”陈嘉朗帮他拂去睫毛上的浮尘,“我曾经以为你是被那些宏大叙事哄得昏了头,真的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公理正义献祭自己——实在太傻了。可后来我发现,你的动机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哦?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应泊忽然来了兴趣。   “你自己知道,不用问我,小野心家。”陈嘉朗带着笑,看了眼时间,悠悠道:   “等你伤好了,陪我去一次鹿野寺吧。”   鹿野寺是望海市郊、鄢山景区里的一座寺庙,香火还算旺盛。应泊下意识想拒绝,毕竟公职人员不太方便跑到那种地方去,但陈嘉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补充一句:   “只要陪我去一次,从此以后,我们回到从前。”   应泊闻言一怔。他不清楚这句“回到从前”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意思,试探地追问:“从前?”   陈嘉朗点点头,干脆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嗯,从此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没诈我?”应泊难免起疑心。   “信不信随你。”   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尤其适合应泊这种既要又要的性格。他很快打消了疑心,向陈嘉朗打了个响指:   “成交——不过,我得先跟警官先生报备一下。” 第74章 沉沦   陈嘉朗离开病房时, 刚好与路从辜擦肩而过,两人不免又互不相让地对视几秒,最终为了彼此的面子还是选择偃旗息鼓,作为战利品的应泊先是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随后松了口气。   关上病房门, 还不等路从辜问, 应泊便主动招供:“嘉朗要我伤好以后陪他去一次鹿野寺, 那个……你看?”   “……去吧。”路从辜不看他,低头用塑料盆接水, 又折返到病床旁边,捏着应泊的下巴要给他擦脸。应泊乖乖地仰起头, 眼睛转了转, 问:   “你真不介意?你要是介意, 我就不去了。”   “去吧, 再怎么样, 我也不能干涉你社交。”路从辜依然无所谓。应泊只好打消了顾虑,可又打心眼里觉得空落落的。路从辜把毛巾洗干净晾起来, 斜睨他一眼,笑着问:   “怎么?不让你去你肯定不高兴, 让你去你也不高兴?”   应泊撇撇嘴, 向门口扬了扬下巴, 示意他把灯关掉。   “……在搞什么。”路从辜照做, 摸着黑回到床边,“要说什么?”   应泊几乎是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就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拽进自己怀里。   “别说话。”应泊解开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把鼻尖埋进去,“就这么陪我一会儿。”   衬衫还有点潮, 专属于他的气息混着海水和雨水的腥味,却并不刺鼻。应泊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揽住路从辜的腰身,又贴近了些,问:   “我刚刚说,我喜欢你,你还没有回应我。”   “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路从辜把玩着他的发梢,话说得轻轻的。   应泊不置可否,只是闷笑:“但还是想再听你亲口说一遍。”   路从辜拿他没办法,面对着他,手扶在他肩膀上,慢吞吞地说:“我说过,我爱你,哪怕今天就是末日,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满意了?”   这份顺从反而助长了应泊的胆子,他得寸进尺地继续解着路从辜的衣扣,一边解一边观察路从辜的表情。路从辜攥着自己已经大开的领口,问:   “你的伤……”   “不碍事。”应泊打断他,“就一会儿。”   越是表面上不显严重的伤越要小心,拼死拼活把人救回来,路从辜可不想出什么岔子,只好敷衍地吻吻应泊的唇角,权当安抚。应泊却食髓知味,扣着路从辜的后脑作势要吻,警告似的鼻尖相蹭:   “……太敷衍了,重新来。”   一个深重又绵长的吻封住了应泊的口,他终于满足地喟叹一声,合上眼睛,细细品味着这个吻。他不由得想起《永别了,武器》中男主角亨利在战地医院与女主角凯瑟琳重逢的场景,初读时他只笑这人小头控制大头,腿断了也要执拗地索求一刻欢愉,眼下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四溢涌流的只是情欲吗?不,还有那种鲜明的活着的滋味,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希望全牵系在怀中人身上,足够剥夺一个人所有的自矜——整个世界只剩下怀里的他,爱他要爱到发疯了,什么身家性命、礼义廉耻都不想再顾及了。   应泊向后仰倒,后脑被身后的墙磕了一下,不觉吃痛:   “呃……”   他压抑着喉间的闷哼,但还是被路从辜敏锐地捕捉到了。方才被勾起的那点冲动退去,路从辜心下一慌,忙要查看应泊的伤势。可还不等他挣脱出来,应泊猛地收紧臂弯,用蛮力将他又一次牢牢困在怀里。   一改有来有往的温柔缠绵,这一回应泊肆无忌惮的攻取占了上风。路从辜迷蒙中睁眼,直直撞进应泊那双看不到底的眼中,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同寻常。   他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吻了。   “……就在这里?”路从辜有些惊惧地向四下瞟一眼,按住应泊作乱的手,“不行,这里是医院……”   说不上是欲迎还拒,但路从辜犹疑着,还是让应泊费了些心思安抚,才把手探进衣摆上下游走。发烫的呼吸扑在肌肤上,随之而来的每一个吻都撬动着路从辜摇摇欲坠的理智,将他一点点推向崩溃。   “紧张就闭上眼睛。”   应泊扶着他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随后发觉他无意识的索取与迎合,打消了最后的顾虑:   “……可以吗?”   “可、可以……”   “我是问……”应泊低低地笑了,“我可以一直这样毫无顾忌地爱你吗?”   “可以,都可以。”路从辜捧着他的脸,腰身随着他的抚触而战栗,仿佛是在纵容他的侵占,“要是不舒服,随时告诉我,我们……停下来。”   风雨从窗缝漏进来,扑簌簌地打在脸上,恍然间又都变成了路从辜落在他脸颊上的吻。应泊只觉自己快要在这份爱中窒息了,可窒息又有什么不好?抛开无谓的怨憎会苦,在步步紧逼的疯魔中攀上极乐,所有的感触都在欢愉的最顶点戛然而止,任由残存的意识不知足地反复回味——他甚至兴奋得开始发抖了。   他是个喜欢权衡利弊得失的人,对爱尤其吝啬。可偏偏这时,他就想大破悭囊一回,把自己打烂了敲碎了喂给怀里的人,还要对方连骨头带肉尽数吞下,断不可拒绝:   “对,就这么抱着我,把我绑在你身边,永远不要放我走……”   冷风抚过光裸的脊背,抹掉了顺着脊柱向下流的汗水,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寒战。应泊把路从辜抱得更紧,一定要那双腿死死地缠住自己的腰才好。   “我爱你爱得快要死了。”应泊说,“现在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认了。”   “不……不行……”余韵未过,路从辜还在紧紧抓着应泊的后背,含含糊糊地说,“谁都不能要你的命……”   应泊不再说话,轻快地吻个不停,感受着那具躯体在自己胸膛上渐渐放松,软软地挂在身上,愈发勾得心眼里发痒。可他到底没有再混账下去,爱怜取代了欲望:   “累了吗?”   “嗯,好困……”   “那就别走了,我们挤一挤。”应泊诱哄着,用被子裹紧两个人,“对不起,是我让你太累了。”   此刻的天色是褪了漆的搪瓷底子,深灰里泛着蟹壳青。东边天际倒悬的墨色渐次稀薄了,晕染着夜露的潮气,一寸寸往灰砖墙上爬。医院外,街角路灯还吊着半口气,黄澄澄的光晕被夜露浸得发软,倒映在积水里,像是新出嫁的姑娘,既熬不过长夜的冷,又怕见晨光的真。   就这样睡去吧,你与我都只是夜幕里要坠不坠的两颗星子,指不定何时熄灭,沉沦一晌也不碍黎明。   路从辜是被心头一阵当头棒喝似的不安的预感惊醒的,他睁开眼,应泊就在臂弯里静静地睡着,呼吸平稳,他不由得轻出了口气。   他一手托着应泊的后脑安放在枕头上,一手撑着床沿坐起,披上衬衫来到窗边。现在是凌晨四点半,起得早的摊贩已经开始了一早的活计,天青色便在这叮当声里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鱼肚白的底子。   真是遗憾,天亮了,又要去面对那些糟心事了。   他叹了一声,打开手机,给昨晚那个境外号码回了个电话。虽然暂时不清楚为什么对面给他的情报出了差错,但路从辜目前还不打算放弃这条线。   手机嘟嘟地响了一分钟,对方迟迟没有接起。路从辜心里那点不安又加深了些,便再一次打过去,依然没有接通。正当他盯着手机屏幕发呆时,病床上应泊忽地开口,带着笑和困意打趣:   “我还以为你会累得一睡不醒呢。”   “没那么夸张,就是……还有点酸痛酸痛的。”他回到病床边,在应泊额头落下一个吻,“我得回单位了,不知道这一晚他们都审出了什么。”   应泊不满地哼了一声,挑着他的下巴深吻片刻:“……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   话音才落,应泊又马上反应过来:“哦,我手机丢了。”   路从辜忍俊不禁,帮他掖好被子:“我下班去给你挑个新的,在这里乖乖等我。”   天亮得越来越早,路从辜回到单位时,朝霞已经漫出地平线。刑侦支队显然又是一夜灯火通明,民警们轮流值班,看到路从辜回来也只是抬头瞥一眼,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卢安棠躺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盖着他的制服外套,睡得正香。路从辜不想打扰她,没有开灯,压轻步子坐回座位,借着熹光翻阅着民警放在桌面上的案卷材料。   就这么静默了半个小时,卢安棠翻了个身,冷不丁开口问:“应老师没事吧?”   “……受了点伤,不严重。”路从辜轻描淡写道。卢安棠揉着头发凑到他旁边,简单把一夜的进程都向他汇报了一遍,余光却直往他脖子上瞟。路从辜很快察觉,抬眼问:   “怎么了?”   然而,卢安棠径直离开了办公室,几分钟后回来,把一管遮瑕膏扔给他:   “遮一下,很明显。”   路从辜摸着自己的脖子,也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脸颊不自觉地泛红,岔开话题问:“嫌疑人呢?”   “审讯室,审了一晚上,据说是什么手段都上了,你要不还是过去看看。”卢安棠打了个哈欠,“走了,吃早饭去了。”   一晚没睡好,路从辜也没什么胃口吃饭,去食堂倒了杯咖啡灌进肚子里,强打起精神来到审讯室。他拉着椅子坐下来,两个民警张张嘴想说些什么,都被他摇摇头打断:   “去休息吧,这里再留一个就够了。”   船上和岸上的其他嫌疑人都交给几个分局大队处置,只有这个主犯被带回了支队单独审讯。路从辜已经同应泊确认,这就是当时劫持应泊的人,并且与马维山案中那个潜伏暗杀蒋威母亲的人高度相似。   审讯室顶灯开到了最亮,这也是审讯手段之一。路从辜眯了眯眼,开门见山:   “你是赵玉良的人?” 第75章 昭然若揭   对面那人被迫硬熬了整个晚上, 眼周充血泛红,眼底全是细密的血丝。路从辜瞥了一眼电脑屏幕,简单扫了一遍基本信息和讯问记录。   “裴江……”他调整了下灯光,直射入那人眼里, 逼迫对方抬头, “我见过你。蒋威母亲被害那天晚上, 我跟你交过手。”   名叫裴江的犯罪嫌疑人不说话, 本能地偏头躲开针尖似的光线,眼睛止不住流泪。   “你早该落网了, 手下人办事不力,白白让你逃了这么久。”路从辜向后仰倒, 双手抱胸问:   “你昨天下午为什么会出现在地下车库?”   候了几秒, 对面没有开口的意思, 路从辜正好继续提醒:“想好再回答, 赵玉良要是想捞你, 昨天晚上就捞出去了。到了今天,就算你死撑着不说, 他们也只会忙着灭口——已经有先例了。”   “把……把灯关了。”   “什么?”路从辜蹙眉。   “把灯关了!我说,我说……”裴江已经完全耗光了耐力, 两手被束缚着, 只能任凭脸上涕泗横流。路从辜挑了挑眉, 关掉了对面一侧的灯光:   “说吧, 挑重点。”   “我是赵玉良的打手之一,算是个头头,也是他的心腹,一般有要紧的事,他都会交给我或者狗哥处理。”裴江用力吸着鼻子, 路从辜示意身旁的民警递一张卫生纸给他,“那艘船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我们收到的命令是炸沉它,顺便把那个姓应的一起干掉。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对他下手了。自从他替马维山翻案后,赵董就盯上他了。”   他低下头,用脸去蹭桌上的卫生纸:“如果不是马维山自己大嘴巴,再审那天把什么都告诉记者了,我们也猜不到这里还有应泊的事,毕竟陶海澄检察长说,这小子刚回来不久,成不了气候。陶海澄怀疑过他跟之前的夏怀瑾有什么关系,但暂时没拿他当回事,还特意提拔了他,一是为了收买,二是为了挑拨他和部门里其他人的关系。他所在的是他们单位最强的部门,那么多的老人,肯定有不服他一个毛头小子的,很快就能把他挤兑下来,算是借刀杀人。”   信息量比自己预想得要大。路从辜面上依然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情,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赵玉良和陶海澄是什么关系?”   “蛇鼠一窝,做官的跟经商的,能是什么关系?”裴江终于抬头直视着他,“当年龙德集团总经理沈东升全家被杀的案子,就是赵玉良托陶海澄办的,保了蒋威一条命。”   沈东升,这个名字几乎要被磨灭了,但路从辜屏息回想,还是想起了大概——蒋威就是这起灭门案的凶手,当时前辈卢经武不肯草草结案,顶着压力追查,脱下警服后也不曾懈怠,直到失踪,或者说是被害。路从辜和应泊都感到为难的一点是,就算推测出卢经武已经被害,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眼下也许是一个突破口。   他不紧不慢地问:“所以,他们俩就结成同盟了?”   “以黑养商,需要保护伞,你们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裴江冷哼一声。   “赵玉良为什么要杀沈东升?”虽然早就有了推论,但路从辜还是想得到精确的口供来印证。   “龙德本来是赵玉良的弟弟赵玉生的产业,后来做大了,全国闻名,赵玉良在国企没吃饱,自然也想分一杯羹。”裴江慢慢道来,“但赵玉生比他想得狡猾,虽然借着国企的资源和人脉,但始终没让赵玉良插手,赵玉良有些心急了,就……”   路从辜续上他的话:“就诬陷赵玉生职务侵占等一系列罪名,把亲弟弟送进了监狱?而沈东升不愿跟赵玉良同流合污,所以惨遭灭门?”   裴江不置可否,只是说:“这些也是我听来的,不保真。据说本来没想杀人见血,只是吓吓他们,是蒋威那小子下手没轻重。”   “那马维山强/奸杀人案呢?也是赵陶二人的手笔?”   “那个时候赵玉良的势力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做事总要小心点,所以一直在保蒋威,花钱帮他办了零星犯的手续,让他别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谁能想到这小子在监狱里也不消停,杀了个女的,求赵玉良再捞他一把,巧的是赵玉良发现龙德之前的财务总监马维山也在这个村子里,马维山还给沈东升的案子作证过,说了些不利于赵玉良的话。赵玉良一想,刚好嫁祸给他,让他闭嘴,这事又找到了陶海澄的头上。”   他叹了口气,不知是惋惜什么:“陶海澄陆陆续续收了赵玉良不少钱,想收手也来不及了,只好又帮了一把。马维山也是被打怕了,没提起上诉,就这么蹲了十几年,偏偏碰上了应泊,给放出来了。”   “那……”路从辜终于提及了那个最想审的问题,“调查沈东升案的卢经武呢?你们应该知道他的去向吧?”   “卢经武?”裴江费劲地思索良久,“你说那个老警察?要是没记错,好像是我们弄死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路从辜心头,他开始庆幸卢安棠不在这里。裴江看不懂他的神情,自顾自说下去:   “最开始想过收买他,用女色,用钱,都试过了,没用,这人不当警察了还是不死心,迟早是个隐患。那时候蒋威也出狱了,对赵玉良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就想了一石二鸟的办法。”   接下来的事情经过,路从辜和应泊大体推理出了来龙去脉,因而他有些不忍再听下去,缓缓闭上眼睛。   “赵玉良给了蒋威一大笔钱,还准备了一辆车,要他跟着卢经武,找个机会做掉,再一把火烧了车,这样没人看得出尸体是谁,只查车牌号就会自然而然认为死的是蒋威,蒋威之前背的那些案子也就一笔勾销了。蒋威当然乐意,于是照做——”   “路队,这儿有市局的加急文件,需要您亲自签收一下。”   一声急匆匆的请示从门缝中传进来,是卢安棠的声音,审讯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卢安棠直接推门而入。路从辜脸色一白,想向裴江使眼神要他闭嘴,可已经来不及了,裴江就这么看着卢安棠,说出了后半句:   “……那天晚上,他把卢经武撞死之后抬到车上,一把火烧了。”   路从辜回过身,入目的是卢安棠剧烈颤抖的躯体。他嗫嚅着嘴唇请求说:   “小棠,你、你先出去……”   “你说的是真的?”卢安棠不为所动。   裴江别开眼不看她,也不言语。   路从辜向另一个民警努努下巴,扶着卢安棠的肩膀出了审讯室。他稍稍弯腰,匆匆忙忙地摸出一张卫生纸,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小棠,你听我说,我——”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卢安棠红着眼眶质问他。   “我……”路从辜张张嘴,到底只有一声叹息。他抬起头,把卢安棠拥进怀里,咬了咬牙坦白:   “是,从见到你第一天,我们就意识到卢警官……”   “那为什么不说啊?!”   “怎么说?死不见尸,就凭我一张嘴吗?”路从辜话说得强硬,语气却是柔软的,“我们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但也确实不清楚该怎么让你接受……毕竟,真相很残酷。”   见卢安棠不言语,他又收紧了臂弯:“原谅我好不好?振作起来,卢警官也不希望你难过。”   “可以。”卢安棠回抱住他,声音打颤,“不过,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答应你。”   “让我跟彗姐一起卧底。”卢安棠咬紧牙关,“她一个人太危险了。”   “不行……别再胡闹了!”路从辜不假思索地拒绝。卢安棠一把推开他:“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不就是下一个我爸爸吗?你们就真的一点都不怕?”   “还有,倩倩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答应过她要把她带出去,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她蹲下来,抱着膝头,“我不想做一个手足无措的局外人,我想跟你们并肩作战,哪怕是为此牺牲我也不在乎。”   她流泪仰头看着路从辜:“路队,我求你了,你就当……就当是满足我爸的一个遗愿好不好?”   路从辜半跪着,抚摸着她的头发,良久才苦笑道:“小棠,你还年轻,不明白生命的意义,牺牲总是说说容易。”   “就像你和我一样,我也有一个前辈,是刑侦支队的上一位队长,姓田。”他望向窗外,澄澈的阳光泽被大地,黑暗仿佛无处遁形,“两年前的一次行动,他亲自带队,我和肖恩都在。行动很顺利,但还有一个嫌疑人在负隅顽抗,而且手上有武器。就在我们聚起来讨论下一步战术时,一颗手榴弹被扔了过来,就在我脚边,田队下意识地扑了过来……”   闻言,卢安棠止住了啜泣:“路队……”   “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我而死的,甚至觉得现在的位子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路从辜凄然一笑,“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遗体,组织也没有为他举行追悼会,只在表彰大会上提了一句,一切从简。温队给我看过他的尸检照片,他的脸上被弹片划出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口子,整张脸,还有他的胸膛都被炸烂了……”   他的笑容变得愈发讽刺:“后来呢?我们抓到的人,要么是证据不足不起诉,要么因为是从犯被轻轻放下,主犯势力盘根错节,铲不动,一问起来,检察院的人都只会用‘这是规定’来搪塞我们。以至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这种牺牲到底有什么意义……谁在乎呢?上级拿他的功勋当做吹嘘的资本,敌人对他的坚守不屑一顾,而他的战友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过……”   沉默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坠在两人之间,越胀越大,压得人喘不过气。卢安棠挪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闷闷地问:   “可是路队,您说田队扑倒您的那一刻,想的是立功,还是救人?”   路从辜愣住了。   “那天,应老师跟我说,正义是条地平线,你追它就跑,可总要有人看着它赶路,不能丢了方向。”卢安棠把头枕在他肩上,接着说,“斗争不是为了胜利,那太功利了,斗争本身就是目的,正是对抗黑暗这件事定义了我们是谁,不是吗?”   路从辜沉吟半晌,突然笑出声:“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第一次有人点醒我。”   “组织没有给田队办追悼会,那我们就自己办嘛。”卢安棠顿了顿,“跟我爸爸一起。”   “案子结束后,我们会想办法安葬卢警官的。至于我的老队长,虽然不可思议,但我很确定——”路从辜摇摇头,唇边浮起一个笑,“他还活着。” 第76章 第 76 章   “嘶——”   应泊捶着额头坐起来, 他又是一夜未眠。后脑伤口的钝痛与偏头痛重合,一呼一吸之间都牵着神经颤动,让他的大脑几乎连最基本的生理反射都无法处理了。   他把手探进柜子里,摸出止痛药, 却失手把床头的空矿泉水瓶打落了。眼下还早, 值班的护士大概在补觉, 他不好意思打扰, 可又没办法自己下楼去买水,身上也没有手机, 他只好直接把药片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去。   生怕一粒不够, 他又吞了一粒, 而后颤巍巍地躺回床上, 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紧闭着眼等待止痛药起效。   好疼啊。他死死抓着床单, 手臂上青筋暴起。   疼得厉害时,他也迷迷糊糊地想过打开窗户跳下去, 不论死后还有怎样的轮回报应,至少断气的那一刻是安宁的, 什么痛苦都没有。很多时候死需要勇气, 活着也需要, 每每这时, 人总是习惯堆砌许多关于未来虚幻的想象来诱惑自己撑下去,全然不顾那些把自己压垮至此的苦难。   “你本来差一点就死成了。”应泊想,“可你现在还躺在这里,还要想想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   他抬起手,视线停留在横贯手腕的浅色的线条上, 那并不是人人都有的腕横纹,那是疤痕。他清晰地记得刀片划上去的感觉,最开始是凉,继而是火辣辣的刺痛,叫人本能地不敢再继续下去,可他咬咬牙,反倒狠狠一刀飞快地落下,暗红色的血很快流出来,浸透了周围的皮肤。   相当畅快。只可惜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生命随着血液流逝,最后脑袋一歪就不省人事。一觉醒来,伤口结痂了,仿佛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玩笑。   十三年过去,血痂剥落,疤痕也不再明显,用手表遮上谁都看不出来。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与疤痕同存的记忆始终未曾远去,也同样见不得人。   止痛药终于找到了病灶,开始起作用。应泊的神经放松下来,在晨曦中慢慢睡去,直到病房外来往人声渐盛,护士端着盘子进来。   “嘿,醒醒,换药了。”护士拍醒他。   应泊撑开眼皮,艰难地适应光线,涣散的瞳孔逐渐回缩,小声地叹了口气。护士扶着他坐起来,帮他拆头顶的纱布。   “能借您的手机用一下吗?我需要给家人报个平安。”应泊撑着头问。   虽然他昨晚已经托张继川向夏怀瑾说明情况,但转述难保不会遗漏信息,最好还是亲自谈谈。电话很快接通,他试探地呼唤:   “师父?”   “哥!”是夏卓尔的声音,“你怎么样了?我和老夏马上过去!”   “不用来,小伤而已。”应泊一怔,虚弱地笑笑,“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别耽误。”   “哎呀,你就别嘴硬了。”电话那边传来抖钥匙的声音,应泊甚至能想象到夏卓尔此刻的表情。她“噔噔噔”地跑下楼,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现在去给你买。”   “想吃……油条和豆腐脑。”应泊鬼使神差地说。   “就想吃这个?还有没有别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快点说。”   “没了。”应泊含笑,笑里却有点苦涩,“你们能来已经很好了。”   挂断电话,他对着通话记录发了好一会儿愣,护士唤他才回过神来:“我再发个信息,不好意思。”   他打开短信界面,信手输入一个电话号码,是他的母亲应丽娜。光标移到消息框,应泊手指悬在键盘上,踌躇了几分钟,只打出了一句“我住院了”。   “算了。”他摇摇头,又把文字和号码都删掉,手机还给护士。   虽然平日里应泊总是表现出一副对路从辜事事顺从的样子,但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宽容的养宠人和倔强的比格犬,细水长流的爱困不住向往自由的心。   不过,就算应泊悄无声息地从医院跑出来,让路从辜下班后在医院里上蹿下跳地找了他半个小时,警官先生气喘吁吁地回到家,看到一桌子好菜后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你都瘦了。”应泊是这么说的,“我想着提前出院,做点好吃的给你补一补,也给你个惊喜。”   所幸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应泊在家休息了几天,又回到了岗位。他不在的这几天,侯万征一个人挑着大梁,在二部既当爹又当妈,整个人累得像个佝偻的小老头。   电梯门开,应泊刚好同蹲在垃圾桶旁边抽烟的侯万征打了个照面。侯万征皱了皱眉,掐灭烟头:“这就回来了?再养两天呗。”   “不养了,回来接着拉磨。”应泊摇摇晃晃地走回办公室。侯万征跟在他后面,随手带上门,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上:“到底怎么出事的?我前几天怕刺激你,没好意思问。”   “就是……在那种地下车库,光线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再加上空旷,也什么都听不清。我当时又急,没怎么留心,等反应过来有人在跟踪我的时候,榔头已经砸过来了。”应泊倒了两杯水,压低声音说,“据说那个人从马维山翻案后就在盯着我了。”   “我还听说你被关进集装箱,送到船上去了,救援闹得还挺大。”   应泊来了兴致,笑眯眯地给他讲自己的遭遇:“挺好玩的。我碰上了个日本人,用英语跟他聊了好久,结果发现他会说中文……”   “打住。”侯万征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点起一根烟,拿应泊的陶瓷杯子当烟灰缸,“你少说这些,真折在上面就不好玩了。”   应泊死死地盯着他弹烟灰的手,周身杀气渐涨:“这是我跟我室友晚上去广场遛弯涂的杯子。”   “哎呀,你别小气。”侯万征只好抽回手,找了个空塑料瓶装烟灰,“我问你,你觉得这件事主谋是谁?”   他另一只手向天花板一指——楼上是陶海澄的办公室。   “说不好。”应泊耸耸肩,“我推测,应该不是他。他虽然忌惮我,但还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   他把那个憨态可掬的陶瓷杯子捧在手里,思索一会儿,问:“蔚然这几天……”   “还是照常,该干嘛干嘛。你的案子都分给其他人了,她工作量也小了很多,基本不用加班。”侯万征一顿,“就是我总觉得她好像在躲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   “直觉有时候很准,何况是你的直觉。”应泊笑意不减,“我知道了,下午亲自会一会。”   果然如侯万征所说,徐蔚然像条滑溜溜的鲶鱼,根本抓不到。明明上一秒还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发呆,等到应泊再回来,又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应泊不方便直接堵她,只好等下一次再碰运气。两个人在这栋大楼里打着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各有各的算盘。   应泊原本打算晚上直接回家休息的,这下也只好打消念头,等到晚上人少时再做打算。他点了份外卖,在路从辜的耳提面命中看卷,答应对方一定会早点回家。   一个单薄的影子从门口掠过,应泊警觉地抬头:   “蔚然?”   影子全身一震,停住了脚步:“师、师父,还不回去吗?”   应泊把外卖盒子收拾好,丢进垃圾桶,出门走到她身边:“你呢?怎么还不回家?我听川儿说你们今晚有约了。”   他上下打量徐蔚然一眼:“不会打算穿制服去约会吧?我都不这么干。”   “当然不会……”徐蔚然垂下眼。应泊看出她紧张,宽慰地笑笑:“时间还早,愿意赏脸陪我去天台走走吗?”   所谓的天台,就是连接大楼左半边和右半边的一个小小的平台,其上摆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花盆,都是干警们养在这里的。暮色像一滴蓝墨水洇湿了宣纸,从天际线晕染开来。钢筋森林的脊梁被将融未融的暮霭笼罩,玻璃幕墙折射出不刺眼的珠光,远远地能看清前方教堂尖顶上的铜钟。   在暮春与初夏的夹缝里,城市就是个精巧的走马灯。   应泊拎了两杯咖啡上来,递给徐蔚然一杯热的:“听老侯说,你也去参加大比武了?”   “嗯,改主意了,想试一试。”她半伏在围栏上,衬衫袖口随性地挽上去,露出一截小臂,“可能……跟那些厉害的同事比不了,但长长见识总是好的。”   “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应泊啜了一口咖啡,“……今天的半糖好甜,我不喜欢。”   “在控糖吗?”徐蔚然终于露出了一星半点不明显的笑意。应泊皱着眉头又咽了一口,嫌弃地撇嘴:“那倒没有,只是单纯不喜欢这种甜得发腻的味道。”   两人都没再出言,默契地保持沉默。末了,徐蔚然轻轻开口:“师父,你觉得入额值得吗?”   “怎么?现在就开始想入额的事了?”应泊打趣问。一般检察官助理需要做三年以上的司法辅助工作才能获得参加入额考试的资格,而能否入额还要看院里有没有足够的空位。如果名额都占满了,老人又不肯退,年轻人就得慢慢熬,很多熬到四十多岁也依然是助理。   某种意义上,“员额”两个字算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徐蔚然赧然地把碎发归到耳后:“我、我就问问。这段时间总听员额们抱怨压力大,我想,要是日子实在不好过,当一辈子助理也挺好的。”   “我知道,现在聊这些还为时过早,可人总得有个生活规划。跟张继川说再多,他也不了解,思来想去,最信任的还是师父你。你有足够多的经验,也愿意分享给我,更不会笑我杞人忧天。”   “如果你是我亲生的妹妹,我一定会阻止你入额,甚至还会替你另谋个不费力的出路。”应泊直视着她的双眼,“但现实是,你是我的徒弟,我没有立场替你做任何决定,能做的只有帮你把河里的石头都提前摸一遍,再告诉你哪一块是好的,哪一块要避开。”   “要是问我的感受,我只能说,大部分的工作内容我都不喜欢,这是实话。每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工作都会提前有个设想,我也一样。我当初设想的是每天威风凛凛地指控犯罪,可真穿上了这身制服,我才发现,我只是个端菜的,把公安做好的菜端给法院就好,而且每天除了端菜还得吹拉弹唱,只能从各种各样的调研、竞赛活动里挤出时间来办案子,案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指标,我不愿意,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是检察院,又不是文工团。”   “可是不愿意也没有办法,规矩就是这样的,哪怕没有写在刑事诉讼法里。上边要求你把形式上的花活做好,那你就得听话。在这行摸爬滚打久了就能发现,真正的敌人不是犯罪,而是那种……温水煮青蛙似的妥协。”   有些起风了,徐蔚然护着领口,沉默不语,应泊脱下外套帮她披上:“我只能说……先想想自己要什么吧。人各有命,有人想通过晋升满足权力欲,有人只想领死工资混日子,不能说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虽然我经常开玩笑说想去法警队,但法警就很好做吗?做咱们这行的,不论体制内体制外,热爱、责任心和成就感一样都不能少,纯粹的理想主义很难坚持下去,人没办法一直骗自己的。”   徐蔚然怔怔地站在原地,观察着应泊的神情:“如果我说……想成为和师父一样的人呢?”   应泊手上动作一停。他睫毛微微翕动,随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徐蔚然,语气玩味:“你真以为师父是什么好人吗?”   天际最后一抹酡红褪成鸽灰色,霓虹灯也在这个当口矜持地亮起来。应泊帮她整理好衣领,拍拍她的肩膀:   “去约会吧,穿暖一点,我也该回去见想见的人了。” 第77章 第 77 章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谨慎的, 我观察过了,附近没有人跟踪。”   地下车库里,应泊被路从辜紧紧拉着手腕,小心翼翼地对路从辜附耳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一次, 路从辜不敢再让应泊一个人来看望彤彤了。从下车开始, 他就像只警犬一样警惕地守在应泊旁边, 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阴暗处,闪身进了电梯。   “我上次就是在那里被偷袭的。”应泊还不忘给他指示位置, 结果喜提白眼一枚。   天气越来越热,应泊已经自动把他的春秋制服换成了浅蓝色短袖制服, 领带是深蓝色, 衬得人更显清爽挺拔。来到病房门口, 一众社区护工也在。二人像两个门神一般斜倚在门框上, 含笑看彤彤蹦跳着跟他们玩耍。孩子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原先皱巴巴的小脸也多了些肉,整个人都焕发了不少。   他们拍打着气球, 忽地窗外一阵风,把气球吹向门外, 应泊接了下来。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一面把气球抛回去, 一面向刘奕玲歪歪头, 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刘奕玲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把她交付给护工,自己起身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孩子爸爸还是不在吗?”应泊问。   “不在,这几天……也联系不上他。”刘奕玲勉强一笑。路从辜一手捻着眉心, 思索该怎么开口:   “您大概……也已经猜到我们想说些什么了吧?”   刘奕玲面上比纸糊的更脆弱的笑霎时有些撑不住了,她眼尾和嘴角都无力地向下撇,唇角颤抖着。应泊用眼神鼓励着她,轻声问:   “孩子失踪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良久的静默后,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哽咽,刘奕玲倚靠在墙边,缓缓道来:   “彤彤一直想去那座新建好的游乐园玩一天,但家里实在捉襟见肘,不管孩子怎么软磨硬泡,她爸爸就是不同意,我又是家庭主妇,没什么话语权……”   “但那一天他突然松了口,主动提出要带孩子去玩,我只当他是涨工资了,或者是得了什么奖金,也就没在意。毕竟之前他对孩子还是不错的,算得上是个好爸爸。可那天直到晚上九点他才回来,期间一直不接电话,我问他孩子呢,他支支吾吾地说送到别人家去过夜,盘问了好几遍他才承认,孩子丢了。”   种种行为都足够可疑,路从辜双眉紧蹙,问:“那你就一点怀疑过他吗?”   话音刚落,他就被应泊拉到身边,转头撞上应泊制止里还有些哀伤的眼神。刘奕玲脸上淌下泪痕,话语既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像是责备自己:“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我的生计,还有孩子的学费生活费都得依靠他……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可我不敢相信,如果是真的,那、那一切就都毁了……”   “在这之后,你发现其他异样了吗?”应泊一手虚虚揽着路从辜的腰,一手撑着下巴。   “我趁他睡着后,翻过他的手机。”刘奕玲揩去眼角的泪水,“发现他有几十笔不知道去向的支出,每一笔都在几千到几万不等,甚至还有很多网贷软件,我不敢看他借了多少……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听到这儿,应泊已经猜到了大概:“网赌?”   他一向是个相信直觉的人,从看到竺志强的第一眼,那人颓靡、麻木中又有一丝偏执的神情就让他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赌徒。如果说毒瘾对人的侵蚀是肉眼可见的躯体上的衰败,那赌瘾则是从劫持头脑的奖赏机制开始,一点点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在那种即时反馈的大起大落的情绪面前,没有几个人能抵抗。   一个公司职员,因为机缘巧合落入了网赌的泥淖越陷越深,窟窿越来越大,连网贷都堵不上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呢?   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丢在大街上就会被人虎视眈眈的孩子。   人们总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即便被亲生父亲亲手送进龙潭虎穴,那可怜的孩子依然会叫他一声“爸爸”。   “我现在开始怀疑他侵占过公司财产了,因为还不上,所以动了歪心思。”应泊习惯性地发散思维,“以前在三部办过的职务侵占案子里,很多都是拿去赌博了。”   “假设,假设真的是这样,是他把孩子卖给了人贩子。”路从辜这一回把话说得委婉了些,“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刘奕玲的声音又开始打颤,“我不知道……”   “以出卖为目的,为非法获利,把孩子交给买家,构成拐卖儿童罪,不因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而豁免。”应泊摆出了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如果您不愿意做这个证人,我们也不会强求,毕竟……还是太残酷了,不论对您还是对孩子来说。”   “我唯一想要请求您的是……”他稍稍屈腰,让自己和对方处于同一高度,“不管您的丈夫怎样乞求、悔过,都不要出具谅解书,这并非是出于一个检察官的角度,我只是怜悯您的孩子,她能依靠的只有您了。”   “我见过很多像您一样的女性,包括我自己的母亲。即便在丈夫那里受到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伤痛,却还是会被母职、妻职捆绑,被自己无用的慈悲裹挟,违心地一次次原谅对方,直到为了那点沉没成本把自己和孩子这辈子的幸福都赔进去……”他又流露出那种对谁都温柔耐心的笑容,两眼弯弯,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您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这是应泊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母亲,路从辜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由得开始联想,怎样的经历会让应泊对母亲产生这样的评价呢?可他又答应过应泊,在四个月后的那封邮件到来前什么都不要问,眼下也只好把满腹的狐疑都重新安顿好,面上还得装傻。   “……我明白。”刘奕玲稍稍点头。应泊见状颇为满意地站直,望向病房内:“好,那我们也不多说了,您再考虑考虑。”   路从辜有时候控制不住地钦佩应泊,此人涉猎的领域实在有些过于广泛了,不仅能熬大夜跟张继川一起钻研新发售的游戏,就连翻花绳这种小游戏都能试上一试。路从辜皱着眉头看他跟彤彤用奇怪的咒语交流着,一时间也插不上话,只好悻悻地走到窗边,带上蓝牙耳机。   “头儿,上车了。”方彗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很顺利,他们没起疑,在跟那个诈骗小子谈价钱。”   “小棠呢?”   “我在这儿!”卢安棠同样小声地跟他打招呼。   在先前那个诈骗了路从辜几千块的犯罪嫌疑人的帮助下,两个作为诱饵的姑娘伪装成找工作的年轻女孩,成功与人贩子交接上,她们身上都戴着隐形摄像头和隐形耳机,方便记录整个交易过程。临出发前,卢安棠向路从辜重复了几十遍行动暗号和“我一定听从组织安排”,这才让路从辜勉强放松警惕。   两个姑娘都是齐耳短发,身上也有常年训练留下的肌肉痕迹。唯恐对方生疑,她们只好穿了宽松的长袖裙子盖住肌肉,还特意化了一个显白显瘦弱的妆容。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对方并没有搜身,没有发现方彗后腰上藏着的陶瓷刀片。   为了保证两个姑娘的人身安全,路从辜安排了三辆车跟踪保护,一旦打头的侦查车辆被发现,就立刻换下一辆顶上。   “师傅,咱们去哪儿啊?”方彗有意套话,给随时待命的其他人听。听声音,车前座似乎有一男一女,年纪都在45岁上下,两人用听不懂的方言交谈,听方彗这么一问,有些不耐地回答:“到了你就知道了。”   “哦,那您开稳一点。”方彗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后视镜,侦查员的车不远不近地咬在车后,“我妹妹有点晕车。”   病房里,应泊哄彤彤玩了一会儿,注意力又被路从辜吸引走了。他凑到窗边,取下一边耳机给自己戴上,中年男人大喇喇的声音随后钻入耳中:“小姑娘,哪里人啊?”   “本地人。”方彗爽朗一笑,“中专辍学了,打算尽早找个活干。”   “噢……”男人不再多问,专心开车。   “咱们现在是直接去干活吗?”方彗又问。   “不,还早。”前座的女人代为回答,“先带你们去验个身。”   “验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个词,路从辜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卢安棠趴在方彗身上,故意装傻问:“姐,验身是什么意思?”   “就是看你们合不合适,有没有什么病,没事,很快就好。”男人话音里有些诡异的轻快。路从辜把通话切给后车的侦查员,吩咐说:“跟紧了,不对劲。”   不久后一阵刹车声响起,方彗从车窗向外望去,喃喃地念出声:“平安宾馆?”   为什么要来宾馆?   还不等发问,那男人拉起手刹,解锁车门,示意卢安棠一个人下车,女人则留在副驾驶不动。方彗顿时有些慌神,想一起下车,却被男人一个眼神打住。她向车后望去,三辆侦查车都停在附近,等待命令。   乍一看,这也只是一家平平常常的小宾馆,连房卡都没有。男人在前台开了间房,叼起一根烟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打量卢安棠一眼。那赤裸的、肆无忌惮的眼神正像是一双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来回游走。卢安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问:   “304号房间?”她故意大声念出来,“叔叔,来这里做什么?”   “歇歇脚嘛。”男人打开房门,“进去坐坐,咱们先聊一聊,不要急。” 第78章 第 78 章   “小棠……”路从辜屏住呼吸, 随时准备指示民警们冲进去,“别慌,我在这儿。”   门锁咔哒落锁,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卢安棠环顾整个房间, 这里不过十几个平方, 窗帘全掩, 房间正中一张单人床, 床单上的霉点和烟头烫出的大洞清晰可见。   结合先前说的“验身”,这人的意图很明显了, 她不由得护紧了裙摆。中年男人倚在门边,点起一支烟, 冲着床努努下巴, 满脸皱纹随着笑容不断蠕动:“坐啊, 当自己家客厅。”   “我姐姐还在下面。”她坐在床沿, 双脚一前一后着地, 方便快速起身。男人的神情变得愈发放肆,用目光掀着她的裙摆:“她有她的去处, 不用担心。”   饶是卢安棠早就见识过相似的情景,可那阴冷黏腻的目光还是让她瑟缩了一下, 脊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她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调整藏在发丝里的微型摄像头, 让楼下的侦查车能将房间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听你姐姐说, 还不到二十岁?”男人指尖捏着烟头, 坐在她旁边,另一只手不老实地搁在她腿上。卢安棠尴尬地一笑,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嗯,快了。”   男人不仅不收手,还在她的腿上大肆摩挲起来:“那一定是还没开过苞了?”   “什、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卢安棠的假笑变得更加难看。她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床头柜上, 可男人还在逼近,手指已经勾着她的衣服扣子:“早晚的事,与其便宜别人,不如让叔叔好好疼疼……”   卢安棠极力控制着自己一片空白的大脑,目光瞥见左手边的浴室,心里有了主意。她突然捂住嘴干呕,含住一口痰吐在男人身上,在对方愣神的刹那闪身钻进浴室:   “叔叔,我晕车……”   紧接着,她迅速打开花洒,背靠着瓷砖快速敲打耳机:两长一短,这是行动暗号。那男人也迅速反应过来,追到浴室门口,门被踹得砰砰作响:“臭婊子,敢耍花样!”   这道木门坚持不了多久。卢安棠在男人破门而入的一瞬间抓起漱口杯砸向镜子,被男人揪住头发往马桶方向拖拽,垂落的手正从碎裂的镜框上掰下尖锐的玻璃片。   “装什么清纯,臭婊子!”   另一边,路从辜听着耳机里传来的震响,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打草惊蛇,一声令下,埋伏的侦查员立刻行动。前台坐班的服务生愣愣地看着一群大汉拎着警棍拥上楼梯,隔着两层楼都能听见他们踹开门的巨响和怒吼:   “警察!抱头蹲下!”   不过,他们看到的是这样一幕:湿发贴在额角的少女跨坐在歹徒背上,用浴帘绳将人捆成了粽子,手上还攥着冒寒光的玻璃片。   “你再挣扎一下,玻璃就会割断你的喉咙。”她的声音冷静得不似二十岁的实习生,“别想耍花招。”   随后,她转向浴室外大眼瞪小眼的民警们,又变成了嬉皮笑脸。   “不好意思啊。”她挠挠后脑,“又把人家房子拆了,你看这事儿闹的,让路队打个报告吧……”   另一边,应泊面色依然凝重。他一面拍打着彤彤的后背哄她睡觉,一面放大耳机音量:“方彗被带走了。”   在男人将卢安棠带上宾馆后,副驾驶上的女人从后视镜里瞥了方彗一眼,随后打了个电话,从宾馆里叫出另一个年轻男人,再一次锁上车门,启动车辆。   方彗死死盯着那年轻男人,此人戴着一副劳保手套,生得圆头圆脑,耳垂格外肥厚,其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暗色胎记,与牵线的嫌疑人供述中的上线特征完全吻合。   “咱们这是……”她撑出笑脸问。   男人不答,只是丢给她一瓶矿泉水:“天热,姑娘喝点水。”   “不能喝。”应泊低声提醒。怀里的彤彤今天也格外焦躁,怎么也睡不着,趴在他肩上不停乱动。方彗把大拇指按在瓶盖上,似乎摸到了一个针眼大的小洞,她自然猜到水里很可能有猫腻,可前座的男人一直在通过后视镜盯着她,分明是要看着她把水喝下去的意思。   “这水……味道有点怪啊,喝了不会拉肚子吧?”她似笑非笑地推辞。   “噢,可能是放久了。”男人依然不肯放过她,“没关系,水而已,不会喝出问题的。”   没办法了,演也得演出来。她将瓶口轻触下唇,假装喝得急被呛到,借着抬手捂嘴的动作让矿泉水顺着嘴角滑入袖口,又刻意让喉结滚动幅度夸张,睫毛却始终垂着,避免与镜中反射的视线交汇。   好在男人看得不真切,没有起疑,喉间发出满意的喟叹,像是屠夫看着待宰的羔羊自己走进笼子。车辆还在行进,只有一辆侦查车在跟踪,方彗数着自己的心跳默默计算药效发作时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手撑着额头,顺势歪倒在车门上。微抬眼皮,瞥见司机戴着手套的手正伸向自己裙摆,她立即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   “操,这么快就晕了?”男人粗暴地拍拍她的面颊,带起令人作呕的烟熏和腐臭味,“这批货可比上回带劲儿。”   “要不是赶时间,我也想玩玩。”他哂笑着转向副驾驶的女人,“不是说有两个吗?那一个呢?”   女人似乎不愿多谈:“……老王说他要玩。”   “嫌你老了,皮松了,不好玩。”男人嘻嘻哈哈地,“姐,你真大方,亲手搜罗年轻小姑娘送到自己老公床上,要是我老婆也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   “开你的车。”女人语气更生硬了。   方彗把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用头发盖住脸,避免两人发现自己是在装晕,她把手附在耳边敲击,一长两短,这是告诉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顺便用藏在发丝里的摄像头记录沿途特征。车辆缓缓远离市中心,向着郊区城中村而去,沿途建筑渐次稀落,同方向的车辆也越来越少——这也就意味着侦查车暴露的风险越来越大。   所幸车辆最终平稳停下,方彗保持着昏迷的姿势,大气也不敢出。年轻男人走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个麻袋,粗暴地套在她身上。方彗将计就计蜷成婴儿姿势,手摸向了后腰的刀片,又向下塞了塞。   即便隔着一层麻袋,她也能感受到从室外被拖到室内时那种天色骤暗的茫然。屋子里满是尘土的味道,男人两手拉着她的脚踝,把她拖到楼梯向下走,后背被台阶硌得生疼,她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终于,只听一声铁门的吱嘎响动,她被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随后铁门又被重重关上。方彗暂且没有爬起来,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动静,这里并不空旷,也算不上寂静,隐约有铁链碰撞的声响,混杂着此起彼伏的抽泣。   “有人?”她既是惊叹,又是提醒耳机另一边的人们。   脚步声彻底消失,方彗扒开麻袋裂缝,入目是一片昏暗。这里大概是一间地下室,总共不到三十见方的狭窄空间里,密密麻麻挤了约莫二十多个女孩。她们用一种胆怯又关怀的眼神盯着她看,却没有一个人敢凑上前。   地下室本来就逼仄,这些女孩却执拗地挤在一起,仿佛能借彼此的体温取暖。方彗很快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向天花板,角落果然有一个监控摄像头,红灯在有规律地闪烁,每隔十秒就半圈。她借着翻身的动作,将陶瓷刀从后腰抽出来揣进袖口,压低声音汇报说:   “地下二层,右手边第三个房间,里面都是被非法拘禁的女孩。”她环顾一圈,接着说,“光线不太好,但能确认整个房间都是蓝白色的瓷砖。”   “蓝白色瓷砖?”应泊立刻追问。他毫不客气地摸出路从辜的手机,打开短视频软件,切换账号,在先前那个嫌疑人发布的视频中快速搜寻,最终找到一个视频,背景同样是蓝白色瓷砖。   路从辜暗叹了一声这人记性真好,刚要说些什么,应泊怀里的彤彤刚好也瞥见了屏幕,竟然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尖叫。   “彤彤?”应泊放下手机,安抚着孩子,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刚刚的画面,彤彤见过吗?”   彤彤把脸蛋埋在他颈窝里,眼泪鼻涕全都蹭到了他的制服上,啜泣着呓语:   “红、红……”   “红……?”应泊茫然地重复她的话,随即神经猛地一颤:   “你想说……红楼?”   此话一出,彤彤哭得更凶了,显然应泊说中了。他和路从辜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对方彗说:“你现在就在红楼!”   “红楼?”方彗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泽龙的老巢?”   她一把掀开罩在身上的麻袋,挪到那些女孩旁边。生怕她们尖叫引来其他人,她抽出陶瓷刀,虚虚地抵在一个女孩颈侧:“别喊,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被逼问的女孩瑟瑟发抖,“我们是被红姐丢下的……”   “红姐?于泽龙的老婆曹可红吗?”得到了线索,方彗也不忍再吓唬她们,稍稍收回刀刃,“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不知道……他们早跑了。”女孩连忙摇头,“……我们已经很多天没有东西吃了。”   还是来晚了一步。她叹了口气,半跪在地请示问:“头儿,应检,怎么办?”   “收网吧。”路从辜揉捏着眉心,“一大队,包围红楼,从上到下搜一遍。” 第79章 第 79 章   “鸿图大楼?”   路从辜低头看着此处的定位名称, 只一瞬就明白了“红楼”这个名字的由来——与颜色、习俗都没太大关系,他们过去的侦查思路太复杂了,只是一个简称而已。   红楼,鸿图大楼……现在想想, 像一个笑话一样。   警车在楼前排成一列, 算是刑侦支队少有的全员出警。收网行动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五分钟, 侦查员冲进拘禁女孩们的地下室时, 方彗正警惕地举着陶瓷刀,悍然将女孩们护在身后。   “是警察!”其中一个女孩当即痛哭失声, “有救了……有救了……”   经历过前面两次招待所和儿童福利院的搜查后,平心而论, 路从辜实在有点发怵了, 每一次都是对认知的挑战和颠覆。应泊也没有踏入的意思, 他和三两个社工守在车门外, 拿一包葡萄味软糖逗弄着后座上的彤彤。   他们征得了孩子母亲同意, 带彤彤来辨认现场,但又担心会引起孩子的应激反应, 需要提前做好铺垫工作。出发前,应泊特意跑了趟医院附近的商场, 按照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的审美给孩子买了件蓬蓬裙和一双水晶鞋。彤彤很开心, 穿上后一个劲儿地转圈, 脸蛋重新染上天真的光彩。   应泊自然考虑过彤彤证词的必要性:且不谈她作为一个孩子言词证据的可信度, 既然红楼里也有其他被害人,也就不必强求从孩子口中问出什么了。可暂时还不能确定那些被害人是不是于泽龙和曹可红留下的烟雾弹,目前最可信的只有这个童言无忌的孩子。   又一次回到这个充满噩梦的地狱,孩子打着颤,紧紧抱着怀里那个任倩送给她的兔子玩偶。应泊慢慢蹲成与孩子平视的高度, 任由孩子把他的制服领带紧紧攥在掌心。   “彤彤,叔叔可能需要你……帮个忙。”应泊艰难地开口,嗓音有些难为情的滞涩,“叔叔知道你害怕,但……”   彤彤低着头不说话。技术人员捧着物证箱经过,她又开始发抖。应泊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块糖,塑料糖纸在掌心窸窣作响,岔开话题:   “猜猜是什么颜色?”   “紫色。”声音细若蚊蚋。一旁的护工将糖纸折成蝴蝶状,别在兔子玩偶的耳朵上。应泊感觉到抓着自己领带的小手松了些,便笑着说:“我们彤彤比天气预报还准呢。”   “叔叔有个妹妹,我们有着不同的爸爸妈妈,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比彤彤还要小一点,瘦瘦小小的。”应泊夸张地比划着,“每次打雷,她都害怕得直往我怀里钻,我跟她说,每打一次雷,就说明宝贝又长大了一点,等到宝贝不再害怕打雷的时候,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女孩了。”   “彤彤就不怕打雷……”彤彤的声音稍大了些。   “哦?那彤彤比叔叔想得还要勇敢。”应泊笑眼弯弯地。数米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应泊用身体挡住孩子的视线,她却突然指向大楼深处:   “她们……都还在里面吗?”   “嗯。”应泊点点头,“我们需要彤彤做向导,把她们救出来。”   孩子的小手握成拳头,似乎在给自己打气。应泊用手帮她打理着碎发,说:“彤彤不怕,里面都是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   “对了。”他把自己的检徽从左胸取下,别在彤彤的裙子上,“有了这个,什么坏人都不会再欺负彤彤了。”   “我要进去。”孩子说,“我要跟你一起进去。”   应泊稳稳地将她托在怀里,向路从辜微微颔首致意。路从辜原本就在举棋不定,见应泊打定主意,忙叫住他:   “等等,我也跟你一起进去。”   就这样,应泊怀里抱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步履维艰地走进这座牢笼。   但,倘若不先入为主地获知这里是个卖/淫/窝点的话,还真看不出来。鸿图大楼内部并不像先前的现场那般狰狞,除去楼梯上落下的一层灰,昭示着早已人去楼空,定睛一看,这里完全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应泊茫然无措地站住,视线扫过每一寸砖瓦。每一层的穹顶都绘着壁画,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被完整复刻在金箔上,女神慵懒的胴体俯瞰着下方所有或窘迫、或贪婪的眼神。头顶的水晶吊灯不复明亮,发出风铃般的碎响,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连扶手都是鎏金的。   “上一次看到这么铺张浪费的装修……”他喃喃道,“还是在嘉朗家里。”   “那个大棍子是看守叔叔的,他们每天都会守在门口,但是大家都睡着后他们就会换一换。”彤彤一手搂着应泊的脖颈,另一手指点着大楼里的事物。   “他们会打人吗?”应泊问。   “不会,从来没打过。”彤彤笃定地回答,“但是大家都不会跑。”   行至三楼,彤彤的战栗变得更加剧烈。应泊抚摸着她的后脑,又将她抱得更紧:“我在这里,别害怕……”   脚下踩的是丝绒地毯,绒毛里还散落着钻石耳钉。推开眼前包着也许是鳄鱼皮的门,八面镜子将空荡的大厅切割开来,每一面都正对正中一张约有三米宽的大床,两角的床柱上各缠绕着丝绸束带,束带末端甚至缀着一枚祖母绿吊坠,下方却焊着拇指粗的钢环——想来是用来束缚女孩们,以供享乐的。   彤彤渐渐压抑不住哭声,像是害怕被抛弃一样,四肢都死死挂在应泊身上:“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彤彤已经很勇敢了……”应泊帮她擦去泪痕,“大声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有个客人叔叔跟我说,把脚伸进那个圈圈里,就像天鹅的脖子,很好看。”她声嘶力竭地尖叫,“好痛,好痛……”   应泊轻拍着她的后背,顿时有些不忍再听下去,彤彤腿上的伤大概就是这么落下的。路从辜背对着两人,却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两只手都握成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绕过这座大厅,后面则是女孩们平日里休息的房间。十多张雕花的上下铺铁床并列排开,每张床头都垂着暗红天鹅绒帷幔,另一侧是梳妆台和一个镶满水晶的衣柜,里面挂着二十多套不同风格的蕾丝睡衣,每一件的腰封内侧都用金线绣着女孩们的编号。   “没有客人的时候大家会叫名字,有客人的时候,红姨就会用编号叫我们。”彤彤说,“我是13号。”   “走吧。”路从辜突然出声,“女孩们在下面。”   地下则完全是与上方截然相反的景象。所有被控制起来的犯罪嫌疑人排成两列,抱头蹲在地上。据他们供述,区别于其他窝点,鸿图大楼则仅面向官员权贵,所以高度保密。   二人按照方彗给出的位置找到对应房间,那二十多个姑娘吃着警方临时准备的食物,眼泪止不住地流。   与彼时刚逃离魔窟的彤彤不同,她们除了多日饥饿导致的面黄肌瘦外,身上都没有明显外伤,甚至看得出是精心挑选和保养过的,一如笼中的金丝雀。   “彤彤……”   其中一个注意到应泊怀里的孩子,才稍稍安定下来的神色又是大变,而后失声尖叫,仿佛见了鬼一样。应泊蹙着眉头看看彤彤,又看看那女孩,想不明白缘由,便将彤彤交给路从辜,缓步走到女孩面前:   “冷静一下,已经没事了。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会……”   “任倩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女孩自顾自喊叫着,开始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你要索就去索龙哥的命,不要来索我的命!我也是没办法!”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来由。应泊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女孩,忽地想起路从辜膝盖受伤的那一天,嫌疑人在讯问中提及任倩是被人出卖才导致出逃计划失败的。   如果是这样,那眼前这个女孩,就是把任倩的计划暴露给于泽龙和曹可红的那个人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应泊轻轻地问,“她逃出去了,不也能把你们救出去吗?”   女孩抬起头,两眼通红,像是一只发狂的野兽:“我恨她!因为我恨她!”   “我恨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恨她一来就把龙哥对我的宠爱都抢走了!”她伸出手,近乎疯魔地历数着,“她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去接客,连吃的都比我们好,不接客的时候龙哥只要她一个人陪着睡觉,我们还得伺候他们……凭什么?我也想要,凭什么不能给我?”   已经完全被异化了,应泊想。她争的真的是一个男人的宠爱吗?或许也不是。只不过,当这个男人的宠爱物化为可感知的权力和规则,垄断了获取生存资源的唯一途径,还能使得被压迫者短暂转变为压迫者时,女孩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把这种求生的本能扭曲成爱了。   一面是被迫出卖肉身换取生存资源的痛苦,一面是被纸醉金迷浸泡侵蚀的迷惘——即便不需要暴力,这些女孩也会被欲望的糖衣炮弹困在这里,就像《第一炉香》中用自己的血肉和爱供养乔琪乔的葛薇龙,看似有退路,实则完全没得选。   “鸿图大楼”,多么应景的名字,吸着被害人的血和精神,供养于泽龙一个人的壮志鸿图。   也许任倩也想过放弃吧,好吃好喝地做一只金丝雀有什么不好?就算逃出去了,难道在外面打拼,为了一个月薪三四千的工作累死累活就一定比现在强吗?   可总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她决不允许自己向欲望的深渊坠落,哪怕外面的天空满是阴翳。   “任倩还没死,我们也在找她。你有错,但罪魁祸首不是你。”应泊踌躇许久,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安慰女孩,“我们想问的是,关于于泽龙和曹可红的去向,以及所有来过这栋大楼的官员信息。” 第80章 第 80 章   “她是把床单结成绳索, 翻窗户出去的。她之前犹豫了很久,知道一旦被抓必死无疑,可那天晚上,领导们喝醉了, 把孩子玩得没人样, 龙哥又不肯找医生来看, 她忍不下去了, 才下定决心逃出去。”   被拘禁的女孩们你一言我一语,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真相。原本对于任倩要出逃这件事, 所有人都保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要是她成功了, 也许能回来救出所有人——毕竟她不是没成功过;要是没成功, 大家就装作不知道, 也能避免引火上身。   可偏偏出了岔子。   “三楼不高, 每一层还都有阳台, 她先把孩子放下去,自己再慢慢往下滑。那天晚上人多, 也吵闹,所以没人注意到她。”   她一路逃到建筑废墟, 在那辆粉红色的富康车如鬼魅般出现后, 决定弃大保小, 用自己引开追踪者的注意, 希冀上天保佑,能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   “她们都是被于泽龙从各个窝点选出来的。”方彗处理好拖行中摩擦出的挫伤,一边系执勤服扣子,一边活动着脖颈,“因为要招待权贵, 所以必须保持细皮嫩肉。跑的时候来不及带上她们,就关在地下,让手下们想办法处理掉。手下们也得想办法吃饭,所以拐卖的生意没停过,照常继续。”   “任倩的位置问出来了,被卖进了西南部的深山。”路从辜关上审讯室的门,“我得给局长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跨省协作的事。”   那些出入红楼的官员藏得再深,身份也难免被枕边的女孩们探知一二,路从辜和应泊亲自且秘密整理出了一个名单,仅仅一个小时,上面的人员已经足够他们心惊肉跳了。级别并不局限于望海市内,拔出萝卜带出泥,必定是一场地震。   “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可能要输了。”队长办公室里,应泊双手掩面。   路从辜坐在他对面,无意识地用笔在名单上画着圈,也只觉无处下手。   关于于曹夫妇二人去向,女孩们却一概不知,这也合理,事关身家性命,两个亡命徒自然要守口如瓶。但应泊摆弄着他的新手机,稍稍掀起眼皮,好整以暇地问:   “我记得……于泽龙是岭南人?有点宗教信仰的。”   路从辜默认,等他接着说下去。   “听他手下人说,他有个宝贝儿子死在望海市?在城郊买了块单独的墓地,年年都会找道士去做法。”应泊悠悠道,“放出消息,就说……政府征用那块地,要掘坟了。”   路从辜眼睛转了一圈,大略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失笑问:   “又要钓鱼?拿死人开刀,有点太毒了吧?”   “万一有用呢?”应泊耸耸肩,“我又不是第一次被骂歹毒了。”   在市局牵头下,跨省协作推进得非常顺利,电话里,当地公安机关的态度相当配合,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说话听不懂了。路从辜皱着眉头听电话那边絮絮叨叨,为难地“啧”了一声:   “还是挂了吧,见了面再详谈。”   随后,他看向为了腾出时间出差,拼命处理其他工作的应泊,清了清嗓子才说:   “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应泊差点一蹦三尺高。   路从辜敲了敲后脑,意义不言而喻:“很危险。你知道,从那种地方抢人,很容易……爆发警/民/冲/突,我不一定顾得上保护你。”   “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伤。”应泊急急地半蹲在他面前,拨开后脑的头发,把伤口给他看,“大不了不跟你们进山就是了,可你不能剥夺我作为专案组另一名指挥的权限,用完就扔。”   这一招似乎不大管用,路从辜不为所动,只是顺便揉了揉应泊毛茸茸的脑袋,在yes or no中选择了or。应泊还不死心,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耍赖也似地抱着他摇晃:   “求求你了,大不了我回来之后就跟你学格斗技巧,行了吧?”   正中下怀。路从辜一下子变了态度,回抱住应泊,语气有微微的轻快:“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准叫苦叫累。”   继应检死谏路队长之后,同样的场景在应泊和徐蔚然身上又一次上演。徐蔚然挟审查报告以令员额,威逼对方带自己一起出差,不然这篇几万字的审查报告就得应泊自己写了。   应泊一摊手:“很危险。你知道,从那种地方抢人……”   “你就很能打吗?”徐蔚然反问,“去了不也一样是添乱?”   “嘿,你这孩子——”应泊气急败坏了。   考虑到行动需要速战速决,他们出行时没有带多少行李,算是轻装简行。一向见了车就打怵的张继川亲自开车把徐蔚然送到机场,两人在安检口执手相看泪眼,一时难舍难分。   肖恩咋舌问:“他俩一直这么黏糊吗?”   方彗摇摇头:“这谁知道。”   “那边海拔高,紫外线强,我知道你不爱涂防晒,所以分装成小包装放在换洗衣服的夹层里了,你每天换衣服就能看到。”张继川仔仔细细地叮嘱,“出门一定要记得喷防蚊虫的喷雾,现在天气热了,被山里的毒虫咬一口很痛的。”   “行啦,又不是不回来了。”应泊忍不住发牢骚,“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你从来没对我这么上心过。”   张继川冲他翻了个白眼:“咱俩很熟吗?”   飞机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将近下午五点,路从辜戴着耳机靠在窗边睡得酣甜,丝毫没察觉到飞机降落的颠簸。应泊坏心眼地捏住他的鼻尖,看他冷白肤色的脸颊一瞬间就憋出了红晕,忍不住笑出了声。   路从辜也不恼,或许是困得没心情打闹了,直接一脑袋栽进应泊怀里:“再让我睡一会儿,待会儿还要倒车。”   从飞机倒火车,再从火车倒大巴,大巴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他们赶在天黑前来到了负责迎接的公安机关辖地。暮色像一绺湿头发,黏在锈蚀的铁皮招牌上,向窗外看去,靛蓝漆字“仪州客运站”剥落得斑斑驳驳。   大巴开进客运站的院落,泊在月台边,应泊远远地望着那房檐上系的红绸带,在黄昏里招魂似的飘。   “我们到了。”他这一次没再胡闹,附在路从辜耳边轻声说,“外面下雨了。”   下车前还只是零星的雨滴,下车后却越发有壮大之势。应泊曾在南方停留过一段时间,知道春夏之交多阴雨,特意带了好几把伞,分给其余人。几人茫然地望向客运站外空空荡荡的山路,不由得一怔:   “不是说好派警车来接吗?”   “啧,没信号。”路从辜烦躁地拨了几通电话,都打不出去。明明刚下飞机时负责接待的副局长态度还相当殷勤,可真到了他们的地盘上,就撕开伪装变成甩手掌柜了。   同车的乘客陆陆续续离开客运站,最终只剩下他们几个,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在等待中渐渐焦灼起来。眼见着天色愈发黯淡,就在几人商量着自行离开想法子的时候,站外终于传来警车鸣笛声,随后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警服走进来,一张脸上挂满了笑,却在看见路从辜满是杀意的眼神后收起了龇着的牙。   看肩章上的警衔,这人大约就是副局长了。他赔着笑上前来,一番打量后敏锐地发现应泊和路从辜是头领,便首先向二人伸出手,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不会说普通话吗?”路从辜脸色更难看了。   “他说,他叫泽旺,是仪州自治县公安局副局长,车在路上出了问题,所以来晚了。”应泊代为翻译,同样向对方回以微笑,笑意却只浮在表面,“我读研时在这附近做过关于卖血和吸毒泛滥的调研,大致能听明白意思。”   “你读研那几年到底做过多少事?”路从辜顿时肃然起敬。   “数不清了,反正非常充实。”应泊也沾沾自喜起来,“我导师还劝我接着读博呢,可惜我急着赚钱,毕业后直接上班了。”   几个人被滂沱大雨浇透,钻上车后却也顾不上取暖。自从得知任倩去向后,所有的行动都是争分夺秒,他们不想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了岔子。泽旺副局长喋喋不休地说着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先回公安局歇脚,然后到城区吃顿饭,下榻的宾馆已经安排妥当,休息一晚再进山。   “打住。”路从辜连应泊的翻译都听不下去了,“马上召集人手,不能再耽搁了。”   再愚钝的人都能或多或少猜出对方有意拖延的意图:人口拐卖如此猖獗,必定有公安机关不作为的缘故,天黑后没法进山,也能为犯罪嫌疑人留出藏匿和销毁罪证的时间。但想要把案子办好,离不开当地公安的协助,明面上又不可能跟他们撕破脸。   泽旺面露难色:“这也不能急于一时,何况……因为下雨,三天前唯一的山路出现了塌方,根本进不去。”   “塌方?”应泊听了也是一愣,反复确认自己没听错,“你说山路塌方了?”   泽旺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说?”   “我们是今早收到通知的,那时你们已经出发了。”泽旺无奈回答。   “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塌方现场?”路从辜想的是,如果不算严重,就带少量人手上山。   拗不过他们,泽旺长长地叹了一声,调转车头又一次往山路开去。果然,进入山口不到三公里,原本蜿蜒的山路在半山腰被拦腰截断。塌方的山体一如被巨兽撕开的伤口,灰褐色的泥土裹挟着碎裂的岩石倾泻而下,将柏油路面彻底掩埋。断裂的护栏扭曲成狰狞的铁爪,半截悬空在百米深的悬崖边,随着山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泥浆混合着倒下的巨木横亘在路中央,直径半米的树干被连根拔起,根系上还粘着成团的碎石。几处残留的路面鼓起蛛网状的裂缝,浑浊的雨水顺着缝隙汩汩渗出,不断蚕食着摇摇欲坠的路基。警车被迫停在路障前,几人纷纷下车,涌到泥石与巨木前,齐齐犯了难。   暴雨尚不确定何时能停,又遇上如此严重的塌方,短时间内是不能大规模进山了。   “不……不对。”路从辜蹲下来,用手拨弄着塌方废墟,“路障泥土很新鲜,折断的树枝创面也没有氧化,不像是三天前形成的。”   “而且……”应泊低声接上他的话,“这么平整的切面,更像是人为制造的。” 第81章 第 81 章   看来是铁了心不想让他们发现村寨里的秘密。路从辜拍掉手掌沾上的泥土, 双手叉腰,惆怅地望着塌方,心里拿不定主意。明明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山里,也许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公里, 可他们就是没有办法。   暴雨依旧没有停息的意思, 即便塌方是人为造成的, 也难保不会引起后续的一系列蝴蝶效应。被困在半山腰上不去, 或者救出人了下不来,谁也料不到后续会发生什么。   远道而来还人生地不熟的一行人, 就是死在了这里,当地公安机关也大可推给天灾——死在泥石流里的干部早就不可计数了, 没有人会深究, 死了也是白死。   “如果我们今晚不突袭, 等到雨停就来不及了。强龙难压地头蛇, 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把任倩藏到哪里去, 直接丢下山崖都有可能。”应泊帮路从辜撑着伞,在泽旺靠近时收住了声。泽旺搓着手, 雨水扑了满脸,浸入纵横交错的皱纹里, 像是蒙了一层帘子, 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走吧, 路队长, 不急的,你们的生命安全最要紧,是不是呀?”   执法与司法者都是当地人,怎么会不明白这里是怎样的情况?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他们自认望海市地处皇城边缘, 算是先进的文明社会,可任倩第一次逃出红楼后,不还是会被警方亲手送回去吗?   就算根是烂的,也已经长进地下几公里,挖不出,撬不动,可整棵大树都仰仗着根系汲取养分,一旦插手必定伤筋动骨。除非一道从天而降的明雷,将树木劈开,才能看清里面腐烂的全貌。   三人在瓢泼大雨里默然对峙,泽旺似乎吃准了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始终好脾气地陪在旁边,只等他们自己想通了选择妥协。应泊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假如没出意外的话,他们早就把人救出来了。   他抬眼与路从辜对视片刻,无言之间达成了默契,沉声问:   “上山只有这一条路吗?”   “啊……是的。”泽旺先是迟疑,随后假笑着肯定,“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别的都上不去。”   然而,应泊翻译的话音才落,雨帘后,卢安棠冒着雨气势汹汹上前来,指着泽旺的鼻子:   “你放屁!”   她在应泊和路从辜身边站定,把手机照片出示给他们看:“应老师,路队,我刚刚在附近走了一圈,发现山口这里,沿着河流的方向有一条老猎道。我爸年轻时是军人,教过我如何在野外求生。他说猎人会在猎道上安置简易路标,比如砍掉树皮露出白痕,或者用石头堆叠标记方向,只要我们沿着猎道走,一定能找到村寨的。”   “那条猎道早就不能走了!”泽旺急忙反驳,“你也知道在河边,要是发了大水,谁都跑不了!”   “不,你先不用管我们的安全,你就告诉我,真的有一条猎道,对不对?”应泊端详着照片。画面中,猎道宽约五十公分,比两侧植被低十公分左右,且弯曲绕开树木,足够一个成年男性容身攀爬。此外,地势也较为平缓、视野开阔,其上满是落叶以及腐殖土,相对来说被大水快速冲垮的可能性不大。   主意打定,他把手机还给卢安棠,决然开口:“就这么定了,从猎道上山。”   泽旺张了张嘴,看了眼路从辜和他腰间的配枪,却也只能把话又咽回肚子里。应泊折返警车前,打开车门,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证件,塞进徐蔚然手里。   “师父,这……”   “我跟路队带方彗和小棠一起上山,你和肖恩下山。”他双手把住徐蔚然的肩膀,“肖恩身上有枪,反应也快,有他护着你,不会出危险。你们马上去找武警部队,只要肯来的都叫上,闹得越大越好!就说……我们被困在山上下不来了,需要支援抢救。”   徐蔚然大脑急速运转,马上明白这是目前最保险的方式,也不再啰嗦,定定地直视着应泊:“你们千万注意安全,不要跟村民硬碰硬。”   “会的。”应泊关上车门,又转向泽旺,高声道,“副局长,带个路吧?”   四个人里只有路从辜和方彗手里有枪,一人带了两个弹匣,泽旺来的时候就没想过上山,所以没有配枪。应泊一定要带上泽旺的原因,一是为了让他带路,二是一旦村民发生暴动,泽旺这个地头蛇可以成为助他们脱身的人质。   但眼前最严峻的问题还不是村民,深夜,暴雨,即便走在坦途上也要防着路滑,何况是山路?要是运气不好,撞上什么野兽毒蛇,情况就更糟糕了。   四比一,人数上占优,路从辜用衣袖擦着枪口,头也不抬地示意泽旺走在最前面。   暴雨几乎把伞面打烂。应泊首先庆幸他今天特意戴了隐形眼镜,不至于看不清山路,但马上一滴雨水渗进镜片与瞳孔之间的缝隙,让他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疼得泪水一个劲儿往外涌。手机手电筒的光束穿透雨帘,映出前方曲折的小径。卢安棠踉跄着踩进泥坑,被应泊一把拽住背包带拎了起来。   “哎,哎——”滞空感让卢安棠一愣,回头看见应泊的脸,惊叹道,“应老师,你还怪有劲的,在健身房只练胳膊不练腿吧?”   “又开始贫嘴了。”应泊摇摇头。   腐叶混着红泥没过鞋子,路从辜只觉小腿传来一阵古怪的,像是什么东西在蠕动的触感,停下来掀开裤管一看,一条蚂蟥正顺着小腿往上爬。他一个北方城市里的孩子,只在课本上见过蚂蟥,那种恶心感让他差点惊叫出声。方彗赶上来,用外套垫着把蚂蟥扯下来:   “别动……还好还好,没有咬人。”   走了不知多久,正当路从辜有些生疑时,队伍最后响起应泊的声音:   “从辜,枪可以上膛了。”   路从辜不明所以地看向应泊,应泊则向一旁的树干努努下巴。手机光束扫过树干上的十字刻痕,是应泊一路走来留心做的标记:“这孙子带我们兜了两圈了。”   还不待路从辜有所动作,泽旺像条泥鳅似的暴起想要遁走,被路从辜眼疾手快地抓住后领。路从辜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泽旺的耳廓钉进那棵树的树干:   “按照规定,第一枪是警告,再跑就打腿。”   他平举手枪,指向东边的崖口:“我看那里有栋水泥房,是不是目的地?”   泽旺瘫坐在泥水里,警服被泥泞染得不成样子。那一枪属实把他吓得不轻,他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口中不住地重复:“我不跑了,我不跑了……”   一行人连走带爬,终于绕到东边的崖口,两边各有一栋水泥房,之间挂了一条极有民族风情的缎带,显然这里就是村口了。   而村口后面,黑压压的不是夜色,刺目的也不是月光,而是围堵在村口的村民,还有他们手里的柴刀。   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   原本的计划是,夜里进村悄悄营救,哪怕真的要跟村民起冲突,他们也没法在深夜集结起大批人手,起码还在枪的威慑范围内。可眼前大约有几十口壮汉,甚至还牵出了几条狗,哪怕是整个刑警队一起上山,也很难镇压。   不成文的规矩是,只有在最紧要的关头,穷尽一切手段后才能对群众开枪,否则后续的一系列程序极其麻烦,还要面临处罚。   路从辜始终紧紧拽着泽旺的领口,见村民们没有退让的意思,便用臂弯死死勒住泽旺的脖颈,枪口正对他的太阳穴。   “告诉他们,警察办案,闲杂人等回避,不然按照共犯一并处置。”应泊从后踹了泽旺一脚,“别耍花招,我听得懂。”   泽旺双手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向村民们高喊。应泊其实只懂一点点当地语言,再复杂的就听不明白了,方才只是吓唬吓唬他。不过,看村民的表情,泽旺大概是按原意翻译的,最前面的几个壮汉放下手,把刀刃朝向地面,等待中间的老者做决定。   “那个是村主任。”泽旺颤抖着告诉他们,“也是我叔父。”   怪不得,原来是宗族统治。他不坦白还好,一下子把最关键的信息说了出来,路从辜更不可能放过他。只见老者向背后使了个眼神,一个年轻人立刻松手,一条狗旋即拖着绳子冲向他们。方彗抢在路从辜前面,一枪打在狗头上,狗登时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这狗很大可能是放出来测试他们到底敢不敢开枪的。枪声在雨中依然清晰,泽旺脆弱的精神防线又一次崩塌,他腿软得直接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地用当地语言大喊:   “让他们进去!快让他们进去!求求你们了!”   最后警告一般,路从辜抬手向天,又是一枪。   虽然村民们仗着人多势众,但还是没有人敢用自己的凡胎肉身和手上的冷兵器直接祭献热武器。老者拄着拐杖,重重地敲着地面,浑浊的眼睛在几人之间来来回回,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让出一条路。   “他、他们让开了,可以放我走了?”泽旺抓到了希望,抱着路从辜的大腿。然而,路从辜又一次把他拎起来,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挟持着他一起走入村中。   “别急。”应泊跟上来,“等我们平安下了山,论功行赏也有你一份。”   “根据嫌疑人的供述,他们是把任倩带到村口,再由买家自己领走。”方彗仍然警觉地观望着村民们的举动,“我们来晚了,他们一定已经把人藏起来了。” 第82章 第 82 章   “倩倩很聪明, 既然能想到在彤彤衣领上缝盲文求救的办法,那她一定会留记号给我们的。”卢安棠默默攥拳。她在墙根边摸了两根棍子,一根自己拿着,另一根递给应泊。   “真轮到咱俩动手的时候, 棍子也不管用了。”应泊接了下来, 失笑说。左右手里多了武器, 他用棍子重重顶了下泽旺的后腰:   “副局长, 你觉得他们会把人藏在哪里?”   “啊?我?我不知道……”泽旺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应泊轻蔑地笑笑,他原本一直担心自己一介书生可能会给路从辜添麻烦, 可现在这位副局长的表现甚至不如身负重伤在海上漂流的自己,他便也莫名地生出了一种优越感。   借着手机的光, 他们小心地环视着周遭的环境。雨渐有停歇的势头, 碉楼剪影戳在墨色天幕下, 表面浮着层薄霜似的月光。这村子民族风情的细节随处可见, 玛尼堆旁的老树蜷着枝桠, 光秃秃的指节间卡着片经幡残角,被夜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仿佛要抓住什么逃窜的魂灵似的。目光抛向更远处,雪山在月光下显了形, 银白的脊梁起伏如卧佛。   “我很早就想来这种地方旅行。”应泊有意无意地凑到路从辜旁边, “没想到能跟你一起, 还是通过这种方式。”   “任务结束后, 我们在附近逛一逛。”   方彗注意到了不寻常的地方:“这里似乎没什么女人和孩子呢。”   按理来说,这么大的动静,村里的妇女孩子应该点起灯守在家里。可他们走了约有五百米,路过了不下十户人家,屋内都是漆黑一片, 听不见半句人语,仿佛全村的人都被集结到了村口似的。   路过一扇漏风的木格窗,里面终于漏出了一星昏黄的灯火,忽明忽暗地舔着墙上褪色的莲花生大士像——那画像原是金箔勾的眉眼,如今被烟熏火燎得模糊不清,倒比白日里更像活着的菩萨。卢安棠望着那菩萨,越看越觉心慌,问道:“喂,你们这里没有什么把人骨人皮做成锅碗瓢盆的习俗吧?”   “我们……我们已经脱贫了,不做那种事了。”泽旺悻悻地。   身后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是村民们一直悄悄跟在后面,但不敢真的对他们动武。行至一户人家的后部,忽地一声碰撞的重响惊动了树上的鸟,几人神经猛地绷紧,朝声响的方向看去——原是一座牛棚,棚里老牛在焦躁地踢打着什么。   几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不过,以牛的脾气,似乎不大可能在深夜突然变得暴躁,除非是有什么激怒了它。想到这儿,路从辜又一次用枪指着泽旺的脑门,吩咐说:“你,过去探路。”   “又是我?”泽旺失声惊叫。可黑洞洞的枪口不会跟他讲道理,他用手抹掉脸上的泥水,壮了壮胆,蹒跚地走向牛棚。其余人等在外面,路从辜始终冷冷地注视着泽旺的一举一动,见他在牛棚里蹲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对天又是一枪警告。   泽旺跌坐在地,心都块跳出了嗓子眼,只能一下下拍着胸膛平复心情,远远地呼唤他们:   “你们过来看!”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慢慢靠近。老牛仍在不住发出躁动的鼻音,他们向着泽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老牛的食槽,已经被踢得缺了口。   不明白泽旺在卖什么关子,几人一同蹲下来,用手拨弄着食槽里的草料。老牛的蹄子时不时地落在应泊背上,踹得他五脏六腑生疼。他回过头看着泽旺,不耐烦道:“把牛按好了。”   说完,他又转回来。草料大概许多天都没有换过了,天气热,再加上连天阴雨,里面已经沤成了泥,发出刺鼻的腐烂气味。   怪不得老牛要发怒,干活还没饭吃,碗里只有馊饭。应泊曾有同学选调到贫困山区参与脱贫工作,回来后整个人老了十岁,在饭桌上跟他们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经历:有的群众会把下发用来干活的牛杀掉吃肉,导致脱贫工作根本进行不下去,或者刚脱贫又返贫;光棍则每天混吃等死,威逼干部给他发个老婆,不然别想让他配合工作。   应泊这样想着,不自觉地用手里的木棍搅动食槽。顶上的烂泥被他拨到一边,底下却并未如料想一般是木制的槽底,反倒出现了……一角衣服?   另外三人也被衣角吸引,把烂泥都清理出去,拎起那衣服抖开来看。尽管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但也能足够他们分辨出来,那是一件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明显不是这里的村民会穿在身上的。   “黄色的,连衣裙……”卢安棠瞪大了眼睛,“倩倩失踪那天不就是穿的这件衣服吗?”   终于有了些许线索,她惊喜地向周围张望着,高升呼唤:“倩倩!任倩!你在附近吗?我是小棠!我——”   她话没说完,顿觉后脑一阵劲风。她来不及反应,余光瞥见应泊瞳孔骤缩,抬手用木棍帮她挡下一击,木棍应声断裂。等她转过身,泽旺拎着一把柴刀,又一次对着应泊的脖颈劈下,却被路从辜一脚踹中腹部,整个人飞了出去,把牛棚砸出了个大洞。   夜还是太暗了,他们根本看不清泽旺摔在了哪里,只能勉强听声辨位。泽旺还没失去意识,在废墟中挣扎着爬了起来,从大洞中钻了出去,边跑边用当地语言高声喊叫。   “糟了。”路从辜把枪退膛,揣在腰侧,拉上应泊和卢安棠,向方彗使了个眼神,“走!”   身后的人声变得愈发嘈杂起来,没了人质,村民们更加有恃无恐,在泽旺的带领下喊打喊杀地追赶他们,分成好几路搜寻包抄。路从辜走在最前面探路,方彗负责殿后,她护着卢安棠,不时回身开枪示威,口中恨恨地骂道:   “要不是还有那么多规矩,我真想把这帮王八蛋都枪毙了!”   既然找到了任倩的衣服,说明任倩大概率就是被拐到了这家,要藏也不会藏得太远。几人仗着灵活机动,在夜色的掩护下四处奔走,跟村民们兜圈子。就在路从辜又一次拉着应泊起身,想要转换阵地时,应泊却挣开了他的手,快步挪到一处柴火堆旁边,两手上下摸索:   “还好,还好,没被雨淋湿……”   “你要干什么?”   应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是从泽旺身上搜出来的。他对着其余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下山之后,千万别说是我放的火。”   说着,他用打火机引燃柴火,滚滚黑烟立刻涌出飘散。随后,应泊俯身回到他们身边,一刻不敢多停留:“快走,也许能拖住他们。”   这一招果真有奇效,柴火堆很快被火光吞没,黑烟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原先喊打喊杀的声音逐渐转变成一片“着火了”的惊呼。几人趁机折返回发现任倩衣物的牛棚附近,却发现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牛棚旁边,竟然多了两个高壮的村民守着。   会是为了守任倩吗?   “现在,我要教你格斗第一节课,过肩摔。”路从辜一把搂着应泊的脖颈,低声说,“我倒数三二一,我们两个一起冲上去,左手扣住他们右手腕,右手屈肘穿过腋下,腰胯部带动身体转动把人放倒,然后照着脑袋砸拳头,听明白了吗?”   应泊试探着演示了一遍:“可以吗?”   “就是这样。”路从辜转向方彗,“拿好枪,随时警戒。”   三、二、一——两个人从阴影中冲出去,快步上前。村民的惊呼声噎在嗓子里,拳头却已经如雨点般落下来。不到一分钟,两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村民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   “不错。”路从辜夸奖道。他们把昏迷的村民拖到一边,用草料掩盖起来。也许是人都被火情吸引走的缘故,这里变得格外寂静。   也就是在寂静中,他们听见五米开外的地下,传来“咚咚”“咚咚”的敲击声。   来不及多想,他们把手机电筒朝向声源。只见那里欲盖弥彰地浮着一层新鲜的红土,底下铺着一层木板,声音正是从木板传出来的。卢安棠首先上前,身体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木板:   “倩倩?是你吗?”   这句话引得敲击声更加剧烈。众人都是先惊后喜,一齐拥上去,却又担心引来村民,没有开枪打烂木板,而是捡了块石头一下一下猛砸。好在木板强度不高,几下便被砸开一个洞,几人一同发力,把木板掰断,下方终于现出全貌。   这是一处地窖,也许是为了藏人,所以用木板钉死了。空气里浮动的腐臭让所有人喉头一紧,那是排泄物、血液与伤口脓液混合的气息。一个瘦得宛如骷髅的女孩赤/裸/身体仰面看着他们,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倩倩!”卢安棠下意识地翻身跳下,扑到女孩身边,将女孩抱在怀里,“我来了,我来了,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   她真的是任倩吗?这是其余三人的第一反应。虽然他们对可能出现的惨象早有心理预期,可理智又让他们实在不敢把眼前这个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人”与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女孩联系起来。任倩捂住脸,枯草般的头发间露出青紫交错的头皮,一双腿已经肿成紫茄子,一根生锈的铁链将她的脚踝锁在黑暗深处。   沿着铁链向深处望去,一个老鼠大小的黑影一闪而过,在看不见的角落发出吱吱的叫声。潮湿的水泥地上留着拖拽形成的血痕,像是一条条干涸的暗红溪流。   “救……命……”   声音气若游丝,却不是从任倩嘴里发出来的。他们抬眼望去,地窖边缘还有一个女人,她蜷缩在排泄物结块的草席上,同样被铁链栓了起来。方彗缓缓靠近她,最终两腿一软跌坐在她身旁。   如果说任倩还有个人样,这个女人则是被折磨得连人样都没有了。她向方彗艰难地举起手,手上十片指甲被全部拔除,烂得像是腐败的树根,手臂上布满烟头烫伤。   “我是警察……”方彗几乎是跪在她身边,声音打颤,“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而在地窖外,冲天火光映亮了半边穹顶,潮水般从山下涌上山头的巨响中,整座山仿佛都在颤抖。   是武警部队来了。 第83章 第 83 章   武警官兵发现他们的时候, 几个人正坐在地窖里,久久缓不过神来。天色已经渐亮,初升的太阳将阴暗和潮湿驱逐出去,官兵们赫然发现, 地窖的墙面上, 密密麻麻都是用血写成的“逃”字。   任倩在地窖打开后没多久便蜷在卢安棠怀里沉沉睡去了, 或许这是她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应泊脱下自己被暴雨浇得湿漉漉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颓然地坐下,用身体帮姑娘们挡住凌晨刺骨的风。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高原反应把脑子憋坏了, 竟然在雪山下的长天旷野中产生了一种无来由的空虚。人们总是热衷于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觐见神佛,殊不知神佛与魔鬼都只在心间。   每每这种时候, 他都会想起坠楼的马维山, 那红的、白的、黄的绞缠在一起的景象仿佛已经成了他的心魔。在目睹那件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都处于一种愧疚的心境下, 总是忍不住去想, 要是自己能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下来,真正地、设身处地地考虑考虑, 马维山是不是就不会走上绝路了?   你倒是做了英雄,可他们呢, 他们荒芜的人生并没有什么改变, 只不过成为了权力展示“正义胜利”的工具罢了。   “能用法律解决的事, 都是小事。”他曾经这么跟徐蔚然说过, “世界上多的是法律解决不了的事。”   除了任倩,另一个女孩也不是当地人,同样是被诱拐来的,比任倩还要早几年。因为来了之后总是想跑,村里的男人便合起伙来将她拴在地窖里, 此后谁都能进来随意地发泄兽/欲。   锁链连接处的墙面上留着十几道深深的抓痕,指甲碎片像贝壳般嵌在水泥里。官兵们用液压钳剪断铁链,将两个姑娘抱出地窖,抬上担架。卢安棠始终守在任倩身边,笑中带泪地絮絮说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   也许是看事情闹大了,当地公安也终于重视起来,被肖恩和徐蔚然火急火燎地拎上山。应泊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考虑,他深知公安基本都是本地人,容易被人情腐蚀,但武警大多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过来的,没有被收买的理由。   对于这些村民,当然不能一并处罚,只能抓几个情节严重的典型以儆效尤。应泊和路从辜扶着彼此爬出地窖,现在,什么定罪量刑他们都不想再管了,眼前最要紧的事是洗个澡倒头就睡。   然而,就在担架马上被抬上车时,人群里突然炸开尖厉的童音,三个浑身糊满泥巴的孩子从围观的群众中钻出来,最大的看上去不过五岁,最小的还挂着开裆裤。他们脏兮兮的手指抓住担架边缘,用当地语言哭喊着“阿妈”,沾着鼻涕的脸蛋蹭着女孩溃烂的小腿。   “阿妈!阿妈不要走!”   孩子的哭声听得揪心,路从辜本来靠在应泊身上小憩,又掀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应泊的目光却没停留在孩子身上,他望向人群中,两个民警中间,一个男人正蹲在磨盘边抽烟,两眼死死盯着担架上的女孩,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显然,是他唆使孩子们冲上去阻拦的。应泊很清楚,收买被拐卖妇女罪最高仅处三年有期徒刑,而法定最高刑不足五年的,追诉时效也仅仅只有五年,再加上司法实践中,收买罪的缓刑适用率远超其他暴力犯罪,这个男人很可能不会为收买行为付出任何代价。   有人以 “买鹦鹉判五年,买人判三年”的对比,尖锐批评刑罚体系的失衡,与之相对应的是从体系解释角度提出的不同观点:虽然收买行为本身刑期较低,但后续可能伴随的强/奸、非法拘禁等行为会被数罪并罚,实际量刑可能达到十年以上。   担架上的女孩突然剧烈抽搐,两手疯狂拍打担架,驱赶着三个孩子:“滚!滚开!”   她嘶哑的吼叫混着当地语言的脏话,也许是在多年非人的折磨中唯一的发泄方式。她溃烂的脚掌蹬在担架栏杆上,那五岁的女娃被踹得跌坐在地,却立刻爬回来死死抱住她的胳膊,挣扎间露出后颈暗红的烫伤疤痕——一个把女人当畜生看的“父亲”,怎么可能善待自己的孩子呢?   围观的人们抄着手,有人在抹眼泪,更多的人在用土话低声议论。应泊缓缓起身,走到担架旁边,轻轻拉开几个孩子:   “阿妈要治病,放她走吧。”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平心而论,他不想称呼这几个孩子为“孽种”,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们大概也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更不想做这个“孽种”。被残害的母亲逃出了大山,残害他人的父亲受到了惩戒,而这些孩子则会留在这里,听天由命地长大,再成为脓疮的一部分,重复上一辈的命运,就像一个轮回。   好累啊,应泊想,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好像辗转周折了这么久,做的都是无用功。他回到路从辜身边,扶起昏昏欲睡的人,钻进了车里。   任倩的身体状况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回到望海市,这也就给了几个人在当地停留游玩的机会。虽然大家都是一副兴致寥寥的样子,但也算走了个过场,把风景好的地点都串了一遍,拍了些照片。   “三、二、一——好了下一场,走。”   应泊戴着墨镜,守在帐篷旁边等着领洗好的照片。二十块钱一张,贵是贵了点,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下一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临行前一晚,仪州公安局非要在当地的酒楼举行一场饯行宴,几人推脱不下,只好答应,私下约定好只吃菜不喝酒,谁劝都不听。酒宴的排场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气派一点,桌上甚至还有新鲜的海虾海蟹。应泊实在觉得在这种场合闷头吃饭显得没出息,也不爱喝酒,便一边乐呵呵地帮路从辜剥虾拆螃蟹,一边跟饭桌上的其他人谈笑。   路从辜吃的速度甚至赶不上应泊剥的速度,只好逐个夹回应泊自己的盘子:“吃不下了,再吃要吐了。”   说是不喝酒,但气氛烘托到了顶点,再推脱就完全是不给人家面子了。不知是不是当地的酒更烈的缘故,两杯下肚,路从辜用手撑着额头,已经有些听不清应泊说话了。   肖恩倒是越战越勇,还气势汹汹地叫嚣着“再来”。   “还好吗?”应泊用湿巾擦干净手,把路从辜扶起来,“我扶你去卫生间。”   路从辜软着脚步跌撞到洗手池边漱口,意图冲去脑中弥漫的麻木感。应泊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替他轻轻顺着气,眉心随着那一声一声的哽塞越拧越紧:   “我不该让你喝酒的。”   路从辜低头捻着眉心,偷偷从镜子中觑了应泊一眼。为了彰显自己状态还不错,他忙直起身来,起得又太急,眼前一眩,又落回了应泊温热的怀抱。   他的下颏安静地抵在应泊的颈窝上,双臂也试探地抚上应泊的腰背:   “头有点晕,靠一会儿就好。”   应泊空了半晌,慢慢收紧臂弯:“想靠多久都没关系。”   肩上一声低低的笑,路从辜合着眼睛,在应泊的颈侧蹭了蹭红红的脸颊,不情不愿地说:“我们回去吧……”   “不想回——”   “应检!路队还撑得住吗?”   门外民警大着嗓子的断喝打断了应泊的话。应泊向路从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勾着唇回应道:   “他喝醉了,神志好像有些不太清楚了。”   “哎呀,用我进来看看嘛?”   “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路队好像不太高兴。”应泊盘算着三两句把人打发走,“没关系,我一个人能照顾他,不用担心了。”   民警也恰如其分地依着他的心思,迷迷糊糊地走远:“……那就托付给您了,领导还等着我呢。”   门内二人待他走远后齐齐舒了一口气。应泊歪头带笑地看着路从辜,沉默了一刻又齐齐一笑。   “听见了吗?他们把你托付给我了。”   路从辜也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跑吗?”应泊忽然来了主意,“我给他们几个发消息,让他们也找机会跑掉。”   “跑?不礼貌吧……”   “哎呀,最后一个晚上,你难道想浪费在酒桌上吗?”应泊皱起眉头,“明天就走了,等到回了家,谁认识谁啊?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跟他们打交道了。”   这话也有道理。路从辜赞同地点点头,抬腿就往外走:“好,那就听你的。”   小县城没什么夜生活,晚上九点,路上已经几乎没有来往的行人了。二人手牵手走在春末的星夜里,微凉的风挟着不知名花树的沁香恣意而来,私下蛩鸣起伏,却丝毫不觉聒噪。   “在想什么?”   “……想你在想什么。”   应泊轻笑:“我的心思有那么难猜?”   “你觉得呢?”   “或许吧……”应泊垂下眼去,“但你都猜不出来,我还挺委屈的。”   应泊这句话笑意轻而深沉,连带牵着路从辜手的力道也欲擒故纵地松了几分。路从辜心中一紧,趁着酒劲,还有些别的不知名的情绪,顺势一把将应泊抵在一侧的矮墙上:   “我还没委屈呢,你先委屈上了?”   应泊当然清楚他指代的是什么事,也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不占理,便乖顺地轻声说:   “那……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   两人之间的阴影掩住了漏下来的月光,路从辜低着头,良久才笑着继续说:   “再陪我喝点,我就原谅你。” 第84章 第 84 章   附近只剩唯一一家大型超市还在营业。冷藏柜前, 应泊举着两瓶梅子酒来回比划:“这个度数低,配上……”   “应老师怕醉啊?”路从辜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购物车里已经整齐码了三瓶酒和四瓶饮料,还有一盒草莓和柠檬。他们特意买了两个大号高脚杯,打赌谁先醉得不省人事, 输的人要接受惩罚——至于惩罚是什么, 由于是一时兴起, 两个人都没想好。   “你不怕醉, 那你就多喝点。”应泊最终还是选择了度数稍低的那一瓶,贴在路从辜脸上帮他降温, 然后才放进推车里。快到打烊的时间,收银台早就没有人排队了, 应泊却偏偏按住了购物车车把, 停在了收银柜台旁边的货架。   “那个……”他回过头想征询路从辜的意见, 对方却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柜台, 脸颊有可疑的红晕:   “这种事情不用问我。”   应泊哑然失笑, 把商品一件件移到收银台上:“我问的是口香糖,你脸红什么?”   五分钟后, 两个人从超市中出来,手里各拎着一个袋子, 袋中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玻璃碰撞声。   “伏特加、白朗姆、二锅头、橙汁、旺仔牛奶……”应泊清点着扫荡的战果, “怎么会有人放着酒桌上的茅台不喝, 非要喝旺仔兑二锅头呢?”   “我觉得旺仔比茅台好喝。”路从辜反唇相讥。   夜深了, 连出租车都不好打,所幸下榻的宾馆就在县政府旁边,算是城区中心,他们硬生生用双脚走了回去。很不巧的是,距离宾馆还有八百米的距离时, 毫无征兆的大雨忽然倾盆而下,两人拎着塑料袋在路灯下一路狂奔。   宾馆前台本来正低头刷着短视频,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便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两个被雨浇透的人类男性水鬼似的站在旋转门前,火急火燎地摸遍了全身:   “哎……房卡呢?”   房卡最后是在应泊的外套内袋里找到的,白天出门前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忘,晚上回来就统统丢在了脑后。最开始分配给他们的是一间双人标间,应泊借着“床太小晚上容易滚下去”的名义,找前台换了一间大床房。   路从辜擦着湿发从浴室走出来,浴袍系带在腰间松松垮垮地打了个结。房间有一扇全透明的推拉门,门外是个用落地窗封起来的的半圆形阳台。这里是二十三楼,向下可以俯瞰整个城区的夜景,落地窗将雨幕滤成了一道朦胧的银纱,颇有些“帘外雨潺潺”的意味。   应泊已经把房间里的小桌子搬到阳台,桌子两侧各铺了张地毯,桌面上十二种酒和饮料排成两路纵队。他盘腿坐下来,发梢湿漉漉的,滴落的水珠窝积在锁骨上:   “不管调成什么样,都必须喝下去。”   此话一出,说明接下来战况可能比较棘手了。路从辜笑吟吟地坐在他旁边,看他用吸管搅弄着杯中的不明液体,干脆直接夺过来一饮而尽。他把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一番,挑眉问:   “巧克力奶啤?”   “本来想放料酒的。”应泊用拇指帮他抹去唇角的酒渍,“第一轮先让你尝点甜头。”   “你下手倒是温柔。”路从辜毫不客气,打开一罐汽水,连同烈酒和牛奶一股脑倒进高脚杯里。应泊的目光却未曾顾及酒杯,始终清清浅浅地落在他身上,只在酒调成后瞥了一眼:   “……怎么调出絮状物了?”   杯中漂着一层白色的微粒,应泊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含着笑,豁出去了似的举起杯子,闭眼一口闷。   “味道还可以,真的。”酒的炽热滑过喉管,应泊差点被呛出眼泪,“就是有点辣……”   就算是度数不高的果酒或是啤酒,都是要慢慢品味,不能喝得太急。两个人抱着白啤混杂的酒杯,谁也不让谁,不论什么味道都照单全收,未过三巡,双方都已经尽显颓势。应泊垂着脑袋,上半身摇摇晃晃的,舌头疑似都捋不直了:   “喝不下了,真的喝不下了……”   “这就喝不下了?应老师也不太行啊……”路从辜凑近他,稍稍歪头,视线从他潮红的面颊一直下滑,发现他浴袍领口已经开到了小腹,便主动帮他拉了拉,重新给系带打结。   “别动……”应泊忽然伸出手,捧着路从辜的脸,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使得房间的灯光打过来形成错落有致的光影,“你这样很好看。”   “嗯,特别好看。”他从几个角度反复欣赏,又赞赏地点点头,打开手机,对着路从辜拍下一张照片,“我要保留下来……”   而后,他盯着手机屏幕,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记忆里,应泊似乎很少会流露出这样一面。他总是温和的、圆滑的、游刃有余且滴水不漏的,叫人遗忘了他也是个平凡人,忽略他其实一直在绷着弦度日,在刀尖上跳舞。   他会怯懦,会一时大意,紧绷的那根弦也会断。路从辜这样想着,慢慢摇晃高脚杯,杯中液体在灯光下泛着金色的流光:   “我还以为你酒量会比我好一点……”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了……”应泊仰倒在路从辜腿上,抬手想要触碰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脸,“所以后来几乎不喝酒,尤其不在人前喝。”   “为什么呢?”   “怕说胡话……”他翻了个身,鼻尖埋进路从辜的小腹,“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路从辜忍俊不禁,揉揉他的后脑:“知道了,小青龙。起来把酒喝完,还有这么多呢。”   “我不要喝了!”应泊耍赖似的坐起来。他突然抓过还剩半瓶的威士忌,故作高深地说:   “这样吧,我们两个对视,谁先笑了谁把酒喝光,敢不敢?”   “我不跟你赌。”路从辜手撑着地想站起来逃跑,却被应泊不由分说地拉回来,捏着下颌强行对视。说是对视,可两人之间仿佛被丝线牵引着,难以自制地拉近距离。   “……抖什么?”   “你也在抖。”路从辜狡黠地勾了勾嘴角,突然伸手挠应泊的腰窝。应泊猝不及防地泄出笑声,笑声里却丝毫没有输了的失落:   “好,愿赌服输。”   他拎起酒瓶,直接对瓶吹。路从辜像个监工,一滴都不许他漏下:“还有一点,都喝下去。”   还剩最后一口时,应泊却没急着喝下。他一把揽过路从辜的腰,两具滚烫的躯体紧紧贴在一起。   “你根本不明白我想干什么,你就是想喝死我……”他灌下酒,随后用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截断了交缠的粗喘,将含在口中的酒液全都渡了过去,“是不是?嗯?告诉我是不是?”   从一开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个人都在缠绵中喘不过气了,应泊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声音很轻:   “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跟别人这样?”   还没从那种被情/欲淹没的快感中缓过神来,路从辜本能地心下一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掩住应泊的嘴。   “不可以不在,不可以不可以。”他话说得俏皮轻快,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你要是不在了,我会想你的……”   “想我的时候可以去知网读我的论文。”应泊噗嗤一声笑了,“有我的硕论,研究网络犯罪的,工作后也发表了几篇不错的论文,我一生的精神财富都在上面了。”   应泊很多时候的思维方式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总是会在该正经的时候调情,该调情的时候又一本正经。路从辜跟他一起笑,笑够了,才把玩着他的睡袍系带说:   “真凄惨哦……一辈子只留下了几篇论文。”   “……凄惨?”应泊仿佛在咀嚼这两个字眼,“对哦,好像是有点凄惨。”   他又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声干涩,仿佛是硬挤出来的。路从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看向他时,却发现他眼眶红红的,瞳孔泛着水光,顿时一慌:   “怎么哭了?”   “没、没有……”应泊别开脸,用手背擦着眼角,“我没有哭。”   路从辜不信他的话,把他拥进怀里,口不择言地轻声安抚:“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我不太会说话……”   “跟你没有关系,别道歉,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应泊像个孩子一样抽噎着,“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人的一生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吗?”   路从辜微怔:“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最苦最难的时候,我发着高烧,口袋里只剩三十块钱,可债主还在催债。”应泊每说半句都要停一停,把哽咽压回去,“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算是个好人,我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他品行不端,但确实有点手段。十六岁那年,他拉着我喝酒,醉得东倒西歪,搂着我的脖子跟我说……‘应泊,你是我的儿子,你这辈子都没办法胜过我’。”   “说实话,我不甘心。一路走来我见过太多人,他们家世比我干净,天赋比我出色,只需要勾勾手指,世界就会把一切捧到他们面前。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呕心沥血只为跟几千人几万人争一个月薪五千块的工作,读书的时候说要做正义的殉道者,可走上社会只配从最低级的工作做起,连接送带教的孩子上下学都要看脸色。尤其目睹那些人明明已经吃尽了时代和命运的好处,却还不知足,非要把其他好好过日子的人逼上绝路之后,我很愤怒。不仅是为受害者,而是我知道,就算我已经站在了与他们平等的高度,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些人刀俎下的鱼肉。”   他的啜泣渐渐变成含着悲凉的叹息。路从辜默然听着,想说什么,却只觉惆怅。   “应泊,这些话不许跟别人说。”路从辜与他额头相抵,“只许跟我说,知道吗?” 第85章 第 85 章   应泊的“毒计”并没有钓出于泽龙本人。再深沉的亲情和虔诚的信仰都敌不过伏法的恐惧, 于泽龙不肯冒这个险暴露自己,却又真的害怕爱子的坟墓被掘,便把妻子曹可红推了出去。   那个打扮精致但面色苍白的女人刚落地望海市就被埋伏的民警控制起来。她倒没有惊慌失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顺从地跟着民警上了警车。坐在审讯室里, 女人一言不发, 应泊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 悠悠道:   “听说你们二位拐卖的第一个人是你们的孩子?”   曹可红依然沉默如初,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罪孽永远地锁死似的。岂不知唇亡齿寒, 从掌握她行踪的那一刻起,另一路民警已经动身, 顺藤摸瓜将于泽龙抓获。归案时, 此人还在藏身处寻欢作乐, 民警破门而入后, 他连裤子都来不及穿, 光着身子撒腿就跑,从窗户翻了下去, 脑袋着地,结束了戏剧性的一生。   对于这种牵涉众多的重罪犯而言, 也许自杀是比伏法更合适的选择。应泊本来对“跳楼”两个字就有些应激反应, 得知消息后推开了现场照片:“不不不, 别给我看。”   “就算你不说, 我们也已经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了,不然不会轻举妄动,你应该明白。”路从辜始终没有抬头,手上删删改改着讯问提纲。   “如果我把掌握的官员受贿名单和证据都交给你们,能留我一条命吗?”曹可红忽地开口, “我小女儿还在上大学。”   “这可能要问问监委。”应泊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至此,“春雷”行动正式收官。所有人又转而开始为接下来的表彰大会做准备,作为喝醉酒的惩罚,应泊不仅要写自己的发言稿,还被迫把路从辜的那份也包了下来。他在电脑前抓耳挠腮地坐了一下午,终于是借助各种手段挤出了两篇稿子,惴惴不安地发给路从辜审阅。   “你办事我放心。”路从辜很快回复,“……要是我手底下也能有这个水平的笔杆子就好了。”   表彰大会安排在周一上午,领导发言时,应泊故作不经意地瞥向坐在中间偏左的位子,检察长陶海澄端坐在那里。这种级别的领导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是应泊,也只在入职后的各种活动中见过他几面,办案有必须检察长批准签字的地方,应泊都是托助理去跑的。   跟上次见面比起来,这人好像老了不少,谁知道下次见面是在下一场会议还是监委的留置室里呢?应泊这样漫漫地想着。主席台上,市公安局局长孟长仁乐呵呵地读着秘书写的发言稿,他听得犯困,却被人从后拍了拍后背,转头一看,是卢安棠:   “应老师,路队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跟他老队长的事?”   “老队长?”应泊皱了皱眉头,“我没听他说过——怎么了?”   “算了,现在太吵了,不方便。”卢安棠卖了个关子,“等有机会我单独给你讲。”   大会结束后,应泊和路从辜特意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穿着整齐的制服陪卢安棠跑了一趟郊外的墓园。卢经武的尸骨已经荡然无存了,他们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里面埋着他的制服和获得的奖章,墓碑上的遗照是从旧照上裁下来的,仔细看还能看到旁边冒出了卢安棠的冲天小发鬏。   “爸爸很喜欢用他的胡茬扎我,所以小时候每次跟他一起拍照,我都是龇牙咧嘴的。”   午后的暖阳漫过墓园的松柏枝桠,将青石碑面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卢安棠用手帕擦掉墓碑上沾染的浮灰,动作却微微一顿——墓碑旁冒出了一簇嫩绿的蒲公英。   “老头最烦蒲公英。”她扬起嘴角,“说这玩意儿抢他种萝卜的地,偏偏我妈爱吃,他就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株都采下来,晚上洗干净端上饭桌。”   好像已经能看到这位老前辈扛着锄头在菜园里跳脚的模样了。应泊将白菊轻轻放在碑前,手指拂过蒲公英柔软的顶部,一时间竟觉得语塞。   “他不想让我做警察,说这行太危险了,而且没有我想象得那样英雄主义。他说得挺对的,只不过我太倔了,跟他一样倔。”卢安棠用指节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其实妈妈劝过他很多次,倔驴一样的脾气在体制内根本吃不开。可他总是说,‘当警察的要是耳根子软,早让那帮孙子忽悠瘸了’。”   记忆如倒流的沙漏。十四岁的卢安棠蹲在家门口,看父亲捣鼓那辆老自行车。卢经武满手油污地拧着螺丝,还不忘嘱咐她:“闺女,你不是想做警察吗?爸告诉你,办案和修车一个理——该换的零件不能凑合。”   路从辜半跪下来,轻抚着她的后脊,警裤膝盖沾上了湿泥:“其实前辈经常跟同事们提起你,我爸是缉毒的,都听过你的名字,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家那倔丫头要是穿警服,准比你们都利索’。”   “现在,你做到了。”他替卢安棠端正制服胸前的实习警号。女孩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止不住地向下撇,眼尾涌出两行泪水:   “路队,我想爸爸了……”   碑影渐长,笼住三个挺拔的身影。最后一缕霞光中,卢安棠站在碑前,对着墓碑敬了个标准礼。   *   鄢山,鹿野寺。   今天周末,应泊是起早偷偷跑出来的。虽然行程获得了路从辜的准许,但他或多或少还是心虚,闹钟响了一声就慌忙关掉,如履薄冰地把路从辜搭在他腰上的腿搬开,弯腰潜行离开卧室。   他把洗漱的声音压到最低,时间也缩到最短,匆匆完成后像做贼一样溜到门口。不料,才把门锁打开,卧室里便传出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叮嘱:   “记得吃早饭。”   “哦,哦……”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需要我帮你带早饭吗?”   “不用。”路从辜翻了个身,“我打算再睡一会儿。”   陈嘉朗不愿意过来接他,他只好开车过去。把车停在公寓楼下,他看着陈嘉朗慢慢走出来,发现一向花枝招展的陈嘉朗今天没有穿正装,是简约宽松的一套休闲装。   奇了怪了,他想。但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陈嘉朗绕到副驾驶,手握住门把手,拉了一下没有拉开,竟然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瘦得像铁”,这是应泊的第一反应。他干脆下了车,扶着陈嘉朗坐进车里:   “不舒服?”   陈嘉朗还在咳,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极用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掐死什么活物。等他把手放下来,应泊赫然发现,那掌心里竟然是一滩刺眼的血迹。   “你……”应泊扼住他的手腕,两眼闪过一丝乞求的慌乱,“发生什么事了?你生病了?”   “急什么?花粉过敏而已。”陈嘉朗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应泊手上稍稍加重了力气:“我认识你这么久,怎么不知道你有花粉过敏?”   陈嘉朗但笑不语。他抽出一张湿巾擦干净血迹,老老实实系上安全带,刮刮应泊的鼻尖权当安抚:   “先去庙里上香,我会告诉你的。”   一路上,陈嘉朗都有意无意地引开话题,从手底下的废物律师讲到棘手的案子,就是不肯说正事。应泊哪里有心思听下去,可又不敢对他说狠话甩冷脸,只能烦躁地按着喇叭。陈嘉朗自然发觉了这一异样,这个以往堵上一两个小时的车都有心思开玩笑的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不耐烦,他便悠悠地住了口,转头望向车窗外:   “……我以前好像是对你太任性了点。”   “能不能别说这种话?”应泊的耐心已经几乎耗尽。他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里,下车帮陈嘉朗打开车门,却不是为了扶人下车,而是为了把人堵在车里:   “一定要上香吗?要不我们去医院吧,找最好的大夫看看。”   陈嘉朗摇了摇头,话说得很轻,却极为坚定:“一定要去。”   应泊叹了一声,只好让开身子:“不舒服就告诉我。”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陈嘉朗很多次都要扶着青石栏杆停步歇息。树木郁郁葱葱的影子像一袭褪了色的缎袍,缓缓笼住不远处禅寺的飞檐。鹿野寺名气虽然比不上那些全国闻名的古刹,但香火还算鼎盛,一年里时时有人来拜谒。   时间还早,寺里除了来往的僧人,只有少许游客。二人在正殿前站定,香火气在梁柱间游走,缠住那些匍匐在蒲团上的影子,善男信女们捧着执念跪拜,金漆菩萨垂目望着人间,也不知听没听见有情众生的苦厄。   寺内有免费供应的线香,但陈嘉朗还是自掏腰包买下了最好的那一种。他熟稔地请沙弥填了长明灯油,取了香折返回来,递给应泊一支。   应泊摇摇头拒绝:“我是党员。”   “这里没人知道你是党员。”陈嘉朗没有收回手,“求一下吧,万一有用呢?”   拗不过他,应泊只好接了过来,点燃后攥在手里,却不知道该求些什么。他敷衍地对着菩萨拜了两拜,像甩掉烫手山芋一样把香插进香炉里,双手抱胸看陈嘉朗跪在破旧的蒲团上,仰头凝视菩萨低垂的眉眼。香灰落在风里,掠过陈嘉朗的鬓边,应泊忽然警觉那里掺了些刺眼的白发。   陈嘉朗却像是有意揶揄他,笑眼弯弯地问:“求的什么?”   “没什么。”应泊耸了耸肩,“卓尔快高考了,帮她求求学业。”   “噢,那确实该求一求。”陈嘉朗挑眉,随后从钱夹里摸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他,“给你,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纸的颜色和形状都让应泊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将信将疑地展开来,果然,题头“诊断书”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眼里。   他掠过那些看不懂的彩超和术语,直接看结论——肺癌晚期,双肺转移。   宛如一记重锤,应泊仿佛看的是自己的诊断书,一瞬间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眼前明的暗的闪成一片。他抬起眼,面对着陈嘉朗嗫嚅几番,以为堵在喉头的是话语,吐出来才发现是哽咽: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陈嘉朗的笑眼在泪中变得模糊:“……我想看看,你在不知道我生病的情况下,会向菩萨求些什么。”   “我了解你,你不爱我,也狠不下心抛下我。”他绕到大殿旁的垃圾桶边,点燃一支细烟。应泊直接抬手夺下那支烟,用手心攥灭燃烧的烟丝:   “别抽了,算我求你……”   “哭什么啊?”陈嘉朗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吹着被烟头烫红的皮肤。应泊顺势把他揽进怀里,闭上眼睛,声音打颤:   “怎么会……”   陈嘉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轻拍他的后背:“你就不想知道,我在菩萨面前求了些什么吗?”   “会好起来的,嘉朗,相信我……”应泊很清楚,以陈嘉朗的个性,绝不可能可怜地乞求尽早康复,可他又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性,只能无助地重复同一句话,既像是安慰陈嘉朗,又像是洗脑自己:   “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能有事……”   “你猜得不对。”陈嘉朗用食指抵住他的唇,兀自说下去,眼中含着狡黠的光,“是姻缘。”   应泊一怔,深吸了一口气,可又吞不下这股无名火,两手抓着陈嘉朗的肩膀轻轻摇晃:“……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陈嘉朗没说话,还在笑,笑得发苦。他转头望向殿外,阶下油灯自顾自燃着,连成一片星河,倒映在供奉的净水碗里,朦胧中波光竟像是一副众生颠倒的轮回相。   火苗舔舐着灯壁,倒似要烧穿这百年古刹,好让那些沉在香灰里的执念,都化作飞烟里一粒微尘。   第二卷完。 第86章 第 86 章   “我当然知道你是望海律协副会长、某某律所合伙人、执业20年的知名律师、某某大学博士、某某单位特聘法务顾问, 但这些跟案子没有半点关系,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   应泊一边淡淡说着,一边将案卷按顺序整理好,这是他一贯的习惯, 能稍微减少书记员订卷归档时的工作量。   沙发对面坐了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律师, 通身是很经典的POLO衫搭配西装裤的装扮, 皮带旁边挂着一大串钥匙, 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从进入会见室开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律师就没把心思放在案件情节上, 三句话不离自己的一大串头衔。   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他什么意思,从证据上挑不出毛病, 量刑压不下来, 没办法跟当事人交代, 就只能走走歪门邪道, 比如吓唬吓唬检察官。   量刑一向是检察官与律师之间的兵家必争之地。刑法无非定罪和量刑, 移送到检察院并审查起诉的案件,几乎不存在无罪的可能, 能争一争的只有量刑。检察官有量刑建议被法官采纳的KPI,律师则要给自己身陷囹圄的当事人一个交代, 冲突就此产生。   很多情况下, 在被告人还没有走上法庭时, 已经可以确定是死刑还是坐牢, 坐牢要坐几年。   应泊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律师了,曾经还跟自己的读研时的师伯打过擂,对方一见是师弟的学生,原本就趾高气昂的气势更傲睨起来,甚至不肯露面, 直接在电话里要应泊“识相点”。   骄兵必败,老祖宗的话一直很有道理。应泊或许在知识量上比不得这位桃李满天下的师伯,但学者嘛,高高在上久了,不一定在基层也吃得开。庭审结束后,应泊忙着跟法官寒暄,没顾上关怀那位老前辈,但想来对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相比起来,眼前这位知名律师只是头衔多了点,硬实力还不如那位师伯。应泊倒是不厌恶这种律师,起码能当枯燥工作中的一场猴戏,有一种猫拿耗子的快乐。他不太喜欢的反倒是那种温顺得有些窝囊的律师,温开水一样,叫人觉得没意思。   因此他不怒反笑,看了眼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抬头道:“还有其他辩护意见吗?”   对方死死地盯着起诉书,从眼镜上方斜睨他一眼,咋舌说:“小伙子,我和你们院的冯检、郑检都很熟,是老同学。你也知道,他们都是检委会的,你看起诉书的这一段,能不能删掉,删了我们就签认罪认罚。”   “检委会的人多了,我记不清都有谁。”应泊打太极糊弄过去,“好好阅卷,你的当事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我们办案还是要从案件事实出发,您说是不是?”   他把案卷拿在手里,临走前还特意又看了眼起诉书——是徐蔚然写的,虽然应泊一字一句把过关,但总归还是放心不下。确认没问题,他起身走向大门:   “那就不打扰您阅卷了,我还有任务,庭审见。您也可以提交书面意见,我会在三日内给您书面答复。”   下午两点开始,是检察干警大比武的复赛,应泊既不坐选手席,也不坐评委席,就是个念总结致辞发言稿的大喇叭。现在已经四点多了,赶过去也许还能看个结尾。   这类竞赛一般都是以模拟法庭的形式开展,十佳公诉人竞赛也一样,比的不是谁一年里案子办得多、办得扎实,只是比一定期限内对于赛题的理解、文书的撰写和法庭辩论的功底。应泊是那种笔下功夫和嘴上功夫都不算一等一出挑,但强得很平均的角色,或许不惹眼,但短板也不明显,很适合兜底。   读书时他还挺热衷于参加这类比赛的,工作后除非赶鸭子上架,他才不凑这个热闹,案子都办不完,哪有时间分心?   才走到赛场五米开外,已经能听见里面你来我往的交锋。应泊从后门潜入,徐蔚然和她的队友坐左边,正在做总结陈词。稿子都是应泊点灯熬夜帮她敲定的,很少有员额有这个耐心,因而对手对抗的不仅仅是徐蔚然这个业务新人,还有她背后那个刑检活阎王。   “怎么样?”他一屁股坐在张继川旁边。张继川一脸慈祥地望着台上,抬手捂住了应泊的嘴:“嘘,别吵。”   “嘿,看完就翻脸不认人?还是我帮你混进来的。”应泊嘟嘟囔囔的。合议庭上坐着“审判长”和“审判员”,都是从各部门抽调的老员额,也许是一下午坐得腰酸背痛,几个人都挂着黑脸,看不出倾向哪一方。   “怎么也不开空调?”应泊刚坐下就热得烦躁。张继川拧开一瓶矿泉水,不由分说地把瓶口塞进他嘴里,意思是“给我闭嘴”。   应泊翻着白眼猛灌了一口,总算是等到比赛结束,参赛选手纷纷离开赛场,等待合议庭讨论。张继川这才心满意足地评论道:“我觉得蔚然这次能赢,她往那里一坐,还真有你当年的架势。”   “我才三十,哥们儿,什么叫‘当年’?”应泊哑然失笑。不一会儿,他们见合议庭拿着一张小纸条出来,上面写着各参赛队员的分数,取前四名进入半决赛。应泊仗着跟那几个老员额关系不错,便鬼鬼祟祟地凑上去打听结果,张继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员额们大大方方地把纸条递给他,应泊扫了一眼,向张继川做了个口型:“赢了。”   “牛逼!”张继川差点跳了起来,却被一双手按在座位上。他回头一看,徐蔚然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搞什么呢,这么兴奋?”   随后,徐蔚然抬起头,与应泊视线交汇,眼前登时一亮:   “师父?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好嘛,原来你一直在等他,都没注意到我吗?”张继川听了立刻开始闹脾气。徐蔚然揉捏着他的脸颊肉,柔声安抚:“我当然有注意到你了,还一直在跟你打手势,你都没发现。”   应泊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得牙龈发酸,“啧”了一声摆摆手:“不跟你们俩说了,我准备准备上台致辞。”   “晚上一起吃饭,就当庆祝一下?”张继川冲他吹了个口哨。   “我不去了,你们俩去吧。”应泊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晚上还有约呢,不去给你们俩当电灯泡。”   应泊是六点左右到家的,路上跑了趟超市,采购了大包小包的食材。他把购物袋放在地上,手伸进口袋摸钥匙,门却自动开了,路从辜探出头来,接过地上的塑料袋。应泊愣了愣,问:   “咦,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这两天没睡好,正好队里没什么事,就按时下班了。”路从辜把食材放在茶几上,拿出几样看了看,“今天吃火锅?”   “嗯,你不是早就想吃了吗?外面的不干净,怕你吃了胃疼。”应泊钻进厨房,“你先去睡一会儿,我备好菜了叫你。”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忙碌起来。路从辜却一直斜倚在厨房门框上,似乎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怎么了?感觉你今天闷闷不乐的。”应泊低着头切菜,含着笑问。路从辜被他说中,也不再藏匿心事,绕到他身后环抱住他:   “我警校的朋友,猝死了,提拔没多久,老婆刚怀孕四个月。”   字眼之间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仿佛只是叙述一个客观事实而已,应泊却马上听出了就中含义:遗憾、悲痛和些许恐惧。他呼吸一滞,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手覆在那双环着他腰的手上:   “所以……你今天是被赶回家强制休息的?”   路从辜把脸贴在他后背上,用力点了点头。那日陈嘉朗苍白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应泊心底又抽痛一下。   “你手好冷。”路从辜用鼻尖摩挲他后颈的皮肤,“答应我件事。”   他叹了一声,转过身,捧起路从辜的脸:   “我猜,你要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了。”   “知道就好。”路从辜向他绽出一个疲惫的笑,又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要你按时吃饭,别总熬夜,少跟嫌疑人置气。不过,不只是这些,以后我要是……”   “胡说什么?”应泊蹙着眉头打断。路从辜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岔开了话题:   “小棠说,‘应老师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让我跟你多聊聊。我是个警察,我的任务是不计一切代价地保护人民群众,除了忠诚不该有其他的心思,可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累。”   “像个耗材一样,对吗?”应泊顺着他后脑的发丝,“坏了就坏了,死了就死了,只是必要的牺牲而已,车轮还是会向前滚,只有我们被丢下了。”   “是这样,只不过,我不敢说。”路从辜苦笑一声。他从案板上拣了一块番茄丢进嘴里,被酸得直皱眉:“这什么啊……”   应泊没忍住笑了,揉着他皱巴巴的脸:“你以前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我们路队永远都是风风火火的,连补充侦查决定都不放在眼里。”   他把路从辜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最终喜提路从辜一拳:“我有那么凶神恶煞吗?”   应泊笑着握住路从辜的手腕:“我答应你,会保护好自己,不过,希望你也能做到。”   “我当然会做到,倒是你,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吗?”   应泊一听就心虚了:“……学格斗。”   “不只是格斗术,我还要教你用枪。”路警官摆出了一副不容置喙的态度,“应泊,你现在跟别的检察官不一样,你面对的都是亡命徒,得学会用枪。宁见法官,不见法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那也得一点点练吧,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应泊为难地摊手。路从辜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又说:“从拳击开始,我亲自教。”   反正一切都在计划阶段,距离真正启动肯定还能拖一段时间,应泊这样想着,便浮皮潦草地答应下来。不料,路从辜根本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明天就去,我已经预约好了。”   应泊:啊? 第87章 第 87 章   “你, 一个文官,纯血办公室牛马,去打拳击?”   张继川啜了一口手边的AD钙奶,一脸同情地看着眉头紧锁的应泊。此人极少流露出这样严阵以待的神情, 仿佛面临的是比杀人不眨眼的毒枭更恐怖的存在。   “都答应了, 硬着头皮也得上。”应泊叹了一声。这件事愁得他一晚没睡好, 待路从辜睡熟后, 他偷偷摸出手机看了一晚上的拳击动作要领。   “哎呀,紧张什么。学不会就学不会嘛, 要是检察官什么都会了,要警察干嘛?”张继川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你担心在小警察面前丢人啊?”   “嗯。”应泊轻轻应了一声。不论是重逢后还是十三年前, 他在路从辜面前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即便也有很多时候是硬撑出的镇定, 但至少没露馅。现在要他在一个完全没接触过的领域从头开始, 把最愚笨的一面全都展现出来,对他而言与裸奔无异。   张继川乐了, 反倒来了兴趣:“我真没想到你们俩能住到一起去。你年前跟我说的那个‘很厉害的老朋友’,就是他吧?”   应泊又一次默认。张继川垂下眼, 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真的很好奇, 只是好奇啊, 为什么会有人见老朋友要特意把制服熨一遍?我记得你之前接同学出狱都是随便套一件就出门了。”   “那……那不一样。”应泊眼神躲闪, 低头扒饭。张继川却不肯放过他,接着追问:“而且谁会害怕在朋友面前丢脸呢?都是兄弟,怎么可能嘲笑你?”   科研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在八卦上也发挥得淋漓尽致。张继川把所有不寻常的事情都联系起来,认定真相只有一个:   “你是不是得罪过他?”   听到这个结论,应泊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 一方面庆幸两个人的关系没有暴露,另一方面失落亲密无间的两人在人前却像对普通朋友。但张继川自己也很快推翻了结论,摇了摇头:“不对,上次你闹失踪,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快哭了,不像是仇人。”   “不会是……”他话没说完就被应泊打断。应泊语气如常,轻轻道:“他是我初恋,现在也已经确定关系了。”   “这么快?!”张继川瞠目结舌。   “不算快,差不多半年了,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半年也该确定关系了。”应泊打手势示意他小声点。张继川费力地回忆着,问:   “他是你初恋,你这些年也没谈过新人?”   “没有。”应泊很快回答,“没把心思放在那种事情上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继川终于把思路捋顺了,又给了应泊一拳,“这么大的事你不跟兄弟说?我追蔚然都跟你说了。”   “我又不需要别人给我支招当红娘。”应泊理直气壮。他始终觉得感情是非常私密的一件事,不方便拿出来到处招摇。他瞥了一眼手机,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   “一点半了,我该走了,第一节课不能迟到。”   “你等等。”张继川叫住他,从口袋里翻出两张门票,“喏,音乐剧,我跟蔚然去不了,让给你们好了。”   “去不了?为什么去不了?”应泊也不客气,直接拿过来,“今晚的?”   “她准备半决赛呢,立誓比赛前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张继川擦擦嘴巴。   “正好。”应泊勾了勾嘴角,把门票装起来,“谢了,回头我把钱打给你。”   拳馆里冷气开得很足,应泊坐在沙袋旁边的木凳上,已经看路从辜演示了一个小时,却还是没法鼓起勇气试一试。沙袋在路从辜的鞭腿下不住摇晃,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在拳台胶垫上。   二楼栏杆上趴着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是这家拳馆的老板。二人走进拳馆后,老板全程没正眼看过应泊,只跟路从辜勾肩搭背地走了,这让应泊感到极其不爽。   “试一试?”路从辜把拳套扔进他怀里,倾身帮他调整魔术贴,“用这个护腕吧,刚开始可能会磨手,疼了随时喊停。”   “呦,小路这是要改行当教练了?”老板趿拉着人字拖晃下来,每一步都带着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路从辜把手虚虚拢在应泊腕间,向老板笑笑:“嗯,带他来体验体验。”   老板挑剔的目光终于落在应泊身上,虽然二人身高差不多,基本平视,应泊心里还是不由得生出一股被看扁的火气来。他干脆不去看,却感觉腕间被安抚性地捏了捏。路从辜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向老板说:   “老金,麻烦把三号场地的空调打开。”   “至于吗?”老板故意把沙袋拍得砰砰响,“他这身板,也就坚持半个小时吧。”   应泊听了更火大了,什么叫“他这身板”?他低头缠着绷带,看了眼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腕和小臂,虽然比不上专业人士的一身腱子肉,可也不算纤细无力的那一种,起码举铁硬拉80kg还是没问题的。   这种场合,他又不方便发作,只好安慰自己不跟粗人一般计较。   “别听老金瞎说。”路从辜把他领到靶子前,“我们先从感受发力开始,这个打上去没那么疼。”   动作要领应泊昨晚已经记得差不多了,只差实战。他试探地挥出第一拳,靶子棉花般的回弹力让他愣了一下。路从辜适时地用手掌托住他后腰:“对,就是这样,想象你在推法庭的那道门。”   “出拳时转胯啊,学公园老太太扇巴掌呢?”老板高声嘲讽。应泊知道他是在故意找茬,明面上没有回应,拳套里的手却攥得指节吱嘎作响。   “双腿分开一点,重心压低。”路从辜仿佛没听见调侃,伸手扶在应泊的腰侧,“把这个靶子想象成律师。”   “砰!”   应泊自己都被拳峰传来的反作用力吓到,他立刻转过头,路从辜眼底满是笑意。老板吹了声口哨:“呀,炸毛了。”   走出了第一步,后面就好说了。应泊脸上渐渐褪去了赧然,取而代之的是探索的兴奋,他又对着靶子挥出了几拳,那“砰砰”的响声勾起了他本能里的一丝野性,跟法庭上的攻讦不一样的征服感。   “非常好。”路从辜含着笑看他。   “小路刚来那会儿可没这么温柔。”老板瘫在擂台边起哄,“他那会儿……”   “以前是以前。”路从辜头也不回地调整应泊的站姿,“现在情况不一样。”   确实,路从辜今天比想象中还要温柔,是早就预料到自己可能会难为情吗?应泊自然听懂了话里是什么意思,唇边浮起笑意。他还打算乘胜追击,再加练一会儿,却被路从辜按住手,拉到一边休息。   “慢慢来,你学东西向来快。”路从辜用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角。应泊喘着粗气,靠近路从辜耳边:   “老师,晚上愿意赏个脸吗?”   “干什么?”   “想请你看音乐剧,票已经买好了。”应泊邀功一样地看着路从辜,眼里亮晶晶的,“就当是束脩。”   路从辜似是没想到,微微一怔后才露出笑容:“……好,其实你想约会可以直说。”   被戳破了心思,应泊也不遮掩,起身接着练转胯。路从辜坐在原地没动,看了眼手机屏幕,把拳套套在老板手上:“我出去一下,陪他练练基础动作,耐心一点,像教你闺女十以内加减法一样。”   “我闺女才五岁,能跟他比?”   “所以才让你找回耐心。”路从辜说着,拿着手机快步离开,“我十分钟就回来,累了随时休息。”   老板翻了个白眼,捶着拳头靠近应泊。应泊望着路从辜消失的背影,忽然觉得大事不妙。   “嘿,书呆子,现在就剩咱俩了。”老板像看猎物一样看他,“用不用老哥下手轻点?”   “不必。”应泊重新缠紧绷带,“正常力度就好。”   “正常?”老板猛地出拳。应泊左肩挨了记重击,踉跄着撞上防护绳。老板得逞地笑起来:“我告诉你,小路当年第一天挨了我三十多拳都没倒下,从那以后他就是这个拳馆的大哥。你这细皮嫩肉的……”   这话并没有激起应泊的愤怒。他重新摆开架势,眼底泛起一股难以察觉的狠劲儿:“……再来。”   十分钟后,路从辜带着几块巧克力回来,刚好看见应泊顶着满头大汗挥出直拳,被格挡后撞向围绳,却在对手逼近时突然矮身闪过,顺势扫腿踢中老板脚踝。   “我操!”   老板慌忙抓住立柱,却还是重心不稳,一下子栽进了海绵垫:“你小子阴我?”   应泊摘掉拳套,笑得像只捣乱的猫:“承让了。”   路从辜靠近两人,打开巧克力喂进胜利者的嘴里,又帮忙按揉着对方泛红的指节:“做得很好,但下次好胜心可以不用那么强,我不想你受伤。”   老板揉着肋骨骂骂咧咧,应泊全当没听见,心满意足地翻下拳台,坐在一边休息,还不忘跟路从辜打小报告:“我们下次换一家吧,我不喜欢他。”   两人在拳馆的淋浴室冲了个澡,洗掉了满身汗水和灰尘,离开时太阳已经西斜。应泊对着后视镜整理好着装后才上车,摸出那两张门票递给路从辜,发动车子准备出发:   “还有时间,先去吃顿饭。”   “还是送我回单位吧。”路从辜遗憾地把门票还给他,“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么?”   “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个记者翟敏吗?”路从辜深吸了口气,“她死了。” 第88章 第 88 章   这还是应泊第一次第一时间跟着出命案现场参与勘查, 以往要么是跟案卷大眼瞪小眼,要么是走个过场。路从辜耳提面命地提醒他,一定要守规矩,时刻看温鸿白副队长的脸色行事, 不然出了问题自己也保不住他。   “我感觉温队还挺温柔的呀。”应泊小声嘀咕。   “呵。”路从辜只有一声意味不明的干笑。   命案现场位于一家郊区的私人医院, 这家医院明面上是一家疗养院, 但望海市民普遍将其当做精神病院来看待。事实上, 即便是治疗精神病专科,这家医院也是不入流的, 更多情况下沦为了家长惩戒出现心理疾病的孩子的帮凶。   “广安医院”,规模不大, 主体只有前后两栋大楼, 前面门诊部, 后面住院部。日头渐落, 许多医护都已经换上常服准备下班了, 路过门口时发现单位被一辆辆警车包围起来,他们又不由得驻足围观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上吊死的。”路从辜简单向应泊介绍, “根据就诊记录确认是翟敏,女的, 48岁, 跟你当初的描述相符。”   彼时应泊忙中偷闲跑到赵玉生取保就医时就诊的医院, 从护工口中获知在赵玉生人生最后阶段, 是一个叫做翟敏的记者与其走得最近。他转而把这个信息告知了路从辜,但没想到对方真的搜索来了她的下落。   “我有个问题。”应泊吞吞吐吐的,“只有一个死者的命案,按照程序,不应该是刑侦支队接手吧?”   绝大部分案件都会在基层大队消化, 包括大多数命案,除非案情过于复杂基层无法处理,可以向上级单位提出移送申请,当初路从辜也是因此质疑平舒大队林勇超。这一点与上下级检察机关不一样,按照刑事诉讼法,刑期在十年以上、无期徒刑或死刑的案件都需要移送给市一级的检察院负责审查起诉,自然也包括相当多的故意杀人既遂案件。   能由市局支队直接接手的案件,已经可以算是大案要案了。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路从辜撇了撇嘴,“现在不方便说,等勘查完现场,我会告诉你。”   又在卖关子了,应泊不爽,又不敢吱声。他把车停在医院停车场,下车后二人直奔住院楼,楼下隐约可见警方的勘查车。整栋住院楼都是灯火通明,许多病患和医护都被警戒线拦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向上张望。   “让一让,让一让。”二人挤开人群,还能听见人群的议论声:谁发现的?发现时是什么样?舌头是不是很长?   “我没见过上吊的尸体,大学上法医课看过照片,老师说上吊的不一定会吐舌头。”应泊凑到路从辜身边低声说。路从辜反倒讶然地转头盯着他:“你还上过法医课?”   “怎么了?我不能上?”应泊嘟嘟囔囔地反问,“……你也看不起我。”   电梯被暂时封锁,他们只能爬楼梯上去,病房在六楼。几乎每一层都能看见民警走访的身影,二人还没走出楼梯口,便听见民警为难的慨叹声:   “这、这都硬了……”   出现了尸僵,看来是没救了,尸体面容也许会相当扭曲狰狞。应泊喉结上下动了动,吞了下口水,克制那种本能的对尸体的恐惧。   行至病房门口,民警向二人颔首致意,递给他们两对鞋套。乍一看,这件病房不过十平方,一个小型卧室那么大,房顶也不高,室内只有左侧摆了张铁架床,其他的再无一物,墙面都是灰白色的,即便是一个正常人都难以想象在这里住下会有多么压抑,何况是精神病患者。   而铁架床上躺着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想来就是被害人,温鸿白正俯身对其进行初步尸检。应泊刚要踏入房间内,就被路从辜拉住,他茫然地看过去,对方几个深呼吸,而后才说:   “我做个心理建设。”   “温队。”路从辜上前去。温鸿白应声回头,不经意地提醒二人:“有点吓人,做好准备再看。”   连法医都说有点吓人,想必确实触目惊心。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把目光投向死者面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心底还是不免“咯噔”一下。死者颜面部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双眼目眦具裂,眼球结膜上布满了针尖大小的出血点。   有个词语叫做“含冤而死”,哪怕尚且不清楚具体案情,只看尸体面容,这个词都自然而然地浮上了心头。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应泊总觉得尸体的口鼻有些歪斜,甚至看上去扁扁的,如果一定要举个例子,就是面瘫发作时那种不受自己控制的嘴歪脸斜。   他不自在地别开目光,不去留意尸体的脸,转而看向其他地方。整个病房里满是凌乱的脚印,有几个脚印甚至进进出出许多次,他便试探地询问温鸿白:   “现场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温鸿白明白他什么意思,缓缓摇头:“尸体是今天下午四点发现的,第一个进入现场的是一个护士,但没有立刻报警,而是先找来护士长和领导过来看,其他病患也来凑热闹,现场被严重破坏。”   她抬手指向病房天花板的气窗:“我们走访得知,死者是挂在那里的,发现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二人循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气窗上的确挂着一根两指宽的绳子,气窗下方的地板上,脚印更为杂乱密布,几个民警正蹲在那里,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慢慢提取。   “这种病房,怎么可能让病人接触到绳子?看守所都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路从辜皱起眉头。温鸿白没有作声,仍旧仔细观察着尸体,良久才轻声说:   “你们可以看看尸体的鞋。”   二人不明就里,绕到床尾。尸体脚上穿了一双运动鞋,且不论为什么要在病房里穿运动鞋,二人不约而同地发现,鞋底竟然一点灰尘都没有,仿佛全新的一样。   “如果是她自己把绳子挂上去再上吊,鞋底不可能这么干净。”路从辜垂眼沉思,又转向那几个勘查脚印的民警,“你们也没有在尸位下发现死者的脚印?”   民警抬起头来,热得满头大汗,咧着嘴向他摇摇头:“没有,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她的脚印。”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一点左右。”温鸿白终于直起腰来,“呈前位缢型,缢绳的着力部位在颈前部,绕向颈部左右两侧,斜行向后上方,沿下颌骨角,经耳后越过乳突,升入发际,达头枕部上方形成提空,这种是自缢最为常见的类型。颈下有索沟,但是皮下出血量少,较浅。其他的需要等进一步尸检和毒物检测后才能确认。”   “嗯,辛苦了。”路从辜向她点点头,又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温鸿白冲病房外努了努下巴:“在护士台,肖恩在问。”   “好。”路从辜把现场交给他们,拉上应泊直向护士台而去。离人群远些后,路从辜才悠悠问:   “你真的觉得她有精神问题吗?”   “怎么说?”应泊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她是个记者,还是个调查记者,发生什么事会让她生一场需要长期住院的大病呢?”路从辜思考时习惯性皱眉,“而且,以她的文化水平,既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患有精神疾病,完全可以在市区的几家三甲医院里接受系统性的治疗,为什么要跑到这种不入流的小医院呢?”   说着,护士台已经近在眼前。肖恩双手叉腰,满脸悲苦地站在柜台外:   “姐姐,这儿又没有人欺负你,我不就是说话急了点,咱不至于吧?”   柜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路从辜将肖恩推到身后,向内看去,一个年轻护士趴在桌面上哭个不停。应泊见状向肖恩挑眉,意思是:“你惹哭的?”   “不是我啊。”肖恩百口莫辩,“她从病房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没事了,别怕。”应泊把手伸进路从辜口袋里,摸出刚才没打开的巧克力,递给年轻护士,“饿了吧?吃点巧克力补充一下体力再哭。”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哑然失笑。护士从臂弯里抬起头,怯怯地接过巧克力,抽噎着道谢:“……谢谢”   “听说,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嗯。”护士声音还在打颤,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她嘴角向下,泪水又涌了出来。应泊抽了张卫生纸给她,安抚道:“确实……有点吓人,害怕也很正常,先平复一下,跟我们说说,好不好?”   “我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护士哭得上不来气,“不只是害怕,主要是,翟姐人特别好,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我有点……接受不了……”   应泊停了片刻,继续问:“这么说,你跟翟敏关系不错?”   “我刚来的时候她就在了,其他病人病发的时候或多或少会闹脾气,只有翟姐不会,还会帮我们干活。”卫生纸擦烂了,护士又用手背揩掉眼泪,“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她确诊的是什么病?按你这么说,她不像是个精神病人。”路从辜单刀直入。   “精神分裂。”护士打开柜子翻找着记录,“大部分精神病人不是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平常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看是看不出来的。确诊这种事都是主治医生做主,我们也不会多问。”   护士拿出了记录册,走廊另一边,方彗与一位医生告别,挥着手里的物件呼唤二人:   “头儿,应检,你们来看这个。” 第89章 第 89 章   路从辜带上记录册, 应泊跟在他后面。方彗特意把两人引到了楼梯口,掩上门才将手里的东西打开来出示给他们:   “快看!我发现了这个!”   她手上的是一沓文件。方彗略过前面的内容,直接把最末尾的一个签字指给他们看:“这个人,你们都熟悉吧?”   二人定睛一看, 那签名不是别人, 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龙德集团现任董事长赵玉良。   “这里也是他的产业呢。”方彗接着说,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周围, 确认没有其他人和监控摄像头,才不免好奇地问, “现场有什么名堂吗?”   “进出的人太多,现场被破坏得很严重。”应泊将方才目睹的一切道来, “表面上看确实很像自杀, 但……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路从辜不置可否, 也没有发表意见, 只是偏过头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 我是怎么得知这起案子的吗?”   没想到他愿意主动透露,应泊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态度。路从辜垂眼思索了一会儿, 抬手示意方彗先离开,随后才直视着应泊轻声道:   “是赵玉良的手下告诉我的。”   此话一出, 应泊大为惊骇。他张了张嘴, 一时间想不通就中缘由, 试探着问:   “赵玉良?”   “而且, 这个手下你见过,应该还算记忆犹新。”路从辜似乎仍然害怕隔墙有耳,没有出声,只向应泊做了个口型,并以掌为刃, 在脸上划了一道。   应泊看懂了他的口型和手势,面色霎时变得苍白。   “就诊记录显示,翟敏于半年前来到广安医院,确诊精神分裂症后立刻被关进了病房,除去吃喝拉撒有人照料,几乎没有自由活动的空间。”回现场的路上,二人整理着目前已有的信息。根据民警走访调查的结果,翟敏目前还在世的亲属只有她的父母和丈夫,丈夫名叫秦衡,曾经也是一名记者,现在则经营着一家理财公司。   然而,在翟敏入院的半年里,这三个亲属非但没有来探望过她,还屡次三番跑到派出所报过失踪。   “也就是说,他们压根不知道翟敏住院这件事。”方才打拳过于消耗体力,应泊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可是还得支撑着大脑思考。他转向身后的民警:“当初她是独自来就诊的吗?如果有人陪同,一定会留下缴费单、签字一类的痕迹吧?”   “这些都没有。”民警摇摇头,“这家医院就诊流程没有那么完备,很多信息都是缺失的。”   “这样吧,通知她的父母和丈夫,明天到刑侦支队接受询问。”路从辜吩咐道。他在现场站定,一脸大惑不解地看向屋内的侦查员,问:   “你们在干什么?”   屋内原本还在提取地板脚印的侦查员们,此刻齐齐地把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向楼顶张望。听到路从辜的声音,他们慌忙把身体收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那个……路队,我们在窗台上也发现了一枚带着泥土的脚印,我们把这枚脚印跟刚才提取到的脚印对比了一下,发现能跟尸位下的一个脚印对上号,所以……”   路从辜马上明白了他们想说什么:“所以,你们怀疑是有人从窗户潜进案发现场,杀害了翟敏?”   “不无可能嘛。”侦查员们一摊手。路从辜也来到窗台边,探出身子向上张望,正上方的七楼是一个天台,距离六楼窗户不到三米。   “走。”他一招手,“上去看看。”   也许是鲜少有人登临的缘故,相比起下面六层病房,七楼显得破败不堪,空气里飘着一层厚厚的飞尘。一行人推开天台大门,眼前豁然开朗,几个侦查员自觉四散开来搜索可疑痕迹。路从辜和应泊来到围栏边向下看,只一眼便发现对面门诊部正对住院楼的方向,有一个监控摄像头。   “小孙。”路从辜死死盯着那个监控,叫来一个侦查员,“你带人去查那个监控,看看都拍到了什么,时间缩限在今天凌晨一点左右。”   小孙前脚刚离开,其他侦查员随后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二人上前询问,几个侦查员一齐指向两堵墙之间的空隙:“这里有塑料管,有两节,那边还有一根蚂蟥钉。”   他们费力地把塑料管从空隙中捞起来抖开,长度约有三到四米。应泊独自走到那枚钉在护栏上的蚂蟥钉前,向下俯视,垂直下方就是翟敏的病房窗台。   “来,放在这里。”他帮忙把水管一端固定在蚂蟥钉上,另一端向下抛,长度刚好能够达到窗台。其中一个侦查员兴奋地攥拳,自得道:   “我说什么来着?肯定是这样的!”   “如果是他杀……”路从辜却想到了更多的细节,“为什么病房里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医护人员也没有听见病房里传出异响。”   “路队,凌晨一点,大家都睡着了,翟敏又有精神疾病,吃点安眠药睡得死也很正常吧?”侦查员理所当然道。   这一解释似乎是合理的,逻辑上可以形成闭环,但路从辜还是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亟需其他的证据补足。他瞥了一眼侦查员手里的塑料管和蚂蟥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先按这个方向侦查,等温队的尸检结果出来再做调整。”   初步勘查算是告一段落,走出住院楼时,应泊只觉得自己饿得全身都在颤抖。他把两手都伸进路从辜裤子口袋里乱摸,终于摸到了最后一块巧克力,刚打开包装,又下不去嘴,递到路从辜嘴边:   “饿不饿?”   “如果是他杀,为什么要这么拙劣地伪装成自杀现场?”路从辜人虽然走出来了,思绪还停留在现场。鞋底没有灰尘,说明死者根本没有穿着这双鞋在现场走动过,完全是被人抱着挂上绳索的,而七楼天台的塑料管和蚂蟥钉也能说明现场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他想不明白的是动机。动机很多时候都微不足道,唯独有一次应泊把案子打回来补充侦查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动机有时决定着案件性质,故意杀人还是故意伤害,抑或是过失致死,主观上的一念之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而行为不仅仅能造成客观上的危害结果,也能体现犯罪嫌疑人的动机。当时应泊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有一个男人,与同居女友分手后怀疑女友移情别恋,遂携菜刀来到女友所在的医院,并与女友展开争吵。争吵中男人挥刀向女友头部、肩膀等处乱砍,将女友砍倒在地,并扬言要砍死女友。女友从地上爬起来后,男人持刀尾随女友到过道拐角处将刀丢弃,然后到该楼层护士站旁的休息区等候。经检验,被害人所受损伤程度为轻伤一级,构成十级伤残。   “如果你是法官,你认为这个案件应该按照故意杀人罪还是故意伤害罪论处?”应泊问。   “故意杀人,他都说‘我砍死你’这种话了。”路从辜不假思索。应泊无奈地耸肩,娓娓解释:   “的确,我当时也义愤填膺地认为是故意杀人的犯罪中止,但最后法官是按照故意伤害判决的。判决理由是,两人发生争吵过程中被告人几次举起刀又放下,被害人被砍跌倒在地爬起来后,被告人拿着刀只是尾随,并没有继续追砍。如果被告人真的有杀人故意,在当时并无他人阻止的情况下,他完全可以杀死被害人;其次,从后果来看,被告人的行为只造成轻伤,如果他真的想杀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可能只造成轻伤的后果,这说明被告人有所节制。”   “可……”路从辜还想反驳些什么,应泊却继续说了下去:“我举这个案例,不是为了厘清故意杀人和故意伤害之间的区别,那是法官检察官的任务。我想说的是,同一个行为,在不同人眼里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而我们如果仅仅停留于行为或是结果,片面地看案情,很容易忽略内里的东西,而这很有可能就是嫌疑人想要隐藏的。”   想到这儿,路从辜停了下来,捏着应泊手里的巧克力,咬了一口:“应泊,谢谢你。”   “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应泊不知道他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只当他是感谢自己乐于分享。不料,路从辜拧身抱住了他,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拍拍他的后背:   “我想我可能需要认认真真地学一遍刑法了。”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应泊茫然地看他走远,“喂,晚上吃什么?”   回到家时刚好晚上九点半,这个时间再起炉灶属实晚了些,后续刷锅刷碗也麻烦,路从辜体谅应泊今天体力透支,体贴地表示自己不算饿,将就一下就好,把人推去休息。   等他洗完澡出来,应泊瘫在沙发上,还在比划今天学的基础动作,嘴里咕哝着,神色不大和善。   “怎么,还在生老金的气?”他坐在应泊旁边,“老金就是心直口快的人,说话不过脑子,我当时也是把他打服了他才肯给我好脸色,下次换一家就是了。”   应泊放下手,撑着沙发躺在他腿上,闷闷地说:“我知道,我就是生气,一会儿就好了。”   刚回到家还不觉,现在彻底放松下来,路从辜忽然有些饿了。他又不好意思跟应泊说,只能迂回地试探:   “你饿不饿?”   应泊其实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了,但还想再逗逗他,便摇头说:“不饿,已经饿过劲儿了。”   一下子被噎了回来,路从辜也只能难为情地接着问:“真不饿?”   应泊眼底藏不住笑意。他把耳朵贴在路从辜的肚子上,严肃地示意噤声:“别出声,它在跟我说话。”   路从辜哭笑不得,伸手想要推搡,应泊却拉住了他的手腕,放在唇边轻吻,随后笑着起身钻进厨房:   “它说它饿了,要我去做饭,我就喜欢爽快的肚皮——你看,有需求就直说,这样沟通效率才高,还能增进感情。” 第90章 第 90 章   月光被纱帘筛进房内, 是薄成蝉翼般的透明,露水似的顺着细纱纹路往下淌。窗外是夜雨欲来的潮热,尘土味混着茉莉碎冰似的香浮在夜气里,朦朦胧胧的, 教人分不清是今夕何夕, 此地何地。   “别动, 别出去……让我缓一会儿……”   “嗯, 嗯……”   巧舌如簧也说不出心头那点被抛上浪顶的快活,应泊抱着怀里的人, 本性叫他去吻,他便深深浅浅地吻了下去。   从浪顶坠下来了, 强烈的欢愉后总是潮涌般的空虚, 使人误以为是方才尚未满足, 于是想要再尝一次, 再尝一次。可船总要回到岸边, 唤他回港的汽笛声很温柔,却不中听:   “别, 明天还要上班呢……”   “就一会儿……”   “你刚才也说一会儿,这都几点了?”   海面的浓雾四散开来, 大脑也终于变得清明。应泊喉间泄出一声留连的轻叹, 还是妥协了:“……我抱你去洗一洗。”   “明天早上再说吧, 很困……”路从辜双手环着他, 没有一丝起身的意思,“每次结束都很困……”   应泊撑起身子,简单清理了残局,又躺回去:“好……睡吧,我在这里。”   纱帘被夜风灌满, 鼓成白帆,一如玻璃缸里的金鱼甩尾荡开涟漪,搅碎了满室溶溶的月色。楼外枝桠横斜如泼墨,倒把月亮裁成几片参差的银箔,斑斑驳驳投在纱帘上。枝头已经有蝉鸣了,声音在夏夜里拖得老长,忽然有夜鸟或是蝙蝠掠过窗角,惊得众蝉止住了嘶鸣。   “出汗了?我把空调打开。”   “嗯。”路从辜背对着他,虽然热,但又舍不得从怀抱里挣脱出来。嘴上说困,可真放空下来,又睡不着了——也许失眠的毛病也会传染。   “我还是想问你……”应泊欲言又止。   “问吧。”   “真的可以问?”   “有什么不能问的?”路从辜调整了一下睡姿,“我又没有那么多秘密。”   又被挖苦了,应泊也不恼,顺势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狗哥为什么要告诉你翟敏死了?”   彼时在精神病院,路从辜的口型正是“狗哥”两个字,而那以掌为刀的手势也暗示着此人脸上有一道疤。   “……原来是想问这个。”路从辜把脸埋在枕头里,哑然一笑,“有求于我,这么说你会接受吗?”   “不会是求你查明真相,还赵董一个清白吧?”应泊半是调侃半是推测道。如果按照他杀的角度,翟敏曾经和赵玉生走得很近,既然赵玉良对亲弟弟都下得去手,势必不可能放过翟敏,何况医院还是赵玉良名下的产业,更加重了他的嫌疑。   “不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应泊平躺,望着天花板出神。   “不觉得,我相信狗哥。”路从辜一反常态,大咧咧地没有多疑。应泊翻身,两手撑在枕头边,歪头观察他:   “又要睡了?”   路从辜点点头,又说:“如果你不想让我睡,我也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小棠给我讲了一件事,是关于你的。”应泊干脆趴在他身上,“但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哦?有什么事是她知道你不知道的?”   “田承平……是叫这个名字吧?”应泊开门见山,“他是你的老前辈,或许就像夏怀瑾主任之于我,据说,田队长在针对605爆炸案的侦查任务中牺牲了?”   路从辜一顿,含含糊糊地回答:“是。”   投石问路不起效果,应泊没急着跟上话,见路从辜的确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才说:“还在骗我?”   “这种事情……骗你干什么?”路从辜岔开话题,“都过去了,睡吧,我明天早上想吃你做的面条。”   “可以做,但我有心事的时候,会把锅烧糊。”应泊依然不依不饶。路从辜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装傻说:   “那我只好去单位食堂吃了。”   套话失败,应泊挫败地闭上眼:“打卤面还是炸酱面?”   “双拼。”路从辜跟自己的肚皮学会了有需求就直说。听不到应泊吱声,他又耍赖似的在应泊腰窝上抓了一把:“给我讲个故事,等我睡着你再睡。”   应泊无奈,一只手拍打着他的后背,口中漫漫地讲起来:“从前有一只小熊,它非常喜欢睡觉,每天都会睡很久。有一天,它的妈妈对它说:‘小熊啊,你不能总是睡觉,你要学会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只是一个随意攒出的故事,应泊打了个哈欠,已经有些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了:   “小熊听了妈妈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它决定……第二天就起床去学一些新的本领。”   “嗯……然后呢?”路从辜声音渐弱。   看着路从辜昏昏欲睡的模样,应泊嘴角微扬,继续轻声说:“然后啊,小熊……”   他故意停顿,见路从辜没有追问,才凑到耳边气声轻语:“睡着了。”   可惜,第二天,小熊和厨子既没有吃上打卤面,也没有吃上炸酱面,因为厨子睡过头了。应泊迷蒙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摸来手机看时间,已经八点了,他连闹钟都没听见。路从辜站在床边系皮带,见他醒来便投来目光:   “还困吗?”   “困。”应泊坐起来,揉揉自己的脸,“昨天不是上过班吗?怎么今天还要上班……”   “昨天是加班,算你自愿,螺丝钉。”路从辜帮他翻出衣服,“起床吧,我打电话让肖恩嘱咐食堂留了早饭,给你也留了一份。”   应泊掀开被子,迷迷糊糊地套衣服,路从辜又问:“对了,小熊怎么样了?”   “小熊用尽全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穿上制服出门打工了。”应泊一鼓作气,拔地而起,“还得吃食堂。”   支队食堂在大楼顶层,跟检察院的比起来稍小一点,而且没有空调。才走进去,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应泊皱了皱眉头,小声议论:“怪不得你们不喜欢来。”   “夏天热,冬天冷。”路从辜递给他一个盘子,“难吃都是小事了。”   翟敏的父母及丈夫预计九点多会来接受询问,留给二人吃饭的时间不多。应泊拿得少,先一步打扫干净,正在喝咖啡时,视线与一侧一个民警相撞。民警看到二人眼睛一亮,拿上手边的文件走过来:   “应检好。路队,这是您托我们找的资料,我刚打算给您送到办公室,结果没开门。”   “给我吧。”应泊代腾不出手的路从辜收下,随手打开翻了翻。路从辜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问:“什么资料?分配的任务太多,我有点记不住了。”   “翟敏她老公,秦衡的资料。”应泊整体浏览一遍,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这个人之前竟然被宣告死亡过。”   “死了?”路从辜听了也是一愣,“不会是和蒋威一样吧?”   “秦衡是个战地记者……八年前在采访任务中失踪,两年后妻子翟敏以意外事件下落不明为由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但两年前又重新出现了。”   照理来说,自己的丈夫,翟敏不大可能认错人,似乎没什么值得生疑的地方。应泊却仿佛联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应泊向他勉强一笑,“吃完了?走吧,到时间了。”   推开会见室的门,屋内三人一同起立,乍一看,竟然分不清谁是死者父母,谁是丈夫——因为看外表差不多一样苍老。应泊抬手示意三人请坐,唯独盯着一个男人上下打量。   “我是秦衡,小敏的丈夫。”男人被他盯得局促,搓搓手不敢坐下。秦衡资料上的年龄是五十岁,但本人看上去六十岁都不止,眼镜稍微削减了眼部的年龄感,但满头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却遮掩不住,此人似乎经历过一次很大的整容手术,整张脸的表情都极为僵硬。   应泊换上一副礼貌的微笑,向他颔首:   “请节哀。”   “找你们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翟敏生前半年之内的经历。”民警帮忙倒水,路从辜递给三人,“她住进精神病院这件事,你们清楚吗?”   “我们也是刚知道。”翟敏父亲先发言,其母随后补充:“民警同志,我们报了不下五次警,都是杳无音讯,等再找到人,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两位老人都是一身书卷气,想必家风家教都是高知风范。一旁的秦衡推了推眼镜,义愤填膺道:   “一定是赵玉良搞的鬼。”   “赵玉良?”应泊脸色一冷,“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一提到这个名字,秦衡火气立刻变大,“他就是因为小敏的那篇报道记恨上了,蓄意报复!先是把她关进精神病院折磨,然后再杀掉她,这就是这种市侩干得出的事!”   “先冷静一下,别激动。”路从辜出言打断他,“你刚刚说报道,什么报道?”   “赵玉良陷害亲弟弟赵玉生入狱,把一个好好的企业祸害成靠走私、投机和以黑养商的贼窝!”秦衡打开手机,从相册里找到一张截图,出示给二人,“警察同志,检察官同志,我这里还有留存呢。”   这是一篇稿件的截图,署名的记者的确是翟敏,标题也起得十分吸引眼球:股权绞杀局:当亲情成为黑金交易筹码——亲弟血泪铸就的商业王朝。   二人接过手机,来不及细读,只能先拍照保留下来。秦衡不再暴怒,有些泄气地坐回去:“她得知了赵玉生的经历,为他感到不平,一直在奔走,还鼓励赵玉生坚持举报,后来,赵玉生真的投出了一封举报信。”   “举报信?”应泊抬眼看他,“你是指这封举报信吗?” 第91章 第 91 章   应泊从手机中找出留存的举报信扫描件, 递到秦衡眼前,秦衡只是一眼便确认了信件归属:“对,这就是赵玉生写给夏怀瑾检察官的那封举报信,我记得很清楚。”   而他似乎也因此意识到了什么, 抬起头, 又一次仔细端详应泊的脸:“您是……应泊应检察官?替马维山翻案的那位?”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啊……”应泊自嘲道, 他不大愿意在人前提起这件事。秦衡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双手, 双眼泛红:“谢谢您,谢谢您, 终于见到希望了。”   “不, 不用这样, 职责而已。”应泊一愣, 失笑着抽回手。秦衡手心黏腻的冷汗让他实在不舒服, 趁对方不注意,他悄悄在衬衫上蹭了蹭手。   翟敏父母不明就里, 见女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二老也连忙同应泊握手, 姿态放得很低:“应检察官, 求求您一定明察秋毫, 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就在应泊窘迫得无以复加之际, 一旁浏览着那篇报道的路从辜终于开口帮他解围:“所以,按你们的意思,翟敏失踪前确实没有任何精神问题?”   “对……对。”秦衡赶紧回答,“小敏是个非常坚韧、善良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做调查记者。”   “秦先生。”应泊唤了他一声, “我问一些跟案子没太大关系的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   秦衡略有迟疑:“好,您说。”   “我们提前摸底过您的资料,发现您曾经有一段时间被宣告死亡,后来又重新出现,这期间,您在做什么?”   “我……”也许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秦衡一时语塞,还是他的岳父岳母代为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我们知道,小秦当时在国外战场上做采访,结果被流弹击中了头,重伤失忆了,还是国际友人带他治疗,他康复后才回国。”   “失忆了?”应泊露出了一个颇有些促狭的笑,目光始终落在秦衡身上,“现在呢?都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一部分,但还有很多记忆找不回来了。”秦衡难为情地低头,头顶白发稀疏。应泊了然地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台阶:   “没关系,也算是新的开始,新的人生。听说您的金融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您一个人做老总吗?”   “规模太小,我一个人就够了。”秦衡更加局促了。   “我以前是经济犯罪部门的,这种金融、经济一类的生意,看着简单,其实最吃知识和经验,稍微有个决策失误,很容易触犯法律,或者赔个底掉。这么看来,秦先生虽然是学新闻出身的,在这方面比许多内行人还要专业。”应泊面上笑意更浓,目光深邃得看不到底。   “您过奖了……”秦衡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活到老学到老,既然应检察官是内行人,以后我还要向您多请教。”   “请教算不上,都是交流。”几轮交锋下来,应泊差不多探清了对方的底细。他说得口干,喝了口水,转向路从辜:“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路从辜还在研究那篇报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有任何进度我们都会及时告知你们,有需要你们协助的地方,希望能够配合。”   他才起身打算送客,又想起温鸿白托付给他的事还没做:“对了,我们要对翟敏展开解剖,这里是同意书,麻烦签一下字。”   将三人送出支队,应泊站在门口,还是没有回自己单位上班的意思:“那篇报道都讲了什么?”   “跟我们掌握的信息差不多,就是加了些情绪性的用词。”路从辜眯着眼看三个背影消失在远处,忽然开口问:   “你对秦衡很感兴趣?”   “你不觉得他的人生很……跌宕起伏吗?”应泊思考着措辞,“从记者到老总,中间死过几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自己可能不这么觉得。”路从辜摇摇头,听见应泊在掏车钥匙的声响,有些不自在地问,“这就要走了?”   应泊冲他做了个哭脸:“去转一圈,起码让他们不要扣我钱。”   过了早高峰,路上已经没什么车了。应泊回到单位,把车停好,才从侧门走进办公大楼,迎面撞上一个年轻干警。对方匆匆抬头,一见是他,立刻兴奋地拍掌:   “哎,应科,我正找你呢。”   来者是检察长陶海澄的秘书。业务部门的干警鲜少与这种行政岗的来往,平日里仅仅算是点头之交,因而应泊不大明白他找自己的用意,遂问:   “找我?”   “不是我找你,是陶检。”对方有意压低了声音,故作高深地把他拉到身边,“说有事要跟你谈谈。你也知道,快到人事变动的日子了。”   自己才被提拔没多久,就算有人事变动,也是坏事大于好事,应泊心里想着。像是有块大石訇然落在心头,他喉头一闷,神色渐渐冷下来,礼节性地拍拍秘书肩膀:   “嗯,我知道了,辛苦你通知我。”   检察长办公室在四楼,一旁是检委会会议室,因为同一层的办公室不多,所以比其他楼层安静不少,也更压抑。应泊信步踱至检察长办公室门口,犹豫再三,还是抬手叩响门扉:   “咚咚咚。”   “请进,门没锁。”   应泊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窗边的一盆君子兰,陶海澄正修剪着枯叶,剪刀擦过叶脉沙沙作响。他背对着应泊,灰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小应啊,坐。”陶海澄的声音中气十足,隐约还能听出年轻时当兵的精气神。他终于回过头看了应泊一眼,旋即皱起眉头:“脸色不太好啊,还有黑眼圈,又加班到凌晨了?”   应泊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昨晚贪欢熬得太晚,只好勉强一笑默认了陶海澄的说辞。对方眉头稍微舒展,露出一个无奈又关怀的笑:   “年轻人拼事业是好事,可别学我,更别学老郑,我就是年轻时拼得太狠,老了落下一身病。”   “您和郑检都是楷模,看齐是应该的。”应泊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奉承道,“前几天郑检还指导我办案来着,受益匪浅。”   那个律师离开检察院后的确发动了人脉,这位姓郑的副检察长在食堂外有意无意地“提点”了应泊两句,应泊仗着对方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便揣着明白装糊涂,打马虎眼把对方打发走了。   “楷模可不敢当。”陶海澄坐回办公桌后,“年轻人是该多历练,最近忙些什么呢?”   明知对方是在套话,应泊自然不能往坑里跳。他深吸了一口气,挑了个无关紧要的案子:“一起抢劫案,辩护人对加重情节有异议,还在讨论,打算等审查起诉后找承办法官聊聊。”   “法律条文是死的,办案人的手可是活的,随机应变就是。”陶海澄的银丝眼镜滑到鼻尖,目光越过镜片上方,“你办的案子相当扎实,综合素质也强,是个出挑的人才,不然我也不会向省检推荐你。”   此话一出,应泊顿时怔住,摩挲着笔杆的手指也停下:“省检?推荐?”   “省检缺个调研员,我推荐了你。”陶海澄从文件堆里抽出张调令申请,“历练两年回来,老人们该退的都退了,你刚好接班。”   接班?接谁的班?应泊接过调令,不由得想起了被借调走的夏怀瑾。彼时她是发觉事态不对自行离开,才勉强占据主动,可眼下这个调研员的位置虽然听上去是提拔,仔细一想便知是明升暗贬——陶海澄连提拔他做这个主任都抱着挑拨其他人一同打压他的目的,怎么可能真的为了他的前途考虑?   分明就是想借机把他架空起来。应泊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未来发展,而是自己走后路从辜该如何一个人面对那一系列的阴谋。他心头的那块大石又骨碌碌地滚下去,连带着整颗心都一沉:   “我资历尚浅,恐怕……”   “资历都是虚的。”陶海澄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按住他肩膀,“你之前在研讨会上的发言,说检察干警办案时不可被指标绑架,我听了很赞同。偏偏是你们这种年轻人才有这样的魄力,你说是不是?”   “……您教导的是。”应泊一时语塞,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推辞。他捏着那张调令,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怎么办?   “没什么事的话,先回去吧。”陶海澄收敛了笑意,却又在应泊走到门口时再次开口:   “有时候,该放过的细节就该放过,死抓不放只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应泊握着门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路从辜刚从痕迹检验科出来,刚打算给应泊打个电话,手机直接亮起了对方的来电显示。根据现场勘查的结果,已经大体可以确定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男性,身高在一米九左右,体型健壮。而根据这一结论,民警们查阅了案发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果真发现了一个体型相近的男子。   而这个男人,路从辜只是看了一眼,便唤起了记忆。   手机震动了一声,他接起电话,电话两边同时出言。   “嫌疑人可以确定了。”   “从辜,我……”   “你先说。”应泊把话咽了回去,“我不急。”   “我说,嫌疑人可以确定了。”路从辜也没有在意他的欲言又止,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605爆炸案只抓住了一个嫌疑人吗?另一个人叫彭建,同样是杀害翟敏的嫌疑人。” 第92章 第 92 章   应泊缓了半晌才从自己的心事里挣脱出来, 把路从辜的话消化进脑子里。他沉吟片刻,才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彭建也参与了那起杀害投标单位干部的爆炸案,这一次又疑似杀害了翟敏, 所以幕后主使依然是赵玉良?”   “差不多……这个意思。”路从辜犹疑着, “但还是觉得, 不对劲。”   “等抓到了嫌疑人, 也许不对劲的地方就能疏通了。”应泊兴致缺缺地安慰道。路从辜有些疑心,可暂时想不通, 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条船,金海鸥号, 也有消息了。”   “哦?”一听这个名字, 应泊顿时感到后脑钝痛, “都说了什么?”   “海事部门的反馈是, 这条船的确是龙德集团的, 而且是条老船,已经很多年没有动用过。早年龙德集团靠海运赚来第一桶金, 随后转型到其他领域,至于那时候做的是什么出口贸易, 因为没有记录, 也不可知了。”   说到这儿, 路从辜住了口, 反问道:“对了,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被这么一打断,应泊本就吞吞吐吐的话彻底卡在了嗓子里,又艰难地滑进了肚子。他心里有一个计划,一直没有告诉路从辜, 也不打算坦白,这一纸调令也许是他开启计划的导火索。   自从在于泽龙和曹可红那里得到的与赵玉良有关的官员名单,他这些天总是如坐针毡。其中很多人是他或许穷尽这一生都见不到一面的存在,且很大可能已经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想仅仅靠证据和法律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不仅无济于事,还可能反伤自身。   从夏怀瑾那里接过这个担子时,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在这行浸润久了,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虽未落在纸面上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规则,不论是官还是吏,都自觉地为这一规则围成了藩篱,而打破规则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合法地祸害别人的能力,乃是官吏们的看家本领。张居正说:“人之所以畏吏而必欲赂之,非祈其作福,盖畏其作祸也。”可见历史似乎从未改变。   如果一定要遭报应,那就只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吧。   “没什么。”他强撑出一个笑,“就是……嘉朗确诊了癌症,晚期,我可能需要陪他去看病。你知道,他没什么可靠的朋友……”   每每在路从辜面前提起陈嘉朗,他都下意识地心虚,所以先前并没有透露陈嘉朗的病情。电话那边,路从辜显然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结巴:   “怎、怎么会?上一次见到……”   那时他只顾着和陈嘉朗怄气,并没有留意太多细节,眼下回忆起来,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应泊忍不住叹气,斜靠在办公室窗边:“他一个月前就确诊了,一直瞒着不说。我想,他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太好,让他一个人跑医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去哪儿看病?”路从辜问。   “肿瘤医院。”头痛更严重了,应泊低头按揉太阳穴,“专家号不好排,川子做实验写论文压力大,我也不想让他操心,花了五千块钱从号贩子手里抢的。”   默然良久,路从辜又一次开口:“小棠妈妈也在那里治病,我跟那里的大夫比较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你忙不过来的话我也能搭把手。”   这下轮到应泊措手不及了,他原本纠结的是要不要瞒着路从辜偷偷走一趟,实在不敢想路从辜愿意陪他一起去。他心下五味杂陈地翻腾,最终只能怔怔地挤出只言片语:   “你……”   “没什么好置气的,毕竟……他也是你的朋友。”路从辜直接打破了他的踌躇,“就这么定了……你别提前告诉他,他一定不乐意。”   挂号窗口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将人影拉长又揉碎在瓷砖地上,天气本就闷热,被医院门诊部熙熙攘攘的人气一蒸,叫人直欲作呕。   用不来高科技的老人杵着拐杖,杖头在地面敲出急促的顿点,却敲不破挂号窗口后那张麻木的脸;穿红毛衣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大孩子,背上背着一个睡熟的小孩子,还要腾出一只手推轮椅上偏瘫的丈夫;裹白大褂的医生推开拥挤的人群,眼底泛着常年值夜班的青黑,踩着胶底鞋匆匆掠过;护工推着铁床碾过,车轮在地面犁出两道蜿蜒的疤,床板上蜷缩的人形活脱脱是具未盖棺的尸。   这医院里唯一鲜活的生灵,或许是窗外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走廊的地板亮得晃眼,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管,一格一格将人群的影子钉在原地。陈嘉朗挂着点滴蜷在候诊椅上,脊背佝偻着,头深深地垂下去,像片马上要被踩碎的枯叶。   不仅是路从辜,连应泊都极少见陈嘉朗这副苍白单薄的模样。记忆里,陈嘉朗刚从实习律师转正后,就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给自己定制了一件奢侈的西装——此人向来如此,就算是饿死,也不能把窘迫露在外面,叫人看了笑话。   他似乎起床后没有打理头发,或许是因为没力气。而那一头柔软茂密的发丝很快会在化疗的折磨中尽数脱落,剥夺这个骄傲的青年最后一点自尊。   应泊心里揪得发疼,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他在陈嘉朗身边站定,找不出合适的字句开场,只好轻拍对方的后背。陈嘉朗缓缓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停,又迅速扎在路从辜身上,嗓音沙哑,眼底满是警惕的冷笑:   “应泊,你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吗?”   相处六年,应泊很了解这个老友了。聪明如他,不可能猜不出路从辜的来意,只不过傲气让他不愿接受这份好意罢了。   “病历给我。”路从辜懒得跟他斗嘴,递上一杯粥,“红枣粥,应泊说你早起检查没吃饭,待会儿拍完片子喝掉。”   “难为路警官了。”陈嘉朗稍稍收起那副促狭的神色,但还是推开了粥,又被应泊强塞进手里。应泊瞥了眼输液管,伸手调整滚轮:“调太快会心悸,你不想在增强CT室吐我身上吧?”   “怎么不想?”陈嘉朗仍然死盯着路从辜,观察着那张脸上的每一分变化,“又不是没吐过。”   “……不可理喻。”应泊从他手里抢过病历,翻开来看,医生字写得龙飞凤舞,压根看不懂,只好合上。路从辜默默接了过来,转身就走:   “你陪他去拍片子,我找大夫谈谈。”   一直到路从辜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应泊才坐下来,盯着陈嘉朗的点滴瓶出神。陈嘉朗也收起了满身的刺,颓靡地仰倒在椅背上:   “昨天晚上发烧了,39℃,烧得脑子不太清醒。”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因为……没有资格。”陈嘉朗自嘲地笑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认认真真交下几个朋友,现在也不至于……”   “现在也不晚,只要你愿意,他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应泊打断他的话,起身望向CT室的防护铅门,“快到你了,需要我陪护吗?”   许多老人孩子都是一个人进去拍CT,陈嘉朗哑然失笑地摇摇头。待点滴打完,找来护士帮忙拆除,应泊扶着他一瘸一拐地送进CT室,看他躺在仪器上才不放心地退了出去,在门外数着分秒等待。   铅门又一次打开,陈嘉朗扶着门走出来,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应泊三两步上前,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陈嘉朗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吐出来的却只有一声干呕:   “唔……”   应泊敏感的神经又一次被挑动,一旁的护士出言解释:“对比剂的不良反应而已,不用紧张。”   观察室里,陈嘉朗吐得昏天黑地,应泊帮他拍着背,转头找其他人要来了几个呕吐袋,俯身帮忙收拾着一片狼藉。陈嘉朗不敢看他,用矿泉水漱口,干涩的喉咙几乎说不出清楚的话:   “真丢人……下次不让你来了。”   “又不是没收拾过。”应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观察室外,路从辜探头探脑,很快发现了二人,带着应泊嘱咐的湿巾和矿泉水靠近。   “去拿片子。”陈嘉朗向应泊使了个眼神,“我和路警官有话说。”   应泊犹豫再三,探询地看向路从辜,最终还是在那双安抚的眼睛下妥协,带走了垃圾。路从辜坐在了应泊的位子上,没有主动挑起话题。   “我家境不好,做人也不像样子,上学时就没什么人愿意搭理我,除了应泊。刚转正那一年,我跟着合伙人出去应酬拉案源,喝酒喝到了半夜,胃出血倒在洗手间。应泊那时候在基层院,刚提审完嫌疑人,打车来找我,用外套裹着我送到医院。”   陈嘉朗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里没有半分耀武扬威,只是回忆。路从辜指节捏得发白,窗外急救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像一把钝刀割开沉默。   “你跟他合作这么久,应该知道他的性格,那样一个自己病倒都轻易不会请假的人,不眠不休地守了我三天。”陈嘉朗突然笑出声,“其实,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一定也这样呵护过你。”   路从辜无言,盯着他手背滞留针附近的淤青。陈嘉朗轻咳了一声,接着说:“他这个人……简直无可救药。爱所有人,却不知道这样等于谁都不爱。”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据说,放疗会损伤海马体。”陈嘉朗指尖敲打着扶手,“这世上记得他有多好的人,除了我,总得再留一个。”   他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像是释然,又像是遗憾:“路警官,记得让他少熬夜。” 第93章 第 93 章   路从辜也说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境, 就像是自己珍爱的宝贝因为意外流落在外,被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捡回家精心保护,自己明明才是宝贝的主人,竟然狠不下心说讨回来的话。   他扯了扯嘴角, 问:“这就放弃了吗?”   有那么一刻, 路从辜甚至可以跟眼前这个看起来已经不堪一击的男人共情, 他自己也有过相似的时期——举目四顾找不到方向, 亟需一只手牵着走,偏偏将他俩拉出谷底的是同一个人。   是啊, 应泊习惯了爱所有人,可每个人想要的都是偏爱。   “不是放弃, 是不想自取其辱。”陈嘉朗弯起了那双桃花眼, 眼镜后的视线重新打量着他, 却不再带有方才冒犯的敌意, 只剩下好奇。路从辜这才反应过来, 其实陈嘉朗比他和应泊都要小一点,还要矮一点, 人面对比自己年幼弱小的另一个人总是宽容许多,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很可能命不久矣的病人。   “其实应泊有时候挺烦人的。”路从辜有意缓和气氛, “我父亲是缉毒警察, 高二那年, 有一伙毒贩盯上了我, 出于报复,堵在我放学的路上捅了我一刀,是应泊送我到医院去的。等我醒过来发现,他在偷吃我的病号餐。”   陈嘉朗给面子地笑了,路从辜便接着往下说:“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替我尝尝咸淡温度,怕我吃不下去。”   “他经常干这种事,像是没长大一样。”陈嘉朗笑够了,终于问,“我还没问你,医生怎么说?”   “他说……”路从辜踌躇要不要说实话,医生的意思是不容乐观,即便治愈,日后也很有可能复发。   “没关系,直说就好,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承受不住。”   “他说,目前治疗还没有正式开始,不能直接下定论,需要看后续的情况。”路从辜终究还是撒了个谎。   “哈,连大夫都支支吾吾,看来确实很严重了。”陈嘉朗毕竟是名利场里顶尖的律师,没有想象中那么好骗。他匆匆抽出一张纸,脊背耸成夸张的弧度,穷尽了全身的力气咳嗽,纸面染上了粉红色的血。   “让你偷偷说我坏话。”应泊早就回到了观察室,只是看两人相谈甚欢,一直没有上前打断。他拿着CT片半跪下来,拧开瓶盖喂陈嘉朗喝水:“我找大夫开了药,按时吃。”   “我知道。”陈嘉朗挑剔地拨弄着塑料袋里的药盒,眉心挤出了“川”字。应泊不由分说地把袋子系好,放在一边。   “不能吃辣,不许抽烟,多喝水,每天用热毛巾敷脸,房间里最好准备一台加湿器。”他点点陈嘉朗的额头,“下周开始化疗。”   “不能吃辣?”陈嘉朗面露难色,他是南方人,家乡湿气重,人们常常用辣椒祛湿。应泊低低笑了:“大不了我每天做饭多做一份,给你送过去。”   “那可真是太荣幸了,能跟路警官吃一样的饭。”陈嘉朗眉头稍展,喉咙的痛感慢慢减退,他闭上眼,“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不可以。”路从辜替应泊说了这句话,随后朝应泊伸出手,“车钥匙给我,我得回市局找局长,你送他回家。”   应泊顺从地摸出车钥匙交给他。陈嘉朗睁开一只眼,看他拿到钥匙就走,不由得问:“他一直这么……雷厉风行的吗?”   “嗯,我下补充侦查决定都要做好心理准备。”应泊耸耸肩。   上午带来的那杯粥已经凉了,陈嘉朗嗓子疼,只喝了几口,却没舍得扔,带上了车。应泊帮忙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却听见陈嘉朗说:   “送我回律所吧。”   “你说什么?”应泊神色一冷。   “你听见了,别装聋。”   “搞不懂你。”应泊语气带了些情绪,“听我的,必须回家,我帮你把案卷搬回去。”   陈嘉朗没再跟他对呛:“不想回家,家里太冷,也太空了。律所有人,热闹一点。”   这话让应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他沉默一会儿,笑得很难看:“你原来也是喜欢热闹的,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手底下那群话多的笨蛋。”   “没有笨蛋怎么凸显出我的能力?”陈嘉朗笑笑,“没生病的时候觉得他们吵,生病了反而希望越吵越好,这样我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应泊实在对答不下去了。他别开脸,不经意地抽了抽鼻子:“坐好,我送你回律所。”   写字楼依然冷冰冰的,陈嘉朗缓慢地下车,从应泊手里接过车钥匙,自然而然地把胳膊搭在应泊肩膀上:   “再扶我一次吧,我怕自己倒在电梯里没人发现。”   或许是心情好转许多的缘故,陈嘉朗对着电梯轿厢壁,开始整理起领带和发型来。倒影里,应泊无意识地翻动着CT片,放空大脑。   “有心事?”陈嘉朗问,“应该跟我的病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你的病就是现在最大的事。”应泊暂且不打算把调令的事跟任何人提及。电梯门开,他扶着陈嘉朗的腰,走向律所,半抱半拖地把人带进办公室,小心地放在沙发上。沙发上摊着一张毯子,想必那些不愿回家的夜晚,陈嘉朗就是蜷在这里捱过去的。   他站直身子想去接点热水,身后的陈嘉朗却突然发出尖锐的哮鸣,病情发作得太急,甚至来不及捂住嘴,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洇染了西装前襟。   “并购案……”陈嘉朗狼狈地躺倒在沙发上,手指向办公桌,“明早交割。”   应泊手忙脚乱地调了杯温水,混着药片和口服液喂他喝下:“求你了,休息一下吧,少赚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一点也是钱。”陈嘉朗勉强一笑,“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   现在就是被告知“龙德集团的幕后主使是陈嘉朗”,应泊都不想再计较了。他抓着陈嘉朗的手,冷得刺骨:“没关系,我不在乎。”   “其实我奶奶不是病死的,是被大货车撞死的。”陈嘉朗兀自说下去,“她每天早上四点就会出门送牛奶,哪怕我读研时手上有些钱,可以补贴给她,她也舍不下那点收入。那天天没亮,她又出门了,没看路,遇上一个疲劳驾驶的司机,就……”   “司机都很狡猾,知道把人撞成重伤,要被讹一辈子,还不如直接撞死,顶多坐几年牢。他后来交代,其实撞击的那一下他就醒过来了,但没有停,拖行她一直走了五十米,路面上都是她被碾掉的碎肉。”   说到这儿,陈嘉朗那双因为咳嗽泛红的眼睛绯红更深:“我不敢想她那时候有多疼,我甚至希望她在被撞的一瞬间就死了,那样没有痛苦。可惜一直到我赶回去,她还活着,说不定就是在等我。”   “我亲眼看着心电图上下波动的幅度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一条直线。医生们尽力了,心脏停跳后还在抢救。我坐在旁边,竟然默默松了口气——她苦难的一生终于结束了,终于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我之所以骗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愤愤不平地带我去讨个公道,可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返校的那天晚上,我被辅导员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一时想不开爬上楼顶,你陪我一直坐到凌晨一点,困得话都说不清了,还要找辅导员说道说道。”   “因为是你,嘉朗。”应泊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我知道你遇到过很多黑暗,但我也希望……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看到的都是光明。”   “这么看来,我比她幸运多了,至少这一辈子走到头之前,还能遇见你。”陈嘉朗描摹着应泊的衬衫褶皱,“我桌子下面压了一份文件,你去帮我拿过来。”   应泊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从桌面层层叠叠的文件下找到一份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文件,递给陈嘉朗。陈嘉朗已经坐了起来,抬手时却没什么力气,文件落在了地上。   “帮我捡。”陈嘉朗用皮鞋尖踢踢他,“就当可怜将死之人。”   “你这个心态怎么可能好起来?”应泊叹道。他腰还没直起来,便听陈嘉朗轻轻说:   “我死后,房产,车,还有存款,都会通过遗嘱的方式留给你,随你处置。文件袋里是遗嘱,过几天我会去做公证,我没有其他亲人,不会有人跟你争。”   应泊捡文件的动作一停,他脸色彻底冷下来,把文件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要撕。陈嘉朗见状慌忙阻拦,又是一阵咳嗽:“别——你撕了我还有电子版。”   他从应泊手里抢过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摸了支笔递给应泊:“签个字吧,”   遗嘱上,陈嘉朗已经签好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很飘逸,最后会习惯性点一个点。   “不签。”应泊蹲下来,用湿巾擦他唇角的血,又把他揽进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耍赖,“钱都给你存着,等你好了……”   “等不到了。”陈嘉朗抚摸着应泊的后脑,“你摸着良心说,要是换作路警官得病……”   “都这时候了,还较什么劲?”   陈嘉朗不说话了。少顷,他贴在应泊耳边,小声问:“其实是有感情的吧?哪怕只有一点。”   “有感情,当然有感情。”应泊抱得更紧了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很多时候,一个挚友跟一个爱人同样珍贵。”   “都这时候了,你还是不肯骗我。”   “你也不稀罕我的怜悯,不是吗?”应泊捧着他的脸,“求求你,振作起来,别总想那些不好的事,我现在只想你好好活着。”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我想回到法大,回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我们坐在一起改论文,哪怕第二天就要被导师臭骂,晚上也有心情出去吃烧烤。”陈嘉朗靠在他身上,伸手想摸烟盒,下意识瞥了应泊一眼,又缩回了手,“如果换我先遇见你……”   “睡吧。”应泊用毯子裹住他,“并购案我替你改。”   “你又不懂……”陈嘉朗安稳地闭上眼,姿势像个回到母体的婴孩,静得让应泊忍不住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当初那两个在校园里恣意奔跑的年轻人永远也想不到,他们终究要走向分别,而残忍的结局来得比幸福更早。 第94章 第 94 章   离开靖和时, 公共工位区还有许多律师在焦头烂额地忙碌。应泊到底没有在那份遗嘱上签字,也没有带走,算是沉默地叫陈嘉朗断了这个撒手而去的念头,好好养病。   应泊自觉固然习惯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温和儒雅, 毫无侵略性, 但骨子里的控制欲骗不了自己。他认定的事, 即便是路从辜, 也很清楚是动摇不了的。   他不是没思考过自己对陈嘉朗到底算是怎样的感情,实话说, 他从来没想过钓着这个老朋友不放,也比谁都希望陈嘉朗能幸福。曾经他笑着跟陈嘉朗说“你和路从辜很像”, 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路从辜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行止有度, 少年时也像块未打磨过的璞玉、未驯化的鹰隼, 不管不顾的, 谁的脸色都不想看。   也许,是因为这模样一直是应泊潜意识里最向往的那种生存方式, 只不过他自己被各种声音裹挟着做不到,所以总是忍不住靠近类似的人。   他打了辆车, 却没有回家, 而是回到了检察院。已经晚上七点, 大楼只零星亮着几盏灯, 他驻足在楼下,一眼便盯准了自己办公室的窗户,同样亮着灯,里面有若隐若现的人影,应泊叹了口气。   心里有些不想面对现实, 他选择了爬楼梯,这样能行进得稍微慢一些。可秘密总要揭晓,他从楼梯口拐出来,缓缓踱至办公室门口,徐蔚然站在他的办公桌后,桌面上摊着那本伪装过的手记。   他就这样双臂抱胸静静地凝视着,徐蔚然始终浑然不觉,用纸笔记录着什么。   等到她终于停笔,应泊才抬手叩响门扉,温和道:   “还没有回家吗?”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徐蔚然全身如遭雷击般一震,手上的笔咔哒一下落在桌面,良久没有抬头,手上欲盖弥彰地合上了那本手记。   “可以看,写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应泊踏入办公室,面上依然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但笑容深处不免含着凛冽的寒意。他试图拿过徐蔚然记录的内容细看,对方却用指尖按住,还在做抵死挣扎。   应泊笑意渐消,手上稍稍加重了力气,将那张纸生硬地夺了过来。   但记录却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虽然誊抄了他这些天的调查结果,但细节处都做了改动,仿佛是……故意作假一样。应泊通篇浏览一遍,又抬眼看向默不作声的徐蔚然:   “为什么?”   徐蔚然还是不说话,低头盯着手指。应泊将那张记录折起来,丢进碎纸机里,背着身说:   “我确实很好奇,为什么我刻意泄露出去的消息总是出错误。我记得,关于赵玉生,我当时写下的是‘疑似在保外就医期间伪造死亡证明脱身’,为的是借助有心人的手找到赵玉生的下落,做个得利的渔翁,可到了孙国纲嘴里就变成了赵玉生已死,这条线断了。”   “如果单单是这件事,还不足以使我确认对你的疑心。”应泊关上门,转身坐在沙发上,“我被掳走的那一天,连警方安插在赵玉良那里的卧底都发回了错误的情报,你是怎么做到第一时间通知路队呢?”   “我……”徐蔚然终于出声,却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应泊抬手示意徐蔚然也坐,“我们师徒关上门,把话说开。”   “师徒”二字让徐蔚然微微抬头,用一种慌乱无措的眼神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师父,我想做个好人。”   应泊不由得为之沉默。徐蔚然用手背抹去眼尾涌出的泪水,愈发压抑不住啜泣声:   “我没有办法,是他们逼我的……最开始,他们只告诉我到业务部门做事,可是陶检亲自找我谈话,话里话外暗指您违纪,要我时刻监视您的一举一动,还承诺事成之后会破格提拔我,员额的位子也会优先留给我。”   与应泊设想得基本一致。专门挑选出年轻的新人安插进来,再以利相诱收买旧人,彻底把他架空。   “我起初确实信了您有违纪情节,我以为我会是这个正义使者,一直通过各种手段渗透您的工作。”她自嘲地摇摇头,“可半年时间下来,我慢慢发现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甚至……我才是那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可我已经深陷进去出不来了,如果我不照做,不仅是我自己,我的家人也会受牵连……那群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其实您早就怀疑我了,我看得出来。每次您提防我的时候,我都很庆幸,至少不用再做这个抉择。”   她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应泊:“其实……手记内容不是我泄露出去的,这栋楼里还有其他人在监视您。我不想让他们插足您的调查,擅自修改了您的记录,毕竟是我亲手送出去的消息,他们不会起疑。”   “但是信息次次出问题,时间久了,他们一样会怀疑你。”应泊声音带了些急切,“这样很危险。”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徐蔚然也愈发激动,“至于您被掳走那一天,是陶检,他一早收到了消息,得知他们要对你下手。他跟赵玉良的流氓作风不一样,他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想要你的命,手底下的人出了事,他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要我想想办法,务必把你救出来。”   应泊神经一颤:“那……除了我的去向,他还说了什么?比如那艘船,他们为什么要炸掉那艘船?”   “陶、陶检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偷听来的。”徐蔚然把哽咽咽回去,“其实,陶检和赵玉良虽然沆瀣一气,但是早就有了嫌隙。陶检临近退休,不想再惹火上身,想从赵玉良的保护伞里脱身,可赵玉良哪里肯放过他?他们手里都掌握了太多彼此的证据,根本分不开了。”   “那艘船……好像是走私船,至于走私什么,我并不清楚。这几年来,落马的保护伞越来越多,赵玉良渐渐有点顶不住了,事情败露只是时间问题。再加上陶检也在与他割席,他不甘心被吸干了好处后被宰,于是想要先下手为强。”   “我不知道那艘船上有炸弹,他们没有告诉我。事后,我想了很久,大概推理出了他们的目的:船本身年久失修,故障很多,完全可以伪装成普通船难,而船出海后又被切断了信号,发生事故救援人员难以第一时间到达现场,方便毁灭证据。虽然事关龙德集团,但赵玉良完全可以把手下人推出来承担直接责任,可那些牵涉其中的官员就逃不过了,最差的结果,赵玉良也能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   应泊久久沉默。从这个女孩来到自己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始终在小心翼翼地提防她,期间不是没意识到她行为的异常,可他也只当是阴谋的一部分。徐蔚然的泪珠砸在桌面上,小声向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让您失望了……”   “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应泊起身,递卫生纸给她,“是师父考虑不周,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   “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师父,我真的没想过作恶。”徐蔚然胡乱地擦着脸,话说得决绝。应泊用手轻拍她的后脊,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说什么呢……一切有我顶着,不用害怕。”   “师父……”徐蔚然转过身抱住他的腰。应泊虚虚地护着她,低声告诉她:“现在的问题是,我要走了,你需要保护好自己。”   “什、什么意思?”   “陶检向省检推荐了我,我马上要换岗了。”应泊喟叹一声,“也许他们在我离开后就会动手处理一切,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明哲保身,哪怕在他们面前出卖我也没关系,明白吗?”   “不行,师父,那你呢?”   应泊缓缓摇头:“我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你受到威胁,一定别一个人扛,及时告诉张继川,有他在,他们轻易不会动你。”   虽然参不透他的用意,徐蔚然却也感知到了些许异样。她抓住应泊的手,恳切道:   “你也是,师父,一定一定别出事。”   月色像一匹淋了雨的绸子,湿漉漉贴在窗户上,又缓缓渗透进房间,漫上床脚。床上人影忽然动了,夏凉被被面滑下寸许,露出两双搭在一起的脚腕。细碎的低吟在屋中打转,终究化作一缕烟,从窗缝里溜出去,攀着墙砖往上爬,直爬到天心那弯残月边上。   “腿……挂在我腰上……”   “你这几天……”路从辜没说完的话被骤雨般忽至的吻打断,“唔……”   夜风撞得玻璃咚咚响,怀里的躯体剧烈颤抖起来,应泊嗓音还浸在情欲里,两手按住身下躯体随呼吸起伏的腰:   “蔚然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帮我保护好她,其他人我不放心。”   “……我清楚。”路从辜把脸埋进他肩颈之间,“赵玉良明天要见一个贵客……不确认具体是谁,我已经安排人手去蹲守了。”   清晨醒来后,路从辜向一旁翻身,却抱了个空。应泊的位置已经冷了,看来早已离开多时。   也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路从辜这样想着,揉揉自己睡乱的头发,起身洗漱穿衣。他也早早来到单位,安排的便衣民警按照他的指示守在龙德集团外,监视着附近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路队,暂时没发现异常。”   路从辜戴着耳麦翻阅案卷,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所谓的贵客还是没有现身,他开始怀疑情报准确性,也许只是为了诈一诈自己。随后,耳麦里传来队员的惊呼:   “来了!”   他神经紧绷起来,停下手上的工作。然而,队员们齐齐沉默了半晌,迟疑地低声道:   “居然是……应检察官?!” 第95章 第 95 章   应泊这天起得很早, 天蒙蒙亮他便悠悠醒转,路从辜躺在他臂弯里,脸颊还染着昨晚未消退的酡红。   凌晨五点,快到路从辜自然醒的时间了。这个人睡得快醒得也快, 说是警校养成的习惯, 每天六点必须起床, 相当于多上了四年高三。应泊当时讶然地张了张嘴, 跟自己的大学生活对比一番,开玩笑说六点自己可能还没睡。   眼下, 应泊不想让怀里的人醒得太早,至少在他离开前不要。他不敢抽动手臂, 只能僵硬地翻身, 手掌小心覆上那张恬静的脸。   还记得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时, 两个人什么都没做, 只是抱在一起都心跳如擂鼓。应泊回忆着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 一瞬间忽然有些怀疑记忆都是自己偷来的,如梦幻泡影, 马上要还回去了。   “我大一那一年最想你。”他与路从辜额头相抵,像是说给对方, 又像是说给自己, “想你有没有考上警校, 会不会认识新的人, 适不适应新的生活……你又不爱交际,有心事的时候你会跟谁说呢?”   “我其实一直没敢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跟别人走得太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 你最依赖我。每次看到你跟同事、跟朋友勾肩搭背说笑,还有小棠说的那个田队,都像是在反复强调我缺席的十三年,我回来得太晚,你的世界里或许没那么需要我了。”   “可我也知道,你从来都不是会原地徘徊踏步的人。”他描摹着路从辜五官的轮廓,像是要把这张脸刻印在心里,“这些年我时不时地想起你,也想过要不要重新联系你,但又怕打扰。你不知道,那次联席会议前一天晚上,我一整晚都没睡着,一闭眼脑子里就会自动排练见到你之后要怎么做,要说什么话,可等我真的见到了你,想好的流程哗啦啦地全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特别喜欢给你做饭,看你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很有成就感。张继川问过我,旧情复燃是什么滋味,我不想用这个词形容我们的感情。我一直觉得,哪怕我们分开后把彼此忘得一干二净,再见面还是会相爱,这是没办法的事,跟相貌、身份什么的统统没有关系,只是一颗心被另一颗心吸引,或者说,就像是找回了自己缺失的那一半,严丝合缝地拼成了完整的人生。”   “我还记得,你问我为什么爱你,我说因为你吃得饱睡得香,被你揍了。你知道吗?任何一个灵魂透过我的双眼看你,都会爱上你。”   晨鸟的嘶鸣和雀跃穿透窗棂落入屋中,应泊望向窗外,熹光已经彻底吞没了昏沉的天色,宣告着黎明的降临。   “对不起,宝贝。”他在路从辜发顶落下一个吻,“我又要不辞而别了。”   “我爱你,可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混蛋,我希望这一次能尽早回来见你,如果回不来,就……忘了我吧,你没有再多的十三年可以被浪费了。”   他起身,最后帮路从辜掖好被角:   “这一次,不会再骗你了。”   调岗还差政治部一道手续,应泊坐在政治部里,等主事的人来盖最后一个章。政治部主任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旁若无人地脱下常服,刚把制服衬衫披上,余光发觉身后似乎有个人,回头时立刻被吓了一跳:   “来这么早?”   “嗯,办完手续就走了。”应泊不抬头,翻看着自己的手续。生怕路从辜起疑,他这些天少量多次地把要带的行李都搬到了单位,整理完才发现,怪不得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真正离不开身的东西根本没有几样。   “急什么呢?”政治部主任坐回办公桌后,端详着应泊的那张调令,挑了挑眉,“省检调研员,好去处啊。”   “好什么……”应泊无心说笑,把印泥推给对方,“尽快吧。”   政治部主任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在纸面上重重地盖了个章:“行了吧?还有别的吗?”   应泊清点了一遍,确认手续都已经齐全,便拿过那张调令,连同其他的一起放进书夹里:“好,谢了,不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临走前不忘把椅子摆正。政治部主任望着他的背影,原先挂着笑的表情马上变成一副鄙夷的模样,向着他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他妈的,升得比我巴结得都快,卖沟子了吧?”   应泊当然听不见这句恶毒的揣测,他回到办公室,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室内基本被他收拾妥当,显得空落落的,行李箱就放在沙发扶手旁边。   这间办公室他还没坐多久,又要易主了。相比起这种独立办公室,他其实更喜欢那种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几个人挤一间屋子的工位,看案卷入神时,对面的人会扔来一块巧克力或者饼干,提醒他该休息了。   许许多多个冬夏,他嫌弃着案卷太厚、屋子太窄、制服太闷,却又一年年地将青春投注进去。二十五岁的检察官助理应泊想不明白的,三十岁的员额检察官应泊同样不明白,只不过学会了与问题相处,攻克它也磨砺自己。   他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还在愣怔时,身后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怎么?舍不得了?”   是侯万征的声音。应泊回过身,侯万征帮他整理好领带,上下打量他一番:   “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找我。”   “二部交给你了。”应泊回以一个勉强的微笑,“你要操心的更多了。”   “嗨呀,以往操心的还少吗?”侯万征扯扯嘴角,“看你收拾得这么干净,我就不在里面抽烟了。”   “少抽一点吧,小心你的肺。”应泊照例唠叨,拉着行李箱出门,等电梯时又忍不住开口:   “记得常联系,好大哥。”   他一路都没有回头,直直走到门口,刚打算转向停车场,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越野车,司机戴着墨镜和口罩倚在车门上,似乎正在向他招手。   应泊不明所以,只当他是认错了人,转身想走。不料,对方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随即应泊的手机开始嗡嗡振动起来。   振动声响起的一瞬间,应泊脊背发凉。他接起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粗粝的男声:   “应检察官,请吧。”   几乎不需要思考,应泊迅速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他停下脚步,向那越野车的方向望去,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手指攥成了拳头。他最终还是改了主意,向那人走了过去。   那人甚至好心地帮他把行李箱搬上了后备箱,又帮他开了车门。应泊带着火气坐上去,等司机也坐好,破罐破摔地问:   “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啊?大学生,还是公务员,连这种事都猜不出来?书白读了。”那人挂挡起步,“我们董事长想见见您,没什么,不用紧张,我跟上次那帮撕票的粗人不一样,我读过高中,知道杀人犯法。”   这人虽然贫里贫气的,似乎没有恶意。而且,不知怎的,应泊总觉得这人的声音相当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稍稍松了口气,又问:   “赵董?有何贵干?”   “你们有钱人和当官的聊什么,我一个小喽啰怎么知道?他只让我把人接过去,不许伤到——而且,好像还要请您吃顿饭呢。”   无事献殷勤,应泊腹诽着。他不再多问,对方却不肯让话头落下,主动挑起话题:   “我看您从单位里拉个行李箱出来,怎么了?不干了?”   “嗯,不干了。”应泊不想多说。对方一听乐了:“不是,您这要是不干了,前几天那顿打不是白挨了?您不想报个仇什么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也没道理,应泊听了也觉得奇怪,冷笑着反问:“报仇?拿什么报仇?”   “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都正气凛然的,除恶务尽,跟黑恶势力死磕到底呢,没想到跟我们一个德行。”对方耸耸肩,“也是,你一个读书人,拿什么跟黑老大斗?”   这一番话,反倒叫应泊对这个司机来了兴趣。他坐直身子,反问对方:“你跟我说这种话,不怕你们老大找你麻烦?”   “找我麻烦?他找不过来,有二心的人太多了,这边摁下去,那边又起来了。更何况,老大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要是再把我干掉,小弟们容易反。”   司机叼起一根烟,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烟盒递到后座,应泊沉默着拒绝。司机又是一笑:“这年头压力大还不抽烟的男人,我就见过一个,你是第二个。”   “别绕弯子了,赵玉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待会儿你自己去问他呗。”司机从后视镜瞥他一眼,“哦,对了,之前多有得罪,我跟你道个歉,什么仇什么怨,你都算在我们老大身上,我也是拿钱办事没有办法。”   “为虎作伥。”虽然听不懂对方所指何事,应泊也毫不客气地呛回去。司机也不恼,把车停在一幢大楼下,向窗外一指:“到了,龙德集团总部。”   他摘下墨镜,把口罩拉到下颌,露出整张脸:“下车吧,应检察官。”   应泊愣愣地看着那张脸,记忆像那一日朝阳监狱的大火,咆哮着向他奔袭而来。楼道里低沉沙哑的交流声,配电室门口差点割破喉咙的一刀,双方对峙时点到为止的谈判,所有一切全都在看清司机脸上横贯左右脸的刀疤的一刻惊醒,尖叫着警告他快逃。   那个传闻中的狗哥,就坐在驾驶位上,笑着直视他。应泊一拳捶在前座的靠背上,咬牙切齿道:   “……是你?” 第96章 第 96 章   “你看看, 还记仇呢?”外号“狗哥”的男人似乎对应泊的反应很满意,“别这么激动,咱俩说不定以后能做好兄弟,嗯?我就喜欢跟文化人打交道。”   应泊不答, 打开车门下车, 重重地甩上车门。狗哥也跟了下来, 吹了声轻佻的口哨:“我在楼下抽烟等你——行李箱里没有贵重物品吧?”   两侧各有穿黑衣的壮汉走上前来, 从两边挟着应泊,都被他用一记眼刀逼退。应泊一只脚踏上阶梯, 又回过头朝向狗哥,问:   “他们为什么叫你狗哥?”   “因为……”狗哥也不避讳这个话题, “他们捡我回来的时候, 我就像条狗一样。大名记不清, 随董事长姓赵, 单名一个狗。”   “……流氓做派。”应泊轻蔑地眯起眼, 转身继续向大楼内走去。   黑衣人带着他从侧门进入,直接进了电梯, 按下二十八楼的按钮。应泊把手伸进口袋里,刚摸到侧边开关键, 就被身侧的黑衣人按住了手臂:   “手机, 交出来。”   不等应泊作答, 对方直接从他口袋里抢走了手机, 不小心把他的检察官证也带了出来,又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塞了回去。   电梯门开,正朝向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应泊径直迈入,随后便有迎宾小姐向他微笑, 引他走进大厅深处。大厅正中是四个沙发,包围着中间一米见方的茶几,顶上挂着一盏垂直约有两米高的水晶吊灯。   迎宾小姐扶他坐在沙发上,殷勤地擎起茶几上早就准备好的紫砂壶,将茶汤注入他手边的汝窑杯:“这是今年的冰岛古树,请您品尝。”   应泊下意识地说了谢谢。他开始理解那天陈嘉朗说的“太冷太空”是什么意思,置身在这样一个比会议室还要大的会客厅,饶是应泊自认算见过世面的那一类人,也不由得生出一阵无措的惘然。   他平日总爱打趣陈嘉朗是资本家,现在看来,属实是小巫见大巫了,吃技术的法科生一辈子也做不成这样的资本家。   茶汤的清苦在舌尖盘绕,又在舌根泛起回甘,像一杯浸过蜜糖的黄连。摸不清赵玉良的意图,应泊心里也没有底,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茶缓解紧张情绪,用苦涩倒逼头脑尽快想出个法子来。每每喝下半杯,迎宾小姐都会眼疾手快地帮他续上,服务固然周到,但就像火锅店里为了工资而风声鹤唳的店员一样,周到得过头了。   也许是看他一个劲儿地喝茶过于枯燥,她们随后又呈上一盘点心,微笑安抚道:   “稍等,董事长随后就到。”   “我也不是很想看见他。”应泊心下暗道。脚下的地毯铺满了整个大厅,不知是什么材质,踩上去比自家的棉被还要蓬松柔软,大概一条地毯的花费就足够在望海市中心买下一套好地段的房子。   “你们……按月结工资吗?”闲着也是闲着,他开口与身边人攀谈起来。   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迎宾小姐一怔,随后笑眼弯弯地回答:“是的,我们每个月都有基础工资,还会有提成,入职统一五险一金。”   黑老大都给手下人准备五险一金,怪不得能笼络人心,应泊不由得咋舌,法院检察院的聘用制书记员都没有五险一金,每月只有两千块钱工资。   电梯的方向忽地喧哗起来,随后一行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应泊心下一沉,警戒地起身。只见西装革履的众人簇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快步而来,老者鬓边花白,衣着简朴,手上的一根金丝楠木手杖却是外行人都看得出的名贵。   “应检察官,可算是等到您了。”老者停在原地,抬手示意应泊请坐,“坐吧,就当是自己家一样,我老头子特地叫手下人腾出这间小居室,为的就是让您宾至如归。”   “赵董有事长话短说吧,我手上有调令,急着到新单位报到。”应泊站在原地,俯视着端坐的老者,“误了时间就不好了,希望您谅解。”   “不急,事后我会派车送您去的,稍安勿躁。”赵玉良却不为所动,笑意仍然不减,“调令?您要到何处高就啊?”   “省检察院任调研员。”应泊也不隐瞒。   “呵呵呵,那今天刚好设宴恭贺您乔迁之喜了。”赵玉良用手杖点点地毯,笑容愈发开怀,“是……陶海澄检察长的意思?”   “蒙陶检赏识推荐,至于录用,是省检的意思。”应泊话说得保守,也迅速意识到,陶海澄并没有向赵玉良透露过自己的职务变动,算是秘密进行,或许这也是二人相互防备的一环。赵玉良了然地点点头,又“嘶”了一声,试探地询问:   “您要是就这么走了,留下来的工作,是哪位检察官接手啊?”   “我只负责把自己该收尾的工作做完,其他的与我无关,出于职业操守也不会对外透露,请您见谅。”应泊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赵玉良哑然失笑:   “您看您,何必这么警惕,都说了是场家宴,我还打算把小女介绍给您认识认识呢。”   “这姑娘可是倒大霉了。”应泊暗暗嘲讽。看出他不屑一顾,赵玉良装出一副不悦,道:   “怎么,我小女也算是天生丽质,又有我这个愿意倾囊培养的父亲,难道还配不上您吗?”   “不,我是觉得自己自己一个小公务员,出身又不好,配不上令嫒,也不配被您垂青。”应泊摇头笑笑,故作姿态地婉拒。   “您出身确实不好,与我家算是天壤之别了。我第一次听说您家里的事时,实在是震惊,那样两个粗鄙又……毫无认知的父母,竟然能培养出您这样的人才。”赵玉良竟然顺着应泊的话说下来,颇有点让他难堪的意思,“您上面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亲生母亲已经再婚,亲生父亲还在监狱服刑,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应泊变了脸色。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您很聪明。”赵玉良笑里藏刀,“之前的事都是误会,咱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只要您愿意,我立马就能让您姐姐那个蠢得能进博物馆的蠢货自愿闭嘴,您父母的后半生也不需要您来操心,全都交给我,您只需要好好坐在您的位置上,学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即可。”   见应泊垂眼,他又不经意地加码:“我老头子在省检省厅也有熟悉的人脉,也许能帮帮您,平步青云不在话下。只不过天高皇帝远,平时手下人闹出些小事来,不如陶检好使唤。”   “使唤”两个字像针似的扎进心里,应泊攥了攥拳,反唇相讥:“奉劝赵董还是小心说话吧,国家公权力可不是您使唤得动的,能被您使唤的,只是这个队伍里最不坚强的蛀虫。”   “话是这么说,但钱离不开权,权离不开钱,这就是这个社会的潜规则,你不认也得认。”赵玉良向后仰倒,已经不似方才的笑容满面。   应泊不怒反笑:“这么说来,赵董是想收买我?”   “收买?不,太难听了,我只是想跟应检察官交个朋友。”赵玉良一摊手,“既然是交朋友,就不能是我单方面向你示好,你也得有所表示,不然就太没有诚意了。”   “哦?赵董希望我给出什么样的表示?”   “帮我扳倒陶海澄。”赵玉良坦率道,“不听话的棋子早该扔了,是他自己不自量力。”   “当然,我可以答应你。”应泊一口应下。   他的爽快让赵玉良不由得起疑心:“……不会还有什么条件吧?”   “没有条件,我答应你。”应泊再次肯定地颔首,却又在赵玉良眉头舒展后话锋一转,“不过,你真的觉得他倒台了,你会有好下场吗?”   这话彻底消磨了赵玉良所剩不多的耐心。他拄着拐杖起身,用杖头指着应泊的鼻子:“应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是说家宴吗?原来赵董就是这样招待家人的。”应泊同样站直身子,用手按下杖头,上半身向赵玉良倾斜,“这样可笼络不了人心,很快就会众叛亲离的,于泽龙就是前车之鉴——他遗体刚火化。”   话音落地,应泊转身离开,身后赵玉良提高了音量,下达最后通牒:   “只要走出这个大厅一步,你的职业、名誉、地位,都会被我统统毁掉。年轻人,你心里清楚我不是虚张声势,劝你三思。”   硬的不行,他又来软的,踱至应泊身后,抬手让两个阻拦应泊的黑衣人放下手,让出一条路:“你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也是为人父母,清楚年轻人的不易,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机遇给你们乱闯乱撞了,别因为一时心高气傲毁了自己的前程,你老了会后悔的。”   闻言,应泊并没有回头。他面对着那扇隐约映出自己和赵玉良身形的电梯门,良久,终于冷冷开口:   “我要是在乎那些东西,你和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说一堆弯弯绕绕的废话了,不是吗?”   “你还真是冥顽不化!”赵玉良恨恨道。   总算是给自己找了个情绪的发泄口,应泊这下心情大好,也不想再顾忌不远的将来会发生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烂命一条而已,谁又在乎。他按下电梯按钮,静待电梯上升,进入电梯后又微笑着向大厅内其他人致意。   “您还是给您的义子换个名字吧。”面上的戾气渐渐化作嘲讽的笑,应泊用指节敲敲太阳穴,“单名一个狗,真的很难听。” 第97章 第 97 章 应泊失联了。   应泊失联了。   便衣民警在龙德集团门口发现应泊的踪影后, 路从辜并没有立刻声张,而是要民警们继续监控,得知应泊平安出来后才松了口气。然而,他随即给应泊打了好几个电话, 对方始终没有接听, 后来甚至直接关机了。   也许是还没从危险中脱身?路从辜耐住性子, 一面拜托几名民警跟紧那辆带应泊离开的黑色越野车, 一面攥着手机等待应泊的消息,等来的却只有民警行动失败的长吁短叹。   “追丢了, 头儿。”民警砸了下方向盘,“那司机太狡猾了, 根本追不上。”   “看清司机长什么样了吗?车牌号记住了吗?”   “他戴着墨镜和口罩, 看不清脸, 车牌号记了下来, 但我们怀疑是套牌。”   “套牌也是线索, 我让人去查。”路从辜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办公室门被叩响,方彗带着尸检报告进来:“头儿, 翟敏的尸检结果出来了,鸿姐让我给你送过来, 你看完部署下一步方案。”   她见路从辜面色凝重, 呼吸也粗重, 猜到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小心翼翼问:“咋啦?”   “没事,你去忙吧。”路从辜接过尸检报告,心乱如麻。   方彗还是没有打消疑虑,可又不方便多问,将信将疑地退出去, 轻轻带上了办公室门。路从辜草草翻阅了一遍尸检报告,毒物检测的部分,法医结论是胃部食物残渣和血液中都发现了安眠药成分,而死者口唇、口腔黏膜、牙龈处都有挫伤出血,牙齿也有所松动,充分说明翟敏是被人活活捂死的。   并且,在翟敏的指甲里也发现了皮屑等残留物,极有可能是被害过程中醒来,与凶手搏斗留下的。那么案情非常明朗了,食物残渣里有安眠药残留,说明医院里也有凶手内应,把安眠药掺在饭菜里让翟敏服下,为凶手夜间行动做好准备。假定那晚出现在医院的彭建就是凶手,他趁着夜色上到七楼天台,借助塑料管和蚂蟥钉下到六楼窗台,潜入病房,捂死了翟敏。   何况,嫌疑人曾经还作为赵玉良的杀手犯下605爆炸案,一直在逃,更是把幕后主使的嫌疑引到了赵玉良身上。   可路从辜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是赵玉良把翟敏拘禁在精神病院里,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又要杀了她?很明显,翟敏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到他的可能了,再害命无疑是惹火上身。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让他左支右绌,路从辜合上案卷,起身在办公室内焦躁地踱来踱去:   “应泊,你别再吓我了……”   一连几天都得不到应泊的半点消息,所有拨出去的电话都被机械女声拒接,连同应泊的所有联系方式和社交平台都没有任何动向,路从辜只觉精神近乎崩溃。他也找过应泊的单位,除了应泊停在那里的车一无所获。   就连他知道的应泊的那些朋友,他也不敢打扰。张继川还是个学生,除了干着急帮不上任何忙,陈嘉朗重病在身,急火攻心很有可能出什么意外。   他每天按时下班,就是祈盼着打开家门的一瞬间,能看见那个高瘦的身影端着碗走出厨房,告诉他一切都是个恶作剧,可希望一次次落空,家里空空如也,应泊的所有贴身物品都被带走了。   ……蓄谋已久么?又是这样。路从辜躺倒在沙发上,脑子里迷迷乱乱的都是些不该有的想法。他这些天晚上根本不敢闭眼,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应泊被那些人胁迫残害的样子,而后在死寂的夜里猛地惊醒,流着眼泪捱到天明。   抱着一丝希望,路从辜委托交管部门搜集车辆经过路段所有的监控,可黑色越野车专挑车流量高的路段走,仿佛在跟民警们反复兜圈子,宛如大海捞针一般。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这辆车离开了望海市辖区,往省城方向走了。”这是交管给出的结论,“至于后续的行进路线,我们没有权限调取。”   左思右想之下,路从辜决定不能自己一个人坐以待毙。他反复斟酌,应泊如果是有预谋的离开,离开前不可能不提前交接任务,那就必须跟一个人产生沟通。   他拨通了电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接听,就在电话即将自动挂断时,对方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喂?路队?”   “是我。”路从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循序渐进地试探,“蔚然,应检察官这些天去上班了吗?”   听到他的声音,徐蔚然似乎并不惊讶。她稍有沉吟,再开口时语气同样平平淡淡:   “师父么?我确实很多天没看到他人影了,我还以为他跟您在一起,怎么了?”   “他不见了,什么方式都联系不上。”路从辜长叹一声,“你再想想,真的没跟他联系过吗?”   “哦,对了。”徐蔚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直接把话题岔开,“师父那天安排我帮忙查一个资料,说他不在的时候可以汇报给您。可我这些天有点忙,就给忘了——是关于一个叫做翟敏的记者曾经撰写的长篇报道。”   “翟敏?你说。”路从辜只好暂时按捺不安,听她说下去。   “我从师父那里听来的细节是,翟敏的丈夫把这篇报道出示给了你们,但他反复研读后发现其中上下文之间的连接不太通顺,像是被人故意删减过。他曾经做过文宣,在大学也写过报道,对文字很敏感,猜测删减的段落一定有蹊跷,但是因为太忙抽不出身,所以委托我查查这篇报道有没有原文。”   路从辜倒是没有留意这一点,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有兴趣把一篇报道从头到尾串读好几遍,更何况报道里都是他们已经掌握的信息。听徐蔚然的口气,大概是找到原文了,他便继续问:   “原文写了什么?”   “我在各个网站找了很久,也托张继川帮忙找了,最后在论文网站找到了这篇报道和当时刊登的报刊,却因为被撤销无法下载,张继川发动家里的人脉联系上了报刊出版社,才找到原文,我给您发过去。”   很快,对话框里跳出了徐蔚然发来的PDF文档,路从辜点开来看,果真与当时秦衡向他们展示的那一篇大有不同。路从辜快速浏览,徐蔚然也在电话里仔细地指示道:   “您看,第三十七段的小标题‘龙德集团发家史’到第四十五段,您手上的资料应该没有这些内容,提供报道的人刻意截掉了这些,也许是为了在您面前掩盖什么。”   路从辜很快找到她所说的段落,文字在左侧排成竖排,右侧则大大地放置了一张船只的照片——正是金海鸥号!   “早在上世纪,龙德集团刚创办之初从事的是运输行业,以海运为主,借助望海港得天独厚的条件,赚了第一桶金。但……其他港口迅速崛起,龙德集团的境遇大不如前,仅仅依靠运输普通货物已经不足以支撑整个企业了。”   徐蔚然简要地将报道内容总结下来,缓缓道:“后来,他们把目光投向了能源行业,90年代发展出了许多民营企业,统一把主意打到了我国稀土能源上,但不是提炼应用,而是对外走私,龙德集团走私的对象正是以日本为主的邻国,从中牟取暴利。”   “而龙德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壮大,离不开国企华泰集团的支持,赵玉良最早就是华泰集团的总经理。他动用了大量资金扶持弟弟赵玉生的龙德集团,就是为了分一杯羹,可没想到赵玉生压根不想让他插手,稳固势力后把赵玉良扔到一边,引起了赵玉良的不满。”   “……这是卖国啊。”路从辜听得头晕目眩。他预想过面临的并非窃钩的小贼,可未曾想到对方胆大包天到窃国的地步。   “走私本身不算重罪,要紧的是在这一过程中包庇、牟利的官员,赵玉良为了保住他们,也不可能把这段过往暴露出来。”   “这些事,应泊知道吗?”   “他……知道。”徐蔚然吞吞吐吐的。路从辜听出了异样,语气冷了几分:   “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   “抱歉,路队,我不能说。”徐蔚然为难道,“我答应过他。”   “……蔚然,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断裂,路从辜几乎是颤抖着声音乞求,“哪怕……哪怕你告诉我,他现在安不安全,我不会打扰他的……好不好?”   徐蔚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听着路从辜强忍住的粗喘,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被陶检推荐去了省检,任调研员,也许……”   她想说“也许很快就会被陶海澄清算”,但思索了一番,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一切安好。”   翌日,路从辜又是早早来到单位。虽然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是升迁的喜事,应泊却一定要躲着自己,但至少得知应泊现在没有危险,他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睡了还算安稳的一觉,也总算能沉下心来做自己的工作。   可每每离开办公室,路过那些民警身边时,他总莫名觉得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格外奇怪。他抓住机会对视回去,对方又会立刻挪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   只有一个两个,他倒不会感到莫名其妙,可几乎每一个人都一样,他就不免不安了。终于,肖恩离开他办公室前,又用同样的眼神回头看他一眼,路从辜不耐地抬头:   “你们到底怎么了?”   “呃……头儿,你不知道吗?”肖恩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我知道什么?”路从辜皱起眉头。   “呃,关于应检察官的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肖恩折返回来,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短视频软件。屏幕上是一个女人举着身份证的录像,内容赫然是:   “本人褚永欣实名举报,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望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部应泊公报私仇,指使他人诬陷我的丈夫交通肇事。且应泊身为我父亲褚正清的婚外情私生子,在父亲服刑期间入职该单位,入职程序疑似存在违规行为,请求相关单位彻查。” 第98章 第 98 章   陈嘉朗硬撑着开完了四个小时的会议, 身体实在逼近极限。他强行把咳嗽憋在喉头,三言两语打发走其他律师,才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前却是一黑, 他差点跌坐在地上。   律师助理迟迟没有赶过来, 他扶着墙, 呼吸一下比一下艰难:“……人呢?”   助理小祁缩在会议室外的角落里刷手机, 屏幕蓝光映着他瞪大眼睛的煞白的脸。陈嘉朗不耐烦地敲着桌面,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并购条款核对完了?”   他不是个喜欢沉溺于手机即时反馈的人, 总觉得那些混乱又毫无营养的信息会惯坏一个人本来就脆弱的大脑。小祁被他一连呼唤了几声都毫无反应,陈嘉朗索性拿起桌面上的对赌协议朝小祁扔过去:   “要看滚回家看!”   “噢噢噢!对不起陈律, 我……”小祁连滚带爬地靠过来, 从屁股口袋里摸出药瓶, “我真不是故意的, 您您您别着急上火, 打我骂我都行……”   这些年轻人虽然都忌惮陈嘉朗喜怒无常的脾气,但终究抵挡不住高薪的诱惑, 尽心尽力地鞍前马后。陈嘉朗当然没心情再冲他发脾气,没好气地拧开水杯服药。小祁却有意把手机往身后藏, 仿佛不想让他看见似的。   “看的什么?拿给我。”   “陈、陈律, 您、您要是没看过, 就别看了……”小祁结结巴巴地, 直接把手机熄屏,“我怕您身体遭不住……”   “给我。”陈嘉朗顿觉莫名其妙,蹙着眉伸出手。小祁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心一横,解锁手机递给他:   “是应检察官的新闻……”   “应泊?”陈嘉朗听了更一头雾水了, 应泊一个朝九晚五的普通人能上什么新闻?他撑着桌沿俯身细看,视频封面定格在一个女人举着身份证的录像画面,上下各用夸张的字体写着“罪犯私生子走后门逃过政审,滥用权力公报私仇”,视频评论量上万,点赞数甚至有几十万。   “咳、咳咳……”陈嘉朗喘得更厉害了,没咽下去的水呛了出来,咳嗽憋得他脸颊通红。他本想放大手机音量,可会议室外人来人往,他又担心引来其他人,只好继续静音看。   “……我叫褚永欣,父亲褚正清曾是本地一家公司的高管,十三年前因犯职务侵占罪、集资诈骗罪等罪名被判处十六年有期徒刑,目前仍在望海市北港监狱服刑。应泊是我父亲婚内出轨的私生子,其母应丽娜为我父亲的犯罪提供了洗钱行为,我积极向办案机关检举揭发,应丽娜被判处两年六个月有期徒刑。”   “……应泊本人因怨恨我的举报行为,在进入检察机关后利用职务之便,指使下属栽赃陷害我丈夫交通肇事,我尝试上诉却无果。我想请问望海市检察机关,在两个直系亲属都存在刑事案底的情况下,应泊是如何在公务员招考中通过政审的?是否存在违规行为?”   这个叫做褚永欣的女人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陈嘉朗已经听不清了。他一手抚着胸膛,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因为剧烈的喘/息和咳嗽迅速变红:   “……什么时候的事?”   “我是刚才在热搜上看到的,觉得封面上的证件照眼熟,就点进来了……”小祁声音越来越低。   “除了这一条,还有其他信息吗?”   “我看,好像已经发了公告,应检察官……被停职调查了。”视频还在一遍接一遍地循环播放,小祁默默按了暂停键。陈嘉朗耸着后背,弓腰剧咳,眼底满是怒色:   “呵,反应这么快,早有预谋吧……”   他不想去看评论区,不用想都能猜到是对事件主人公极尽恶毒之能事的咒骂。气血上涌,他呕出一块带血块的黏液,小祁慌忙扶住他,“陈律,陈律!撑得住吗?我去叫救护车!”   “回来,我撑得住……”陈嘉朗一把拉住小祁的胳膊,划开手机通讯录,给应泊打电话,可每次都是自动挂断。一连七个电话都没接通,陈嘉朗气急攻心,抓起激光笔扔向墙面:   “这个混蛋……”   小祁畏畏缩缩地,想上前扶他,又怕惹怒他:“陈律,那现在怎、怎么办?”   陈嘉朗渐渐平复下来,两眼漾起寒意:“这个褚永欣和褚正清什么底细,清楚吗?”   “陈律,随意调取公民信息是犯法的吧……”小祁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我听说好几个律师因为调别人信息……”   “谁让你用非法手段查了,蠢货!”陈嘉朗直接打断他,“她都把自己家的丑事公之于众了,还怕别人查吗?”   “那应检察官……”   “找,把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一遍,我给市局路队打个电话。”陈嘉朗披上外套,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掘地三尺也得把他给我找出来!”   舆论发酵得比想象得还要快,路从辜这边还没想出对应策略,下午应泊被停职的公告已经发布出来了。他不清楚这个叫做褚永欣的女人说得有几分真几分假,以他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且不说应泊是否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左右两级法院的判决,期间但凡有一个承办人摇头,但凡辩护律师抓到漏洞,所谓的“栽赃陷害”都做不成。   何况,大费周章就为了诬陷“交通肇事罪”这样一个轻罪,应泊有必要冒那么大的险吗?   不过,十三年前应泊父母入狱,这一点倒是弥补了路从辜记忆的空白。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远走他乡,一系列经济犯罪也与应泊曾经说过的“还债”相契合——经济犯罪大多需要退赃退赔,对于家属算是不小的经济负担。   罪犯父母,私生子……这就是应泊始终不愿坦白的原因吗?   原来在应泊眼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会因为他的出身背弃他的人。   这些天他从未放弃过联系应泊,甚至托身在省厅的父亲代为去省检打听,但都以失败告终。应泊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铺天盖地的恶意席卷而来,有人自称是被应泊用“权势”霸凌过的高中同学,可路从辜根本不记得班里有这么号人;有人将家庭背叛与破碎的愤怒加诸应泊身上,痛斥野种就该被掐死在襁褓里;有人则将不满指向了公权力,质询为什么会放这种害虫进入司法队伍。   这些人用言语勾勒出了各自眼里“应泊”可能具有的模样,连路从辜都不认识他们口中的应泊了。来自社会、阶层的诸多矛盾都在这一刻爆发,而风暴中心的活靶子却始终只是沉默以对。   难道真的要一个人全都扛下来吗?扛得住吗?路从辜只是面对周围人审视中带着同情的眼光都觉得快要崩溃了,应泊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呢?   “求求你了,给我点消息,告诉我你还活着……”   电话忙音像是一只手,一点点地将理智的大石推向深渊。   然而,就在路从辜差一点就要沉不住气的时候,舆论似乎开始有所转变了。   首先是马维山的家属自愿发声,找出冬天时马维山无罪释放的新闻,录像中马维山对着记者,满口都是“感谢应检察官”。马维山的女儿写下了长长的一段文字,回忆应泊帮助鼓励他们向省高院申请再审的过程。   起初面对的当然是潮水般的质疑,许多人辱骂这家人是应泊安排的演员。随后他们接连不断地放出了再审前的聊天记录,以及应泊自掏腰包替马维山母亲付医药费的账单,每一件都真实详细。紧接着,应泊的同学,还有曾经经手案件的辩护律师和嫌疑人都站了出来,力证应泊并不是舆论妖魔化的那副样子。   在这一过程中,望海检察除了那篇公告,再没有其他动向,不仅没有说明那起交通肇事案的具体情况,也没有公布应泊入职程序的调查结果。   对于政审,路从辜的推断是,如果确实是私生子,在出生证明和户口办理时必定不可能登记亲生父母,登记在其他夫妻名下,从而在多年后规避了审查,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就在舆论转向要求褚永欣放出更多证据时,情况又一次急转直下。一个自称赵狗的人来到纪检监委,举报应泊在办理龙德集团相关案件时收受贿赂。   “……赵狗?”路从辜抓着来报信的民警肩膀,“你确定他叫这个名字吗?”   得到确认答复后,路从辜两手撑着办公桌,两眼发黑,几乎要倒下去。他推开了民警搀扶的手,口中喃喃地重复:   “怎么会……”   “此人在监委那里,把我们侦办过的所有龙德集团相关案件都说了一遍,这件事同样也被好事的传了出去,对应检察官的骂声更……”   民警小心翼翼地看着路从辜,不敢再说下去。路从辜摆摆手,示意对方离开:“去吧,我没事。”   入夜,路从辜倚靠在沙发上,面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父亲路项禹请假从省厅赶回望海市,陪在他身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父子相顾无言。   他腿上摊着应泊拼好的那张合照,照片里两个少年依偎在一起,笑靥灿烂。泪珠落下来打在照片上,洇湿的边角变得褶皱起来。   “爸,你不是没见过他,你看人一向很准,连你都说他是好孩子。”路从辜不甘地坐起来,“我不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爸也这么觉得,可是……”路项禹碾灭烟头,叹了一声,“要我说,这事要是还有第二个可能,就是小泊这孩子自己干的,他想借力打力,把事情闹大。”   路从辜微怔,红着眼睛看向父亲:“什么意思?”   “他在用自己当饵。”   “饵?”   “爸爸跟你说过,这个案子,你们面临的阻力太多了。等到结案那天,如果不跟某些不可抗力达成协议,双方各退一步,那就是鱼死网破。”路项禹悠悠道,“这个时代,权力害怕的除了更大的权力,就是舆论。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龙德的那些烂账吸引走了,他们还能藏多久呢?”   见路从辜沉吟不语,他接着说:“十三年前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除了觉得他讨喜,也发现了他的一个特点——够狠。”   来龙去脉在脑海中慢慢结成一股绳,路从辜止住了哽咽,低头看着那张合照发愣,思绪飘回到一切的起始点。   故事发生在十三年前,那是个天色透着碧蓝,整条路上落叶都泛着金黄的深秋。 第99章 第 99 章   对于一个体量正常且阶级成分复杂的班级来说, 后排男生无疑是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镇守在教室大后方的他们身型非高即壮,因而能以并不占优势的人数扛下班里绝对多数的重体力活,干活时集体出动的场面很难不引人注目。他们往往也是老师们最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课下是脱缰的野马, 课上就变回沉默的羔羊。教室里的每样物件都有可能在他们的冲突中毁于一旦, 而后排集体中的每一个“自己人”都有可能成为他们冲突的对象。他们大多热心肠, 班里的大事小情都有他们的份, 有时却难免好心办了坏事。   他们次次认错态度良好,但也向来屡教不改。   应泊和路从辜, 则是这个群体里合群又不算太合群的存在。   合群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合群的人各有各的不合群。譬如刚刚同应泊打上交道的路从辜, 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两人会“臭味相投”到那种地步。   那时的应泊不像现在一样说话做事力求滴水不漏, 言语举动还带着些少年人的轻狂和恣肆。你当然无法否定他是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 但平心而论, 他与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差别。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点儿特立独行的差别,才有了那个对两人来说都不算光彩却不愿忘怀的开端。   那是一节月考后的英语课, 被学生月考成绩深深打击的英语老师痛定思痛,决定从默单词开始抓起。学生们已经摊好了本捏住了笔等她发号施令时, 才猝不及防地被告知:这次我们一口气默写两本书的——老规矩, 最多错一个。   这回轮到学生们痛定思痛了。   路从辜原本是想再挣扎挣扎的, 但从头到尾看了一轮, 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补救的了。默的六十个单词里他大概空了五六个,还有几个涂涂改改拿不准的,这肯定达不到“最多错一个”的严苛标准。   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回想过去,默不下来的最惨结果是打回来自己抄一遍汉语去办公室重默。虽然路从辜自己没经历过, 身边这一圈却早已是办公室的常客,从他们嘴里听来的也都是蒙混过关相当容易。   于是路从辜打定主意——   算了,就这么交吧。   就在他撂下笔,像块抹布一样趴在桌面消极抵抗时,老师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我奉劝你们谨慎一点,这次默写班主任特别重视,判完后要亲自过目,希望各位同学好自为之啊——再检查一会儿就交。”   这一两句话的威胁意义不言而喻。“班主任”三个字让路从辜勉强抬了抬眼皮思索片刻,终于再次打定主意。   唔,算了,就这么交吧。   搬出班主任这一招对路从辜没用不代表对其他人也没用,一时间惊愕者有之悲叹者有之,继而隐约有窸窸窣窣的书页翻动声。路从辜一扭头,正凑一起翻书的邻座三人不约而同地向他挤眉弄眼。   路从辜看懂了他们的口型:还不抄书?你都会了?   他摇摇头,又把脑袋扭了回去。这个方向朝着窗户,视野中间的是跟他隔着一条过道的一对同桌。座位靠窗的学生叫应泊,路从辜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成绩很好。至于靠外的那位,除去知道姓名廖岳达外,他就所知不多了。   这两位看上去很守规矩,可盯得略微仔细点,也能发现点猫腻来。   廖岳达同学还是沉不住气,先是一点点挺直了腰板,随即两只眼不住地往同桌应泊那边乱瞟。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为了引起应泊的注意,他稍作犹豫,一把就掐在了应泊的大腿上。   应泊疼得一个激灵,马上两道质问的眼神就投射过来。廖岳达拿笔尾敲敲本子,改作一副乞求的神情。应泊会意后指了指自己的默写本,把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路从辜这边看戏看得热闹,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很不巧的,应泊还没转过脸去,竟把他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应泊微微偏了偏头,终于确认了的确有人在关注自己。没有回避这两道目光,他挠了挠后脑,向路从辜绽出了一个讪讪的笑。   这一笑并无恶意,却实实在在地使路从辜有些无所适从,他只能迅速收回目光,抓起笔装作无事发生。碰巧老师的声音也在此时恰好响起,破除了他的尴尬;“……好了,交吧。”   路从辜长出一口气,以为一切到此为止了。老师却转了转眼珠,改口说道:   “这次我们不收全班的了,只收这次月考英语成绩后二十名,太多了我判不过来。”她略微顿了顿,“成绩跟排名你们应该都知道,不需要我点名了吧?”   “不需要不需要!”立刻就人附和。   路从辜一听这话头皮都炸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考试前就多在英语上下下功夫,现在还能给自己减个麻烦!   身边三位捂着心口痛不欲生,也是同样的想法。   于是,伴着全班多数人兴奋的窃语,路从辜作为代表,拎着四个本子走上了讲台。   简单点了点数后老师把本都放在了一边,信手翻起了自己的文件夹:“其他同学今天就算是躲过一劫了,希望你们下次还能这么走运。现在所有人找出月考的卷子,我把——”   “啪!”   这一记欢快的击掌声出现得太不合时宜,全班的目光都为之聚焦,声音的来源正是后排靠窗。路从辜循声看去,应泊跟廖岳达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紧紧抓着彼此的手腕。两人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憋不回去,直到廖岳达实在控制不住,“噗”一声直接笑喷了出来。   就差把“是我俩干的”写在脑门上了,全班同学也很给面子地随之爆发出一阵大笑来。大概是觉得好气又好笑,老师敲敲桌子,示意全班安静,歪着头向两人发问:   “有这么高兴吗?”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抿着上扬的嘴唇保持沉默。   “既然这样,就让你俩更高兴点,”她的神情明显变得不悦,“陪着那二十个人一起吧。”   全班的笑声变得更响亮了。   这就叫做乐极生悲。路从辜侧过头,如是想着。   路从辜几乎整个中午的时间都用在背单词上,同桌看他的眼神跟看傻子没什么区别。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打球的时间他也想牺牲掉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英语弱势是由于天赋不足,理由是后天已经足够努力。几次试考下来,他盯着自己英语明显瘸腿的成绩单,跟别人随便学学的再一对比,感觉自己的付出就像个笑话一样。   这一次他也多多少少受了点刺激,同学们的窃笑他听得刺耳。那小半节英语课他算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只一遍遍地质问自己:怎么就不行?   高一还没学半年,就遇到这样的窘境,自然会令人心生沮丧。他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性格,虽然爱钻牛角尖,但最后也想明白了还是要继续努力的道理。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后,路从辜避开了三两成群奔赴球场的男生,远离了围坐在一起说贴心话的女生,从怀里掏出英语书和教辅,一个人找了个暖洋洋的向阳地就啃了起来。   人用心的时候对时间的流逝就没什么概念。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啃了多久,眼前忽然多了一片人型的阴影。阳光太刺眼,他起初并没有看清眼前的人。那人影径直在他身边坐下,带着笑意调侃道:   “想看看是谁跟我一样奇怪,没想到是你。”   应泊四下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回到了路从辜身上:“在背单词?”   他明明一直是笑着的,或许是因为眼神过于坦率,莫名地给人一种审视的感觉。路从辜忽地想起来上午跟他对视的尴尬,不大自在地翻了一页书,声音还是冷冷的:   “已经背完了。”   兴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疏离,应泊愣了愣,思考了一刻要怎么把这段生硬的对话圆回来:“快一个学期了,经常听他们提起你,但我好像还没怎么跟你说过话——你今天怎么没去打球?”   这还用问?路从辜腹诽了一句,但转而又明白他不过是为来搭个讪找个没营养的话题罢了。人都来了,总不能像块石头似的让人自讨没趣,路从辜这样想着,态度也就温和了些:   “快期末了,想抓紧时间多看看书。”他把后面那句“期末英语别再考那么惨了”咽了回去,只礼貌性地反问道,“你怎么也不去?”   “我刚从那边回来。”应泊哑然失笑,“我玩不来那个,会拖后腿。”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路从辜想了想,才又故作高深地补充道。   “是这个理了。”应泊不知是信服还是敷衍地点点头,之后就不再开口,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他在教辅书上勾勾画画,一道道地把题做下来。有时他在某道题上卡住,应泊也并没有主动指点一二的意思,只识趣地把脸转到一边去看看天看看地,一直等他把思路理通了,再转过头来,继续看他一道又一道地做着自己的题。   深秋晴朗的天空下,偌大的操场中间,孤零零的两个人影,不笑也不闹。假若能再搭上一段民谣风的背景音乐,完全可以剪裁下来当电影开头了。   这其实是个很好的请教他人的机会,路从辜忐忐忑忑想了许久的也是这一点。就他所知,班里的尖子生除了成绩一向稳定的班长和虽有波动但起伏不大的数学课代表,再排得上号的就是身边的应泊了。但路从辜毕竟是路从辜,论倔他属第二找不出第一,几度鼓起勇气想要拉下脸来问问,都被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打消了冲动。   两个人就这样你不言我不语地并肩而坐,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坐在一起。   机会没那么有耐心,当时犹豫不决,再想抓就抓不住了。正当路从辜终于攒足了勇气值打算开口请教一二时,话头却被应泊率先截断:“你大课间去默单词吗?快要下课了。”   “呃……去。”   “那我得赶紧回班准备准备。”应泊点点头,站起身理理衣服,向他笑了笑,“那……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这就告辞了?路从辜蹙了蹙眉,只想说他来得不是时候,走得更不是。   那能怎么办?他呆呆地盯着手里的教辅,又望了望应泊远远离去的背影,只剩一条路可供选择了——   还是去问老师吧。 第100章 第 100 章   办公室的门又吱吱嘎嘎响起来了, 继而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大概率也是某位被抓来重新默写的。路从辜专注默自己的单词,没有注意来人是谁。窗台上的那一排难舍难分地挤在一起,其中一个实在遭不住, 抽出身子打算喘口气, 目光忽然被吸引:   “哟, 泊哥, 稀客啊。”   于是一个办公室的人都齐刷刷转头看他这稀客。应泊哭笑不得地杵在屋子中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根本找不到可供自己容身的地方。路从辜环视了屋子一圈,很好心地往墙角蹭了蹭, 招手示意他往这里来。   应泊感激地向他颔首致意, 勉强在他旁边安放下了身子。老师本来批改着作业, 见了应泊也带着笑问道:   “应泊, 这次英语考了多少分啊?”   “142, 老师。”   “哎哟,那还连单词都默不下来?真有你的。”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又接着判自己的作业。   应泊尴尬地咧嘴一笑,也不还嘴, 只是埋头默写。六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垂头丧气地挤在一处逼仄的窗台, 彼此稍微有一点动静都能惹得又是一阵唉声叹气。路从辜才写完十几个, 下一个就卡壳了, 他不经意往身侧瞥一眼,左侧的几位交头接耳,半天挤不出一个,右侧的应泊则奋笔疾书,差不多写一半多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有时比人和狗还大,路从辜更郁闷了。他梗着脖子盯墙壁的裂缝,不由得多留意一番依然笔速飞快的应泊,这人戴着副圆框眼镜,校服干干净净的,散发着薰衣草洗衣液的淡香,整个人文质彬彬,是在老师和家长那里都讨喜的那种孩子。   “泊哥,泊哥,过来,来这儿!”   窗台中间的两位特地在中间让出一条缝,用气声呼唤应泊:“行行好!”   “干嘛?”应泊不明所以,“我在这儿挺好的。”   “你是挺好的,我们不太好。”其中一个直接扯着应泊领子把他拉了过去,顺便一把抢走默写本。应泊连忙去抢:“哎哎哎,我还没写完呢。”   身后的英语老师显然听到了他们闹出的声响,清了清嗓子以作警示。几位消停了不多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其余四人挤眉弄眼,可怜的默写本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应泊无可奈何地叉着腰,纵容当众剽窃的行为,管不了也不想管。   路从辜别过脸,跳过卡点接着默写,却怎么也忽略不了玻璃窗倒映出的应泊的侧脸。那四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默写本只在他们之间传阅,完全把路从辜隔绝在了一边,仿佛压根不认识似的。   终于,默写本物归原主。应泊把被搓乱的页角抚平,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向路从辜:   “你看不看?”   明明是善意的分享,却惹得路从辜火气蹭蹭冒。他不出声,赌气似的把剩下内容全写完,拎起草稿纸就走:“……显摆什么?”   “哈,装清高呢。”斜后方有人翻白眼。应泊也不恼,耸耸肩跟上,随后把默写本交给老师。结果很明显,应泊连同应泊的复制体们全都过关了,只有坚守原则的路从辜依然没通过,英语老师的红笔在草稿纸上洇开墨花,不大愿意苛责这个努力且诚实的孩子。   “我看你其他科都挺好的。”老师关切地打量着路从辜,“是不是方法没找对?”   “老师……”路从辜咬咬牙,从背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习题册,“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老师为难地翻动自己还没判完的卷子,目光恰好逮住刚走到办公室门口的应泊:“应泊,给他讲明白。”   “好嘞。”应泊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哪道题?”   这人一点不计较自己刚才冒犯的话,还笑眯眯的,路从辜不免心虚。他指着习题册,上面用红笔勾出了错题:“这道、这道,还有……”他抹不开面子问太多,及时打住,“没有了。”   “这三道是吧?我先看看。”应泊看破了他的小心思,“我们先让到一边,别打扰老师判卷子。”   口才真好,这是路从辜听完三道题的解析后最大的感想。不料,只是讲完还不够,应泊盖上了正确答案,说:   “现在该你给我讲一遍了。”   水过地皮湿,路从辜磕磕巴巴地把应泊的思路复述了一遍,最开始还有些不太敢说,在应泊一声声“对”“非常好”之中渐渐壮起了胆子,把三道题都完整串了一遍。老师虽然在批改卷子,却也留心听着这边的情况,带着笑意问:   “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师。”路从辜现在觉得自己强得可怕。   “那……他的英语就交给你了,应泊。”老师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下次月考他成绩提不上来,你俩提头来见。”   路从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应泊同样瞠目结舌,指着自己问:   “啊?我?提头来见?”   “怎么,没信心?对他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没、没有,怎么会没信心呢。”应泊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路从辜,“咱俩好像没什么仇没什么怨吧……给个面子,兄弟。”   大课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人一起走在回教室的走廊里,路从辜盯着消防栓,盯着天花板,盯着自己的脚尖,就是不肯盯着应泊的眼睛:   “如果抽不出时间,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学也可以的。”   “怎么,对我没信心?”应泊面上倒没有一丝半点的苦恼,“军令状都接下来了,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算了,路从辜摇摇头,大不了月考完就桥归桥路归路。   话虽这么说,路从辜打心眼里没把应泊的承诺当回事。高一总共九科,平时连作业都写不完,谁还有余力顾及另一个人的成绩呢,何况两人还压根不熟。   结果,当天晚自习路从辜就被打脸了。应泊捧着自己的作业和参考书离开座位,踹了一脚路从辜的同桌:“你,去我那儿。”   同桌睡得好好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有病啊?”   “陪他写英语作业。”应泊不由分说地把作业放在路从辜旁边,“我那儿有靠枕,你睡得舒服点,去吧。”   同桌嘴里骂骂咧咧,却在抱着应泊靠枕的一刻立刻变了嘴脸。应泊兀自摊开英语作业,俨然一副严师的样子:“今天是第一天,距离下次月考还有25天。”   “耽误你的时间怎么办?”路从辜还想再推脱,“今天作业很多。”   “没用的作业我都是抄别人的。”应泊直言不讳,“写吧,写完每一道大题都给我看一眼。”   路从辜实在是如坐针毡,应泊就坐在他旁边做自己的事,也不催促,只时不时地看一眼。发现他已经把选择题都做完了,应泊才抽走练习册,用铅笔把每一道错题都圈起来,再一道道讲给他:   “虚拟语气if引导的条件句,这道题应该用were不是was,就像如果你变成青蛙——”   “我为什么要变成青蛙?”路从辜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踹过去。   “例题啊!”应泊笑着躲开,“If I were a frog……看,虚拟语气要这样用。”   前排女生噗嗤笑出声。路从辜耳根发烫,扯过练习册盖住通红的脸。应泊接着批阅,又一次摇摇路从辜的肩膀:   “bottom都有什么意思,记得吗?”   “底部。”路从辜别扭地回答。   “bottom不仅仅有底部的意思,还能翻译为屁股,你看,这里就应该取屁股的意思。”应泊用笔写在他册子上,“翻译一遍,‘杰克后背向下摔到了地面上,顿时感到屁股生疼’,是不是?”   下课铃响了,廖岳达拿着被磕烂的保温杯从两人后面绕过去,又凑到应泊耳朵旁边低语:   “……踹你底部。”   “滚!”应泊反手就是一巴掌。   后来整整两周,应泊风雨无阻,让路从辜见识了什么叫做温柔酷刑。每天最先见到路从辜英语作业的不是老师或课代表,而是应泊;早上见面不问“吃了吗”,问“单词背了吗”;分享零食时,应泊独独给路从辜的那一份贴上语法或是单词便签,最后还有一个颜文字笑脸。   但应泊不会打扰路从辜的打球时间,算是没有赶尽杀绝。   这天因为老师占了晚自习讲课赶进度,两人只能在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最后十分钟讲题,偏偏一道题还没讲完,下课铃响了,所有人都着急忙慌地收拾书包。应泊也回到自己座位上,把没写完的作业都塞进书包里:   “边走边讲,住宿的同学要负责关灯,别耽误他们时间。”   两个人捏着那张卷子,抢着教室到校门之间的一点路程,说得口干舌燥。路过几个打闹的同班男生时,那些人冲这边吹口哨:   “看见没,尖子生又给小弟补课呢。”   路从辜加快脚步,却听见身旁应泊清亮的声音:“是啊,明天体育课让他给我补补三步上篮。”   自然而然地帮忙解了围。然而,走出校门后,谁都没有换个方向的意思,应泊盯着两人同步的影子,挠挠后脑:   “咦,你也走这边吗?”   “嗯,我住春华苑。”路从辜指向自己家的方向。应泊眼睛一亮:“我也住春华苑。”   春华苑的后门就在望海一中西侧,两人踩着路灯暖黄的光晕走在一起,谁都没有主动挑起话题。路过小区花园时,路从辜突然开口:   “他们说我装……”   “花季的年龄不装,难道等老了再装吗?”应泊说,“我要是像你一样打球那么厉害,我比你还装。”   路从辜没憋住笑出声,又慌忙用咳嗽掩饰。碎石子路上,应泊倒退着边走边说:“别管他们,我觉得你挺好的,交个朋友?”   “好。”路从辜鬼使神差地答应。   单元门前,是不放心路从辜独自走夜路回家的爷爷奶奶。父亲路项禹是缉毒警察,工作性质特殊,难免遭人忌恨而牵连到孩子。两个老人远远地向路从辜招手,应泊随即转身往自家单元楼跑:   “明天见!”   “小宝,送你回来的是谁啊?”爷爷接过路从辜的书包。   “他叫应泊。”路从辜转向爷爷奶奶,“是我新交的朋友。” 第101章 第 101 章   月考放榜了。   按照惯例, 成绩单会挂在后墙黑板下面的空白墙面上,大家都看得到。实际上,考后对答案就差不多清楚自己能拿多少分了。对答案那节课路从辜一直走神没敢听,现在也不敢凑这个热闹, 不仅是因为怕原地踏步甚至退步, 更因为害怕看到应泊失望的眼神。   应泊本人看上去似乎不太在乎。成绩单刚贴出来, 他和廖岳达就打起了赌, 赌谁数学分数更低,随后两人勾肩搭背地凑到黑板前看榜。   “哟, 第二啊泊哥。”廖岳达用力拍打应泊后背,一下比一下响, “靠, 数学比我高一分。”   趴在桌子上装睡的路从辜把脑袋换了个方向。应泊就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 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 喃喃道:“……脑袋保住了。”   路从辜眼皮跳了跳。   “廖岳达, 请我吃关东煮。”应泊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走回自己座位, 路过路从辜旁边时又突然伸手,拍了拍路从辜肩膀, “这也有一份。”   这下路从辜没办法再装聋作哑了。他抬起头, 正对上应泊的目光:“怎么了?”   “118, 英语。”应泊丢了块糖给他, “怎么样?比数学容易提分吧?”   “……真的?”路从辜瞪大了眼睛。   “我骗你干什么?”应泊哑然失笑,“自己去看。”   路从辜几乎是一跃而起,仗着身材高大,即便站在看榜的人群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英语那一栏的分数的确是118,连带着让他的总名次也往上提了五六名。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拆开糖果包装含在口中,嘴角不自觉浮上笑容。橙子味的酸甜在舌尖弥漫开来,那是努力就有结果的味道。   另一边,应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里念叨着:   “任务完成了,我的担子也该卸下来了。”   话音落地,路从辜心里不免一沉,是他也摸不清的失落感,像是在球场上眼看着篮球自己跑走一样。进步的喜悦似乎都被应泊这句话冲刷走了,路从辜一上午都失魂落魄的,一直到中午下课,他冲到食堂,恰好在打菜窗口跟应泊打了个照面。   一股莫名的情绪操控了他,他端着餐盘,急急地叫住应泊:   “那个……”   应泊闻声回头,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能一直带我带到期末吗?”路从辜垂下眼睛,脸颊在阳光的浸润下显得红红的,“我、我怕学得不够扎实,后面还会退步……当然你也不需要每天都那么认真地教我,我就是,我就是……”   “快说啊……”他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应泊跟他一起坐下来,耐心地等着他的后半句,最终报以一笑:   “好,我答应你。”   这就答应了?路从辜反倒慌了神。他忽然想到前些天跟爷爷奶奶提及应泊时,奶奶笑吟吟地说:“总麻烦人家多不好呀,周末叫家里吃顿饭吧,奶奶给你们炖排骨。”   “周末请你吃饭。”路从辜自己都觉得这句话烫嘴,“来我家,我奶奶……做饭很好吃。”   “可能不太方便,还是不打扰了。”应泊面露难色。第一次鼓起勇气邀请别人来家里做客就被拒绝,路从辜扒饭的动作一顿,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我妈妈她……她管教比较严格,不喜欢我去别人家里串门。”应泊吞吞吐吐地说,“她生气的时候会打人,很疼。”   “打人?”路从辜实在无法想象。应泊见他不信,撩起校服下摆,腰侧青紫一片,隐隐能看出血丝:   “前两天出门忘带钥匙,我妈用衣架抽的。”   怎么会有亲妈对自己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呢?路从辜被那狰狞的伤口吓了一跳,连忙问:   “那你就挨着吗?为什么不跑?”   应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跑了打得更狠,我又不可能还手。”   路从辜陷入沉默。应泊把宫保鸡丁里的胡萝卜都挑出去,解释道:“她只是怕我学坏,考试考得好,就能少挨打。”   “骗骗自己算了。”路从辜冷哼一声,不理解这种挨了打还要洗脑自己的思维模式。爷爷奶奶都是警察,从小就教育他,受了委屈要及时反击,不论对方是谁,忍让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像是看出了路从辜的失落,应泊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不过,放学路上耽误一会儿还是没问题的。要是真想感谢我,请我吃根冰棍吧,今天周六,放学早。”他把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去,“天气冷了,冬天的冰棍最好吃。”   路从辜履行了约定,当天放学后就请应泊吃了冰棍。两个人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铺挑挑选选,最后人手一根大模大样地走了出来。夕阳把马路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外套大敞着,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两只扬帆起航的小船。   “谢谢你。”应泊叼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路从辜咬了一大口手里的红豆冰,摸着口袋里还算充裕的零钱,装出一副大款的样子:   “不客气,下次想吃就告诉我。   *   “应泊!你丫又偷我笔!”   廖岳达扑过去勒住应泊的脖子,哗啦一下撞歪两人的课桌。应泊笑着躲开攻击,反手把水笔别在耳后:“借来划个重点,小气鬼。”   路从辜缩在另一边,专心致志地打理着自己的球鞋,应泊的白球鞋却突然出现在视线里:   “听说体育课三对三缺人,能带我一个吗?”   “当、当然。”路从辜坐直身子,“我带你,放心玩。”   体育课在下午第二节,篮球在塑胶场地上弹跳,应泊把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线条。攒局的大刘勾着他脖子嚷嚷:   “你怎么想起来参加了?待会儿放水啊学霸!”   大家都听出来是一句揶揄,纷纷笑起来。应泊把球捧在手里,笑吟吟地说:“好,放个太平洋给你。”   说完,他又把球转身抛给路从辜:“路哥盯大刘,他今早吃了五个包子,有劲!”   路从辜接住球,在裤子上蹭蹭手心的汗,没忍住白了应泊一眼。跑动时带起的风掀起路从辜额前碎发,神经紧绷时,他听见应泊痛呼了一声:   “啊——不是打球吗?怎么成打我了?”   有人慌不择路地把球砸到了应泊后背上。他踉跄半步,看样子被砸得不轻,篮球也被反弹出球场,骨碌碌地滚向场边的女生堆。班长远远地把球扔回来:   “应泊!管管这群疯子!”   “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应泊认错态度很好,转过身却变了副嘴脸,“咱们继续!”   路从辜发觉了他笑容下皱起的眉头,直接推开其他人,走到应泊身边查看情况:“还好吗?我扶你去休息休息。”   “我没事,你们继续吧。”应泊扶着腰。路从辜回过身,一记冷冷的眼刀掠过所有嫌疑人,扶着应泊到树下休息:   “少废话。”   风打着旋掠过,应泊瘫在树干旁喝水:“……不好意思啊,影响你打球了。”   路从辜重新系好鞋带:“你要是不喜欢打球,以后体育课我可以陪你走一走。”   “就我们两个。”他听见自己说。   “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没那么喜欢打球。”路从辜闷闷道。他不好意思说,经常打球是因为可以融入其他人的圈子。树枝上只挂着零星几片树叶,在应泊脸上晃出斑驳的光影,他转过头,视线里只剩应泊的笑颜。   “那就说定了。”   临近期末,也就意味着文理分科的日子快到了。平心而论,路从辜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学什么,对两边都是既不喜欢又不讨厌的态度,如果可以,他一个都不想选。   何况,从爷爷奶奶开始,再到爸爸都是警察,他似乎顺理成章地就该去做警察,对文理没有明确的限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懂这些学校的弯弯绕绕,没办法给他好的建议,爸爸工作忙,一年都见不了一面,更不可能为他出谋划策了。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格外思念那个从出生就未曾谋面的妈妈。爸爸对妈妈去哪儿了一直含糊其辞,但他不是小孩子,猜也猜得到——大约早就去世了。   课间,他对着自己的选科表发呆,却被一旁应泊抓狂的吼声吓了一跳。   “别吃了!”应泊掐着廖岳达的脖子,“吃吃吃!你一晚上吃多少泡椒凤爪了?”   其他人都过来凑热闹,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应泊摊在桌面上的选科表。有好事的人一把抢过来大声嚷嚷:“我靠,应泊居然选文科了!”   “泊哥真选文科了?”大刘扒着椅背探头,“你妈不是说要打断你的腿?”   “打断腿就坐轮椅去文科班。”应泊满不在乎。   “为嘛啊?”听到消息的人都不理解,“日子不过了?”   文科没出路,这是大家的普遍共识,以至于“文科班都是混子”成了刻板印象。路从辜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吵嚷声,留了个心眼,当天放学后与应泊并肩回家时,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你……为什么选文科?”   “没什么,以后想做个语文老师,教书育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应泊扶了下自己的眼镜,“你很在乎我选什么吗?”   “我是怕……怕以后没人给我讲虚拟语气。”   “放心,会有人接手的。”应泊失笑,“你选什么?理科?我记得你理科成绩比文科好。”   路从辜垂着头不说话,应泊见状缩了缩脖子:   “这么神秘?连我都不能说?”   “我还没想好。”路从辜搪塞过去。应泊挑眉,颇有些担忧道:“那你可要尽快跟家里人商量,明天就要交表了。”   那晚路从辜坐在自己房间的台灯下,盯着分科表苦思冥想到凌晨一点,才终于在爷爷催促睡觉的声音中落下了笔。   一周后,所有学生都要到各自分科的班级报到。路从辜踩着铃声冲进新教室,径直冲到后排靠窗的课桌旁,旁边的同学正在擦眼镜,被他风风火火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应泊戴上眼镜,呆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闹哪一出。   “看什么?”路从辜努力屏蔽应泊灼灼的目光,用看书掩饰自己慌乱的眼神,“老师说随便坐,下午再换座位。” 第102章 第 102 章   事实上, 整个年级二十个班,只分出了两个文科班,而两个文科班的男生数量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人,怎样排列组合影响不大。   应泊和路从辜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对同桌。应泊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 据他自己说, 总是靠窗是因为喜欢看夕阳、听雨声、赏雪景, 每次课间看到隔壁小学的小朋友们涌出来嬉戏, 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这样好的年纪,可不能都浪费在冷冰冰的书本上。”他在结霜的玻璃上画了个笑脸和严肃脸, 非要拉着路从辜过来看。   “我眉毛有那么粗吗?”路从辜问。   “你看你这个人……”应泊小声抱怨。霜花融化成水珠滑落下来,笑脸变成了哭脸。   虽然到了新环境, 应泊混得反倒比先前更如鱼得水了。他温和儒雅的性格和气质让他在女生堆里也能迅速打成一片, 而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更是能讨女孩子欢心。待到班主任宣布班干部人选时, 应泊一个男生当选为团支书, 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   班长是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女孩子, 叫霍知岚。刚分班时,班里的的“大政方针”都是由她制定, 再由应泊一步步落实。应泊也不抱怨,乐呵呵地把工作做完, 还会主动说俏皮话:   “您让我往东我不往西, 您让我打狗我不撵鸡, 可以吧?”   “我们还缺个体委, 没有一个同学毛遂自荐吗?”班主任犯了难。   “老师,这位!”应泊眼疾手快,抓着路从辜手臂举起来,“体育非常好!”   路从辜想收回手,抽了几下没抽动, 而老师也已经注意到他,只好放弃抵抗。他悻悻地垂下头,沉默地承担了这项从天而降的职责。   高一入学时,因为军训基地在翻修,全校新生都没有参加军训,军训时间挪到了寒假。刚过完年,全班就被拎了回来,抱着书包补作业,哈欠连天。   “老班说今天不收作业!”应泊从前线打探消息归来,“大家可以军训五天慢慢补。”   大家欢天喜地地上了前往军训基地的大巴车,平时走读的同学因为可以体验集体生活尤其兴奋,只不过,这份喜悦在下车后转瞬即逝。翻修未完,整个基地都被厚厚的一层黄土埋在底下,风一刮,眼睫毛都会沾上尘土。开营仪式上,校领导和部队领导站在能遮阳的主席台上,一连絮絮叨叨地讲了两个小时,底下的人站得腿都快折了。   “从辜,从辜,哥们儿,醒醒。”应泊叫醒低着头睡得正熟的路从辜,“该去宿舍了。”   男生宿舍只有一间,全班九个男生挤在一起,班主任提前安排应泊负责男生们的起居。大家屁股刚沾上床,一个高高大大的教官就推门进来,教大家整理仪容仪表和内务。   所有人沉默着看他演示,脸上流露出上数学课一般的迷茫。末了,教官环顾一圈,问:“还需要再演示一遍吗?”   “教官……”   “提问之前要说‘报告’。”   “报告教官!不会叠被怎么办?”   “不会就学!”教官狠狠剜了那个提问的同学一眼,“这么大了还不会叠被?”   “报告教官。”应泊举起了手,“能再演示一遍吗?”   教官依言又从头开始演示:“……这样,再这样,就结束了,记住了?”   应泊:“再来一遍。”   教官:“你故意的是不是?”   “报告教官,我是为了让同学们多看几遍,免得出错。”应泊倒也不卑不亢。见没再有人提问,教官看了眼时间,吩咐说:“现在开始穿迷彩服、整理内务,二十分钟后我来检查,不合格的宿舍中午最后一个吃饭。”   一时间,抢衣服的有之,抢床位地有之,抢被褥的有之。应泊爬上路从辜上铺,一直安安静静地干自己的活,不时向下探头:   “需要帮忙吗?”   “啊?不需要不需要。”路从辜从被罩和内芯里钻出来,套进去的被子总是空一截,他只好把脑袋也探进被罩里,闷出了一头汗。应泊看着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放任,接着整理自己的床铺。   “这他妈谁的袜子挂我床头了!”   “哎,我鞋呢?我鞋呢?”   “这豆腐块怎么叠的,拿混凝土浇的吧?”   二十分钟后,男生宿舍不能说是焕然一新,只能说是宛如被炮轰过的弹药库,满地狼藉。窗外传来女生宿舍的整齐的号子声,衬得男生宿舍愈发像难民营。   “你们的被子是孵蛋的老母鸡吗?”   教官的怒吼震得宿舍窗框嗡嗡直响。大家在楼道里排成一路纵队,路从辜站在第一排,眼睁睁看着自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叠好的棉被被教官粗暴抖开——他真的尽力了。   其他人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如果不说这是军训宿舍,还会以为是布满抽象派雕塑的画室。应泊慢悠悠地扣好自己手里比其他人宽松的腰带,忽而听见教官又一次咆哮:   “2床是谁的!给我站出来!”   应泊向室内看了眼,2床是他的,不知是触碰到了教官哪里的逆鳞。他慢吞吞地站出来:“报告教官,是我的。”   “你!给其他人示范怎么整理,负责宿舍整改!”教官的教鞭敲在床架上,随后气势汹汹地转身走了,“其他人记违纪一次,俯卧撑三十个!”   应泊绝望地瞥了兄弟们一眼:“……碰上你们真是倒大霉了。”   路从辜咬牙切齿地趴下,看见应泊蹲在床前拆他的被套,似乎是想亲手帮他套好。   “先套左边角,再……”应泊一点点演示,“抓紧这两个角抖三下,空气流通就顺了,平常在家没做过吗?”   “都是爷爷奶奶套的……他们基本不让我做家务活。”路从辜喘着粗气,不好意思看他。应泊勾勾嘴角,把套好的被子展开,三下五除二折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豆腐块:   “好啦,教官走了,别做了。”   套被套完全是对人类协作能力的终极考验。有人大力撕扯被角,把内衬撕出个破洞;有人拽着被角转圈,把自己缠了进去;还有人跟路从辜一样钻被套里铺平褶皱,结果钻不出来了。   当然,也有脑袋活泛还爱偷懒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争先恐后地向应泊大喊:   “妈!妈!我的!把我的也套了!”   “都别动!”应泊抬手制止他们,“按床号排队,一个一个来套!”   男生们立刻像鹌鹑一样乖巧,嘻嘻哈哈地把残破的被子丢给他,再拍拍屁股离开。应泊就这样坐在床上,套好了一床接一床被子。   “我来帮你吧。”路从辜抢过一床被子,“我学得差不多了。”   集合哨声响起,宿舍终于捯饬出了九块疑似豆腐的物体。两人后背都洇出汗渍,路从辜看应泊累得话都说不上来,忽然很想打趣,小声说:   “辛苦了,妈妈。”   应泊气极反笑:“你怎么也来这套?”   每天早上五点半集合,应泊闭着眼睛,还在往袖口塞内衬,和路从辜相互扶着出门,两个歪歪扭扭的影子冲向操场,迷彩服扣子系得七上八下。教官拿着探照灯来回扫视,呵斥道:   “第三列第二个,衣领翻好了!”   应泊迅速拍平路从辜翘起的衣领,顺手打理好他的头发,路从辜也下意识帮忙系好应泊跑位的皮带扣。站军姿时,路从辜总忍不住瞟向旁边的应泊,两个人仿佛黏在了一起似的,像两棵枝条长在一起的小白杨,侧脸被阳光镀成金色。   虽然是最后一批来到食堂吃饭的队伍,大家说说笑笑,气氛还算融洽,女生们也凑过来八卦:   “听说你们屋的内务都是泊子哥一个人打理的?”   “可不是,就差给我们缝裤线了。”男生们哄然大笑。   午休时段,应泊枕着路从辜床上的豆腐块背政治,但显然没背进去,倚着墙打起了盹。   “喂,应泊,流口水了。”路从辜用笔杆戳戳应泊的脸。   应泊迷迷糊糊地摸脸:“啊?啊……”   话音未落,哨声又一次响起,应泊瞬间弹起来,后脑勺“咚”地撞上铁架床。路从辜看着这个平日里处处游刃有余的优等生捂着脑袋满地乱蹦,实在觉得拉他下凡也挺有意思。   也许是有应泊在身边的缘故,路从辜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好胜心,不论是军姿、体能都非要争个先,就连射击都打了全连最高环数,给班里狠狠争了口气。应泊坐在一边誊抄成绩,温柔的目光清浅地落在路从辜侧卧在靶场的躯干上,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对方打了个手势。   晚风裹着楼下加练队伍的跑调军歌,应泊瘫在床上啃偷偷藏起来的士力架。路从辜小心翼翼地看他,某个瞬间突然觉得,当个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乖学生好像也没那么糟——如果老师同学都像这个较真又耐心的同桌一样有趣的话。   但平静很快被打破,有人躺在床上喝奶,把奶洒到了被子上。应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翻身下床:   “被子给我吧,你盖我的。”   路从辜看着他把湿漉漉的被子抱到上铺,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走廊熄灯后,路从辜仰头看着上铺,听翻身的声音应泊似乎没有盖被子,听不到棉被厚重的摩擦声。   等查寝的老师走远,他起身扒着上铺的床沿,小声说:“冷不冷?”   “……还好。”应泊翻身面对他,“快睡吧,明天要五公里拉练呢。”   “查寝老师走了,要不你到下铺来,我们盖一张被子。”路从辜扯扯他的袖口,“天气很冷,这里又没有暖气,你会冻坏的。”   应泊还是有所犹豫:“可以吗?”   路从辜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人塞进自己的被窝里,两个人背对背挤在狭小的铁架床上,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晚安。”路从辜闭上眼,在心里默默说。 第103章 第 103 章   新学期第一次月考结束, 距离六点下课还有四十分钟,同学们都埋头做事,教室里有一种暴雨将至的沉闷感。   路从辜又一次挡住自己的作业本,旁边是应泊偷瞄的眼睛。应泊不死心, 搬着椅子又往他旁边凑了凑, 路从辜干脆把作业本藏进书桌下:   “我的作业你也敢抄?”   应泊还真是从不骗人, 那些他认为无用的作业都是能抄则抄, 路从辜作为他的同桌自然首当其冲,憋屈地沦为应泊的枪手, 每天都要被迫分享自己辛辛苦苦写下的答案。   “没关系,老师不会认真看的。”应泊缩了缩脖子, 满不在乎, 企图用小蛋糕贿赂同桌。事实证明, 他的计策很成功, 尤其在这个大家普遍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时间点。   “凭什么啊?”路从辜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学习,效果却怎么也比不过投机取巧的。他不情不愿地把作业从桌肚中拿出来, 翻到对应的页数递给应泊,又趴在桌子上, 咬了一口应泊给的小蛋糕, 脸颊一鼓一鼓的:   “那你把作业抄完了, 空出来的时间都拿来做什么呢?”   “做什么……看书?整理错题?”应泊略一思索, 笔下速度却一点没减,“比如今天晚上,我打算把数学卷子上的错题裁下来粘在错题本上,再做一遍。”   即便是抄作业,应泊也并非大水漫灌地全部复制过来。他在卷面上圈圈画画, 不时地空出几道题,旁边打上一个问号。路从辜看了心里不舒服,有意无意地问:   “怎么?怕不对?”   “我都抄作业了,还挑什么对不对。”应泊轻笑一声,“是把我暂时没思路的题勾出来,等全都抄完再回来重新想一想——整张卷子最有价值的题就是这些。”   路从辜似懂非懂地撇撇嘴,把最后一口小蛋糕吞进肚子里,下课铃刚好响了。两个人不需要任何提前筹划,几乎同步一跃而起,闪电似的从后门冲出教室,连滚带爬地向食堂狂奔而去。   “跑慢点!摔了别指望我背你去医务室!”应泊在路从辜身后大喊。   “你肯定会的。”路从辜堪堪让过三两个上楼的女生,向应泊扬起一个笑脸,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   两个人端着餐盘找了个宽敞的位子,路从辜用筷子挑剔地拨弄着盘里的饭菜,嘴里嘟嘟囔囔:   “米饭给得也太少了……”   “我不太饿,这一半归你了。”应泊作势要把自己的一半米饭拨到路从辜盘子里,却被对方推了回去,他只好作罢,仍旧耐心地挑挑拣拣着菜里的胡萝卜丝。路从辜见了敲敲他的筷子尖:   “啧,怎么还挑食?”   “你不觉得胡萝卜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吗?”   “不觉得,我觉得甜甜的,很好吃。”路从辜自然而然地把那些胡萝卜丝都夹到自己盘子里,“我好像没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吃饭从来不浪费。”   “那……给你做饭一定很有成就感。”应泊低低一笑,忽然问起:   “你爸又出差了?”   路从辜夹菜的动作一顿,声音发闷:“嗯。”   “他这次回来只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吧……”应泊皱了皱眉头,“没问问你学习怎么样?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惑?”   “他?他才不关心,他只关心他的案子。”路从辜赌气似的说。他至今没跟父亲提起自己选了文科的事,父亲也从不过问,甚至过年都没有回家来,还是爷爷奶奶硬拉着他在电话里给父亲拜年,他才不情不愿地跟父亲说了两句话,然后挂着冷脸走开了,只留下电话里的父亲尴尬地陷入沉默。   “不过,他确实是个英雄,缉毒警察都是英雄。”应泊见情况不对,又开始打圆场,随后岔开话题,“你以后也打算做警察?”   “不打算。”路从辜语气中都透着别扭,“像他一样,有家不能回,我才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真的假的?看来你家的传承要在你这里断了。”应泊也不揭穿他,笑吟吟地说。路从辜被他笑得心烦,胡乱地用饭菜填满嘴巴:   “……又不是皇位,断就断了,谁在乎。”   可应泊也不是时时都温柔耐心,他也有甩脸色的时候,只不过其他人很少见识到。这天路从辜准时来到教室,却看见应泊蜷缩在座位上,谁叫也不搭理。   “装什么死呢?没睡好?”路从辜照常跟他开玩笑。应泊微微抬头,脸色白得吓人,镜片蒙着层雾气:“帮我……倒杯水……”   才说完,他捂着嘴巴冲到垃圾桶旁边干呕,整个人狼狈不堪。路从辜慌了神,拧开自己的保温杯递到应泊手边:“先喝我的,你你你怎么了?需不需要找校医?”   应泊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指节扶着太阳穴:“我书包第二个夹层里有药,帮我拿一下……”   路从辜果真从夹层里摸到一个药瓶,上面写着“氨咖甘片”,他也搞不懂是治什么病的。不过,应泊小臂有几道新旧交叠的淤青,路从辜不免心头一紧:“你妈又打你了?”   应泊脸色一沉,似乎并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路从辜不依不饶。应泊却甩开他的手,回到座位上趴着闭目养神。   两个人一整天都没说上一句话。路从辜也不知道应泊在发什么神经,也许是把家里的火气都发泄在了自己身上。晚自习下课铃一响,路从辜把书包甩上肩膀走出教室,故意绕开两个人往常一起走的东门和必经之路,钻进学校的围墙外一条法国梧桐遮覆的暗巷。   毕竟夜色已深,即便学生放学闹得再轰轰烈烈,该僻静的地方总归也热闹不起来。正和应泊闹着脾气,路从辜便一个人踩着梧桐叶的投影,百无聊赖地踱在回家的路上。   马上走到巷口,要拐进小区侧门时,路从辜发觉了些许异常,后背的汗毛纷纷立起来。   距路从辜十米左右站着的几个窃语的年轻人,一打眼就让他心生警惕。路从辜虽然在校循规蹈矩遵纪守法,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点有关社会青年的常识。眼前的这些人似乎正好与他的理论知识相契合。   而他们的投向他的攫取的目光,说明了他们的目标。   路从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父亲早跟他说过在外活动的时候要格外留心,他一直不以为意,此时恐怕有所印证。   果不其然,那几个人开始大步向他走来:   “小子,路项禹是你爸吧?”   路从辜几乎不必费脑便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必定是父亲端掉的贩毒集团漏网之鱼,心知这回麻烦大了。巷口零星路过的行人匆匆,大多不愿多给他们一个眼光,有也只是略略一瞥便继续走自己的路。路从辜不回答,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说话,爷没时间跟你耗。”   “不是。”   “嗤,你当我傻啊?”其中一个瘦高的尖脸男子不屑地笑起来,露出一口发黑的牙,“你是不是当咱都是傻逼?”   “别跟他废话,跟他爹一样欠打。”另一人不耐烦地推开尖脸男子,走到路从辜面前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孩子,别怪哥几个下手狠,要怪就怪你那不争气的爹,管得忒他妈的宽,害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话刚说完,他那只抚在路从辜脸上的手攥成拳,猝不及防地再次挥来。   路从辜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着,向后一个踉跄,颧骨上当即泛起红紫,心下一股无名火燃到极点。余下几人冷笑着合围过来,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开始真正的施暴。   尖脸男终于按捺不住,又是一拳挥来,却在即将落在鼻梁的一刹,被早有准备的路从辜死死钳住手腕。   在场众人都没有想到,一个乳臭未干的高中生,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相当的镇静。也许是被他的反抗激怒,尖脸男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想要挣脱,路从辜看穿他的破绽百出,一把将他拉近,顺势屈肘撞向尖脸男肋下,手底寒光闪动,防身用的微型匕首冰凉地抵在尖脸男的颈侧:   “别过来。”   现场陷入僵持,其余几人顾及尖脸男颈侧的匕首无一敢上前。路从辜勒着尖脸男向后退去,街上路灯的光亮逐渐明晰,人声也嘈杂起来,仿佛他已经迈进了安全的界线内——   “呃啊……”   腹部突兀一凉,继而是钻心的刺痛。路从辜闷哼一声,下意识护住疼痛的部位,汩汩的热流不一会儿便浸透了他的手,渗过指缝向下弥漫。   尖脸男趁机逃脱他的控制,手里的尖刀还在滴答地向下滴着血。那几个人也明显慌了神,惊恐地看着路从辜渐趋不支。路从辜喘着粗气,极力想撑住摇晃的身子,眼前的景象却在天旋地转中,清晰不再。   他本能地用手撑地向后躲,血迹在地上拖出一条狰狞的痕迹。   “有、有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投向巷口那个孑然的影子。瘦瘦高高的男生愣愣地站在路灯下,目光刚好投在这边几人身上。   是应泊。   尖脸男拉住路从辜的脚踝把人拽过来,两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路从辜发狠咬住捂嘴的手,在惨叫声中竭尽全力大声嘶喊。   “应泊……别过来!”他忍着剧痛,强撑起一口气抱住另外几个歹徒的腿,“快跑!跑啊!” 第104章 第 104 章   应泊用单边肩膀挎着书包匆匆赶到监护病房门口时, 走廊里的椅子上已经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男子原本双手抱头,听到应泊的脚步声后抬起头来,眼周一圈累日疲倦的乌青,还添了几分酸楚的红色。   两人对视一眼, 当即明白了彼此的身份。应泊不由得感叹父子俩长得实在太像, 连眉毛都一样习惯性地蹙起。他放缓脚步上前, 礼貌开口打招呼:   “叔叔好。”   男子向他微微颔首, 又慌忙用手背擦泪,掩饰泛红的眼眶。应泊坐在男子旁边, 把书包抱在怀里:   “从辜还没醒吗?”   “……没有。”男子摇摇头,“医生说, 只是失血过多, 没有伤到脏器, 心脏还是有漏跳, 需要观察观察。”   他定定地直视着应泊的眼睛:“谢谢你把小辜送到医院, 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敢想……”   “那几个小混混也抓到了?”   “抓到了, 交代说是之前漏掉的几个毒贩,不敢来找我, 只能拿家属泄愤。”路项禹自嘲地一笑, “没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这不都抓到了?”   应泊脸色微变:“您说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就难免遇到一些牺牲,他是我的儿子,得学会适应。”   “所以……从辜就是活该了?”应泊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还是个孩子,您问过他愿不愿意吗?假如昨天晚上我没有发现他,或者就把他丢在那儿不管,您现在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您难道不后怕吗?”   “抱歉……我一直很敬佩缉毒警察。”应泊沉下气,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我只是觉得,匡扶正义,不该以牺牲所爱作为代价。”   应泊的话似乎触到了路项禹的痛点,他声音发颤,大概是在强忍哽咽:“不,孩子,你不用道歉,你说得很对。”   “可是,可是我……”他用掌根揉着眼眶,不时能听见哽咽,“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叔叔也不瞒你。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没对不起任何一件案子,只有我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儿子,我真的对不起……”   “孩子妈妈是大夫,我出任务受伤住院跟她认识的。她临产那天接了个病危患者,一连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下手术台就大出血了。我当时正在外面出任务,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后来我也根本没时间陪孩子,干脆丢给他爷爷奶奶,何况我这个身份,跟他接触太多,对他也不好。”   “所以,从辜才总是独来独往?”   路项禹有些难为情:“他从小到大,老师找过爷爷奶奶很多次,说这孩子太孤僻,以后会吃亏。可这也不能怪他啊,一个打小就没有妈妈的孩子,混蛋爸爸还天天不着家,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保障不了,他能长成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就觉得我儿子不比别人家的差……”   应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递上一张纸,听着这个父亲一句接一句道歉,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   路从辜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可千万股记忆拧成了绳,偏偏将他从悬崖里打捞上来。   “路从辜!”   一声焦急得有些打颤的呼喊穿透迷蒙,将几乎失去意识的路从辜从昏迷中拉出来,那几个毒贩已经慌不择路地跑了。他费力地睁开眼,应泊正三步并两步地向他跑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不知为何,肚子上的伤口依旧不住地作痛,路从辜却莫名地安下心来。应泊半跪在他身边,有条不紊地抻开手中的绷带,一圈圈地缠在他的腰间。   “别动。”应泊的声音哪怕是强装严厉也很温柔,“我已经打过120了,警也报了,还拿了一卷绷带。你撑住,应该马上就到了。”   他这样絮絮念叨着,不知是在安谁的心。   “我……没事……”   路从辜一只手撑着地,固执地想坐起来。应泊这回大约是真的怒了,爆发似的吼道:   “逞什么强?先把你肚子上的洞补上!”   路从辜被这一吼震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怯怯地顺从他瘫倒下去。应泊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轻将他的身子靠在自己的小腿上:   “对不起,我太害怕了……”   路从辜想告诉他没关系,还想跟他说声谢谢,可话涌到喉咙就无力说出口了。他只是觉得很累,从身到心的疲累,困意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索性侧转过身,拥住应泊的腰作为支撑,感受着两人之间越来越大的温差。   他陷入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应泊将下巴抵在他头上,轻轻呓语的一句:   “……有我在。”   思绪回束,外面吵吵嚷嚷的,是应泊?他好像在和人吵架,听声音,对方大概是个中年男人,也熟悉得很——可是怎么会呢?应泊那么好,怎么会和人吵起来呢?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有千斤重,难舍难分的眼皮也竭力阻止着他寻找真相。争吵声暂时停歇,再后来是有人进入房间的开门声,路从辜勉强从温暖安定的桎梏中睁开眼睛,看见应泊轻手轻脚打开一个餐盒,拣出一块糖醋排骨塞进嘴里。   发现路从辜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先是不敢置信地凑近些观察,确定人真的醒了,慌忙擦擦手靠过来。   真好,还活着,而且应泊就在自己身边。路从辜眼中瞬间焕发光彩,看应泊脸颊一鼓一鼓的,手上还欲盖弥彰地合上了餐盒。   “你怎么偷吃病人伙食啊……”路从辜嗓子沙哑,笑着踹他,输液管跟着晃荡。   “我这是替你试试温度和口味,怕你吃不下去。”应泊找借口不用打草稿。路从辜想坐起来好好看看他,腹部的疼痛却再次发出警告,作为支点的手肘也猛地一挫,又把他拍在床板上。   “啧,醒了就不安分。”   路从辜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想找出一星半点他发过火的痕迹:“你……生气了?”   “嗯?没有,我能生什么气……”应泊将他塞回被子里,低头帮他掖着被角,“对了,路叔叔来看你了,我去叫他进来?”   “你刚刚就是在跟他吵架吧?”   应泊一愣,别开目光否认:“哪有……没有,别多想。”   路从辜显然不信。发现多余的掩饰已经徒劳无功,应泊轻叹一声:“我又着急了,对不起,刚刚已经跟叔叔道过歉了。”   趁他还在发呆,应泊已经带着路项禹和医生回到病房。医生检查着路从辜的伤势,应泊则守在一边听候大夫的调遣,路项禹被晾在一边,除了拧着眉间的“川”字偷觑儿子,实在想不出能帮上什么忙了。   “我没事,别担心。”   这话路从辜是对着身边同样面色凝重的应泊说的,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希望床尾的父亲也能听到。他深吸一口气,任由有点发酸的鼻腔被消毒水的味道麻痹。   “你是孩子的父亲?”医生问。   路项禹连忙点头。   “跟我出来一趟。”   应泊攥着路从辜冰凉的手,看他们一道走出去,两个黑鹰模糊地投在磨砂玻璃门上。路从辜向窗外望去,天际刚刚黑透,还带着一点残霞的殷红。应泊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看了看表,轻声询问道:   “已经七点半了,第二天的下午七点半,饿不饿?我喂你吃点东西。”   “你怎么……没去上晚自习?”   “嗯,我不放心,请了假。”应泊无所谓地点头。路从辜心里的一点愧疚开始蔓延,与之共生的欣喜和贪婪却不允许他拒绝这份温柔和陪伴。他纠结了许久,勉强绽出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   “谢谢。”   应泊伸手帮他博取额角飘落的碎发,同样一笑。路项禹再次回到病房,应泊仰头看着他:   “叔叔,大夫怎么说?”   “情况还好,但是要多休养两天。”路项禹简单回答,双臂扶在病床旁边的栏杆上,“儿子……这回是爸爸大意了,爸爸向你道歉。”   路从辜沉默地扭过头去,缓缓闭上眼。   路项禹也许早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回应,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学习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安心养好身体,爷爷奶奶这两天会经常来看你的。爸爸特别想好好照顾你,但你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爸爸去处理,我实在是抽不开身,你看……”   “我说了我没事,你要忙……就去吧。”   应泊看到路项禹眼底泛起一片微红,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俯身凑到路从辜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从辜应该是有点累了。”他又推着路项禹往外走,“有什么事您交给我就行。”   路从辜闭着眼睛,确认二人真的离开了病房,才稍稍释放了卡在喉间的哽咽。   “我回来啦!”   枕着泪水睡过去的路从辜睁开朦胧的睡眼,应泊又恢复了往日兴高采烈的模样,手上多了几盒饭菜:“该吃饭了,我都饿了。”   路从辜抽抽红通通的鼻子,在应泊的帮扶下坐起身来。应泊转身抽了几张卫生纸,替他擦去脸颊还未消去的泪痕:   “想让他留下来,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说了……也没有用。”   “……但你还是想过吧。”应泊认真地看着他,咫尺的距离让路从辜不由自主地脸上发烫,“还是这么爱逞强。”   路从辜红着脸垂下眼睛,张口吞下应泊喂到嘴边的菜。   “好吃吗?他说你爱吃糖醋排骨糖醋里脊一类的菜,看来你很喜欢吃甜食。”   “嗯。”   应泊笑了起来,笑得很天真很灿烂,一副很好骗的样子,笑得路从辜心下又是一阵悸动——他那副欢欢喜喜的样子换谁看了都不可能毫无波澜。   还有那副毫不遮掩的馋相。   “我为了快点赶作业,艺术节还要排练,中午就饿着肚子,刚才差点就爬不起来了。”他费劲地咽下食物,“不过也值了。”   “排练?”路从辜微微瞪大眼睛,“你也要出节目?”   “嗯,要帮忙吉他伴奏。”   “原来你还会弹吉他?”   “中考出成绩,从我妈那儿讨来五百块钱奖金,给自己买了一台吉他,自学成才。”应泊憨憨一笑。路从辜若有所思,小声问:   “那……我想听你弹吉他唱歌,可以吗?”   “啊?我唱歌不好听的。”应泊面露难色,“真的不好听,你确定吗?”   “确定。”   “好、好吧……”应泊挠挠后脑勺,“等哪天方便了,我就把吉他背过来。” 第105章 第 105 章   应泊的确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都会在下午六点半左右,风雨无阻地踏入病房,晚上九点半再道一声晚安, 收拾书本走人。   出于道义, 路从辜平均每一个小时就会劝他回家一次, 顺便再添一句“明天就不用再来了”。应泊则每次都用相同的战术——选择性耳聋拒绝他。这样对峙了三天后, 路从辜最终还是宣布败下阵来。   应泊坐在病床边上翻看着今天的课堂笔记,白炽灯刺眼的光亮被他遮掩去了一大半, 路从辜便安逸地躲在这阴影中,目不转睛地看他温习功课。   “我警告你, 再撵我走, 你就再也别想看见我了。”   “你家人不会担心吗?”路从辜迟疑着, “你妈妈……她真的同意吗?”   “我妈?她这两天有事不在家, 大概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我爸……不管他, 他也不管我。”应泊风轻云淡地翻页,“不过, 我妈要是在家,能不能同意还真是不好说。”   “你妈妈一直这么严格吗?”   应泊皮笑肉不笑:“还好, 就是控制欲强了一点,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但是为了哥们儿, 挨几顿骂又能怎么样?”   “你难道不会还嘴或者……还手吗?”   “之前跟她吵过, 但她会发疯,我不是夸张,她大概真的有精神疾病,但从来没去看过。”应泊眸光暗淡下去,“最严重的一次, 她半夜把我拉起来,举着菜刀要跟我一起去死。”   “这么吓人?”   “只能说有利有弊吧,要是没有她,我可能还真不是今天的我。”应泊一耸肩,“只能多一点理解,多一点尊重,毕竟寄人篱下,风刀霜剑严相逼。”   路从辜被他诙谐又无奈的语气引得发笑,应泊勾着唇角看向他:   “怎么?你也想试试?”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应泊又赶忙伸手打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看我这张嘴。”   “别紧张,我没那么敏感。”路从辜拉住他打嘴的手。   看他的确没受自己的无心之言影响,应泊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和他侃大山: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选文科?”   再次被迫直面这个问题,路从辜又一次红了脸,心底盘算着怎样才能天衣无缝地蒙混过关。所幸护士很快来敲门,推着小车进来换药,离开前随口嘱咐应泊快到查房时间了,早点回家。   爷爷奶奶这些天也每天都会来看他,不过二老身体不好,只能少坐一会儿,没办法守在他身边照顾他。父亲路项禹从那天后一直没来过,路从辜甚至有点后悔当时的倔强,如果不逞强,他是不是愿意放下工作,和自己聊一聊呢?   没关系,至少还有应泊。应泊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如果说其他人都是冷冰冰的铁,应泊就是一团柔软温暖的棉花。棉花不会嫌他闷,也不会嫌他有小性格,棉花只会把他包裹在怀里,告诉他自己一直在。   有那么一刻,路从辜怀疑过应泊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好,也因而仔细观察过他与其他人的相处模式,甚至从没分科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反复斟酌,反复掂量,总觉得应泊对自己是不一样的。   自己对应泊也是。   他不清楚这种感情是缘何而来,它就那么凭空生出,却不讲道理地占据了自己年轻的、满是激情的心脏,除了欢喜,还有患得患失的酸涩。他看到应泊的笑容就快乐,看不到就失落,想要时时刻刻都与应泊守在一起,可又怕惹人厌烦。   每每应泊坐在身边,就像是两块异极的磁铁,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再近一点。他想去牵应泊的手,想把下巴放在应泊肩上,只要应泊默许,或者纵容他下一步的动作,他就会得寸进尺。   路从辜脑海里一片混乱。他两手抓着被角,仰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竟然还在想应泊明天几点来。   “我不会是……”   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应泊又一次准时到达,其实他才走到楼梯口,路从辜就已经听出他的脚步声了。他这一次肩上不仅背了书包,还多了个吉他包。他随意地把书包扔到地上,抱着吉他坐在路从辜身边:   “看,就是它,我花了三百多淘的,又花五十买了书和谱子,剩下的钱全都攒起来了。”   “我能摸一下吗?”路从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把被保养得相当好的原木色吉他。   “当然。”应泊牵着他的手放在琴弦上,“试着拨一下。”   手上稍微加重力气,琴弦便旋即发出了一声响,路从辜眼睛都亮了。应泊含笑看着他,信手调试琴弦:   “想听我唱什么?”   “什么都好,只是想听你唱。”路从辜调整了下坐姿,后背挺直,“我准备好了。”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应泊笑着摇摇头,“那就唱首民谣吧,难度不大,不容易跑调。”   他抱着吉他,指尖随意拨出几个音符,随后按下第一个和弦,乐声如水一般流淌而出,应泊跟着旋律轻轻摆头,脚尖随节奏轻点地面: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其实没有应泊自己说得那么离谱,平心而论,唱得很好。少年清亮的嗓音和弦音交叠在一起,仔细听能听出来一点因为害羞而生涩的颤音,但无伤大雅。应泊耳尖红得快要滴血,目光也从路从辜的脸上不自在地移开。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曲子本身带着些许的忧伤气息,被应泊用这副情态唱出来,仿佛是少年思怀的情歌似的。路从辜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有多烫,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炽热的目光望着应泊,所思所想全都泄露得一干二净。   如果能这样一直唱下去该多好。   门轴似乎转动了一下,声响却淹没在乐声里,谁都没有管它。直到应泊唱到最后一句,目光被门口的景象吸引,忽然跑了调。   路从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路项禹,正举着手机对准两个少年。见自己似乎打扰了难得的欢乐,路项禹一怔,挥手示意两个人继续:   “继续,不用管我。”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一同羞涩地笑了出来。路项禹借机上前,把拍下的照片展示给两个人看:“你们看,多好,就是不太清楚。我看护士站好像有一台相机,我去借用一下。”   等路项禹走了,路从辜冲着应泊竖了个大拇指:“好听,以后还可以唱给我听吗?”   “当然可以。”应泊的脸还是红红的,“只要你喜欢。”   很快,路项禹带着相机回到病房,两个少年正依偎着说悄悄话。路项禹调整好镜头,把二人框进画面里:   “好……再近一点,别那么拘束。”   应泊首先把手搭在路从辜腰上,把他揽进怀里,路从辜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应泊身上,连对方的心跳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心跳得好快,是和我一样紧张吗?”他想。   路项禹按下快门,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我去把这张照片洗出来,再留个底版,也算是给你们的一个纪念。”   “你今天……没有任务吗?”路从辜忽然问。   “任务?”路项禹被他问得一愣,“有是有,但今天开完会还有一点时间,我就想着来看看你。”   “看来叔叔还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照看你。”应泊笑着打趣,“有爸爸真好,这么看来,我成多余的了。”   “啧。”路从辜捶了他一拳。路项禹也上前来,用大手揉揉两个人的头发:“饿不饿?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吃完再玩,想吃什么?”   夜深,医护查房时,病房里只剩卧床睡熟的路从辜。护士帮这个孩子掖好被子,帮忙关上灯,才慢慢退出病房。   然而,她离开病房不久,黑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窗帘动了动。路从辜一下子坐起来,用气声说:   “出来吧,他们走了。”   窗帘后现出一个人形,应泊被闷得满头大汗。他摸黑凑到路从辜床边,长出了一口气:   “好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路从辜帮他擦汗,试探地说:“我不想一直躺在床上,我想出去走走。”   “可你现在……”   “不走远,就在附近。”路从辜连忙说,“我这几天发现楼梯口有梯子,可以爬到楼顶去,我们去看看吧。”   应泊还想说点什么,被路从辜抓住了手腕,一下子心软了:“……好吧,不过说好了,不许走远。”   二人偷偷潜出病房,蹑手蹑脚地绕过护士台,一溜烟儿地钻进楼梯口,一直往上爬。果真,最高层有个梯子,直通向一道门——看来那里就是楼顶的入口。   “来,我拉你。”   他们相互扶着爬上去,应泊按下门把手,门果然开了,眼前豁然开朗。他转身牵着路从辜的手,一同跑到楼顶围栏边,向下俯瞰着整个城市。   路从辜张开双臂,贪婪地呼吸着夜风的气息,应泊笑吟吟地看着他,拉他一起坐下来,腿伸出围栏外,一晃一晃的。   “谢谢你,应泊。”路从辜仰头看天,“我今天特别开心。” 第106章 第 106 章   “是我该谢谢你。”应泊轻轻摇晃围栏, 确认足够坚实,还是不放心地把路从辜往后拉了拉,“如果不是你,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在晚上十点坐在屋顶看星星。”   路从辜笑了, 颇有点拉人下凡得逞的狡黠和得意。应泊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开心, 冲他挑了挑眉:   “你笑什么?以往这个时间我还在上晚自习, 以前从来没逃过课, 也没请过假。”   话音落地,路从辜笑得更开心了。他碰碰应泊的手肘, 心里话涌到嘴边却不敢说,只好换了个说法:“应泊, 为了我逃课, 值得吗?”   “我做事从来不看值不值得。”应泊坦然回答, “不然也不会学文科。”   他微微蹙起眉头, 似是在思索:“要是事情败露, 老师问起来,我就说……作为团支书替班级和团组织关心受伤同学, 很合理吧?”   一种莫名的勇气让路从辜脱口而出问:“只是作为团支书的关心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后知后觉地住了口, 可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应泊极明显地一怔, 侧脸看向他:   “那……你想要的是作为谁的关心呢?”   “我……”路从辜被问住了, 慌乱地别开眼睛,房顶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战。应泊也不追问,只是低低一笑,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帮他披上:   “不过,我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关心一个人。”   什么意思?路从辜不由得多想, 心也紧跟着砰砰跳起来。应泊两手扶在围栏上,望着楼下踽踽独行的归人,笑意慢慢消弭: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对谁都一样?”   “你……在问我?”   “嗯。放轻松,只是问问,不想说也没关系。”   “是有一点。”路从辜如实告知,“我很羡慕你,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大家都很喜欢你。”   “都喜欢我?”应泊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也包括你?”   肯定也不对,否定也不对,路从辜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应泊见好就收,没有真的叫路从辜难堪,接着说下去:   “我更羡慕你。我这样的人,没有棱角,丢进人堆里就泯然众人了;但路从辜就是路从辜,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管漂流到哪里都独一无二。”他怅然地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多么短暂,等到百年之后,一定会有人记得活得鲜明灿烂的你,但不一定有人记得庸庸碌碌的我。”   “我会记得。”路从辜心头一紧,“我一定会记得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过多久,我都会记得。”   应泊用一种哀伤的眼神凝视着他,路从辜在这眼神下有些无所适从。应泊眉眼一弯,用指节敲敲手边的砖块,玩笑似的问:“就算我变成这块砖头,你也会记得我吗?”   “……又问这种没必要的问题。”路从辜垂下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应泊却故意凑过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选文科,不会是为了我吧?”   闻言路从辜顿时一惊,慌忙抬起头,刚好与应泊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他又一次心虚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只是觉得……也许可以在文科班作伴。我害怕新环境,有个熟悉的人会更容易适应……”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彻底隐没在风声里。应泊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地听着,末了,轻声道:   “可我们终究要分开的。”   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心头,路从辜呼吸一滞,不大情愿地咕哝:“不、不是还有两年多么,你怎么就知道……”   “难不成,你连大学都打算跟我考一样的?”应泊哑然失笑,“我打算考师范,公费师范生,你家里应该不会让你去当老师吧?”   “说是这么说,那朱元璋讨饭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做皇帝呀,命运这种东西谁又说得准,万一就……”路从辜还在努力给自己找论据。应泊抬手刮刮他的鼻尖:   “你做老师还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去做警察吧,我很期待你穿警服的样子。”   “真的?”路从辜眼睛一亮,连忙说,“……其实我穿过的,我爸那身制服有点肥,不过看上去还挺帅。”   应泊笑意更浓:“穿过?不会是背着叔叔偷偷穿的吧?”   被戳破的路从辜干脆破罐破摔:“那又怎么样?你小时候没偷偷穿过你爸爸的西服吗?”   “我爸爸……我几乎没见过他。”应泊干笑两声。路从辜顿觉奇怪,便问:   “为什么?他工作也很忙吗?”   “我不知道,我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也许他只是不喜欢我。”应泊又把话题拐了回来,“对比一下,你爸爸很爱你,也很爱你妈妈。他一定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才给你取这个名字吧?”   “也许吧……”路从辜一摊手,“那你呢,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据我妈自己说,当时是想取名叫‘应柏’,木字旁的那个,结果登记的时候人家打错了,只好用这个名字。”应泊自己都无奈地笑了,“其实区别不大,在她那里我一般叫小兔崽子。”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拍脑门:“我很喜欢你的名字,第一次听就觉得可爱。”   “可爱?”路从辜一头雾水,“为什么?”   应泊把两只手放到脸颊边,假装是两只翅膀,扑闪两下,嘟起嘴说:“咕咕咕,咕咕咕……”   路从辜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抬手要拍应泊的后背,对方却早有预判,起身就跑,两人你追我跑,笑声撞碎夜的寂静。   今夜愿有好梦。   年轻的躯体连伤口都恢复得快一些,路从辜住院休养半个多月就回到了学校。返校这件事他一直瞒着应泊,想给他一个惊喜。   而路从辜也确实做到了,下午才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午觉刚醒的应泊懵懂地盯着他,揉了揉眼睛:   “我大概还没睡醒,再睡一会儿吧。”   多亏应泊一直在帮他补习功课,除了那些作业,路从辜基本没落下多少进度。不过,应泊似乎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仅每天放学要亲手把路从辜交给爷爷奶奶才放心,就连上学也坚决在他家楼下等他一起,为此甚至把起床时间提前了十分钟。   路从辜的爷爷奶奶每每在窗口看见这个小伙子,都会从早餐里拣一些装进袋子,嘱咐路从辜交给应泊。如果时间充裕,他们还会招手示意应泊上楼,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一起吃饭。   “我们走啦!”应泊自来熟地跟爷爷奶奶告别,拉住路从辜的手,摸索着十指相扣。路从辜心尖一颤——牵到他的手了。   与艺术节一同临近的是运动会,班里开始焦头烂额地选拔上场的运动员,女生组还好,轻轻松松凑够人数交差,男生这边可就麻烦大了。全班总共九个男生,路从辜自己还负着伤不能上场,且每个班至少报名五个项目,所有男生都拼了命地往后躲,很不给路从辜这个体委面子。   “你怎么不找应泊报名?”有人愤愤不平地问。   “你以为我不想上场吗?”应泊也理直气壮,“我是团支书,得去开会,怎么上场?”   连哄带恐吓之下,终于勉强填了四个项目,还剩最后一个五千米,实在找不出勇夫了。路从辜环顾所有人一眼,刚下定决心,立刻被应泊抓住手腕:   “你疯了?你伤还没好!”   路从辜安抚地捏捏应泊的指尖:“只是跑步而已,不碍事。”   “那也不能……大不了我不去开会了,替你——”应泊话没说完就被捂着嘴推开。路从辜抓过笔,快速地在表格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潇洒地离开:   “赛场见。”   五千米跑是当天的最后一个项目,也是万众瞩目的项目,应泊事先反复叮嘱路从辜,坚持不住就弃权,身体最重要,都被路从辜敷衍过去了。   高一十九班的所有同学都站了起来,目光齐齐抛给跑道上那个颀长的影子。路从辜事先没有做太剧烈的热身活动,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能坚持多久。   “千万别倒在跑道上……”他默默给自己打气。反正应泊不在,看不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就算输掉也没关系吧,只要坚持下来就好。   发令枪响,他并没有采取保存体力的战术,直接从最外圈超过所有人,一马当先领跑。一旦伤口发作起来,他一定没力气再发力了,必须在最开始就甩开距离。   经过看台边时,全班都在声嘶力竭地为他加油。他多希望这震耳欲聋的声响里也有那个人的一份,只要应泊相信他,他就愿意搏一搏。   疼痛来得比他想象得更快。第三圈过半,路从辜的节奏已经有些紊乱了,步伐也踉跄起来,不知是岔气还是伤口撕裂,一呼一吸都带着钻心的痛楚。他向后瞥了一眼,看见了其他人追上来的影子。   不,不行……他咬了咬牙,发了疯似的加快步伐,看台上的加油声甚至能听出班里女生的哭腔,她们嗓子都喊哑了,还在嘶吼:   “加油!你已经很棒了!”   他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如果不是听到有人高呼,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挺到了最后一圈。操场沸腾的欢呼声里,他像头受伤的豹子冲向终点线,最后一米几乎是摔过去的。   午后的炽阳依旧耀眼,热烈地照在身上,路从辜远远地望着那些向他冲过来的欢呼的人群,发自内心地扬起一个笑容。   另一边,应泊终于开完会离开会议室,正和其他班的班干部并肩而行,广播站的播报声适时响起:   “下面播报男子五千米长跑成绩,下面播报男子五千米长跑成绩:第六名,高二六班……”   应泊当即站在原地侧耳倾听,身旁的人想开口问他,却被他打断。名次越来越靠前,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凝重,终于只剩第一名,播报员深吸了一口气,才宣布说:   “第一名,高一十九班,路从辜。”   那名同学讶异地看应泊欢呼着跳起,又把手上的笔记本都塞进自己怀里,而后像头撒了欢的羊一样向操场狂奔而去。应泊一头冲进操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处搜寻着路从辜的身影。   “在这儿!”   他回过头,操场旁边的老梧桐树下,其他运动员大多散去,只有路从辜抱着冠军奖品——一摞笔记本,和一只丑丑的企鹅玩偶,正歪头看着他笑。   应泊忽然红了眼眶,冲过去时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倒:“你个傻瓜!”   玩偶突然被塞到手里,带着汗味的温度笼罩上来,路从辜直接扑进他怀里,奖品哗啦散了一地:“不傻……不傻。”   “疼不疼?需不需要看医生?”应泊抚摸着他满是汗水的后脑。   “早没知觉了。”路从辜还在闷笑,呼吸全扑在应泊颈侧。应泊被他笑得心里发痒,干脆把他横抱起来,在草地上转圈。   “哎呀——别摔了!”   眼前天旋地转,两人失去平衡栽进草坪,四下的嘈杂突然安静。应泊用掌心贴着路从辜的后脑勺,梧桐叶的缝隙漏下些许光斑,在眼里碎成星河。   路从辜盯着应泊的眼睛,渐渐收起了笑,换作一副认真的神色: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应泊同样侧躺着看他,眼里也只有他:“我在听。”   远处传来颁奖进行曲的声响,大喇叭在呼唤运动员尽快到场领取奖状,可路从辜全当没有听见,耳朵红得滴血也要把话说完:“应泊,我喜欢你。”   在应泊失神的愣怔中,他又一次靠近应泊的脸,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   尾音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什么前途,什么未来,都太远了,我们还年轻,还有的是力气谈论心动,谈论叛逆,谈论昼夜循环交替,谈论宇宙无边无际。   等太阳一落山,我们就私奔。 第107章 第 107 章   路从辜趴在桌子上, 校服外套把脸盖了一半,只露出两只笑弯的眼睛。   午休时间,他却没心思睡觉,一直在盯着赶作业的应泊看。应泊早就注意到他了, 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却有意不去看他, 只等他自己憋不住。   班里这时静悄悄的, 连咳嗽的声音都极轻。路从辜看应泊迟迟不理自己,只好用手肘碰碰他。   “干什么?”应泊终于抿着笑看向他。   “你不困?”   “马上要放假了, 我想快点把作业赶完。”应泊笔下不停,“这次月考拿了第一, 我妈答应我, 放假让我自己出去玩, 她不管我。”   路从辜来了兴致:“我们去夜骑?”   “行啊。”应泊略一思索, “去哪儿?”   “绕着望海市区骑一圈, 没有目的地。”路从辜狡黠一笑,“早上在湾河边上看日出, 吃完早饭再回家。”   “好。”应泊终于做完最后一道题,合上作业册, 以同样的姿势伏在书桌上。路从辜向他勾勾手指:   “过来。”   应泊隐隐猜到他的意图, 放任地凑近, 却被路从辜一下子用校服外套盖住头, 周围倏忽一片黑暗,随即柔软的唇就袭了上来。   他睁开眼,眼前是路从辜含着笑的眼睛。   应泊抬手轻触自己还残存着路从辜温度的唇角,笑容怎么也藏不住。他把泛红的脸埋在臂弯里:“睡觉了,不要吵。”   一条单行线与另一条撞在一起, 连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生活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路从辜开始期盼每一个日出,留恋每一个日落,仿佛是一片落入湍流的小舟,终于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我们考到同一个城市去,你成绩好,读师范大学,我去公安大学,这样周末我们也能见面。读完四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应泊捏捏他的脸,“有你在,哪里都可以是家。”   他们开始大胆地牵手、拥抱,晚饭后一同隐匿在学校的小花园里互诉衷肠,哪怕一句话不说,只是坐在一起都心跳如擂鼓。   “我们这样……算不算早恋?”路从辜突然开口。   “算吧……”应泊同样赧然,“你会害怕吗?”   “实话说,会,据说早恋的学生会被处分。”路从辜捏着校服衣角,“但……我有点侥幸心理,只要我们小心一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事实上,早恋也分为一同进步的早恋和一同退步的早恋,以及一前一后的早恋,应泊和路从辜很幸运地成为了前者。晚饭后班主任抱着卷子进门,两个人正头碰头研究数学压轴大题,吵得天翻地覆:   “不可能!要是这么算,我脑袋剁下来给你!”   “打赌?现在就去找老师!”   “行了行了,怎么要闹出命案了。”班主任当起了和事佬。她翻着成绩单,不由得咋舌:“路从辜这次杀进全班前十了,应泊还是第一,前十里只有你们两个是男生,其他都是女孩子。”   她抬起头,向两人竖了个大拇指:“好,尖子生就是要起带头作用!”   应泊每次吵架都不记仇,“唰”地一下站起来:“老师,是我同桌自己努力!”   其余同学开始哄笑,路从辜想把应泊拉回座位上,却反被抓住了手腕,掌心暖暖的。桌面上的草稿纸上除了凌乱的演算过程,还有憨态可掬的小老师和小警察简笔画,以及没什么意义的聊天记录——他俩每一张草稿纸都会保留下来,虽然不知道在纪念什么。   时节马上入夏,走在澄澈的星夜小路上,周遭都是不停歇的蝉鸣。应泊将路从辜送到单元楼附近,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这条路好短。”   “那……再走一圈?”路从辜跟他一起停了下来。   “早点休息吧。”应泊摇摇头,“晚安。”   “你也是。”   可谁都没有告别的意思,都局促地站在原地,不好意思直视对方。   “临走前……”应泊吞吞吐吐地,“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可以。”路从辜略一犹豫,闭上了眼。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急促的呼吸轻轻地扑在面颊上,仿佛在酝酿什么坏心思似的。路从辜刚打算睁开眼,应泊的吻便不讲道理地落下来,却不是意料中蜻蜓点水的一碰,而是一个悠长的缠绵——   吻得很笨,毫无章法,却叫人四肢和躯干都不由自主地发软。吻到两个人都快要窒息时,应泊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可疑地舔了舔嘴唇。   夜还是太漫长了,两个人同时想,还要苦苦等待那么久才能再见。   变故发生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最开始,两个人还能每天保持联系,应泊有时也会偷偷溜出家门来找路从辜“私会”,可暑假过半后,应泊就像失踪了似的,联系不上了。   路从辜照常每天给他打电话,可每次等到的都只有“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不是没想过去应泊家里找人,可一想到应泊那个随时会发疯的母亲和查无此人的父亲,他难免退缩了。自己遇到什么情况都好说,要是导致应泊被迁怒,那就不妙了。   暑假后应泊也一直没有返校,同学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应泊家里出事了,也有人补充说见过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来到学校大闹。就在路从辜心急如焚,打算找老师打听打听情况时,应泊回来了。   他很显眼,但显眼得不太光彩,相反,时隔两个月,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或者说,不只是憔悴,更多的是……狼狈。   似乎是不想声张自己的归来,特意要避开众人的目光,他单肩背着干瘪的书包,一改平日早早进班的习惯,趁着学生人流量最大的时间段,隐在其他人身后快步走进教室。只不过,“应泊家里出事”这件事早就在学生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也就使他无处可逃地蒙受着班里已经落座的二十多个人的审视目光。   “应泊来了!”   一个火星一样的声音响起,引得四下原本沉闷的空气也随之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看看看,应泊回来了!”   路从辜彼时正深陷在一道数学大题的泥淖中难以脱身,紧绷的神经被这火焰一燎,惊痛也似地猛然抬头——应泊凉凉地向其他人扫过一眼,却在与路从辜眼神相撞时难以觉察地局促一瞬,又迅速收回目光,抿着嘴唇走到自己的座位。   班里为数不多的男生几乎全都拥到他身侧,还有几个平日里就爱热闹的女孩子。路从辜虽然不清楚应泊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也看出他状态不对,一定不愿意多说,便代为驱逐那些好事的学生:   “跟你们没关系,快点回去。”   少年人的好奇心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午休时间,在应泊身边聒噪一上午的学生们也当即失忆一样地对三缄其口的他失去兴趣,三三两两地离他而去。不用一会儿,教室里空空荡荡,只剩两个孤零零的影子默然相伴。   路从辜静默地伏在桌面上,一面合上眼睛装睡,一面动用其他所有感官观察着应泊的动静。只不过除了轻轻翻动书页和笔尖摩擦纸面的声响,再无其他,仿佛坐在旁边的只是一阵不间断的风。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应泊似乎站起来了。又一阵沉寂后,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去吃饭?”   路从辜喉头一哽,想说“在等你”,却终究没能吐出口。   应泊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上课时也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每天面对收作业的课代表都会选择消极抵抗。路从辜看他一天天的消沉下去,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又怕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   开学后的第一次摸底考,应泊交了白卷。   虽然不再一同上下学,但路从辜还是会每天给应泊带早餐,只不过每一份早餐都会被应泊撂在桌角直到变硬。应泊整个人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样,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路从辜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终于,等所有同学都离开了班级,他从后抱住应泊:   “应泊……去吃饭好不好?你瘦了好多。”   应泊身躯一震,先是略略绷紧,却又在路从辜怀里慢慢放松下来。路从辜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低声问:   “之前说,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还作数吗?”   应泊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没说话,末了,轻轻叹了一句:“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说完,他轻柔地从路从辜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孑然离开。   接到应泊电话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十点。路从辜的奶奶只当是什么骚扰电话,慢悠悠地拿起听筒。   “你是……小泊?”她忽地警觉起来,“你等一等——小宝,你的小同学给你打电话!”   路从辜怔住了,反应过来是应泊,立刻冲出房间接过听筒:“喂?应泊?我在,我在呢,怎么了……”   电话那边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一阵又一阵破碎的啜泣。应泊哭得很凶,嘴里一直在不停重复:   “好疼,好疼……”   “发生什么事了?”路从辜在听到应泊声音的一瞬间就差点掉下泪来,“你现在在家吗?我过去找你。”   “别吓我……”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应泊似乎在隐忍着某种剧烈的痛楚,一直在大口吸气,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别过来,求你……”应泊把哽咽咽回去,“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求求你,别过来。”   话音落地,电话也随之挂断。路从辜心里一惊:   “应泊?”   回应他的只有机械的忙音。 第108章 第 108 章   月色冷得刺骨, 偏偏空气又潮热得让人心悸,两相交战,压得人根本喘不过气。   应泊靠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把刀, 刀背被月光映得银白晃眼, 衬出刀刃血迹惊心。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被割伤的手腕, 暗红色的血从皮肉中渗出来, 浸透了手掌的纹路,又滴落在地板上。   很疼。   这是他的母亲应丽娜被带走的第二十三天。那个自称是他同父异母姐姐的女人最终还是没有信守承诺, 拿到他尽全力筹措来的钱款后,随即向公安经侦举报了应丽娜参与洗钱。   而洗钱的款项来源, 是他的父亲, 一个名叫褚正清的公司高管, 以及褚正清的妻子。从姐姐褚永欣所陈述的破碎片段里, 应泊推测出来, 这两个人都因为侵占公司财产被抓了,现在公检法正耳提面命地要求家属把侵占的财产都吐出来。   但那些钱大多被褚家人挥霍一空了。   应泊虽然是文科生, 但对于这些法律上的专业名词却也听得半懂不懂。他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个体户, 为什么会牵扯进这些乱麻一样的事端里。   对于父亲的身份, 应丽娜虽然鲜少同儿子提及, 但应泊自小心思敏感细腻, 猜也猜得出大概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有钱人和失足妇女钱色交易的产物罢了。   十七年来,他只见过那个大腹便便,说话粗声粗气的男人几面,每一次都是母亲苦苦哀求对方施舍一些生活费。   应泊像是这个男人遗弃在外面的一条小狗, 饿不死,但也活不好。也正因此,母亲只要稍稍从褚正清手里抠出些零碎的钱来,就会用在应泊的教育上。   她身体不好,精神更差,时常红着眼睛冲应泊嘶吼,要他活出个人样来。   三个人的关系在应泊中考那年发生了转折。   应丽娜是和姐姐一起从外地来到望海市闯荡的,多年来始终没有条件把户口迁过来。应泊名义上则是大姨和姨夫的第二个孩子——作为私生子不可能登记亲生父母,大姨交了超生罚款,认下了这个儿子。   虽然应泊从小到大成绩优异,但按照学籍制度,他只能回到母亲的老家去读高中。老家条件艰苦,教育资源和望海市比起来完全是天差地别。   母亲心急如焚,把主意打到了人脉深广的褚正清身上。   褚正清对这个情妇口中打包票能考上望海一中的儿子先是感到新奇,作为一个商人,他开始估量投资与收入的性价比。望海一中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学校,哪怕吊车尾考进去,一本学校也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女儿褚永欣只读了大专,毕业后做了全职主妇,这对于喜爱攀比的褚正清来说是个不小的遗憾。最终,褚正清决定花钱培养这个儿子。   那个时候的学籍管理并没有那么严格,分数足够的情况下,只要肯交钱,学校就会收。应泊对于母亲为此做了什么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此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出手阔绰的爸爸。   这个爸爸替母子俩在一中附近的春华苑租了间陪读的房子,也出钱帮应丽娜做起了小生意,摆脱了替人打工的生活。这反倒勾起了应泊心里一点阴暗的恨意——越是被施舍,就越是屈辱,在学校他是自信开朗的尖子生,在家里他只是条卑微讨好父亲以求怜悯的败犬罢了。   “小泊,你是我的儿子,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过我的。”父亲这样说。   他不是没跟母亲说过拒绝父亲的施舍,但每次都会遭到母亲的辱骂。她斥责儿子不懂人情冷暖,也不懂成年人的世界有多难,这样的生活实在太容易,她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了。   事发后,应泊只接触过案件的承办检察官夏怀瑾,对方告诉他,褚正清资助母子俩的那些钱,就是认定应丽娜参与洗钱的证据。   很荒谬,但没办法。   他没把自己和褚永欣的交易告诉夏怀瑾,其实在夏怀瑾简单向他说明情况后,他就已经知道褚永欣是在骗自己了,但他不敢赌。他退掉了春华苑的房子,找可以联系上的亲戚借遍了钱,甚至借了高利贷,连同母亲这些年攒下来的存款,但还是差许多。   于是只能把老房子卖掉了。   可是做了这么多,还是什么都没留住。应泊不敢想未来的日子,他所有的骄傲、尊严、少年心气,好像都在瞬间崩塌了。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手腕的伤还在渗血,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总觉得好像还留恋点什么。应泊鬼使神差地拿起茶几上的座机,拨出了一通电话。   “喂?谁呀?”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奶奶,是我……应泊。”应泊强忍着哽咽,“我……有些事情,想找从辜聊聊。”   “小宝!你的小同学给你打电话!”老妇人呼唤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那个心心念念的声音随即响起:“喂?应泊?我在,我在呢,怎么了?”   应泊以为自己能够忍住,可他高估了自己,那个声音一闯进耳朵,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向下落。他想告诉那个人自己经历了什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如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手腕的伤也开始作痛,痛得他断断续续地重复:   “好疼,好疼……”   电话那边似乎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你现在在家吗?我过去找你。”   “不,别过来……”应泊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何况,那个人现在也根本找不到他。   怕再多说几句自己就会舍不得离开,他慌忙挂断电话。   如果明天注定昏暗,那么不去面对也许是个好的选择。   应泊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他原打算不再醒来,可命运又一次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天色蒙蒙亮时,他睁开了双眼,手腕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而且,更加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的原因是,他现在又冷又饿。   活又活不下去,死也死不成。   他狠狠地捶打着手腕,但疼痛引发的本能让他最终停了下来,靠在沙发上痛哭流涕。脸颊发烫,他又冷得发抖,大概是发烧了。他起身,踉踉跄跄地想找点水喝,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座机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走过去,是路从辜家里座机的号码,他不敢接,等电话自动挂断。未接栏里攒了一大串,都来自同一个号码,也许那善良的一家人守了他一个晚上,都没得到半点音讯。   应泊颓然地坐回沙发,揉着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电话铃停息后不久,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停在了他家门口。   不会是有人来催债了吧?他心里一惊,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口,从猫眼向外观察。外面似乎只有一个人,而且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地按下门铃。   虽然猜不到这个时间会是谁跑到这里来看他,但应泊咬了咬牙,还是开了门。   来人是夏怀瑾。   这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检察官,留着干练的短发,眼神和气质都极为犀利,此刻却有意收敛起来。她一只手里拎着一大包零食,另一只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夏怀瑾一眼就发现了他满是血迹的手,眉头立刻皱起。应泊慌忙把手藏到身后,局促不安地邀请她进来:   “请、请进……要搬家了,家里有点乱。”   房门咔哒关上,夏怀瑾把食物放在茶几上,拉着他坐下来,查看他的伤势:“什么时候弄的?”   “没事,已经不流血了……”应泊想要抽回手,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啧,已经能看见肉了,伤得不轻。”夏怀瑾从包里抽出一张湿巾,帮他把血痂都擦干净,“疼不疼?”   跟着夏怀瑾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好奇地在屋里转悠,发现没什么好玩的,只好噘着嘴回到妈妈身边,怯怯地看着这个憔悴的大男孩:   “妈妈……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有灯的,我去开一下。”应泊连忙起身,把客厅灯打开,起得太猛,顿时头晕目眩。他倒在沙发上,还在不住地道歉: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夏怀瑾叹了一声,拿出车钥匙:“走吧,穿好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应泊愣愣地看着夏怀瑾帮忙挂号咨询拿药,那个小姑娘一直陪在他身边,不停地做鬼脸哄他开心。   “略略略。”小姑娘冲他吐舌头。应泊用没受伤的手捏捏她的脸蛋,勉强回应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回我家吧。”夏怀瑾走上前,拎着一袋子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想趁周末来看看你,结果……”   应泊悻悻地跟着她。那小姑娘也不怕生,主动来拉他的手:“大哥哥,我叫卓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应泊低下头,和卓尔对视,“我叫应泊,很高兴认识你,卓尔。”   回到家里,夏怀瑾亲自下厨,做了三碗面。应泊本想拒绝,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只好垂着脑袋小声说:   “谢谢夏检察官。”   “以后打算怎么办?”夏怀瑾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帮他盛了一碗面汤。   “打算……把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完,跟大姨回老家。”应泊停了停,“现在在办转学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   夏怀瑾沉吟不言,良久微微颔首:“有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一点。”   “可是,可是……”应泊脸颊被塞得鼓鼓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先把身体养好。”夏怀瑾把他抱在怀里,“整件事情,千错万错都不该是你一个孩子的错,别太自责。”   应泊呜咽着,伸手回抱住夏怀瑾:   “夏检察官,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一定会的。” 第109章 第 109 章   “在我家里住下来吧。”夏怀瑾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 “安心上学,转学的事交给家长,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伤,尽快振作起来。”   应泊便暂时在这个家里落下脚来。夏怀瑾作为部门里的中流砥柱, 往往要忙碌到午夜, 没有时间看管孩子, 且已经与孩子父亲离婚, 应泊自然而然地承接了这个任务。   他包下了所有的家务,学着为母女两个准备饭菜, 护送夏卓尔上幼儿园,在夏卓尔光着上身乱跑时警告她男女有别——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恩人做的, 哪怕对方从未要求他报答。   夏秋交际之间多雷雨, 窗外电闪雷鸣。应泊陪夏卓尔躺在她的小床上, 手脚都局促地蜷起来。   “哥哥……”夏卓尔紧紧闭着眼睛, 抓着应泊的手, “外面在打雷……”   应泊把她护在怀里,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轻声细语安抚:“哥哥帮你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见了。”   孩子颤抖的躯体在他怀中慢慢安稳下来, 呼吸也变得绵长。应泊听着窗外的雨打风吹, 用拇指摩挲她的脸颊, 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有哥哥在, 怎样的风雨都别想伤害你。”   手腕上的伤口缝了很多针,止住了血,又开始化脓,大片大片地黏在手腕上,粘住了纱布。应泊每次换纱布都要背着夏卓尔, 因为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撕掉纱布后疼得流眼泪的样子。   那狰狞的伤痕像是一张大口,一遍又一遍地警醒他记住现在的一切,不论苦厄还是温存。   脓血流干了,血痂成了一道保护甲。应泊这天背上了自己的书包,早早地将夏卓尔送到幼儿园交给老师,挥手向她告别:   “卓尔要听老师话哦,多喝水多吃饭——哥哥也去上学了。”   又是一年秋,上一次走在这里,他还抱着安稳读完三年高中,然后通过高考离开这个城市的心思。也许老天爷是急着遂他的意,才故意安排了这样一场劫难吧。   前路晦暗不明,未来不知何往,新的落脚地是吉是凶也尚不明了,不同的口音、不同的习惯、不同的人群,自己还背着一身债务,每一样都足够让一个惘然的年轻人失去对人生的所有期许。   马上就要坐上火车离开这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竟然生出了些许留恋。   正思忖着,身后响起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   “应泊!”   声源很远,声音拉得太大,听不出原本是谁的音色,只能听出是在叫自己。应泊被叫得一愣,脚步也不由得停下,转过头去看来者是谁。   校门口,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冲撞过来。应泊很快认出了是谁,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名字,那人就一口气跑到了他面前。   他努力地想要撑出一个看上去轻松的笑容,不料,下一秒,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就照着他的脸挥了过来:   “你他妈的!”那人怒骂着,声音却听得出哭腔,“你他妈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那一拳带着那人一路快速奔跑的惯性,刚好砸在了鼻梁上,应泊顿时眼冒金星,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勉强站稳两腿,晃晃脑袋,脸颊一周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下意识地用手抚摸被打的部位,那人又三两步上前,扯着他的领子,哽咽着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去你家找不到你人,去报警人家不立案,我不要脸面地赖在那里,哭着求他们救救你,你呢?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应泊始终安静地听着,任由对方发泄这些天来的委屈和惶恐。路从辜被他这副沉默激得更加恼怒,刚举起拳头,手却僵在半空,根本落不下去。   “我真是……真是要被你气死了。”路从辜改为用手背抹掉眼尾的泪。应泊眼眶红红的,却流露出一个狂喜的笑,不由分说地把路从辜揽进怀里。   “真好……”他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我又活着见到你了。”   路从辜原本还在挣扎,却也只是做做样子,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愤怒。应泊更加用力地按住他的腰,脸颊不停地蹭着他的颈侧,眼泪全都落进了领子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混蛋,我不该让你担心。你打我骂我都好,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挣扎的动作慢慢安定下来,路从辜双手攀上应泊后背,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连我都不能说吗?”   应泊松开他,捧起他的脸,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五官:“没事,都是小事,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你。”   路过的学生往往被他们吸引目光,但也只是略略一瞥,又瞪着朦胧的睡眼继续走向教学楼。应泊旁若无人地快速在他额头轻吻,又一次把他按进怀里:   “差一点,我差一点就活不下去了……”   “不要再瞒我了好不好?”路从辜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就像你也不会抛下我,是不是?”   “真的没事,都过去了。”他帮路从辜抹掉眼泪,“别哭,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路从辜气不过,还想再捶他一拳,却被应泊拉住手十指相扣。应泊泪中带笑,牵着手迈步往教学楼走去:   “我们去上课,像从前那样……我想你了。”   应泊的状态比起暑假刚结束那段时间好转很多,但每天还是魂不守舍的。他有时会望着讲台发呆,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要叫上几遍他才听得见,甚至连路从辜在推他都感受不到。   “泊子哥。”班长霍知岚把前排女生打发走,坐下来观察应泊的脸色,“你真的还好吗?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大家说的。”   “……我?”应泊笑得很勉强,“我挺好的呀,不用担心。”   “好什么呀,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瘦得脸颊肉都没了。”霍知岚柳眉倒竖,指着应泊消瘦了几圈的脸。其他人也在应和:   “瞎子都看得出来。”   “真的没事。”应泊被问得心烦,干脆趴在桌子上不再搭理任何人。路从辜帮他打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向其他同学摇摇头,意思是给他一点空间。   应泊还是吃不下去饭,就算被路从辜强行拉到食堂,也是吃上两口就放下筷子了。路从辜想当然地认为是学校食堂不好吃的缘故,便打着自己吃不惯的名义,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都拉着应泊回自己家吃饭。   不能说毫无效果,但也收效甚微。爷爷奶奶皱着眉头看这个曾经热情开朗的孩子颓靡地食不下咽,瘦得几乎没了人形,都小心翼翼地问:   “是吃不惯吗?今天的菜确实咸了点,我们再去给你煮碗面条吧。”   “不用,不麻烦了,很好吃。”应泊摇摇头,又努力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可还没咽下去,就无法自控地呕了出来。   不仅如此,应泊的慢性病也越来越严重。他每天都会病恹恹地趴在桌子上睡觉,谁呼唤也不搭理,只有在忍不住呕吐时才会起身,吐完再回来继续趴着。   路从辜固然心急,可又不方便追着问,只好病急乱投医地塞给他胃药,却都被婉拒了。老师们也仿佛达成了默契似的,没有一个人苛责应泊,只说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到办公室找老师开小灶。   事情在一天初现端倪。那天路从辜路过办公室,刚好发现应泊站在班主任桌角,旁边还有个身穿宝蓝色套装的年轻女人。女人的手指指着应泊的鼻子,咄咄逼人地问:   “你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到底还要留着这个野种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很大,路过的人基本都听见了。路从辜起了疑心,靠在办公室门外,继续听下去。   “正因为我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所以不会歧视任何出身的孩子。”班主任把应泊护在身后,“你们的家务事,学校没有权力干预,也希望你们不要干预学校的正常教□□作。”   “我很快就走了,不会碍你的眼,你也不要再来给学校和老师们添乱,算我求你。”应泊轻轻开口。   “哈,你倒是理直气壮了。”年轻女人轻蔑地白了应泊一眼,“野女人的野种,母子俩都一个德行,贱骨头。”   只能听到一些破碎的对话,路从辜左思右想也琢磨不明白。那年轻女人拎起包,气势汹汹地离开办公室,被守在门口的路从辜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件事更加剧了路从辜心里的不安。他不懂应泊那句“我很快就走了”是什么意思,但直觉让他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应泊。应泊自然也很快发觉他的不对劲,瞥了他一眼:   “你确定连上厕所都要和我一起吗?”   “刚好我也想上厕所。”路从辜咕哝着。   可百密终有一疏。午后全班都睡着,班长唤路从辜出门:   “体委!老班让咱们跑一趟体育老师办公室。”   路从辜揉着眼睛跟了出去,没发现身后的应泊也有所动作。等他完成任务回来,应泊的座位空空如也,早就没了人影。   他心下一沉。   动作比思绪更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撞倒了其他人的椅子。一路追到教学楼外,落叶下是熟悉的影子,应泊背着褪色的帆布包,跟着衣着简朴的中年女人往校门口走。   “应泊!”   被喊住的人僵在铺满落叶的台阶上,路从辜飞扑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又一次忍不住哭了:“……不是说好考到一个地方去吗?不算数了吗?”   应泊全身一震,良久,轻轻搂着路从辜的腰:“……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路从辜直接打断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似的。应泊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打颤:   “我可能,可能没办法……”   “你要去哪儿?以后还会见面的对不对?”路从辜乞求地看着他。旁边的中年女人双手抱胸看着他们,校门外,一辆桑塔纳也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路从辜略一犹豫,倒退着往后走:“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他转身向班级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带着一张照片折返回来。他停在应泊身前,撕开那张在医院拍下的合照,将自己的那半张递给应泊:   “求求你,别忘了我。”   应泊噙着泪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半张照片,哑着嗓子重复:“好,好……”   逆光模糊了背影的轮廓,两人隔着一道大门相望,像是隔了半生的光阴。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110章 第 110 章   保洁员的小推车辘轳地碾过门外, 拖把杆打在了门板上,推车在门口略停了停,又继续向前。这道门的隔音不好,每到凌晨时分, 对门吸毒者发狂的嘶吼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应泊坐在床沿, 手肘支在膝盖上, 两手撑着头, 唇边隐隐可见一圈泛青的胡茬。   他已经在这家省城边缘的旅舍躲了将近一周,压根没去省检报到。   虽然早料到那张调令是假的, 但陶海澄和赵玉良的动作还是比他预想的更快一点——这两个老头虽然私底下也会明争暗斗,但在对外斗争上还算是格外团结。   调他升职是假, 秋后算账是真。   他当然知道, 现在不论是什么单位、什么立场, 所有人都在发了疯似的找他。他当然也知道, 绝对不能耐不住性子露面, 这样前期铺垫的所有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这家旅舍的卫生环境过于糟糕,如果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有洁癖的应泊绝对不可能住进这里——每一晚都是酷刑。窗外的霓虹灯牌突然亮起,“住宿”二字透过褪色的窗帘映在墙上, 晃得眼晕。走廊传来醉酒男人的呕吐声, 混合着电视购物频道夸张的叫卖, 床单和枕巾都是发黄的, 清洗实在太耗费人力物力,店家干脆用消毒水遮盖异味。   即便那个带他来到这里的男人已经订了最好的房间,这里还是没有独立卫浴。墙角的蟑螂簌簌爬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如果没记错, 辗转难眠的夜里,应泊还听过老鼠吱吱的叫声,就在床边。   屋子里满是楼下大排档的油烟味,在潮湿的夏夜空气里凝成黏腻的胶状物,堵得人每一刻都直欲作呕。天花板的裂缝在往下漏水,每隔上几秒就坠下一滴,正巧砸在接水的塑料脸盆里。   这声响几乎遮盖了屋里所有的动静,以至于当真正的来电铃声响起时,应泊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屏幕上又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应泊只是看一眼,就猜到了对方什么来意。手指在接听和挂断键之间逡巡,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接起。   “你妈的婊子养的杂种!”一个粗粝的男声大喇喇地炸开,“检察官?呸!你也配!就他妈你们这群当官的不做人,老子现在才过得这么不如意!”   应泊被他吵得耳朵针扎一样疼,沉默地拿远了一点。对方也许是以为他心虚了,气焰更嚣张了:   “说话啊杂种,装死呢?”   不知道这人是遭遇了怎样的不幸,也许与自己有关,但更大可能无关。应泊无意跟对方争辩,默默按下了挂断键。   这些天来接了多少通类似的电话,应泊已经记不清了。他的个人信息在整个互联网上传了个遍,亲戚朋友如雨后春笋般从全国各地冒出来,其中绝大部分他都不认识。   最开始是丈夫出轨把家产全都转给小三的全职主妇,半夜站在楼顶给应泊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如果不公开道歉自己立刻就跳楼。   应泊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耐心地开解了她一整晚,鼓励她人生还是要往前看,不值得为烂人放弃未来。   他工作以来所有在公开场合现身的留影也都被扒了出来,有人给他发了一连串的彩信:第一张是他参与社区普法活动,腕表被有心人圈了出来,说是某奢侈品牌,其实只是款式相近;第二张是母亲前些天去接继子女放学遭人跟踪偷拍,照片被恶意地调成暧昧的粉红色调,配文是“你妈又在接客了”;第三张是应泊的证件照,不仅改成了黑白色调,还标上了“已注销”的字样。   更有甚者把他的照片P到会所广告上,发信息问他包一晚上多少钱。   那些被蚊虫吵得睡不着觉的夜晚,应泊靠在床头,按揉着被叮咬出的肿块,一条一条地删除这些骚扰信息。   意志力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悍,他原以为自己十三年来早已经习惯了这些攻讦,可那些带着刺的流言蜚语如万箭穿心一般将他钉死时,他的确产生了一种虚无的绝望。   他的喉咙里时常发出一种与哽咽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闷响,像是溺水者最后的呛咳,被勒毙者喉骨的碎裂,以及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心脏仿佛在粘稠的黑暗里挣扎,下一秒就会停跳。   又有一个电话挤进来了,好在手机电量耗尽,堪堪截断来电。他习惯性地插上充电线,屏保又一次亮起,照片是那天在车上偷拍的路从辜的睡颜,刘海垂下来,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应泊愣愣地看着这张照片,末了,将滚烫的手机贴在心口。   不仅仅是路从辜的联系方式,包括陈嘉朗和张继川,所有可能在这时联系他的人都被他拉黑了,为的是尽可能避免波及他们。   门外再一次响起脚步声,停在了门前,继而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应检?”   “……请进,门没锁。”应泊整理好衣着。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拎着一份盒饭走进来,脸上贯穿左右的刀疤格外骇人。男人环顾房间一圈,发现除了那张单人床,屋内几乎没有住人的痕迹,猜到应泊这些天很少活动,便说:   “这个地方确实……不太干净,要是不适应,我再换个地方,总这样硬熬也不是办法。”   应泊勉强一笑:“不用麻烦,毕竟只是过渡几天。”   “吃点东西吧。”男人把盒饭放在床头,“你要是撑不住,从辜指不定要骂我什么呢。”   应泊哑然失笑,拆开盒饭和一次性筷子,往嘴里塞了几口。喉管和胃都在本能地抵触食物,他只好用水强行送服下去。   “这些天……委屈你了,唉。”男人拉过椅子坐下来,“我也没想到……”   “刚好,将计就计。”应泊又草草吞了几口,“哥,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两人信步来到临近的一处天台,应泊把手搭在栏杆上。男人站在他身边,问:   “我能帮你什么?”   “你跟着赵玉良,应该见过他向那些官员行贿的样子吧?”   男人迟疑地点点头,咧嘴一笑:“怎么?你想让我举报他?”   “不,我是想拜托你……向监委举报我受贿。”应泊略停了停,“款数和过程你自己编,情节越恶劣越好。”   闻言,男人脸色一变,大惑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料到他们会对我下手,但没想到是通过这种方式。”应泊叹了口气,“我曾经想过用自己的命发动舆论,但现在看来,有人替我先走了一步,我只需要借用这股东风就好。”   见男人听得半懂不懂,应泊接着说:“现在舆论都聚焦在我身上,我需要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案子上,也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自保。”   “那个女人举报我徇私枉法,按照刑事诉讼法,徇私枉法是检察机关自侦案件,而受贿则需要由监委进行侦查,两者相竞合的情况下,由监委主导,检察机关辅助侦查。”他详细地解释,“陶海澄现在还掌握着望海检察的权力,如果落到他手里,我就真的完了,必须把监委拉进来。”   男人大致明白了他意图,可还是有所犹豫:“那这样……”   “我在监委有关系,她会明白的。”应泊微微一笑,打消男人的顾虑,“就算被留置调查,也比在外面漂着安全。”   “应泊。”男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许复杂,“你比我想象得更狠。”   应泊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自顾自道:“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欠了别人很多钱,本金二十万,还是高利贷,利滚利算下来差不多翻了个番,我家里人都不知道。其实那些放贷人一开始也不愿意借,毕竟我当时未成年。我骗他们说自己辍学了,靠打工维持生计,他们才勉强借给了我。”   “我很尽力在还钱了,上课的时间都被用在兼职上,但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能赚到几个钱呢?每到还款的日子,他们就会用那种热熔胶棒揍我,因为不会留下痕迹。”   男人听着他的叙述,以为是个穷小子靠自己努力还清债务的励志故事,便顺着他的话问:“后来你怎么还清的?”   “不,我没还清。”应泊耸耸肩,“我把他们送去坐牢了。”   男人顿时语塞。   他的反应并不出乎应泊的意料。应泊望向远处的楼宇和灯光,仿佛陷入了回忆:“跟着妈妈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久了,学也学明白许多耍无赖的法子。她说她跟姐姐一起到望海市打拼的时候,两个女孩除了美貌一无所有,哪怕只是在饭店刷碗端盘子,也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据她自述,她是被褚正清强迫的;褚正清却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她,说她为了钱勾引自己。”应泊嘲讽地笑笑,“我个人倾向于前者。但凡有一点点爱情,我想她都不会那么讨厌我。”   很清楚这个青年现在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男人聆听着,忍不住问:“那她为什么不打掉呢?”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她说是因为她身体不好,要是打掉了,未来可能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可她太孤独了,想有个孩子陪着她。”   “不能说她对我一点母爱都没有,只不过那种屈辱和本能的爱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逼疯一个年轻的无依无靠的姑娘。她最开始拒绝了褚正清的钱,决心要一个人养活我,月子还没出就去找工作,一个人打几份工。”应泊回过身,指着那些简陋的客房,“她也在这样的旅馆做过保洁,每个月两千块,我放学后会在前台写作业,等她下班一起回家。”   “这样的日子太苦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太苦了。她就这么坚持了十几年,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男人嗫嚅着嘴唇,问:“你父亲的……妻子和女儿,一直都知道你和你母亲的存在吗?”   “应该是知道,我没有问过,从他们的对话里猜出来的。”应泊怅然道,“十七年的教育让我能够理解褚永欣的痛苦,理解她的歇斯底里,任谁遇到这样的父亲和家庭都会崩溃。我想不通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该诞生于世吗?可连这一点我都做不了主。”   “我甚至没有立场指责他们任何人,因为我与他们每个人的恶都有关。”   他又一次拒绝了男人递来的烟。男人执拗地塞进他手里:“试试吧,这种时候,就需要这种方式放松一下,不然会憋坏的。”   应泊摇摇头:“我不喜欢会上瘾的东西,紧绷的那根弦一旦断掉,就再也接不上了。”   两人默然相伴,男人一口接一口地抽完了烟,掸去身上的烟灰,拍拍应泊肩膀:   “……都会过去的。”   “嗯,谢谢。”应泊颔首,“对了,这件计划……别告诉他。”   “他?”男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我知道。不过,你也得照顾好自己,别让他等太久。”   话音落地,男人转身离去,却忽地被应泊叫住:   “对了,哥。”   男人回过身,询问应泊还有什么事。   “你那车,明天能借我用用吗?”   “当然。”男人爽朗一笑,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抛给他,“要去哪儿?”   “去海边走走。”应泊把钥匙稳稳接在手里,瞥了眼楼下的那辆黑色越野车,不经意道:   “然后自首。” 第111章 第 111 章   刑侦支队依旧照常运作, 繁忙不减。肖恩拎着一大包爆米花优哉游哉地路过其他民警的工位,随口问道:   “头儿来了吗?”   “还‘头儿来了吗’,头儿就没走过。”民警冷笑一声,“这些天吃睡都在单位, 压根没回过家。”   “啊?”肖恩听闻, 张大了嘴巴。他只知道应泊失踪的这些天路从辜状态日渐糟糕, 平日里除了汇报工作基本不许其他人靠近, 但糟糕到这种程度,还是吓了他一跳。   他略一思忖, 拎着爆米花回到自己的工位,拣出一部分归自己, 另一部分带到了队长办公室。   “头儿?我能进来吗?”   屋内没有回音。肖恩试探地拧动门把手, 把脑袋探进去。路从辜躺在沙发上, 虽然在熟睡, 眉头却还是紧蹙的。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把爆米花放在办公桌上,刚打算撤身离开, 便听路从辜闷闷道:   “……什么事?”   “头儿,昨天晚上几点睡的?”肖恩坐在路从辜旁边, “您老这黑眼圈可是一天比一天重了。”   路从辜仍旧闭着眼不说话, 肖恩便赔着笑继续说:“这样下去, 等应检回来, 怎么见他?”   言罢,他看见路从辜的眼皮跳了跳。对方翻了个身背对他,话音依然冷冷的:   “有事说事。”   他把手搭在路从辜肩膀上摇了摇:“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随你。”   “那我就先说好消息了。”肖恩故作高深道, “好消息就是,上边要下督导组了。”   “嗯。”路从辜低低应了一声,这个消息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上边不可能允许舆论再继续发酵下去。肖恩见他没什么反应,疑惑地“嗯”了一声,又接着说:   “坏消息是,应检被监委留置了,昨天去自首的。”   话没说完一半,路从辜猛地睁开眼,面对着沙发靠背,确认似的问:   “望海市监委?”   “那还能有哪个监委?”肖恩哑然失笑。路从辜紧接着追问:“留置几天?”   “我打听到的是七天,如果查不明白,也许还会延长。”肖恩凑近路从辜耳边,“头儿,你相信他是那种人吗?我总觉得,应检城府很深,不是那么蠢的人。”   “我说了不算。”路从辜敷衍回答。他像是得到了什么鼓舞似的,一下子坐起身来,向肖恩努努下巴:   “去把我的领带拿过来,挂在衣架上。”   见他行动匆忙,肖恩赶紧起身翻出领带,远远地抛给他,问:“头儿,去哪儿?”   路从辜三两下系好领带,随意地用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钻进卫生间洗漱:   “经侦,见见那个举报他受贿的人。”   望海市监察委员会,又是一日清晨。   工作人员照例来到留置室,同守在门口的干警点头致意,示意对方把门打开。   “今天还要讯问吗?”   “嗯。”工作人员无可奈何地耸肩,“走个流程罢了,也问不出什么来。他在里面还好吧?”   “比其他人都安静,不哭不闹,照常吃饭睡觉,每天还定时锻炼,我都要怀疑他到底犯没犯事了。”干警一边开门,一边摇摇头。   房门大开,刺眼的阳光从房间中射出来。身着衬衫的青年坐在床沿,扭头看向房外的其他人,神色无悲无喜。   “应检察官,讯问时间到了。”   青年站起来,高大的身材几乎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他顺从地走到工作人员身边,随手带上了门,轻声道:   “叫我应泊吧,我暂时……不是检察官了。”   双方都在讯问室里落座。工作人员调试着电脑设备,先同应泊拉起了家常:   “这些天……感觉怎么样?吃住都习惯吗?”   “还好。”应泊微微一笑,“比之前住的地方好很多。”   工作人员了然点头:“那就好。按夏主任的意思,大概还有两三天就差不多了,有什么情况,你也可以及时跟我们反馈。”   讯问笔录上,不论问起什么,应泊的回答都是“他说的那些,我全都不清楚”,只有被问及自己经手的案件时,才会如数家珍地把案情娓娓道来。工作人员看了一遍,回想着这些天来与此人的相处经历,忍不住笑了:   “你口风真紧。”   “因为……确实没做过。”应泊自己也勾起唇角,“所以不心虚。”   “刚接手你这个案子的时候,属实被吓了一大跳,那个人说你一年收了三百万,什么金条、银行卡都有。我还在想,这年头了,还有年轻人胆子这么大?”   双方都会心一笑。工作人员把先前的讯问笔录复制修改一下,又成了新的笔录:“后来才知道,乌龙一场,你连我们都算计进去了。”   他检查了一遍,而后把笔录打印出来,递给应泊:“签个字吧,还是那个流程。”   应泊依然谨慎地把笔录从头到尾通读一遍,随后才执笔在末尾签下“我已看过如上笔录,与我所说的相符”,以及自己的名字。   “这几天总有人来打听你的消息,警察、律师……用各种方式,找各种人脉,把同事都问烦了。”工作人员叹了口气,“你也是同行,工作里应该见过嫌疑人家属着急的样子,出去之后给他们报个平安。毕竟你这件事,可能还得拉扯一段时间。”   应泊颔首,随后又开口问:“这里有体重秤么?”   “体重秤?”工作人员觉得奇怪,“你要体重秤做什么?”   应泊一笑:“没什么,看看自己瘦了多少斤。”   又一次回到留置室,应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留置以来,他拒绝了工作人员聘请律师的提议,就像他过去暗示手下嫌疑人“不要聘请律师”那样。他自己就是做这一行的,很清楚刑事诉讼里辩护律师能做的微乎其微。   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搜走了,连手表都没留下,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工具。他每天都处于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清晨有天光唤醒,月升则闭眼入眠。   一日三餐则有专人送进来,看着他吃完,再把餐具都收走——防止被关押的人员自杀。   应泊当然不会选择自杀,毕竟一切都是他计划的一环,要是真的不想活了,他大可以在被留置前就结果自己。没了手机,他也看不到那些侮辱他的污言秽语,算是心静自然凉。   据说,留置官员一天的成本在一万元以上,应泊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这些天已经花掉国家五六万了,某种意义上也算挥金如土。睡不着的夜里他也会想,要是他出去后能申请司法赔偿就好了,不仅白吃白住,还有钱拿。   只不过,清醒与迷蒙的交界处,脑海中更多的是那个人的影子。   出去之后要不要跟路从辜见面,他还没想好。虽然褚永欣的实名举报里有诬陷的成分,但关于他身世的部分大多是事实,这一点无可抵赖。   虽然私生子的身份让他一路走来挨了不少白眼,却在政审中钻了空子,也算因祸得福。他原本天真地以为那些丑陋的过往在他穿上制服宣誓的那一刻归于尘土,可脱下了制服,他依然是那个畏畏缩缩见不得光的丧家之犬。   应泊自然清楚,路从辜不会因此改变对自己的感情,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们的爱也没有那么浅薄。   问题是应泊自己的心魔——他有没有勇气以这样一个赤/裸的、卑贱的模样重新面对。他甚至想不出该怎么面对倾注了多年心血的工作,这些天罹受的那些流言蜚语,让他自己都开始质疑罪犯的孩子配不配做一个检察官了。   嘴上说着“只是一份工作”,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还是不免落俗地想到理想,想到责任。   以至于熬到了可以离开的那一天,他站在留置室门口,忽然有些不想走了。   工作人员好心地将他送到门口,他回过头向楼上望去,窗口同样有人在目送他,是夏怀瑾。   他绽出一个天真的笑,向夏怀瑾挥手。   孑然站在人行道上,他迷茫地环顾四周,不知该去向何方。然而,马路对面有辆奔驰短促地鸣笛两声,仿佛在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循声望过去,奔驰车主打开车窗,冲他吹了声口哨,是陈嘉朗。   应泊犹豫着,没有上前去。陈嘉朗原本挂着的假笑立刻碎了一地,变成了一副不满。   “条子应该马上就到。”陈嘉朗看了眼腕表,把眼镜拨到鼻尖,“你也不想让他看到你现在这副狼狈样子吧?”   这话的确让应泊思索起来。他借着监委金属招牌的反光观察自己现在的样子,虽然这些天刻意地休养身体,但胡思乱想最伤心神,他整个人看上去颓废得像个街头艺术家。   末了,他选择妥协,上了陈嘉朗的车。   一路上陈嘉朗都没有主动开口,这让应泊想起小时候自己考砸后一脸严肃的母亲,也是这样不发一言。他如坐针毡地望向车窗外,问:   “我们这是……去你家?”   陈嘉朗还是不说话,大抵是默认了。应泊偷偷觑了陈嘉朗一眼,硬着头皮接着问:   “你的病怎么样了?化疗效果还好吗?”   “我没有化疗。”陈嘉朗抽出烟盒,不顾应泊阻拦的眼神,点起了一根,“没有必要。”   “什么叫没有必要?”应泊气极反笑,“不想活了?”   “嗯,有点。”陈嘉朗似乎在跟他赌气。应泊趁着红灯,抬手想把那根烟夺下来,却被陈嘉朗避开,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带了一丝警告。   车停在陈嘉朗家的地下车库。陈嘉朗下车后径直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一眼,应泊自觉地跟在后面,随他一起上楼。终于开门进屋,陈嘉朗把车钥匙扔在茶几上,皮鞋也没脱,直接靠在沙发上,厉声问:   “现在,说说吧,为什么玩失踪?” 第112章 第 112 章   “这不是……怕你们担心么?”应泊赔着讨好的笑, 坐在陈嘉朗旁边,“我可以吃点葡萄吗?留置室没有水果。”   这房子奢华归奢华,但陈嘉朗很少回来,买了只是充面子, 家具基本没有使用痕迹, 茶几上的葡萄明显就是给应泊准备的。   他一直都知道陈嘉朗很吃他装可怜这一套, 这一次也一样。陈嘉朗靠在沙发上抽烟, 虽然神情依然冷峻,目光却已经有了柔软的迹象, 默许他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应泊便得寸进尺地凑近,亲手喂给陈嘉朗一颗:“很甜, 尝一尝?”   陈嘉朗白了他一眼, 别开脸吐了口烟圈。   “我这不是没事嘛。”应泊自讨了个没趣儿, 靠在沙发靠背上嘟囔。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连个音讯都没有, 他也自知理亏,主动给陈嘉朗递台阶:   “怎么, 不赚钱了?律所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不赚了,过几天去把律师证注销。”陈嘉朗把烟蒂碾灭, 烟味倒呛得他不住咳嗽, “咳咳……以后就在这里看着你。”   “看着我?”应泊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直觉不妙。陈嘉朗压住了咳嗽, 欺近他,跨坐在他腿上,两手撑在他头两侧:“嗯,哪儿都不许去。”   应泊仰头直视他,微微叹气:“又轻了, 没好好吃饭?”   也许是没想到应泊竟然一点不挣扎,陈嘉朗有些愣怔,随后抬手捏捏应泊几乎凹进去的脸颊:“你不也是一样?”   “我又没有生病。”应泊摇摇头,“你要是需要人陪着,我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一段时间,等你好转了再离开。”   他诱哄似的继续说:“化疗还是要去的,我知道很痛苦,但是不许逃。你要是害怕掉头发,我可以陪你一起剃掉。”   “应泊,你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陈嘉朗反而笑了,“我的意思是,我要把你拘禁在我家里,哪儿都不许去。”   在应泊大惑不解的眼神中,陈嘉朗挑起他的下巴,吻将落未落:   “你自己也很清楚,条子不一定会接纳你了吧?我调查过他的背景,算是公安世家,父亲是省公安厅的领导。那样的家庭,最看重出身了。”   他的手指抚过应泊下巴上残余的胡茬,又细细地摩挲一遍——留置室的刀片太钝,根本刮不干净。应泊收敛了笑意,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眼神倏地变冷:   “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哈,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检察官了,怎么确定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呢?”陈嘉朗任由他死死桎梏着自己的手,“你仔细想一想,路从辜是警察,警察都是什么人?公检法三家里就属他们权力最大,他要是真想找你,会找不到吗?”   闻言,应泊眸光略黯淡了一些,却还在坚持:“只是停职而已,等风波过去,我还可以复职。我听说,督导组已经来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已经被陈嘉朗带跑了。陈嘉朗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笑他的天真:   “是,是,规矩是这个规矩……咳,不过,就算青天大老爷来了又能怎么样?你今天敢把陶海澄推下台,明天就敢把新的领导推下去,他们可以借你这把刀杀人,不代表愿意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事到如今,你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他们为什么要养一条有前科的噬主的狼在身边呢?”   应泊瞳孔猛地一颤。   是啊,他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既不可能在推翻陶海澄后取而代之,现在又没有新的靠山,对于其他人而言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更何况,出身有污点,现在又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也许单位的同事们私底下只会痛恨他不自量力地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连日的颠沛流离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思考,那种天真的英雄主义的激情褪去后,应泊现在只觉得脊背发凉。他用了十三年忍辱负重地走到今天,真的承受得住失去一切的打击吗?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搭上了所有前程,其他人得到了应有的正义,那他的正义呢?   “小野心家,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当初想的是赌上一把,虽然很可能满盘皆输,但赢了就是庄家通吃,带头打掉这么大的老虎,能保你后半辈子高枕无忧。可你从没想过第三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两败俱伤。”   陈嘉朗就这样赤/裸/裸地将应泊的心思全都吐露出来,而应泊哑口无言的反应让他更为得意。他爱怜地抚平应泊紧蹙的眉头,轻声细语:   “你的导师早就提醒过你,体制内不一定是你最好的去处,你这样一腔热血的人,外面的世界更广阔。”   “已经没机会了。”应泊还在嘴硬,可躲闪的目光暴露了内心的慌乱,“大不了……大不了转行,离开法律职业,总有路可以走。”   陈嘉朗听了低低一笑:   “怎么会没机会呢?如果你愿意完全地信任我,不用管什么竞业条款,我有的是办法把你塞进靖和,做几年顾问再执业,以你的能力和人脉,做到主管刑事案件的合伙人完全不在话下。”   应泊看向他,眼神锋利如刃:“你把我带回来,不会就是为了挖墙脚吧?”   “挖墙脚?我只是在为你的以后做打算。当然,如果我身体状况允许,也可以养你一辈子,你什么都不用做——不过要跟你那些老朋友新朋友划清界限,我不喜欢他们。”   他先是把脸颊贴在应泊颈侧深吸一口气,又食髓知味地在那处敏感的肌肤上啜吻,呼吸越发粗重:   “……是留置室的沐浴液吗?味道居然还不错,看来你一直都有好好打理自己。”   “嘉朗,你很清楚,我做不到。”应泊轻轻捏住他的后领,阻止他更进一步,“从我腿上下去,坐好。”   “紧张什么?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我也根本不能对你做什么。”陈嘉朗抬起头,半是调笑半是威胁地说:   “也就是立刻打电话告诉条子你在我家而已,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你!”应泊眼中闪过慌乱。陈嘉朗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说:   “每次提到他你都会害怕,像是你曾经做过什么非常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应泊垂下眼睛:“我的确对不起他。”   “我知道,你们两个是高中同学,后来你转学走了,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嗯。”应泊点点头,“在他最依赖我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离开,为了让他死心,甚至骗他说我死了。”   “分开后,他其实一直在给我发消息,我每一条都看到了,但从来没有回复过。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用姨妈的口气跟他说,‘应泊生了一场重病去世了’。”   “我其实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让他忘了我,可我自己又放不下他。”应泊自嘲地扯扯嘴角,“发完我就登出了账号,因为不敢看他的回复,也不敢联系曾经的共同好友,生怕听到他过得不好的消息。”   “所以,毕业那年你说要回来发展,是因为想要回来找他吗?”   应泊犹疑着:“有这个原因,但主要是……我因为师父的影响,想要跟她走一样的路,如果回来发展,她能拉我一把。”   “果然,这才是你,你从来都不会被情爱动摇选择。”陈嘉朗露出一个颇为赞许的笑。应泊叹了一声:   “我以为,医院那一次后,你已经跟他和解了。”   “是和解了,如果他能把你好好地保护起来,也许我真的就放下了。”陈嘉朗无可奈何地摊手,“可是他没做到,还得你来做活靶子,献祭自己做他的战功。”   “跟他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   陈嘉朗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自顾自道:   “嘘,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这些天我找不到你,急得团团转,把几乎每一条跟你有关的消息都看了一遍。一群畜生一样的人,居然也敢对你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很生气。”   “他们只是不知道真相罢了,也是被煽动的受害者。”   “煽动?你以为他们在乎真相吗?他们甚至不在乎……咳咳……”陈嘉朗气血上涌,“还记得你曾经帮忙申请过司法救助金的一家人吗?现在那家人每天能靠直播骂你赚打赏赚得盆满钵满,我每天都会准时点进去看,猴戏一样。”   他喘不上气来,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应泊推开他冲进厨房倒了杯水,翻箱倒柜地找出药来,灌进陈嘉朗嘴里:   “……少说一点。”   陈嘉朗渐渐平复下来。应泊行至阳台向下望,摆明了态度是不想再争辩。   “应泊,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理想了。”陈嘉朗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腰,“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你想的是把可怜的群众拉上来,可他们不会感激,只会想方设法把你也拉下去。”   应泊不答话,双眼空洞地望向远方。城市的车水马龙兀自流转,由外向内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将无数人的命运画地为牢。海岸线长龙一般匍匐在城市边境,如同一个冷眼的看客,局中人的生死悲欢与之无关。   “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过得也很痛苦?”   “别说了……别再说了。”应泊抬手扶着额头,太多嘈杂的声响占据了他的思绪,几乎快要炸开。   “应泊。”陈嘉朗执拗地开口,“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认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第113章 蚀心   “陈嘉朗, 你是不是疯了?”   应泊两手支着床,撑起上半身,无可奈何地看陈嘉朗蹲在床下,用脚镣将他两只脚踝锁在床尾。   都怪这些日子实在折腾得筋疲力尽, 骤然到了一个可以放松警惕的环境, 应泊洗了个热水澡, 刮干净胡茬, 把全身都打理得清清爽爽,然后就在陈嘉朗家的客房里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就成这样了。   想来是预谋已久。陈嘉朗手指勾着一把钥匙, 耀武扬威地冲应泊晃了晃,微笑着说:   “放轻松, 我不会伤害你, 只是怕你乱跑。你知道, 现在有很多人在找你, 也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   “那你也不能……”应泊用力挣扎了几下, 金属的脚镣相当结实,“我在留置点都没戴脚镣。”   “留置点讲人权, 我可不讲。”陈嘉朗把钥匙装进口袋,“有需要的话, 我会放你下来的。”   他又指了指天花板的一角, 那里有个监控探头:“那里清晰到能看清你的睫毛。”   说完, 他向应泊歪了歪头, 微微躬身后离开了客房,只留应泊一个人恼火地捶打着床垫。   陈嘉朗还真是言出必行。他借着病重的名义居家办公,连会议都是线上开,而且一定要在应泊的房间开。他一面听着其他律师的汇报,两只眼睛还要紧紧盯着应泊, 观察表情和反应。   应泊很少接触金融证券一类的法律,听得半懂不懂,手机和证件都被陈嘉朗收走了,干脆靠在床头发呆,发觉了陈嘉朗的目光也视而不见。   “你现在的样子,像个漂亮的娃娃。”陈嘉朗悠然自得地说。   情绪和身体状况的双重围攻下,应泊食不下咽,身形还在一圈一圈地消瘦。陈嘉朗特意请了住家阿姨帮忙准备一日三餐,饮食都是清淡好下咽的粥和清炖菜。   他会亲自端着餐食来到应泊的房间,一勺一勺喂给应泊,温柔耐心得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头部律师。   “那个女人又把你以前的事抖了出来,我看还是真假参半。”他有意无意地述说着,“全国检察人才库的公诉精英,现在却连自己都证明不了清白,多么荒谬。”   最开始应泊还会反驳几句,后来干脆不再答话,只是一味地将食物抿入口中,再机械地吞咽,也品不出什么味道,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罢了。胃是情绪器官,他这些天时常感到肋下抽痛,不得不弯腰按住上腹,眼睛还停留在窗缝漏进来的夕阳。   “想出去走走吗?”陈嘉朗揣摩着他的心思,“好,总在家里憋着容易憋出病来。”   于是,每天早晨和傍晚,陈嘉朗会解开脚镣,带他出去走走。两人并肩绕着楼下的花园漫步,陈嘉朗会先攥住应泊的小手指,而后得寸进尺地向上攀附,最后与应泊十指相扣。   “你看,你失踪这么久,世界也还没有停转。”陈嘉朗说,“别总把自己身上的责任看得太重了。”   应泊几乎不开口,只是迷惘地盯着院子里的一花一草看,眼底没了往日的光彩,只剩灰蒙蒙的黯淡,那是一种价值感崩塌的虚无。   渐渐的,应泊似乎开始适应了这种被当做鸟雀一般拘束的生活。他不再旁敲侧击地恳求陈嘉朗解开自己脚上的镣铐,也不再向往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出神,就连体重也稳定下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无趣的生活。   陈嘉朗有时会搜罗一些刑事诉讼的工具书给他看,应泊只是翻了几页,就兴致寥寥地丢在了一边。   入夜,陈嘉朗会抱着枕头钻进应泊的被子里,缩在应泊怀中,什么都不做,相拥着一觉睡到天亮。   “总觉得你身上还有留置点的霉味。”他把冰凉的脚塞到应泊小腿肚中间,“给我暖暖。”   应泊被冷得一激灵,但没有躲开,反而顺从地将他的脚夹在最温暖的腿肉中间。陈嘉朗餍足地笑了:“在法大的时候,你也帮我暖过脚……”   “我还翻墙帮你买过药。”应泊同样低笑,“摔得一个星期没爬起来。”   “其实,刚得知你的过往时,除了心疼……我还有点开心。”陈嘉朗又往他怀里拱了拱,“过去直觉告诉我,我们是同类,可你太光明磊落,我也会怀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应泊默然不语,陈嘉朗便漫漫地接着说下去:“现在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骗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明白你的苦。”   “苦?”应泊自嘲地一笑,但不置可否。陈嘉朗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小声说:   “刚才帮你擦头发的时候,我发现你长白头发了。”   “年纪大了,都会长的。”应泊闭着眼睛摇摇头。陈嘉朗在他颤动的眼睑落下一吻,问:   “你会不会恨我?”   “恨……”应泊咀嚼着这个字眼,缓缓睁开眼睛。他想翻个身避开陈嘉朗的目光,可脚镣限制着行动,他只好又一次合上双眼。   什么都看不到,也就不需要思考,不思考就不痛苦,也就不知何为爱,何为恨。   “我只是想不明白,何以至此。”应泊叹了口气,“或许你说得对,从一开始,一切都是无用功。”   他再一次收紧臂弯,紧紧贴着陈嘉朗的身体,交换彼此的体温,喉咙里有隐约的哽咽声:   “……是我太贪心,想要的太多,能做的又太少。”   时间久了,陈嘉朗也会短暂地解开脚镣,让应泊自由活动,但区域仅限室内。应泊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但客厅里的电视没有机顶盒,能看的只有望海卫视,除了几个固定的新闻节目和晚间抗日电视剧,一整天都是漫长的假药广告。   陈嘉朗也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早上出门去律所,晚上尽早回来。应泊被托付给住家阿姨,明面上是照顾,实际还是监视。   日子似乎就这样平淡地继续下去。   这天吃完早餐,陈嘉朗在衣帽间对着穿衣镜整理着装,今天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应泊照常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是望海卫视的早间新闻。   新闻画面是督导组广泛向社会群众征集线索的采访视频,录像中陆陆续续有群众进入和离开信/访办,样貌都被打了码,唯独一个身影除外。   那是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画面下一秒切了近景,路从辜撑着伞,警裤底端沾了泥浆,正把某个信/访的群众护上警车,眼底满是乌青。记者的话筒捅到路从辜嘴边,急急地说:   “现在我们来采访一下望海公安刑侦支队的路队长。路队长您好,请问能否谈一谈本次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阶段性成果呢?”   那人冷峻的目光扫过镜头,却没有急着发言,而是低头嘱咐群众几句,关上车门才开口:   “首先感谢群众提供的关键线索线索。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在公安、检察等机关的协同下,我们已经基本掌握该犯罪集团长期以暴力、威胁或者其他手段,有组织地实施违法犯罪活动,称霸一方、为非作恶,欺压、残害百姓。而且,犯罪集团背后的保护伞也在逐一铲除,不久就能给市民们一个交代。”   “同时,我也要告诉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他忽然直视镜头,仿佛能穿越距离看透人心,“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还有人在等你。”   镜头里,路从辜穿的是夏季执勤服,小臂上缠着绷带,还能看出渗出来的血迹,是又受伤了吗?   应泊捏着遥控器的手青筋暴起。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陈嘉朗的声音突然响起,继而是一阵向客厅走来的脚步声。应泊慌忙将电视音量调至最小,又匆匆换了个频道。但不论哪个分频道,统一都在播放一样的新闻。陈嘉朗已经来到沙发边。应泊干脆关了电视,一把拉住陈嘉朗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这副模样让陈嘉朗有些讶异,但也只当是应泊想开了,不再抵触自己。他揉揉应泊的头发,并没有注意到那双眼睛下重燃的火星,笑着说:   “我听说,督导组正式开始调查陶海澄了。像这种行动,如果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是不会公布出来的。”   “嗯,不过,无所谓。”应泊仍旧微微笑着,“早点回来,我等你。”   那一段新闻在应泊脑海里盘旋了很久很久。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连住家阿姨呼唤他的声音都没听见。   “应先生,吃饭了。”阿姨又敲了敲门。   “哦,哦,马上来。”应泊坐起来,甩甩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去。   此后,他每天都会守在电视机前,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期待什么。路从辜再也没在新闻里出现过,应泊满怀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却又一次次重新燃起。连睡梦中,迷蒙间听见的都是那句——   “还有人在等你。”   希望是否尚存,应泊已经没那么在乎了。在阴冷潮湿的谷底待了这么久,他几乎以为自己快要不记得光明是什么样子。   可偏偏光明又一次泼洒到他身上了。   终于,他打定主意。   他要逃。   手机和证件都被陈嘉朗锁在柜子里,手机里还有重要文件。应泊用了几天时间,在住家阿姨眼皮子底下摸清楚在哪儿,但钥匙又成了难题。前些天被锁在床上时,陈嘉朗都是随身携带钥匙的,那柜子的钥匙会不会也在他身上?   于是,他特意挑了个陈嘉朗有酒局应酬的日子,估摸着陈嘉朗快回来了,用热水把脸泡得红通通的,缩在床上装成发烧的样子。   “怎么了?”陈嘉朗醉醺醺的,毫无防备地伏在他身上,手背贴在他额头:   “嘶,好烫。”   “冷……”应泊伸出手环住陈嘉朗的脖颈,反把对方压在身下,手沿着腰身的线条游走。陈嘉朗吃吃笑着迎合着他,丝毫没发觉应泊已经把手探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   “心跳得好快。”应泊满意地感受着掌下身躯的震颤,“这么敏感?”   “你学坏了……”陈嘉朗抬头想要讨一个吻,却被应泊避开。裤子口袋里没有钥匙,应泊又转而探索他的西装内袋,刻意空出一只手在陈嘉朗的脊骨来回摩挲,吸引注意力。   “别、别勾我了……”陈嘉朗泄了力气似的想躲,却被应泊又一次带回怀里。   “怎么?生气了?”应泊更加肆无忌惮,“你不就是想我这样?”   钥匙的轮廓在布料下硌着手掌,应泊假借衣服布料摩擦的声响,把钥匙藏进袖口,随后直起身来,俯视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陈嘉朗:   “……我就不报警说你非法拘禁了。”   “能让你主动勾引我一次……”陈嘉朗忽然笑起来,“也值了。”   “嘉朗,依恋不是爱,执念也不是。”应泊在房门前停了停,“小孩子才会用占有表达爱,却只会把对方越推越远。”   他带上随身物品,一刻也不敢停留。前脚刚打开房门,陈嘉朗疯魔般的笑声随后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应泊!我很期待下次相见。”   应泊咬了咬牙,重重摔上了门。   他出门后打了辆车,径直往张继川的公寓去,也来不及提前打招呼。他有张继川的房门钥匙,三两下打开门,冲进玄关,跟正在打电话的张继川对视上。   “路、路路路……”张继川愣愣地望着应泊,舌头打结,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应泊一个箭步冲上去,捂着张继川的嘴,去抢他的手机。   “唔,唔!”张继川还在拼命挣扎,“唔队!呜呜呜唔!” 第114章 第 114 章   终于来得及缓一口气, 应泊鞋都没换,把手机和证件一扔,直接席地而坐,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他仰头看着愣在原地的张继川, 对方一直用一种见了鬼一样的眼神打量他, 他摆了摆手:   “去给我倒杯水, 热死了。”   张继川鬼鬼祟祟地进了厨房, 又鬼鬼祟祟地出来,溜着客厅的边沿走, 远远地把水杯递给他:   “吃、吃西瓜吗?冰镇的。”   应泊仰头一饮而尽,见张继川还是一副草木皆兵的惊恐, 无奈地问:“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是鬼吗?”   “不是吗?”张继川跨了一步, 俯身戳了下他的脸, 指尖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 “好像确实是人, 活的。”   这下,张继川可就有兴师问罪的理由和勇气了, 直接一脚踹了过来:“你他妈死哪儿去了?王八蛋!知不知道大家都急死了?”   应泊被踹得一趔趄,也不抵挡, 一手着地支撑身体, 另一手揉捏着眉心:   “被监委留置了七天, 出来之后又被嘉朗关了好久, 将近一个月没摸过手机……差点连解锁密码都忘了。”   “陈律?他为啥要把你关起来啊?”张继川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从冰箱里搬出半个西瓜,插上两把勺子,凑到应泊身边:“他都对你做什么了?”   身边的人基本只知道应泊和陈嘉朗是同学,对于他们之间那种隐秘的情感就所知甚少了。应泊毫不客气地捏着勺子挖了一大口西瓜,一边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说是怕我乱跑, 被人盯上,要把我保护起来。”   “不是,那我跟路队问了他那么多遍,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他就是不说。”张继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合着这些天你俩一直搁那儿玩金屋藏娇呢?”   “我也是受害者,你跟我发什么火?”应泊同样理直气壮,“你去倒腾个屋子出来,我住两天。”   张继川起身就往侧卧走,走到门口才意识到哪里不对:“诶,你不是有家吗?为什么要住我家?”   应泊指着自己:“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你怎么了?你这样挺好的啊。”张继川一边铺床一边端详他。应泊几不可闻地喟叹一声,还是退缩了:   “回去也是给他添乱,要是被有心人看见,肯定会大做文章。”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要躲在我家,还要让我跟你一起撒谎瞒着路从辜。”张继川终于明白了应泊的意图,“你有想过他得知真相之后的反应吗?我感觉他甚至有可能杀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应泊其实有些不敢再听下去。   “他快疯了。我跟他接触不多,但每次通电话都听得出来,他精神状态没比你好多少。”张继川调出手机通话记录和聊天记录,递到应泊眼前,谨慎地说:   “那天凌晨三点他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在写论文。他好像喝酒了,跟我说……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他一定会亲手杀了赵玉良。”   应泊别开眼睛,不去看那些大段大段的倾诉。张继川也不紧逼,关上手机,又一次试探他的态度:   “你真的不打算联系他吗?起码告诉他你还活着,让他安心工作。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他没有伤害过你,凭什么要被你这么对待呢?”   “我只是你的哥们儿,知道你出事后都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更何况是他呢?”张继川见他没有反应,又用肩膀撞撞他,“不管你有什么顾虑,也得跟他把话说开,除非……”   应泊依然一言不发,却稍稍转头,等他的后半句话。张继川一字一句接着道:   “除非你不想跟他有未来了。”   “别说了!”应泊突然暴起,整张脸一瞬涨红。他双手叉腰,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张继川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无所谓地耸肩:   “你随意,我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给出建议,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毕竟又不是我对象。”   路过应泊身边时,张继川附耳轻声道:   “不过,你要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兄弟、对象会因为你家里的那点破事看不起你,那我们还是趁早绝交比较好。”   等到张继川再折返回来时,应泊已经摔门而去了。张继川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翻看着应泊落在自己家的证件,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小册老,脾气还挺大……”   应泊出来的时候的确算是一鼓作气,他冲到楼下打了辆车,目的地是刑侦支队。然而,司机把车停在了支队大楼对面,应泊付了车费,下车后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他还是没有胆量直接造访,而是钻进临近的超市里买了包口罩。   虽然网络上舆论沸沸扬扬,落在现实生活里,就像一场海洋上的大雨,没什么特殊的,大家依然要埋头过自己的日子,不会注意身边出现的某某某是不是那个风口浪尖的倒霉鬼。应泊结账时,收银员甚至还会微笑着跟他说“帅哥慢走”。   以防万一,应泊又挑了一顶帽子,虽然有点大,但堪堪能盖住他的眉眼。旁边是一家咖啡店,他带了杯冰美式出来,算是见面礼。   不过,过于高挑挺拔的身姿还是让他看上去极为显眼。他压低帽檐缩在刑侦支队附近的报刊亭后,思量着是该托门卫大爷把路从辜叫出来,还是不请自来地自行亮相。   似乎不管是哪一种,都容易挨揍。他都走到了门卫亭旁边,跟大爷对视一眼,大爷用目光询问他有什么事。   应泊犹豫了一下,上前把冰美式放在窗台,嘱咐说:“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路队?”   大爷不明所以。待应泊把话说完,大爷紧盯着他,盯得应泊浑身不自在,大爷随即惊喜地探出头:   “哎,这不是应检察——”   应检察官掉头就走,根本不听大爷把话说完。   他也道不明自己现在的心境——他确信自己是思念路从辜的,新闻上的那张脸时时浮现在脑海里,以及过往许许多多厮磨交缠的片段,折磨得他昼夜不得安宁。   可他又害怕见到路从辜,怕见到眼泪,也怕见到伤痕。   暮色渐沉,快到下班时间了,刑侦支队多数人都认识他,要是三三两两路过这里,他很容易暴露。正犹豫着,一辆警车呼啸着冲进大门,带起的风差点掀翻应泊不合尺寸的帽子。   刺耳的刹车声撕破了静谧的黄昏,警车的一半车身都隐没在大门内,只剩后面一半还留在外面,却停住不走了,刚好挡住了视线。应泊歪歪头,想避开车身向里面张望,却发现驾驶位上的车窗降了下来,同样有一双眼睛在扫视车外的环境。   是路从辜。   应泊下意识地又一次藏进报刊亭后,买了份杂志挡住脸。路从辜的位置能看到的区域十分有限,他茫然地环顾一圈,终究关上了车窗,继续往里开。   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又落回胸腔里,应泊眼看着路从辜跳下车,皮鞋踏过水泥地,溅起积水,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瘦了,执勤服和裤腿都是松松垮垮的。   然而,路从辜突然在台阶上驻足,目光扫过街道。应泊慌忙屏住呼吸往阴影里缩,后背撞得报刊亭铁皮哐当作响,引得老板大爷不满地“啧”了一声。   所幸正要转身的路从辜被赶来的民警叫住,接过一份文件,却还是不死心地频频回头张望。   正当应泊以为这一面就这样以自己的遥遥相望作为结局时,门卫大爷拎着应泊留在那里的咖啡离开岗亭,向路从辜跑过去,应泊心下顿时一惊。   路从辜接过咖啡,脸色在听到门卫所言后骤变——那是一种类似头狼嗅到血的味道的神情,门卫话音戛然而止。路从辜死死盯着围墙外郁郁葱葱的树木,随后把文件拍在民警怀里,冲出大门外。   路灯就在这一刻骤亮,应泊向后退了一步,动作不明显,却没能逃过刑警的眼睛。两人隔着鹅卵石路面对望,路从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刹那间就漫上了一丝带着偏执的暗色:   “……应泊?”   应泊在对方抬腿的瞬间开始奔跑,他还没想好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身后是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沙哑的暴喝:   “站住!”   人行横道的绿灯在应泊踩着最后一秒通过后变了颜色,两侧的车辆立刻连成一道湍流,将两人隔绝开来。应泊闪身躲进胡同口,听着外面人来人往,颓然地靠在砖墙上。   “出来,我看见你了……”路从辜追来的脚步停在巷口,质问带着哽咽,“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应泊扭过头,好像有什么从眼尾滑落,又迅速被燥热的空气蒸干。   回到张继川的公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应泊刚打开房门,一个被捏扁的可乐罐就朝他砸了过来,还好没砸到他的脸。   他顺手捡起来扔进玄关的垃圾桶,张继川放下手柄,讶然地看着他:   “咦,回来了?他没留你吗?”   “我跑了。”应泊疲惫地走进屋内,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路从辜最后被一通电话叫走了,没有把巷子搜个底朝天。   “啧,你这个人……”张继川一脸恨铁不成钢,“得,他今天晚上又得给我打电话了,你得帮我想想怎么圆这个谎。”   “圆什么……就说你不知道。”应泊没心思想这些。张继川忽然想起什么,凑到他旁边,神秘兮兮地说:   “蔚然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回我的消息。你说,她是生我气了吗?可是我这两天也没做什么啊。”   “也许是忙吧,我不在,很多事情需要她自己完成。”应泊把脑袋埋进靠枕里。   “那也不对,她以前再忙都不会不回消息。”张继川反复点进聊天界面,“我现在有点担心,不会是出事了吧?” 第115章 轮盘游戏   “那我给她打一个。”应泊被烦得受不了, 只好通过这种方式让张继川闭上嘴。他坐起身来,拨通徐蔚然的电话,果然,长久的等待后, 电话自动挂断了。   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应泊同张继川面面相觑, 又一次拨过去。正当两个人都以为这一次也打不通时, 徐蔚然接起来了。   “喂?蔚然?”应泊试探地开口。然而,对面并没有传来徐蔚然的回应, 反而是一阵金属铁皮的碰撞声在空旷的环境内回荡,夹杂着女人的闷哼, 像是被塞进了铁皮桶。背景里有重物拖拽声, 接着是卷帘门“咣当”落锁的震颤。   “唔……唔唔!”   两人都在一瞬间就听出是徐蔚然的声音。张继川扑过来抢电话, 应泊用肩膀顶开他, 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电话那头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应泊几乎要按捺不住开口时,那边传来男人粗野的声音:   “应检察官?既然打来电话了……”   “你们是什么人?”应泊厉声问。   “明知故问。”对方冷哼一声, “这个小姑娘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的那天,就该想到有今天的下场了。”   “赵玉良的人?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应泊恨恨道。对方既然肯接电话, 就是愿意谈条件, 他便沉住气道:“把电话给蔚然, 我得确认她还活着。”   对方大笑两声, 而后粗暴地撕开胶带,徐蔚然的呜咽随后响起。她大口喘着粗气,颤声喊道:   “师父!别过来!他们会杀了你的!”   “蔚然!”两人一同吼出声。电话那边的人狠狠踹了徐蔚然一脚,她强忍着疼痛,还在嘶哑着喊道:“他们想要你手上的保护伞名单, 刺探督导组已经查到哪一步了!”   “哈,她把我们想要的说出来了。”男人不怒反笑,“那……应检察官,城东钢材市场,会有人领你进来,过时不候——记住,你一个人来,不要报警,如果你不想看她被活活烫死的话。”   在一声火柴擦燃的声响中,电话挂断,忙音急促地震动耳膜。应泊缓缓放下手机,左手攥成了拳头。一旁的张继川也听得清清楚楚,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他最初想的是,张继川家世显赫,在张家的庇护下,他们怎么也不敢动徐蔚然,现在看来,是他低估那群亡命徒的胆子了。应泊抬眼看向欲言又止的张继川,把手搭在张继川肩上:   “我会把她救回来的,别担心。”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张继川语无伦次,“他们的目标摆明了是你,蔚然只是个饵,我们不能上这个当!”   见应泊根本没听进去,兀自整理着着装,张继川把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蔚然是我认定的妻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两个谁出了事,我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应泊良久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张继川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不肯跟他相认吗?”   张继川被他笑得心里发涩,问:“为什么?”   “因为,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应泊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吩咐道,“两个小时后要是没有音讯,马上给路从辜打电话。。”   “你……”张继川眼看着他走到玄关,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把匕首:   “至少、至少带把刀!”   应泊拗不过他,只好折返回来把匕首带在身上。他盯着张继川充血的眼睛,轻声说:   “如果我回不来……”   他终究没有说下去,话音消散在楼道炒菜声里,重重关上了防盗门。张继川有许许多多的话堵在喉头,最后却只能化作一句嗫嚅:   “平安回来,你们两个都是。”   事实上,应泊很早就从路从辜口中获知,城东库房明面上是赵玉良手下的据点,实际已经成了警方卧底的地盘,先前炸船事件之所以警方能快速冲进库房找到炸弹遥控器,也是多亏了内应。   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绑架徐蔚然诱自己过去,难道……是卧底叛变了?   能够确信的是,路从辜已经把他们目前掌握的名单交给了督导组,也许赵玉良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指望这名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或者,即便牵涉众多,拿到手后也足够他展开行动处理残局。   何况,就算在那里杀了他们两个,在现在的舆论下也完全可以矫饰成两个司法蛀虫玩火自焚,激化民众对督导组“无能”的质疑,为转移关键证据争取时间。   眼下将近七点,这个时间,打车也不是容易的事,城东库房太远太偏,没有司机愿意冒险。应泊反复加价,才终于招募到一个勇夫。一上车,司机看了眼目的地,不免困惑问:   “哟,兄弟,这个点去那地方干嘛呀?”   “救人。”应泊淡淡道,“有人绑架了我妹妹。”   这个回答噎得司机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对方从后视镜瞥了应泊一眼,发现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便丝毫不敢耽搁,直接一脚油门踩下去,车辆陡然提速,在车流间横冲直撞。   应泊一天没吃饭,本来胃里就在反酸,被颠簸得直欲作呕,把着驾驶座的靠背艰难说道:   “其实……也不需要这么快……”   半个小时左右,出租车在城东钢材市场停下。应泊刚推开门,司机便惴惴不安地问:   “那个……需不需要帮你报警?我在这儿等你?”   “暂时……不需要。”应泊略有迟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保护好自己。”   此处一个将近废弃的旧仓库,铁门虚掩着。应泊踢开挡路的死老鼠,踩着夜色迈入其中,层层叠叠的集装箱如钢铁的巨兽般潜在昏晦下。   夜风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应泊贴着仓库外墙移动,始终没有发现那个来领他进去的人。对方要是人数太多,口袋里的匕首根本不足以防身,应泊从地上捡了一根钢管藏在身后,继续向内探索。   头顶的房檐有猫爪抓挠声,惊得应泊连忙抬头看,黑白花色的猫敏捷地跳了下去,一眨眼便无影无踪,应泊这才松了口气。集装箱缝隙透出微光,应泊探头看去,头顶的探照灯却突然大亮。   “找什么呢?”   冰凉的枪管顶上后腰,应泊肩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除了挟持他的那个人,阴影里走出三个枪手,呈扇形逼近他。四人年纪都不大,想必是最底层的小喽啰,领头的那个是个光头,晃着打火机,把枪口对准应泊的脑袋:   “挺准时。”   “……蔚然呢?”应泊举起双手。   “在里面。”领头的光头把枪管指向应泊身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证件递给他,正是徐蔚然的工作证。应泊按捺住焦躁,继续交涉:“我得确认人质安全。”   “先别急,跟我们去见见狗哥。”光头轻蔑一笑,指挥道,“往里走,别想耍什么花招。”   其余人一拥而上,把应泊的手反剪到背后,把枪抵在应泊后脑。他顺从地跟着这些人前进,试图从他们口中套出话来:   “是狗哥的意思?”   “当然不,是赵董的意思,狗哥也只是办事。”光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很快你就明白了。”   行至装卸区一间较大的集装箱门口,光头朝天开了一枪,大门应声而开,有人从后踹了应泊一脚,把他驱进集装箱内部。昏暗的灯光下,并排站着一群魁梧的纹身男,为首那个熟悉的刀疤脸向应泊扯了扯嘴角:   “好久不见,应检察官。”   “你们要的材料我带来了。”应泊开门见山道,“人呢?”   狗哥身后的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往上指。   应泊不明就里地向上看,只见集装箱深处的一座小型龙门吊上,一个纤瘦的人影被吊在半空,双腿还在来回晃荡,正是徐蔚然。   而她的正下方,是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沥青池,旁边有个小喽啰守着工作台,还在轻佻地仰头向徐蔚然吹口哨。   徐蔚然啐了他一口,他反倒更兴奋,嘿嘿地痴笑着。   一旦龙门吊松开吊钩,徐蔚然只有死路一条。应泊目光一凛,向狗哥谈条件:   “先把她放下来,你们手里有枪,我们跑不了,不需要用这种方式。”他努力让自己的话音掷地有声,“你们想要的名单在我脑子里,总共十三个名字。要是她出了任何差错,谁都别想从我嘴里撬出话来,我说到做到!”   “他妈的,当老子三岁呢?”光头抡起钢管就往应泊身上砸,却被狗哥抬脚踹翻。狗哥似乎在认真考虑应泊的条件,把玩着手里的手枪,抬眼问:   “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除了相信我,你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狗哥忽然笑了,笑容扯动脸上狰狞的刀疤。一旁的光头被踹了也不恼,手脚并用爬起来,拥到狗哥旁边兴奋地提议:“狗哥,不如……玩轮盘赌?”   闻言,其他人立刻纷纷起哄。狗哥环顾所有人一眼,卸下左轮手枪的弹巢,铛啷啷倒出五颗子弹:“应检察官听过轮盘赌吗?”   应泊看着他的动作,脊背冒出冷汗:“你什么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之所以叫你来,跟什么名单关系不大,主要的目的是杀人灭口。”狗哥留了一颗子弹,“应检察官敢玩命,我就放这丫头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应泊竟然看见狗哥对他眨了眨眼。冷汗瞬间浸透后领,应泊死死盯着狗哥旋转枪轮,又看看仍然被吊在半空的徐蔚然,咬了咬牙:   “好,我跟你赌。” 第116章 第 116 章   “这样吧, 你赢一轮,我就降三米。”狗哥指指后面的龙门吊,“我赢一轮,你说三个名字, 公平吧?”   徐蔚然距离地面约有六七米, 应泊大约需要赢两次才能确保她安全着地。即便他打心眼里怀疑这群人只是在捉弄他, 享受猎物濒死的挣扎,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也得为她竭力一搏。   他愿意一次次不计代价地坐上赌桌,可唯一舍得付出的赌注只有他自己。   “好。”应泊接过枪, 枪口抵住自己太阳穴, “要是我撑过三枪, 劳驾放她一马, 她还年轻, 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都是混江湖的,不会说话不算话。”狗哥玩味地看着他, “第一枪,请。”   应泊食指按在扳机上, 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无数次幻想握枪的样子, 却从没想过这枪最终对准了自己。   扣动扳机的瞬间, 徐蔚然尖叫着闭上眼睛——空膛, 只有撞针声。   幸存的喜悦还没漫过大脑,应泊慌忙向工作台边的小喽啰甩了一记眼刀,示意他快点把徐蔚然放下来。小喽啰用眼神请示狗哥,得到允许后无谓地撇撇嘴,按下了按钮, 吊机缓缓下降。   应泊松了口气。   “第二枪,该我了。”狗哥接过枪,对准下颌。应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既期望这个游戏就这样终结,又没有胆量面对喷溅而出的血液和脑浆。   平心而论,应泊对狗哥是否有必要跟他赌命多少存疑,如果他们真的想要自己的命,从自己踏入厂区那一刻就已经逃不掉了。   而且,方才光头起哄时,狗哥竟然也表现出一副身不由己的为难来。难不成……他也是被胁迫的?   应泊转而望向一旁兴致勃勃的光头,那人的神情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不论这轮赌局输的是谁,围观的他们都是赢家。   枪响之后,枪管冒出硝烟,狗哥擦擦枪口:“看来阎王爷暂时还不想收我——说说吧,三个名字。”   应泊大脑迅速运转,挑出几个已经被调查处理的官员名字,即便泄露,对督导组的调查进度也无足轻重。他看见旁边有人在录像,他每说出一个,录像的那人都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了然地点点头。   难道是……有人在监视?   等到三个名字都说完,录像者对狗哥高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很好,你很守信用。”狗哥把枪递给他,“轮到你了、”   枪口又一次对准自己的脑袋,应泊估量着徐蔚然距离地面的高度,粗喘着提醒:“别忘了我说的话。”   “当然。”狗哥笑容未变。应泊心下一横,用力按下扳机。   还是空枪,没有子弹。   只开了两枪,应泊已经发觉自己脊椎发软了,冷汗涔涔地从额边流下,几乎打湿了鬓角。倘若狗哥的下一枪还没中,那么应泊的第三枪中弹概率就是50%。   想到这里,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头脑发晕。吊索又一次下滑,徐蔚然悬停在沥青池上方半米,被滚烫的沥青烤得脸色通红。那个小喽啰吹着口哨,向她敞开怀抱:   “小美女,求我把你抱下来。”   “够了!”应泊出言喝止。狗哥也不耐烦地冲小喽啰摆手:“好玩吗?”   小喽啰翻了个白眼,接住徐蔚然,解开吊索。徐蔚然落地后立刻挣脱,想冲到应泊身边,却被几杆枪逼退。   应泊把枪甩给狗哥,狗哥丝毫不犹豫,抬手便是一枪,仿佛是在对应泊进行精神凌迟,子弹依然没有射出。应泊只好又一次挑了三个相对无足轻重的名字,接过狗哥递来的枪。   第三枪,应泊将枪口死死地抵在太阳穴,哪怕是死,也最好死得痛快一点。   然而,这一次,情况发生了转变,枪管里发出了一声比前几次都爆裂的声响,却仿佛有什么卡在里面,应泊睁开眼,自己还活着,围观的其他人脸色瞬间一变。   子弹的确在这一轮,不过,是一枚哑弹。   “哦?还真是不巧。”狗哥把那枚子弹拆出来查看,哑然失笑,“看来是老天爷要我今天放你们一马。”   “可以放我们走了吗?”徐蔚然几乎要跪坐在地,“就算杀了我们,督导组还是会继续调查,除了在你们的起诉书上再添两条命没有任何作用,还不如趁早自首,别再给赵玉良卖命了!”   “你倒是好心。”狗哥斜睨了她一眼。正当应泊以为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时,其他人竟然齐齐抽出枪来,枪口对准的却是狗哥!   “干什么?”狗哥自己也一头雾水,脸上笑容变得僵硬,“要造反?”   “你他妈玩阴的!”领头的光头把枪上膛,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惊:   “你真以为赵董不知道你是谁吗?田承平警官?”   “田、田承平?”徐蔚然首先傻了眼,她抓着应泊的手,嘴唇嗫嚅着,“什么……”   应泊把她护在身后,望着“狗哥”的眼神同样凝重。如果说“狗哥”是这个刀疤脸壮汉的一个代号,那么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   曾经的刑侦支队队长,田承平。   起初,这个秘密只在田承平自己和路从辜之间共享。应泊是在与赵玉良交涉后,被田承平送到省城的路上得知的。彼时,田承平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向应泊解释:   “一次行动中,我的脸被炸烂了,抢救了很久才活过来,组织讨论后决定让我假死混进赵玉良手下做事。我脑子活泛,下手够狠,很快引起赵玉良注意,他就把我留在身边,一直到今天。”   “赵玉良为什么那么信任你?”应泊问。   “我替他挡过刀,手上……也沾过血。”田承平扯开上衣,露出胸口的疤痕,“做卧底嘛,为了打消嫌疑,很难不做出点牺牲。”   而后,两人一拍即合,田承平听从应泊的计策,举报应泊多次受贿,从而引来监委介入。这一计不仅能钻制度空子,保住应泊,明面上也只是落井下石的行径,不会使田承平被赵玉良怀疑。   很明显,今天这个局,表面算计的是应泊和徐蔚然,实际算计的却是田承平。光头方才之所以起哄,就是为了测试田承平,看应泊和田承平两败俱伤。   “兄弟,何出此言啊。”田承平抽动着嘴角,还在极力保持镇静。他抬手想把其他人的枪口压下去,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指挥。   “我领着你们做了那么多事,条子恨都恨死我了。”田承平向光头无可奈何地耸肩,试图甩脱嫌疑。光头却只是冷笑一声,轻蔑道:   “赵董第一次试探你,是让你带人去朝阳监狱杀掉他们两个。那么多人,手上还有步枪,竟然放跑了他们两个,还是你主动拦着兄弟们赶尽杀绝。”光头又用枪口指指应泊,接着说:   “他被绑上金海鸥号的那天晚上,赵董同时把消息告诉了你和陶海澄。只不过,你收到的是假消息,藏在这里的不是人,是炸弹遥控器。”   “陶海澄果然有二心,把消息告诉了这个娘们儿,只不过他不知道船上有炸弹。至于你,你根本没想到这是试探,一点都没有怀疑消息的准确性,直接就通知了条子。那群人来得太快,冲进来抢走遥控器的时候,赵董其实已经能够确认你是内鬼了。”   “仅凭这些,你们就怀疑我?”田承平面不改色,重新装弹上膛,枪口指着光头,“让你杀个干部,你失败了那么多次,我是不是也可以怀疑你是内鬼?”   “你可以怀疑我,狗哥。”光头看看其他人,“问题是,赵董怀疑的是你,不是我。”   说完,光头不免自得地笑起来:“赵董答应了,谁能把你干下去,你的位子就归谁,不好意思了,狗哥。”   田承平双手持枪,双方陷入对峙。应泊摸着口袋里那把从张继川家里带出来的匕首,估量着自己距离光头的距离——大约一步,动作快一些,可以抢在开枪之前。   他绷紧大腿的肌肉,在心里倒数:   “三、二、一——”   电光石火间,他箭步上前,匕首随后出鞘,抵在光头颈侧:“别过来!把枪放下!不然我就捅死他!”   “操!”光头怒骂一声,“狗东西,你他妈活腻了吧?”   “把枪放下!”应泊向徐蔚然使了个眼神,对方立刻会意,上前来劈手夺下光头的枪。应泊抢了过来,用枪劫持着光头后退。   “别管我!”光头向其他人大喊,“他是个书呆子,不敢开枪的!”   “不敢?”应泊冷哼,抬手照着一个喽啰脚边就是一枪,惊得对方立刻跳开。田承平随后一枪打烂仓库顶棚的吊灯,枪声顿时此起彼伏。   “带她走!”   田承平一个滚身来到二人身边,用身体掩护二人往门口奔逃,应泊看见他后腰不只有弹匣,还有一个□□。   骤然陷入黑暗,应泊只能靠听声辨位举枪回击,混战中隐约能听到中弹倒地的痛呼。徐蔚然趁乱踉跄着扑到沥青池的控制台前,顿时有了主意。她按下制动钮,池子单边挡板大开,向下倾斜,滚烫的沥青向着那些人滚滚涌去,粘稠的黑色液体瞬间漫过众人鞋底,把他们黏在原地。   距离门口近在咫尺,应泊扛起徐蔚然要走,身后枪声却不停歇,乱雨似的将大门打成筛子,根本出不去。   田承平却在这时扑向两人,用身体挡住他们,将二人往外推。一声皮开肉绽的脆响,应泊慌乱中回头看,田承平的左肩已经炸开了血花:   “呃!”   “田队!”他转身想拉田承平一把,却被对方推开,随后又是一枪轰碎了田承平的膝盖。田承平捂着伤口,又转而陷入苦战,在弹雨中嘶吼:   “走啊!我已经回不去了!”   应泊眼眶一热,抱着徐蔚然继续奔逃,一路跑到厂区大门处,警车大灯的光芒笼罩了他,车上的人迅速刹车冲下来,一把扶起差点脱力的应泊。   是路从辜。其他民警从应泊怀里接过徐蔚然,可应泊来不及放松紧绷的神经,断断续续地哀求道:   “承平……救救他,救救他……”   话音才落,身后的仓库瞬间火光冲天,爆炸的冲击波掀翻砖瓦。   路从辜大脑嗡的一声。   应泊趴在路从辜怀中,一片混乱的脑海里,刀疤脸的男人挠着后脑勺,憨厚一笑:   “我叫田承平,曾经是个警察。以后要是能回来,还想继续做个警察。” 第117章 第 117 章   消防水枪还在往焦黑的梁柱上喷水, 路从辜踩过满地废墟,火星在鞋底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田承平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了。   也许在徐蔚然被绑架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暴露了,所以提早在仓库里埋伏了炸弹。炸弹威力不大, 但足够毁灭这间仓库所有一切, 只剩破碎的残骸。   路从辜半蹲下来, 从焦黑的废墟中捡起半块半融化的腕表表盘, 用指头抹去上面的沥青和灰烬,盯着停止不动的指针出神。   他忽然哭了。   起初只是隐忍的哽咽, 而后肩背压抑不住地剧烈颤抖。他双膝着地,把表盘贴在心口, 哽咽慢慢变作抽泣, 周遭细微的碎响都悄悄地隐匿了, 只剩凄厉的哭声。   应泊一直在后面观察他, 终于鼓起勇气靠近, 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肩头:   “……对不起。”   指尖刚触碰到执勤服的肩章,就被猛地甩开, 应泊不肯后退,直接把路从辜包裹在怀里, 按住他的双手不许他挣脱:   “对不起, 是我连累了他……你打我骂我都好, 别推开我, 我知道错了,求你别推开我……”   “我早知道他是个爱逞强的人,就不该信他的鬼话,应该早点让他回来的……”路从辜哭得喉咙发涩,“我又欠了他一条命。”   落在脸颊上的不知是谁的泪, 路从辜还在挣扎,力气却越来越小,最后整个人脱力地倒在应泊身上,把应泊当做唯一的支撑:   “田承平……你他妈真是个疯子,我恨你一辈子……”   应泊轻轻收紧臂弯,吻去他脸上的泪痕:“他也不希望你难过……”   短暂的死寂后,路从辜突然发了狠,拳头重重地砸在应泊身上,应泊忍着闷哼,也不闪躲。   “你连死都不怕,却怕见到我,应泊?”路从辜掐着他的脖子,迫使他直视自己,“你以为你是谁,敢跟那群人玩命?谁给你的胆子?”   混乱中,路从辜的手抓到了某处,应泊随即抑制不住地痛呼一声。路从辜抓起应泊手腕,看见他衬衫袖口已经被血打湿,大臂内侧赫然是两道血淋淋的伤口,还有玻璃碴嵌在肉里。   “你受伤了?”怒骂戛然而止,路从辜的动作也放轻了些,“……什么时候的事?”   “混战的时候,有人一枪打碎了玻璃……”应泊嘶着气往后缩,却又被路从辜拽回来,揪着衣领离开火场,塞进警车后座。   应泊还没来得及坐起来,路从辜直接单腿跪在他两腿中间,扯下自己的领带缠住他的大臂止血,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捆犯罪嫌疑人。   “疼……”话音从齿缝里漏出来,应泊故意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愿地看见路从辜睫毛颤了颤,眼底浮上一层怜惜。   然而,路从辜嘴上依旧不饶人:   “疼死你活该。”   车门被大力摔上,应泊靠在后座角落,悻悻地望向窗外。徐蔚然已经被护送离开,其余民警将现场包围起来,正在排查有没有漏网之鱼。   应泊小声咕哝:“我……好像打伤了人。”   良久,路从辜都没有回应。正当应泊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时,他终于开口:“……都炸死了,没人知道。”   “对不起。”应泊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几个字,“让你担心了。”   然而,这一次路从辜没再给他好脸色,放任这句来迟的道歉消融进车内压抑沉闷的空气里。导航的机械女声指示着附近医院的路线,应泊既觉得这条路有点太长了,又怕走到终点。   警车最终停在一家卫生院门口,路从辜下车帮他拉开车门,沉默地走在前面。急诊室扑面而来一股消毒水味,应泊自觉坐在床沿,解开止血的领带,把伤臂伸向护士。   衬衫袖子已经黏在了伤臂上,还覆着混战时蹭上的尘土。护士准备好器械,剪开袖口,看着被玻璃碴割烂的伤口啧了一声:   “伤口沾了铁锈也不早说?”   应泊偷瞄了眼倚在门框上的路从辜,对方正在低头回复消息,眼眶还是红红的。护士转身离开,远远地叫了路从辜一声:   “帮我把着他的胳膊,我去准备破伤风针。”   路从辜瞥了应泊一眼,把手机揣回口袋里,上前来两手托住应泊的手臂。应泊有意无意地靠在他身上,但每一次路从辜都会往一旁挪一挪——还在气头上。   护士带着针管回来,路从辜撒手就要走,却又被应泊乞求的眼神留住。   “别走……”应泊用另一只手勾住他的皮带扣,“怕打针。”   “三十岁的人装什么……”路从辜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企图掰开他的手指,双腿却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前进。   药水被推进肌肉里,护士迅速抽出针头,递给路从辜一个棉签:   “家属按紧棉签。”   两人谁都没说话。应泊始终没看伤口的处理过程,得寸进尺地把脸埋在路从辜腹部,身体因为缝合的疼痛不住地战栗。   路从辜把手递到他嘴边:   “疼就咬着。”   又是一针穿透皮肉,应泊试探地咬住路从辜的小臂,印下一个不深的牙印,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可疑地错开目光。   回去的车程,应泊始终盯着对向来车转移注意力,中间在刑侦支队换了回车,回到小区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应泊蜷在沙发上,说:   “我、我睡沙发……”   路从辜没管他,径直进了卧室,房门被重重摔上。应泊当然没心思睡觉,缓缓踱到卧室门口,背贴着门板坐下。   他只觉得好累,累得不想再顾及任何人死活,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还不如死的人是我呢。”他想。   他贴着门缝,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心里又是一紧。他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打开卧室门,路从辜裹着被子背对着他,哭声止住了。   “……我知道你没睡着。”他把水放在床头,“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他靠门坐下,任凭思绪放空,不时地瞥向路从辜。知道他没睡着,又希望他快点入睡,应泊想去抱一抱他,可又提不起勇气。   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应泊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他恐惧路从辜真的抛弃他,却又习惯性地预设被抛弃的结局,所以若即若离,一次次地反复确认路从辜的心意。   他知道这样对路从辜不公平,可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夏凉被材质单薄,搭在路从辜身上,即便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出那具躯体的曲线和轮廓,半截白净的小腿露在外面,微薄的天光下还能看出肌肤的光泽。   像是一粒火星掉入干草地,一个刹那就成了火势。某种古怪的念想在脑中一闪而过,应泊两眼定在床上的那个影子身上,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   他屏住呼吸,侧耳贪婪地聆听黑暗中的唯一声响——那平稳中带着沉重的喘/息和翻身调整姿势的摩擦,一如干热的风,助长火势越来越旺。   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那里,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   可是,怎么能在这种时候……   不……不行,他快忍耐不住了。   必须找个角落把这股无名火扑灭,应泊扶着门站起来,双脚发软踉跄了一下,路从辜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又要跑吗?”   应泊才拉开房门,脚步不由得一顿。   “你今天要是再敢往前走一步。”路从辜仍然背对着他,话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我就跟你彻底一刀两断。”   他僵在原地没动,听见身后的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路从辜翻身下了床,慢慢靠近他: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离开我?”   “嗯。”应泊低低地应了一声。   路从辜在应泊身旁站定,手沿着应泊小臂的肌肉线条不断向上,最后按在应泊的伤口上,用力攥紧揉捏,双眼紧紧盯着应泊的眼睛。   应泊始终咬着牙关忍耐,屏住呼吸,不让喉咙里的闷哼泄露出来。路从辜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继续加大手上的力度,隔着几层绷带,手掌也已经能够感受到血液的湿润。   终于,应泊微微张口,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路从辜这才松手,冷笑道:   “不是不怕死吗?”   “但是怕疼。”应泊把疼出的泪花憋回去,喘着粗气老实回答。   “你心真狠啊……”路从辜把人抵在卧室门上,“三十二天,你就一点都不关心我有多担惊受怕吗?我像疯了一样找你,你呢?和田承平合起伙来骗我,嗯?”   手臂钻心的疼痛还未褪去,痛楚刺激着感官,不仅没能浇灭胸腹之间那团越烧越旺的火,反而勾起了一种特别的欲念和快感。应泊竟然希望路从辜能继续那般折磨他,只是想一想都格外兴奋了。   可惜,路从辜没看懂他隐匿在黑暗里的冒犯的眼神,兀自说了下去:   “现在他死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他一样,两次离我而去?”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身体紧贴在一起,独属于彼此的气息蛮横地侵占了每一寸空气。应泊别开目光,双手抵在路从辜腰侧,想把他往外推——太近了,近得快要露馅了。   路从辜原本还在试图制服他,动作却忽然一顿。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注视着应泊的神情:   “你……”   应泊一惊,慌得舌头打结,快要哭出来:“对不起,我不该——”   没说完的话被粗暴的吻截断。应泊双手都被控制着,嘴唇被发狠地啃咬,血腥气很快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路从辜解开他的皮带抛向地板:   “……抱我。”   应泊僵硬地收紧双臂,两人之间再没有半点间隙。路从辜用臂弯丈量着他的腰身,不敢置信地抬头问:   “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应泊转而捧起路从辜的脸,却没有吻下去,只是贪恋地端量五官,“我很害怕……也不敢见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路从辜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凄然一笑:   “所以呢?连我也不想要了吗?” 第118章 第 118 章   “没有不要你……”应泊耍赖一般重新覆上他的唇瓣,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不想连累你。”   “可我已经沾上了,逃不掉,也不想让你逃。”路从辜惩罚似的用齿尖碾磨唇上伤口,引得应泊吃痛皱了皱眉:   “别咬, 已经破了……”   “就是要让你长记性。”路从辜置若罔闻, 用舌尖轻舔渗出的血珠, “应泊, 你这次真的惹怒我了。”   呜咽声被堵在交叠的唇齿间,应泊的手指蜷进路从辜睡乱的发丝, 抓住的仿佛是最后的浮木:   “错了,真的知错了。”   “错哪儿了?”路从辜依然不依不饶。   “错在……错在不该让你担惊受怕, 不该一个人承担所有。”应泊理智摇摇欲坠, 只能听凭本能吐露心声, “还有, 不该怀疑你的爱。”   “你好像真的认不清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位置。”路从辜扯开他的衬衫纽扣, “所以无可救药。”   吻还在加深,疼, 又痒,勾得人想犯错, 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应泊的伤臂垂下来护着路从辜后腰, 后背微微弓起:   “再这样……我真要忍不住了……”   “一想到每次这种时候, 我想的是跟你两心无间, 你想的却是怎么防备我……”剧烈的喘/息中断了句子,路从辜不知是在换气还是抽噎,“我就很想杀了你。”   相拥的躯体跌跌撞撞地摔到床上,两双腿交叠纠缠,应泊强硬地拽过路从辜的手按在床头, 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你以为我不想坦坦荡荡地爱你吗?”他的吻骤然变得凶狠,“父母拿我当累赘和筹码,姐姐视我为眼中钉,我崇敬的人拿我当杀人的刀,被害人把我奉为救世主,嫌疑人和律师骂我是公权力的走狗。我是谁,我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   血腥气越发浓郁,湿热的舌尖肆无忌惮地攻取,路从辜想要逃脱,却被应泊掰正脸:   “看着我。”   他用膝盖顶开路从辜颤抖的腿弯,摸索着解开睡袍带子:“只有在爱你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真实的自己,原来我也有恐惧和欲望,还如此猛烈……”   “你太坦荡了,你十七岁就敢大声地说你爱我,哪怕那时候我们都不明白爱是什么……”他的指尖抚上路从辜下腹的疤痕,“我多希望你能多表露一点对我阴暗的占有欲,让所有人知道我是你的,可你从来都不屑于计较这些。”   月光太凉,而目光又太烫。应泊有意放缓了动作,放肆地端详着路从辜的每一分神情变化: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看过。”   “应泊……应泊,别看……”路从辜抬手去遮他的眼睛,却又一次被制住。   夜露垂坠而下,撞得花叶猛地一颤。应泊双臂支撑着身子,俯视着身下的人:   “你不也在防备我吗?嗯?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田承平的事?怕我走漏他的身份?你甚至愿意把你和他的故事讲给小棠,都不愿意讲给我……”   一呼一吸都被撞得支离破碎,路从辜闭上眼睛,指甲深深地嵌进应泊的肩胛:“因为……没必要……”   “是因为……除了战友情,你对他还有些别的感情,对不对?”应泊双手死死按住路从辜的腰身,“你知道我品得出来,所以刻意地在我面前隐瞒……怕我嫉妒吗?”   他俯下身来,贴近路从辜的耳边:“可是,你不说,我更会嫉妒。”   路从辜并不反驳,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终还是咬住手背,强忍住喉咙里的哽咽,泪从眼尾滑落。应泊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对不起……”   楼外,鸠鸟的啼鸣撕破夜幕,天边微露鱼肚白,应泊的呜咽和叹息终于溢出喉咙,吻也变得温柔。路从辜抚摸着他的后脑,缓了许久才轻轻开口:   “那天早上,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以为是一场梦……”   “不是梦,是我的真心话,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应泊用脸颊蹭着他的颈侧,“不要讨厌我,也不要推开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错了。”   “我一直都明白,你才是那个最痛苦的人。”路从辜帮他抹掉额头的汗珠,“我每天都在害怕你看到那些言论会想不开,我又不在你身边,没办法告诉你……我不在乎那些,我只要你好好的。”   “其实,调查到监狱里那个褚正清时,我已经能猜到大概了,他入狱时年纪还没有那么大,照片上的五官、神态,确实和你神似,再加上你几乎每个月都会给他打钱,所以……”   “我不想听。”应泊捂住他的嘴,“不许说我像他。”   “只是一个推理思路。”路从辜笑容清浅,拿开应泊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应泊就是应泊,独一无二,没有谁能比拟。”   应泊反倒失落了:“可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学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路从辜刮刮他的鼻尖,“很多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家庭的拖累,可你靠自己就做到了,凭一己之力终结了所有人的孽债。起码对我来说,除了心疼,还有自豪——这就是我的应泊,没有什么困得住他。”   应泊抱着他,忽然笑了:“跟田队一样厉害,对吧?”   路从辜哑然失笑,反压在应泊身上:“差不多得了。只是一点朦胧的好感……我自己知道不可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应泊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我跟他相处过几天,也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了,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我没有真的嫉妒他。”   话音越来越低,应泊终究懊悔地叹了一声:“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他。”   “我没有怪你,何况,你也差一点就……”路从辜摇摇头,又岔开话题道:   “他没有什么家人,孤身一人打拼,所以做事办案不顾后果,永远冲在最前面,却偏偏会仔细地照顾我们。时间久了,也就学会把他当做一个可靠的大哥,习惯了这种被保护的感觉。”   “所以,你接过他的责任后,是在有意模仿他?”   “很明显吗?”路从辜笑笑,“我新官上任也很迷茫,不知道大家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支队长,但我知道他是个好队长,所以才会邯郸学步。”   他帮应泊整理了下手臂上的绷带,眸光暗淡下去:“你知道吗?他假死的那一次,让我想起了你,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会回到我身边。那也是我第一次信命……是命运要我一次次失去,最后只能一个人走到终点。”   应泊望着他湿润的双眼:“我答应过你会回来,就一定不会食言。”   “陪我去参加他的葬礼吧。”路从辜轻轻说,“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祭奠他了。”   *   在家养伤的应泊是被张继川大力敲门的声音惊醒的,他睡眼朦胧地打开门,张继川二话没说,冲进来把他扛在肩上,在屋里转了一圈:   “义父!你真是我义父!”张继川下盘不稳,差点把义父扔在地上。应泊被转得头晕,还没站稳就一屁股倒进了沙发里:   “哎,哎,我听着呢——怎么突然想起来认亲了?”   “我陪了蔚然一晚上,她缓过神之后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她哭着说,你跟人家玩轮盘赌,如果不是因为卡弹,你的小命就不保了。”张继川大力揉搓着应泊的脸,“吓死我了,你当时是不是也吓坏了?”   “是那枚子弹有问题,我留意了一眼,颜色跟其他的不一样,后来跟从辜说了,他推测可能是田队特意放进去的过期子弹。”   怕张继川多问,他赶忙问道:“蔚然怎么样了?”   “只是受了点惊吓,没受伤,哄一哄就好了。”张继川眉头稍展,“我问她这次之后还想不想接着干这一行,毕竟这样的事以后少不了,她说来就来,她没在怕的。”   说完,张继川又问:“哎,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班?”   “上班?这就要上班了?”应泊大惑不解,“没人通知我啊。”   “已经发公告了,你没看到吗?你的入职程序没问题,也从来没插手过什么交通肇事,判决公平公正,是对方诬告陷害。”张继川掏出手机想给他看,却被应泊推开。应泊闭上眼睛揉捏着眉心:   “不感兴趣,看了糟心。”   “也是。”张继川悻悻地收起手机,“我当时替你出头,他们还骂我,骂了我几百条,气得我一晚上没睡好觉。”   “居然只骂了几百条,看来你也不是很用心为我平反。”应泊揽着他的脖颈打趣,随后站起身,双手叉腰:   “回去看看也好,这么久不在,还有点想我的办公室了。”   “吃完饭再回去呗?”张继川咧嘴一笑,“正好我也没吃饭,你掌勺,我想吃肚丝烂蒜,不要蒜末。”   应泊:“肚丝烂蒜不要蒜末?你莫不是在消遣洒家?”   不过,饭后应泊的计划就被打乱了,他没去单位,而是被路从辜一个电话拎到了支队——执勤服领带找不到了。应泊帮忙把那条止血的领带洗干净甩干送过去,被告知路从辜人在会见室。   “会见室?在见谁?”应泊径直过去。会见室的门虚掩着,他敲敲门进入,路从辜靠在沙发上,而对面的人竟然是翟敏的丈夫,那个死而复生的记者秦衡。   “您妻子的案件,凶手已经可以确定,是赵玉良手下一个叫做彭建的打手。”路从辜开门见山,盯着对面那个不停搓手的男人,“这次传唤您来,是有些细节需要跟您确认。”   秦衡不自在地一笑:“请说。”   应泊不请自来,也不打招呼,直接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同秦衡寒暄道:“秦先生这次来没有染头发?看上去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也许是过于仓促,秦衡这次装扮极为简单,花白的头发如枯草一般蜷曲,格外引人注目。   “很像?”秦衡干笑两声,“谁?”   “你真的想知道我说的是谁?”应泊笑容不减,看对方谨慎点头,才再次开口:   “那个人你认识,就是你认定的教唆犯,赵玉良董事长。”   “您、您这话,真是有意思……”秦衡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但还在强撑着一脸假笑。应泊当然发觉了这一点,微妙地变了神情:   “看来秦先生也这么认为。”他挑挑眉,眼底现出寒意,“或者应该叫你……赵玉生?” 第119章 第 119 章   像是一道电流顺着脊柱窜下去, “秦衡”整个身子都肉眼可见地猛地一颤。应泊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眼皮都没掀,侧身把手里的领带套在路从辜脖子上,又妥帖地系好, 像个周到的老管家。   他抢在“秦衡”开口之前打断道:“不用否认, 既然我敢把底牌亮给你, 就说明我有十足的把握。”   平心而论, 路从辜也没想到应泊会如此直白地把话说开,这个说话一向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今天却一反常态, 让人摸不着头脑。路从辜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一手撑着下巴, 好整以暇地观望着二人交锋。   见“秦衡”被噎住, 应泊又好心地递上台阶:   “还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秦衡”笑得更难看了, 他也摸不清应泊接下来会如何语出惊人。应泊翘起一条腿, 缓缓道来:   “你说,翟敏得知了赵玉生的经历, 为他感到不平,一直在奔走, 还鼓励赵玉生坚持举报, 后来, 赵玉生真的投出了一封举报信——这是你的原话。当时我把那封匿名举报信出事给你, 你一眼就认出来,那出自赵玉生的手笔。”   话音落地,“秦衡”吞了口唾沫,应泊找来一名民警,简单交代了几句, 又转向“秦衡”,道:   “现在那封信就在我手里,您要看看吗?”   很明显,他压根没给“秦衡”选择的余地。民警很快取来一个信封,应泊当着“秦衡”的面拆开,将其中泛黄的信纸展开来。   “那一年,我的前辈,望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部夏怀瑾同志因为扫黑除恶有功被特别表彰。表彰活动结束后不久,她就收到了这样一封信件,信件没有署名,连字迹都特别掩饰过,像是生怕被谁认出来似的。”   他如数家珍般耐心地从头讲解,两眼始终不离“秦衡”的脸。   “正是这封信,揭开了打击赵玉良涉黑涉恶集团专项行动的序幕。夏主任调离岗位后,我接过了她的责任,追查信中提及的龙德集团总经理沈东升遭灭门案,又意外结识该案证人——也就是那个含冤入狱的马维山,因他所涉绍青村奸/杀案追踪到杀手蒋威……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赵玉生本人作为风暴中心的那个关键点,居然一直不见踪影。所有记录都说他死了,可死也要见尸,不然容易出大事。”   “何况,以赵玉良的脾气秉性,自己的亲弟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应该比我们都焦虑。”应泊面上带了些嘲讽,“他果然耐不住性子,也许把翟敏关进精神病院,也有逼问赵玉生去向的用意。很遗憾,他逼问了那么久,翟敏居然一个字都没说,她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呢?”   他把后半句咬得极慢极真切,像只玩弄濒死猎物的猫,“我想大概是前者吧,毕竟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人值得她那样忠贞不渝呢?”   这话的语气叫人汗毛倒竖。路从辜干脆转过脸去,把民警叫过来耳语几句。“秦衡”则仍然不住地搓手,眼睛盯着脚尖,始终不肯直视应泊。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们很难确认这封举报信出自赵玉生之手。很可惜,你忘了一点。”应泊面上笑意渐浓,“赵玉生投递这封信的时间,在秦衡被撤销死亡宣告之前。那么,秦衡又如何得知自己‘死而复生’之前的事呢?”   “是、是小敏告诉我的。”“秦衡”还在试图解释。这也并不出乎应泊的意料,他轻蔑地勾了勾嘴角,反问道:   “哦?谨慎如赵玉生,连面对收信人都不肯透露真实身份,选择匿名举报,难道他会在投递举报信后大肆宣扬吗?”   也许是玩腻了,应泊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像看一只还在自欺的虫子,终于给出了最后一击:“或者,这封信就是你亲笔所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见应泊终于收住了声,路从辜也不再保持沉默,插嘴问道:“秦先生,支队的茶水喝着还习惯吗?”   “习惯……多谢款待。”   路从辜从民警手里接过案卷材料,翻到鉴定材料那一部分,摊开放在茶几上,“上次传唤结束后没来得及询问您的意见,把您用过的纸杯送到了法医实验室检验。刚好赵玉生的就诊材料都还在,我们调取后进行了DNA比对……”   然而,“秦衡”双手抱头,整个人几乎背对着应泊和路从辜,像躲瘟神一般躲着那DNA比对结果。应泊颇有些不爽,道:“秦先生,你要是这么不配合,我就要念给你听了。”   “别说了……”“秦衡”声音骤然压低,一如一头被逼上绝路的凶兽,“是我,是我……”   “什么?”   “我说,我是赵玉生,我不是秦衡,我是赵玉生!”他几乎暴跳而起,向着二人怒吼。那张僵硬的脸仿佛被撕裂般,肌肉拧成一团,眼神闪躲却又死死绷着,五官都因怒意而错位。   应泊转向路从辜,耸了耸肩,意思是“他急了”。   然而,这个双面人的怒火很快在民警亮出的手铐前销声匿迹。赵玉生悻悻地坐回沙发上,泄愤似的将手边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道:   “是我杀了她。”   “为什么?”应泊收敛了笑容,紧跟问。   “她迟早会把我卖出去的,迟早的事……”赵玉生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口中喃喃地重复,“她一句话的事,我不敢赌,我已经坐了十几年牢,我什么都没有了……”   “最开始是我的公司,赵玉良,那个狗东西,他说会给我钱让我周转过来,谁他妈能想到是个套!”他一拳打在茶几上,“全面租赁,他把我的公司全都套走了……明明是一起走私,没有他我一个人做不了那些事,到头来背锅的却只有我一个。他在他的国企做总经理,每年能侵吞那么多钱,还不满足,连我一手建立的龙德也要分一杯羹,贪得无厌!”   “我知道老沈是因我而死,可我没想到他能死得那么惨……明眼人都知道是赵玉良下的手,没有一个人敢说,只有马维山敢说,可那又怎么样呢?谁在乎呢?他倒是聪明,作完证就辞职跑了,即便如此,赵玉良还是没放过他。”   赵玉生忽而紧盯着对面的二人,目眦具裂,“剩下的人,剩下几百上千号的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句话!”   “翟敏为你说话了。”应泊丝毫不躲避他的目光,随手一指案卷,“那是她的结局。”   赵玉生一怔,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明明已经全面溃败,却还要喷涌出最后的声响:“那是她蠢!是她自己非要卷进来的。我跟她说了多少遍,那些赵玉良拉着我做的脏事不要说出去,是她不听我的!她根本没想过让我好,她只在乎她自己那点可悲的理想主义!”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秦衡这张皮,你大概要么被赵玉良浇筑进阜城项目的水泥里,要么被他手下哪个喽啰扔进湾河喂鱼。”应泊如是想,可他到底没开口。   赵玉生揪着自己苍白的头发,似乎也已经几近崩溃。   “……她当时跟我说,她有个在国外战乱中失踪的丈夫,叫秦衡,几年前宣告死亡,她要我整容成秦衡的模样顶替他,她会向法院申请撤销宣告,秦衡没什么亲朋好友,法院就算要调查也只能依据她的证词。事情比我想象得还顺利,我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平淡地继续下去,可是赵玉良又来了!”   “她不是被赵玉良关一天两天,我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我甚至知道赵玉良就是为了用她钓我出来,但我只能装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赵玉良为了找到我会对她做什么,我拿什么赌她的嘴?爱情吗?她对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爱情?”   应泊思忖着,语气毫无波澜地插嘴问:“是谁告诉你她的下落?彭建?”   “……是他。”听到这个名字,赵玉生脸色骤变,又一次泄了气,“他最开始是我的人,后来跟了赵玉良。605爆炸案前,赵玉良向他们两个百般保证一定会保他们出来,可彭建多了个心眼,还是跑了,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被抓、被判刑,这才知道自己也成了弃子。”   “案发后他东躲西藏,被我找到时几乎没有犹豫,又一次投奔了我。我要他明面上不要跟赵玉良闹翻,这样警方依然认他是赵玉良的人。刚好赵玉良的那些事藏不住了,我就再给他添一把火,杀了翟敏栽赃给他——他十几年前就是那么栽赃我的!”   “……狗咬狗,一嘴毛。”应泊叹了口气,“亏得师父她老人家一直觉得赵玉生也许是个可怜的好人,现在看来,资本家都是一个德行。”   “彭建人在哪儿?”路从辜耐心几乎耗尽。督导组和专案组把关键爪牙都尽数抓捕归案,唯独这个彭建,始终不见踪影。   赵玉生咬了咬牙,才刚开口,又被应泊一句话堵了回去:“想好了再说,你这个年纪,故意杀人,也许进去就出不来了。”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赵玉生把话在喉头滚了几圈,终于吐了出来:   “他躲在南码头的集装箱区……身上带着枪,军用改装,不止一把。”   路从辜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他有些烦躁地拨通座机:“准备抓捕。通知特警、交警、治安巡逻一并协同,目标彭建。”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路从辜听完竟皱起了眉头,应泊下意识以为是有什么程序上的问题。   “行动代号?”路从辜茫然地望着应泊,“今天多少号?” 第120章 第 120 章   作为捣毁赵玉良涉黑涉恶集团的收官之战, 此次针对彭建的抓捕行动并没有按照路从辜的习惯,用行动日期命名,而是单独命名为“猎犬行动”。   “猎犬……丧家之犬。”应泊倚靠在自己办公室的座椅靠背上,喃喃自语。侯万征抱着一大摞案卷进来, “咣”地一下砸在他办公桌上。   “嘿, 你的。”   应泊双手掩面。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 同事们并没有按想象一般为他保留着这间办公室, 定期打扫一番,痴心地等他归来。相反, 整个二部你往这里放点废纸,我往这里放点案卷, 等到应泊打开门一看, 差点被纸堆埋在里面。   “去开庭。”徐蔚然把审查报告拍在他身上, “是你亲手办的, 应该还记得。”   应泊本来就有点感冒, 被那厚厚的材料砸得胸口闷痛,他忽然有点思念留置点的日子了。   每个部门或多或少都少了一些人, 有的只是去配合调查,有的可能再也回不来。这样的事情在这栋大楼里并不罕见, 朝夕相处的好战友可能明天就要划清界限, 留下的人也并没有太大反应, 仍旧只是勤勤恳恳地做自己的事, 以至于应泊到政治部办手续时,竟然还有点怀念那个会骂他“卖沟子上位”的政治部主任——已经不在了。   路过检察长办公室时,他禁不住向内瞥了一眼,里面没有人。   对于那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大事,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谈。应泊也不知道同事们会怎样看待他, 也许会怨他捅出如此之大的篓子,让整个单位的司法绩效都要受牵连;也许会感谢他以自己为饵拉皇帝下马,解决了几个最看不惯的领导。   在这里,人心永远隔肚皮,人人都猜忌,人人又都疏离。不过,至少他们表面上不会做得太难看。   许久没有投入工作,忽地加了强度上来,应泊看案卷看得头昏脑涨。他用纸巾擦擦发酸的鼻尖,打开门通风,侯万征站在电梯口的垃圾桶旁抽烟摸鱼,连烟屁股都不放过,非要烧干净了才肯扔。   “谁让你在这儿抽烟了?”应泊带着笑,因为感冒说话瓮声瓮气的。侯万征也不客气,带着烟味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上。   “夏处应该快回来了。”   “嗯?哪儿的消息?”应泊关上门。他问过夏怀瑾后续打算,对方从未跟他说过人事调动的事情。   “道听途说。”侯万征也没有打包票,“说是回来升任副检察长,还是检委会成员,还要从基层院遴选一些人上来。想想也合理,毕竟少了那么多人,总得找人干活。”   “如果是假的,我希望是真的。”应泊勾了勾嘴角。侯万征冲他眨眨眼,问:   “赵玉良被人揍了,你知道吗?”   应泊讶然,怔了片刻,有些没压住嘴角的笑:“什么时候的事?”   “刚被抓的那天吧,押上警车前有人冲出来把他打了一顿,下手好像还挺重,听说进医院了,也不知道他那把老骨头能不能扛住。”侯万征把玩着应泊桌上的摆件,“督导组收个尾就得回去汇报了,剩下的还得交给我们。”   他朝应泊戏谑地吹了声口哨,“你小子,想好表彰大会说什么了吗?”   应泊思索半晌,道:“把党员活动室的空调修修,总漏水。”   侯万征:……   知道应泊就是贫嘴的秉性,侯万征无奈地撇了撇嘴,转而问:   “留置点待了那么久,什么感受?吃的住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睡觉、洗澡、上厕所都有人看着,饭菜清汤寡水,每天审讯结束就是盯着天花板发呆,让你睡觉才能睡。”应泊连珠炮似的说。侯万征听了直乐,拍拍他的肩膀。   “挺好,也是个体验——能有几个人留置完还能好好地回来上班?”   应泊破天荒地踩着时间下班打卡,生怕多留一秒。他坐上车,先是去药店买了点感冒药,本来是打算跑一趟支队的,却被电话里的路从辜耳提面命地要求回家休息,只好撇撇嘴,打消了念头。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雨点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呼啦啦的风裹着湿气钻进门缝里,屋里却暖烘烘的,灯光晕黄,像罩了一层蜜色滤镜。   应泊靠在厨房门边,手里捧着刚泡好的姜茶,感冒让他的脸泛着微微的潮红,鼻尖也发烫,眼尾挂着一丝懒懒的红。他没什么食欲,却强撑着喝了几口,才慢悠悠走向客厅。   路从辜蹲在地上,正一件件清点装备,把一只黑色战术背包撑得鼓鼓囊囊,连折叠式望远镜和备用手铐都打了包。他动作利落、神情专注,偶尔低头检查防弹衣的接口有没有松动,应泊在原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打断。   “都几点了还不睡。”应泊终于出声,嗓子哑得厉害,却还是故意压低,“你明早还得带队。”   路从辜没抬头,只“嗯”了一声,继续把最后一副手套塞进侧袋。   应泊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帮你折这几张地图。”   路从辜顿了下,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眉间轻轻皱起:“你怎么脸这么红?”   “吹风吹的。”应泊把脸埋进胳膊里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感冒而已,小意思。”   路从辜盯着他两秒,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拎起来往沙发上一丢,然后站起身,一把按住了应泊的肩膀:“你是不是发烧了?站稳点,别蹲久了头晕。”   “我没那么娇气。”应泊嘴上这么说,耳朵却红了,顺势被他摁着坐到了沙发上。路从辜绕到他身后,摸了摸额头,又往下探到脖颈——那一触应泊就缩了下脖子,皮肤热得发烫。   “……傻不傻你,烧成这样还陪我熬夜?”   “我又不是明天出去冲的人。”应泊眨了眨眼,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点鼻音的懒笑,“反正你带队,我帮你准备,这叫……前方冲锋,后方保障。”   路从辜冷着脸啧了一声,却伸手去掖了掖他领口,声音压得低低的:“警告你,你少在这儿讨好我。我现在是人民警察,不是你男人。”   应泊抬头看他:“真的不是吗?”   空气一下静了。   路从辜怔住,嘴角像抽了一下,眼睛也没躲开,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低头笑出声来。那笑里有点咬牙切齿:“你这家伙就是病了才敢说这种话。”   应泊也笑了,咳了几声,眼眶都被咳红了。他揉着额角喘口气,看着路从辜回身重新理东西,突然出声道:“你小心点,明天……别冲太前。”   他向着路从辜眨眨眼,问:“那句话还有必要说吗?”   “有必要。”路从辜答得干脆,“你说了,我才能知道家里有人在等我。”   应泊听了,笑得像只诡计得逞的猫,他从后面搂住路从辜的腰,把下巴搁在路从辜肩膀上,用沉沉的鼻音小声嘟囔。   “平安回来。”一个吻落在颈侧,“我等你。”   次日清晨,应泊醒来时脑袋像塞了团棉花,整个世界都是斜着的。他量了体温,39度4,呼吸都灼人。他在洗手间扶着台盆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强打精神给单位打了个请假电话,又拨通了张继川的手机。   “你要是今天有空,陪我去输个液。”   “哪儿?”张继川那头吵吵嚷嚷,像是在学校里,“我去接你。”   一个小时后,两人坐在医院的输液室里。输液室人不多,应泊蜷在椅子上打盹,张继川坐在他对面,一边啃着煎饼果子一边咕哝:   “我早跟你说了,打个屁股针好得快……那群护士天天看屁股,就是一块白花花的肉,你还难为情什么?”   “不打。”应泊有自己莫名其妙的坚守。张继川白了他一眼,又忽然想起什么,指着自己的车钥匙问:   “诶,我新提的车,好看吗?”   说实话,刚才被张继川扛下楼的时候,应泊就注意到那辆锃光瓦亮的车了。他耸了耸肩,说:“不错,跟嘉朗那辆差不多款式。”   他这话刚好提醒了张继川,张继川急忙追问: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你知不知道,嘉朗把他律师证注销了?”   应泊正在掏纸巾,听到这句手一顿,两眼也看向张继川。   “……你说什么?”   “我昨天刚从认识的人那边听来的消息。”张继川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不知道他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这时候干嘛不干了?”   应泊靠在椅背上,眼神落在天花板某一点,心里像被一把手掐住,不至于喘不过气,却发不出声。他想起前几天陈嘉朗发来一条“谢谢你”的短信,应泊彼时不知道回复些什么比较好,便暂时搁置,等到做好心理准备发出消息时,却被陈嘉朗拒收了。   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问问他?”张继川瞅他。   “问什么?”应泊揉着太阳穴,“他自有打算。搞不好是准备移民呢。”   张继川哼了一声,没继续追问。   应泊靠着打点滴,闭着眼听旁边护士的对话声音逐渐远去,直到手机突然响起。他抬手一接,路从辜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   “彭建劫持了一名特警。他……他要求见你。”   路从辜的声音没了惯常的稳,哪怕尽力控制,依旧压不住急促的喘气和压抑的怒气。应泊倏地坐直身子,动作太猛,输液管在他手上被拉得发紧,张继川在一旁吓得直喊他别动。   “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他可能知道我们收网的时间节点,提前发动了,正卡着时间对外联系……现在围堵他,我们的人不能轻举妄动。”路从辜吸了口气,“他说,如果不让他见你,他就杀了人质。” 第121章 第 121 章   “……我现在身体情况不适合参与谈判。”应泊的语气平稳, 却握紧了手机,“他为什么指定我?”   “他什么都没说。”路从辜顿了下,“只说要见你,一小时之内。”   应泊心口一紧, 一道冷汗顺着后背滑下。他低头看了眼胳膊上的输液针,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给我定位, 我尽快赶过去。”   “你疯了?我的意思是想想别的办法。”路从辜的声音瞬间压低, 透着刺骨的寒意,“你来了只会更危险。”   “可你那边也不能等。”应泊轻笑了一下, “你不是说过吗,咱们一起收尾。”   “我让人来接你。”路从辜像是在压着脾气, “你在哪儿?”   应泊看了一眼医院走廊, 不答, 反问:“那人质, 确定还活着?”   “他手里有枪, 我们的人看不清里面。”路从辜回答得飞快,“但目标还在交涉, 说明……”   已经是很明确的答案了,没有退路。应泊站起身, 输液管“啪”地一声被拔下, 血珠顺着针眼冒出来, 顺着应泊苍白的手腕蜿蜒而下。   “你干什么!”张继川猛地起身, 一把按住他,“医生还说至少要吊一瓶——”   “从辜那边有麻烦,我要去现场。”应泊把纸巾胡乱压在伤口上。   “你脑子有病?烧成这样还硬撑?”张继川一把夺过他手机,“你到底去哪儿,我找你单位换个人处理——”   “川儿。”应泊声音很轻, 像是从喉咙深处沙哑地翻出来的,“这是我引出来的,他指名要见我,我不去谁去?”   张继川气得直喘:“你他妈去有用?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他要见的人。”应泊抬头盯着他,眼里没有力气,只有一种透着病态的坚定,像风雨中那种站不稳却死也不倒的草,“我不是去解决问题,我是去拖时间,给外面人创造机会。”   张继川攥了半天拳头,脸都憋红了,最后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了句“去死吧你”,自己转身冲出去开车。   十分钟后,应泊拎着包站在医院门口,汗顺着鬓角滑下来,脑袋发胀得像塞了几斤水泥,他靠在车门边喘了口气,眼前光影模糊,却还是强撑着钻进驾驶位。   车在街道上飞驰,轮胎压过水坑“哗啦”作响,路面柏油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像被烧化的玻璃。应泊盯着导航图像,唇色已经泛灰,双手却紧紧抓住方向盘,车速快得惊人,几乎是横冲直撞。   每一次红灯,他都赌机会,猛踩油门冲过去。他没告诉张继川确切地点,也没让人开车送,只为了这一路的寂静,能让他在剧烈的心跳和脑海里的风暴里,稍微平衡一点点。   他不知道彭建为什么要见他,但直觉让他整个胸腔都发沉。   十几分钟后,废弃厂区近了。   那是一片老旧的砖石结构工厂,建于八十年代,如今杂草丛生,铁皮围栏早被掀开,地上全是雨水泡烂的泥浆和破碎玻璃。厂区外围拉起了警戒线,闪着红蓝光的警灯将半边天照得通亮,人声嘈杂却压抑着分贝。   应泊下车,脚刚一落地,膝盖就是一软。他深吸一口气,顶着目光走到封控区,立刻被警员拦住。   “同志,请出示——”   “我是应泊。”   几个警员一听,全愣住了,有人立刻喊:“路队,路队,人来了!”   路从辜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身穿防弹背心,脸色黑得吓人,眼眶里血丝清晰可见,一手还捏着对讲机,另一手紧紧攥着拳。   “你疯了吗?”他几步冲上来,一把拽住应泊的胳膊,“你这样就敢来?你以为你真能谈?”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应泊甩开他,脸上已出虚汗,但语气异常清楚,“人质情况?”   “他劫持的是特警队的小王,单兵作战能力强,但彭建跟他说自己肩膀不好,想把手铐铐在前面,一转身小王就被制住了。我们的人包围住整栋平房,对讲机开着,他听得见。可这孙子死活不开口,甚至不提任何条件。”路从辜咬牙道,“就像是在等什么。”   “他等的可能不是交换条件。”应泊眯起眼,目光掠过废墟,“他等的是我进来,然后做什么。”   “所以你更不能进去。”路从辜拦住他,“他疯了,我不会冒险让你当诱饵。”   应泊咳了两声,摇摇晃晃地走近一步:“他现在还没有动手,是因为他需要我。但时间一久,他会急,会崩,人质就危险了。”   “应泊……”   “你说过,我们一起收尾。”应泊望着他,眼底布满血丝和暖意,“让我进去,相信我。”   路从辜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眼底那点执意活生生碾碎,最终只低声骂了一句“狗东西”,猛地转身指挥道:“各小组注意,一号通道随时准备突入,二号架好狙击镜,等待我信号。”   他回头,盯着应泊的脸:“你进去,但我不保证你出来前不破门。”   应泊点头:“好。”   “还有,”路从辜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要是敢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应泊笑了一声,咳了几下,没再回答。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一包没来得及喝的感冒冲剂,像是给自己壮胆一样,踏进那栋破败的平房。   灯光昏暗,厂房内部被岁月啃蚀成一个个潮湿的空洞,墙皮斑驳,空气中带着霉味和废油的气息。   他一步一步地走进去,地上的水渍和玻璃碎片发出“咔嚓”的响声。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说话。   但他知道,彭建能听到他。   他走到二楼的走廊尽头,那扇半开的门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应泊慢慢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是个办公室改造的小间,木制办公桌还留着霉斑,角落里堆着旧卷宗和破报纸,地上散着几瓶不知名的药片。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坐在窗边,背对他,而一个年轻的特警则跪在他前方,嘴被胶带封住,手腕反绑在身后。   彭建没有动。   应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上前,先弯腰把特警往后一拉,小心地避开彭建的射界。   “我来了,”他低声道,“你放人。”   彭建似乎终于动了动,缓缓将枪口稍稍移开。应泊趁机把特警拖向门口,推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   只剩他们两个人,还有彭建手里的枪。   他们就这样共处一室。沉默持续了近一分钟,屋外偶尔传来对讲机的电流声,和远远传来的风声。应泊靠在门上,喘着粗气,咳出一点血腥味。   彭建没有抬头,依旧坐在原地,手里的枪没有移开,嘴唇紧闭,像是在等待某个无法说出口的东西。   “你不是要跟我谈?”应泊打破沉默,语气微冷,“不然为什么找我来?”   彭建终于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疲惫不堪、眼神却极度清明的脸。他没回答,只是慢慢地转动枪身,指向天花板。   然后,他放下枪。   “……你不怕死?”应泊盯着他,“你想要什么?”   彭建仍旧不语,只是闭上眼,仿佛在等什么。   窗外有电光闪动,远处的雨开始下了。沉默如同深水,将他们一并淹没在这场压抑的对峙中。彭建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定时炸弹——但那颗炸弹,不爆,也不动,只等待谁先沉不住气。   屋内的空气沉如铅水。   白日褪去,夜色一层一层落下,夜再过去,窗缝里又透进了早晨灰蓝色的天光。再然后,又是夜。昏暗的厂房里,只剩两个人,一把枪,一张破桌。   无人言语。连风也收了声。   应泊坐在角落里,水米未进,脸色蜡黄,额头上密密的一层汗,嘴唇干裂得像刀划,咳嗽时用手背挡着,指缝间已染上微红的血丝。他烧得厉害,视线模糊,身体如同泡在烫水里,神经却又紧绷如弓,弦断之前不敢闭眼一秒。   哪怕只是合一下眼,他怕自己就再睁不开。   对面,彭建背靠着破沙发,枪横在膝上,始终没有睡,也没有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应泊,一动不动,如同一头困兽,一旦松懈就会扑杀。   在这近乎疯狂的对峙中,应泊一次次开口,试图打破沉默。   “彭建,你知道的……我不是来害你。”   “我知道,彭建,你要的不是我。”   “我们可以谈条件。只要你放下枪,不会太晚。”   “你也有孩子对吧?”   他几乎是用尽所有能说出口的善意与逻辑,一遍一遍,低声慢语,几近哀求。但彭建始终像座石像,任凭风吹雷打,无动于衷。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走,屋外天光明暗更替,应泊的身体却逐渐熬到了极限。他靠着墙,呼吸越来越虚,脑中嗡嗡作响,像被铁片一下一下敲击。眼前的世界斑驳摇晃,呼吸只剩下撕扯。   终于,第二天傍晚,彭建动了。   “我要一辆车。”他的声音低哑,沙哑得像被水泡坏的纸,“加满油,不准装GPS,不准拦截。开到厂区外北面的小路,我要自己开出去。”   警方接到传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拖延时间,路从辜已经不想再拖下去了,他抱着一丝希望,以为能趁这个机会一举击毙彭建,很快便催促上级做了决断:“满足他,不能激怒。”   车调来了,一辆深灰色越野,油表满格。   接应队伍暗中就位,狙击手在厂房周围占据制高点,监控画面一帧一帧地刷新,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极致。警方调度中心中,一名情报人员焦急报告:“目标仍未提出确切诉求,初步判断其计划随机性极高,危险性极端。”   而应泊,已经快站不稳了。他被彭建用枪顶着腰带着往门口走,身子晃了一下,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门被推开,白晃晃的天光照进来,瞬间刺得他睁不开眼。   外头围了两圈人,长枪□□全举着,耳机里指令此起彼伏,路从辜正要下达进一步命令,却被彭建一抬枪喝止。   “都后退!不准动!他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应泊努力撑着自己不倒下,汗水从下颌滴落在泥水地里。他刚要开口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彭建那句低低的、几乎与他呼吸交叠的声音:   “应检察官,我叫你来,是因为他们想要你的命。”   应泊浑身一震。   彭建没有看他,只用枪顶着他继续前行,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你清楚的,督导组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拉下马。他们跟我说,只要让我把你带出来,让你‘消失’,我老婆和孩子就能平安去南方。身份、钱、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出去。”彭建声音极冷,却也异常平静,“但我也知道,我杀了你,现场就会开火,我也活不了多久。”   应泊眼神猛地一紧,大脑剧烈转动,嗓音沙哑却快速地说:“听我说……你杀了我,你会当场被击毙。你死了之后,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见过他们的脸了吗?那群王八蛋一旦知道你死了,只剩一对孤儿寡母,你真以为……他们不会斩草除根吗?”   彭建脚步一顿,呼吸一滞。   应泊趁机继续:“他们不会兑现承诺。他们只要你当刀,砍人,刀断了自然丢弃。你不信我?那你信他们?你死了,他们连你尸体都懒得收。”   “……我留一条命在这儿,我还能查下去,还能把这些人一个个挖出来。你想报仇,就别杀我。”   短短几句话,如刀尖击冰,在僵冷死寂的空气中,劈出一丝动摇。   彭建停了好几秒。   应泊几乎要以为他被劝动了。   但下一刻,彭建侧头,低声道:   “那你就听天由命吧。”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把将应泊用力往外推。应泊还未站稳,下意识地想冲出去,逃出去,空气里却忽然炸响两声清脆的枪响——   “砰——砰——!”   血花迸溅,应泊胸口和肩膀瞬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晃了晃,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耳边是尖锐的风声和人群的惊呼:“开火了!目标开火了!”   “特警组突入!快!”   枪声、脚步、命令混乱交织,整个厂区瞬间炸锅。应泊倒在泥水里,意识飞速塌陷,眼前是一轮苍白的天光和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疼,几乎剥夺了所有感触,只剩下疼。   他看见路从辜本能地向他冲过来,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像是从水底传来——   “应泊!——应泊!”   他睁大眼睛,喘着粗气,嘴唇动了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血,在他脚边汇成一滩红,地上的玻璃反出破碎的影子,像这个天,像他此刻的命运,摇摇欲坠。 第122章 第 122 章   应泊被推进急救室时, 身上的血几乎已经把担架床染透。雨刚停不久,医院的灯光一片惨白,闪得人眼花。应泊的脸上泥水与血混成一层,看不出原样, 呼吸机接上后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像那种将灭未灭的灯火, 轻微摇晃, 随时可能熄灭。   张继川是接到肖恩电话才赶来的。   那时他刚从实验室出来,顶着一脑门子汗在等电梯, 还没来得及把咖啡喝完,电话响了——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的是肖恩压低的声音, “你在哪儿?应泊出事了, 情况严重, 现在在市二院抢救。”   张继川几乎是瞬间头皮炸开。   “什么叫‘出事了’?他不是去谈判?!”他拿起钥匙就往外冲, “你们让他去?!”   “不是我们, 是他自己执意去的。现场情势太紧张——”   “他他妈一个文官!一个检察官!”张继川怒吼,电话几乎都要砸出去, “你们刑警支队全是死人?连个谈判都要靠病号去送命?”   “……你要骂就来医院骂,我说不过你。”肖恩语气开始冷硬, “头儿已经派人通知了他的直属领导, 也报了市局, 现场情况……不是你能理解的。”   “你给我等着!”张继川骂着。他冲出来, 车钥匙都掉了好几次才拧着火。   二十分钟后,他赶到急诊大厅。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手术灯“叮”的一声亮起,几个护士正抬着染血的床单换下来。他一眼看到手术室门口堆着应泊被剪下来的衬衫,那件灰蓝色的衬衫——那天早上他送应泊去医院, 应泊穿的就是这件。   他几步冲过去,拽住一个还没走远的护士:“刚刚送来的那个病人,中枪的,情况怎么样?”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指了指墙上的手术灯:“刚送进去,失血太多。主刀是李主任。”   张继川一拳砸在墙上,没出声。   这时,肖恩从走廊尽头赶来,还没靠近,张继川就扑上去,拽住他胸口的衣服:“你们他妈是干什么吃的?路从辜人呢?他不是队长吗?他呢?!”   “冷静——”   “冷你妈冷静!”张继川直接怒不可遏地推了他一下,“你知道他这两天烧到什么程度?烧得连路都快走不稳,还让他上去!你们一个刑警不带,非他一个文职去顶枪口?”   “他是自己坚持要上的!”肖恩也怒了,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拧,低声喝道:“全现场都有人质,时间紧迫,他是唯一能稳定局势的人,我们不能放他进去,他硬闯的!”   “所以你们就眼睁睁看他中枪?”   “狙击手等他被推出来后才有射界!我们要提前开火,歹徒和他都得死!”肖恩吼出这一句后才意识到声音太大,转头看见门口几个护士偷偷朝这边看,强行压低声音,“你以为我们想看他倒下?!”   两人对峙中,医院的灯忽然又亮了一格,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路从辜,终于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带着反光条的战术夹克,领口带着风,裤脚上还有未干的泥水。他一进门就看见张继川满脸通红站在手术室门口,而肖恩脸色铁青地拽着他胳膊。   两人目光对上。张继川几乎是瞬间扑过去,咆哮着就是一拳砸了过去。   “你早干嘛去了?!他一个文官,他烧成那样你还让他上去?!你疯了是不是?!”   “张继川!”肖恩大吼,赶紧上来拽人。   路从辜没躲,也没出声,拳头重重落在他下颌,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踉跄撞到墙上,嘴角瞬间淤青。他只是站直了身体,静静看着张继川,胸膛剧烈起伏。   “说话啊!”张继川红着眼,近乎嘶吼,“你明知道他上去有风险!你是刑警,你是带队的,你不带一个人进去,让他去送死?!你他妈良心被狗吃了?!你喜欢他你还让他去送死?!”   这一句喊完,走廊里顿时死寂一片。   医生、护士、候诊病人都看向这边,没人说话,没人敢靠近。   而路从辜,终于低声道:“……他拦不住的。”   “你是队长!”张继川咬着牙,眼圈发红,“你拦不住你还在这干什么?他是病人,是检察官,不是你手下!他该被你保护,不是被你拿去当筹码!”   路从辜嘴唇发白,半天没有说话。他咽下一口带着血腥气的唾沫,目光死死盯着手术灯那盏不停闪烁的红灯。   “我知道。”他低声道,声音很轻,却像从牙缝里逼出来的,“我知道是我放他进去的。我……知道。”   他站在原地,肩膀颤抖,却一动不动。   肖恩叹了口气,上前拽住张继川的胳膊:“你够了。他也不是没心没肺,他比你还担惊受怕,现在吵有用吗?”   张继川狠狠甩开他,回头死盯着路从辜:“你最好祈祷他能出来。要不然,我先废了你。”   路从辜没吭声,摆摆手示意肖恩离开。   整个走廊又归于寂静,只有那盏手术室灯还在“滴滴”闪烁,每一秒都像刀割,穿破骨头,剜入心头。两个人坐在走廊两侧的椅子上,都是一言不发。   手术灯终于熄了,白光落下,刺人眼睛的红变成柔和的蓝。医生推门而出,口罩拉下来时脸色苍白,额头冒着细汗。   “子弹穿透肩膀和胸腔,但避开了主脉和重要器官,有一颗嵌在肋骨附近,骨裂穿肺,目前已取出。手术还算成功,不过——”他顿了顿,看向两人,“伤员失血严重,又带着血气胸和高烧感染,术中有休克反应,短期内仍有危险,需要送进ICU严密观察。”   张继川“砰”地一声坐回长椅上,额头抵在膝盖,肩膀一下垮下来。他憋着一口气许久不吐,胸口发闷,眼圈烧得疼。他嘴唇动了动,嗓子像被刀刮,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操,还活着……就好。”   路从辜没说话。   他站在原地,像是被钉在地面上,望着手术室那扇再也看不清血迹的门,一动不动。   医生看着他俩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接下来这两天是关键期,家属可以申请ICU探视许可,但不能久留。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张继川摇头,又看了眼路从辜,眼神里满是“你好意思走吗”的意味。   两人并肩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走廊里安静得只剩下氧气机偶尔的“滴滴”声和某位病人亲属低声的哭泣。白光从天花板洒下来,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很薄。   很久之后,张继川忽然出声。   “你知道他平常都不太提你,但提起的时候……我能看出来。”   路从辜偏头看他,没说话。   “他讲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也不把感情挂在嘴上,老说自己工作多忙,压力多大,回家就想躺平,”张继川笑了笑,笑得很苦,“但你只要问他喜不喜欢你,他从来不装。”   他垂着头,眼神虚落落的,语调却很稳:“上次我们一起吃夜宵,他跟我讲,‘你知道他小时候给我带饭,给我抄作业,还一个人在运动会跑了五公里的事吗?’一脸骄傲。那样的神情我从没见他用在别人身上。”   路从辜喉咙像被哽住了。他别开头,手指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泛白。   “后来他不再讲这些了。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再提怕我不愿听,感情是个很私密的事情,他怕我烦。后来我明白了,他是知道自己总有这么一天,让自己早点断了对你的念想。”   “但他还是会说:‘从辜过得好就行,我能看着就行。’”   路从辜眼睛红了,他拼命咬牙,手指死死攥住椅子边沿。   “你现在总算能看见了。”张继川站起身,望着ICU那扇冷冰冰的门,“好好看着他吧。不是工作,不是职责,也不是你这该死的纪律感。是他。”   说完,张继川把手机塞进裤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廊再度安静下来。   路从辜一动未动。他像石像一样坐在那儿,良久,才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他的手指停在那个消息栏上方,那里有一封未读邮件。   邮件是应泊发来的,标题是:你好哇,路警官。   路从辜有些惊愕,但他又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应泊先前答应他的,那封会揭开所有秘密的邮件。他近乎惊慌地点开,邮件还有一个附件,正文很长,像一篇长信:   “你好哇,路警官。当你打开这封邮件的时候,说明事情大概已经结束了。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已经为他们,为我们争取来一个正义的结局。我一直都知道,你总是这样所向披靡。”   “要是没争取来也没关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至少你好好地活着,看到了这封信,说明我还是发挥了那么一点余热,虽然微不足道。”   “我没能当面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想骗你瞒你,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从哪一步开始讲,才不那么像是为自己辩解。”   “你问过我为什么每个月都往监狱打钱,这事很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收钱的是我父亲,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血缘如此,不可逃避。他早年是个企业高管,做了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仗着用钱笼络了一些保护伞,以为能一手遮天,却没想到伞也有倒下的那天。”   “判决书我放在附件里了,还有这些年来的转账记录。我是他放养在外面的野种,我妈曾经想过打掉我,但很遗憾,她最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就这样长到十六七岁,长到认识你的那一天,然后大厦倾颓。”   “案件承办人是我的师父,夏怀瑾,当时在市检反贪局,你见过她。那年我第一次去法院,旁听我妈的庭审,她很瘦,坐在被告人席上,腰只有半个椅背那么宽,后面是两个法警,衬得她就像根枯草一样。走出法院门口的时候,我其实都没意识到法官都判了什么,只是突然特别想喝热水,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冷的。”   “我以为自己会烂下去,像他们一样,但师父说不行,她不允许。那个带我离开望海市的女人是我妈的姐姐,我的大姨,她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何况家里多了个生人,磨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新家很小,表哥早早辍学在家打游戏,我缩在阳台写作业,还要记得给旁边的煤炉添煤。记得有一年生日,我放学回到家,只有冰箱里的剩饺子,我甚至不敢开火热一热,拌着眼泪吃完了凉饺子。”   “不论怎样,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虽然之前说过要当个语文老师,可鬼使神差地,我学了法律。不是为了报复谁,也不是什么信仰,那时候经济上行,大家都说学法律能赚钱。硕士毕业前导师建议我去做个律师,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可你知道,人不总是一种利益驱动的动物,我当然知道父母有案底,可我还是想赌一把——你看,我赌赢了,穿着制服去找师父的时候,连她都被吓了一跳。”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从辜,如果我没能回来,记得答应我一件事。把我的名字写进卷宗里,不是被害人,我不想做被害人,是检察官应泊。别的我都没得选,只有做个检察官,是我自己选的路。”   “对不起,还是没能陪你走到最后。别哭,我最怕看到你哭了,疼痛永远都是暂时的,不要用看不见的未来恐吓自己。等你变成老爷爷那天,如果还记得我,可以来看看我,不过你一个人来就好,我这个人爱吃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原本这里看上去就是结尾,但应泊似乎在写完后还有话想说,隔了几行,又另起一段说:   “你知道吗?我昨天去海边走了一圈,看到一片片船帆在夕阳下归港。”   “我想,船不喜欢流浪,我也不喜欢,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段落下是一张海边夕阳的照片。短短几行字,路从辜看了三遍。   第一遍他还能咬牙。   第二遍眼泪就已经开始模糊了屏幕。   第三遍,他低低地抽了一口气,忽然整个人弯下腰去,手机“啪”地掉在瓷砖地板上,他死死抱住脑袋,肩膀剧烈颤抖。   他终于失声痛哭。   啜泣声一点点从嗓子里撕出来,像被扯开的伤口,像长久沉默后的崩溃。路从辜只感觉那个被子弹穿透的人是自己,他像是被摔碎了,又不得不靠自己一点点捡回碎片。   他怕他再也听不见这封信的回声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虽然也算身处领导层, 但路从辜很多时候并不是决策者,更多是一个带头的执行者。该抓谁不该抓谁,要不要移送审查起诉,他大多做不了主。   不过他也乐得清闲, 从上头那里接了任务, 再分配给下层, 自己在中间审核把关。这些天他很少加班, 基本都是按时离开岗位,然后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驱车前往医院。   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段开放探视, 他需要赶时间。   他当然是希望应泊早点醒来,他也相信应泊一定会醒来, 哪怕是为了睁眼再看看他。每每凝望着应泊那在重症监护室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颊, 路从辜都会想起邮件里的那句话: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然后他就会掉眼泪。眼泪落在应泊的手背上, 那只手却没办法抬起来帮他擦泪。   应泊的情况还算稳定, 但也只算得上稳定。两枚子弹一枚穿透了他的肩膀, 一枚嵌进胸膛,断裂的肋骨扎穿了肺部, 即便康复,也有终身血气胸的风险, 会不停咳血。   路从辜有时也会觉得这无常的命运对应泊来说太不公平了, 他背负着那么多包袱, 慢慢地走到今天, 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对不起,应泊……”路从辜摩挲着那只冰凉的手,“对不起……”   张继川这些天也时常带着徐蔚然来看看应泊,三个人围坐在床边,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从辜想不明白的是, 陈嘉朗居然一次都没有露面,旁敲侧击地试探张继川,对方也只说联系不上。   也许是暂时脱不开身吧,路从辜这样想着。他还有一点犹豫不决——要不要通知应泊的亲属来看看。   应泊的父母是指望不上了,但他还有个大姨,亲外甥伤成这副样子,倘若连通知都不通知,似乎也不太合礼节。   踌躇许久,他还是在应泊的手机里找到大姨一家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电话那边先是一阵嘈杂,随后一个大喇喇的中年女声响起:   “喂?小泊?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喂?”路从辜有些局促,“阿姨,我是应泊的……朋友,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了,伤得很重,您要不要来看看?”   生怕这位大姨有别的什么顾虑,他连忙补了一句:“路费和住宿我来负责,应泊的医药费也包在我身上,您不用担心。”   *   那是绝对的“空”。   无所谓存在与虚无,甚至连意识都不必保有。不再轮转的不仅是周遭的一切,时间也停滞不前。   只有他堕落在空洞中,下坠,上浮,近乎撕裂。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着爆破一样的声响,渐渐地溢满整个空间,一切都开始摧枯拉朽地分崩离析。   “……收缩压69舒张压43……心率106……”   “……闭式引流吧……”   开裂的地方不断有杂声渗入,洪流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溺毙其中。喧嚣的最深处,一个声音淹没其他所有,直入耳边。   “应泊……应泊……”   “……对不起……”   空洞与喧嚣落潮似地退去,意识铺天盖地地回归。可畏的强光倏忽吞噬了应泊的视野,刺痛迫压着将他惊醒。   “呃……”   来自胸口的剧烈痛感不由分说地首先占据了知觉。应泊下意识地微微抽搐,牵动着全身的束缚为之颤动。   右手却仿佛裹在一片安定的温热中,向他冰冷的躯体汩汩输送着微弱的热流。   他还在。   首先涌上心头的念头让应泊悬着的心当即放松下来,随后驱策着迟钝的肢体,尽量小心地将手从路从辜手掌的包覆中缩出来,颤抖着抚上他伏在床边的后脑,帮他顺着有些凌乱的发梢。也许是冰凉的触感和僵硬的动作刺激了那多日来未敢松弛半分的神经,路从辜身子触电般颤了颤,应泊的手也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滑落到后颈。   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嘴唇颤动着,泛红的双眼在短暂的迷茫后现出惊喜的光亮。   “你……”   “我去叫医生——”他的行动快过思维,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屋外明显开始嘈杂起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直拥向病房。应泊挣扎着打算起身,却被钻心的疼痛和插满全身的管子桎梏在这一方天地。   “别动。”   最先跟着路从辜走进病房的医生沉声喝止,身后推车进来的护士矮身核对过床号住院号,观察着病床旁的心电监护仪。   “你现在嘴里有个气管插管,讲不了话。”医生提高音量,“现在要看看你能不能拔掉管子,早拔掉也少遭点罪。”   应泊点头。   “可能会有点难受,配合一下。”   医生与护士娴熟地帮他引出气管和口腔的分泌物,再用空针回抽出气管导管气囊内的气体。导管脱离气管的那一刻,应泊分明身子一陷,呼吸都舒畅了不少。   “感觉怎么样,小伙子?”   应泊虚弱地一笑:“……好多了。”   “低压76高压112,心率80,都正常。”医生收起听诊器起身,“多咳嗽,侧着头躺,别咳出来又咽回去了。”   医生又转向路从辜:“别忘了帮他做呼吸训练,要是咳嗽带得伤口疼,你就帮他轻轻压着些。有什么情况赶快叫我。”   待医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应泊望着无言站在一旁的路从辜,争抢路从辜也转过头来看向他,二人眼神相撞,又带着笑各自撤回。   “……我昏了多久?”   “算今天,八天。”   “你在这儿守了多久?”   “每天的中午和……晚上。”   应泊低眼沉默。空白了许久,路从辜才试探着轻声问道:“你……饿不饿?”   “实话说,确实有点。”应泊语意一转,“已经很晚了,不想你再折腾。”   “没关系。”路从辜坐回来,终于有了些笑意,“想吃什么?”   应泊一手抚上瘪瘪的肚子,另一手记数着:“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先这些吧。”   路从辜:“……”   “……那你有什么不想吃的吗?”   应泊这回想了一想:   “枪子儿。”   很多事情,在还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时,还不至使人太难以接受。应泊也是如此:且不说先前卡在嘴巴里吐不出咽不下的气管导管,后背上要不时换药的枪伤,单是大小便无法自理这一件,就足够使他狼狈得无所适从。路从辜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像前八天一样,中午和晚上风雨无阻地来到医院,勤勤恳恳事无巨细地伺候他的衣食起居。   可他越表现得波澜不惊,应泊就越是感到难堪。   早晚来尿管消毒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护士,每次面不改色地掀开他的被褥俯身下去没轻没重地捣鼓,应泊都会将身子绷成一条直线,强压着哽咽,难为情地扭过头去。等她端着方盘事了拂衣去,应泊的脸上往往是火烧般的赧红。   路从辜很理解他的心情:换了自己躺在床上任人摆布,可能连以死明志的冲动都有。   于是路从辜在应泊注意不到的地方细细地观察着护士消毒的步骤。等到住院的第十天,护士端着方盘走进这间单人病房的时候,路从辜便迎上前去。   “可以让我试试吗?”   应泊当即石化在床上。   交代过流程后,乐得清闲的护士喜滋滋地走出病房。房门严丝合缝地合上那一刻,应泊惊恐地看着端着方盘走来的路从辜,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寒而栗。   “你……”   “躺好。”   “现在这里只有我。”路从辜半蹲下身子,“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下手重了就告诉我。”   “下手重不重……”应泊手抓着床单,做好了负隅顽抗的准备,“看还……看不出来么?”   此后路从辜几乎包下了他所有的护理工作。应泊也不知是该夸他学习能力强还是如何,没有选择地顺从了他所有的安排。但也有让路从辜头疼的时候。   比如呼吸训练。   应泊并非是不配合,相反他也很想早点结束。然而每次路从辜双手把住他下胸廓两侧,要他随口令深呼吸时,他都会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没事……没事。”他忍住笑,“我就是觉得……有点像……生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   “……”路从辜轻咳一声,“吸气——”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笑声。路从辜拧着眉,扶在他胸骨两侧的手也改撑在了床上,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惩罚似的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不许笑了。”   应泊看路从辜这回是真的严肃起来了,也愣愣地收起了笑容。路从辜确认他真的安静下来了,这才轻轻开口:   “我知道你不舒服,所以才想多照顾你一点。这些事如果我亲自来的话,你可能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他轻轻把应泊搂进怀里,声音很轻:“答应我,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应泊喉结上下动了动,抬手回抱住路从辜,侧过脸去连连点头。   也许是这番话起了作用,应泊渐渐坦然地接受了要时刻依靠路从辜的事实,伤势也肉眼可见地回复。路从辜筹划着安排些滋养的食物给应泊补补身子,于是,他盯上了支队食堂的师傅。   大锅饭做不好,也许可以做小份的病号餐?   下班后,他眼巴巴地在食堂等师傅出餐,拎着保温桶来到医院,敲了敲房门,却无人应答。   “大概是睡着了吧。”   这样想着,路从辜轻轻扭动门把手,尽量小动作地开门,屋内的景象却让他大脑一白。   应泊不见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病房空无一人, 窗帘微微飘着,床头的心电监护已被拔掉,床面整洁如新,应泊的病号服却不见踪影。   路从辜一时仿佛被抽空了胸腔。他几步冲到床前, 触摸床单的余温确认刚有人离开不久, 然后迅速转身冲出病房, 一边朝值班台奔去, 一边拨通电话。   “护士站?我是3011病房的家属,应泊去哪儿了?”   “哦——”护士那头的语气轻快, “他拔了尿管,说要去拍个CT, 说医生交代要复查肺部恢复情况。”   “你们让他一个人去的?”   “他非要自己走, 还说恢复得很好, 连轮椅都不要, 拄着输液架走的, 笑得贼开心,不知道的以为他出院了……”   护士还没说完, 电话那头“啪”地一声挂断。路从辜简直气得脑门发胀,提着保温桶冲下楼, 直接奔往放射科。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应泊穿着病号服, 扶着走廊扶手慢悠悠走来, 脸上写满了“我要被夸快看快看我多棒”的神情。   “我是不是特别能干?”他看见路从辜, 笑得一脸无辜,“我一个人就走完啦,还拍完片子了,医生说我配合得特别好。”   路从辜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没原地炸开:“你知不知道你刚做完手术半个月?你身上还有半截骨钉没取出来?你、你自己走来放射科?你……”   “我不是走过来了吗?”应泊支着腰, 语气堪称得意,“走得稳稳的。”   “你不怕伤口裂了?”   “我怕你说我娇气。”   路从辜闻言,噎了半晌,最终只是狠狠握住他肩膀:“我回头就去找你主刀医生投诉,谁准你乱跑的。”   “你舍得告我?”应泊一脸坏笑,“我可是伤员。”   路从辜咬牙:“你等着,今天别想吃饭。”   “那不行。”应泊赶紧服软,“我错了。你拎的是什么?鸡汤?排骨?”   “药膳糙米粥。”路从辜哼一声,抱着桶往回走,“病号餐,低脂低糖低盐无味。”   “不是吧……”   应泊的大姨一家终于到了医院。   先是一群脚步混乱的动静传来,然后门“咣”地一声被推开,大姨走在最前头,一进来就搓着手笑道:“哎呀,小泊可算醒了,我还担心呢!”   她身后跟着大姨夫、表哥、表嫂,外加两个孩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病房顿时热闹得像过年。   表哥的大儿子一屁股坐在应泊病床边的椅子上,掏出手机打起游戏,哒哒哒的枪声吵得人心烦。婴儿则被塞进应泊怀里,像颗团子,呼哧呼哧扒着应泊的病号服爬。   “哎呀小泊你躺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了!”大姨一边掏饭一边说,“来,小宝就让他跟你玩一会儿,最喜欢你啦!”   应泊嘴角抽了抽,双手死死扶着婴儿的屁股,生怕孩子一翻身砸在他没愈合好的肋骨上。他咬牙忍着,脸色一点点发青。   “大姨……其实你们不用都来医院的,我没事。”   “那怎么行!”大姨用保温盒往出倒汤,“你是我亲外甥,我不来你让人戳我脊梁骨吗?”   她话音一落,大姨夫就在一旁插话:“你放心,你这伤,不管咋来的,都是个命,保住命就是好事。我们全家这回都搬来帮你了!”   “搬来?”应泊一惊。   “啊!你大姨夫带着孩子,临时住在你那个朋友家里啦,什么来着?姓路?哎呀,那孩子真不错,一点不嫌我们人多,还买了饭给我们吃。”   “他——”应泊脸色彻底变了。   “不过那个屋子也太小了,哪装得下我们七八口人!床挤都挤不开,小宝晚上还在你朋友被子上尿了一泡,真不好意思,我们拿湿巾擦了——”   应泊眼角抽了抽。   “他忙,没时间照顾你,我们就来医院帮帮忙。还有,你妈托我给你捎了点钱。”大姨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红票,“一共一万,她说让你先用着,有啥困难就跟家里说,别自己撑着。”   应泊看着那一叠钱,沉默良久。   那不是应丽娜的风格。   他以前从来没设想过这种可能——她会做那种嘴上说着不要你回来,心里却会在你最惨的时候默默把仅有的一点存款攒出来寄来的母亲。不是白眼狼,只是某种复杂得像结痂的旧伤,谁也不想揭。   他伸手接过,声音低哑:“……我知道了。替我谢谢她。”   “要是能早点通知我们就更好了。”大姨拍着腿,“你都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你爸那边……我们管不了,但你妈,她心里还是疼你的。”   应泊没说话。   大姨察言观色,知道他情绪低沉,倒也没再多言。表哥一家收拾收拾准备走,孩子们还在闹着要留下玩,应泊苦笑着目送他们出门,终于松了口气。   病房总算清净了些。门关上的那一瞬,他仰头靠回枕头,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刚准备小憩一会儿,病房门又被轻轻敲响。应泊睁眼,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略显憔悴的女人,眉眼熟悉,却比记忆中老了不少。她低着头,手里牵着个少年,穿着简单的白T,头发规规矩矩地理过,眼神有些怯。   是褚永欣。   “……小泊。”褚永欣声音发涩,勉强露出个笑来,“我能进来吗?”   虽然打心眼里不是很想看见她,但应泊沉默两秒,还是点了点头。   褚永欣带着孩子走进来,像是早就排练过一样,规规矩矩站在床边。   “我……我现在在取保候审。”她垂着眼,“这次来,是想求你一个情。”   这一点应泊是知道的。按理来说诽谤罪是自诉案件,应泊并没有向法院提起诉讼,但因为事件的影响过于恶劣,而且涉及司法公信力问题,已经按照公诉案件处理了。作为“受害者”,应泊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走到这一步,他说什么都是不妥当的。   褚永欣扭扭捏捏地,但还是开了口。   “我儿子,你外甥齐齐,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他成绩一直很好,是我这辈子最想守住的一个希望。可他爸的情况你也知道……要是我也进去……”   她哽咽着擦眼泪,又强撑着压住,“我知道我以前的事不能全赖别人,是我一念之差。但……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给我一个缓刑的机会。”   那少年齐齐一直低着头,此刻却忽然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个躬,声音不高却很稳:“舅舅,我妈不对,但她真的改了。给您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确实是她一时糊涂,您要是记恨她……我也能理解,可是,可是……”   少年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原本还能硬撑着不哭出来,现在眼泪却止不住地掉。应泊定定看着他,像是忽然间,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那个无依无靠、只能倔强地站在人群后面的小孩,眼神里全是光,又全是求生。   他叹了口气:“我不是菩萨,也做不到全然释怀。”   “但你马上就要高考了。”他望着那少年,“如果你因为这事考砸了,倒不是我对不起你妈,是你妈对不起你。”   他顿了顿,“走正规程序吧。我不会一笔勾销,但谅解书我会考虑。赔偿象征性地走一走。别再有下次了,十几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吧,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褚永欣眼圈瞬间红了,想说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声,只能一把拉过儿子连连鞠躬。   应泊摆摆手:“走吧。”   终于清净了,应泊倚在床头,直到不远处的水壶滴了一声,他才出声:   “你都看见了?”   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路从辜。他走过来,俯身把水壶拔掉,重新装水,然后坐在床边,“嗯”了一声。   路从辜坐在床边,靠着应泊的肩,一句话也不说。他身上还有点医院外带回来的味道,像雨后草地混着消毒水的味儿,很清甜。   “你是不是在生我气?”他低声问,“擅自联系了你大姨他们,还把家里腾出来给他们住。”   应泊没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捏着指头,像是在确认这五根细节都完好无缺。   “你做得没错。”他过了会才低声说,“关系到了这一步,总归得见见家人。”   “我不是不领情。”应泊继续说,“我只是……怕你嫌弃。”   路从辜扭头轻轻蹭了蹭他:“我只要你。”   应泊笑得有点羞赧。他信手拿起床头柜上系水果袋子用的金属扣丝,缠在路从辜无名指上,打了个结,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想让我看到,我不是孤身一人……但有时候孤身一人,更容易活下去。”   路从辜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母亲……真的给了你钱?”   应泊点点头,从枕边摸出那沓皱票,在手里翻来翻去。   “她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她能托人带来,至少说明还记得我活着。”   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淡,却极苦:“不过这种记得,就够了。”   病房一时无言,只有走廊的风透过门缝轻轻吹进来。应泊低头看着那沓钱,良久,轻声说:   “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去拍CT,回来路过医院花园,阳光挺好。有对老人在那晒太阳,互相拉着毛毯,边说边笑。我那时候想,如果我们老了,也能这样就好了。”   他把钱折回原样,塞进抽屉里。   “我还是想要个家。”   路从辜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那触感微弱,却紧紧扣着。应泊没有缩手,只是低低道:   “你能给我一个吗?”   路从辜没说话,只是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我会给的。”他轻声说,“你等着我。”   正说着,路从辜的手机响了,两个人都泄了气。路从辜一看,是单位的号。他皱眉接起,听了几句,脸色立刻变了:“好,我马上过去。”   应泊眯眼看着他。   “临时出事,要我回去调监控。我尽量快点回来。”   “注意安全。”应泊从床上撑起来,把他外套递过去,顺便把那个金属扣丝环从路从辜手上取了下来,塞进枕头底下。   路从辜系好扣子,一步三回头地出门。门关上后,应泊翻身坐直,从枕头下把金属环捏出来,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川儿,你人呢?”   张继川大咧咧地说:“有屁就放。”   “你明天有空帮我跑一趟,定个戒指。”   “戒指?”张继川思考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哦,哦,要什么样的?”   “……钻戒,男款的,银白色,不要花里胡哨。对了,我量了尺寸,你过来取一下。嗯,不急……等我出院都来得及。”   他挂断电话,仰头靠在枕上,看着天花板上淡淡的光晕,眼里藏着一点羞,一点光,一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温柔。   新生活真的要开始了。 第125章 第 125 章   路从辜特意挑了个周五安排应泊出院。被囚笼似的病房拘束了许久的伤员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等清早路从辜拎着保温桶走进病房,穿戴整齐的应泊已经坐在床边等待多时了。   “要不……再忍几个小时?”路从辜试探着请求,“我六点就下班了。”   应泊表示也不是不可以。路从辜便搬个椅子坐下来,看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晚上去吃什么?他们说吃火锅。”   “行啊。”应泊夹起一个包子送到他嘴边, “张嘴——正好我也有点馋了。”   然而这几个小时似乎比先前的一个月还要难捱。楼上的路从辜一反常态地沉不下心, 时不时就要看一眼手机。楼下的方彗把头发绑了又拆, 拆了又绑。肖恩在一旁大惑不解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忍不住直言:“方彗同志,不需要的头发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比如我。”   “剃光了卖掉都不给你。”   六点终于到了,比表针更快的是三人打卡冲出办公楼的身影, 只留下身后一众警员彼此之间面面相觑。看到路从辜径直把车开往医院, 方彗有些不解:“然然和张继川呢?”   “他俩提前去店里了。”肖恩分别给应泊和张继川发去消息, “总得给人家点独处的机会不是?”   医院里的应泊收到消息后也没闲着, 拿上抽屉里的出院通知和结账单, 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办完了出院手续。傍晚的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去的意思,风却有了些许凉意。应泊哼着不成调的歌坐在行李箱上, 眯眼望望天边的霞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为这久违的自由感到畅快。   周末放假, 又是下班时间, 店里生意相当火爆。包间外嘈杂叫嚷, 包间内的情绪也在酒过三巡后高涨起来。张继川俨然一个热情的东道主, 给每个人都敬了酒,大着舌头向所有人揭应泊的短:   “对了,你们知道吗?应泊以前的网名叫‘星露谷教父’,线上会议的时候,领导点名让他回答问题, 问了好几遍‘谁是星露谷教父’,会后就把应泊训了一顿,他才改成现在这个。”   应泊没出声,用口型道:“闭上你的狗嘴。”   “路队,咱俩相逢一笑泯恩仇。今后我们泊子哥就托付给你了。”张继川视若不见,向路从辜举杯,“泊子哥可早就准备好当家庭煮夫了,你就说养不养吧?”   路从辜一口闷完杯里的酒,脸上已经开始泛起醉意的红晕,“我养,我养。他养伤我养他,现在伤好了我再养一辈子。”   这一句一出口,众人顿时一片起哄:“哟——路队今天是喝高了还是借酒表白啊?”   “应泊,听见没,你人都被人领走了!”   应泊正捏着一块橙子慢慢吃,听到这话,嘴角抿着笑没吭声。他只是看着路从辜那双平日里冷静又克制的眼睛,如今醉意朦胧,却格外坦率。   “到家给我发消息。”   应泊好不容易才把烂醉的四个人塞进出租车。张继川探出半个身子,还想跟他唠叨点什么,却被应泊毫不留情地合上车门打发走了:   “快走,不想听。”   路从辜喝得晕头转向,双颊被烘得红红的,迷蒙中勉强能看清应泊折返回来的身影,下意识地便要前进两步去牵他的手。   应泊的反应更快,先一步将他的手反握在掌心。   “就剩咱们两个了,打车吗,还是找代驾?”   路从辜环顾着周边不息的车流和斑驳的霓虹,摇了摇头:“我想走回去。”   要知道,从眼下的位置,就是打车回家也要二十来分钟。应泊却没有把这样一个答案当作一句荒谬的醉话,竟然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好,听你的,锻炼锻炼身体。”   夜风温柔,河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把人影拉得老长。路从辜因为醉,走得慢悠悠,还不时歪着身子往应泊这边靠,一会儿说风凉,一会儿又说月亮比以前好看。   “……你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吗?”应泊无奈扶着他,“再喝下去我就要背你走回去了。”   “我又不是你,身娇体弱易碎。”路从辜哼了一声,但还是把手偷偷搭在了应泊背后。   应泊笑了笑,扶着他走了几步,然后忽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站好。”他说。   路从辜一愣,踉跄着站直,还打了个酒嗝:“干嘛?”   “有件事我想做很久了。”应泊慢慢蹲下,打开盒子,里面那枚定制的银白色钻戒静静躺着,月光映得钻石细碎流光。   “你说要给我一个家。”他仰起头望着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把它真正建起来?”   路从辜睁大了眼,一时间像是连醉都清醒了。他低头望着那枚戒指,半晌才蹲下身,抢过戒指自己戴上,然后整个人扑进应泊怀里:“愿意。”   “你愿意就好。”应泊声音有点闷,“我可是量了你指围才定的。”   “那你也得戴上。”路从辜指着他,“我明天就回礼一枚。”   “那咱俩还搞什么仪式,不如现在去买蛋糕庆祝。”   “好,芝士的,厚的。”   两人一路笑闹着拐进了一家24小时的蛋糕店,店员刚开始还有点惊讶这么晚还有人点双人蛋糕,结果听他们一句一句低声斗嘴:   “我不吃太甜的。”   “你又不是小孩,适应一下。”   “你不就喜欢甜的,我就该让着你?”   “你都求婚了,还计较这点?”   最后,两个人选了一个草莓芝士的蛋糕,插上写着“Happy Everyday”的小牌子,提着盒子一路拎回家。   门一关上,两人倒在沙发上相视而笑,彼此的额头贴着,呼吸之间全是熟悉的气息。窗外夜色浓得像墨,屋内却亮着温黄的灯,像一只真正归港的船。   “我现在就想吻你。”应泊说,“但我得先去洗个澡……不然待会儿就不想去了。”   浴室里哗啦哗啦的水声还没停,路从辜在床上翻来覆去越躺越乏,蹑手蹑脚来到客厅,目标锁定在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的芝士蛋糕。   应泊是铁了心要引诱他吃一块,竟然趁着他洗澡拆掉了蛋糕包装盒。路从辜掠了一眼,心里“咯噔”一沉。   准确来说,是胃里“咯噔”一沉。   正当路从辜切了一块打算一个人大快朵颐时,一双手把某个环状物搭在他头顶,继而从后面紧紧搂住了他。   “好吃吗?”   路从辜被抓了个正着,所有的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索性又塞了一大口:“好吃。”   “我也想吃。”   路从辜侧过身子,把整个托盘都送到他嘴边。应泊帮他扶住差点滑落的王冠帽:“太多了,一口就好。”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直勾勾的眼神透露了心里那点歪心思。路从辜忍着笑,放下蛋糕转过身去:“行啊,就一口。”   一个深重又绵长的吻封住了应泊的口,报复似的用力吮着他的唇瓣,奶油的甜腻香气弥漫在唇舌间。   从鼻尖触碰,到唇间缠绵,再到满眼都是彼此的映影。衣角轻擦过地板,手指穿过发丝,气息纠缠,动作一点点温柔地失序。一切不过是炽热亲密间的自然流动,有肩头的安放,有唇间的呼吸,有胸口靠近时彼此心跳的真实震动。   是夜,所有的别离、煎熬,都落成了一点点拥抱,一点点吻,一点点确认——   没人能阻止一场迟来的归宿。这一生,只属于彼此。   灯光在木质地板上映出一块块斑驳光斑。应泊坐在公诉席上,翻阅着案卷,旁边的徐蔚然正低声提醒他:“案卷材料都按发言顺序整理好了,我放这里,你记得拿。”   “嗯。”应泊应了声,视线依旧落在卷宗上,眉头微皱,手指在边缘摩挲了两下。   “我说你现在气质都变了。”徐蔚然偏头打量着他,“以前你开庭是那个‘刑检战线上最锋利的刀’,现在多了点‘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的味道。”   应泊轻咳了下:“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呢。”徐蔚然笑了笑,“你现在笑起来有点家庭主夫的意思。”   “你们有完没完啊?”应泊无奈地抬头,目光一转,却在不经意间扫过旁听席。   然后他怔住了。   一整排熟悉的面孔。   路从辜穿着警服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最中间的位子,狡黠地向他眨眨眼;张继川大喇喇地翘着腿坐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夏怀瑾一身正装,表情温和,视线却落在他身上不动分毫;而夏卓尔,穿着一身干净的连衣裙,冲着他咧着嘴笑,眼睛亮晶晶。   此外,还有一个坐在路从辜身边的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花白却神情端肃,同样带着笑意凝视着他。   路项禹。   应泊一时间几乎忘了身在庭审,整个人轻轻一震。那一瞬,他像一个从战后归来的士兵,忽然在漫天硝烟中看见了整整齐齐为他而来的亲友阵列——沉稳、热烈、毫无保留。   他咬了咬后槽牙,压下情绪,低头继续翻案卷,耳根却悄悄泛红。   庭审结束,法槌落下的一刻,应泊轻出了一口气。站起来刚要走人,就被从旁听席那边簇拥而来的几人围住了。   “哎呀,公诉人,今天可真是口灿莲花。”张继川一脸调侃,“不过在整体的优雅上还是跟我们蔚然有一些细微的差距。”   “你闭嘴。”应泊和徐蔚然一起拿文件夹轻拍他脑袋。   “不过真不错。”夏怀瑾语气一如既往温和,“很久没看你站在这里了,状态恢复得很好。”   “我爸居然肯来听庭审,一点都没犹豫。”路从辜声音里带着点难得的微妙。   “他是被你拉来的?”应泊小声问。   路从辜偏头看他一眼,唇角勾起:“是特意为你来。”   应泊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笑了。   “叔叔人真帅。”夏卓尔蹦跶着凑过来,指着应泊,“哥,嫂子也是。”   众人一阵哄笑。就在这时,应泊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备注是两个小兔子的表情。   彤彤,那个被父亲卖掉,几经辗转、遭遇毒手的小姑娘。   电话一接通,那头立刻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熊猫警卫!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应泊笑着,“你最近怎么样?”   “我已经好多啦!医生说我恢复得很棒,我明天就去上学啦!”她天真地说,“但你明天能来送我吗?我妈说你要是不忙可以来,我特别想给你看我的新书包!”   应泊顿了顿,轻声说:“当然来。”   他赶到彤彤家时,阳光正好洒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小姑娘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一个粉红色书包,在花坛旁边蹦来跳去,一看到他来,立刻扑了过来。   “熊猫警卫!”   他半蹲下来接住她:“我们彤彤长高了。”   “真的吗?!”彤彤睁大眼睛,“我每天都有喝牛奶哦!”   “那肯定还会再长的。”应泊拍拍她头,“明天的入学仪式在哪儿?叔叔带你一起去。”   她笑得像阳光一样,拉着他的手一边跑一边讲自己有几个同桌、班主任姓什么,还要在开学典礼上唱歌,语无伦次,全是孩子的雀跃和希望。   应泊听着,嘴角一点点弯起,手心的温度也被小小的手掌暖得妥帖。   “熊猫警卫……”彤彤忽然站住脚步,拉着应泊小指的手紧了紧,抬眼望着他。应泊心下疑惑,于是半跪下来,尽量让自己的高度与孩子平齐。   “嗯?彤彤,怎么了?还是有点怕?”   “你是检察官吗?”   没想到孩子居然会问这个问题,应泊勾起一个笑,并指抵额,手腕向外轻巧一扬,指尖划向空中,抛出一道无形的问候:   “望海检察第二检察部,应泊,向你致意。”   彤彤被他的动作逗笑了,两手抓着书包带,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带一点天真的光辉。   “我长大以后,也想当检察官。”   所有人闻言都是一愣。   几乎是一瞬间,应泊就把话中含义——对孩子而言,对大人而言都思忖了一遍,应答的话却迟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血的棉花,他想呕,呕得喉咙和鼻头都又疼又痒,也许只能呕出满腔的酸水。   他想起那个瑟缩在看守所的孩子父亲,提审是例行公事,彼时他甚至没有兴趣问那个男人“有没有考虑过孩子”——他一向不爱说废话,却偏偏在男人流着泪问“彤彤怎么样”时停住了脚步。   “她很好,康复训练进展非常快。”应泊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往后的几十年,她都要面对人世间的冷眼,清赎你的罪过。”   思绪回到当下,应泊跪得更低了,又把彤彤拉得离自己近了些,歪着头弯起两眼,眼眶却泛着浅红。   “不……彤彤。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   他抚摸着孩子的鬓角,那里还残存着被摧残留下的瘢痕:“我们彤彤是非常厉害的女孩儿,未来还会见到更多更厉害的人……程序员、会计师、作家,也许那时候彤彤就对检察官不感兴趣了。”   “不过,哪怕彤彤只想做个普通人,那也很厉害。”应泊话锋一转,“只要你还愿意相信希望,还愿意相信自己,就是在做和我一样的事,在履行一个检察官的职责。”   彤彤眼中天真的光辉一转变作迟疑和茫然,应泊刮刮她的鼻尖,仍旧是笑眼弯弯。   “现在,彤彤要大步走进学校,不,是飞进学校,让所有小朋友都看看彤彤有多厉害。”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暖阳下投出手拉手的影子,彤彤被应泊举起来,在飞翔的轻快中又一次咯咯地开怀大笑。   或许很多年后,她终将在那话音的残响中品尝到一丝生活的苦涩,但黑暗中总会有一颗安静的光源。   那是一个历经鲜血与孤独的人,笨拙地为她护着理想最初的烛光。   第三卷完。 第126章 启示录   望海市, 一处地下车库。   地下车库深陷地面两层,阴冷幽深,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的水泥。几只泛着昏黄光泽的顶灯零零落落地悬挂在混凝土顶上,间或闪烁, 像是被不远处连绵不断的人声搅得心神不宁。   混凝土柱子上长年渗出的水痕蜿蜒如藤, 车库内回声阴冷, 墙壁同样渗水, 混凝土地面上遍布着湿润水渍与旧轮胎碾出的污痕,亮与暗交替在水泥地面上拉出扭曲的阴影。   中央, 一台灰银色帕萨特静静停在车库最西北角的C-12号车位,像一具沉默的棺材。四周已经拉起警戒线, 白色的封控标志立在警戒线外围, 贴有“刑侦勘验, 闲人勿近”几个大字。警戒带上警灯反射出红蓝交错的光斑, 映照得整块地面仿佛潮湿又灼烫。   车窗紧闭, 玻璃上布满内侧凝结的水汽,在灯光下泛着幽蓝。隐约能看见驾驶位上一个身影垂着头, 歪靠在椅背上。车内堆积的灰白烟雾凝成许多鬼手,模糊此人面部与肩线, 像要扒开车门逃出来似的。   空气中, 有一丝不自然的焦味。   “烧炭味……”技术员蹲在车头, 嗅了嗅空气, 皱起鼻子,“但奇怪,这种车库不通风,味道竟然不是很重。”   另一个技术员捏着镊子,从副驾驶地板下捻出几片烧尽的炭块残渣。   “也许他烧得少?”一旁的年轻民警蹲在副驾驶旁, 小心地探头看向车内,“炭盆就在副驾地板上,但烧得很干净,只剩一小堆白灰了。”   “窗缝全用胶条封了。”另一名技术员举着手电照向车门边缘,“处理得很专业,连门缝都封了,风都透不进。”   “是不是……真的是自杀?”民警咽了口口水,小声说,“从前车门到座椅,全没打斗痕迹,钥匙在副驾地板,断电……像是他自己布置的。”   “自己布置?”   路从辜撩起警戒线靠近他们,声音低得像从喉咙底部拧出来。一旁的技术员见他来了,立刻像邀功似的反驳年轻民警:   “谁见过自杀要断电的?是怕电池干扰烧炭升温,还是在怕行车记录仪留下什么?”   民警不敢接话。   那技术员的话似乎给了路从辜什么启发。他目光冷冷扫过车辆,像是说给其他人,又像是喃喃自语:   “自杀者封窗封门,还顺手处理好火力通风……类比一下,自己给自己上手铐,也不会铐得这么利落吧?”   “也许他是个有经验的……”民警语气越来越低,“自杀过很多次……?”   话音一落,没人说话,有人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警戒带微微抖动的声响,还有远处车辆驶入车库的隆隆震颤。   “头儿,现场监控坏了。”肖恩皱眉走来,低声道,“C区摄像头断了三天,物业请人修但零件没到,恰好这几天都没拍到。”   “太巧了。”路从辜一言未发,只盯着车内那具死尸。   死者名叫李文光,市政建设处主任。四十六岁,已婚,女儿在读初中,无重大病史。唯一留下的是车内一部手机,打开时屏幕还亮着,录音功能停在音轨末端。   技术员递过录音笔样式的手机:“最后一条录音,时长六分半,我们刚刚听过了。”   路从辜按下播放键。   录音中,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开始时颤抖、模糊,像是刚开始说话时忍不住抽泣,几秒后才渐渐清晰:   “我……我不是那种人……那次出事的时候……是他们让我压下来……我只是传话……我真的……我没想让人出事……”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不是我”、“我只是听命令的”、“我也很后悔”,字字像用钝刀子割在喉咙。   “那举报人后来死了,真的跟、跟我没关系……说是意外,可他当时说——他说有人要害他……”   像是在讲一个举报被压制的事件,话语里隐隐透露出与什么工程项目有关。路从辜没再听,他抬头,望向那辆车,嗓音沙哑:“有没有名字?”   “没有。”技术员摇头,“全程都在忏悔,但一句实质信息没有。”   “谁都能说出这种话。”肖恩皱着眉,“但一个做事周密到连胶条都处理干净的人,会在录音里连核心内容都讲不清?”   “他不是在忏悔。”路从辜冷冷道,“他是在表演,演给我们看。”   所有人一时沉默。   空气中那点烧焦木炭味像是忽然浓了几分,黏在嗓子眼上,难咽又难吐。   “路队,要不要去调查他提到的那个工程?虽然没说名字,但‘那时候的事’、‘有人举报’……这线索不是一点没有。”民警试探着问。   “查。”路从辜低声道,“查所有由李文光牵头或主审的市政项目,尤其是近五年有过群众举报的。”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查望海市有没有工程验收阶段猝死的人员——不要只查案件,要查‘意外死亡’。”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凛,纷纷点头退去,现场只剩下那辆帕萨特静默地横在地灯中央,从一口紧闭的棺材变成了一口开着的棺材。   “太诡异了。”民警走在撤出的路上,回头看了那车一眼,压低声音对身旁同事说,“第三起了,教授、法官……现在又一个市政主任。”   “如果这不是巧合,那是……”   “……连环案。”   “可都没有作案痕迹啊。”同事喃喃,“就算是连环案,也得有个人吧?你说凶手在哪儿?”   民警没说话,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警戒灯在车库天花板上闪出一圈圈红光,仿佛是无声的倒计时。案发现场的封锁带外,冷风吹动着贴在立柱上的白色封条,拂过每一位侦查员的脖颈,有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在悄然游走。   路从辜站在警车前,背靠车身,手机夹在肩膀与脸颊之间,一手翻着记录本,一手在操作台上圈划着死者出入时间与车辆行踪线索。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应泊的声音带着早晨的沙哑:“说吧,怎么回事。”   “地下车库又一起命案,死者名叫李文光,市政建设主任。”路从辜语速平稳,“初步尸检判断为一氧化碳中毒,现场有炭盆和灰渣,车内录音显示有强烈的悔罪情绪,但语焉不详,未提具体事由。”   “……环境?”   “异常干净,窗缝胶带封死,电子设备断电处理到位。自杀可能性存在,但操作痕迹太专业,像‘有人指导’。”   应泊沉默了两秒,然后问:“信呢?”   “……你也觉得像。”路从辜眼神一凛。   “殉道者。”应泊吐出这三个字。   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信纸正被技术员从车座缝里夹出,密封装袋。路从辜立刻抬头朝技术组挥了挥手,不多时,一名侦查员快步跑来,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张塑封袋,里面装着一封信笺。   “路队,在车里找到的。”   古怪的是,车内的座椅、方向盘大多沾染了炭灰,唯独这封信依然干净如初。信纸干净无血渍,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纸质厚实,手写字体潇洒飘逸,不像常规办公纸,更像是专门定制。   “看过了,未留指纹。”技术员附在一旁低声报告,“信封也未留下寄送痕迹,初步判断为现场放置。”   路从辜带着手套打开封口,小心抽出信件,字迹不多,却整洁有序——不像仓促写下的死亡遗言,更像是某种讲稿或“致读者信”。   信件开头语气轻松得令人不寒而栗:   亲爱的阅信者:   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李文光的尸体,如果没有,请尽快查看后座——开个玩笑,他当然规规矩矩地坐在驾驶位,一切如常,只是……再也不会动了。   不要误会,我没有对他动手,他自行了断。我只是提供了一些“理论支持”和技术建议而已,行为是否构成胁迫,司法部门自有评判,我个人不置可否。   不如听我讲一个故事:   有一位教授向学生们提出一个问题——一名走投无路的罪犯,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决定跳崖。他的仇人却在他纵身之前高声叫好并鼓掌,这是否构成故意杀人?   学生哗然,一时间各执一词。   教授微笑:“他只是说话。”   是的,只是说话,我也是。   ——殉道者。   念完最后一行,路从辜缓缓合上信纸。他的脸色在车库昏黄灯光下,像蒙着一层铁灰。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回声。直到几秒之后,路从辜才继续道:“……他开始挑衅我们了。”   同样的信笺,同样的字迹,同样的“殉道者”署名,连“不如听我讲个故事”都一模一样——这是他们收到来自这个自称“殉道者”之人的第三封信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封信都伴随着一起命案,第一个死者是名大学教授,第二个则是一名法官。   除了这封信,“殉道者”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与自己有关的痕迹。   良久,应泊才再次开口:“不是挑衅。”   “什么意思?”   “他没有挑衅我们,是……讲习。”   “讲习?”   “他把每一个案子当成一次推理练习,每一封信就是他的导语。他不掩饰也不否认,更不正面承认,只是叙述、比喻、提出问题。”   “就像个讲师。”应泊轻声说,“在一间我们看不到的课堂里,讲述着他的规则。”   信纸在风中微微翘起,像是死者未了的口信,被不知名的手翻开,再抹平。路从辜点头,目光从尸体所在的灰色帕萨特掠过,定在车库昏黄灯光之外。   “李文光是第三个。”他无意研究这个疯子一样的杀手究竟试图传达什么艰涩理念,他只觉得每一起案子一定有逻辑上的关联,“还会有第四个吗?” 第127章 义人之福   第二天, 望海市检察院五楼的大会议室早早亮起了灯。窗帘被拉紧,遮住了午后阳光,整间屋子浸在一种令人压抑的偏白灯光里,光线冷得像医院病房。   空气里隐约有止咳糖浆的甜腻气味, 似乎有人身体抱恙, 却强撑着来参会;有人悄悄拧开水瓶压低咳声, 但更大范围的沉默吞噬了一切。   靠近门边的一名老民警手里捏着一包快抽完的烟, 拇指反复摩挲着烟壳的边缘,那动作细微而机械, 仿佛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虑感终于找到出口。他不敢点烟,不敢看人, 只是低头盯着那只扁平纸壳出神。   会议桌正前方, 投影仪亮着, 屏幕上依然是那张被无数次展示的案情摘要:三名死者的头像并排列出, 下方一行大字:   “‘殉道者’系列连环杀人案案情分析会。”   没人出声。   啪——   一名年轻检察官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水撒了一地,他连忙蹲下擦拭。没有人笑, 甚至没有人转头去看。连“嘘”都没有,仿佛这块小石头都不足以搅动这片凝固死水。   靠近窗边, 两名民警压低嗓音发生了争执。   “你说得轻巧, 谁能撑得住?三起了。”   “都一样忙, 你以为我好过?我家里人难道愿意让我一天只回家待几个小时吗?”   他们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却带着暴烈的火气藏在牙缝之间。两人互瞪片刻后强行压下,转头又沉入死寂。   坐在会议室靠左侧的路从辜面无表情,手肘撑在桌面上,眼睛盯着投影幕,眉头轻蹙。他把制服外套整齐搭在座椅靠背上, 整个人看上去一如往常那样沉着。   但他掌心却在微汗。他左手握着笔,笔尖不动,却轻轻压在纸角上,一次次地用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幅度碾压那道纤薄边缘。   他在焦躁,一旁的应泊看得出来。   这不是普通案件。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不是一起心理操控下的“诱导性自杀”,而是一场由人精准设计的“清洗”——目的明确,节奏控制,表象自杀,实则有如上刑堂。   而他们,还连那只“操刀的手”都没摸到。   旁边,应泊正坐得笔直,那止咳糖浆的味道就是从他手边传出来。他翻着会议资料。纸页翻动无声,他重伤初愈,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略微发干,几缕碎发遮住眉骨,挡不住眼神深处的疲惫与绷紧。   他抬手捻着眉心,那是他焦虑时才会出现的动作——细微到连很多老同事都没注意到,但路从辜很清楚,那是他试图维持理智的方式之一,要是连这种方式都压不住,下一步应泊就会发飙了。   应泊抬头看了路从辜一眼,目光对上,没有言语,只是极轻地冲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没事,还撑得住。   路从辜也点头回应。   下一秒,应泊深吸一口气,将桌上厚厚一叠材料推开,站起身,朝主持席走去。路从辜也起身,和他并肩走向前台。两人站在讲台中央,如同暴风之眼,却是目前唯一尚能稳固的支点。   全场人目光抬起。   “接下来,由我与路队联合汇报关于‘殉道者’系列连环杀人案的阶段性进展。”   应泊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沉稳,如同一枚石子落入水潭。   会议室的灯依旧冷白,空气中止咳糖浆的味道被不安情绪渗透得更厚重了几分。   汇报台前,应泊与路从辜并肩而立,面前是一排排警服与检察制服交织的面孔,人群纷纷翻开笔记本,没有人插话,没有质疑,却每一双眼睛都透着连日鏖战后的麻木与迟疑。   投影幕翻到新的一页,屏幕左侧依次显示出三名死者的身份证照片与死亡信息,右侧是一条淡红色的纵线,三点落在其上——   9月10日,金葆庭;9月19日,姚昀;10月2日,李文光。   “一个月内三起。”路从辜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冷静却带着压抑的锋芒,“死者职业分别为:法学教授、法院庭长、市政主任。社会职级跨度较大,死者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联系和共同特征。”   “但我认为这不是随机犯罪。”他指着屏幕,“这是系统性选择。”   现场静了片刻,有人翻页,有人点头记笔,唯独无人出声反驳。   “作案方式冷静克制,现场均无暴力痕迹;三人死前没有任何求救或挣扎,监控记录有限,封闭空间内缺少他人出入痕迹。”   他话锋一转:“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们没有遇到人。我们认为,嫌疑人极可能是三名死者的熟人,甚至亲近者。”   “金葆庭死于自家书房,门锁完好,未检测到强行闯入痕迹。他喝下掺有利多卡因的茶水后过敏致死,穿着整洁,坐在椅子上,面前放有一封字句讽刺却文笔考究的信——落款,殉道者。”   “姚昀案同理。作为我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二庭庭长,她坠亡地点为法院顶楼阳台,栏杆处擦拭痕迹表明有人处理过指纹,地面和她鞋尖都有摩擦痕迹。现场无目击者,我们的技术人员在极其细致的搜查后终于找到了第二个人的半枚脚印。我们不能确认她是自己跳下去,反而有理由怀疑她是‘被劝下去’。同样,我们在她制服口袋里发现了署名殉道者的信件。”   “李文光案最明显:录音里他情绪激烈却模糊不清,技术设置缜密却刻意无指纹。唯一可能解释这些矛盾的方式就是——他是听从指示自杀的。”   他停顿了下,语气陡转:“这不是自杀,是引导性自杀,是胁迫,是精神操控。”   会议室沉默如水泥板压顶。   这时,应泊开口,声音低而缓,像是在努力斟酌字句。   “我们都知道这三起案子不寻常。”他看着屏幕上三人的照片,神色沉静,“我们‘怀疑’是熟人作案,也‘怀疑’他们是被诱导,但——怀疑不是证据。”   他的右手指关节微颤,藏在演讲台后不易察觉。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效控制手段。没有药物、没有勒索、没有强制,甚至连通讯记录都像被清理过。我们甚至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们可以猜测‘殉道者’存在,但目前,法理上,这三起案子仍然成立为——”   他咬了咬牙:“自杀。”   “我们可以推测有人在教唆、操纵,甚至借助心理暗示。但我们没有直接证据,录音、视频、证人统统没有。就算抓到人,可能也很难定罪。”   他说到这里,语调忽然低了一分,像是情绪悄悄压过喉头,却被他迅速压回去:“如果不能指证行为构成胁迫,那在法律层面,这依旧是三场个人行为,他们三个都有完备的认知能力。”   没人说话,几名干警皱眉,有人下意识想反驳,却又无言——法律,就是这样冷硬得不讲道理。   而在应泊语调骤然一顿的那瞬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盯着三人的黑白证件照,眼底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   他认识除李文光外另外两个死者,其中最熟识的是第一名死者,金葆庭。   金葆庭,望海大学法学院教授,全国人大立法顾问。曾是应泊导师的至交,还是他本科时的“刑法专题讲座”主讲人。   读到殉道者留在金葆庭家的那封信时,应泊就隐隐猜到对方意指什么。信中同样是讲了一个小故事:有个聪明的国王,为他的臣民设计了一个法律体系,自信它能自动维持秩序。国王说:“社会就像钟表,我设置好齿轮,自然会转。”   而后,殉道者不无讽刺地说:“可他忘了,钟表里住的不是齿轮,是人,而人会故障、会撒谎、会按自己需要动手脚。”   作为刑法学界权威的学者,金葆庭多次参与立法讨论,应泊知道的便有“限缩正当防卫条件”“拒绝扩大强制报告义务适用范围”“家暴非刑事优先原则”等等观点,其中许多支持者有之,但反对者也不少,可以说多次引发“群起而攻之”。他本人对金教授的观点一直不置可否,甚至在论文里写过反对意见。   但此刻,那人已经死了,在自家书房里,穿着西装,端坐而死。   法律人从不因立场决定敌我。可以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不能捂住他的嘴。   至于姚昀,作为中院庭长,已经算是这个城市司法机关相当靠上的领导层了。对于她,有一起案子应泊记得很清楚: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吴某,三十年前租住某国企单位房,合同按年签租。国企破产改制后,产权划入房地产公司,新公司起诉吴某“非法占有”,要求腾房。   此案一审后公司提起上诉,姚昀审理后认为,“单位住房承租行为不具有优先承租权”,吴某非合法承租人,应依法返还。执行时老人被强行拖出房屋,不久后病逝。   殉道者在信里是这么说的:“俄狄浦斯,我们大家都认识。他有个女儿叫安提戈涅,少女违反王命,偷偷安葬战死的兄长,这是法定之罪。但安提戈涅说‘我遵守的不是城邦之法,是人间之理’。”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等同。城邦的守卫用条文杀死哀悼者,法典之外,人又何在?”   李文光案则简单许多。此人在一次豆腐渣工程中明明收到了举报却视若无睹,压制下来,导致建筑出现意外造成伤亡。   思绪回到当下,公安局长孟长仁始终一言不发,脸色却铁青。听二人汇报结束,他用指尖敲打着桌面,终于沉沉开口:   “下个月,如果你们还抓不到这个‘殉道者’,我会请你们全部在市局新闻通报会上——亲自交代原因。”   一片静寂。孟长仁盯着两个年轻人凝重的神色,语气终究放缓了些:   “不能再死人了。”   他这句声音不高,但一字一顿,像落雪之后压垮树枝的最后一片冰。   没有人回答,整个会议室被这句话压成了深冬。   散会之后,大会议室的门缓缓开启,偏冷的白炽灯光终于从身后撤去,只剩下走廊尽头寥落的天光,将长廊投出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应泊走得极慢。他手中还握着会议资料,指节微发白,步子虽不至踉跄,但每一步都像是在透支。他的制服后背微微冒出一层冷汗,汗湿了里衬,又透到外面,在布料上泛出模糊的水印。夕阳只能照进来一个角,走廊幽暗而憋闷,双腿似乎越走越沉。   走出门口的一瞬,他低咳了两声,试图掩住,但却没能忍住第三声,带着压抑的撕裂。   身后几步之遥,路从辜察觉到了不对。他本在会议桌旁整理材料,听到咳声那一刻立刻抬头,眸色一凛。他快步追上去:“应泊,等等。”   应泊脚步一顿,微侧过身,勉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你是不是又没按时吃药?”路从辜站定,眉头已经皱起,“你脸色差得吓人,伤口还在疼?”   “我没事。”应泊摇头,唇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就是有点闷……想回家。”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隔着一层雾,尾音在空荡的走廊中被吸得干净。   路从辜不说话,只是默默伸出手,接过他手里的文件,又替他将外套扣子扣好,掌心不动声色地覆在他的后背,察觉那层冷汗渗透了两层布料。   他没有再问,只是轻轻道:“走吧,我们回家。”   家里很静。   玄关灯没开,只有客厅里一盏落地灯泛着温暖的琥珀光,淡淡映在米色地板上。墙上的钟在这片静默里滴答作响,像是一颗过慢跳动的心脏,时间也像被温柔拉长。   应泊坐在沙发上,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吸不急,但有点沉。路从辜蹲在他面前,抬手为他解开衬衣的第二颗扣子。   衬衫解开后,他绕后帮应泊脱下来,指尖触到了应泊身上纱布的一角,手势却顿住了。   “你背后……”   应泊没动,只是闭着眼轻声应了句:“嗯。”   路从辜掀开衬衫,那肩膀上包扎枪伤的纱布已经湿透,一小块暗红晕开来,弥漫到了白纱边缘。他的手悬在血迹上,终究还是不忍按下去,便起身去拿药箱。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一把抓住。那只手不算用力,但攥得很紧,像是压着什么将要溃堤的情绪。   路从辜一愣,转头就被应泊拉进了怀里。   “别动。”应泊低声说,“……我今天不是有意顶撞你的。” 第128章 诫命   “顶撞”, 这个词用得微妙,甚至有点卑微,路从辜不由得一愣。应泊紧紧抱着他,像是在抵御某种刺骨的寒意。胸腔微微起伏, 心跳隔着两层布料清晰得像一面沉稳的鼓。   “我没事。”应泊还在嘴硬。   “你有事。”路从辜也没挣, 只是低声。   “我真的没事。”应泊的声音压低到几乎贴着耳廓, “就是……就是困了。”   客厅的光线柔和静谧, 暖黄的灯照得人眼皮发沉,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像在催眠,又像在悄声提醒一些注定无法回避的事。   沙发上, 应泊仍抱着路从辜, 头搁在他肩窝, 脸颊贴着他颈侧, 呼吸细碎得像一只躲雨的猫。   路从辜没急着动, 只是静静任他抱着,直到应泊的气息终于不那么凌乱了, 才低声开口:   “……被局长吓到了?”   应泊没回答,轻轻收了收手臂。   “局长在会上说的话, ”路从辜慢慢说, “听着狠, 其实就是个表态。你别太放在心上。真到了顶不住的地步, 他会帮我们顶着的——之前很多次都是他帮我扛压。”   “他要是想把我们扔出去,早不是这个态度了。”他声音温和,带着诱哄的意味,“你看他刚才进门的那几步,停了又走, 其实也是在压情绪。换别人,他可不说‘不能再死人’,他会直接把案卷拍在桌子上大叫‘你们是不是不想干了’。”   应泊轻轻笑了下,笑声透着疲惫,还有一点疼痛的虚浮。   “你这都能看出来。”他低低地说,“你要是去搞政工,没人敢开会迟到。”   “你别转移话题。”路从辜抬手抚过他的后颈,“你知道我不是说笑话给你听。”   “我知道。”应泊又笑了笑,这次是真正的轻微上扬了嘴角,“只是,不说这些,我怕真扛不住。”   他停顿了一下,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人嵌进胸口:“殉道者不会停的,起码现在不会。他作案都越来越从容。这说明他自信了,他知道我们抓不到他。”   路从辜垂下眼睫,默默听着:“那你……有没有什么思路?”   应泊摇了摇头,脑袋在他肩上蹭了下:“没有。”   他又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玩笑似的弧度,低声说:   “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   他这话刚落,肩膀就被重重锤了一拳。   “嘶——”他故意夸张地叫了一声,歪头看着路从辜,眼里带着笑意,“你还真下得去手啊,我可是伤患。”   “你再说一次试试?”路从辜沉声,眼里却有火光微微跳了一下。   “说不说无所谓,反正你舍不得。”应泊轻轻一笑,终于松了抱着的手,靠回沙发靠背,“去拿药箱吧。”   路从辜起身翻找了一圈,过了半分钟走回来:“没有绷带了。”   “没有了?”应泊撑着额角坐直,“昨晚我明明记得还有一卷……”   “我记得那是上次你自己裹的那点,已经用完了。”路从辜皱了皱眉,“我下去药店看看。你自己在家注意点,疼就躺一会儿。”   “遵命。”应泊笑着,冲他行了个没力的军礼,看着他披上外套。路从辜正要朝玄关走,应泊却忽然又一次开口,声音不重,却精准切入空气:   “从辜。”   “嗯?”路从辜回头。   “去查一下……”应泊语调忽缓了下来,“这三个人……有没有交集。”   路从辜顿了顿,目光掠过他略低的眉骨,没急着应声:“你是说,三名死者之间的共同关系网?”   应泊抬起眼,看着他,嘴角仍挂着刚才若有似无的笑意:“不止他们三人。查查他们共同出现过的学术场合、行业会议、甚至饭局聚会……我怀疑凶手不只是一时激情‘选中了’他们,而是已经观察很久了。”   除了李文光留在现场的录音,其他两起案件都没有明确指向死者生前的争议性言行,殉道者信中的话术也相对隐晦。应泊虽然联想到了,但并没有声张——毕竟,只是他个人的直觉罢了。   至少目前,在警方眼里,这三个人还是毫无共性的分散的点,需要一根丝线,将他们连缀起来。   路从辜微微眯眼:“你是觉得‘殉道者’不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而是个‘局中人’?”   “我没那么说。”应泊仍笑着,但那笑意薄得像纸,“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也许他们……曾经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路从辜望着他片刻,眼神一闪——应泊此刻的表情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在……印证某种猜测。他总有种应泊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的直觉,但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让人调名册、酒店记录、出席签到,全部翻一遍。”   “好。”应泊缓缓地笑了笑,像是轻松地松了口气,“路队辛苦。”   门轻轻合上后,室内重新归于寂静。   那盏落地灯仍亮着,映得半墙温黄。应泊倚着沙发背,仰头看着天花板,手轻轻垂在身侧,握着的指节无声收紧了几分。   他闭上眼,打算休憩一下,大脑某处神经一颤,有个声音没来由地响起: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这句话来得没有任何预兆,像是从记忆深井中忽然炸出的闷雷,沉重、冰冷,却自带着一种神谕般的残忍。   是谁说的?   他不记得是哪一年听到的了,也许是一次辩论会结束后的深夜长谈,也许是某个导师喝醉后的醉言碎语。那句话当时听来像玩笑,像极了学院里那些自命为“制度哲人”的老家伙说的疯话。   可现在,那句几乎被遗忘的“疯话”,却像一块冷铁敲进了他脑中。   “权力就是神祇。”   三名死者,无一不是曾在权力轨道上深深参与过重要事项的人。他们推动立法,主导裁判,审理项目。他们不完美,甚至曾偏斜、懦弱、妥协、隐瞒,但——   他们不是“该死”的人。   可有人不这么想。   应泊低头,手掌慢慢摊开。他看着掌心发白的纹路,沉默良久,仿佛能看见那句子正被烙在血肉之中,无法剔除:   “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他唇角缓缓抿紧,眉心微蹙,眼里的光一寸寸沉下去,变得冷静,变得犹疑。   他终于意识到,这场杀戮,可能不只是“暴力犯罪”,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复仇。   这也许,是一种极端的“信仰实践”,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   而他自己,也只是实验的一个变量而已。   *   应泊又发烧了。   早上一醒来,胸口就像被火烤了整整一夜一般剧痛,他只好请了假来医院复诊。医院三楼内科候诊区的空调吹得冷气一层层地往下压,像是一块无形的湿布挂在天花板上,要掉不掉,让人不自觉地耸起肩膀。   应泊靠着银色金属靠椅,衬衣贴着背部一片湿透。他手中攥着拍完的CT片子和病历本,额角渗着薄汗,眼窝有些凹陷,眼底一圈微红的青色,像是两道多日未愈的伤痕。   一定是枪伤留下的血气胸又发作了,连日来的压力让他根本无暇休息,只能连轴转。现在,应泊暂时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只想诌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谎,让医生别骂他骂得太狠。   走廊里人不多,但氛围却嘈杂。他正低头发呆,忽然听见不远处爆起一串怒吼: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考成这样,好意思顶嘴?”   一个中年女人声调拔高,像锉刀一样刺耳。她站在候诊区角落,双手抱臂,脸上的怒意几乎要把口罩都顶开了。   她面前,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低着头,鞋尖一下一下蹭地,像是在极力忍耐。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却又立刻被打断:“我不管你说什么!你知道现在中考分流有多残酷吗?你要是考不上那个学校,以后怎么办?高考怎么办?咱俩今天都没脸出这医院!”   “不是……是我身体不舒服,我刚才说了我耳朵嗡嗡响……”男孩低低辩解。   “你嗡个屁!你就是想偷懒,仗着生病不想学习,是不是?”   那女人骂得咬牙切齿,男孩的肩膀微微缩了缩,却没有哭,只是沉默着,低头像一块被丢在角落的石头。   应泊听得眉头拧得死紧。他本能地想移开注意力,视线却被这段争执牢牢拽住,耳边的声音再难忽略。   像一把无形的锁扣住记忆的闸门——某种早年间刻意遗忘、却从未真正远离的东西忽然被扯开。   那一年他十四岁,也是在医院走廊。   他成绩掉了一名,母亲在诊室外当着一排病人吼了他整整十分钟,手里拿着的是那张刚从老师手中拿回来的期中考试试卷。   “你到底有没有点出息?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自己!我说了多少次,考第一才有资格说话!”   “不是我不努力,是那道大题……”   “我不听你解释!你那是找借口,是撒谎!你以为你能骗我?”   应泊当时也没有哭。他只是记得那一刻的风从窗户外灌进来,吹起窗帘一角,却怎么也吹不散他胸口那团难以形容的钝痛——不是委屈,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疲惫的麻木。   ——她不是在听我说话,她是在用她的“身份”说话。   从那时起,他开始厌恶这种姿态。   母亲、老师、上级,制度、程序、法规……哪一个不是站在高位,用“你只要听话”的立场俯视着你?   他选择了法律,走进这座神殿,尝试看清它的缝隙。   可越往上爬,他越发现自己的抗拒只是幻觉。   系统之中,每个人都在遵命;流程之下,每一份文件都冷静精确;他一次次举证、推理、论证,试图让每一个指控都无懈可击,却越来越像一个符号——一颗在庞大齿轮中协调运转的小齿轮。   有人将这个过程称之为“体制化”。他起初质疑过,也挣扎过,可最终,他的肩膀还是被权力之手轻轻一按:“你会习惯的。”   “你该习惯的。”   耳边孩子低声哽咽的解释被又一次粗暴打断,那女人怒声喝斥:“你要是再顶嘴,回去我就把你手机砸了!”   “……我只是说我头疼……”   “头疼你也得听话!”   应泊像是被刺了一下,喉头一阵干涩。他坐直身子,拇指摩挲着手中的片子角,缓缓闭了闭眼。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   他脑海中,那句突兀的话语再次浮现——尖利、嘲讽、神秘、又仿佛带着一丝无法分辨的祈祷意味。   “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这一刻,那句子不再是哲学玩笑,而像是在宣布。宣布他曾经想抗拒、想绕过、想改变的东西,早已从四面八方渗进了他血液里,嵌入每一项工作、每一次判断、每一个案卷上落下的签字。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面前亮着号码的诊室,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痛苦,而是为了撑住——理智、平衡、与那最后一丝不愿堕落下去的执念。   “十三号,应泊,请到三号诊室。”   候诊区的电子显示屏上红字闪了一下,机械音也在耳畔响起。应泊猛地从那一连串浸透记忆的嘈杂思绪中回神,肩膀下意识一动,触到椅背那片因汗水而变得湿凉的边角。   他站起身,额角还有一层未散的汗。   唔,还是先去看病吧。 第129章 钙化   进了诊室, 医生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有些乱,但目光犀利。应泊将片子交上去,对方熟练地投影在阅片灯箱上, 一眼扫过去便皱起了眉。   “你这是……有血气胸?”   “嗯, 上个月刚出院, 贯通伤。”   “创伤性的。你现在还咳嗽吗?”   “偶尔。”应泊轻声回答。也许是因为语言的暗示性, 他又想咳嗽了。   医生翻看着对比片,叹了口气:“左下肺这块还是不太平整, 你看这边……还有积气区域没有完全吸收,胸膜这里也有少量钙化迹象。”   “这么严重?”应泊眨了眨眼。   “说不上严重, 但也不轻。”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 “你现在有没有感到胸闷, 乏力, 咳嗽带血?”   “……偶尔。”他略一迟疑, “不过我以为是天气变冷。”   “不是天气的问题。”医生抬头看他,严肃了几分,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压力很大?工作负荷有没有控制?你这种情况不能再熬夜了,更不能再受刺激。”   终究是问到了这个问题。应泊讪讪地筹措着刚编好的瞎话, 医生合上本子, 语气放缓:“你这不是小病, 是真的该引起重视了。”   应泊没说话, 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发白的手指。   医生试探着说:“我作为医生,必须要提醒你。你这种情况,不适合再长时间处在高压环境下。再这样拖下去——”   他顿了顿,像是在权衡措辞。   “最坏的情况,肺塌陷, 窒息,可能就是突发倒下,没得抢救。”   应泊轻轻笑了一下:“那还挺快的,不受罪。”   医生愣住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应泊点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处理这些事了。”   医生皱起眉:“我建议你住院观察几天,至少做个血气分析和胸腔抽气……你现在的状态真不适合再硬撑。”   应泊摇摇头:“还得工作,最近没法请假。”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再劝,只低声说了句:“你清楚自己在拿命换什么就行。”   应泊无言以对。医生见他不接话,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在病例本上刷刷写了两句:“尽快复查吧。最好一个星期一拍。”   收拾好片子走出诊室时,医院外头已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应泊撑着伞回到车里,身上一股带着消毒水味和汗气混合的潮意。他刚落座,便将手中被雨淋湿的片子摊在副驾座上,打开暖风烘干。雨滴噼啪地敲在挡风玻璃上,像无数指尖敲击记忆的铁皮盒。   他没立刻发动,而是本能地捏起那张CT胶片,对着车内灯光细细看。   左肺下缘那块枪伤留下的阴影像一只扭曲的虫,趴在肺部边缘,淡淡的,却固执地蜷在那里。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皱了皱眉,又打开手机,从相册里调出一张胸片,放大来看——那是他无意中留存的一份,陈嘉朗的肺癌胸片。   两张片子一左一右摆在中控上。应泊的目光来回逡巡,渐变的阴影区域,肺部轮廓压迫性缩小,轻度粘连,部分肺泡塌陷的痕迹——   越看越像。   像得令人头皮发麻。   “应泊,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才是同类?”   陈嘉朗的声音倏地响起,惊得应泊慌忙扭头四下查看——可身边哪有什么陈嘉朗?只有他自己,他幻听了。   那声音轻得像隔着水汽,一边说一边笑,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俏皮,可这会儿却仿佛是在耳蜗深处点燃了一根火柴,霎时间烧得整片思绪都焦黑一片。   应泊闭上眼,手指一松,胶片啪的一声落在腿上。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车内的热气与寒意交缠,他像是在蒸煮与冷冻之间来回挣扎,终于抬手,从中控台上摸来手机。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在通讯录中找到那个早该被删除,却始终舍不得动的名字——   陈嘉朗   他盯着那个名字,指腹微微颤抖。   他的理智告诉他:嘉朗早就注销了律师证,早就从那处豪宅搬走了,早就从他的世界里“按程序消失”。他没有义务去打扰这个人的清净,更没有理由因为一个片子的“相似”就去牵扯过去的尘埃。   可他控制不住。   “同类”两个字太过刺耳,那声音太熟悉,像是唤起了他不愿面对的东西。   他终于按下拨号键,手机贴近耳边,屏幕上的光反射在他的眼睛里,隐隐发红。   “嘟……嘟……”   长时间的空响。   没有接听。   他预料到了结果,却还是心底一沉。   “……接啊。”他低声说,“你到底在哪儿啊?”   “……”   空响戛然而止,一道提示音冷冰冰地割断希望——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应泊手猛地一顿,手指瞬间攥紧,指节发白。他将手机狠狠按在座椅边缘,又压制不住怒火似的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砰!”   车厢内震动了一下,他胸腔中积蓄的一团闷火,从拳头炸回心口,烧得他喉咙发紧,眼角发红。   他盯着前方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那片雨幕之外的城市灰暗而疲倦,车灯打在地面,泛着一圈圈湿冷的光晕。   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永远没说完的话题。   像极了一个人独自离开、独自消失、独自承受结局的背影。   *   楼道里的风带着雨的湿气,残存在衣襟之间。应泊驱车回到单位,一路没说话,车里只回荡着雨刷低频的“哗——哗——”声。他的脸色比往常更白,额角还残留着些未散的冷汗,像是将病态藏在了风干的理智下面。   他进了办公室,一推门,就看到夏怀瑾正站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一只搪瓷杯,正在看他办公桌上那一摞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案卷。   “师父?”应泊顿了顿,关上门。   夏怀瑾回过头,笑了笑:“回来了。”   “……是来找我?”他下意识捋了捋衬衣袖口,“我昨天提交的报告,如果有问题我可以立刻——”   “不是工作。”夏怀瑾摆了摆手,走过来,把杯子搁在一旁,“我就是来看看你。”   应泊怔了一瞬。   “今早小路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你状态不太好。”夏怀瑾语气温和,不带任何责备,“待会儿的会议你就不用去了,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应泊坐下,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放松,反而越发不安。夏怀瑾看出他神情发紧,便不紧不慢地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糖扔在茶几上:“最近查案子查得挺苦吧?我们都知道。”   应泊沉默片刻,低声问:“我……最近有点情绪上头,身体状况也确实不好。您要是觉得我哪方面处事不妥,或者案子办得不好,我可以尽量调整。”   “你啊。”夏怀瑾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跟陶海澄一样吹毛求疵,外行指导内行?”   诚然,夏怀瑾当初没被借调走时,二部的工作气氛相对其他部门都算是很宽松的,即便是看到有检助偷偷趴在桌子上睡懒觉,她也只是摇摇头,提醒员额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应泊神情松动了一瞬,眼神掠过桌角那份会议材料,又拿回自己掌心。他本来不打算说什么,但那股久压的沉重像突然找到了裂口。   他抿了抿唇,终是开口了:   “师父,您……有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零件?”   他声音极低,像是在担忧哪怕只是被人听到都显得太脆弱,“被一个比你大得多的……体制裹挟着,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生怕夏怀瑾误会他是工作压力太大才会有这种“无病呻吟”,他连忙补充说:“不是单位,是整个系统……整个世界。职责也好,权力也好,社会期待也好……总之……”   “上头盯着你,群众盯着你,程序盯着你,案卷盯着你……你能说话,但不能说真话;你能质疑,但不能逾矩;你能思考,但必须先服从。”   “就算你知道哪怕一个细节出错,就可能影响到一个人一辈子——但你也只能接着走,继续处理下一个案子,下下一个,再下下一个……”   “我突然有点害怕,”他停了一下,嗓音微哑,“我是不是已经看不出我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履职工具。”   他几乎不会向别人探询这种问题,也许是因为已经形成了“有问题就解决问题”的思维惯性,只需要工作,只需要推进任务,别的什么都不用想,也不需要问。时间久了,连自己都相信“工作只是工作”“只要拿到工资就好”的话术了。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只能听见窗外下雨后的树叶沙沙作响。夏怀瑾靠着沙发,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复杂。   她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小泊,你是个聪明孩子。”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只有聪明人,才会为这些事情痛苦。”   “我年轻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磨成了‘标准件’?是不是所有的情绪、理想、判断,到了规则里都会被过滤掉,只剩下沉默与服从?”   她看着应泊:“但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我们失去了理想,而是你要先成为那个‘零件’,你才有可能——让这台机器少出点错。”   “这台机器永远不完美,但只要你还在里面运转,哪怕只是一瞬,它就不会瘫痪。”   应泊怔怔地看着她,喉咙有些紧。   “你想要理想,你也想要公正。你还会因为一件案子夜里睡不着觉,还会为一个法条去查几十页注释,这说明你还没有被驯服。”   “这很好。”夏怀瑾目光柔和,“但你也得知道,这种痛苦不是要赶走的,是你之所以与别人不同的证明。那些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才是最危险的。”   应泊听着,指尖不自觉地抠着桌沿,抠得发白。他闭了闭眼,像是把那一点情绪压回胸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谢谢师父。”   “好好休息。”夏怀瑾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你要是倒了,我们还真没几个能顶得上你。小路要是知道你现在还想着开会,大概又要打电话来控诉我了——那孩子比你还倔。” 第130章 忏悔   夏怀瑾离开后, 应泊坐回办公椅,整个人陷进靠背里,闭了闭眼。   窗外雨还在落,却似乎不那么密集了。夏怀瑾那几句话像层层薄雪覆盖在胸口, 虽然沉, 却比刚才缓和。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些轻微的文书事务, 突然想起一件事——   金葆庭死后, 身边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痛。   他掏出手机,找出那个很久未曾拨出的号码, 摁下拨通。   “喂?”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是个温厚熟悉的男声, 带着一点沙哑, 是应泊读研期间的导师。   “老师, 是我。”   那边顿了一下:“应泊?”   “你小子, 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导师语气轻快了一点, “我还以为你在检察院爬不出来了。”   “最近有点忙。”应泊压低嗓音,有些疲倦, 却很克制,“我……听说金教授的事, 我很遗憾, 请您节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才低声“嗯”了一声, 情绪压得很重。   “金老头那个脾气,我一直觉得他能活到百岁,结果……你说说,现在都怎么了。”   “老师,您别太难过。”应泊声音温缓些, “他毕竟是主动……选择的方式,我们都无法干涉。”   考虑到案件影响,目前警方对外还是宣称自杀,哪怕很多人接受不了这个结论。   “是。”导师叹了一声,“那人啊,真到最后,哪怕是法学教授,他也不一定讲得清‘自由意志’到底属于谁。”   “但你还活着。”他话锋一转,“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应泊笑了笑,“日常扫黑除恶,追逃办案……跟您当初说的一样,还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角色。”   “呵,”导师被逗笑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性子?软里带狠,扔下去能钉穿铁板。”   “嗐,全仰仗老师教得好。”应泊打趣道。   “少拍马屁。”那头哼了一声,却听得出语气软化了许多,“不过你这声音,怎么听着……是不是又生病了?”   应泊顿了一下:“没事,嗓子沙了点。”   “你少跟我装。”导师一听就急了,“是不是发烧了?还是旧伤复发?怎么每次都不说?要不是我听出来,你是不是又打算一声不吭地扛过去?”   “……没到那个地步,您不用担心。”   “别跟我打太极!我教你那么多年,谁不知道你脾气?当年发高烧也要参加模法辩论的就是你!”   应泊忍不住笑了:“这回不是开庭,您放心。”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了两声敲门声,没等他起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路从辜探头进来,左手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右手还夹着伞,肩头被雨点打湿了一圈。   “你……”他眯眼看着应泊,“跟谁打电话呢?”   应泊脸上一变,立刻站起身,慌忙对电话那头说了句:“老师,我这边来了人,改天再聊。”   “……你小子最好真是改天,不然我去望海抓人!”导师最后一句咆哮还没出口,电话就已经被应泊迅速挂断。路从辜已经走了进来,把盒子放在他桌角,扯了张纸巾开始擦肩头的雨水。   “你又在工作时间乱打私人电话?我去找夏检告状。”   “不是,真不是。”应泊努力维持表情镇定,“我给导师打的。”   “嗯。”路从辜斜眼看他,“导师知道你又发烧了吗?”   “……知道了一点。”应泊低头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小碗,拧开盖子,水汽带着冰糖和梨肉的香气扑鼻而来,“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开完会,顺便。”   “顺便?”应泊望着他,“你这叫顺便?望海市谁敢让你顺便出警?”   路从辜把伞丢在墙角,外套搭在椅背上,淡淡看他:“我怕你又不吃药。医生不是说要养肺气吗?喝了。”   应泊张口欲说,又咽回去,乖乖把冰糖雪梨搬到面前。他吹了口气,梨香袅袅升腾上来,浸得他舌尖发软,而后低头喝了一口,唇齿之间泛起温润甜意,梨肉炖得恰到好处。   “不破案了?”他嘴角噙着一丝笑,语气轻松,眼里却仍挂着疲意。   路从辜坐下,把外套搭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眉心,显然也困得不轻。   “这几天支队根本待不住,”他说,“一波一波的记者来采访,说什么‘公众关注’‘社会责任’,还有莫名其妙的人不停举报,说我们不作为、不查案、窝案,甚至有个匿名电话打到局长那儿,说我们包庇‘殉道者’,局长就把我拎过去了。你猜我当时听完是什么心情?”   “脑子炸了。”应泊含着梨块模糊地接。   “炸都不够形容。”路从辜陷进沙发,一手撑着下巴,眼神倦懒,“我现在已经不想早点破案了,我只想……别再死人了。”   空气短暂地静了一拍。应泊搅动着碗中汤汁,看着漂浮其中的一小块冰糖,沉默了一瞬,终于低声开口:   “我最近想了点事。”   路从辜目光移来。   “金葆庭教授是我导师的好友,提过很多立法建议,其中一部分被很多学者抵制。他的刑法立法建议……偏向保守,如果说得激进点,就是维护旧秩序的那类人,但刑法本身就是观点争议很多的一门学科,我个人觉得无可厚非。他参与的那份草案最终被搁置了,但他当时在学术圈里已经惹了不少非议。”   “姚昀那边呢……她判决过一起极具争议的案件,一个租赁合同纠纷,证据偏向强势方,但弱势方……更占据情理,最终裁判结果自然是强势方,也就是公司胜诉,败诉的老人被强行拖出了房屋,不久病死。有传言说……姚昀私下与上诉的公司存在牵连。”   “再加上李文光……”应泊顿了顿,“那个工程举报,他明明第一时间收到,但直接压下来。那个工地后来出事,死了两个。”   他说完,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们都是系统里的人。”路从辜似乎听懂了他的暗示,慢慢道,“而且都有一定的权力背景——也就是说,他们即便做错了事,也没被真正追责。”   言罢,他盯着应泊:“你在想什么?”   应泊手指搭在碗的边沿,目光沉着,没有躲避。   “你是不是怀疑……”路从辜继续开口,“殉道者,是想当义警?审判‘恶人’的义警?”   屋里静了一瞬,连楼上传来的水管嗡响都变得遥远而空洞。   应泊没有回答,眼神分明写着“或许吧”。他不想点头,因为这套逻辑太过粗暴,也太容易被扭曲,但他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解释。   “他挑的人不是随机的,”应泊缓缓地说,“他知道他们犯过错,知道他们怎么避过了制度,也知道他们内心的悔意在哪一刻最脆弱。”   “他不是杀人,更像是是——‘引诱’,引诱人忏悔,像个神父。”   路从辜目光微沉:“所以我们得防他挑下一个。”   两人对视一秒,不约而同地你一言我一语:   “社会地位高。”   “有权力背景。”   “存在道德污点。”   “……但至今未被追责。”   最后一句话落下时,空气中像有什么悄然归位,勾勒出某个模糊却危险的轮廓。应泊轻轻吐出一口气,突然自嘲似地笑了一声:“这些标准——听着越来越像我。”   路从辜抬头,眼神没变,嘴角疑似有些被气歪了:“你觉得这笑话还有新鲜感吗?”   应泊靠在椅子里笑着不说话,半晌才把他的小碗放下。路从辜一边翻着手机一边问:“你今天医院怎么样?复查得还顺利?”   应泊动作一顿,但随即语气平静地答:“正常恢复,医生说情况稳定。”   他没提钙化、没提残留积气、当然更没提那张与陈嘉朗惊人相似的片子。他当然知道把病情说得严重点能让路从辜理所当然地多照顾甚至是疼爱他一点,但他跟绝大多数报喜不报忧的人一样,个人情绪不能左右理性选择。   有了具体的作案对象标准,望海市公安局牵头,与检察院、网安共同组成“‘殉道者’连环诱导自杀案件”专案组,全面启动全市规模内的风险筛查与针对性布控。   市检察院提供了一份长达上百人的资料清单,全部为近五年来被实名举报但最终未被立案或未被追责的各级公职人员,涵盖政府机关、国资单位、政法系统甚至某些高校管理层。名单被按信/访量、争议强度、岗位敏感性分为一级警示、二级监督和重点监控三档。   与此同时,网安迅速架设了“殉道者舆情扩散图谱”系统,动态抓取全网“殉道者”相关关键词扩散轨迹。舆情中出现的高频词、重复IP、结构相似的留言被实时分类标注,交由行为分析算法初筛。一部分技术干警对留言数据做肉眼复审,不定时对特定发言做“社群/交叉调查”。   用应泊的话来说,这种“布道式凶手”绝对忍耐不了默默无闻,他一定会自我暴露。   此外,警方并未全面封锁相关言论,反而利用虚拟账号在各类社交平台上放出诱饵:“你们发现了吗?殉道者很多天没行动了,说不定是在审判第四人。”   类似的言论如同丢入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起无数涟漪。多条账号开始跟帖、评论、模仿,有的试图“猜测”下一个受害人身份,有的试图解读前三人“罪状”逻辑,极个别账号甚至留言:“我愿意成为第五个,跟那孙子正面碰碰。”   所有“高度情绪化、结构自洽、引导式言论”均被标红推送至指挥中心,每六小时一次内部通报。   而在线下,凌晨成为戒备重点时段——三名死者都死于凌晨。刑侦支队调配了四十余组便衣小队,轮流值守于三十余个关键区域——这些区域涵盖可能遭受攻击的目标居所、通勤路径、偏僻地段及地下车库。   每个重点目标所在楼宇布置了隐蔽摄像头,无人机按时段低空巡逻,由操作组在支队后方操控。便衣小组使用分段式守点,不让任何一条通道空窗超过十五分钟。   一切部署周密,雷霆之势,精确如术式。   然而——   仍然出事了。 第131章 度母偈   深夜, 支队里只剩下一半的灯还亮着,天花板的冷白光照着厚重的卷宗和咖啡杯留下的圈印,安静得像是一间解剖室。   路从辜守在办公室,连外套都没脱。屋外风吹窗缝, 一声声像有人在抠玻璃, 叫人听了浑身不舒服。他低头看着一张纸, 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关系线, 从金葆庭、姚昀到李文光,每一笔都像是刀刃, 刻在眼前。   他不用屏幕,不用投影, 只想靠最原始的方式逼迫自己从混乱中找到缝隙——纸面、钢笔、思维和死者之间的微妙逻辑, 就像读书时用草稿纸演算一样。   应泊本来想陪他一起守着, 但被他不讲道理地赶回家了。桌上的座机始终没有响, 这却让路从辜更忐忑了——既希望巡逻的便衣能传回消息“抓到人了”, 又害怕得到的只有新的命案。   屋门轻响一声。   温鸿白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法医实验室的冷气。她解下一次性手套, 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和一张勘查照,递给他:“你要的鞋印分析报告。”   “姚昀现场那半枚鞋印。”她低声补充。   路从辜接过来, 眼神立刻聚焦。   “是男的。”温鸿白坐到他对面, 语气冷静而利落, “体重轻, 偏瘦型,起码比正常人都要轻,身高估计178厘米上下。鞋底是硬质皮面,不是常规市售款,应该是定制鞋。”   “市面不常见?”他抬眼。   “对, 我们比对了公安库里的常规鞋底图谱,没找到完全吻合的型号。这种定制皮鞋通常要几千块起步,有可能是国外品牌,也可能是私人定制。”   “经济条件不差,讲究穿着。”路从辜低声重复,拿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外形。   “这样的人不该轻易出现在现场。”温鸿白皱了皱眉,“可他留下鞋印,说明至少不是全程理性。”   “或者是故意留下。”路从辜冷声说。   温鸿白顿了一下,没反驳,只是点点头:“我安排人从三名死者的交际圈里,筛查符合条件的男性,检索档案、走访单位、查进出记录。配合技侦部门,一起交叉分析。”   “麻烦你了。”路从辜点头。   “我们都在赌这个人还没学会如何在物理世界上彻底‘隐身’。”温鸿白站起身,收好手套,“不过说真的,今天这个……终于算是个方向。”   从第一起案件案发时就逐渐变得沉重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外头,两个轮班民警交接完回到办公室,一人打开热水壶,另一人翻开了登记日志,轻松地说:“今晚总算不是白蹲。”   另一人点了根烟,笑着调侃:“搞不好真能蹲到这个狗日的殉道者呢。”   然而,刚说完,坐角落的接线民警的座机“叮铃铃”一声响起,声音像是扯断了空气里的最后一根弦。民警本能地接起:“刑侦支队,请讲。”   “……”   电话另一端安静得过分,听筒里只有低频的电流声。   “你好?”民警又问一遍。这时他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通知技术员定位来电IP。   对方还是没有回话。   “请你讲话,这是报警电话。”   依然无声。   但技术员动作很快:“定位到了,对方用的是虚拟号段,但我们拦了IP源头。位置在湾河南区,云霁公寓。”   民警点点头,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们立刻让附近的派出所过去。”   大约五分钟后,支队内报案系统的警情汇总通道刷出一条红字: “湾河南区云霁公寓1004室发现女性死者,死亡时间约凌晨1点后,身旁呕吐物大片,死者面容安详,手握信件,落款殉道者。”   重重布控下,第四名死者还是出现了。   支队里瞬间炸锅。民警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通知路从辜,站在办公室门口时,话都说不清了:“路路路——”   “怎么了?”路从辜直接打断他。民警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都打着颤:“路队!又死人了!”   温鸿白动作利落地起身:“我带法医小组去现场。”   “调全程监控,调死者前后三小时轨迹!”路从辜一边吩咐,一边冲出门。   屋里那张纸还在桌面,被门外的风一刮,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仿佛是嘲讽先前所做的无用功。   凌晨三点半,车刚驶入云霁公寓的停车区,应泊就被一股呛人的气味击中了嗅觉。   他下车时步伐略显踉跄,脸色苍白,鼻翼微张地呼了两口气。楼道里残留着浓烈的酒精、腐败呕吐物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像一层湿漉漉的霉布贴在脸上。他捂住口鼻,一步步踏进10楼,直到看到站在现场门口、面色铁青的路从辜。   “你怎么来了?”路从辜眼神一扫,话语虽冷,却掩不住那一丝焦急,“不是让你回去休息?”   “我没事。”应泊喘了口气,望着打开的门缝,“第四个?”   “嗯。”   两人之间短暂沉默,然后应泊拿起口罩,将鼻梁压紧,踏进门。   屋内灯光冰冷,闪着荧荧绿光的工作灯映得尸体旁的呕吐物一副惨白的颜色。技术人员正在卧室地板旁拍照、采样,有人蹲着记录,有人提着鞋套轻轻绕开大片污物。   死者的尸体平躺在床侧,脸侧偏向床脚方向,口鼻边有干涸的残渍,面容却格外平静。   像是死前做了某种“选择”。   “路队,应检,死者的身份信息调查出来了。”方彗快步走来,向两人汇报,“死者名叫程颐,女,37岁。之前是望海电视台的一线调查记者,几年前因为私自报道某企业违法雇佣童工的黑幕,和台里高层产生冲突,被迅速开除。”   她叹了一声,不免惋惜地接着说:“后来一直找不到正式工作,也许有被‘封杀’的缘故。她做过校对、代写文案、给公众号写口播文案,但收入极低。她的房子是租的,这个月的房租还拖欠着。”   应泊微微点头,站在客厅与卧室之间,没有靠近尸体,但却把房间内一切都尽收眼底。   “有没有外来痕迹?”   “目前初步勘查没有明显的外来破坏迹象。”方彗顿了顿,“门窗无撬动,门锁完好,防盗链未断,指纹集中在死者本人。”   “卧室地上大量呕吐物,床头发现一只空酒瓶和一只药瓶,酒是工业酒精兑水的白酒,药瓶上标签是‘帕罗西汀’,抗抑郁药,五十片装,空了。”   “这药要吃多久才能见效?”路从辜突然问。   温鸿白刚从卧室出来,脱下手套答道:“三天开始有反应,一周起效,一个月才稳定。她吃掉的是整瓶,应该是一种自杀方式。”   “和酒一起灌下去的。”应泊喃喃道。   路从辜眼神一紧:“毒性?”   温鸿白点点头:“这两种一起服用,会加重抑郁性呼吸抑制,属于致命组合。她应该是凌晨十二点左右服药的。床单边缘有攥痕——死前有一段挣扎期,但最终没反抗,也没起身求救。”   “窗帘拉得很严。”方彗在旁边说,“她是有准备的。”   “信呢?”应泊又开始四处寻找。技侦人员连忙把那封信呈递上来,应泊打开信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   “她走得很安详,算是种解脱吧。”开头照例是这般轻飘飘的语气,“当然,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只不过帮她抚平了眉头罢了。”   后文则又开始讲他的故事:“特洛伊的卡珊德拉公主能预言灾难,但因被阿波罗诅咒,无人相信她。城破那日,她抢过传令官的喇叭向全城大喊:‘木马里藏着死神!’民众却大笑:‘看啊,疯公主连喇叭都偷!’”   最后一行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当真相需要偷喇叭才能出声,偷喇叭的人便成了疯子。”   落款三个字:殉道者。   应泊脸色沉得发青,半晌没动。   方彗摇头:“奇怪的是,这个死者不在我们的一级警示名单里,也不在重点监控。可能因为她不是在‘权力端’,也没有什么……道德瑕疵,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说明什么?”路从辜看他。   应泊缓缓抬头,眼底浮出一种深不可测的阴影。   “我们的侦查方向错了。”他闭上眼,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懊恼和怒意,“殉道者根本没想做个义警,我们都被他骗了。”   技术人员调出了死者的手机内容,解锁后发现主页面停在某个新闻客户端。屏幕上排着密密麻麻的标题,诸如“非法矿业污染地下水十年无人问责”“独生子女工亡企业只赔三万引众怒”“女教师维权六年反被精神病诊断”等刺眼字眼,无一不是与程颐曾经关注、报道过的议题相关。手指一滑便能看到她收藏的资料库,分类清晰,内容广博,却全数停留在三年前。   而退出客户端界面后,技术人员才发现手机正在自动播放音乐,出于好奇,他们点开音乐软件,却意外地发现整个APP里只有一首歌:绿度母心咒。   曲目列表只有这一首,重复播放的次数在播放历史中赫然显示“1329次”。   这时应泊脸色微变,眼神极快地扫向屏幕,又移开。   “死者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房东打来的。”技术人员又接着补充。路从辜当即让人联系房东,十分钟后电话接通。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语气中透着还未消退的睡意:“她啊……一直都这样,搬来半年了,从没跟我多说过话。房租快到期才转一次,每次都拖到最后一天,这次我等了快两周,才想着打电话问问,结果她居然……”   “她有没有朋友?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看出来,也没听见吵架什么的。她房子里平时也挺安静,邻里都说她基本不出门。”   “有人拜访她吗?”   “这倒是有一个。”房东迟疑了一下,“她对门最近搬来一个男的,长得……很俊,三十岁左右吧,戴眼镜,说话挺温和的,还跟我打过招呼。他看上去穿得挺讲究,像白领,不像住咱这种老楼的。”   “叫什么?”   “他没说,我也没问……他房门关得挺严,也从没听见他带人回来。”   应泊面色一点点沉下来,盯着面前那个空旷的客厅出神。   技术人员继续在现场勘查。就在这时,一名穿着防护服的民警从玄关处走进来,将一个证物袋递了过来:“玄关左侧墙角地砖缝里发现的烟蒂一枚,有口唾痕迹,送去化验了。”   烟蒂的颜色是浅蓝灰,烫银字体略有剥落。路从辜只是瞥了一眼,便安排技术人员继续勘查,应泊没看清,目光迟疑了一下,多留意了一眼。   看清那枚烟蒂的瞬间,他脸色陡然煞白。路从辜正指挥着邻里走访分组,并未察觉身旁应泊的变化。   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与廉价白酒的挥发味,窗外初光未至,一切都还在夜色中坠落。应泊没有说话,只悄悄往走廊另一头走了几步,仿佛那里空气能更清新些些。他靠着墙,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冷汗湿了衬衣后背。   如果他没看错,那烟蒂所属的品牌,是陈嘉朗最常抽的那一款。这牌子不是市场主流,价格高,据说口感发甜。应泊曾在陈嘉朗的怂恿下试着抽过一根,直咳嗽得不行,陈嘉朗却说它尝起来甜甜的,是他唯一能接受的。   而现在,它出现在了第四个死者家中。   至于那首《绿度母心咒》,应泊也记得,旋律长、节奏缓,歌词只有一句“嗡大咧度大咧度咧斯瓦哈”,是陈嘉朗常听的,尤其在熬夜时、压力大时。甚至那次应酬喝到胃出血窝在应泊怀里时,陈嘉朗也是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首,低声说“听这个,能帮我撑过去。”   应泊忽然有了一种顿悟感。立法专家、司法人员、行政干部,现在又多了个记者——好像有什么,像是蛛网一般,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他想起一场讲座,是研究生那年他和陈嘉朗一起去旁听的。主讲教授高声讲述当代社会三大显性权力的结构与动态: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接着又谈到新兴的“平台化社会”,说媒体权力和网络权力正在逐渐脱离原有系统,成为新的“第四权”“第五权”。   “这些权力同样没有天生善恶,它们甚至没有意识。”讲到高潮处,那位教授笑了笑,“所以各位记住一句话——法学就是神学,都可能是最缺少批判精神的学问。”   他想起来了。   那场讲座上,主讲教授说完这句话后,一旁的陈嘉朗若有所思,附耳对他说: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第132章 证量   那枚烟蒂静静地躺在证物袋里, 微微焦黑的尾端像一只燃尽的眼睛,死死盯着应泊的心脏。   它躺得太明显了,应泊这下子明白了,不是无意遗落, 而是刻意摆放。玄关边的砖缝不是藏匿烟蒂的地方, 更像是一个古怪的展台, 任它在灯光下暴露、昭示、讥笑。它像是一把钥匙, 又像是一根针,死死扎进应泊肺部那片还没长好的瘢痕。他胸口剧烈一缩, 肺部剧痛随之涌上来,一瞬间连咳都咳不出来, 只能张着口, 空气仿佛被刮成碎冰, 一片片割过气道。   它完全是一个故意留下的线索, 明晃晃地丢在那里, 像是嘲讽警方的愚蠢,又像是好心提点应泊该如何思考。应泊的双眼重新摸回那片发现烟蒂的玄关地砖, 几乎能看到那个被高定西装包裹的、形销骨立的影子站在那里,轻巧地向他招招手, 笑着说:   “是我啊。”   应泊死死撑住走廊边的立柱, 整个人几乎弯了下来。   他试图稳住呼吸, 试图告诉自己这可能是误会, 是偶然,是凶手用这种高档香烟伪造证据,或是程颐曾经与人共处一室,那人碰巧也抽这烟……可每一种可能性在脑中一冒出来,立刻就崩塌得四分五裂。他拼命构筑的每一道解释, 如纸搭的桥,一触即碎。   陈嘉朗听绿度母心咒,抽这款烟,爱讲讽刺的古怪故事,知道每一起案件的法理漏洞,并有能力去筛选、布置、施压甚至消失。他注销了律师证、切断了所有社交,失联近两个月。   从程颐的生前履历、她的信念与困境、到死亡方式的“安详”、房东提供的邻居特征……一切都指向一个人。   应泊抬手抹了把额头,冰冷。脸颊湿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迅速滑出手机,调出联系人“陈嘉朗”,点下通话键,等着那一声能救他于癫狂的“嘟——”   没有。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第二次,第三次……他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得到的却只有同一个残忍的结果。他退出来,又点开短信,疯狂地输入一条又一条文字:   “嘉朗,你在哪?”   “接电话。”   “你是不是疯了?”   “你是不是做了这些事?”   “回答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要连我也瞒着?”   “嘉朗……”   一个接一个发出去,像是扔石子进深海,连回音都没有。   应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蹲下来,什么时候手机滑落在脚边,什么时候视线变得模糊。他只知道自己胸口像塞了一团铁屑,翻滚着,刮着,一点点把他撑裂。他捡起手机,手抖得厉害,眼泪已经模糊了屏幕上的字。   他喘得像破了洞的风箱,周围民警还在忙碌,技术人员进进出出,有人喊着找检测报告,有人搬出案箱,有人调监控。他一个人躲在玄关外那点被灯光遗漏的阴影里,像一块不能动弹的破石头。   他曾无数次嘲笑别人对陈嘉朗的偏见,曾在所有人面前为他辩护、袒护、劝解。他以为陈嘉朗只是走不出过往,不愿妥协,但他从未想过——他从不敢想。   倘若一切是真的,他将不得不站在“神祇”面前,对抗那个自己亲手塑造过的灵魂。   这比死还难。   他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头靠着瓷砖,脑壳一阵阵地炸着疼,像有什么巨大的声音正从耳膜深处轰击着他的意识。   路从辜的声音隔着一层空气传来,模模糊糊的:“通知物业,确认对门住户身份……没有回应?……准备破门。”   “把人安排好,带上防护,准备录像。”他冷静地交代,声音清晰坚定,却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寒意,“确认一下电梯监控和楼道调阅时间。”   应泊的目光落在对面那道门上,那是程颐对门的门,深棕色,老式防盗锁,门缝里隐约能看到落灰的刮痕。他缓缓站起,脚步虚浮,像被无形的钩子牵着往那扇门走去。他不确定自己想看什么,是想再确认一次——确认他所想是否真的是他不愿相信的那个人,还是他只是在寻找某种……仅存的侥幸。   路从辜转头看到他:“你怎么……”   应泊没吭声,只是用指节抵住太阳穴,强撑着往前靠了几步。身后的民警已经准备好撞门器,一声简短的“确认”之后,铁制重物猛然撞上门锁,“砰”的一声沉闷响动,木板震颤,门栓咔哒一声崩断,门应声而开。   对门的屋子不大,格局方正,是老小区最常见的一室一厅,墙纸发旧,踢脚线边沿有些翘起,空气里飘着一丝混合着消毒水与旧木板的气味。卧室没有被分隔,床、衣柜、书桌一体连排,墙角有积灰,显然并非长住之地。生活痕迹寥寥,连垃圾桶里也干净得不近人情。   应泊在众人身后走进门,一眼就注意到了客厅角落那台不合时宜的空气加湿器。它通体银白,简洁高效,设计线条锋利,与周遭陈设格格不入。便宜的折叠椅、旧款老电视、墙上的破钟,仿佛都围绕着这台加湿器失语地沉默着,烘托出某种刻意的轻奢——像是一种日常被剥夺后的反叛,也像某种残余的执念。   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指腹轻轻划过那台机器的出风口。加湿器的品牌他熟得不能再熟,是他当时主动推荐给陈嘉朗的。那时候,陈嘉朗刚刚开始接受治疗,肺部功能下降,空气干燥会导致频繁咳血,医生说需要改善环境。   他记得和路从辜一起陪陈嘉朗复查时听到的那句“应泊你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吗”,记得在观察室外目睹两个人并肩相谈甚欢,路从辜向陈嘉朗聊起被自己偷吃病号餐的事,那时他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回到正轨。   那天,送陈嘉朗回靖和的路上天阴得厉害,他坐在驾驶位上,拿着手机给陈嘉朗看那个型号的链接,语气半带责备地说,“你不能总拿命赌事。”   而现在,这台机器干干净净地立在这里,遥控器摆放整齐,灰尘薄薄的一层,像是刚刚有人离开,又像是许久没人回来。   应泊直起身时,整个人晃了一下,视野里的人群模糊成一团暗影,来来往往,技术人员、支队长和大队长、民警、网安、摄影,熟悉的同事和陌生的巡逻小队,他们都在说话、在忙碌,但声音像被水堵住的耳膜,传不清也进不来。   他的指尖开始发凉。   这不再是某种怀疑,而是一种近乎命定的确认。他不用再猜测、不用再求证、不用再比对指纹、鞋印、唾液DNA或者香烟品牌。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那个留下绿度母心咒的人,那个抽着烟嘲讽自己“多管闲事”的人,那个曾经对“正义”两个字半信半疑、对规则不屑一顾却还要靠规则吃饭、却最终决绝地从系统边缘跃出的——   是陈嘉朗。   “殉道者”不是复仇者,不是疯子,也不是亡命之徒。他有审美,有逻辑,有节制,有深思熟虑的标准。他不杀无趣的普通人,只挑“系统中被掩盖的伤口”,用死者的故事作为教条、以舆论为讲坛、以死亡为宣判。他建立的不是血案,而是一套完整的布道方式。   哄金葆庭喝下过敏药物,要姚昀跳下高楼,劝李文光关门烧炭,看着程颐往嘴里塞药片,又因为中毒不停呕吐时,他在想什么呢?   而他此刻最想传达的那个人,显然不是舆论、也不是警方,而是——   应泊。   应泊站在那台加湿器前,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人群穿梭,看着一张张脸浮现又远去,只觉得大脑一阵阵地发空,像是风穿过废墟,带着呜咽声在骨壳里回旋。   如果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重复,那大概就是那句话:   “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它的殉道者。”   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证物袋在灯下泛着冷光,所有人都还在忙碌地清点、记录、布置后续搜查,他却悄悄转身,从空荡荡的屋子里走了出去。像是一个错走进他人梦境的人,终究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舞台。   下楼时,楼道狭窄,水泥墙壁泛着潮湿的灰,霉味混着老式电灯的焦糊味。他脚步虚浮,扶着扶手一阶一阶地走,像是在攀爬一口幽深的井。手边的木质楼梯扶手有些松动,靠上去会发出“吱呀”轻响,这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像破损的齿轮在他胸腔里咬合。   楼外,街灯下积水泛着模糊倒影,夜色粘稠如墨。他站在那儿,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走。   路从辜是第一个察觉他不对劲的人。   “应泊!”他从屋里冲出来,在楼道拐角一眼看到那个几乎快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脸色陡变,快步追下去,“你去哪?你脸色怎么那么差?——应泊!”   应泊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下,像终于撑到尽头。他扶着栏杆,气息混乱,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他缓缓转过身,眼神飘忽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看着路从辜,嘴唇动了动。   “第五个……”他声音哑得几不可闻,“第五个被害人……应该是网红。”   路从辜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应泊已像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最后的断句:   “重点排查本地IP的……互联网意见领袖。”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撑着墙才能站住。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只被洞穿的风筝,线断了,风也没了,就那样浮在雨后的空气里,缓慢地、沉重地下坠。   “为什么?”路从辜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你想到什么了?” 第133章 五浊恶世   应泊闭了闭眼, 呼吸短促。半晌,他只说了五个字:“马上去查——快。”   “证据呢?应泊,你至少要给我个方向。”   “去查。”他喉咙沙哑,眼神却坚决,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再晚就来不及了。”   四周安静下来, 只有空调外机的冷凝水从楼上滑落, 发出断断续续的滴答声。路从辜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他知道应泊向来不会毫无根据地推理,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他越只说有把握的话。   “好。”他低低地开口, “我安排人查, 你回家休息吧。”   应泊没有点头, 只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像是松了口气, 又像是挣扎着压下某种巨大的痛感。他脸上的苍白已经几乎透出青意。路从辜咬咬牙,转身去安排布控, 他回头看应泊时,应泊已经靠着墙闭上眼。   但应泊并没有回家。   他把车开进一处富人区, 那里是陈嘉朗倾尽所有买的房子, 装修考究, 安保森严。陈嘉朗给了他一把钥匙, 欢迎他随时进出。   门开的一瞬,冷气扑面而来。   房子大而空,地板泛着朦胧的光,像一块粗糙的镜面。客厅落了一层灰,桌上的绿植早已枯黄, 花瓶里没有水,书架上厚重的法典还在原位。应泊径直走进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整个人像一摊无声洇开的水。他什么都没开,房间靠落地窗的光隐约洒下来,将沙发与他脸上的影子割裂成两层。   他靠着沙发背,盯着吊灯上的水晶球出神。胸口的疼越发严重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千百根细针刺进肺腔,他手指轻轻颤抖,摸索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急救药,手几乎抖得握不住瓶盖,最终还是猛地倾斜瓶身,几粒药滚落进掌心。   他含住药片,仰头吞下,动作机械,像一具过度磨损的机器。   屋内静得可怕。   他忽然发现这个屋子和他现在的状态一样,装饰得很好,却空空荡荡;哪里都秩序井然,却透着根深蒂固的绝望。他能想象陈嘉朗坐在这沙发上,安静地听着咒,抽着他最呛人的烟,看着这个牢笼像无形的漩涡吞噬一切。他曾想拉他一把,可他没做到。   而现在,他自己也在往下坠。   他终于低头看自己的手,骨节突兀,肤色苍白,他从来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陈嘉朗的界线,正在一点点模糊。   他合了眼,长出一口气。冷汗湿透了背心,指尖像触电一般地麻木,他靠在沙发深处,有如一张随时会裂开的弓。再走近一点,他就会触到那个名字——陈嘉朗。   但再走近一点,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   应泊坐在路从辜办公室角落,桌上纸杯里的茶早已凉透。他面前摊开五份人物档案,密密麻麻的数据犹如五张通向死局的地图。他逐页翻过,直到第五份资料里的某一行字像钩子一样,把他猛地扯住。   “小淼律师,本名冯淼。”他低声念出来,声音沙哑。   民警见状立刻凑近些补充:“他前几年在网络上很火,靠揭露一家有毒排污的企业起家,确实有过实绩。但现在明显在走偏风,最近的直播全在谈‘制度打压’‘黑箱司法’之类的内容,不光炒殉道者,还故意引导舆论对司法不信任。观众数不少,弹幕大多都是情绪性跟风言论。”   “靖和律师事务所的人?”应泊没抬头,继续盯着档案,“还没脱关系?”   “在编资料显示他是独立律师,但查不到具体签署终止的时间,估计只是注销了公开身份,私底下还保持联系。”民警一边说一边把一张照片递过来,是冯淼直播时的截图,背景是一面印有“法治为本”的布帘,他身材及其肥胖,正一边咬能量棒一边挥舞手臂,情绪亢奋得像是要从镜头里扑出来。   应泊点点头,摸出手机,在一个常用的法律咨询App中输入“冯淼”——界面跳出的律师信息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他仍挂靠在“靖和”名下,业务领域赫然写着“社会公益、刑事辩护”。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眼神冷静如水。   “继续监控。”他对民警说,“把他列成A类,不要轻举妄动。”   民警一愣:“应检,确定吗?我们现在只是在推演阶段,冯淼……还没有明确的异常迹象。”   应泊合上档案,嗓子发紧,但声音依旧平稳:“按我说的做,有问题我担着。”   路从辜也向民警使了个眼神:“按他说的做。”   接下来的几天,冯淼成了警方眼下最紧绷的一根弦。路从辜亲自带着人轮班蹲守,安排便衣混入他所住小区的保洁与快递员之中,隐形摄像头安装在单元门外和对门窗台,每一个出入的人都在监控中。他们没有轻举妄动,哪怕他在直播中反复提及“殉道者”,甚至在一次节目中煞有其事地说:“如果我哪天出事了,别以为我是自杀,那可都是被逼的。”   “这人是疯了吧?”有年轻便衣咕哝,“这都明显蹭‘殉道者’热度,还怕死得不够快?”   路从辜皱眉盯着画面:“他不是疯,他比谁都聪明,他把自己当成了演员,演得越浮夸,喝彩声越大。”   直播间内的冯淼看起来完全没有被监控的自觉。镜头前他高举饮料瓶,一边激昂朗诵听众来信,一边嚼着能量棒,嘴角全是糖霜。他说话节奏极快,有时会突然大笑,有时又突然沉默两秒,用低哑的嗓音讲一些所谓“制度牺牲品”的故事。   “从前有个记者,曝光了某地强拆案,然后被开除、被封杀、被网暴,最后谁还记得她的名字?”   “有个教授,研究了一辈子公法,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没留下,提都不让提。你以为这些故事不存在?你只是不想听。”   镜头对着他,他眼里亮得吓人。他像一只扑火的蛾子,越说越兴奋,气息都在乱跳。   应泊坐在沙发上看回放,安静得像一座雕塑。他双眼盯着屏幕,光线在他面颊投下锐利的影子,胸口的绷带隐隐作痛,但他没动。他在等那一点——那唯一可能出现的破绽,那一点能把“殉道者”从暗处拖出来的火星。   冯淼看似高调,但行动规律极强,固定时间买外卖,极少社交。除了直播,他几乎不离开住所。   当晚直播开场时,冯淼如同提前吸入了满肺的兴奋剂,整个人神采飞扬。他身后那块帘子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前排摄像角度也明显调整过,补光灯把他脸上的油光映得耀眼。   “朋友们、亲爱的粉丝们!”他挥舞着手中饮料瓶,语调高亢,“今天我冯淼,人生里程碑时刻——刚刚签了个百万级大单,一位前辈亲自牵线,客户家属强烈指定要我,说我是‘最敢说话的律师’,要把整个案子交给我来打!”   他说话时满脸涨红,话音未落便灌下一大口饮料,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吐字,一边咀嚼一边挥手,满是胜利者姿态。   “我告诉你们啊,现在很多当年被欺负、被打压、被压下去的案子,都有人找我来翻。我就是老百姓的嗓子眼儿,是他们没地儿喊冤时的最后一张嘴!”   而后他话锋陡转,点名评论一桩近期的社会热点案件,一位年轻女性在实习期间遭遇职场性骚扰后自杀,引发巨大舆情。他却在直播中肆意点评道:“一个孩子被摸几下就跳楼,我说她是不是有点太脆弱了?你说她要是这么经不起风雨,那怎么进社会啊?”   这句话像是当众在地雷上跳舞。   弹幕瞬间炸裂,许多原本惯于跟风鼓噪的用户也怒不可遏,“恶心!”“你有什么资格谈受害者?”“拿人血馒头博热度?”评论像洪水一样涌入,不到五分钟就有人开始截图举报。   冯淼显然也意识到苗头不对,讪讪咧嘴笑了几声:“好了好了,别玻璃心了,网络不是温室,法律不是安慰剂……”   然后,他没再继续下去,草草结尾,直播突然切断,页面黑屏,断得干净利索。   但事情没有结束。   第二天一早,“冯淼直播攻击受害者”便挂上了热搜,关键词“人血馒头”“法律博主翻车”“殉道者热度蹭疯了”轮番霸榜。他所有相关平台账号被网友接连扒出,微博、短视频平台、音频节目,无一幸免。评论区漫骂如潮,平台最终采取紧急措施,封禁了他所有账号,相关内容也被限流、下架。   虽然事件不在专案组意料之外,但舆情发酵之快,让他们不得不怀疑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整整三天,冯淼未出现在任何平台,平台后台记录也无任何活跃痕迹。他没有澄清、没有辩解、没有转战其他阵地,也没有开启新的账号。甚至连那个以往每日准时点亮的出租屋直播灯,也始终未再亮起。   警方继续进行外围监控,为了确保他人身安全,还安排了每日上门查访。他们看到的冯淼,比直播中判若两人——   眼圈发青,胡茬浓密,体型似乎迅速消瘦了几分。每次开门都满脸警惕,连招呼都不打,警察问一句,他答一句,既不合作也不反抗,像个正在硬撑的木偶。   “那个……家里没什么异常吧?”民警向内窥视着,“这几天注意点,少说两句有的没的。”   冯淼愣愣地应了一声,随后关上了门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会放弃互联网这碗饭时,直播弹窗又一次悄然弹出,没有预热,没有预告,像从沉默的墓地中浮现出来。   冯淼坐在镜头前,身形明显消瘦了不少。以往油亮的头发如今乱蓬蓬地垂在额前,他脸色蜡白,双眼浮肿,嘴角干裂,对着镜头强撑着笑了笑,声音却沙哑至极:“……朋友们,大家好,好久不见。”   他慢慢把饮料瓶推到一边,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今天想说几句……道歉吧。”   他顿了顿,又苦笑,“也算是反思。之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是我自己有问题,理解不到位,说话冲动,真的对不起那些被冒犯到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弹幕,可弹幕里此时涌入的只有赶来谩骂的观众。这些言论似乎对冯淼的情绪状态产生了影响,他呼吸变得急促,脸也慢慢涨红。他伸手想去摸什么,很快摸来一瓶饮料,几口灌了下去。   弹幕还在刷屏:“听说你妈就是被你气死的,真的假的?”   “上次带货害得别人一家食物中毒,睡得着吗?”   屏幕中的冯淼已经大汗淋漓,他忽然起身,面朝镜头深深鞠了一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画面。下一帧是空荡荡的直播背景,沙发、帘子、桌面上的物件静止无声,直播依旧在继续播放一张空景。   等到他再回来时,神色比方才好了许多。他凑近电脑屏幕,仿佛在读一条留言,随后扯了扯嘴角回应道:“……我今天晚上吃的牛腩饭。”   这话有些没来由,谁会在这时候提及自己吃什么呢?正在直播前值守的路从辜觉得奇怪,他坐直身子,目光锁死在滚动的弹幕上。   “等等——他在回什么?”   路从辜皱紧眉头,翻动前面的弹幕,反复确认:直播弹幕中没有任何一条留言问过他吃什么。   “快,抓包直播数据!”他冲技术员吼了一声,“这是录像!流媒体不是实时传的,他现在有危险!”   而后他当机立断,向布控小队下令,“目标直播源疑似提前预录,立即破门!一队从正门,二队绕后窗!”   警灯闪烁之间,小区外的黑夜像被一层层剥开。楼下,便衣队员悄无声息地破门而入,室内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冯淼倒在沙发前,脸侧紧贴地面,口唇发白,鼻息极浅,整个人像一张被抽干的肥腻的人皮。   还好,他还活着。 第134章 召唤   冯淼脸朝下倒在沙发前, 皮肤浮肿惨白,一滩呕吐物与饮料残渍铺满他身下。他的眼睑半垂,嘴角沾着糖霜,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油脂, 死气沉沉地粘在地面上。   应泊在现场时没说话, 只略扫了一眼便退到屋外。医生很快到场抢救, 但不出意料地陷入难题——他太胖了, 真的太胖了。   “一个人起码二百五往上,这样趴着我们根本翻不了身。”急救医生皱眉看着护士, “来四个护士,一个人抬头部, 一个抬下肢——小心脑压。”   他们试图用担架转移, 但冯淼的体重压得合金杆吱呀作响。两个男护士架了十分钟才勉强将他挪出房间, 应泊转过身, 不再看。   “他本身就有高血压, ”医生边走边对应泊和路从辜解释,“你们说他激动之后倒地昏迷, 我不惊讶。他这种体型,稍微一情绪上来, 大脑血管说爆就爆。”   “高血压性脑出血?”   “初步是这个方向, 急诊CT出来再看是否合并蛛网膜下腔出血。”   路从辜追问一句:“还救得回来吗?”   医生沉默片刻, 犹豫地说:“心脏还没完全停跳, 但也就一口气吊着。”   冯淼的面部罩着氧气面罩,嘴角两侧都是口水泡。推进电梯前,他胸口忽然一震,喷出一股浑浊的呕吐物,喷了护士一腿。空气里瞬间弥漫起蛋白质腐败的臭酸味。   路从辜眉头一皱:“先送进ICU, 别让他死在我们眼前。”   冯淼被推进电梯,现场气氛才终于松了一点。   “我跟去看看。”他转头看向应泊,“你先回去吧,肖恩已经到现场了。”   “我跟你一起。”   “……回头你又不舒服了。”   应泊笑了笑:“比他精神。”   他们并肩下楼,踏进警车时,救护车传来一阵嘈杂,车顶的警示灯亮了起来,有护士喊着“血压又飙上去了”。   公寓这边,肖恩一脸郁闷地看着屋内忙碌的众人,双手叉腰:“还是啥都没找出来。”   房间已被清场,技术组从里到外都扫了一遍,除了床底的一堆空纸盒和满地的塑料瓶盖,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皮屑、指纹。   “这人宅得太彻底了,”技术员擦汗,“你要说他一年没出门我都信。”   肖恩不耐烦地摆手:“电脑搞定了吗?”   “搞完了,”另一个技术员扛着硬盘盒进来,“文件不多,挺干净,浏览器历史基本清空。就是……”   “就是什么?”   他犹豫地笑了一声:“收藏夹里有点小黄片。”   “嗨。”肖恩不屑一顾,“这不是废话?你指望他收藏党章啊。”   “我们没打算上报,但几个视频的标题挺猎奇的,什么《人妻搜查官的堕落》……”   “打住。”肖恩毫不留情,“别说了,吃饭都倒胃口。”   技术员嬉笑着正准备关机,忽然瞥见OBS图标一闪。   “哎等会。”   “干嘛?”   他迅速拉出程序日志,“有OBS插件记录。”   “这不是直播用的吗?”   “是的,但……这个插件是提前安装的,不是系统默认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的直播画面是被人动过的。插件能提前设定画面切换规则,比如……事先录好的素材、预设的黑屏、延迟传输。”   肖恩不是学计算机的,听得半懂不懂,但他又不想表现出自己不懂,只好故作深沉地装作思考。技术员继续解释:“……我们可以断定,这台机子直播时切换了片源。也就是说,直播间看到的‘冯淼’行为画面——可能不是当时现场直播。”   联想到也许路从辜发现直播片源被换时,冯淼已经昏过去了,肖恩无奈地摊手:“所以我们连他倒地那一下都没真看着。”   *   医院走廊的灯依然叫人看了就发冷,午夜的风透过开着的窗吹进来,有些凉。两人并排坐在急诊外的长椅上,沉默许久。   冯淼的抢救已基本稳定,医生说他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暂时还不会醒。走廊里只剩护士低声交谈和机器的“滴滴”声。应泊低头看着地板,手指不自觉地揉着手心的伤口。路从辜则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眼神却没离开应泊。   “这案子……看着太像是意外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对空气讲话,“一个靠舆论吃饭的人,被舆论反噬。”   应泊没应声,仿佛陷入深思。   “你觉得,”路从辜缓缓转过头看他,“如果我们没盯着冯淼,会怎么样?”   “他可能就死了。”应泊语气很轻,却异常肯定。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下一个?”路从辜声音顿了顿,像是不经意地问,“你那天突然说‘是网红’,甚至直接点名了冯淼,还特意让我们重点监控……为什么是他?”   应泊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眸色深得看不清。他沉默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因为他的曝光度高、争议也大、行为夸张,容易出事。”   “不可能。”路从辜盯着他,“我不信你是靠‘曝光度高’这种模糊标准做判断的。你一向比这更精准。”   应泊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笑得发苦:“破案嘛,哪有百分百精准,全靠直觉,何况我也不是学刑侦的。”   “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路从辜紧盯他,慢慢逼近,“那天在程颐家里,你很奇怪。”   应泊没吭声,指节攥得发白。   “是不是……”路从辜顿了顿,语气低得近乎耳语,“你想到了某个人?”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应泊垂下眼帘,语调平静得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我不是神,也没有预知能力。”   “可你一直都在赌。”路从辜咬着牙道,“你在赌那个人的作案逻辑、他的习惯、他的底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谁了?”   “你在怀疑谁?”应泊选择把问题抛回去,给自己一点缓冲的事件。   路从辜没说话。他其实早有不安,从技术手段到专业领域,从烟蒂到绿度母,从高档定制皮鞋到消瘦的眼镜男子,最后又是靖和律师事务所……他不是没想过那个名字,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去证实。   不太可能吧,路从辜这么想,也许只是相似,这个城市上千万人,想找出相似的两人太简单了。   “你要是有目标,就别逼我开口了。”应泊低声道。   “为什么不说出来?”路从辜声音发紧。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突兀响起。路从辜极轻地叹了一声,接起电话。   对面是技侦组,语速平稳却藏着一丝不确定:“冯淼的房间我们搜遍了,所有隐匿空间,包括他床底、抽屉夹层、电表盒、马桶水箱……连沙发坐垫都撬开看过了。”   “结果呢?”   “没有那封‘殉道者’的信。”   那头沉默了一拍,像是等他反应。   “确定。”对方补了一句,“真的没有。就连一张可疑的废纸都没有。”   路从辜没出声,只缓慢地嗯了一声,便挂断电话。他收起手机,脸上并无明显变化,但肩膀却微不可察地一沉。   应泊看着他:“没有?”   “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前三起案件,哪怕作案手法干净到变态,都留下了那封署名“殉道者”的信;字迹整齐,穿插哲学隐喻和辛辣批判的短文,可冯淼这里没有。   “是凶手来不及?”路从辜说,“还是他根本不是计划内的受害者?”   “……或者,”应泊喃喃,“是我们不再值得收到他的信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气氛更沉了几分。   路从辜还想继续问下去,应泊却忽然站起身,低声道:“我去买点水。”   没等回应,他已快步走向走廊尽头,明明只是顺口一句,却像是逃离。他不愿再站在那种目光底下,不愿被人一寸一寸地剖开。他知道路从辜看得太清了——而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他穿过电梯,走下楼梯,不知为何不愿等电梯那短暂的封闭时间。医院停车场空荡荡,灯光昏黄,他快步走到车前,钥匙刚一解锁,就觉察到什么不对。   挡风玻璃和雨刷器上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他绕到车前,引擎盖正中央,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透明雾化瓶。瓶身有些水汽,刚被从某人温热的掌心里放下来不久。   瓶内装着几块不规则的小石头,看起来干瘪、粗糙、颜色发灰。他微微皱眉,拿起瓶子,用袖子擦了擦外壁,拇指摩挲着瓶口的凹槽。   他掏出手机,调出识图工具对准瓶中异物,几秒钟后结果弹出:   乳香,用途:宗教仪式,象征净化、驱邪、献祭与敬神,多用于教堂。   他怔了半秒,神情没有动,但眼神却逐渐收紧。   不是恶作剧,不是巧合。这是某种暗语——不是说给众人听的,是说给他听的。   一种警告?提示?或者邀请?   他站直身子,四下望了一圈。停车场空空荡荡,除了他连个鬼影都没有。他迅速扫过车顶、车底、轮胎边缘,没有发现可疑的装置。他抬眼望向医院那幢灯火通明的大楼,望向对面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模糊的人影,谁在看?谁刚离开?   他忽然意识到,这瓶乳香——是“殉道者”的语法,是他曾认识的那个人会用的语言。雾化瓶,什么人需要用雾化瓶?思来想去只有肺病患者。   他缓缓低头,再看瓶中那些碎屑时,胸口那点隐忍已久的东西终于泛起一丝颤抖。   他将瓶子收入口袋,绕回车门边,坐进驾驶座,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没立刻发动。他静静坐了几秒,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正被那小小瓶子抽干。他低头看了一眼它,仿佛在做某种决断。   然后他发动引擎。   车灯亮起的一瞬,前方医院大楼的影子被拉长,夜色沉如海水,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应泊像是被什么从胸腔深处驱赶着,踩油门的动作一再加速,方向盘握得发紧,指节发白。车轮划过几段沉睡街道、两条桥下快速通道,最后冲进望海旧城区的石板路。   他一脚急刹,车子在鹅卵石边顿住,尘土飞扬。   前方,是那座教堂。   望海圣约瑟教堂。   建于二战期间,曾为战时流亡的意大利主教主持礼拜,外墙是深灰色石砖,带着浓烈的北欧哥特痕迹。塔尖嵌银,十字高耸。高窗披着深蓝色的彩绘玻璃,中央主窗画的是圣母玛利亚脚踏蛇头、怀抱圣婴,慈祥与肃穆共存;窗棂线条繁复如蛛网,月光一照,影子落在教堂外侧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   应泊推开车门,下车。寒风刮起他外套下摆,他站在门前几秒,抬头望向那座高耸塔楼,灯未亮,影无动,像一口死井横亘在黑夜中。   他将那只雾化瓶从兜里掏出,盯着那几块乳香碎块一秒,然后紧握,抬脚走进教堂。   铁门吱呀作响。室内寂静无声,冷气一层层堆叠。石地板下似乎藏着呼吸,轻微的回音在他脚步下荡起波纹。   他穿过长廊,脚步在大理石上踏出实打实的声响。祭坛前一排排长椅上覆盖着淡淡的灰,圣像下插着几束早已干枯的百合,空气中隐约残留着焚香后的味道。   中央穹顶的天光从高窗斜照进来,打在圣坛前的金色烛台上,那是这个城市里最接近“永恒”的建筑,战争、地震、拆迁都未曾动摇它。圣水池里浮着一只断掉的木制十字架,小半截泡在水里。   应泊站在圣坛与木椅之间,缓缓扫视周围。他抬起头,语气不重,却每个音都像落在教堂穹顶上的锤音: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陷入沉默。   风吹过彩窗,光影浮动,如同神祇睁眼。   几秒钟后——   钟楼上忽然有一束强光晃了下来,直射到应泊脸上。   他下意识地偏头,半眯起眼,盯着高塔方向。逆光中,一道人影站在钟楼窗边,拿着手机,正用电筒光故意晃他,像小孩恶作剧般。   下一秒,那光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道令人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陈嘉朗站在那里。 第135章 自缚   他身穿黑色大衣, 衣襟被夜风猎猎掀起,领口半敞,脸上带着一丝慵懒又无奈的笑。   他从墙角探出身子,背后是教堂斑驳的钟面。他没有立刻开口, 只是缓缓地收起手机, 动作优雅至近乎从容, 好像这一切不过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游戏, 而他只是略微迟到的一方。   应泊仰望着他,脊背笔直, 一动未动。   他们隔着教堂高塔一上一下,彼此注视许久。钟楼沉默不语, 只有风穿过百年石缝, 在其间呜咽回旋, 如有隐语。   良久, 陈嘉朗终于开口, 声音透过夜风落下,像在耳畔, 又像在心底:   “你真准时。”   他伏在钟楼的栏杆上,俯视着应泊, 眼底看不出情绪:“我以为, 你要再犹豫一阵。”   应泊低声回应:“你以为我会怕。”   陈嘉朗笑了笑, 眼神不变, 却不再说话。他没有立刻下来,也没有示意。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钟楼之上,像一尊曾被封印的神像,正缓缓苏醒。   可应泊看得很清楚,他已经瘦得不像人形——脸颊凹陷, 眼眶下青黑如墨,整个人像是从骨头里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张皮。轮廓被夜色和旧石墙拉长,金丝眼镜反射出一线冷光,像是那种在暗房里冲洗出的照片,失真得刺眼。   他手里还举着手机,仿佛刚刚才结束一次游戏。那光熄灭后,他也没再动作,只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应泊,就像当年他们一起听完讲座后,他靠在教室窗边对应泊笑,嘴角那点不怀好意的弧度一模一样。   应泊心里不由得一紧。   明明是多年的老友,明明曾在生死线上把药送到他嘴边,曾把所有温情都悄无声息地掖在他的衣角里,现在却只能用眼神试探对方是否还是当年那个陈嘉朗。   “那些事,”他的声音发沉,在空旷的教堂中带出回音,“都是你做的,对吗。”   陈嘉朗没应声,仿佛刚从恍惚中缓过神来,只是慢悠悠地扶住窗台。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声音在钟楼间飘荡,显得虚浮不真:“你说什么事?”   应泊的眉头缓缓皱起,怒气在肺部滞了一瞬才压下来:“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金葆庭、姚昀、李文光、程颐……冯淼。”应泊一字一顿,“每一个都死得刚刚好,每一封信都像你手写,每一个故事……都像你在讲。”   陈嘉朗叹了一声,似乎遗憾又好笑:“应泊,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个多可怕的怪物。”   “不是吗?”应泊冷冷道。   “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陈嘉朗慢条斯理地说,“只是讲了几个故事。”   他的语气轻得像风掠过羽毛,可眼底那抹淡漠,像是早就走进死地的人回头看最后一眼活人。   “他们的死……我说过,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每一个人,我都给了他们选择。”   “选择?”应泊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把毒药和煤炭摆在他们面前,就叫‘选择’?!”   “你很激动。”陈嘉朗抬起手,轻轻做了个压下的动作,像是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所以你来找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我不知道。”应泊盯着他,眼里是一种近乎撕裂的怒意和痛,“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这句话轻得像浮尘,落地却溅出惊涛。陈嘉朗没急着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捻了一截烟,没点火,轻轻掂在指间。   应泊喉头发紧,半晌又一次问出口:“为什么非得是你?”   风从彩窗的缝隙吹过,像是谁在耳边呢喃。陈嘉朗垂下眼睛,像在思考,过了好一会才抬头,换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   “我讲个故事吧。”他说。   “我小时候,家住在垃圾站旁边,有一天,我捡到一条狗。流浪的,脏兮兮的,满身癞皮疮。那时候我没钱,住在奶奶的棚户房里,一天三顿就是咸菜稀饭,但我还是把菜里唯一的几片肉拨出来喂它。”   他语气里没有怀念,只是平铺直叙。   “我喂了它整整两个冬天,它认得我,见我就摇尾巴。后来奶奶被医院开除了,饭都吃不起了,哪还有肉给它?那天,它还是来蹲我门口,我没理它,它居然咬了我一口。”   他伸出手,腕骨处淡淡的疤隐隐可见,“我当时懵了,哭着给它喂饭,它却在我最难的时候翻脸。”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消失,语调也沉了:“后来它被附近的人打了一顿,再见我就夹尾巴。我没再喂过它,也不允许身边任何人再喂狗。”   故事讲完了,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钟楼的滴答声。应泊不语,但陈嘉朗的意思他太清楚不过。   他记得陈嘉朗刚入职靖和时的样子,那时的陈嘉朗性格温软,话语轻缓,不擅强硬表达,在律所里很快成了最容易被“打发”的实习律师。案子没人肯分,会议没人叫他,打印、倒水、搬材料,全归他一人。   那天应泊刚下班,接到他电话,只听见一句:“能过来一下吗?”   应泊以为他喝多了。   应泊那时连车都没有,打车到靖和门口,在写字楼后面的长椅边看见陈嘉朗——蹲在地上,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低垂的脸。应泊快步走过去,还没开口,陈嘉朗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哭了。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一颗颗滚下来,像是有东西在胸口堵着,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靠颤抖来释放。   “我是不是天生就软弱?”他说。应泊坐在他身边,问:“怎么了?”   “今天那个当事人,当着全办公室的面,说不想见‘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小白脸’,还骂我连打印都慢。我同事也没说一句话,就让我先出去。”   “我站在厕所里一直洗手……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不敢回去,也不敢跟人吵,我什么都不会,我就知道把每份案宗翻来覆去看,生怕错一个数字,可他们不在乎。”   他哽住了,肩膀狠狠一抖,嗓音发干:“我凭什么就要这样活着?”   应泊没说话,只轻轻揽住他的肩头。   陈嘉朗抬起脸,眼睛通红。   “我一定要往上爬。”他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像颗钉子似的,“我要爬到没有人再敢欺负我的位置。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这路上没一个人帮我,我也要往上爬,我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应泊那时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只是低声应了一句:“你会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几乎像是某种预言,就像是一个被挤压得快要变形的人,在他人的怂恿下还在试图用自己的肉身和一座大山硬碰硬。应泊甚至开始懊恼那句“你会的”,如果他当年能更早一点察觉,如果他及时地把陈嘉朗从那一片狼藉里拉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   可是一切没有如果,他们都快被更大的手碾碎了,比如职责,比如规则,比如社会期待,顺从于权力的人终将殉身于权力。他还记得刚离开留置点的那一天,陈嘉朗留给他的那句话:“应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许那个时候陈嘉朗就已经剪裁好了殉道者这张皮。   应泊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像是一个濒死病人的最后一次呼吸:“嘉朗,可你杀的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你宰割的畜生。”   “哦?”陈嘉朗似乎有点惊讶,或者只是故作惊讶。他慢慢挺直身子,身形摇晃却强撑着挺直,把烟放下,眼神一寸寸抬起来,看着应泊:“有什么区别?”   见应泊沉吟不言,他自顾自答道:“区别是,畜生会大大方方地弱肉强食,而人会制定一系列规则,再用规则吃人。”   “你不也是一样吗,应泊?”他语意变得嘲讽,“你知道刑事诉讼法给了监委更大的权力,于是你引来监委吃掉陶海澄,保你自己的命;你知道司法在舆论面前越来越无力,于是你利用舆论胁迫司法吃掉赵玉良……你比谁都更懂‘弄权’,你甚至知道它早晚会吃掉你,把你变成它的一部分,可你还是义无反顾。”   空气仿佛凝结了。应泊一时语塞,他站在那儿,忽然觉得一呼一吸都用尽了全力。胸口的疼痛骤然爆发,一下一下从肺底冲上喉头。他抬手按住胸口,却怎么也压不住那种痛,那不仅是创伤的物理反应,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悲哀冲进了他身体每一处缝隙。   “你还是恨我。”应泊低声道,带着一种濒临溃败的压抑。   陈嘉朗忽然笑了,笑得很讽刺:“……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望着应泊胸口的位置,眼神忽然柔和了几分。应泊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向自己的胸口,一下子就会意了。   他什么都知道,哪怕他从没现身。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很不争气,应泊,你什么都知道,可你还是选择当一枚平庸的螺丝钉。”陈嘉朗说到这儿,忽然冷笑一声,“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站在我的对立面,可又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你跟我没什么差别。”   他举起那支烟,敲敲额头,“极端的顺从和极端的反叛,只不过是一体两面罢了,你甚至比我更疯。”   “我想救你。”应泊脱口而出,却几乎是轻不可闻。   “救我?”陈嘉朗终于笑了,笑得像是听到了一个滑稽的冷笑话,“你救得了吗?”   “……至少先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应泊嗫嚅许久,哑着嗓子开口,“我不信他们每个人都那么顺从地送死,你一定用了什么手段。”   现在不是和陈嘉朗怄气地时间。即便陈嘉朗承认了自己就是殉道者,可五起案件都没有能够指认陈嘉朗是凶手的实质性证据,抓到人了也没办法送上法庭。   既然陈嘉朗肯留下雾化瓶,肯见他这一面,也许有机会从陈嘉朗嘴里撬出什么他们在现场没发现的细节。   钟楼上许久都没再传来新的声响。正当应泊以为陈嘉朗已经识破自己的计策时,空气里传来“咔哒”一声。   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第136章 弥赛亚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钟楼中空荡荡地回响, 应泊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可他很快就发现,枪口并未指向自己。   陈嘉朗只是单手持枪,垂在身侧。他的神情没有杀意, 只是像把枪当作讲述工具, 就像点烟一样随意。   他抬头看了应泊一眼, 嘴角似笑非笑:“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   风吹起他外套下摆,他站在钟楼边缘, 像一位说书人。   “金葆庭,是第一个。我没有撬门, 也没假扮快递。很简单, 你知道他来望大前曾经在法大任教, 我拿着两本他写的法学教材, 还有我们拍的毕业照, 在他家门口按了门铃。”   “他说,‘你是我学生吗?’我说, ‘不是,是校友。’他就笑了, 说‘进来吧, 进来吧’, 还问我喜欢喝什么茶。”   陈嘉朗顿了一顿, 轻声道:“我早就查过他的过敏史,知道他不能吃利多卡因,于是我就往茶水里放了一点。”   “他喝了一口,没几分钟脸就开始发红,出汗, 心跳急促。他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太累。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从茶几那边跌到地板上,抓着胸口抽搐。他没喊救命,也没骂我,他只是盯着我,像是不敢相信有人会在他家做这种事。”   陈嘉朗眼神微垂,声音极低:“我把他扶起来安置回书房座位上,留了一封信,签了名,就在他办公桌上。”   应泊指节发白,强压着情绪没有打断。   “姚昀,”陈嘉朗继续,“她是旧识,我刚入行那年,她还没当上庭长,管过我一个案子。她一直记得我,我打电话过去,说是想聊一个借名买房的案例,请她喝杯咖啡。”   “她在法院加班,我就在楼下等她。我带她去了办公楼顶层的小平台,那里光线暗,也没监控。我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知道她手上几起案子的处理方式,也知道她私下里的倾向。我没有辱骂她,也没有辩论,只是拿出了枪,指着她的腰侧,很轻地说:‘你知道跳下去会比较干净。’”   “她就没反抗吗?”应泊低声问。   陈嘉朗眼神没有变化:“没有,她只是一直在说‘求求你放过我’,就像很多人都会哀求法官那样。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手。她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然后……自己走到边缘跳了下去。”   应泊一言不发,指尖隐隐颤抖。   “李文光。”陈嘉朗垂眸,继续说道,“你知道的,他的单位曾是靖和的客户。那时候我没资格出庭,但整理材料的是我。我联系他,说有个新的审计风险,希望他方便在停车场谈一谈。他答应了。”   “我提前毁了他车位区域的监控系统。他车一停下,我就坐进副驾。他一开始以为是敲诈,后来看到我手里的那张照片——那栋他批下来的建筑倒塌,死了两个人,我把尸体的照片摆在他中控台上。”   “我告诉他,我不勒索钱。我说:‘你不用报警,我也不跑。你只要把这个车门锁上,打火机你口袋里有,炭粉我也给你配好了,你把做过的事都录下来,点着炭盆,我就走。’”   “他说了什么?”应泊声音发紧。   “他说:‘你真是个疯子。’我回答,‘那你要报警吗?’,他看了眼我的枪,然后点了火。”   钟楼陷入短暂沉默。应泊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压出来的,低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   “这就是你给他们的选择吗?”   陈嘉朗耸了耸肩,一脸无辜:“他们可以说不。”   “你——”应泊难以自控地怒吼一声,“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陈嘉朗笑了,那笑意薄得像风掠过水面:“你气什么,应泊?”   他半低着头,目光从眼镜镜片后看下来,带着戏谑和一点点疲惫。   “你不就是想听到这些吗?”   应泊眼神剧烈震动,胸腔像被什么堵住,疼得说不出话来。应泊眼神冷了几分,似要逼自己从情绪中抽离。他声音平稳,却每一个字都锋利得像刀:“那程颐呢?”   陈嘉朗闻言挑了下眉,神情像是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慢慢抬起手,摘下眼镜,吹了吹镜片上看不见的尘灰,然后才重新戴上。   “她啊,”他耸耸肩,像是在说一件小事,“那可能是我‘动手’最久的一次。”   应泊眉心微跳,却没有说话。   “我曾是她曝光过的一家私企的法律顾问,那时候刚入行,跟着前辈做合规审查。她写了一篇文章,把那家公司搞得差点停业,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她被电视台当成了不稳定因素,很快就被劝退了。”   他嘴角微勾,语气淡淡:“我当然记得她。我发现她住在湾河南区的一处老居民楼里,房子破得像70年代的单位宿舍。两个月前,我租了她对门。”   “搬进去的第一天我去敲门,借了袋盐,她警惕得很,问我做什么的。我说做律师,她当时脸就沉了。我没解释,只说自己是新搬来的一个人,想多认识些邻居。”   “之后我几乎天天听到她咳嗽。我试着搭话,她一开始很冷,但渐渐地也会和我多说几句,抱怨一下身体,吐槽以前单位的事,讲她那些追查过的腐败线索,笑着说自己现在像个笑话。”   “有一天她问我为什么总听佛乐,我说工作压力大,听着能静心。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推荐的曲子,我给她推荐了绿度母心咒。”   陈嘉朗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怜悯,“她开始每天听,早上、晚上、吃饭前都开着。她说那让她不那么想死。我开始常常给她送饭,偶尔帮她交水电,帮她换灯泡,陪她下楼买药。我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   “你知道吗,那种依赖,是一种甜蜜的控制。”   陈嘉朗眨了眨眼,慢慢说道:“她那天问我,如果她彻底混不下去了,是不是应该就这么算了。我没正面答,只说了句——‘很多时候,我们坚持的正义,从来不是站在弱者一边的。’”   “她当时怔了一下,低头笑了笑。第二天她来敲我家门,说房租交不上了,问我能不能先借点钱。”   “我知道时机成熟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我说,‘我只能给你一点建议,你知道人人都在争夺这点生存资源,也许你应该把资源留给更需要它的人,比如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人。’”   应泊嘴唇微颤,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没再说话。回去的门轻轻带上。很安静。”   “我知道她做了决定。”   陈嘉朗语气变得极缓极轻,就像是把一场缓慢的死亡从记忆里捞出来。   “我并没有参与过程。我只是跟了过去,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她吃药了,还喝了酒,量不小,但她大概低估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过了几分钟,她开始呕吐。我没过去,只坐着抽烟。”   “你可能以为她会挣扎,会哭喊,可她没有。她的胃在反抗,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她的眼神是冷的,死死盯着我,像在问我是不是满意了。”   “我也没回避,我就坐在她对面。我能听到她呼吸变短,能听到她喉咙被呕吐物堵塞哽咽的声音。我等到她不动了,才过去。她睁着眼,眼白充血,眉头紧锁。”   “我帮她合了眼,揉平她的眉毛,又替她摆好手势,像临终仪式那样。”他顿了顿,“然后我给支队打了电话,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碰她,没有威胁她一句,我只是出现,陪伴,拒绝,再沉默。”陈嘉朗把手从枪上拿开,转而撑在栏杆上,微微低头,看着应泊,“可这就是我们的制度最擅长的事啊。”   “它不杀你,但它让你在每一次求助之后都看不到回应。它不动刀子,但它让你从希望活成一个笑话。它不给你结局,它只是默许你自我崩溃。”   “而我,只不过是程颐最终站在镜子前时,那个对她点头的倒影,给了她一点离开的勇气。”   空气骤冷。钟楼的钟面映出月色一片,像冰封的湖心。   应泊的喉咙像被钝器压住,心中已是骇然,却还是逼自己问出那句:   “那……冯淼又是怎么回事?”   陈嘉朗笑了。那笑并不轻蔑,也没有快意,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厌倦,“你知道,他是我最不屑的一个。”   他把手指抵在栏杆上,像在拂去灰尘:“同作为律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什么货色,嘴里喊着法治,骨子里连最基本的程序正义都不懂,证据链不看,只会捡最能煽动人的情绪吼两句。他只是赶上了风口而已,是一头站在舆论浪头上的猪——体型也是,可他偏偏觉得自己是救世主。”   “早在他第一场直播火起来那会儿,我就盯上他了。”   他看向应泊,语气不紧不慢,“离开程颐家之前,我就登门拜访了他一趟,是以律所前辈的名义去的——他知道我是合伙人,马上就把我迎进去,客气得很。”   “我告诉他,他做得很好,是新时代的意见领袖,是法律行业的明灯,要抓住这个机会,往深了走。他问‘怎么走’,我就说——‘说得再激烈点,煽动一点,打公权的脸,才能让你被捧成“敢说真话”的英雄。’”   陈嘉朗耸耸肩:“他听得很认真,还让我帮他策划话术。”   “我说:‘你最好能找个官司,说得越大越好。然后如果你真被查了,就说是“公权捂嘴”,你会成为真正的martyr。’”   他笑了笑,“我告诉他,这样他才是真正的人民喉舌。他信了,还特别感动。”   “然后我观察他的健康状况——他太胖了,查过资料,他有高血压和冠心病。离开程颐家后,我就以‘家里装修没地方住’的理由,留在他家几天。”   “我做饭,叫外卖,故意选高糖、高钠、高脂的菜。他每次吃完就喘,但他没在意。还说,‘最近状态真不错,每场直播都能破十万观看。’”   应泊指节紧绷,终究还是开口:“那场直播……说的那起百万委托费的案子,是你给他的?”   “当然是我给的。”陈嘉朗不屑地道,“不然以他那点能力,一辈子也接不到那种案子,那是我随手递出去的饵罢了。”   “你知道吗,警察来找他之前那几天,他已经在私信里被骂疯了。他开始怕了。可他舍不得退,粉丝数还在不停掉,他连觉都睡不好。”   “案发那天,”陈嘉朗低声道,“他明显撑不住了。我给他打了一针。”   应泊抬头,眼神骤然紧张。   “肾上腺素。”陈嘉朗答得毫不避讳,“我告诉他这是增强兴奋、提神醒脑的东西。剂量不高,也不算违规,但对于他那种身体状况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看着他脸色发白,额头出汗,坐在直播镜头前还强撑着说话。他语速变快,声音发颤,眼神开始游移。直播到一半,他实在坐不住了。”   “我在他进卧室的瞬间,用提前安装好的OBS插件把片源切换到了事先录好的备用影像,内容是他以前直播中剪辑的一段重复录屏。没人注意,评论区还在刷。”   陈嘉朗脸上看不出起伏:“然后我走了。不得不承认,你们来得比我想象得要快。但我没有离开太远,跟着你到了医院,留下了信物——我知道你看得懂。”   应泊感到一阵恶寒,从背脊一直窜到发梢。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干得发痛。   “你在他家时,警察来问话。”他最终低声说,“你就在屋里,是吗?”   陈嘉朗点了点头,神情淡得可怕:“他们开门前,我就躲进储藏间,冯淼当然不可能把我送出去,他还仰仗我给他讲一点能吸引流量的殉道者秘辛呢。”   沉默终于像锈水一样在空气中沉积下来。应泊深吸了一口气,压着颤抖的情绪,缓缓问:   “你把这一切告诉我……就不怕我把它们拿去做呈堂证供?”   话音一落,空气微微颤了一下。   陈嘉朗的笑倏然轻响,讥讽又缓慢,仿佛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期。他将身体靠向石柱,微微低头,笑意挂在嘴角,带着彻底的笃定:   “我知道你没录音。”   他轻轻摊开双手,仿佛展示一场早已排练好的戏剧谢幕动作:“况且,就算你都录下来了,只要我认罪时没有在合法讯问程序中进行,这种‘言词证据’,能定什么罪?”   “你是检察官,全市十佳公诉人,你比谁都清楚,只靠那些我故意留给你们的蛛丝马迹,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嗓音低柔,却每一个字都像细针一根一根扎进人心。   “你以为你抓到了我,其实我从头到尾只是在给你讲一个故事。讲给你听,也讲给我自己听。”   应泊指尖剧颤,几乎已经按捺不住体内汹涌的怒意,他上前一步,低吼:   “你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就在这一瞬,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喇叭拉长的境地——   “呜——呜——”   随之而来的是数辆警车的急刹声响,紧接着,钟楼下方传来民警的呼喝:   “上面的人听着!不要乱动!”   教堂的钟声在这一刻陡然被警笛打破,空气骤然刺紧。民警正准备冲上钟楼,已穿过教堂正厅,一人从旋梯探头探进来,抬眼就对上了应泊近乎惊慌的表情。他回头看去,陈嘉朗还站在那,但手指已搭回枪身,目光一动未动,却眼底浮起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有枪!”应泊厉声喊,“别过来!” 第137章 钟鸣   话音未落, 灯影交错之间,那人影忽然从石柱一侧陡然错开身形,动作极快,一下没入钟楼侧道。应泊惊觉, 猛地转身扑上前去, 却只看到陈嘉朗消失在钟楼阴影里的一抹黑色衣角。   风从他耳边掠过。他一脚踏空, 只差一点。   “他逃了!”有警察在耳机里喊, “目标往南侧钟楼通道跑了!”   钟楼楼梯回荡着鞋底急促的回声,几名民警飞快踏上石阶, 一人已冲入侧门通道,朝着陈嘉朗消失的方向大喊:   “站住——!”   但那里仅是一道细窄通道, 尽头并无直梯出口, 而是老教堂结构特有的一圈圈回廊。那些弯折的甬道里堆着木板、废弃圣像、灰布罩着的旧管风琴管道, 灯光斑驳, 像无数张沉默的面孔在注视。   “靠——什么鬼地方!”   前方一个民警叫骂着减速, 接着是另一个跟上来:“见到人没?”   “没有,他跑得像鬼一样——”   两人最终在一堆布满鸽粪的木架前停住, 四下张望,石缝间只有风声穿行, 地面残留着细微脚印, 却再无人影。   “他妈的……没追上。”为首那人扭头, 气喘吁吁地朝楼下喊, “估计早就计划好路线!”   应泊狠狠一拳砸在石柱上,骨节发出沉闷的震响。他猛然回头,看着身后一地秋叶,一时间明白过来——   这也是计划的一环。   从头到尾,这全是陈嘉朗精心排布的。约见、坦白、失控、枪支、警察赶到……还有他的逃离。   另有几名民警已返回钟楼平台, 见应泊仍站在原地,一个中年民警快步上前,警惕地环顾四周,又上下打量他一番:   “同志,您还好吗?没受伤吧?”   应泊回过头来,整张脸掩在月光与教堂石柱投下的影中,神情晦暗不明。他的呼吸尚未平稳,眼角还残留微红,但声线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没事。”   民警狐疑地看看他:“刚才那人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他袭击你了?”   应泊的眼神微动,转头看向楼梯转角,那抹黑影早已消失。风却依旧吹进钟楼,如同有人尚未离开。   他垂眼想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就是个小毛贼。拿着玩具枪抢了我的手机,我身上这两天体力不济,跑不过他。”   民警显然不满意:“你确定他没有对你使用暴力?”   应泊一边拍掉手上的灰尘,一边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他抢完就跑了。我没受伤。”   “你不打算立案?”   应泊摇了摇头:“不值当。没手机就补卡,反正里头也没什么重要信息。”   那民警狐疑地皱了皱眉,最终在对讲机里低声说了几句。其他警员陆续折返,皆摇头表示未能锁定目标。   “……行吧。”所长模样的人看了应泊一眼,见他确无大碍,便不再勉强,“手机丢失你回头可以去派出所挂个失主登记,万一捡到有人送回来。”   他拍了拍手掌:“其他人收队!”   人群散开,灯光随脚步声渐远,教堂钟楼再度沉入黑暗的壳中。只留下应泊一个人,站在通风洞口前,望着那座圣母石像和老钟表下布满鸽羽的拱窗。   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月光落在他肩膀上,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他面无表情,但眼神里那种疲惫与冷意,却比夜风更沉。   他知道自己刚才只要再说一个词,只要一开口说出“杀人犯”三个字,教堂便会瞬间沸腾,那些警察会像扑火一样冲上来,逮住那个精心策划一切的人。   可他没有。   他低头看了看地板上那早已踩乱的脚印与翻落的鸽毛,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像是在接受夜色的聆听。   他也知道——   即使今天抓到了陈嘉朗,也不过是带他回警局,面对一堆“言词供述”与缺乏物证的泥潭。律师的嘴、制度的壁垒、社会的噪音,都会再次将这份罪意碾成碎屑。到最后,他仍会看到那人离开法庭,神情讥讽地朝他一笑。   更何况,他……还有别的情绪,复杂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很显然,他没能阻止他,也没能说服他,更没能救下任何一个人。   教堂上方的钟因为夜风再度发出一次清晰可闻的震响。这一声钟,仿佛只为他一人敲响。   应泊缓缓转身,离开这片钟声阴影。身后,月光下的钟楼依旧肃穆,像一场布道之后,留下的残响。   应泊回到家时,天际已现一线隐隐的雾白。他站在自家门前,钥匙在指间转了几圈才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屋里漆黑,连一盏灯都没有亮。窗帘没拉,小区楼外的几盏路灯把斑驳光影投进来,在客厅地板上斜出一条一条光带。   他本以为屋里没人,脚才刚踏进去,沙发那头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黑暗中,有人坐着。   路从辜。   他就坐在沙发最里侧,身体微侧,像是坐了很久,也像是等得太久已经习惯。身上没有披毯,手机屏幕早已熄灭,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清清楚楚地望着他。   应泊心头猛地一跳,眉头紧蹙,随即掩下那点动摇,强撑着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怎么还没睡?”   路从辜没答。   屋子里一时间只有冰箱的电流声和外头一只蝉不甘寂寞的低鸣。两人对望着,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像被夜色和彼此的目光牵扯住,不肯断。   良久,路从辜终于开口:“你去哪儿了?”   语气不重,却像指尖拂过一根绷紧的琴弦,低哑、清晰,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弦音颤抖。   应泊没有立刻回答。他动了动喉结,最终只是垂眼站在门口,依旧沉默。好像有太多话塞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出不来。   两人之间,这句问话,其实并不陌生。也不是第一次。   但这次不同——这一次,他们都知道答案就在空气里游荡,只是还没捅破。   光影穿过玄关,映出应泊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看起来累极了,额角的汗还未干,头发乱了些,眼里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乱绪。   路从辜看着他良久,终是没再问。他站起来,缓缓走向厨房。脚步不重,像踩在每一块瓷砖上却都在掂量什么。   开灯、倒水、拿药。一连串的动作极其熟练,水杯在台面“咔”的一声放下,接着是药瓶盖旋开的细响。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拎着杯子和一粒药回过身来。应泊还站在原地,像是意识迟缓。   “来。”   路从辜走到他面前,将杯子递过来。应泊低头看了一眼,眼神动了动。   是他每日例行的药物——针对血气胸后期症状的口服药,调理呼吸与血氧浓度的。他沉默地接过,手指不小心蹭到路从辜的,冰凉的温度一瞬间击中了他意识的空洞。   他低头,吞了药,仰头喝完水,动作机械。   路从辜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把水杯放下,才缓缓收回视线,轻轻问了一句:   “……不开心吗?”   应泊喉头动了动,依旧没答。可那一瞬,眼神却轻轻晃了一下,像潮水漫上了堤岸,只差一点就要漫出界限。   路从辜没追问。他只是站在那儿,像夜里最后一束没关的灯,既不炽热,也不温暖,但始终亮着。   他们之间没有安慰,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说一句话。   可在沉默之中,那种彼此之间的知觉却悄然浮起:所有的事、所有的错、所有的裂痕、所有还未崩开的东西,其实都已经从那杯药的边缘,慢慢开始裂开了。   应泊终于低头,把杯子轻轻放在玄关边柜上,声音低得像叹息:“……我洗个澡。”   他转身走进洗手间,脚步稍显不稳,门关上那刻,屋里再次陷入无声。   只剩路从辜站在那儿,静静望着应泊离开的方向,眼底情绪复杂,像是快要从胸腔漫出来,又被他死死压住。   浴室传来水声,细碎、克制,仿佛是有人在竭力将满腔热浪压入一口冰水里。过了一会儿,应泊走了出来,脸上仍有些未干的水珠,头发湿着,凌乱地贴在额角,神色稍显疲惫,却勉强恢复了一点清明。   他走进客厅,没有开灯,屋里仍只靠外头零碎灯光勾勒出轮廓。路从辜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   气氛没变,也没有谁先移开眼。   沉默片刻,终于,是路从辜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却异常稳:   “每个人……都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他看着应泊,语调像是在念一条判词:   “尤其是你这种重情的人。”   应泊的喉结微动,眼神里一瞬间浮现出挣扎,却没说话。路从辜目光温静,却压着一种不可违逆的坚定:“但即便是自己身上的肉,烂了也要割掉。否则只会出血、流脓,最后把自己害死。”   话落下,屋子里仿佛连空气都重了一层。应泊没动,只站着,像一棵刚被风吹弯又挣扎挺直的树。他垂眼沉默,睫毛在灯影中投下两道淡影,嘴唇紧抿成一线。   许久,他的指尖稍微动了一下,像在思考,也像在忍住什么。   路从辜看着他,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应泊的头发。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某种熟稔得不能更熟的动作,带着极小心的分寸,却也实打实地落在他头顶。   下一秒,他收手,顺势将人拉进了一个拥抱里。   没说多余的安慰词,也没捧场式的鼓舞,他只是把应泊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背。   “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轻重缓急的人。”他贴着耳边轻声说,“你只是有时候需要别人给你一点勇气。”   应泊没有回应。   他只是抱得很紧,很久,像是要把自己冻僵的意识烘热一点,把崩开的理智再缝起来一点。然后他将脸埋进路从辜的颈侧,声音低闷,像是藏在黑暗里的一句叮咛:   “……让所有出警的民警都注意安全。”   “他……手里有枪。”   在那夜钟楼会面之后,所有与“殉道者”有关的信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按住了水面,连波纹都不许溅出。没有通报,没有新闻通稿,没有舆论高涨,甚至连警情公示栏上都只字未提“教堂”、“枪支”、“逃逸”。   而内部人都明白——上面早就知道是谁了。   在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这种诡异的沉默像瘟疫一样弥漫。许多民警心里都有数,却选择装作不知。有人私下嘀咕,说那人来头太大,可能和哪位常委挂了钩;也有人更敏锐,觉得这起案件已远远不是“杀人案”那么简单。   但不管怎么猜,大家嘴都很紧。   某天晚上,一位内勤民警偷偷向同事感叹:“你发现没?整个支队最近调取内部监控的视频申请都要上报市局……以前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那是因为上头怕我们看见那个名字。”   “哪个名字?”   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而时间继续向前推移,殉道者再没有出现。   似乎在钟楼一役之后,这场连环“供奉”彻底画上了句号。坊间流传的种种猜测——“自杀策动”、“制度复仇”——都像沙滩上的字,被潮水悄悄抹平。   望海市的节奏很快。媒体开始转向新的热点,学校恢复常规教学,公职系统开展作风整顿,一切都仿佛恢复了“正常”。   直到那天傍晚——   湾河西区某派出所门前来了一位奇怪的男人。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把手里的一封信交给民警。   那信笺的模样,民警们再熟悉不过。同样的信封,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殉道者。   殉道者又开始行动了。   而且,这封信是活人带来的。 第138章 囚笼   那个男人坐在讯问室里, 神情古怪。   灰色风衣的领子磨得起毛,袖口沾着泥点,裤脚湿了一圈,像是走过积水未干的老巷。他的头发贴在额上, 一缕缕打着卷, 像很久没洗过。脸色不算苍白, 但皮肤下面的疲惫像石头一样钝重, 埋得深。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神。   他盯着地板,喃喃低语, 声音一开始极轻,听不真切, 后来逐渐急促, 像被不断逼近的幻觉缠住:   “都死了……都死了……一个接一个……他们都死了……”   民警试图打断他, 重复了三遍:   “你说什么?谁死了?”   他却好像听不到, 一边摇头一边反复念:“都死了……都死了……该死的, 不该死的……都死了……”   一名年长的民警皱着眉拍了拍桌面:“喂!你说清楚——谁让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一愣,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像刚从梦游状态醒来。他眨了眨眼,忽然低笑了一声, 沙哑又细碎, 然后——又垂下眼帘, 继续念:   “都是假的……假的……只有他是真的……他说得对, 我们都在献祭……”   这番疯话听得人后背发凉。   “我觉得他精神不太对。”一个年轻民警小声说,“要不要先让人来评估?”   副所长摆了摆手:“先别急,支队那边已经在路上,等他们到了再说。”   “不过这人身上没伤,也没明显异常。他也不是戒毒反应, 瞳孔正常。”   “封锁所有口径,一句都不许外泄。”副所长冷声道,“这封信绝对不能被任何第三人知道。”   应泊接到电话时正在单位帮书记员整理案卷,快到年底了,许多案卷需要归档。他一听完那头的话,就沉默地把案卷搁下,披上外套,转身下楼。手机还在耳边,却一句话也没说,只低声应了句:“我知道了。”   风从大门正面灌进来,他快步走向车库时正好撞见开完庭回来的侯万征。   “去哪儿?”侯万征一边摘领带一边迎上来。   应泊顿了半秒,只吐出三个字:“派出所。”   “……又来了?”侯万征眉心微皱。   应泊没多说什么,上了车自行离开。车开得很快,他握着方向盘,关掉了导航,顺便接了路从辜一起。路从辜斜靠在副驾,时不时瞥他一眼,应泊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开口:“这次信是怎么送来的?”   “一个陌生人,当场交到派出所。”   “……活的?”   “……活的。”   车停在派出所门口时,已有两人迎出来:“应检,路队,你们来了。”   “人在哪儿?”   “讯问室里,从头到尾一句正经话都没说,一直在念‘都死了’,像是被吓傻了,但身体没伤、没酒精反应、也不像毒瘾发作。”   应泊和路从辜径直走进大门,一路没停,直到站在观察窗前。玻璃背后,那个男人坐在塑料椅上,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怪异,背挺得很直,嘴里低声念着什么。   应泊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让他安静下来。”   值班员从对讲系统按下通话:“请你安静一下——配合一下调查。”   男人猛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玻璃。虽然他不能看见单面镜后的人,但应泊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视线透过了双层玻璃、从那双混浊的瞳孔中笔直地刺过来。   男人轻轻张了张嘴,是一句含糊而诡异的陈述:   “他……一直在看我。”   那一瞬,连站在一旁的路从辜都心头微紧。   “信呢?”应泊低声问。   工作人员立刻将密封袋递过来:“现场开袋,一次封存,未被动。只做了外包装照相,未拆。”   应泊接过信封,翻看。灰纸外壳,手写体如前。封口完好,落款仍是那行熟悉的字:   “殉道者。”   应泊抿紧唇线,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路从辜站在他身旁,轻声问:“你要现在拆?”   应泊手指停在封口,却久久没有动作。指关节分明发着力,可却像被一层细密而无形的阻力包裹。他不是怕信里的内容——而是怕再一次面对那个熟悉得像镜子的逻辑,那种将道德与秩序拧成绞索的、无法反驳的“讲习”。   他最终没有拆开。   手指缓缓松开,他将信封重新放入透明密封袋里。   路从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轻轻点头,对旁边的民警吩咐:“把人带去观察间,先安顿下来。”   那名民警正要走,又被路从辜唤住:“他叫什么?”   “查过了,”民警低头翻开调取结果,“是附近一所高校的大四学生,叫阮捷。两天前他家属刚报的失踪,原本以为是学业压力大离家出走。”   “有没有案底?精神病史?”   “都查了——没有。成绩还不错,是土木工程系的。但从昨晚开始监控就没再出现他的踪迹,直到今天来报案。”   应泊眉头轻动:“学校有说他去哪了吗?”   “导员说临近毕业,很多学生都会出去实习旅行,学校不可能顾及所有人。”   路从辜看了一眼仍坐在观察室角落的阮捷:“再问他一遍,看他现在能不能说清楚他见到的‘殉道者’到底是谁。”   不到十分钟后,阮捷已被带入单独观察间。他精神状况有明显改善,不再喃喃自语,也能和人对话。他洗了脸,换了套临时衣服,整个人虽然仍然憔悴,但眼神开始聚焦。   路从辜和应泊一同坐在单面玻璃后的暗室中,注视着那张年轻却已经深深印下某种阴影的脸。   民警开门坐下,尝试引导式谈话:   “阮捷,你现在很安全。你把信送过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想说?”   阮捷低着头,双手交握在一起,骨节发白。片刻后,他声音嘶哑,却每个字都清晰:   “我……是唯一活下来的。”   这句话让监控室里瞬间静了一瞬。   民警一动不动:“什么叫唯一?”   阮捷的喉结动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我们……被关在一个地方……一个废弃的化工厂。”   他略略一停,补充说:“我们有五个人。”   “被谁关的?”   “一个男人。”阮捷抬起头,眼神里布满未散的恐惧,“他说他是殉道者。”   他咬牙似乎要说出更重要的内容,表情几次挣扎,像在压抑记忆深处那些无法承受的细节。   “除了我们五个,还有一个人……他说那人是地方贪官,叫‘付科长’。他把我们和那个付科长一起关进去,不给我们吃饭,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屋里全是化工废料的味道。三天后,他出现了。”   应泊坐在监控后面,身子一震。路从辜双臂交叉,眉头已皱紧。   “他说……要我们玩个游戏。”   阮捷说到这里,开始颤抖,声音已经哽咽:   “他说——只要我们之中有人能杀掉那个‘付科长’,那个人就能自由离开,但其他人都会死。”   “如果没人动手,五个人都能活……只要等到警方找到我们。”   民警慢慢把记录笔推近:“然后呢?”   阮捷脸色发白,声音像是从喉头硬生生拽出来的:   “我杀了他。”   沉默。   没有人说话。空气像被压进冰柜,连空气的震动都被凝固。   “为什么?”民警轻声问。   阮捷一时间无法回答。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经历一场长时间脱水的挣扎。他两手撑在腿上,呼吸急促,声音忽然拔高:   “你以为我们不想活吗?!”   “他手里有枪,一直盯着我们,我们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他说如果我们合力反抗,全体处决——我们五个人每天都在听付科长哭着求我们放他走,他说他有家有小孩,说他根本没贪,说那是栽赃——”   他眼神涣散:“可那人每天只放一次水和干粮,固定时间放,想吃饱就得抢,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断水断粮?”   “……第五天。”他忽然顿住,沉默了一阵才继续,“我动了手。那天凌晨,付科长体力透支,躺着睡着了,我拿了管道上的一截铁杆,把他……打死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极轻极细,却重得像铁水泼在地面上。   “第二天早上,我的房间门开了,地上放着新衣服,还有这封信。其他人……没等到警方。他说游戏结束,而我做了‘人类真实的选择’。”   “然后呢?”民警问。   “然后……放毒,其他人都被毒死了。”   应泊整个人僵住,脸色骤然苍白,额角的静脉突起。   路从辜没看他,只低声问向下属:“这地方,查得到吗?”   “已经锁定市郊那片废旧工业区,化工厂确实存在,但早在五年前就废弃封存。”   “去现场。”   路从辜已起身,转头看向应泊:“现在就出发。”   应泊站起身,却像是被什么牵住脚。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玻璃隔开的年轻人——他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快感,只有惊悸、悔意、沉沉的绝望。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封还未拆开的信,掌心已满是汗意,唇角发紧,嗓子像被灰尘糊住。良久,他像病人自己揭开尚未结痂的伤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剥开封口。   纸张摩擦的声音极其微弱,却仿佛在耳边炸响。   信只有一页,字迹熟悉得刺眼,一如既往的工整、冷静、几乎近乎病态的克制。墨水浓淡适中,每一笔都像是刻上去的。   应泊的目光扫过开头那一行字:   “距离上次见面,应该过去整整二十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往下看,信中写道:   “我曾在旧书摊上翻过一本书,里面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乡村法官,把一个偷面包的小孩吊死在村口,因为‘法律规定盗窃要偿命’。所有人都看到了,包括那个面包师,也包括那个孩子的母亲。孩子死后,村里治安大幅好转。”   “后来,人们问他:‘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残忍?’法官说:‘法律本就是冷的,正义本就是刀口舔血。你既然想让人信服,就不能怕沾血。’”   “我一开始也信这个,真的。但你看久了,就会发现,不是每个被吊死的都是小偷。有些人只是路过,有些人只是名字像,有些人只是……挡在‘法律’行走的路上。”   “而真正的盗贼,早就学会如何在法条之间跳舞,如何让‘正义’替他杀人。”   应泊读到这里,手开始颤抖。他指尖压着纸面,却止不住轻轻地抖。   信继续写道:   “所以,我设计了一个‘故事’。让几个人做选择——杀一人得生,自律不动则共活。”   “你们看到了结果了吧,听过那个男孩说什么了吧?人们不是因为坏才动手,而是因为信不过这个世界能把他们放出去。”   “他们不是选择杀人,是选择了逃命。”   应泊的眉眼像被人狠狠拧住,拳头一点点握紧,嘴唇抿得血色褪去。信纸末尾的段落像是一把撬棍,直撬开他心里最隐秘的愤怒:   “这次来信是想说明,我会引发一场‘激流’运动。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替天行道,我是要让人们开始质疑——真正的质疑。”   “质疑正义的价格,质疑法律是否真的为他们而设。你知道吗?人们已经习惯了看不起自己,看不起别人,看不起‘规则’,却又跪着指望规则来保护他们。”   “你们觉得我残忍?我不过是提醒他们:有时候,正义的门是反锁的。你不撞开,它不会为你开。”   应泊的眼神,一寸寸暗下去。   他看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墨痕看见陈嘉朗站在纸背后,用那副带着金丝框眼镜的面孔,冷冷地笑。笑得不张扬也不猖狂,只像个讲完道理的老师,看你什么时候听明白。   他终于缓缓合上信,双手颤着握住。 第139章 斗兽场   第二天清晨, 警笛穿过望海城南城区,驶向被荒草与尘土吞没的边界。   那是一座废弃化工厂,挂着“环东合成材料有限公司”的锈牌已歪斜,大门铁栏紧闭, 长年未动, 表层锈斑斑驳如凝固的血痕。门外立着两块警示牌:“高危废弃场所, 禁止入内”。   可谁也想不到, 这里曾短暂地成为一座活人牢笼。   当应泊随支队车辆抵达现场时,日光斜照, 照在厂房高大的玻璃幕墙上,全是灰尘和裂缝。树根从厂区地面裂开, 像数道腐败的血管。   他和路从辜走在最前方, 脚踩在遍布碎玻璃与落叶的地面, 每一步都发出脆响。   技术员已经先一步封锁现场, 警戒线拉得严密, 指挥员见两人到来立刻迎上:“昨晚临时调集两组人手,现已在外围排查完毕, 主要目标区域在厂区北侧的仓库楼。”   “人质被关押在哪里?”   “请看这个。”   对方将一张印着红圈的厂区图纸交过来,图中显示的是一栋独立小楼, 原本用于储存苯乙烯原料, 早在前些年爆出泄漏问题后全楼封存, 设备拆除殆尽, 仅余结构框架和几块落灰的标牌。   “选这个地方……不会是偶然。”路从辜看着图纸冷声道。   “走。”   他们穿过厂区主干道,一路绕至北侧仓库楼。那里楼体斑驳,角落堆着大批废旧桶和未封闭的管道,空气中残留一丝酸臭与腐蚀性的苦味。   技术员带队上楼,通道尽头一间铁门紧闭的房间已被小心撬开, 内设四个铁笼子,排列紧贴墙面,每个笼子顶端均接出老式通风管——这便是毒气投放的渠道。   “毒剂残留检测结果尚在处理,但我们初步推断,这管道曾以高压方式喷入一种复合□□。”   “……这是杀人实验室。”路从辜沉声开口。   应泊没出声。他走进房间,站在中央那张被血迹染黑的床边——残留的血斑已干,铁杆还斜歪着倒在墙角,破布缠着末端,像是临时武器。   “付科长”就是在这里死的。   他转过头,望向对面的铁笼,能清晰看到焦灼指甲刻在铁栅上的划痕,那是挣扎留下的。   “你觉得我们能瞒多久?”路从辜在他身后,脸上没有愠色,却刀锋森然。   应泊没有回头。   他蹲下身,从床沿下面抽出一块折叠整齐的薄布,在灰尘堆里明显被清理过。他打开,是一件学生的旧实验服,袖口印着“望海医科大学”。   他们依次查看了四个笼室,每个角落都刻着字迹,有的是名字,有的是日期,还有的,写着一个重复出现的短句:   “我不想死。”   应泊看着这行字,仿佛心口被人凿了一锤。他一言不发走出房间,来到楼道尽头那扇被铁链拴紧的侧门,推了推,很重,未曾被开启过。   技术员随即启动探测器扫查门缝与房内。不到三分钟,确认:这扇门后,是一个通向对面冷却车间的小型通风天窗。   “他……就在这。”路从辜喃喃,“全程盯着。”   他俩站在楼道尽头的铁门前,看着那道关闭的暗窗,时间仿佛凝固。应泊的眼神死死锁在那片冷光斜照的铁栏上,忽然开口:   “封锁整个厂区,调所有附近路口、天眼监控,查看是否有人进出,是否还有其他转移迹象。”   “如果这是‘激流’的开端……”他声音低沉,“就不会只有一波浪。”   雨又要来了,天气潮湿得压人,工厂外地面泛起斑驳水汽。   封锁线拉起才不过两个小时,围观者却已越聚越多。黄色警戒带之外,路过的行人驻足、拍照,微信群和短视频平台已经开始发酵,“废弃化工厂发现连环杀人现场”“疑似殉道者藏匿地曝光”之类的标题层出不穷。   最先赶来的不是记者,是几个神情激动的中年人。他们站在警戒线外,一边拨电话,一边拉扯情绪,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冲到最前面,尖声喊:   “我儿子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他叫高语泽!你们倒是说话啊——!!”   话音未落,她已扯下脖子上的口罩,一把推开拦着的辅警:“你们躲什么?!是不是怕我们曝光你们不作为!”   民警立即上前阻拦:“请冷静,现在还在调查阶段,具体案情不便透露——”   “冷静?!”女人的声音骤然拔高,脸色涨得通红,“你们让我冷静?!你知不知道我儿子上周还跟我打电话说想回家吃饭——”   她的哭声尖利而混杂,像钉子刮过玻璃,情绪猛烈得几乎感染了整个人群。有三四个男人随即跟上来,站在警戒带后,替她撑住身子,有人劝慰:“姐你别急,这种事不能忍!要把真相说清楚!”   其中一人脸色却冷静得过分。他始终站在后排,戴着鸭舌帽和墨镜,身材精瘦,眼睛却始终打量着警察调动的阵势。   应泊走出现场时正撞上这一幕。   他一眼扫过那群人,目光微凝,步伐加快,来到警戒线边:“是哪位家属?”   那女人看到有人身着检察制服,立刻哽咽着扑上来,抓住他的袖子:“是你?!你是这案子的主办人?!你告诉我……我儿子到底怎么死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死在那种地方!?”   应泊垂眼看着她,嗓音低而平:“高语泽确实……已经遇害,我们正在确认身份,请您节哀。”   “什么叫‘正在确认’!?”她猛地一甩手,“你们是不是连尸体都没找到?!是不是有人顶包?!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出事了?!”   应泊仍旧耐心回应:“所有程序必须依法展开,尸检和DNA结果会尽快通报给家属。”   女人一下坐倒在地,抱着膝盖大哭:“你说说……这世道还讲不讲理了……我儿子从来不惹事,是你们逼死他的——!!”   人群立刻躁动,有人喊:“这是逼供致死啊!”   “搞不好就是警察做的!”   就在局面逐渐失控时,一道“咔”的快门声划破空气。   人群后方,有一名记者模样的年轻女人举起相机,对准哭泣的母亲连拍了三张,旁边另一人举着手机横向录像,镜头稳得像老手。   “谁让你们拍的?”一位年轻辅警猛地朝记者走去,“请停止拍摄!本案未公开,未经许可不得传播任何画面!”   记者退后半步,笑了笑,举起工牌:“我有采访证,公民在公共场合拍摄不违法吧?”   “你这是扰乱警务!”   “我只是在采访一位痛失孩子的母亲,你们这么紧张,是怕真相曝光?”   围观者中立刻有人喊:“别碰她!你们警察欺负人了啊!”   应泊眼角余光扫到刚才站在队尾那位鸭舌帽男子——对方手机在胸前微倾,镜头正对准前方,应泊察觉不对,快步上前:   “你在干什么?”   “我、我就录一下……”男子声音含混,见对方气场凛冽立刻退后一步。   应泊却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翻开相册,果然——从他们下车开始就已全程录制,且镜头刻意对准警员脸部、车辆牌照、证物。   几名民警迅速上前,将他控制带离。现场顿时哗然,记者高声质问:“你们警察凭什么抓人?!”   风吹过废厂门口,警戒带“啪啪”作响。应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些嘈杂声在耳中愈发膨胀,几乎将他撑碎。   即便进行了消息封锁,化工厂五人命案依旧以野火燎原的速度迅速传播开来,而后一篇帖子出现在网络上,发帖人用的是刚注册不久的小号,帖子正文很长:   各位先生、女士——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此刻正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翻看今天的头条新闻;   也有人在用那微薄的收入,排着长队为孩子报名一个“不会改变命运”的补习班。   你们觉得失败,是因为不够努力。   你们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强。   你们用尽一生想成为“例外”,却不曾意识到:你生而就是被制度设计好的“必然”。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为了一份月薪五千的工作在烈日下排队五个小时,最后被告知“非985不要”?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月不在被催婚、催生、到头来她的价值只剩一个子宫?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外卖员,在寒冬腊月只为不被“超时”,逆行撞死在车轮下?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农民工,缴了一辈子社保,老了却因为“城市不属于他”拿不到退休金?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从三岁开始补习只为“赢在起跑线”,长大后还得打螺丝养家?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病人,明知道自己晚期,却因没挂上专家号,被告知“回家等通知”?   我见过。   我见过太多太多,见得我不再想做“人”。因为人需要尊严,而这个社会,不配让我们活得像人。   你们说:这不是体制问题,是资源有限。   我说:资源是足够的,只是不属于你。   你们说:法治健全。   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法律是在为谁服务?它保护的是你,还是他们的“秩序”?   你们说:好好读书,好好工作,人生会好的。   我说:那你问问,那些掉进电梯井、困在奶茶店、冻在山上的年轻人,是不是也曾被这样教过。   你所信奉的“努力改变命运”,不过是权力者施舍给你的麻醉剂。   这个社会有规则吗?有。   可规则只保护那些有权遵守的人。   而我们,是那个被规训、被定义、被驱逐的“他们”。   你们说:“法是正义的。”   我说:“法是规则的外衣,而规则是权力的延伸。”   你们说:“没有制度,就没有秩序。”   我说:“有制度,就有权力;而有权力,就有腐烂。”   权力从不真正保护你。它只管你是否顺从。   所以今天我站出来了,不是为了祈求赦免,而是为了点燃火种。   我不是神,我是燃烧的柴,我因不公而殉道。只要能照亮一个人看清枷锁,我的死亡就有意义。   ——“激流”不属于谁。它属于每一个清醒的人。   愿你从沉默中惊醒,   愿你从规训中反叛,   愿你不再在强权面前低头——因为你本不卑微。   帖子在社交平台迅速裂变疯传,从那一天起,整座城市开始失控。   第一起模仿案,发生在望海湾河西区,一位刚刚被网暴“利用职权打压民企”的街道主任在家中阳台坠楼。警方调查后发现,其家门口被人用红漆喷了三个字:   “殉道者”。   第二起,是一位私校校长被人泼油后未遂烧死,作案人自称“为被压榨的老师复仇”,宣称是“激流的浪花”。   而第三起——最震动整个司法系统。   一名基层法官的女儿,在上学途中被人持刀劫持,对方不认识她,只问了一句:“你爸是不是判过一个冤案?”随后动刀。幸亏路人及时制止,但女孩重伤。   被捕的凶手,是一位曾因经济纠纷败诉、上诉无果的自媒体从业者。供述中,他不断重复:   “我只是响应呼唤,我们都看到了信,是法律先放弃我们的。”   网络上,一些账号开始不断翻出旧案、冤案、灰色地带的处理方式,将一切权力机关一视同仁地批判、诅咒、呼吁“民众自救”。   标签“#激流不是恐/怖/组/织#”“#我们不是殉道者但我们理解他#”迅速登上热搜,平台虽迅速干预,但封号、禁词只带来了更深的怨愤与转移阵地。   有人将殉道者称作“新时代审判者”。   也有人干脆公开编写“惩戒手册”:“只要准备合理动机、舆论突破口、引发共鸣的对象,就能掀起一次惩戒——只要足够精心安排,哪怕杀人,也能被理解。”   城市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舆论地震。   望海市公安系统、法检系统、宣传口、网信办等多部门召开了联席会议。会上炸声不断。   有人愤怒拍桌:“这已经不是刑事案件,这是系统性动摇了国家根基!”   有人咬牙切齿:“这人挑的时机太准,都是内部整顿、纪检高压的空档,一动就能放大裂缝!”   有人提出扩大抓捕:“模仿犯一律重罪起诉,造谣传谣即抓即审!”   而也有人冷静提醒:“越压越炸。殉道者要的正是‘制度焦躁’——我们越急,就越坐实他话里的影子。”   坐在角落的应泊没有说话,直到有人直接点名:“应检,这一切的起点,是你参与的殉道者案件。我们是不是在侦查上存在过疏漏?”   目光纷纷投来。   应泊良久没说话,末了他抬起头,声音低沉:   “如果你们要我承认‘没有第一时间掐断源头’,我可以,事件平息后我愿意引咎辞职。”   “但我必须要说一句:就算我们今天把殉道者抓回来,‘激流’也不会停。那些信不是写给受害人的,是写给社会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它唤醒的不是仇恨,是最危险的东西——弱者的自我神圣化。”   一片死寂。   随后有人冷笑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是犯罪分子!你是要替他说话?”   应泊神色淡漠如初:“我只是说,他在用你们不愿意承认的方式,证明制度的权威并非牢不可破。”   夜里,望海城区巡逻警车数增加三倍,公安内网通报频繁,街头冲突、持械伤人、聚众示威等警情持续上涨。   有人恐惧,说殉道者就是恐怖主义;也有人狂热:说他是这个烂系统唯一的良知。更多人沉默,却开始转发、围观、评论、想象遇害的下一人。这是这个城市第一次意识到:殉道者已经不用再亲手杀人了。   他讲好了故事,写下了规则,立起了道场。而供奉的刀,正在别人手里——一把又一把。 第140章 业火   凌晨五点半, 城市尚未苏醒,天边只是泛出些鱼肚白。   张继川站在小区楼下,冻得打了个喷嚏。他搓了搓手,嘴里咕哝:“起这么早搞什么学术交流……这会儿我应该在被窝里呢。”   徐蔚然笑着打开副驾门坐进去, 一边拉好安全带一边说:“你要是不去, 基金就不会批, 论文导师也不会让你挂一作, 你开心点。”   “不让就不让,大不了不毕业了, 当一辈子老博士……”张继川又欠欠地靠近徐蔚然,“你别嫌弃我就行。”   “你昨天干嘛不让师父送你?”   张继川叹了口气:“我当然问过啊, 我说我还是不敢上高速, 但是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 碰见‘殉道者’三个字都要胃疼, 让我别给他添乱了。”   “那你开车别乱来。”徐蔚然望了眼车载导航, 系紧安全带,“六点半到燕州边界, 应该能绕开早高峰。”   “我的技术……你放心好了。”   “师父说你开车像老头放屁,突突突, 突突突。”   张继川翻了个白眼, 转动车钥匙, 发动机低鸣。他沉住气小心换挡, 徐蔚然靠在椅背,点开手机导航。城北方向此刻人烟稀少,车道宽敞。天边渐亮,沿路的银杏树在晨光里微微泛金。   半小时后,他们驶入燕望高速。   “再过二十分钟就能下高速。”张继川一手搭方向盘, 得意地吸了口咖啡,“你看,还是得跟你出来,跟应泊出门就紧张得像押解重犯,我这自由灵魂……”   “前面有隧道,你小心点。”   “哎呀,我看见了。”   前方山体盘旋,一座老式隧道笔直插入山腹,拱顶压低,像一张半睁不闭的死鱼眼。张继川手心有点汗,下意识减了速,语气依然打趣:   “你说要是这会儿车熄火,我该不该下车推……”   “别说了,”徐蔚然皱眉,“看前面那辆卡车,有点不对劲。”   张继川一怔,目光越过挡风玻璃。他们眼前出现了一辆标准9米厢式货车,货车外壳剥落严重,表漆斑驳,看起来就是最常见的那种拉货大车,尾灯时亮时灭。   “这车真的不对,你放慢点。”徐蔚然嘱咐说。   张继川踩油门的脚微抬,让车速降到50,他们和那辆货车之间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跟了几十米。然而,半分钟后,徐蔚然忽然道:   “……有烟。”   “什么烟?”张继川没听懂。   “你没闻到?”   下一秒,车内空调里灌进来一股刺鼻味道,像是焦油混着燃烧橡胶的怪味。   两人几乎同时望向货车车尾,只见一缕黑烟从货厢底部抽丝般逸出,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不再是发动机热排那种淡烟,而是真正的黑烟,越冒越浓,像是有什么正在酝酿。   “关外循环。”徐蔚然脸色一变。   张继川立即按下按钮,咬牙盯着那车。   “是车厢在冒烟。”徐蔚然语速快了半拍,“有可能是内部着火,或者有人在里面放什么东西。”   张继川吸了口凉气:“……怎么感觉越来越不对劲?”   前方的隧道口越来越近,货车却并没有任何靠边或者打灯的动作,仍然稳稳驶在主车道上,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跟在后面,车内气氛忽然沉下来,没人说话了。只有车灯的光掠过挡风玻璃,将车厢映成时明时暗的轮廓。   张继川下意识握紧了方向盘,徐蔚然侧过脸看着他,神情第一次有些紧张。他们驶入隧道。光一瞬间被压低,黑烟渐浓,前方那辆厢式货车仍旧冒着烟,却毫无停下的迹象。张继川的车跟在货车后头驶入那条封闭长廊,隧道高灯从他们车顶一盏盏掠过,照出车前那一团越来越浓的黑烟,如墨汁在空气里炸开,根本看不清车尾结构。   “继川——”徐蔚然皱着眉,声音压得很低,“我觉得……不能就这样跟进去,太不对劲了。”   “不能停。”张继川同样低声,“高速隧道全线没应急车道,也不能掉头。要是咱现在刹住,后面来车根本看不到,撞上来都没人担责。”   “可前面那辆……”   “我知道,它可能是起火了。”   张继川咬了咬下唇,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盯着前方那团烟:“我试着叫醒他。”   他用左手猛按喇叭,鸣笛声在隧道内轰鸣作响,尖锐刺耳、连续不断。   但那辆红色厢式货车仍毫无反应,仿佛已脱离人的控制。   “……他根本没听到。”徐蔚然拿出手机,屏幕上却赫然显示:   “无信号”   她眉头拧得死紧:“打不了119和122,连定位都失效了。”   就在这时,前方的货车忽然摇晃了一下。张继川猛打方向盘,死死踩住刹车。   货车开始缓缓偏离车道,像被某种内在的力量拖拽,半边车身剐擦着隧道右侧墙体,火星在钢铁与混凝土间飞溅,划出一道灼亮的白弧。   “它撞上了!”徐蔚然惊叫。   下一秒,“砰——!”   卡车前车头磕在隧道壁上彻底不动了,整个车体偏离方向,横在了两车道之间,堵住了隧道通行的一半出口。浓烟瞬间从车窗缝隙涌进来,像有手攥住了他们的喉咙。张继川立刻闭气,双手发紧。   “完了……这要炸……”他话音刚落,眼神扫过货车尾部那块红底警示牌,脸色瞬间苍白。   他喉头颤了颤,低声说了句:“操——”   徐蔚然立即反应:“什么?”   “易燃易爆品。”他指着那块牌子,“有编号,8015,是工业溶剂油……浓度超过70%的那种。”   “后厢有火苗吗?”   张继川死死盯着货箱与地面的接缝,肉眼可见一缕火苗正从底部蔓延上来,爬上门缝,像被泼油滋养的蛇信。   “有火。”他说,“起火点可能在箱体内部,有可能是……有人焊接过,没修好。”   两人目光相碰,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处——如果继续向前,即便能救下司机,后方来车很有可能因为不明情况被困隧道内,来不及逃生;而如果原地掉头折返,虽然能拦住其他车辆,但司机必死无疑。   沉默不过一瞬,张继川立刻扯下安全带。   “我要过去。”   徐蔚然一把拽住他:“你疯了?”   “这位置不能待!再等五分钟,火势引爆罐体,整条隧道都得埋了。”   “你上去有什么用?你打得开卡车门吗?你扛得动他吗?”   “我先看人活着没有。”张继川动作比思绪更快,“你去做更重要的事。”   “什么?”   “折返出去,沿隧道往回跑,到出口放置警示物,拿上应急闪光灯和三角警告标。”张继川解开安全带,“宝宝,我需要你拦住后车,不管是不是警察,不管是不是救护车,都不许让他们进来。除非我把这边情况传出去。”   “你真是疯了!”她急得声音都发抖,“你不是消防员,你不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我是医生。”张继川平静地说,可声音同样在发抖,“尸体可以不救,活人不能不管。”   说罢,他一把握住徐蔚然的手,仿佛还不够,又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随即猛地打开车门。   “嘭——”烟雾瞬间扑入车厢。徐蔚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推开。他冲她大喊:   “快跑!!带上警示标志——拦住后车!!”   黑烟像发酵过度的浓汤,将整辆卡车包裹得严严实实。张继川冲破烟幕,先去按了隧道的紧急报警按钮,又来到车旁,半蹲着抹去玻璃上一层油腻焦灰,眯起眼朝内望——司机头斜着歪靠在侧窗,脸贴着玻璃,嘴唇微张,看不清五官,但胸膛还在起伏,显然尚有呼吸。   “昏迷,但没死。”   他迅速环顾四周。主驾驶门凹陷严重,车头撞击点从A柱绵延到下裙线,几乎压平了门沿。因为撞击,车辆中控锁失灵,主驾驶门完全打不开。火势还未蔓延到车头,但车底已经开始冒出有节奏的黑烟脉冲。   张继川咬牙,折返回自己车打开后备箱,取出干粉灭火器,一口气敲在副驾驶侧玻璃上。   “砰——!!”   第一击未碎。他调整角度,猛地挥出第二下。   “啪——!”   玻璃碎裂,碎片四溅,空气中浓重烟味混杂着油的气息一同灌入。他伸手清扫碎渣,钻身入内,一手撑住车门边缘,一手扶住副驾座椅,头顶几乎贴着车顶,才勉强探进半个身子。   “喂,听得见吗?”他扯着嗓子喊,“你还能动吗?”   对方没有反应。   他稍稍深入一些,把身体整个压进副驾座椅与仪表盘之间的夹缝,朝驾驶位探去——   然后他看清了:司机双腿死死卡在方向盘和脚踏板之间,右膝骨处明显肿胀变形,左腿有出血痕迹,腰部卡在调节座椅的钢轨上。呼吸微弱,身子因为倾斜姿势而前倾,但颈部没受伤。   “操。”张继川咬牙低骂,“完全动不了。”   他伸手试图抓住司机腋下位置,向后猛扯——但角度极差,副驾驶座椅并没有给他足够的发力空间,而且车体受撞击后轻微塌陷,驾驶室内构结构已变形,他一拉反而将对方身子更压向方向盘。   “不能这样来硬的。”   他深吸一口气,把灭火器推到脚下,调整身体姿态,右肩抵住仪表盘底沿,一寸一寸塞进驾驶台与司机身体之间的缝隙。   热气炙烤着他侧脸,汗水立刻顺着额角滑落。他一边咬牙一边撑起后背,将整个脊柱顶住压迫着司机腿部的塑钢仪表台,用身体生生撑出一道缝隙。   咔咔——   仪表盘边缘因为结构应力发出轻微金属声,卡住的方向盘处有些许松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   “呃……”   司机醒了。声音极轻,像是气体从破肺里逸出,却清晰地穿过烟雾,穿过扭曲空间,从那个人的喉咙里艰难地吐出。张继川咬牙,仍撑着仪表台,用尽气力低声道:   “别说话,别动——你听得见我就眨一下眼。”   对方似乎意识尚存,头微微颤抖着动了动。   另一边,徐蔚然的鞋跟踩在隧道湿滑的地面上,发出一连串清脆又急促的“啪嗒啪嗒”声。   直到彻底退出隧道,重新踏上早晨还未被阳光温热的柏油路面,她整个人才终于从浓烟中脱出。肺在急促地喘气,手和脚步却一刻没停。   她一边掏出手机拨号,一边猛回头望那黑沉沉的隧道口。   “您好,这里是122交通事故报警。”   “我在鄢山一号隧道入口,发现一起事故,一辆危化品卡车在隧道内起火,目前至少有一名司机被困,另一名人员已进入车辆救援!我请求紧急调度消防、交警、隧道封锁系统!”   话语像子弹一样飞出口中,几乎没有一丝迟疑。   她挂断后又迅速拨通119:   “119,我当前位于燕望高速鄢山一号隧道东口,请立刻派遣消防车支援,内部货车载有8015类工业溶剂油,火势正在蔓延,有爆炸危险——”   对方问:“有人受困吗?”   “有,一名司机昏迷被卡住,还有一人进了车厢试图救人。”   她顿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扫过手表时间。   “距入隧道不超过三分钟。”   “收到了,我们马上联动就近燕州段消防队派车。”   她终于放下手机,一边抹去脸上混着汗的灰尘,一边将三角警示牌向前抛出数米,蹲下身用石头稳住,不断向来车挥手示警。   第一辆车驶近,是辆商务面包车。   “停车!隧道内起火!化工车爆炸风险!请掉头!”   司机惊愕地摇下窗:“你是警察吗?”   “我是检察官,隧道里有危化车辆起火,有人受困,后车再进入可能连你们也会被困在里面!”   那人看她满脸汗灰与焦躁神情,一咬牙立刻打方向掉头,并主动下车帮她拦第二辆。   第三辆、第四辆陆续而来,有人推搡,有人不解,也有人立刻明白过来,一把抓住路边障碍物开始封路。   “快快快,把那几个交通锥拉出来,不能让人再开进去。”   “谁带灭火器?隧道出口如果扩散得太快得先压住点。”   在没有应急人员的第一现场,这群普通路人开始有序动作。有人去后备箱搬警示灯,有人帮忙整理工具,还有人打起电话联系交管指挥中心。   一时间,隧道前竟奇迹般地自发形成一道防线。   而徐蔚然站在这一切的最前端,面朝隧道,手机死死捏在掌心,盯着那黑色洞口,像等着某个不能晚到的人影。   她不停尝试拨打张继川的电话:   一次——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两次——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三次……四次……五次……她机械地按着重拨,几乎要把手机屏幕摁出裂痕。   “为什么还不出来……他不是说五分钟吗……”她咬牙低声说,音调在第七次拨号时终于绷断,“张继川……你快出来啊!”   远处有消防车和警车呼啸而来,红□□光划破黎明天幕。   而就在那一瞬——   “砰!!!”   隧道内部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爆鸣,像是谁用拳头打穿了一层钢板,跟着是连锁的“噼啪”、“哐当”、“隆——!”金属折裂声、轮胎爆裂声与高温瞬间点燃化学品的炸响声,一下子灌进所有人的耳朵。   地面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膨胀、坍塌、崩解。火光在隧道内呼啸地蹿起一瞬,像谁在黑暗中猛地拉开了地狱帷幕,照出一团血红   人群安静了一秒。   徐蔚然的喉咙里像被人扼住,什么也说不出来。数秒后,她终于被击溃了理智,猛冲两步,朝着隧道大喊:   “张继川!!” 第141章 我入地狱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浓烈刺鼻, 灯光苍白,连脚步声落在瓷砖地面上都显得特别冰冷。   应泊走得很快。   他一路穿过门诊大楼的接待前厅、值班台、转向急诊楼方向,手里死死攥着手机。手机页面停留在通话记录,最后一条来电显示来自半小时前, 燕州交警。   应泊整个人仿佛被一股风暴卷着往前冲, 脸色苍白, 呼吸急促, 一路低头查看病房门牌,直到三楼尽头那盏略显昏黄的走廊灯下, 他终于看到了她。   徐蔚然坐在过道尽头的长椅上,肩头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外套——交警的旧制服, 染着些污渍, 明显是从灾难现场拉回来的。   她手抱着自己的腿, 脸埋在膝盖与双臂之间, 整个人蜷得很小, 像一只被冻僵的小兽。   应泊几乎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停住了脚步。他什么也没说,只走过去, 在她面前缓缓半蹲下。   “蔚然。”   她没有回应,身体只是微微颤着, 指节死死嵌进腿侧的布料。   “我来了, ”他语气很轻, 试图让声音不颤, “听得见师父说话吗?”   她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像听见了什么遥远的回声那样,缓缓抬起了头。   那一刻,应泊心口一紧。   徐蔚然肿着眼睛,脸颊满是哭痕和灰尘, 嘴唇因脱水开裂,整个人像是被从炼狱里捞出来,只剩一副壳子撑着理智最后一丝。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空空的,像是不认识他。   过了一秒,她的眼神骤然聚焦了,瞳孔收紧,像是终于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师……师父……”她喉咙干哑,声音几不可闻。   她唇齿间一阵颤抖,眼泪瞬间滚了下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如封住的闸门被一下击穿。徐蔚然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崩溃,痛哭失声。   “师父……张继川……张继川没出来……他没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尖揪着他外套一角,仿佛那是她唯一还能握住的东西。   应泊的鼻尖一酸,喉头像被灌了熔化的铁水一般。他抬手轻轻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落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没事了,师父在。”   他这样说着,嗓音发紧,像要把每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   “你没事就好。”   她仍哭得发抖,像是把一整天的惊恐、无助、懊悔与崩溃一股脑儿都撕扯出来倾倒在他怀里。   “他明明说……五分钟……我叫他不要去的……我……”   “我知道。”他低声道。   “我真的拦不住他……”   “我知道。”   她咬住嘴唇哭得声音都哑了,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应泊抱紧了她,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望向病房门扉半掩处——   那里,一个全身灰黑、眼神茫然的男人正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双手还因被约束带固定而微微挣动。   那人正是早前从隧道中被“救出”的火车司机。医生曾说他被高热与浓烟短暂窒息,情绪紊乱,伴随严重的应激性神经反应。男人的眼神空洞中藏着一股疯狂的潜流,嘴角噙着几乎不成形的咧笑,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语句。   “火……都死了……都得死……他进去的,他自己进去的……不是我叫他……”   “……我没杀人,是他要救人……不是我……”   应泊的眼中一点一点浮起怒意。他想起来了——准确地说,是脑子自己放映给他的,不受控制,不加修饰,如同惊雷劈入梦魇。   一个小时前,那通电话。   他刚结束一场马不停蹄的案件汇报,站在办公室门前,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标注为“燕州市高速交警大队”。   他以为是打错了,但还是接通,第一句还未从对方口中说完,他就已经直觉感到一种不详。对方语气并不急促,却很沉重。   “您好,是应泊同志吗?”   “是我。”他迟疑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这边是燕望高速交警,我们刚处理了一起隧道火灾事故。”   “……嗯?”他一愣,下意识反问,“隧道火灾?你们找我干什么?”   “现场有爆炸,目前只确认一名死者。”   “……所以?”   “死者是张继川。”   轰的一声,仿佛所有声音都从他世界里抽空了,只剩风穿过耳膜的呼啸。   他不敢信。   并非单纯的不相信,是连情绪都来不及形成的剧烈震荡,像灵魂被人从体内抽出。他甚至来不及怀疑对方是诈骗犯,嘴巴快过脑子反问:   “你说谁?”   “张继川。”那边的人声音小了点,仿佛对他的反应有些迟疑,“望海大学在读医学博士,28岁,身份确认过了。”   “不,不不……”应泊喃喃出声,“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也在核实。”对方迟疑片刻,“不过……你如果认识他,可以听听这个人说的话。”   说罢,电话那边的声音变了,微微一阵杂音后,一个熟悉却撕裂的哭声突然炸进耳膜。   “师父……”徐蔚然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一开口就是颤抖着的抽噎声,“师父……他……他没出来……”   “那辆车……司机是信殉道者的人……他说他要在隧道里点一把火,继川他、他根本不知道……”   “他以为司机只是昏迷……他以为还能救出来……他真的想救人……可他进去以后,车就、车就炸了……”   她哭到无法成句,几度喘不过气,只能发出一点点无助的呜咽。   “我……我拦不住他……我拦不住……现在,火还没灭……他们说隧道太热,沥青都化了……地面塌了……进不去……进不去救他……”   那一刻,应泊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当场敲碎。   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痛吗?不是。哭吗?来不及。愤怒?那也不是最先袭来的。   是一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空白。一瞬间,脑中所有思维像被强行格式化,身体却还在维持呼吸,站立,握手机。   直到“啪”的一声。   他的手机从指缝中滑落,砸在瓷砖地面上,又猛地朝上弹开,屏幕冷冷地照出他自己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看着那个屏幕,看着那串号码跳跃在玻璃屏上,在闪烁,在轻震,但他动不了,没有力气去捡,也没有勇气去接。   他忽地想起昨天张继川在电话里耍赖似的话语:   “哎哟你就送送我怎么了?望海和燕州那么近,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可他到底没答应。   应泊身子晃了晃,他扶着桌沿,嗫嚅着嘴唇,用思维残存的本能在回应:   “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思绪回到当下,应泊站起身,呼吸重得像有什么在肺里重重搅动。他眼神死死盯着那间病房的门,仿佛那扇门后封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口棺材。   他向前几步,刚好一个年轻民警正从病房里走出,手里还夹着一沓临时问询记录和检验表。   “等一下。”应泊拦住他。   那民警一惊,抬头见是应泊,立刻低声回应:“应检。”   “情况怎么样?”   民警迟疑了一下,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开口:“……那人,是货车司机。身份确认了,名叫贺金龙,四十五岁,户籍在望海市郊区。货车也是他的,自己改装的,有些证件伪造了。”   “他是自己点的火?”   “……是。”   民警垂下眼:“我们从监控调度记录中找到痕迹,还有从他本人口中得到部分描述。基本可以确认,是他点的。”   应泊的指节猛然收紧,青筋在掌心突起。   “怎么点的?”   “他说……他载着车厢内的8015溶剂油,原本打算开进城里闹市区……但这个时间点不让进,他只好开回高速。”   “他自己说他在车里点了一支烟……然后烟没抽完,他就把还没熄灭的烟蒂弹进了主空调口,就在驾驶台左下方,进风通道。”   应泊闭了闭眼,指节已经死死掐进手心。   “他承认是故意的?”   “是。”民警低头,“他说自己欠债太多,债主逼得紧,家里老婆孩子都跑了,用人单位早几年倒闭,最后连个通讯录都翻不出人的那种。他原话是——‘老天爷弄死我,我就拉着点人一起死,不然我算个什么东西’。”   应泊站在原地没动,只觉胸口的灼烧感一寸寸升上来。   “他为什么没死?”   民警喉结动了动:“他说,他原本是想死的……但真正火起来后他害怕了。他说火开始往驾驶室蔓延,他被烟呛晕……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被叫醒了,是张继川……。”   应泊眼皮微动,眼中寒光骤然一闪。   “他说……醒了之后,他后悔了,他不想死了,于是他挣扎着想爬出去,刚好张继川正从副驾驶侧拉他。当时火已经从底下烧上来了,方向盘部分挤压变形,主驾驶全塌了,副驾驶那边也已经塌了一点,张继川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撑着,但他挣扎得太急……身体太重……整个从主驾驶往副驾驶那边一压,就……把张继川卡住了。”   那一刻,应泊浑身如被冰锥穿透。   “他把人……按进去了?”   民警声音几近颤抖:“是。但他自己掉了出来,借着按张继川的力挣了出来,刚好落在右侧门被撞开的缝隙上,后来滚出去的。他说听见张继川呼救了,但他没管,拖着伤腿跑出隧道之后,车炸了。”   周围一阵死寂。   应泊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安静下来。他的身形被医院冷白灯照在墙上,拉出一道扭曲的影子。   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如果当时没有这个挣扎,张继川是有可能逃出来的。   民警见他半晌无言,低声道:“应检……那人现在确实疯疯癫癫的,医生说是急性应激反应和一氧化碳中毒导致的神经紊乱。但——”   “我知道他在装疯。”应泊轻声说。他轻轻拍了拍徐蔚然的后背,将她小心扶起,交给赶来的护士搀扶进病房后方的休息间。   此刻的空气像要凝固。应泊转身那一刻,民警还想开口阻拦,话却卡在嗓子里。   因为他看见那双眼睛了。不是平时应泊处理案情时的冷静,也不是面对嫌疑人时的游刃有余,是更深一层的、撕裂骨髓的怒火,藏在平静下,却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应泊几步冲进病房,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病房里那男人一惊,正翻身想蜷缩成一团。可还没来得及躲开,应泊已经冲到床边,一把拎起他病号服领口,猛地将他从床上拽起来,整个人拽得歪斜,半悬空地贴在床沿上。   “贺金龙。”应泊咬着牙,一字一顿。一旁的民警见状大惊,慌忙上来拉他,却被应泊蛮横地推开。   司机被他的力道吓呆了,身体像条被钉在钓钩上的鱼,嘴里发出含糊的惊叫:“啊……我……不是我……是他要救的……”   “你点的火,对不对?你想死,结果自己逃了出来。”他把司机按在墙上,“那你告诉我——张继川为什么死?”   司机挣扎着想推开他的手,满脸汗水,哭腔涌上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都、都晕了……我没想到他会来……我醒了的时候我也吓傻了,我看火着得那么大,我……我不想死了……”   “你不想死了?”应泊忽然笑了。是那种几乎失控的冷笑,“你不想死了,就把他按回去?嗯?”   “你跑出去的时候有没有回头看看他?你听见他说‘拉我一把’了对吧?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是救你的消防员,不是你求的警察,他只是个路过的司机,是个被你害死的好心人!”   司机脸色发青,胡乱摇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只是……我以为还能逃出来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点了火。”应泊咬牙切齿,“是你点了火。你自己说的,为了报复社会,为了让这个世界记住你。你以为火烧得越旺,你活着就越值钱,你根本没想过会有人因此而死,就算想到了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他几乎目眦具裂:“你这种渣滓,根本不配让人救。”   司机彻底崩溃,脸色发白,喉咙里发出像呕吐又像哭嚎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欠债,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不是……不是为了杀人……我也不想……我也是被逼的……”   应泊没动,只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眼前这个人刻进恨意中,连骨头形状都不放过。末了,他放开司机,把人狠狠砸在病床上。   “你不是想让世界记住你吗?好,我答应你。”   他转身走到病房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你听好了,我会让所有人都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我会让你在每一次审讯、每一份卷宗、每一场庭审里,成为罔顾人命的懦夫和刽子手。” 第142章 尘灰   张继川出事后, 应泊没有请假。   没有沉默,没有哀悼,也没有在朋友圈发一句空洞的“节哀”。他只是如常地穿上衬衣,系上领带, 揣好卷宗, 走进望海市检察院那栋用玻璃灰色钢筋混凝土砌成的办公楼。   路从辜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那背影一丝不苟, 肩膀不动如山,但路从辜很清楚, 那其实已经是一堵烧焦的墙皮,风一吹, 就该崩了。   他没说什么, 只把冰糖雪梨一瓶一瓶地放进冰箱里, 什么话都不留, 就转身去了支队指挥调度。应泊每次看到那一排玻璃瓶子, 都会停顿一秒,像是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才继续坐下审阅案卷。   那之后的几天,应泊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审讯室里, 他不再说“我们理解你的情绪”这种开场白, 而是一句话都不浪费, 直接翻开卷宗, 冷冷问嫌疑人:   “是你转发的那条视频?”   “你在群里提到‘要炸烂体制’,是不是?”   “这个□□号,是不是你在用?”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逻辑严丝合缝,但每一个问题都像用刀尖挑断嫌疑人的神经末梢。那些在网上高喊着“激流就是未来”“我们要效仿殉道者”的年轻人, 一个个被他关进屋子里,问得面如死灰。   其中一个穿着定制文化衫的大学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眼都是血丝,最后哽咽着喊:“我……我就是想表达自己,谁都有发声的自由啊!”   应泊站在桌边,没有坐下,只垂眼看着那份讯问笔录。毫无波澜吐出一句:   “自由和犯罪之间的界限,不是你说了算。”   他没有再看那人一眼,只一字一字地把“煽动扰乱社会秩序罪”写进文书中,像在写公文,又像在写碑文。   他一天能签出十份批准逮捕决定书,卷宗一摞摞递进系统,宛如一台吞噬风暴的公权力机器。他知道有人说他冷血,也有人在背地里质疑他是不是在借殉道者的风口刷政绩。可他从不反驳,只继续向前。他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划掉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排成了战场边竖起的墓碑。   有一晚,他独自在办公室待到凌晨,盯着一张市区动态监控图发呆,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在玻璃桌面上。   “他不会选择太冷的区域,也不会在监控密度最高的主街活动,”他自言自语道,“他喜欢死角、喜欢高地、喜欢空气湿润、喜欢能够‘俯视’的地方……他习惯在夜间行动,从不反复走老路。”   他的思路像刀划纸般清晰。三天后,他让公安在临近望海港码头的一座二层小仓库楼顶部署无人机和红外感应,准确捕捉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在深夜悄悄露面,摄像头捕捉到他开锁进入,但对方像是早有预感,只停留了十五分钟便迅速离开。现场残留的灰尘里留下一个度母佛牌——挑衅一样。   应泊站在案发现场的天台上,手里是那个佛牌,手指轻轻摩挲。   那一夜,路从辜看着他从屋顶下来,身上蹭着灰,眼神像是从废墟里挖出什么东西来一样亮,却没什么温度。他刚想问,结果应泊自行开口道:   “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教育局。”   “你确定?”   “他动了网络、媒体、行政、立法和司法,他不会忘了学校。这种象征意义的节点,他最喜欢。”他低头擦掉手腕上一道划痕,是在天台蹭到的。“而且我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谁教会了我们谎言,我们就应该回去,在他讲课的时候掀翻他的讲台。’”   那句原话曾是在深夜里,两人交完论文却被导师痛批,便喝了点酒,陈嘉朗靠在阳台上,脸颊泛红。应泊早已不记得当时的天气,却记得霓虹在陈嘉朗眼镜下方的倒影一闪一闪。   现在回忆起来,仿佛每一处预言都在应验,每一个动作都埋藏线索。   这天是个难得的晴日,云薄得像被风捋过的一层丝,阳光照在墓园外大片白色绢花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应泊穿着他那身最常见的藏蓝色西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胸前别着一朵素白小花。他站在灵堂的最前排,动也不动,仿佛连眼神都被凝固在那方灵位上。   照片里的张继川笑得干净、年轻,穿着实验服白大褂,脸还带着一丝懵懂。   徐蔚然没来,她的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医生不建议她出席。于是应泊成了葬礼上的“主事人”,代师代友,代一切沉默着送走他的人们。   他没哭,也没说话,只在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前将手机关机,交给其他人保管,然后站到了张父张母面前。   张父年纪比实际看上去年轻不少,头发打理得极整洁,衣着也一丝不乱,可脸上的法令纹却像是骤然老了十年。他眼眶泛红,手却紧握着亡子的照片,始终没有松开。张母穿着一身黑色旗袍,身形极薄,像随时要断的枯枝,视线死死贴在花圈中间那句“英灵长昭”的横幅上。   他们看到了应泊时都站起身,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情绪——既悲怆,也不忍苛责。   应泊走到他们面前,先鞠了一躬,再鞠一躬,第三次,他弯下腰的幅度更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微微颤着。那三个字落地轻得几不可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空气似乎顿了一秒。   张母刚要张口说什么,抬手的动作却忽然僵住。   她看见这个年轻人那双向来冷静如水、连面对暴徒都不曾动容的眼睛,此刻泛起了一层极浅的红意——不深不浅,眼中毫无光亮,像是从边缘到瞳孔都一点点被灼穿。   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出来,可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要崩溃了。   站在后排的夏怀瑾和侯万征皱了皱眉,刚想上前,却又止住脚步。路从辜始终站在应泊身后几步的位置,眸色低垂,他牙关紧咬,手攥成了拳都能感到手背上的青筋在跳。   谁都知道,应泊确实需要扶一下了。   但没有一个人动。没人敢去戳破这个平静的泡沫,没人敢接下那一句“对不起”后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应泊一旦哭出来,这一场葬礼就不止是送走张继川,而是把这个在风暴里苦苦撑着的人,一并埋进去了。   应泊自己也知道,于是他站直身子,眉目低垂,像压住洪水一样吸了口气,把所有马上冲破眼眶的东西都憋回去。   而后,他回过头,对礼仪人员点头致意,低声说:   “可以开始了。”   告别乐响起的时候,他重新站回了最前排。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像一张宽阔的墙,光从缝隙里漏下来,直直地洒在墓碑前那一张青年的遗照上——照片里的人,笑得仍旧灿烂如昔。   埋骨仪式结束后,张父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他之前跟我说过,他特别佩服你。”   应泊低下头,再没抬起来。   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他还站在墓碑前,影子在天光中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没有带花,只有一沓装订好的小册子——那是张继川没写完的论文。张继川曾经说死也要带着自己的论文一起,应泊看着论文封面那一长串的题目,鼻梁忽然一酸。   他终于转身离开。   风还在吹,天色渐暗,应泊背影仍然笔直,却好像被轻轻击碎了一角。   “再见了。”他说。   殉道者的每一封信,如今都像火种,却没有烧向“恶人”,而是点燃了愤怒、歇斯底里、投机者和信徒交织的地狱,尽数烧向那些无力抵抗的更弱者。   哪怕被煽动的只是一小部分人,也足够搅得这片原本平静的海域不得安宁了。   那天中午,湾河南区爆发了第一场街头冲突。有人在广场举起“人民审判”横幅,大声宣读殉道者的“信条”;有青年自制喇叭,对着交警吼:“体制不是法律!我们要的是公平!”;还有人在网上发起模仿行动,公布所谓“可疑人员名单”,试图用人肉和围堵来制裁他们眼中的罪人。   一小时内,望海市政府被泼上红漆,网络上一段段断章取义的“殉道者语录”以神谕之姿疯传。广场对峙的人群中,有真正的失业者、维权者,也有被煽动的学生,甚至还有彻底陷入角色扮演癫狂的模仿犯。   执勤武警与公安线几度被冲击,有人泼洒汽油,有人举着□□狂喊“把公平还给我”。   局势彻底失控。   应泊坐在办公室里,手机摊在桌上,画面里是现场执法记录仪传回的音画同步资料:烟雾、口号、警棍碰撞盾牌的砰砰声,还有一道沙哑又坚定的声音,从嘈杂中透出来:   “盾阵靠拢,非致命压制,不要误伤群众!所有人听我指令!”   他听得很清楚,是路从辜,被指派上了最前线。   那一刻,应泊的手指动了一下,却没有去拨电话。他知道对方忙,哪怕是说一句“注意安全”,都可能打断对方对局势的把握。他试图劝阻对方,可路从辜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   “放心好了,我有分寸。”   他静静地看着那条视频播放完,重播一遍,又一遍。等再抬头时,天已经黑了。办公室的灯没有开,窗帘半掩着,整个屋子灰沉一片。   他靠在椅背上,脖颈僵硬到发酸,闭上眼的片刻,呼吸都不知不觉绷紧了,直到手机震了一下。   他低头,是一封匿名邮件。   邮件没有主题,附件是张图片,正文只有一句话:   “认识他吗?”   图片缓冲的速度很慢。屏幕一格一格加载出来的,是一片血迹斑驳的地面。   破碎的警帽、混乱的人影、地上的指挥耳麦、电棍、电筒滚落四散。一只手臂从画面边缘探入,手腕上缠着熟悉的绷带,血从袖口向外渗出,像被砍断后的断竹竿,半埋在人堆与砖瓦之间。   那一瞬,所有声音似乎都从世界中被抽空。   应泊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他没有动,连脸上的肌肉都未曾抽搐一下,眼睛却像是忽然失焦,甚至呼吸都慢了半拍。   照片下方还有第二张,角度拉远,镜头模糊,但分明能看出那是一具被盖上防暴盾的“遗体”轮廓,身形高瘦,脚腕外翻,肩部塌陷。   ——是他。   不可能,万一不是他呢?他身手那么好,怎么会……   可张继川被害那天,你也不信。   应泊缓缓抬手,点住屏幕放大,拖动,再放大。越放大,越看不清,像是有无数影子在照片边缘围着跳舞,嘲弄地、狰狞地在他耳边低语:   你没保护好他。   你什么都没做到。   你从来都救不了任何人。   他的指尖一点点发冷,血液像是从掌心抽空。他忽然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发出一点短促的、呛在喉咙口的咳嗽。   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画面反射在玻璃茶几上,构成一个模糊的血影。 第143章 暗涌   下雨了。   雨下得并不大, 却透着一股子要长久不停的意思,从午后一点断断续续地下到傍晚,天地间仿佛被一层潮湿的纱幕裹住了,颜色灰蒙, 像湿透的黑白旧照片。   警戒线外围着一圈人群, 有人举伞, 有人赤膊, 有人干脆披了个塑料布在肩头,围着那幢陈旧的街区楼, 仿佛盯着一座正在缓缓沉入地底的庙宇。   应泊是踏着水花冲进来的。   他的肩膀被旁边一个撑伞的胖子磕了一下,雨伞蹭过他的鬓角, 水珠四溅。他却像没感觉一样继续往前挤, 伞撞头顶、衣角被拉住、脚底踩着人家的鞋尖, 统统不管。他额前湿发黏在额角, 呼吸略显紊乱, 眼神焦灼,整个人像是刚从风暴中心被扔进了城市。   “让一让!”他终于挤到了内层警戒线边, “让开!”   几个民警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人认出他来, 立刻闪出条缝。他鞋底滑过湿泥, 雨水从风衣衣襟滴下来, 眼睛却一刻没离开前方。他冲到靠近现场的内圈时, 一眼就看到了一辆侧翻的警用小车,玻璃碎裂,前车盖凹陷,雨水沿着破损边缘滴进引擎舱里。附近还有几块被扯歪的铁马,街道边竖着的移动监控杆也被人粗暴撞歪, 地上凌乱地躺着几顶被踩扁的头盔。   “路从辜呢?”他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发哑,像嗓子里堵了什么,“路从辜在哪里?”   几名忙着搬运伤员的民警抬眼看他,一瞬间都没说话。   他们的眼神不惊不怒,也不躲闪,只是——奇怪。   不是故意沉默,更像是面对一个问出“太阳是不是绿的”这种问题的人所露出的困惑眼神。他们对望一眼,其中一个正搬着担架的年轻民警轻声应了句:   “您说什么?”   “我说——”应泊喉头一紧,呼吸急了半拍,“路从辜。你们支队长,他是不是出事了?”   没人回答。   他们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几人彼此对视,有个警员垂下眼,继续低头记录;另一个似乎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口。雨点打在他们头盔和披风上,啪啪作响。   应泊眼神动了动,忽然转身快步往人群更深处走去。他穿过废弃摊位与倒塌的广告牌,越走越快,雨水沿着他眉骨流进眼角,他却顾不上擦,只是不断在人群中扫视。   “路从辜!”他叫了一声,声音破裂,“路从辜!”   没有人回应。   他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人流依旧汹涌,却已变得陌生。他站在人群间,像是一个拙劣的演员忽然被抛进了一个陌生的剧场。他下意识张开双手,又慢慢合拢,嘴唇轻轻一动,却没发出声。   忽然——   不远处有人群分开,有人喊着“让一让,伤员优先!”,一群身穿防护服的急救人员从街角抬着担架冲出来,而担架后头,一个高个子青年正推开人,撑着伞向前快步走。   路从辜。   他穿着防爆马甲,左臂衣袖破了个口子,头发湿得贴在额头,眉毛上还带着点血点。他好像是刚从一场混战里脱身,却又冷静得不像话。   人群自发让出一条小道。   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像被抹去了一般,噼啪声全都远去。   路从辜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应泊会出现在这里。眉毛微蹙,刚想开口,便看到对方几乎快步扑了过来——   “你……”应泊嘴唇张了张,像要说什么,半晌却只挤出一句,“你没死啊。”   路从辜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也愣了一下,继而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露出一种带点哭笑不得的神色。   “我怎么会死?”他低声说,声音被雨打得支离破碎。   “我问了他们,他们都不说话,我以为是你——”应泊说着,声音忽然哑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一瞬间自己是有多狼狈。   “暴乱压下去了。”路从辜语气温和,轻声补充,“现场确实有警员重伤,但不是我。”   他顿了一顿,看着应泊一身湿透的衣服与眼底红痕,嗓音压得更低了:“你是跑着过来的?”   应泊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低下眼,像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刚才的模样。   “你干嘛总以为我会死?”路从辜忽然笑了一下,“你对我那么没信心?”   应泊抬起眼,看着他,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路从辜抬起手,像是要擦他脸上的水,却又顿了顿,终究没伸出来,只往旁边倾了倾伞,“别傻站着了,我这边还有事,你要跟来,就打个伞。”   雨变大了。   是那种毫无节奏、毫无怜悯的瓢泼暴雨,打在积水的水泥地上,炸出一朵朵飞白的水花。警戒带早就被撤掉了,但人群还未完全散去,许多人站在檐下,撑伞的、裹雨衣的、用手机录像的——仿佛还想等点什么,再看点什么,哪怕只是等下一场悲剧正式落幕。   应泊站在楼梯口下的那道石板台阶边,紧盯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屏幕已经落满了雨点,变得模糊不清,应泊愣愣地看着,仿佛要透过模糊的影像看穿这世道里所有恶意。   他早该知道。   那是故意的——精心布置,计算过的投放点、媒体引流、群众情绪、警察反应,全都为了这一刻。他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挑选照片时嘴角那点讥诮的笑意。   接着,他转过身。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一秒。   他没有伞,没有方向,像是一具自己从尸检台爬起来的死尸,在雨中缓慢移动。水从他鬓角流下,沿着下巴滴进衣领,再滑到腰侧。他连衣服都没理一下,像不知道自己浑身湿透了一样,机械地走进街口、走向拐角,像走向什么不归路。   路从辜眼见此景,心底一凛。   他刚从医护区那边交完伤者情况,正要让人去送几份急救通报,偏头一看就见到应泊那副模样。他几乎是立刻丢下手里文件,快步冲向警车那边,拦住了一个穿着雨披的民警:   “借我一把伞。”   那民警一愣,下意识道:“路队您不是刚——”   “伞。”路从辜语气一沉,雨水沿着他额角蜿蜒而下。   那人立刻拿出一把折伞递给他:“用这个吧!”   路从辜撑开伞,向应泊追去。   那条路不长,却被雨水打得像隔了一座城市。他一路疾步前行,鞋底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地响,远处应泊的背影像沉在水中,每走一步都仿佛要被淹没。   “应泊!”他终于喊了一声。   雨声太大,应泊没有停,也没有回头。   路从辜咬紧牙关,伞略微倾低,冲进雨幕追上去,在靠近街口转角的那处人行道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你去哪儿?”   应泊终于停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站着,肩膀微微颤着,浑身早已被雨水泡透,仿佛那句“你没死啊”后藏着的某种情绪,终于漫出了堤岸。   “别自己扛,求你。”路从辜轻声说。   伞面倾斜,斜着罩在他们俩头上。雨点落在伞布上,“嗒嗒”作响,宛如一个疲倦的梦,在慢慢下坠。   应泊站了很久,久到脚边积起一滩水。然后他终于转过头,望着路从辜,唇角动了动,嗓子干涩。   “我没事。”他说,“走吧。”   路从辜没说什么,只是将伞举高了些,偏向应泊那边多遮一点,自己半边肩膀却淋了个透。   夜已经很深了,雨却还没停,仿佛这城市也不愿结束这一天的混沌。   回到家时,路从辜一手撑着伞,一手摸出钥匙,转身看了应泊一眼:“你进去之后先去换身衣服,别着凉。”   应泊没应声,只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低着头站在门廊下。楼道灯昏黄,映着他湿透的发丝贴在侧颊,衣角还滴着水,像是整个人被雨水灌得沉重了好几公斤。他像一只走失归来的老犬,沉默而疲惫,只剩呼吸证明还活着。   门“咔哒”一声开了。   路从辜刚一脚踏进屋内,尚未来得及脱下鞋子,就听身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整个人被从后抱了个满怀——   是那种没有预兆、也无退路的拥抱。   应泊的双臂紧紧收拢,把他箍进自己胸口,几乎要把他这个人嵌进骨头里,像是生怕下一秒他就会从这世上蒸发。   路从辜怔了一下,刚要转身,就感觉下巴被一只湿凉的手指捏住,猛地抬起。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双嘴唇已经压了上来。   ——凶猛的,带着雨水与喉咙里的压抑。   是强吻,但并不粗暴,更像是汹涌的情绪找不到别的出口,只能一股脑儿倾泻在唇齿之间。应泊吻得几近疯魔,像是要把所有痛、所有愧疚、所有崩溃都灌进去,把这个人吻得失神、吻得失语,才能让他知道——他还没彻底崩溃,他还活着。   路从辜被吻得连退两步,鞋还没脱就踉跄着往客厅退去。背抵上玄关墙壁,应泊也没松开,反而趁势揽着他的腰,将额头抵了上来,两人之间的气息交缠,带着潮湿、焦灼、还有被压抑过头的苦涩。   “唔……等、等一下……”路从辜终于喘出一句,手刚抬起就被应泊扣住手腕,重新抵回墙上。   他睁大眼,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应泊也在发抖,水珠从睫毛滴落,嘴唇颤着,一副强撑姿态全然破裂的模样。   终于,他放开了,而后整个人几乎像泄了气的风筝那样滑坐下来,靠着墙慢慢蹲下,头低得很低,嘴唇紧抿,脸埋在手背里。   “我……”他低声说,喉咙干涩沙哑,“我撑不住了。”   那句话一出口,就像一道最后的屏障彻底崩了。   他原本是要独自把所有苦撑下去的。是“检察官”,是“带头人”,是那个坚如磐石的最终防线。可这次不一样了,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崩溃边缘,而现在,他连让自己“继续像人一样存在”的力气都快没了。   路从辜终于蹲下来,坐在他面前,伸手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   紧紧地,几乎要将他整个揉进胸膛。   “撑不住也没关系。”他低声说,声音哑到几乎听不清,“我抱着你呢。”   他没说“别怕”,没说“会好的”,也没有什么高论和开解。他只是抱着他,抱得紧到骨头疼,像是怕下一秒这人就化在地缝里,连影子都留不下。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应泊伏在他肩膀上,呼吸失了控,喉头压着的哽咽一声没出,却把整个胸膛都震得微微发抖。   屋外雨还在下,落在窗沿,落在老旧空调外壳上,打出孤独而寂静的节奏。   屋里的两个人就那样贴在一起,一点一点从风雨里缓缓挪回人间。 第144章 执剑   一周后, 望海市公安局十楼会议室。   墙上的钟敲了一下。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检察、公安、舆情、网安、宣传口以及司法厅派下来的观察员,是应泊主动提议把他们叫来的。所有人面前摊着厚厚一叠卷宗,还有刚打印出来的红头文件。   应泊坐在最前头, 神情冷静, 双手交握, 眼神没有落在任何人脸上。他穿着那套春秋制服, 白衬衣领口扣到最上,领带紧绷到毫无褶皱。整个人像一块刚从熔炉里掏出来的钢铁, 被打磨得光洁无痕,但骨子里还透着烫手的热。   “……我的建议是, ”他开口, 语气平稳却有种不容置疑的钝重, “这起案件, 应当启动公开审判程序, 并由我担任公诉人,全程对外直播。”   一秒沉默。   然后, 会议室里炸开了。   “现场直播?!”政法委副书记眉头一跳,第一个发出声音, “你确定不是开玩笑?现在‘殉道者’这个词刚刚从热搜掉下去, 社会情绪还没冷却。你要在这种时候, 把一场血腥舆情案放到公众面前?!”   “是的。”应泊看向他, 语气依旧冷静,“我们不能让任何人觉得,这种事能在暗处处理掉。”   “你是想给他们洗白?还是立碑?”宣传部代表语气尖锐,显然已经在私信里被民愤淹了好几轮,“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现在同情‘殉道者’吗?你知道那些年轻人把他剪进视频、做成动画、写歌写诗吗?你一直播, 这司机是不是成了烈士?倒真成了我们压迫他们了,你想引发第二波模仿案吗?!”   “他不是烈士。”应泊低声打断他,“他是杀人犯。张继川是医生,他没做错任何事,他只是想救人。”   “可你也明白,网络上已经在说司机是被蛊惑的,是工具人。”公安那边的副局长低头翻卷宗,“你要是公开这起案子,不只他一个人会站在被告席,公众会逼着你把‘殉道者’整个议题展开,那是你准备让全体网民参与一次……全民审判吗?”   “不是全民审判。”应泊看向他,“是一次全民看见——给法治一个还能发声的机会。”   这句话一出口,会议室短暂沉寂。   司法厅观察员放下手中的水杯,抬头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要把这个案子当成一次政治信号?”   “不可以吗?”应泊反问:“难道我们以往处理这些事的时候,不是这样吗?”   桌上某人咳了一声,避开目光。   “你要知道,”公安口的技术支援小组低声提醒,“这司机叫贺金龙,曾经是工厂工人,在本地有固定住所,父母尚在,案件会牵动一个完整的下沉阶层。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单一的恐袭,而是一个叙事体制的博弈——”   “正因为如此。”应泊打断他,“才不能再躲起来,由我们自己审我们自己。”   他站了起来,抽出面前那份厚厚的案卷。他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像水珠落进油锅:   “贺金龙的货车是故意开进隧道,他曾在殉道者相关话题中多次发言,事故当天凌晨他在车内时间达四小时,爆炸产生的浓度溶剂明确超过合法运输限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我要让所有说‘他只是被蛊惑’的人看看,这就是谋杀。我不在乎弹幕如何说、视频如何剪辑、那些帖子如何脑补,我只忠于我的职责,一个国家公诉人的职责。”   “哪怕没有人信。”他轻声说。   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前临时竖起了一面巨大的公告板,红色印章鲜明,公告用加粗体写道:“本院将就被告人贺金龙涉嫌危害公共安全一案,依法举行公开庭审。”   下方备注:允许公众旁听,庭审全程进行网络直播。   此信息一出,网络舆论顿时沸腾。一部分人认为此举是在故意“制造舆论示范”,另一部分则讽刺说“终于肯让老百姓看看法律长什么样了”。评论区里“正义”“殉道者”“张继川”几个关键词迅速重新挤入热搜榜单。   而此刻,在法院内部的一间会议室中,应泊面前摊着审查报告和公诉意见,神情冷淡至极。   他前方,是由政法委、网信办、宣传系统以及市中院代表共同组建的临时协调组。他们曾试图干预这次直播的细节,包括“是否需要全程开放画面”、“是否删减法医报告”、“是否控制评论区节奏”,甚至建议应泊不要亲自出镜。   但最终都被应泊一一驳回。   “这不是综艺。”他说,“也不是报告会。庭审是人民看的,不是你们审核的。”   最终的结论是直播保留,旁听不设限制,仅需实名登记,镜头完整覆盖,弹幕延迟过滤。   庭审程序经由市中院上报省高院批准,正式通过层层审批。主审法官确定为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庭长,一位行事一向严谨不苟、风评极高的中年法官。   为被告人贺金龙提供辩护的,是市律师协会公开指派的专业辩护律师,手续与资质完全合规,卷宗早已移交完毕。   与此同时,望海市公安局方面根据应泊提议,秘密配合了一项特殊部署:三十名基层民警伪装成普通旁听群众,以观众、媒体、学生、自媒体等身份渗透进旁听席。   他们不承担直接□□职责,但必须在必要节点发声、干预舆论倾向、转移突发注意力,防止任何可能的“殉道者模仿者”在直播中实施行动。   每人佩戴微型通讯设备,与庭外公安指挥系统实时联动,路从辜留在外面负责指挥   这项“风向引导计划”在市政法系统内部有诸多争议,却因为应泊的坚持和检察长默认而迅速付诸执行。   准备工作接近尾声之时,应泊走出会议室,在走廊尽头碰见了一个他没预料到的人。   “我要出庭。”徐蔚然站在白墙下,眼神坚定,“我是你助理,我也是公诉人。”   “你没必要卷进来。”应泊皱眉,“我另有人选。”   “你也没必要一个人背着。”她将一叠材料塞到他怀里,“我不是因为想报复——我只是想完成我们没完成的事情。”   应泊静了几秒,终究没有拒绝,只叹了一声,交代一句:“坐在我身边,别发言。记住,这是正式庭审,跟以往一样。”   “是。”徐蔚然点头。   这一夜,法院外架起铁栏,网络直播页面设定完成,舆情监测系统联动上线,公安布控图发放至各单位。   法庭的空气沉沉地压着。   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灯光又一次亮起。审判席上三名法官和四名人民陪审员端坐其后,中间那位是刑事审判庭庭长,神情严峻、眼神如炬。被告席上,贺金龙低头不语,神情木然,律师静静坐在辩护人席,摊开案卷。   法警肃立,直播镜头无声运转,评论区一开始热闹无比,成千上万的人涌入围观,有人期待轰动场面,有人等着检察官或者律师一鸣惊人。   上午九点整,庭审正式开始。   应泊在所有人面前站起身,翻开案卷,宣读起诉书:   “被告人贺金龙,男,45岁,汉族,初中文化,户籍地望海市郊贺家村,无固定职业。因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望海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后由望海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   “本院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因负债累累、生活困顿,产生极端厌世心理,萌生通过制造重大灾难“拉人陪葬”、报复社会的念头。为此,其私自改装运输车辆,非法装载8015号溶剂油并逃避安全检查,于当日凌晨驾驶涉事货车试图进入市区制造爆炸事件,未果后改驶向燕望高速某隧道,伺机作案。   当日上午6时许,被告人在货车驾驶舱内点燃香烟,故意将未熄烟蒂投入车辆主空调进风口,引燃整车高浓度易燃气体。随后,其虽产生逃生念头,仍未及时制止火势蔓延,反因浓烟灼伤陷入昏厥,车辆于隧道内发生严重交通事故。   事故发生后,被害人张继川作为路过司机,发现起火车辆,冒险进入现场施救,成功唤醒被告人。被告人苏醒后挣扎逃离,在车辆结构变形情况下,反压致张继川卡于驾驶台未能脱险,最终导致其被困于车内,随爆炸死亡。张继川尸体后经专业勘验确认身份。   经望海市司法鉴定中心认定:本案造成公共隧道交通中断、路面结构损毁,伴随浓烟与爆炸冲击,存在高度人员伤亡风险,严重危害公共安全;贺金龙所运输之8015溶剂油属国家规定危险化学品,其运输方式不符合国家管理规定,未持合法运输资质;且其主观上具有明确杀伤不特定多数人之故意,最终造成一人死亡、多人重伤,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上述事实,有被告人供述、现场监控录像、交通执法记录、火场残留物检验报告、事故模拟实验报告、相关证人证言、尸体鉴定书等证据证实,足以认定。   本院认为,被告人贺金龙违反国家法律,非法运输危险物质,并故意制造爆炸,引发隧道火灾,致一人死亡,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条第一款之规定,应当以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追究其刑事责任。鉴于其主观恶性深重,社会危害性极大,且案发后态度恶劣、拒不认罪,后果特别严重,建议依法判处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此致,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检察官应泊,检察官助理徐蔚然。” 第145章 坚如磐石   声音一字一句, 如钟声般敲在众人耳边。   之后,是漫长的的举证环节。   公安技侦的监控轨迹图,画面显示贺金龙车辆行驶路径、自停点、驻车时间,清晰可见;物证人员带来残留□□实物, 播放爆炸实验模拟视频, 证实当量与现场一致;网安技术报告披露“激流”相关社群内部聊天截图, 其中贺金龙参与多起殉道者有关话题讨论。   证人出庭作证, 一名交警、两名消防员、一位现场幸存目击者,以及一名心理专家陈述其行为模式未构成标准精神病行为, 不足以阻却刑事责任能力。   应泊像一架精准的机器,依次出示、逐条确认、无缝应对辩方质证。他没有使用一个形容词, 没有引导一句情绪, 连语调也保持常温。   他的对手辩护人, 也不是泛泛之辈。辩方多次试图引导庭审朝“政治狂热受害人”“精神障碍既遂”“非故意杀人”角度推进, 被应泊一一击退。   整整四个小时, 旁听席前排的几位观众从满脸激动,到半身瘫软, 再到悄悄打开微信刷八卦。有人开始频频打哈欠,有人小声咕哝“就不能快点”。   弹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剩机械刷屏:   【怎么还在举证……】 【不是说这是大案吗?怎么感觉像在上课】 【睡了, 宣判了叫我】 【我要应泊骂人我才精神得起来】。   可就在所有人以为接下来只是另一段沉闷的长文朗读时, 审判长却给了被告人一个发言的机会。   “被告人贺金龙, 你有补充意见要说吗?”   贺金龙坐在那, 半晌没有动作。他的手靠在腿上,五指慢慢收紧,像在攥住什么看不见的念头。   良久,他缓缓起身开口,声音嘶哑:   “审判长, 我有话说。”   摄像机的镜头切换角度,直播平台上的评论区顿时躁动起来:   【来了!被告人发言!】 【总觉得他会说点狠的】 【希望不是那套‘我很委屈’的说辞】   贺金龙的声音像铁皮上的钝锤,一下下砸出钝痛。   “我知道,今天来了就是个死。你们这些穿西装的,早就定了我得死,不是吗?可我他妈就想说句公道话。”   “我一个臭打工的,从小没爹没妈,长大没人教我读书写字,十几岁出来混社会,搬砖、扛沙包、开大车,干一天挣那点破钱,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他妈也努力过!我也想当个老实人,可谁给我机会?”   “你们说我是疯子,可你们谁想过,我们这些人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活活被这个狗屁社会逼的!有钱的作恶没事,我们穷人喘口气都是错!”   “你们说我杀人,可这个社会早杀了我一次了。我不过是把账算回来罢了。”   说到这,他忽然昂起头,眼神直直扫过旁听席与镜头,语调拔高了一截:   “我知道我跑不了了,可我死也得让你们知道,这个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我这个德行!要是社会给了我们活路,我们绝不会走到今天!”   这一句话瞬间在审判庭内荡出回响,直播间弹幕也现出短暂的安静。   甚至就连原本在庭内散布的民警,也有数人默默起身,准备在恰当时机引导言论——这是应泊事先布置好的“临场风向预案”。   可,就在这时——   一声突兀的大喝,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地响起:   “谁允许你代表我们了?!”   那声音极响,极清晰,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怒与羞耻,直接将所有人的思绪砸得四分五裂。   所有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在旁听席中段,一名中年女人已站起身来,穿着一件浅灰工装外套,满头鬓发凌乱,面庞微红,双手握拳。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我?!”她的嗓音因激动而微哑,“我儿子也是干物流的,风里雨里跑车三年,他守规矩、踏实干活,不是你这套臭德行!”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这次是个年轻小伙,站得笔直,口音夹着南方味道:   “我从小镇上来,三次搬砖、两次丢工作,也想过怨天尤人,但我们再怎么苦,也没去烧人、杀人、炸隧道——你痛苦就能杀人?那我们都该去炸?”   “代表谁啊你?”另一个声音跟着响了,“你代表你自己,别把我们一块拉进来!”   “我一个月拿三千五,挤地铁站一个小时才到单位,可我活得起码对得起良心!”   “你不代表我!”   “你更不代表张医生!”   “你代表的是恐/怖/分/子,是杀人犯!”   “不要装神圣了!”   刹那间,原本沉寂如水的旁听席炸了锅。那些原以为是围观群众的普通人,此刻忽然爆发出出人意料的愤怒——他们并不是一群等待煽动的看客,不是网络图文中的愚民,不是可以随意操控情绪的流量池,只不过被那些声量大的群体盖过了声音。   他们站起身,一个又一个。   甚至不止一人泪流满面,却咬牙说:   “我们就是你说的‘底层人’,可我们不需要你来发疯帮我们出头。”   应泊一瞬间怔在原地。   他原本设想过民警会在这一刻引导气氛、稳定现场,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根本不需要引导——   真正喊出那句“谁允许你代表我们”的,不是安排好的任何人,而是这些他以为只想看热闹的群众自己。甚至连审判长都怔怔地看着旁听席,忘了敲法槌维持秩序。   末了,在其他审判员的眼神示意下,她紧急打断,继续下一步:   “全体肃静!注意法庭纪律!现在,请公诉人发表公诉意见。”   审判长声音落下,应泊缓缓起身。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低头,像在确认文书是否排列妥当。   然后,他轻轻合上案卷,放在桌上,抬起头。   “在正式发表公诉意见之前,公诉人还有一些话想说。”   那一刻,法庭陡然静了下来。   光亮下,法袍静止、桌椅整肃、所有人都听到了公诉人的声音里第一次掺入了什么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悲怆,而是一种未明的、压抑的沉重。   应泊看向前方轻声道:   “我知道,今天来到这里的,有人是来看热闹的,有人是带着愤怒来的,也有人,是为了看我们在这套程序中还能不能站得住、说得清、写得明。”   “我并不责怪你们。因为我们的确太久没有在阳光下,把这些制度里的血与火讲明白了。”   “但今天,我想用我的身份,我的嘴,告诉你们:这起案件,不只是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不只是被告人与死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它关系到我们在座所有人是否还能相信,法律能被看见,正义能被说出。”   “所以,请你们再听我陈述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刀一样扫过每一张面孔——合议庭、旁听席,以及摄像头背后的成千上万人。   “这份公诉意见,我将讲给所有人听。”他缓缓道,“哪怕只有一个人在听,我也要讲完。”   “审判长、审判员: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九条、第一百九十八条和第二百零九条之规定,我们受望海市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就今天依法公开审理的被告人贺金龙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一案,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整个审判庭中荡得清晰,充斥着那种寒彻骨髓的冷静。他将整起案件的因果关系陈诉一番后,定了定神才继续说:   “被告人贺金龙,确实不是第一个在这个时代用‘不公’作为自我豁免理由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法庭上说,你只是一个小人物,你没有退路,你只是希望有人听见你……我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你在隧道里点燃炸药、在论坛上用愤怒重塑信仰、在‘激流’社群里高喊‘这是觉醒’,我们都听见了。”   “可我要问你——你想要的觉醒,是谁的?”   应泊直直看向被告席。   “你说,这个世界不公,制度腐朽,权力压迫。可我问你,如果今天给你一个权力的位置,你会让每一个人都活得有尊严,还是只让你自己不再卑微?”   他没有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只是继续道:“你以为你恨的是制度,是法律,是秩序……不,你恨的是这个体系没有站在你这边。你不是真的想打碎它,你只是想控制它。”   “你想的不是真正的公平,而是你决定什么叫公平。”   空气凝固了。   “你杀人,不是为了改变规则,是因为你觉得,终于有资格站在规则之上。”应泊目光如寒刀,“你说你是‘激流’,但真正的激流,是那些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世界,却依然选择守住底线的人。”   “医生张继川,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调没有上扬,语速反而慢下来,每个字都沉稳地从喉咙里剜出来。   “我不是为制度辩护。”他语气忽然低沉了一分,“我也知道它冰冷、迟钝,有时甚至荒唐。它不完美,远不完美。我也曾质疑过它,厌恶过它,甚至利用过它的漏洞。”   “可你用暴力去对抗它,只会制造新的压迫者。”   他抬起头,像对全体公众说:   “而你,还有你们奉为神明的殉道者,就是那个站在血泊中生杀予夺,却假装自己是救世主的人。你说制度吃人,可你也吃人,只不过吃得比它更快、更狠、更不择手段。”   短短几秒,审判庭内连法警的站姿都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僵硬。应泊没有再看贺金龙。他缓缓移回视线,看向法庭最前方那枚高高在上的国徽,声音平稳,却重若千斤:   “法治也许效率迟缓,也许会扯皮,也许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但这是我们能找到的代价最低的选择。至少,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疯狂,就把所有人都带进深渊。”   “这份法律,不是因为你同意它才成立。它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在你不同意的时候,仍然可以约束你。” 第146章 如见众生   法槌落下。   审判长端坐于审判席之上, 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本案庭审程序已全部完成,因案情重大、涉及公众广泛关注,经合议庭评议后, 依法决定——择日宣判。”   宣判日未定, 意味着一切尚未盖棺定论, 但这句“择日”两个字, 已在程序中划下一道缓冲的边界,亦为整个社会留下一口喘息之机。   法庭内灯光尚未熄灭, 从审判席到公诉席、辩护席,所有人都已起身。旁听席上的观众则像被从梦中唤醒般, 陆续站起, 神色各异。   有年轻人偷偷抹眼泪, 也有人默默合上笔记本, 低头不语。某些人心中的刻板剧本彻底破碎, 也有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象的“激流”不过是一滩发臭的污水——曾被赋予勇气,却最终只是深渊。   而庭审现场的气氛——与开始时那种充满猎奇、看热闹的浮躁氛围已然完全不同。   审判长站起离席法袍在座椅边缘轻轻一摆, 正如这场旷日持久的正义过程所留下的最后一道涟漪。   应泊收起公诉词,头也不回地将卷宗合上。他没有等任何人说话, 也没有去看贺金龙一眼, 他只是从公诉席那张高桌下拿起笔记本与资料袋, 然后迈步走出法庭大门。   而那扇门, 一推开,等待着他的便是汹涌而来的海啸。   “应检察官,请问这次公开审理您是否有政治意图?”   “您是否担心庭审中您的立场过于主观?”   “有声音质疑您利用舆论反向引导司法,您怎么看?”   “张继川家属是否支持您做出公开庭审的决定?”   “您认为‘激流’是否还有后续组织?”   “应检,应检察官——请回一句——”   麦克风、相机、追光灯, 如浪潮倾倒,几百双眼睛死死盯住他,那些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野狗,试图将他撕扯、拉回“舆论事件”的立场中。   可应泊就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穿过人群的步伐稳如山石,肩背微微前倾,眼神向前,没有焦点,像是在穿过某条比人声更深沉的河。   他没有说一个字。   那黑色的检察制服在镜头闪烁中,如同一艘小小的舟——在这条媒体、话语、情绪混成的怒流中缓缓逆行,孤单、沉默、执拗。   阳光从法院大楼的阴影边缘落下来,斜斜照进广场尽头,洒在他背影上。无人替他鼓掌,无人替他遮风——但他依然向前,步伐不歇,直到淹没在人群尽头的铁门后。   这场庭审,没有直接引爆,但它震得极深。   在宣告“择日宣判”的那一刻,很多人以为一切会就此沉静下去:媒体跟拍几天热度,评论区再争上几轮,然后像无数个社会事件一样,被新话题冲刷埋入时间泥底。   但他们错了。   应泊接连被要求出席多个新闻发布会和专题座谈,他一律拒绝,除了庭审之外没有再公开说一句话。但他的公诉词却被无数自媒体剪辑、字幕组加码、老师们在思政课中播放。   真正改变局面的,却并不是公诉人慷慨陈词,也不是审判长的那一声落槌,而是那句来自群众席的质问:“谁允许你代表我们了?”   像一记沉雷从法庭炸响,穿过直播镜头,穿过城市的楼宇回音,一点点蔓延成极大范围的余震。   也许是它震碎了很多人心里那个模糊又危险的幻象,那个觉得自己“只是默默认同一下”“只是偶尔转发”“只是共情一个失败者”的安全幻象。在庭审后,望海本地论坛上涌现出大量市民实名发帖,其中既有出租车司机,也有送餐员、工人、个体经营户——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困苦、自己对制度的怨气,但最后都用类似的句话收尾:   “但我从没想过要用别人的命来证明我的命有价值。”   “你痛苦,不代表你高尚。”   “你不是我们,我们活得不易,但我们还知道不能草菅人命。”   这类言论开始在网络中扩散,被截图、转发、评论、共鸣,一如被人猛地敲醒的自觉。还有一名高三学生写下:   “我爸是消防员。看贺金龙说他代表大多数人时,我真的气到手抖。你可以说体制烂、教育不公平、生活太苦,可你不能绑上别人的命说你是在替我喊话。”   这条帖子获得二十多万转发,评论超过八万。城市中开始出现不曾预料的“反激流”集会——不是官方组织的宣传,而是由街坊邻里、职业工会、大学生自发发起。有人带着写着“我们不需要救世主”的横幅,有人在地铁口拉小提琴募捐,为受害者家属募款,也有人只是站在人群中,说了一句话:“我们也苦,但我们不会害人。”   政府没有插手太多。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次根本不需要□□,因为情绪已然从“控诉体制”转向了“保护秩序”。没有爆炸,没有尸体,没有血——而是活人,他们在秩序的废墟中站起,用言语保住自己的人格。   一周后,官方日报发出评论:   “在激流滚滚中,是无名之众用一句‘你不代表我’捍卫了最基本的共识:人的尊严不能拿来交易,正义不靠暴力索取。真正的制度改革,从来都不靠你我互害。”   城市沉默了一阵,而后无数人把声音埋进心里,一步步站了出来。   事态终于走到临界点的那天,是一个燥热而阴沉的下午。   天空像被涂上灰白铅粉,密不透光,空气中充满久雨未落的压抑。望海市公安局新闻发布会,将“殉道者”案的最大嫌疑人——陈嘉朗的身份完整公开。   身高178cm,体型偏瘦,肺癌晚期,长期咳嗽。以及他的高清照片、体貌特征、活动轨迹、可能藏匿区域全数在新闻中呈现,并同步上传至市政便民APP与公安微博。   对这一决定,路从辜一开始以为应泊会强烈反对,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应泊默许了,一句话没说。   “你真的同意这样做?”路从辜曾在会议结束后压低声音追问。   “……是他求仁得仁罢了。”应泊说。   三天后,望海市公安局接到一通简短却掷地有声的匿名举报电话。   “我刚刚看到那张脸了。在湾河北区废弃炼钢厂靠宿舍区那边。他戴着口罩,穿正装,咳嗽很厉害。我在社区通告上见过照片,我确定是他。”   不到十五分钟,警方侦控系统锁定该区域地形图,结合航拍画面与现场热源分析,确认宿舍区北栋有疑似单人活动痕迹。   行动等级瞬间提升至一级应急部署。   炼钢厂外围被迅速封锁——警车、特警装甲、战术小组全部出动。无人机升空侦测,热成像锁定建筑内部,通讯屏蔽车同步就位。外围人群已迅速排空,街区广播切换至“请群众配合□□,远离封控区”的自动语音循环。   扩音器竖在风口最高的厂门边,粗大的话筒向着那片生锈、坍塌的楼体发出第一声呼喊:   “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请立刻放下可能携带的危险物品,双手抱头,缓慢走出厂房——重复一遍——”   但没有回应。只有回音在钢骨间盘旋,撞在空旷水泥墙上,像是一个古老机器的回响。   应泊站在第一排警戒线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栋脱皮斑驳的厂楼。   他忽然低声道:“我进去吧。”   路从辜转头:“什么?”   “我进去谈。”他说,语气平静得像陈述天气,“他可能不会开枪。但他一定不会接受别人的投降要求,只有我能试试。”   路从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说的是对的。   “我不是为了抓他。”应泊声音很低,却极清晰,“我是想给他留一点选择的余地,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转身去取防弹衣,动作干脆,像是早就准备好。他披上那件黑色厚重的战术马甲,锁扣扣紧,整个人如同将要潜入战场。   路从辜犹豫片刻,终究低声道:“你进,通信保持,最迟半小时我要你出来。”   应泊点头,没有废话。   他从封控线最前端绕过警戒带,迈步走向那片破旧厂区的边缘。脚踩在锈蚀铁皮与碎石交错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风从后颈穿过衣领,吹起厂区残破标语的旗角:“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几个字残缺不全,在空中翻卷得像某种讽刺。   他一步步深入,直至走入那栋北栋宿舍附楼后方的一间废弃工作间。   内部黑暗,光线从钢骨裂缝中勉强洒入,一张早已废弃的操作台前,半倒着一个人影。   是陈嘉朗。   应泊一步一步踏上高台,脚下是锈蚀的铁梯与碎裂的水泥,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掠过他衣角,也拂动前方那人灰黑色的风衣边缘。   陈嘉朗站在最顶端,背对着他,正对着那一锅沸腾着的钢水。   那东西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红色肺泡,在死寂中反复吐纳着热浪,光将陈嘉朗整个人照成一团人形剪影,嵌在金属巨炉的边缘,像快被蒸干一般。   应泊站住了。   离陈嘉朗还有不到四五米的距离,他没靠得太近,也没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多年前某个深夜,等陈嘉朗从律所会议室里走出来,嘴上骂着甲方,眼里写满委屈。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风声像一根根细长的弦在他们之间拉扯,拉得很长,陈嘉朗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那一炉钢水发呆。   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肩膀一耸一塌,整个人像是一块衣架子上搭了层灰布。他微微晃了一下,仿佛终于累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松开了脊骨。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不安吗?”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混在钢炉的咆哮里,但却一字一句都清晰。   “是我刚当上合伙人的那一年。”   应泊没出声,只稍稍把身体前倾了一些。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抽烟。以前一直觉得,等熬到合伙人,一切都会好起来。案子不需要自己抢了,合约也不是别人塞我桌上的生肉,会有人听我说话,有人给我倒水,签字也能大一点。”   “但你猜我那天干了什么?”   陈嘉朗轻轻一笑,脚边是烈焰灼腾的呼吸。   “我还是在帮忙收拾别的合伙人的烂摊子,还是要给甲方改掉他们自己违法的合同条款,还得对底下实习律师说‘这是机会,好好做’。”   “我那时候就想……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的不甘,不是因为我不够高,是因为——不管多高,我都得这样活着。”   他轻轻咳嗽两声,带着一点血腥味的喘息。   “后来我看着底下那帮年轻人,一个个刚进来,眼神清亮,说要干点大的,三个月后也开始学会推锅、低头、给关系户改材料……我那时候忽然就明白了。”   他停了一下,肩膀剧烈地起伏一次。   “这个世界不是运转错了,它就是这么设计的,把新鲜的、纯净的、愿意去相信的人,一口口吃掉,让他们慢慢变成我们这种人。”   “吞他们的血、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命,让上头那团臃肿的肉瘤活得更久。”   那一刻,风几乎把整座高台掀起来。应泊一动不动地站着,心口剧烈起伏。哪怕早就听过陈嘉朗无数牢骚、愤怒、妄言,但从来没有一次,这么钝地扎进他心里。   陈嘉朗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风把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摊开。他没哭,但脸颊抽动,嘴唇裂开,眼神是长久压抑之后的疲倦。他盯着应泊看了很久,最后勾了下嘴角:   “公诉词——写得不错。”   应泊怔了下,喉头动了动,眼里倏地就浮起一层水光,哽咽中带着一点笑。   “……我熬夜写的。”   陈嘉朗听完也笑了,他立在边缘,沸腾钢水在他脚下如恶兽咆哮,炽热光芒将他整个人渲成一抹剪影。风从破败窗框之间灌进来,呼呼作响,卷着锈粉和烧焦的金属气味。   他突兀地问:   “他们给了你多久?”   应泊抬眼看他:“半个小时。”   陈嘉朗轻轻一笑,低头看了眼手腕上那只手表,耸了耸肩:“时间还早。”   他转头望着应泊,那笑意带着说不出的熟稔与疲倦:   “再说点什么吧。你不是……最能说的吗?”   应泊缓缓走近一步,鞋底踩过热烘烘的钢板,发出沉钝的响声。他没立刻开口,而是看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喉咙像哽住了一样。直到又走近了一步,他的声音才带着明显的哽咽低低响起:   “嘉朗……别这样。”   “你没必要这么做,你可以停手,可以认罪,我们还可以走出去——你还有选择。”   陈嘉朗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眸光深得几乎要滴出什么东西。   下一秒,他开口:   “……除了这个。”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刮刀,直直削在人心里。   应泊没有退缩,只是更低地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陈嘉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先是苦笑,接着笑意逐渐扭曲,最后忽然一声冷笑炸出,伴随着那声狂笑,他猛地从外套里抽出一把手枪,寒光在钢水反光中一闪!   “应泊,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他怒吼。   枪口直直对准应泊的头颅,他的眼睛瞪得像要炸开,喉咙里迸出撕裂般的咆哮,像野兽在临死前的嘶吼。   周围风声呼啸,钢炉下如火山般轰鸣。   应泊却一步未退。他只是缓缓举起手,一把握住枪口,手指并不颤抖。接着,他用枪管抵住自己额头,闭了闭眼,睁开时,泪已经沿着眼角滑落。   “你要是觉得杀了我能解气……”他沙哑地说,声音几乎飘在烈焰中,“那就开枪吧。”   陈嘉朗的手在抖,指节僵直,枪口依旧抵着应泊的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滴落,与泪混在一起,滴落下来。   他看着应泊的眼睛。那双眼,和很多年前冬夜图书馆的白炽灯下的没什么差别,静静地、不动声色地亮着,透着熟悉的,不肯放手的倔强。   “……你就不怕?”陈嘉朗沙哑着,像牙缝里蹦出的字。   应泊眼圈通红,却没有动,只有语调一寸寸地垮下来:   “我怕,可我更怕你真的以为自己没人要了,我说过我会带你回家。”   陈嘉朗的嘴角抽了一下,眼眶一颤。   他手指终于慢慢放松,枪口轻轻垂下,像一块失去支点的石头。他缓缓收回手,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一下子塌了下去。   他低声说:“……回不去了。”   话音刚落,应泊也再忍不住,喉咙猛地一紧,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回得去的……嘉朗,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回去。”   “回到……不需要伤人的地方。你可以坐牢,可以保外就医,我也陪你,你骂我、打我都行——你别再傻了,好不好……”   他一步一步靠近,像怕惊了什么野兽。   而陈嘉朗只是缓慢地摇头,边摇边笑,笑得破碎。   他退了一步。   又退一步。   他望着应泊,那眼神里的悲悯与留恋,像残雪之后的春日阳光——一点也灼热,反倒脆弱不堪。   “你还相信救得回来。”他说,“那你就继续相信吧。”   他说着,忽然低头望了眼那翻滚的钢水。应泊猛然意识到不对,瞳孔一缩,声音陡然拔高:   “嘉朗!别做傻事!!把手给我!”   他猛地冲上前一步,手臂直直伸出去,想要拽住那人。   “嘉朗——!!”   可还是慢了一步。   那一瞬间,陈嘉朗微微仰头,露出一个苍白疲惫的笑容,像是某种终于完成的告别。   “再见了,救世主。”   下一秒,他纵身一跃,整个人从高台上掠过,像一道黑影坠入金红熔浆!   火光在炉底炸开,掀起一团炽白的热浪,像一整个世界都在瞬间被吞没。他的身影没入翻滚钢水中,没有声响,没有挣扎,只有一圈圈水汽从灼热中翻腾而起,如同魂魄蒸散,无影无踪。   应泊扑倒在高台边缘,手还死死伸着,仿佛还抓得住什么,可空气一片灼烫,只剩一把枪滚落在地,发出沉沉一声响。   于阿鼻处见我苦难,如见众生。 第147章 尾声   冬日的清晨, 天还未大亮。派出所的卷帘门刚拉起,门口便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青年,青年的身影立在晨雾里,背光而站。外套湿了边角, 鞋上带着没干透的泥, 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又或者站在这扇门外站了太久。   民警正打着哈欠准备开启一天的程序, 抬头看见那道影子始终未动,才狐疑地走出接待窗口。   “同志, 你有什么事要办吗?”   那青年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慢慢点了点头。他嗓音低哑, 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话:“我……我叫应泊, 来替两个朋友……销户。”   他犹豫了一下, 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 递过去。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两人的身份证、死亡证明、户籍信息复印件, 一丝不乱,冷得像法庭上陈列的证物。   “两个朋友的名字是?”民警一边接过材料一边打开系统。   “张继川。”他顿了顿, “另一个叫陈嘉朗。”   鼠标在键盘上滑动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民警的视线在两人的信息上扫过一圈, 随口问:   “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应泊沉默了一下, 回答得极轻:   “朋友, 有委托书。”   民警点了点头, 继续录入。   “这两人……是自然死亡吗?”   应泊低下头,微微摇了摇。   “不是。”   空气凝了一瞬。民警瞥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低头做着自己的流程。应泊坐在窗口前,神情木然, 双手交叠在柜台上,视线有些飘忽,像是根本没在看屏幕上的内容,只是盯着那一点光亮发呆。   “户籍注销申请提交后,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完成……”民警一边打印一边轻声解释着,又顺手翻看材料,不由自主感叹了一句:   “这两位,看资料年龄都不大。”   他又随口加了句:“挺年轻有为的,可惜了。”   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应泊的身体骤然一震。   他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点燃,不是被触怒,是那种被悄无声息捅穿胸口的痛楚。   下一秒,民警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见一声极轻的呜咽从窗口传来。他转过头,看见那个刚才还冷静自持的青年,忽然整个人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   然后,是失控的哭声。   他没遮掩,也来不及遮掩。   哭得断断续续,喉咙像堵着火,胸腔发出撕裂一般的声音。眼泪一滴滴砸在柜台的玻璃台面上,泪痕一点点铺开,就像被人剥开的旧伤口,无法止住地流。   “喂,你……你别哭啊……”民警慌了,手忙脚乱地翻抽屉找纸巾,又试图从柜台里探出头来劝慰,“你朋友出了事,我知道难受,但……”   应泊摇头。   他始终只是摇头。   无论民警说什么,他只是不断摇头,泪一滴滴往下落,唇却始终紧紧咬着,不肯再开口。   他的肩膀抖得厉害,手指死死扣在柜台边缘,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站稳不倒。那张脸因为压抑哭声而涨红,眼里却没有一丝挣扎。他摆着手,示意民警继续工作,眼睛却紧紧盯着柜台上被剪掉两个豁口的作废身份证。   两个鲜活的人,就这样,在系统里被注销成数字与档案。   应泊的哭声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压着气的抽噎。他身后的晨光透过派出所的玻璃门洒进来,落在他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孤单得像一座墓碑。   他最终还是孑然地离开了派出所,民警怕他撑不住,还特地送了出来。他慢慢地上了车,打开导航,目的地是城郊的墓园。   城郊的墓园藏在群山浅腹,冬日清晨的阳光像一只穿透云霾的大手,慢慢抹过远处的松林、石阶与冷色的墓碑。风在山腰游走,吹得草木发出低低的摩擦声,像在耳边轻轻低语。   应泊的车停在墓园门口。引擎熄火后,四下顿时陷入沉静。车门推开,他下意识地把外套下摆拢了拢,又从副驾驶上取过那束花——一束白色百合,花瓣洁净,包得极整齐,尾部系着细细的黑丝带。   他沿着墓园的小路慢慢往上走。   脚下是积雪尚未完全消融的石阶,湿冷的水气渗透进鞋底。他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提着花,低头走着,呼吸里吐出的雾气在空气中一团团化开。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停了。   墓碑就立在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墓碑不大,黑色石面磨得很光,照片被玻璃罩护着,依旧清晰:张继川二十八岁时的模样,嘴角挑着一点笑,眼神里藏着一丝玩世不恭的锐气。那种笑,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嘴说“你小子怎么又来了”。   应泊看着照片,低头一笑。   “……又来看你了。”   他蹲下身,把百合放在碑前的石阶上,顺手把几片被风刮来的枯叶扫开。墓碑前已经有几束风干的菊花,被风雪洗刷得颜色近乎透明。   “我带花来了,你以前老说我不会选礼物,现在好像也差不多。”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坐在一旁石凳上,抱着膝盖缩着身子,像在等一个迟到的老朋友。   “最近啊……身体在慢慢恢复,很少咳嗽了,拍肺片也基本看不出阴影。心理医生也看过了,医生说我应激反应算控制得不错,晚上能睡四五个小时,不再总做梦了。也没吃药了。”   他漫漫地想着,也漫漫地说着:“工资……绩效是扣了点,现在哪里都没钱,体制内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过影响不大,钱本来也不多,能养活自己就行。”   他顿了顿,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透出几分闷闷的温度:   “春天准备和从辜去办意定监护……这事我们拖了太久,你肯定想不到吧。其实我还没跟家里人说呢,不过他们也不在乎就是了。”   “蔚然走了。”他怔了一下,又补充说,“别误会,我说的是,离开望海检察了。”   “叔叔阿姨资助她去读研究生,也许还会考虑出国。她以前没敢告诉你她学艺不精,现在是下定决心要走你走不到的学术路了。我没劝她,也许这对她而言是个改变人生的决定。”   “她说……她要做一个配得上你名字的人。不过我也跟她说了,可以学着放下,留下的人不能总背着包袱过日子——我觉得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你是最舍不得她掉眼泪的那个人。”   “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   说到这里,应泊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名字。   “张继川。”他念得极轻,“你啊……真会留下麻烦。”   他苦笑一声,又不知怎地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墓园,将不远处几面小旗帜吹得啪啦作响,像谁在召唤远方归人。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咱们几个吵架的日子。”他说,“我手机里还存着过年时你们把我家搞得一团乱的照片和视频,清理手机的时候翻了出来……然后我就没再清理了,内存不够的话就换一个,我怕按错哪个键,把那些弄丢了。”   “我还记得我从海上死里逃生的那天,你、从辜和嘉朗挤在那样一个小小的病房里,我躺在病床上。从辜和嘉朗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肯让谁,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只想做我爹。”   “……你不知道。”他喉间几不可闻地哽了一下,“也许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没去送你。”   他声音哑了一些,抬起头望着墓碑上那张永远不会老去的脸,眼神酸涩。沉默良久,他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仰头望天。   天色已经晚了些,冬天的日光向来短,天穹像被墨汁掺稀,抹得灰蒙蒙的。云层浮动的缝隙里漏下一道细光,把整片墓园拉得格外静。   “我知道你在的地方肯定比这儿热闹。你最怕无聊了,也不愿意安静太久。”   他把围巾拢好,背脊挺直,看着那块墓碑。夕阳映在他的侧脸上,红得像是烧透的铜,照得他眼眶微微泛红。   一缕一缕丝线似的云,从漫着金光的天际线边沿攀附上穹顶,竟像是编出了一个笼子,将人们关在下面了。应泊眯着眼看向高空,日冕散出的光华洇透了每一层云翳,叫人不敢直视它的真身。   也许是二十岁?不,大约是十几岁,那些还有闲暇望天的日子里,他的确想过笼子外面是什么。   后来他长大了。   笼子外面是红酥手,是绿丝绦,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把自己嵌进了笼子里,只要在这天地囚笼中弯着腰耕犁,打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他的统统不要想,也不必想。   还是得往前走,走不出去也得走——谁说不是呢?被马路车流追赶的流浪狗得踉跄着走,从网里跳到地上的鲤鱼得蹦跳着走,初来乍到迷失方向的旅人得踌躇着走。万千有形的、无形的有情众生,都是大时代下的一滴水,汇成了悲与欢的激流,彼此推着、搡着、裹挟着,连日消月长都无所察觉,便嘶哑着喉咙奔向始料未及的尽头。   于是,应泊抽身而起,拍掉裤腿上不存在的尘土,转过身,往前迈了一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