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不息   作者:liy离   文案:   毒舌撩人高智商型攻×孤僻安静天才新警受   程迩 × 余寂时   十年前,一起有组织的随机杀人案件在全国各地爆发,恐怖的阴云笼罩天地,人人自危。   余寂时曾亲眼目睹父母死在罪恶的刃下,从此沉默寡言。他毅然从警,只为离真相更近一步、离正义更近一步。   后来锋芒初露,他被调到了特殊案件调查组——   特殊案件调查组自成立以来,破案率奇高,第二任队长程迩在业内享誉盛名。   队里来了一个新警察,上面指名让程迩带。   程迩第一眼见孤僻的青年,便动了心思,对他处处关照,明里暗里地撩拨。   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交心,相处久了,余寂时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程迩。   然而他后来才发现,处事不惊是因为绝对理性,肆意随性之下是冷漠的内核。   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但,殊途同归。   一个又一个案件袭来,揭开了尘封已久的陈年旧案,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的人也终于渐渐现了身。   -剧情>感情,单元案   -边查资料边写文,如有错误欢迎指出!   -年上6,感情线甜   一句话简介:刑侦:毒舌高智商攻×孤僻天才新警受   标签:刑侦,强强,剧情,悬疑,最佳搭档 第1章 鬼啼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   闷雷隆隆地,震耳欲聋,银蛇般的闪电一瞬间将漆黑的房间照耀的一片明亮。   男孩蜷缩在衣柜里,忍不住地浑身颤抖,透过缝隙默默地看着外面,模模糊糊地看见男人扬起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向母亲的喉咙。   他害怕得呼吸都停滞了,眼泪糊满了脸,他柔软的小手用力捂住嘴,隐隐的雷声掩埋住他细细的呜咽声。   父亲疯了似地反抗,想要护住怀里的妻子,而男人疯癫阴森的大笑响起,伴随着的是扬起手臂,一次又一次地用刀捅向父亲。   鲜血四溅,父亲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摔在地上,死不瞑目。   男孩被吓得彻底昏厥了过去。   ——这时,余寂时被猛然惊醒了,他双手撑着床坐起身,大口喘着气,窗外明亮热烈的阳光将他含着泪的眸子刺痛,他嘴唇轻轻颤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已经过了十年了,这个噩梦依然如同藤蔓一样在他身体里扎根生长,带刺的枝条总能将他的心脏刺痛。   余寂时起床穿好衣服,热了三明治和牛奶,虽然是细嚼慢咽,但也没浪费什么时间,也就一刻钟就解决了早餐。   往背包里随意塞了两件换洗的衣物,他就打车前往京城市公安局。   余寂时最初是被分配到京城市顺明区分局的刑侦支队实习,但在上个月的一个大案中表现出色,被直接调到了特殊案件调查组。   特殊案件调查组虽然办公室设在京城市公安局,但本身是独立的,直属于最高公安部门,接管全国各地的重案要案,自成立以来,破案率奇高。   年纪轻轻能被调到特案组,无疑是一种荣耀。余寂时接到调遣通知后也是震惊了很久。   抵达公安局后,一个看上去也很年轻的警察很热情地带余寂时上楼,指了指走廊尽头,说道:“走到头右手边就是特案组的办公室。”   余寂时和他道了谢后,就往前走。   办公室的门开着,余寂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紧张,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里面就有人应声:“进。”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空调冷风,余寂时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阳春三月的办公室居然会开冷空调。   办公室不大,仅仅是两排桌子。   里面坐了五个人,倒也没多忙碌,基本上都闲着。   一个人正站在窗台浇花,见有人进来,便转过身,脸上是平易近人的笑意:“是从分局新调来的吧?小同志是真年轻啊。”   余寂时也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男人看上去是中等身高,皮肤黝黑,狐狸眼,笑起来眼尾都漫开沟壑般的皱纹,看上去并不年轻,带着点痞气,想必已经是一名阅历丰富的老刑警了。   余寂时稍有些不适应,拘谨地轻笑,垂了下眼皮,声音不高不低,清冷寡淡,咬字很清晰:“我是余寂时,叫我小余就好。”   “这是你的工位,但其实咱们基本上不怎么呆在这儿。我叫钟怀林,叫我老钟就行。”男人倒是自来熟,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到一个空位置前,帮他把背包放在椅子上。   余寂时礼貌地道谢,随即看了眼其他同事,被目光触及到的人都抬手打了招呼。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问道:“想问一下,哪位是……程迩队长?”   一般实习警察都是要有人带的,和拜师差不多,队里会派经验丰富或者很出色的前辈带一下后辈。上头让余寂时找的是特案组的队长程迩。   余寂时没见过程迩,但是却听闻过程迩的事迹。   作为特案组的第二任队长,程迩接住了这个考验,他带队后效率提高了,破案率也更上一层楼。   这时,身边响起了手背敲打卓沿的声音。   很轻很缓。   余寂时垂眸,撞上了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这双眼深邃如渊,眼型内勾外翘,眼尾微挑,显得慵懒至极。   男人坐在椅子上,后脑微微向后靠,贴在椅背上,额前碎发凌乱地垂在眉梢眼角,压下眼尾的笑意,见他看过来,便收回手,懒洋洋地将双臂交叠起来环在胸前。   “这儿呢,还往哪里看?”程迩嗓音低沉,声调很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余寂时没想到程迩会这么年轻,抿了下薄唇,随即略低下头,轻声道:“师父好。”   “坐啊。”程迩舌尖抵了抵上颚,余光扫了下旁边的座位,见他听话地坐下,轻笑道,“我没那么老,叫师父挺奇怪的,你换个称呼吧。”   余寂时怔了怔,随即问:“程队?”   “随意。”程迩耸了耸肩,颇有几分漫不经心,他倾着身子,手肘抵着桌面,手掌托着脸,细细地瞧着身旁的青年。   青年侧脸的弧度柔和漂亮,端坐在座位上,显得安静,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眼睫毛上沾染着金色的碎光,看上去并不怯场,却也不健谈。   初到特案组,仅仅是一句短短的自我介绍,也没多和其他同事聊天熟悉一下,就孤僻安静地坐着。   程迩倏地勾了下唇,顿时起了兴致,顿了顿,拿了个空杯子给他,随即说道:“帮我接杯水。”   余寂时接过杯子,刚站起身走了两步,就又被程迩叫住。   “等一下。”   程迩话音一落,余寂时便转过身,下一瞬,他纤细的手腕就被抓住。   余寂时有点懵,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程迩就用力摁住他肩膀一扭,左手大掌压住他右臂肘关节,同时右手用力后拉他右手腕, 稍稍用力,将他压倒成俯卧姿势。   紧接着他修长的腿微曲,膝盖顶到余寂时腿外侧处。青年吃痛,眉头微蹙,被他施加的力压得直接跪到了地上。   膝盖碰到地板发出的声音不小,特案组其他队员看了过来,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程迩俯下身将他手里紧攥着的杯子接过来,一条手臂拖着他的手臂用力,将他扶起来,薄唇凑在他耳边,语气有些严肃:“别分神去想别人为什么攻击你。以后出外勤时无论是谁在攻击你,你都得反击。”   他话音一落,余寂时瞬间一怔,抬眸看着程迩推门出去的背影,轻声说道:“程队……我明白了。”   余寂时坐回座位上,膝盖上的疼痛感还未散去。   隔了一会儿,程迩就端着一杯咖啡回来了,瞧见他还在发呆,不知道刚刚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眸中划过一抹担忧,问道:“有受伤吗?”   “没有。”余寂时面无表情地摇头。   青年性子实在是冷淡,寡言少语的,似乎对他也挺疏离,这令程迩忍不住挑了下眉。   这时候,有队员开口问道:“峤州市这案子什么情况啊,资料发过来了?”   余寂时看过去,发现开口的人也是名很年轻的警察,头发是自然卷,带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边说话还便打着呵欠,见他看过来,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程迩瞧了眼电子资料,说道:“去年的2月8日,峤州市鏊县的杨四村中三家住户共九人一夜之间遭遇杀害,今年3月3日,也就是七天前,与杨四村隔了一座山的白瓷村也有两家住户共五人被杀害,听峤州市公安局那边负责人的意思,嫌疑人大概率是同一个,目前还没发现什么线索。具体细节到那边案件交接时候会讲的。”   “还敢回来接着作案?也是够猖狂的。”钟怀林忍不住冷嗤一声。   卷发年轻警察柏绎抬手胡乱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略有些无奈地吐槽说:“十点的航班吗?昨儿个晚上刚回来,半天都歇不了啊。”   钟怀林站在窗前摆弄着自己的盆栽,随口说道:“连轴转呗,早该习惯了。”   一杯咖啡的功夫,特案组就从京城市公安局出发前往机场。   大家都是背着一个旅行包轻装上阵,余寂时默默跟在程迩身后,一直到登机,都只是听着其他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言不发。   抵达峤州市时正是中午。这是位于西南内陆地区的城市,春日骄阳高悬,空气带着点潮湿,此时的温度适宜,余寂时穿着薄外套不冷不热正合适。   接应的是峤州市公安局刑侦一队的一名警察小朱。特案组加上余寂时才六个人,一辆面包车足够坐下。   余寂时一直跟在程迩身边,是挨着他坐的。   他微侧着头看着窗外,峤州市的城市中心还是相当繁华,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直入云霄,行人来往,车流如潮。   程迩半天没听见余寂时说话了,于是看向他,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抬起手臂揽住他肩膀,微侧过身,唇凑近他脸颊,“看什么呢,我们聊天也不搭句话?”   突如其来的接触令余寂时脊背一僵,他转头,发现程迩贴得很近,喉结滚了滚,紧张得声音都低了几分:“程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余寂时耳尖慢慢爬上红晕,程迩挑眉,笑意愈浓,随即将手臂收回来,语气不急不缓的:“大家都挺好相处,说什么都行。”   峤州市公安局在市中心居民区旁的一个十字路口处,接应的警察小朱热情地带着特案组找到峤州市公安局刑侦一队的办公室。   负责这个案子的刑侦一队的队长姓徐,和程迩握手后简单客套寒暄,紧接着就直入正题:“我们给各位准备了一间临时办公室,有什么需要协助的直接找我就好,这边先让小朱跟各位交接一下案情可以吗?”   “好,麻烦您了。”程迩礼貌道谢。   临时办公室收拾得很干净,大家都随便找了位置坐下。   程迩拿到案件全部资料,一边听小朱说一边浏览。   余寂时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完后也大致了解了这个案件的具体情况。 第2章   鏊县地处崎岖的山区,杨四村是极其贫困落后的深山村落,村民聚族而居,在去年的2月8日三家住户共九人一夜之间遭遇杀害。   凶手深夜入室作案,九名死者都是被割破喉咙而死,第一户人家的尸体被发现是在天亮以后,根据报案人讲述,他凌晨一点钟听到锐利的尖叫声与哀怨的呜咽声,天亮想给隔壁送些驱鬼的艾草,却发现大门敞开,人已经死在家中。   紧接着第二家、第三家住户的尸体也被发现,经过法医的判断,九名死者死亡时间十分接近,都是被凶手用锐器割破喉咙而死。   通过死者喉咙处的切口可以推断出凶器大概率为七寸长的V型开刃的刀具,类似于匕首。   杨四村闭塞落后,村内没有安装监控,又加上凶手没有留下凶器,警方在案发现场也没有找到任何指纹、DNA,这导致当年的侦查一度陷入死局。   就在七天前,也就是3月3日,杨四村隔壁的白瓷村有两家住户共五人被杀害,死者同样是当天凌晨被杀害,白天尸体被发现,凶手没有隐藏尸体的想法。   死者也是被割破喉咙而死。通过喉咙处切口可以判断,凶器同样为七寸长V型开刃的刀具,大概率和一年前相似,因此峤州市刑侦一队认为两起案件的凶手为同一个。锐器刺穿喉咙,比一年前更深,力道更重一些。   白瓷村的情况比杨四村稍稍好一些,杨四村案子发生后在村里的主干道路上安装上了监控录像,然而峤州市刑侦一队在调取监控后并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的犯罪嫌疑人。   说道监控录像这里,小朱的脸色也有些难看,“白瓷村的监控设备太古旧,而且有部分路段有破损缺失,如果凶手有意躲避,是完全能够躲掉的。”   等他把具体情况都叙述了一遍,钟怀林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提出疑问:“杨四村的三家住户和白瓷村的两家住户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没有。”小朱摇头,“我们调查过这些住户死者的社会关系,村子有一定规模,他们的住宅相距并不近,因此几乎毫无往来,仅仅是普通的同村关系。这些住户的成员组成也不同,有留守老人,也有四口人家,但是凶手很聪明,他是先解决掉具有反抗能力的青壮年男性的。”   程迩正好翻到尸检报告,发现老人、妇女和幼儿的脖颈处都有明显的扼痕。   钟怀林紧接着追问:“怎么说?”   “老人、妇女和幼儿的脖颈处有扼痕,但是却不是窒息性死亡。这类人比较好制服,我们猜测,凶手意在折磨受害人享受杀人过程,所以用手掐住他们的颈部,在他们接近窒息时才一刀毙命。而青壮年男性不好控制,所以凶手没有与他们过度纠缠。”小朱解释道。   余寂时沉默片刻,抬眸瞧了眼程迩。   男人早就收敛了眼底的慵懒随意,看着手中的资料认真地沉思。   “随机杀人,享受过程么?”程迩拖着声调,状似漫不经心,可嗓音里却透着几分冷意。   他说罢,余光瞥见抿着唇一言不发的余寂时,随即说道:“有什么问题可以直说。”   余寂时忽然被点了一下,其他人的目光都顺着程迩的话落在他身上,他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热,压下心底的紧张感,开口问道:“我想知道,报案人或是周围邻居是否有听到什么求救信号。有四口之家被杀害,一名凶手只能是逐个杀害,那么在家人被掐住喉咙时他们有人呼救吗?”   程迩眉梢微微向上挑,他明白余寂时是想确认犯罪嫌疑人是否只是一个人,没想到一个毫无经验的实习警察考虑得还挺周到。   “有呼救,有人喊救命了,只是夜深了邻居也没有在意,或者可以说他们并不敢管。”小朱说着,眉头便蹙起来,“山区那边的村落都保留着一定的传统思想,他们信鬼神,甚至有人觉得人是被恶鬼索命。”   “现场有打斗挣扎的痕迹,而且根据死者喉咙处的切口的深度等可以判断出大概率是同一人所为,因此单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看过完整资料的程迩直接解释道。   小朱听了点头:“综合多方面细节,我们基本排除了团伙作案的可能。”   “我们先走一趟白瓷村吧。”程迩说罢,扫了眼神色各异的队员们,几乎没有犹豫,“钟哥、许哥还有小余。”   柏绎见程迩已经站起身,也紧跟着站起来,嗓音透着几分失落:“程队,我和温老呢?”   “保持联系,随时待命。”程迩说道。   柏绎只好耸了耸肩,见队内的老法医温箴言并没有什么反应,正抱着自己的巨型保温杯喝茶,忍不住扯了扯唇角。   余寂时没想到刚入队就能跟着出外勤,心里还是有些激动,但是表现出来得确实异常的冷静。   从峤州市刑侦大队借了一辆车,钟怀林很自然地坐在驾驶位,程迩坐在副驾驶。   余寂时和队内的另一个同事坐在一起。   刚刚听钟怀林喊他,余寂时知道他叫许琅。   男人身材高大,面皮微黑,眉锋似剑,一双眸子亮如寒星,透着阴冷和肃杀的气息。他脸色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看上去很凶,之前其他人闲聊时他始终是紧抿薄唇一言不发,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见许琅斜眸看了自己一眼,余寂时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抓了下衣袖,小心翼翼地朝他露出一个礼貌的淡笑。   钟怀林透过后视镜看到这副场景,唇角一弯,眸中含笑,说道:“许琅你别这么严肃,成天摆个臭脸,都把人家小余给吓到了。”   许琅微愣,转头看向余寂时,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眸光尽量放得温和了几分:“抱歉,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没有严肃。”   “许琅是特警出身,他在身边可有安全感了,你别怕,混熟了就知道他其实不比我们正经多少。”钟怀林调侃道。   许琅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却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余寂时这才少了几分紧张。   鏊县位于整个峤州市的西北部,所幸离峤州市公安局不是特别远,大约是三个小时的车程,但是出了城区,几乎都是盘山路了。   在临近出城时,许琅下车买了点包子,这就是他们中午的饭了。   余寂时依然是细嚼慢咽,一边吃一边望向窗外。   进入山区后,一条蜿蜒曲折的路上布满了尘埃,随着汽车轮胎碾压而过扬起不少。高山连绵,山上稀稀疏疏覆盖着深绿色的古树,岩石和土壤裸露,被铁网罩住,防止山体滑坡。   一个急转弯,轮胎似乎轧上了石头,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钟怀林微微蹙起眉,忍不住开口吐槽了一句:“这破路到底是给谁建的。”   程迩双臂交叠放在胸前,随口说出他查到的一部分资料:“鏊县的山区分布着五个村落,星状分布,主干马路只修到了离山口最近的仇家村,这个村子依傍着一个景区,靠旅游业发展经济,而其他村落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的种植业。”   “景区?刚刚路过的那个吗。”钟怀林小声嘟囔了一句,“怪不得这破路也有这么多车。所以杨四村和白瓷村也会因此出现人口流动吗。”   程迩又回答道:“应该不多。我在旅游软件上查询了附近的餐馆、民宿等服务业场所,杨四村和白瓷村都几乎没有分布,旅游业带来的人口流动应该也接近于零。感觉凶手能避开监控,就不太可能是外来人。”   仇家村还能看见餐馆个民宿的牌子,然而穿过这座村庄,又绕过一座山,路旁停着的车渐渐减少乃至于无,前面的路口骤然变得窄小。   路口被一根很长的木棍拦住,白瓷村的路牌就歪歪斜斜地插在旁边荒芜的土地里。   遮阳伞下一个躺椅上,一个看上去瘦小得像个侏儒的男人正翘着腿玩手机,他手里的手机却还是两年前的古旧款式,让人有一种穿越回两年前的感觉。   钟怀林在拦路的木棍前停了车,将窗户摇下来,随即半探出头朝着那男人问道:“您好,这里怎么拦住了?”   男人狭细的眼睛微眯成了一条缝,他举起手边的牌子,余寂时仔细一看,发现上面用黑笔写着两个字——“收费。”   钟怀林哽了一下,就看见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起身走过来,把挂在脖子上的收款码递到他面前。   男人见钟怀林转头看向程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用一口土方言说道:“警察也得收费。”   程迩垂眸打量了一下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怎么看出来我们是警察的?”   男人坦然说道:“村里一年进不了几辆车,这些天村里死了人上了新闻,往我们村里进的一波一波人都是警察。“   钟怀林顿了下,问道:“3月3前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出吗?”   “我不知道,这儿刚收费三四天。”男人说着就有些烦了,扬了扬手里的收费二维码,意示他们交钱。   合着专门收费宰警察呗?   钟怀林的眉头挑了挑,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但程迩还是按住他的肩膀,扫码付了款。   在这儿浪费口舌,纯纯浪费时间。   这下男人的脸上立马堆上了笑容,手动挪开了拦路的木棍让他们进去。 第3章   钟怀林最终还是摇上车窗,腮部紧绷,握住方向盘的手也明显用力,沉默很久才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话:“真的憋屈。”   这时候,余寂时忽然掀了掀眼皮,漆黑的眸底翻涌着不明的意味,嗓音寡淡清冷:“他应该是放风的。”   “什么?”钟怀林懵了一下,随即问道。   程迩转头看了眼斜后方的余寂时,青年眸色清亮,粉唇轻抿,不卑不亢地解释,引得他微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他抬眼看我们之后又低头,手机里的视频声音停了,但他的目光和手指在手机上停留了八秒左右,这八秒足够通风报信了。”   余寂时话音一落,钟怀林瞬间明白了什么,眉头紧紧蹙起。   程迩缓缓收回目光,轻瞥了眼驾驶位的车窗处,眼底闪烁着一抹阴冷的颜色:“而且他往咱们车上放了跟踪器,就在他举着收款码靠近车窗的时候。”   钟怀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车窗,发现车窗边框的一角,一个极其隐匿的角落,果然藏着一个迷你的追踪器,也就半个指甲盖大小。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这个追踪器怎么处理?刚刚那个男人是凶手指使的吗?我们不把抓来审审吗?”   一连串三个问题,所有人都看向程迩。   余寂时那个角度视线被遮挡着,所以并没有看见刚刚那男人往车上放了追踪器,程迩面色冷静说出口时也是稍稍震惊了一下。   “这破路太窄了,好好开车。”程迩声调平缓,尾音若有若无地勾着慵懒散漫,顿了顿,才简单回答,“只是放在车上,影响不大,那人先别动,别打草惊蛇就是了,追踪器到时候带回去让柏绎看一下。”   钟怀林也冷静下来,点头。   白瓷村实在是落后,和层层叠叠的山峦之外完全是两个世界。随处可见的低矮平房白色砖瓦都已经掉漆,露出破败的土色。   路都没修,只是一条土路,崎岖不平,汽车几乎没有,有也是很旧很廉价的牌子,特案组的车行过,一路颠簸,显得突兀又艰难。   白瓷村的村委会倒是新修建的,墙身都刷着橘红色的漆,看上去鲜亮又喜庆,刚走到大门前,铁门就被“吱呀”一声打开,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不是特别瘦,脸很圆润,穿着一身裁剪好的西服内搭,小腹微微隆起。   他脸上堆满了刻意恭维的假笑,看上去有些僵硬,看了眼四人,目光很快就落在程迩身上,他略低下头,说道:“四位警官好,我是白瓷村的村委书记邵文峰,您怎么称呼?”   余寂时眸色略微暗了暗,他注意到,邵文峰只是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就落在了程迩身上,似乎早就知道他们里面谁最有话语权。   “姓程。”程迩语气平淡。   邵文峰对程迩显得格外殷勤,随即抬起手臂作出一个请的动作,笑意不减地说道:“哦,程警官!对了……四位先请进。”   程迩似乎也是注意到了这点,有意无意地试探道:“进就不必了,倒麻烦邵书记出来迎我们了,您这儿得信挺快的,我们才刚进村。”   “不麻烦不麻烦,我应该的。”邵文峰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一双狭长的眼睛眯成缝,微微闪动着的光显得格外狡黠。   邵文峰倒是聪明,仿佛没听懂程迩话里的意思,只是一直顺着他的话说,对有些事闭口不谈。   钟怀林也看出他的可疑之处,微微蹙眉,一张痞气十足的脸上透着些许冷淡,忽地开口说道:“这案子我们刚接手,初来乍到,还是劳烦邵书记带我们走一遍两处案发现场。”   邵文峰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房屋之间都挨得很近,显得有些拥挤,邵文峰带着四人进了极狭窄的小道,东拐西拐的,有些甚至需要侧过身才将将能过。   钟怀林见大家半天没人说话,也没把话藏心里,直接就开口问道:“国家的补助资金每个月都会批下来吧,村子路也不修吗?钱都做什么用了?”   大概不是第一次有人向邵文峰提这个问题,他脸不红心不跳,也没怎么停顿和思索,直接就回应:“修路这事儿我们召开过村民大会讨论过,最后的投票结果是大部分村民不支持修路,认为没什么必要。这里是在深山里,修路很难,运输材料这一关就很费钱,村子本就规模不大,耗财耗力修路确实不划算。”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这补助资金我一部分用来置办应季节的种植业需要的种子肥料和工具发放给村民,剩余的基本上都按户发放给村民给他们做生活补贴了。”   邵文峰的回答倒是让人找不出纰漏,但他这么做的确是有些目光短浅了,这种分配虽说让村民自给自足,可乡村振兴补助资金更应该用在振兴上,如果一直这样,白瓷村恐怕会永远被困在大山里,与世隔绝。   可特案组是为办这个案子来的,这种事也没法插手,所以邵文峰说完,大家也都没反驳什么。   终于到了第一处案发现场,警戒线将整座小平房都围住,刚一靠近就能问道很浓烈而呛鼻的艾草燃烧的味道,周围的人家还冒出几缕白烟。   见其他人稍有些不适的样子,邵文峰连忙解释道:“我们这儿大多信鬼神,死人烧艾草驱鬼是传统了……而且大家都说这次死人是鬼来索命的,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余寂时看着身旁的程迩,男人只是稍挑眉梢,不予置否。   许琅向来寡言,程迩也懒得多说,钟怀林向来是负责主动交流的那一个,听到这里只是沉默了几秒,就说:“这户人具体情况呢?”   邵文峰这次倒是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村里基本上都是原住民,这户人家是白姓的,大部分青壮年都选择走出深山,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所以这一户人家是两个老人带孩子,我记得老人都是六十多的年纪了,孩子是三岁。”   程迩瞥见邵文峰说话时不断摩擦的手掌,又看向他那张始终挂着虚假笑容的脸,敷衍地回了个淡笑,说:“麻烦您在这里等一下。”   “好嘞。”邵文峰很听话,直接就应道。   四个人走进了这座平房。   院子很小,院中有一块土地,地上密密麻麻种满菜,但长势很差,幼苗枝干纤细,叶子卷翘发黄。中间一块木板通往正房。   走进正房时推开门,余寂时听到了清脆的响声,能想到这个门是何等的破旧。按理来说老人睡眠浅,听到开门声应该会惊醒。   正房进去是灶台,右侧才是睡觉的里屋。   余寂时跟着程迩进了里屋,扫了眼周围,所有物品都很陈旧,相框里的照片还是黑白色,彩色照是难得的全家福,小夫妻幸福地牵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两侧的老人笑容苍老中透着孤寂。   桌子被掀翻,地上一片狼藉,有摔碎的碗,碎片泛着凌厉的光芒。   炕很硬,也很大,铺上一层已经掉色的棉被,棉被上染了血,血液被晒干呈现暗红色,应该有人在炕上被杀死。   墙上有擦拭状血迹,应该是受害人在挣扎反抗中被凶手按在墙上杀害。   余寂时瞧了半天,没见有什么异常,于是下意识看向程迩,见男人蹲下了,也凑过去看,发现他正在观察一个草墩子。   “程队,这个有什么问题吗?”余寂时也半弯下腰,垂眸去看,沉默许久后问道。   程迩没应,修长的手指捻起一缕猫毛。   余寂时看过去,那缕猫毛很粗糙,毕竟农村的猫不会太精致。而且这是很常见的黄色,大抵是杂种的那种野猫。   程迩将带着猫毛的草墩子拍下来。   余寂时还有些疑惑,又问道:“这个猫毛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程迩将猫毛放下,随即站起身,眼尾微微勾着,语调慵懒,“这么厚的一撮毛是连在一起的,不是散开的,大概率不是自然脱落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排除猫是自己跑出去的,但是咱们在这儿这么久也没见猫的影。”   程迩点到为止,没说别的。   余寂时沉默,片刻后抿唇,轻轻点头,又想自己忽略掉这些细节,心里不由自主开始自我检讨起来。   “有几年经验罢了,别瞎想,你也行。”程迩见青年满怀心事地垂着眼帘,手懒洋洋地插在兜里,唇角轻扬,边说便微微向前倾身,陡然靠近他,鼻尖几乎与他的鼻尖碰上。   余寂时一怔,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耳尖一瞬间镀上浅浅的红晕,眼神慌乱无错地瞧着地面,不敢抬头直视程迩。   程迩那双丹凤眼勾魂摄魄,深邃温柔,仿佛能洞察一切,他的一切小心思都在他眼中都无处遁逃。   其实从入队时程迩给他上的第一课开始,余寂时就是服气的,但现在他对他又多了点钦佩和尊敬。   “别这么看我。”程迩笑得很轻,“不然我可误会你暗恋我了。”   余寂时:“……?”   行吧,他这个队长,好像也不是特别正经。 第4章   当然,该正经的时候程迩还是挺严肃的。   等钟怀林和许琅从东西两侧的厢房回来后,皆是表示没什么疑点。这一周峤州市刑侦一队反反复复勘察过案发现场,他们同样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就说明凶手其实相当谨慎。可能是一年前作案已经熟悉了作案过程并且有所完善,一年前便已经是不着痕迹,这次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遗漏。   四个人交换了已知信息,便走出去,垫后的余寂时还不忘将门关上,大概是养成了习惯。   听见门被推开关上的声音,蹲在地上的邵文峰瞬间站起身来,脸上又浮上笑容,狭细的眼眸眯起来,眼尾都溢出沟壑般的笑纹。   余寂时看了眼同事,大家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似乎也懒得做表面功夫了。   “这边是村西?另一户离得远吗?”钟怀林左右望了望,瞧见一侧的路有些坡度,尽头是密密麻麻的树木,随即问道。   邵文峰擦了擦额头上透出来的汗珠,说道:“对,村西边,往那边走就是树林和大山了。另一户在村里偏东,说近也不近,但的的确确不远。”   余寂时瞧了眼他额角,男人发际线挺高的,额头显得很光滑,那细细密密的汗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峤州市深山里比市区凉爽不少,虽说道路崎岖有扬尘,但空气里混杂的草木气息也格外清新,这个温度在外面等了这么久就流汗,属实是有点奇怪。   尽管邵文峰身上有很多疑点,但现在却不能直接质问他,余寂时跟在程迩后边,一路上都特别安静。   邵文峰依然尽职尽责地介绍:“这户死的是两个老人,也是原住民,都五十多岁,身体挺硬朗的,男的死了妻子,女的死了丈夫,都没有子女,搭伙过日子的。”   第二户的平房房屋稍稍大一些,却也难掩破旧,院落中的石阶上布满深绿色的苔藓,有些湿,脚底发滑,余寂时瞧了眼土地上种植的菜,长势也不是很好。   “方才在路上也能看出来今年的庄稼长势都不大好,今年的峤州市似乎降水偏少,湿度挺大就是不下雨。”余寂时随口提了一句。   钟怀林笑了笑,说道:“也不怪这边经济难发展。这几个村傍山不傍水,院里的大缸是集水用的。听说有时候灌溉都是人工运水,挺不方便的。”   走进正房,余寂时也瞧了眼布局,发现和前面那户不太一样,这户的灶台和炕是在一起的,整个正房没有拐角,但是两侧有门连接着东西厢房。   硬炕是贴着窗户的,床上的被褥上同样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炕边就是吃饭的木桌,木桌也掉了色,棱角是钝的,上面沾着血液。   通过案发现场能够推测出,受害人应该是在进行挣扎和反抗的过程中被凶手推倒磕在了桌角上。   其余地方都挺规整的,没遭到什么破坏,炕对面的老式电视机很小,电视机旁摆放着针线盒和毛线球,还有缝缝补补洗涤得褪色发白的旧衣服。   有了方才的经验,余寂时这次很快就将目光锁定在了毛线球上,他俯身凑近一看,发现毛线球上是粘着微不可见的细猫毛的,大概是猫玩耍过粘上的。   程迩也发现了墙角的碗,碗里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稀烂干裂像是烘干了的肉糊,应该是剩饭一类的,已经长了毛发臭,搁置了有些日子了。   “这家大概也养猫了吧。”余寂时指着毛线球的的猫毛,向程迩说道,语气平淡,不显情绪。   程迩轻挑眼尾,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看得挺仔细的。自信点,这家就是养猫了。家里没猫狗的谁会把乘着剩饭的碗放地上啊。”   钟怀林沉默了很久,想到部分有犯罪倾向的人,例如一些人格障碍者或者精神病患者会虐猫虐狗,但是他怎么也没法将这件事和这个案子联系起来,于是他直接开口问:“话说养猫和这案子有什么直接联系吗?”   “目前没看出来有联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两家都养了猫,而且猫都不见了,这算是一个共同点吧。”程迩一边掀开门帘走进西厢房一边解释。   四人四处都转了转,结果和峤州市刑侦一队提供的差不多,也没有什么新线索,唯一的新发现大概就是两户人家养猫这个共同点。   走出去后,等候已久的邵文峰的脸上笑容都显得疲倦,他双手不断地摩擦着,殷勤地询问:“四位警官有没有什么新发现吗?已经傍晚饭点儿了,跟我去村委会大院休息会儿吧?”   钟怀林自动忽略掉他对案件的询问,瞧了眼他不自在的笑意,眼底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他看向程迩,男人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就立马懂了他的意思。   多年的搭档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钟怀林收回目光,淡淡地看向邵文峰,语气不冷不热的:“麻烦邵书记了,我们也不白吃白喝,您给个价就行了。”   邵文峰赶忙挥了挥手,一副和他们很熟络的样子:“哎呦,收什么钱啊,净说这些见外话。”   程迩双臂交叠环在胸前,是高傲姿态,耷拉着眼皮,嗓音慵懒,每一个音都浸着嘲讽:“进个村收五十,还搁这儿唱红脸啊?”   余寂时本来觉得程迩会一直沉默,听到这话微微一愣,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唇角。   程迩这有话是真说啊……   嘴是真毒,这话显得情商不怎么高,可和各类犯罪嫌疑人打交道那么多年,程迩自然是懂人情世故的,余寂时认为他大抵是故意的,但也实在摸不透他的想法。   ——简直不按套路出牌。   邵文峰的笑容也僵在脸上,他掩嘴轻轻咳嗽两声,语气里尽是无奈,似乎也很苦恼:“实在是对不住四位警官,我也没办法啊……村里这些无业人员都想着挣钱吃顿肉,可奈何没什么本事,又懒,只能做这种事,我越管他们越猖狂。”   程迩只是冷嗤,也不回应,此时他不开口,其他队员也选择沉默。   余寂时细细地观察邵文峰的微表情,他眼底尽是尴尬,似乎没什么异常,然而转念一想,方才程迩的话里透露出的信息是有人在门口收费,邵文峰没有惊讶,就说明他知道这件事,并且他自己也是承认并加以解释了。   他这回明白了,程迩的确是故意的,为的是套邵文峰对收费村民知道多少、持什么态度。   邵文峰在解释的过程中,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话相比之前略显不自然。   他说是村民自己想不劳而获去收钱,他管了但没用,这话大概率掺了谎,收费的事说不定就是他指使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追踪器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想着,余寂时的眼神便冷了几分。   辗转几个小道来到村委大院,里面有一些文职人员坐在办公桌前工作,放眼看过去,办公室里的桌案、电脑,甚至是椅垫都是崭新的。   村委大院里的西厢房算是员工食堂,村委会员工都是本村的,平日里倒不怎么在这儿吃,所以整个食堂里就只有特案组的四个人,外加一个邵文峰。   因着邵文峰在这儿,大家不好讨论什么,也就默默低头吃饭。   晚饭煮了面条,是最普通的西红柿鸡蛋卤,端上来时邵文峰夸张地皱了下眉,用地道的峤州市方言朝着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也就是他的妻子喊道:“拿罐子肉渣酱来,市里来的警官今天难得在咱这里吃一顿呢!”   特案组四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说话,也并没有理会邵文峰的喜剧式表演。   余寂时知道,其实一个人表现得越夸张越反常,恰恰就说明他心里越不安。可恰恰是邵文峰主动邀请他们来吃晚饭的,他为什么反而会不安呢?   沉默了许久,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   已经是夕阳西下,绚烂的霞光落在窗沿,洒进食堂里,程迩五官本就立体,侧脸棱角清晰而漂亮,身上披着炽烈而鲜明的色彩,余寂时看着他,忽地有一种说不出的惊艳。   他却很快移开目光,下一瞬就听到邵文峰的声音:“程警官,想知道您这边有没有看出嫌疑人啊,我们村子里这都传闹鬼,越传越玄乎。”   邵文峰倒是聪明了,前面没有指名道姓地问,他们四个集体沉默也就糊弄过去了,这次他直接问了程迩,他想,念在他是村委书籍的份上程迩也不能不回应吧。   然而程迩并不太想给他这个面子,都没抬眼,也实在敷衍:“看出来了啊。”   语气很平静,脱口而出,不像是撒谎。   钟怀林和许琅了解自家队长的行事作风,知道他在随口胡扯套路对方,都面不改色地吃着饭。   余寂时瞧了程迩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看向邵文峰。   邵文峰微愣了一下,看上去十分激动,笑着说道:“那真好啊!真希望罪犯早点伏法,让我们这小破村子安宁下来吧。”   但微表情不会骗人。余寂时清楚地看出他的慌乱,虽然只是转瞬即逝。 第5章   然而邵文峰只是话音一落,程迩眼尾就微微翘起,拖出一抹慵懒张扬的弧度,唇角笑意浅浅:“我们要是看出来了就抓捕了,还费时费力走一遍现场做什么?”   邵文峰一愣,倏地抬起头,却撞上了男人深邃冷淡的丹凤眼,他呼吸一窒,咽下嘴里的面条,强装镇定:“无论如何,都辛苦各位警官了,村里条件确实比较艰苦,各位来一趟也不容易。”   这次邵文峰吸取了教训,知道祸从口出,就没有多说话,这句话糊弄糊弄普通人也算是够了。   此时此刻特案组四人都稍稍有些警觉起来,但是程迩不开口戳穿他,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快吃完晚饭,已经将近六点半点钟,夜幕降临,鸟雀已经归巢,窸窸窣窣的响声此起彼伏,邵文峰见他们吃得很快,已经是第三次看向那名贵手表。   余寂时注意到他低头看手表的动作,又看向那款手表,边框是镶金的,不仅如此,他身上的腰带都是名牌,实在是引人注目。   他轻轻抿了下嘴唇没有言语,抬眸看了程迩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程迩只是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余下是一片沉默。   四个人都是刻意放慢了吃饭速度,吃完饭后相互对视递了眼神,便站起身。   “各位警官,这是吃完了?”邵文峰笑着问道。   程迩但微颔首,脸上的笑意很淡很冷,仅仅是浮于表面,礼貌道谢:“谢谢邵书记的款待。”   “我送你们!”邵文峰直接大声说道,说完发现自己的反应稍稍有些大,于是轻轻揉了揉微凸的肚子上的赘肉,欲盖弥彰地笑道,“哎呦喂,给我嗑得不轻啊。”   余寂时微微蹙眉,却听见程迩不冷不热的声音:“不用了,车就停在外面。”   然而邵文峰却执意要送,他们拒绝也默默跟在后面,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视线里,一双粗糙的覆满薄茧子的手不断地摩擦着,长舒一口气。   依然是钟怀林开车,他拉开车门就瞥了眼车窗角落的那个迷你的追踪器,眸色微微暗了暗。   这次出门没有收费,一路上畅通无阻。   深夜的盘山路没有路灯,车灯照亮面前布满碎石粗沙的路面,陡峭的坡度和急促的拐角令钟怀林必须聚精会神,一时间大家都十分安静。   出了山来到郊区的平地,钟怀林才闲出一只手按摩了下眼底,开口打破平静:“这个邵文峰肯定知道什么,他想掩饰什么,却又邀请咱们吃晚饭,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实在奇怪,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许琅向来沉默寡言,此时却缓缓开口了,声音很低沉,言简意赅:“我们同意吃这顿饭是为了探他的底儿,他大概也是为了探咱们的底儿。”   程迩垂眸看着窗外,树木被深邃的夜色蒙上一层漆黑,表面一层树叶又被路灯照耀的清晰,他回眸看了余寂时一眼,轻声问:“你觉得呢?”   余寂时见许琅看过来,才猛然抬眸看向程迩,撞上男人看不出情绪的丹凤眼,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   余寂时掀了掀眼皮,黑亮亮的眼眸清澈如潭水,语气也是平静而不显波澜:“邵文峰不像是凶手,他留下我们吃饭或许是为了探咱们的底,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在为什么人打掩护。他吃饭过程中四次看表,第四次,时间是六点四十,他看后明显松了口气,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程迩唇角微微扬起,并没有对他的话做什么评价,是默认了他的分析,随即又道:“而且他执意送咱们到车上,真的是因为他热心吗?我其实原本是想在村里再走一走的。”   见钟怀林和许琅明显一懵,余寂时看着副驾驶男人的侧影,敛眉,淡声道:“他是不想让咱们单独在村里走,怕咱们看到听到什么,这肯定在掩饰什么人或者什么线索。”   程迩没有说话,依然是默认。   钟怀林久久才回过神,轻轻笑了一声,说道:“程队,小余是能跟你的思维同频的人啊。”   特案组原本只是五个人,队里几个人里,属程迩思维最跳脱,经常能把不相关的东西串在一起,说话又不喜欢直接点明,总是说得隐晦又间接,有时候还得靠他们去猜,因此队内其余四人经常和他思维不同频。   程迩笑了,柔和在眼角漫开,尾音微微扬起,嗓音透着几分愉悦,似是在开玩笑,又似是很认真:“那我们可能……天生一对吧。”   钟怀林忍不住扯了扯唇角,调侃道:“天生一对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程迩笑得轻佻:“那可能是天造地设,金玉良缘?”   这次钟怀林也笑了,没反驳,只是觉得程迩在开玩笑。   夜色黑沉沉的,车内也没有开灯,男人撩人的嗓音在耳畔勾缠,余寂时望着窗外,银白色的月光轻轻洒落在脸上,映出那抹淡淡的红晕。   顿了顿,程迩的语调明显平淡了几分:“能够确定的是邵文峰一定认识凶手,回去以后得重点查一下他。”   余寂时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又开口:“还有,邵文峰的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很名贵的,他与整个白瓷村都格格不入。”   这一点钟怀林也注意到了,于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怀疑他贪污乡村建设的拨款?说实话,问到他国家补助资金用在哪的时候,他答得倒真没什么问题,是他自身家底好倒也有可能。”   大家就这这个问题又聊了两句,就到了公安局。   此时已经将近十点,已经下班时间,值班的警察见他们回来,连忙去通知了峤州市刑侦一队的徐队。   四人回到临时办公室,就看见徐队匆匆赶来了,钟怀林狐狸眼笑得弯弯的,语气温和:“让您跟着我们加班,不好意思啊。”   徐队也笑着说不碍事。   程迩倒没什么心思寒暄了,给钟怀林递了个眼神。   钟怀林会意,随即正了正神色,语气颇显得严肃:“想跟您确认几个问题,您当时去白瓷村办案时候,是邵文峰邵书记接待的吗?”   “是啊。”徐队稍稍有些奇怪,微蹙眉,“他有问题?”   钟怀林没有正面回答徐队的问题,怕自己先说出来会让徐队带有主观性,于是又问:“您当时接触他对他印象怎么样?”   徐队思考片刻,随即作出评价:“有点谄媚,殷勤过头,不过倒是很负责,从头跟到尾,直到送我们出白瓷村才走的。”   也是从头跟到尾。   余寂时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眸底翻涌着不明的神色。   钟怀林轻轻挑了挑眉,也注意到这点了,紧接着问道:“所以刑侦一队有没有在村里其余地方逛?逛的时候邵文峰也跟着吗?还是只是走了一遍案发现场吗?”   徐队回答道:“没多逛,只是以两个案发现场为中心向周围扩大范围走访了几户邻居询问情况,那些村民的态度都不太好,怕招鬼,根本不愿意多说,但大部分都说是听见了尖叫声和呼救声的。当时邵文峰也跟着——如果不是他跟着,那些村民大概率都不会给我们开门。”   钟怀林抬眸看了程迩一眼,见男人微微摇头,停顿一下,又问道:“五点半到六点半的时间里,您还记得您在哪吗?”   徐队沉默了有一会儿,才回答:“这个时间……我们应该在吃饭吧,当时邵文峰很热情让我们在村委会大院里吃了饭,吃完饭我们就走了,连续几日的侦查差不多都是这样……”   “啊,我当初就觉得,吃完饭以后邵文峰明显不太愿意让我们多待着,我们队员有提出要在村里再看看,但是被他百般推脱。我们……我们也没强行再看了。”   说道最后,徐队的语速渐渐快了几分,似乎有些着急和后悔。   这一切都与猜测对上了。   大家都彼此对视了片刻,程迩耷拉着眼皮,语气依然懒洋洋的:“徐队,您关注过白瓷村门口的收费吗?”   原本在钟怀林不断地追问下稍显紧张的徐队此时紧绷的弦也缓缓放松,程迩的语气很松散随和,说话节奏偏平缓,听上去不怎么严肃,在一定程度上调节了气氛。   虽然话题转移得很迅速,徐队却还是微微松了口气,很快说道:“有注意到的。好像前几天没收费的,是从四天前开始收的,就专门宰警察啊,我们也不太想多生事端,左右就是五十块钱而已。”   程迩轻轻抬了抬眼皮,随即将手里那个小型追踪器拿起来,朝着徐队晃了晃,随即摊开掌心放在上面,“这是那个男人趁着收费往我们车里面放的,您车里有没有?”   徐队明显愣住,猛地抬眸和程迩的目光对上。   隔了几秒,徐队已经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前几天出外勤的车辆就停在办公楼外面,他上车仔细地搜找了一会儿,果然在驾驶位车座底下找到了一个同样的追踪器。   特案组一众人得知后,并没有太惊讶,更多的是了然。 第6章   徐队腮部肌肉紧绷,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语气充满愧疚,“是我的失职。难怪邵文峰那边对我们的到来总是能提前预知。”   “您不必自责。”钟怀林却摇了摇头,轻蹙眉头,语气里透着冷意,“那个侏儒男人放追踪器的动作是掩饰在收费牌下的,他表情语言都太自然了,我坐在驾驶位其实都没发现。”   徐队沉默了片刻,轻叹口气,随即看向程迩:“程队,你们现在是准备把邵文峰带回来吗?”   “不能打草惊蛇,邵文峰大概率是中间人的身份,抓了他惊了凶手就适得其反了。”程迩淡淡说着,随即拿起黑色马克笔,在白板上画着什么。   余寂时凑过去看,发现是五个村的大致方位,白瓷村被特意画了阴影。   他忍不住微微一愣。因为这篇山区的村落都过于贫困落后,都是隔山阻断或相连的一片,占地面积很小,电子地图上把那一片山区都画成一片,标了“五村”。   只是已知五村呈五星状分布,但程迩这个画得不像是五星,白瓷村和杨四村挨得很近,两村占地面积整体都不如其余村一个大。   “程队,你画得这靠谱吗?”柏绎打开电子地图比对了一下,微微拧着眉。   “差不多吧。一路上我观察了主要山脉的走向之类的,猜测了一下五村分布,大小肯定画不对,但方位是对的。”程迩说完,又把已知的一些信息补充在里面。   包括白瓷村的唯一一处大门和两处案发地点的大致位置,以及白瓷村周围的密林、麦田之类的。   余寂时沉默着,也回忆了一些信息,基本上和程迩画下来的对上了,然而他记得却更完整。这不仅仅是因为经验,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心细。   顿了顿,程迩又说道,“白瓷村的围墙是白石堆砌的,村西边树林外是一座矮山,山另一侧就是杨四村,以树林相隔,没有围墙阻碍,可以穿梭自如。杨四村没有去过,但是杨四村在五村最西侧,西端连接一条路,那条路算是鍪县和芦县的交界。虽然从鍪县县城到五村只那一条路,但是没人规定不能从芦县到五村。”   钟怀林微愣,见大家也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直接开口问:“所以你认为,凶手可能是芦县人?”   “不。”程迩耸了耸肩,“是说我们可以绕道从芦县进杨四村甚至白瓷村。”   余寂时立即明白了程迩的意思,默默补充道:“咱们有必要偷偷进一趟村的,邵文峰在场受限制太多了,白瓷村村大门有人放风,不好摸进去,只能另辟蹊径。”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程迩耷拉着眼皮,骨骼分明的修长手指中,那个小型追踪器被他懒洋洋地旋转,瞧见那个针孔的凹槽,随即丢给柏绎:“你看看这个追踪器能不能反向定位。”   柏绎拿过来瞧了一眼,忍不住“啧”了一声,笑道:“这人倒真真是下了血本啊,这种型号的追踪器市面上不好买到,价格被炒得很高。”   他说罢,便从包里找了个插头连接了追踪器和电脑。   余寂时垂眸看过去,发现他的电脑键盘都是顶配。他手指在键盘上娴熟地敲打,一串串难懂的代码被出现在大屏幕上。   “嗬,还挺有本事的,这小家伙还设置了自毁程序,真以为这种程序高端啊。”柏绎笑得嘲讽。   见余寂时都看愣了,钟怀林轻声着解释道:“当时特案组重建,小柏绎可是程队亲自要的人。”   余寂时点头。他之前就听说过柏绎,他是那一代重点培养的技术人才,后续被分配到市局反诈支队提供技术支持,这都实在是屈才了。   提到这事,钟怀林忍不住笑了,说道:“程队要人还耍心眼子来着,他跟柏绎说,办案全国飞像旅游一样,吃穿住全都给报销,到底是初出茅庐不知人心险恶,小柏绎直接就往上申请调到了特案组。程队那叫一个得意,当时局长脸都气绿了。”   柏绎一边忙碌,还一边笑着搭话:“全国飞和报销是真的,全年无休也是真的,我一耍电脑的还得累死累活出外勤——不过我倒挺爱出外勤的。”   他话音一落,敲打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电脑屏幕上出现电子地图和定位。   “搞定。”柏绎打了个响指,解放双手向后躺,大爷似的躺到椅背上。   大家都凑上去看。   “这个位置是白瓷村无疑。”钟怀林瞧了眼电脑,又看向白板上程迩画的五村方位图,猛地瞪大眼睛,“这不会就是村委会大院吧?”   余寂时眸色稍黯,语气渐冷:“应该是。”   “你刚刚说这追踪器设置了自毁程序?咱们反向定位邵文峰那里不知道的吧。”钟怀林却还是有些担心,问柏绎。   柏绎这点相当自信:“他不会知道的,我计算机启蒙的恩师来了都不会知道。”   大家足够相信柏绎的技术。   钟怀林点头之后,又蹙起眉,再次问道:“我们把追踪器从车上摘下来拿进来,邵文峰也不会知道吧?”   “不会,这型号的追踪器不是精准定位的那种,所以我才放心把他带进楼里。”程迩说道。   柏绎也点头表示肯定:“程队也是懂些道行的。”   程迩又看向沉默已久的徐队,随即看向他手中的另一个追踪器,随即说道,“这个您能装回车上吗?明天我们可能需要刑侦一队的配合。”   徐队微微笑了,敛去眼底那抹震惊的颜色,说道:“当然,您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麻烦您明天派人去一趟白瓷村,让邵文峰带着您的人去村里的档案室翻资料,您那边过一遍白瓷村住户的档案,可以的话观察一下邵文峰的情绪态度,摸排一下凶手是否是本村人。我们会绕道从另一侧进白瓷村,去了解一下情况。”程迩也不客气,直接提出要求。   徐队很爽快地应下:“好的。”   程迩朝他点头,礼貌道谢,随即说:“柏绎,调邵文峰资料。”   柏绎也没废话,干脆利落地调档案信息,打印。   余寂时拿到资料后,垂眸仔细浏览。   邵文峰,男,47岁,出生地峤州市鍪县县医院,户口在南山市,大概是后来迁过去的。毕业后被分配到南山市平襄区工作,后续一路升迁成为区委书记,在七年前辞掉平襄区区委书记一职,相当于告老还乡,仅仅两年就当选了新一任白瓷村村委书记。   没有任何案底,官途顺利,履历倒是干干净净的。   “南山市……”瞧着这个熟悉的地名,柏绎挑了挑眉,随口问道,“许哥你之前是不是就那那边干啊。”   许琅的脸色有些不好,余寂时看出他眼眸里的冷意,微微蹙眉。提到南山市这个与外国接壤的城市,就不得不提到什么非法境外贸易。   程迩却冷不丁地开口:“南山市平襄区,1·07大麻种植案。”   许琅很快就收敛了眼底的情绪,语气冷得彻底:“那个案子我当年也接触过。那案子种植面积简直太大,那边不仅自产自吸,还向外销售。平襄区那时候新区委书记上任不足一年就出事了,还被革职送进去了,算算时间,也就是邵文峰下岗不足一年。”   余寂时抿了下唇,心底闪过一个猜测。   当年那个大案的侦破震动全国……钟怀林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觉得邵文峰和那个大案子有关?”   许琅敛了敛眉,眸色晦暗不定,一抹黑沉在眸底徘徊,他沉默片刻,只是摇头:“不清楚,就是突然想到这一点,职业习惯吧,有点多疑。”   “邵文峰的履历太干净了,越是干净,里面藏着的问题越大。他破绽百出,不可能只是履历上这样。”余寂时忽地开口说道。   程迩轻笑,说:“说得在理。他的三代亲属的信息也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   柏绎又紧接着操作。   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等待结果,大约是二十分钟以后,柏绎揉了揉眼眶,略显失落:“邵文峰目前的近亲履历也干干净净的,实在是没什么问题。”   程迩点头,随即看了眼钟表。   已经十二点出去了。   程迩看了眼已经明显有些困倦的队员们,也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说道:“拿行李走吧,去酒店。明天五点钟出发,四点钟就要起。”   听到这话,队员们像是习惯了,纷纷应下。   徐队稍稍一愣,微叹了口气。倒也难怪特案组破案率和破案效率双高,队里的配置好不说,队员本身也足够卖力。   “今天麻烦您了,您明天安排人去的话七八点出发就行了。我们绕路会远很多。”程迩对徐队说道。   徐队也应下。   余寂时也没多言,默默跟在程迩身后,大脑中依然在理着方才的一些信息和线索,发现大家都走得很快,他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   程迩注意到余寂时在队尾,稍停顿了下,揽住他肩膀推着他走,解释了一句,“大家伙都赶着回去休息,一直是这样的节奏,你慢慢就能熟悉了。” 第7章   抵达酒店大堂时,前台正托着脸浅睡着,听到旋转门启动的声音,才惺忪地掀了掀眼皮,堆着职业笑容给六人办理了入住。   程迩一直关注着余寂时,方才车中灯光昏黄,又加上些许颠簸,少年的眼皮也已经有些沉重地垂下,看上去也是困极了。   余寂时没有行李箱,只是背了个黑色旅行包,肩膀被背包带压着,却依然挺直。   程迩抬起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余寂时肩膀上,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张房卡,懒洋洋朝他晃了晃,拖着声调:“和我住一间吧。”   余寂时轻轻点头。   刷房卡进了屋,又将房卡插在开关处,程迩习惯性地将门反锁。   房间是很标准的双人间,余寂时见程迩很随意地将背包丢在床上,沉默了片刻,随即问道:“程队,你要洗澡吗?”   “你洗吧,今天太晚了,我早晨洗。”程迩说着,已经脱掉外套坐在了床上。   余寂时拿了换洗的衣服走到卫生间。   他脱掉薄衫,露出精瘦的腰。没有任何赘肉,腹肌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皮肤白皙难见瑕疵。打开花洒,将水调适到合适的温度,温热的水流落在身上,他微微仰起头,浑身的血液都通畅了。   闭上眼整理了一下案件的思路,他又想起特案组的这些同事,大家在各自的领域都很突出,过往履历也满篇荣耀。   倒是程迩,让他实在看不懂。   程迩是特案组的第二任队长。五年前特案组重建,二十三岁的程迩被任命为队长。他背景成谜,又实在年轻,自然引起了舆论争议,但特案组在他的领导下,破案率和破案效率都又提升了一个档次,成为了整个警界的传奇存在。   卫生间里水汽弥漫四溢,清脆的水声令余寂时的思绪飘离。但洗澡还是很快的,十分钟左右洗完换好衣服直接用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他推开门,见程迩躺靠在床头,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撑在柔软白床上,微微用力,手背上青筋脉络清晰,看上去蛊人而性感,姿态随意,却显得优雅矜贵。   程迩垂了下眼皮,随手把手机关机放到枕边,随即笑意盈盈望向余寂时,“关灯睡吧。”   “程队,你介不介意我留一盏床头灯?”余寂时问道,眼神没有多余的情绪,真挚而纯粹。   余寂时有开灯睡觉的习惯,倒不是怕黑暗,只是厌恶黑暗。曾经躲在柜中不见光亮险些窒息的感觉从来不曾在他记忆中淡去。   程迩依然笑得懒散:“留吧,我无所谓。”   余寂时第二日醒来时,程迩已经洗完澡了。   “早啊。”   见男人朝着他笑,余寂时轻应了声。   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实在冷淡,程迩轻挑眉梢,却并未多言,默默地收拾了一下床铺,撩起额前的刘海,斜挎着背包倚靠在墙壁上等他。   余寂时收拾得也很快,收拾完两个人便下楼在酒店大厅等待。   很快,其他队员也陆续下楼。   依旧是在近郊买了早餐,边吃边随意闲聊了几句,随后上了高速。   提早规划好了路线,大概是五个小时的车程。   下了高速以后抵达休息站,程迩和钟怀林换了位置。一连驾驶三个小时总会疲惫,剩下的两个小时程迩就替他开车。   钟怀林开车很稳,路上没什么颠簸,程迩接手以后余寂时就明显感受到车速更快了。尤其到后面的盘山路,摇摇晃晃令人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钟怀林都不敢说话,恐怕程迩一个走神带全队坠崖,直到临近杨四村,路稍稍缓和下来,才稍稍松了口气:“程队你……这……盘山路也开这么猛啊?”   倒不是没见过程迩开车,但是盘山路都飙到临近超速线,钟怀林和许琅真的都有些被吓到了。   余寂时不晕车,但此时都有些翻江倒胃,唇角抽搐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程队,下次还是换我吧,我也会开车。”   听见少年清冽嗓音里隐隐透出的无奈甚至嫌弃,程迩笑得散漫疏淡,拖着声调说道:“倒是不知道你是想替我分担还是嫌弃我了。”   余寂时怔了怔,刚要解释什么,却听见钟怀林笑着说:“别紧张,他逗你呢。”   顿了顿,他调侃道:“你以前到底干嘛的啊,都说是保密项目,难不成是开火箭的?”   “钟哥倒是抬举我。”程迩依然是懒洋洋地应。   杨四村也和白瓷村的结构很像,一条主干路横贯东西 低低矮矮的房屋毫无规律地零散分布,隔出不太清晰的狭窄道路。这里甚至连外围墙都没有,只有农田将山和村落隔开。   将车停在农田旁的道路上,四个人徒步进入了杨四村。   余寂时抬眸环顾着杨四村的环境。橘红色转头砌成的墙都褪皮掉色了,矮屋砖瓦残缺,被纤细的树枝掺杂的枯黄的草填补,看上去破败极了。   杨四村相比白瓷村更加破败,就连村委会都是同样的房型。   主干街道上有零零散散的老人,他们有的坐在门前的石墩上,血管凸起如同干柴的粗糙大手攥着蒲扇,机械而缓慢地摇动着,眼神空洞而迟钝,看上去呆滞麻木,看着突兀的四个外来者,眼神里是好奇,却也有惊恐。   钟怀林沉默半晌后说道:“太安静了,有点诡异。”   余寂时瞧见那些老人稍显落寞的眼神,轻轻抿了下唇。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上世纪的老款式,不仅仅是少见了,简直都有些落后到奇怪。衣服缝缝补补,花纹都有些褪色。   “安静是正常的。”余寂时轻叹口气。   年轻人都各种方式走出了深山,漂泊在各大城市,留下的人很少,他们和这山村一起老去了,这样的山村怎么热闹起来?   少年的眸光微微闪动着,明显有些难过。   钟怀林闻言和身旁的许琅对视一眼,眼中也多了几分惋惜。   程迩没有表态,垂眸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九点多。因为他开车实在太快,硬生生将五个小时车程缩短成了四个多小时。   一路上都格外安静。   四人一路向西,周围的老人大多都只是默默地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有些男人挑着水往农田走,女人则是洗衣、做针线活儿,当然也有闲人凑在一起聊天、打牌。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村生活。   这时,一个年轻的男人推开门,悄无声息地看着四个人,眼神里是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余寂时注意到那个人的注视,略微回眸,和那人的眼神撞上。   男人看上去相当年轻,背头梳理得格外整齐,额前不留一丝碎发,他皮肤被晒黑,却不显粗糙。带着薄边眼镜的他格外斯文,身上穿的衣服很干净,七成新。手里那着一本书页泛黄的旧书。   看上去已经有些融入山村,从内到外透出的文化气息却令他难以真正融入这里。   见余寂时的脚步放缓,程迩很自然地搂住他肩膀,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不能盯一个人太久,放自然点儿,意图别太明显。”   余寂时眸光稍顿,十分乖巧地点头。   钟怀林朝程迩递了个眼神,压低声音问道:“和他搭个话去?”   程迩瞧了眼手机的定位,徐队那边还没到。于是他回眸瞧了眼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见他依旧伫立在门前,只是目光早已落在他手中的书本上。   “会会他。”程迩一笑,依旧是慵懒的调子。   身体遮住春日暖阳,化作一片阴影落在男人书本上,引得男人抬眸。   钟怀林的脸上是笑意,痞里痞气的样子多了几分温和,显得平易近人:“您好,很抱歉打扰到您,您是这村子的人吗?”   那男人扶了扶眼镜,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直截了当:“你们是警察吧。白瓷村出事以后,我们村这案子也被翻出来了,之前已经有警察来过了。”   见对方开门见山,余寂时稍稍有些意外。因为这个男人的眼神实在太坦诚,丝毫没有紧张和犹豫。   他目光落在他手上的书本上,一面是课文,另一面是课后生字,看上去似乎是小学课本。再配合上他标准的普通话和冷静的谈吐,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深山村庄本就闭塞,又逢刑事案件,来村里的外来人大抵都是警察,身份不难猜,肯定瞒不住。程迩也没否认,缓缓接过话:“我们是特殊案件调查组,负责调查两村的杀人案。您是支教老师?请问您贵姓。”   “李锦哲。”男人默认了程迩的猜测,也不多言。   “李老师,您支教多久了呢?”程迩的语气很温和,不急不缓,像是真的在唠家常,“这边的学生应该不多?”   李锦哲的眼镜有些反光,衬得他眸色晦暗,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就没有隐瞒:“有十四个月了。年轻一辈都拼尽全力走出了深山,不可能再把孩子送回来的。这里的教育条件很差,五村唯一的小学开在仇家村,不过二三十人罢了。”   这时,旁边的一个老奶奶笑眯眯地说道:“李老师可是我们山里头的大恩人嘞,我们村里学习成绩好的都被他资助出村念了初高中还有大学。” 第8章   余寂时微怔,看向李锦哲的眼神也缓和不少。   “阿婆,您少打趣我,我哪里是什么大恩人?不过是个臭教书的而已。”李锦哲笑得温润,略显羞涩地低下头。   余寂时沉默半晌,随即抬眸看了眼程迩。   两个人的目光相撞,令余寂时稍稍一愣,细瞧他眼中碎光流动,意味不明,可他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着开口:“李老师,您真是心善。正好我们要去一趟小学,您方便帮我们带下路吗?”   李锦哲觉得面前的四个人看他的眼神各异,但都带着些压迫感,可他却也没有被吓到,冷静地开口:“当然,乐意为四位警官效劳。”   对方答应是意料之中。   余寂时知道程迩为什么会对李锦哲有所怀疑。一是李锦哲这个支教老师在整个山村都显得过于突兀,二是他任教时间已经超过一年,像是这种闭塞的山区,能够坚持一年以上实属艰难了,三则是,他面对警察,从始至终表现得太过从容和自然,他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   而且李锦哲做的都是善事,似乎很得村民的心,如果贸然对他进行审问,恐怕会引起不好的影响,而把他叫来带路,可以避开周围的老人。   程迩似乎很满意余寂时的做法,骨骼分明的手落在他肩膀的一瞬,很快便挪开,脸上的笑意很淡,却足够柔和。   余寂时稍顿,很快便跟了过去。   走了有一段路,恰逢周围人少,程迩率先开口了:“李老师哪里人,什么时候回乡?”   是很家常的话。   一连串三个问题,李锦哲没怎么犹豫,语气很平淡:“南方人,回乡的日子没定下呢,再教几年吧,这里也有很聪明的孩子,他们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虽说是让他带路,但是走着走着,李锦哲也发现不对劲了,因为他们的方向是上山。   他垂眸看了眼四人毫不犹豫的迈步,心下了然,微微蹙了蹙眉,说道:“不绕山走?你们要翻山过去吗?所以你们的目的地就只是白瓷村吧。不走寻常路,你们倒是聪明。邵文峰是不太会把控情绪,但其实挺机灵的,你们别小看他。”   四人齐齐沉默。   直到钟怀林弯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李老师是聪明人。我们可能想和您了解一些情况,您方不方便配合?”   话虽说得客气,许琅已经绕过他身后,走到他左侧,四个人的站位几乎将他后路阻断。   李锦哲面色稍冷,却不显慌张,只是看向程迩,问道:“您开门见山吧,不用做无用的铺垫。这个案子我了解得不多,但是一定知无不言。”   对方一个无意识的举动令余寂时抿了下唇,冷不丁地开口暗嘲:“李老师,您观察力很厉害啊。和我们接触才这么久,您就知道我们四个人里面谁是最有话语权的哪个了?”   “倒没往那方面想,我只是觉得这位警官更亲切,他问的话都很常规,而且他的态度让人不会觉得不舒服。”李锦哲轻轻地笑了,轻松化解了对方的嘲讽。   程迩只是懒散地挑了下眉,语气平淡:“李老师,我觉得您是会帮我们的。”   “为什么这么想?”李锦哲略显意外。   程迩一笑:“直觉。”   李锦哲扯了扯唇角,可下一瞬就对上了男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稍稍一顿,随即打趣道:“你们警察现在都靠直觉找犯罪嫌疑人了吗?”   程迩也没反驳,神色稍稍正了正,严肃道:“李老师,我想知道您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看法么?凶手是熟悉这里的,他很大概率是五村本地人。我没有什么怀疑对象,也并没有掌握什么特别的线索,只是感觉,凶手不像是冲着人来的。他的作案手法真的太简单了,也没对死者做什么事。”李锦哲说得很简单,但是话一直很有逻辑。   他这话和他们对凶手作案动机的猜想是重叠的。余寂时默默地看着他,见他脸上一片坦诚,薄唇动了动,却安静地没有说话。   程迩点头,像是印证了什么猜想一样,忽然调转话题:“您对邵文峰很了解吗?”   余寂时微愣,倒没想到程迩会如此直接,他骤然抬眸看向李锦哲,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提到这个名字,李锦哲深如古潭的眼眸终于被掀起了几分波澜,到不像是意外。李锦哲的话一直逻辑清晰、不多不少、直戳重点,之前话中提到邵文峰,并不像是无意之举,像是在试探他们。   “还好吧,没什么交流。”李锦哲莫名笑了。   见他说得模糊,程迩忽地哂笑,语气稍冷:“邵文峰如果真的是共犯,是会被我们依法逮捕的,你真的要有所准备。如果他动不得,让你上头的人通知我。”   顿了顿,他不紧不慢地说,“通知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程迩说得隐晦,却又相当明白。李锦哲神色稍变,嘴唇微动,抬眸细细看着男人那慵懒得恍如未醒的桃花眼,眼尾弧度像是含着笑,眼神却没有温度似的。   李锦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已经随着特案组一同走到了半山腰。   这只是一座矮山,因是阳坡,山上是茂密的树林,杂草疯狂滋长,浓密苍翠将将淹没小腿,回望已经踩倒一片杂草,露出一道不太清晰的路,经风一吹,就消失不见、恢复原样。   李锦哲脚步一顿,还是问出了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迩这话余寂时自然是听懂了。李锦哲他是卧底在这里的警察,手上负责的应该是另一个案子,这两起案件在犯罪嫌疑人上似乎是有重叠的,邵文峰这个人身上的问题还挺大的。   此时他也眼神复杂地看向程迩。李锦哲所疑惑的也是他心中的疑问。   李锦哲根本就没有说过什么,程迩是怎么看出来的?   程迩斜身倚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树木的枝叶遮蔽天日,缝隙处透出的碎光悉数落在眼底,嗓音很淡:“李老师,不是您有意试探和透露给我的吗?之前有接触过,我差不多能猜到是什么案子,倒是没想到这伙人这么多年还没清干净。”   李锦哲沉默了几秒,屈指用关节处扶了下眼镜框,简单说道:“我们这边差不多也要收网了,我不能擅作主张,到时候我会和上面沟通的。”   两个人沟通起来真的没什么障碍,其余人却多少有些云里雾里。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多问。毕竟做他们这个职业的,有些事情不能多说多问,不在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情,就不能瞎好奇。   程迩点头,随即问道:“您大抵已经很熟悉这里了,需要向您问一件事,傍晚五点半到六点半的时间,您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段时间邵文峰有刻意让我们回避,我们猜测是这段时间凶手可能有什么活动。”见李锦哲似乎愣了一下,钟怀林默默补充了一句。   “这个我没注意过,大概和我们这边没关系。”李锦哲摇了摇头,思索片刻后,说道,“非说有什么活动的话……饭点儿吧?……哦,这个差不多是运水车返程的点儿了。五村傍山不傍水,实在缺水,干旱期的水都是日运的。”   钟怀林明显有些惊讶:“日运?没有水井吗?”   “我之前也很不理解,问了村里的一些老人。他们说之前是用井的,井水进了脏东西,村里人喝了水以后上吐下泻,他们都觉得井被鬼神下了诅咒,就再不敢用了,还封井做法来着。”李锦哲缓缓解释道,垂着眼帘,摊手表示无奈,“但其实只是很常见的肠道传染病……说到底还是迷信。”   本以为只是简单的信鬼神,没想到是迷信到这种程度,钟怀林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怪不得要这么折腾。”   程迩这时候又低头看了眼定位,徐队那边已经到村口了,于是他看了李锦哲一眼,说道:“李老师,我们要往白瓷村走了,感谢您的帮助和配合,希望您那边能顺利。”   “你们也一切顺利。”李锦哲终于还是露出淡淡的笑意,随即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余寂时朝着男人的背影看过去。他并没有原路下山,而是真的往仇家村小学那边走了,大抵是怕没有到小学那里或者太早回去被人发现异常。   经过程迩和李锦哲的交流,余寂时也隐隐约约感受到了,鍪县这个深山五村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这也简单了,既然能让李锦哲卧底观察这么久,肯定有大问题,所以做什么事都得留个心眼子。   一边想着一边跟队伍往前走,选择殿后的程迩似乎看出了他眼神的游离,勾唇浅笑,有意无意地揽住他肩膀,“他们这案子对咱们这边没有太大影响,咱们先按计划摸摸这个村的底儿。”   “好。”余寂时点头应下,随即垂眸看见落在自己肩膀上那只修长骨感的手,对方的手臂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却一直虚贴着。   不太习惯有人这么亲近,余寂时的身体稍稍有些僵硬,直到他抬眸对上程迩的眸子。   男人笑得轻佻,眸光深邃,余寂时的一切情绪都尽收眼底。   “不习惯我凑这么近吗?”   余寂时抿唇没有应,像是默认了。   程迩目光停滞了一下,淡淡地“嗯”了一声。   余寂时见他已经把手挪开,然而下一瞬,他懒洋洋的声音就落入耳中。   ——“那麻烦小余警官习惯一下,想和你亲近这事儿,我有点忍不住。” 第9章   余寂时顿了一下,思维难得迟缓停滞了几秒,回过神就撞上程迩笑得疏懒又肆意的模样,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琢磨不通李锦哲这条线,钟怀林就听见程迩无赖的话,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无奈叹道:“程队,你快别欺负小孩儿了。就你这张嘴,我总觉得之前不少共事过的同僚连带看我们几个都眼神很奇怪,好像觉得咱整个特案组没个正经人。”   程迩对钟怀林的调侃显得不甚在意,只是不着调地反问了一句“是吗”,就稳下神色,往四周瞧了瞧,最终目光在缓坡末端露出的一片层层叠叠平房群顶部的低矮砖瓦屋檐上。   “峤州市局那边的怎样了?”钟怀林简单活跃了下气氛,也将话题拉回正轨。   已经临近小山坡顶部,四人不约而同放缓脚步,程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鼓弄一会儿,又伸长手臂晃了晃,并不意外,语气淡定道:“这儿已经没信号了,没法正常发消息,不过按照定位来看,他们应当已经同邵文峰在接触了。”   程迩稍顿一下,又说:“刚刚李老师提醒过,他这人反侦查意识比较强,恐怕那边儿拖不了太久,我们赶快吧。”   余寂时在京城市的顺明区分局实习,接触过的案子都比较常规,头一次出外勤还要翻山绕路偷偷摸摸,可看特案组其余同事似乎都很淡定,怕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紧随程迩身后,下山过程中大家都格外安静。   山坡脚下灌木较多,茂密繁盛的草没过脚腕,钟怀林站在队伍最后方,依旧十分细心且习惯性操心了一句:“哥儿几个注意脚下,别摔倒。”   下山的过程中,余寂时边注意脚下,边往山下望。   恰如程迩当时在白板上所画,白瓷村规模并不大,仅仅一条略宽的主干道路贯穿东西。村委会大院房屋规模最大,位于主干道的偏南部,属于新式砖房,而规模仅次于村委会的一栋,在主干道以北。   眯眼细看,房屋翻新并未完工,围墙还缺一面,屋顶瓦片替换一半,周围漆色也并未覆盖完全,应当是重新搭建了二层或是改造了屋顶。按照全村人的人均经济水平,这栋小洋楼式房屋的主人应当是极其富有了。   余寂时心中冒出几个疑点,抬眸看向斜前方的男人,见他稍微侧脸余光也看向自己,并轻抬手腕指了指南侧,眼神明显带着几分笑意,也瞬间明白他的想法。   程迩明显也很快注意到那一栋格格不入的新式房屋,他竟和他又一次思维同频。他轻垂眼眸,压了压唇角翘起的弧度,心底莫名生出了程迩会读心术的荒谬想法。   许琅沉默着顺着同事目光看过去,很快洞察出程迩的想法,可能共事久了,也有点儿习惯自家队长风格,提前开口询问:“四个人走一起是不是太显眼了,还老规矩分个组吧?”   钟怀林也点头附和:“村里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咱是警察基本上明牌了,四个一起走,那态势就跟猛虎进村一样,确实不太方便。”   “我和小余绕路往南边走,你们去北边。”斜前方的人放慢脚步,和余寂时并肩,干脆利落决定了分组和去向,并顺口叮嘱,“多绕路,别撞上。留意一下附近有没有人通风报信。感觉这里人都挺团结的。”   “得嘞。”钟怀林应得痛快。   余寂时也点头,习惯性复盘一下,细细琢磨一下程迩这句玩笑似的的话。   昨天确实有所体会,白瓷村村民的确是挺“团结”的,都特别警惕和排外。分明一波一波警察都是为了调查连环杀人案,逮捕凶手以保障村民的人身安全,但村民似乎都并不太情愿配合调查,把他们当邪祟瘟神似的。   倒是杨四村的村民都比较温和近人。可整个村落陈旧又落魄,被这层层深山树林裹挟,虽说光线照射下并不昏暗,却颇有不见天日的感觉。   如此没落贫困的山区确实少见,余寂时垂眸瞧着硬土粗沙混杂而形成的蜿蜒窄路,莫名觉得压抑又痛心。   程迩侧目觑见他低沉的模样,轻叹一声,勉强笑了笑,语气故作轻松:“新警似乎确实容易对人事物产生情绪,不过慢慢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余寂时抬眸看向他,见他眉骨下深邃的黑眸眼尾似有下垂弧度,瞳孔中光影清晰明亮。不似第一眼凌厉逼人,也不似玩笑时慵懒轻佻,莫名带着几分温柔深沉。   心底仿佛淌过暖流,他刚要接话,就被程迩抬臂肘碰了一下,他很快就回神循他目光往前面,瞥过一眼。   前方是一条东西向的路段,几个人勾肩搭背坐在街边一户人家门前石堆上,身上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作装,人影交叠,嬉笑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他们身旁散落着工具袋和电钻、锤子、瓦刀等。   程迩转头和他对视一眼,他便意会,随他一同走过去。   走近看,余寂时看清楚人数,刚好四个人。他下意识粗略观察了一下,并默默对比犯罪侧写中的体型特征。   峤州市刑侦支队那边反复推敲细节,否认团伙作案可能,主要是因为死者刀伤深度手法都极度相同,并且从屋内打斗痕迹来看,受害人有挣扎和求救的空间,且持续时间不短。   但若凶手是单独行动,在一年前在杨四村一夜屠戮三户人家,其中一户四口人家中甚至有一名身高体壮的青壮年男性,说明凶手至少在体型上不会太瘦弱。   四人中只有一人身体比较壮,手臂肌肉紧实,肩背宽厚,蹲坐在地上就高出另外三人一大截,身高目测有一米八。   其余三人则比较瘦,皮肤黝黑,常规尺码的工装显得格外宽松,两侧内凹,明显是空的,尤其衣袖顺褶皱圈圈撸上去,和细直小臂对比鲜明。   在余寂时默默观察四人的同时,四人也抬头打量起面前两位陌生人。村里人穿着纯朴老气,皮肤粗糙,而面前两名男人外貌气质都相当出众,必然不是村里人。   其中一个男人嘴巴突出,唇很薄,又瘦似竹竿,像极一只猴子,面对两人露出几分不耐,倚扶着身旁的大块头,站起来,吐出一口明显的本地方言:“喂,兄弟,警察?”   程迩抬眸瞧他一眼,轻笑一声,十分自来熟地坐在另外三人面前,姿态随意,语调也颇为疏懒:“是啊,刚又走了遍案发现场,来附近转转,可惜这村儿半天瞧不见个人。哥们儿你们不是村里人吗?”   余寂时见程迩一副坦荡荡模样,也作放松态,将手揣进兜里,一边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一边期待程迩会用怎样的话术、问出怎样的线索。   程迩年纪并不大,但他极富经验,异常敏锐,且有自己一套办案风格和方法,余寂时经过短暂相处就已经对他极其信任。   一口普通话带着点儿京腔,令猴面男眯了眯眼睛,又添几分警惕,摊开手冷冷说道:“想在我们这儿问出点啥不太可能,我们不是村里人,是村里户主请来的房屋建筑工。外来工嘞,这边死人的事情一点儿不知道。”   “就是呢,怪晦气的,这村子哪里都一股土腥味。”离程迩最近的大块头耸了耸肩,拧起眉咒骂道。   程迩笑着,无所谓道:“没事,村儿里不见个人影的,难得遇到人,正好走累了闲聊两句又不是懒职怠职。你们现在歇着呢,在给那栋修围墙和屋顶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往前方在周围低矮房屋中鹤立鸡群的二层小洋房瞥一眼,顺带抬手指了指,“这栋还挺大,样式挺好看的,和村委会那栋挺像。邵书记的房子吗?”   余寂时不动声色扫了眼几个人的神色,都凝眉抿唇,警惕地相互交换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疑惑和慌乱,显然是被程迩这副“真”闲聊的态势弄懵了。   不过重要的是他们都未否认,而且如此频繁地游移目光,便说明程迩的猜测八成是对的。这栋新式房屋的的确确是邵文峰的私宅。   其实这倒是意料之中。邵文峰毕竟是衣锦还乡,甚至有违法犯罪嫌疑,之前总归积蓄了一些财富,足够他将老家房屋翻新又建二层了。   程迩随即看向不远处堆在路边的砖瓦堆,眉梢轻挑,似乎饶有兴致,自顾自感叹道:“很好的琉璃瓦啊?邵书记节俭成性,居然舍得用这么好的瓦……”   他这话虽是感叹,可落在他人耳中便多了别样的意思,余寂时瞧见坐在最边缘上的人低头扣起手指露出不忿之色,便知道程迩随口而出意味不明的话大概率踩到了关键点,令他们有了异样情绪。   大块头性格比较急躁,额头青筋显露出来,露出一副凶相,恶狠狠瞪着程迩,就要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你在这儿阴阳怪气暗示什么呢!”   程迩却敏捷地侧身一躲,站起身与三人拉开距离,顺手捞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把瓦刀,垂眸,伸出修长的手指粗略比了比长度,轻嗤一声,声音沁入凉意:“六七寸长的瓦刀……”   猴面男面黄肌瘦,眼底发黑,微凸的眼珠瞪得发直,因为紧张而面部肌肉紧绷,嘴角肌肉却松弛到颤抖,几乎是一瞬间,就扑过去想要抢夺。   余寂时眼疾手快出手攥住男人手腕,顺势摁住他肩膀将他制服,一脚踹在另一个凑过来的男人腹部,男人呲牙咧嘴捂着身体蜷缩在地上,而猴面男发疯似地想要挣脱,嘴里嚷嚷着:“我们还得干活,还回来!”   程迩眸光一瞬间冷了下去,开口嘲讽:“干活?用开了刃的瓦刀干活,哥儿几个是削砖瓦还是削人啊?”   似是山间微凉林风吹过,余寂时一瞬而浑身发冷。   七寸……开了刃的瓦刀? 第10章   一般瓦刀的作用是砍削砖瓦和涂抹泥灰,形状像刀,却并不开刃。只有一些极特殊的瓦刀才会按照需求开刃,用于特殊材质或更加精细的切割。   记得受害者的尸检报告中,判断凶器是七寸左右V型开刃刀具,竟与眼前这不起眼的瓦刀完全吻合!   余寂时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即很快发觉猴面男妄图挣脱的小动作,掰住他另一侧肩膀,将手臂反制于身后,余寂时又曲膝顶住大腿,防止他逃跑。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分明深山老村气温凉爽,额头却已经渗出冷汗,边缘处的矮个子脚下踌躇,鞋擦得硬土地都沙沙作响,逃跑意图明显。   程迩淡淡觑了双腿欲动眼神飘忽的三人一眼,眉目寡冷,眼神锋利似霜刃,命令语气道:“蹲下。”   余寂时给猴面男戴上手铐,他一张脸颧骨凸起,脖颈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嘴里还嚷嚷着:“你们警察讲不讲理啦!抓不住杀人犯就乱抓人!我们几个外来工,怎么可能大晚上跑进村里杀人?一把瓦刀就说我们杀人,那家家户户都有菜刀,你们怎么不把全村人都抓起来!”   “村口儿有我们的人,你们逃不掉,省点儿劲。”程迩淡淡扫了眼站在不远处半蹲不蹲满脸慌张的人,懒洋洋警告。   “没有杀人说清楚就好,我们公安绝不会错怪任何无辜的人。”余寂时垂眸瞧着并不老实的猴面男,神色始终淡淡的,“你们要是和这案子没关系,就没必要紧张。”   程迩倏地轻笑一声,走到猴面男面前,微微俯身,细细瞧着他颤抖的瞳孔,询问:“你们几个上次吸/毒什么时候?”   “什么吸/毒?”猴面男下意识反驳,没想到程迩转身就不再看他了,一种被忽视的羞愤令他脸颊涨红。   余寂时再度打量了一下猴面男,他皮肤蜡黄,眼底肌肉松弛,看上去精神萎靡,再细细一闻,确能闻出怪异的香味,八成是沾染过不少。   他之前在分局刑侦大队,也参与过和禁毒大队的协同抓捕,接触过这一类人,也做足功课,但由于缺少经验,确实很难像程迩一般很快做出判断。不过在特案组接触的都是重案要案,积累经验也是必然的事。   程迩将几人散落在地上的工具包捡起来,见另外的瓦刀基本都没有开刃,其余工具拾起来装进包里,他拎着包站起身,轻拍余寂时肩膀,说:“去和市局刑侦队汇合,先把人送回局里。”   这件事确实相当突然。原本两人的目的只是摸一摸村里的一些情况,发现一些别样的思路和线索,没想到会恰巧碰到这四个外来建筑工。这四名建筑工正在偷闲,地上散落的瓦刀与案件凶器条件吻合,且四人都疑似吸/毒人士。   恰巧撞上的一幕,这其中每一个疑点,看似毫无关联,可通过思维发散,确实又多出了不少思路和猜测,大抵是天助他们特案组吧。   另外三人在路途中尝试逃跑,却被程迩强硬控制住,又因着两人带着四名建筑工很快就和钟怀林、许琅碰上,四人就根本再无挣脱的可能,也就不再抱有侥幸心理,蔫巴巴地低着头乖乖跟随。   程迩和钟怀林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钟怀林就忍不住仰头爽朗笑了两声,抬起手臂重重拍了拍他肩膀:“你们运气是真不错呢。我和许琅往那边走半天没碰上人,倒是有几个阿婆摇着蒲扇唠嗑,可惜见着我们就立马散了。不过就你之前提过的猫狗的事,许琅特别留意了一下,还真挺奇怪的。一般来说村里都养些猫啊狗啊的,我们逛了那么久倒是没见过一家有养的。”   余寂时听闻后,微微蹙眉,说:“白瓷村村民这么抗拒警察办案,一致对外,一定也是事出有因。”   许琅依旧冷着脸沉默不言,剑眉紧锁,开口回应:“大概率是有人故意引导。”   钟怀林闻言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是难掩的无奈:“白瓷村村民真真是迷信,鬼神之说挂在嘴边,甚至大部分人觉得,我们警方迟迟抓不到凶手是因为这几家人不敬鬼神,遭鬼神索命。我们办案就是和鬼神作对,一个个都避着我们走,怕极沾染上晦气。方才几个阿婆好像在聊什么,死人之前总半夜听见鬼啼声?那两户人死了之后,就再没听过声音了……”   程迩微微眯了眯眼眸,意味不明地重复道:“鬼啼声?”   钟怀林嗤笑一声:“估计是什么猫狗叫唤,或者是山风鸟雀的……”   话还没说完,钟怀林猛然停顿住,后知后觉发现了点儿异常,和身旁的许琅对视一眼,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嘶,有点奇怪啊,如果是自然事物,为什么两户人遇害后就消失了?倒是不能排除是村里人疑神疑鬼幻听了,但这个点属实是有点奇怪。”   余寂时默默听着同事们的讨论,调动着自己的记忆。   综合来看,这个案件存在的疑点确实不少。   凶手的犯罪动机究竟是什么?案发现场两户人家养猫的痕迹却整村不见猫影?比如过分热情的邵文峰究竟在掩盖什么秘密?四名建筑工人手中开刃瓦刀究竟是否是案件的凶器?村里人提到的所谓“鬼啼声”究竟是否存在又究竟指什么声音?   已然将近正午,四人押着四名嫌疑人循主路向前走,在靠近村委会大院的位置与市局刑警队相遇。   “程队,”徐队遥遥扬起手臂打招呼,明显是注意到了四人后面还跟着几个陌生面孔,不禁感叹一声“你们那儿居然真的有进展了?”   身穿体面西装衬衫、穿着皮鞋、满面春风的邵文峰笑容在脸上凝滞了一瞬,额头汗珠在阳光下闪动,恰如他那双狭细的闪着精光的眼。   “程警官,刚刚怎么不见您四位啊?哎呦,真是我招待不周了哈哈。”邵文峰讪笑着,又眯着眼打量起垂头丧气跟在后面的四名蓝色工作服男人,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他们……不是我请来的建筑工吗?他们犯了事了?”   “他们几个疑似吸/毒,麻烦您先叫附近派出所把人送去做个尿检。”程迩略过邵文峰夸张的语气和疑问,转头对徐队说。   徐队拍了拍身旁同事的肩膀,说:“先把人带到车里去吧。”   余寂时松开猴面男的手臂,将人往前一推,交到市局刑侦队同僚手中,余光扫过邵文峰略微紧绷的眉头,他舔过干裂的嘴唇,正神色莫名地观察程迩的神色,明显是在紧张什么。   想着,余寂时唇角扯出淡淡笑意,默默走到邵文峰身边,轻拍他肩膀,感到他脊背僵直,一双清冷黑眸一瞬不移地盯着他,说到:“邵书记您别害怕,是他们几个倒霉恰好被我们碰上了,他们不会记恨你的。”   程迩听到余寂时的话,颇为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梢,也似笑非笑着抱臂说道:“是啊,那几个人蛮危险的,幸亏被我们撞到了,您知不知道——”   “他们手里可是有开了刃的瓦刀呢。”   程迩故意拖长的语调,而还没被带走太远的几个建筑工纷纷都回头看过来,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邵文峰面上,黯淡的眼眸里燃起点亮光,似乎是希望邵文峰为自己辩解一下。   “开刃的瓦刀?天。”邵文峰眼中是一晃而过的心虚,随即揉了揉脑门,庆幸道,“幸好几位警官把人带走了,要是他们大/麻抽多了毒瘾上头拿刀砍我可就完了……”   邵文峰说完话,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好似微微一愣,琢磨着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   直到许琅默默绕到他身后按住他另一侧肩膀,面前是程迩莫名的笑意,邵文峰只觉得头皮发麻,可沉浮基层几十载,他很快装作又急又怕的模样,红了眼眶:“怎么了?到底嘛事啊?您赶紧说句话啊!”   “大/麻吗?邵书记您蛮懂的。”程迩语气疏懒,“您也教教我啊,咋一眼就确定人玩儿的是大/麻?”   “我还以为又出啥事了……您快别开玩笑了!我就是顺口一说,您几位是专业的,我一小农村干部咋看得出人吸的大/麻啊?”邵文峰故作恍然大悟状,掐着腰长舒了口气,“不瞒您说啊,我之前搁南山市那边呆过,禁毒宣传也接触过,最熟的一种就大/麻,也不记得啥别的毒/品。”   余寂时微微蹙眉。如果说邵文峰之前没有那般浮夸,他反应这般迅速,演技这般逼真,这几句话估计也就糊弄过去了。   人说话确实难免无意间以一代类。比如掺杂许多种类的一束花,如若只认识其中的玫瑰,有人就会描述这是一束玫瑰花。虽实际上是错误的,但少有人会严谨地说这是“含有几枝玫瑰花的一束花”。   邵文峰确实是有点难缠的。虽说表现得过分殷勤,经常演技夸张,明显有意无意遮掩着什么,但说话确实一套一套的,从来不会让警察抓到什么实质性的错误和漏洞。   特案组这次绕远偷偷潜入白瓷村,邵文峰肯定明白自己是被警方特意搞了一出调虎离山,大概率已经成为了警方特别关注和堤防的对象,以后恐怕行事会更加谨慎。 第11章   程迩笑而不语,气氛一瞬间异常诡异。   现在邵文峰似乎深谙祸从口出之道,稳住心神,一直笑着跟在警察身旁,笑容也比方才自然不少,眼尾的褶子更深了。   邵文峰似乎料定了警方没有证据没法拿他怎么样,怀疑难消,他也不必非要取得警方的信任。   余寂时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邵文峰,见他搓着手亦步亦趋跟在程迩斜后方,就淡然移开目光,也不纠结于这一次试探被对方化解。毕竟坐到那般位置又衣锦还乡,邵文峰能藏那么多事儿,也算是千年的老狐狸了。   徐队往程迩那边凑了凑,正常音量问他:“接下来你们准备做什么?”   程迩不假思索说道:“村里村民不太配合我们,还是劳烦邵书记带我们挨家挨户转转,不知道邵书记愿不愿意跟我们折腾啊?”   又一次被程迩突然提及,邵文峰还是下意识扯出一抹假笑,一双狭细的眼眸随笑容而眯成一条弧线,依旧是一副正义的口气:“怎么能算折腾呢?我肯定好好配合各位警官嘞,我也希望罪犯早点伏法。”   徐队也早就敏锐发觉出邵文峰的问题,耸了耸鼻翼,发出一声闷哼,面上还是笑呵呵的模样,也不好直接问程迩目的所在,就边走边观望。   虽然和外来的特案组共事时间短,但特案组个个性格分明,这位负责人程队长尤其喜欢打哑迷,估计这时候除他自己,没人知晓他准备做什么。   余寂时此时却瞧了程迩一眼,黑眸清亮,薄唇只轻轻一抿,就隐隐约约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对程迩的想法基本有了猜测。   邵文峰此时应当是感受到危机了,一直没有主动说什么,大抵是想着少说话早点儿把警方送走。程迩反其道而行,就偏偏叫他带路跟随,一方面想探探邵文峰在村民面前话语权和风评如何,另一方面也想用持久战去消磨对方的精神。   毕竟邵文峰跟在警察身旁,要堆着假笑应付问话。演戏本来就很累,更何况身旁围了一群警察相互打配合时不时就试探他两句呢?   钟怀林从斜挎包里拿出半瓶矿泉水,边走边仰起脖子喝光,随手动手腕力量拧动塑料瓶身并按扁,嘎吱的清脆声响停下,他也开口问同事们:“你们喝点水吃点儿东西吗?”   他们早晨在便利店买了充饥的面包和压缩饼干,早晨吃完还剩余不少。毕竟是深山老林,虽说是村落人家遍布山脚,却也还是随身携带了补充能量的水和食物以应对不时之需。   邵文峰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跟随着,这几天一波波警察走案发现场,他整日应付,面容添了不少疲惫,不停地擦拭额头流下的汗珠,折叠的衣袖都打湿了,体力明显是跟不上了。   因此在听闻钟怀林有停下喝水吃东西的意思时,下意识如蒙大赦地松口气,大脑终于不再紧绷,邵文峰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光滑到反光的金属手表,忙道:“哎呀,怪不得闻见饭菜香味了,几位警官都忙得都忘了时间,平常这点都吃完午饭了。要不先跟我去村委会大院吃个午饭?”   接收到程迩同意的眼色后,钟怀林轻笑道:“那可真麻烦您了,我们确实还蛮累的,想坐下休息会儿了。”   午休时间,村委会里面只余零零碎碎的值班人员还坚守在岗位上,西厢房饭堂子里妇人清洗碗筷哐当作响,见丈夫满脸疲惫带着一众人进屋,连忙涮了涮手上的洗涤灵泡沫,脱下脏围裙迎了上去。   “你们咋整这么晚啊,要不要吃点啥嘞?”妇人说一口带着当地口音的家乡话。   刚落座的邵文峰扯了搭在椅背上的毛巾,胡乱擦拭着脸颊上往下淌的汗水,笑着微微探身问身旁的程迩,满脸真诚:“各位警官想吃什么?”   “我们自备了食物,不麻烦您了。”程迩微笑置之。   原本准备接受程迩刁难的邵文峰竟难得错愕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转头让妻子为自己煮一碗面。   余寂时从斜挎包里拿出一块面包,撕开塑料包装袋,荞面面包不知何时被挤压变形,他手指扯着面包掰下一块,发现似乎包装袋很早就漏气了,里面的面包已经又干又硬。   这时,身旁的人伸出手,削瘦修长的手指弯曲着,捏着一块鼓鼓囊囊还并未撕开包装的圆面包。   余寂时微微一愣,抬眸间撞上对方含笑的丹凤眼,紧接着便听见他清润低沉的声音:“吃这个吧。”   对方经常对自己流露出亲近和善意,令孤僻惯了的余寂时特别不习惯,他垂下眼皮,并未直视对方的眼睛,唇角笑意寡淡又疏离:“没事的程队,我吃这个就够。”   程迩却直接将面包塞到他手里,拖着语调调侃:“客气什么啊小余同志?入队头一案跟我出外勤让你吃硬面包,我可是会过意不去的啊,到时候真真是要日夜愧疚、寝食难安了。”   男人边说便耸肩叹气,作出一副惆怅的模样。   “……谢谢程队。”余寂时沉默片刻道谢接下,余光扫见钟怀林和许琅,两人并没有太大反应,显然是对程迩的说话风格习以为常了。   程迩弯唇,见他稍显不适应地错开目光,笑意愈深。   大家在村委大院的厢房休整了一会儿,边喝水、吃些食物补充能量,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谈案件细节,令邵文峰一时焦急又坐立难安。   余寂时捏着矿泉水瓶,余光掠过程迩落到邵文峰身上,见他左脚锃亮的皮鞋略显急促地摩擦着地面,一双粗大发皱的手握着手机,眼神在屏幕上快速游移,毫无规律地时左时右扫视,明显没有落到实处。   他缓缓垂了下眼睫,似是随口一提:“邵书记,您渴吗?”   “嗯……啊?”邵文峰起初一愣,却很快反应过来,“哈”地笑了一声,大咧咧说道:“不渴不渴,不劳各位警官关心。”   程迩轻挑眉梢,轻飘飘问:“您在紧张么?”   “哈哈,没有,”邵文峰抬起手腕摆了摆手,顺手在木桌上抓了两个山楂果子放进嘴里,骨气腮帮子咀嚼,酸得蹙眉呲了牙,状似思考,随即吸了吸酸水补充两句,“也可能是您几位的气场比较强,会有点下意识的紧张?”   【柏绎:这东西怪难搞的,可惜他碰见天才我了!!!】   手机上,柏绎发来一句话,后头跟着好几个感叹号。紧跟着是一张照片,电子地图上从红色亮点引出黑色箭头指向市局的位置,红色亮点旁边还标注着【追/踪/方】。   程迩倏地笑了:“哦?是吗?”   邵文峰刚想点头附和,就见身旁的人手肘侧撑着桌子,微微探身,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语气里带着几分讽刺:“还以为您是在怕我们查到您身上呢?”   邵文峰咽了咽口水,故作迷茫:“啊?”   程迩给许琅、钟怀林使了个眼色,随即缓缓说道:“我们技术人员那边儿,根据追/踪/器的定位原理反向定位到的追踪方位置,我瞧着怎么就在村委会大院附近?您是自己撂,还是等我们搜?”   邵文峰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硬了,眼尾笑纹沟壑渐平,他面无表情也不堪示弱回视程迩。   良久,他阴恻恻笑了一声,语气归于冷淡平静:“程警官,真可惜被你发现了,你们这案子又要绕弯路了。”   面对邵文峰的挑衅,摁住他肩膀的许琅剑眉微拧,手腕施加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钟怀林冷笑着讽刺:“甭管我们这案子如何,非法跟踪我们办案警察,您可高低得跟我们说清楚。”   程迩则是无心回应,双臂环胸端坐于前,默视他几秒,便转头说:“徐队,今儿个先到这儿吧,麻烦您几位负责把人先行带回局里,我们也往回走了。”   徐队终于从这突发的事件中找回了思绪,点头应下。   两队人从村委会大院分开,特案组四人仍然原路返回去寻车。   这一趟调虎离山绕路进村可谓是收获颇丰,总归不是毫无思路了。虽说邵文峰难缠,但追/踪/器这件事必然应该有一个合理的动机,不管邵文峰究竟在掩盖什么,都必须得调查清楚。   余寂时一路都在默默思考邵文峰那句“绕弯路”的话,这到底是邵文峰这老狐狸为自己开脱的话术,还是他真的和这桩案件没有关系?   余寂时偏信前一种。毕竟在特案组第一次来白瓷村时,邵文峰在晚饭时话里坏外在打探案件进度和特案组所掌握凶手信息如何的问题,即使邵文峰没有直接参与,也绝对是协助作案或是知情的。   此时,程迩坐在副驾驶位,先通知徐队,让他从附近分局调一些人,在靠近白瓷村的、进村必经路段无监控区域盯梢儿,记录一下进出村的车辆人员,尤其要关注六点半之前的近一个小时的情况。   邵文峰特别关注时间到底是为什么?虽然这只是个并不太惹人注意的问题,甚至可能是他们多疑产生的错觉,却依旧不能轻易放过。哪怕后面证实这个事情与案件毫无关联,这一步都是有必要的。   有时破案确实就像大海捞针,任何一处细节都不能错过。判断错走弯路不可怕,因为疏忽大意而错过关键线索才可怕。   随后程迩就和柏绎通了电话。   队里同事交流案情,他直接开了免提,让其他人也参与进来。 第12章   车厢里,柏绎的声音格外清晰,声线还未褪去稚嫩,带着一股自信又骄傲的少年气:“刚刚我把追踪方的设备也破解了,正好是X型号的手机,应当和邵文峰的设备能对上。这种追踪器不仅有自爆系统,还是定时失效的,真挺难搞的……我一上午坐电脑桌前简直腰酸……哎呦温老你轻点儿!”   随着柏绎一声痛呼,温箴言的声音平缓而温和:“肩颈肌肉劳损,平时自己也要多按按。”   “温老怎么都研究上按摩了?”驾驶位的钟怀林都认不出咧嘴笑出声来,随即调侃道,“柏绎你小子生活够滋润啊,还有温老亲自按摩,怪不得今天上午效率这么高。”   “我哪次效率不高?哥可是技术部百里挑一的!”柏绎哼一声,毫不谦虚地自夸,随即急切地问,“人啥时候能带回来,我真挺好奇这邵文峰哪儿搞的这么个玩意的,还挺专业。”   “得会儿呢。”程迩瞧了眼路牌盘算了下时间,懒洋洋回应。   大家说笑着就三言两语说清楚情况,剩下的细节问题还需要回去开个会讨论一下。最后程迩叮嘱柏绎在局里借几个人,闲暇就去调调五村路口附近的监控。   驶入地势缓和的路段,漫漫长路上终于出现城镇的楼群,在远处渐渐现出全貌,抵达收费站后,在加油站加了油,程迩就换下钟怀林上了驾驶位。   已是下午,初春的阳光不骄不躁,夹杂路途梯田的几分青苗草香,余寂时大衣衣袖卷起半截,双手插入衣兜里,向后耸肩舒展了一下,便见钟怀林从加油站公厕那边往回走,随手还招呼他和许琅回车上。   差不多又一个多小时,车辆驶入城区。将近五个小时的车程,抵达峤州市公安局时已是傍晚六点钟,直达特案组的临时办公室,屋里安静得只有电脑嗡嗡的运行声。   柏绎仰躺在皮椅上,双腿交叠架在桌上,小脸也仰着,头顶顶着一叠资料,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直到程迩抬手撤走资料低头瞧起来,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露出两条缝,险些仰过去,得亏钟怀林一脸担忧提前替他扶好了椅子。   柏绎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随手揉了揉头顶,一头蓬蓬的卷毛更显凌乱,他却双手扒着椅背,半困半醒解释道:“不是故意偷懒啊,我刚闭眼没多大会。那头找市局技术科的同僚盯了会儿监控,整条大道完全没有人进出,我就又集中抽取了五点到六点半这个时间段的监控。基本上就是出去买卖、采购的货车,以及每天定时去五村供给用水的水车。别说这个时段,整天进村的基本上都不会再往里走了,白瓷村和杨四村是完全靠农业撑起的村落,排除无监控区,通行的人员特别单一。”   顿了顿,柏绎又抬起手指了指程迩手里那叠资料:“这是我刚刚重新调查的一份关于邵文峰的资料,主要是他返乡七年的生活轨迹。至于他的社会关系……因为他大学毕业就直接分配到南山市,在南山市那边定居,且已经在那边工作数十年,最近几年才返乡任职,又因为职业关系,接触到的人群太多,并不太好查,我已经托市局那边的人帮忙了。”   程迩看完一沓资料,随手递给余寂时,让他们相互传递了解一下。   余寂时接过文件,翻开第一页就是邵文峰的身份证证件照,照片上面的男人两腮下垂,眼神少了生活中那抹精光,显得有点瘆人。   他一目十行扫过身份信息,仔细看他这七年的生活轨迹。返乡之后,他先是领导邻村的文旅工作,后续又到鍪县的文旅局工作,紧接着卸任副局,随后就被选举为白瓷村的村委书记。看到他工作上的一些观点和规划,以及其他人对他的评价,例如“经验丰富,勤勤恳恳”一类的词语太多,是人都会觉得他是位好书记。   别看这白瓷村现在看上去依旧相当落后,但是村民幸福指数调查问卷中,指数竟然高达94%,而村民年收入也在逐年提高!   恐怕是富有活力的年轻人都走出村落,剩下的都是不敢甚至不愿走出深山,想自给自足、只求安宁的老一辈人。邵文峰的管理模式其实就是相当保守,就从他将乡村救助金置办农产品、分发下去由村民自由分配,就能看出他本身也没有什么创新振兴乡村的想法。这其实与老村民们的意见不谋而合。   等等……   “邵文峰的独生子邵晟夫妻名下有整整三套房产?邵晟学历普通,和妻子都是年薪几千的公司基层职员,他们那里来的钱购买价值上千万的房产?”余寂时下意识蹙了蹙眉,脱口而出。   程迩此时已经走到白板面前,边用记号笔写着什么,边分神对柏绎说:“查查邵晟。”   “查了,刚刚我也好奇这个。他六年前还在城区老工业区租房,怎么就天降横财呢?没有任何贷款记录,也没有什么经济犯罪记录,他这钱,八成是从他爸哪儿拿来的。”柏绎随即摊了摊手,随即兴奋地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看来这位邵书记不干净哦。”   “贪污?”钟怀林拧眉问道,“他履历这么干净,肯定有鬼。”   程迩忽然顿了顿笔,歪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倒觉得还有别的可能,不过这件事儿,多半和咱们这案子没关系。你们说说,除了贪污、诈骗这些,还有什么做起来挣钱快?”   钟怀林顿悟:“你是说,那个李……”   “嗯,这件事回头知会市局一声,咱们管不上,再去深挖他就真要绕远路了。”程迩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了一下记号笔,似笑非笑着反问,“不然你们觉得,为什么邵文峰临死都要挑衅咱们一下?他是料定咱们警方被他刺激,揪着他的事儿不放。咱这个案子,他参与或是知情没错,我们需要关注的其实是他究竟如何参与,知情什么。”   余寂时最初的纠结被忽然点通,他神色恍然,随即看向程迩写完的白板,目前案件已知线索、牵扯人员,包括凶手和邵文峰以及四名建筑工之间的已知或未知关系、未解疑点,都被清晰罗列在上面。   有了一个系统的总结,思路更加顺畅了。余寂时轻扶着身后桌子,低头沉思。   紧接着,一阵电话声忽然响起,程迩摸了摸振动的口袋,抬眼扫了眼同事们,将剩余资料递给余寂时,撂下一句“帮忙补充补充”,就推门出去了。   屋内,余寂时怔愣了片刻,肩膀被人重重一拍,抬眸便瞧见钟怀林赞赏的目光,紧随其后的是对方的鼓励:“咱程队的思维模式真没人能跟得上,我现在甚至还没消化完全部内容,小余助教帮着我们点儿。”   余寂时抿唇轻笑,摇了摇头说:“钟哥您也很厉害的。按照我的理解,不知道和程队的意思有没有出入。盘线索仅仅是用于梳理案件大脉络,以至于不偏离主题,而这四个建筑工,明显有些节外生枝了。”   随着其余同事的沉思和疑问,余寂时一一解释,没有程迩在场,他竟然一直都没有怯场,反而越来越顺。   与此同时,程迩关上门,在空旷的走廊站定。   “喂,请问是特殊案件调查组负责人吗?”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程迩不深不浅应了一声,对方清脆爽朗带着点口音的声音便又响起来了:“我是南山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的警员梁方叙,上午我们就和线人取得联系,我们这边的一个跨省联合抓捕行动,和你们特案组案子的涉案人员上有所重叠,刚刚通过峤州市市局那边要到了特案组的电话,有些情况想跟你们了解一下。”   程迩相当清楚这种案件的流程,直接说道:“我们目前确定邵文峰不是主犯,但由于他非法跟踪警方,疑似帮助凶手掩盖犯罪事实,我们下一步就会对他进行审讯。另外抓捕的四位吸毒人员,也会进行审讯。”   “好,不打扰你们的进程。我们刚下飞机先去安置一下……其他问题到时候有需要再交涉。”梁方叙非常客气地说道。   程迩没再多言,挂了电话,推门进屋,抬眼就是余寂时站在白板前认真模样,一双清亮的眼眸中蕴含着不符年龄的深沉,同事们也讨论激烈。   见程迩进来,余寂时的话瞬间顿住,僵硬地挪了挪身子。   见白板上添加的文字,和简略的重点标记,程迩很快就判断出讨论的进程,目光直直落在那个花了双层下划线的词语上面。   故意?   “这四名建筑工是不是邵文峰故意抛出来的干扰项,当然得进了审讯室才知道。”程迩弯了弯唇,和余寂时的目光对上,拖着声调,语气带着几分亲昵,“这四个人的资料都看完了?向我们小余警官请教一下,想先审哪一个?” 第13章   余寂时下颌微低,眼睫低垂,清晰明亮的冷调灯光折射出一片阴影拓在眼底,侧脸却莫名染上点儿烫色,显然是被程迩突然的玩笑扰得有点不适应。   柏绎最机灵,很快反应过来,伸手露出一个圆润的大拇指,忍不住感叹一声:“看来你们俩脑电波共振了啊,怎么做到接完电话都思维同频的?”   钟怀林却最关注余寂时的情绪,慌忙摆了摆手走到程迩身边,没好气地将他推搡到白板前,一边搭着程迩的肩膀,另一边曲手肘碰了碰余寂时,“哎呀,瞧把我们小余吓得,你收敛点啊。”   程迩轻笑一声,也很快收敛的眼底漫出的兴味,露出几分平淡严肃的神色,干脆利落分组:“那个叫韩顺的我和小余同志搭伙审,钟哥、许哥一组去审李昊天。剩下那俩,柏绎你找刑侦队再借点儿人。”   “啊?”柏绎现实震惊地瞪大眼睛,随即忍不住哀嚎一声,见程迩冷冷觑了自己一下,才收敛起怨气满满的表情,小声嘟囔一句,“合着外勤不带我,审讯也不带我?程队你真是变了……”   钟怀林见状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分明痞气潇洒,可眼尾的弧度和沟壑平白替他添了几分沧桑气,轻拍着余寂时的肩膀,解释道:“咱特案组最缺的就是人,以前分组基本上都是固定搭档。程队喜欢带小柏绎,人机灵,打配合反应快,鬼点子也多。”   “……”柏绎瞧了程迩一眼,冷哼,“喜新厌旧。”   程迩难得沉默了一下,随即挑眉看向一直未开口说话的余寂时,语气又多了几分笑意:“谁叫我能和我们小余警官脑电波共振呢?”   眼见前一秒还眉目冷峻、雷厉风行的总指挥,下一秒就露出肆意张扬的笑容,余寂时竟忍不住轻笑一声。   程迩的说话风格习惯之后也就不会觉得很意外了,余寂时能意识到,对方有三分是善意,虽从不习惯与人亲近,但他那明目张胆、直勾勾的亲近,还真让人挺难拒绝的。   四名建筑工人都是鍪县本地人,原是峤州市一家正规装修公司的员工,以前有吸/毒史,从拘留所出来后,便辗转在各地打零工,也不知是如何和邵文峰搭上,重操旧业替他修筑房屋。   四人中,明显猴面男,也就是韩顺,应当是最有领导性的人物,算是小团体中的头儿,当初吸/毒记录中所受的行政处罚也是最严重的。   审讯室里,韩顺坐在审讯椅上,仰着头,眼神呆滞而空洞,嘴角的肌肉还在不可控制地抽搐,显然是刚受过毒/瘾发作的煎熬,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堪。   刚刚尿检结果显示,四人都在最近今日吸食过大/麻,好巧不巧呢,正好是邵文峰“随口”而出的一种毒/品。   听到审讯室门被推开,两个熟悉的面孔坐在面前,韩顺明显浑身战栗了一瞬,在不算昏暗的灯光照射下,室内安静不已,令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清晰。   “韩顺,峤州市鍪县人,高中辍学,原峤州市房屋建筑有限公司员工,吸/毒后因怠工被辞退,后续打零工维持生计。”程迩注视他片刻,薄唇张合,面无表情说出一段话。   稍微一顿,目光从他松弛耷拉的眼皮眼袋移动到呆滞面容上,最终收回,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三年之后重操旧业,干起建筑工人了?”   韩顺蹙眉,显然此时情绪极度不稳定,一点就着,极度暴躁地吼:“问问问,和你们有关系吗?合法雇佣关系你情我愿,你们问个屁用?吸/毒是吸了,关我几天呗!还有什么破瓦刀,开刃就开刃了,又没削人,你们管得着吗!”   余寂时漠然等他发作完,偏头看向程迩,见对方轻抬下颌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便缓缓点头,开口说道:“你要清楚,你现在牵扯到的是一桩刑事案件,请现在直面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   见韩顺仍带死不活地撇过脸,余寂时相当有耐心,一双黑眸清亮又冷冽,嗓音寡淡且沉静:“换一种问法,你和邵文峰什么时候认识,怎样认识?他为什么不请正规建筑工,偏偏请你们四个修筑私宅?”   “嗤。”韩顺笑一声,颧骨的凹陷在阴影下更显清晰,薄薄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你们这群不讲理的正义人士,现在歧视起吸/毒人士了?怎么,你们觉得我们吸/过/毒就不配接正经工作了?”   面对他的反驳和挑衅,程迩手指一动,签字笔在手中转出一个流利的圆弧,他开口接替余寂时的问话,换了一种问法:“你很信任邵文峰吗?他是不是对你们特别好?”   谈到这个,韩顺的脸色终于稍有松动,眉目见的烦躁和不耐也褪去几分,忍不住露出一脸的感激:“那当然了!我们三年前从拘留所出来后,身无分文的,是邵书记从市里回乡替我们找了份糊口的事儿做,人家也不嫌弃我们做过错事,这两年家里房屋需要修筑改造,也头一个就想到我们!”   程迩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随口附和:“是不错,邵书记还真是有善心。话说,他知道你们吸/毒?”   “知、知道。”韩顺一瞬间涨红了脸,布满血丝的眼中瞳孔轻微颤动,脸上是难以遮掩的懊恼,“这玩意沾上就难戒,邵书记规劝过我们好多次,我们都没忍住又玩上了……”   程迩故作疑惑:“他知道你们玩的是大/麻?”   韩顺明显被程迩的情绪牵着走了,顺口就回答:“当然了,但是你们可别错怪邵书记,他可不玩这东西。”   余寂时侧目看着程迩,敏锐发觉他两句话看似重复确认,实则瞧瞧换了个词。从知道吸/毒到知道吸的是大/麻,就足以判断出,邵文峰今天的反应很奇怪。   最初见四人跟在警方身后,表情惊讶得有些夸张,好像不知道四人会犯错一样。当程迩问邵文峰为什么判断出四个人吸食的是大/麻时,邵文峰下意识想摆脱与四人的关系,说了一堆都是为表明自己不了解毒/品,不知道四人吸食大/麻。而且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种“我和这些人不熟”的感觉。   尤其是后面提到开刃瓦刀,四人纷纷回头,估计是希望邵文峰帮自己解释,哪知道邵文峰会当场装糊涂,作出那副嘴脸。   这一切都和韩顺描述的严重不符。如果邵文峰真是善良地帮助韩顺四人,想将他们引上正道,在警方抓住四人时,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惊讶,应该是恍然大悟或是悲痛。在程迩提及大/麻时,邵文峰也不该找无厘头的借口,反而应该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救助四人的善事。更不会那样急于推脱和四人的关系。   然而面前的韩顺,似乎并没有把那时邵文峰的反应当回事,可能是因为邵文峰善良正直的形象太过深入,已经产生了“洗脑”的作用。   “奇了怪了。”余寂时微微蹙眉,也状似疑惑地开口,“可为什么,邵文峰当时瞧见我们把你们四个抓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你们那瓦刀是用来给他修筑屋顶用的吗?”   余寂时也像程迩一眼装起不知情人,故作茫然地开口点明疑惑点,顺势问出了器/具的问题。   韩顺面色一僵,似乎也猛然想起中午的场景,烈日炎炎下男人微胖的身躯就站在高大人群之中,记忆力退化他记不清当时邵文峰的话,只有那从尾椎骨腾升的失望和错愕的凉意再度冲上大脑。   当时邵文峰是在摆脱关系对吗?   韩顺此时大脑一片混乱,已经没有闲暇去和警方呛话,下意识开口解释:“去年过年后三月那会儿帮邵书记修了外墙,好久没上手了也不知道用啥工具,最后就把瓦刀开刃了,切割一些碎砖。”   余寂时顺口问道:“哦?邵书记知道你们瓦刀开刃了啊?”   韩顺此时不答话了,面部肌肉紧绷到颤抖,瞪直的眼睛瞳孔放大,失了聚焦,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沉默,被铐在桌前一双干咧咧的手止不住地抖动着。   程迩微微挑眉,倒是没想到韩顺这么快就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维护的“大善人”隐藏的嘴脸,手指停顿,将签字笔撂下,抱臂向椅背上靠,姿态懒散,笑意意味深长:“韩顺,今天我提到邵文峰修建房屋用的砖瓦材料昂贵,你们特别生气,是不是因为,你以为我在暗示邵文峰财路不明?”   韩顺眼皮又明显跳动两下,嘴唇张开,用力呼吸了两口空气,显然是默认了。   就在他稍稍缓了口气时,程迩忽然嘲讽地开口:“你们将邵文峰视为善人,恩人。在这个洗脑的圣人形象下,你们不肯相信邵文峰会赚不义之财,可偏偏那昂贵的材料无法解释啊。你们很矛盾。所以在我挑起矛盾点时,你们都会异常生气,甚至暴怒想要打我。”   “不……不是!”韩顺双目赤红,下意识想反驳,双腿欲站,却被镣铐控制住,牵动得审讯椅都发出和身体相撞的清脆的碰撞声。   “韩顺,你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吗?”程迩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淡定反问。 第14章   韩顺喉结滚动发出低呜,怔怔地浑身颤抖,眼见他情绪濒临崩溃,程迩曲指轻敲身旁人的手腕,轻抬下颌意示他一起出去。   余寂时险些被程迩突然的变脸吓住,跟着他走出门后,就看见他含着笑意的目光。   程迩好似并无太多情绪,只淡淡解释:“这种人心有崇拜,不给他来点儿心灵上的震撼,哪里会说出什么客观的话?”   他话音一落,余寂时就点头应下,显然是一点就通,迅速明白了程迩话中意思。   走廊灯光昏暗,几名市局同僚也在加班审讯盗窃案的嫌疑人,徐队带着一名警员从审讯室出来,和两人相撞,疲惫的脸上多了几分歉疚:“快八点钟了,我已经让虎子去食堂打饭了。你们一落地就忙案子,两天顶我们一周效率高,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不碍事,应该做的。”程迩摇头。   几人稍微讨论了一下审讯细节,就回到临时办公室,其他两组也陆续结束回到办公室,市局的同事拎着大大小小好几袋盒饭,是标准的两荤一素,份量很大,滋味也不错,难得吃着热乎饭,特案组几人都顾不上讲话了,只觉得这普普通通的盒饭简直是人间美味。   程迩咬着花卷,粗略浏览了一遍四份审讯记录,很快就总结道:“四人对邵文峰都持有感激甚至崇拜的态度,一些问答大差不差,他们大概率真的只是用瓦刀开刃替邵文峰修筑房屋。只不过,韩顺提到,一年前年初邵文峰请他们帮忙修围墙就已经将瓦刀开刃,而凶手一年前作案恰在这之后不久,未免有些太过巧合。”   “邵文峰这步棋走得太蠢。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既然他在四人面前形象这么光辉,大可当场承认和他们的关系,也免得我们费劲审……”钟怀林愤然吐槽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见大家目光也聚集在自己身上,欲张的嘴唇猛然顿住了。   “咱还是饶了远路。”程迩笑着轻叹一声,“既然邵文峰敢在警车上放追/踪器,就说明他想掩盖的并非是这等小事。可以确定邵文峰是利用了这四名建筑工,但并没有故意让我们遇到这一幕,是真的好巧不巧了。”   柏绎鼓着腮帮子大口哚几,随口搭了句话:“邵文峰这种人真的蛮可怕的,就这种善良正义人设深入人心,没出事是拯救失足青年的好书记,出了事不熟不知道。人现在还咬死邵文峰不会害他们呢。”   程迩轻轻捏了捏眉心,两天高度紧绷确实令他稍显疲态,眼见钟表指针奔向八点半,他心中有事,不免敲桌开口问道:“温老呢?”   “来了。”这是,温箴言已经换掉一身白大褂,刚洗完手,袖子还挽起一截,他瞧了眼钟怀林推到他座位上的盒饭,轻拍他肩膀感谢,随即将一份报告递给程迩,“我花了点儿时间研究那个开刃瓦刀,刀锋很利,无刀尖异端,和尸体的伤口特征完全吻合,目前是最符合凶器特征的器具。一年前那案子的卷宗我也仔细翻看了,凶手两次作案大概率用了同种器具。”   顿了顿,他摇头说,“可惜瓦刀大概率是用硫磺皂清洗过,我们无法提取到DNA残留,在手柄处提取到的几组指纹还原后,除去用过瓦刀的建筑工就是拾起过的程队了,所以还不能断定这把瓦刀就是案件的凶器。”   可特意用硫磺皂洗过,本身就很奇怪。   余寂时暗暗琢磨着,虽然这一切结果都在意料之中,拼凑起来却直接断了凶器这条思路,现在唯有对邵文峰进行审讯了。   “行吧。”程迩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有点失望。他瞧了眼低头沉思的余寂时,站起身轻拍他肩膀,“走,跟我去会会邵文峰。”   徐队一身疲惫,进门就撞见正好往外走的一伙人,在得知他们是准备审讯邵文峰时,惊讶地脱口而出问道:“程队,你们不先休息一晚吗?”   “没事儿,我们没想着一晚上能问出什么,这种社会经验丰富的老狐狸对我们办案的程序了解得大差不差。”钟怀林回应道,“被这人明里暗里挑衅,回去估摸也休息不好。”   已经将近九点,是酗酒打人事件的高发时期,值夜班的警察基本都各自忙碌,整条走廊密不透光,灯光也不甚明亮,显得周围光线都昏昏沉沉,尽显疲惫。   几人先进了观察室,值班民警听清状况后,指着一张屏幕说:“邵文峰在审讯室里情绪很稳定,吃饭喝水胃口不见受到影响,这心理承受能力真是顶好啊。”   他话音一落,身后响起敷衍的两下敲门声,紧接着监控室的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一群人边低声讨论什么,边走进屋来。   “李队,我们市局禁毒支队的队长。”观察室民警冒头看了一眼,迎着特案组人的目光,瞧瞧解释了一句,随即扬起手招呼道,“您还加班呢?有什么事吗?”   “这几位是南山市禁毒支队的同志,”李队走近控制台,手肘搭在值班民警的椅背上,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笼上屏幕的暗光,身高极具优势,扬了扬下巴,简单介绍了句,“邹副队和小梁同志,刚到局里,都顾不上吃饭,想来瞧瞧隔壁刑侦抓的那个嫌疑人。”   “邵文峰?他们特殊案件调查组那边也是为他来的。难怪心理素质这么高,犯的事儿真够多的。”观察室民警揉了揉眼睛感叹道。   李队点点头,虽和特案组并不相识,见对方看过来,也是毫不吝啬地点头招呼了一下。   梁方叙也下意识看过去,扫视了一眼这传闻中专破重案要案且破案率近百的特殊案件调查组的警员,不知是不是因为观察室灯光昏暗空间封闭,他一晃眼竟觉得有个人的身形特别熟悉。   身旁的副队长面色疑惑地看向他,他才回过神来,绕过禁毒支队的人,走近另一侧,礼貌问道:“特殊案件调查组的同志?哪位是程队?”   “这儿。”程迩抬眼看过去,依旧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慵懒腔调。   梁方叙循声看过去,撞上一双纤薄冷淡的丹凤眼,深邃黑眸里并无多余情绪,那张极具记忆点的惊艳面容上,带着点儿冷调的散漫,竟和记忆中重合。   见梁方叙目光直直的,薄唇欲启,程迩直接移开目光,抱臂又抬眸瞧了眼屏幕,语气平常:“我们方才审过四名涉案的吸/毒人员,现在准备提审邵文峰。在我们和他耗够之前,恐怕不能随便交人,你们如果有必需的点,希望你们和我们提前知会一声,相同我们也是。”   梁方叙稳了稳神色,也清楚表明目的:“我们这边主要是一个联合抓捕,邵文峰也是一个链条上一个关键点。我们不急着要人,但是最终人我们肯定是要带回去。”   “没问题。”程迩点头,随即睇了余寂时一眼,说,“准备好了吗?”   余寂时十分干脆地点头。   “得嘞,我们先去一遭,轮班休息的到时候再说。”程迩朝其他人说。   梁方叙默默盯着程迩,心中的熟悉感愈发浓烈,心底像是爬过千万只蚂蚁,又痒又麻,见人抬脚顺便离开,忍不住迈步追了两句,叫住他:“程队?”   “嗯?”   程迩顿步转身,轻挑眉梢,发出疑问的鼻音。   梁方叙眼眶微微泛红,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见他似无情绪波澜,真真不认识自己,喉咙哽咽到疼痛,勉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有没有兄弟之类的亲戚啊?”   程迩神色恍惚了一瞬,眸光微闪,薄唇动了动,最终垂眸点头:“我有个双胞胎哥哥。”   “你和你哥哥太像了。对不起……”梁方叙当然知道自己戳到对方痛点,重重摇了摇下唇瓣,急促地吸了吸鼻子,侧脸仰起头。   特案组的同事则是一脸疑惑,好似共事五年,都从不知道程迩还有个双胞胎哥哥,蹙眉在两人身上徘徊着,都没能猜出两人有过什么过往。   直到安静的观察室中,响起“噗嗤”一声疏然寡淡的笑,程迩眉眼处郁结舒展,眼尾微微上挑,俨然是一副兴味十足的模样。   梁方叙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眼泪都已经蕴在眼眶了,突然听到对方破功的笑上,面色一僵。   “梁方叙,你真以为我死了?他们真告诉你我死了?你还信了?”   “……你?程迩?”梁方叙心情遭遇了一次上天入地的过山车,紧紧咬了咬后槽牙,拳头绷紧,恶狠狠地瞪过去,俨然是明白男人的意思。   “你不会还年年给我上坟了吧?”程迩语气颇为愉悦,看着他还未消去红晕的眼眶,揽住身旁余寂时的肩膀,朗然笑弯了腰。   “哈哈哈哈……”   “你大爷的……”梁方叙瞬间爆炸了,直接破口大骂,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究竟是在为同事死而复生而激动庆幸,还是在因被他耍了整整五年而愤怒。   眼见梁方叙撸起袖子气冲冲要算账,腰就被邹副队抱住向后拖。   “走了。”程迩收敛了一下玩笑的表情,推着余寂时就迅速逃离了现场。 第15章   不知道为什么,程迩能这样开玩笑,余寂时竟然觉得还挺正常的。   职位高任务重,偏偏性格最不正经,总一副懒散傲慢的模样,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不是因为优中选优的能力滤镜,单单他这个人,就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是前同事。”程迩侧目看着他,歪着头解释。   余寂时忍不住压了压唇角淡笑一声,熠熠黑眸落在他真诚的眼瞳中,虽不理解他为什么向自己解释这事,但就是难以自控觉得心情愉悦。   两人走进审讯室,邵文峰正闭目养神。   他一身洁白的西装衬衫,肩膀宽厚,身材敦实,一张赘肉松弛的圆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听到动静,眼睛眯起道缝,适应着光亮睁开,又露出一个僵硬又刻意的微笑:“程警官,没想到这么晚……您二位还不休息。”   他故意咬重了“晚”字,细看一双狭长的眯缝眼里,还透露着意味不明的精光,远看确实慈祥可亲,可熟悉他的人,却一眼就能读出其中挑衅、得意的意味。   “还多谢邵书记提醒,我们才能最快找到这条近路。”程迩不急不恼地开口,微微向后躺,整个身体都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舒服又滋润的姿态。   余寂时也手肘撑着桌面,一双手落在电脑键盘上慢慢悠悠做起审讯记录,显然也并未理会对方的挑衅。   “你们现在难道不是选择最远的一条路么?”邵文峰轻咬着嘴唇上的死皮,对两人的不甚在意,轻轻叹息,夸张地皱起眉,“我这儿非/法/跟/踪警方,可跟你们这个案子毫不相关。”   邵文峰的目光在两人冷静平淡的面容上反复移动,随即微微仰起头,笑得饶有兴致,胸腔都在轻微震颤,从笑音中挤出一句话:“怎么,你们不信啊?”   “当然信。”程迩凝视着他,缓缓开口,“你觉得我们是来逼问你这些无关的事儿的?”   邵文峰挑眉,似乎觉得有趣,稍稍定了下神色,再度露出平常的微笑,一副殷勤模样:“那您二位开个口,我肯定知无不言。”   余寂时轻扯唇角,面对这个表演型人格的老狐狸,喉结微动,从深处溢出一抹冷嘲,故作迷茫:“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审讯过四名建筑工了。在他们的表述中,您可是救他们于水火的至善至美,倒是想请教一下邵书记,当初四人被捕,你为什么急于摆脱关系,为什么对于他们吸/毒含糊其辞,又是为什么对开刃瓦刀表示出那样的震惊?”   邵文峰盯着他,一双眼睛强行睁大,瞳孔混浊得有些可怖,他颇为兴奋地歪了歪头,反问:“不然呢?我说我认识他们,我救助过他们,他们多次吸/毒/未/戒,瓦刀开刃是用来给我修围墙的……如果是这样,你们会费时费力审讯他们吗?”   “果然您是知道开刃瓦刀的存在。”余寂时挑了挑唇,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丝毫不惧对方直勾勾的凝视,继而问道,“是你故意引导那四人将瓦刀开刃?”   邵文峰意识到自己被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欺骗了,下眼睑痉挛了一下,沉默几秒,神色自若道:“故意引导?我故意引导他们将瓦刀开刃做什么?我确实和杀人案无关,你们怎么问都是这样的结果呢。”   余寂时蹙眉。   邵文峰实在聪明得紧。这种是否“故意引导”的事带有太多主观色彩,若他抵死不认,警方也不能拿他怎样。   程迩抬起手腕,双手相碰又分开,不徐不缓鼓了几个掌,弯唇露出一颗洁白的虎牙尖,开口赞叹道:“邵书记真是好一手借刀杀人。用四个建筑工的刀给杀/人/凶/手,自己清清白白隔岸观火,时不时搅个局玩/弄一下人心、挑衅一下警察,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是不是特别爽?”   邵文峰的眼神瞬间变了,像深不见底的渊,闪动着扭/曲的光芒,拉人坠崖粉身碎骨。然仅仅是一瞬而收敛,他弯起唇角,依旧是热情且平易近人那张脸,却显得特别诡异。   哪怕知道程迩是反讽,这一瞬间,邵文峰似乎找到了灵魂上的共鸣,整个人都异常兴奋,眼底肌肉跳动的频率加快了,整个笑容都愈发僵硬。   “程警官,我很欣赏你。”邵文峰的语气莫名带着几分遗憾,摇头说道,“可惜了,欣赏你是一回事,我没有什么助人为乐的喜好。杀人案确实与我无关哦。”   他随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却在告诉他们,杀人案和他有关又怎么样?只要他不说,警方就会陷入死胡同,他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好,那我请教您件事。”程迩没有紧逼不舍,“你扰局的意图,不仅仅是觉得有趣吧?让我猜猜,这案子的凶手手上,也有您的把柄?”   邵文峰挑眉,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惊讶,却依旧没有任何慌乱的感觉,依旧淡定地和对方开玩笑:“把柄?不瞒你说,就是你把人抓到,事儿也扯不到我身上。”   程迩这次并未轻易开口,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思考他这句话的可信度。   从这几次和邵文峰的接触中,明显能发现邵文峰有许多故意的成分在,在引导警方跑偏,真真假假太多话,完全不能随意听信。   余寂时侧眸和他对视一眼,见他轻轻摇头,就没再开口。三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相互对视,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程迩意味深长说道:“邵文峰,看样子你是不想被牵扯进来。可是追/踪/器,也是你的错误引导吗?我们顶尖技术人员破译一整个上午,反向定位,确定你的非/法/追/踪行为,你当初听闻追/踪/器被破译时的震惊可不像是假的……看样子,被抓进来,已经偏离了你的布局了吧?”   余寂时很早就想出这点,直到看见邵文峰的笑容从僵硬到渐渐消失,恍然大悟地弯了弯唇,明白为什么程迩沉默这样久了。   在他认为自己的表演骗过警方,逐渐放松得意时,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真正的玩弄人心。   程迩却不打算再说什么暴露自己,虽然现在警方的已知线索少得可怜,但胸有成竹对邵文峰起到震慑便是了。特案组都没人指望邵文峰能开口吐露任何线索,也不会因此感到失望。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走出审讯室,迎面撞上从观察室走出来的一伙人,他垂眸看了眼腕上手表,时针已经奔向十一点。   然而此时所有人的大脑都处于一个极度活跃的状态,很多思路交叠在一起,真相仿佛呼之欲出。   “先开个会。”程迩在办公室门前站定,转头开口说道,余光瞥见抱臂站在人群中的一脸别扭的梁方叙。   “你看什么看,凑个热闹而已。”梁方叙努了努嘴,作势转身欲离开,颇为高傲地昂着头,语气里透着几分嘲讽,“不管你怎么道歉,我都不会原谅……”   “那真是误会了。”程迩耸了耸肩,再度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意,“我只是想让你早点儿离开,我们要开会了。”   梁方叙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骂道:“再理你我特么跟你姓!”   大家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钟怀林最后走进办公室,随手关上门,转头看向程迩,笑得开怀:“小梁人真是风风火火的,不过能力很不错啊,刚刚在观察室跟我们几个聊了几句,大致也透露了一些他们那桩案子的事情,顺便还谈了谈你在南山市禁毒支队的光荣事迹。”   程迩扯了扯唇角,懒洋洋笑道:“他应该很快就要跟我姓了。”   言罢,他正了正神色,搬了个椅子坐在白板旁,修长的腿轻抬,踩在白板的滑轮上,转头跟大家说:“邵文峰这个人,典型的表演型人格,如果脱离这个案子去理解他的行为,就能发现他特别喜欢玩弄人心,借刀杀人是惯用的伎俩。其实往极端一点儿想,他应该也有点儿特殊癖好。”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邵文峰扭曲的笑容,余寂时只觉得脖颈泛起一抹凉意,眸色沉沉,开口说:“对四个建筑工,先伪装善人把人拉出泥沼,再暗中推一把,让人彻底堕入深渊。从头到尾,掌控一个人的命运,可他还是一身清白的善人。”   程迩颇为赞同地点头,继续引导:“为什么他总是特别得意?又为什么会在我们戳破他失误时情绪失控?”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已然明白程迩的意思,见同事们一脸茫然,开口解释:“表演型人格控制欲极强,所以他会因为自己掌控人心而感到满足和兴奋,然而他自尊心也是极强的,他不愿任何人戳破他的失败,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误。”   程迩轻笑一声,又接着问:“还记得尸检报告上,受害者脖颈上的扼痕吗?”   柏绎瞪大眼睛惊诧问:“难道是邵文峰?”   “邵文峰喜欢借刀杀人,不会亲自动手。”余寂时摇了摇头,默默盘了一下思路,薄唇动了动,不可置信道,“凶手的杀人动机,可能是……杀人能够满足他的掌控欲和自尊心?”   顿了顿,他又凝眉提出疑问:“是凶手和邵文峰同样变态,还是邵文峰是主谋,凶手只是替他办事的杀手?”   “不亲手去做,是享受不到乐趣的。”程迩的笑容含着几分嘲讽,“估计这位和邵文峰是志同道合了。” 第16章   程迩的话音一落,整个办公室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大家脸上表情各异,虽说这种变态杀人狂特案组接触到太多,可剖析完凶手心理,还是会觉得荒谬又可怕。   白板上的几句话被涂抹掉,排除原本错误的思路,程迩又缓缓开口问大家:“以及,邵文峰很谨慎也很热衷于塑造自己的善人形象,究竟为什么会冒如此风险在警方车上放下追踪器?”   “邵文峰想要遮掩的人或事,和他本人牵扯很大。”余寂时已经被他的思维引领得渐入佳境,顺着这条线推理道,“他喜欢玩弄人心,可人毕竟是活人,如果互有把柄在身上,他们肯定会相互保护。”   “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并不在掌控范围之内,邵文峰绝不想冒险。”程迩一边说着,一边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唇角翘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与其说他是在引导余寂时,倒不如说是两人一问一答在互相印证。显然两个人的想法几乎重合,程迩深邃的眸变得愈发明晰。   两个人的问答令特案组其余队员也听得明明白白,钟怀林思路瞬间明朗,眼前笼罩的浓雾散去大半,他望向白板上罗列的疑点,开口说:“第邵文峰、建筑工和凶手之间的关系基本清楚,邵文峰非法追踪警方的动机,也可以得到解释,凶手的杀人动机也找到方向。现在疑点就剩下……猫毛、时间段和鬼啼声了。”   “猫毛其实也可以解释了。”余寂时顿悟什么,直接开口说道,“凶手精神变态,享受掌控欲和自尊心,最开始很容易对猫狗下手,在掐死猫的过程中,猫会挣扎,呜咽,尖叫,最后死亡,而掐死人的过程也类似。人在窒息前,会本能求生,作出痛苦无谓的挣扎。掌控人的生死,人垂死挣扎乞求,这恰恰是最能满足凶手那种变态癖好的。”   说着,他又想起尸检报告的细节,看向白板左上方案发现场的照片,眼神中满是确然,自问自答补充道:“为什么青壮年男性脖颈上没有扼痕?是因为青壮年男性不好掌控,容易被反制,所以凶手才会干脆利落率先解决掉具有反抗能力的青壮年。又为什么走遍两个村落都见不到猫狗的影子?流浪的遭遇虐杀,家养的,凶手都敢入户杀人,又有什么不敢做的?猫狗丢失,大抵无人在意,丢了不养不就好?”   程迩边听边漫不经心点头,手里轻轻摁动着记号笔的笔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线,不知联想到什么,他微微一顿,怔然呢喃道:“鬼啼声……”   “对。”他忽然深吸一口气,不免觉得指尖发冷,“案发当夜所谓的鬼啼声,其实是凶手虐待猫狗和弱势群体时,对方的挣扎呜咽声。死人以后就再听不到了,哪里是鬼被喂饱了?分明是凶手暂时得到满足,就收手了。”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觉得汗毛直立、浑身生寒。虽然这只是一个猜测,但真的太有画面感,让人觉得生理不适。   而且这个猜测,应该大差不差。   直到大家回过神来,柏绎又看向唯一没有被作出推测的“时间疑点”四个字,蹙眉说道:“今天我和刑侦队的同僚差不多四五个人,将这一周多的监控都翻看了个遍,尤其案发当天我监控我亲自仔细看过,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或许邵文峰特别关注时间段问题这个点,真的是我们的错觉?”   这次大家都一致沉默下来。   既然推测得大差不差,那如果找到那个藏得极深的变态,确实是个难题。   “已知这个凶手和邵文峰认识,且大概率极其熟悉五个村落的地形,甚至熟悉村户中有几个人。”程迩简单总结了一句,随即看了眼钟表,见时间已经将近零点,也就直接决定了明天的侦查方向,“明天柏绎查一下邵文峰的通讯记录,排查社会关系中的可疑人员,我们四个去邵文峰家中搜查一下,再从市局调几个人手。”   零点的城市早已陷入沉睡。   从市局出来,迎面是一阵清凉的晚风,它穿梭在高楼大厦间,轻抚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路灯依旧持续发光发热,笔直镇守在街道两侧。   回酒店的路途中,众人难得没有交流案情,反而讨论起程迩在南山市的光荣履历。   余寂时听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也基本上捋清楚时间线。程迩和梁方叙是警校同学,后续都被分配到南山市重案大队,再然后重案转缉毒,在南山市禁毒支队共事三年。   程迩在一次追捕中负伤转至京城市养伤,好像是联合同事跟梁方叙开了个玩笑,以至于对方一直以为是他是牺牲了。   但实际上程迩只是接受调任出任了特殊案件调查组的队长。   也难怪梁方叙这么生气,被最亲密的战友开玩笑骗了三年,哭也哭过了,谁知道人突然就完完整整出现在面前了呢?   “我就说程队像是之前在重案或者缉毒之类待过的。”钟怀林打了个哈欠,“话说许琅之前工作重心也在南山市,你们就没有一点儿交集吗?”   程迩本人倒是对此兴致缺缺,听到这个疑问,难得解释了一句:“许琅他们参与的都是扫黑反恐重大行动,我们确实在案件上有间接合作过,但我不属于领导班子,接触不到他们。”   不过,或许许琅见过他师父?   黑暗里他眸光轻轻摇曳着,稍显落寞地垂了垂眼睫,呼吸缓了片刻。显然说出来也没有作用。人死不能复生,再多人认识,谈论起也只是熟人暗自悲伤颓废一阵,并无其他用处。   余寂时察觉到程迩短暂的失神,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抬手腕,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虽并不习惯安慰别人,却还是用澄澈的目光表露出关怀。   昏暗的光洒在男人侧脸,冷白皮肤镀上暖金,失神落寞仿佛只是余寂时的错觉,对方依旧笑意晏晏,还不忘展开手掌撑着一旁的车座,侧身靠近他,轻挑的眉梢,似乎在询问他什么。   被对方直勾勾盯着,那双凤眼内勾外翘过分惑人,余寂时稍觉别扭地侧脸瞧向另一侧的车窗外,见近处景物移动缓缓,暗自松了口气,有意无意提醒身旁的人:“到酒店了。”   程迩这才悠悠收回目光,笑意未变。   公安局到酒店很近,已逾零点,大家各自回屋后,简单洗漱,就抓紧时间休息了。   入队第一案,余寂时就已经感受到特殊案件调查组的快节奏了。   队里原来五人分工十分明确,在各自的领域发挥到极致,相互配合,可谓是顶配了。程迩又是个为了案子不要命的主,天天熬到凌晨,睡眠都断断续续不过三四个小时,同事们虽然嘴里抱怨,身体却诚实地一直坚守在岗位上。   破案效率自然能得到保证,就是这没日没夜的熬,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城区的夜,伴随着车轱辘碾过马路的声音,极轻,微不可闻,而入梦更是寂静无声。   余寂时醒时卫生间半透明的门已经亮起光,一双肌肉轮廓清晰的双臂伸展,衬衫半褪露出精瘦的腰,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是在换衣服。他回过神,目光怔然落在身旁床前柜的钟表上,已经五点钟整。   酒店床铺太软,令他肩颈发酸,他舒展一下,做了几个疏解不适的动作,恰见程迩从卫生间走出来,他轻点下头算作招呼,便捞起身旁的洗漱用品进了卫生间。   酒店大堂,前台小伙本趴在桌台上打瞌睡,再度被特殊案件调查组一行人的行动扰醒,呆滞片刻后眯着眼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天,砸吧砸吧嘴,小声嘟囔:“怎么又这么早。”   当然,已经坐上车驶在熟悉的路上的四人都安静极了。   钟怀林依旧坐在驾驶位,长街尽头漫出些暗沉的橘红,后座的许琅稍显疲态,抱臂斜身,默默补眠,而余寂时则是侧脸望着窗外,神色一如既往忧郁宁静,低垂着眼皮,明显也有困意。   程迩坐在副驾驶,从侧壁抓了一把酸梅干,撕开包装袋伸手递给钟怀林。   钟怀林一手把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接过来,含进嘴里,酸涩滋味在味蕾爆炸,他咧了咧嘴,眉头紧拧,瞬间清醒不少,随口道了句谢。   钟怀林含着酸梅咀嚼了下果肉,含含糊糊吐着字,“话说如果咱们今儿个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真不太好办啊,感觉这邵文峰轻易是开不了口。这案子查到这里了,总感觉下一刻就能结束,却一直卡在他这儿。”   “我现在总觉得,我们遗漏了什么东西。”程迩微微蹙眉,语气透着几分自嘲,“没有多高端的犯罪手段,没有多复杂的逻辑,咱们真是太久没碰过这样式的案子了。”   “谁叫深山老村的监控设备不齐全呢。凶手嚣张成这样,案子早一点儿时间告破,这边百姓就早一点儿时间安下心来。市局那边当然有耐心磨,可上头肯定不许。不然怎么可能把咱们叫来?”钟怀林忍不住叹息一声,“真真希望这些山里的人能早点儿愿意走出来。”   这案子难其实难在线索太少,作案方式太粗暴,不太能够依靠一些现代刑侦技术辅助破案,一切都好似倒回了很多年,全程基本上都是用最原始的推理。 第17章   特案组一行人再度抵达白瓷村,穿过几条狭窄逼仄的小路,闻到周围弥漫着比前几日更浓重刺鼻的艾草味,其中隐隐约约夹杂着焚烧纸张的气息。   恰是一个阴天,光线昏暗,余寂时望了望四周禁闭的门,分明是一个居住人口不算少的村落,竟平白多了几分阴冷凄凉的气息。   面前正是邵文峰的私宅,终于见着了人影,余寂时凝眸望去,便见几名年长的老人搬着凳子正在门前坐着,不知在等候什么。   老人身材矮小干瘦,面上皱纹横生,此时却忽然齐齐望过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余寂时心底腾起——这几个人,八成是在等他们,等警方给个说法。邵文峰被警方带走的消息已经传遍白瓷村,可村民眼中敦厚朴实、温和近人的好书记,怎么可能会违法犯罪?   他下意识抬眸看了眼程迩,见他双手插兜,惯是从容,竟忍不住轻轻扯了扯唇角。   直到几个老人扶着佝偻的身体围了上来,嘈嘈杂杂吐着复杂难懂的方言,只从他们说话语气的急切,和眼神表情透露出的愤怒,能猜测出他们话里的意思。   钟怀林稍显无奈地蹙了蹙眉,努力辨别出几句话的内容,有模有样讲起一口峤州的方言:“几位先别着急啊,我们只是请邵书记去局里协助查案,搜查证已经下来了,您拦着呢,我们就只能把几位也带回局里冷静一下了。”   分明一张又糙又痞的脸,却带着并不急躁的淡笑,态度实在是好得不行。偏偏几个老头打定主意阻拦下去,一股脑地把人往外面轰。   程迩默默站在一侧,抱臂看着这场闹剧,低头瞧了眼腕表。   这种情况余寂时倒也见过,但若要他如此轻声细语对一群讲着复杂方言的老头安抚劝解,怕是没有钟怀林来得有耐心。   终于又过了十分钟,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员也抵达了白瓷村,因村内道路狭窄且碎石遍布,步行几条窄路才找到这座显得异常醒目的小洋楼。   带队的是副队,匆匆赶到却见几人在门口,钟怀林一人面对一群难缠的老头,一时间蹙了蹙眉,寻到程迩的身影,开口问道:“程队,这里是……”   “为邵书记伸冤不平的几位村民。先带着技术科的同志进去吧。”程迩和露出几分苦恼神色的钟怀林对视一眼,稍作解释道。   方才只是四人,能说会道的又仅钟怀林一人,而且脾气也算不错,令那群村民的嚣张气焰愈燃愈旺,可此时又到了一群人,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有些犹豫了。   最后技术科的警员破门而入时,他们也拦不住,酿酿跄跄要装摔,却被一直毫无存在感的高个子许琅强劲宽厚的大掌一把扶住了。   对上那双凶冷的双眸,那老头都快被吓傻了。   直到钟怀林依旧端着温和近人表情却相当违和的一张脸靠近他时,他腿都软了,却被身后人撑着没有摔倒。   一直隔岸观火的程迩此时也勾着唇慢悠悠买了就:“叔儿,您腿脚不好吗?可注意点儿,别摔着。”   副队看着这三人娴熟的配合和令人难以评价的行事作风,唇角肌肉抽搐,下意识将手臂搭在身旁的余寂时身上,咋舌道:“你们程队,还挺会在工作中自己寻找乐趣的。”   “……嗯。”余寂时面无表情地点头。虽然没跟队几天,但面对程迩的一些不正经和恶趣味已经完全不会感到惊讶了。   但是,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被自己心中的想法惊讶到,余寂时再度回神,便见程迩已经转身看向自己,目光定定落在他肩膀上那条手臂上。   那位副队也注意到了程迩的目光,疑惑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好似并没有什么问题。   直到程迩语气颇为怨叹地道:“小余警官都没和我这样勾肩搭背过,果然还是我不讨人亲近。”   余寂时:“……”   副队:“……”   怎么还,怪茶的?   “别浪了哥们儿,瞧你都给人整懵了。”钟怀林抬指摁了摁眉心,随即朝着邵文峰家大院抬了抬下颚,“先进去看看吧。”   邵文峰这栋二层的小洋楼内部基本上已经整修好了,一层南侧开了四面单向玻璃窗户,采光极好,此时晨光洒入,映得大理石地板一片明亮。余寂时默默扫视了一下家具,就一张檀木桌的纹理和光泽,就能看出材料比较昂贵。   此时邵文峰的妻子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正面色不安地站在不远处,双手五指蜷缩掐着袖子,眼底乌黑一片,眼神并不聚焦,显然是昨夜并未安眠,且此时格外紧张。都说秘密瞒不住枕边人,到是不知这位一脸朴实温和的老妇人究竟知道多少。   余寂时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掠过,又各处走了走,随技术科的同事低头交流几句。整个客厅都格外干净,邵文峰的生活习惯还不错,不抽烟不酗酒,即使涉嫌贩/毒,却一点儿毒/品的痕迹也没有。   他走进厨房,扫过洗碗池里面盛满水浮满油渍的脏瓷碗,三双筷子,旁边桌上两叠简简单单的咸菜萝卜丝不剩几条,还有两个空碗和一锅剩下的杂粮粥,蒸笼里蒸汽化成水珠,外壁还是温烫的,里面是包子花卷一类面食,显然是刚吃饭完。   余寂时又从厨房出来,便见程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就快走两步跟上程迩一同上到二层。   二层应当是新建不久,无论是墙壁还是门窗显然更新。上面主要是储物间和卧室,一间是主卧,床是木制的,铺上两层软被仍旧很硬,墙壁上挂着邵文峰和妻子年轻时的合照,照片古旧模糊却依稀可见男人年轻时面容的方正,看上去显得格外温善。   不知如何变成这般,亦或是他本性既如此?若是后者,几十年都未曾暴露出他内里最邪恶的一面,人人当他是善人,这未免也太可怕。   粗略看过书房和空置的卧室。一间卧室空置并无人的痕迹,明显是留给出去闯拼的儿子的,再路过卫生间,两人又到了储物间。   储物间里是一些杂物,既有米面水果,又有废置的老式书桌。这间储物间在北角,并未开窗,水泥地面一看便并未装修过。空气里漂浮着灰尘的气息,令人稍显不适。   技术科的警员细致检查过,都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邵文峰家里俨然是一副“人民的好干部”的标准,除去装修显得富贵异常,并没有杀/人、贩/毒/痕迹。   余寂时心中波澜起伏,面上不显,只是抿唇沉思,不知究竟是漏掉什么线索,总觉得有些诡异。   片刻后抬眸看向程迩,见他正站在二层东西向正中央位置,缓步走过去,开口疑问:“程队,你在想什么?”   程迩此时面色也十分严肃,一双凤目复又扫了眼整个二层的房间布局,开口说道:“二层的布局简单,五个房间二三分在南北两侧,再算上楼梯的面积,应当是呈长方体分布,面积大差不差。”   顿了顿,他忽然瞧了眼楼梯口,“你记得吗?一层有客厅、厨房、卫生间和改成杂物间的一间卧室,客厅是东西宽南北窄,东侧有卧室,西侧则是面积极小的卫生间和一间稍显宽敞的厨房,再旁边是楼梯。估看这面积,似乎比二层要小。而楼梯是实心石砌,我们上楼时两侧是贴上墙壁的,左手边应当还有半个卧室大小的面积,你说他是砌成实心了吗?还是说……还有一个房间?”   面前人并未说完,余寂时就已经面露恍然,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出厨房洗手池的模样,水池里脏污的油渍忽然菜叶,总觉得有些突兀。   随后他又想起邵文峰妻子的表现,眸中忽然闪过一抹光,抬眸看向程迩,说:“我记得方才,邵文峰的妻子就一直站在那个位置。”   两个人再度默契地对视一眼,便一同走下楼梯,果不其然朝右侧看去,就见妇人依旧站在那里不曾移动位置。   见两个年轻的警察忽然一齐看向自己,妇人已经面部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一双深眼窝衬出的圆眼上瞳孔颤动得明显。   “程队,你们去二层发现了什么吗?”钟怀林走过来问。   便见程迩不急不缓靠近了妇人,抬起手臂,一片阴影落下来,见她分明恐惧却并未作出下意识躲闪的动作,依旧不曾移动半步,似笑非笑地攥握住手,手背从她肩边掠过,敲了敲墙壁。   掌骨与洁白的墙壁碰撞几下,发出略显低沉而空洞的响声,这堵墙明显不是实心水泥墙壁。   妇人瞬间反应过来这是程迩试探的举动,反应剧烈地抬头,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解释道:“这边墙壁开裂了,最近在修呢。”   程迩抽回手,见她咽了口唾沫,又扫了眼这面墙:“开裂了?还方便凿开了,不错。”   面对这句极度认真的玩笑话,妇人脸色一瞬间苍白无比,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见得几乎所有人都闻言围上来研究起这堵墙壁。 第18章   直到钟怀林摁到一处,墙壁凹下去一个小口,随即整个墙板明显松动,他借着凹陷向后拉,原本深度嵌合的墙面突然化作一扇门,被彻底拉开。   妇人下意识想要冲上去,却被身旁的警员一把拦住,眼睁睁看着人进去,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   扑面而来的一股尿骚味混杂着腐烂臭味令余寂时屏住呼吸,因为没有窗,室内昏暗无比,门外照进来的自然光并无法照亮整间暗室,却依稀能听闻铁木碰撞的声响,显然是有人。   身侧的钟怀林连忙打开探照灯,灯光刺激了木床上的人,腐朽木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紧接喉咙发出了尖锐声音,一个头发蒙面、衣不蔽体的妇人紧紧抱着什么东西,跌下矮床,疯癫似地摇着头,沙哑嗓子里发出的碎音完全组不成话。   几人震惊之余,心里各种猜测令大脑宕机了几秒,直到程迩蹙着眉头走进,地上跌坐的女人又脏又皱一双手就紧紧抓住他的裤腿,牵动得她双腕上的铁链都铮铮响。   程迩微微俯身,看清楚她怀里抱着的是襁褓,她即使疯癫至此都要紧紧护着。见他伸手过去要触碰襁褓里的孩子,她头发遮面不见表情,却撑着身子要去咬他的手。   空是一声牙齿闭合的声音,程迩及时抽手,而两侧的许琅和余寂时已经对视一眼要控制住这个女人。   余寂时面露温柔神色,声音略带些安抚的意味:“请不要怕,我们是警察,不会伤害你的。”   女人却已经辨别不出来两人话的意思了,嘴里呜呜哭着,不断蹬着腿向后撤,头部就要磕到后床时,被余寂时轻轻伸手挡住。   程迩这时看清她怀里的“孩子”,呼吸一窒。   她死命护着的婴儿已是死婴,仅露出一颗头骨,残留的腐肉几乎已经被自然分解,尿骚味之余的腐臭便是由之散发,只看一眼,便觉得心惊胆战。   他脸色黑沉地又扫视了一眼这间昏暗的暗室,有跳蚤在地上爬,余寂时很耐心试图和女人沟通,可对方明显已经处于神志不清的疯癫状态。   程迩直接转身走出门,看着被两名警员控制住的妇人,语气冷淡:“这位刘琴君女士,你不该跟我们解释解释吗?别告诉我,你对着毫不知情?”   邵文峰的妻子刘琴君此时已经彻底绝望了,浑身颤抖,边哭便摇手晃头,半天嘴里都只能吐出“不是”“不知道”的话来。   程迩就抱臂站在她面前,垂眸瞧着她语无伦次的模样,约莫又过五分钟,钟怀林走出来,面色很差:“里面的人精神状态特别差,完全无法交流。还有那具死婴,她完全不许我们触碰。先一并带回去给温老看看吧?”   程迩点头。   被囚禁在暗室中许久不见天日,见到如此强烈的光,女人已经睁不开眼,又因为许久不得舒展双腿肌肉退化,已经站不直走不起路,余寂时和许琅几乎是半架着人出来的。   自然光下,女人身上盖着一个毛毯,依旧能看出身形很瘦弱,头发被撩上去,露出一张脸惨白又呆滞,两颊内凹,显然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程迩和市局的同事简单沟通了一下,留技术科几名警员继续取证,特案组和刑侦支队几人先把刘琴君和女人带回市局。   四座车难以再挤一个人,许琅便上了刑侦支队的车。   钟怀林和程迩依旧坐在驾驶位和副驾驶,余寂时坐在后座,负责看着身旁哭得一抽一抽的刘琴君。   被囚禁的疯女人,怀里已经露出白骨的死婴,满地的跳蚤……一幕一幕让余寂时心情沉重。   他脑海中又浮现厨房洗手池里那浮满油渍剩菜的瓷碗,和平白多出一双的筷子,忽然明白最初的诡异从何而来。这多出的一副明显粗糙的餐具,大抵是他们盛剩菜剩饭给暗室中的女人吃的吗?   心尖微微有些发颤,他放在身侧的双手攥紧了几分,转头看着身旁的人。她是在为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人感到愧疚吗?还是因为自己助纣为虐的恶行暴露在阳光下,即将接受法律的制裁,感到了恐惧?   他此时此刻特别想质问她,可始终没有开口。   直到前座的人微微侧头,用毫无感情的语气问刘琴君:“你现在为什么哭?”   “那间屋子你没进去过吗?你做了什么自己不记得吗?别告诉我……你丈夫做过什么,你一丁点儿也不清楚,把人关起来虐待到疯的缘由也丝毫不知。”程迩哂笑一声,虽是轻飘飘的语气,语速缓慢,却显得异常强势。   话音一落,妇人哭得更凶。   前座的人又正了身闭目休息,短短几句质问,却令余寂时感到心中波澜起伏。   一路上三人并无什么交流,而刘琴君起初见理她,哭得又委屈又茫然,可没了力气后才觉徒然,就渐渐也没了声音。   至于正午天色依旧暗沉,灰厚云层被微风吹得涌动不止,白蒙蒙雾霾笼在长街上,前面车辆都难以看清,钟怀林睡眠不足难以集中注意力,后面依然是换了程迩上主驾。   两辆车先后抵达市局。   推开临时办公室的门,就看见梁方叙搭着柏绎的椅背,指着电脑屏幕说着什么。   而温箴言面容依旧温和从容,低头翻看着一份尸检报告,听到有人走进来,抬起头看去,见同事们面色明显有些怪异,出声问道:“邵文峰家里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是有的。”钟怀林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用了十几秒钟组织语言,最终还是放弃了,“让程队说说吧。”   此时柏绎一头卷毛还炸炸哄哄的,眉飞色舞地夸耀着自己,直到程迩走近坐到他身旁桌子上,长腿一伸,侧目看向他电脑上的内容,似笑非笑挑起眉:“事儿太少了还有功夫帮他们干活呢?”   柏绎感到脖颈一凉,挠着头讪笑道:“不少不少,我也是刚做完。乐于助人那不是咱特殊案件调查组的优良品质嘛,瞧他们那边费劲,顺手帮一把。”   梁方叙此时眼神挑衅地瞧了程迩一眼,阴阳怪气:“柏绎小同志跟着你可真是屈才了。”   程迩没理他,把一袋子电子设备丢到柏绎面前,说:“邵文峰家里的所有电子设备应当都在这儿了,你随便看看。”   “今天上午查了邵文峰近月的通讯记录,号码都是实名过的,人员信息也汇总排查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常。”柏绎一边眼神发亮地拿过证物袋,一边汇报上午的成果,“邵文峰的社会接触面有点广,按照之前的关系网粗略过了一遍,就几个关系比较亲近的村干部特别调查了一下,并未发现和凶杀案有什么关联,反倒是推断出,整个白瓷村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毒/品运输和交易中转场所。嘿,他们运/毒/品居然是借助进出村子的运粮车和水车!”   梁方叙被程迩忽视,虽然觉得心中憋屈,但还是认真提供了解释:“1.07大/麻种植案结束后,南山市抓到的吸/毒/人员依旧近一半正在吸/食这种毒/品。你也知道省厅禁毒总队一直没有停止追溯根源,邵文峰虽然当年并未被查,但是做过必然留下痕迹。白瓷村已经重点盯了两年,我们这次的收网行动,就计划在你们这案子结束之后。”   “嗯,我们这边会尽快。”程迩点头,又看向温箴言,“方才我们在邵文峰家中找到一间暗室,里面发现一女一死婴,其中那名受害人女士已经精神失常。温老先去看看,能不能先确定两人的身份。”   “许琅搭档小余同志去审一下刘琴君,钟哥跟我再去试着安抚一下那位受害人。”程迩简简单单作出安排。   余寂时稍稍顿了一下,抬眸和许琅的眸子对上,他一双黑眸阴冷无澜,寒光纤薄如刃,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很冷漠。   但余寂时知道对方并没有恶意,甚至因为他眼尾向下,淡淡颔首,明白对方是对自己作出了相对友好的表情和招呼。   许琅同余寂时都是对内比较安静沉默的,但余寂时是因为性格孤僻、敏感慢热,而许琅明显只是不善于推理表达,便只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多加施展。平时出外勤他往往做得比说得多。   程迩看到两人的眼神交流,懒洋洋勾了勾唇角,蹭过余寂时右肩时抬起手臂绕过他身后,掌心拍了拍他另一侧肩膀,算作鼓励。   亲自带了几天,他相当认可余寂时的能力。刘琴君并不难缠,说重要也不算重要,在他不告诉他需要榨出什么信息的情况下,他也好奇余寂时会做到什么程度。   想着程迩轻叹口气,虽然喜欢带他在身边,可惜如果让对方对自己产生过度的依赖,反而会害了他。   等几人相继离开临时办公室,余寂时抬头看向许琅,朝他露出一个极轻极淡的笑容,眼眸亮似月的清辉:“许哥,麻烦了。”   “不麻烦,我凑个数。”许琅轻抬唇角,语气平常。他并不擅长讯问之类的事,也知道自家队长这样安排就是想考验考验余寂时。 第19章   审讯室中,妇人满脸倦容,眼皮已经肿起来,没精打采地倚在椅背上。门一开一关,她应激地动了动手指,便再没有反应。   室内光线不亮,余寂时轻低下颚,半张脸铺上一层淡淡的阴翳,他眉目清明,语气平常:“我们例行对您进行讯问,希望您能够配合。”   刘琴君抬眸瞄了眼两名警察,方才都见过了,两人均是冷面无私,毫无半分温和亲近模样,尤其是那位身穿露臂黑衬衫的高壮男人,看上去就极不好惹。   那一伙人里令她最畏惧的那个不在,刘琴君难免放松了几分,但对于余寂时常规的讯问,都选择闭口不言,把装傻贯彻到底。   看着她松弛又紧绷的复杂状态,指甲划擦桌板,余寂时猜不出她心中所想,只是想起密室里的疯女人,心中便升起几分薄凉,开口就毫不客气了:“邵文峰把那位女士关进暗室时间不短,你这么长时间,就没有过一瞬间,后悔过么?”   分明只是很淡很轻的话,于刘琴君而言就是直击心灵的质问,她呼吸都浅了,好似被人钳住脖颈,掐住喉咙,令她喘不过气来。   “刘琴君,邵文峰教过你什么,你记得很清楚。”余寂时缓缓弯了下唇,露出几许嘲讽的意味,“可现在这种情况,即使但没有你的口供,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证据,已经能够让邵文峰接受应有的惩罚了。而现在,你坦诚与否,与法律对你的惩罚有关。”   刘琴君的脸色瞬间一白,颤着嘴唇,欲言又止。   坐在他身侧的许琅也愣了片刻,余寂时此刻的状态清醒坚定又松弛自信,即使程迩不在也完全能震得住场,与他平日沉默安静的形象大相径庭。   “你没懂吗?”余寂时只给她半分钟的沉默时间,眼神深沉地凝视着她,虽是问句,却已然是肯定的口气,“你当然不懂,毕竟邵文峰不会告诉你,他具体做过什么,有什么后果。你需要做的,就是作为工具辅助他,在事情败露后,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见刘琴君扣动桌面的手指僵住顿住,余寂时轻扫了眼关于刘琴君的资料,薄唇轻抿一下,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哀悯,“邵文峰是鍪县五村里相对富贵的人家,在家长支持下,成为那几年唯一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毕业后便分配到南山市,从基层做起。一路高升,却仍不忘家乡的贫困,亦难舍老家糟糠妻,故七年前回到鍪县,担任村委书记,亲自指导家乡扶贫事业。这是大部分人对邵书记将近五十年人生的概括。”   顿了顿,他问道:“你呢?”   刘琴君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问得一愣一愣,可血液莫名发冷,一双混浊的眼上都仿佛蒙上一层浓重雾气,她如何都拨不开,只能茫然望着余寂时。   “刘琴君,峤州市鍪县人,初中辍学,最初在县城务工,生活贫苦。二十三岁和大学毕业的邵文峰结婚,然而并未美满几年,丈夫便离乡,你独自照顾年幼的孩子,在乡务农,生活花费基本上都是远在南山市的丈夫寄来的。”   余寂时语气很缓,说话时总有一种故事感。而故事的主角,听到几个触动到内心的词,眼神渐渐有了温度,眼眶再度湿润。   “我想你是很了解他的,他是你的丈夫,可你又不够了解他。”余寂时稍有不忍地错开她的目光,望向她做农活粗糙的手,她身上朴素土气的衣服,眸色深深,“你觉得他为什么选择你?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丈夫吗?”   “邵文峰大学文凭,而你初中辍学,他为什么和你结婚?他在南山市如鱼得水,却把你留在家乡,他为什么不把你接去享福?你肯定也问过自己,但你找到过的理由能说服你自己吗?”   接连的质问,令刘琴君脸上已经布满泪水,一双眼布满血丝,因惊恐和悲伤而瞪大,嗓子发出微弱却急促的哽咽声。   “他分明见识广阔,却从不帮你提升见识,你觉得他这是在保护你爱你吗?”余寂时也觉得心中酸涩,弯唇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其实知道邵文峰是怎样的人,他两面三刀,掌控欲极强。你觉得你在他心中是怎样的角色?他的妻子爱人,还是不需要有自我的工具?”   “你……”刘琴君嘴唇张开急促地呼吸,睁大眼睛使额头褶皱迭起,想要开口打断他,却连话都没底气说出来了。   余寂时看着她的反应,就知道他的推测大多都是对的。   刘琴君出现在他视野中,总是乡野妇人形象,与圆滑有城府的邵文峰完全不匹配,在邵文峰被警方带走后,也一直没有闹,按部就班帮邵文峰看管被囚在暗室的女人,面对警察时不是装傻便是闭口不言。   她的表现,始终都好像是被设定了程序,像一个有特定功能的布偶。   而邵文峰高文凭大学生,选择和老家的刘琴君结婚,最主要就是她性格软弱且见识不高,这类人最好掌控。他会对她很好,但不会让她变得更好,最好就是愚蠢无知,无脑听从他的一切要求。   毕竟邵文峰这种人喜欢玩弄人心,能和他亲近的,要么是同类,要么便是被掌控者。其余人能窥见的,都是他演出来的那一面。   刘琴君明显是后者。   余寂时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温和了几分:“你再不懂法律,也该明道德,邵文峰把人关进去,当畜牲对待,他能是好人吗?你丈夫这般折磨虐待一个女人,把她圈禁在密室,而你何尝不是被他圈禁在这深山?你还要再继续自我欺骗下去?”   “邵文峰他做这一切都没有心理负担,而你呢?我不信你没有恐惧过后悔过。”余寂时终于将目光移动到她脸上,定定地看着她空洞又混浊的双眸。   刘琴君浑身都在颤动,在这一刻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每一次呼吸再哭喊都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余寂时就安静地看着她,也不作安慰。   身旁许琅虽然始终都沉默旁观,此时也稍被触动,眉头微蹙,呼吸沉缓了几分。   将近二十分钟,两人都极其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妇人终于哭到没气,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问:“那,我该……怎么做?”   她的信念显然已经崩塌,邵文峰对她实行的精神控制和“愚民政策”,让她难以产生任何自主的想法,此时既崩溃又茫然失措。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低敛星目,语气不由自主温柔几分:“关于邵文峰所作所为,你知道多少便说多少,不要怕。”   刘琴君抽噎着闭上眼睛。   “他没有杀/人的。这个没有。那个被关起来的人,好像是,他朋友的亲戚,我也不清楚叫啥……说是死了孩子疯了,让他帮忙照料……他让我每天给她做饭送送水进去,保证不要让她真饿死渴死了,其余的事都不用管。”   余寂时情绪过去便格外冷静,此时微微蹙眉,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直接开口问道:“朋友?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不知道叫什么,是个男人,高个子,比我高这么这么多……”刘琴君双手被审讯椅控制住,便大幅度地左右摆头笔划着,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地描述,“大长脸,大眼睛,特别高,具体什么样我记不清咧。哦,本地人,有本地口音。”   余寂时沉吟片刻,和身旁的许琅对视一眼。   “还能再描述具体一点吗?”许琅开口问。   刘琴君此时大脑还并不清晰,眼泪干涩却抽噎不止,浑身都随之抖着,嗓子哑得只剩气息:“真的记不清了……”   其实刘琴君在如此崩溃的情况下还能配合警方讲出实情已经很令他惊讶了,余寂时见她抽泣不止、神色恍惚,似乎又到了崩溃边缘,也不再逼她,眉目舒展,唇角带着感谢的淡笑:“记不清就不用去想了。谢谢您的配合,刘女士。”   签字画押之后,余寂时看着刘琴君因颤抖挣扎被手铐磨得红了一圈的手腕,目光一黯,便为她解开手铐。   准备离开审讯室,妇人的哭声又大了,余寂时握住门把手,回头看着她。   她此时瘫在座椅上,哭得很凶,似乎是悲伤恐惧,又是醍醐灌顶后的迷茫与后悔。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深深看着她,语气很轻:“刘琴君,你生在这贫瘠闭塞的深山,为了他骗自己数年,至今都没能走出去,又要面临未知的惩罚。你此时此刻,后悔吗?害怕吗?”   不知道刘琴君有没有听清楚,哭声似乎低了几分,余寂时看她似乎在点头,之后又摇头。   余寂时叹了口气。   遇到邵文峰这样的人,他当然怜悯她,也在努力唤醒她的自我意识,也唤醒她的良知。   可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决定负责。   刘琴君面对丈夫的恶行选择助纣为虐,也对那个可怜的女人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无论最终受到怎样的惩罚,都属于罪有应得了。 第20章   另一边,女人紧紧抱着怀里的死婴不肯放手,钟怀林相当耐心,用哄孩子的语气抚慰着她,最后用了善意的谎言,告诉女人,他们要带她的孩子去游乐园玩,这才让她缓和了狰狞的面色。   又说了有半个小时,女人终于将怀里的襁褓递给温箴言,只是神色茫然又落寞,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完全无法安静下来,钟怀林和她几度沟通无果,最终只能先把她情绪稳定下来。   钟怀林和程迩带着女人去了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长时间被囚禁在阴暗无光的密室,被锁链钳制行动,女人的腿部肌肉萎缩,目前已经无法站立。   缺乏各种营养,她骨瘦如柴,S号的短袖穿在身上都显得空瘪,此外的浑身多处擦伤、溃烂和骨折,无一不表明她遭受了极大的非人的折磨。   女人被医生带进去做下一部分的检查。   医院走廊里,钟怀林蹲下身,将头深深埋入双膝间。虽见过太多被精神变态虐待过的以各种状态出现的尸体,但如今面对一个被折磨至此的活人,他情绪实在难以平复。   和冰冷的尸体不同,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使精神失常,那也一定能感受到痛苦。日日夜夜不见天日,与蛆/虫腐食为伴,活得畜牲不如,比简单一具尸体更令人心中生寒。   程迩抱臂倚靠在墙壁,低敛凤目,不明神色。   半个小时之后,女人连带着轮椅被退出来,她脊柱弯得厉害,垂头没有丝毫生气,显然是疲惫过度进入了休眠期。   医生眉头紧蹙,摘下厚重眼镜,用口袋中的眼镜布擦了擦,和钟怀林、程迩交代女人的精神情况。   目前女人的精神疾病已经相当严重,思维混乱、神志不清,而且伴有一定程度的幻觉妄想,通过她毫无逻辑的琐碎言语,大抵能推测出,在她的意识里,她有个特别可爱的孩子,她终于当妈妈了。   听到这里,钟怀林和程迩的神色一时都有些复杂。   想来孩子的死必然是女人的郁结所在。可那具婴孩的尸体显然已经有些时候了,如此长的时间里,她好像都还觉得,她的孩子只是睡了一觉。   女人现在的状态必须留在医院精神科进行进一步的判断和治疗,从附近派出所调来民警进行陪同,两人便回到市公安局。   程迩知晓钟怀林比较感性,此时情绪尚未平复下来,便主动坐到驾驶位。   抵达市局,从接警室穿过,从楼梯径直上楼。   与此同时,临时办公室内,柏绎双掌拍着桌子蹭地站起来,顾不上咽下嘴里的包子,拍两下手就跑向门外,和刚刚回来的程迩和钟怀林撞了个满怀。   “程队!大发现!”   此时此刻,从审讯室出来便一直留在临时办公室中陪同柏绎工作的余寂时和许琅完全僵站在电脑前,看着那惊悚的画面。   电脑屏幕上,视频一帧帧都清晰得可怕,一只被扒/光毛的、血淋淋的小猫在地板上颤抖呜咽,下一瞬,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猫儿纤细的脖颈,用力攥紧,手背绷出青筋,那血腥的画面令人实在不忍直视。   视频里光线昏暗,男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见,动物挣扎呜咽的声音,宛若鬼魂哀婉的啼鸣。   余寂时的心猛地一沉。   所以是,鬼啼声?   类似的视频占了整整几十个G,每个都大致浏览了一下,就在柏绎要跳过重复的播放下一个时,画面中不再是血肉模糊的猫狗鸟雀,而是一个婴孩。   婴儿濒死的啼哭尖细,喘息渐渐微弱,和动物的声音有些许不同,却好似让那恶魔般的手的主人更加兴奋了,画面都震颤起来。   程迩深吸一口气,夺过柏绎手中的鼠标摁了暂停键,眼神中情绪几经复杂变幻,最终没有说话。   良久——   “这是邵文峰的电脑?”程迩稍稍冷静下来,问道。   柏绎低垂着头,方才重大发现兴奋的语气也不复存在,难掩低落的情绪,声音发轻:“是,邵文峰的电脑密码被我破解了,我在他的云盘里找到的。”   “这只手,不是邵文峰。”程迩又看向暂停屏幕中那双一晃而过而模糊的手,“这只是右手,虎口处有很狭细的一条老疤,邵文峰没有。不出意外,视频中的手,就是咱们在调查的这起山村入室杀人案件的凶手。”   钟怀林盯着这个视频的录入时间,恰恰是在一年前,喉咙紧了紧,艰难地开口:“这个婴儿,会不会是,那个……”   “九分可能。”程迩回应他。   整个办公室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中。   程迩又看向低垂眼角始终站在身旁的余寂时,他最是清亮的眸子,此时也笼上一层黑蒙蒙的雾,显得黯然无色。   “你们对刘琴君的审讯,结果如何?”   听到程迩的询问,余寂时稍稍回神,手指轻掐掌心,把身侧打印出来的审讯记录递给他,随即言简意赅道:“她向我们提供了一个男人的信息,疑似与密室中的女人是亲属关系,体型与凶手犯罪侧写基本相符。”   程迩几乎一目十行浏览完,抬手轻拍了拍他肩侧手臂,说:“做的很好。”   说罢,他便敲了敲还在愣神的柏绎的脑门儿,语气严肃:“别发呆了,带着电脑跟我去找温老,看看他那边进展怎样了。”   解剖室中,温箴言身穿防护服,此时已经摘下手套,坐在桌前研究人骨模型,见程迩和柏绎走进来,温润恬淡的神色依旧不变。   “怎么样?”程迩开门见山道。   “受到环境因素影响,这具死婴的具体死亡时间,只能确定为一年左右。尸骨保存完整,颈椎骨受外力断裂,脖颈处应该遭到外力伤害,类似于强烈撞击或是暴/力扭曲。肋骨断裂并不严重,大概率为早期伤,是在死亡时间前后遭到过类似于摔落的重创,头部遭到重创,颅骨有碎裂痕迹。”温箴言语气平缓,侧头瞧了眼柏绎稍微失神的模样,又看向程迩。   程迩倒是一如既往冷静,此时端着电脑放到温箴言面前,把视频调出来给他看。   温箴言是整个特案组最年长的,和钟怀林同龄,只是爱好养生因而显得年轻,唇自然上挑,即使面无表情,也显得温润可亲。   然而此时,他却很沉静地看着那暴虐血腥的视频画面,复又拉回进度条在一处反复看,暂停观察,最终指着视频暂停的一帧画面,说:“就是这样的外力伤害。”   顿了顿,他戴上薄边眼镜,一副斯文优雅模样,垂着眼帘,用头骨模型进行了模拟的动作,随即又对其他细节进行一番对照,确定地道:“视频中婴孩的体型、性别,还有受到虐待伤害的部位,都和这具死婴的尸骨一模一样,大概率就是同一人。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对头骨进行建模修复,和视频中的婴孩在比照一下。”   “好,辛苦。”程迩点头,“技术科那边DNA检验的结果怎么样了?”   温箴言这时摇了头:“不清楚,还没问过。”   最终程迩和柏绎走出解剖室,回到临时办公室里,正巧碰到刑侦支队的警员把技术科那边的DNA检验结果帮忙送过来。   “这对受害人母子的DNA在数据库中都没找到匹配的人,这下身份都难以确定,而凶手又大概率和二人是亲属关系,那又该怎么找?”钟怀林紧蹙着眉头,语气不由得有些失落。   余寂时此时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抬起头,意料之中地和程迩的目光相撞。   “换个思路。”程迩挑了下唇,缓缓开口,“对于这名凶手,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已经足够。他掌握鍪县五村地形,甚至哪户有什么人都能清楚。且既然已经查过邵文峰通讯记录都未发现问题,且刘琴君见过这人,那就能推断,凶手和邵文峰的交流基本都是线下面对面,甚至到过邵文峰家中。”   柏绎顺着这个思路,脱口而出:“白瓷村的人?除了村里人,还有什么人对村子熟悉到这种程度又能方便和邵文峰见面?”   钟怀林依旧觉得奇怪得说不上来话,屈指揉了揉眼眶,提出疑问:“可凶手前后两次在杨四村和白瓷村进行犯罪,两村隔一座矮山,似乎往来并不多,凶手熟悉两村信息,最初选择在杨四村动手,应当更熟悉杨四村吧。”   可如果凶手是村内人,又如何同时熟悉两村以至于连监控分布和门户住民信息都如此清楚?难道是参与户籍工作的村干/部?   可如果是这样,峤州市刑侦支队已经将深山五村所有长期居住人进行了全面排查,所有村民的指纹、DNA都采过样本,对这些人的体型特征进一步排查下去,总归不会毫无线索,所以程迩最初就判断凶手非五村村民。   况且,刘琴君对凶手的描述很模糊,明显是不认识对方。她在白瓷村生活几十年,凶手又和邵文峰相识,她没理由连具体相貌都记不清楚。除非是刘琴君刻意掩饰。   哪种说法都存在的逻辑漏洞,可思维发散一下,总觉得越扯越远,程迩一时间眸色深深,沉默不言。   余寂时扫过白板上那张盘过无数次的线索逻辑图,目光忽然凝于一处,一瞬间如拨云见日,眼眸发亮,开口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大家都循声看去。   他此时神色恍然,轻抬起头,目光镇定:“我记得关于时间这一点,李锦哲说过下午那个时间段是运水车返程时间。五村干旱期的农业用水都是日运,生活用水则是定期挨家挨户送水上门。而南山市来的禁毒队的同志曾经透露过,白瓷村是毒/品运输和交易中转场所,借助进出村子的运粮车和水车运进运出……”   顿了顿,他又说,“这就说明,运水人员一定和邵文峰有所勾结,两人存在利益关系,邵文峰会力保下级,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邵文峰为其作掩护且不愿供出他。而运水人员往返村落间,挨家挨户定量送水,同时也能借此获得村中住户信息。”   所有疑点,在这一刻好似都得到了解决。   大家的表情各异,相同的是疲惫和愁绪一扫而空,眼神都难掩惊喜和恍然。 第21章   “我靠,真是!”柏绎仰起小脸,看向余寂时的眼神亮晶晶的。   程迩此时思路也渐渐落到实处,望向他沉静淡定的面容,眼神中隐隐透出赞美的神色:“是。都说的通了。如此以来就能肯定邵文峰过度关注时间问题的确不我们的错觉。他紧张的不仅仅是运水车里的人,还有运水车里的货。”   大家原本沉下去的心瞬间又蓬勃起来。   程迩看向钟怀林,说:“钟哥去联系运水公司,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柏绎去调监控,看看能不能看清车中人员的模样。”   简单分配好任务,程迩便给余寂时递了个眼色,两人虽未进行语言交流,却十分默契地走出临时办公室。   目前这案件和另一桩案件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两边掌握的信息必然有所差异,行动上必须相互知会。   市局的布局很简单明了,关于鍪县的毒/品运输链条,南山市禁毒支队派遣前来的几名优秀警员和峤州市公安局几名警员组成专案组,办公室置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   程迩轻轻敲门。   隔了有半分钟,门才被打开,邹副队见程迩带着余寂时静候在门前,稍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啊,我们刚刚在开会,快先进来说。”   这间办公室比特案组的办公室大,屋内的桌面相当凌乱,椅边堆放着一些垃圾,白板屏幕上的脉络文字重复圈划多次,最后的行动部署节奏紧张,此时同僚们的脸上都多少有些疲惫。   梁方叙舒展肩膀,侧过身看向来人,见两人表情相当严肃,便没有说玩笑话,直截了当问道:“你们那边下一步需要和我们协调吗?”   “嗯。”程迩背靠他的办公桌,侧目粗略扫了眼他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便说,“鍪县的毒品运输方式之一,便是粮车和水车。我们也查到这里,怀疑凶手属运水人员,不知和你们这边有没有冲突。”   “说来也巧,我们正卡在这儿。”邹副队取纸杯弯腰在饮水机处接了杯水,一边回应他,“负责鍪县片内的运水工作,主要是禾闰运水,我们细查过这家公司,公司本身并无问题,于是我们便联系公司管理人员。”   顿了顿,他将盛了水的纸杯递给余寂时和程迩,声音平缓,条理相当清晰:“禾闰运水内部是细划区域进行取水,峤州市南北分别有两条大河支流,禾闰主要负责从水源地提取水,运输到工厂进行过滤处理、水质检测,最终通过管道直接输送到县城作为生活用水。而鍪县山区五村闭塞不通,水是单独日运,又由于山路难行,运输成本较高,禾闰就又外包一个私人经营的运输组织,专门负责鍪县五村的运水。”   等邹副队说完,梁方叙也从一沓沓厚厚的资料文件里抽出一叠纸,递给身侧的程迩:“这个运输组织的头目用了化名和假身份,我们还在进一步调查。目前掌握的信息只能确认几名运水车的驾驶人员和配水员的身份,已知信息太少,我们只能继续盯着,还没敢轻举妄动。这是已知三个运水人员名单,第二个已经洗手不干了,另外两个基本上是几日一轮的。”   程迩接过资料,余寂时便侧身凑去看。   似乎感受到他朝向自己倾斜,程迩也朝他身旁靠近,肩与肩相碰,他余光扫过少年安静认真的模样,眸中暗光沉浮,目光停顿片刻,又落在纸面上。   余寂时浏览完整份资料,三名男人的资料在脑海又过了一遍,一瞬间定格在一张脸上,他很快便抬起手腕,轻扯纸页边角,翻找起来,找到想要的那一页,要扯出来时,感觉好似有一股力往反方向拉扯。   他目光停滞一瞬,看向捏着纸张另一角的手,骨感的指节此刻也停顿住。   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四目相对。   他眉目倏尔舒展,凤目低敛,浓稠的墨色化开,虽并未笑,但眼尾勾挑的弧度莫名柔和。   “小余警官,看来我们又想到一处去了,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慵懒的嗓音落入耳中,语气莫名有些轻佻,余寂时耳廓隐隐有些痒,脸颊燥热,低头移开目光。   梁方叙这时伸出手臂,把两人向反方向推,随即扭过头,一言难尽地看着程迩,大大咧咧说:“诶诶诶,我都看不下去了!你说话就说话,贴这么近干什么?没瞅见人家都嫌弃你了?”   程迩挑眉,看向梁方叙指的方向,站在那里的少年。   余寂时沉静的眸一瞬不移地看着他,唇角被轻轻牵动,声音温和:“没有嫌弃程队。”   看着余寂时认真回答的模样,程迩一手卷起资料纸,随手插进口袋,抱臂笑了,洋洋得意觑梁方叙一眼:“听见没,人家可没嫌弃我。”   梁方叙:“……”   合着他是play中的一环?   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了,梁方叙脸上露出几分少年意气的莽撞和恼怒,扯着手臂将程迩整个人往办公室外面推:“我看你也没别的正经事儿了,快赶紧走吧,别搁这里碍眼!”   “哈哈哈哈……”   此时雾霾比白日淡了,落日微沉,轮廓渐渐模糊,暖融融的光透廊头高窗而入。浓烈的色彩、斑驳的光影,落在灰白色的静肃廊道上。   程迩笑得肆意又明亮。   他与这个世界宛如隔着一道无形的壁垒,立于黑白之间,却鲜活热烈。   余寂时的莫名晃了下神。   程迩也渐渐收了笑意,朝他侧脸,嗓音平缓:“你为什么也怀疑他?”   “排除法。既然凶手和邵文峰还私下联系,就一定还没金盆洗手。而第一人有吸/毒/史,打架斗殴留过案底,这反而和我们推断出的人物特征不相匹配。一个喜欢擅于伪装、精神变态的人,他的恶往往不会外显。”余寂时一边说,一边看向程迩翻出的那页资料,“也不排除凶手不在其中,但这个翟玉明,是目前最值得怀疑的。”   程迩点头,随即将翟玉明的个人资料递到余寂时手上,说:“这次是殊途同归。我怀疑这个人,是因为他的职业经历。他在很多城市闯荡过,包括南山市,从没有一份长期工,而如今在鍪县家乡待了三年,能说明什么?”   余寂时顺着他的思路仔细浏览着翟玉明的资料,他今年才三十五岁,是鍪县本地人。高中肄业,毕业后便辗转各地打零工,大约十年前,他便在南山市闯荡过,随后又往北走,三年前兜兜转转回到峤州市,最终在老家鍪县老城区定居。   “涉案两人相同时间段在同一个城市生活过,这种巧合的概率很低,就该多点心眼儿。”程迩懒懒掀起薄眼皮,意味深长地说。   余寂时点头。相比于基于他们所猜测的凶手性格进行推理,这样的巧合更具有实质性的价值,也更值得去追究。   两人回到特案组的临时办公室,柏绎正坐在电脑前,身体微微前倾,厚重的黑色眼镜框都要贴上电脑屏幕,而身侧站着钟怀林和许琅。   见两人回来,钟怀林先开口道:“监控像素太低了,小柏绎这儿正复原着呢。我刚才已经联系过运水公司,那边说鍪县那片的运水都是外包,他们不清楚那个外包的运水组织究竟是如何运作。”   “这块儿隔壁调查过了,现成的结果。”   程迩将那叠被攥成一卷儿的资料往钟怀林手上一递,下一瞬就听见身旁坐着的人双手拍了下桌子,极度兴奋道:“终于识别出来了!这是案发附近几日,运水车驾驶位上的人——”   余寂时走近,看见柏绎电脑屏幕上信息库系统识别出来的人,那张证件照上,男人一头板寸,眉淡眼狭,表情忧郁又冷漠。   果真和那张纸质资料上的人一模一样。   此时,钟怀林浏览着纸质资料,低声喃着:“刘洋,刘立承,翟玉明……”   “翟玉明!”柏绎的声音同时落下。   钟怀林蓦地看向电脑屏幕,目光在电脑和纸张间反复移动了几次,最终和程迩的目光对上。   “不急,再确认一下。”程迩语气冷淡,让两人稍显急躁的心也渐渐冷静下来。   柏绎从数据库继续调取翟玉明的资料。这人少年无为,中年平庸,闯荡多年最终只拼出鍪县老旧小区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屋,和妻子婚后并未生育,也无近亲,处处都平平无奇。   这些信息显然都是无用的,浏览了一会儿,柏绎显然都有些不耐,眯着眼打起哈欠,摁着鼠标往下捯,却被程迩突然摁住手。   画面上,是翟玉明的配偶,陈茹雅的证件照。   证件照纯色背景,女人脸颊圆润,妆容很淡,却难掩俏丽,柏绎间程迩眉峰微蹙,也挑起眼镜擦了擦眼睛,不解地疑问:“怎么了?”   程迩没答,朝余寂时招了招手。   余寂时也走近来看,入目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也就是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出妇人那张脸颊凹陷、憔悴疯/癫的脸时,心猛然一震。   电脑主机在嗡嗡响,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吸气声。   “这是那个……”   程迩此时面无表情,只是点头。 第22章   钟怀林和许琅也相继反应过来。   被囚禁在邵文峰家暗室中,被逼疯的女人,就是翟玉明的妻子陈茹雅。   柏绎有点儿懵,钟怀林便看向他,大致向他解释了一番,就见卷毛少年脸色一变,露出几分愤然之色。   余寂时指甲轻轻扣着身后的桌沿,深黑色的眸中冷光翻涌,压覆着眼中复杂的情绪,喉结滚动一下,薄唇轻启,却并未发出声音。   面前的男人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冷静淡定,嗓音也是平日里的慵懒调性。   “行了,这个案子也该结束了。”   …….   由于这一起案件同两市禁毒支队的收网行动有所关联,专案组派出代表同特殊案件调查组共同开了一场会议,而最终特案组内部又进行了精细计划。   运水车派水必经之路是一处偏僻山村特色景区,虽说因为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人流量日渐减少,趋近于无,但为了避免在逮捕嫌疑人时牵扯到无辜群众,便将具体逮捕地点设置在白瓷村里。   先从市局调派警员,在几个关键节安装监控,或是潜入沿途村落伪装成村民,盯紧运水车的位置,以及看清派水人是否是翟玉明本人。   与此同时,特案组几人分别带几名警员,埋伏在白瓷村的狭窄巷子中。   白瓷村内房屋有些拥挤,唯独主道的宽度可能通行运水车,而运水车上两名派水员,皆是要扛着水箱,沿着狭细逼仄的小路,挨家挨户送水,这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深山五村的排布图在电子地图上并未显示清晰,走过几次白瓷村的四人,便凭借模糊的印象,大致完善了白瓷村内的结构图,最终确定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点位。点位位于主路北侧第一条窄巷子处,此处路径相对较宽,且东西又又一条次于主路但相对较宽的水泥路,构成十字交叉。   这种交叉位置,一方面四面都有人户,大概率是生活用水派水的必经之路,另一方面在此布置警力,只要嫌疑人踏进这条路,就等同于陷入天罗地网之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一切结束后,又是深夜。   从警局出来,一路走回酒店,余寂时处于一种既畅快又紧张的状态,而仿佛还有一根刺横亘在心中,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   春日的风料峭薄凉,灌入长袖衬衫中,被兜起的领口衣摆,化为风的形状。   一点温热触到余寂时的手腕,紧接着,冰凉的指尖便被攥进掌心,他循着暖流望向身旁的人,那双明亮洞然的凤目,含着点点笑意,正凝视着他。   “手这么凉,冷了?”程迩似是随意问的,可指甲轻轻划过他掌心的动作,却像是蓄意为之。   “不冷的,程队。”余寂时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灼到,缓缓收回手,手腕轻抬,双手便于胸前摩擦攒动,也勉强暖了些。   “你晚上一直心不在焉,开会时也走神。”程迩也收回手,懒懒插进兜里,语气严肃几分,却放得很轻,“我觉得你不该这样。”   余寂时微微一愣,侧过头看向他,轻薄月光下,他侧脸轮廓优越,薄薄的眼皮半耷着,眸光暗沉,没有任何批评教育的意味,只是很认真温和地陈述。   他向来不怕被直言错误,自己也能意识到自己的情绪问题,此时乖顺地低头认错:“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程迩放缓了脚步,与他漫步走着。   不甚繁华的县城,深夜已经灯火阑珊,居民区的新式楼房在夜幕中沉寂,同事们走在前面,也肩披着静谧的月色。   “这不是你说不会便不会的。”   余寂时微微愣了愣,随即茫然看向他。   “没事的。”程迩轻笑一声,语气依旧不紧不慢的,“你的共情能力很强。”   他一边说,一边仰起头,双手交叠落于后颈处,眸中盛着摇曳的柔光,“如果共情能力会影响你行为,就适当控制一下。你慢慢体会一下。”   余寂时目光停滞了一瞬。   程迩点出他的问题,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根源所在,却将处置权交给了他自己。   心中莫名被触动了一下,他轻轻抿了下唇,紧接着便认真回答道:“谢谢程队,我会努力调整好的,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   程迩看着他认真检讨自己的模样,挑了挑眉梢,唇角扯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懒洋洋调侃:“小余警官,这么严肃干嘛呢,我很像你的高中教导主任吗?”   虽说话不暧昧,可他的语调总透着股慵懒轻佻的浪荡劲儿,余寂时莫名被燎得耳根发烫,唇角不由自主抿出淡淡的笑意,低眸不言语。   程迩见好就收,也没再逗他。   经过程迩这一提点,虽说悲天悯人的情绪由心而发难以自抑,余寂时却能够有意识地进行控制,睡眠难得安稳。   运水车每日从四点钟进入鍪县远郊山区,五点左右从仇家村监控区域穿过,进入监控盲区,直接抵达白瓷村进行挨家挨户生活用水的派发,随后便直抵杨四村,同样派水后,最终将大水箱里剩余的水倾倒在杨四村外的农田前的人工石坑中。   一清早,便有两拨人直抵鍪县,在距离五村最近的辖区派出所安置下来,一边调派警员伪装成巡林人,在从仇家村到白瓷村主道的监控盲区沿途安置移动监控,以实时确认水车的行踪。   同时,吃完饭过后,一点钟,特案组带几队人便陆陆续续从杨四村进入,翻山潜入白瓷村,以防止有人通风报信。   此外,一队警力也蓄势待发,只要嫌疑人驾驶运水车进入,便会堵住进山口。这是由于嫌疑人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且村落依山而建,连绵矮山丘陵地形加剧不确定因素,五村分布又过于复杂,如果嫌疑人半路有所察觉,真的往山里跑也就罢了,只要原路返回,就一定会被拦截住。   整个布局都想当严密。   余寂时和程迩在确定好的点位的西侧蹲守。   身侧的院落石砌院墙较矮,两人一人蹲坐,一人斜倚着,隐匿在房屋投落的一片阴影里。   鍪县这几日雾霾天气,以至于正片村庄在重浊的雾气下茫然又荒凉,几许院落灶里烧着几捆枯枝,大铁锅里滚烫的热水化作浓烟也腾腾盘绕而上,遮天蔽日。   约莫四点十五分,程迩手中用来联络的手机亮了亮,群聊里,是坐在监控前的柏绎发来的监控截屏,特意用记号笔标记了运水车的人。   【柏绎:已经利用移动监控看清楚了~目标人坐在副驾驶,按照车速计算,大概还有四十分钟抵达白瓷村村口!】   余寂时余光瞥到这个消息,心中安稳几分。   显然他们是幸运的。目前鍪县山区的运水工作是几人轮流,柏绎已经调了三个月的监控,发现这个轮流上岗简直毫无顺序和规律。如果今天不轮到翟玉明,他们便只能无功而返,自认倒霉。   【柏绎:喂喂喂!收到请回复!】   随着其余几个点位的同事回应,程迩也抬指回了个1。   安排已经相当清楚,不需要过多的交流。   时间逐渐进临五点钟,在后面山坡上俯观整个村落的警员立即通知了其他人。   已经等候多时,收到信息后,余寂时不免紧张起来,背部虚贴着墙壁,微微侧脸,紧紧盯着外面的路口处,手攥成拳。   这时身后人向前倾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无论如何,首先是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余寂时被他近乎气音却低沉安稳的嗓音灼得脊背绷直,随即回眸看了他一眼,乖乖点头应下。   终于——   鞋底摩擦水泥地面发出唰唰声,两人合力托着水箱穿过窄巷,进入十字交叉口,余寂时目光在一高一矮两人身上移动两次,便锁定在身材魁梧、穿着T恤衬衫的高大男人背影上。   他手臂肌肉看上去相当结实,从短袖处隐隐露出黑色纹身,侧脸向后扫了眼,侧脸在余寂时眼中一闪而过,几乎是面无表情,甚至透着几分厌世的烦闷。   就在这时,翟玉明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转头回望。   就一瞬间,和余寂时的目光撞上。   那双吊梢眼眼白过多,极其凶冷,他面色似乎未变,可绷紧下垂的嘴角和痉挛的眼皮却暴露了他的慌张。   此时此刻,在附近每个路口蹲守的警员纷纷露身,堵住他的退路,翟玉明瞥了眼水箱另一边,已然大惊失色的人,眼底溢出嘲讽。   此时距离翟玉明最近的余寂时掐准时机冲上前去。   而翟玉明似有似无地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用里将水箱甩向巷子入口处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余寂时的方向,紧接着一脚踹向同伴的腹部,让他抵挡住入口处冲过来的人。   “砰!”   水箱砸向余寂时的一瞬间,他眸色骤然一愣,抬腿踹向箱身,随着木箱散架,掉落木板砸到他的小腿,箱中水失去束缚瞬间倾洒而出。   “哗啦啦——”“吧嗒——”   余寂时被反作用力重得身形不稳,被身后的程迩及时扶住,见翟玉明正准备趁他站不稳从他们这一边冲破重围,忍着被划伤的痛,借程迩的力猛然向前一步,手掌如铁钳般用力抓住了男人的手臂。   翟玉明挣扎着想要挣脱,却被余寂时摁住肩膀向后拽,紧接着,程迩也伸手钳制住他的花臂,一条修长的腿拦住他脚底动作,将他绊倒在地。   “噌——”   翟玉明双膝撞在地面上,此时其他警察也迅速靠近,接替两人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牢牢地按在地上,彻底制服住。 第23章   钟怀林给翟玉明带上手铐,狐狸眼眯起,嗓音中沁出嘲讽的冷意:“老实点儿。”   小腿处疼痛得有些麻木,余寂时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伏在面前的男人,一条健壮有力的花臂上青筋暴起,虽低着头,却能猜到他此刻面目的狰狞。   程迩静静睨着人,凝视几秒,便移开目光,似是懒得废话了,声音稀松平常:“把人带回去吧。”   穿过窄巷子走到主路,风口吹来阵阵冷飕飕的春风,雾霾被吹散了些,日光露出模糊的轮廓,暗沉的亮光正逐渐挣脱云霭束缚。   余寂时跟在队伍中,准备原路返回翻越山坡去寻车,身后却响起程迩清冽寡淡的声音。   “余寂时,你跟着我。”   不似玩笑他时几分鼻音、拖着腔调的慵懒,是他最原本的音色,不夹杂半分情绪,只是平淡清晰地吐字。   余寂时莫名觉得心跳声沉重了一瞬,转头便看见程迩抱臂站定在原地,见他神色淡淡不同往日,目光在他面上停顿了片刻,便被低垂的眼皮掩住。   两人和其他人反方向向村口走。   程迩并未言语,垂眸看向他的腿,被木箱的尖刺砸破了裤子,隐约露出一截脚腕,还在往外渗血。   余寂时一直注意到他的动作,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痛得稍有些麻木的小腿,那水箱装着水,砸过来实在是不轻,他甚至觉得骨头都滋滋疼。   淡淡眉峰轻蹙,他低声朝程迩说:“程队,我没事。”   程迩依旧不做声,直到走到白瓷村村门口,碰到在村口接应的刑侦队同僚,他从后备箱找来一个医药箱,跟余寂时一同坐到后座。   余寂时一时捉摸不透程迩的态度,敛眉沉默。   直到一双修长宽厚的手轻轻握住他的脚腕,掌心的温热仿佛能抚慰住紧绷痉挛的筋,余寂时瞬间身体僵硬,目光呆滞地看向程迩。   程迩俯着身,正轻抬他的小腿,见他依旧僵直着不肯动,抬眸看向他,语气透着几分无奈:“抬一下腿,我帮你看看伤。”   “我自己来就行的。”余寂时低声道。   程迩轻哂一声,膝盖向他移动,强将他的腿搭在上面,垫高几分,脊背弯下的弧度也放缓几分,和他平视,语气莫名有点儿阴阳:“你自己来就行啊?还真是我多余管你了。”   余寂时被怼得无言。   小腿处裤腿方才被他卷上去几寸,露出脚腕,匀长的小腿处,一道约莫三寸长的伤口,鲜红部分结痂凝固,另一部分渗出血液正缓缓流淌。   程迩拧开矿泉水瓶,润湿一截毛巾,细长骨感的指捏着一角,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又用消毒液润湿纱布,小心地轻覆在伤口处,为他消毒。   消毒水刺激伤口,剧烈的灼烧感令余寂时轻轻抽了口气。   程迩的动作似乎又轻了些,处理好伤口后,又拿出一卷绷带,干脆利落地给他包扎好。   “谢谢。”余寂时目光从他神色耐心温和的眉眼移开,开口道谢。   也不知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余寂时稍稍一顿,便认真认错道:“对不起,程队。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听你的话。”   “听话?”程迩低低重复了声,喉结轻滚,唇畔溢出无奈的笑音,斜睨他一眼,“他把水箱摔过来,你完全可以躲,而不是用身体迎上去。我生气是因为你下意识的决定丝毫不顾你自个儿的身体,而不是你没有听话。”   余寂时微微一怔,抬眸看向他,却见他依旧侧过身望向窗外,只留下蒙着模糊光雾的侧脸,令他看不见神情。   恍惚想起了一些往事,程迩轻叹口气,又转回身看向余寂时,见他依旧看着自己,情绪低落,好似在为误解而愧疚。   程迩轻轻扯了扯唇角,抬指,骨节轻敲他的眉心,笑得轻松:“别皱着眉了。我不凶吧?怎么总觉得你把我当成长辈了。”   余寂时没想到程迩情绪的转变居然没有丝毫过度,却因他缓和气氛的话而眉目舒展,随即也露出淡淡的笑,极其认真地说:“但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   程迩难得没话说,咽下口气,才无可奈何地说:“我真没有为人父的喜好。”   终于结束这个离谱的话题后,程迩也没再挑起话题,侧身寻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便安静地补起觉。   一整日的大雾在日暮之时散去大半,来到峤州数日,余寂时望向窗外,落日燃尽,坠入绵延千里的峰峦,光罩翠林。   这青山本是秀丽的风景,不该是村民们走出这方寸之地的阻遏。   抵达市局时,已经入夜。   迎面撞上从市局出来的邹副队和梁方叙,一伙人熟络地打个招呼。   加班数日顶着巨大舆论压力的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僚们一扫愁容,梁方叙忍不住慨叹一声:“这几个人轮班是概率事件,头一天就把人带回来了,这也太顺利了!”   “你们的收网行动也会顺利的。”钟怀林笑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伙人并无太多交流,余寂时跟着大伙上楼,回到临时办公室,打开灯,白板与桌面上的物品就静静置于原处,分明交错叠放有几分凌乱,落入眼中却变得井然有序了。   柏绎闲不住,又事事都好奇,已经同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僚们打得火热了,方才顺道去街上吃饭,帮大家带了盒饭,放在保温桶里,现在还温乎着。   余寂时见程迩撑着脸,凤目低敛,似在闭目养神,便替他拿了一份晚饭。   程迩似乎还没睡醒,打着呵欠,眼角沁出泪水,交叠的双腿慢吞吞放下,朝着余寂时露出一个懒倦的笑,拖着腔调打趣:“小余同志能想着我啊,我当然要好好吃晚饭。”   余寂时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垂下眼皮沉默。   青年寡言少语,不擅表达,对于程迩不着调的打趣,总是接不上来话,而对方惯是不在意这些,就算得不到回应,也总是乐于主动搭话。   办公室里弥漫着饭香,热蒸汽氤氲又凝结,大家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案子,吃得很快。   “行了,最后加个班儿吧,走。”程迩把桌面收拾干净,把垃圾袋打了个结儿,一个抛物线丢进垃圾桶里,又拿消毒纸巾擦了手。   程迩虽没有指名道姓,余寂时却很有默契地站起身跟了上去。   审讯室内,翟玉明还是那件T恤衫,只是领口歪斜,肩膀剐蹭出了口子,裤子蹭了土。一张长脸上皮肤紧绷,却难掩疲态,他本就长了一副凶相,此时耷拉着脸,好似极其不耐烦。   室内光线并不明亮,程迩似乎是真困了,简单的例行讯问后,懒得再多说什么,直接问他:“翟玉明,你是主动坦白,还是我们来问?”   翟玉明面无表情凝视着两人,久默无声,似乎并不乐意配合,一双细长眼里尽是阴冷沉郁,更是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不屑。   程迩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他便正色,再度抬眼打量了翟玉明一眼,嗓音冷漠平静:“你亲自录下的虐杀视频和录音,已经足够证明你的犯罪事实,请你如实供述。”   翟玉明甚至都没有眨眼,眼神直勾勾的,却仿佛没有聚焦,下压的嘴角抽搐一下,完全没有理会两人的讯问,直接说道:“你们不是很清楚了吗,还浪费时间做什么?”   审讯室里静默了一瞬。   翟玉明挺身张了张肩膀,蓬勃的肌肉也随之舒张收缩,藤蔓般的黑色纹身缠绕在手臂上,他眼尾细纹浮显,眼皮子耷拉着,极其不耐,突兀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想起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余寂时好似明白翟玉明在骂谁,呼吸一窒,紧紧盯着那双透出嫌弃和嘲讽的眼睛,心尖都颤了颤。   邵文峰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他擅于伪装成善人,交际时总是游刃有余,他隔岸观火,借翟玉明这把“刀”杀人获得快感。   而翟玉明便是明眼可见的暴戾、疯狂。他一眼看上去四肢健壮,似乎简单粗暴,实际他又何尝没有利用邵文峰这个“中介”,获得机会并得到掩护呢?   邵文峰知晓翟玉明有虐/待、杀/人癖好,翟玉明知晓邵文峰的伪善和贩/毒的罪行,两人相互利用,相互掩护,都把自己当做主导者。   可两个掌控欲极强的变/态,究竟是谁在主导谁?余寂时一时也说不清,只觉得头皮发麻。   程迩却弯了弯唇,问:“你觉得自始至终都是你在掌控邵文峰吗?”   翟玉明看向程迩,并没有因为他的问题而怀疑自己,可原本轻蔑的眼神,却在他话音落下时逐渐阴鸷,额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可真正的主导者,不会给从属者留下把柄,也不会事事受制与对方。你呢?”   翟玉明的情绪狂躁起来,显然是被戳穿真相而感到信念崩塌,也因此感到自尊心受辱,羞耻又愤怒,总之此时想让他再说些什么已是不可能。   余寂时最初并不理解为什么程迩明知这般会引起他的激烈情绪,还要说出这些话,直到第二日上午吃完早饭抵达市局,刑侦支队的徐队满面春风地来报喜。   “今天一早翟玉明就主动供述了犯罪事实,还一口气把邵文峰的底儿揭了个光,隔壁禁毒支队的一大早得到了消息也激动得不得了,这翟玉明真是憋了个大的啊!”   余寂时微微一怔,转头就看见程迩平静地喝着水,好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案子已经接近尾声,剩下的书面材料整理便轻松不少。   特案组的紧张节奏,余寂时也适应不少。而入队第一案已经相当顺利,而凶手被捉捕归案,他竟然悲哀大过喜悦。   这种变/态又疯狂的罪犯,他作为新警是第一次接触,而在特案组同事的闲聊中,好似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翟玉明是陈茹雅的丈夫。   他亲手掐死襁褓中的亲生孩子,又亲手把妻子送入邵文峰家中虐/待至于疯/癫,他将人当成弱小的牲畜,极尽折磨,只为满足自己的掌控欲和恶魔般的癖/好,录下一个个血/腥/暴/虐的视频。   可直至被捕的那一刻,他都毫无愧疚之心,亲口认罪好似都是因为被刺激到了自尊。 第24章 谁入局   次日上午十点的机票,返航京城。   又是漫天雾气的清晨,红日融进薄雾中,化作模糊的一团光。这座城市多年前在崎岖山丘间拔地而起,从迅速到缓慢,始终前进着。   峤州市局的同僚都格外热情,徐队和几个警员起了大早,来酒店送特案组一众人。   同来的还有梁方叙。   梁方叙站在面包车旁,静静看着行李被搬上去,隔着一层雾,他看见程迩抱臂站在台阶上,修长骨感的指节轻敲着臂肘,神色淡淡。   将生死之事开玩笑骗了他三年确实过分,所幸他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况且程迩向来如此,捉弄人时玩性很大,和他计较就等于自己找气受。   缓步也登上酒店前的大理石台阶,梁方叙垂着眼皮,像多年前一样,习惯性地抬抬手肘撞了撞他手臂,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真不打算回来了吗?”   “特案组这五年,我几乎走遍全国每一座城市,而那座城市永远在我的计划之外。再不回去了。”程迩凤目中似是铺上漆黑的浓墨,懒懒耸下肩,扯唇淡声自嘲。   那座城市总有太多令他难以平静的事物和回忆,哪怕已经历经五年岁月的消磨,依旧不会褪色淡去。   最是肆意洒脱的人,好似站在阴影里。雾霾久久不散,他也一直站在那里,身上仿佛覆上一层旧日的尘埃,模糊不清。   梁方叙莫名觉得眼底酸涩发痛,喉咙哽了哽,咽下气,勉强发出声音:“可是赵队的事,真的不是你的错啊程迩。”   程迩唇角微动,并未回应他。   透过这雾气,他灼热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余寂时站在台阶下,离人群稍远,一身风衣外套衬出修长身型,孤身独立,孤僻又安静。   程迩晦暗的眸中仿佛被点燃了一簇星火,热烈不熄。   梁方叙不清楚程迩此时在想什么,却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时愣住,随即稍有些怪异地觑了他一眼,吐槽道:“你差不多得了,这小同志纪律好悟性高,你可别霍霍人家。”   就在这时,柏绎顶着一头小卷毛,娃娃脸露出稚气笑容,高高挥动手臂,朝着程迩喊道:“程队!走了程队!”   程迩轻拍身旁人肩膀边走下台阶,撂下一句“一切顺利”。   梁方叙眸光微微动了动,张了下唇,却只是“嘁”了一声,轻抬下颚,眼神里带着几分傲气,故作不在意道:“走了,最好再也碰不到你们。”   ……   抵达机场后,几人在快餐店简单吃了早饭。   登机之后,飞机徐徐升空。   坐在窗边,余寂时看着机场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云开雾散之后,青翠山峦绵延万里,霸占了全部视线,而大大小小的城市村落,或成片或零星分布在山间。   轻呼一口气,心中郁气抒散,余寂时又看向身旁的人,来时他便如此,走时依旧没什么波澜。大部分刑警往往经历越多,面对案件越是淡定冷静。   因为身旁人睡得安静,余寂时后来也睡着了。   抵达京城市,程迩叫上柏绎回市局一趟,把案子收尾工作做好,特别叮嘱余寂时回家洗洗伤口,换个药,好好休息一下。   余寂时之前在顺明区居住,后来调到特案组,特意在市中心的居民区租了房。   他从机场打车回了居民区。   居民区比较老旧了,低低矮矮的四五层楼,楼身是交错杂叠的三色砖,房檐红漆颜色褪了几许,色彩不再明亮。   楼房没有电梯,只有水泥砌成石阶,声控灯并不灵敏,要用力跺下脚才能唤醒,余寂时上了楼,微信上是程迩再次重复的叮嘱——处理伤口。   他听话先洗了澡,然后拆下绷带,用湿毛巾擦拭结痂的伤口周围,上了药,最后缠上新绷带,那处隐约沙疼,边缘红肿,但确实是处理及时,因而没有发炎。   独居生活是安静的,而余寂时向来享受孤独。   傍晚,余寂时梳理完案件的笔记,就准备叫个外卖,此时间歇性正经、经常性发疯的柏绎在群里疯狂@他。   【柏绎:上个案子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欢迎小余同志入队,今天程队做东请大家吃饭!】   【柏绎:下班火锅店见!】   【柏绎:[位置]】   余寂时手指触在手机屏幕上,稍顿,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刚要询问,就看见程迩私信发来的消息。   【程迩:你休息好了吗?如果觉得累,今天不去也可以,我们挑别的时间。】   【程迩:或者,你不喜欢热闹?有空的话,为我破个例好不好呀?】   【程迩:小余警官理理我嘛。】   虽然是冷冰冰的文字,但带上程迩惯用的语气,余寂时唇角忍不住轻轻弯了弯,竟然觉得有点儿好笑。程迩有时简直像无赖,像小孩儿,却从不让他感到冒犯或反感。   他打字回复了程迩,答应下来。   紧接着隔壁群聊又跳出消息,程迩正在群里用炫耀的语气告诉同事们:【我家小余警官已经回复过我了,别@了,去店里等我们。】   寈   【柏绎:?】   【柏绎:[疑惑][大哭]怎么不回复我!】   余寂时一时忍不住轻轻笑了,在群里也回复了几句,刚准备退出去,看一下从家到火锅店如何出行方便,程迩的私信消息再次出现了。   【程迩:你家在哪,我去接你。】   余寂时独来独往惯了,他从不想麻烦任何人,也不想欠人情债,因此他毫不犹豫抬指打字回复。   【我打车去就可以,不用麻烦程队了。】   【程迩:知道你会拒绝,但我一时间想不起别的理由了,如果我坦诚说,是我想早点见到你,你会不会接受我的好意?】   余寂时纤瘦的手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直接将手机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突兀的响,随即房间陷入寂静,只有心跳声在大脑中嗡鸣。   他怀疑自己是睡眠不足有些神经衰弱,不然为什么情绪起伏这般大?   已是暮色尽时,房间里光线是昏暗的暖色,一片光影透窗落在书桌上,他仰躺在皮椅上阖上眼,哪知下一刻手机就来了消息,振动了两下。   余寂时直接睁开了眼,忍不住拿起来,想知道程迩又发了什么消息。   【程迩:QAQ】   【程迩:>∽<】   “……”   余寂时一时间既无语又想笑,这种颜文字和程迩居然出乎意料的适配,蹙眉沉默几秒,终于还是无声笑了,直接给他发去了位置。   【麻烦程队了!】   【程迩:OK,十分钟路程,等我。】   京城市三月中旬的夜晚还很凉。   余寂时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拿了件浅咖色的长款大衣,边穿边往外走,和程迩约在居民区北门见面,他要五分钟才能走到门口。   尽头橘红消褪,雾霾蓝铺满天,一辆黑色汽车车窗半开,程迩手肘撑着窗壁,目色倦倦,朝着他自然又懒散地笑,嗓音温和低沉。   “晚上好,诚邀小余警官坐我的副驾。”   “程队晚上好。”余寂时原本平淡沉静的面容也染上淡笑,拉开车门坐下。   程迩不碰烟酒,车内有淡雅的茶草香,初闻寡淡,可气味韵远深沉,让人觉得清冷舒适,和他身上的气息很像。   匀称骨感的手轻扶方向盘,程迩余光扫过他侧脸,随口地问:“这片是老居住区了,你是租房在这里的?一个人住吗?”   “嗯,租房一个人住。”余寂时回答道。   程迩忽然安静了片刻,在红灯路口停下,这才偏过头深深看着他:“你工龄短,工资可以攒着点儿。咱们特案组一天到头全国飞,租房其实没什么必要。”   余寂时一愣,抬眸看了眼程迩,就见他眼尾轻挑,眸中含着笑,说:“我家离市局近,我一个人住,有闲置房间,要不要来和我一起住?”   红灯转绿,他又移回目光,专心开车。   天色愈昏,长街笔直,四周高楼和前后行车都亮起灯,余寂时望着飞逝的光亮,眸色深深,沉默几许后问道:“程队,你好像对我有些特别关怀?”   程迩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会感到不安吗?”   余寂时诚实地点头承认:“会。”   车驶入商圈,附近堵车,车行渐缓,程迩有暇,疏懒地笑了笑,声音徐缓:“可是,我对我心中特殊的人特别关怀,难道不是正常的么?”   余寂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抹红晕悄然爬上耳尖,他垂着眼皮,琢磨着程迩这带着点儿暧昧和歧义的话。   程迩娴熟地找空闲车位停下车,看了眼朝另一侧偏着头发呆的人,笑意翩然。虽然他现在没有接受,但是下个月的事,还有时间再提。   两人抵达火锅店时,其他同事已经在聊天点单了,两个人一来,氛围不但没有冷下来,反而愈发热闹了。   同事们的热情一点也不比程迩少,柏绎是队里话最多的,工作之余的闲聊总是滔滔不绝,跟余寂时分享着之前遇到过的奇葩的案件。   程迩懒懒打了个呵欠,一条手臂搭着椅背,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便说道:“说到案子,今儿个上头又给咱接了一个,明天十点二十的航班,直达同泽市,所以——”   “珍惜最后的晚餐吧!”   程迩话音一落,大家又拿起筷子,柏绎还加了一份虾滑和肥牛。   钟怀林一边往火锅里下菜,一边问程迩:“上个案子不是今天下午才收尾吗,怎么这么急?先讲讲听下?”   “我只是粗略了解了下,具体的案情需要明天和专案组交接下才能清楚。”程迩说道,“失踪案,据说是……一周之内红安镇五人失踪,专案组成立后追查半个月内,相继发现三名已经死亡的受害人,后续又有人失踪,至今为止同泽市下的一个红安镇已知的失踪人数有七人了,专案组的侦查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第25章   听到“失踪案”的字眼,许琅的眸色蓦地黯了黯,僵硬地扭了扭腕骨,低头掐自己手背薄薄的皮肉,默默走起神。   他一下下掐手的声音混在火锅沸腾的水声中不甚清晰,余寂时坐在他身侧离得近,能隐约听出什么,下意识朝他看过去。   本就面容冷凶,此时垂着眼皮,眉眼处恍然阴云笼罩,不知为何心情低落。而他手背青筋脉络之上,一个个指甲掐出的凹陷都已经浮上红。   余寂时觉得他情绪有些异常,但也并未多想,倒是另一侧的钟怀林搂住许琅的肩膀,侧脸贴耳低声慰问了几句,在得到许琅淡漠的回应后,也没再说话。   聚餐后半晌,大家都有些疲惫了,温箴言第一个提出要走,有了起头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提出“散会”。   近九点钟,四周商圈依旧灯火通明,广场上的小摊挂起灯,迎着逛完街的大流做最后的吆喝唱卖,街头歌手的吟唱自由高昂,极力烘托着夜的热闹。   车行至居住区,才渐渐安静下来。   程迩停在来时的位置,余寂时拉开车门,弯腰朝他道谢:“谢谢程队送我回来,明天见。”   透过车内暖色的暗沉灯光,他声调一如既往清醇含着笑意:“早点儿休息,明天见。”   至第二日,春日气候温凉,晨练后余寂时打车抵达市局,值夜班的同事刚刚换下,满脸疲惫。   余寂时上楼时正碰见钟怀林,他遥遥就衔起淡淡的笑,问他有没有睡好,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便一同走进屋里,此时大家还极其悠闲。   钟怀林接了水侍弄起桌上的盆栽,翠绿的嫩芽有点蔫巴,程迩懒散地躺在椅背上没个正形,似乎困得不行,打完招呼眼皮就再没掀起来。   办公室里极其安静,直到柏绎顶着一头小卷毛皱着小脸走大咧咧进来,衬衫湿透,单手扶着椅子坐下,另一只手扶着腰,喘道:“我真是要累死了,许哥练体能的强度真的不是正常人能受得了的!”   钟怀林走到空调前手动调了一下出风方向,避免冷气直吹到他,指着钟表说道:“快落落汗,已经快九点了,过会儿该出发了。”   转过身,他又担忧地蹙起眉,问:“许琅呢?”   “还在练呢,他心情不是很好,力量训练一拳拳特狠。”柏绎接过温箴言递来的温热茶水,一边轻叹气反问,“许哥不是一直对什么失踪拐卖的案件特别敏感吗?”   他话音落下,其余人都没话了。   见余寂时轻抬眼眸看过来,程迩轻笑着耸耸肩,说:“我也不清楚缘故。”   临出发,许琅才换了身干衬衫回来,冲洗过的板寸短发已经自然干了。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其他人便也没再多问。   余寂时只带了换洗衣物,大家都是轻装上阵。   同泽市位于中部地区,坐落于厚重黄土之上,是繁荣一时的重工业城镇,也随着资源的枯竭而开始努力转型,如今正蓬勃发展。   正午时分从同泽机场出口出来,余寂时稍一抬眼,就一瞬间被被阳光刺到。大陆性气候下的春日短促且干燥,呼吸都带走一丝湿润。   同泽市局离机场很远,来接应的警员很年轻,特案组一众在机场便利店打包了盒饭,便坐上车,将近三个小时才下高速进入中心城区。   车在同泽市公安局外停下,又是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余寂时下车时,觉得腿都有些麻。   来接应的警员一路上没有说什么话,将车停进车位后从驾驶位下车,看过手机信息,向特案组一众人解释:“我们专案组的负责人荣组刚刚给我发的消息,受害人家属情绪过于激动,人正在接待室,麻烦各位先去临时办公室稍等片刻。”   临时办公室四四方方相当宽敞,余寂时在程迩身旁坐下,没多久,来接待的警员就带了一个比较年长的瘦高个来,大家站起来简单问候。   瘦高个手里拿着一叠材料,眉头皱褶丛生,一张粗糙的脸上露出几分愧疚,握着程迩的手连连道歉:“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啊,受害人家属情绪过于激动,我们荣组实在走不开。我是专案组的伍新,荣组让我来负责过来先走一下流程。”   男人顶着寸头,浓眉大眼,神采奕奕,虽经历过风吹日晒的皮肤明显粗糙,却也能看出人其实相当年轻。他乡音不浓,普通话还算标准。   “理解,我们可以开始了。”程迩安抚性地轻拍对方的手背,回应。   伍新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了笑,随即扫了扫其余人,问:“几个小时的车程呢,您各位不先歇一下吗?”   柏绎单手拖着脸颊,朝他挥了挥手:“没事,来吧来吧,我们不用歇。”   见大家一致点头,伍新也没有再劝,把案件资料递到程迩手上,随手拉了个椅子坐在桌前,简单解释道:“差不多是这样,二十一天前,也就是今年2月26日下午,红安镇坡路口派出所首次接到报案,报案人系第一名失踪者的母亲,失踪者是附近村落的村民,前一天独自来集市赶集,当天便失联。”   “当天傍晚,分局再次接到报案。截止3月4日,一周时间内红安镇几个派出所共接到五起失踪案件,并案调查后,我们专案组对五名失踪者失踪当日的行踪进行了细致的调查。”   他说完便停顿一下,供大家翻阅资料。   “这五名失踪人互不认识,年龄范围下至十六岁的女性未成年人,上至四十六岁的中年男性,职业也各不相同,能确定的失踪地点有集市、附近旅游区、酒吧、村口,基本在红安镇这片区域内,都是一些人口拐/卖的高发地点。我们最初的侦查方向便是人口拐卖。”   顿了顿,他情绪忽然低落起来:“可这个案子并不是简单的人口拐/卖。3月8日,第一名失踪者被肢解后抛掷在路边,头颅下落不明。根据法医的判断,受害人死亡时间在3月5日左右,身上有大量挫伤、磕伤,可推断出受害人大概率在死亡前有意识地进行过挣扎。根据肺部黏/膜特征和提取血液检验,判断受害人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之后被凶手用电锯一类的器具分尸。”   直接抛掷在路边?   余寂时凝目看着抛尸现场的勘查图片,受害人的躯干四肢就零零散散躺在马路的非机动车道处,没有任何遮掩,一时间有些惊愕。   “这就足以说明,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人口拐/卖案件,也不存在什么非法买卖,而是一起恶性杀人案件,短时间内多人失踪,加上尸体横陈路边,带来了巨大的社会恐慌,我们专案组从监控入手,并未发现犯罪嫌疑人行踪,失踪地点和抛尸地点附近,或是监控无覆盖,或是监控老化过于模糊。而我们对藏人、分尸地进行了推断和大面积排查,无果。”   “紧接着,3月13日,第二名失踪者的尸体在废弃的矿场被发现,受害人的头颅被捆绑悬吊在地上废墟的窗户上,躯体完完整整被丢掷在地下矿区,受害人头骨变形,遭受钝器打击,但并非是致命伤。根据受害人的尸体特征,判断死因为窒息,死亡时间在3月10日左右。”   “而3月14日,再度接到两起报案,失踪者于3月11日在老工业园区附近最后出现,消失在无监控路口处。这次,我们调遣大量警力,在红安镇一些监控缺失、老化区域,以及一些人口拐卖的经常性地点进行了巡逻布防,尽可能地保证不再让凶手得手。”   柏绎忍不住轻嘶一声,瞪着圆眼惊疑道:“杀人分尸抛尸居然还能有时间接着……”   伍新轻叹口气,垂头咽了口气,许久都缓不过来,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嗓音有点颤:“我们对失踪者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排除熟人作案,几乎能确定这是一个单纯以报复社会为目的的恶性随机杀人案件。根据死者失踪时间前后,推测凶手是每隔五日杀人分尸,再隔三日进行抛尸。”   “案件过于恶劣,社会影响越来越大,留给我们的办案时间也极其困难。省厅调人协助,我们不眠不休千防万防,3月18日,即昨日,我们依旧如猜测般发现了第三名失踪者的尸体。受害人尸体被剖腹被丢掷在近郊的公路正中央,身上无其他明显外伤,但髌骨和胫骨被类似铁锤的钝器敲碎,可以推断出受害人在死前便丧失了逃生能力。”   余寂时记下几个关键词,指腹缓缓磨着笔杆,目光凝滞,耳边传来柏绎愤愤的声音:“抛尸在马路中间,他到底是什么心理?”   钟怀林也冷着脸轻嗤:“唯恐天下不乱吗?”   程迩沉默半晌,抬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眉目低敛,对此不置一词。   众人都是短暂的沉默了。程迩沉思片刻后,也有许多困惑的点,转头问伍新:“那你们目前查得怎么样?” 第26章   伍新顿了顿,说:“最初是走现场,调监控,尽可能确定犯罪嫌疑人。但我们很快就发现受害人失踪地点和抛尸地点的监控过于模糊甚至是缺失,无法确定嫌疑人。”   “但通过推断和技术手段,我们认为,凶手第一次抛尸地点那条路在一座废弃化工厂南侧,行人极少,而该工厂北侧又是一片临山的白桦林带,穿越白桦林和监控缺失区的化工厂,将尸体运送到路边,而白桦林另一侧又是居民区,四通八达、行车极多的主路,排查起来极其困难。”   “第二次抛尸地点便不用说了,本就是黄土坡的一处废弃矿场,一直闲置没有什么规划,也是一侧路段行人少。而另一侧是城区和景区的必经之路,又加上地形极其复杂,能够运尸抛尸的路线便很多条。”   “至此我们发现凶手杀人抛尸的规律,就以攻为守,一直在布防防止再有人遇害,一路继续走现场排查车辆确定嫌疑人,令一路则是推测藏尸地点进行大面积排查。”   “不过我们昨晚确定了凶手团伙第三次的抛尸的工具,是一辆牵引货车。尸体是从载货箱由人直接丢掷,货车的车牌号被遮隐去,通过技术手段确定该型号的货车源自于本地的一家物流公司,我们彻夜联系了公司负责人,但却得知该型号货车早在一年前弃置不用,尽数送往废车回收场。我们又联系废车回收厂,该回收场也早已搬迁于临县,回收记录和物流公司所记述的吻合。”   “我们另一边也在追溯货车从何处开又从开向何处,不过才刚刚开始,我们轮班上阵已经熬了一整夜,现在派去沿路寻找的人还没有消息。”   程迩点头的同时已经浏览完所有资料,表示了解。   余寂时垂着眼皮,心下默默琢磨着什么,只是无论怎样想,莫名都有一种荒谬感自心而生。   “按照时间规律,明天凶手就要第四次动手了,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我们能够在今天就确定凶手的藏尸位置并救出失踪者……但这简直不可能。”伍新边说边摇头,仰着头瘫在椅子上,语气近似绝望。   红安镇是先前城市规划时将三个工业镇合并的大镇,面积极大,而且城市都坐落于一个个山坳之中,哪怕是出动每条街道的派出所民警挨家挨户排查,都也只是能搜查到居住区,而废弃工厂、矿场以及烂尾楼,也占相当大的面积,搜查范围不能做到全覆盖。   先前确实已经排查过大部分安全措施落后的村落、街道和社区,几座大的废弃工业场所也已经排查过。这种无指向性的大区域普遍排查工作,需要大量人力和时间,而如今时间紧迫,已经不能糊里糊涂继续下去了。   钟怀林将手中的矿泉水拧开推到长桌对面的伍新身前,痞气的眉目温柔不已:“尽力去做便好,也不要对自己这样没信心。”   这时,临时办公室的大门被敲响,一名身穿警服衬衣的老大哥就带人走了进来,朝着坐在座上刚反应过来站起身的一众人歉意道:“抱歉啊,刚刚去解决了一下麻烦。好久不见啊小程。”   人中等身材,鬓发掺着白,显然是熬了许久,面色暗沉,眼袋都黑青黑青的,风尘仆仆就赶来,似乎一刻都没歇着。余寂时猜出这位便是本案专案组的负责人荣洵川。   他先前在全国表彰大会上见过这位老刑警,据说之前同泽这一片黑/色组织泛滥,这位看上去并不高大,年已四旬的支队长,亲自入得龙潭虎穴,哪怕胸口中弹,都要拼死抵抗为同事的行动拖延时间。   “荣哥。”程迩与他虚虚拥抱一下算作问候,顺口问了句情况,“受害人家属那儿怎么样了?”   荣洵川同其他人一一问候后,轻轻皱了皱眉,眼尾沟壑愈深,并未出声回应,只是轻轻摇头,苦恼道:“有些无良记者对案件大肆宣传,造了不少谣言,甭说受害人家属了,就是同泽的老百姓都丧失了对警方的信任。”   顿了顿,他看向伍新:“你们说到哪儿了?”   程迩替伍新接过话:“我们已经基本清楚目前的情况了,伍新同志一直有在跟这个案子,荣哥把人借我们用用呗?”   荣洵川长舒一口气,抬手拍拍程迩的肩,爽快地说:“当然。特案组既然全权接手这个案子,我们专案组也要尽全部可能协助你们,人手的问题不用担心,尽管和我说。”   程迩轻笑:“荣组大气。我们几个先短暂开个会,您熬了几个夜了,先换班去歇一歇吧。”   荣洵川沉默着凝视程迩半晌。   似乎已经快两年不见了,他依旧是这副模样,眉目间永远冷静淡然,疏懒而徐缓的声调,总给他一种万事不上心的感觉,却又因为熟悉他的能力感到特别安心。   半晌,他唇角也融开一片极淡的笑意,一片贫瘠之上,沟壑再度延伸开来,酸着眼眶说:“好,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甭客气啊。”   荣洵川把门关上后,程迩随手把白板拖到长桌前,侧身倚着卓沿,说:“时间紧迫。关于这个案子,大家有什么想法?”   柏绎咬着笔帽,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个案子给人的感觉挺奇怪的,但我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如果凶手团伙是单纯的报复社会,那又是什么让他们产生这种极端的想法?人格障碍?还是长期积怨或是遭遇什么变故?”   “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心理报复社会,但看他们选择目标的群体,好像并没有任何共同点,也没有任何特殊性。前期在案子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社会影响时,选择的都是人群聚集的地点,趁乱下手,后期的失踪者则是更加偏向于弱势群体,例如妇女和未成年人。”   钟怀林眯起眼,抬起手腕指了指程迩正贴在白板上的失踪者信息,“他们作案具有很强的规划性,无论是在地点和目标的选择上,还是在作案过程的布置上,都相当周密谨慎。”   柏绎点头,苦恼地趴在桌子上,露出一双圆眼:“伍新同志,我还是很好奇,既然是光天化日把人拐走或绑走,人到底是怎么躲过监控的?”   伍新垂眸扫了眼之前的会议笔记,轻声解释道:“犯罪嫌疑人反侦查意识很强,且对整个红安镇乃至隔壁县城的监控和路线都特别熟悉,作案都选择了无监控覆盖的位置,我们也锁定了几辆疑似转移被害人的车辆,一一排查过。这个团伙大概率是有接应,所以我们最终都跟丢了,要么人去车空,要么人车一起消失。”   “这种熟悉程度,这个团伙里肯定有人久居红安镇,并且是老司机,从事过网约车司机、快递运输之类的行业。或许,这个犯罪团伙有明确的分工,有专门负责拐卖的人。”钟怀林对人口拐卖的案子相对熟悉,一边回忆一边提出猜想。   顿了顿,他看向余寂时:“记得前不久……就过年那会儿,京市和滨市联合侦破了一个跨省拐卖案,听说你们是从中转的环节入手的?”   余寂时轻轻点头,当时他便是跟随顺明分局的同事一同调入专案组,协作侦破了这个跨五省的拐卖案,听钟怀林提起,便稍作解释:“对。那个拐卖案的犯罪团伙有很明确的分工,获取信息情报,进行拐骗、绑架,运输中转和贩卖,形成一条极其完整的犯罪链条,当时专案组是通过追查运输中转的位置及方向找到案件突破点。”   钟怀林点头,指甲掐了掐皱起川壑的眉心,道出想法:“也许这个案子在拐骗、绑架的环节,有专门负责的,且有拐卖人口经验的人。如果一定要做大面积的排查,本地有拐卖人口案底的人必须特别关注。”   大家简单分析了一番,最终也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侦查方向。   许琅情绪始终淡淡,此时把外套脱掉,露出纯色的衬衫和麦色的肌肉饱满的手臂,似是实在不想再听下去,直接打断说:“这个案子本质就不是拐卖案,而是凶杀案。程队,你怎么想的?”   程迩此时已经把大家的想法和思路的关键词写下了,修长骨感的小指挑了下记号笔,在指缝间随意转动了下,盖上笔帽,鞋尖顶了下移动白板,随即站起身。   大家都只看得一个抱臂站立的背影,而坐在侧边的余寂时稍一抬眸,就能看见程迩精致侧脸上,唇角似笑非笑般挑起的弧度。   不知为何,余寂时一瞬间便明白程迩在笑什么了。   他并非嘲讽或是自嘲,只是单纯觉得有趣。   方才余寂时的思路也跟着同事们走,但如今许琅生冷的打断,倒是让他跳出了固有的思路,突然想通这个案子为何让人感到奇怪。   余寂时微凸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淡薄的眼神骤然凌厉:“作案时间的规律性和作案手段的随机性,这其实……更像是一个杀人游戏。”   程迩缓缓转身,纤长大掌落在他椅背上,喉底溢出一声突兀的低沉笑音,莫名让人感到薄凉:“看样子,我们也许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他话音一落,满室寂静了一瞬。   忽地,一道手机电话铃声振动的声音响起,伍新呆愣片刻,迅速捞起桌上的手机,满脸歉意朝着程迩点了下头,随即接通电话跑到门外。   伍新去得匆匆,并没有关门,特案组几人也默契地没有出声,只有门外传来的并不清晰的方言交谈声。   旁人听不懂,但精通各地方言的钟怀林却依稀辨出几句话的内容,怔然看向一站一坐的程迩、余寂时两人,他们并无眼神交流,却莫名默契,就连这份淡定都达成了一致。   通话结束,伍新重新走进来带上门,转身露出一张喜悦又忧愁的脸:“刚刚我接到了同事的消息,他们沿着两县之间的盘山公路摸排,在一处搁置修建半年的公路尽头处找到了抛尸的货车,让技术科那边派人过去!程队,你们怎么打算的?” 第27章   “我们也去看看。”程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说完便点上余寂时和钟怀林。   温箴言此时也慢条斯理地翻阅完将受害人的尸检报告,轻轻翻了翻衬衫袖口,随手将保温杯拿起,面容一如既往温和从容:“那我去停尸房那边看看。”   “我也去,我也去!”柏绎从座位上窜起来,程迩轻飘飘一眼看过去,撇了撇嘴,蔫巴巴地用鼻音闷闷“哦”了声。   “看电子资料里的几张监控图特别模糊,你瞧瞧能不能修复一下照片,专案组那边的排查你也去帮帮忙,有什么要事及时联系。”程迩朝他晃了晃手机解释道,果不其然,前一秒还嘟囔抱怨的少年立即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积极爽快地应下来。   到底是年纪轻,柏绎多少带了点儿少年意气与热血,更注重个人价值的实现。   许琅此时也抬起手腕轻拍钟怀林安慰着落在自己臂膀上的手,冷锐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直勾勾盯着程迩,出口的话干脆利落:“我也去。”   程迩回视他几秒,懒洋洋移开目光,也不质疑他的决定,点头应下。   余寂时默默观察着几人简短的交流,等程迩做好任务分配,便跟着同事们一同走出临时办公室。   市局之间的布局大差不差,伍新给温箴言、柏绎指了指位置,便带着其余人一同穿过长廊,走到电梯处。   电梯下降速度极快,抵达一楼后,穿过接待大厅,余寂时余光瞥了眼混乱的人群,几名民警正围在一位老妇人身旁,一边搀扶一边将人往外带。   那老妇人穿着一身灰白配色的衣裳,眼窝深陷,眼眶红肿,满脸憔悴,嘴一张一闭,吐出模糊的话音,可配上那起起伏伏的声调,便能猜出是在埋怨或是咒骂。   这时,大门被推开,一名穿着格子衫、带着眼镜的男人便冲过去,一边蹲下拉住老妇人的手,一边对民警说:“抱歉啊,真的抱歉!警察同志们,我最近工作忙,早晨还好好的,没想到大中午我妈又闹到这儿来了,真的太麻烦你们了!”   其中一名高个子民警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抬起来摆了摆,面上没有丝毫不耐:“没事,没事。我们也能够理解阿姨的心情,你多安慰安慰阿姨。”   本地的民警也用亲切的方言再次安慰道:“阿姨您放心,目前您的儿子大概率还有生还机会,我们公安这边会尽最大的努力,早日找到并解救出受害人……”   格子衫双臂抬起,紧紧抱住母亲,哽咽道:“是啊妈,弟弟一定会没事的!”   伍新见状,和熟识的同事颔首致意。   走出公安局,伍新拿着钥匙去停车位取车。   四五点钟,日悬于空,少了几分炙烈刺目,却依旧散发光热将这天地笼罩,干燥的空气中漂浮着尘埃,举目四望,雾霭茫茫。   “刚刚那两人,是受害人家属?”   耳边响起一道沉郁的声音,余寂时飘飞的思绪落到实处,下意识侧脸抬眸看向发问的人,许琅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寒星眸没有聚焦,渗出几许冷漠。   一向沉默寡言的人突然发问,特案组几人都略有些惊讶地瞧了过去,而伍新不清楚许琅的性格,只当他随口一问,也随意多说了几句:“对,刚刚荣队就是在处理这事儿。阿姨中年丧偶,和两个儿子相依为命。大儿子工作忙,和小儿子同住,最是亲密。这小儿子失踪后,阿姨精神就崩溃了,日日来公安局哭,情绪激动时还有自杀倾向。”   说着,他叹了口气,“她那大儿子也是神经真够大条的,就算工作忙和老妈不亲,也不该让情绪和精神状态这样的一个老人独居啊。”   许琅垂下眼皮,翻涌的漆黑墨色被压入眼底,听闻后并无太大波澜,只是礼貌性地轻轻“嗯”了一声。   余寂时敏锐地察觉出许琅情绪的变化,沉静的目光滞留在他背影上几秒,肩膀上就被施压了点儿力,耳边传来程迩的声音:“一辆坐不下,你做我的车。”   五个人分两辆车上了路。   余寂时坐在副驾驶,帮程迩调整了导航音量。   一股淡淡的清茶香再度从鼻间飘过,余寂时回神,视线中,男人的面容便渐渐逼近,紧接着,手臂从他身前掠过,安全带随之横在他胸前。   扣紧卡扣,程迩启动轿车,余光懒洋洋扫过他发烫的红润耳尖,拖着声调,不紧不慢地发问:“走神了?在想什么?”   余寂时半阖双眸,眼睫低垂,目光漫无目的地落于方向盘那双纤长匀称的手上,见他食指轻抬,看似散漫亳无目的地敲,可一抬一落都极富节奏。   余寂时也没有隐瞒程迩,直接道出自己的纠结点:“我觉得刚才许哥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又实在说不上哪里奇怪。”   程迩轻笑一声,眉峰稍动,眼尾勾曳起极淡的弧度,潋滟凤目如春水,似笑非笑般开口:“小余警官观察这么细致,先前安慰我,还以为是独独关心我呢。”   他言罢还深深看了余寂时一眼,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和悲伤。   余寂时一口气吞下,久久没有吐出,耳尖那抹滚烫的热度缓缓蔓延至颈上,薄唇轻启,许久之后,才发出声音:“程队……”   程迩看出余寂时的窘迫,也没再继续胡闹,语气复于淡然:“以我对许琅的了解,能让他主动发问,必定是于他而言有意义与价值的。但如若他藏着事不主动开口提,那必定是不愿说,问他也大数得不到回应。”   余寂时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点头应下:“好,我明白了。”   方才在市局办公室里,程迩从始至终没有对许琅的话或者决定提出质疑,他便猜测到这点,因此哪怕心中疑惑,也没有向许琅主动提及。   红安镇是原本三个重工业镇合并而形成,将一片中心城区三面包围,也算是城区与乡村的过度地带,以住宅区与工业园区为主。   从红安镇一路向西,跨过低矮山区,便是临县,大致两个小时的路程。程迩跟在钟怀林那辆车后,沿盘山公路又走了一段儿。   余寂时看到远处公路一条岔路尽头警戒线拦着一段未修缮的土路,几辆警车停在那儿,技术科的同事已经先一步抵达。   程迩把车停稳,余寂时便拉开车门下车,跟随同事们凑近看,就见一辆牵引式货车歪斜着扎在路边的黄土里,半个轱辘都陷进坑里。   伍新走近另一伙人,简单交涉了一下,并向他们介绍:“这几位是特案组来的同志。”   痕检科的警员已经围在周围拍照取证,余寂时也靠近去看,车厢的红油漆或是变质褪色,或是被磨蹭掉了,看上去就有些岁月。   从侧边往车尾走,巨大的货箱密不透光,只有痕检科的同事打开探照灯,才能看清楚里面的模样。   货车箱底板是合金材质,上面锈迹斑斑,蹭着一抹拖曳状的血迹,略微发黑,等回去提取DNA,大概率就能和第三名受害人对上号,印证了专案组对第三名受害人被杀害后经由这辆货车运输抛尸的推断。   余寂时看痕检科的警员拍照取证后,就绕回到车头处,此时一名警员正将毛发放入透明袋,这是从副驾驶位提取到的毛发,长度两厘米左右,像是男性的头发。   伍新深邃的眼眸亮了几分,深叹口气:“但愿这毛发提取出的DNA不属于受害人,在副驾驶,总该是犯罪团伙里的人留下的吧。”   “驾驶位都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钟怀林从另一侧走过来,跟程迩说道,“这伙人反侦查意识相当强啊,除了这根从副驾驶座位上发现的毛发,目前还没有发现重要的特殊痕迹。”   程迩负手立于旁边空地,若有所思地抬眸扫了眼周围,懒洋洋反问:“杀人不藏尸,抛尸工具都随处丢弃,他们究竟是多自信?”   就那样自信地认为,把这一切轻易暴露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找寻不到任何线索无法侦破这个案子?   钟怀林眉眼处也闪过一抹困惑,抬手捏了捏眉心的川字,说:“团伙里肯定有老油条,还有计划性很强的领导者,能做到这种程度,真的相当成熟了。”   技术科收队了,伍新兴致很高昂地说:“回局里去,先看看这根毛发能不能给我们带来点儿新线索。”   余寂时站在车侧,看着技术科和专案组的同志往车上走,一时间淡眉微蹙,余光扫过光秃秃的黄土地,略一抬脚,留下浅浅的一个脚印,很快就被近地面的风抹去了痕迹。   这条路开发未成,地面的黄土土质松软易塌陷,便在铺路之前,先铺上一层颗粒较大的砾石以及被碾碎的碎石增强路基的稳定性和承载能力,所以不容易留下脚印。   而他又瞥见,货车斜扎进路边未铺碎石的黄土地,车轮陷入松软的黄土里半截,他抬脚迈过碎石踏上黄土地,再抬脚,就发现一个鞋印深深烙在地面。 第28章   这时,肩膀上忽然压上一个力,陷入思绪的余寂时下意识抬手扼住男人的手腕,虎口处用力缩紧,直到抬眸撞上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才微愣一下,缓缓松手。   目光擦过程迩结实骨感的手腕,青色脉络处被他压出红痕,余寂时生出了几分愧疚感,低着声音道歉:“对不起,程队,我刚刚在走神。”   “劲儿挺大。时刻保持警惕心很好。”程迩轻轻耸了耸肩,随意揉了揉手腕,便垂下手插进兜里,目光在黄土地上扫过,停顿几秒,问他,“在想什么?”   “未修完的路才铺上一层粗石,比较坚硬,不显脚印,但是四周的黄土地土质松软易塌陷,是极易留下脚印的。”余寂时目光认真,逻辑清晰地解释道,“并且昨日得知今日要前往同泽市,我特意看了近日的天气预报,今昨两日都是微风,应该没有大风抹除脚印痕迹。而昨晚抛尸的团伙弃车而去,应当只有两条路。”   顿了顿,他正对着废路的尽头,再度扫了眼左右的环境,接着说,“这条路是主路的一条岔路,往东是一座低矮黄土坡,要翻山而行,往西则是主路,沿主路在土梁上行走,不远应该就是邻县。我在想,犯罪团伙是否会留下脚印?如果按照两条路去找寻,又是否能确定这个团伙的逃跑的大致方向?”   程迩心里琢磨了下这个问题的可行性,片刻后对上身旁人的目光,唇角化开淡淡的笑意:“未尝不是条思路。”   这时,伍新、钟怀林和许琅往两这边走来。   暮色已尽,浓烈颜色隐于淡淡的碎片云下,夜的漆黑弥漫四周。此处无灯,程迩和余寂时就并肩站在货车车头处,似是在暗处藏匿,凑得极近,加上程迩微微侧身贴耳聆听的动作,相比于忙忙碌碌的同事们,显得闲适不少。   钟怀林走近,抬起手臂搭上程迩的肩膀,挑眉扫了眼两人的表情,轻笑一声:“你们俩在密谋什么呢?说给我们听听啊。”   程迩看了余寂时一眼,见他神色微微紧张,本想调侃他几句,但又见天色已黑,便没再开玩笑浪费时间,简单复述了余寂时的想法,随后又补充道:“这也是条思路,不会耗费太多精力,找不到也就罢了,真能通过走路留下的痕迹推断出犯罪团伙弃车出走的方向最好,或许还能发现其他意想不到的线索。”   钟怀林和许琅对视一眼,见伍新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说:“天还没黑透,我背的旅行包里有手电筒,我们现在就尝试一下?”   伍新积极地说:“那我再找两个同事一起。”   特案组四人加上专案组三人,程迩简单分了组,带着余寂时和一名专案组队员往西行走,其余人往东侧去。   西侧的黄土地起伏不大,只有微微隆起的几米高的条状土梁,将主路和这条支路分隔开。主路和支路在近两百米的地方就岔开,主路盘山拐个弯往邻县去。   余寂时最初就下意识对这条路有所怀疑,毕竟直通邻县县城的方向,看上去便比另一侧走得通、走得更宽广。   从大货车的位置往黄土地走,松散的土地上零零散散生长着耐旱灌木植被,打着手电筒,那相当明亮的光束一扫,土地上的沙粒都被照得清晰分明。   余寂时没想到,找到脚印的过程居然相当顺利,距离马路差不多十米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杂乱的几个鞋印,规律地朝着不远处的土梁蔓延。   专案组的警员也觉得震惊,原本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仅仅是想着有法子就尝试一番而已,这番景象简直是喜出望外。他赶忙打着探照灯拍照取证。   程迩扶着腰弯下身,仔细辨别了下,凤目轻轻眯了眯,沉吟片刻,说道:“这块确实有明显的脚印,看大小和分布,以及鞋印的纹理,应该是三个人。”   “我们推测也是三个人分工抛尸。”专案组的警员一边抬眸一边说道,“包括把人凭空拐走或绑走,也至少是三人才能完成。”   余寂时点头,凝视着地面的脚印,抬眸看了眼程迩,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好似都看出对方眼中隐约的疑惑。   好似都察觉出怪异,却又说不上来如何怪异。   程迩眸光微动,果断开口说道:“我们顺着脚印往前看看。”   三人循着脚印指向的方向,一路向前查看,并拍照留证,在临近土梁的位置,脚印骤然杂乱,地上出现一个较深较大面积的长坑,两深夹一浅独特形状,一侧还有明显的拖曳的痕迹,基本能断定不是自然形成。   而这处断了后不远处,脚印踏在黄土梁上,只剩下两双脚印,再往前走几米,地面上有沙棘植被,脚印便彻底消失。   消失的一双脚印如是何抹去?   深邃夜色下,拖曳状的深长土坑被探照灯的光束照亮,在茫茫黄土地上,愈发显得特殊。   起初余寂时看着这不规则的凹陷,只觉得形状有些熟悉,现在猜测基本落实下来。而身侧的程迩抬起脚走到一处平整的黄土地,毫无征兆抬手招呼他:“过来推我一下。”   男人出口的话毫不犹豫,余寂时抬眸看见他严肃的双眸,却一时间有些迟疑,片刻后问道:“还是让我来试试吧。”   “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程迩知道余寂时心中顾虑,轻笑一声,语气放得轻松又慵懒,拖着长调道,“没事儿,我挺耐摔,放开了给个力。”   这些天相处余寂时也摸清楚程迩的性格,平时散漫随和,实际上对于一些自己认定的事说一不二,他发出的严肃确定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得质疑。   他双眸含着笑,添上几分肆意洒脱的调性,让余寂时觉得放松不少。   于是他走到他身后,短暂地犹豫下给到什么力度合适,最终用了三分力。   借着余寂时给到的一个推力,程迩向前直接摔跪在地上,双膝着地。虽然黄土松软,却也发出结结实实的一声,他面不改色,抬起手臂,余寂时一眼便看懂他的意思,拽住他小臂往前拖。   模拟结束后,程迩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站到一旁掸了掸长裤上的泥土,探照灯的光打照过来,地面形成的拖曳状长坑,和一旁的痕迹极度相似。   “旁边两个脚印在原地附近杂乱地踩过,这个位置,应该是这三人发生了争斗,两个人把另外一个人摁在地上进行了胁迫或是殴打?”专案组的警员此时微微蹙起眉,指着拖曳痕迹的附近两个脚印杂乱踩出的痕迹,迟疑地说道。   程迩点头:“大概率是这样,那两处还有几个不规则形状的小坑,有可能是人摔在地上手掌直接摁到地面,进行了短暂挣扎。看痕迹基本能确定这里三人发生了一定程度的争执。”   专案组的警员又疑惑地说:“再往前就只剩下两双脚印,消失了一个人是被?”   余寂时也是感到十分疑惑,消失的一双脚印,人究竟是去哪了?难道三人发生争执以后,两人合力把一人打晕扛走,亦或是利用完第三人直接杀人灭口了?   他下意识抬眸往程迩哪儿看了一眼,男人抱臂立在那儿,目光方才似乎一直落在他身上,碰上他的视线便缓缓移开,黑曜石般的眸仿佛溺入漆黑的夜色。   程迩抿着唇,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朝那位同事摇头,表示他也并不能下个定论。   三人只好又在附近转了转,没再发现其他痕迹,不过这出类似于打斗的痕迹,以及后面消失的一双脚印,就足以让人遐想万分。   恰恰此时程迩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接了电话,得知钟怀林那边一无所获,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挂掉电话后,便说:“往回走吧。”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泼墨的天上淡云散尽,只是空气中弥漫的黄沙雾霾覆没圆月,周围又恰没有路灯,往哪看都是黑黢黢的,没有探照灯根本无法正常前行。   两辆车还停靠在废路的尽头,围着一辆废弃的货车。   两队人汇合之后,便决定按照原路折返。   此时曲折的盘山路有些难行,钟怀林拉开副驾驶的门,看程迩带着余寂时往另一辆车走,立即皱起眉说:“程队开车不太稳,这边黑天了路不好开。”   程迩耸肩啧了一声,依旧拉开了驾驶位的门,弯着眼眸,顺着他的话懒洋洋开口:“是哦,钟哥这提醒到我了,我开车确实比较抽象,睡眠质量好的可以坐我的车。”   钟怀林咬了咬后槽牙,借着探照灯的光瞧见程迩面上笑意,就明白他又习惯性叛逆玩笑了一下,动了动唇角,无奈又好笑:“……我是这个意思吗?”   知道程迩心底的顽皮劲儿又压抑不住了,余寂时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直到程迩收敛起笑容,余寂时在他开口之前直接说道:“我来开吧,之前在刑侦大队出外勤,我也经常负责开车。”   程迩微微一顿,抬眸看了他几秒,似乎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他固然不想余寂时太累,可特案组和专案组谁一天忙碌不累呢?   而且,他迟早也要得到锻炼的。 第29章   余寂时也有些时候没开车了,起初有些生疏,绕过盘山路,驶入大道,视野开阔不少。   程迩坐在副驾驶,身后坐着方才那位专案组的警员,人叫钱括,是地地道道的同泽市本地人,方才忙着搜查取证未来得及交流,上了车人倒是相当热情。   “程队,你们特案组去年来我们这边儿办过案子,那时候我才刚调入市局,我之前见过你们的!”车内灯光很昏暗,钱括一双眼眸却亮晶晶的。   程迩轻轻笑了声,说:“去年见过,那我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小余警官了。”   余寂时被猝不及防提及,更清醒了几分,暖黄色的灯光下,光影交叠落于程迩的侧脸上,斜曳的眼尾带着几分朦胧的轻佻,含笑的声调更是勾得人心底痒痒。   钱括性子直,没有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仰头笑了几声,十分真诚地赞叹道:“能进特案组的同志,一定都能力过硬,我肯定要多学习学习呢!”   余寂时本就不善言辞,面对如此热情的夸奖,刚刚压褪的热度再次蔓延上耳根,余光瞥见程迩毫不收敛的笑容,更觉得困窘。   余寂时那似有似无的一眼,程迩就发觉了他眼神里的窘迫和嗔怪,压下眉梢的愉悦,故作淡然地解围道:“我们小余警官的确很厉害,不过各有所长,都是相互学习啊。”   “是啊是啊。”   钱括点头说着,后座宽敞,他便抬起手臂扩了扩肩膀,车窗外,路上车辆零落,人行道人更是看不到人影,他不禁悲从中来:“这案子查到现在,总有一种很茫然无措的感觉,这一遭突然收获到不少线索,居然还有点不安?”   他感慨的声音一落,余寂时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他一个人这样认为也就罢了,可关键是,专案组的人有这种感觉,特殊案件调查组的人也有这种感觉,难道这真的只是案件紧迫所产生的错觉?   抵达市局已经是十点钟。   从接待厅路过乘坐电梯上楼,整条走廊的灯光都亮着,不仅是特案组,整个专案组也在捯班跟着熬夜。   推开办公室的门,柏绎还坐在座位上,白日里兴致高昂的少年,此时耷拉着一张小脸,紧紧皱着眉头,硬生生挤出几条抬头纹。   “再给我一个小时,一定就能在数据库里匹到人!我还真不信了!”柏绎转过头看了归来的几人一眼,便抬了抬眼镜,再度将目光移回电脑屏幕上,只是厚重的眼镜片早已被手指擦脏了。   这时,荣洵川刚刚跟伍新了解完情况,也紧跟着走进办公室,此时几人刚刚落座喝上口水,他直接说道:“技术科也在加班,我已经让小钱去街上买盒饭了,你们先歇着,吃点饭补充补充能量。”   拉开椅子,余寂时注意到坐在对面的许琅。   他今日一直心不在焉,眼皮半垂,剑眉微攒,此时脱下外套,目光漫漫落于桌上,似无焦距,思绪不知飘向何方。   一向将早睡早起奉为准则的温箴言眉眼处浮着淡淡的疲惫,默默翻看着抛尸工具附近的现场照片,指着这个挣扎痕迹,分析道:“这个痕迹这里的坑最深,人是直接跪地,被向前拖了两米左右,奇怪的是挣扎痕迹不多,我也更倾向于认为,这个人是一瞬间失去了意识,或是被打晕,或是直接被杀害了。”   伍新点头认同,但线索在脑中形不成一条线,于是看向程迩:“我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程迩轻轻耸肩,语气并无波澜:“线索没有任何指向性,没有目的的发散思维不可取,不如休息一下,等技术科结果。”   伍新深深叹了口气,荣洵川却始终眉目平和,轻轻拍拍他肩膀,赞同道:“对的,不用叹气,休息休息也好。毫无效率的用功只会消耗心神。”   钱括拎着盒饭进来后,大家便暂且放下焦虑吃饭。   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见他抱臂站在白板前,盯着空荡荡的板面出神,几秒后便也不再去思考什么,回到座位上,倚着往后躺。   遇到这种毫无线索和思路,却案情十分紧急的的情况,谁都可以着急,独独他们不可以。如今能做的确实只有养神休息。   办公室里安静了近一个小时。   直到始终屏蔽周围人,埋着脑袋敲打键盘的少年双手一拍桌面,激动地大喊道:“这次复原图在数据库匹到人了!”   他话音一落,其他人便陆续睁眼,露出几分惊喜的神色,围到他身后去看。   一张货车的的监控视角,副驾驶车门向下降了一半,一个男人手指夹着烟杆伸出窗口掸灰,同时微侧着头回望。   原本像素便模糊,如今被柏绎按照像素块反反复复确认和比对,清晰度大大提升,最后按照监控高度俯拍视角,调整照片脸型,便完成了简单的修复。   “前后调整了六次,终于能够匹到人了。”柏绎便说边在资源库里导出资料,说道,“林河洲,男,二十八岁,同泽市红安镇本地人,有过打架斗殴的案底,致人重伤判过三年,前年才出狱。”   伍新听到这个名字愣了愣,随即讶然开口道:“这个林河洲我记得,之前一直混社会,没少拉帮打架!前些年扫黑力度加大,他就在洗车店寻了工作,也因为态度恶劣起过不少纠纷,是个麻烦人物。”   钟怀林闻言,屈臂向后扩了扩肩膀,一边揉动酸痛的肩颈,一边站起来说:“有过打架斗殴案底,数据库里应该存过他的DNA,我去看看技术科的进展。”   打印机运转发出嗡嗡的声响,紧接着,清脆的电子闹钟声在临时办公室中响起,余寂时心脏都猛然一跳,抬眸看向声音的来源。   伍新慌忙拿出手机掐掉闹钟,抬起手腕,手掌放在胸脯抚了抚,眉毛又攒起来,眉心拧成川字:“3月20日的零点了,按照规律,今天是凶手团伙动手的日子……”   他言罢,屋内气氛骤然凝滞。   “按照失踪顺序进行杀害,刽子手的计划性很强,遇0、5杀人,隔三天抛尸,应该还有强迫症倾向。”荣洵川摊开一页资料,开口说道,“根据我们列出的失踪人名单和大致时间,应该是女性失踪人孙元媛。她3月3日下午3点左右,在锣口儿村的村口失踪。”   顿了顿,他接着解释:“我们已经调查过相关的监控,整个村庄内部的监控还是十分完善的,监控录像中,孙元媛背着包在2:50走出村北门,准备去镇上超市买菜。村北门往前是一片水泥路,路边一侧是农田,一侧是绿化林,该路段无监控覆盖。”   “再往前看,街尾连接到通向镇子主路的位置,监控区域便没再出现过孙元媛的身影,所以我们几乎能够断定,凶手团伙是在孙元媛路过这条水泥路时,进行了强制性的绑架。”   程迩拿起一旁的记号笔,便在白板上把时间线写下,规律的时间后,是令人完全摸不透且找不到任何共同点的,随机的杀人手法和抛尸地点。   顿笔盖上笔帽,程迩紧接着问:“已经走过现场了吗?能推测出第四名失踪者被绑架后的大致走向吗?”   “当初立案之后,我们分组走了几趟各个失踪地点,刚才说的,水泥路两侧,一边为集体承包麦田,另一边则是绿化林。绿化林那边,白桦树茂密,往前是山坳,到那边,地形就极其复杂了。”   荣洵川边说,便摇头叹息,“我们确实动用不少人力全方面排查了那边大片大片的农村,并没有再发现孙元媛的身影,简直就跟凭空消失一般。”   听闻,柏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瞪着圆眼吐槽道:“天,这个凶手团伙对整个镇的监控简直熟悉到变态!”   伍新也皱着脸,点头应和道:“是,凶手团伙这个杀人计划一定酝酿很久了,手法路线简直天衣无缝。”   余寂时默默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时间和关键词,再看程迩身边白板上,列出的全部时间线——   失踪者1(集市失踪)3.5死亡,3.8被肢解后抛尸路边。   失踪者2(旅游区失踪)3.10死亡,3.13被抛尸废弃矿场。   失踪者3(酒吧失踪)3.15死亡,3.18被抛尸于两县之间的废弃路段。   无论是失踪地点还是杀人手法,都没有任何的规律,唯独能够找到规律的便是时间。这凶手团伙怎么有一种计划性强却随心所欲的矛盾感?   余寂时凝眉,指腹轻轻摩挲着笔记本纸页,陷入了深思。   程迩微偏过头,见余寂时长睫轻垂,沉默不言,于是主动朝他哪儿凑了凑,低沉清冽的嗓音就懒洋洋在他耳边响起:“在想什么?”   余寂时稍稍回过神,回视他,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目中,沉着几分冷静,开口提出心中的疑问:“按照之前的思路,凶手团伙就是以报复社会为目的的随机作案,可是偏偏凶手团伙又制订了一个杀人计划的时间表,这种加上计划束缚的随机,真的是随机么?亦或是说,随机之上的计划,真的不是刻意制造的么?” 第30章   程迩唇角隐约掀起淡淡的笑意,意料之中的,他们两人的想法再度重叠。   “我也一直觉得,这个凶手团伙不仅仅是简单的报复社会,应当是有一定的目的性。”他说着,又指向白板上记录的内容,“受害人身上基本上没有皮外伤,被杀害时大概率都来不及反抗,所以凶手杀人并非是享受杀人带来的爽感,那么随机杀人还要如此大费周折,他图什么?”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几秒,都在对方眼神中看到几许不解。   而其余人受到引导,也跳出了固有思路。   伍新忽然想到什么,稍有些愤然地抬起手腕拍了下桌板,先是看了眼荣洵川,在得到对方眼神同意后,才转过头说道:“我终于清楚为什么一直有一种奇怪的烦躁感了,凶手团伙抛尸地点的选择上,都毫不隐蔽,这样看来,他们干脆就是故意的,故意挑起群众恐慌!”   显然,这一点大家在刚刚余寂时话说出口是就意识到了,此时面上也浮现出不同程度的愠色。   夜色已深,整栋公安大楼却灯火通明。   深长的走廊延伸向前,几缕月光从天窗洒下,落得一地清辉,对加班习以为常的特案组,或仰在椅背,或趴在桌面,轮班休息养神。   这个案件比较特殊,倒计时般的杀人计划表,使得时间异常紧迫,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尽可能地保证每一名受害人的安全,努力多救下一人。   凌晨两点钟,钟怀林放轻脚步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十分安静,见大家歪歪斜斜地休息,他和倦懒撑开眼皮的程迩对上目光,随即作口型:“检验科加班的结果出来了。”   余寂时睡眠浅,听见开门的动静,也悠悠醒来,看见程迩拿着DNA检验结果,下意识探过身去看。   然而座椅之间相隔一段距离,余寂时突如其来的动作一下子过了劲儿,椅腿晃晃,直直向前倒,他慌乱中抬起手扶住桌子,侧脸却还是磕到程迩肩上。   他刚要开口说抱歉,而下一瞬,一双骨感宽厚的大手便抚上他发顶,甚至带着点儿柔和的温度,轻轻揉动了两下。   余寂时瞬间清醒了,稳住身子坐回座位,有些震惊地看向程迩,见他薄薄的眼皮半垂着,好似还没睡醒。   周围同事还没醒,余寂时耳尖泛着红晕,窘迫几秒过后,才压低声音,开口道:“程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嗯?”程迩鼻音声调微抬,一边将检验结果递给余寂时,一边轻挑眉梢,漆黑深邃的眸中带着些许疑惑。   见程迩神色淡淡,好似并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余寂时脸颊温度简直攀至顶峰,迟疑片刻,垂下眸说道:“……没什么。”   程迩面容上还是疑惑表情,唇角却压抑不住地抬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余寂时没察觉程迩露出的笑意,低头看向检验结果。   ——货车副驾驶座位上捡到的毛发,果然就出自于柏绎花了一整天修复的监控图上的男人,林河洲。   他长舒了口气,随即看向程迩,默契地一眼看明白他眼神的暗示,跟着他一起走出临时办公室。   一同出来的还有钟怀林和荣洵川。   方才三人一份检验结果传过后,表情都一致的淡然,跟打哑迷一般,关上门,荣洵川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询问:“结果怎样?”   “毛发DNA和林河洲匹配上了。”程迩言简意赅,“让他们先休息,我们醒着,就先调查一下林河洲的活动轨迹,看看人最近还有没有出现在公共场合,能不能尽早实施抓捕。”   “好。”大家纷纷应声。   从临时办公室离开,穿过一段走廊,房间门上是专案组的门牌。   同特案组一起,专案组也从未放松懈怠,一直在进行辅助工作,同时从另一方式入手,对可能的路线和藏人抛尸地点进行仔细的排查或推测,哪怕这一切都像是大海捞针。   走进办公室,程迩挑了个空余的工作位坐下,随即纤长的手指在昏暗灯光下化成光影,键盘被敲打发出咔哒咔哒的、凌乱的声响。   余寂时站在椅背后,单手撑着桌面,去看电脑屏幕。   桌面上也摆放着之前柏绎调出林河洲信息打印出来的资料,余寂时拿起来再度仔细翻看,二十八岁的林河洲目前还是无业游民,名下无房产,暂住地也无。   荣洵川注意到余寂时凝滞的目光,瞥了眼信息资料,轻叹口气解释道:“林河洲出狱后便游手好闲,也时常惹事,是镇里各个派出所的老熟人。后来听说,他是在酒吧里打工,酒吧老板提供给他住所。”   余寂时则是点头,目光移动到屏幕上,便看出程迩是想从他的电子消费记录入手。   本来程迩只是想着各方面信息都查一查,能找到什么线索最好,没想到一查林河洲的支付账号,就看到他一小时前居然还有消费记录。   钟怀林俯下身,眯着眼,仔细又看了遍这条消费记录,开口嘟囔:“一个小时前,他在壹圆烟草零售店消费45元,这是大半夜买了盒烟抽?”   程迩直接打开搜索引擎,定位“壹圆烟草零售店”,就在相隔两条街的位置,开在“清色酒吧”的附近。   荣洵川对整个辖区的特殊场所都有一定的了解,见此直接解释道:“这家酒吧是红安镇里比较热闹的酒吧了,gaybar听说过吧?”   见众人点头,荣洵川接着道:“酒吧的确是正规的,但里面人员有些复杂,扫黄大队光顾不少次。早场五点到零点,夜场零点到凌晨三四点。这个点还活跃,或许林河洲刚好值晚班。”   “还是要确认一下,不能打草惊蛇。”程迩冷静道。   巧在这方面还不算麻烦,荣洵川立即说道:“我尝试去联系一下线人。”   同泽市这边当年黑/社会泛滥,后面扫黑除恶力度加大,才渐渐好起来,有一些线人依旧藏匿在各个角落,为警方提供信息。荣洵川当年在重案接触这些比较多,当即便想到该找谁。   等待了约莫二十分钟,荣洵川便推门回来。   时间紧迫,他并未赘述其他,直接说道:“刚刚联系了线人,能够确定林河洲今夜当班。现在凌晨两点钟,我们现在出发,一刻钟就能到清色酒吧附近。”   钟怀林迟疑片刻,微蹙眉头,扶着椅背看向程迩,说出心中的疑虑:“我们现在对林河洲实施抓捕,凶手团伙其余人一定会有所察觉,需不需要再斟酌一下?”   程迩将键盘往前一推,直直站起身,唇角勾起,眼尾眉梢流露出淡淡的冷意,意味深长开口:“可是,就该让他们知道啊。”   余寂时敛眉,点头认同。   凶手团伙一直如此猖狂,好似料定警方对他们无计可施一般,不管林河洲的暴露究竟是陷阱还是凶手的失误,他们这一步,都必须走。   钟怀林对上程迩的目光,也顿时明白什么,于是说道:“好,那我们立即出发。”   凌晨两点夜深露重。   从办公室走出来时,余寂时就看到柏绎漫无目的地在廊道走走看看。   见到同事的人影,柏绎一双圆眼瞬间亮了起来,见他们往电梯处走,急忙快走两步跟上,跟着他们一块儿挤上电梯。   目光在几人严肃又疲惫的面容上徘徊片刻,电梯门打开,柏绎边走边问:“程队,你们要去哪儿?”   荣洵川看着少年那好奇得亮晶晶的双眼,不禁失笑,先程迩一步解释道:“确定抛尸工具上的毛发属于林河洲,现在就实施抓捕。”   柏绎先是感叹居然会这般顺利,眉目间都浮着激动神情,眨巴两下眼,朝着荣洵川露出真诚期待的目光:“还缺人手吗,我可以去吗?”   程迩轻轻嗤笑一声,歪头问:“如果说不缺呢?”   柏绎直接拉开车门迅速坐到车座上,抬头朝他露出讪讪的笑容:“我都坐上车了。”   程迩意料之中,没再说什么。   钟怀林眼尾因紧张疲惫而生的沟壑渐渐舒平,露出一抹无奈又溺爱的笑意,认真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要再冲动了。”   两辆车在夜色下空荡的长街上行驶,披星戴月,周围零星几辆车都与他们相向,衬得他们就仿佛在漆黑而深邃的大海中逆浪而行。   商业圈附近灯火阑珊,清色酒吧闪烁的霓虹灯在一片黑暗沉寂下格外醒目,彩色的灯颜色变幻,将酒吧的玻璃窗装饰得繁杂异常,令人眼花缭乱。   依稀能听见摇滚音乐的声音,仿佛周围地板都成为了鼓面,随之轻微震颤。单向玻璃使得外面并不能窥见里面情景,但光是店面招牌,就令人感到靡/乱。   坐在副驾驶,程迩透过车窗,瞧见站在酒吧门外两个少年光着膀子露出花臂纹身,塌着肩在吞云吐雾。   出身基层的钟怀林对这种地方相当熟悉了,于是侧过脸看向副驾的人,提议道:“先派个人进去看看,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形吧。”   柏绎身子前倾,下巴抵在驾驶座一侧,兴奋提议道:“听说是gaybar?还是程队这副皮囊最合适了,坐那儿不装gay都能吸引同性!”   “……”程迩难得噎了一下,“我不合适。”   柏绎圆眼一转,向身旁的余寂时看去。   “那……”   感受到柏绎期待的目光,余寂时刚想应下,就听见前座,程迩那难得染上急切的声音。   “他也不合适!” 第31章   “?”   柏绎头顶冒出问号,脱口而出问道:“为什么啊?”   程迩沉默了一下,只冷冷睨了他一眼。   余寂时瞧见他恨不得捂上柏绎这张嘴的眼神,唇角竟忍不住挑起淡淡的笑意,抓捕行动的紧张感竟也消散大半。   他眉眼的冷淡也消融几许,露出几分温和从容,向程迩主动请缨:“还是我去吧,只是进去打探一下而已。”   见余寂时这般认真,程迩轻抬手腕,修长的手指半折,坚硬的关节骨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算了,我去。盯着消息,随时待命。”   说罢,他便拉开副驾驶的门,紧接着,动作一顿。   车内灯光黯淡,余寂时抬眸,看见程迩侧过头看向自己,眸似泼了浓稠的墨,眸中亮色并不清晰,如星子摇曳了一瞬。   余寂时轻轻歪头,无声疑问,他为什么盯着自己看。   下一刻,程迩清冽温和的嗓音,带着点儿莫名的委屈,在一片安静中响起:“这是为了工作。”   似乎还怕他没听懂,顿了几秒,又添了句解释:“我平时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嗜好,从不混酒吧。”   余寂时:“……”   副驾驶的车门被关上,余寂时微微侧目,透过玻璃车窗,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   身形修长如松,一身黑色的风衣,气质翩翩,姿态从容,缓缓匿入一片灰蒙蒙的夜雾中。   心莫名被触动一下,紧接着,跳动如擂鼓。   脑海中全是程迩突兀却真诚的话语,余寂时呼吸也凝滞片刻,意识到自己开始发散思维了,就努力压抑飘飞的思绪,将关注点扯回到抓捕行动上来。   柏绎探着脑袋,一脸疑惑,见余寂时侧身看着窗外,就扒拉下钟怀林,开口问:“诶诶,刚刚程队那话,什么意思啊?”   钟怀林意味深长地向柏绎投去目光,无奈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打听。”   因为这一句“小孩”,柏绎又努了努嘴,“哼”了一声,一时间不再说话。   另一边,程迩走进清色酒吧。   凌晨两点半的夜场依旧十分热闹。舞台之上,依旧有人不知疲倦地热舞,色彩艳丽的霓虹灯光交织碰撞,混杂着热烈狂野的摇滚乐,不少人挥舞手臂,随韵律而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令程迩稍有些不适。   程迩扫过周围,最终目光落在吧台。   吧台前,调酒师身高体壮,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T恤,隐约露出清晰线条,两条肌肉饱满的手臂上,大片黑色盘蛇纹身蔓延至脖颈,臂膀轻抬,娴熟摇晃着调酒壶。   未看见林河洲的身影,程迩路过吧台的高脚椅,在桌位取寻了角落的双人桌坐下。   酒吧的一角,昏暗的角落,抬眸便能扫视酒吧其他区域和位置。   程迩一进屋,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他落座隔了两分钟,就有个黑白花纹衬衫的男人走来,手指勾着高脚杯杯柄,一手扶着对面的椅子,微笑开口:“来一杯吗?”   程迩垂着眸,并未分神,依旧专注地瞧着酒单。   男人以为他是默认,刚坐下来,想要进一步认识,不想程迩直接站起身,直直走向吧台。   花纹衬衫男人遭到漠视,一张俊脸扭曲一瞬,腾地站起来,紧紧攥住程迩的手腕,咬牙阴沉道:“新来的,懂不懂规矩,知道我是谁吗?”   程迩顺着他的力道反控住他手腕,稍稍用力一扭,见他面色狰狞,歪了歪头,露出无辜又疑惑的笑意,独一双凤目,透出阴恻恻的意味:“不知道,你是谁啊?”   紧接着,瞥了眼他拧眉强忍疼痛的神色,兴致缺缺松了手,抽了张纸巾擦拭手心,毫不留情地转身,懒洋洋留下一句:“离我远点。”   程迩的举动,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   他刚走到吧台,就又有人款步走来。   有人抬起手想要触碰程迩肩膀,被他轻微向后一躲,落了空,而来者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情绪稳定,笑意温和地问道:“看你好像第一次来。需不需要我帮你推荐几款酒?”   程迩抬眸看去,就看到身穿服务生装的男人站在身侧。身高约莫一米八,相貌端正,眼底淡淡的乌黑,衬得他整个人都很阴郁。   ——这张脸,和信息资料上的照片重合。   程迩挑眉,确定了是林河洲本人,就收回目光,无所谓地笑笑:“行啊。”   见程迩答应下来林河洲面容上多了几分柔和唇角带着笑,温声询问道:“平时喝酒吗?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口味,鸡尾酒?威士忌?”   随口聊了几句,程迩拉开吧台的高脚椅,踩着脚踏坐下,见林河洲在自己一侧落座,一边听着他说话,另一边则把手机扣在腿侧,默默点开屏幕发送定位。   酒吧外,焦急等待的三人终于等到了程迩的消息。   一个简简单单的定位,柏绎打开,把尺度拉大,瞥了眼方位,肯定道:“进门直走就是。”   “你先看着车,我和小余同志找荣队一起进去。”钟怀林点头答应,时间不容浪费,十分干脆利落地打开车门,朝着身后那辆车递了个眼神。   余寂时和荣洵川同时也拉开车门,三个人一下车往酒吧方向走,门口抽烟的两个花臂男便立即警惕地挺起背,见人来得势头很凶,掉头就准备进屋报信。   在下车前,余寂时就敏锐地发觉两人目光在漫游,大概率是盯梢放风的,他和钟怀林对视一眼,紧接着,两人几乎同时迅速追上去。   两个人在门口被紧紧摁住,其中一人扬声大喊道:“你俩摁我们干啥!你们是警察?”   那声量,恐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一样。   程迩坐在吧台,自然也听见这样一声嚎叫了。   周围人都好似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惊讶,依旧各自喝酒聊天、挥臂热舞。清色酒吧被扫黄罚款数次,这样的突击检查就是家常便饭。   林河洲眼角轻微抽搐一下,瞥见程迩走神,默默起身,刚准备离开,手腕就被紧紧攥住。   下一瞬,肩膀上压下一个很重的力道,他整个人被摁在吧台上,酒杯晃晃,莫吉托洒在桌面上,蔓延开来。林河洲的胸脯磕在光滑大理石面上,发出闷闷声响。   周围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到了,很快,荣洵川便长驱直入赶了过来,走到程迩身边,拿出口袋里的警察证:“同泽市公安局。”   熟悉的手铐扣住手腕,林河洲面容依旧十分平静,唯独眼眸中,有一片阴冷渐渐显现,狠狠瞪向抱臂站在身侧,一脸淡然的程迩。   警察声势浩大抓人,酒吧老板也姗姗来迟。大半夜被吵醒,他一身花衬衫,顶着啤酒肚,压下不耐烦,堆着虚假的笑意询问:“哎呦,荣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扫黄大队前些日子才光顾过,咱现在可以一丁点三恶都不……”   荣洵川冷脸睨了他一眼,他便讪讪闭上嘴。   那两个盯梢的人,明显就是喊给里面人听的,酒吧老板这么快就能穿好衣服出来,恐怕一直提心吊胆着睡不熟呢。   林河洲是要直接带回市局的,酒吧这事儿也不能不管,钟怀林就留下陪着荣洵川盯着两个盯梢的人,等附近派出所协调人手过来。   凌晨三点钟,夜色依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露水味,雾气更浓,零星的车辆碾过长街,独留一道轮廓模糊的尾灯。   把林河洲押送到车上,程迩便直接坐到驾驶位,主动开车。   从白日熬到凌晨三点,大部分时间都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余寂时此刻也稍有些疲惫,短短十五分钟的车程,他竟然睡熟了。   车辆缓缓停在车位,余寂时朦胧中听见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哑意,灼得耳廓酥酥痒痒。   紧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睁开眼,入目便是男人那张脸,笼罩昏暗的车内灯下,近在咫尺,几乎贴在他侧脸。   他尴尬咳了声,僵硬地向后,与程迩拉开距离,嗓音很轻:“程队,对不起。”   “没事儿,不用总说对不起。我不该吵醒你,但是在车里睡容易着凉。”程迩朗然轻笑,正身拉开车门,“先进楼里吧。”   余寂时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此时清醒大半,也拉开车门下车。   荣洵川早就通知过专案组的警官下楼接应,钱括押着林河洲进楼。   程迩这时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见柏绎大半夜依旧很有活力,叽叽喳喳扒拉着余寂时问刚刚的情景,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大半夜,你真是一点儿不困。”   “那当然,嫌疑人抓回来了,让我睡我都闭不上眼!”柏绎此时异常兴奋。   程迩笑一声,说:“我的意思是,人家困,你别吵了。”   “?”   柏绎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极度受伤的表情,撇着嘴说:“程队,你怎么能这样!你从前都不会嫌我吵!”   余寂时被柏绎昂扬兴奋的情绪和多变的表情逗笑了。整个队里,最活泼的就是柏绎,这种少年人热血的气息,给整个队伍灌入了最热烈滚烫的血液。   柏绎依旧走在最前面喋喋不休,而他和程迩并肩而行跟在后面,相视一笑。 第32章   凌晨三点半,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余寂时轻轻,推开门,朝里面悄悄看了眼,许琅抱臂环胸坐在椅子上垂头休息,而伍新搭了椅子床仰躺着,温箴言的身影早已不见,大抵是又去了停尸房研究什么。   把门关上,余寂时刚想和程迩说,就听见他主动提出:“让他们睡到明早再换班也不迟,我们先找一间空闲的会议室看看。”   他轻轻点头,跟随程迩往会议室走。   打开小会议室的灯,房间彻底明亮,长条桌横在投屏幕布前,余寂时跟程迩坐下后,柏绎也抱着平板电脑推门进来。   余寂时手里是之前打印的纸质版资料,厚厚的一叠,程迩都零零碎碎写了点字,划了点儿重点,笔迹也颇有几分他本人的放浪形骸。   他摊开自己的笔记本,两相比照,垂着眼眸,仔细地重新浏览着。   林河洲的履历算是十分光荣了。初中有聚众打架的处分,后来考进中专学修车技术,便同校外混社会的玩在一起,后续直接辍学,辗转在同泽市各地打工。   “清色酒吧老板冯奂,曾经也是混社会的,后续发达了便金盆洗手,办起这家酒吧,在市内开了连锁,生意火热。”柏绎敲打键盘的手指稍稍一顿,前探着身,边眯眼仔细浏览着,边组织语言说,“按照两个人的时间线,应该在之前便认识。”   程迩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指尖节奏规律地轻敲木制桌面,语气淡淡:“是,之前荣队也讲过,林河洲在清色酒吧做长期服务生,老板为他提供住所,明显就是有一定交情。”   顿了顿,他将资料往桌面中央一推,手掌撑在桌面两侧,站起身,轻抬手腕,纤长食指轻点纸面文字:“你说巧不巧,第三名受害人郑瀚生,就是在这条路的清色酒吧附近失踪。”   余寂时执签字笔的手一顿,笔记本上,圈画着“酒吧失踪”的墨迹还未干。他刚才一眼就发觉这上面的重叠,如今程迩说出来,心中的感觉更确信几分。   柏绎顿觉疑惑:“咦?附近发现失踪人,这清色酒吧居然还能正常营业?老板大胆,里面的顾客也是够大胆的。”   说着,他一边打开同泽市的电子地图,切换到街景,瞥了眼比例尺,随即按动鼠标拉动动态街景,在清色酒吧附近仔细观察一番,自顾自说道,“原来如此,清色酒吧背靠商圈,旁边是双向车道,清色酒吧旁那条街的步行区域隔上一条非机动车道,到这里的一段其实是监控盲区。”   他话音一落,荣洵川便轻轻敲门,随即与钟怀林一前一后走进来。   垂眸瞥见柏绎电脑上的内容,荣洵川便基本上明白他们方才在讨论什么,但出于节省与严谨,还是看向程迩,询问道:“怎么样了?”   程迩抱臂站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他:“第三名受害人郑瀚生当初是在酒吧附近的步行街失踪,专案组有推断出受害人失踪后具体是如何转移吗?”   荣洵川抬起手臂扶着柏绎身后的椅背,“这一点也是我们最疑惑的。受害人在人行道的监控盲区消失,我们调查了盲区周围的监控,居然都没能寻找到受害人的身影。”   听到荣洵川这个回答,余寂时也觉得意料之中,抬眸看向程迩,与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对上,见他坐回座位,眉梢轻轻一挑,他便知晓他是什么意思。   见其余人还有些疑惑,余寂时开口解释:“这个点之前我也没重点注意过。但现在再看,这个点其实很关键。”   “第三位受害人郑瀚生是在清色酒吧附近失踪,根据资料上来看,郑瀚生其实也经常去酒吧进行消费,而嫌疑人林河洲大概率是与他相识,这点毋庸置疑。”   余寂时抬眸迎着程迩的目光,在他深海般沉静无澜的黑眸中,仿佛窥见微弱的焰。   心中莫名感到踏实,他紧接着说:“郑瀚生凌晨失踪,人行路上行人寥寥无几,酒吧周围除去烟草店都已经闭店关门,向监控盲区的其余区域查看,都是道路公共监控区域,唯独向清色酒吧方向的监控录像,是清色酒吧私人监控提供。”   顿了顿,余寂时在程迩含着几分淡淡笑意的注视下,抬眸看向其余人:“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大胆猜测,其实郑瀚生被控制后,是通过清色酒吧转移失踪的。”   钟怀林倒抽一口气,挤出川字的眉心沟壑愈深,又看见程迩淡笑着默认,不禁有些讶然:“你们居然又想法一致?思路到底是怎么跳到这一步的?”   “清色酒吧给我的感觉,就并非是表面看来那般简单。方才酒吧老板走出来时,满脸堆着迎合的假笑,面部肌肉的僵硬程度,是能够反映出他内心紧张的。”程迩解释着,眼眸中透出几分嘲讽。   “而荣队也曾说过,扫黄大队经常光顾清色酒吧,罚款、停业整顿是常事。而这位酒吧老板冯奂,为什么会在凌晨三点钟闻声惊动?盯梢的两个不良青年真的只是简简单单为黄色交易做掩护?”   他言至于此,其余人的脸上皆是露出恍然的颜色。   荣洵川眸光微微晃动了一下,向来沉着冷静的眉眼,也流露出几分欣喜,紧接着问道:“这个猜测合理,按照这个方向,我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程迩抬眸和荣洵川对视一眼,干脆利落地说道:“林河洲应当不会轻易开口,但该审还是要审。时间紧迫,柏绎现在就去调清色酒吧提供的关于郑瀚生失踪前后时间点的监控,看看有无篡改痕迹,再麻烦荣队调遣些人手,去酒吧附近蹲守,随时准备带回冯奂。”   “好!”大家纷纷应下。   程迩微微侧身,看向余寂时,见他纤细匀长的手指抵在眼底,轻轻揉动,察觉他生理上的疲惫,薄唇张了张,沉默两秒后问道:“需不需要先休息休息?本来是轮班休息,你一直没歇着。”   余寂时微愣,看向他。   男人的目光温柔宁静,关怀如汹涌的浪,将他的心淹没吞噬,余寂时呼吸微滞,尔后唇角下压,嗓音中透着几分严肃:“程队,你也一直没有歇着。你可以,我也可以。”   余寂时看似乖顺,骨子里却始终透着对自己的狠劲儿,坚韧固执融进血肉,让他从不会随波逐流,自然也会带着一种刀刃未消磨的锋利。这并不是第一次向程迩展露。   程迩停顿片刻,唇角漫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那好,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去。”   凌晨四点已过,一片静谧的审讯室中,光线不甚明亮,林河洲仰躺在椅背上,姿态很放松,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林河洲混过社会,坐过牢,对于警察的讯问,依旧万分熟悉,甚至已经不会感到紧张。   因此在程迩和余寂时在座位上落座时,林河洲连眼皮子都未曾掀起,呼吸依旧均匀平缓,肩背塌着,面部肌肉松弛带着点儿疲态,并不把人放在眼中。   对于余寂时的例行询问,他闭口不言,仿佛已经深睡入梦,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   室内灯光昏暗,空气中的浮尘带着细微的土味儿,程迩抱臂,一时也有些犯困,扬起手臂扩扩肩颈,闭着双眸,带着慵懒的气音,突兀地问:“林河洲,你很困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河洲嘴角肌肉抽搐一下,约莫几秒,便睁开双眼,鬓发下光洁的额头上,暴起脉络清晰的青筋,身体下意识微微前倾,眼眸中带着一丝愤恨。   余寂时轻蹙眉头,对林河洲的异常感到有些疑惑。   究竟是为什么,光是听见程迩的声音,林河洲就如此激动?方才程迩进酒吧打探情况,应当是通过和他交谈来拖延时间了,难道是什么话冒犯到了他?   察觉到余寂时的目光,程迩启唇欲解释,听到手铐牵动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对上林河洲目眦欲裂的神色,一时间顿住,眉尾轻挑,倦懒的眼眸中透出肆意又嚣张的挑衅。   “砰——”   林河洲被双手紧紧握成拳,身体前倾弧度更大,妄图摆脱手腕上的枷锁,坚硬的指骨用力撞击着桌板,发出剧烈的声响。   那阴郁的眉眼此时蒙上阴冷与恨意,眼神仿佛要把程迩千刀万剐。   胸脯起伏剧烈,林河洲见程迩神色淡然,甚至带着点儿轻嘲,咬紧牙关,一张俊脸都愤怒到扭曲,脸部绷紧的肌肉轻微颤了颤,几乎是吼出来,狠狠地说:“你们警察,现在都这么会装吗!?耍人就这么有意思?”   “装?耍你?那我要和你澄清一下。”   程迩轻嗤一声,眼尾勾拽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嗓音清冽又冷淡,“首先,我没有主动搭话,是你总没话找话,其次,我对你的情史没有兴趣,更没有主动询问。”   顿了顿,程迩唇角一挑,露出一抹轻松又顽劣的笑:“不过,如果你想对你的犯罪行为和盘托出,我还是非常感兴趣,并且愿意倾听的。” 第33章   程迩话音一落,林河洲的反应更加激烈。   他双目瞪得滚圆,已然赤红浮起血丝,脖颈上血管凸起,微微颤动,如同潜伏的青蛇。如果不是审讯椅控制,恐怕他已然扑上来,用自己的暴怒将程迩撕成碎片。   余寂时瞥见程迩双臂环胸,微微后靠,一根修长的手指曲起,一下下规律敲打手臂,饶有兴致地盯着林河洲的模样,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唇角都挑起无奈的弧度。   林河洲整整狂躁将近二十分钟,指关节都被硬桌板磕红,胸脯起伏,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抖动。   见林河洲一张脸憋得通红,最终疲惫地瘫在椅背上,塌下去的肩膀还起起伏伏,程迩瞥了眼电脑上的时间,淡淡开口:“是该省省劲,歇会儿。”   说着,程迩歪了歪头,露出无辜又纯真的神色:“反正会有人轮班陪你的。”   余寂时看向程迩:“……”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但这一定有他的道理。余寂时心里这样给程迩找借口。   果不其然,下一刻,刚刚闭上眼放弃挣扎的林河洲又骤然睁眼,狠狠瞪向他,那眼神恨不得化作猛兽恶鬼,把他拆吃入腹。   可惜他现在身心俱疲,确实没有力气再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那张五官扭曲的脸上,浮着毫不掩饰的一片阴鸷。   林河洲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内心的烦躁,他深知刚刚自己狂怒更似笑话,如果依然被激怒,便是遂了他们的愿,于是面无表情淡淡扫过两人的脸,平静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余寂时凝视着他那张重归淡定的面容,见他唇角紧绷着,一双浅褐色的眼里暗光浮动,便知道他此时此刻不是诚心和他们交流,因而只是静静盯着他,并没有说话。   而程迩则是随意不少,眉梢轻轻一挑,唇角又掀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们没想清楚,不如你把知道的都说说?”   “……”   林河洲又被他噎了一下,眉眼间再度浮起烦躁,与程迩那兴致满满的目光碰上,他一口气没有吸进来,也不想在被程迩耍着玩了,干脆真闭上眼,像最初一般仰靠在椅背上,把一切声音都排除在大脑外。   一时谁也不开口,就这样两相僵持了不知多久。   余寂时瞥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手肘撑着桌面,抬起小臂,坚硬的指节一点点在眉心眼尾磨动。   程迩看出余寂时的困倦,抬手缓缓打了个呵欠,一拍他肩膀,站起身道:“得了,咱换个班。”   余寂时跟着程迩从审讯室走出来,已逾凌晨五点钟。   透过天窗看到一片方形的天,浓稠的夜色渐渐被稀释,露出暗淡的深蓝,长长的廊道上,几间办公室的灯又亮了彻夜。   临时办公室里,其余几人都已经醒了,钟怀林刚刚跟他们大概解释了一下目前的进度,正捏着矿泉水瓶喝水润着嗓子。   程迩看向荣洵川,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请求:“钟哥昨夜也没休息好,荣队可以调两个人轮班消耗一下林河洲吗?”   荣洵川伸手比了“OK”的手势,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径直走出门去。   程迩见柏绎仰躺在椅背上,眉眼舒展的模样,就知道他这儿已经有了结果,走到他身后,他就侧过身把电脑屏幕展示给他。   “我这块已经研究清楚了。郑瀚生凌晨1:12分消失在监控区域,而后没再出现。清色酒吧门前的监控,1:20分这一帧,有比较重的拼接痕迹,到1:34分这一帧,这一段大概率都是截前面的片段替换在上面的。”   柏绎一边解释着,一边操控鼠标标了几个点,点出了画面中比较明显的拼接痕迹,语气比往常严肃:“我觉得接下来我需要调取酒吧内部的监控,再稍微研究一下,再明确一下时间。”   “好,许哥陪柏绎直接去酒吧,”程迩点头应下,“顺便通知专案组蹲守的人,冯奂可以带回来了。”   简单安排完任务,程迩的目光最终落在余寂时身上。   手臂轻轻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拉了把椅子按着他坐下来,潋滟凤目低低垂,懒倦地抬指敲了敲他头顶,“闭眼休息,过会儿吃早饭叫你。”   余寂时见他面容上浮着淡淡笑意,眉目稍稍舒展,心底压抑许久的疲惫便如海潮汹涌,将他的思绪覆没,喉结一滚,浅浅地应了声:“嗯。”   窗外,天的边缘隐隐透出粉紫色,程迩走到窗前,拉上窗帘,严实遮挡住窗外的光亮,昏暗的室内,最适合休息。   余寂时听见窗帘拉动的声音,下意识抬眸看过去,眸中映出男人宽肩窄腰的背影,心绪一乱,方才的疑惑也随之涌上心头。   程迩转身,见余寂时直直盯着自己,唇角一挑,懒洋洋说道:“小余警官,有话可以直接问我,我当然会对你知无不言。”   他直白的话语,令余寂时眼神蓦然一僵,略有些慌乱地移开,垂眸却瞥见他修长双腿,正朝自己走近,怕他凑得更近,干脆直接坦白说:“我只是在好奇,程队你和林河洲在酒吧里说了什么,他为什么反应这样大?”   余寂时目光飘忽躲闪的一瞬,被程迩尽收眼底,唇角笑意愈浓,他轻轻耸耸肩,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说道:“可能是被我知道了小秘密,后知后觉羞耻?”   顿了顿,他平铺直叙道起经过:“他同我搭话,问我为什么来酒吧喝酒,我胡言乱语,说自己刚被男朋友抛弃,借酒消愁来了。”   “谁知道他帮我调了杯酒,自个儿分明清醒着,就直接就掏心掏肺一番吐露自己的情史,我将其概括为——相处三年的男友消失不见,网恋被骗钱骗感情,一见钟情的白月光是直男。”   余寂时:“……”   那确实还蛮惨的。   见他沉默,程迩朝他歪了歪头,露出真诚的眼神,向他重复强调道:“不过,我没有过男朋友,这个确实是编的。”   余寂时在他直勾勾的眼神注视着,轻轻咳了声,耷拉下眼皮,装作没听懂。   程迩瞥见他浮上淡红的耳尖儿,低低笑了声,双臂交叠垫在脑后,慢悠悠往后靠。本就没想得到他的回答,这时也没再说什么,免得乱他心神,影响到他休息。   临时办公室里,几个人各自休息,谁也没有影响谁。   睡了两个小时睡得并不安稳,临近八点钟,伍新拎着早饭,小心翼翼走进办公室,分明动作很轻,但塑料袋轻微的沙沙响还是将余寂时吵醒了。   包子和米粥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睡醒,见状,伍新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抱歉啊,我把你们吵醒了。”   钟怀林眉眼露出平易近人的笑意,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儿,案子没破,我们都睡不好觉,麻烦你给我们送早饭来了。”   伍新也笑了笑,随即感受到程迩半睡半醒着的疲懒的目光,正了神色,自觉说道:“冯奂带回来了,现在在询问室里。林河洲那边,还是老样子。”   “好,辛苦了。”程迩应下,随即张开手臂扩了扩肩,扶着椅背侧身,看向撑着脸坐在电脑前的柏绎。   厚重的黑框眼镜压在鼻梁上,他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眯着眼,播放监控片段,在重要时间点一帧一帧浏览,见程迩看过来,揉了揉眼睛吐槽:“这酒吧内部也太乱了吧,就这布局,这灯光,劣质得不行,我眼都要瞎了。怎么凌晨还爆满的啊这?”   对于柏绎的吐槽属性,大家都习以为常。   钟怀林扶着腰轻轻笑起来,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粥和一盒肉包子,还细心地打开包装盒放在他左手边,一边顺着他的话回应:“这酒吧的风格定位可能就是这样,夜场人更多一些。先休息休息眼睛,别着急。”   “快了快了!”柏绎拿起一个肉包叼在嘴里,忽然身体向前探,哪怕眼眶已经干涩发痛,也依旧不肯移开双眼。   钟怀林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看见程迩还没打开餐盒,又皱起眉,操心地说:“你别刚醒就去审讯室换班,先把饭吃了。”   “好。”程迩点头,随即跟余寂时说,“过会儿吃完饭,我们再去。”   余寂时应声。其实他此时并没有什么胃口,睡眠不足导致头昏昏沉沉,太阳穴还跳动得厉害,连带着还有点儿反胃感,但补充能量是必需的。   小米粥还是温热的,边吃边听其他人说起各方面的进展。   就在吃完一盒粥,将塑料盒扔进垃圾袋时,柏绎突然直起身子,兴奋道:“查清楚了!清色酒吧室内监控也是剪切拼接过的,时间段能确定在1:28到1:33分之间。”   顿了顿,他把平板电脑往桌子中央一推,指着屏幕右下角,小声吐槽道:“这两帧一切换帽子男直接瞬移了,这也太粗糙了。”   钟怀林看了一眼,忍不住啧了声。篡改监控的人技术确实不怎么样。   程迩这时,将餐盒放进塑料袋丢进垃圾桶,站起身,说道:“OK,你也熬了很久了,休息一会儿吧。我和小余警官先去询问室看看冯奂。” 第34章   余寂时跟着程迩走到询问室时,冯奂正坐在座位上。   室内光线明亮,照明灯将室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无比。冯奂双臂交叠放在询问桌上,整个脑袋都埋进臂弯,露出光洁的后脑勺,在灯光下微微泛着光。   余寂时在椅子上坐下,程迩依旧抱臂站立。他纤长的眼睫毛缓缓低垂,将趴在桌子上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最终目光落在他上下轻微抖动的双腿上,唇角扯出一抹嘲讽:“冯奂,别装睡了。”   冯奂大腿僵直几秒,才慢吞吞直起身,一张满是横肉的圆脸上,几乎面无表情,狭细的眼眸眼白过多,导致眼神呆滞无神,甚至带着点儿阴狠薄情。   他身上还是昨天那件花里胡哨的衬衫,臃肿肥胖的身体将领口的纽扣撑开崩坏,脖颈处的黑色纹身纹样复杂,大片大片异常显眼,连衬衫衣袖都遮不住,一直蔓延到臂弯。   余寂时看过冯奂的资料。今年38岁,连锁酒吧老板,月入十几万,可谓是中年得志,然而他的黑历史便如同他身上背部大片纹身一般,完全无法抹去。   他高中辍学,混迹在酒肉市场,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屠夫,后续被同泽市这边的黑社会拉入伙,在内部层级中可谓是步步高升,偏偏人看着憨厚麻木,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密,在前些年扫黑除恶中完美脱身,清色酒吧也在营销下爆火,他简直美美金盆洗手。   至于真实情况,这手究竟洗没洗干净,余寂时不得而知,但如今这个案子将他牵扯进来,便能说明他并非什么好人。   冯奂微微眯着眼睛,探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几秒后,挺着高高隆起的啤酒肚,仰躺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一副轻松且无所畏惧的姿态:“想问什么?”   混迹黑社会并且能在警方手中完美脱身,冯奂几乎是把“我知道点儿事”写在脸上,偏偏又有恃无恐,足够自信警方对他无计可施。   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一边将监控录像遭到篡改的证据摊在桌面上,一边平静地问道:“清色酒吧外部以及内部的监控录像被人为剪切替换,这件事你知不知情?”   冯奂唇角上挑,露出虚假又僵硬的笑,看似谄媚,而狭细的三白眼里却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挑衅:“不知道,怎么个事儿啊?”   余寂时面无波澜,深邃的眼眸中,细碎的暗光静静地浮动,对他的不配合毫不在乎,嗓音寡淡如初:“你的店出的事,你觉得你作为老板,能够脱得了干系?”   “那我请问这位警官,你开了家面馆儿,附近出了事儿,你馆儿里监控坏了,你和这出事有什么干系?”冯奂云淡风轻地反问着。   程迩挑了挑眉梢,犀利直言漏洞:“那面馆儿的事,和你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监控屏幕在你的房间,难道你想说,是有人趁你不在偷偷潜入你的私人房间篡改监控?”   冯奂轻啧一声,敷衍道:“那你们去查啊。”   程迩指尖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此刻顿住。   一条手臂轻轻抬起,张开手掌托着脸,凝视着他几秒,随即问:“林河洲做过什么事,你应当最清楚了,你不怕被他指认?”   “我从前没见过你们,你们是京市来的吧。”冯奂垂眼睨着两人,一条粗重的腿艰难地架上另一条腿,眉眼处浮起几分嘲讽,“他林河洲做什么,都得合我们道儿上的规矩。”   余寂时听出他话中隐晦的意思。的确,黑恶势力最难以消除的,就是所谓的“义气”,他们内部盘根错节,互相遮掩,这才导致同泽市这些年里黑恶势力如野草烧不尽。春风一卷,便又在阴暗处疯狂滋生。   程迩却依旧神色懒倦,轻轻歪着头,状似疑惑:“那龙志成怎么进去的?我都替你记得呢。”   冯奂的神色蓦然一僵,脸颊的横肉明显僵硬起来,凝神重新审视着面前的人,眼尾的刀疤轻微抽搐一下,目光渐渐阴沉下来。   程迩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地歪头,姿态从容:“你们道儿上的规矩,我自然不清楚。但你们所谓的义气,在我眼里,只是掺了点儿虚假情分的利益捆绑。”   顿了顿,他笑容一瞬间收敛,眼眸着凝着一层纤薄的霜,神色淡漠,“遇事时卧底变节、同伴背叛,人心最不可测。你当然懂这个道理。所以你当年完美脱身,便是主动向警方供出龙志成作恶的证据。如今是无人知晓,所以你依旧称霸一方,那倘若……”   冯奂掌心用力拍向桌面,震惊地身体前探,双目瞪大,瞳孔瞬间收缩,急切打断道:“七年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你不要胡言乱语!”   余寂时也疑惑地看向程迩,他仿佛也没有看到相关的资料,讲过冯奂有过叛变的过往。   程迩微微侧过脸,朝着余寂时眨了眨眼,紧接着看向冯奂,眉眼一弯,露出一个肆意又灿烂的笑意,声音透着几分愉悦:“我确实不知道,就是瞎说的啊。”   余寂时:“……”   冯奂一怔,尔后额角青筋暴起,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松弛感不再,瞪着眼看向程迩:“你想知道什么?”   程迩此时也正下神色,毫不拖泥带水,直言问道:“监控录像究竟是谁篡改的?郑瀚生是你们酒吧的常客,他被控制后,是否是通过你的酒吧进行转移?”   “当天林河洲和两个陌生男人,在凌晨将从酒吧喝醉酒离开的郑瀚生打晕,并通过我给他提供的员工住所,将郑瀚生暂锁在里面,第二日早场接近结束时,趁着人员流动把人带走了。是林河洲的同伙进了我的房间动了监控。”   冯奂面色渐渐复于平静,一边说,一边直视两人的注视,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这件事,我是在林河洲把人拉走后才知情的,我不愿沾上事,你们不来找我问,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们。”   最后三言两语与这件事摆脱关系后,他又瘫下身子。   余寂时眸光微闪,静静凝视他片刻后,也没再出声。如今冯奂承认林河洲以及同伙通过酒吧转移被打晕控制的郑瀚生,至于他究竟是提前知情并为之遮掩,还是后知后觉不想惹事,已然不重要了。   冯奂在同泽市几个黑色组织头目相继落网后,还能安然无恙开起连锁酒吧,自然有本事在,光是这件事,顶多让他警惕起来,少嚣张一阵儿。   程迩显然也没打算深究,紧接着问道:“你和林河洲的同伙打过照面,可以大致形容一下吗?”   冯奂眼球微动,视线向上,思索片刻后,回答道:“加上林河洲,一共三个人。酒吧内光线不好,我没看清楚脸,只知道另外俩一高一矮,矮的很瘦,高的和林河洲体型差不多。”   程迩捏着手边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两口,水撑着脸颊微鼓,他侧脸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扬下头,示意他继续。   余寂时看出程迩是懒得废口舌问了,偏偏又有重要信息没有提,他接过话来,也言简意赅直言重点:“郑瀚生是酒吧常客,他和林河洲是否熟识,又是否有过恩怨?”   冯奂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片刻,扯了扯唇角,眼底流露出几分不满,指腹摩挲着食指上的金镶玉扳指,略含不耐道:“你们警察不会自己去查吗,怎么什么都想从我这儿知道?”   第一次被询问对象这样吐槽,余寂时一时间也有些无言以对。   “省事儿啊。”程迩见状就接过话,拖着语调,语速恨缓,声音平稳,“我们获取需要的信息,你能够保全在道儿上的名誉,这是等价交换,你觉得呢?”   分明是懒洋洋的声调,不带任何犀利的话语,却不失气势,隐含的威胁意味,令他万般愤怒,却偏偏不能立即发作。   冯奂深吸一口气,抬手抚摸着起伏的胸脯,看向程迩的目光里,仿佛写着“算你狠”三个字。   隔了几秒,他瘪了下嘴,语气烦躁:“其实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郑瀚生每次来酒吧,林河洲都要亲自为他调酒,然后俩人坐在角落聊上一阵子,气氛还挺和谐……还想知道什么,赶紧说吧!”   程迩抬眸看了余寂时一眼,见他在电脑上记录完,朝着自己摇了下头,便说道:“没有了,感谢您的配合,等下签字按个手印就可以走了。”   冯奂双臂环胸,气闷着,实在是不想回应他了。   最后按下手印,余寂时把打印好的纸质版笔录接过来,抬头看向程迩,朝他轻点下头。   两人走出询问室,走廊上已经洒落绚烂的霞光,余寂时抬脚踏在光影上,抬眸望着身侧的男人,脑海中思绪纷飞。   感受到对方久久不移的目光,程迩也侧过头,眉目舒展,眸色中有柔和的光影浮动着。   “小余警官,作为一个亲切友好乐于助人的前辈,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的,不用总一个人闷头思考。” 第35章   程迩平日里对旁人阴阳怪气极尽嘲讽,对他却经常露出这副坦诚模样。   余寂时眸光微动,指尖蜷了蜷,轻轻在掌心划动几下,随即垂下头,目光放空,直接坦白道:“我刚刚在想,分明是掌握同样的资料,程队你为什么能够直接推出冯奂的性格,猜出他的心思,又根据什么说出诈他的那段话。”   见余寂时低敛着眼睫,露出几分郁闷和疑惑,程迩喉结轻滚,溢出极轻极淡的笑音,转瞬即逝。   懒洋洋勾了下唇角,他回答道:“经验之谈罢了。我之前在南山市重案那会儿,也接触过类似的人物,这种带着点儿江湖义气的,所谓的情义,看似交织复杂坚不可摧,也是讲凭人心的。”   “人心其实最是不堪一击的。”   顿了顿,他又解释:“同样的资料,不同人关注的点自然不同,冯奂这人我初见就觉得很装很圆滑,又听闻他在道儿上混的经历,就大致猜测出他嘴很容易撬开。他从前跟着龙志成混,地位很高,所有人里独他安然逃脱,能为什么?”   余寂时听得很认真,清隽淡然的眉眼间,浮现出一丝恍然,一双黑黢黢的眼眸里,都涌出细碎的光痕。   程迩却一眼捕捉到余寂时眼眸中那分失落,似是在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够推出这些内容。   唇角的笑意隐约含着几分无奈,程迩轻抬手腕,弯曲手指,骨节敲敲他微蹙的眉心,先他两步,转过身,倒退脚步着前进。   “你不用想太多,也不用刻意去学习我的技巧。诈人这种事儿,我的惯用手段,个人习惯而已。我师父……”程迩说着,唇角笑容忽然僵了一瞬,但见余寂时抬眸看过来时,眸中波澜便瞬间复于平静。   压下喉咙的梗塞,他风轻云淡地把话说完:“我师父严肃又正经,我还不是照样不着调?一脉相承这事儿,才不是照葫芦画瓢。”   余寂时能感觉到程迩情绪骤然的低落,但见他笑意晏晏,强作轻松的模样,薄唇微动,并未戳穿,脑海中又将他的话反复回味了一番。   知道余寂时心思敏感,程迩恐怕他曲解,又转过身与他并肩,身体微斜,碰了碰他的肩膀,说道:“小余警官,请自信一点,保持自己的风格就好的。”   余寂时被他的热情惹得耳尖发烫,唇角却被他灿烂又肆意的笑容感染,化开一抹细微的弧度。   两个人直接从询问室走到监控室,画面中,林河洲正坐在审讯座椅上吃早饭,动作优雅,细嚼慢咽的,之前那歇斯底里的模样早就不复存在。   一直在监控室盯着的钱括见状,侧过身朝着两人摊了摊手,说:“我们专案组两组人轮番去熬他,同事是熬倒了,他人是睡着了,歇得很舒坦。”   被顺带嘲讽了一句的审讯警员此时“啧”了一声,眼里露出几分无语,仿佛在说“你行你上”。   余寂时抬眸看着大屏幕,审讯室里的光线稍暗,在两名专案组同僚的注视下,林河洲依旧旁若无人地吃早饭。   脑海中又浮现出,林河洲见到程迩时那压抑不住的怒火,狰狞的面孔、暴起的青筋、羞愤憎恨的眼神……那积攒的怒气,简直像野兽,下一秒就能冲破枷锁把人撕碎。   一个人为什么会短时间内情绪反差这样大?程迩不过只是骗了他,拖延时间将他抓捕,难道他是遇到谎言才有强烈应激反应?   可又怎能说得通,他自己其实也谎话连篇,东扯西扯欺骗警方?   不知想到一个什么点,余寂时瞳孔骤缩,好似豁然开朗,迅速低头,拿着手中那一叠资料仔细翻找起来,最终抽出了郑瀚生的资料。   余寂时轻声呢喃道:“郑瀚生,男,三十岁……”   程迩注意到余寂时的动作,凑近看去,瞥见他手中捏着的纸页,轻挑眉梢,询问道:“有什么想法了?”   “程队,我觉得我好似明白林河洲为什么一见到你就暴躁易怒了。”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见他面露认可,对于自己这个荒谬又离奇的想法,平白多了几分肯定。   紧接着,他看了眼大屏幕,轻笑道:“我记得程队你说过,林河洲曾直接对你袒露过自己的感情史……相处三年的男友消失不见,网恋被骗钱骗感情,一见钟情的白月光是直男?”   程迩脸色微变,瞬间就明白余寂时话中隐含的意味,眸中翻涌出浓稠的暗色,讶然开口:“你是说……”   “对。”余寂时点头,随即解释,“清色酒吧是同泽市里极其热闹的gaybar,郑瀚生三十岁已婚大堂经理,为什么会频繁出现在酒吧?抱着最大的恶意揣测他,就是工作辛苦追求刺激。”   这个猜测真的极其荒唐,却又莫名符合逻辑,程迩沉默几秒,缓缓接过话:“所以,他因爱生恨,特意在郑瀚生喝醉离开时将他控制,最终杀害?”   “是。当时冯奂说,每次郑瀚生光顾,林河洲都要亲自调酒并陪同,两人相谈甚欢,当时我就隐约感到不对。”余寂时越说,目光越是确信,语气都冷静下来,眉目也渐渐舒展开来。   最后,他长舒一口气,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比如,为什么林河洲会亲自调了杯酒并对程队你直接袒露失败的感情史,又为什么被抓捕后见到你就异常暴躁。”   说白了,大概是程迩一句胡言乱语的“被分手”,让情场失意的林河洲找到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又有酒精和气氛加持,一上头,就把情史全部吐露出去。   哪知道前一秒crush,下一秒catch。   程迩看着余寂时垂眸强压唇角淡淡的笑意,一时间既无奈又好笑,赶紧说道:“好了,别再胡思乱想。瞧着他也吃完了,咱们直接去。”   再度推开审讯室的门,里面熬了许久的两名专案组同僚,脸上皆是露出疲惫又无语的表情,见有人来换班,仿佛看到了天降的救星。   等程迩和余寂时在座位上坐定,林河洲不知是否有所感知,一直耷拉着的眼皮子懒洋洋一掀,直直对上程迩那漫不经心的、带着点儿嘲讽的眼神。   嘴角肌肉又轻微抽动一下,林河洲胸脯起伏两下,很快便归于平静,按耐住心底的燥怒,毫不退缩地回视。   他面无表情,颇有一番把沉默贯穿到底的态势。   见程迩抱臂,并无要开口的意思,余寂时很自然地率先开口说道:“林河洲,我们已经见过冯奂,你现在没什么想主动坦白的吗?”   听到这个名字,林河洲丝毫不意外。一条道儿上混,又多年交情,冯奂这人性格如何、为人处世如何,他一清二楚,本就没想冯奂会替他保守秘密。   此时他耸耸肩膀,神色松散,一双深沉的黑眸里,隐隐透出几分嘲笑,装傻道:“是吗?他说了什么啊,和我有关系?”   林河洲演技拙劣,毫不遮掩挑衅之意,余寂时却依旧心无波澜,指尖轻敲着键盘的空格键,不急不缓地说:“冯奂明确指认,是你与另外两名同伙,共同策划绑架了郑瀚生,并且篡改监控,通过清色酒吧将人进行转移。”   “所以呢?”林河洲扬了扬下巴,略微低哑的声音仿佛浸润了细碎黄沙,边笑边反问,“人证物证俱在,还需要我亲口重复一遍?”   见林河洲车轱辘话说得得心应手、洋洋得意的模样,余寂时唇角挑起极淡的弧度,清澈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暗色,直接调转话题:“郑瀚生与你夜夜相聊,你自己没有问过他,他性取向如何,是否成家?”   他话音一落,林河洲的眼眸明显瞪大,眼白里充斥着猩红血丝,应激地攥紧拳头向前探身,一脸愤怒地看向两人,脱口而出的低吼和脏话:“这他么的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林河洲瞬间的反应,就足以印证余寂时的猜测,程迩歪了歪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啧。   此时此刻,林河洲已经濒临暴走,恶狠狠看向程迩,嘴一张一合,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自尊心受到侮辱的同时,还憋屈得不行。   余寂时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见他狂躁地挣扎制造声响,拿起手边的签字笔,用力敲打桌面,紧接着逼问:“林河洲,你是遭到了郑瀚生的欺骗,付注感情,却发现对方早已成家,因爱生恨,才选定了郑瀚生为杀害目标,对吗?”   当耻辱被直言戳穿,林河洲的自尊心彻底破碎,面部狰狞,大吼道:“他明知道我喜欢他,却不肯告诉我,这是谁的错?他就是个混蛋畜牲败类,他就该死!”   见程迩和余寂时一脸平静,他愈发狂躁,歇斯底里地怒吼质问:“你们这个表情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觉得这种人不该死?不该死吗!?”   余寂时轻垂眼帘,签字笔攥在掌心里,对此不置一词。 第36章   “林河洲,作为外人,我们当然无法评论郑瀚生的道德品行,可是你——”   程迩眼眸低敛,尾音拖长,随即声音骤地一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抵不是只参与郑瀚生这一次谋杀吧。”   林河洲脸上表情一僵,干裂的嘴唇隐隐约约渗出血丝,一时间哑口,只能狠狠瞪着程迩,一言不发。   见林河洲嘴角轻微抽动,眼底渐渐恢复几分冷静,程迩依然面无波澜,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一字一句清晰地质问:“林河洲,你以这种极端方式惩处了郑瀚生,那其他的受害人呢?无论你是参与策划这场杀人游戏的人,还是与策划者达成了什么协议,你就是什么彻彻底底的受害人吗?”   林河洲深吸一口气,唇角带着一丝细微的笑意,隐含着几分自嘲:“是我亲手杀了郑瀚生,也是我用电锯将他切割成一块一块,包括绑架抛尸你,我从头到尾参与,这一切我都认。法律会怎样判我,怎样惩处我,都无所谓。”   他其实最初就没有想过逃脱法律的制裁,在道儿上混迹多年,看遍人生百态。有人千层面具、狡猾如狐狸,谄媚圆滑尝尽各种便利,有人掏心掏肺、一腔真心,却被人弃若敝屣。   见两人沉默,他眼尾渗出苦涩的泪水,顺着脸庞缓缓滑落,他一边仰起头,一边自嘲地笑了,胸腔震动着:“这二十八年,从没有人看得起我,上学时木讷懦弱遭人白眼,混社会时任劳任怨遭人轻视。打群架,我冲在前面,这牢我一坐就是三年。可从龙志成到冯奂,他们又何曾把我当人看过?”   他吸着鼻子开始抽气。   余寂时微仰起头,一双清澈的眼中尽是清明,沉静地开口:“我不认同你。”   顿了顿,他凝视着林河洲,从他脖颈露出的黑色纹身,到伤疤累累的手臂,喉结一滚,语气平和地开口道:“别人怎样轻视你、辜负你,你都无法左右。你能够做到的,是自己看得起自己,是自己把自己当人。”   “你不是天生的恶人。你知善恶明事理,你应该为自己而活。”余寂时说着,眸光轻轻闪烁着,犹如冷彻深渊中暖融融的光。   说着,他长叹一口气,眼中浮现出几分惋惜:“哪怕辍学,也可以选择做一份正经工作,即使薪资微薄,也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可你一旦沾染上黑恶势力,就会无限放大心底那一份恶,所以在遇到郑瀚生时,将内心积压的不满尽数发泄,以至于做出这般选择。”   林河洲呼吸一窒,心脏好似被戳中,面上那分坦然也在地动山摇中崩塌。沉默几许,眸中多了几分晦涩,像有一层久久积郁的黑蒙蒙的雾,被阳光一瞬间刺破。   见林河洲动容,余寂时抿了抿唇,凝视他的双眼,嗓音温和又清晰,缓慢讲述起美好的幻想:“如果你能够回到过去,还会做出这种选择吗?”   林河洲嘴唇动了动,酸涩堵塞于喉咙,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直到余寂时摇了摇头,漆黑的眸中翻涌着复杂的神色,略含无奈地低敛眼睫,说道:“可没有如果。你不想再向我们提供线索和信息,我们自然也不会强求。你当然也不需要害怕我们失望,你是你自己,一切选择,都由你心而定。”   空荡荡的审讯室,空气都弥漫着干冷的气息,林河洲仰着头,天花板上的照明灯散发出明白色的光,在眼眸中晕出一片光痕,摇摇曳曳,不甚清晰。   他想抬手擦拭眼眶,却被冰冷的手铐阻拦。   他久默无声,只有一颗心,在与多年的枷锁做着抗争。   余寂时面色平静,指腹依旧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键盘的空格键块,也等了许久,觉得胸口也郁积着一口气,他抬眸看向程迩,随即向林河洲说道:“你也熬了一夜了。先休息休息吧。”   “等等!”   两人刚要起身,林河洲失去焦距的双眸瞬间坚定,沙哑地开口喊道。   “我其实也并不清楚同伙两人究竟叫什么,高个子叫达哥,矮个子叫顺子。两人对我相当警惕,因此我知道的信息不多。”   “当初在酒吧附近那个商圈,我偶然看到郑瀚生和他妻儿一起逛街,一直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们。达哥看到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向他这样的陌生人倾诉。”   林河洲眼眶依旧猩红,只是原本疯狂几近失智的瞳仁中多了几分清明,逻辑清晰地开口,“他问我,想不想让他死。”   不言而喻的,他那时委屈愤怒参半,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了。后来也不能说没有后悔过,只是短时间无法疏解的恨意,令他一次又一次狠下决心。   因此当他杀死郑瀚生,一刀一刀切割他的尸块时,他疯狂而感到刺激,确实是爽的。   所以,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就不是个好人。   紧接着,他喉结轻滚,唇角溢出一抹笑,似是自嘲:“作为交换,我和顺子辅助达哥,选定目标进行诱拐或是绑架,并协助抛尸。而我根据达哥的要求,按照规定时间,将郑瀚生杀害并肢解。”   顿了顿,他抬眸见余寂时唇角微动,一瞬间就猜出他想要询问什么,眼底积蓄起乌云般阴沉的霾:“如我方才所说,两人对我相当警惕。藏人地点我不清楚,我每次都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到规定的地点进行等待。”   “我杀害并肢解郑瀚生,便是在抛尸所用的货车车厢内。隔了三日,我们从暂存货车的废弃物回收场出发,在一条盘山公路上抛尸,紧接着便在附近暂缓施工的废置公路上弃车而走。我们之后就延黄土梁向临县方向走,在一个不知名的县城分道扬镳。”   林河洲所提供出的信息,与他们推测的几乎完全吻合,而他所说的“达哥”,大概率就是整个杀人事件的策划者,“顺子”则是达哥极其信任的助手。   余寂时垂眸深思着,将新增的线索填充到整条逻辑链上,忽然想到一个点,签字笔轻敲了下笔记本的字迹,抬眸问他:“你们第三次抛尸之后,是否在出逃的路途中发生了分歧或是争斗?”   林河洲微愣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警方掌握如此细节的信息,他毫不隐瞒地轻轻点头,开口解释:“弃车而逃后,顺子胆小腿软,说出了类似自首的话。达哥当时很生气,直接就将他打晕了,后续是我协助达哥把人扛走的。”   余寂时脑海中将这个“顺子”标记了一下。按照林河洲三言两语的叙述,基本就能推断出,这个“顺子”性格懦弱怕事,大抵没什么主见,相当于那位达哥的打手或是工具人。   但具体是什么情况,还并不能这般轻易下定论。   余寂时稍稍收了收自己的发散思维,随即问出重要的问题:“那你们在目标的选择上,都是有指向性的吗?”   林河洲一时也有些苦恼,从头到尾他都清醒地知道,另外两人对他极度不信任,因此他掌握的信息极少,此时只能知一说一:“这我也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盯上郑瀚生,大概率是因为我。我和他们作出的等价交换,便是我协助他们绑架抛尸,他们助我杀死郑瀚生。”   男人一脸坦然,眉梢微微蹙起,显然有些苦恼自己心有余力不足。   余寂时知道他已经尽力了,眉目舒朗,嗓音清冽温和:“我明白了。那你们平时是通过什么传递消息的,达哥有没有告诉你下一次抛尸的地点或是作出约定?”   林河洲看向余寂时的目光充满友好和信任,一扫最初的阴郁狂躁,言语逻辑清晰且冷静简明:“我们平时就是短信联系,你们可以去查一下手机号试试。他每次提出要求都是当天,我肯定要到计划中的抛尸时间那一天,才能收到消息。”   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见他双臂交叠置于脑后,向后曲折着腿,姿态懒散地倚在座椅上,缓缓向他看来,小幅度地朝他颔了颔首。   “好,我们大致清楚了,谢谢你为我们提供的线索。”余寂时终于轻轻抬了下唇角,朝他回以感激的一抹淡笑。   林河洲深吸一口气,眉眼处似落了层铅灰色,高挺鼻梁之下,干裂的薄唇轻轻牵扯,也勉强露出淡淡的弧度,声音无力有沙哑:“是我该感谢你的,我现在居然觉得我长出了点儿良心。”   “我依旧不赞同你。”余寂时轻抬眼皮,认真又不失尊重地凝视着他,“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你不需要感谢任何人。”   “嗯。”林河洲又笑了,直到目光无意间瞥见程迩,鼻翼一耸,又溢出一抹冷哼,“你们警察的素质,也是挺参差不齐的。”   正拿起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准备递给余寂时的程迩:“……?”   他这是被犯罪嫌疑人阴阳怪气了?   余寂时瞥见程迩抽搐的唇角,一时忍不住抬了抬唇角。   程迩磨了磨牙,轻启薄唇,刚准备回怼回去,忽然注意到余寂时看来的目光,一时间顿住了。   行,他才不跟犯罪嫌疑人计较呢! 第37章   后来,林河洲一直相当配合,甚至还主动为警方提供了两名同伙的体貌特征。   据他描述,“顺子”这人身高较矮,约莫一米六,皮肤较黑,五官拥挤,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平日里走起路有些顺拐。   而“达哥”则身材比较壮实,一张方正国字脸上,右脸颊一条深深的长疤蔓延至脖颈筋脉,像丑陋的蜈蚣,平日他都是戴口罩掩盖这一鲜明特征,是林河洲在他摘下口罩喝水时偶然发现。   这个描述比冯奂口中的更加细致,尤其是关于“达哥”的细节,脸上一条突兀的长疤是他的特有标志,后续在确定身份可以进行比照。   程迩站在临时办公室的白板前,手指轻轻勾转着记号笔,尾处字迹在明亮的灯光下缓慢地流淌着亮光,逐渐干涸。经过一次又一次完善的脉络图,更加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然而哪怕基本脉络已经清晰,余寂时只是默默地低下头,脑海中一遍又一遍进行梳理,妄图找到一个合理的突破点,完全不能妄下定论。   程迩双臂交叠,随手把记号笔揣进兜里,随即拉了个凳子,踩着椅腿坐下,偏过脸看向余寂时,一双眼眸墨色浓稠,细碎的亮色在瞳眸中熠熠烁烁。   余寂时迎着他的目光,默契地与他四目相对。然而他们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犹豫不定。   程迩指尖在臂肘缓慢地敲,抬眸扫了眼看着审讯记录久默无声的同事,轻启薄唇,嗓音清冽而淡然:“以我们目前掌握的一些新信息,之前某几个推断或需要彻底推翻。”   之前他们的调查方向,一直是随机性杀人,即使隐约发觉凶手在目标的选定上大概率是有原因的,而如今那个猜测在林河洲的供词中得到了证实。   伍新指腹摩挲着下巴尖,轻舔了下唇瓣,眉心的川字沟壑愈深,开口打破沉默:“既然是林河洲与郑瀚生之间具有恩怨关系,达哥刻意进行引导,拉他入伙。那是否可以推断,其实这所谓的报复社会的随机杀人案件,事实上是由达哥主导的互助杀人?”   余寂时微微蹙眉,稍有些迟疑地看向伍新,而对方也向他看来,漆黑发亮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坚定:“既然达哥如此重视秩序性,有没有可能,其实凶手团伙和受害人之间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恩怨关系,也许凶手团伙和受害人之间其实是一对一的仇杀,只是一人无法完成,便由达哥主导起来,进行互助合作?”   钟怀林手肘撑着桌面,前探着身,手掌托着侧脸,颇为认同地点头:“倒也不无可能。就类似于拐卖人口,不同环节分工协作,才会形成规模庞大的跨省人口贩卖集团,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单独策划出一起杀人案件,也极少有人能够单凭自己完成从绑架到杀害再到抛尸的全部过程。”   确实如此。   余寂时垂眸,指甲不急不缓地剐蹭着掌心,思路一时间走进死胡同,而顺着伍新这条思路,反复探究逡巡,似乎并没有找到无法支持推理成立的点。   空气凝滞了半晌,钟怀林的目光在程迩和余寂时身上徘徊几许,粗痞的眉眼处生发出几缕疑惑,实在不理解两人在犹豫什么,于是直言询问:“你们怎么说?”   余寂时再度望了眼白板上单拎出的文字信息,轻轻抿了下唇,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中,声音平稳,冷静地提出疑问:“目前失踪人数已知便有七人,我们得到的信息中,凶手团伙中只有明确的三人,如果真是猜测中的互助杀人、一对一仇杀,那将会存在另外隐藏的四名涉案人,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一对一仇杀这个设想并不能卡死,人不会只跟一人结仇。”沉默许久的荣洵川也适时开口,“我也倾向于认同,凶手和受害人之间都存在着一定关系。如此解释,凶手团伙的作案动机是成立的。”   余寂时的心彻底被动摇了,略有些为难地看向程迩,见他耷拉着眼皮,慵懒地朝他歪歪头,似在询问他怎样看。   顿了几秒,他回以颔首认同的动作。   程迩这时也点头,并未作出评价,继而对大家说道:“依照这个推测,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快地确认达哥和顺子的真实身份,先通过受害人的社会关系网进行摸排。”   排查工作一直是专案组在做,如今指向性更加明确,一切都要重新再来。   荣洵川神色复杂,半是舒心半是忧虑,说道:“OK,我去和组里的人协调一下,调些人手,重新排查一下。”   特案组的工作也从这方面展开。柏绎直接就捧着电脑去隔壁专案组办公室,方便随时交流。   余寂时眸光微微闪烁了片刻,见程迩朝自己深深望了一眼,便立即会意,起身随他走出办公室。   走廊上,耀眼的晨光从高窗洒落,斑驳落于地面,菱形的轮廓光影模糊,在墙角处断折,洒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肩上。   余寂时望了望这束光,眼眶被刺得酸涩发痛,几秒后,才转头看向程迩,光影暂留在视线中,化为白蒙蒙的遮蔽物。   程迩此时侧身半倚靠在墙壁上,修长的腿曲折,姿态松散又随意,瞳眸中光色晦暗,像是笼罩着灰蒙蒙的雾,与他四目相视,沉默不言。   余寂时坦坦荡荡地抬眸凝视着他,片刻后稍稍移开目光,就听见头顶传来男人低醇慵懒的声音:“你也觉出问题了,对吗?”   余寂时低垂下眼睑,嗓音清晰而平静:“是。我总觉得,这个案子并非简单的仇杀。在林河洲的供词前,从头至尾,我们都将仇杀这条线排除在外,是为什么?因为没有任何明确性的指向,能够说明案件是仇杀性质。”   而刚刚大家一致的推断,明显是在舍弃最初的大判断,单单从林河洲的供词中提取信息。且不说林河洲的话是否有所隐瞒亦或是模糊事实,他与郑瀚生之间是个例也未尝不可能。   “这条思路确实很大胆,却也相当武断。我从来不觉得是你我多疑。”程迩点头,目光严肃且坚定,鼻梁一侧蒙上暖亮的光影,衬得他冷峻的神色愈发变幻莫测。   “如果林河洲一切言论都属实,那达哥和顺子独独疏远他,是为什么?而他也认下,第三次抛尸后顺子有所退缩,达哥把他打晕后,他协助达哥把人抗走。”程迩稍稍一顿,留给他几秒钟回忆,紧接着说,“这里有几分矛盾。”   余寂时眸光瞬间清明几分,心中那抹疑虑也终于落到实处,不能言明的质疑再度成型。   程迩见余寂时再度看向自己,唇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觉得,就只有大体两种可能性。”   他拖长了语调,尾音懒懒向下沉,将话音压下。等他彻底停顿下来,余寂时很默契地接过话头,开口说道:“要么是林河洲故意进行了错误引导,要么,其实达哥的确不信任林河洲,但他同时也不信任顺子,同伙都是暂时性的。”   程迩点头,目光中隐约浮动出淡淡的笑意。   余寂时顿悟之后,不禁有些疑惑,薄唇微微动了动,见他朝自己轻挑眉梢,便问道:“程队,方才在办公室,你为什么不直接提出这一点?”   他方才只是对“互助杀人”的推断有大感觉上的怀疑,不能提出什么十分明确的驳论,而方才程迩一致处在一个倾听的状态,并未表态,也没有提出任何自己的观点。   程迩似乎意料之中,眼尾下垂,缓缓漫开些许笑意,似乎透着几分自嘲:“提出这一点,意味着互助杀人的推断不成立,我们依旧不能确认一个明确的方向。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我们接下来的任务,也只能是大面积排查,尽量确定下两人的身份。”   的确。余寂时的神色不禁染上几分失落。   一整夜的忙碌,浩浩荡荡去酒吧抓人,哪怕睡觉都是忙里偷闲,大家精神紧绷,心情急迫,如今终于有了点进展,如若直接推翻这辛辛苦苦确定下来的成果,对于任何人,都无疑是一个极毁心态的做法。   就像一盆凉水直接浇在千磨万磨方生出的火苗上。   饶是他,此刻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毕竟案情紧迫,哪怕就晚上一刻,都有可能多一名受害人遇害,而专案组的同僚们,已经顶着这样的压力整整一个月。   程迩作为队长,必须要以大局为重。在这件事上,要是暂且没有一个定论,便是让大家将错就错、暂且蒙在鼓里,也不能直言错误,打击大家的积极性。   余寂时心服口服地点头,紧接着便意识到,程迩单独把这件事和自己讲清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于是直接问道:“程队,那我们接下来?”   “我们先去小会议室,再仔细分析一下方才推出的那两种情况的可能性。”程迩抬起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开口说道。 第38章   走进小会议室,余寂时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程迩抬起手臂随意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与他的椅子相碰。   密闭的空间,周遭一片安静,熟悉的茶草气息从身侧袭来,清冽醇郁,缓缓漫入鼻中,尾调悠长,让余寂时莫名感到心中安稳,缺乏睡眠而造成的头痛也减缓几分。   见程迩把一些资料打印件摊在桌面,余寂时抬起手腕,指尖轻敲了敲那份审讯供词,开口表达想法:“其实我觉得,林河洲说谎的可能性极小。”   程迩眉梢微挑,矜淡慵懒的眉眼处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长臂一伸,绕在他背后,轻搭在椅背上,侧脸凑近他,淡然地问:“嗯?这么信任他?”   男人修长的指似有似无轻碰下他的肩膀,不知是他凑得太近,还是因为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稍带了点儿压迫感,余寂时感到有些紧张,脊骨都有些僵硬。   余寂时强压下心中那分悸动,冷静而不失认真地开口道:“林河洲幼时遭受欺凌,混社会后又不被重视,他产生如此极端的行为,是积年累月压抑的情绪,正好需要通过报复郑瀚生宣泄。”   “而听他逻辑表达,就不难听出,他其实是一个观察能力很强的人,对身边的人看得相当透彻,但他对自我价值的定义,建立在他人身上。”   顿了顿,他紧接着道,“他照常在酒吧上班,而不是藏匿起来,就说明他潜意识最在意的并不警方是否会查到他、逮捕他,而是他是否能够被人尊重。他最初的暴怒,不过是认为自己再次真心错付,自尊心受辱。”   “所以我认为,在他有所悔悟时吐露出的话,至少不假。刚刚观他说话时的神态,也是认真在回忆的。”   余寂时话音落下,程迩轻垂下眼睫,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他鼻梁唇角,闷闷“嗯”了声,故作委屈地轻哂一声:“好的。”   余寂时一愣,刚要开口询问他,就听见他委屈巴巴地说:“小余警官夸过犯罪嫌疑人了,什么时候也夸夸我?”   余寂时:“……”   程迩见他窘然停顿住话音,唇角一勾,仰头枕在椅背上,笑意粲然,语气都透着几分顽劣的肆意:“我刚困了,现在好了。”   余寂时扯了扯唇角,一时无言以对。   程迩轻瞥他无语的表情,无声地笑了,随即正正神色,认真开口道:“我同你一样,也认为林河洲并没有说谎。”   顿了下,他直接转了话题:“我想听听,你对这个达哥的想法。”   说着,程迩轻抬签字笔,笔帽敲在纸面上,发出钝钝的声响,特地指出了林河洲供词笔录中,对达哥的些许描述。   余寂时循声看过去,不徐不缓扫视着那几行文字,神色清冷,眉眼处凝着几分静默,沉思几许后,开口回答:“我觉得能够明确的是,达哥是整个杀人计划的策划主导者。”   “他对已知的两名同伙,一个谨慎堤防,一个强势控制,应当是根据两个人性格特点制定的,而且当初他在街上拉林河洲入伙如若仅凭观察,就说明他本人观察力和掌控欲都很强。加上杀人计划的秩序性,应该有一些强迫症倾向。”   这些是简单能够分析推出的,尔后,他话音急转,稍稍迟疑后,坚定道:“他整个杀人计划的作案动机一定是明确的,他是否有指向性的报复目的我不能下定论,但我能够确信,他绝不是伸张正义帮助别人实行报复。”   程迩微微颔首,赞同道:“对,他警惕林河洲,对顺子肆意殴打,便说明他大概并无助人之心。而且一般的报复性杀人,是绝不会单单杀人。而这三名受害人尸体上并无大量体外伤,温老也推断,受害人体外伤大概都是因为清醒时挣扎反抗遭到殴打所致。”   余寂时与程迩意见一致,太阳穴又隐约跳动起来,他抬指捏了捏眉心,舒缓着头痛,稍显无奈:“这案子一直无法让人踏实下来,我们至今都不能确定凶手的具体意图。他更像是……唯恐天下不乱。”   程迩刚要开口,却见他紧紧蹙眉,神色稍显苍白,下意识抬起手,宽掌带着温度覆上他指尖。   见他应激般后缩,轻扣他纤细的手腕,在他呆愣目光下,松了松手,抬指触上他眉心,指腹将他眉心的郁结揉抹开来。   “头疼?”程迩沉着嗓音,目光担忧。   迎着他真诚的目光,余寂时心尖颤了颤,紧接着抚平心神,温声回答:“我睡眠不好,这是老毛病,程队你先说完便是。”   程迩见他一副严肃模样,也没再强行关心,直接吞了话音,说道:“我有个猜测。”   说着,他在余寂时期待的目光下,轻轻歪了下头,露出一个张扬的笑意:“我忽然觉得,达哥其实就是寂寞惯了,想自个儿找点乐子。”   余寂时一口气没吸上来:“?”   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见程迩并未露出玩笑的表情,才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看似荒谬的猜测,究竟有几分可能性。   过了会儿,余寂时露出困惑又苦恼的神色,依旧不能理解程迩这跳脱又荒唐的想法,坦言问道:“我不太能理解。这个猜测有什么依据吗?”   “这个嘛,七分靠感觉,另外三分……”程迩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伸出三根,随意摆出一个“3”字,眼尾挑起,勾拽出一抹淡淡的弧度,“大张旗鼓抛尸于马路中央,如你所言,唯恐天下不乱,就是要引起社会恐慌、引起警方关注,他不是寂寞是什么啊?”   余寂时微微一怔,经他这样一说,好似忽然就能够理解程迩这离奇的想法了。   然而重新深思过后,余寂时便又疑惑地提出问题:“可他制定了如此规律性的杀人抛尸计划,如此注重秩序性,真的仅仅是寻求刺激?”   “是,他注重秩序。然而墨守成规越久,越是内心空虚寂寞,这种叛逆感就越强,而心里萌生了想法,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程迩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   见余寂时眉目舒展,接受了自己的说法,程迩撑着他椅背,向前探身,眸底隐约漫出些许兴味:“昨天你也提到过杀人游戏,其实所谓游戏,重要的是敌我双方你来我往的纠缠。其实加上这个时间规律设定,游戏就有了紧迫感,不更添了几分趣味性?”   一瞬间的,余寂时仿佛看到了程迩眼中的跃跃欲试。   他无奈地轻轻一笑,很快便收敛笑意,问道:“的确这样,那如果达哥真的因此做了这样一个局,那林河洲被抓,大抵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绝对是没有以林河洲为长期同伙的打算。”程迩没有直言结论,而是理性分析道,“但以达哥的警惕性,清色酒吧的事情绝对瞒不过他,林河洲这颗棋直接奉上,他后续一定会寻找新的同伙。”   余寂时倏地恍然看向他,向来平淡冷静的嗓音都多了几分颤意:“难道,林河洲落在副驾驶的头发,弃车而逃后在黄土地上争斗的拖曳状长坑,都是达哥故意留给我们的线索?”   程迩轻啧一声,反问:“怎么不可能?”   余寂时瞳眸中墨色翻涌,微仰起头,灯光亮色晕在他鼻梁上,眼底闪过一丝忧虑:“我还是觉得很奇怪。他既然警惕性强,为什么会在喝水时将面容暴露在林河洲面前?”   程迩闻言喉结一滚,发出低低的笑音,似有些意料之中了:“他应该就是故意的,他刻意向我们透露出的信息,当然不尽然是真实的。但这些真真假假,就是留给我们的题目了。”   似乎感受到身边的男人愈发兴意盎然,余寂时却丝毫兴奋不起来,如今的案情愈发复杂,如果“达哥”真是为做局而做局,那么他们又该从何下手?   见他神色惝恍,程迩宽大修长的手轻搭在他肩上,低敛凤目,神色淡然自若:“不用担心,他不会让我们一直陷入死局。”   余寂时忧心忡忡开口:“可我们如果一直被动接受他抛出的线索,局势都是由他把握……”   “根据已有的线索,我们能做的确实只有反复排查,预测推断藏人抛尸地点,这耗费大量人力与时间,并且按照这个方向,专案组始终没有进展。”   程迩目光清明,凝视他的目光,严肃正经道,“如若这个猜测成立,达哥本质便是一个虚张声势追求刺激与关注的疯子,那么他最重视的不是自己杀了多少人,而是在游戏中的掌控局势与万众瞩目。”   余寂时呼吸凝住。   是,对于这种心理极端的反社会人格,与其忧虑焦躁、病急乱投医,不如顺他所愿,在满足其游戏心理的同时,根据他抛出的线索,一步步摸清他的面貌。   余寂时向来一点就透,程迩也并未多费口舌,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有时顺着对方的节奏走,也不失为一种明智选择的。”   话音一转,嗓音里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况且,凭他的能耐,能把握得住这个局势么?” 第39章   程迩向来有如此自信。   余寂时闻言都不禁眉目舒展,似被他慵懒淡然的笑容感染,眼角眉梢都都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两人讨论完后,就从小会议室走出来。   余寂时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办公室门边,抱臂倚靠在墙壁上的人。   许琅一身黑衬衫,露出两条肌肉饱满的手臂,闻声斜眸轻瞥了眼两人,便直接收回目光,手肘撑着冷硬墙壁,借力直起身,等两人走近准备进办公室,才轻点下头算作招呼。   余寂时莫名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矛盾的颓废感,凝视他片刻,就撞上他斜睨过来的目光。   冷锐如鹰隼的眸中,仿佛沉着万丈的渊,黑不见底,崖底藤蔓荆棘丛生,像是要把一切探寻的人碾碎扎伤。   余寂时唇角微动,刚要开口询问他的状态,便见他冷漠收回目光,直接先他走进办公室,留给他一个宽阔的背影。   许琅长相便比较凶冷,性格一直如此,可露出这般颓废冷戾的神色,还是让余寂时一瞬间感到陌生。   哪怕这负面情绪并非是冲着他来的,他都能感受到许琅内心压抑的暴躁。案件到现在,许琅和往常一般沉默内敛,恐怕是一直强行压抑着情绪,不想影响同事。   余寂时轻叹口气,并未多言,停顿几秒后也走进屋内。   程迩大致问了下同事们的工作进度。   周围大家都专注做自己的工作,余寂时坐下翻阅资料,隔了大概半个小时,就见柏绎捧着电脑,一脸苦恼地走进来。   柏绎把电脑放在桌面上,一个转身瘫在椅子上,神色带着几分烦躁:“刚刚我查了下林河洲提供的电话号码,确实是个本地号码,但号主在上个月已经生病过世。这个号码大概是被号贩子利用转卖。”   钟怀林指骨摁了摁眼眶周围,随即伸出手臂拍拍他肩膀,安抚他焦虑的情绪,同时问道:“有没有试着信号定位确定一下持号者的具体位置?”   “当然啊,可是你知道这手机最终定位在哪儿吗?”柏绎磨了磨牙,情绪一激动,手掌就往桌面一拍,砰地发出一声闷响。   咽下这口气,他一字一顿:“潮沙江里!”   伍新一口水没咽下去,呛进嗓子,剧烈咳嗽了几声,瞪着双眸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潮沙江……里?”   柏绎愤然点头,说道:“明显是持号者把手机投江销毁,把手机报废多容易,也就压根也就差不到定位,他偏偏跑去扔进了潮沙江里!”   潮沙江是国内第二大河,干流贯穿同泽市中部,附近土质疏松,同泽市内河段比较浑浊。哪怕此时恰是三月枯水期,水位较浅,投江的手机被打捞出来的可能性也接近于无。   余寂时见同事们面上露出不愉之色,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抹愠怒也涌上大脑。   他抬眸,见程迩意味深长地朝自己看了一眼,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饶是他惯来冷静、情绪平稳,都被这个“达哥”如此刻意、带着点儿挑衅的举动气到了。   “哒哒——”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凝滞的空气,钱括推开门走进来,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语气透着几分意外与惊喜:“有一名男子来到局里,说是要自首!”   他话音一落,几乎所有人都一致瞪大眼睛。   钟怀林回过神,下意识张开的嘴闭上,咽了口唾沫,不可置信地重复:“自首?”   余寂时显然也有些意外。   倒也恰如程迩所说,如果“达哥”真的是设了一场游戏局,他是绝对不会让警方困于一处、止步不前的。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总会主动暴露线索。   肩膀处被程迩抬指敲了下,余寂时很快回过神,站起身,跟随着同事们一起走出去。   此时,询问室内,一名矮小瘦弱的男子正紧张坐在桌前,双手放在桌面,手指紧张地纠结在一起。   身形纤瘦,却张着一张圆脸,窄眼距,蒜头鼻,脸颊上密密麻麻满是痘印,眉心蹙起时川字极深,看上去表情格外愁苦,黑黝黝的皮肤显得他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   见程迩和余寂时在对面坐下,他浑身颤抖的幅度不自主地加大,嘴唇也慌乱地张张合合,还未等人开口,自己就蹭地站起身,眼底的黑青色下眼睑充/血发红。   余寂时抬起眼眸,漆黑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他,压下眼睫瞥见他因紧张而颤抖的双腿,温声开口安慰;“你别紧张,我们只是来简单和你了解一下情况。”   相比于余寂时的温柔随和,程迩很自然地唱起了白脸,本就攻击性十足的丹凤眼,仿佛凝结着一层薄霜,嗓音低沉冷淡:“坐下吧,先交代一下具体信息。”   男人眼神怵怵,触碰到程迩淡漠的眼神,便麻木僵硬地挪开,小步小步挪回坐位前,慢吞吞地坐下,浮上涔涔汗液的双手放在腿上,一个劲儿地搓。   余寂时将手边盛着热水的纸杯往对面人面前一推,目光平淡却又不失温度:“你正常说话就好,先报一下姓名和证件号。”   男人颤着嗓音,断断续续报出身份证号,紧接着头愈低,仿佛下一秒就要埋进双腿,“姓名,孔顺……”   见他畏畏缩缩的模样,程迩一时挑了下眉,略含几分探究的目光上下扫了眼他一眼,等余寂时那儿核实身份信息点头后,开口直接问道:“为什么要来自首?”   虽说最终一定是能够查到他,但警方大面积排查需要一定时间,何不藏匿起来拖延时间,亦或是改头换脸直接潜逃?   孔顺的自首,其实能对应上当初林河洲的供词。他提到过,在抛尸结束后,孔顺怯懦恐惧,说出自首之类的丧气话,遭到了达哥的殴打。   假如孔顺真的有自首之心,那他是如何逃脱达哥控制来到警局的?还是说达哥默许了,亦或是干脆是达哥指使的?   面对程迩意味深长的凝视,孔顺小心翼翼地撑开眼皮瞧了余寂时一眼,见他朝他鼓励般点头,眼眶愈发红肿,哽咽着开口道:“我、有点后悔了……”   他刚一开口,就被紊乱的气息噎住,泪水一下冲破闸门,如洪水般倾涌而出,豆大的泪珠疾速下坠,泪痕滚了满脸,双手攥紧宽松的裤腿衣料,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死人……没杀人……”   他边抽噎边语无伦次地说话,话音断断续续,毫无逻辑,显然已经情绪失控,丧失了语言思维功能。   余寂时见他哭得气短,抬了抬下巴,耐心道:“喝口水,先缓缓。”   缓了将近十分钟,孔顺的眼睛周围都红肿着,吸着鼻子,抬起手臂胡乱抹着泪痕,沙哑着声音说:“我害怕……我不、不想再干这种事了!我还害怕、他们死了化……化成鬼来寻我的仇……”   余寂时沉吟片刻,略含疑惑地问:“你怕被厉鬼寻仇?你在团伙作案中承担了什么重要的环节吗?”   孔顺咽下一口水,嗓子沙沙痒痒,边咳嗽边解释:“我没、没负责杀人的……我基本上都是咳咳…盯梢探风,有时候会帮忙开车带路,还有…抛、抛尸。”   话音一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也不知道是咳得太急,还是有什么事刺激到泪腺,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鼻涕横流,尽数被他衣袖擦去。   程迩从口袋拿出一包纸巾,稍抬手,向前扔到他面前,轻扯唇角,懒洋洋说道:“我们不是阴曹地府的判官,在这儿哭也没用,省点力气吧。”   孔顺拼命挤了挤眼睛,把泪水擦干,酸着鼻子点头,颤抖着抽出一张纸,糊在双眸上,手掌撑着额头低下头:“我起到的作用倒是不大,我本来就什么也不会。达哥有一个有力的打手,我只能帮忙规划路线,开个车的……”   顿了顿,他呜咽一声,“我第一次看到死人,被吓到跪在地上,三天三夜吃不下饭也睡不着……”   他言语中透出深深切切的自卑。   身高低矮,竹竿子般瘦弱,力量自然也小。又加上他胆小懦弱,思维也不甚敏捷,确实出不了什么力。   余寂时轻轻挪动着鼠标,默默调出他的信息资料。   孔顺,32岁,学历大专,同泽市红安镇本地人。之前在电器公司做零部件运输,后续转到快递公司,负责红安镇范围内的中小快件运输配送。   学历不低,倒有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以前也没有过污点履历,加上他看上去性格懦弱怕事,怎么说也不会做出协助别人杀人抛尸的事情。   稍稍组织下语言,余寂时准备开口,就听到身旁的人指尖轻敲下桌面,冷静地问道:“你既然害怕,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入伙?”   孔顺咬了咬下嘴唇,声音都有些飘飘的:“我过年那会儿配送快件撞到了很贵的车,我赔不起的,是达哥帮我赔了钱。”   说着,他垂下眸,瞳孔再度失了焦距,“然后忽然有一天,达哥说有个活,说可以抵钱,我就按照约定去了郊外一处山坡,结果被他绑了起来,注射了……毒/品。” 第40章   说完这句话,孔顺呼吸颤了颤,紧接着,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声音虚弱无力:“我知道,沾上毒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不敢违背他,只求他保守这个秘密。”   社会对具有吸/毒/史的人更加苛刻。沾上毒/瘾,进了戒毒所,不仅仅意味着他将要失去这份安稳的工作,更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会遭受偏见、工作生活处处碰壁。   孔顺见两人缄默不语,低头瞧着自己破洞的裤子,裤尾处不知何时黏上泥土,灰蒙蒙一片,怎么也掸不去。粗糙干裂的手黑黝黝的,一点一点攥紧了裤腿,浑身的颤意不自主加重。   几秒,他裂开唇瓣,露出一个疲惫又自嘲的笑意,长叹一口气,似是释然:“你们或许永远不会懂的。我家里穷,很早前阿爹就酗酒死了,阿妈辛苦劳累半生也倒下,我是家里唯一的指望......我真的不能丢掉这份工作,我当时真的没的可选。”   他当然知道毒/品是什么,有什么后果,就是因为他承担不起,所以他必须答应达哥。   可是,达哥将他从深渊拉进了地狱。他帮杀人凶手绑架抛尸,被他视作骄傲的这份对红安镇街道路口的熟悉,也化作助长罪恶的利剑,被凶手握在手中刺向更多人,也刺向他那颗良心。他从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夜夜噩梦缠身。   他内心当然是挣扎的。   染上毒/瘾,瞒下去或许还有机会,他咬紧牙关忍受痛苦,万一能够凭借毅力戒掉呢?可如今,他帮助达哥,做的可是绑架杀人的事,是要坐牢的。   孔顺唇角的笑意带着几分凄凉,吸了吸鼻子,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渐渐变得清澈透明:“我实在是......良心不安......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   顿了顿,他垂眸,眼眸中满是深切的悔恨,带着几分惝恍,声音都逐渐变轻:“我去医院见过阿妈,用达哥给的钱付了欠下的住院费。阿妈睡眠不好,我还给她换了单人病房。”   “她脸色很差,一点儿也不高兴,一直追问我,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他边说边仰起头,一张经历风吹日晒的脸粗糙如贫瘠的土地,双臂无力地垂下,近乎绝望,眼神直愣愣盯着天花板,似是在问别人,又好似在重复问自己:“我应该怎么告诉她呢?”   又突兀笑了声,他嗓音愈哑:“阿妈就一直哭,她跟我说,黑钱不能挣,如果是不干净来的,她宁愿不治这个病......咱们是穷,可是做事不能昧了良心,要行得正坐得端,一辈子光明磊落的......”   言至此,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深黑色的眼睛,带着从未有过的勇敢与坚定:“我觉得我不该再逃避了,既然做错了事,我就该承担这个后果。”   他话音终了,余寂时也短暂地停滞了呼吸。   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喉咙也被紧紧扼住,他一时间哑然无声,薄唇微动,心脏仿佛被冰冷枷锁死死锁住,血液都渐渐凝固。   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却深切体会到孔顺的挣扎与绝望。一个明事理、知善恶,脚踏实地辛勤工作为承担家庭重任的普通人,平静满足的生活遭逢如此变数,是谁也会崩溃绝望。   被逼走上这条路,手上沾染了鲜血,非他所愿,可做了就是做了。   余寂时感到眼眶酸涩,闭了会儿眼,随即略带几分安慰地看向他,轻声细语道:“你放心,法律规定,自首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你能来找我们主动坦白,就已经比大部分人都勇敢了,不要害怕。”   孔顺沉默下来,轻轻咬着嘴唇上的死皮,隐隐尝到铁锈的涩味,也没有再言语。他只是觉得将苦难与被逼无奈的痛苦倾诉出来会好受一些,并非是想博得警察的同情。   稍微隔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谢谢你们能有耐心听我说这些废话,随便问我吧,只要我知道的,都不会撒谎隐瞒。”   程迩但微侧目,见余寂时长睫轻垂,犹豫着动唇,果断接过话,开口直接问他:“你可以把你所知的关于达哥的消息,都告诉我们。”   “达哥他姓柴,柴立达。”孔顺说着,搓搓手一摸腿侧,最终在左兜里掏出一张卡片,上面浸着点儿干涸的血迹,他用手抹擦干净,递给程迩。   手掌上蹭上血迹,与掌心汗液相融,鲜红晕开一片,孔顺瞳仁微微一晃,颤声解释:“是我来的时候太急,大腿蹭到了玻璃,玻璃扎进去流的血。”   稍稍一顿,他声音愈低,神色恍惚,双眸中弥漫着水色,恐惧到失去光亮,“十八号那天,我协助达哥与阿林,坐在货车车箱里,把尸块推下去抛尸在马路上,之后摸黑往路边走。我当时特别害怕,说了太多胡话……直接惹怒达哥,被达哥打晕了。”   说着,他粗茧满掌的大手轻轻抚上双膝,又抚摸着脖颈,上面的掐痕褪了些色,但指甲印依旧清晰刻在上面。   他止不住地颤栗,脑海中似乎浮现出当时自己涕泗横流、被一脚踹倒,跪在地上求饶的模样。然而,那时只换来达哥暴怒的掐脖殴打。   咬了咬牙根,孔顺哽了下,口腔里弥漫开的浓重的血绣味令他清醒,继续说:“被达哥打晕后,我就被他锁在车的后备箱里,昨晚才醒来。”   “我发现后备箱与车后座相连,就挤进车厢,用后备箱的斧头砸破了前玻璃,逃了出来,还顺走了达哥遗落在车座上的身份证。”   “当时那辆车停在荒郊野岭,位置在阚山山脉北边儿,红安镇在南方向,我就一路向南跑,基本上没歇着。那时候脑子很乱,可也想着事儿,一直跑到老爷儿出来,我到了县城,累得走不动,在街上休息一会,就直接来了警局。”   他话音一落,余寂时就怔住,察觉怪异,抬眸与程迩的目光对上。   按照达哥的谨慎细心程度,怎么可能把身份证放在车上?又怎么敢留斧头在车上,放心把孔顺连车带人丢在野外?   程迩用纸巾将那个身份证证件擦拭一边,凤眸微眯,仔细检查这张身份证证件,从规格尺寸、图案布局,再到文字信息,看上去一切都与真证无异。   姓名为柴立达的男子脸部轮廓有些崎岖,薄嘴唇,蒜头鼻,鹰隼般犀利的双眼投射出冷漠的目光,静止于照片中,却好似下一秒就能冲出小小证件。   “据我们所知,达哥脸上有很明显的黑痣,”程迩懒洋洋挑眉,将薄薄一张身份证夹在指缝间,朝着孔顺晃了晃,语气冷淡,“你确定,这是达哥?”   程迩这是在诈他。   余寂时修长的指在电脑键盘上一顿,余光瞥见程迩,见他似笑非笑地歪着头,便知晓他还并未对孔顺放下警惕。   孔顺疑惑地“啊”了声,尾音上扬,不可置信地抬眼看过去,而后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指了下鼻子下面的位置,说:“达哥脸上有一道很长的疤,从脸颊这里,一直到脖颈,蜈蚣虫子似的,没记得有痦子。这身份证上的照片没有疤,但确确实实是达哥。这鼻子,这脸型,一模一样的。”   说完,他还蹙起眉猜测:“也许办身份证的时候还没那道疤,但五官是真真切切的没有变啊。”   余寂时从程迩手中接过身份证,也翻面仔细检查一番,并未看出什么瑕疵,最终同样将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   照片中的人面相便十分不善,那双狭长的眯缝眼,好似藏着深不见底的渊。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令余寂时生出了几许迷茫。   这个人,怎么好似在哪儿见过?   可如果如林河洲和孔顺所描述,达哥脸上有一条很醒目很狰狞的长疤,他扫过一眼,就该有清晰的印象啊。   程迩唇角一掀,似是觉得有趣,眉梢眼尾都藏不住愉悦,骨感指节规律且有节奏地轻敲桌面,与木质桌面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声音在安静空旷的询问室里无限放大,震耳欲聋,莫名有一股慑人的冷凝气氛,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那奇怪了。”他嗓音懒倦,似是随口一问,“你觉得达哥是个怎样的人?”   孔顺摸不清程迩的意思,只能知一答一:“就……很古怪,死狠死狠的一个人,很强势。我和他接触并不多。每次需要绑架或是抛尸,他都会给我发消息,直接去他规定的位置等,在这之外我都见不到他人的。”   “是挺狠的。”程迩一副认同的模样,随口补充,“你口中那个阿林,昨天凌晨横尸街头,尸体别切成一段一段的,你知道吗?”   孔顺一瞬间抽了口气,布满血丝的肿胀双眼死死瞪大,吓得身形一晃,椅子遭受他后坠的重力歪歪斜斜,险些翻道。   稳了稳身形,他气息凌乱,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阿、阿林……死……死了?” 第41章   他的恐惧根本不像是演的,一切动作都出自本能,显然是对林河洲目前的状态一无所知。   程迩看得清晰,眸光一闪,指尖骤然停顿,唇角弯了弯,语调平缓无澜,与平时无异:“吓到你了吗?骗你的,我们没查到阿林。”   心脏还在胸腔中剧烈震颤,孔顺好久缓不过气息,手掌一遍遍抚摸胸脯平息的恐惧感。   他憋着一张通红的脸,嘴唇颤动一下,似是想问他为什么骗他,却在目光触及程迩的目光时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低喃:“阿林……他就是、就是把人锯成、一段一段的……”   说着说着,眼泪又蓄在眼眶里了,声音也哽咽起来,显然是被程迩的胡言乱语吓到了,最初对“厉鬼索命”的恐惧再度充斥在脑海中。   “你喝口水,不用怕,阿林死了是完全没有的事。”余寂时轻扯唇角,稍显无奈地看了程迩一眼,随即安慰他。   孔顺紧张害怕的复杂情绪在余寂时的安抚下平息几分,然而刚缓过气,就无意间瞥见程迩的笑面,一时间又梗住。   程迩似乎没察觉到两人眼神中的怪异,依旧沉浸在盎然兴意中,紧接着问道:“阿林呢,这个阿林,是个怎样的人啊?”   孔顺拨浪鼓似地摇头,丝毫不敢轻视他的询问,迅速在脑中搜集答案,直接回答:“他我就更不了解了,我没跟他交流过什么。只知道人长得很俊,力气大,挺不爱说话的。”   “嗯,了解了。”程迩点头结束试探,随即收敛情绪,恢复平静严肃的模样,单刀直入询问,“你清楚未遭遇杀害的受害人的下落吗,达哥有没有什么集中的藏人地点?”   “这个我也不知道。”孔顺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脸自责地叹口气,“方才说过,达哥每次都是指定地点,让我去那里等他的……哦对,我和他联系是靠短信发信息,我记得他的手机号!”   他紧接着就背出一串电话号码,每一个数字,都和林河洲提供的那串电话号码重合。   可惜手机如今正飘荡在潮沙江里。   孔顺言语神态半是愧疚半是恐惧,不像是受达哥指使来自首的,那么极大概率,他苏醒后能够用达哥故意留下的斧头逃生,并且会来到公安局寻求警方的帮助,都在达哥计划之内。   林河洲轻易被捕同样包括在内。   程迩又询问了一些关于达哥的细节问题,孔顺都没能答出来,侧面印证达哥确实不信任两名同伙,但问题也变得棘手起来。   手掌中那张身份证件,在灯光的映照下微微反光,指腹顶着边缘翻个面,露出照片上那张令他感到怪异的脸。   这个身份证,显然也是达哥故意留下的。   余寂时眼尾低垂,大喜过后的失望,犹如翻涌涨起的浪潮,铺天盖地袭来,将大脑淹没,他一时间思绪停滞,混乱如麻。   下一秒,身旁人修长宽大的手便压下来,手臂擦着他后颈,懒懒搭在他肩颈,温暖而有力,熟悉的气息将他裹挟其中。   余寂时抬眸,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半明半暗,潋滟眸底若有春来,浅浅笑意中含着一贯的自信淡定。   “感谢你为我们提供的信息。”程迩转头,复于冷淡的目光在孔顺身上落定,毫无感情地开口,“签字按完手印,之后会有人带你去处理身上的伤口。”   孔顺小心翼翼地点头应下。   程迩抬头凝视着他,片刻后,目光从他泛着乌青、红肿着的下眼睑移开,问道:“达哥给你注射毒/品在什么时间,你知道是什么种类吗?之后有没有二次吸食、毒/瘾发作的情况?”   孔顺咬了咬干裂的嘴唇,说:“2月18号晚上……那一晚上我没睡着觉,中午就开始发作,一开始只是恶心不适,后来抽/搐,疼痛,就这么熬过了两天……”   他声音愈来愈虚,吸了吸鼻子,自悔道:“我尝试着忍住,但后来还是……”   说到最后,他心虚得发不出声音,对于程迩的问题,哪怕没有回应,答案都已经很明显了。   毒/瘾发作时万蚁蚀骨的痛楚,怎是常人能轻易忍受?身体的痉/挛剧痛、精神的狂躁恐惧,双重的折磨下,戒断的难度堪比登天。   程迩敛眉,轻轻颔首,接着问:“最后一次吸食是哪天?”   孔顺攥了攥手掌,手背被指甲掐出红印子,磨叽了一会儿,才闷声回答道:“这个月的十八号。”   余寂时跟着程迩走出询问室时,钟怀林与许琅早在门外等待。   “怎么样?”见两人表情如常,钟怀林略显焦虑地问道。   程迩朝着他摊了摊手,回眸瞥了眼紧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人,开口叹道:“钟哥,麻烦你们带着人先去测个尿检或是毛发,然后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钟怀林瞧了眼一身狼狈的矮个子男人,一时间没再多嘴,眉心又攒成川字,抬起手腕轻抚了下人的肩膀,安慰道:“别怕,跟着我们走就行。”   等钟怀林和许琅把人带走,程迩侧过身,和身后默默站着的余寂时四目相对。   迎着程迩的视线,余寂时微抬手臂,摊开掌心,露出攥在手中的身份证件,往前一递。   程迩并未直接接过,垂眸又瞧了眼,目光徐徐回到余寂时脸上,见他情绪稍缓,伤感之色几乎散尽,一片安静淡然模样,心下也松了口气,轻笑道:“你先拿着。”   余寂时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言,似是感到气氛的压抑与冷凝,程迩轻挑眉梢,抬起臂肘轻碰了下身侧的人,朝他歪了歪头。   只是简单的动作,却莫名令余寂时心下放松几分,眉目舒展,眼底的冷淡似春水消融,回给他一个沉静的淡笑。   回到办公室,程迩拉着椅子坐到白板前,和同事们简单说明了情况,并直接坦白了余寂时和他早晨的推测。   对于这个荒谬却莫名合理的推测,大家面露震惊,确实许久没缓过劲儿,但接受度很高。这个犯罪团伙的大部分举动,本来就充斥着太多无厘头的疯狂。   他们当然能够意识到,侦查方向从始至终存在一定程度错误,将错就错也是无奈之举。   柏绎拿到“柴立达”的身份证件,仔细端详了下,指尖轻轻弹了弹,又上下颠颠,也分辨不出真伪,只能趴回电脑桌前,打开资料库尝试输入身份证信息。   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断断续续的,没几分钟,柏绎就撇了撇嘴,抬手将身份证卡片拍在桌子上,“砰”一声响后,说:“身份证是假的,身份证号输入进去哪哪都查不到这号人。同泽本地人确实有重名的,但其他信息都对不上。”   虽然刚才并未证实,但余寂时早就有所猜测和预感,听到这话后失落感并不强。   荣洵川将桌子上的假身份证捞起来,眯起眼拿近看,换个角度,卡片表面微微反光,无色透明的防伪膜都没落下,哪哪都极其仿真。   “假证能做到这个程度,放眼整个同泽,我也只知道一个人。”荣洵川蹙起眉,心神恍惚,眸光都蒙上一层隐约的雾。   似是实在觉得熟悉,荣洵川咂下嘴,低声嘟囔道:“五年前那会子三恶和电诈犯罪率飙升,我们省厅刑侦和禁毒联手打掉了一个中型团伙,顺藤摸瓜把这人给抓了……后来是判了三年?”   沉吟片刻,迷雾似是一扫而空,他双眸一亮,声音掷地有声:“对,是叫罗梓源,有些日子没听过他人了,但就是印象特别深刻。”   “奥……我也记得!”伍新此时也反应过来,激动地一挠头,“这小子年纪不大,特鬼,很会耍嘴皮子,被抓那会儿将将成年。”   荣洵川点点头,随着记忆逐渐完整,逻辑也愈发清晰:“他们这种造假证的团伙或犯罪分子基本上都是相互认识、相互效仿,各自擅长的方面也有细微的差别,我们可以尝试从这方面的熟人入手。”   从警二十年积累出的丰富经验,令荣洵川当即提出了一个简单且有效的思路,他说罢,目光就在程迩脸上落定。   程迩此时也正看向荣洵川,两人目光短暂交汇。   荣洵川提供的这个想法未尝不是一条路,程迩丝毫没有犹豫,点头应下:“那联系这个罗梓源的事,就麻烦你们了,荣哥。”   荣洵川爽快一笑:“好嘞,不麻烦。”   柏绎单手撑着脸,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嘴唇,脱口而出问:“话说,林河洲和这个孔顺都提到了,达哥脸上有很长一道疤,这个特征相当明确了,荣哥您在同泽几十年都没有什么印象吗?”   余寂时手中的圆珠笔的尖端在纸上停顿下来,他抬眸看向荣洵川,也有着同样的疑问。   荣洵川揽着伍新的肩膀正叮嘱着什么,闻言稍微分神,凝眸思索,毫不迟疑地回应:“这种特征鲜明的人,如果真的碰到过,大概率是会留下印象的,但我真没有任何印象。” 第42章   若说这人平时存在感低下、不常抛头露面,大抵也能勉强圆得过去。   余寂时沉默着,暂且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刚准备换一条思路重新思索,钱括的声音就从门口穿来。   “又、又有人报案了!”   他话音一落,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骤然低沉,大家面面相觑,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纤瘦的手指稍松,笔杆从手中滑落,掉在纸面上,余寂时从惊诧中回过神,淡眉蹙起,一时间乱了思路。   他深吸一口气,稍稍冷静下来,回想起早晨的分析推断,抬眸看向程迩,直言疑惑:“达哥的左膀右臂如今都在局里,他是重新找了人协助作案吗?”   “有可能。”程迩此刻也神色凝重,目光清明,当机立断,“跟我一块儿去接待室看看。”   余寂时和程迩跟着钱括下楼,远远就看到接待室前走廊出,几个警员手忙脚乱地搀扶着报案人,不知在吵闹着什么。   走近看清纠缠的人影,余寂时一时愣住。   老妇人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灰白衬衫,干瘦的身体随着哭吼怒骂乱颤,双臂不断挣脱搀扶,一张苍老布满皱纹的脸,此刻憔悴又狰狞。   是昨日下午出外勤时,那个来警局哭闹的老人。   “来人呐,警察不让人哭了!你们这群警察,犯人犯人抓不到,吃着国家的大米,吃饱喝足就会欺负我们这种弱势老百姓!”   她的声嘶力竭地哭吼、唾骂,拔高声调时声音尖细,凄凄厉厉回荡在走廊间,颇有几分刺耳可怖。   余寂时觉得耳膜都在颤,呼吸凝滞间,见她忽然用劲一挥双臂,就要跌坐在地上,健步冲上去,抬起手掌,一手撑扶住她的腰,一手搀住她手臂。   身侧负责安抚情绪的警员此时微微躬身,双手轻轻摁在老妇人双肩上,皱成一团的脸上,充满深切的忧虑和为难:“您先别急了,地板硬,千万别摔到啊!”   “你让我怎么不急!你让我怎么不急啊!”老妇人反手紧紧攥住他小臂,用力摇晃,深陷进眼窝的双目狠狠瞪着他,重复着质问。   钱括也连忙走上前去,揽住同事的肩膀,低头凑近老妇人,轻声说道:“阿姨,您先跟我们说明一下情况,着急没用的!现在专案组协同特案组正在彻夜侦查,目前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了……”   老妇人喘了口气,嘴唇颤颤巍巍的,死命去拽钱括的警服内衬,用力撕扯,仿佛应尽最后一丝力气:“进展?人呢?我的二宝人呢!现在老大也没影了,这是有进展?”   她吼着吼着,就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糊了满脸,沙哑的喘息渐渐变成了低呜。   余寂时感受到她浑身都在往下坠,像是失去了支撑点,与钱括对视一眼,两人拖着哄着把人带到了接待室的座位上。   程迩从饮水机上取了纸杯,兑了温水,缓步走到老妇人身前,将水杯放到她面前。   余寂时蹲在老妇人身边,温声安抚道:“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您也要注意注意自己的身体,等您儿子回来,看到您这样也会难受的。”   老妇人此时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茫然又绝望,转过身轻轻按住余寂时的肩膀,问:“回来,真的能回来吗……”   她鸠形鹄面,一双手犹如枯枝干柴,眼神呆滞,灰白的衬衫沾满灰尘,布鞋鞋底都蹭坏了,犹如破碎的老瓷碗。   余寂时向来言出必行,所以谨慎于作出肯定的承诺,可此时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道:“一定能,相信我们。”   钱括此时忙补充道:“是啊阿姨,我们其实一直都在努力,只是之前力气使错了方向,现在有特案组的同志们在,确实有了很大进展,我们有这个信心!”   老妇人对此不置可否,但神色稍稍舒缓几分,肩膀还一耸一耸的,哭吼停止了,便抽噎打起了嗝。   钱括一边抚着老妇人佝偻的背帮她顺气,一边拿起桌上的纸杯,递到她手上。   余寂时见她手一直颤颤巍巍拿不稳水杯,便扶了下她小臂,仔细盯着她的动作,等她喝了水,就立即接过了水杯。   大约安抚了十来分钟,老妇人的抽泣声渐渐少了,情绪平稳不少,才瘪瘪嘴,开始哭诉今天的事情:“我家老大他、他今天突然就不见了……”   “您慢慢说,”余寂时嗓音温润,神色耐心,“您大儿子叫什么名字?您是如何确定他失踪的?”   “我大儿子叫周勤,今天早晨,他公司领导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联系不到他了。”老妇人哑着嗓子说着,眼泪又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我给他打电话,发现他手机关机了,去他家也不见他人影……”   钱括一手扶着桌面,略有些疑惑地问:“不会是他有什么急事?”   “不,不会的。”老妇人摇起头,那双哭得猩红的眼眸中写满肯定,“我家老大是个书呆子,小时候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工作后不是公司里加班就是外出跑业务,从来不到处乱跑的!”   程迩坐在桌面上,修长的腿伸直触地,轻挑眉梢,询问道:“周勤这些天都在忙什么工作?”   老妇人依旧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的工作我不太懂。而且老大不跟我住一起,平时也很少来看我。”   又询问了其他的几个问题后,警员就做完了笔录,请老妇人签字按手印。   钱括特意调来了两名女同事,耐心叮嘱道:“您一个人就不要乱跑了,跟着我们同事在这儿休息休息,午饭会有她们带着您去食堂吃,困了呢,也可以去宿舍睡会儿……”   余寂时跟着程迩走出接待室,往电梯间走。   已是正午时分,两人进电梯,正好碰见伍新拎了盒饭往临时办公室走。   回到办公室,又疲惫紧绷一上午的同事们,都选择先吃饭补充一下体力。   现在案件有所进展,却也愈发复杂,犯罪团伙中两人已被抓捕,却传来新的受害人失踪的消息,说明凶手依旧活跃,或许还找到了新的帮手。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吃饭时,钟怀林顺便提了嘴:“孔顺那边的毒检结果出来了,冰/毒检测呈阳性,一周内应该吸食过冰/毒。”   “我过会儿去跟禁毒支队那边说一嘴,”伍新咀嚼着花卷,含糊不清地说道。   柏绎揉了揉拧成麻花的眉心,随即盖上塑料盒,一边擦嘴一边吐槽:“这达哥本事不小啊,居然还碰毒!”   钟怀林见他一脸怨气,忍不住无奈轻笑一声,将手里的垃圾袋结结实实打了结,说:“这事儿不归咱管,你就别多想了,省得平添烦恼。”   这时,伍新兜里的手机接连振动了几下,他擦了擦手,拿起手机一看,眼眸瞬间亮了。   他将手机举到脸颊位置,轻轻晃了晃,说道:“我同事那边回信儿了,罗梓源联系到了,人听闻这儿有造得极真的假证,特别好奇,直接就同意帮忙,这就在来的路上了。”   等大家基本上都吃完饭了,程迩喝了点水,准备搜罗大家开个会。   扫了眼屋内,特案组人都在,便问道:“荣队在忙什么?”   伍新回答道:“荣队那边在联系线人,根据达哥的外貌特征,想打听下,有没有人对这个达哥有印象,或是能不能想起这个模样的人。”   全面排查那边没有任何进展,大片大片的检索犹如大海捞针。遇到这种情况,警方只能尽量动用一切可用社会力量,尽可能去找寻这个人。   程迩点头,随即看向柏绎:“你去查查这个周勤,如果确定他也是失踪了,就尽量确定他的失踪地点,重点查一下他和他弟弟周勘。”   如果弟弟失踪后,哥哥也失踪,只是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柏绎抬手比了个“OK”。   正值中午,烈日悬空,暖融融的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落在地面,在桌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余寂时眸光微暗,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桌面上,上面叠放着文件袋和一沓沓的纸,正被阳光烘烤着。   程迩见余寂时从接待室出来就一直沉默不言,站起身走到他椅背后,俯下身,劲长的手臂自然地搭在他身上。   见他脊背一僵,怔怔然回过神,程迩微微侧脸,凝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语气轻松随意:“又在一个人琢磨什么呢,小余警官?”   尾音向上勾挑,透着点儿轻佻又肆意的意味,混杂着他身上清冽恬静的气息,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令余寂时脸颊发燥,但思绪依旧清晰,于是转头与咫尺之遥的双眸对视,轻声说:“全面排查了至少三轮,都没能找到这个人,有点太奇怪了。”   听到这话,柏绎也忍不住附和地说:“对啊对啊。”   说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嘟囔道:“也许人不是同泽市的本地的,也不是常住居民。话说林河洲负责武力,孔顺盯梢认路,这个达哥好一个美美指挥。” 第43章   柏绎话音一落,就有专案组的同僚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探出半个身体,询问道:“程队,罗梓源来了,您看看什么时候有空?”   程迩朝他点头示意,随即说:“现在就有空,把人先带到空余的接待室吧。”   说罢,他抬眸望向钟怀林,轻笑一声:“钟哥,麻烦你带小余警官去一趟,我有点儿问题跟柏绎说。”   钟怀林怔了怔,茫然看了程迩一眼,但还是干脆利落地应下。   余寂时和程迩的目光短暂交汇,却一瞬间便接收到他眼中的信任,也稍稍安下心来。   从临时办公室走出来,走廊里的空气都清新几分,囚于小小房间的灯光略显暗淡,不及天窗洒下的自然光令人舒心。   钟怀林抬臂扩了扩肩颈,斜着眼瞧向身旁安静的少年,眼皮轻垂,狭长的眼尾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程队还真舍得啊,哪次不是把你放身边儿上看紧?”   余寂时一愣,却还是一下明白钟怀林话中的意思,心跳速度不可遏制地攀升,抬手轻轻抹了下微红的耳朵尖儿,表情依旧是一贯的温和寡淡。   这种感觉莫名其妙,模糊朦胧,谁也没有越界,却好似一切都不言而喻。   走到接待室,心跳被有意控制而恢复正常,他跟在钟怀林身后走进屋内,一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的男人。   记得说他入狱时刚刚成年,估摸着现在也就二十三四,和余寂时年龄相仿。   罗梓源穿着潮流的新款皮夹克,一侧耳垂上戴着绿色碎钻耳钉,小脸削瘦,此时嬉皮笑脸的,眉梢都高高挑起,看上去异常兴奋。   交叠的双臂松开,平放在桌子上,稍稍撑起身子,翘起的腿也落地,他一副跃跃欲试模样,朝着两人挑眉:“终于来了,快坐快坐,别客气哦。”   钟怀林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倒是没想到他这样不客气,倒把警局当自己地盘儿一样。   罗梓源黑眼珠滴流一转,见他准备开口说什么,嘿地笑了声,一手托着脸,一手轻轻抬起,上下摆了摆,说道:“甭说客套话了,货呢?我看看怎么样式的。”   人专门跑了一趟,显然是奔着这张假证来的,一点也不愿意废话,开门见山就要货。   余寂时轻笑一声,听着他这语气,好像他们准备跟他做什么交易一般。   两人在他对面坐下后,钟怀林把放进证物袋保存的假身份证取出来,放到桌面,双指摁着往前一推。   罗梓源迫不及待地将假证拿起来,指腹仔仔细细抹擦一下表面,拿近眼前检查了下身份信息的格式,随即上下摆弄,顺光线逆光线看,最终放平在掌心,平视观察。   “嘶……”罗梓源的脸皱成一团,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然而他挤眉弄眼一番,忽又晴朗起来,露出笑脸和半侧酒窝,骄傲道,“哥退出江湖数年,这江湖上居然还流传着哥的传说!”   意料之中的中二感,令余寂时都有些麻木。   “这个伪造的手法和我那会儿挺像的,基本上肉眼能看出的地方都顾及到了,但这个造假团伙粗制滥造,用的料都比较劣质。你们也知道长城图案这块是定向光变色膜,这张荧光不够强烈。反面四周的压封处手感也稍微有点不均匀,有点儿粗糙的感觉。”   罗梓源探着身子,一一指给两人看,说完还忍不住咧开嘴一笑,自我夸耀道,“要是我来做,肯定不会有这么低劣的问题!”   钟怀林琢磨了一下,递给余寂时。   余寂时指腹顺着边缘摩擦,确实感觉出边角处稍有一点厚重感,但这细微的差别,不反复仔细感受,根本注意不到。   “我所了解的,喜欢模仿还做工粗糙的,估计就那两伙人,一伙人比我进去得早,现在还没出来。另一伙人,据说现在生意做得挺不错的,人不行货也不行,迟早完蛋。”罗梓源咂巴下嘴,轻轻“啧”了声,露出些许唾弃的神色,似乎是极看不起这种人。   余寂时瞧着他沉浸吐槽的模样,一时都不忍心打断,一时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碎嘴子究竟是不是荣洵川口中特鬼特难搞的人。   和钟怀林对视一眼后,余寂时选择主动开口,语气态度放得很温和:“你口中这一伙人,现在还活跃在造假市场上吗?”   “对,现在搁这一片能撑起半边儿天吧,有我当初的辉煌!但主要还是因为现在好多人洗手不干了,烂货也能做顶梁柱儿。”罗梓源嘁了声,用坚硬的指骨戳了戳桌上的假证,眼底流露出浓浓的嘲讽。   察觉到他深深的厌恶情绪,余寂时轻微蹙眉,清冷的嗓音徐徐出口:“你对他们敌意很大,是有什么过节吗?”   罗梓源掌心一拍桌子,发出剧烈的声响,眉眼处流露出一丝戾气,毫不客气地反问:“过节?偷技术算过节吗?甭说是造假市场,哪行哪业待见偷技术的人啊?要不是这事儿违法,哥高低得申请个专利!”   余寂时:“……”   他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令余寂时一时沉默,脑海中又默默回味着他这看似“胡言乱语”的话。   身旁人客气疏离的询问并不奏效,钟怀林此刻稍显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舒展眉眼,用唠家常般的轻松腔调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咱发牢骚可以私下里,现在咱唠点正经事儿。”   罗梓源眼神一瞬间亮起来,上上下下认真打量钟怀林一番,露出惊喜的神色:“哎,哥你哪儿人?口音跟我家乡青堰那旮瘩的蛮像的。”   “我老家还要再北点儿,那块儿口音差不多,同乡概率不大。”钟怀林顺口接了话,紧接着转了话题,“你口中的这个团伙,有没有你比较熟悉的人?”   罗梓源的思维相当跳跃,前一秒还兴冲冲准备认老乡,下一秒就回到问题上来,咂巴下嘴,一脸遗憾说:“不熟悉,咱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啊,我出了牢狱洗手不干很久了,懂吧?”   余寂时深深地看了罗梓源一眼,觉出几分浮夸的表演成分,这才明白荣洵川为什么说人难搞。   热情是过度热情,坦诚是相当坦诚,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总能规避引火烧身的问题,倒也是相当聪明。   当然,他也能够理解罗梓源为什么不肯直接提供团伙的信息。这种造假团伙都于一些三恶势力相勾结,互通消息,道上的规矩便是逢事自行解决,绝不闹到警察的地盘。   像之前的冯奂,虚伪狡猾,为保自己做墙头草的事,瞒得好也就罢了,罗梓源如果向警方提供前同行信息,一旦传出去怕是没法在这同泽,甚至整个中部地区这片儿混了。   余寂时盯着他散漫的笑脸,一瞬间反应过来什么,只觉得他神色愈发讳深莫测了,抿了下唇,眼底也压下冷静的凉意,开口拆穿:“你都冒险跑这一趟警局了,不可能只是想着这张假证吧。”   “当然只是好奇了,我可一直不是什么正义的人,我心眼儿小,瞧不惯的人呐,向来是不会让他好过的。”罗梓源轻啧一声,乜斜着眼看向他,一脸无辜,唯独一双圆溜溜的眼眸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芒。   说着,他瘫下肩,轻笑道:“当然喽,我刚才说的这些呢,我觉着够够的了,你们自个儿再想想呗,荣队呢?好久没见过他了,他估计懂的吧。我是真不知道了。”   言至于此,他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下肩颈,一脸无奈:“哥也算是把手洗干净了,顺道间接做了点儿好人好事呢。打印店里还有事忙,走喽。”   说完,他就自顾自掠过两个人,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耳机,歪着头戴上,朝他们敷衍地摆了摆手,便径直推开门。   余寂时沉默着,默默思考罗梓源话中隐含的意思。   无论如何,他这一趟本就是冒险来的,当然不可能是热心肠,一定是特意抛出线索指向某个团伙或是某个人,和他还有相当大的矛盾。   毕竟他刚才深恶痛绝那一顿吐槽,的确是真情实感的。   钟怀林深叹口气,笑容疲惫,似都无力吐槽,转头和余寂时对视一眼,耸肩说:“走吧,先回办公室,这边的情况肯定是市局的同志更了解一点,到时候问问。”   这件事的确难以确定,毕竟做假证的手法都可以模仿,方才罗梓源口中的“偷技术”,想必就是他和这个团伙矛盾的根源。   两人从接待室中走出来,就看见专案组的一名警员扶着腰朗声笑着,而钱括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罗梓源的背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看见钟怀林和余寂时,钱括撇了撇嘴,颇有些羞恼地说:“这哥们怎么五年磨练还是这副模样,冲上来给我一个拥抱抱懵了,还好久不见又长高了?不是,谁大老爷们奔四了还长高啊……”   钟怀林扯了扯唇角,忽然觉得这人刚刚还收敛着呢,也可能是隔着桌子不好发挥。   余寂时:“……” 第44章   回到临时办公室,钟怀林跟同事们大致讲述了情况。   埋头忙碌的柏绎冒了头,眨巴下眼睛,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我怎么感觉你们口中这个罗梓源还怪有意思的!”   他话音一落,钱括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伍新从方才的哑然中回过神,轻轻扯了扯唇角,有些艰难地开口:“也不是很有意思......话说当初打击造假产业的案子我跟钱儿都没直接跟进过,我去找找熟悉这方面儿的前辈吧!”   说着,也不知他瞬间想到了谁,就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刚往门口走两步,荣洵川正好推开门进屋。   视线落在伍新身上,见他欲走向房门的态势,迟疑地瞧了眼程迩,疑问道:“小伍这是准备?”   “刚好您来了!”伍新眸光一亮,咧开嘴笑了笑,挠了挠又硬又直的短发,手臂搭在到他肩上,“刚刚钟哥和小余同志去见过罗梓源了,那小子还是以前那副样子,神神叨叨说了点什么,不清不楚的。不过他的意思说,您大抵是了解这块儿的。”   “嗯?有关造假证的组织吗?”荣洵川微微蹙眉,面露疑惑之色,目光落到两人身上,询问道。   钟怀林点头,长指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简单概述道:“对,听他的意思,这张假证的造假团伙目前还十分活跃,应当是当年没有落网,一直发展到现在。”   荣洵川依旧拧着眉,坐在桌前,手肘撑着桌子,抬起手腕,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动眼角,还有几分踌躇不定。   余寂时眸光微动,此时也看向荣洵川,深黑的瞳眸中透着几分犀利清明:“这个团伙,和他大概率因为造假技术问题有些矛盾,谈起这个团伙,他似乎是有些不屑且愤怒的。”   “活跃的,有矛盾......”荣洵川沉吟片刻,一个答案渐渐在脑海中清晰,他瞬间恍然睁开眼,拍了下桌面,开口吐出一个名字,“任晨!”   “他之前一直是做山寨小物件儿的,但当初造假团伙泛滥,罗梓源之类都以此获得暴利,他也就铤而走险想分一杯羹。”荣洵川神色愈发严肃,语气也愈发确切,“他很会做人的,模仿罗梓源的手法,还抢过他团伙的人,两人一直很不对付。”   钱括闻言重重点头:“是!您这么一说我也稍微有点印象,这人比较谨慎,早些年被罚过款,但当年11.29大案,三大组织连带着罗梓源、海彭他们两伙人都被一锅端,那段时间风头紧,任晨那伙人都直接隐身,没被牵连。”   钟怀林神色稍稍有些激动,紧接着说道:“罗梓源说目前同泽这一片儿的一半假证货源都出自这伙人,或许达哥这张假证件确确实实是出自于这伙人之手。”   余寂时看向程迩,见他看向自己默默点头,心中也踏实不少。   荣洵川也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沟壑纵深的眉心舒平,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身侧程迩的肩:“这事交给我们吧!”   接下来,专案组负责追查假身份证那条线,特案组这边简单分工,分两组轮番工作和歇息,做有关新的失踪者的工作,重新整理线索。   而柏绎被程迩单独指派了工作,在电子地图上标记失踪地点和抛尸地点,尽可能推测新失踪者的位置以及下次抛尸地点。   余寂时操作数据库忙碌起来,调出新失踪者的资料,构建社会关系网。   这名失踪者周勤同之前失踪的弟弟周勘是亲兄弟,父亲早年便去世了,母亲操劳半辈子将他们带大。   周勤今年三十一岁未婚,是本地一流大学毕业,现在在一家奢侈品公司做销售部总监,年薪三十万,可谓是三十而立、事业有成,是整个家庭收入的重要支柱。   大抵是平时工作忙碌,周勤在公司附近市中心高层公寓区住,而母亲与弟弟周勘同住。   周勘今年二十一岁,兄弟俩相差整整十岁,道路也天差地别。弟弟重心不在学业上,在本地念完职高,就在红安镇里的零部件工厂做流水线工作,工资不高,却有足够的时间陪伴母亲。   哥哥工作狂,私生活很干净,几乎公司家里两点一线,弟弟稍微有点儿业余爱好,平时好打游戏,闲暇时会泡泡网吧,和竞友四处闲逛。   两个人的社会关系网都相当简单,一家人都安分守己,过着平淡富足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仇家。   将信息资料打印出来,打印机忙碌起来,从卡槽中抽一张张干净的白纸,发出节奏的嗡嗡声。   余寂时长舒口气,直起肩颈活动放松片刻,抬眸瞥见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缓缓指向七点钟。   正是换班的时间,伍新从食堂打了盒饭,给特案组的同志们分下去,顺道分享着专案组那边的进展:“我们这边已经确定了任晨团伙的窝点,就在邻县,目前已经联系了分局的刑侦大队,沟通一下,等逮捕令下来就直接一锅端了!”   办公室中氤氲着热腾腾的香气,热乎乎的饭吃下,胃都是暖暖的。   程迩也停下手里的工作,把键盘往前一推,揭开盒饭的塑料盖,从钟怀林那儿接过筷子,准备吃晚饭。   办公室内的灯光不甚明亮,盯着电脑许久,眼周都疲惫紧绷,视线黑了一团,余寂时太阳穴胀胀的,隐约发痛,导致胃口缺缺,心里也不太好受。   案件侦查到现在一直在忙碌,好似过了漫长的很多天,然而特案组接手,其实还不到两天。从连夜抓捕林河洲,到孔顺自首,明确侦查方向后,线索用尽,所获得的新线索却不能再将侦查向前推进一步了。   现在局势看似明朗,可一切疑点,就像是在视线中糊上一团黑雾,擦不掉、抹不净,看不到任何进展。   见余寂时草草吃了几口就将盒饭扣上,程迩从保温袋里拿出一盒南瓜粥,摸了摸滚烫的侧壁,又用塑料勺舀了点试了下温度。   虽然塑料盒很烫,但南瓜粥温度很合适,他又拿了新勺子,放到余寂时桌面,懒倦地一笑:“胃口不好喝点儿粥,换班了就好好休息,空着急没用。”   说着,他侧身从一侧空位置拉了把椅子放在面前,做了个简易版躺椅,打着呵欠将双臂垫在脑后,“睡了睡了,撑不住了。”   余寂时浅抿了下唇,眸光微动,南瓜粥的温度在掌心蔓延开来,一点点在心中融化。   他一直很固执,还容易焦虑,而程迩似乎总能即使注意到他情绪的波动,并及时劝解,听到他的声音,他潜意识就觉得很心安。   喝了小半碗粥,睡意竟轻而易举占据了大脑,他还是不受控制地睡着了。   只是余寂时睡眠很浅,浅到从门缝悄悄溜进来的穿堂风吹过脸颊,就被薄薄的凉意叫醒。   他从桌面直起肩颈,扫视了一下屋内,钟怀林和从技术科回来随队轮班换休的温箴言都安静地忙碌,程迩仰躺着、柏绎双腿搭着电脑桌,还在睡。   许琅的位置上空着。   莫名的,细微的凉风吹得余寂时清醒。   轻手轻脚推开门,走廊略有些冷。天窗撒落几缕清辉,几间办公室亮着的灯光,就将四周模糊地照亮。   余寂时侧身朝一侧望去,遥遥看见一个背影,立在走廊尽头,似在仰头望着窗外,身周边缘镶嵌着凉薄的月光。   余寂时一怔,抬步朝他走去。   许琅习惯性警惕,很快便察觉到轻微的脚步声,侧身回头,见余寂时走过来,又转回身,抱臂没动。   余寂时在他身边站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窗,黑夜无云,一轮下弦月正静静悬挂在空中,散发着温柔的光芒。   许琅眼底,有暗沉的光色流转,斜眼瞥见余寂时凝视着自己的,平淡温和的目光,动了动唇,难得主动开口:“到换班时间了?”   “还没。”余寂时嗓音很淡,收回目光回答,“刚九点出头。”   许琅微微蹙眉,似乎没想到自己在这里站了这样久,双臂垂下,拉了下臂弯的外套,转身准备回屋。   他很高,一米九还多,宽阔的肩颈,爆满的肌肉轮廓,在黑暗中都格外分明。   这是许琅一贯的作风,严肃冷酷的凶相总会吓退很多妄图靠近的人,但余寂时擅长察言观色,敏锐地察觉到他此时异常的情绪。   这种异常并不是短暂的、突发的。   从整个案件开始,许琅的情绪就很低落,明显有些刻意避着人,也照常工作,却习惯性隐身,不参与任何讨论,只机械地做着程迩分派下来的工作。   可莫名的,余寂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许琅藏在心里的事,一定和案件有关。   他目光一沉,虽说下意识对陌生的同事有点怵,却还是深吸口气,下定决心叫住他:“等等!”   安静的走廊,他清冷的嗓音突兀响起。   许琅脚步顿住,却没有转身,双臂抱起,安静地在等待余寂时的下文。 第45章   “许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余寂时直白又坦然,反倒让许琅一时间怔住。   他转过身,漠然看向不远处站立的人,冷锐的双眸微微眯起,在黑暗的光线中,脸庞轮廓有些模糊,紧绷着下颌线,薄唇抿直。   余寂时向前走两步,缓缓朝他靠近,漆黑如墨的眼瞳中恍若有细碎的光亮,在静谧而深邃的长夜里缓慢地流淌。   挺拔如松的男人站着不动,身形在月色下拓出淡淡的阴影。   余寂时在他面前站定,掀开眼皮,直直盯着他犀利的双眸,轻抬双臂交叠于胸前,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隐私,当然也没有逼问你的意思。”   余寂时含蓄寡言,平时总跟在程迩身边,在许琅印象里,一直是一个安静的小青年,做事稍显青涩,却并不爱出头。   他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率。   许琅一言不发,眸光晦暗,垂着眼皮凝视他。   两人僵持片刻后,许琅眉间终于稍稍松缓几分,嗓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地开口:“我没有想法。我自身原因,并不能客观看待这件事情。”   听到他完整的解释,便知晓他心中已经有些动摇,余寂时唇角缓缓流露出笑意,犹如一缕清辉,乍见薄凉微寒,落到身上却温暖让人柔和。   轻敛眉眼,他开口说:“我始终认为世界上没有绝对客观。一些经历使得我也无法客观看待某些事情,那就将它转换为优势,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臆断。”   说着,他眉眼处隐约透出几分惝恍,轻抬起眸,看向走廊尽头的高窗,黄沙弥漫积覆于玻璃上,远看窗外景物都是模糊而虚幻的。   “我很小就目睹过杀人现场,但我并不觉得这是我的心理阴影。我极其憎恶麻木不仁的刽子手,但如果图求安稳,选择做一个普通人,忘却、逃避过往……我大概永远也不能释怀。”   余寂时声音很轻,平稳到没有一丝波澜,好似在说一件平常小事。而眉眼处淡薄的哀伤褪去,只剩下坚定。   迎着他清醒的目光,许琅心脏骤然一缩,喉咙发痛,酸涩感漫上眼眶,一向黑沉淡漠的眼底揭露出汹涌的情绪,薄唇微微动了动,却不知如何安慰。   他并不擅表达,对几乎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的警惕和疏离。虽说并不理解余寂时为何对他能够如此坦荡,但同样不堪的经历,却微妙地将他们的距离拉进。   “我有一个亲弟弟,七岁时便被人贩子拐走,生死不明。对于一些关于人口贩卖的案件,我常常难以自控情绪。”   低沉寡淡的嗓音,带着几分哀愁,在空荡荡的走廊中突兀响起,令余寂时微微一愣,紧接着便抬头看向他。   许琅瞳眸上仿佛笼罩着薄薄一层雾气,一毫无表情的面容上,也流露出几分彷徨悲恸。   “其实由于年龄差,我与弟弟并不亲近,可他失踪后,我怅然若失,而我妈四处找寻他,日日夜夜,身体精神都垮了。当时我便决心一定要找到弟弟,活要见人,死也要将他带回家安葬,圆我妈这半辈子的执念。”   “我先前在南山市特警部队,接触一些扫黑反恐的重要行动,后来得知特殊案件调查组重组,会在全国各地奔波,这对我而言是个机会。所以我主动申请调职。”   “可惜五年时间了,特案组几乎走遍全国每一个角落……”   说着,许琅吐出一口重重的浊气,神色恍惚,哪怕再不想承认,却也露出了深切的遗憾与失望。   经年久远,许琅先前以为自己已经释然,可每次听到“失踪”、“拐卖”的字眼,他都会异常烦躁,这才明白,这种失望与遗憾早已融进血肉、深入骨髓,总会被轻易唤醒。   沉重的情绪聚集成一块巨石,压覆在身上,窒息感令余寂时双手冰凉。他凝着一口气,抬手轻轻扶住他肩膀,向许琅投去安慰的目光。   许琅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眸,唇角也不禁浮上一抹极淡的弧度,抬手轻拍他小臂,说道:“其实你说得对。”   忘不却,逃不掉,如果一直缩在阴霾之中、阴影之下,那他永远也不能释怀。   将眼底的疲惫和失落掩去,许琅神色恢复平静,垂眸瞥见余寂时神色的动容,坦然后莫名感到扭捏,于是他清了下嗓子,直接将回归主题,“昨天下午从前台路过看到那一幕,母亲情绪不稳定,弟弟失踪,那个人的状态和反应,都令我感到很奇怪。”   得到许琅的肯定,余寂时心中这种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大抵是一种微妙的直觉,无法说清缘由,却又始终消不去。   低头有些累,许琅便绷直肩,护着侧颈活动了下,随口解释,“不清楚他与母亲、弟弟关系亲疏,但他当时的表情动作都显得极其有序,好似对弟弟失踪、母亲情绪崩溃的事不甚担忧。这种怪异的感觉,在得知他失踪后更甚。”   所以很奇怪。   余寂时目光清明,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最终串联成线,神色愈发确定:“是,而且在弟弟失踪后,哪怕再工作狂,也不该顾不上情绪不稳定的母亲,除非他与母亲本就感情不深。可他偏偏选择出现在警局,接走母亲,当时虽然说了安慰的话语,可神态显得过于冷漠。”   一个人哪怕再冷静再淡漠,面对至亲,怎会是如此平静井然的模样?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直觉在彼此的陈述下显得愈发真切。   穿堂风再度徘徊在长廊,裹挟着料峭的凉意,划过额头碎发,指尖凉意蔓延,令余寂时微微回过神来。   他望了望不远处敞开的,透着光亮的缝隙,抬眸看向许琅,轻声问道:“回屋里吗?”   许琅点头。   两人前后脚回到办公室,动作放得很轻。   余寂时一眼就看到,半撑着脸懒洋洋坐在座椅上,慢吞吞操控鼠标的程迩。   程迩薄薄的眼皮垂着,狭长的眼尾向上勾挑,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片刻,唇角弧度似笑非笑,看不出半分情绪。   共事五年,许琅一眼看出,程迩此刻心情并不算愉悦,和他双眸相撞的一瞬间,对方便莫名挑了挑眉梢。   电脑已经自动锁屏,余寂时轻晃鼠标,等待唤醒屏幕的过程中,便感受到一阵清冽幽淡的气息袭来,略一偏头,发现男人的侧脸正距鼻尖咫尺之遥。   程迩目光轻转,唇角笑意带着几分慵懒的调性,语气莫名有些古怪:“聊完了?半个小时能聊的不少吧。”   说着,还有意无意瞥了许琅一眼。   许琅:“……”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余寂时略显慌乱地移开目光,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错了意,一抹红晕却已经悄然爬上耳尖,他有些欲盖弥彰地解释:“聊不了什么的……程队你刚刚被我吵醒了吗?”   程迩轻笑一声,双臂交叠置于颈后,轻轻向后靠,低声说:“不是吵醒,是我一直没睡着,你们一前一后出去的时间点,以及单独聊了半个小时,我都清楚的。”   说罢,还朝着余寂时歪了歪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余寂时轻咳一声,低垂目光漫无目的地扫了眼纠结在一起的手指,无意间轻抬视线,看到程迩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不禁微微一愣。   屏幕上正是周勤最近活动的时间线。   余寂时讶然看向程迩,开口问道:“程队,你早就怀疑他?”   程迩点头,目光也顺着他的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指尖随意轻敲下空格键,淡淡说道:“是,我甚至能猜到你们会聊什么话题,但确实没猜到你们能聊半个小时。”   余寂时:“……”   倒也不必一直强调半个小时。   余寂时从桌子上拿起矿泉水,刚准备拧开瓶盖,就被身旁人修长骨感的手轻拍手腕遏止,紧接着,一个保温杯被他放到面前。   程迩轻抬下颚,说道:“刚刚还不舒服,喝温水。”   余寂时目光一顿,心仿佛一点点充盈起暖意,刚要朝他道谢,就听见他平静淡然地解释起方才的话:“我之前也觉得周勤不对劲,如今他在这个节点消失,很奇怪。”   顿了顿,他看了眼斜后方的移动白板,接着道,“前面的每一位受害人,失踪的节点都是在正常活动时间,唯独周勤——他平时公司到家两点一线,而我调取监控录像中,他早晨上班并没有走常规通勤路线,甚至在岔路口背离公司方向。”   “再之后我就调了周勤的信息。”程迩一边操控鼠标,一边展示出周勤的电子信息,一边从桌面拿起那张假身份证件,并摆在周勤电子身份证上的照片一侧。   余寂时凝眸看过去,入目先是电子屏幕上,周勤标准的脸型和斯文的长相,紧接着他目光定格在那双鹰隼般狭长冷漠的双眼,心中猛然一震。   目光移动到“柴立达”的脸上,崎岖的轮廓,呆滞的脸上,同是一双鹰眼。   他呼吸一窒,猛然抬眸看向程迩。   对上他漫不经心的,却又游刃有余的神色。 第46章   在一旁停止忙碌、安静地倾听的钟怀林和温箴言,此时也走到程迩身后,俯身盯着电脑屏幕片刻,默默交换了目光,一切尽在不言而中。   钟怀林忽然意识到什么,眉头紧紧蹙起,四顾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同事,压低声音,近乎咬牙切齿道:“林河洲和孔顺的供述中,达哥脸上有很长很突兀的一道疤痕,记得周勤当时来警局接他母亲,脸上是干干净净的,估计不仅仅是我们,达哥那两位左膀右臂也被骗了。”   偏偏根据这条外貌特征的供述,专案组那边大费周折地进行二次筛查,如若这个周勤就是“达哥”,简直太狡猾可恶了些。   他刚一开口,余寂时就瞬间明白了他想说什么,眉眼处也笼上一层阴霾,难怪同泽市本地的老刑警都对“脸上长疤”这个特征极其陌生。   “脸的轮廓,甚至是鼻唇的器官,照片可以PS,现实中更是可以通过化妆技术易容改变,唯独眼睛,是最难通过后天修饰改变的。”程迩神色平静,将假身份证扣在桌面上,唇角挑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无论是百密一疏,还是刻意为之,至少如今,这个神秘的设局者,终于露出水面,成为了确切真实的一个人。   得知“达哥”制造的假消息,余怒未消的钟怀林痞气的眉眼再度堆积忧虑与疑惑,开口询问程迩,“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周勤也是个替罪羊?”   “有可能,但……”程迩毫不犹豫地说着,同时看向身侧的余寂时。   他尾调拖长,带着点儿轻松懒散的语气,低敛的凤目扫过他双眸,就听见余寂时默契地朝他点头,肯定地接过话:“可能性不大。”   程迩轻轻掀了掀眼皮,唇角一挑,慢条斯理地开口解释:“这个周勤,工作狂特性,独居生活,工作虽然需要与人打交道,但根据他的社会关系网来看,他极度缺少正常的个人社交,这种人,恰恰是最寂寞的。”   所有人都恍然,紧接着,温箴言便抬指轻轻推了推银边眼镜,极其冷静地询问:“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刚才只是粗略查了下今天早晨的监控录像,最后看到周勤的车辆,是在一条主干道十字路口,他朝着背离县城,也就是朝向城乡交界处与邻县的方向行驶。”程迩言简意赅解释。   随即抬眸瞧了眼墙壁上的挂钟,秒针缓慢地绕动着,时针几乎和十点的数字重合,也快到班时间了,于是他便说:“你们辛苦很久了,先休息休息,接下来监控追踪周勤车辆的事情,交给我们几个。”   他话音一落,钟怀林扫了眼身旁睡得很熟的柏绎,见他姿势不正地趴在桌上,眼神中溢满担忧,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唠叨低喃着:“年轻人怎么都喜欢趴着睡,前几天还嚷嚷着肩颈不舒服。”   还有几分钟整点,大家都默契地让同事们睡足一点。   程迩捞起手机从临时办公室走出去,找到存过的电话号码,给荣洵川播去电话。   电话铃声振动循环半分钟,才接通电话,话筒中穿来叮铃哐啷的嘈杂声音,刺得耳朵生疼,他稍稍拿开一点儿,开口询问:“荣组,你们在哪儿呢?”   有一阵刺耳的杂音,荣洵川似乎离开了杂乱的现场,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他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处传出:“我们这边从任晨团伙里一个行迹较为明显的进货员做突破口,定位造假窝点位置后,就直接抓捕了,连人带货一锅端,现在正在查数现场的工具。”   “好,辛苦。”程迩但微颔首,也并未铺垫赘述,直接说道,“我们这边有个重要进展,推测今天上午的失踪者周勤与达哥是同一人,我直接去通知专案组停止人口数据库筛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大约半分钟后,荣洵川长舒一口气,带着点沙哑的嗓音难掩激动,干脆利落地应道:“好,好,不辛苦,咱们回去说!我们这就把抓捕到的造假团伙人员带回局里。”   确定这名犯罪嫌疑人,无疑是案件一个多月来最大、最重要的进展。   这个消息无意令专案组熬了无数个日夜的同僚们激动雀跃,一月有余的舆论压力和社会恐慌不安,所给予并堆积于胸口的压力郁气,好似都瞬间疏解了。   办公室的灯光依旧明亮,换了班后,柏绎继续先前程迩指定的工作,做着第二手准备,而特案组其余人同专案组一道,对案发以来周勤的行踪展开了严密追查,并追踪他开车离开家后的走向。   伍新手边的手机又响起了熟悉的振动闹铃声,他眼疾手快地掐掉闹钟,但所有人闻声都整齐地看向钟表。   粗矮的时针指向整点,又过一整日,今天已经是22日,而规律中的抛尸时间是23日,正是明天。   空气凝滞一瞬,随即便紧张起来。   程迩轻转目光,瞥见余寂时忽然绷紧的下颌,抬手轻轻抚了抚他肩膀,唇角漫开潋滟笑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啊?”   余寂时也抬了抬唇角,眉眼稍稍松动。   约莫凌晨一点,荣洵川带的一组人回到了市局,带回三个人。   程迩俯身压低声音叮嘱完柏绎,就扬了扬下颚示意余寂时。   余寂时跟在程迩和伍新走出办公室,浩浩荡荡一伙人刚出了外勤回来,神色疲惫,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买夜宵的事儿,与他们擦肩而过简单打了招呼,便直接往楼下监控室走。   监控室大屏幕前,值班的民警正坐在控制台前,荣洵川与钱括一坐一站,和同事交流着什么。   听见开门声,荣洵川回头看了下来人,赶忙站起身抬起手臂招呼他们过来:“你们快来看看,这伙人的身份信息已经核实,这是资料。”   “辛苦荣队。”程迩颔首,直接接过他手中的纸质版信息资料,翻了翻纸页,垂眸快速浏览,大致了解情况后,便递给了余寂时。   余寂时也粗略瞧了眼信息资料,就看向荣洵川,他此时半侧着脸,眉眼间积蓄着疲倦与困意,指了指审讯室的监控屏幕,打着呵欠慢吞吞开口:“任晨没在,这个是入伙很早的刘晔晨,是团伙里主要的技术人员以及管事儿,另外两个是管材料运输的。”   钱括一手扶着椅背,看向特案组两人,压抑着脸上的激动神色,解释道:“这刘晔晨挺早那会儿在龙志成手底下干事儿,和任晨也是早早就勾搭到一块儿的,肚子里肯定不少货,这大半夜真是没白跑一趟。”   “我从刑侦那儿调了点儿人,已经在审讯了,”荣洵川轻轻笑了笑,抬手拍着身旁人的手臂,“你带队也真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啊,嫌疑人怎么就确定下来的?”   程迩也平静地笑了笑,并没有谦虚什么,挑眉递了个眼神,余寂时就立即会意,言简意赅解释了缘由。   荣洵川恍然,随即心服口服地点头,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赞许。   钱括则是异常激动,一扫脸上疲惫,露出几分愤然:“是啊!别说是身份证,相貌都是可以通过技术作假的,这个达哥是真有本事啊!”   程迩轻哂,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能把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还碰点儿毒的人,本事的确是有的。”   顿了顿,他紧接着道:“可以看看这个刘晔晨的情况吗?”   荣洵川点头,值班的同事便直接打开了那一间审讯室监控画面的声音,放大到屏幕中央。   一阵嘈杂细碎的电流声过后,画面中的声音逐渐清晰下来,像素比较低,依稀看见审讯椅上的中年男人身型很矮、头发稀疏,塌着肩驼着背,没有丝毫紧张神色。   民警问话,他也没有选择沉默,随口回答着。   似是因为大半夜出事,他面无表情,嗓音沙哑,语气有点萎靡不振,但出口的话却不似他表现那般低迷,句句规避重点,简直是已读乱回。   审讯的民警语气则是很平静,对于这种常年混迹社会,一次次试探法律红线的老油条,自然也没想着他轻易吐出什么货来。   余寂时见状,垂眸看向手里攥着的、刚刚顺手拿出来的证物袋,里面装着那张“柴立达”的身份证件。   凝视几秒,他抬眸和程迩对上目光,随即轻抬手腕,把证物袋递给他。   程迩微微一愣,眉梢眼尾都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抬起手臂很自然地揽住他肩膀,一边接过证物袋,一边朝他侧身,嗓音低沉慵懒:“还是小余警官考虑周到。”   言罢,他就把证物袋递给荣洵川,开口说:“把这个证物袋送到审讯员那儿,让他们直接问刘晔晨,这个假身份证是不是他们的货。”   已经确定下达哥的真实身份,这事儿其实简单不少,根本不需要再和刘晔晨多废话,无论他认不认,特案组的工作都不会因此停滞。   荣洵川明白程迩的意思,直接转递给钱括去送。 第47章   收到证物袋和钱括带的话,专案组同僚也是立即就明白了该如何进行下去。   余寂时低头看向监控屏幕,审讯室中,民警将把透明证物袋轻轻举起来,露出假身份证的正面,声调依旧冷静异常:“这个,你认不认识?”   刘晔晨不紧不慢向前探身,眯了眯眼,随即耸了耸肩,一脸迷茫和疑惑:“看不清。我怎么认识?不可能是张假证就是我造的吧。”   民警站起身,把证物袋拎起来,直接拍到他面前的审讯桌上,似乎用了点儿力道,“啪”一声闷响在监控画面中炸开,电流滋一声长音,颇有些刺耳。   “看得够不够清楚?”民警不轻不重地吐字,一字一顿清晰地询问,声线本就厚重,毫无波澜的声音都平白添了几分气势。   刘晔晨垂下头,都快扎进桌面,仔细辨认了片刻,为难地看向不怒自威的老民警,眼尾起了层层皱褶,用窝囊又敷衍的语气开口:“哎呦,您吓我一跳……清楚了、清楚了。”   紧接着,他直了身子,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再次耸耸肩,“不认得。”   民警明显没被他糊弄过去,拿起证物袋又坐回座位上,不给他留半分喘息机会,直接质问:“货不认识,人呢?”   “人也不认识,整个儿同泽,我就没认得姓柴的,您说我造假我认,连人带货证据确凿。”刘晔晨愁眉苦脸,好似有万般无奈,“但这个跟我没关系,您也不能逼我认识吧?”   两名审讯的民警都一时无言,幸好熟悉这人的性格作风,不然真能被他这精湛的表演骗过去。   屏幕前,伍新和钱括对视一眼,露出意料之中又无奈的神色。   伍新缓缓开口道:“这个刘烨晨真的是一如既往的难缠,他们这些造假团伙,净跟罗梓源一样,一个个油嘴滑舌的,小词儿啊一套一套的,只要被他们绕起来,什么都套不出来。”   程迩凤眸轻眯,垂眸瞥见放在控制台上的对讲机,直接伸手拿起,见荣洵川默认,便直接开机,冷静开口:“这边是监控室,特殊案件调查组。直接问他认不认识周勤,必要可以告知甚至夸大我们掌握的信息,让他不必耍心眼子打掩护。”   审讯室中,问审的民警抬起手,扶了扶一侧的耳机,听清嘱咐和提点,便立即明白过来,稳了稳神色,直盯着刘晔晨,开口:“不认识姓柴的,认不认识周勤?”   刘晔晨闻言依旧面无波澜,只是指尖却下意识轻微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坦坦荡荡回视两人的注视,露出无辜又无奈的笑意:“周勤又是谁啊?不是,您说我一个为生活所迫,只能靠技术含量最低的造假货赚钱的人,能认识什么人?”   “按你们道儿上的规矩,帮忙伪造身份信息,人必须是经由介绍、有些门道儿的,而你们不向警方透露任何客人的消息,事关你们的信誉。”   顿了顿,迎着刘晔晨轻松的含笑的视线,民警不带任何感情地继续说道:“可如今的情况是——无论你认不认,我们已经掌握足够证据,并且追踪到周勤的行车轨迹,他一定会被抓捕归案。”   这时,坐在另一旁的女警也眯了眯眼,语气不善:“你造假的事儿,要依法追究没错,但目前你还涉及到这起连环杀人案,也要掂量着点儿他那张嘴会说出什么是不是?”   刘晔晨笑容微滞,疲懒无神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精明,转瞬即逝,脸上并没有任何心虚的情绪,直接改口沓舌:“是周勤托我们做了这张证件,你们查到就查到了,在我眼里,这只是很正常的交易不过了。”   顿了顿,他干脆坦然道:“不过他可不是头客了,这回要做的是杀人抛尸的事儿,我根本不知道,也并未问过他。此时此刻,经由你们之口才知道的。”   他说得相当干脆,没有半分犹豫,但紧跟着也说了一番甩锅的话。证是他做的,但他并不知道周勤办假证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反正他是双手沾不上一点儿血。   民警怀疑地上下审视他一番,问道:“你为什么不惊讶?”   刘晔晨嗤笑一声,下眼睑轻微抽搐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含着几分轻蔑:“惊讶?需要伪造身份信息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您二位不比我更清楚?”   两名民警一时间被他噎住,顿了几秒,并没有说话。   听到他吐字清晰、平静无波地承认这件事,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程迩,两人短暂地对视,皆在对方眼神中看到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   程迩最终看向荣洵川,眉眼舒展,嗓音温和:“我们去看看追踪进度,荣队您各位辛苦,先去休息吧。”   从开始调查假证团伙,到确定犯罪窝点,再到大半夜出警抓捕,荣洵川带着一组人几乎没歇半分钟,紧张之后激动,情绪波动很大,此时铺天盖地的困意也席卷而来。   硬熬的工作是低效率的,一直奋斗在刑侦一线的荣洵川深谙这个道理,他们强撑着工作力量微薄,在不缺人手的情况下,更需要养精蓄锐。   他坚硬的指骨重重按压着酸涩的眼底,朝着程迩和余寂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站起身,轻拍程迩肩膀,答应下来:“好,我们几个先去眯会儿,你们也要注意休息。”   伍新和钱括显然都很累了,相互搭着肩,走路时候都眯着眼看路,蹙起眉头,额头拧出的抬头纹都加深了几分。   两伙人在电梯口分道扬镳,余寂时跟着程迩往临时办公室走。   笔直的廊道,深邃的尽头,天窗高悬,薄薄的月光洒落地面,铺开清寒的霜。   夜晚的时间都变得缓慢而悠长,空气中弥漫着夜雾的清新,雾气静静笼罩着黑夜,廊道的灯光微弱却清晰地落入眼底。   太阳穴加重的坠痛感令余寂时眉头紧蹙,走路都有些发虚,随着视线的一晃,他身体骤然一斜,被一直关注他情况的程迩即使扶住。   脑海中一片混沌,熟悉的气息侵入鼻息,清冷淡雅,融散在空气中,令他稍稍找回了几分清醒。   手腕被男人修长的手指握住,掌心带着柔和的温度贴上他跳动的脉搏,他的重力都倾覆在程迩胸膛,他仿佛能够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   “怎么样?还是不舒服?”   低沉的嗓音透着浓浓的关切,宽大匀称的手轻轻抚上他额头,余寂时这才回过神来,借着程迩的力站直。   程迩凤目低敛,低低喃道:“没发烧啊。”   “……抱歉,程队。我没事的。”余寂时抿了下薄唇,眼睫轻垂,在眼底拓出淡淡的阴翳,烧红的耳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清晰。   见程迩潋滟的目光依旧凝着自己,余寂时低声解释道:“只是神经性头痛,隔些天就要犯一次,吃完止疼片睡一会儿也就好了。”   见余寂时神色平常,程迩眯了眯眼,眸光微闪,抬指敲了敲他眉心,态度强硬起来:“回屋休息,不许强撑。”   言罢,又想起余寂时睡眠质量不好,他眉心稍松,“如果办公室里吵,找一间空的小会议室眯会儿。”   余寂时知道程迩这样严厉的语气,就是有些生气了,又加上自己状态确实有些差,便乖巧应了声。   同事有些天了,余寂时甚至都能摸清楚程迩的性格。并非是吃软不吃硬,他更像是软硬都不吃,只要他认定的事,就基本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   当然,余寂时完全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特殊关心。小到状态差,大到受伤,都能让他平静无澜的情绪泛起波澜。   回到临时办公室,程迩给余寂时倒了水吃药,给他腾了腾桌子,给他创造了一个睡觉的空间。   挪动物品的声音,让睡眠极浅的钟怀林懒洋洋掀了掀眼皮,看见程迩修长的手正缓缓抚上余寂时的发顶,他唇角忍不住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伸直脖颈,他扩了扩肩,骨骼发出嘎吱嘎吱声音,更加舒爽几分,他随口调侃了句,眼神愈发意味深长:“程队,我可没见过你这么关心同事。”   程迩挑了挑眉,瞥向余寂时,他似乎头脑还不太清醒,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眸略有些迷离,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   唇角一勾,他抬手撤去挡住余寂时伸展的矿泉水瓶,嗓音慵懒,语调透着几分笑意:“我当然关心同事,只是平时……羞涩表达?你们仔细体会体会也能感受到啊。”   钟怀林轻笑一声。关心自然是关心的,特殊案件调查组一直是一个很温暖的团体,但是程迩对余寂时,明显是不一样的。   看着钟怀林直勾勾的眼神,余寂时感到脸颊发热,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发烧了。   在头痛作用下,余寂时睡得并不踏实,耳边都是打字声,在安静的办公室中稀稀落落地响,他却也是昏昏沉沉睡着了。   等他睡醒,已经是日初时分,迷糊朦胧睁开眼,一片微弱的晨光便闯入视线中,窗纱被清风卷起,飘飘荡荡,从窗外透过的风凉凉的,吹得他清醒不少。   程迩把窗帘卷起,收束在修长宽厚的掌心中,用绑带绑起来打好结,转身与余寂时并未全然清醒的、惺忪疲惫的目光对上,懒洋洋勾了勾唇角:“刚要叫醒你,头还疼吗?还有没有不舒服?”   说着,他就朝余寂时身边走来,见他乖巧安静地摇摇头,依旧抬了抬手腕,将手背贴在他额头上。   余寂时确实没有那么剧烈的疼痛感了,被他轻轻触碰过的皮肤被勾起麻麻痒痒的感觉,莫名烫了脸颊,他不动声色地向后躲了躲,嗓音很轻:“程队,进度怎么样了?”   一边说,一边看向歪斜着身子仰躺在座椅上的其他同事,他们也陆陆续续睡醒,见他看过来,正在拉伸肩颈的钟怀林轻轻笑了笑,说:“已经追踪到周勤的行车方向了,正在进一步缩小和明确范围。”   柏绎此时一扫脸上的疲惫,眉眼都舒展开来,藏不住的自信与激动,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看我的,二十分钟的事!”   爱吐槽归爱吐槽,柏绎的工作起来干脆利落,效率是一顶一的,昨天暂时停了手上的活儿接手了追踪定位的事,整个工作任务都完成得极其顺利。   “吃早饭吃早饭!”钱括推开门拎着一大袋子早饭走进来,脸上也洋溢着喜色。   大家和钱括问了早,倒是没想到他半夜凌晨两点多才回宿舍,六点钟就已经买完早饭回来了。   见钟怀林蹙起眉忧虑地盯着他,似乎想劝他回去休息,钱括咧开嘴笑了,抓了抓直硬硬的板寸头,爽然开口:“这不是激动嘛,案子这么久我们都查得迷迷糊糊,真不是我拍马屁,你们特案组的同志工作效率是真的高!”   把早饭分下来,柏绎稍稍停了停手中的活,揭开塑料盒捏了包子吃,鲜肉馅带着汁水,那滋味入了口,就令他享受地眯了眯眼:“同泽这边的味道比京城好多了,吃上一口干劲十足。”   程迩嗤笑一声,掀了掀眼皮瞥他一眼,语调轻松:“你到哪都这样说,在组里干五年,就你体检报告上胖了二十斤。”   柏绎笑容僵硬一下,咽下肉包子,闭上眼睛装死,小声嘟囔道:“人身攻击,我不听我不听。”   气氛压抑整整两天,如今也是活跃不少。   柏绎吃饱喝足用纸巾擦干净手,单手操控键盘,移动下鼠标,神色忽然一凝,紧接着向前探身,仔仔细细浏览了一下屏幕上的画面,一瞬间露出惊喜的神色。   他嗓音微微发颤,隐约透露出一丝兴奋:“大发现!” 第48章   大家齐齐投来视线,柏绎脸上的激动丝毫不消褪,将监控图截屏放大,再度仔仔细细对照一遍车牌号,一拍桌子:“对上了!”   周勤从家出来,驾驶一辆黑色汽车,一直顺着一条主路背离城区方向而去,专案组分板块对车辆进行追踪,柏绎一遍遍汇总信息缩小范围,如今锁定了这辆黑色汽车。   汽车静静停靠在一个村落半塌陷的围墙边,正好在旧啤酒厂外围路灯的监控录像范围之内。   钟怀林办弯着腰微微向前探身,眯着眼看清屏幕上的图标,带着一丝迟疑开口念道:“十八路村?”   “十八路村?”钱括疑惑地重复,眉头紧皱,视线向上,沉吟片刻,紧接着瞬间就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   “十八路村在城中心的西北方位,原是一个依附于周围矿场、啤酒厂的,工业化乡镇群中一个小村落。矿场荒废之后,啤酒厂也迁出,那块地后来是要做生态整改,村里人两三年前就整体迁入城里,村子也准备动工拆迁,但至今为止还没听说动工的消息,大概也是搁置了。”   余寂时坐在座位上,默默打开一张五年前未更新的同泽市旧电子地图,定位“十八路村”后,便放大比例尺,整个村落房屋大小位置的全貌便展现在眼前。   程迩微侧着身,修长有力的手臂懒洋洋往他椅背上一搭,凝眸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房屋分布图,半分钟后,走到移动白板前,擦拭掉一半,拿黑色马克笔简单画了个示意图。   整个村落是呈现凹字形,西南角有两栋面积较大的平房,大抵是原村委会所在位置,而其他房屋错落有致,南北朝向,共三条主路交叉切割“凹”字,东西两侧大门,但南侧围墙倒塌,也形成了天然的豁口。   这是,伍新已经急匆匆把荣洵川从隔壁叫了过来。   程迩抬眸看向荣洵川,言简意赅道:“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是调遣人手,蹲守东南西三侧大门以及塌陷围墙。整个十八路村经过一条主干路分支路段,两侧路段都要派人二次封锁,确保周勤无路可逃。”   荣洵川干脆利落地点头,直接道:“好,我这就去借调人手。”   程迩点头,随即转身看向特案组的队员们,将手中的马克笔轻轻一抛,扔到桌面上,双臂交叠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分配任务:“柏绎和温老在局里盯着监控,有消息随时通知我们。其余人跟着我以及专案组的同志一起进村。”   坐着同泽市市局的面包车,一路颠簸向十八路村驾驶,为了防止动静过大引起犯罪嫌疑人警惕,先是支路两侧相距村庄千米的外围布置警力,紧接着分三路,往东西大门推进。   而特案组和专案组各带一支队伍,从南侧墙壁塌陷处进村,各自从南北向两条主路挨家挨户摸查。市局特警队跟随其后,在南墙塌陷处布置了两组人。   塌陷的南墙边,漆红的砖头落了一地,摔得稀碎,周遭的土壤被污染已久,难以完成自我修复,遍布着粗糙的碎石,寸草不生。   此时将要正午,烈日高悬,四周尘土飞扬,在干燥的空气中弥漫,风很轻,几近于无,地面犹如贴着层层热浪。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边,两队人跨过围墙,直接进入十八路村内部。   程迩走在最前方,微侧过脸,轻转目光扫了眼同事们,神色异常严肃,吐字清晰地再度强调:“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营救受害人,知道了吗?”   “收到!”“明白!”   大家纷纷应了声。   余寂时感到浑身肌肉都紧绷着,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这种紧张感渗透到五脏六腑,让沉寂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程迩余光无意间瞥见余寂时僵硬跟随他往前走的模样,稍缓了下步伐,抬起手抓住他纤细的手腕,掌心贴在他蜿蜒的青色脉络上,感受着他剧烈跳动的脉搏。   “不要紧张。这次不能冲动了,听见了吗,余寂时?”他薄唇轻启,压低了声音,狭长的眼尾向上勾挑,恣意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忧虑。   余寂时知道他在说上次抓捕翟玉明时的事,一时间无言以对,心底却又隐约蔓延开一股暖意,在他鼓励的目光中,心脏跳动一路狂飙的速度渐渐平缓下来。   他恢复了冷静,跟着同事们一路推开各栋平房、烂尾楼的大门,进屋粗略地检查一番,一个接一个。   丝毫没有停歇的功夫,再次推开一栋空房的门,伍新单手叉着腰,快走两步挣得闲暇喘了两口粗气,脱口而出道:“靠,咱这边儿快到头了,专案组那头儿怎么样了?”   “还没消息。”程迩轻轻抬指扶了扶挂在耳朵上的一侧通讯器,抬眸望了望不远处仅剩不多的房屋,修眉轻蹙。   余寂时一时也觉得怪异感丛生,虽说他们已经尽量减少抓捕行动的动静,但家家户户翻找,凭借周勤的警惕感和细致程度,不可能全然不知。   然而来不及多想,许琅就已经冲在最前头,发现一间房屋的大门紧锁,毫不犹豫使了蛮力,一觉踹开的铁门。   “砰——”   一声巨响随着铁索崩裂在空气中炸开,铁大门震颤着抖落一地的绿漆,露出斑驳的锈迹,一队人直接破门而入。   之前的房屋都没有锁门,唯独这一栋,外面的大门居然从内里上了锁,这理所应当地引起了全队人的特别关注。   余寂时先是跟着程迩畅通无阻进了正房,这间门并没有上锁,屋内的物件已经搬空,只有一张铺着麻草的硬炕。   一眼就能注意到,窗台处摆放着一瓶矿泉水,里面乘着半瓶干干净净的水。余寂时拿起矿泉水瓶,翻到底部仔细查看了一下生产日期,正是今年二月份新鲜出品的水。   程迩轻垂着眼眸,也注意到矿泉水瓶上的日期,紧接着又看到,窗台处厚厚的灰尘被抚开一小片。那一片上面几乎没有落尘,干净清晰露出窗台的碎花纹路,与周围一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件主房,绝对刚住过人。   “程队,厢房的门也锁着!”   这时传来伍新的喊声,余寂时透过蒙着尘土、布满污浊雨点痕迹的窗,看见他抬起双臂正在招呼他们。   整间主房都空荡荡的,灶台里的灰没有任何温度,程迩双手随意拍了拍,掸去手指沾上的草木灰,朝着余寂时说道:“走。”   两人走出主房,见其余人都叉着腰站在厢房前,程迩一边尝试推开房门,一边随口问道:“从里面锁了?”   钟怀林闻言立即点头,毫不含糊地应道:“是,我看着和大门一样,绝对是从里面锁的。”   “直接踹开。”   许琅此时已经默默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抬手擦拭掉额头覆着的薄汗后,在程迩平静冷淡的声音落下,便向后一步蓄力,狠狠踹向木制的厢房门。   “砰——”“咔嚓——”   依旧是铁锁崩裂的清脆声响,还伴随着薄薄的木门哗然的裂音,整个木门从中间劈裂,一侧固定的钉子崩开,摇摇晃晃摔在地面,激起一地的灰尘。   几人紧接着便直接冲进去。   更多内容请搜索QQ频道:西图澜娅   厢房内仅仅有一个高窗,透出丝丝缕缕的日光,洒落在地面,将整间厢房照得明亮异常,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颗粒分明。   地面上,歪歪斜斜地躺着靠着三个人,他们身上都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住。   平躺在地面上的,是一个啤酒肚、地中海的中年男人,高高瘦瘦的青年的腿搭在他肚皮上,仰靠着背后的墙壁。而一名年轻的女子,明艳精致的妆容褪去,此刻灰头土脸的,横在墙角。   这三人的外貌特征和失踪的三名受害人对上号。   中年男人的胸脯起伏,呼吸均匀,显然是昏睡得很沉,余寂时又看了眼即刻蹲下身,抬手探了青年和女人的鼻息,感受到他们的吐息,才稍稍松了口气。   钟怀林尝试轻轻拍打、摇晃中年男人的肩膀,未果,眉头紧紧蹙起,转头看向程迩,说道:“睡得很昏,暂时叫不醒。”   程迩点头,轻轻触耳边的通讯器,开口说道:“东主道直行倒数第二栋,已经发现三名失踪者,人都在昏睡中,先派些人手来,把受害人带回局里检查一下身体。”   耳机里传来荣洵川难抑激动的声音:“好,收到。”   钟怀林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叉着腰环视着四周,整栋厢房空荡荡的,墙角堆放着一堆堆杂草,没有任何其他痕迹。   他沉思片刻,疑惑开口:“奇了怪了,车在,受害人也在,周勤呢?”   余寂时站起身,眸光深暗,冷静的目光落在在场唯一一名女受害人身上,开口说道:“孙元媛,也没在。”   “孙元媛?”伍新顿觉熟悉又陌生,脱口而出的疑问后,便立即想起来,瞬间瞪大眼睛,“第四名失踪者?她也没在?” 第49章   程迩显然也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与余寂时默默对视一眼,凤眸微眯。   显然,之所以为什么如此大阵仗都没能逼得周勤现身,怕是因为他早就已经预料到警方的进度和行动,提前逃离了这里。   程迩负手而立,垂眸轻扫了扫整个房间,角落灰暗、遍布蜘蛛网,地面上几垛杂草摆放凌乱,看上去并没有专门收拾过。   天窗被简陋的木制围栏罩住,强烈明亮的自然光落在地面,印出斑驳模糊的条形影子,将整个房间照亮,灰尘在空气中飘飞,呼吸间都能感受到一股尘土味。   这时,他眸光忽地一凝,紧接着,在同事们的目光下,缓缓靠近天窗下的墙壁,轻轻抚开草垛上的几缕杂草,这才发现,里面正藏着一个木凳子。   余寂时一愣,紧接着仰头望向天窗,见天窗下的水泥墙被凿了一个洞,大概拳头大小,也瞬间明白了什么。   院子大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厢房门也是从里面锁上的,唯独主房的房门是敞开的,毫不遮掩这些天藏过人的痕迹,周勤能从哪里逃?   “我上去试试。”   程迩一边说着,一边将凳子摆正,尝试着踏上凳子,凳腿摇摇晃晃着,在他踏实踩下后静止,他另一条腿也踏上去。   木凳大概有半米来高,程迩一米八七的个子,踩上去天窗大致到胸膛,他将木栏摘下往草垛上一扔,双臂搭在窗口,抬高一条腿踩在墙壁上的石洞上,手臂和腿部肌肉同时用力,轻松地作出了翻窗过去的动作。   他并没有直接翻过去,半个身子伸出天窗,停顿了片刻,就收回身子,直接跳了下来。   他拍了拍手掌,掸了掸衬衫上蹭上的墙灰,抬手挥开面前扬起的一阵灰尘,神色一片淡漠,唯独一双狭长的凤眸中,透露出明显的愠色。   余寂时微怔,他心思敏感,一瞬间就看出程迩眼眸中酝酿的阴沉,面上毫无波澜,身遭气压却低至零点。   钟怀林也很敏锐地发现了程迩神色的异常,粗糙的眉眼处堆积了愁绪,向前几步,急切地询问道:“怎么了?”   见大家都神色忧虑地看向自己,程迩没有说话,敛了敛眼皮,移动视线朝着同事们稍使了个眼色,便自顾自转身走出厢房。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默默留了几个人等待专案组派遣的人手,而其余人都跟着程迩,一路走出房屋大门,绕到房后,厢房后围墙的位置。   对准天窗的位置,靠着墙角,摆放着一个宽凳子,应当是犯罪嫌疑人从天窗爬出,用宽凳子垫高高度,跳窗下去就有一个缓冲。   而令人愤怒的是,凳子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把沾满干涸黑红血迹的锯子,长短两把尖刀,以及尖端沾着血的双面锤子,甚至还有一盆焚烧殆尽的炭。   ——大概率就是周勤用来杀人分尸的凶器。   摆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让人发现不了都难,就如他毫不遮掩抛尸在行人不断的马路中央一般。   余寂时发现,锤子下面还压着一张白色的纸条,弯下腰,将褶皱着沾上血迹的纸条捡起来,翻了个面。   纸面上,用树枝蘸了血,画上了一个笑脸,笔触颤巍巍的,笑脸虚假、诡异,明晃晃地嘲讽着打开它、看到它的人。   余寂时原本冷静的神色也骤然一变,眼中翻涌出浓浓的墨色。   伍新扯过纸张一看,胸脯剧烈起伏两下,脸都憋成了红色,几秒后,长吁一口气,眼神中充斥了愤怒,近乎咬牙切齿地开口:“靠!他是料定了我们会顺着天窗看到这里,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没事没事,别着急,咱犯不着因为这种人生气。”钟怀林轻轻揽住伍新的肩膀,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肌肉紧绷起来的手臂,强压下脸上愤然的神色,轻声安慰着。   “程队——”   这时,钱括带着几个人小跑过来,目光看向墙角处摆放着的凶器,一时间也变了脸色,与同事们面面相觑,还没有摸清楚情况。   茫然四处望了望,除了躺在木凳上的凶器与血迹,只有荒芜的一片杂草,脱落的墙漆,钱括眉毛皱成一团:“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周勤大概率已经跑了。”程迩平复下神色,嗓音清冷寡淡,垂眸瞥了眼地上的痕迹,“麻烦派些人对现场的痕迹、物证进行勘察和收集,重新仔细排查整个十八路村,做好封锁,如果他还藏身于这里,掘地三尺都要把他抓到。”   当然,周勤还藏身在十八路村的可能性接近于零,在警方严防死守下,他再能熬,最终都会落网,因此他大概率已经逃出了封锁线。但以防万一,整个十八路村都要进行严密的摸排。   程迩虽然语气淡然,但男人眼神冷得刺骨,狭长的凤眸半眯着,勾挑的眼尾流露出一丝危险的意味。   钱括第一次见到程迩这种神情,先是一愣,嘴唇微张,最终一切疑惑都没有问出口,神情严肃,当即点头:“明白!”   正午十分,烈日焦灼,黄土大地上,沟沟壑壑,空气中漂浮着干燥的尘埃,一片刺眼的强烈光线中,特案组几人坐进面包车,皆是面色不虞。   空调冷气穿透衣衫侵入毛孔,余寂时感觉整个人都仿佛浸入冰川,手脚都缀着冰凉,不由得抬手抚了抚小臂,上面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坐在副驾驶上,伍新脸上怒意未减,语气都稍有些激烈,最初荣洵川还不理解他为什么愤怒,但看到那张纸条上的笑脸时,眸底也瞬间燃烧起怒意。   他抬手一拍车的侧壁,“砰”地发出一声闷响,语气鲜少的多了几分威严:“我在同泽这片儿干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嫌疑人!”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程迩从侧壁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半瓶,此时懒洋洋倚靠在软座上,唇角勾着一抹讥诮:“急也没什么用,他明显已经穷途末路了。既然已经弃了三人逃跑,就说明他大概率已经没有同伙接应,没有能力再对受害人进行转移。”   “对,至于唯一一名跟着周勤一起消失的受害人孙元媛,大概率是已经被杀害了。”余寂时点头,紧接着补充。   按照计划时间,孙元媛在20号就应该已经被周勤杀害,而周勤应当在23号,即明天,进行抛尸。   如今孙元媛消失,大概率是被周勤后分尸带走了,而其余受害人一方面不容易转移,另一方面并不到计划中的杀害时间,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这件事,不需要过多解释,大家都能想清楚。   伍新稍稍平缓下呼吸,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咯吱咯吱清脆地响,侧过头看向程迩,脸上浮现出迟疑的神色:“话说明天应该是周勤计划中的抛尸时间,周勤既然已经发觉我们盯上他了,还会按照原计划露面抛尸吗?”   余寂时眸光微晃,目光也缓缓落在程迩身上。   他神色慵懒松弛,黑色的衬衫在腕处松垮垮地挽,露出冷白且富有筋脉力量感的小臂,语气颇有几根漫不经心的笑意。   “当然,布局者亦是局中人,谁也不能破坏游戏的规则,包括周勤自己。”   荣洵川下车布置完其他警员的工作,干燥的空气与强烈的光照,令他额头上很快就浮现豆大的汗珠,从粗糙的脸颊皮肤滚落。   回到车上瞬间舒爽,钟怀林已经换回驾驶位,几人先行回到市局,对周勤的抛尸地点进行进一步的预测。   窗外是暖洋洋的光,车内是凉飕飕的冷气,困意很意料之中地上涌,余寂时薄薄的眼皮低垂下来,余光轻扫窗外景物。   同事们都深感疲惫,也抓紧时间休息,纷纷安静下来,呼吸逐渐均匀,显然已经浅浅地睡着了。   程迩斜卧在车座上,为了避免打扰周围睡觉的同事,就静音手机,打字给柏绎发信息,先是简单说了一番这次抓捕行动的状况,并让他通知内勤组继续监控录像对周勤的追踪工作,而他则是重拾之前的任务。   程迩最初便觉得,犯罪嫌疑人每次的抛尸地点绝不是随意选择的。   前三次的马路中央、废弃矿场,以及搁置废弃路段,虽然看似毫无联系的地点,他却愈发觉得一定有一定的意义,因此他讲这个类似于解谜游戏的任务交给了柏绎。   柏绎思维跳脱,计算机技术顶尖,鬼点子向来很多,程迩对他的思维能力很放心,算是做了第二手准备,如果其他思路受挫,大胆按照这条思路发展一下也未尝不可。   如今果真遇到问题,十八路村实在是四通八达,又加上作为拆迁废置的村落,监控搁置常年不修,只途径一条公路,且并不知晓周勤何时携带尸体出逃,调查起来也要废上一番功夫。   既然幸存的受害人已经得到营救,时间便没有之前那般紧迫。但最好的结果,便是在明日之前精准推测出周勤的第四次抛尸地点,提前布置,对其进行抓捕。 第50章   抵达市局后,大家陆陆续续睡醒,一路直接往临时办公室走。   室内,温箴言已经不见踪影。三名受害人获得营救,已经乘车提前抵达公安局,但如今还昏睡不醒,他便去检验科帮忙了。   柏绎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椅上,最大的电脑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光,将他一张圆脸照得微微发亮,额头的汗水缓慢地向下流淌。   见一伙人回来,都疲惫地坐下,柏绎稍稍抬眸看了眼,点头示意后,便继续将目光投放在电脑屏幕上,全神贯注干着手上的活儿。   钟怀林从身侧纸箱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轻松拧开后,直接放到柏绎电脑边上,随即把瓶盖扣在一侧,随口叮嘱道:“别忙活了,快先喝口水。”   “在忙什么呢?”伍新在车上睡得难受,大掌护着脖颈,拉伸活动着肩颈,骨骼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下意识挑眉问了句。   不等柏绎回答,他就自顾自点了点头,说,“对哎,现在周勤已经逃出十八路村,从他进村到离开的时间段很长,附近监控位置都蛮尴尬的,是要费上一些功夫。”   程迩闻言懒洋洋挑了挑唇角,眼尾流露出一抹浅浅的的笑意,展臂向后靠在椅背上,顺着他的话说:“是如果这样查,怕是要费上半天功夫,还不一定有效果,所以我昨天就给柏绎布置了别的任务。”   “我在利用同泽市的电子地图,重构每一个受害人的失踪位置,以及后续的抛尸地点,再排除掉一些比较明显的不可能地点,剩余一些点位,再根据先前的规律,来推测周勤的下一次抛尸地点。”柏绎一边点头,一边认真回答道。   向来思维跳脱、喜欢嬉笑吐槽的少年,此时一张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清澈见底的杏仁眼里写满严肃。   余寂时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程迩。   他一双修长骨感的手交叠置于后脑,一条长腿稍微曲起一个慵懒的弧度,自信淡然的面容上,松弛的笑意还未散去。   他眼底似乎还隐约藏匿着一丝兴味,好似在期待着,能够早点儿见到这位嚣张跋扈的“达哥”。   渐黄昏,室内视线昏暗下来,灯被打开。窗外,最后一抹绚烂在城市尽头蔓延,将天空映衬得半明半暗,下弦月朦胧的轮廓,渐渐显现。   伍新带了晚饭回来,正好碰见往临时办公室赶的温箴言,两人一起走进屋里。   伍新拎着一大袋盒饭放到桌面空余位置,而温箴言端着保温杯不紧不慢在座位上坐下,将薄边眼镜摘下。   钟怀林知道温箴言是慢性子,但看见他慢条斯理地拿出眼镜布擦拭镜片,还是有些焦急地开口询问:“受害人怎么样?”   “受害人身体中被注射了大量麻醉药物,同时口服了类似安眠药功能的违禁药品,因此才昏迷不醒。所幸剂量不算太过,大概率24小时之内就会自然醒来,到时再观察一下身体哪有不适便好。”温箴言斯文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嗓音温和地开口回答。   顿了顿,他又提到技术科那边告知的结果,“从现场带回的电锯、尖刀、双面锤,上面的血迹DNA与三名死者对上,其中电锯上提取出的陌生DNA,以及牛皮纸上的血迹,推测是出自于第四名受害人孙元媛。”   得到温箴言积极的反馈,钟怀林喉咙堵塞紧绷的一口气终于舒出来,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嗓音沙哑:“辛苦了温老。”   检验科的结果都在意料之中,程迩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柏绎身边,撑着脸看向电脑屏幕中的电子地图。   柏绎花了三个半天,终于将所有点位信息都一一录入,长长吁了一口气后,他咬了口饭盒里的肉烧饼,酥酥脆脆的饼皮和鲜嫩的肉入口,不禁攒起笑脸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仓鼠一般一连咬了三大口,塞得脸颊都鼓鼓的,咀嚼咽下后,他撂下筷子,双手合十朝着电脑屏幕拜了三拜,神经兮兮地嘟囔:“苍天大地,我柏绎在此祈祷,一定不要程序故障!”   说罢,他一按运行键,整张电子地图上浮现一个自动检索的进度条。   此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神色严肃、满怀期待地紧紧盯着电脑屏幕,进度条一点点推进——   最终,电子地图上有两个点位被标红。   柏绎虽然对自己的技术万般自信,但看到结果是,脸上还是瞬间浮上一抹激动之色,抓住身侧钟怀林的手臂,用力摇晃了半天:“出来了出来了!”   程迩看着少年轻笑一声,抬手轻拍他肩膀,随即视线便直直落在电脑屏幕上。   余寂时也眯着眼睛,仔细盯着那两个点位。   标蓝的点是受害人失踪的大致方位,标绿的点是前面三次抛尸地点,根据程序的自动计算,前三个抛尸点位相隔的距离极其相近,而恰巧三个抛尸点位方圆百里左右,就是死者失踪被绑架的地点。   三次抛尸地点不仅相互之间距离相近,并且都距离同一个点位距离大致相等。   余寂时眸光骤然一晃,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一点讶异的光芒,薄唇轻轻颤了颤,脱口而出道:“十八路村?”   他话音刚落下,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注视到了中间被划为阴影区域的部分,十八路村就笼罩在其中。   伍新也震惊地瞪大眼睛,扶着椅背弓起身,仔仔细细盯着屏幕上的三色点分部位置,深吸一口气:“前三次抛尸地点与十八路村的直线距离基本相等……也就是说,周勤在抛尸地点的选择上,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十八路村?怪不得,其实上次的抛尸地点严格来说并不算红安镇的辖区!”   柏绎也很快将电子地图放大,两个被标红的点,放大来看其实是一片区域。他先前还录入了一些监控设施稍微落后或缺失的点位,设置了重点检索。   第一个区域在孙元媛失踪点位的北方位,位于一座连绵山脉一侧,根据电子地图显示,那里一整个长条状区域内都是自然防护林,林内确实有监控。   但由于后续那片山脉侧坡的盘山路被划为山体滑坡高发区,加了防护网之后禁止通行,别只在入山口处设置了监控和警报,以防止有人行车闯入这个路段。   另一个区域则是在相同距离的失踪地点以南,在一条由村镇过渡到山区的路段,这段路类似于第三次抛尸的点位,都属于一条主路的枝干路线,后来由于附近的工业区修改规划,便废置不修。   对此,荣洵川深深叹了口气,神色中充满一丝惋惜:“这些年同泽市转型升级,大片工业区外迁,生态转型周期过大,新产业又没按照规划时间入驻,这才导致了大片区域荒废下来,估计等填补整改完,还要等上个三、五年。”   大片的闲置荒废,一方面确实不美观,也浪费了一定的土地资源,同时侧面也会引起不少治安管理问题,这次周勤便是趁虚而入,才一路绕路规避了这样多的监控追踪。   看出他神色中的愧疚,甚至是力不从心,曾经同在转型区域任职的钟怀林对此感同身受,轻轻揽住他肩膀,轻声安慰道:“没事儿,三年五年也快的。”   程迩凤眸低敛,薄唇轻抿,眼底酝酿着变幻莫测的情绪,沉默了有半分钟,抬头看向余寂时,开口问道:“你觉得呢?”   男人嗓音寡淡,虽未指名道姓,但温和淡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余寂时就知道他是在询问自己,于是抬眸与他四目相对,不卑不亢道:“这两个点位,我更倾向于他会选择第二个。”   见程迩挑眉,以及同事们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余寂时神色冷静,深邃眼眸明亮洞然,吐字清晰,声音清冽:“一方面,第二个点位的路况几本和第三次抛尸地点相似,他的熟悉程度更高,更有把握取得成功。”   顿了顿,他目光扫过第一个点位附近的环境,轻笑一声:“另一方面,第一个区域被划为山体滑坡的危险区域,便说明这一侧的山脉坡度较陡,上面都罩满了防护网,这就直接阻断了他抛尸后出逃的一个方位,而另一侧是大片防护林,但防护林区域呈规则的长条状,便于布置警力,一旦被我们包围住,他就无路可逃。”   听完余寂时言简意赅的分析,大家都面露了然之色,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见余寂时发言时已经褪去了最初隐约的羞涩,愈发得心应手,程迩也缓缓勾了勾唇角,眸光潋滟,露出几分愉悦的神色,笑意晏然,一锤定音:“我完全同意。周勤今天这一番举动,明显是为了激怒我们,冷静下来想,其实现在占据主动优势的,是我们。”   不过虽然大家此时都倾向于周勤会选择在第二个点位进行抛尸,但周勤这人确实不按套路出牌,三番两次戏耍挑衅警方,所以为了保险,两边都得做着准备。 第51章   吃完饭,特案组和专案组代表在会议室开了一个短会,具体布置了抓捕行动。   特殊案件调查组分派两组在路段的一前一后蹲守,另外分派两组警力在两侧黄土梁位置拦截,防止周勤从两侧逃跑。   柏绎带上专案组的几名技术人员在监控控制中枢,实时监视周勤的位置,并随时向其余人报备,只要周勤踏入布防范围内,周围派出所就立即发动警力,在附近的各个路口围堵,保证他无法逃出这张严密的网。   而另一边,专案组从市局特警队借调警力,将防护零的三周都进行了严密的拦截,山体滑坡禁行路段的警戒牌摆放的路口也布置了警力,为了防止周勤直接从前方闯过去。   晚上九点钟开完会,大家便立即出发。   之前有推测周勤三次抛尸都是在凌晨进行,因此他们要在凌晨之前提前做好准备。   夜幕依然降临,微燥的晚风拂面,温暖的触感之下是一片清凉,余寂时穿着一身薄衬衫,胸前的领口灌进风,飘飘荡荡化作风的形状。   程迩借夜色看着余寂时,唇角轻扬,眼中的炙热久久不能消散,似是无意般朝他凑近,与他手臂相触。   半袖露出的手臂,肌肤间似有似无的触碰,余寂时敏感地有所感知,不知为何耳尖温度攀升,他压下心中燥意,开口随意找了话题:“程队,你不冷吗?”   三月的晚风还有些凉,长裤有点薄,风透过孔隙,缭得膝盖都微微发冷,余寂时抬手抚了抚手肘处,垂眸没再看他。   程迩笑了笑,唇角弧度浅浅,喉结轻轻滚动,涌出一声笑音,抬起手臂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懒洋洋说:“问我呢?”   顿了顿,掌心擦过他手臂,一抹温凉沁入,他出声反问,“你好像比我还冷。”   说着,他便把搭在手臂上的衬衫展开,披在他肩上,轻轻扬了扬下颚,语气比以往强势几分:“把外套穿上,你昨儿还头疼呢,别着凉。”   余寂时唇角微动,刚要开口拒绝,就瞧见程迩那低垂着,注视着自己的黑眸,蕴着一片浓稠的墨色,仿佛能融入漫漫夜色。   “还是那句话,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程迩的神色一改平时的慵懒松散,严肃且认真,不容置疑地说道,“如果周勤身上携带着锐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冲上前去。”   余寂时抿了抿唇,想起上次自己受伤时,程迩脸上的愠色,以及别扭的关怀,一时间心脏被轻轻触动,他垂下眼皮,安静乖巧地应下:“好,我一定做到。”   钟怀林坐在驾驶位,平平稳稳开车,城市高楼在飞逝中模糊,夜的深黑在吞噬着其他色彩,即使有路灯照明,视线也依旧黑暗。   根据导航抵达计划中的点位后,钟怀林把汽车横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和第三次抛尸地点的位置环境基本相似,道路两侧是山脉与黄土,几乎没有任何遮蔽物。   其余人都把车停在黄土梁后,将两三米高的小坡作为遮蔽物,将车和整个身体都隐藏起来。   一切都准备好时,已经23:40,深夜的群山之间,有呼啸的风声,细腻的黄土颗粒被卷在风中,缓慢地飘荡。   这时,通讯器里传来柏绎的声音:“发现可疑车辆,从坂子村正朝向点位二方向去,放大监控截图,驾驶位有一位戴口罩的男子。”   程迩抬起手腕扶了扶耳机,言简意赅道:“收到,盯紧这个车辆。”   余寂时呼吸一凝,掌心隐隐约约渗透出一层薄汗,心底堆积着一层燥意。   后座的车窗敞开一个缝,透过一丝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将余寂时吹得清醒万分,深吸一口气,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   柏绎声调上扬,语气激动到起伏:“可疑车辆已经上了主路,即将往支路走!”   “收到,各组做好准备!”程迩语气冷静,伪音也微微向上抬了抬,保证通讯器里其他组的成员都能听到。   大约过了三分钟,柏绎再度开口:“车已经上了支路,不在监控范围之内了。”   此时在大后方控制台的荣洵川也打开通讯器,清晰地开口命令:“四组可以从后方围堵了,二三组盯好,周围线路可以立即出警。”   又过了30秒左右,余寂时稍微侧头,透过车玻璃,能够看到路的尽头,从连绵群山之间,出现一个轿车模糊的轮廓,正逐渐放大清晰。   换到驾驶位的程迩拉开启动器,一转方向盘,车瞬间一个漂移,一瞬间仿佛地转天翻,余寂时身体磕向侧壁,连忙把住前座。   程迩开车与前面那辆黑色的小轿车相向而行。   那小轿车似乎也很快发现了异常,速度渐渐放缓下来,向后倒退,然而忽然一阵警笛声响起,男人锐利的鹰眼眯起,透过后视镜发现,后面的路已经被两辆警车拦截住。   他咬了咬牙,一发狠,想从右侧土路冲过去,却发现一辆车骤然从黄土梁上翻越,横杠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四面的车辆向他缓慢逼近,他彻底无路可逃。   他神色顿时狠戾起来,脚踩油门,车辆缓缓向前,直直往程迩那边撞去。   这时,右侧的伍新迅速降下车窗,疾言厉色朝着车内男人喊道:“不许动,把车停下!”   男人已经失了神志,口罩都难掩狰狞的面目,油门一脚踩到底,颇有一种鱼死网破、谁也别活的意味。   “都下车!”程迩迅速大喊一声。   余寂时、钟怀林和许琅神色猛然一变,来不及多说其他,迅速拉开车门,朝着一侧跳下去,迅速朝着细软的黄沙扑过去。   程迩蹙眉,死命转动方向盘,迅速一个漂移摆尾,后备箱朝着冲上来的轿车副驾驶位置狠狠一甩。   两辆车相撞的一瞬间,一声巨响在空气中爆炸开来,黑色轿车玻璃窗被震碎,锋利的碎玻璃哗啦哗啦掉落。   “砰——”“哗——”   车内男人瞬间松开油门,双臂交叠挡在面前,避免被碎玻璃划伤头部。   “轰隆——”   后备箱猛然爆炸,浓郁的火光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一点点星子般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浓烟四溢,程迩反应迅速,动作敏捷地拉开车门跳下了车,没被飞溅的火星燎到。   此时伍新已经趁机迅速下车,拉开轿车驾驶位的车门,把带着黑色口罩的男人拽下来,他穿着一身条纹衬衫,两条手臂都被玻璃碎片划破,渗出血痕,脸上的口罩也在慌乱中掉落。   男人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完全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在钟怀林的协助下,伍新将他两条手臂向后拉,扣上铁手拷。   余寂时第一时间朝着程迩那边奔过去,见他下车,拽着他的手臂上下左右检查一番,见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终于松了口气,心脏压覆的巨石也终于被掀翻。   垂着眼皮看着面前的少年,程迩抬起手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映着火光的脸上,眸子弯弯,展露出肆意又轻快的笑容,眉眼里一切冷静淡然消融,只剩下自信与粲然。   “小余警官,不用担心了,一点事儿都没有。”   他嗓音都含着笑意,微微向前探身,瞧着余寂时急切得泛着红晕的眼尾,抬起手腕,安慰地抚了抚他的后脑。   余寂时简直既生气又好笑,先前他分明再三叮嘱,要把自己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到底是谁为了案子不要命啊?   他只是踹了水桶扭伤了脚擦破了皮,程迩竟然敢直接撞上犯罪嫌疑人的车!   程迩为余寂时拂去衣衫上粘上的沙土,稍稍收敛了笑意,眼神万分真诚:“别生气啦小余警官,我下次也不会这样了。”   余寂时薄唇动了动,一时间竟说不出责怪的话,气闷地沉默下来,只掀了掀眼皮安静地凝视他,几秒后,才转过身朝着还在燃烧着的轿车走去。   许琅已经从车后座发现几个黑色的塑料袋,沉沉的三大袋,其中有一个破了,有暗红色的血液聚集在一处,缓缓滴落在地上。   汽油燃烧的焦味中,隐约透出浓烈的尸臭味腐烂味,距离越近,越是清晰。有年轻的、经验少的警员已经忍不住干呕一声。   这黑色袋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令周围的专案组同僚的神色猛然一变。   程迩缓缓走近,在男人面前站定,俯身半蹲,与被拷住蹲在地上的男人对上眼神。   男人的口罩已经掉落在地上,脸颊上有一条蜈蚣般狰狞的疤痕,一直蔓延到脖颈,崎岖的脸颊细看有些脱离皮肤。   程迩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干纸巾,两三张纸叠在一起,扶住他的肩膀,将他脸颊上糊着的蜡和粉都擦拭下来。   男人并没有躲避,任由他将他的假面剥开,露出本来的面貌,脸颊上的假伤疤也起了边边,被直接揭了下来。   他微微仰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标准的脸,一双犀利幽暗的双眸,仿佛能融进身后的夜色,不带有一丝恐惧,甚至隐约渗透出笑意。   他张了张嘴,仿佛在作口型。   “恭喜啊。” 第52章   擦拭掉脸上的装饰物前,确确实实是“柴立达”的脸,但此时此刻,这张脸同周勤那张证件照对上,也与当初警局前台遇到的格子衫男人的脸对上。   程迩看着他沉默不语,缓缓直起身,与身后的余寂时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即使深深的疲惫侵入骨髓,余寂时依旧对程迩漂移撞车的事心有余悸,空闭着眼,一路上经过颠簸崎岖的山路,到达平坦长直的城市马路,他都没能睡着。   反倒是惹得他心中烦躁的罪魁祸首本人,斜斜倚靠着车软座,安安稳稳睡着了。   一个转弯的路口,车内稍稍晃荡了一下,程迩的身体歪斜着,就缓缓压覆在余寂时肩膀上,他睡眼朦胧地掀了掀眼皮,慢吞吞用鼻尖蹭了蹭他肩颈,嗓音黏黏懒懒的:“到了么?”   余寂时耳垂被他的吐息灼烧出淡淡的红晕,车内灯光昏暗,程迩看不清晰,似乎还没睡醒的模样,长臂一伸,将他紧紧抱住。   余寂时浑身一僵,抬起手腕,将他沉重的身体稍稍撑开一点,掌心轻轻托着他的额头,嗓音发颤:“程队......快到了的。”   程迩这才清醒几分,直起身子,晦暗的、意味深长的眸光扫过他撇过去的侧脸,唇角压抑不住地稍稍扬了扬,紧接着就再度向车壁靠去。   将周勤带回公安局,已经是凌晨三点钟。   公安局的灯光彻夜通明,伍新欢欢喜喜买了烧烤作为夜宵,眉梢眼尾都是难掩的喜悦,显然是没想到短短三日,这个让全组上下烦恼了一月有余的人就这样被抓捕归案了。   荣洵川揽着程迩的肩膀,时隔许久终于咧开嘴露出笑容,再度拍了拍他手臂,推着他到桌前:“吃完了休息休息,明儿再审。”   现在大家都没什么精力再撑过一场审讯了,根据温箴言提供的消息,几名受害人都已经苏醒,身体没有什么不适,他们也就没什么特别忧心的了。   大家终于兴奋地聊起了家常,钟怀林倒了杯温水,抬眸就看见温箴言端起随手携带寸步不离的保温杯,正准备走出门:“温老.....你先点吃饭啊!”   “这个时间吃饭不太健康,我就算了。”温箴言唇畔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轻轻扶了扶薄边眼镜,声音很轻很和缓。   柏绎大口大口哚叽着肉串,见钟怀林准备站起身追回他,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晰地含糊开口:“腐烂的尸体对温老的吸引力比烤串还大的,钟哥您就别劝了。”   他话音一落,伍新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了一下,不禁回想起方才现场的油焦味和尸臭味混合的气味,堪堪咽下一口肉,轻轻扯了扯唇角,吐槽道:“咱吃饭了时候,就不必提什么腐烂的尸体了吧......”   大家都一言难尽地点点头,紧接着都纷纷笑了。   饱餐一顿后,已经凌晨四点钟,程迩把整整三天三夜未曾熄灭的灯关上,紧接着拉上窗帘,营造了一个很安静且漆黑的睡眠环境。   第二日九点钟,余寂时被窗帘缝隙透出的光线晃醒了。   此时程迩也才醒,其他同事也陆陆续续醒来,伍新买了点儿清淡的清水馄饨和小油条,但是刚刚吃过一顿夜宵,大家都并不是很饿。   柏绎一如既往很有食欲,稀里哗啦就干了一碗鲜肉馄饨,还吃了半根油条,在钟怀林震惊又怜爱的目光中,露出满足的神情:“你们同泽这边的餐食蛮好的哎,我顿顿都好饱!”   程迩简直无力吐槽,嫌弃的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嘲:“怪不得队里总是经费不足,都被你吃了。”   柏绎笑嘻嘻挠了挠头,伍新闻言则是爽朗地哈哈大笑,一边拍了拍他肩膀,一边说道:“喜欢吃就多吃点!以后特案组待不下去了,考虑考虑来我们同泽干啊!”   在气氛带动下,钟怀林也忍不住笑着开玩笑道:“荣队,您这队员怎么还带抢人业务的?”   简单的玩笑过后,程迩看向余寂时,见他刚喝了杯温水,轻轻歪了歪头,两人一拍即合,直接就走出了临时办公室,准备对周勤进行审讯。   审讯室里,周勤没精打采地瘫坐在椅子上,听见房间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耳朵微微,唇角流露出诡异的笑容,一眼就看向程迩。   一个在那种紧急情况下,选择直接撞过来的人,他是相当敬佩的。   按照审讯的程序,余寂时冷静地对他进行了讯问,周勤似乎心服口服,丝毫没有隐瞒,把他第一次作案到凌晨第四次抛尸从头到尾都讲得清清楚楚,逻辑清晰,语气都没什么波澜起伏,好似在诉说一件平常的小事。   问到最后,余寂时微微蹙眉,根本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而看见他毫无情绪的、冷淡锐利的眼瞳时,心底隐约翻涌起一丝愠怒,语气依旧一如既往平静:“那你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啊,”周勤缓缓勾了勾唇角,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阴郁狠戾,嗓音轻飘飘的,“我太寂寞了啊,没有人关注我,无论是亲人,亦或是社会上的人。虽然我懂,人都很自私,没人有义务关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是我杀人,你们就会发了疯似的,不眠不休地寻找我。”   他拖长语调,稍微顿了顿,笑意晏然,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浑浊的瞳孔里闪过浓郁的阴沉,“至于我家里人,你知道吗,我弟弟出生那年,我才十岁。”   “从那时起,全家人的目光都永远落在他身上。可他明明普通平庸,学业成绩一般,长相也一般,偏偏别人都爱他惯着他,把他……惯成了一个废物——”   他咬字清晰,加重了“废物”二字的咬字,眼中毫不遮掩浓浓的嘲讽与不屑。   余寂时沉默半晌,呼吸也微微凝滞。他能够懂一些,这种二胎家庭,如果父母偏心,被冷落的那一个大概率总会执着于此,长期积攒嫉妒与恨意,就有可能会产生病态畸形,并产生严重的报复或是反社会心理。   片刻后,余寂时微动唇角,轻叹口气:“你恨你弟弟?”   周勤一愣,旋即轻嗤一声,眼神中透露出轻蔑,懒洋洋开口:“恨?恨那样一个普通的废物?我高学历,工作体面,他们全家都靠我施舍供养,我恨的只有她。”   余寂时一顿,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周勤口中的“她”究竟是谁,直到他轻轻歪了歪脖颈,活动了一下筋骨,缓慢地说道:“偏心的是她,我从小到大,为了向她证明我的价值,熬了无数个夜。”   “我甚至为了这样不值得的人,放弃了一切社交,到现在为止,我从未有过任何朋友伙伴,半辈子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你们知道我有多寂寞吗!”   他语速愈发急,一双鹰隼般冷冽的眼眸中,血丝遍布眼白,随着情绪的逐渐激动,他双目瞪大,脸上的笑容愈发狰狞。   深吸一口气,他唇角缓缓流露出低沉沙哑的笑意,似是失望,又似是自嘲,“当然,我没想报复她,把周勘顺带绑架走,只是暂时没有什么新目标,但计划无法打破,只好就近下手罢了。也是想着让他听天由命,轮到他死,谁也挡不住。”   “周勘消失后,我看她疯疯癫癫,不肯吃饭喝水的模样,就跟丢了魂儿一样,你们说,换做是我,她会这么焦急吗?会为我哭吗?”   他眼眸红了一圈,唇角笑意愈浓。   余寂时心脏被压抑得有些窒息,刚要开口,就听见身旁一直缄默不语的程迩微微扬了扬头,不紧不慢开口说道:“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周勤看着程迩冷淡的神情,丝毫没有为他动容,一时间弯了弯唇角,一扫脸上的阴沉,放声大笑,笑声阴森诡异,在审讯室里回绕,久久不绝。   他当然并不在意这些,已经脱离了为母亲的关注内耗的阶段,他现在只为自己而活,墨守成规三十年,内心寂寞,压抑着太多情绪,急需发泄。   所以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程迩双臂交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疯癫狂笑。   过了一会儿,周勤终于停止了笑,但一双鹰勾眼已经笑弯了,好似一把弯镰刀,语气透着一股子得意:“这位警官,当时我第一眼就觉得你和我是一类人。”   “是么?”程迩似笑非笑,对他的话好似并没有走心。   周勤听见程迩漫不经心的反问,忽地一愣。   片刻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眉眼间层层褶皱松动,终于也释然了:“好吧,也不完全一样。也许这就是你是警察,我是杀人犯的原因吧。”   同是孤独的人,有人能按耐住寂寞,自己将罪恶的苗头掐灭,而他不能,所以自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责任。   程迩依旧不为所动,目光淡然地凝视着周勤,没有因为他的任何一句话动容。   周勤对此也并不在意,狭长的眼眸眯起来,唇角再度荡漾起诡异的笑意:“该结束了,这场游戏,我玩得很高兴。” 第53章 井中月   从审讯室出来,余寂时神色有些恍惚。   母亲的偏心与疏忽,性格的偏执,令周勤生出如此恐怖的心思并且执行,他似乎并不能够共情周勤。   程迩侧过头,看清余寂时眼眸中的迷茫与惝恍,一下便明白他的纠结。   嗓音微哑,呼吸沉沉,他眼中墨色翻滚,眼底透出丝丝缕缕的笑意,不甚明显:“普通人,是无法共情疯子的。”   余寂时一怔,抬眸看向程迩。   他不认同。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所谓疯子,终究是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可以互通的,只是经历与性格差异,形成了一道共情的屏障和阻碍。   见程迩疲惫地耷拉下眼皮,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余寂时凝视着他,终究没有开口质疑,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三月二十三日,同泽市无风,天气晴。   明媚日光洒落,日影笼罩着沟壑万千的黄土大地,滚滚长河川流不息,植物在贫瘠土壤之上苏醒、发芽,柳木吐翠,在风中摇曳。   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刻下,这片土地恢宏、旷大,在此生根的人淳朴、热情。   专案组的同僚们依依不舍与他们道了别,知道柏绎喜欢本地的特色美食,立即去附近的集市买了不少土特产,尽数塞进了他的行李箱。   特案组赶了下午最早的航班,直返京城市。   余寂时原本想多留一日,这个案子虽然还未移交检察院,但孔顺已经被送进了戒毒所,他卧病急需手术的母亲,还对此并未知情。   却在离开前听到程迩在办公室门外打电话。   “阿姨,您放心吧,顺子跟着我去外地工作,一切都是安全的,我替他预支工资为您进行手术,从此每月都会把顺子一半工资汇给您……”   程迩挂掉电话,转头和余寂时四目相对。   余寂时的心微微一动,眼前这个面对孔顺冷淡到不近人情的人,实际上已经温柔地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航班晚点,抵达时已是傍晚。   同事们在机场分别,不眠不休三天三夜,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余寂时打了车,准备立即回住所洗澡休息。   就在这时,静音的手机弹出一起房东的电话,他刚一接通,房东焦急的声音便从手机话筒里传来:“小余,你们出差回来了吧?终于打通你电话了!”   余寂时微微一顿,强压下心底隐约上泛的不安,冷静开口安抚他的情绪:“您别急,出了什么事,慢慢说就好。”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说来这事真是倒霉催的,楼上那户人家做饭把厨房烧了,起了好大的火,还没人在家。当时连带着上下邻居也被烧了,咱家里烧得特别严重……”   说到最后,房东都有些气急败坏了,模模糊糊吐了几个脏字,后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一连叹了好几声气,语气愧疚又歉意:“我帮你收拾了房间的物品,也烧坏不少……你今晚先去酒店住一晚可以吗?房租我都会尽数退给你。”   突生的变故砸得余寂时一愣一愣的,房东大哥一直以来都很照顾他,为人也朴实热情,如今态度诚恳地道歉,令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连道几个“没关系”。   挂掉电话,余寂时也接受度良好,很快就开始思考今晚住哪个酒店。   就在他在住宿软件上搜索附近酒店时,一条修长强劲的手臂懒洋洋揽住他肩膀,令他瞬间脊背一僵,呼吸凝滞间,与身侧的人撞上目光。   “住酒店,倒不如直接住我家去。”程迩眼尾上翘,勾挑出淡淡的笑意,眼神真诚又迫切,唇角弧度若隐若现。   被他猝不及防的靠近撩得耳尖发红,余寂时抿了下唇,有意无意地撇开视线,嗓音沉静:“没事的程队,总共也不会在京城待上多久,我找家离局里近的酒店住下就好。”   “就是因为待不上多久,住我家才是最方便的。”程迩笑意愈浓,隐约露出洁白的齿,继续热情地向他说,“我家恰好是两室一厅,平时一间卧室闲置,但也请钟点工按月打扫,可以直接住人。”   见余寂时还在犹豫怎么开口拒绝,程迩嗓音寡淡,慢条斯理地抛出致命的诱惑:“和我待一块儿,还能第一个知道新案子的消息。”   余寂时微微一愣,一时间纠结又矛盾。他并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程迩,也不想一味单方面接受他的好意。   “不会麻烦的。我一个人住呢,也属实没趣儿。”程迩目光直直注视着他,并没有逼迫他接受,语气平缓松弛,丝毫没有感到心急,一点一点铺垫,逐渐打消他心中的疑虑。   隔了几秒,他又轻笑一声,微凸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歪了歪头,语气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权当陪陪我了啊。”   程迩的特殊关怀,令余寂时感受到深重的负担,他沉默半晌,轻垂眼皮,声音很轻:“程队,我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吗?”   程迩知道余寂时心中的顾虑,指腹摩挲着下颚,作思考状,几秒后,说:“那你赊个帐,等以后需要的时候,我找你讨。”   他站在绚烂的晚霞之中,橘色的光将他修长的身型轮廓吞噬得模糊虚幻,面容上笑容灿烂又肆意,无限撩拨着他的心神。   余寂时的心莫名一动,眸光微闪,点头答应下来。   程迩住在离市局较近的一个住宅区,灰红色交错的墙砖,高矮有致的楼层,社区内的基础设施很完备,看上去到处都很新。   走进一栋陌生的楼,走上电梯,程迩娴熟地抬起手腕按了“21”的按键,转头看向余寂时:“咱们家三号楼一单元2102,记住了吗?”   余寂时微愣一下,茫然地看向程迩,自己分明只是借住,他这副态势仿佛在领他看新房一般,但在他自然又松弛的语气下,鼻音轻轻“嗯”了声,乖巧回答:“记住了。”   下了电梯,程迩领着他向左手边的楼道间走,在2102的门牌号下停下,抬了抬密码锁,输入指纹,打开门后,便揽住余寂时的肩膀,笑意盈盈:“进吧,不用客气。”   入目的整个客厅都很开阔,整体是黑白风格,显得冷淡又高级,正前方有一面落地窗,住楼正在顶层,可以在此远眺,远处楼房低矮的旧住宅区、热闹繁华的商圈,都尽收眼底。   程迩的家并没有什么生活气,跟酒店没两样,大抵是因为特案组时常出差,他并没有时间添添补补,做一些温暖的装饰。   余寂时稍稍环视一下周围,便拘谨地收回目光,紧接着程迩就将自己的包撂在沙发上,走过来将他的行李包接过来。   “带你认认房间。”程迩轻瞥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唇角漫开淡淡的笑意,扬起手臂一甩,将包半挎在一侧臂膀上,轻拽他手腕拉他往前走。   从客厅到廊道,直走尽头是厨房,程迩指了指这间房,眉眼弯了弯,说:“厨房是有的,但冰箱里没有什么食材,我做饭比较难吃,平时都是点外卖的,厨房也不怎么开火。”   顿了顿,他便推开左手边的房间门,入目的是宽敞的大床,床边檀木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微泛着橘红的晚霞中映着斑驳光痕。   里面并没有什么陈设,但是床铺衣柜一应俱全,并且有单独的卫生间。   程迩把余寂时的背包放到床边桌面上,紧接看向他,见他还呆愣着,轻攥着他纤细手腕的手稍稍动了动,匀长的指轻敲他小臂,待他看来,眉眼间冷静平淡俱消,融进一片荡漾春意。   他轻笑着启唇:“这个房间怎么样?平时一直没有人住的。之前有将它改成杂物间的想法,但我确实没什么杂物。”   余寂时垂下眼皮,点头,唇角也浮现很淡的笑意,温声道谢:“谢谢程队,在我租到房之前,都会保持房间的整洁干净的。”   怕余寂时有心理负担,程迩笑意慵懒,缓缓松开手,朝他说:“不用客气,我每周都雇钟点工来上门打扫的,阿姨都会收拾好。”   紧接着,他指了指对面那件房间,眼尾上翘,眸色潋滟,露出一丝期待的笑容,“我就住对面那间,有什么事儿,敲门或者直接推门进来,随时找我就好。”   余寂时轻应:“好。”   知道余寂时不太适应,程迩也没有过分热情,询问了他晚上想吃什么,意料之中得到“都可以”的回应,他便随便点了两份炒面,临走帮他带上了房门。   程迩离开后,余寂时紧绷的精神才缓缓松弛下来。   木质桌面前摆放着一把软椅,余寂时将包撂到地面上,坐到椅子上,趴在桌面放空自己。   隔了十来分钟,他就打开背包拿出笔记本,重新梳理整个案件,从每一个细节,到整体的脉络,再到一遍遍推翻已知。   大致梳理完,程迩就轻轻敲了门,告知他可以去吃晚饭了。   客厅很大,餐桌就摆放在电视机旁边。   程迩开了电视,上面是法治频道,上演着家庭伦理大战,双胞胎儿女竟只有一人是丈夫亲生……   到底是因为有电视机的声音,两个人相对而坐,动作慢条斯理,都是细嚼慢咽,谁也没说话,颇有一副岁月静好的感觉。   临吃完,程迩抬眸看了会儿电视,家庭伦理大战的源头已经浮现,他瞳眸微转,忽然懒洋洋开口说:“这个案子收尾还没做完,不用着急,我们至少能歇到后天。”   说罢,他目光真挚,温和地凝视着他,神色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们在一起,不一定只能聊案子,不是吗?” 第54章   余寂时仰头喝着矿泉水,听到这话险些被呛到。   程迩那一双凤眸深邃如夜色,瞳孔漆黑透亮,眼尾微微向上翘,略微如皎月,薄红的唇角也挑起柔和的弧度。   他眼中的碎光一点点落入余寂时心底,牵动着他的心神,直至掀起汹涌的暗潮,一点点将他的神经末梢淹没。   余寂时呼吸凝滞片刻,薄唇轻抿。   程迩见余寂时片刻的失神,眼底笑意愈发浓郁,随即站起,微微欠身,说道:“你吃完饭盒放进垃圾袋就行,我先回屋洗澡了。”   余寂时吃完饭后,将塑料盒丢进垃圾袋,随即把塑料袋也打结系上,见桌面还很干净,就随便用纸擦了擦,便也回到屋里。   从背包里找出一身换洗衣物,便走进卫生间洗澡。   花洒温暖的水流缓缓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水细细碎碎坠落在地上,溅起一丝细微的水花,清脆的水声轻轻响起。   余寂时尚未平复的心神随着水流流淌、荡漾,细小的水珠如同白雾弥漫在四周,面前的玻璃都覆上一层薄薄的屏障,他的视线也模糊起来。   程迩也总是这样,虽然确实坦荡真诚,但万事都点到为止,就情感都表达的极其模糊,让他摸不清这个界限。   就像黑夜里白雾四起,偶尔有光撕裂浓雾透过来,将他照亮,却又朦胧幻变,让他看不清晰。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现在多想也没用,他和程迩分明才认识半个月,哪怕真的有这方面的情感,也太脆弱、太浅薄。   他换好衣服,躺到床上,却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次日,晨光熹微。   薄薄的透明的玻璃上泛起一丝亮色,漆黑的屋里映入一抹灿烂的光芒,一切景物的棱角开始明朗,轮廓渐次清晰起来。   开着窗的早晨有些冷,余寂时穿好外套,推开门,将对面房间的门敞着,里面空无一人,便转身走向客厅。   客厅依然空无一人。   余寂时一时有些疑惑,却很快听见一丝动静,往客厅西边走,就见运动室房门大敞,男人站在沙袋前,身体微微向下沉,迅猛出拳。   程迩身穿着黑色衬衫,露出两条肌肉线条清晰的手臂,曲线随着结结实实的力道舒张收缩,沙袋一下下剧烈摇晃。   似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程迩站直身体,摘下一只拳击手套,扬起手臂擦拭着额头晶莹的汗水,半侧着身,一扫疲惫,朝着他露出淡淡的笑意,嗓音有一丝细微的沙哑:“早啊,小余警官。”   “程队早。”余寂时温声应道,视线不由自主被运动室里的陈设吸引。   有氧运动设备、力量训练设备、功能性训练设备以及健身器材一应俱全,他不禁又想起初入特案组办公室那日,程迩给他上的第一课。   虽然是突如其来的偷袭,但他不难感受到程迩手臂肌肉的强劲有力,却也不像许琅,一眼看上去便孔武有力,而是属于是穿衣显瘦的那种。   晨光倾洒在运动室中,程迩修长的颈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蜿蜒落入衬衫圆形领口中,黑暗运动开衫紧紧贴在身上,拓出劲瘦的腰身,隐隐约约的八块腹肌,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见余寂时望眼欲穿的模样,程迩勾了勾唇角,丢给他一副拳击手套:“比试比试吗?我听闻你在顺明分局里体能是数一数二的,不让我见识一下?”   余寂时垂眸看着这副手套,眸光一顿,心里痒痒的,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等他戴上拳击手套,程迩已经迅猛出击,主动发动攻势,打出了一套密集的直拳。   余寂时冷静下来,沉稳应对,微微斜身侧身闪避,看似一步步退让,却在暗中寻找着反击的机会。   他用手隔挡住程迩的拳头,然后用反手抓住他手腕,狠狠向前一带,抬拳迅速攻击他的下颚,被他敏捷躲闪开   两人一来一往,缠斗半天,谁也无法占据优势地位,滚烫的汗水沿着余寂时脸庞轮廓滑落,滴落在地面上,瞬间被蒸发。   忽然,余寂时身体一晃,一个假动作躲过程迩的进攻,一记右勾拳直击他的腹部。   程迩脸色骤然一变,紧蹙眉头,额头沁出冷汗,呼吸紊乱了一瞬,一瞬间乱了节奏,渐渐败下阵来。   余寂时也察觉到程迩后续状态不对,然而动作惯性使然,右臂已经迅速触及,狠狠地砸在了程迩的腰部侧面,使得他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他垂眸,直直瞥见程迩那已经泛白的唇上,瞬间松开了手臂,结束了这场比赛。   “我认输。”   程迩双臂抵在矮单杠上,身体向后瘫靠,将全身重力都托付于它,薄薄的衬衫已经被汗液浸透,身上的肌肉轮廓线条愈发清晰。   他轻抬手腕,轻扶着左上腹的位置,指腹轻轻一摁,就忍不住抽了口气,发出一声轻嘶。   余寂时微微一愣,赶忙摘下手套上前两步,眉头微微蹙起,稍有些焦急地问道:“程队,我弄伤你了?”   格斗下手没个轻重,余寂时顿觉后悔,自己不该将比赛输赢看得太重,在看到他脸色不对时,就该及时收手,才不会将程迩弄伤。   见余寂时紧张又愧疚的模样,程迩喉结轻滚,唇角溢出一抹笑音,短促却温和,随即掀起薄衬衫的一角,卷起到胸膛,顺着线条蜿蜒而上,露出上腹枪伤的疤痕。   他轻垂凤目,深邃的瞳眸中映着这痕迹,一时间眸光涟涟,压下唇角一瞬恍惚的苦涩,缓缓开口:“我这儿是老伤了,不是你的错。”   余寂时视线落到拿道狰狞的疤痕上,随着他胸膛起伏牵扯着,不难想象出当时子弹透过皮肉、穿入骨髓的剧烈疼痛,他眸光稍动,呼吸都凝滞了。   顿了顿,程迩薄薄的眼皮低垂下来,神色惝恍又愧疚:“当时的收网行动,对方的狙击手朝我打了一梭子弹,十发。我只中了第一颗子弹,捡回一条命,是因为师父为我挡下了另外九颗。”   余寂时微微一愣。   程迩在他眼中,向来是强大自信,对一切事都游刃有余,然而此时,仿佛被深切的自责与愧疚淹没,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落寞感。   他唇角动了动,一颗心也蓦然沉了下去,轻轻抬起手腕,手指接触到他的小臂,想要抓住,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从程迩口中不止一次听到这位“师父”,在他口中,他的师父严肃正经、遇事冷静,像他千面中的一面。这个人对他的影响,一定十分深刻。   余寂时能感受到师徒间浓厚的感情,但他确实不善言辞,这令他犹豫着半天没有开口。   沉默片刻,程迩将衣服放下,缓缓支起身,抬起手腕,掌心落在他单薄的肩上,稍一用力,将他往身边揽来。   程迩轻低下颚,凤眸轻眯,眼尾上挑,肆意又明亮的笑意悉数堆在眼角,他薄唇贴近他耳畔,嗓音清醇而慵懒:“余寂时,我的软肋你知道了么?”   尾音拖长,他喉低溢出极轻的笑音,恍若穿过山林的风,平缓而清越,“只告诉你了。”   男人身上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荷尔蒙气息,混杂着清冽幽淡的清茶调香气,犹如编织了一张梦幻的网,引人沉溺,引人深陷。   余寂时神色一乱,下意识向后撤了两步,与他拉开些许距离,平日里沉静黑沉的双眸,此时汹涌着一片混乱。   犹如平静辽阔的海平线上,气压骤变,海水扰动,铺天盖地卷起风暴潮。   程迩与他对望,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浮动着细碎的笑意,压下唇角微不可察的弧度,露出令人看不懂的神色:“小余警官,很厉害。”   余寂时确实并不能理解他话中隐含的意味,轻敛眼睫,露出乖巧安静的神情:“谢谢程队,是我取巧了。”   程迩没再说话,再度扬起手臂擦拭了额头上、脖颈上浮着的汗水,轻轻掸了掸粘黏在身上的薄衬衫,轻笑着转了话题:“我先去洗澡,运动室你随意用,听说你有晨跑的习惯,这里有跑步机。”   余寂时点头感谢,并应下来。   他在运动室待了一会儿后,也回屋去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后,才七点半钟,推开房间门,碰见正在门前等待他的程迩。   吃完早饭,程迩开车抵达市局,通勤时间才十分钟左右,确实比他的租房要方便很多。   踏入市局,迎面而来的一名同事,就抬起手臂拍拍程迩肩膀,与他问早,紧接着还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不是,程哥你又做什么了,上头昨儿个大半夜还找你。”   揽着他肩膀的年轻警察咧开嘴一笑,露出夸张的幸灾乐祸表情:“哟,程队又要检讨了?”   余寂时看向程迩,一时间疑惑。   “又”?怎么就又要检讨了?话说这案子的完成度高,动作也极其迅速,怎么就需要检讨了?   程迩啧了一声,转头看向余寂时,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一丝委屈的神情,语气也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报废了同泽市局的一辆车,但人不是抓到了吗?上头批我的时候,小余警官可要站我这边儿啊。”   余寂时猛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第55章   虽说不知道后来程迩被领导叫去训了什么话,但从程迩那疲惫异常的神情就能看出,一定被训得不轻,并且他是发自内心地不服气。   一整天,余寂时都在跟着同事们做案件的收尾工作。   程迩则是修修改改写了千字检讨书送了上去,临傍晚时分,又被上头叫去了解新案件。   傍晚,暮色渐沉,浓云舒卷,编织出绚烂的绸缎,光线透过纱窗,落了一地的斑驳,整栋办公大楼都被照耀得棱角分明。   程迩一脸疲惫地打开了办公室门,宽厚的手掌护着脖颈处,稍稍歪头活动,语气慵懒松弛:“新案子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明天早晨九点,直飞呈安市,具体情况到时候才知道。”   余寂时跟着程迩去地下车库开车,坐在副驾驶。   余寂时眼帘低垂,余光轻瞥身旁人疲懒而专注的神态,那双握方向盘的手瘦削修长,微曲的指节,冷白细腻。   商业街繁华不见尽头,可一切仿佛都摒除于他眼中。   程迩确能感觉身旁人的目光,唇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见余寂时依旧有些拘谨,闲极无聊而垂眸凝视一处,温声说道:“不用这么拘束的,我知道你想问我新案子的事情。”   余寂时闻言微怔,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会猜他的心思,唇角掀起淡淡弧度,回应他:“我没有拘束,确实是想问。”   程迩轻抬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方向盘,节奏规律而平缓,反映出他内心的冷静:“案子比较特殊,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大抵是呈安市刑侦支队还没有什么进展,联系交接时,对方也模糊其辞。”   穿越商业区,就抵达了住宅区,它转动方向盘朝着小区内部驶去,直接进了地下车库。   视线变得有些昏暗,探照灯照亮了地下车库的旋转廊道,程迩凝神贯注开车,驾驶到平缓的路段,便稍微分神解释,“呈安市那边雨水多,万桐县一个镇子生活用水变味,从头检查到尾,没发现半点异常,最后在排查水井时,发现了一口井里藏着一袋尸块,尸块已经腐烂发臭,这才致使生活用水变味。”   余寂时闻言深吸一口气,手里还捏着矿泉水瓶,塑料瓶壁受力清脆地响,刚刚喝过水,一时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稍微平缓了下呼吸,车已经安然停到车位上,开门下车后,余寂时抬眸定定看着程迩,语气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整片辖区的生活用水变质,源头井里藏着腐烂的尸块?”   程迩抿了抿唇,也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点头,艰难开口:“是的,可以这么概括。”   顿了顿,他又耸了耸肩,“呈安市那边多小镇、巷子,这口水井据说是在一条深巷中,平时鲜有人经过,附近压根就没有监控。而且尸块皆为颅骨,分属于五个人,目前都没有确定身份,简直就是死局。”   倒也难怪呈安市公安局那边移交案件资料没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   “先睡一觉,明天到呈安就知道了。”程迩开口安抚道。   一夜安眠,余寂时次日依旧早起晨跑,回到楼房前,程迩已经将车停在楼底,看到余寂时的身影,降下半截车窗,朝着他侧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我们直接出发吧,八点半就能到机场。”   从抵达机场时,将入航站楼,正好碰见柏绎背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包,脸上洋溢着迫不及待的激动,遥遥就朝着两人高高挥舞手臂,咧开嘴露出一侧浅浅的酒窝:“程队,小余同志!”   走近后,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杏眼微微眯起,一时间一些疑惑,像是嗅到了什么奸情一般:“话说你们俩昨儿一块上班一块儿下班,还以为你俩住一块呢。”   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莫名有些心虚,薄唇轻轻抿着,刚准备开口解释,柏绎就兀自挥了挥手手,说:“嗨呀也太巧了,你们居然哪次都能碰上,我也想蹭蹭程队的车唉,但是根本不是顺道。”   余寂时眸光一顿,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程迩,见他似笑非笑,轻挑眼尾,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一时也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稍有些无奈的笑意。   柏绎也太迟钝了吧!   九点钟准时登机。   整整三个小时的航程,特案组一众抵达呈安市,此时正值正午,钟怀林现在一家快餐店随便打包了一些盒饭,大家便一齐出了航站楼。   扑面而来的是裹挟着湿润水汽的暖风,仿佛空气中都漂浮着细腻的小水珠,眼前雾茫茫一片,天空中厚云堆积,颜色发乌,风雨欲来。   一个中年男人倚靠在面包车前,四处逡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直到看见约莫五六个人朝着自己这边走来,眯起眼睛辨认一番,脸上立即堆起友好亲切的笑意,开口喊道:“程队,这儿!”   对于呈安市,特案组一行人可谓是相当熟悉了,去年年初才来处理过一起铁轨爆炸案,大家都对此印象十分深刻,程迩跟余寂时提起这个案子时,他也是一瞬间便想起这件事,当初可谓是轰动一时,霸占全网热搜的存在。   前来接应的同志,名叫成齐,是呈安市刑侦支队的副队长,身穿着一身黑白条纹的衬衫,外面披着棕绿色的皮外套,一张历经风雨的脸庞上沟壑尚浅,却也难掩疲劳,此时咧开嘴笑,眼尾的纹路愈发清晰深邃。   一边打开车门,成齐一边看向余寂时,轻笑一声道:“特案组又有新鲜血液了?”   钟怀林揽住成齐肩膀轻轻拍了拍他手臂,将他推着搡着塞进副驾驶位,随即朗然笑起来,说道:“分局来的小余同志,人相当优秀的。”   等钟怀林坐到驾驶位,成齐啧了声,蹙眉瞪眼瞥了他一眼,似是在埋怨他的固执和谦让,粗犷的嗓音掺着几分难以消除的南方口音:“老钟你这倔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秦队让我来接你们,你这一下子就抢了我这个司机的活儿!”   别扭的普通话和诙谐的语言,大家听闻后都笑了起来。   钟怀林一边调整好导航声音,一遍稍抬起头看向成齐,忧虑道:“你们呈安市最近也不太安宁呀,这案子我们大致了解了,怎么的,哪个杀人犯会把尸块丢进生活水井里呀,尸体腐烂发臭之后,肯定是会被查到的!”   一提到这事儿,成齐的眉头也攒成一团,眉眼间都堆积上浓浓的忧愁,双臂交叠环在胸前。   他微微仰起头,直直将肩颈贴在椅背上,嗓子都莫名沙哑几分:“这案子说来是真的棘手,一是从水井查起,深巷偏僻且监控缺失无从下手,二是从尸块查起,五个头颅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腐烂变形,完全无法确定死者身份,且压根没有人来报案。”   顿了顿,他摊开手,脸上不由得浮现难以理解的神色:“你们说尸体都已经腐烂引水变味,都没有人家发现周围人谁失踪了来报个案,我们目前的进度完全无法推进下去。加上舆论愈演愈烈,秦队也是实在无奈,才请求你们特案组接手这案子。”   大家闻言都一阵沉默。   如此说来,在案件线索如此贫瘠的情况下,饶是他们一是也无计可施,不知该从何下手。   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下了雨,朦胧的雨丝欹斜飘洒,犹如一层薄薄的白雾,车窗都被细细密密的小水珠笼罩起来,古镇深巷、木桥纸伞,一切都被隐匿在浓如薄雾的雨幕中。   余寂时望着窗外的雨,心底也默默疑惑,并且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没有人来报案或是认尸,一定不是偶然,或多或少和案件有什么联系。   不然已经过去许久,至少五具尸体,没有任何人认领,无法确定任何一人的身份,这也过于离奇了。   抵达呈安市市局,钟怀林娴熟地将车停泊在车位上。   跟随着成齐上楼,特案组一队人先被安置在了一间办公室内,紧接着成齐便说:“我这就去叫秦队过来,劳烦你们先等一等。”   “我也到了。”   一道优雅知性的女声利落地响起,余寂时循声往过去,一道飒爽的身影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前。   冷白的灯光洒落在窈窕的身姿上,女人长发高高束成马尾,肤白唇红,眉眼透着凌厉,仿佛一簇冷艳的雪山玫瑰,不争不扰,孤芳自赏。   /   她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生,样貌相当陌生。身穿一身白色衬衣,眉眼温婉柔和,不施粉黛的面容难掩秾丽,打扮得干净标志,神态有些许青涩。   不等余寂时回过神,秦相宜就已经在桌前抱臂站定,与程迩简单握手,高傲的眉眼低了低,态度尽量谦和:“好久不见,程队。”   程迩轻哂一声,也知道面前的人问好的态度并非真心诚意,懒洋洋开口,语气透着一股挑衅的意味:“也没多久吧,去年刚来过。”   成齐与特案组其他人面面相觑,心下顿觉不好。   完了,又要吵起来了…… 第56章   眼见气氛愈发剑拔弩张,秦相宜云眉微挑,半垂眼帘,凝视着程迩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办案期间休战,程队可别出尔反尔。”   两个人目光直直相对,程迩在对方眼眸中,看到了一丝威胁的意味,喉底缓缓溢出一抹冷笑,耸了耸肩,神态平常,语气是一贯的淡然:“当然不会,言出必行。”   两个人几乎同时移开目光,及时达成协议,没有真的怼起来。   一个是特殊案件调查组的负责人,一个是刑侦支队队长,两个人吵起来,百害而无一利。   特案组以及成齐都默默松了口气,一想起上次两人相见吵架那态势,他们就头疼得紧,心底都默默觉得应该让两个人减少接触。   余寂时一时有些迷茫,不知道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看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表情,就猜测出一定发生过相当大的冲突。   柏绎一会儿不说话浑身难受,扒拉着身侧余寂时的肩膀,凑近他耳边小声说:“呈安市刑侦支队的秦队你知道吧,面冷心硬、雷厉风行,万事不落下风。”   顿了顿,他眼珠滴溜转了转,扫了眼两位当事人,贴得更近了,声音压得极低,“去年那案子交给我们办是千万个不服气,态度不是很好,程队也阴阳怪气,明里暗里怼个没完,要不是有合作,我看他俩高低得撕起来……”   “说实话,他俩怼得还挺精彩的,那小词一套一套的,我简直甘拜下风啊!”   话音未落,一片阴影便压覆上来,柏绎浑身一个激灵,小心翼翼掀起眼皮,抬眸就撞上秦相宜那双漂亮妩媚的狐狸眼。   “柏绎小同志还是一如既往的多言好动。”秦相宜眼尾上翘,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眸子弯弯的,眸色晦暗不明,好似万丈深渊,隐藏着一丝危险。   柏绎被呛得顿时哑口,抱臂站在长桌对面的钟怀林抬起手腕,两指轻扶额角,眼神透着淡淡的无奈,失笑道:“你……要不再大点儿声呢?”   程迩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唇角轻扯了扯,几乎是无言以对。   “?”   柏绎懵了懵,又瞥见秦相宜那能吃人的冷淡眼神,一时间欲哭无泪。   眨巴眨巴眼睛,他悄咪咪往余寂时身后缩了缩,青年宽阔的肩膀遮蔽之下,只露出一头乱哄哄的棕色小卷毛,在空气中微微发颤。   秦相宜这才注意到柏绎身前的余寂时,轻抬下颚,扫了眼这陌生的安静乖巧的面孔,轻笑一声,红唇轻启,嗓音很轻:“特案组的新人?”   余寂时点头,自报姓名后,与她简单握手。   见青年温驯礼貌的模样,秦相宜顺心不少,她轻揽年轻女警纤薄的肩,朝着众人介绍道:“我们市局新来的大队长,伏葭。也是这起案件进行现场勘察的主检法医之一。”   伏葭淡颜精致,此时神色淡薄,眉梢眼尾隐约藏着一抹婉约与羞涩,轻抿樱唇,嗓音很轻很温柔:“前辈们好。”   “废话不多说,现在简单交接这个案子的情况。”秦相宜知道小姑娘脸皮儿薄,轻握住她冰凉的手,紧接着转移话题。   顿了顿,她将手中的案件资料拍在长桌上,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手肘抵着桌面,纤细的手指轻托侧脸,语气平静无澜:“3月22日,即三天前,万桐县公安分局接到社区维修的电话,对方称在进行水质检测是打开水井检查,在深巷中一个水井中发现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腐烂的尸块,疑似人颅骨,万桐县公安分局迅速出警。”   她一边说,一边从资料袋里拿出一叠现场勘察的照片,巷中石砖爬满细腻微小的青苔,未打捞上来的黑色塑料袋周围隐约渗透出变色的水,不难想象到腐烂入水蔓延开来的臭味。   大家都下意识屏住呼吸,秦相宜把照片往前一推,露出下一张完整的、高清无码的腐烂颅骨的照片,以及法医提供的尸检报告。   “根据法医的尸检报告,黑色塑料袋被钢丝划破,五具头骨浸泡在深井中,头骨表面的软组织都已充分腐烂,由于水井密闭不着光,且温度较低,根据腐烂程度推测尸块被抛掷井中已经大致一周时间。”   成齐闻言点了点头,并作解释:“万桐水镇生活水井相互串联,水井自动供水,附近居民早早就反映自来水水质问题,最初,当地物业只是到各家去检查了一番,并没有查到生锈、堵塞的情况,由于反应的人愈来愈多,当地水质检测局深入调查,在22号深挖源头时才发现水井中腐烂的尸块。”   余寂时眸光稍稍一顿,笔尖在笔记本纸张上停滞。   柏绎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眉头皱成川字,语气透着几分不解:“为什么要把尸块扔到生活水井里?这不明摆着会被人发现吗?”   成齐沉默半晌,简单组织了语言,回应道:“我们猜测,凶手要不根本不了解呈安市这边的水井分布和功能,只是随手找地方丢掷尸块,要不就是了解水井温度以及受光程度,知道尸体腐烂缓慢,难以判断死者的具体死亡时间。我们大部分人都偏向后者。”   钟怀林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紧接着又问道:“如果凶手考虑了水井的环境,倒也能说得过去......”   顿了顿,他眉峰缓缓耸起来,露出一个不解的神色:“一般凶手分尸抛尸,都绝对会将颅骨丢掷到隐匿的位置,避免警方过快确认死者身份,他为什么会将五具尸体的头颅都抛掷在如此明显且必被发现的位置?”   “我们也并不理解。”成齐抬眸和秦相宜对视一眼,轻叹口气道。   余寂时心底骤然一动,忽然有了想法,唇角微微动了动,抬眸看向程迩。   程迩此时懒洋洋斜倚着桌面,一条修长的腿稍微弯曲,一支黑色记号笔在骨感纤细的指尖荡悠旋转,轻轻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也不是很难理解,强迫症当然要把一切事物都分门别类,让一切都井然有序。”   一边说着,他一边垂眸看向余寂时,在对上他沉静深邃的眸光时,唇角弧度愈深。   抬起手腕,程迩指尖轻轻敲了敲现场勘查的照片,薄薄的眼皮垂下来,语调很平缓:“这个装着五颗颅骨的黑色塑料袋,正正好塞进水井里,怎么不令人舒心呢?”   眼见两个人又达成共识,其余人也纷纷面露恍然,这个看似离奇又无解的问题,在他口中轻松得到解释。且不说这个同样荒谬草率的猜测是否正确,至少问题找到了破解的方向。   秦相宜与伏葭对视一眼,紧接着点头认下这个解释,继续说道:“总之,我们这几日都在尽量确定死者身份,竭力寻找剩余尸块,但是并没有任何进展,局长就决定把你们请过来看看。”   程迩颔首表示了解,眼尾轻轻向上挑,嗓音慵懒:“了解了,这真是这两年我们接到过已知线索最少的案子了,秦队。”   听着程迩莫名带着点儿内涵意味的话语,秦相宜抱臂,半阖着眼冷冷扫了他一眼,本着心平气和不吵架的理念,凝住呼吸,几秒后才启唇:“总之案子交给你们我是放心的,成齐和伏葭留在你们这儿,有什么事让成齐随时跟我协调,人手借调方面,我是不会公报私仇的。”   秦相宜难得没有跟自己呛话,大抵是上头在这上面叮嘱了不少,程迩顿觉无趣,兴致缺缺地歪歪头,语气平淡:“OK,秦队大气。”   秦相宜鼻腔溢出一声轻哼,冷艳妩媚的眉眼透着凌冽的薄霜,凝视着程迩,眼神带着威胁的意味,嗓音低沉:“伏葭年纪小,你最好别让我听到你们特案组欺负她的传言。”   窗外还下着微寒的小雨,窗户微敞,一丝丝朦胧细雨随着风倾洒进房间,空气中漂浮着一丝湿润的气息。   冷白的灯光洒落,衬得秦相宜愈发唇红齿白,犹如雪地中的一点梅。   见秦相宜一副冷硬强势护崽的模样,程迩懒洋洋啧了声,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片刻,敏锐地嗅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目光最终落在安静垂着眼皮,脸颊微微发红的小姑娘身上。   唇角勾了勾,一眼就看出两人关系不普通,程迩嗓音又轻又缓,带着淡淡的风流懒散:“哦,我尽量。”   秦相宜又不咸不淡瞧了他一眼,走到伏葭身边,弯下腰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叮嘱着什么,小姑娘眸光亮晶晶的,恍若天上的星子,终于展露出笑颜。   “麻烦你们了。”秦相宜礼貌说完,便看向温箴言,朝着他深深点了点头,算作特别招呼。   温箴言轻轻抚了抚薄薄的镜片,稍微迟疑片刻,也点头回应她,目光不由自主被一道炙热明亮的目光吸引。   秦相宜身旁的小姑娘,正满眼倾慕地看着自己。   温箴言微微一愣,瞬间就明白秦相宜为什么饱含深意地看向自己了。 第57章   秦相宜走后,将办公室的门顺道带上。   程迩将移动白板拉到桌前,自顾自坐在桌沿,打开笔帽,将基本信息罗列在白板上,并将现场勘察的照片用吸铁石贴到上面。   大家都各自梳理了一下案情,做了基本的交流。   程迩沉吟片刻,转过身看向大家,目光落在伏葭身上:“伏葭同志?”   伏葭眉目低敛,皮肤是似雪的冷白,即使神色恹恹,但容貌昳丽,眉如黛山,一副温和谦顺的模样,嗓音轻轻淡淡:“是。”   程迩丹凤眼狭而不细,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慵懒,攻击性十足,伏葭一瞬间有点怵,垂了垂眼皮,没敢与他对视。   看出面前的人脸皮薄,不太擅长交流,程迩语气却尽量放得温和:“根据你们法医的检验鉴定,五颗头颅的颈骨处切割刀刃平整,并非一般刀具可以做到?”   一提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伏葭紧张的神色稍稍消散,黛眉舒展,一双清亮的杏眼流溢着烁光,颔首开口:“是这样的,我们推测分尸工具是类似于手术刀或者骨锯,绝对不是一般的刀具。”   钟怀林闻言眯了眯眼:“手术刀或者骨锯?能掌握这种工具分尸的人,大概率平时也会运用到这种工具,职业范围可以适当缩小。”   顿了片刻,伏葭猛然想起什么,星眸微闪,语气都不由得添了几分急切:“对了,我们观察五个颅骨的形状和大小、前额特征,以及颅骨的其他特征,一致认为,五名死者都属于女性。”   余寂时笔尖一顿,心中一惊,随着骇然渐渐散去,又恢复平静,脑海中发散思维,对整个案件的性质进行了一定的猜测。   如果五名死者都是女性,那凶手在目标的选择上就不是完全随机,至少会有一个合理的杀人动机。   温箴言闻言,淡眉微蹙,修长的手指微屈,指尖发颤,似乎想到什么,抬眸看向程迩,但神色丝毫未改,依旧是一片平静淡然。   和温箴言略有些严肃的目光对上,程迩轻挑眉梢,歪了歪头,无声地询问。   温箴言迟疑片刻,朝他缓慢摇头,目前所掌握的线索太少,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怕提出来影响整个案件的侦查和判断。   程迩眸光微顿,朝着伏葭再度确认过后,便在白板上写下这个重要信息,紧接着问:“既然没有确定下死者身份,你们有没有尝试做过颅相复原?”   伏葭愣了一下,犹豫片刻,在看到成齐耸肩无奈的神情后,坦白道:“掌握颅相复原的技术员很少,我们呈安市局总共也调不出来两个人,起初做了尝试,后来发现技术还是不够精进……”   “这事儿好办,”程迩心下了然,紧接着看向温箴言,“温老带着柏绎跟着伏葭同志去检验科帮下忙,看看能不能尝试颅相复原。”   温箴言点头,温文尔雅的面容流露出淡淡笑意,端起保温杯,动作缓慢得淡雅如同一幅水墨画,嗓音很轻:“明白。”   柏绎则是异常激动,扒着成齐的手臂,眉飞色舞地说:“又轮到我大展身手了!”   到底还是年轻,柏绎面对工作相当积极,程迩轻抬手腕,指尖揉了揉眉心,敷衍地朝着他点了点头。   余寂时唇角忍不住挑起淡淡的笑意,满眼温和地看着柏绎。   三人走后,程迩干脆坐到椅子上,脊背贴在椅子上,下颚微微仰起,见其余人的视线都定定落在自己身上,眉梢微挑,看向余寂时。   余寂时在笔记本上简单记录下已知,但碍于线索过少,此时也没有发展出什么逻辑链条,抬眸与程迩对视,略有些苦恼地摇摇头。   程迩薄唇轻抿,神色冷峻,语气平静:“这样的开局,我们来了其实也没辙,首要任务还是确定死者身份。”   成齐轻轻叹了口气,唇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拍着程迩的肩膀,表示理解。   这时,办公室大门忽然被敲响,一个陌生面孔的警员额头发丝被汗水浸湿,喘着粗气,语气带着几分焦急与紧迫:“不好了成副,外面来了个阿姨闹事......”   成齐大脑一愣一愣的,半晌才理解警员的话,眉头紧紧蹙起,语气尽量放得平静:“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那警员被成齐扶着手臂,单手叉着腰,又深吸一口气,待呼吸平缓,一口气解释:“阿姨自称女儿死了,要求咱们为她女儿讨还公道,我们让她别急,细说她女儿信息,她就坐在公安局前开始撒泼......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现在外面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   在成齐迟疑的神色中,警员一时间眼眶微微发红,似乎也极其无奈:“女儿死了不应该及时报案提供信息吗,她一个劲儿闹有什么用啊!外面录像的人太多了,我们都不敢贸然……”   余寂时微顿,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就见他丝毫不带犹豫,直接说道:“我们一块儿出去看看。”   几人从办公室坐电梯下楼,穿过接待大厅,往公安局大门走。   大门前,形形色色的人聚拢成一堆,有人踮脚昂头朝局里里面张望着,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什么,脸上都带着好奇。   各种猜测在人群中传播,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迅速从一角扩散开来,不少人举起手机拍照录像,无论警员如何驱赶,都久久不散,一时间警局门口乱哄哄一片,引得路过的行人都纷纷驻足。   而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正瘫坐在地面上,好似被欺负得站不起来一般,无论周围的警员怎么扶起她,都会被她无情挣脱开。   中年女人身材臃肿,身穿着深紫色的衬衫外套,在灰黑的柏油路上格外鲜艳刺目,一头深棕色的波浪卷垂在脸颊两侧,双手扶着地面,手攥成拳,一下下毫无力道地捶打着地面,放声哭喊。   “你们警察吃我们人民的税,该保护我们人民的安全呀……我女儿好惨好惨……你们警察把这件事瞒下来,良心过得去吗!!”   “你们警察一个个人都在这看着我干什么?快去查案子呀,查案子呀!哎呀,我可怜的女儿呀……都没人为你讨还公道!”   她的嗓音近乎沙哑,魔怔般重复念叨着嘴里的话,时不时蓄力哭吼两声,俨然是一副受害者的姿态。   余寂时默默垂眸观察着中年女人的神态动作,脸上的浓妆花成一片,眼泪是没见着,捶打地面时没使劲,但哭声是比谁都大的。   显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压根就没想着为女儿申冤,单纯就是来警察局闹事儿的。   原本万桐县一个镇子的水井遭到了腐烂尸体的污染,这件事并没有声张,虽说隐约冒出来一些猜测,但终究是没有得到落实。   如今,这个中年女人一闹,这件事怕是要在网上发酵起来,到时候在舆论压力之下,不仅仅是万桐县的居民担忧愤怒,呈安市公安局也将被推上风口浪尖。   余寂时的眸光骤然一沉,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心中也没有想起半分举措,带着几分焦急的目光看向程迩。   程迩抱臂,寡淡的眼神中透着一丝讽刺,恍若有薄薄的霜封印在眼眸上,眸色晦暗。   在周围警员犹豫的神色中,缓缓走近中年女人,修长的腿弯曲下来,在她身前蹲下,立即换上一副焦急的神态,眉梢眼尾都浸着浓浓的悲伤:“阿姨,您快起来!我们当然能知道您很着急。”   随着余寂时和成齐愣住,钟怀林和许琅对视一眼,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成齐忍不住往钟怀林那边凑了凑,一张脸皱成一团,往程迩那边瞥了一眼,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钟怀林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揽住成齐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说起悄悄话,没说几句,人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模样。   要说程迩这人,最擅长的还是以毒攻毒,对方演技好,他就跟她一块飙演技。   “可是我们也没办法呀,这个案件接触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收到任何报案信息,我们当然也想尽快破案,可是目前的线索信息……实在是……”   程迩声音丝毫不低,反而刻意微微抬高一点,虽然声线低沉颤抖,可清晰的吐字,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中年女人都愣住了,稍微抬了下眼,撞上程迩那泛着淡淡泪痕的眼眸,眼尾低垂着,唇角却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她一时间忘了哭喊,呆呆愣愣地盯着他,大红嘴唇上下碰撞,半晌都没有吐出半个字,直到被程迩强行控制着手臂拽了起来。   中年女人回过神来,迅速朝着他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紧紧抱住他大腿,歇斯底里地哭喊:“不,我不跟你进去!我就要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能把杀人犯抓住!”   程迩闻言也一下跪在地上,宽厚的大掌用力扶住她肩膀,声泪俱下:“阿姨,我知道您来到警局一定是知道什么有用的信息,您先别着急。有些线索是不能对外公开的,对您,对我们都好……您也想我们早点破案,不是吗?”   中年女人瞬间又懵住了,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应对,一时间只剩下干巴巴的抽泣声和哽咽,被他生动的表演带入氛围,剧烈地点了点头。   然后,女人就被程迩搀扶着带进了市局。   周围凑热闹的人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纷纷觉得无趣,终于是陆陆续续散了。   而将中年女人带进警局后,程迩弯腰拍了拍膝盖上沾上的灰,神色恢复冷漠模样,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睨视起她。   中年女人坐在椅子上,神色慌乱一瞬,故作委屈地瘪了瘪嘴,不敢抬眸直视他的目光,颤着嗓音责怪:“你、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啊……你们应该去破案呀……” 第58章   程迩双臂环胸,眼底沉着一片阴影,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莫名有些阴阳:“是吗,您闹得这么精彩,我还以为您是想跟我们警察单独交流交流呢。”   中年女人反应很剧烈,眉毛一竖,语气透着恶狠狠的愤怒:“你什么意思!”   一瞬间,又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换上一张委屈脸,瞪着眼,眼球微微凸起,满眼怨恨与担忧,急切地问:“你们案子到底破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把那杀人犯抓起来,为我女儿报仇!”   反反复复都是这些话语,装得倒是很急切,虽然不知道她有何目的,但能确定的是,她并不期待案件侦破。   程迩轻挑眉梢,睇了钟怀林一眼。   钟怀林接到指示,堆起满面笑容,粗糙的眼尾泛起深邃的尾纹,语气热情地说道:“先来跟我们登记一下信息,案件有了进展,我们自然会通知您的!”   “登记什么信息?”女人警惕地扫了扫两人,好似真正心怀鬼胎的是这些警察,得到信息就能立马把她打入大牢一般。   钟怀林压根不上道儿,压下隐隐约约翘起的唇角,眼底透出一丝意味深长,低沉沙哑的嗓音说着一口亲切的呈安方言:“您放宽心,这里是公安局,我们是警察,我们会对您和您女儿的个人信息进行保护的。”   中年女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微微颤抖的指尖,诉说着她此时的紧张。   在钟怀林的热情邀请下,她实在是下不来台,只好跟着钟怀林和许琅进屋,登记了自己和女儿的身份信息,并且阐述了女儿失踪死亡的过程。   登记完信息,钟怀林和许琅一左一右将他亲自送到公安局门口。   钟怀林身高很高,皮肤黝黑,眉目粗犷糙痞,俨然是一副糙大汉的模样。   而许琅更是身形强壮,身穿黑色衬衫,露出两条肌肉饱满的手臂,加上一张毫无表情的冷漠阴沉脸,就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在两人的“亲切护送”下,中年女人完全没有机会再闹一场,悻悻然瞧了瞧两人,半天没吱声,双腿像长了翅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公安局门口。   临时办公室内,打印机咔嚓咔嚓地响,一张张崭新的白纸被抽进机内,印出方才登记的人员信息。   中年女人名叫汪翠珍,48岁,农村户口,后夫妻俩到县城务工,做买卖生意,突发横财,直接在现场落了户。   后来生了女儿冯云慧,丈夫却意外车祸亡故,生活一蹶不振,因此拮据后半生。三年后,三十岁的汪翠珍再嫁,与第二任丈夫王刃生下一个儿子,今年刚刚成年。   而冯云慧争气,自学艺术,凭借特长考上省内最好的大学,推算来看应该是大三,已经考过教资,前途还是比较光明的。   根据汪翠珍自己的描述,女儿平时在大学很忙,每天上课还有社团活动,下课要去私家舞室做兼职,每个月都会按时往家里打钱,直到这个月初,女儿没有往卡里汇款,她就觉得蹊跷了,联系女儿很多次,都没有打通电话。   后来,汪翠珍忙着到处为即将高考儿子求学,便忽略了这一茬,直到儿子准备交学费,发现存款余额不够,她才又想起女儿,却发现女儿的电话依旧打不通。   联系到最近万桐县一个镇子生活用水出现异味,疑似井中发现女尸的传闻,汪翠珍只感觉到一股寒意从颈椎骨腾升,一下就想到失联已久的女儿,寻访同学后,发现女儿已经一整个月没有上学,直接就崩溃了,加上家里经济状况的压力,没绷住情绪,就来警局寻死觅活。   一回想起当时汪翠珍假惺惺的丑恶嘴脸,钟怀林就瘪了瘪嘴,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语气中都透露着不忿:“这一通解释,差点就没把‘我重男轻女’写在脸上了。”   余寂时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对汪翠珍口诛笔伐,根据信息默默思索着,很快发现了逻辑疑点。   首先就是,女儿失联已经将近一个月,作为母亲的汪翠珍为什么如此后知后觉?哪怕再重男轻女,汪翠珍也应该知道女儿的性子,无故失联,怎么可能连女儿的朋友都不问一句?难不成真的彻彻底底把女儿当成了赚钱的工具?   其次,女儿已经一个月没有上学,周围同学难道一点没有察觉?难不成冯云慧人缘这样差,在班级里没有任何熟悉的人亦或是好朋友?抑或是,难道冯云慧在学校里的存在感这么低吗?可汪翠珍分明有说,冯云慧品学兼优,在学校里还负责组织社团活动。   最重要的,分明汪翠珍嘴中说出“水井内发现女尸”的字眼。虽说确有此事,但这个传闻听起来很荒谬,信的人应当不多,不然为什么呈安市先前没有引发什么暴乱,这个传闻也没有大面积在网络上传播开来?   尤其是“女尸”,即使有传闻在水井中发现尸体,那又有什么能够证明,此尸体是“女尸”?汪翠珍如何知道法医通过细致的鉴定才总结出来的结论,又如何如此迅速将其和自己女儿的失联联系到一起?   余寂时心中默默总结出疑点后,程迩也正在白板上简单罗列出这三个问题,显然,他们的思维又相当默契地趋近于一致。   其余同事们的脸上也陆陆续续出现凝重且恍然的表情,整个逻辑链条都理清楚了。   程迩稍稍垂了垂眼皮,瞧向余寂时,与他那双清澈明亮、灿若辰星的眼眸对上。   他的眸光澄净又热切,带着烈日般灼灼的温度,令余寂时心底隐隐泛起一抹涟漪,唇角压抑不住掀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莫名踏实了几分。   “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汪翠珍来得好。”程迩唇角轻挑,指尖轻轻敲着白板,眼底流露出细碎的笑意。   原本他们的侦查已经陷入死局,必须要靠颅相复原确定死者身份,才能继续推进下去,这需要大量的时间。而汪翠珍这样一闹,就给他们指明了一个侦查方向。   程迩停顿片刻,脸上表情逐渐严肃:“根据她的这段话,我们目前有三个疑点,第一个是汪翠珍与女儿冯云慧的关系问题,第二个是冯云慧和同学的关系问题,最后则是汪翠珍自身,为什么会如此确信井中尸体传闻,确信死的是女人,且是她的女儿。”   紧接着,他简单扫了眼屋内的人,干脆利落地分了组:“小余警官、钟哥跟我去一趟汪翠珍家小区,成哥跟许琅尝试联系冯云慧的同学和老师,询问一下具体的情况。”   “OK。”“明白。”   大家纷纷应下来。   钟怀林从车库开了辆黑色轿车出来,从公安局出发,三人直奔汪翠珍的居住地。   根据他们调查的资料,汪翠珍自由职业,如今在附近大卖场经营一家成衣摊子,刚刚从公安局出来,也不知道是直接回家还是去了大卖场。   大卖场正巧与小区顺路,在经过露天大卖场时,钟怀林特地将车停置在停车场处。   程迩修长的手指轻轻勾着墨镜,眸光落在车窗外,下午的集市异常热闹,他逡巡片刻,没能寻找到目标人,于是挑唇:“汪翠珍对我和钟哥印象应该蛮深刻的,就麻烦小余警官了。”   余寂时早就料到这件事,为了避免过于打草惊蛇,这一趟必须他一个人去。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将车门拉开,迎面是一阵湿湿凉凉的风,此时云销雨霁,乌云渐渐褪色淡去,在风中飘散,露出不甚明亮的日光。   整个露天大卖场就被笼罩在日光中,周围光线还算明亮,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人头攒动,穿着各色鲜艳衣服的人们形成一条杂乱的河流,推搡着他往前走。   露天大卖场的分区十分清晰,逛了没几步,余寂时就看出来,男装女装混合在南角,其余位置都是卖家具、绿植,还有一些杂物的。   但由于过于拥挤,余寂时顺着人流在整个大卖场各个区域都转了一圈,才转到南区,并没有发现汪翠珍的身影。   一个成衣店的区域,一名大妈穿着志愿者的服装,正坐在木凳上,手里拿着蒲团扇,缓慢从容地扇着风。   余寂时见这个店铺人不多,就调转方向走进去,走近那位妇人。   周围吆喝叫卖声凌乱嘈杂,他稍稍弯下腰,弯曲着手掌放在唇边,朝着妇人问道:“阿姨,您这儿衣服怎么卖啊?”   那妇人扶着腰艰难地站起来,纤细手指颤颤地扫过鬓边白发,苍老的容颜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这儿啊,你看看标签吧!这儿不是我的店嘞,我是帮这家小汪妹子看店的。”   余寂时见面前的妇人温柔和蔼,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紧接着听到了什么词,故作震惊地睁大眼睛,开口问:“这是汪翠珍阿姨的店吗?”   妇人微微愣了下,戴上脖子上挂着的老花镜,一时间有些疑惑:“你是……”   余寂时脸上笑意不减,脱口而出道:“我是汪阿姨女儿的大学同学。”   妇人这下也正眼看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余寂时,越看越满意,眯着眼睛笑起来:“云慧的同学嘞?怪不得我第一眼就看着你这孩子开心啊!”   顿了顿,妇人抬起手腕,轻轻摆弄摆弄垂在肩上的掺着白发的麻花辫,目光温婉,充满羡慕:“话说我也好久没看见云慧这姑娘了……这孩子可好啊,名牌大学生,还孝顺,有事没事就往他妈妈这里跑,帮忙看店吆喝呢,比周围哪家都卖力!”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自顾自叹息,不禁有些伤春悲秋:“我家孩子就不行了,那死小子可混了,一天天的没个正事,成天不是泡酒吧就是在家里躺着,还要靠我这老妈子外面打零工挣钱供着。” 第59章   听到这个妇人的话,余寂时眸底闪过一抹暗芒,轻轻眨了眨眼睛,也十分认同地笑应道:“是啊,冯云慧同学在学校也表现得特别优秀,平时组织能力和学习都很厉害。”   妇人极度赞同地点头,丝毫不遮掩脸上的赞赏之意,眼角都蔓延开笑纹:“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呀。”   “云慧丫头最近都没来帮忙,这孩子嘴倍儿甜,周围人都喜欢她,前段时间呀,还给我编头发,那小手可巧了,我稀罕得三四天都没解开呢……”妇人一提到冯云慧就特别满意,特别欢喜,眉飞色舞的模样丝毫不带演的成分。   余寂时随之轻轻笑着,心不在焉地装样子,随意挑了挑仔裤,比了比长度,状似遗憾地呢喃道:“这条裤子质量不错,但长度好像不太够……”   叹了口气,他转头跟妇人道,“阿姨,我再去别家看看了。”   “好嘞!”老妇人拍了拍余寂时的肩膀,方才谈到冯云慧时的笑意还未消散。   顺着拥挤的人流,四处逛荡了一会儿,余寂时依旧没有发现汪翠珍的身影,兜兜转转回到路口,一眼就瞥见停车位置上的的黑色轿车。   副驾驶位,程迩降下半截车窗,修长手指骨节分明,节奏而规律地轻轻敲打着玻璃,遥遥透过车窗,能够看到碎发下的墨镜,遮住一双狭长凤目。   见余寂时走过来,车窗缓缓摇上去。   余寂时坐进后座,见程迩慢条斯理摘下墨镜,透过后视镜与他双目对视,紧接着他摇了摇头,汇报自己观察的结果:“汪翠珍没有在大卖场中,他的摊位我找到了,是一个阿姨在帮忙看着。”   顿了顿,余寂时默默朝着远处的人流看了一眼,稍稍眯起眼,语气平静,“我同那个阿姨稍微交谈了两句,通过她的话可以得知,冯云慧确实品学兼优,而且他经常来汪翠珍的成衣摊位帮忙,卖力吆喝,集市周围人都很喜欢她。大抵从冯云慧的角度来说,母女之间没有什么矛盾。”   钟怀林沉吟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流露些许惋惜与同情:“汪翠珍对外人都透露出如此强烈的偏心感,冯云慧大抵在家里也会受到冷待,闲暇时还到汪翠珍摊位上帮忙,大抵是个孝心很重的、正儿八经传统家庭养出的孩子。”   程迩点头表示认同,抬眸望了望远处一栋栋居民楼,眸光微微一黯,嗓音清醇冷淡:“人大概率是回家了,咱们过去时稍微小心点。”   “好嘞。”钟怀林轻笑一声,手掌一拍,按了启动键,预热着车辆,隔了几秒,便启动车辆,朝着附近的居民区驶去。   这个居民区距离县城中心不近,还保留着传统民居的特色。一条河流贯穿南北,两岸的居民楼滨河而建,建筑搭配古朴,木梁承重、砖土砌墙,雕梁画栋,颇有一种上世纪江南水镇的感觉。   两岸垂杨柳规律分布,枝条丝缕如细绸般垂落,此时三月底,新芽已经积淀颜色,转为深绿,在光线的映照下,垂落一地的阴翳。   有不少居民搭起小木凳,或是在石砖椅上坐着,呼吸着细雨过后的清新空气,三三两两玩着象棋,聊着闲事。   在进入居民区之前,余寂时就根据电子地图上面的楼房排布,找到了汪翠珍家哪一栋,正巧在右岸的第一排,透过侧窗,便能看到窗外杨柳依依、春水潋滟的景象。   把车停泊在停车场,三人便打开车门下车往深巷中走。   临近汪翠珍家,余寂时遥遥便望见一群大爷大妈围在一栋楼门口,院门大敞,露出里面干净整洁的院子。   枝条穿过尖顶房梁,跨出围墙,一簇簇盛开的桃花娇艳欲滴。   刚刚经历一场风雨,此时花瓣蜷着,缀着晶莹剔透的雨水,重重地将枝头压垮,地面水坑反射着日光,干净得像面镜子,荡着几片桃花瓣,这才起了涟漪。   一个中年女人闲适地躺在桃木椅上,与周围的闺蜜伙伴唠着家常。   余寂时同程迩对视一眼,主动向前两步,靠近阿姨们。   桃花源中突然闯入一个陌生小伙子,仰躺着的阿姨忍不住坐起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程迩和钟怀林。   阿姨脸上已经满是岁月痕迹,但岁月不曾消磨的是那份慈爱,她缓慢地皱了皱眉,同周围伙伴们对视几眼,随即笑得仰了头,浑浊的双眸里含着亲切的柔光:“这么俊的小伙子,从哪里来的啦?”   余寂时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程迩向前走两步,冷峻的面容上此时也荡漾起笑意,眉眼处冷意消散,融入春意,嗓音温和:“阿姨您好,我们从京城来的,来这边办案子。”   没想到程迩居然开门见山,直接表达来意,余寂时起初还愣了下,后知后觉想,好似只有坦白这些,才更好问出关于汪翠珍的问题。   阿姨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程迩话中的意思,直到旁边的一个大爷开口反问:“办案子?警察嘞?”   “是,我们是京城来的警察。”程迩点头,修长手指从兜里勾出证件,摊开在大爷大妈面前,停顿几秒,给他们时间看清楚。   程迩依旧是笑着,露出平易近人的模样,紧接着开口说:“我们只是过来调查调查,随便问问,您都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他便转头给钟怀林递了个眼神。   钟怀林痞气的脸上露出笑意时,也十分亲切和蔼,讲着一口极其标准的方言:“阿姨,您住这附近,认不认识一个叫汪翠珍的阿姨?”   南方方言都极度复杂,尤其是呈安市这边,基本上百里十里就换一种口音,但他已经凭借自己的积累,十分流利地将方言说出口。   他这话一说出口,几个本地人都愣了一下,很难想象出一个标准的北方人长相的男人,居然说着一口家乡的话。   阿姨眨了眨眼,收敛中脸上的震惊,稍有些疑惑地多问了一句:“你是这边的警察呀?”   “哈哈哈不是,”钟怀林单手扶着腰,爽朗地大笑两声,独有一种的粗犷豪迈,紧接着盯着女人,稍微歪着头问,“阿姨,我方言说的好吗?”   “好好好啊,说得我都一愣一愣的!”阿姨也捧腹笑起来,低沉沙哑的笑声好一阵没有停歇,紧接着,忽然又想起刚刚他的问题,眯起眼睛,稍有些艰难地思索了一下,“汪翠珍?你是说隔壁那栋的汪翠珍?”   钟怀林点头:“是的嘞。”   阿姨点了点头,唇角依旧挂着笑意,声音温暖而悠长:“这当然认识嘞,邻居嘛,她是做生意的,每天却也有挺多闲工夫,经常来跟我们一块唠嗑,不过她家宝贝儿子今年高考,她最近可忙着哩!”   旁边有个大爷拿着蒲扇拍了拍胸口,重重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汪翠珍平时也是个碎嘴子,到处找人聊天,最近不知道咋的,转了性了,一天天见不着人影,听说他儿子中午饭,她都要亲自做了去送,怕学校食堂的饭不好呢!”   宝贝儿子?   余寂时眸光微微一黯,他不止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宝贝儿子”这个称呼,想必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特别清楚,汪翠珍对自家的儿子非常宠爱,当着宝贝一般供着,这才会在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这个词。   阿姨见三人相继沉默,脸色顿时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不安。   她双手不由自主紧握在一起,指节微微泛白,身体前倾,嘴唇颤抖了两下,嗓音也有些颤巍巍的:“不是,老汪是做错事儿了吗?不会呀,这人是市侩了点儿,但是都是敢说不敢做啊!”   程迩眼眸一眯,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不留半分犹豫,直接问道:“敢说不敢做?汪翠珍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阿姨显然被吓住了,茫然无措的和周围的伙伴们眼神交流,但周围的大爷大妈也明显不想惹事,眼神游移,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是打算闭口不言。   “阿姨,您别怕呀,我们真的只是问问汪翠珍没有事儿,只是这个案子稍微与她有一点关联罢了。”钟怀林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上前两步,宽厚的覆着薄茧的手掌很轻很缓地抚摸着阿姨的后背,算是安抚,“您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我们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嘞。”   钟怀林一开口,阿姨心中的紧张感莫名消散了几分,大抵是因为口音亲切,她神态再度恢复最初岁月静好的模样,抚摸着胸口缓缓说道:“这汪翠珍呀,啥话都瞎说,之前说过什么杀人放火啊,逃过了就是家财万贯,逃不过就是牢狱几十年……不过这种事儿啊,她是不可能去做的!”   “老汪这人可胆小着嘞,之前隔壁装修,整日整日的杂音,她跟人家老婆子吵起来了,老婆子把警察喊来哩,说是正常时段装修,那汪翠珍没辙呀,就再也不敢闹了。”   大爷捧腹笑着,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讲述,“但是这张嘴可是什么都敢说呦,一天天骂人家狗日养的,恨不得拆了人家的墙,剁了他们,跟我们聊天骂,拿喇叭骂,到是没见她真拆人家墙,剁人去!”   他话音一落,周围坐着站着的大爷大妈便纷纷笑了起来。   余寂时紧紧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露出几分了然的神情。   年轻人天天将杀人放火挂在嘴边装酷耍帅,而一个年近半百的、家中贫穷拮据的中年妇女说出这种话,不仅仅是法律意识淡薄和道德感缺失的问题,更是能品出她本性上的恶劣。   脾气火爆,蛮不讲理,贪财重利,再加上重男轻女……   他简直无法相信冯云慧是怎么在这种家庭里健康长大的。   “这样啊,那肯定不会啦。”钟怀林也从怔愣中回过神,眉眼弯弯的,刚要感谢阿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紧接着问道,“对了,汪翠珍家里儿子是刚好该高考了,她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来着?”   提到冯云慧,不仅仅是阿姨,周围的大爷大妈都陆陆续续展开了笑颜。   阿姨笑呵呵地拍了拍大腿,神态中洋溢着欣喜:“冯云慧呀,这云慧可是个好孩子嘞……” 第60章   钟怀林顿时装作惊喜的模样瞪大眼睛,迫不及待地问道:“我们提到这个女孩,大家都是赞不绝口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啊?”   “提起云慧呀,这孩子优秀!我们整个一个小区,数她学习最好,还不让她妈操心,一个人啊,学艺术特别刻苦认真,还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大学!人是真真品学兼优,在家呀,尽孝心,在外呀,经常帮助我们干活,陪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聊天的,那小嘴儿甜的哟……”   阿姨脸上的笑容根本压不住,滔滔不绝地数起来。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之前大卖场遇到的那个中年女人说的差不多。   总觉来说就是,学习好品德佳,对内尽孝,对外乐于助人。   她每说一件,钟怀林就重重的点一下头,一双眼睛都冒着光,随口插句话应和:“确确实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嘞。”   钟怀林与大爷大妈们又随口唠了两句,聊了聊呈安市这边的景色、风土人情,又聊了聊京城的工作。   程迩后面始终沉默,走到湖边站定,余寂时原本站在钟怀林身旁,左右也插不上话,便走到了程迩身边。   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能够清晰地看到鱼儿的身影,一条漂亮的金鱼被一团深绿色的海草困住,急促地摆尾,荡起圈圈波痕。   余寂时顺着程迩淡漠的目光看过去,眸光微微一暗,被白色雕花石桩拦在河岸之外,完全触碰不到水面,哪怕有心救下这条鱼,却也无从下手。   正心神恍惚着,宽厚的手掌缓缓落在他肩头,见程迩给自己递了个眼色,余寂时才发现钟怀林已经和大爷大娘们结束了话题。   和大爷大娘道别时,钟怀林微微蹲下身,手掌放在膝盖上,与阿姨视线齐平,依旧是亲切热情的语气:“我们就过来随便问问,汪翠珍阿姨也没犯事,您各位也不要多想呀。”   钟怀林都并不能确保这些中年男女不会将他们询问汪翠珍的事情告诉她本人,但也随口叮嘱了一声,让他们不要将事情夸大。   三人告别大爷大妈后,一路沿着河边的白色桥墩往前走,河水中游鱼嬉戏,往来翕忽,也有不少幼童在湖边戏耍鱼儿,追逐欢闹。   余寂时却转头望向刚才的水岸,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呈安市小桥流水人家,不同于大城市的纸醉金迷与快节奏,独有一种岁月的温婉悠长以及历史的深邃古朴,简直是宜居的世外桃源,如果不是这案子劈头盖脸砸下来,又有什么能扰乱这片宁静?   三个人在河畔兜兜转转,又问了几个人,大家的回应基本上一致,都对冯云慧一阵夸赞,羡慕汪翠珍好福气的。   能够确定的是,冯云慧大概率是相当不错的,属于品学兼优的孝女,汪翠珍对冯云慧的态度还是比较模糊的,但是对于自己的儿子,是百般疼爱、当宝贝供着的。   在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冯云慧能够保持对母亲尽孝,还能保持活泼乐观的性格,帮助街坊邻居,大抵是个非常坚韧善良的姑娘。   余寂时默默沉思着,三人没有继续再往前走,原路折回。   刚坐上了轿车,程迩放在掌心里的手机便振动起来,垂眸瞥见电话来人,滑动手机屏幕接通电话,开了免提。   话筒中先是一阵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成齐粗犷的声音便在车厢里响起:“程队,我们这边已经联系了冯云慧的辅导员,具体了解了情况,辅导员李振说冯云慧这一个月没来学校,是家长汪翠珍亲自请了假的,交给他一份医院诊断证明,心脏病要动手术。”   汪翠珍请了假?冯云慧心脏病动手术?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根本掩饰不住脸上惊骇。   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从心底翻涌而起,余寂时黑漆漆的眼眸里暗潮汹涌,云眉紧蹙,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程迩率先恢复平静的神情,薄唇紧抿,眼底闪过一丝暗芒,紧接着开口问道:“诊断证明的单子可以拿到吗?”   成齐言简意赅开口回应:“可以,我这就派人去学校找冯云慧辅导员取。”   程迩垂眸瞥了眼斜前方的电子导航,懒洋洋垂下眼皮,嗓音寡淡:“没事,我们离得不远,直接过去拿了,你通知到这个辅导员。”   钟怀林临时改了导航,直接导到呈安大学。   显然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三个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知道一个红绿灯路口,钟怀林轻轻扩展胸膛,拉伸一下肩膀,长长喟叹道:“这个汪翠珍真是嘴里没几个实话,她亲自请的假,到头来竟敢说冯云慧自己失踪不见的。”   程迩嗤笑一声,眉梢上挑,眼尾上翘,勾曳出一丝慵懒的弧度,坚硬的指骨轻敲车的侧壁,语气透着一丝嘲讽:“意料之中吧,我们早就猜测出汪翠珍跟冯云慧的失踪有一定关系。”   余寂时缄默不言,身体挺直,微微侧过脸看向车窗外,车辆行驶过几个保存古朴建筑的小区小镇,进入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   新旧交织,一侧是现代的繁华,另一侧是历史的沉淀,恍若时空交错。而繁华与落寞又各自独立,其间仿佛形成了一道隐形的壁垒。   呈安大学是本地最好的大学,占地面积很大,校区被茂密的树木绿植环绕,景色优美。   近黄昏,树木葱郁成荫,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在湖畔,落下斑驳的金影,随着粼粼波光跳跃,学生们来来往往,周围一片宁静。   操场上还有男生活跃在篮球场,篮球砸地的声音非常响亮,整个校园都显得鲜活又明亮。   找到音乐学院大楼,李振已经在楼梯口等待,眯着眼逡巡四周,遥遥看见三个人背着霞光走过来,向前迎了两步。   “程警官?”李振穿着一身卫衣,个子比较矮,看上去相当年轻,但是表情神色拘谨严肃,等三人在面前停住,便开口确认道。   程迩点头,在出示警察证后,李振这才将冯云慧提供的医院诊断证明双手递上,扫了眼周围的行人,适才问道:“您如果有什么问题想问我,我们进去说……”   程迩正有此意,对方主动提起便直接点头应下:“好的,麻烦了。”   从电梯直接上楼,三人跟着李振进入了一间办公室。   辅导员办公室很大,桌面干净整洁,物品摆放整齐,墙上挂着校训和守则,推门进去后,房间里空荡荡的,李振挥了挥手,不紧不慢说道:“您坐,您坐。”   坐在一侧的小沙发上,余寂时微微侧过身,与程迩肩膀相擦,仔细看向他手中那份医院诊断证明。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冯云慧的病因、手术时间以及恢复期,应当卧床休息一个月以上,右下角写着日期、医生签名以及一个清晰的医院红色印章。   整张诊断证明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程迩将诊断证明递给身旁的余寂时,抱臂,抬起头看向李振,神色一时有些严峻:“诊断证明是冯云慧亲手交给你的?”   “不,不是。我已经跟之前打电话过来的警官说过了,这个月初的第一周,冯云慧一直缺勤,也未曾回到宿舍。于是我便联系了她的监护人汪翠珍女士,紧接着,第二周的星期一,是汪翠珍女士亲自来到学校,将这张诊断证明递交给我的。”   李振神色平静,一双剑眉蹙起,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轻叹口气:“冯云慧是班长,性格活泼,平时工作负责,在班里、宿舍人缘都是极好的。她没来那一周,不少同学都很担心她,多次向我反映,希望我能出面联系一下她的家长,怕她是不明不白失踪。”   顿了顿,他目光带着几分期待,语气带着点儿急切询问:“所以冯云慧她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大概是有事的。虽然此时还并没有完全确定下来,但五具尸体之中,大概率有一具是冯云慧。   程迩一时间无言回应,薄唇抿成一条线,转头和余寂时四目相对。   余寂时心下叹气,面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对方看不出任何情绪,嗓音清冽温和:“您别担心,暂时没事的。我们还想了解一下冯云慧最后一次上课在哪日。”   李振闻言没有多作赘述,直接回答:“这事儿刚刚我已经问了班里学生,应该是2月29,星期五。当天离开宿舍后便再没回来了,她平时住宿周末也是在学校的。”   余寂时神色严肃,重复问道:“您确定她是2月29日离校后便再没回学校了?”   李振点头,丝毫没有犹豫:“确定。”   余寂时点头,视线落在手上那份折叠整齐的医院诊断证明书上,指腹轻轻摩挲了纸的边沿,再次问道:“再向您重新确认一遍,星期一来递交这份医院诊断证明的人,是冯云慧的母亲汪翠珍本人,对吗?”   李振稍稍一愣,一时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这样问,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但还是及时回复:“应该是吧,我记得和电话中的声音一致,应该是同一人。不过我在此之前并没有见过汪翠珍女士,也确实不能这样断定……”   程迩知道他的顾虑,接过话来,语气淡然:“能不能形容一下她的衣着长相?”   “这个……”李振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紧接着扯了扯唇角,委婉地形容道,“大概比我矮上一头,一米五左右,微胖的一个中年女人,头发是那种到脖的大卷发,我就记得她穿着比较鲜艳,但当时具体穿了什么记不清了。”   听他这个形容,应该就是汪翠珍本人。   程迩沉吟片刻,转头和余寂时以及钟怀林对上视线,见两人纷纷摇头,便看向李振,露出淡淡的笑容:“感谢您为我们提供的信息,耽误您下班了。”   “您客气,您客气……”李振咧嘴笑起来,连忙挥挥手,“我们也期待着冯云慧同学能早日回来。” 第61章   钟怀林轻笑一声,将眼底泛出的苦涩压下去,打马虎眼说:“我们也希望。”   案件进行到现在,几乎是毫无进展,如若不是汪翠珍大闹警局,他们大抵不会这么快确定侦查方向。   冯云慧大概率是死者中的一人,虽然这并不是大家所期望的,却也是不改的事实,哪怕他们再为之惋惜,却也无济于事了。   告别李振后,三个人顺着学校蜿蜒的小路,走回到车上,一路驶出校门。   此时日落已沉,橘红被黑色一点点吞噬,幢幢高楼在夕阳中镶嵌上一层虚幻的黑影,坐在车里,高楼融入窗外飞逝的景物中,一样的模糊不清。   程迩打电话给成齐,让他联系呈安市第一人民医院,核实一下这张医院诊断证明的真伪。   抵达市局,一路直往办公室走。   此时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几人稍作休息后,程迩睇了余寂时一眼,示意他跟上来,两人往法医检验室走。   检验室内高度洁净,纯白的墙壁与地面光滑防渗漏,解剖台安静地被陈列在中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气味。   温箴言、伏葭和柏绎三人穿着防护服,正将几具颅骨化作数据录入电脑中,然后做进一步的分析和还原。   听见敲门声,检验室的大门被推开,温箴言见状,不紧不慢摘下手套,转头和两人叮嘱了几句话,便走出检验室。   程迩侧眸往敞开的门里瞧了一眼,见另外两人全神贯注还在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开口询问温箴言:“进度怎么样了?”   温箴言将银边眼镜摘下来,取出一块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一边说道:“根据你们提供的信息,尝试逆向还原冯云慧的头骨,她下颚后缩,眉骨相对突出,与其中一具头骨基本匹配。之后对这具头骨先进行了还原,做出的电子影像能够和冯云慧电子身份证上的外貌特征基本匹配。”   顿了顿,他紧接着说:“我们三个人以接力形式做主要的工作,各自负责,最擅长的一部分,算上冯云慧,目前刚匹配到两组信息。”   头骨复原的工作本就繁复复杂,这个进度已经是意外之喜了,程迩闻言便能猜出他们一点儿都没休息,轻叹口气道:“好,辛苦了。已经傍晚了,记得吃饭。”   温箴言浅浅点头,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好,会记得的。”   正是下班时间,从检验室往回走,两人与人流相逆,仿佛漫漫大海中逆流的帆。   程迩高高伸起双臂,在头顶攥成拳,向后拉伸,骨骼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狭长凤眸低敛,眸光倾斜,落在身侧余寂时身上。   “别总愁眉苦脸的,这也算是有进展了。我们接下来查一下冯云慧失踪前的行踪,看看能不能从这儿找到突破口。”   程迩轻轻挑了挑眉梢,一条手臂轻轻搭在他肩膀上,肩与肩相擦,他微微侧脸,薄唇几乎要触碰到他侧脸。   耳边缠绕着炙热的吐息,令余寂时大脑一瞬间懵住,修长的脖颈漫上淡淡的红晕,脸僵硬地向另一侧转,嗓音清冷温润:“我没有愁眉苦脸的,程队。”   见他这副反应,程迩眼底盎然兴致四漫开来,骨感匀长的手指慢慢勾了下他上臂的衬衣,指尖与他的紧绷的肌肉隐隐约约地相触。   仅仅是一瞬间,他便收回手,徒留一股酥酥麻麻的痒意,从他硬实的肌肉渗入,融进骨髓,渗透进五脏六腑,最后蔓延到心底。   程迩望着他,眼眸中仿佛闪烁着碎光,熠熠烁烁,像是吞噬了宇宙中所有星子,唇角勾起的笑容放肆而恣意。   余寂时侧脸温度尚未褪去,他灿烂的笑容便落入眼底,一时间灼烧着他的心。   他一时间薄唇轻颤,轻垂眼皮,嗓音清冽,十分坦率地说道:“程队,你每次突然凑这么近,我都有点不适应。”   “这样啊……”程迩眼尾上翘,唇角弧度愈深,故意拖长音调,嗓音散漫悠长,“好的,我下次控制一下自己?”   说着,他尾调突然有些委屈,带着点鼻音,声音黏黏糊糊的:“我其实经常是下意识的,想和你靠得近一点儿。”   余寂时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一时间像是发烧了,感觉脚下的步子都软绵绵的,将脸侧到另一边,不敢直视他。   唯独耳垂薄薄的晕着红,清晰地落入程迩眼底,他的笑意丝毫不曾削减。   两人后来都没有说话,坐到办公室门前时,正好撞见秦相宜。   她带着两个警员拎着大包盒饭进了办公室,出门时正巧撞见两人。   秦相宜狭长的狐狸眼稍稍眯起,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目光落在余寂时异样的神态上,而程迩唇角笑意还未隐去。   敏锐察觉到两人之间隐隐约约的暧昧气氛,秦相宜挑了挑唇角,似笑非笑地望了望程迩,两人难得对视后谁也没开口挑起战火。   “程队倒是悠闲,听闻来了个报案人,已经匹配上一具尸骨了?”秦相宜手扶着门框,冷白色的灯光镶嵌在身周,她眉眼凌厉,宛如带刺的红玫瑰,“早知这样,就不麻烦程队您跑着一趟了,温老师一人来就够了。”   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程迩眯了眯眼,轻笑着歪头,语气透着一股疑惑:“哦,这是什么话?”   秦相宜丝毫不避讳,红唇一弯,出言暗暗讽刺:“说你们特案组各方面人才兼备,没有程队你,也散是满天星。”   程迩眉梢一挑,神色依旧松散平常,薄唇弯着,懒洋洋回击:“秦队你也不用羡慕。我本人的确没什么长处,但能让人才心服口服跟着我在特案组全年无休吃苦,也不想留在呈安市跟着您,这难道不是一种本事?”   秦相宜冷嗤一声,飒爽利落留下一句:“记得叫伏葭去我办公室吃饭,我陪她一块儿值班。”   程迩一下就明白了秦相宜的意思,抬眸淡淡暼了她一眼,忍不住轻“啧”一声,没再说话。   余寂时在一边听得一愣一愣,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柏绎口中的“下一秒就能打起来”的描述。   两个锋芒毕露的人相遇,便如两个烈日相撞,轻轻一擦,便能激起滔天大火,若是谁也不肯让谁,恐怕便是两败俱伤、粉身碎骨。   好在两人身为队长,都有各自的分寸。   办公室内,成齐和钟怀林与许琅正嘴唇紧闭,紧张地朝着门外看,显然也是听到刚刚两人颇具犀利,如火星子相撞的一番发言。   程迩却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目光平静:“成齐,找一下值班的技术人员,查一下冯云慧2月29日前后一周的行踪,看看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收到。”成齐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便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趁着现在空闲,程迩将今天收集到的一些线索,全部清晰罗列在白板上的逻辑线条上,之后也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晚饭。   空气中都弥漫着饭香,呈安市大米质量很好,颗粒饱满圆润,吃起来有一股浓郁的米香,呈安市局食堂做的鱼香茄子炖得烂糊多汁,拌进米饭里很好吃。   钟怀林拎着饭盒单独去了趟检验室,回到办公室里,眉心的褶皱都未曾舒展开,十分担忧地说:“饭给柏绎和温老他们送去了,没进门就能闻到很重的消毒水味儿,他们却还是怎么也不肯到办公室里来吃。”   程迩轻笑一声,安慰:“钟哥您也甭操心了,温老忙起来谁劝也没用。有柏绎在,都不会饿着的。”   “吩咐下去了。”隔了差不多20分钟,成齐推开临时办公室房门说道,随即伸了伸懒腰,神色带着些许疲倦,也随手从保温袋里拿了一盒饭。   一边吃饭,一边看向白板上的逻辑链条,成齐眉毛皱起,脸上露出淡淡的忧虑:“希望从冯云慧这条线查下去,能够找到案子的突破口。”   钟怀林也总喜欢伤怀,但是当同事为此感到忧虑时,便立即舒展开眉头,轻笑起来,开口安慰道:“一定会的,就别愁眉苦脸了,好好吃饭。”   成齐此时攒成一团的脸也渐渐舒展开来,万千愁绪,最终都化为一抹叹息,长长地吁出来。   “愁眉苦脸”这个词,让余寂时一瞬间愣住。   脑海中不禁浮现起方才那一幕,程迩揽着他的肩膀,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伸进他衬衫衣袖里,炙热的吐息洒在脸侧,让他再度浑身一僵,一股燥热平白从心底腾升。   程迩唇角也泛起隐约的笑意,眸光流转,瞥见他忽然停顿的手腕,薄薄的眼皮垂下,浓密眼睫在眼底拓出阴翳,遮住眼底的情绪。   这个案子目前的线索实在是少,几人随便聊了几句,便无话可说了,又聊起之前的一些案子,气氛还算轻松。   隔了一会儿,成齐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便响起来,手机铃声是婉转悠长的呈安小调,可当他瞥见来电人时,松弛的表情一瞬间僵硬起来,眉头又紧紧蹙起。   他拿起手机,随手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汤汁,小跑着跑出办公室。   特案组几人一时间面面相觑,神色也不禁带上微不可见的焦虑与紧促,透过敞开的大门,隐隐约约听见交谈声。   大约过了三分钟,简单的通话便结束了,成齐脚步沉重地走进办公室,神色凝重,默默地看向用磁铁贴在白板上的医院诊断证明,走上前去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眼神带着一丝急切,像是在焦急的询问他情况,成齐的脸色愈发不好,吞下一口气,开口说道。   “刚刚医院的负责开诊断证明的医生打来电话,他能百分百确信,这张诊断证明并非出自呈安市第一医院,上面的公章不假,但公章是可以伪造的。可医院心脏科,并没有叫作李玉凝的大夫。” 第62章   钟怀林凝眉,脱口而出疑惑:“伪造的?”   如果这份伪造的医院诊断证明是汪翠珍亲自递给辅导员李振的,既已经手,那就基本能够说明汪翠珍本人跟这张造假的医院证明有一定关系。   程迩轻垂眼皮,慢条斯理地将盒饭垃圾袋打了结,拎起来轻轻丢进垃圾桶里,眸底闪烁着一抹暗芒:“是时候该把这个汪翠珍带回来,重新讯问一下了。”   吃完晚饭,程迩就带着钟怀林和余寂时一同前往汪翠珍的小区。   已是傍晚时分,日暮尽数褪去,深蓝色吞噬了整片天,月亮隐隐约约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一地的清辉,凄清又薄凉。   小区一如既往的安宁,周围的居民都惬意盎然的在外纳凉,雨后的夜晚空气清新,四处都弥漫着极其寡淡的桃花香气,虽朦胧不真切,却也沁人心脾。   这处小区的居民楼基本保留原始民居样式,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墙体坚固,留出一个院子,但是那里经过改造,已经改成了两户式。   他们直直进了汪翠珍家房子的院子,隔壁邻里还在灶火前烧火煮着米,见有陌生人突然闯入,一时间吓得连锅盖都掀翻了。   钟怀林出示了警察证之后,神色亲切温和:“您别紧张,我们是来找汪翠珍的,想询问她一些事情。”   他话音一落,汪翠珍就推开里屋房门。   她身上穿着依旧是上次那双红紫色的外套,花里胡哨的纹样图案异常醒目,一头棕黄色卷毛盘在耳后,耳朵上戴着珍珠耳坠,双手叉着腰,几乎是怒视着三人。   她眉毛一竖,眼尾泛起沟壑的尾纹,红唇一张一合,几乎是唾骂出口:“你们警察丫的有完没完了?不去抓罪犯,整日整日地为难我这老太太!”   “汪翠珍女士,您先别急,我们当然要抓罪犯。”程迩眉目舒展,唇角勾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双深邃漆黑的凤目紧紧凝视着她,一边说着,一边懒洋洋挑了下眉梢,“但首先呢,我们要搞清楚,冯云慧失踪前,为什么辅导员李振会收到你递送的医院诊断证明。”   说着,他拿起手中放进透明证物袋的诊断证明书,朝着汪翠珍晃了晃。   看着眼前晃着的熟悉的物品,汪翠珍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唇峰耸了耸,怔愣片刻后,直接开口否认:“什么医院诊断证明,我没有医院诊断证明!李振又是谁?”   钟怀林一眼就看出了她心虚的心思,唇角溢出一抹冷嗤,耷拉下脸,讽笑着冷冷开口道:“您先别装傻,先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吧。”   汪翠珍知道自己没有挣扎的余地,也没有想着逃跑,一边碎嘴吐槽着,一边就跟着他们上了警车。   一路上,汪翠珍都闭口不言,紧紧闭着眼,能看出她的眼尾都是紧绷着的,想必是刻意如此,胸脯起伏的弧度有点大,呼吸看起来并不算顺畅,想必内心十分紧张。   余寂时默默凝视着她几秒后,便再度看向窗外。   街道上车流不息,正是下班的点儿,长街上车辆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车头紧挨着车尾,形成了一条条静止的长龙。   喇叭声此起彼伏,让人心情莫名烦躁。   抵达市局时已逾八点,直接将汪翠珍带进审讯室。   办公室内十分安静,只有打印机运行的声音咔嚓咔嚓响着。饭味还未完全消散,窗户被打开,隐隐约约吹进凉风。   程迩和余寂时打印好资料,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审讯室。   审讯室内的光线并不算明亮,一抹带着冷色的光,打照在汪翠珍身上,将她圆润脸上的褶皱都照耀清晰,身上的衣衫丝线泛着明亮光泽,衬得她整张脸都十分暗沉,憔悴而颓废。   她一双手被扣在审讯桌上,粗糙浮肿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关节紧绷,泛着淡淡的红色,显然状态紧张。   而越是这种状态,越是好攻克。   余寂时仔细阅读了汪翠珍的个人资料,眼前这位48岁的中年妇女,青年丧夫,后又再嫁,从她浮肿的脸上,依稀能识清她年轻时的美丽容颜与风华,或透过她的女儿冯云慧的长相,也能窥得一二。   丈夫是个电器公司的工人,而汪翠珍在大卖场成衣店的工作还算顺遂,平日里悠闲自得,还能挣上钱补贴家用。   又加上女儿每月都会汇款,汪翠珍的日子可谓是富足美好,不过据说最近在为高考的儿子四处求学,大抵学费成了一比巨大的负担。   根据他们的了解,呈安市本地一些补课机构收费很高,有些一对一教学的价格能够达到八百甚至是一千一小时,这并不是汪翠珍能够轻易支付得起的。   但自家“宝贝儿子”高考重要,汪翠珍大概率是不会因为钱知难而退的。   余寂时从桌面上拿起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那张伪造的医院诊断证明,目光平静入无澜的湖面,神色缀着一丝冰冷:“汪翠珍,你上次跟我们说,冯云慧失踪一个月与你失联,你才会猜测她是死于井中。”   顿了顿,他语气不变,“可如今,我们从冯云慧的辅导员李振手上拿到这张医院诊断证明,是你亲自递交到他手中,并且我们已经核实这张医院诊断证明是假的,你怎么解释?”   汪翠珍的眉毛是纹的,棕色的两条直眉,看上去十分僵硬,眉心皱成川字,眉毛也歪歪扭扭,在两人的凝视下,颇有些不自在的扭动两下腰部,将整个审讯椅都摇晃得嘎吱作响。   沉默了一会儿,她见两人还依旧冷眼凝视着自己,脸上露出些许疑惑甚至是不耐,质问道:“什么医院诊断证明?我早就说过,我不知道什么医院诊断证明!你说那个什么……李振?他说我亲手将诊断证明递到他手上,他有什么证据?你们警察不能平白冤枉好人吧!”   “证据?”程迩入鬓的长眉轻轻挑起,薄薄的眼皮垂着,狭长凤目半敛,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丝毫不给他打马虎眼的机会,“如果你想的话,我们是可以申请调取呈安大学的监控,你去没去过,到时候可是清清晰晰的。”   “嗯哼,那你们去找啊,我没去过就是没去过。”汪翠珍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大拇指不断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戒指,身体微微后仰,视线游离着向下,语气却是有恃无恐的万分确信。   她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因为调取监控本就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所消耗的大量时间,足以让她逍遥自在半天。   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对视上,也微微蹙起眉,用眼神询问着他。   程迩眉目舒展,眼底却沉着细碎的冰霜,目光颇为凌厉,只是淡然瞥了汪翠珍一眼,唇角的笑意丝毫不削减,却带了几分冷意。   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证据,狠狠打她的脸,逼着她不得不说出真相。   程迩看向余寂时,幅度不大地轻微摇了摇头,紧接着低声说:“走。”   监控室里,成齐将这一幕幕都尽收眼底,皱起眉,忧心忡忡地与钟怀林对视一眼。   两人从审讯室出来,与从监控室出来的三人迎面碰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至少因为汪翠珍狡诈地拖延时间,案件还不太能往下推进下去。   这种事便需要一些人力和时间了,成齐主动请缨道:“我带几个值班的同事,轮番消耗她。过会儿我找秦队借几个人去呈安大学协调一下,看看能不能早日把监控调取出来。”   程迩但微颔首:“辛苦。”   成齐咧开嘴笑了,连忙摆了摆手,露出惶恐的神态:“不辛苦、不辛苦。你们一伙人,到我们这儿一刻都没歇过,先去酒店安置下来,好好休息休息罢!”   他们再继续撑着工作,好似也并没有什么作用,倒不如养精蓄锐,于是听取了成齐的意见,从办公室取了行李包,就往酒店出发了。   程迩订下的酒店,是距离市局最近、并且质量最好的酒店。特案组一向是不缺经费的,大部分时候工作条件艰苦,甚至都用不到住宿,所以每次安排的住宿都绝对不会亏待大家。   几个人一路往酒店走去。   春日的晚风没有冬日寒风的刺骨,也没有夏日热浪的烘烤,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凉意,在空气中缓慢的流淌,温柔贴触着额头,将人性的燥热都浇灭几分。   都快走到酒店门口,钟怀林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左右四顾,发现同事们都在,独独缺了温箴言。   钟怀林紧紧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哈欠连天的柏绎,一时间有些忧虑,脸色都微微发白:“温老呢?”   柏绎眨巴眨巴眼,一时不太理解钟怀林为什么忧虑,直白回答道:“温老说他还有些东西想要研究研究,就留在局里了,怎么啦?”   钟怀林听闻后只是叹气,与身旁的许琅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无奈,紧接着又问道:“你没劝劝他吗?”   柏绎撇了撇嘴,叹息道:“温老还是这么犟,我劝是劝了,但是我哪劝的动啊?”   温箴言并不合群,平时温吞寡言,说话总带着一点儿温润如玉的笑,银框眼镜戴上,颇有一副斯文儒雅的气质,有时甚至比许琅更没有存在感。   最令余寂时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规律的作息。   温箴言一般在九点钟就预备睡觉了,一般不会在十点之后睡觉,每天凌晨便起,合理膳食、适当运动,按摩,针灸,枸杞一个不落。   甚至前些天,在京城市公安局时,他曾在运动室中看到温箴言在打太极。   这种养生式的生活状态,令余寂时一下子就能理解“温老”这个称呼。温箴言和钟怀林同龄,但论外貌,温箴言年轻得倒像是三十出头。   因此在听闻温箴言独独一个人留在局里加班时,余寂时还是微微有点震惊的,下意识抬眸看向了程迩。   程迩唇角漾起柔和浅淡的笑意,他轻掀眼睫,月色携着一片光影翩跹落在眼底,他嗓音与晚风交融:“这是意料之中了,温老一直都这样的。” 第63章   酒店办理完入住,大家便各自住进房间里。   余寂时去洗澡,程迩就把头顶的灯关上了,又把两张床间小柜子上的床头灯打开,等他洗完,也进房间去洗澡。   夜静悄悄的,灰蒙蒙的街道上一片寂静,有序排列的路灯投落下缕缕昏黄的光线,路边树影幢幢,纸条随风摇曳,洒落满地的变换的光影。   余寂时眯着眼望着窗外,静静看了会儿,随即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   他的睡眠一向很浅,忽然听到程迩喊他的名字。   “余寂时。”   嗓音慵懒黏糊的,余寂时抬眸往过去,就看见程迩换上新的衬衣,头发还是湿的,被水粘连着凝成一股股的,晶莹的水珠顺着发尖往下滴,落入他敞开的领口。   他走到余寂时身边,借着床头暖黄色的昏暗的光芒看向少年的脸庞,他的眼眸纯粹清澈,薄唇紧紧抿着,窗外温柔洁白的月光洒落,温顺的面容都笼罩上一抹光芒,   程迩随手帮他掖了掖被角,紧接着,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修长纤细的手指穿插进他指缝,五指微曲不断收缩,将他的掌心紧紧攥在手中。   余寂时瞬间就清醒了,一下坐直,脊背僵硬,下意识想要抽手,却被他大拇指紧紧按住手背。   他垂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见他脸颊再度爬上红晕,唇角隐约透出写笑意,紧接着就松开手,双臂环胸,坐在床上背对着他。   他依旧是拖着声调,一贯的散漫调性:“怎么不睡?还是在想刚刚的事儿?”   等不到余寂时的回应,程迩自顾自地笑了,声音宛若晚风般低沉悦耳,“不是你看人不准,温老他喜欢规律作息没错,但与他而言,加班永远不在规则内。”   他嗓音徐缓,甚至因为字句粘黏,有一点朦胧遥远:“你知道温箴言为什么总喜欢研究这种保养身体、延年益寿的东西么?因为他曾经的同事,就因为熬夜猝死在了岗位上,死在他眼前。”   “法者正义,医者仁心。他们做法医的,最怕的不是死人。他们怕活人在人世间饱受折磨,生者寻死,更怕在意之人死在自己面前,天人永隔。”   顿了顿,程迩又低低笑了声,“温老起初还总劝我们早睡早起,跟他一起养生,可咱们特案组谁没有自己的个性?后来也就不劝了,但只要我们谁身体不舒服,他不比钟哥操心得少。”   余寂时心脏仿佛被什么深深撼动了,一时间,一股莫名的暖流缓缓淌入心间,他低下头,抱着腿静默。   特案组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古怪,余寂时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很好相处,所做的永远大于所表达的。   又想到什么,余寂时指尖微蜷,深吸一口气,嗓音莫名带着一丝颤意:“生者寻死、天人永隔……我也怕。”   程迩眉梢轻轻一挑,眸光晦暗,恰如星子般熠熠烁烁地闪,转过头深深看向余寂时:“我要是死了,你会怕吗?”   余寂时起初并不清楚程迩为什么会这样说,紧接着回顾一下他的话,忽然明白了什么,恍有烈日,一点点灼烧着他的心脏,他脸颊也漫上滚烫的温度。   在意的人?   在意么?   稍稍平缓了一下呼吸,余寂时神色安宁,冷静下来后心中蓦然坚定几分,薄唇微微一动,开口道:“会,当然会。”   程迩本没想到余寂时会回应,此时也愣住。   床头灯散发出暖色的光,温柔拂过余寂时的眉骨,一抹淡淡的阴翳在他眼底悄悄地融化,散入静谧的夜色中,任由思绪飘飞,一切似乎都不言而喻。   只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   几秒后,低沉的笑音再次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程迩一双凤目低敛着,含着浓浓笑意,弯如弦月。   余寂时脸颊燥热堆积,愈发难以疏散,赶忙躺下,翻过身去,脸半缩进被子里,捂得声音都闷闷的:“该睡觉了,程队。”   程迩但笑不语,默默熄了床头灯。   第二日,吃完早饭刚一到市局,值了一夜班的成齐就推开办公室的门,拿过来一个U盘。   办公室里还弥漫着早饭的香气,成齐忙了一晚上都没吃饭,随手从塑料袋里拿了个菜包子,咬了口,咀嚼着咽下后说道:“昨天队里的两个孩子在呈安大学那边监控室里调了一整晚,监控录像中清清晰晰地记录了汪翠珍走进艺术学院大楼,进入李振办公室的时间和过程。”   成齐一边说,一边皱起眉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乌黑色尽显出疲惫。   分明知道汪翠珍是为了拖延时间,但不得不做,这令他万般苦恼,也为那几个孩子感到不值。   钟怀林颀长粗糙的手指微曲着摁动着眉心,走到他身边,伸出长臂一把揽住他肩膀,拍了拍他后背:“孩子们辛苦,成副你也辛苦,你们值班的快吃早饭去休息吧。”   “好,有事随时电话喊我。”成齐咧开嘴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敛去眼底疲惫的神色,从口袋里抽出手机,朝着程迩晃了晃。   程迩应过后,成齐便推开门离开了。   程迩拿到那个优盘,插进电脑,调取出视频。监控录像极其清晰,虽然将人物比例压缩得有些变形,但是不难辨别出里面的人物就是汪翠珍本人。   毫不意外的结果,等了一晚上,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他掀了掀眼皮,见余寂时也侧过头与他对视,并朝着自己点头,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也点头。   撂下水杯,两个人便跟其他同事说了声,一块儿往审讯室走。   这个时间审讯室的同事刚刚换过班,汪翠珍也正在吃早饭。   审讯桌的手铐被打开,汪翠珍伸出手,深展伸展手臂,骨骼都僵硬得嘎吱嘎吱响,她唇角压抑不住地微微抬起,津津有味地吃着桌上的清粥稀饭与包子。   两名审讯员脸上难掩怨气,汪翠珍平时被审讯带死不活的,吃饭的时候倒是精气神十足。   和审讯员简单打过招呼后,余寂时和程迩坐在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汪翠珍吃了个包子,咀嚼着吞咽,见两个人都冷冷凝视着自己,一时间脸皮有点薄了,搓了搓手,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你们没饭吃吗?总盯着人吃饭做什么!”   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一双清澈的眼眸映着光线的冷光,显得晦暗不明,薄唇一掀,喉底溢出一抹冷笑:“慢慢吃,吃完了我们再说。”   被人盯着实在是不自在,汪翠珍把包子往饭盒里一塞,随意在裤子上抹了抹,瘪了瘪嘴,轻哼一声:“行了行了,不吃就不吃,你们说。”   见她态度依旧如此差,余寂时神色都漫上薄薄的愠色,把监控视频调出来,紧接着把电脑屏幕往她面前一转,将屏幕中她进入教学楼的模样清晰展现在她面前。   随着汪翠珍眼角抽搐,神色巨变,余寂时启唇,嗓音透着一股淡淡的凉薄:“不吃了就来解释一下,你不是说不知道医院诊断证明吗?不是没见过李振吗?”   程迩修长的指懒洋洋指了指电脑屏幕,紧接着神色陡然凌厉,狭长凤眸眯起,指尖缀着冰凉,重重敲了敲桌面,唇角挂着讥讽的笑:“监控,我们给你调来了,你不解释解释?”   汪翠珍惊骇过后,唇角僵硬地扯了扯,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咧开嘴讪笑一声:“噢,噢……你们是说李振?云慧的辅导员?他我当然记得!”   她手掌再度紧紧攥成拳,大拇指指腹不停地摩挲着指骨,被钳制住的一双腿,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语速稍微有些快,声音发虚:“我差点忘记了,当时我确实帮着云慧去送了一个医院诊断证明。”   余寂时眯着眼,将她的微动作、微表情尽收眼底,唇角掀起一抹讽刺的笑,眉目舒展,目光冷静开口问道:“这个医院诊断证明是假的,冯云慧没去做心脏病手术,对吧?”   “假的?”汪翠珍极度震惊地瞪大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撇了撇嘴,装作特别愤怒的模样,“这丫头,当时跟我说要出去旅个游,让我帮忙送一份诊断证明,我也没仔细看!什么心脏病呀,这丫头居然敢造假装病!”   程迩凛眉,修长的手掌攥成拳,重重地捶打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剧烈的闷响,在整个安静空旷的审讯室中蔓延开来。   他凤眸轻垂,眼底依旧泛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缓缓开口反问:“旅游?汪翠珍,你别一会儿一种说法。不是说冯云慧失联了吗,你这会儿又说她去旅游了?”   汪翠珍眼珠子滴溜一转,忙点点头,开口应和:“啊,是啊,我以为他的旅游就是在附近郊区转悠转悠嘛,毕竟这孩子也没出过省,后来的确是失联了呀。”   “姑且算你忘记说这一点,也是真的没仔细看过诊断证明书,”程迩神色愈发冷淡下去,直直凝视着她,嗓音寡淡,声调平稳,“冯云慧把医院诊断证明给你,让你递交给李振,是在哪日?”   “哎呦,这个我也记不清了呀……”汪翠珍眨巴眨巴眼睛,眼部动作过分用力,眼尾都挤出细纹,触及到两人审视的眼神,眼珠子向上转,思索片刻后,才慢吞吞回答道,“2月27号,我隔天就给了她辅导员,因为忙着接送儿子,也没注意医院诊断证明书的内容。”   余寂时瞬间就明白了程迩问这个问题的意图,勾着唇看向程迩,两个人默契地对上目光,皆是在对方笑容着找到了一丝别的意味。   将视线移开,再度定定地落在汪翠珍身上,程迩紧紧凝视她一双游离不定的眼眸,歪了歪头,露出三分疑惑:“2月27?你确定吗?”   汪翠珍一愣,不知道他的询问意欲何为,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唇瓣,犹豫半晌,一口咬定:“是,千真万确,然后我29号就把医院诊断证明递交给辅导员了。” 第64章   程迩彻底笑出声来,眉梢眼尾都含着笑意,又朝着他眨巴眨巴眼,用单纯无辜的眼神凝视她,悠悠开口:“我怎么记得冯云慧的室友说,冯云慧是29号离开学校之后才消失的。那么27号,哪怕是28号,她都还在学校,为什么要将假条借你之手交给辅导员?”   汪翠珍微微一愣,紧接着结结巴巴解释:“或许是,她觉得我,我来递交给辅导员……可信度更高啊……”   余寂时见她一副咬定、装糊涂的模样,眉梢一凛,冷静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愠色,语气也不再温和:“汪翠珍,你最好说实话。”   汪翠珍呲牙瞪眼,一双眉都竖成倒八字,毫不讲理地怒目大嚷道:“说实话?我说的全都是大实话!你们爱信不信了,我还不说了!”   说完,她就将头高傲地扬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程迩和余寂时无奈结束审讯。   现在依然没有一个能够让汪翠珍说实话的证据,不免就从其他方向入手,先调查冯云慧的行踪,最好能找到剩余的尸块。   回到办公室,余寂时将汪翠珍签完字的笔录复印出来,从打印机刚吐出来的纸张,还带着一丝温度,放在掌心里烫烫的。   等等?   余寂时忽然注意到了汪翠珍笔录下方的签字,横上的顿笔,与“习”字两点出习惯性的弯折上翘,又立马拿起证物袋,目光仔细盯着着医院诊断证明上“李玉凝”的字,哪怕刻意写得抽象,可是那个“凝”字笔画复杂,两提水还是清清晰晰写下来了。   他微微一顿,抬眸就撞见程迩的视线,等他歪头询问,连忙将复印的一份汪翠珍的审讯笔录拿出来,放在医院诊断证明书上方,让两处签字紧紧挨在一起。   程迩只一眼,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眉眼间也浮上一抹严肃。   空气忽然凝固,其余人也忙放下手中的活,快步凑近,瞧着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字迹,一时也怔住,有些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钟怀林凝眉,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个李玉凝写得确实很抽象,但点提的写法真的太像了……”   程迩点头表示认同,几秒后将桌面上的两张纸拿起来,开口说道:“我去技术科请局里同志帮忙做一下笔迹鉴定。”   程迩离开后,其余人就继续手上的工作,开始对冯云慧的行踪展开调查。   具体行踪确实不好查,余寂时便照例从消费记录入手,调查了一下冯云慧失踪前的消费记录,除了日常的消费之外,还有每月底母亲的汇款。   奇怪的是,三月份之前,冯云慧每周向汪翠珍卡里汇2000块钱,今年的二月份中旬提前一笔汇款,竟然往卡里汇了5000块钱。   紧接着,余寂时便发现,从一月份起,每隔一周,就有一个陌生账户向冯云慧卡里汇入三百块钱,基本上都是在每周六或周日,累计汇款七次,最后一次在2月21号,星期日。   冯云慧勤工俭学在外兼职,在一家餐馆有着固定的收入,每个月能够拿到一千五百块钱的工资,除此之外打零工,陆陆续续能赚到一千多块,其中2000块钱都汇给了汪翠珍,剩余七八百块钱便是每个月的生活费。   在呈安市这个一线城市,七八百块钱可谓是节省到极致了,恐怕除了餐食没有任何多余的消费。   程迩从技术科回来,见余寂时蹙起眉,神色严肃,就缓步站到余寂时身后,长臂轻轻搭在椅背上。他垂眸看着余寂时将那个陌生账户的汇款,以及账户骤增的对汪翠珍的汇款数标红。   余寂时稍微侧了下身,将整个电脑屏幕都清晰地展示在程迩面前。   一时间,程迩抿上唇,沉吟半晌,点头意示他顺着这个异常继续查下去。   余寂时单独并且深入调查这个陌生账户,发现陌生账户的持有人,是一名名叫钱雪惠的女人。   这个钱雪惠在呈安市经营了一家足疗馆,就在距离市中心不远处,居民区的外围,平时生意还算火热,她本人作为老板也收入颇丰,仔细检查这个账户,余寂时发现总有几个熟悉的账户频繁汇款,每次汇入的钱款都是上千上万的巨额整数。   与此同时,程迩也正在对这个钱雪惠展开细致的调查。   钱雪惠,女,41岁,中年丧偶无子女,如今依然是单身独居的状态,身下净资产也是颇为丰厚的,也算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钟怀林见状,狭长的狐狸眼缓缓眯起,抬起手指,指腹指向电脑屏幕,语气透着一丝意味深长:“钱雪惠肯定有问题,普通足疗馆的项目不可能上万,她肯定还兼营了什么特殊生意。”   这种“特殊项目”,可谓是相当经典了,扫黄大队熟悉这种活。   这些事不言而喻,大家都立即明白的这其中的缘故。   余寂时忽然想到了什么,薄唇轻轻抿了下,指尖颤悠悠地磕到了桌棱,清澈的眼眸透着一丝骇然,深吸一口气:“钱雪惠每周向冯云慧汇款300元,难道是……”   所有人此时此刻都屏住呼吸,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品学兼优、乐观向上的好学生冯云慧,会做这种事吗?   他们想都不敢想。   然而这个猜测一经提出,怀疑的种子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悄悄埋藏、生根发芽。后面对于冯云慧行踪的调查中,他们都特意关注了冯云慧周六日的行踪。   经过询问冯云慧的同学,特案组得知,冯云慧今年第二学期开学以来,每逢周六日,便不在宿舍居住,由于寝室查寝逐渐放松,且宿管阿姨对冯云慧这个乖孩子的信任,冯云慧并没有被发现并记过缺寝。   经过一整天的核查,特案组明确下来,冯云慧确实是在每周六坐公交车前往足疗馆附近,并且彻夜未归,纵使再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但如今的情况已经相当明显了。   余寂时感到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瘫倒在椅背上,心脏隐隐约约有些痛。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程迩看出余寂时心里不好受,但在事实面前,一切安慰都只是徒劳,他只能轻轻扶着他肩膀,无声地叹息。   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天色渐晚,原本明亮的光线一寸寸暗淡下去,燃烧的落日坠入高楼群中,投落的影子向西倾斜,归巢的鸦雀在低空中盘旋翱翔,发出哀愁婉转的啼鸣。   足疗馆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程迩和特案组的同事们简单开了短会,最终决定带着余寂时亲自前往足疗馆一探究竟。   开车到一个路口停下,余寂时透过透明的玻璃窗看向窗外,深巷蜿蜒延伸至远方,尽头弥散着余晖的橘红色,鹅卵石铺就的路面还在残照下泛着暖色的光泽。   足疗馆巨大的霓虹灯牌匾在居民楼下窄窄巷口直立。   闪烁的红色灯光在整个黑夜中显得耀眼且刺目,放眼整条古朴悠长的小巷,属这处最是煞风景。   在走进去之前,余寂时稍稍有些犹豫,站在巷口脚步一顿,转身看向身后的程迩。   程迩抬眸看向余寂时,朝他点了点头:“我们直接进去吧。”   他话音一落,便做了表率,先踏一步走进足疗馆。   余寂时紧随其后,踏入这家足疗馆,扑面而开的是一股混杂潮湿灰尘的气味,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墙壁上污渍斑斑,墙纸都隐隐约约剥落了不少,地面铺着磨损严重的地毯,颜色已褪去大半,斑斑点点,不知道是污渍还是什么。   四顾周围,发现足疗馆角落里散落着一些未清理的杂物,墙角处还爬满了蜘蛛网,仿佛还有蜘蛛结丝的动静。   座位虽然足够多,但大多数都显得破旧不堪,有的坐垫甚至已经塌陷,露出里面斑驳的海绵。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异味,让人难以长时间停留。   即便如此,里面也有不少顾客,几乎座无虚席。   发现前台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两人刚准备走近,一个女人就抬起手腕,缓缓抚上程迩的肩膀。   女人身姿窈窕,不甚清晰的灯光下,依稀能看见她眼尾的细纹,静静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她红唇明艳,一身黑色包臀裙,尽显风骚。   “哟,新客呀?需要点儿什么服务?”   程迩露出一个很冷漠的笑,强忍着皱眉的不适,并没有拒绝她的触碰,而是装成一副好奇又欣喜的模样:“您是老板吧,我们听人推荐来的,说您这儿服务特别好。”   经过程迩这么一说,钱雪惠垂了垂眼皮,眼尾狭长的眼线勾勒出一丝媚态,她紧接着松手,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纤指轻轻戳了戳他肩膀,疑问:“听人推荐?”   显然,钱雪惠的反侦察意识极强,这一句话已经让她起疑,此时余寂时呼吸一窒,掌心已经浮现出薄薄的汗液。   程迩却依旧淡定异常,唇角一勾,忽然四顾一下周围,凑近她耳边,小声地说道:“辉哥跟我们推荐来的。”   室内的环境并不好,甚至有一丝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程迩声音不大不小,钱雪惠听得清清楚楚,余寂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手指已经紧绷到无法动弹,余寂时额头缓缓流下一颗汗珠,顺着耳鬓往下滑,且不说什么辉哥,他们来这压根就不是来享受服务的呀。   谁知道程迩话音一落,钱雪惠就深深的叹了口气,好似一下子就放松了警惕,抬起手,重重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唇角掀起一抹谄媚的笑意:“原来是辉哥的朋友啊,辉哥有些日子没来了,是不是项目有些忙啊?”   “辉哥”这个称呼太大众了,果然赌对了。   余寂时心里长长吁了口气,见程迩唇角挑起一抹顽劣的笑意,一时间无奈地翘了翘唇角。   程迩依旧是面色平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啊,辉哥那儿都走不开了!我们俩跟着辉哥干项目,整天劳劳碌碌的,也想来享受一番呢。” 第65章   余寂时一时无语,见钱雪惠朝自己看过来,也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强压下心底的不安,但谨慎地没有开口。   钱雪惠见状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纤细柔软的指轻轻勾了勾他衣领,眼睛像尖锐的钩子般一瞥,眉梢一翘,声音婉转:“这位顾客看上去很……含蓄?”   含蓄?怕不是在说他纯情吧。   程迩“嗤”地笑了,紧接着抬起手臂将余寂时揽得近些,顺带着躲掉钱雪惠的触碰,抬眸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戏谑。   余寂时窘然,薄唇轻抿,耳根子镀上一抹红晕,脸颊发烫,看向程迩的目光多了几分嗔怪,好似在问“难道你很有经验”一样。   程迩眨巴眨巴眼睛,眼尾低垂,露出一副可怜模样,下意识想解释,但看到身旁的女人,欲言又止。   钱雪惠也笑,紧接着向后倚靠在前台,紧接着拿起一张边缘褶皱、污迹斑斑的项目单,上面是手写的字迹,她紧接着问道:“两位想要什么样的服务?”   余寂时垂眸看过去,还没看清晰,钱雪惠就忽然把项目单往程迩手上一塞。   那张项目单上基本上都是机器服务,有几个人工项目收费都在200块钱以内,价格是正常合理的。   而钱雪惠当然没有蠢到将特殊服务都明码标价写在上面,因此这份项目单倒是看不出来什么过错。   “惠姐!”   一声中气十足的粗犷声音响彻整个足疗,一伙人浩浩荡荡走进来,来人个个都是精神抖擞、笑容可掬。   领头男人肥头大耳,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身材魁梧,裸露着上身,露出大片大片黑色盘龙纹身,肚皮上的赘肉随着走动巍巍地颤。   跟随在他身后的还有一群人,要么裸露上身,要么穿着休闲松弛,举手投足都透着一丝痞气。   “哎呦,庆哥您来了呀,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钱雪惠一边夹着嗓子说着,一边扭动着身体迎上前去,纤细若柳的手臂圈住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亲密的拥抱。   庆哥抬起手摸了摸她背部裸露的肌肤,状似无意地揉了揉,紧接着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不是有有点时间了吗,跟兄弟们来放松放松。今儿个蓉蓉在吗?”   “在,在,蓉蓉早在楼上了,就等着您来!”钱雪惠露出谄媚的笑容,一边搂住他手臂,朝着他身上蹭了蹭,一边抬起手腕,指了指楼梯口。   庆哥露出满意神色,发出爽朗酣畅的笑声,满脸横肉乱颤,低头猛嗅一口钱雪惠身上的气味,一拍她胸脯,说:“我和兄弟们几个呀,都和以前一样来一套!”   钱雪惠也是乐开了花,根本不顾眼前人明里暗里的揩油,搂着他往楼上走:“好嘞,好嘞,今天楼上空位多呢!这边儿请哎……”   被冷落下来的两人站在原地,顿时都有些了然。   余寂时简直没眼看那副场景,微微低下头,指骨轻轻剐蹭着眉心,一时间静默不言,只用余光扫视着足疗店的各种装饰,观察着足疗店的规模。   程迩意味深长地看了余寂时一眼,凤眸低敛,眼尾上勾,拖曳出一抹冰冷的笑意,薄唇轻启,无声地吐出字:“再试探一下。”   余寂时明白程迩的意思,朝他点头。   隔了大约十分钟,钱雪惠才婀娜摇曳着走下楼,将两人依旧双臂环胸站在原地,再度勾唇媚笑,纤细手指再度勾了勾程迩领口的纽扣,夹着柔细的嗓音询问:“怎么样了,选好了吗?”   程迩垂着眼,拂去她乱挑的手指,沉着嗓音,眸光微转,瞥了眼楼梯口,“我们也想上楼体验体验,您这儿楼上还有空位吗?”   钱雪惠微微一愣,见两人都满眼期待地凝视着自己,咳嗽着讪笑一声,朝两人眨了眨眼睛,说道:“哎呀,不巧了,人刚刚正好满了,您二位看看别的项目呢?”   程迩闻言眉梢一挑,眼底流露出一抹薄霜,脸上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怒气,轻飘飘启唇:“没有位置?您刚刚还说今儿位置多,怎么,怕我们付不起钱?”   钱雪惠一怔,余寂时见状,唇角忍不住翘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紧接着立即换上一股愠怒的模样,仿佛有怒火在眼眸中燃烧,也有模有样模仿程迩的语气:“你就说上头还有没有位置,多少钱我们都付得起!”   钱雪惠没想到模样清俊的两个青年竟然如此心急和暴躁,脸上愕然渐渐消褪,瞥见程迩薄薄外衫下手臂紧绷下清晰的肌肉轮廓,默默吞咽了一下口水,脸上露出为难又委屈的神情:“不是我针对你们呀,上楼的VIP位,我们是向老顾客开放,这规矩不能坏呀,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   程迩额角暴起青筋,冷冷质问:“我们可是辉哥推荐过来的,你不信任我们,也不信任辉哥还是怎么的?”   “规矩……不能坏呀,哪天辉哥亲自来,你们……”钱雪惠显然被两人盛怒的凶狠模样吓到了,向后踉跄两步,结结巴巴,毫无逻辑地委婉组织着语言。   倒是没想到她如此恐惧的状态下,都能保留那一份警惕,程迩心下暗暗咋舌,而脸上怒意未消,喉结轻滚,唇角溢出一抹冷嗤,怒目微瞪,气急败坏道:“等我们下次让辉哥一块儿来,有你的好看!”   说罢,他就狠狠剜了钱雪惠一眼,拽着余寂时的手臂便往外走。   两人一踏出足疗店,脸上的怒意便不复存在,仅剩下眼底那深切的冰冷。   足疗店里乌烟瘴气,更显得外面的空气万般清新,呼吸间能闻到一抹湿润的水汽。   坐上车,余寂时深吸一口气,眼底溢出浓浓的悲哀,透过车窗遥遥看了眼二层,窗帘紧闭,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动静。   车缓缓启动,车窗微敞。   黑发被风掀起,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他眼眸里黑雾弥散,闪着细碎的光芒,一切情绪都被翩翩下垂的睫毛遮蔽住。   虽然余寂时面无表情,但程迩还是能看出他的失落。   程迩手指微微蜷了一下,眼底的无奈的情绪如同浪潮汹涌,他垂着眼帘,声音都略显得温柔:“别怕,回去跟扫黄大队商量一下,我们把这个足疗店端下来。”   “程队,如果冯云慧也做过这样的事,一定是被迫的。那些姑娘,谁不是被迫的?”他说罢,忽然觉得辛酸,掀了掀眼皮望向远处。   万千灯火落入他眼底,仿佛燃尽了的篝火,他眼眶被灼烧得发热,眼尾都泛起红晕。   红绿灯处,程迩深吸一口气,目光细细描摹着身旁少年干净利落的侧脸轮廓,语气透着一丝淡淡的愁绪:“多少人为生活所迫,你能够都拯救吗?”   余寂时微微一怔,转头看向程迩,下意识问道:“不能,但也一定尽自己所能,难道不是吗?”   “当然。”程迩笑了,修长手指轻抬,敲了敲方向盘,隔了几秒,薄唇轻启,“重要的是行动,而不是过分共情伤感,令自己也陷入低落的情绪中。”   心脏因他温柔的嗓音而剧烈跳动,像荒芜的沙漠迎来了一场滋润的雨,余寂时呼吸都微微凝滞了。   余寂时垂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又出了问题。他向来心思敏感,总比别人多几分共情。   为此过分伤感,确实是无济于事的,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无法挽回,更重要的是如何补救。   抵达市局后,特案组与刑侦支队派出的代表,以及扫黄大队的警员,开了一个短暂的会议,计划直接对足疗馆进行一个清扫。   目前对足疗馆已知的线索极少,仅仅知道负责人叫作钱雪惠,目前是碎尸案的一个重要犯罪嫌疑人,必须落网的角色。   足疗馆一层主要都是普通服务,用来打掩护,而二层则是卖/婬/嫖/娼的具体场所,根据小巷子周围房型户型,对二层进行猜测,大概率是长方形状,长廊两周都是小房间。   在程迩和余寂时回来后,扫黄大队立即派出侦查员,对足疗馆附近深巷路口的位置进行勘探,紧接着又靠近足疗馆附近,检查有无后门或是小门。   之后报上来的情况是,足疗馆附近呈井字形,巷口巷尾相接,路口并不复杂,只是有些位置过于狭窄,勉强能过人的宽度。而足疗馆只有一个前门,敞开面对一条主路大道,没有任何其他门。   并且根据周围户型推测,有地下通道的可能性极少,因此足疗馆大概率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不需要多少警力,便可以一锅端。   扎身基层数十年,钟怀林对这种工作相当熟悉,直接就提出了问题:“这个钱雪惠是老板,足疗店里没有任何其他帮手吗?”   余寂时迟疑片刻,见程迩朝着自己点头,稍有些疑惑地说:“据我们观察,应该是有的。我往一层区域望了望,结合项目单上列出来的,一层基本上都是自助足疗项目,有几个人工服务的都是按摩,方才只看见一两个人在给顾客按摩。”   钟怀林停顿了片刻,紧接着追问道:“上楼的一共多少人?”   余寂时稍微思索了一下,肯定地言简意赅说道:“五个。我们在的时候,上楼五个人,但是大概率还有空位。”   “按照一层的格局推测,楼上应该至少有八个房间,但是具体情况不清楚。钱雪惠潜意识里的警惕性很强,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说我们没有暴露。”程迩也点头补充说道。   “这样……”钟怀林微微眯了眯眼,抬起手指摩挲着下巴,一时间有些疑惑,犹豫着推测道:“如果不在一层,那就一定在二层。钱雪惠必定有帮手,不然不能轻易控制这样多的女孩。”   扫黄大队的队长轻轻拍了拍钟怀林的肩膀,轻笑一声,说道:“不用过于忧虑了,有我们在,所有人都得到位!” 第66章   夜深人静,弦月高悬,星光稀疏,薄薄的浮云缓慢地流淌,半掩月色,透过繁茂枝叶洒下的斑驳忽暗忽明。   深巷之中,足疗馆静默在夜色之中,屋檐下一扇窗还散发着淡黄色的光,一阵夜风掠过,窗户沙沙地响。   “不许动,警察!”   “都蹲下!”   穿着便衣的扫黄大队破门长驱直入,前台的钱雪惠缓过神来,迅速从桌底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储物室的门缩进去,就被许琅摁住肩膀。   还有顾客在一层享受服务,被突发的变故吓得尖叫起来,慌乱中,木桶被“砰”一声踹翻在地上,里面的水溅出来,在地上四散开来。   趁着混乱,钱雪惠后脚狠狠踹了一下储存室的门,将储存室的门紧紧关上,紧接着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开,将钥匙丢在地面上,将其悄悄踢到桌面下。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随着刑侦队的同僚踏上二层的楼梯。   钱雪惠一眼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眉心一跳,心脏跳动骤然停滞,紧接着,她深吸一口气,一边用力扭动肩膀妄图摆脱桎梏,一边放声大吼:“你们警察突击检查,都把我的客人吓跑了!”   她一边说,眼珠一转,一双媚眼微微眯起,目光流转间瞥向楼梯口处。   那声音很大,穿透力极强,透过楼梯边不隔音的镂空墙板,二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余寂时余光瞥见她乱飘的眼神,唇角溢出一抹冷嗤,既然是毫无戒备,那无论如何补救都已经是迟了。   余寂时上到二楼,发现二楼布局和他们猜测的完全一致,一条长廊贯穿中心,两侧各自分布四个房间,一共八个房间。   扫黄大队的警员毫不拖泥带水,敲响房门后拧动门把手推门,发现整整五间房门反锁着。   其余三间并没有锁门,破门而入后,里面是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地面上还摆放着足疗工具,余寂时弯腰伸出手,指腹轻轻触碰木桶内壁,水渍早已干涸,没有任何水痕。   房间里光线昏暗,营造出危险的暧昧,扫黄大队的队长站在窗边,耳朵微动,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   “孙队,房间门敲不开,门从里面锁了!”   警员的额头已经浮上薄薄的汗水,扶着门框喘气。   他话音一落,孙队眼中闪过一抹暗芒,连忙大跨两步跑到窗前,扒着窗户往外一看,就看到一个男人滑稽地吊在半空中,光着膀子露出花臂纹身,正扒着窗户上吊着的绳子一点一点往下走。   “啊——”   男人和孙队锐利的鹰眼对上视,吓得嘴巴一张,双手一松,又往下出溜了一点,爆发出一声哀嚎。   孙队眼眸一红,额头青筋暴起,喊道:“叫外面候着的那组绕到楼后,别让人跑了!”   紧接着,钟怀林也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钥匙上面用便利贴贴着房间标号,对应着二楼的每一间房间门。   大抵是刚刚从钱雪惠那儿搜罗来的。   “啊——”   随着房间门被打开,里面慌乱中准备翻窗的男人险些跌下去,吓得尖声吼叫,踉跄着跌倒在地,身上的衬衫都穿反了,歪歪斜斜的,花纹图案全都长在背后。   程迩发现一串钥匙中,独独一把小钥匙,回忆到方才钱雪惠慌乱中打开的小储存室,眸光微动。   整个走廊都是封闭的,尽头没有窗户,仅靠头顶一颗白炽灯泡维持着光线,程迩望向尽头,顺着笔直走廊走去。   余寂时见程迩独自一人往走廊尽头走去,也从房间中走出来,跟着程迩走去。   他仔仔细细观察着整个墙面,竖状条形图案,并没有看到什么问题,他一时有些疑惑,直到目光聚集到程迩手指触碰的位置。   木制墙面上,一个圆形木头片贴在上面,程迩指甲一划,就立即翘了边,他随即撕下木片,一个微小的钥匙孔便显露在上面。   余寂时恍然,怪不得有三间房里面没人,这里大概率有个暗室,专门用来休息、藏人的。   程迩连忙挥了挥手臂,招呼了一组人过来,钟怀林微蹲下身,动作迅敏地插进钥匙拧开门,一组人随之破门而入。   “不许动!都蹲下!”   房间里,三个身材高壮的男人早就听闻了外面的动静,面露凶狠之色,领头的一个一把拽起地上蹲着的一个女孩,粗糙的大掌抓住她的长发,掐住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男人目呲欲裂,神色狰狞,恶狠狠地吼道:“都不许过来!再靠近一点,我就掐死她!”   被掐住脖颈的女孩眼角流出生理性的泪水,发根的头皮都被揪起,眸子像是撒上一层灰,骤然间灰暗。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地紧攥成拳,指节紧绷,微微泛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几乎看不见一丝血色。   其他警员们也是身体紧绷,仿佛一个拉满的弓,静观其变,蓄势待发。   在一片紧绷中,程迩显得异常松弛。   他眉梢轻轻一挑,眼尾微翘,勾勒出一抹嚣张肆意的弧度,歪了歪头,似笑非笑地说:“电视剧看多了吧,你有没有发现自个儿是在密闭的空间,还想玩儿撕票?”   程迩一边说,一边观察男人的状态,皮肤蜡黄,脸部皮肤粗糙如泥土,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看上去相当疲惫,闻言迟钝地一愣,眼尾肌肉抽搐一下,手上加了力量,显然是怒气上头并不清醒。   程迩微微一愣,眯眼瞥见他手臂裸露出的皮肤,隐隐约约看到溃烂的痕迹,抿了下唇,稳住呼吸,神态依旧松弛,懒洋洋耸了耸肩,紧接着说道:“你这要是故意杀人,可不就是蹲个监狱这么简单了。”   那男人显然是并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但见程迩语气随意,神态也很平静,手上已经隐隐约约有松开的意思。   直到程迩神色骤冷,眼尾低垂,眼眸中浮上一层薄薄的霜,语气透着凌厉:“意思是让你放手,听懂了吗?”   被他骤然间的冰冷斥责吓得一颤,的男人迅速松开手,向后踉跄了两下,被同伴扶住,紧接着就被冲上去的警员拉扯开,狠狠摁在了地上。   涉嫌非法活动的嫌疑人被一一控制住,现场的秩序渐渐恢复,扫黄大队在登记完其余顾客的身份信息后,对足疗馆的清扫行动即将告一段落。   扫黄大队已经收队,夜色渐深,昏暗的室内,人影交叠,脚步声纷杂不断。   程迩站在一层前台前,最初打翻的一桶水已经流淌到脚边,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初的景象。   余寂时站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此时显然刚刚放松下来,见他神色严肃,眉心微蹙,忍不住开口问道:“程队,怎么了?”   程迩缄默不语,默默与他对视,薄薄的眼睑低垂着,似乎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幽黑深邃的眼瞳中,溢出一丝淡淡的亮光。   他大步向前走了两步,绕过前台的桌椅,直直走向那扇小门,先是拧动把手推了推,压根打不开门。   余寂时这才想起,方才破门而入时,钱雪惠第一时间是踹一脚门把门关上,而后才是提醒楼上的嫖客,显然下意识觉得这个储存室更重要。   程迩盯着这扇门沉默几秒,紧接着蹲在地面上,侧过身,一条手臂伸进桌底,四处摸了摸,忽地神色一定,紧接着抓出一把钥匙。   手上沾了不少灰尘,他随手拍了拍。   他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锁,推开门,情况之外而又意料之中的,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油腻腻的刺鼻酸涩气味。   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冰柜,掀开盖,里面干干净净的,却隐约散发出血腥的气息,不知里面曾经存放过什么。   余寂时不由得想到,这个巨大的冰柜里面空间这么大,不知能装上几副尸体,如果将尸体肢解,又能装上几副。   冰柜旁还有几个大麻袋,程迩扯开系绳,露出里面的模样,白色粉末被一个个透明小塑料袋装着,又翻了翻其他的袋子,还找到了烟卷和注射器。   余寂时看到这一幕几乎是一瞬间懵住了,深吸一口气,几秒后才恢复冷静,薄唇轻启:“程队……”   程迩意料之中又觉得不可置信,站起身,和余寂时对视上,一时间缄默无言。   这一套扫黄行动可谓是收获颇丰,不仅将卖淫嫖娼的组织者抓住、解救出了八名女孩,还在足疗馆储存室发现了大量的海/洛/因及其吸/食工具。   办公室里,钟怀林双臂环胸,糙痞的眉眼紧紧拧起,唇角溢出一抹冷嗤:“这小小的一个足疗馆,还真是卧虎藏龙。”   这一趟谁不是万般惊讶?钱雪惠这足疗馆在呈安市安安稳稳开了两三年了,卖淫组织也就罢了,关键是毒/品,不仅仅是储藏,一定还包括运输、销售等环节,这里简直算上一个小型毒/品/窝点。   成齐神色严肃,眉头紧,锁面上没有半点笑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沉吟片刻后,才抬眸看向程迩:“程队,你是怎么一下就发现的?”   余寂时也轻轻点头,目光清亮地看向程迩,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他和成齐一样,也不能理解程迩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程迩轻笑一声,耷拉着眼皮,神色慵懒:“并不是一下子就发现的,起初只是在和打手纠缠的时候发觉他面部状态很不对,后来发现他手臂上的癞斑,又想起来钱雪惠第一时间把储藏室的门关上了,临落网还要将钥匙给扔掉。”   顿了顿,他打了个呵欠,也算是长话短说,“总之不对劲,就想着随便搜搜,没想到有意外收获。”   不仅仅是顾及了细节,更是经验之谈。   余寂时默默记下,成齐则是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程迩的肩膀:“多亏你,不然我们马马虎虎清扫场地,可能就漏掉了。”   特案组联合呈安市刑侦支队的代表,一起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决定下一步先对此次扫黄行动的涉案人员进行审讯。   其中重点需要关注的,就是老板钱雪惠。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关于冯云慧的问题,而毒/品/案,则告知并交予呈安市禁毒支队。   会议结束已经是凌晨,办公室的打印机依旧彻夜不休地运转,抽进一张一张纸,打印出纸质版资料。   特案组紧接着又对钱雪惠的个人信息进行了深挖,并将整理钱雪惠社会关系网的任务交给了成齐那边。   程迩拿了纸杯,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递到余寂时手上,轻轻歪了歪头,唇角挑起温和的笑意:“走,会会钱雪惠?” 第67章   审讯室墙壁是冷调的灰色,周围一片寂静。光线不甚明亮,却能清晰看见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颗粒,仿佛一切秘密都无从遁形。   坚固的审讯椅上,金属镣铐在灯光下隐隐约约泛着寒光,钱雪惠塌着肩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半眯着,神色懒倦,似是突生的变故令她疲惫,昏昏沉沉想要睡去。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钱雪惠掀了掀眼皮,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顿觉双目被尖锐的硬物刺痛,喉咙微紧,脸颊肌肉紧绷起来,红唇抿成一条直线。   已逾凌晨,值班室的人都寥寥无几。   程迩也稍稍有些困倦,薄薄的眼皮慵懒地耷拉着,眸光轻扫过她紧绷的脸庞,似笑非笑挑了挑唇角,歪头问道:“钱雪惠,还认得我们吗?”   钱雪惠呼吸凝滞片刻,倒抽口气,似是极度忍耐,额角刘海碎发之下,青筋渐渐清晰浮现,咬着后槽牙,两腮都微微颤抖。   没想到还是她不够戒备。两个如此年轻的青年,哪怕演得再逼真,却总是能够找到破绽的,她却因着忙接客的事儿,一时间忽略了两人,没有往深处去想。   见钱雪惠闭口不言,程迩顿觉没趣,懒懒耸了耸肩,睇了余寂时一眼,将余下的工作交给他,自己则是双臂交叠向后仰靠,轻垂着眼尾眯眼凝视钱雪惠。   余寂时稍稍一顿,手中圆珠笔尖端墨迹瞬间干涸,抬眸看向钱雪惠,撂下笔,从桌面上拿出一张照片,展开抬起来,指着照片中的人,直接问道:“照片里的人,冯云慧,你认识吗?”   钱雪惠眯着眼看向照片中的人,眸光微闪,目光触及两人冷淡到毫无感情的凝视,瞬间游离开,垂下眼皮,轻扯唇角:“冯云慧?我怎么认识?”   照片中是冯云慧的生活照,里面的姑娘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手里攥着一束盛开的野花,无意间的一张抓拍,眉目灵动,唇红齿白,笑意粲然。   余寂时沉默片刻,眸色阴沉,漆黑的眼瞳上仿佛洒了一点灰,显得冰冷漠然,将照片扣在桌面上,嗓音淡然无澜,却莫名带着点儿质问的气势:“你确定不认识?”   钱雪惠故作轻松,耸了耸肩膀,觑他一眼,不紧不慢回应:“当然确定。这什么人,我怎么认识?”   她面上淡定,纤细的手指却微微蜷缩起来,眼尾低垂,并没有直视任何人,故作无辜地用大拇指指甲扣着其他手指的倒刺,在寂静的空间中,响起轻小细微的摩擦声音。   余寂时从电脑文件夹里打开监控截屏,将屏幕转向她,清晰展示出画面,语气异常冰冷:“我们在清扫你的足疗馆前,已经调查过监控,证实冯云慧逢周末去了你的足疗馆,不止一次。你不认识她?”   “我不知道。”钱雪惠眯了眯眼睛,眼尾勾勒出一抹嘲讽的笑意,“监控录像只能照到巷口,你们凭什么觉得进了这条巷子的人都进了我的足疗馆?她从这条巷子穿过去不行吗?”   余寂时凝着钱雪惠,见她神色满不在乎,甚至轻扯着唇角,露出一份意味深长的笑容。   钱雪惠明显是在强词夺理,且不说这条巷子通到头是人家,就凭冯云慧每周末不在学校住宿,监控录像显示她从巷口进去,并且没有从其他路口找到她曾走出巷子的痕迹,也就是彻夜未归,也能基本断定冯云慧是进了她的足疗馆。   余寂时明白,只要钱雪惠不想说,他们就算车轱辘话再怎么绕着说,也是无法令她轻易开口,一时间抿了抿薄唇,神色略显迟疑与为难,抬眸看向程迩。   程迩安抚地朝他一颔首,紧接着缓缓直起身,旋即抬眸凝视钱雪惠,轻启薄唇:“先不说冯云慧,说说在足疗馆的卖/淫/活动,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如何组织与管理,以及价格如何。”   组织卖/淫的事儿基本上是逃不掉了,钱雪惠也没做隐瞒,唇角一动,缓缓开口道:“大概从去年八月份开始的,也是一个契机吧,有个顾客就说我们这店缺点什么,我就开始招收漂亮的姑娘来做服务,后来直接发展成这样了。”   “我高价雇了三个打手,专门负责看管被卖进来或者主动投进来的姑娘,并在足疗馆的二楼打通了一个密闭房间,防止有人逃脱。”   “为了防止姑娘报警,我每次都会在房间里安装视频录像,那些姑娘不敢让家人朋友知道自己做这种事,甭管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所以将近半年来的,都没有被发现。”   她几乎是一气呵成讲述完,顿了顿,眼球微微向上转,思考了片刻,紧接着补充,“价格嘛,我设置的还算亲民,含上住宿,五百、八百、一千的价位都有,还配套各种玩具服务,可能上下稍微浮动。”   钱雪惠说的这些价格,在她的账户上都能看到,程迩却轻嗤一声,狭长的凤眸眯起来,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懒洋洋反问:“就这样?账户里上万的进账呢?”   余寂时蹙眉,一时间有些不解,能上万的项目必定不是普通的卖/淫/交易,应当是和毒/品销售挂钩的,程迩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果不其然,钱雪惠闻言丝毫不紧张,当然知晓自己也逃脱不了贩/毒的罪名,眼尾流露出一丝讽笑,挑眉怼道:“销售毒/品的价格上万说不通吗?这位警官,你这点是不是忘记考虑了?”   程迩并不觉得冒犯,唇角抬着寡淡的笑意,修长骨感的指轻轻摆动,指尖规律节奏地敲打着桌面,默默凝视着她。   见她额角泛起薄薄一层汗液,微微蜷缩的手指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他歪了歪头,笑意粲然:“是吗?只是贩/毒?”   余寂时闻言,心脏再次猛然一颤,骤然转头看向程迩,薄唇微张,一个可怕的猜测从心底缓慢浮现。   如果不是贩/毒,那就是……   顿了顿,程迩轻抬下颚,下颌线清晰凌厉,嗓音清冽冷淡:“这点很好验证,我们根据你账户去调查汇款的账号,继续向前追溯,是能找到付款的当事人的。你能够管住自己的嘴,还能管住旁人的嘴不成?你最好直接坦白。”   “你是什么意思?”钱雪惠眉眼处浮上一抹犹豫的神色,转瞬即逝,她故作安定,神色漠然盯着她,眼眸中闪烁着暗芒。   程迩话只说到一半,显然是有诈,钱雪惠并不想像傍晚时那样,被轻易套出话来,便隐晦地叫他直言关键。   程迩丝毫没有隐瞒,直言坦率:“你方才提到,被卖进来或者主动投进来。这些女孩儿里,究竟有谁,是被卖进来的?”   钱雪惠顿时瞠目结舌,回忆起自己方才的话,恨不得抬起手狠狠扇自己几个巴掌,牵动得金属质的镣铐都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   她居然直接把这事无意间说出来了!   钱雪惠咬了咬后槽牙,两腮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眼角肌肉稍稍抽搐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装糊涂:“什么意思?我刚刚有说这话吗?你何必这样咬文嚼字?”   程迩见她眼神直直盯着自己,神色紧张的模样,唇角缓缓流出一声嗤笑,修长宽厚的大手一伸,就把桌面上的录音笔拿起来,在纤细劲直的指间灵活一转。   钱雪惠双目圆瞪,嘴唇微张,看着他的动作,猛然惊醒,双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握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浑然未觉疼痛。   当然,为了排除钱雪惠口中的所谓“咬文嚼字”,程迩悠悠补充:“看你的账户中固定的万元交易户是固定那几个,大不了就是挨个儿查,我们也不嫌麻烦。”   钱雪惠心脏砰砰乱跳,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内心波澜在剧烈翻涌,面前两人直勾勾地、安静地凝视着她,与周围的寂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极力冲击侵蚀着她的思绪。   紧接着,她瞬间收敛了震惊的表情,垂下眼帘,努力控制呼吸平稳,语气一如既往平淡:“是有被卖进来的,你们应该有询问那些姑娘,我具体也记不清了,自己查查吧,我都认。”   原本她是想继续否认,想要逃避一些罪名,争取判得轻一些,可转念一想,届时姑娘们也会自己说出实情,便免得在这上面再费口舌。   她的承认显然是程迩意料之中的,但程迩也显然并不满意她的话,神色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霜,冰冷得毫无温度,眼神深邃冷锐。   坚硬的指节重重扣了两下桌面,扬了扬头,指向桌面上的照片,嗓音寡淡:“再问你一遍,认不认识冯云慧?”   余寂时此时此刻也明白了,知道程迩为什么要这么问。   让钱雪惠承认自己认识冯云慧是件很难的事,毕竟如今警方掌握的证据不足,又加上足疗店不正规,内部本身没有监控。如若她一直死不承认这件事,这件事也就了无对证了。   而程迩一步步铺垫,通过讯问她有关卖/淫组织的事情,先确定她曾经有过性/贩/卖的行为,最后再落到冯云慧身上。   而通过对已经掌握线索的梳理,几乎能够推断出冯云慧参与过非法活动,并且极有可能是被迫的。   首先,汪翠珍本人对冯云慧的失踪与死亡并不急切,想必是知道部分实情的,而钱雪惠在听到冯云慧这个名字时,一再否认认识,并且表现出极度的紧张,其中必有猫腻。   二者结合来看,可以大概推断出,冯云慧是经过汪翠珍同意,或者是干脆被汪翠珍逼迫,进入足疗馆参与了非法活动,而在这途中出现了意外,钱雪惠和汪翠珍对此都是知情的。   程迩和余寂时对视一眼,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继而看向钱雪惠,随口反问:“钱雪惠,组织卖/淫,参与贩/毒,哪一个你都逃不掉,既然敢做,还不敢认么?” 第68章   钱雪惠呼吸微凝,目光有些躲闪,双手不自觉绞在一起,片刻停顿后,唇角缓缓溢出一抹冷嗤,语气不耐:“都说了不认识不认识,你们还问个什么劲儿?”   程迩漠然凝视着她,唇角挑起一抹冷笑的弧度,眸光微暗,听到身旁桌面“砰”的响声,转头看到余寂时捶在桌面上的手,忍不住一愣。   程迩沉默两秒,和他目光对上。   余寂时虽然心下不忿,却也瞬间明白了程迩的意思,起身跟他一同走出审讯室。   现在从钱雪惠嘴里暂且撬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程迩便让值班的民警对卖/淫组织的事进行进一步的审讯,而他们暂且停止下来。   已逾凌晨两点钟,窗外乌云聚拢,浓浓的夜雾弥散开来,悄无声息地翻涌四溢,沿窗细柳被晚风吹拂,枝条飘荡。   一场审讯虽然并没有获取什么意外信息,可推测被一点点证实,关于冯云慧的死,他们已经无限接近真相。   可真相触手可及的这一刻,却丝毫不令人欣喜。   余寂时胸口沉闷,仿佛被重物压着,沉顿的痛感蔓延在心间,令他呼吸困难。   走廊的光线愈发灰暗,而法医解剖室中灯光明亮。   程迩带着余寂时走近敲了敲门,大致隔了一分钟,温箴言便摘下口罩,缓缓走过来开门。   这两天温箴言带着伏葭,借助柏绎的三维重建技术,对五具颅骨进行颅相复原,两夜的彻夜不休,此时进度已经完成大半。   温箴言拿着一具头骨模型,坚硬的指骨轻扶银边眼镜,领着两人进入室内。   此时柏绎塌着肩膀趴在桌前,双手还停滞在键盘鼠标上,脸颊贴着胶条,黏在眼皮子上,将眼皮子强制抬起,只是困倦作祟,他不停地翻着白眼。   温箴言一双大手轻轻落在他肩颈处,用力一掰,柏绎吃痛,眼角溢出生理性了泪水,一声尖叫响彻在解剖室内,硬生生打破了夜的寂静。   “啊——温老你轻点!”   伏葭眉心微蹙,纤纤玉指轻抬,揉动着眉心和紧绷的眼尾,面容疲倦,见柏绎夸张地呲牙咧嘴,唇角轻扯,露出温柔恬淡的笑容。   温箴言垂眸瞥他一眼,鬓发下一双温柔眼弯了弯,唇角也荡漾开一抹无奈的笑意,语气稍稍有些严厉,像是操心孩子的长辈:“坐直,别塌着肩。”   “好嘞,这不有点困了吗。”柏绎揉了揉眼睛,一边抬起手臂扩展肩颈,一边扶着腰扭动拉伸,“话说温老您是真能熬,昨儿晚上就没睡呢,熬到现在都没合眼呢。”   “工作重要。”温箴言眉目平和,言简意赅回应,紧接着轻抿薄唇,抬眸看向程迩,嗓音温和,“这三具颅骨的电子复原图,已经在信息库上匹到了人。”   顿了顿,他逐个解释道:“标号1这具颅骨,根据形态特征、骨缝封闭情况、牙齿生长及骨质的变化等信息,判断性别为女,年龄在20岁到25岁之间,根据你们提供的信息以及电子复原,将复原后图片录入信息库,能与冯云慧相匹配。”   他将手中颅骨模型放下,指了指标号为2的模型,继续开口:“标号为2的这具颅骨,根据以上信息,可以判断出是年龄同样在20岁到25岁之间的女性,进行电子复原后的图片录入信息库,匹配到了一名名为韩子曦的女生。”   “并且我们在进行复原时发现,标号为3的这具颅骨,额骨相对较小,额角圆润,颧骨下颌骨相对柔和,眉弓特别高,与编号为2的颅骨面部特征极度相似。”   “在进行同样的电子复原后,发现标号3与标号2的复原图也高度相似,于是柏绎在信息库中进行搜查,发现韩子曦有一位双胞胎妹妹韩子晴,所以我们基本能够断定这两具颅骨系韩子曦、韩子晴姐妹。”   余寂时微微一愣,勉强消化了这个信息,死者之中居然有一对双胞胎姐妹。   程迩凤眸轻眯,也开口确认:“双胞胎?”   温箴言点头,几乎毫不犹豫地确认道:“双胞胎。颅相复原技术的准确率在90%以上,这两具颅骨的复原图高度重叠,并且在数据库中能匹配到人,便大概率不会出差错。”   程迩但微颔首,他自然也相信同事的能力,对此并没有多做质疑,但双胞胎这个信息确实令他十分震惊。   半晌后,温箴言忽然开口:“程队,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讲……”   程迩下意识看向他,见他目光犹疑,便开口询问:“什么想法?温老您有话直说就可以。”   温箴言唇角微动,最终还是垂下眼皮。   见温箴言不愿多言,程迩也没有追问,稍微一顿,紧接着问道:“另外两具颅骨的进度如何?”   温箴言低头看着刚刚塑形完成的这具颅骨模型,轻垂眼帘,银边眼镜顺着高挺的鼻梁向下滑了半寸,被他及时抬指扶起。   他不紧不慢地拿起保温杯,嗓音平稳:“标号为4的这具颅骨,通过相关特征的判断,性别依旧为女,年龄大概在25岁到30岁之间,同属年轻女性,现在正在进行三维复原。按照我们的进度,在明天傍晚之前,这两具颅骨应当也能在数据库中匹配到死者。”   程迩长长吁了口气,目光落在偷偷趴在桌面上打盹的小卷毛头上,而唯一的女同志伏葭虽说并没有到偷空合眼的地步,也耷拉着眼皮,疲惫中勉强睁着那双杏眼。   温箴言的眼底,浮上淡淡的青黑,许是太久没这样熬夜,动作缓慢,显然思维已经有些迟钝。   程迩嗓音清醇,轻声提议:“你们先休息一下吧,迟一点也没关系。”   温箴言瞥了眼柏绎,又看了看伏葭,这才意识到现在大家都已经辛苦劳累了超过三十六小时,于是轻笑一声:“小伏跟柏绎都去休息吧,这儿有我一个就够。”   “温老你……”   程迩刚一开口,就看见温箴言动作缓慢地带上口罩,不再言语,抬起手挥了挥,径直绕到办公桌前坐下,继续塑形颅骨模型。   程迩无奈,转头与余寂时对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两人无奈退出了解剖室,但被温箴言放行的两人却迟迟没有跟出来。   余寂时缓缓将门关上,透过门缝再度窥见里面的场景,偷懒打盹的人已经坐直,柔弱纤瘦的女孩站起身,正围在温箴言身旁学习。   好像一瞬间,程迩对温箴言的描述都具象化了,在他眼中缄默寡言的人,身影在灯光下逐渐高大。   程迩转头看向余寂时,见他神色恍惚,抬起手腕,宽厚的大掌缓缓落在他薄肩上,语气温和:“你去休息,我去找成齐叮嘱些事情。”   “我还不累。”余寂时沉默半晌,轻声开口。   余下的话已经不用多说,程迩无奈,便由着他跟自己一块儿向刑侦支队队长的办公室走去。   秦相宜和成齐也值第二个夜班了。   秦相宜办公桌前,摆放着一杯速溶咖啡,咖啡浓郁的香气融入空气之中,随着涌动的空气四溢开来,带着细微的暖流氤氲着。   大半夜的,大家都心神交瘁,程迩与秦相宜点头算作温和打招呼,紧接着,他径直走向对面的办公桌,跟成齐简单叙述了目前的状况。   叙述完状况,程迩毫不犹豫进行大局的把控,叮嘱道:“现在一共有三个方向。第一个就是汪翠珍和钱雪惠这条线,根据我们的推断,两人大概率是认识的,可以进一步对钱雪慧的汇款账户进行摸查。”   他话音一落,便觉得嗓子生疼,轻轻咳嗽一声,成齐便贴心递上一瓶矿泉水,还特意帮忙拧开了瓶盖。   程迩言谢后,给默默站在一旁的余寂时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继续把另外两个方向说完。   余寂时稍稍一愣,抬眸看向他,一时间有些迟疑,却瞥见他信任的眼神,心中莫名踏实,目光清明,嗓音平稳地开口接话。   “第二个方向,颅相复原那边已经有了很大进展,目前有两具颅骨已经复原成功匹配到人,这两人属双胞胎姐妹,感觉这一点上值得深挖,可以先对这两姐妹的社会关系网进行调查。”   他说完,便稍稍一顿,一时间也想不起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深探,此时程迩缓过劲儿来,慢条斯理地开口接话:“最后,通知周围派出所,如若有人报警说有人失踪,或是发现其余尸块,第一时间联系你们刑侦支队,再报到我们特案组这儿来。”   成齐点头,在得知有如此大进展后疲惫一扫而空,神色严肃中隐隐透出些许喜悦,回应道:“好,我清楚了,这就通知下去。辛苦你们。”   结束对话后,程迩和余寂时刚要离开,就被秦相宜叫住。   “等下。”她依旧梳着一头飒爽利落的高马尾,身上穿着警服衬衫,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拦住两人的去路。   在特案组接手了这个碎尸案后,秦相宜带着刑侦支队接手另一个案子,目前也相当繁忙,所以这个案子的交接等一切事宜都交予了成齐,让他代表刑侦支队调人出力。   也是许久没和秦相宜交流,程迩轻挑眉头,懒散松弛的眉眼间难得浮上一抹兴味,站定抱臂,薄薄的眼皮半垂,歪着头,语气隐含着几分嘲讽:“秦队有何指教?”   秦相宜难得没有呛话,从手里拿出一个透明保温杯,递给程迩,紧接着说:“没什么指教的。我现在在忙,你们过会儿路过解剖室,帮忙把这个给伏葭。”   程迩接过保温瓶,里面乳白色牛奶的温热蔓延在杯壁,落入他掌心,令他下意识微微蹙眉,开口疑问:“热牛奶?”   “她胃不好,不能这么熬。”秦相宜说着,眼底浮动着细碎的柔光,冰冷的唇角都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第一次见她这副表情,程迩一时无语,扯了扯唇角:“知道了。” 第69章   从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走出来,程迩和余寂时回到临时办公室,其间路过解剖室,也是尽职尽责将那杯牛奶送到伏葭手上。   小姑娘接过牛奶时,一时神色发愣,紧接着清冷的眉眼融成一片春水,眸中潋滟柔和,波光婉转,嗓音清甜地道了谢。   程迩神色倦倦,嗓音懒洋洋的:“累了就去歇着,省得你们秦队说我们特案组虐待你。”   “没有的。”伏葭弯唇,“温前辈很照顾我,您叫秦队不用担心。”   顿了顿,她脸颊微微发红,嗓音都轻了几分,“如果秦队不忙的话,我明天就去她那儿休息一下。”   她似乎还想掩藏,却藏不住羞涩。   程迩轻笑了声,下意识看向余寂时,眼眸弯弯,忍不住抬起手臂,慵懒而娴熟地搭在他肩膀上。   余寂时对于程迩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已经没有那样抵触或是害羞,抬眸看向他,瞥见他意味深长的笑意,微微一愣。   直到他开口:“走了,回办公室。”   钟怀林和许琅从监控室出来,趁着空闲正在办公室里休息。   见两人回来,钟怀林从桌子上起来,抬起手臂舒展了一下肩颈,抬起手指,指腹轻轻揉擦着眼尾紧绷的肌肉,声音很轻:“刚刚技术科加班的人来了,笔迹鉴定那边,这张伪造的医院诊断证明,和汪翠珍本人字迹相匹配。”   意料之中的。但汪翠珍居然敢伪造医院证明,在余寂时眼中,显然是有些蹊跷的。   关于对汪翠珍的调查,这人学历并不高,见过这几面,发现人有些粗鄙,并不像能想到伪造医院证明,或是敢伪造医院证明的人。   程迩看向余寂时,黑沉深邃的凤眸中,闪烁着细碎的暗芒,片刻后,稍稍朝他歪了歪头,无声询问他的想法。   “汪翠珍背后一定有人。”余寂时眸光清明,语气肯定,丝毫不带半分犹豫,清俊的面容上都蒙上一层严肃。   程迩颔首,与钟怀林、许琅也对上目光,四人在此想法上达到默契。   “没错,汪翠珍自身不太有能力伪造医院诊断证明。”钟怀林点头,紧接着眉头紧紧蹙起,低声询问,“钱雪惠那边怎么样了?接下来我们进行什么样的工作?”   程迩轻抬唇角,懒洋洋开口:“休息。相关问题已经拜托成齐,继续熬下去也撑不住的。”   已经工作到凌晨三点钟,为了保证第二天的精力,他们最好保持至少三个小时的睡眠。现在案件进行到这里,出现几条明显的线索和疑点,逐一进行攻克,可以借助刑侦支队的人力。   酒店离局里并不远,步行几分钟便到,夜晚的风微微有些凉,带着点儿湿润拂面,令人觉得心情都舒畅几分。   回到酒店房间简单睡了会儿,两个小时不到,凌晨五点钟,程迩接到了成齐的电话。   刑侦支队接到报案,附近村镇有居民称,在河边浣洗衣物时发现类似于人尸体部位的物体,下游河水都遭到了一些污染,周围水质微微有些发臭。   此时天光未晓,酒店的廊道都笼在晦暗里,模糊的物影令人辨别不清,走出去,风裹挟着凉意,带着一股露水的清新与湿润。   程迩第一时间联系到温箴言,决定让他带着伏葭,跟随着他们,立即前往报案地点。   余寂时跟随钟怀林、程迩,从酒店出发,温箴言带着伏葭同时从市局出发,一同前往近郊。   程迩这次没有坐到副驾驶,而是和余寂时一同坐到后座。   钟怀林此时还似醒非醒,从侧壁拿了块梅子,含在嘴里,一咀嚼,酸涩的汁水便在口腔蔓延,他一时间清醒不少,垂眸瞥了眼后座并排坐着的两人,轻扯唇角,一时没有说话。   只是意味深长的目光,透过后视镜,落在了程迩身上,懒懒“啧”了声,并未拆穿他的小心思。   车缓缓驶向近郊,约六点,旭日初升,城市的尽头,天空被晕染成橘黄色。   余寂时抬眸看向车窗外,他方才看了导航,从酒店到近郊也就一个来小时的车程,大概也快到了。   车一个急转弯,用力颠簸了一下,程迩还在熟睡,歪歪晃晃往身旁倾斜,毫无意识地贴在了余寂时身上。   忽然,肩上一重,余寂时的思路猛然被打断,他关上手机,将它轻轻揣在兜里,微微侧过头,垂眸,看见男人尽在咫尺的脸庞。   程迩鼻梁高挺,唇略薄,脸部线条丝毫不柔和,如今他熟睡,双眸紧闭,那分凌厉反而不显得多。   程迩就这样倚靠着余寂时的肩,安静极了。   在余寂时看不到的角度,程迩眼睫毛轻轻地动了动,双眸略睁,眼里藏匿着一片抑制不住的笑意,唇角也微微挑起。   车再度一个急转弯,剧烈颠簸了一下,程迩假装被扰醒,下颚轻轻抵在余寂时肩头,仰起脸看着余寂时。   颠簸的余震让他没有坐稳,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男人身上清淡香气瞬间包裹全身,余寂时耳垂镀上一层红。   然而此时,车缓缓停住了,钟怀林回眸看了眼姿势暧昧的两人,稍稍停顿了一下,才咳嗽两声开口道:“导航就到这里了,前面我们得走着。”   程迩撑着车座,缓缓坐直,低敛凤目,嗓音清醇:“抱歉,我太困了。”   “没事……”余寂时慌忙摆手,等他拉开车门下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垂,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大家是徒步走进山野的。   山林间古树参天,垂藤参差。宽大青翠的树叶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投下一片片浓重的绿荫。   往里走,从村庄的外围绕过去,树木渐渐密集,周围的绿草愈高,细细微微的虫鸣声不绝于耳,日出的橘红还未散尽,静静描绘着树木的轮廓。   杂草被踩踏压倒,形成一条小径,一队人就沿着这条小径缓缓走进山林深处,再往前走了会儿,就和温箴言、伏葭碰了面。   刑侦支队已经先一步抵达了河流下游。   河流清澈见底,清晰地看见河底沉着的水草,唯有一处,由于打捞过后泥土翻涌,浑浊了一片。   河流两岸土壤里镶嵌着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碎石,被打捞上来的尸体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塑料袋被碎石割破,尸体被刑侦支队的警员拖出来,正安静地躺在最大一个石块上。   刑侦支队的警员拉了警戒线,将整个湖畔都围了起来。   余寂时跟着程迩走近,蹙起眉,顶着恶臭,看向尸体。   尸体没有头部,此时已经高度腐败,恶臭味铺天盖地,皮肤隐约泛着污绿色,胸腹/隆/起,腹壁/紧/胀,四肢增粗,呈现出巨人观状态。   温箴言走上前去,屈膝矮身,观察到尸体脚皮肤泡软膨胀,呈白色皱缩状,微微蹙眉,神色透着一丝疑惑。   伏葭也注意到这里,呼吸稍微凝滞片刻,俯身看向温箴言,声音有些犹豫:“尸体有白色皱缩状的现象,出现于手背、脚背处,死亡时间大概在48小时左右?”   刑侦支队的法医一时有些疑惑,扶着腰站直,开口道:“那五具颅骨被抛掷于井中已经一周时间以上,现在是春天,按理来说,尸体泡在水中48小时便会出现这种状态,时间不匹配呀?”   温箴言垂眸瞧着,思忖片刻后,开口道:“盆骨较大,臀部较发达,应当属于女性死者,这条断开的手臂切口平整,应当是被类似于电锯一类器具切割。”   伏葭淡眉微凝,也弯下腰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尸体身上的鲜红色尸斑,开口说道:“温老师,这局尸体全身/裸/露,四肢都是僵硬弯曲状态,我怀疑尸体有被冷冻过。”   温箴言抬起手指,轻轻抬了抬银边眼镜框,眸光微动,点头说道:“很有可能,之后把尸体带回解剖室,还要进行进一步的判断。”   说着,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抹暗芒,不紧不慢蹲下身,戴上手套,将尸体的断臂翻起,看见那只手未曾脱落的指甲上,还隐约能看见淡紫色的美甲。   伏葭看着温箴言的动作,美眸一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另一条手臂,清晰地看见,那只手上,没有任何美甲的痕迹。   温箴言紧接着仔细检查了一下两只手,发现两只手的甲型并不一样,眸光骤然一沉,薄唇轻启:“这条断臂,极有可能不属于这具尸体。”   他话音一落,大家皆是骇然,刑侦支队的几名警员一时间面面相觑,有些许轰动。   余寂时仔细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发现整条河流位于森林和草地的交界处,河流对面是一座低矮丘陵,巍巍高耸,树木密集,而河流的这边也是有坡度的,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河流下游。   他眸光一动,瞳眸像是蒙上一层阴沉的雾,缓缓开口说:“凶手将两具尸体拼凑成一具,极有可能是为了掩埋另一具尸体,我猜测另一具尸体就在这附近。”   温箴言也想到这一点,他话音一落,便立即应和:“是,很有可能。”   程迩抬眸望了望,小溪的宽度三两米,蜿蜒曲折,从上游往下冲刷,因此岸边的岩石都朝着上游一侧有坑洼磨损。   眸色微暗,他薄唇轻启:“我们朝着上游走,再找找看,你们先把这具尸体带回局里。” 第70章   刑侦支队直接把车开进了草地,去取担架,程迩则是带着特案组其余人循着坡度往河流上游走。   寻水流向上走,地势越来越高,溪流时而狭窄,时而宽敞,水更加清澈,河底一颗颗圆润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向下望能够隐约看见下游的村落。   随着山势起伏,小溪骤然狭窄,迅速奔腾而下,源头周围遍布碎石,形态各异、大小不一、圆润光滑。   被河水经年累月冲刷的几块棱角分明,散落在河床上,周围草地植被稀疏,碎石堆积成小石滩。   余寂时站在源头附近,脚下踏着湿软的苔藓,他微微俯身,仔细盯着那块苔藓,发现上面似乎被剥落剐蹭,出现出浓密稀疏不一的情况。   程迩此时正蹲着身子,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的拨动着草坪和细碎的石子,发现有微小的石子似乎被非自然的力量拨开,眉心一蹙,开口说道:“上游这儿一定是被人踏足过的。”   不过也许是村民也说不定呢,任何事在没有找到确实证据之前,都不能盖棺定论。   特案组与刑侦支队的警员兵分四路,在周围寻找痕迹。   余寂时又发现,在源头附近的湿润沼泽地,在河流冲刷下,依旧能够清晰看见一块坑洼。   这里土壤质地黏腻湿润,富含水分有机质,在水流冲刷下便能轻松复于平坦,而坑洼地恰巧水流改道,因而留下了拖拽的痕迹。   在拍照记录下痕迹后,继续往上走了一段路,他看见土地上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痕迹,仔细眯眼,发现是半截脚印。   回眸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无论是特案组还是刑侦支队,都没有人踏及过这片土地,这个脚印的鞋底纹路也与他并不相符,想必是属于曾经来过这里的人。   这时,程迩也走了过来,见余寂时俯身弯腰盯着地上的鞋印看,也缓缓蹲下身,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半截脚印,拍照记录下来。   另一边,温箴言走到一块空地,地面周围碎石遍布,唯独这一块碎石没有贴贴实实的镶嵌在土壤里,反而只是零散地洒落在地面。   伏葭注意到这里,一双柳叶眉微蹙,纤细手指轻抬,指了指这块地面,询问道:“温老师,这底下是不是埋着东西?”   “嗯。”温箴言扶了扶眼镜,镜片下一双眼眸如星子明亮,透着一股清醒冷淡,紧接着,抬眸看向程迩,稍稍抬了声音,唤道,“程队,有没有带工具?”   “要什么?”程迩闻言站直身子,顺口问道,随即缓缓朝着这块儿走来,直到靠近后垂眸瞥见怪异的碎石子,就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从宽肩挎着的包里拿出铁铲,递给温箴言。   温箴言接过后,扶着腰蹲下身,仔仔细细戴上手套,用手拨了拨地面上的石子,露出这片干净得突兀的土地,土壤微微有些湿润,颜色比周围都要重。   铁铲的刃部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冷光,窸窣的“嚓嚓”声响起,温箴言手臂肌肉紧绷,微微浮着薄汗的掌紧紧攥着铁铲。   铁铲抬起带起一片片湿润的土块,泥土被搬到周围。   一点点深入,泥土颜色渐渐从黄褐色转变为深褐色,里面混杂着一些细小的石块,与表层的土质极为相似。   钟怀林深吸一口气,眼尾跌起皱纹,神色一时有些忧虑,最后将淤积在胸腔的气长长吁出去:“这里土壤质地和表层土壤一致,显然是被埋进去的,应该就是了。”   渐渐的,已经有隐约一股恶臭味从泥土中钻出来,何方才那具尸体的尸臭味极度相似,并且泥土中的颜色愈发深了。   这些迹象令余寂时心脏猛然一沉,眸光微微发黯,忍不住蹲下身来,仔细看着那处土地。   忽然,铁铲似乎触碰到硬物,温箴言微微一顿,平稳的心跳瞬间加速,血液逆流,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意料之中的,尸体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空气中弥散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味,混合着湿润土壤的霉味,令人感到一阵窒息。   刑侦支队的警员沿着周围土壤继续挖掘,深了一些,将尸体小心翼翼地从尸坑中抬出来。   这具尸体和上面那具尸体体型相似,由于水温一般比陆地温度低,且含氧量较少,细菌繁殖较慢,因此土壤中挖掘出来的这具尸体比刚刚那具腐烂程度更深。   腐败气体大量积聚,血液进一步沉淀后,穿透表皮,从细胞缝隙中流出,尸体同样呈现出巨人观状态。   奇怪的是,这具尸体不同于上一具的完整,缺失了头颅和双臂。   刑侦支队仔细在周围地面搜索了一翻,几乎沿着四周把这片空地都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丢失的那双手臂。   时间接近十点钟,阳光逐渐变得热烈,穿透薄薄晨雾,将山野间的树木枝叶照耀的翠绿,不知是温暖空气烘烤的,还是太过焦急,警员们的额头上都浮现出了汗水。   刑侦支队的一名大队长已经微微喘着粗气,叉着腰,抬起手臂,一甩额头上的汗水,跑过来向程迩报告:“程队,又往下找了找,实在没有找到,需不需要加派些人手,把这边都……?”   “行。”程迩沉思片刻,点头应下。   虽然在他眼里,能够找到那双手臂的可能性极小,但为了避免遗失遗漏这种小细节,该有的地毯式搜查还是要进行的。   尸体已经下一步被运送回去,刑侦支队依旧留在这里进行进一步侦查,而特案组则是收队回到局里。   车内的空调微微有点儿冷,余寂时双手紧紧攥着,一时间神色凝重。   一连挖出两具尸体,两具尸体都缺失头颅,大概率能和局里那五具颅骨中的两具相匹配,而尸体居然同样还缺失两条手臂。   而且大概率并不是一具尸体丢失两条手臂,而是两具尸体各丢失一条手臂。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凶手取走两条手臂,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抵达局里正是正午。   在荒郊野外感受到的尸臭味仿佛一直积郁在胸腔,余寂时依旧还有一股反胃感,午饭都没怎么吃。   程迩和钟怀林显然比他好很多,饭量依旧是正常的,甚至一边吃饭还能一边随口聊着刚刚的尸体。   程迩吃饭盒饭,瞥见余寂时没有吃两口的饭,微微叹了口气,心下了然。   在顺明分局实习时,余寂时大概完全没有接触到这种案件,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种腐烂程度的尸体,虽然看上去并不害怕,却意料之中的有点儿蔫。   有些心理素质不高的新警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甚至当场呕吐,将近一周来的吃不好饭,余寂时这种状态已经算很好了。   程迩吃完饭便拎着垃圾袋走出了办公室,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   余寂时趁着闲,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托着脸,悄悄补觉,听到开门的声音,稍微抬了抬眼眸。   一双手缓缓出现在眼前,手指修长而匀称,骨节分明不失柔和,宽大的掌心中,一颗水果糖安静地躺在上面。   余寂时微微一愣,抬眸看向他,撞上一双潋滟着笑意的凤眸,恍若冰雪消融,他唇角也挑着很淡的弧度,面容棱角都柔和几分。   “还觉得胃里不舒服吗?吃块糖缓缓。”   程迩嗓音清醇,春风般温润柔和,随着声音泠泠落地,他微微俯下身,一条手臂轻轻搭在他椅背上,渐渐弯身靠近他。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无处可逃。   余寂时被他眼神中的滚烫灼烧了一瞬,迅速移开目光,垂下眼帘,声音很轻:“程队,我不用了。”   程迩喉底溢出一抹轻笑,薄唇轻抿了一下,紧接着拉起他纤细手腕,将糖扣在他手心里,按着他手指使他攥住。   顿了顿,他薄唇擦过他耳畔,懒洋洋的嗓音缓缓流出:“专门跑去超市给你买的,吃了吧。”   余寂时呼吸一窒,耳根缓缓漫上一抹淡红,紧接着垂下眼皮,轻轻“嗯”了声。   水果糖是草莓味的,含在口中甜味蔓延开来,缓缓压覆住胃里翻涌上来的苦涩,令他确实好上不少。   抬眸瞧瞧瞥了眼程迩,男人站直立在敞亮的自然光下,肩宽腰窄,似乎是感觉到一道目光,微微回眸,恰巧撞上他偷窥的眼神。   唇角弯了弯,眉梢轻挑,眼眸中的笑意愈发意味深长,令余寂时脸颊发烧,立即低下头不再看去。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分钟,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成齐直接打开门,额头覆着汗水,神色有些急切。   “程队!我们调查了钱雪惠的账户,已经基本锁定了向她汇入大额服务费的几个常客,这是扫黄大队调出来的资料,嫖/客的一些基本情况。”成齐将手中一沓资料放到桌面上。   他一边说着,神色渐渐冷峻起来,紧接着翻开纸页,抬起手指,指向一个圈起来的账户,语气异常严肃:“我们还发现,钱雪惠曾经向汪翠珍的账户转入一万块钱。他们不仅认识,而且有过金钱交易!” 第71章   钟怀林此时脑海中冒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眯起眼眸,眼底堆积着淡淡的阴霾,重复确认道:“钱雪惠向汪翠珍汇款一万?”   显然,成齐也和他有一样的感觉,深吸一口气,嗓音微微发颤:“是,在三月二号,冯云慧出事之后。”   如果是在出事前,大抵是另一种走向,可如今汇款日期在出事之后,就不难让人觉得,这笔钱属于死亡赔款。   余寂时眸光黯淡,修长的手指蜷缩着,指甲掐进掌心,他脸色发白,嗓音很轻,轻到几近无声:“在钱雪惠眼里,女儿的命就值一万块钱吗?”   “她来警局闹事,估计就是对这个赔偿不满。”程迩凤眸眼尾一挑,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地弧度,唇角流露出一抹讽笑,指尖轻敲桌面,紧接着看向余寂时。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去会会钱雪惠。”   一路从办公室走到审讯室,余寂时的心情都相当沉重,像是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艰难。   审讯室里光线不算明亮,却能清晰看见空气中的浮尘,颗粒分明,像一层朦胧的光雾,缓慢地流淌着,细细笼罩在钱雪惠美艳的脸上。   此时钱雪惠浓妆尽褪,残存的是半永久的淡妆,却也显得五官清晰浓艳,眼尾细微的皱纹浅浅蔓延开来,尽显出她状态的疲惫。   程迩捏着一瓶矿泉水,瓶壁塑料凹下去一小截,发出清脆的嘶嘶声,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水,耷拉着眼尾,语气松弛且随意地询问:“没睡好?”   钱雪惠淡淡睨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被一堆警察分组轮班讯问了一晚上能睡好吗?”   “依照你的要求,我们调查了你的账户,目前你的一些老顾客我们已经基本上确定了。”余寂时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表情。   女人脸上没有半分情绪波动,一双浑浊的眼睛平静无澜,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甚至眼尾还隐隐约约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好似对此并不在意。   程迩对此并不意外,眉梢微微向上挑,压下眼尾的冷意,懒洋洋地接过话:“当然,我们对于你的账户,无论是输入还是支出的大金额的账款,都仔仔细细调查过了,发现你的账户曾经向冯云慧的母亲汪翠珍的账户汇过一万元。”   在看到钱雪惠平静的面容有着一瞬间的裂痕、眼尾轻微抽搐一下后,程迩勾了勾唇角,眼尾挑起含笑的弧度,轻轻歪了歪头,反问:“不是说不认识冯云慧吗?”   钱雪惠唇角抽搐两下,露出一抹僵硬的笑意,眉梢眼尾闪过一抹精明,紧接着状似震惊地瞪大眼睛,嘴唇微张,持续两秒后,才回神道:“你是说汪翠珍?我认识她,也知道她家丫头。你说冯云慧呀!我还没反应过来,平时都管这丫头叫阿慧。”   余寂时漠然凝视她那张脸。   大抵是动过不少,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极其勉强,极其僵硬,表演痕迹很重,重到都不需要仔细辨别。   黑色圆珠笔的笔杆在灯光下化为一道光影,迅速戳下去触碰到木质桌面上,伴随着的是坚硬的拳头,一同砸上去。一声闷响响彻在空气中,桌面都被砸得微微发颤。   余寂时神色凌厉,眸光冷淡,平静如寒潭,像是沉浸着千年的冰霜,语气透着一股淡淡的质问意味:“你自己不清楚,这一万块钱是做什么的吗?”   钱雪惠梗了一下,眼珠子滴溜一转,随即露出一副悲哀的神色,轻叹道:“云慧丫头在我这儿做过……反正后来她出事了,汪翠珍就缠上我了,觉得是我没看好云慧……”   顿了顿,她兀自摇了摇头,“也能理解汪翠珍的心情,这样品学兼优的女儿出了事儿……她闹得我实在烦了,我也就给了她一万块钱,算是给她个安慰吧。”   余寂时腾然站起身,冷嗤一声,掌心按在桌面上,手背的青筋脉络都清晰浮现,眉头紧紧蹙着,情绪显然有些激昂:“难道不是冯云慧在你的店里出了事赔的钱?”   他忽然的动作与抬高的声音,令程迩一时都微微发愣,然而意料之中的,钱雪惠神色平静,仿佛已经进入了表演状态,毫无任何破绽。   甚至发现余寂时的情绪波动,她微微扬起下巴,耷拉下眼尾,嗓音都慵懒而得意:“当然不可能,如果是在我店里出的事,汪翠珍那女人能只要一万块钱?”   她一边说着,一边扯了扯唇角,微微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眼眸中都浮动着浓浓的嘲意。   一双温热的掌心缓缓覆在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被程迩指腹温柔地揉抚,余寂时加速的心跳声渐渐清晰在耳边,此时终于冷静不少,薄唇轻抿,也意识到是自己过于着急了。   等他缓缓坐下,程迩耸了耸肩膀,唇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眸色晦暗,默默凝视她两秒,开口说道:“你最好不要再改口。”   说罢,他便轻轻握住余寂时纤细的手腕,将他带出的审讯室。   将门紧紧关上,廊道里在天窗自然光的照耀下,比审讯室内都明亮几分。   洒落的一束阳光,将余寂时的眼眸刺痛,他眼眶微微发红,仰起头,撞上程迩冰冷淡漠的眼神。   从监控室走出来的同事,见两人面对面站在审讯室前,一时间都面面相觑,却默契地离开,没有打扰两人的对话。   余寂时靠在墙壁上,衬衫裸露出的手臂皮肤贴在上面,一股冰凉渗入皮肤,缓缓流淌进血液,蔓延到五脏六腑,他深吸口气,久久没能舒出来。   隔了几秒,他小心翼翼抬眸,触碰到程迩凌厉目光的一瞬,心脏便漏了一拍,紧接着抿下唇,低声开口:“程队,对不起。”   程迩缓缓阖上眼,唇角不禁露出无奈笑意,紧接着上前一步,手臂跨到他背后,绕过他修长的颈,落在他单薄的肩上,紧接着,将他缓缓拉入怀里,轻轻抱抱。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冯云慧的事情确实令人惋惜,钱雪惠一再隐瞒与欺骗,你当然会感到心急。”   说罢,他揉了揉他的肩膀,温声道,“这种情况,不要太带入个人情绪了。尤其是在嫌疑人面前,要永远保持冷静。”   顿了顿,程迩将手臂收回来,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薄唇轻启:“用证据让她开口。”   没有意料之中劈头盖脸的责骂,他温柔的安慰,令余寂时一时心跳如擂。   抬眸是一束暖融融光,模糊了程迩凌厉的轮廓线,只能朦胧地看见他唇角的弧度,他深吸一口气,点头应下。   “我明白了。”   从审讯室走出来,稍微缓了一会儿,程迩决定直接去瞧瞧拘留室的老朋友。   见余寂时一直沉默着,程迩歪了歪头,嗓音温润:“怎么样?还好吗?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   余寂时摇头。   大部分情况下他都是安静寡言的,只是有时过分带入情绪,确实会有些心急,经过程迩的话,愈发冷静清醒了。   程迩见他摇头,也没再说话,跟成齐说了声,便进入隔壁空的审讯室等待。   大约过了十分钟,两名警员押着中年女人走到对面,等汪翠珍在审讯椅上做好,便锁上金属链金属环,将她的双手双脚都铐在上面。   汪翠珍此时面容憔悴,下眼睑浓重的黑眼圈难以掩盖,透露出此时的疲惫不堪,颧骨高凸,面容黯淡,嘴角都向下压着弧度。   余寂时见程迩抬眸看过来,缓缓摇了摇头。他现在还难以不带任何个人情绪面对汪翠珍,便拒绝了他的请求,准备先听他如何应对,学习一下。   程迩点头,紧接着转头凝视着女人,唇角一弯,歪着头询问道:“汪翠珍,你猜我们把谁抓了吗?”   汪翠珍凝眉,歪着嘴呸了口唾沫,态度极其恶劣:“你爱抓谁抓谁,关我什么事?你们抓不到凶手,总为难我一个女人,有什么意思?”   程迩轻轻挑了挑眉,抱臂,轻眯凤眸,唇角笑意中隐隐透出一抹嘲讽:“首先恭喜你,我们对那张伪造的医院诊断证明做了笔迹鉴定,确定那个‘李玉凝’的字迹,是出自你之手,不存在冯云慧自己伪造诊断证明。”   顿了顿,他盯着汪翠珍那张大惊失色的脸,轻嗤一声,懒洋洋开口,“所以,你大概需要重新解释一下这张医院诊断证明了。”   汪翠珍双眸瞪圆,瞳孔微微震颤,脸上瞬间失了血色,苍白如纸,被扣在金属桌面的手腕向上挣,一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意料之中的,她嘴唇微张,半天都吐不出半个字,程迩面无波澜,紧接着身体向后靠,倚在椅背上,嗓音淡淡的:“以及,我们已经查到了足疗店,钱雪惠现在正在你的隔壁。”   汪翠珍呼吸微微一凝,僵直的目光死死盯着程迩,嘴唇颤了颤,依旧哑口无言。   程迩轻笑一声,低沉的笑音在封闭的室内漫开,眼眸弯弯,似是极其无辜:“你不会要说,你不认识这个人吧?” 第72章   汪翠珍嘴唇颤了颤,时而张开,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手指不自觉的相互摩擦,眼神中透露出几分犹疑不定。   程迩稍稍挑了挑眉,对她的反应颇有兴趣,随即添油加醋的转述了钱雪惠的意思:“钱雪惠方才说,冯云慧的死与她无关,是你胡搅蛮缠,强行向她索要赔款。”   “她放屁!”汪翠珍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双眼圆睁,双眸仿佛喷射出火焰,腮帮子紧绷,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她双手紧攥成拳,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双手微微向上挣,牵动的金属铁链都清脆作响,一时间发出极大的动静。   “怎么就与她无关了?云慧死在她的足疗馆里,她赔一万块钱怎么够!”汪翠珍目呲欲裂,几乎是怒吼出声,身体前倾,狠瞪的眼眸中,满是冷意。   此时此刻,她俨然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为了争取利益而不惜暴露出残忍本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嗜血的气息。   汪翠珍拳头重重磕在金属桌面上,脸颊横肉因为面容的扭曲而乱颤,冷冷质问:“云慧死在她家足疗馆那群嫖/客的床上,难道她不用负责任吗?嫖/客不用负责吗?”   余寂时呼吸稍稍凝滞,神色木然,唇角弧度微微向下,漆黑的眼眸上仿佛蒙上一层尘埃,一瞬间灰暗无光,一颗心也仿佛被冰雪覆盖,寂静而再无声。   他完全无法相信,一个母亲为什么能狠心到这种地步。而且就算把女儿当成赚钱工具,也不能逼迫女儿去做这种事情啊,并且在女儿因此死亡后,她居然还没有半分心疼,满眼都是金钱,所谓的“赔偿”。   “那你大闹警局,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程迩薄唇轻启,轻抬下颚,冰冷灯光下,眸光深邃冷漠,攻击性十足。   汪翠珍汹汹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原本紧绷的脸颊肌肉微微松弛,眼神中蛮横犀利也淡了几分,一闪而过的是浓浓的忧虑和不安。她不自觉地咬了下唇瓣,一时间没有说话。   程迩轻嗤一声,微凸的喉结上下翻滚,拿起桌面上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半瓶水,紧接着将半瓶水重重戳在桌上,发出一声剧烈的闷响,将静止的空气都撕裂。   漫长的沉默,程迩不紧不慢地开口,每一个字吐出,都异常清晰,毫无感情:“那是因为,是你亲自将女儿送到足疗馆进行卖/淫/活动,这相当于是诱骗、胁迫妇女卖/淫,你自己也不干净,当然不敢和钱雪惠真正撕破脸皮,不敢直接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   汪翠珍嘴唇紧抿着,眼神闪烁不定,呼吸也渐渐变得微弱,时而急促,时而放缓,透露出她此时的烦躁和紧张。   “是不是?”程迩轻扯唇角,挑起一抹冷淡的讽刺弧度,“你如果现在还不肯说实话,那就等钱雪惠招供吧,到时候一切事情都会明了,你再不承认,也是事实。”   汪翠珍这人急功近利,根本沉不住心思,不可能让局面全部掌握在对方手里。毕竟不同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是有细微偏差的,总会更利于自己一些。   听到这话,汪翠珍沉默半晌,便开口说道:“也不是说我逼迫云慧去做这种事情,我们俩商量着来下,当时我把云慧交到钱雪惠手上,对方再三保证保护云慧的安全。”   “因为云慧只有周六日没有课,一周也就能接两次客,而他弟弟现在又上课急需用钱,所以她就跟我商量着,学校请个病假,长期在足疗馆,一边做技师,一边接客。谁知道居然……”   面对两人直直的凝视,汪翠珍眸光一动,稍稍缩了缩眼神,垂眸看着桌面,露出惋惜的神色。   余寂时漠然看着她满是瑕疵的表演,清亮的眼眸泛着黯淡的光,双臂环胸,心底满是嘲讽。   真的惋惜吗?就算真的惋惜,究竟是在惋惜品学兼优的女儿那般死去,还是在惋惜以后再没有人能给她赚钱?   程迩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眸光一寸寸暗淡下去,身体微微向前倾,手掌按在桌面上,语气冷淡:“你说冯云慧死在足疗馆,有什么证据吗?”   提到这件事,汪翠珍整个人都硬气起来,神色凄切,俨然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三月一日早晨,我送儿子上学,回家路过足疗馆,想着去看看云慧有没有乖乖听话,正好撞见钱雪惠和那个嫖/客在处理云慧的尸体。”   去看看冯云慧有没有乖乖听话?   余寂时冷笑一声,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哂意,薄唇轻轻抿上,等待着程迩继续发问。   程迩并没有纠结这些细节,见汪翠珍神色紧绷,开口直接问道:“尸体在哪里?”   汪翠珍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这你得问钱雪惠了。”   程迩抿上唇沉吟半晌,开口确认:“医院诊断证明,是钱雪惠教你伪造的?”   “是,我起初其实没想让云慧长期留在那里接客,都是钱雪惠总是撺掇我。”汪翠珍连忙开口,尽量甩去自己的责任。   程迩和余寂时对视一眼,心蓦然一沉,皆没有说话。   后来,汪翠珍对她为什么大闹警局也作出了解释,在和钱雪惠谈崩之后,她便威胁她,如果不赔钱,她就去警局把这件事说出来,谁也别想好过。   然而钱雪惠就料定汪翠珍不会有胆量把事情捅出去,汪翠珍确实也没这个胆量,所以抵达警局后没有直接把事情说出来,而是选择大闹一场引起警方注意。   结束了对汪翠珍的审讯后,程迩带着余寂时走到监控室,此时的大屏幕上,钱雪惠那间审讯室中,钟怀林和成齐正对钱雪惠进行审讯。   程迩拿起对讲机,开口说道:“汪翠珍指认,冯云慧死在足疗馆,钱雪惠和嫖/客对其尸体进行了处理,现在尽量问出嫖/客的信息以及抛尸地点。”   审讯室内,钟怀林抬起手指扶了扶耳机,与成齐对视一眼,神色多了几分安定。   钱雪惠坐在审讯椅上,身体微微向后靠,肩膀塌着,呼吸悠长规律,显然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钟怀林糙痞的眉眼微微拧起,也是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汪翠珍已经指认了,冯云慧死在你的足疗馆,她的尸体现在被你移动到了哪里?”   钱雪惠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眼底暗芒转瞬即逝,紧接着,唇角一弯,眼底流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似是疑惑,嗓音都轻飘飘的:“什么意思?汪翠珍她不能空口无凭乱咬人吧?证据呢,你问她证据呢,凭什么来逼问我?”   钟怀林轻哂,疾言厉色反问:“监控录像里清清晰晰展示出冯云慧进入巷口的时间,3月1日以后,便再没有出过巷子,除了在你的足疗馆,还能在哪?”   “这你们自己去查呀?”钱雪惠一脸无辜,耸了耸肩膀,打算咬死不认,唇角弧度愈深,颇有几分有恃无恐。   程迩徐徐蹙眉,见钟怀林和成齐两个人车轱辘话绕来绕去,钱雪惠依旧没有露出半分破绽,决定改变策略。   毫不犹豫的,他端起对讲机,薄唇轻启:“告诉她,我们要根据她的账户调查冯云慧死亡当日嫖客的信息,并且调查她和嫖客处理尸体当日的监控,也一定是能追踪到抛尸地点的。”   钟怀林自然明白这一点,经过程迩这一点拨,便立即正了正神色,直接转述程迩的话并且附了句解释:“你最好直接招供,向我们提供冯云慧死亡的时间、原因,以及尸体的去向,不然我们调查处结果,也是迟早的事。”   “如果不呢?”钱雪惠笑得很嚣张,眼尾耷拉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字一句说道,“我犯的事儿也不少了,不缺这一个。”   话已经说到这般地步,再多说也无益。   程迩和余寂时对视一眼,直接离开了监控室,抬眼望去,笔直的廊道上,自然光洒落,模糊着行走的警员们的背影轮廓。   钟怀林和成齐从审讯室中走出来,神色皆有些疲惫。   成齐下眼睑乌青发黑,下巴上的胡渣清晰遍布,神色有些憔悴,显然是为案件奔波忧虑、失眠多梦。   程迩抬起手臂,宽厚修长的手掌落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很严肃:“成副,如我方才所讲,我们还是要从嫖客入手,麻烦您跟跟扫黄大队沟通一下,还要调一些警力去调监控,争取追踪到抛尸地点。”   “没问题,放心交给我吧。”成齐点头。   三人一路回到临时办公室,一路无言,静止在房间内的白板上,还躺着行云流水的字迹,上面罗列着案件目前的一切线索与疑点。   余寂时站在白板前,深吸一口气,眼眶逐渐泛红。   在那双明亮的眼眸里,铺天盖地的悲哀如同翻涌的浪潮,连绵不绝地续写,沉重的痛感钻得心脏生疼,手脚沉重。   目前关于死者1冯云慧的问题,大致已经清晰了,不排除汪翠珍会将事情讲述得更偏向自己一些,但是真是假还是很好判断的。   汪翠珍逼迫冯云慧去足疗馆接客赚钱,冯云慧在足疗馆内,遭到了嫖/客的侵犯,不知何故死亡,尸体被钱雪惠和嫖/客联手进行了转移,目前还不知去向何方。   见余寂时久久立在白板前,程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余寂时依旧不动,只是无声地闭上眼,像是在悼亡不知飘向何方的那缕亡魂。   终于还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坐到椅子上,面容也渐渐平静下来,思绪终于拉了回来。再如何悲痛,都不如更努力一些,早日侦破这个案件。   目光仔细描摹着白板上的每一个字迹,脑海中将案件线捋顺,反反复复地探寻,余寂时双眸上笼着的薄雾渐渐散去,眸色复于清明。   程迩见余寂时神色骤变,轻挑眉梢,缓缓走到他椅边,手肘抵在他的椅背上,垂下眼帘,缓缓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余寂时抬眸看向他,与他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嗓音温润平静:“现在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既然冯云慧是在足疗馆死亡的,这大概率是个偶然事件,那另外四人呢?这个案件从最初到现在,一直更像是一个有计划的谋杀。” 第73章   “没错。”程迩点头,漆黑的眸中暗光浮动,“我倾向于,人不尽然是凶手杀害的,无论是他蓄谋策划还是偶然目击,最终都取走了受害人的头颅以及身体的一部分,他的目的并不是杀人。”   经过程迩这个总结,余寂时思维瞬间清晰不少,唇角略弯,点头表示认同。   至于这个凶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不得而知,只是余寂时隐约有几分猜测,对这个案件似乎有了一点儿熟悉感。   这时,刑侦支队一名警员敲门走进来,将对死者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的资料带进来。   余寂时接过一份纸质版资料,仔细翻阅起来。   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籍贯在南陵省青栾市,在呈安市读书,是呈安市一所大专的学生,社会关系网十分简单,在本地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学习,偶尔兼职赚些生活费,逢长假都会回家。   两人的父母远在青栾市,做一些零售生意,平时工作很忙,大抵是平日里鲜少交流,这才没能发觉女儿失踪。   钟怀林捻着纸页,眉眼间皱起深深的沟壑,语气透着几分疑惑:“奇怪,就算姐妹俩父母远在家乡,疏忽大意不知道女儿失踪死亡,那学校里的学生呢?不出意外,两人在学校住宿,同寝室的室友发觉两人长时间没有出现,不会起疑吗?”   程迩抬眸看向站在桌边的刑侦支队的警员,薄薄的眼皮懒洋洋掀了掀,随口问道:“有没有联系呈安市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   刑侦支队的警员毫不拖泥带水,直言回答:“已经联系过了。韩子曦、韩子晴的辅导员说,她们同寝室的室友说两人家里出事了,寒假过后便没有返校,而后打电话向姐妹两人核实情况,一直没有打通电话,但通过辅导员联系了两人父母,确定情况属实。”   余寂时淡眉微蹙,眼底闪过一抹讶异,忍不住低声呢喃:“确定情况属实?”   如果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真的因为家中事故留在家乡没有返校,那么出现在水井的颅骨又是谁?   “程队!”   这时,门被剧烈地敲响,紧接着,成齐破门而入,眉头紧锁,神色急切,语速都比平时急促。   他走进门,单手扶腰稍稍喘了口气,便说道:“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的父母来了,现在已经在接待室,目前情绪还没能平复,你们这边是?”   青栾市地处南陵省,在最南方,与呈安市相隔千里,火车十来个小时,不用询问就能猜到,夫妻俩接到市局通知,便立即动身来到了呈安市,甚至整夜不眠不休。   程迩稍稍叹了口气,眸光微动,看着余寂时开口说道:“我们去看看。”   接待室内,中年妇女眼眶红肿,满脸倦容,指甲紧紧掐进掌心,肩膀一耸一耸的,与身旁人相互依靠着,不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用纸巾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   她身旁的男人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揉动她的肩膀安慰,深陷的眼窝红肿一圈,无声地落着泪。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不绝于耳,站在他们身侧的民警也不禁神色悲伤,一边抬起宽厚的大掌抚顺她的背,一边哽着嗓子温声安慰:“陈女士,韩磊先生,节哀。”   余寂时看着两人憔悴得摇摇欲坠的模样也不好受,一抹凉意从皮肉渗入,深入骨髓,心上像是压着千斤重石,呼吸都有些沉重。   “您好,是韩子曦、韩子晴的父母吧?”他嗓音很轻,在哭声中缓慢响起,“能够理解您的心情,我们目前在极力侦破这起案件。现在有几个问题想问您,等您缓过来,可以回答吗?”   心早已凉得透彻,韩母鼻尖酸意蔓延,吸了吸鼻子,哽咽着打了个嗝,皮肤粗糙的手紧紧捂住嘴,一手拽着丈夫的手臂,沙哑着嗓子开口:“您、您问……我们没事的……”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底的压抑与悲哀,冷静开口:“我们得到消息,您女儿寒假过后一直没有返校,听两人的导员说,他曾经向您二位核实过,韩子曦和韩子晴是因为家中事故不能返校,对吗?”   “是、是……”韩母呼吸急促,趁着抽噎的间隙狠狠吸一口气,肩膀微微颤抖,豆大的泪珠再度从眼角滚落,滑进嘴里,化开苦涩的咸味。   缓了缓气息,她低声解释,“但、但事实上家里什么事儿也、也没有,子曦和子晴寒假在呈安市做兼职,大年初三一过…就、回去了。”   韩母话音一落,余寂时心脏猛然漏了一拍,抬眸,对上程迩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面原本毫无任何情绪,此时却稍有些疑惑。   余寂时积蓄在胸口的气被轻轻吁出,眉头微蹙,面容蒙上一层急切:“您为什么跟你女儿的辅导员说谎?”   大抵是“说谎”这个字眼太过直白,韩母一个没绷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嚎声穿透接待室的墙壁,回荡在走廊,久久不散。   韩母哭得说不出话来,在一旁的韩父衣衫褶皱、满脸忧虑,抬手用泛旧的衣袖胡乱擦擦干涩的眼底,一边抬手安慰着妻子,一边颤抖着用浓重的口音回应:“不是我们故意骗人哩,当时子曦发消息跟我们说,她们有个兼职赚大钱,但是忙顾不上上课,让我们帮忙撒个谎,老师问的话,就说家里有事回不去……”   闻言,余寂时和程迩面面相觑,皆是骇然。   压下震惊,余寂时咽了口唾沫,微凸的喉结上下滚动,紧接着走到他身边,扶着桌子半蹲下:“您能给我们看一眼消息吗?”   韩父一边点头,一边拍了拍口袋,颤颤巍巍拿出手机,解锁打开信息界面,点开对话框,他不敢再看那电子屏幕刺目的光和文字,撇过头将手机往前一递。   余寂时接过手机,翻看着手机界面。   【子曦】   【3月5日】   【爸妈,我和子晴找到一个兼职,酒店前台的长期工,一个月工资有3000块呢,我们值早班或者夜班,不过有个麻烦,明天就要开学了,我们做这份工作可能没法及时赶得上学校的课,但这份兼职实在难得。所以拜托了爸爸妈妈!如果导员问您,您帮忙搪塞一下,就说家里有事,实在没法赶回去上课,先请上一个月的假!】   余寂时眸光一闪,眸底划过一抹迟疑,与程迩再度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程迩接过手机,向上捯了捯,瞧了眼韩子曦给韩父发的信息,大抵是父女俩本身就不很亲密,发信息的频率并不高,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每到月底,韩父询问问她们最近的状况,给她们发生活费。   透过从前的信息文字,满屏幕的可爱表情包,能够看出韩子曦本人还是比较活泼的,和这一长段信息语言风格有一定出入。   在这一段信息发过去后,韩父立即给韩子曦打去电话,而后韩子曦又解释了两句。   【爸,我跟同学在聚餐呢,不方便!】   【您就别担心了,这件事我和子晴已经做好决定了,您再阻拦也没有用的!我们就先试试,请一个月假,先做一月工作,拿个工资。反正我们课业本来也不够优秀,毕了业也没什么用处……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好好回去上课!】   下面还有一条语音回复。   点开语音框,女孩甜美的声音便从手机里传出来:“爸,没事的,我们自己有主意!”   余寂时眸光微顿,这段话,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程迩将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拍照记录下来,紧接着看向仍哭泣的夫妻,轻轻叹口气,抬眸看了眼站在一侧的民警,抬手拍拍他们肩膀,抬抬下巴示意两人好好安慰这对夫妻。   从接待室出来,路过解剖室。   门正正好被推开,温箴言穿着一身纯白色大褂,身上依稀能闻见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摘下手套,修长纤细的手指将银边眼睛摘下,攥着手套的手里,还拿着一份尸检报告。   正巧碰上两人,温箴言便将尸检报告递给程迩,从口袋里拿出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一边开口解释:“我们对这两具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经过仔细检查,我们在两具尸体身上都发现了冻伤的痕迹,通过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二月底三月初。   “两具尸体骨骼发育情况极度相似,大概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之间,又通过DNA检验,能够确定,这两具尸体,系韩子曦、韩子晴姐妹。”   “我们对尸体的手臂进行了复原工作,发现两条断臂中右臂属于韩子曦,左臂缺失,左臂属于韩子晴,右臂缺失。”   程迩在信息中敏锐抓住了关键点,凤眸轻眯,沉着嗓音开口:“二月底三月初?三月五日合理吗?”   “三月五日?”温箴言眉头一凝,一时有些疑惑,却还是耐心解释,“我们综合了多种方法来判断尸体的死亡时间,受到环境、尸体保存状态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这两具尸体腐烂程度缓慢,推断出的结果可能不够精准,但我还是有这个信心,结果不会有三日以上的出入。”   虽然温箴言没有直接否认,但余寂时听明白了,韩子曦、韩子晴姐妹俩的死亡时间,不会在三月五日那样晚。   他方才就有些疑惑,韩子曦请假兼职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她文字通知后拒绝接电话,就连语音回复听上去都特别奇怪。   现在推断出的死亡时间在发信息的时间之前,难不成……发信息的不是韩子曦本人? 第74章   余寂时心脏咯噔一声,深吸一口气看向程迩,显然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眉头微蹙,一时间没有说话。   两人回到临时办公室,见钟怀林和许琅坐在工位上查询资料,程迩直接将他们的工作叫停,简单说明了问题,紧接着吩咐:“你们先对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的通信记录和行踪进行调查,我和小余警官去一趟呈安市职业技术学院。”   钟怀林和许琅立即点头应下:“好。”   程迩开了市局的一辆轿车,等余寂时坐到副驾驶,便导航呈安市万桐职业技术学院。   呈安市万桐职业技术学院位于一个小镇的十字路口处,占地面积并不大,整体布局呈现规则的长方形状,教学区和宿舍区是分开的。   和学校门卫说明情况后,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走进校园,沿着柏油路一路往教学区走,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杨树林,枝叶繁茂苍翠,投落一地的阴翳,偶尔有微凉且湿漉漉的风拂过,裹挟着清爽的气息。   学校的环境还不错,今日恰逢傍晚时分,晚霞漫天,落日坠入高楼的末端,打碎天空的蓝色屏障,洒出热烈绚烂的橘黄。   他们起初是往教学区走的,但见人流逆行,便临时改了方向,朝着住宿区走去。   这所学校的住宿是男女混宿,住宿区域面积很大,能够容纳几千人,通过路牌,两人找到了宿舍楼的位置,并列的几栋楼一模一样,一时间阻拦他们前进的步伐。   余寂时四处看看,找寻着路牌,看到这几栋宿舍楼只有A楼、B楼之类的标号,他们也并不清楚韩子曦、韩子晴姐妹俩住在哪个楼。   宿舍楼前有一个小型喷泉,水流自水池中喷涌,形成一道道透明的水柱,忽高忽低、忽慢忽快,缓缓淌入池中,激起细腻的涟漪。   不少学生从此处绕行,显然这里是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   程迩抬眸瞧了余寂时一眼,稍稍扬了扬下巴,余寂时便立即明白了程迩的意思。   程迩见他接收了自己的指示,便上前两步,拦住了一对手挽手的女生,神色温和,眉眼舒展,极其礼貌地问道:“同学你们好,请问一下,你们知道交通运输43一班韩子曦、韩子晴姐妹吗?我想问一下两人住在哪个宿舍楼。”   两个女生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一时间有些警惕,起初只是面面相觑,直到两个熟悉的名字从薄唇中吐出,面色猛然一变,几秒后才稍稍舒缓。   余寂时见状微微蹙眉,看见挽住的手臂扣紧作出防御状态,一副抬腿立即就要离开的态势。   其中一名女生眯起杏眼,眼底涌现出浓浓的犹豫与不安,环顾下四周,紧接着压低声音,疑惑道:“你们不是本校学生吧?你们是她们什么人?”   程迩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抹暗芒,漆黑的瞳孔映着细碎的霞光,沉着嗓音,懒洋洋反问道:“亲戚,怎么了?我长得很老,不像是学生吗?”   那女生上下打量了程迩一番,男人宽肩窄腰,云眉星目,隐约笑起来,凤眸略弯,皎月般明亮,自带一股肆意散漫的少年气,看上去似乎与二十出头同龄的学生相差不大。   而他身旁沉默寡言的男生,虽然沉稳不少,但看上去更是年轻。   不过既然不知道韩子曦、韩子晴姐妹俩在学校如何出名,那想必就不是本校的学生了,还是鲜少接触为好,免得惹火上身。   然而揽着她手臂的矮个子圆脸女生就耿直得多,脸颊红扑扑的,带着点儿藏不住的笑容,开口说道:“你们俩看上去很眼生,倒不是不像学生,就是觉得生得这般模样的男生,早该是表白墙的熟客。”   程迩轻轻笑了笑,眸光潋滟,眉梢轻挑间,便惹得圆脸女生脸颊红晕更加明显了。   余寂时站在一旁,抱臂,神色淡淡,却瞥见程迩荡漾的神色,唇角轻扯,唇角溢出一抹略含几分无奈的笑。   程迩见余寂时神色冷淡,眨了眨眼,紧接着向后退了两步,与两名女生拉开距离,乖乖站在他身后,歪头,露出委屈又无辜的神色。   余寂时:“……”   见余寂时沉默,唇角不禁流露出一抹笑意,程迩抬眸看向两名女生,重新问道:“所以,你们清楚韩子曦、韩子晴在哪个宿舍楼吗?我们找她们有急事。”   圆脸女生刚要开口,就被身旁的女生拽了拽衣袖,紧接着,那女生就神色淡漠地开口:“不清楚,应该是前面的楼吧,你们看看公告栏,再问问宿管,应该就能找到。”   她话音一落,就朝着两人点了下头,牵着同伴的手腕走了。   余寂时再次敏锐察觉到其中的怪异,怎么感觉一提到韩子曦、韩子晴的名字,两个人神色就有些异常,甚至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感觉?   抬眸和程迩漆黑的凤眸对视,两人默契地直走,向距离最近的一栋宿舍楼走去。   宿舍楼大门前,有一个公告栏,贴着学校一些活动的海报,标题浓墨重彩异常亮眼,让人下意识想停留两秒。   然而余寂时却一眼看到,公告栏上贴着的打油诗,毫不掩饰恶意。   两姐妹就被这样被公开诋毁辱骂,打油诗下面,贴着韩子曦、韩子晴的生活照,但是被打印成了黑白色,两人灿烂的笑容凝固在纸面上,仿佛蒙上一层拂不去的尘埃。   余寂时微微一愣,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又联想到在韩子曦、韩子晴父母那里看到的怪异的聊天记录,一时间沉了脸色。   显然,韩子曦和韩子晴在学校过得并不好,大抵还遭受了一定程度的霸凌。   心情也骤然沉重,像是有针扎进血管,密密麻麻的痛,冰冷融进血液,渗透到五脏六腑。他抬起手腕,紧攥成拳的手重重捶打在公告栏上,塑料罩发出一声沉钝的闷响。   程迩迅速抬手攥住他纤细的手腕,掌心贴在他皮肤上,能感受到他有力跳动的脉搏。   轻轻阖了下眼眸,程迩神色单薄,指腹摩挲他暴起的青筋,声音平稳:“不要太着急了,我们先进宿舍楼看看。”   在他冷静地安抚下,余寂时也渐渐平静下来,同时也是后知后觉,明白为什么方才两名女生听到韩子曦、韩子晴的名字便神色骤变,为什么不肯明确告知他们姐妹俩住宿的信息了。   走进宿舍楼,两人齐齐看向右手边,透过透明玻璃窗看向房间里,宿管阿姨正仰躺在藤椅上,刷着手机视频。   程迩向前走了两步,没有半分犹豫,轻轻敲了敲玻璃窗。   听到玻璃窗的振响,阿姨撂下手机觑了来人一眼,见是陌生的面孔,这才稍稍坐正,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皱着眉头,语气稍微有些不耐烦:“什么事?”   “阿姨,我们来找人。”程迩神色冷峻,凤眸深邃,直言目的,嗓音清冽寡淡,“想问一下您,韩子曦、韩子晴姐妹俩是不是住在这个宿舍楼。”   “找人?你问本人啊,这一栋楼住那老些人,我咋清楚人在不在这儿。”宿管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挥了挥,神色漠然,毫不掩饰此时的不耐烦。   程迩停顿一下,修长骨感的手懒洋洋伸进口袋,取出证件,举起来,重新开口道:“我们是特殊案件调查组的警察,现在调查一起刑事案件,需要您的配合,希望您告知我们韩子曦、韩子晴姐妹是否住在这个宿舍楼。”   宿管阿姨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双眸圆瞪,敷衍态度瞬间一扫而空,立即摆正椅子坐到电脑桌前,一阵搜索后,小心翼翼地瞟了两人一眼,开口说道:“是、是这个楼。”   程迩指尖轻敲桌面,语气严肃:“住在哪层,哪个房间?”   宿管阿姨不敢多说话,手忙脚乱地翻看了眼记录内务扣分的小本,直接回答:“是四层……413。”   “好,谢谢。”程迩点头,随口道了谢。   一边上楼梯,一边扫视周围的环境,这个宿舍楼具体情况很快就被余寂时摸清楚了。一共七层的宿舍楼,七层是宿管之类的工作人员的住所,此外,一到三层是男生宿舍,四到六层则是女生宿舍。   从楼梯口转到楼道,就能看见两旁排列整齐的宿舍门,门上的装饰各不相同,有的贴着醒目的偶像海报,有的挂着可爱小饰品。   此时晚霞已经散尽,学生下课后去食堂买饭或是点外卖,货架上堆放着不少外卖袋子,整个楼层都弥漫着饭香。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找到了413的房间门。   程迩转头与余寂时对视一眼,抬起手指在唇边,作出“安静”的动作,紧接着便向前一步,轻轻敲响的宿舍门。   “谁啊?”   门内传来了一道女声。   程迩微微侧过身,眼眸轻垂,纤长的眼睫在眼底拓出一抹淡淡的阴翳,薄唇轻启,嗓音被可以压低:“查宿。”   宿舍隔音并不好,贴近门,隐约能听见里面嘈杂的争论声。   余寂时凝眉,瞬间反应过来,显然这栋宿舍楼的宿管都是女士,大抵就算是学生会查宿,也是女生查女生宿舍,里面的女生显然有些警惕。   “到底是谁啊?不说是谁我就报给宿管阿姨了!”   门内的女声再度响起,声音比刚才更高,带着几分警戒的不善。   程迩闻言轻轻挑了挑眉梢,朝着余寂时眨了下眼,紧接着,继续压低声音,说道:“我啊,我你都认不出了?”   余寂时一瞬间懵住:“?”   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门锁被拧开,宿舍门被拉开一道缝,里面女生瞥见门外的陌生男人身影,神色骤变。   她动作迅速准备关门,却被一股强大的外力拉扯,门直接被强硬推开,而她被这道力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   程迩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确保她不被推倒,紧接着在房间里女生慌乱与尖叫声中,拿出证件,展开在她们面前。   “别怕,警察。” 第75章   房间里一共五名女生,看清楚证件后稍微松了口气。紧接着猛然想起什么,眸光不由自主地四处乱飘。   余寂时敏锐地发觉了几人下意识的紧张。   程迩收了证件,缓缓走进房间,宿舍内是上下床,四个床呈四方形状摆放,床中央摆放着一个桌子,桌面上此时放着外卖袋子,正散发出四溢的香气。   余寂时走进宿舍门,迎面扑来的便是那股饭香味,紧接着,他目光扫向八个床位,此时此刻有三名女生还在自己的床位上坐着,另外两名女生坐在桌前,而最令人瞩目的,就是靠近角落的一个上下床位,此时被褥褶皱,上面堆放着不少垃圾杂物。   他现在也算明白,为什么程迩最初没有亮出身份,为的就是避免她们趁此机会收拾了床铺,销毁了证据。   余寂时微微凝眉,抬起脚步往那两个床位走,一个高个子女生便瞬间站起身迎了上去。   她神色稍微有些慌乱,唇角抽搐一下,扯出一抹欲盖弥彰的笑意,开口解释道:“住在这两个床位的女生请假回家了,我们就先把垃圾堆放在这里了......”   “这两个床位,是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的?”余寂时神色冷淡,目光紧紧凝视着这名女生,见她眼神游移不定、嘴唇颤抖,心下不禁冷笑,面上依旧是毫无表情,只是冷冷询问道。   女生启唇,一时间有些结结巴巴:“是、是......”   见这名女生有些慌张,一个黄发女生从上床位跳下来。   她一头张扬的卷发,身穿着黑色小吊带,脸上画着浓重的妆容,眼线拉得很长,勾勒出一抹肆意嚣张的弧度,笑着询问:“警官是找韩子曦和韩子晴吗?真是不巧了,她们俩寒假结束就没回来了,好像是家里出了事,这会儿还在老家呢。”   余寂时没有理会她这句话,显然并没有被带偏,深邃的黑眸稍稍眯起,语气冰冷:“韩子曦和韩子晴在宿舍里和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那卷发女生抬起手,撩了撩头发,隐约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麝香琥珀香气,她红唇弯起来,眸光潋滟,一手撑着栏杆,轻笑道:“很好啊,我们最喜欢漂亮女生了,我们在一块儿相处得相当融洽。”   一边说着,眼底划过一抹浓浓的不屑,转瞬即逝,清晰落入了余寂时眼底。   “是么?”余寂时似笑非笑,眼尾都流露出一丝冷意,黑眸仿佛被寒冰覆盖,微微有几分灰暗。   下一瞬,他就拉开被她随手半掩上的窗帘,露出床位墙壁上的涂鸦,乱七八糟地用油漆喷着猪头,以及骂人很脏一类的文字。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平淡,却藏匿着刺骨的冷意,不带任何情绪反问道:“这个涂鸦,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清楚?”   “这位警官的意思是,我们校园霸凌韩子曦韩子晴?”卷发女生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毫不避讳吐露出恶毒的字眼,轻轻歪了下头,一副无辜的模样,“怎么会呢?你们说,咱们平时啥时候欺负过她俩?”   其他女生紧张地屏住呼吸,都面露漠然神色,耸着肩表示没有。   就连方才结结巴巴慌慌张张的女生,此时都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小心翼翼抬眸回视余寂时,嗓音很轻地开口说道:“没有啊,怎么会?”   见她们都装作无辜,站在一旁的程迩抱臂,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手肘,薄唇轻启,嗓音冰冷:“你们知道楼下公告栏贴着什么吗?”   卷发女生眨了眨眼睛,依旧是面无任何慌乱神色,开口反问:“什么呀?”   余寂时胸口积郁着一口气,话已经说到这种程度,这些女生显然还在装糊涂,此时他神色冷峻,仿佛寒冬腊月的风霜,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漠然开口质问:“墙壁上的涂鸦是韩子曦、韩子晴自己画的?公告栏的辱骂和黑白照是她们自己贴的?”   “我们哪里知道啊?”卷发女生纤肩一耸,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懒懒靠在窗前的栏杆上,一副隔岸观火、作壁上观的模样,好像并没有发觉眼前人的情绪变化,语气依旧满不在乎。   余寂时一时无言,这些事实确实不足以作为校园霸凌的依据,如果面前这群女生一直矢口否认,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此时此刻,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将他吞噬,双手不自觉地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从心底涌出的负面情绪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包含其中,挣脱不开。   感受到余寂时有些难以招架,程迩此时缓缓接过话来,语气淡然:“你们说韩子曦、韩子晴家里出事,寒假之后就没有回来,是听谁说的?”   卷发女生愈发游刃有余,因果关系明确,逻辑表达清晰,一番话下来天衣无缝:“当然是导员了,她们两个一直没有回学校,我们也很担心她们,就去问了导员,是导员亲口告诉我们的。”   余寂时闻言抿住唇。辅导员也是被骗了,如今这个卷发女生用辅导员的话来当借口,任是责怪也无法责怪到她们身上。   程迩微微眯起凤眸,唇角挑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面前人嘴里说着担心,可神态却丝毫没有任何担忧怜悯模样,显然是随口的一副应付他们的说辞。   沉默几秒,程迩忽然调转话题,懒洋洋开口:“二月底三月初,临开学,你们见过韩子曦和韩子晴,对吗?”   “砰——”   一声闷响突兀地响彻在空气中,紧接着,番茄汤的香气便蔓延在空气里,余寂时循声看过去,就看见方才畏畏缩缩、说话结巴的女生,一不小心打翻了番茄面。   热汤洒了一地,泛着油光在地面缓慢地流淌,她衣服被汤面打湿,浑身止不住地微微发抖,见他看过来,瞬间移开目光,捂着衣服跑进了卫生间。   卷发女生狠狠瞪着那女生一眼,眼中漫开狠戾阴毒,转瞬即逝,再度被余寂时敏锐地抓住。   高个女生的反常,卷发女生的狠毒,令余寂时心中的想法愈发笃定,伴随而来的是一股彻骨的寒意。   卷发女生回过神来看向程迩,脸上依旧是荡漾的笑意:“你在说什么啊,韩子曦韩子晴回老家一直没回来,我们怎么见过她们啊?”   这些人一再装傻,他们确实也拿她们没办法,只能另寻他法,找到证据,用证据说话。   在韩子曦、韩子晴的床位拍照取证后,余寂时跟着程迩翻了翻她们的床铺,摸了摸枕头下面的床铺,他就感受到一个小小的凸起,翻起床垫,他发现了一本日记,署名是韩子晴。   余寂时微微一愣,抬眸看了程迩一眼,见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就自己先行查看了这个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还相当稚嫩,大抵是时间久远,厚厚的纸页微微泛着黄,边缘发软甚至翘边卷曲,往后翻去,字迹稍稍有些改变了,笔画粘连更重,但是整体字迹都娟秀漂亮。   余寂时翻到最后一页,时间是今年的2月27日。   【2月27日,晴。   今天我和姐姐收到了袁露的邀请,让我们29号去跟她们聚餐。这是她们第一次邀请我们去连绵KTV聚餐,但我觉得一定是场鸿门宴。好痛苦,如果我们不去,开学回学校又会被怎样折磨啊......我真的不想去。】   余寂时神色一顿,抬手轻轻拽了拽程迩的衣袖,将摊开的日记本展在他面前,程迩阅读完这段日记后,神色微凝,与余寂时清澈明亮的瞳眸对上。   抿了下唇,程迩直起肩颈,抬眸扫了眼房间里的人,她们有人够着脖子往前探,妄图看清楚他们手上拿着的究竟是什么,上面究竟写着什么。   程迩唇角稍稍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薄唇轻启,吐字清晰:“袁露。”   卷发女生神色一顿,嘴角一动,很快便反应过来,红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然而周围的女生都神色骤变,惴惴不安地看向卷发女生,在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后才收回目光,面面相觑,额头渐渐浮上涔涔薄汗,神色显然十分紧张。   余寂时也察觉到一众女生的慌乱,目光定定落在卷发女生身上,日记本里面提到的名字“袁露”,大抵就是她了。   这个袁露一直以来的表现都相当滴水不漏,但显然她的同伙并没有她这样精湛的演技,她们乱飘的眼神和紧张的神情,已经深深出卖了她。   程迩唇角溢出一抹轻嗤,眉梢一挑,眼尾上翘,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紧接着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便缓缓抬起手臂,交叠抱在胸前,嗓音颇有几分漫不经心:“好了,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再次见面了。”   程迩话说得很慢,尾音被懒洋洋地拖长,边说边扫视着宿舍里的几名女生,看到她们个个面露惊慌之色,轻挑了眉梢。   说罢,他便抬眸看向余寂时,与他一同退出宿舍。   此时天已经渐渐暗下来,校园里却还活跃着运动的声音,夜色铺满天空,树木在夜色的笼罩下轮廓渐渐模糊,被路灯洒落的昏黄色的光芒镀上一层浅淡的光影。   偶尔有微风吹过,繁茂的枝叶相互摩擦,窸窸窣窣,令人的心情都舒缓不少。   可看似美好的校园,罪恶却在角落悄然滋生,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的死一定与这些霸凌者脱不了关系。   程迩见余寂时抬眸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唇角轻轻抬了抬,温声解释:“我们不能心急,现在能够大致确定,韩子曦、韩子晴死前与袁露等人去KTV聚餐,我们先收集一些证据,再将袁露带回去讯问也不迟。”   余寂时点头,今天虽然依然有些过分共情,被负面情绪影响,但是已经相当冷静,也能明白进退有度,理解程迩的做法。 第76章   一路上都没有言语,余寂时副驾驶的车窗被他摇下来一截,扑面而来的风吹得他心神不宁。   抵达市局,余寂时跟着程迩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内,钟怀林和许琅还在查找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生前的活动轨迹、通信记录和消费记录。   “怎么样了?”程迩把外套脱下来,懒懒往椅背上一搭,语气平常。   钟怀林拧着眉调出一张电脑截屏,轻轻移动电脑屏幕,将画面展示给两人看:“两个人的通信记录没有什么异常,我们调查到韩子曦的消费记录,发现她在2月29日,在连绵KTV消费了1800元,这明显是超出两人日常消费水平了。”   说着,他还补充了一句,“看往常的消费记录,两人花钱都相当节省的。”   程迩眸光晦暗,坐到座椅上,嗓音寡淡:“她们果然去赴约了。”   余寂时此时坐到程迩身边,将日记本轻轻放在桌面上,向前翻看,一直翻到前年的十一月份,里面第一次记录了袁露对她们的恶意。   【今天我们回到宿舍,发现床铺被洒上了奶茶,我怀疑是袁露故意的,可是她并不承认......她的表情真的好无辜,我甚至怀疑是我的错觉,真的是我太敏感了吗?可我总觉得,她对我们释放出的恶意不止平时,前几天姐姐在鞋子里发现了钉子,我当时便有感觉,这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   从这以后,韩子晴的日记本里便隔三差五就记录一些被恶意针对的日常。   【最近期末考试,我的复习资料丢了,然后出现在了垃圾桶。我怀疑是袁露做的,因为上午只有她一个人没去上课,可我又不好意思问她,错怪人家真的不太好呀。】   【她好像真的对我们有很大恶意,她说我们不会好过的,我还害怕,姐姐被打了……”   这个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说是谁,可联系前文或是往后一翻就能清楚,大概率就是这个袁露。   【我的笔被戳坏了,枕头下面发现了好大一颗蟑螂尸体,姐姐被她们在校外社会上的朋友带走了,我走过去时候,被袁露和卢云欢踹了一脚,踹在了腹部的一个位置,好疼还挺,躺了一整天还是好疼......我该不该告诉老师,该不该报警呢?警察会管我们的事吗?】   【我们还是不敢报警,她们打得伤得不重,应该是不能轻易判定,但如果被她们发现我们报警了,她们会明里暗里加狠劲儿报复我们的。】   【我现在才知道袁露为什么会带头报复我们,原来她在学校外面的对象喜欢我姐姐......明明不是我们的问题,为什么要怪在我们身上?】   【......】   【袁露她们找了好多人来……她们用钉子钉在姐姐的腰上……】   一页一页翻到最后,字迹愈发潦草,大抵是躺在床上偷偷写的,有些笔画可以看出明显的颤抖和扭曲,但笔画横横折折写出的名字,却异常清晰。   余寂时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漆黑的眼瞳中,细细碎碎的光影沉浮着。   虽然没人直言校园霸凌的词汇,但许琅和钟怀林看见日记本上记录的话,也瞬间明白了状况,神色纷纷变得复杂起来,嘴唇都抿成一条直线。   韩子曦、韩子晴姐妹遭遇校园霸凌时间已经一年半之久,对方行为越来越过分,却都无济于事。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   她们就没有报过警吗,哪怕试试看?这种话没人问出口。   这样问就相当于责怪受害者,而一切祸端分明是施暴者、霸凌者引起,该遭到谴责的是他们。   她们没选择报警,或许是不相信警方。霸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警方尽自己所能保护受害者、惩处霸凌者,而霸凌能得到真正得到制止,却远比想象中更艰难。   总之这绝不是她们的错。是他们没有做好。   办公室里久默无声。   程迩垂下眼睫,语气很淡,打破凝滞的空气:“查一下这个连绵KTV。”   入夜,临时办公室里弥漫着盒饭的香气,从解剖室回来的柏绎伸着懒腰,眼睛一周都是黑眼圈,低头大口朵颐的模样像极了饥饿的熊猫。   钟怀林咀嚼咽下口中的食物,默默地看着他,沉吟片刻,唇角弧度缓缓蔓延开,一时间眼尾都是弯弯的,嗓音微哑:“柏绎吃饭还是这么香,我看着都觉得有胃口。”   柏绎咧开嘴笑起来,唇角都黏上米饭粒,一边挺直腰板,舒展了一下肩颈,一边开口回应:“这不是终于把工作做完了吗,我真的巨激动,感觉电脑那个界面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了!”   “不用高兴这么早,还有别的活。”程迩默默瞥了他一眼,残忍开口,“按照现在的进度来看,我们今天晚上又不用回酒店了。”   柏绎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一头小卷毛乱糟糟的,星星眼眨巴眨巴,嘴巴瘪下来,看向程迩那眼神分外哀怨,小声咕哝着:“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不知道,牲口嘛,习惯了。”   大家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等大家基本上都吃完饭,温箴言才抿了口茶叶,缓缓将手上的尸检报告递给程迩,开口说道:“第四具颅骨,根据我们的复原数据,在电脑上匹配到死者,姓名为梁宛,本地人,也是女性;第五具颅骨的面部损坏较大,复原起来相当不容易,经过了三次重新调整,才在数据库里匹配到身份,这里有第五位受害人张清怡的资料数据。”   程迩接过资料,站在白板前,摘下笔帽,写上一些关键疏浚,紧接着挑了几张放到复印机上,拿起热乎乎的复印件,说:“好,我把这些资料先送到成齐哪里,让刑侦支队那边儿调些人手帮帮忙。”   凌晨一点钟,深夜寂静,办公室内只有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树叶繁茂,漏下的细碎的光,透过窗台洒进来,融进室内的灯光里。   一帧一帧查看KTV的监控视频,余寂时觉得眼眶都干涩发酸,稍微闭了会儿眼睛,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光在视野中残存,一晃一晃的。   他刚闭眼休息了几秒,钟怀林就手掌一拍桌面,发出一声闷响,见其他同事都围过去,余寂时也站起身,低头看见屏幕上的画面。   23:20,视频像素略微模糊,KTV包厢里光线昏暗,一个满是肌肉的花臂男忽然扯着韩子曦的肩膀,一个空啤酒瓶就这样劈头盖脸砸下来,她额头上瞬间流出鲜红的血液,头一仰,就昏倒在沙发上。   紧接着,韩子晴站起身扑上前去,妄图推开肌肉男,却被身旁另一个高个子男人拽住头发,用力一推,双腿直接跪到地上,玻璃碎片扎进大腿,她面色痛苦,紧接着身形一倒,一头撞在玻璃棱角上。   约莫半分钟后,不仅仅是袁露,两个花臂男显然也急了,抬起手指探了探两人鼻息,发现两人竟然已经意外身亡,瞬间变得慌乱。   最后,袁露拽住两个花臂男的衣角来到角落,情绪有些焦躁地交谈了什么,最终男人将两人头上盖上帽子,手臂架着她们手臂,东张西望、鬼鬼祟祟走出包间,一路走到KTV外,将两人塞进了一辆黑色小轿车的后座,紧接着扬长而去。   而包间内,袁露、卢云欢等五人忙着清理案发现场,把碎瓶子和桌面上的血迹全部擦拭干净,又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情,袁露便捞起韩子曦放在桌上的手机,起身前去结账。这也就是为什么韩子曦会有那1800的消费。   亲眼看到这场悲剧在屏幕中发生,只恨手伸不进屏幕里,时间无法倒流。众人又是一阵子沉默。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丝沉痛,柏绎深深叹了口气,却还是迅速整理心情,开口说道:“我这就定位追踪这辆轿车。”   程迩此时也异常冷静,开口说道:“余寂时跟我去调查两个男人的信息,其他人原地休息。”   余寂时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深深吸一口气,抿着唇接下活,立即截取了监控录像中第二个花臂男人的照片。   将照片的像素进行修复,一点一点恢复了男人真实的样貌。一张方形国字脸,眉眼距很宽,双唇饱满,眼窝很深,眼神犀利,满脸戾气,看上去就是个暴力凶险的人。   将修复好的照片录入数据库,检索了半天,终于匹配到了人物。   房宇,男,19岁,呈安市万桐县本地人,初中辍学,念了一所职业技术高中,后来在修车行、餐饮行混迹多年,目前依旧在打零工,赚着不甚稳定的收入。   程迩那边的进度也很快,修长的手指轻轻戳动鼠标,低声开口念道:“袁霖,男,22岁,呈安市迁县人……这个人居然是袁露的双胞胎弟弟。”   余寂时心中一震,怪不得韩子晴在日记中经常提到袁露的校外朋友,想必是袁露的弟弟袁霖常年混迹社会,在社会中结交了许多狐朋狗友,成为了袁露校园霸凌的“坚强后盾”。   紧接着,程迩便调查到了袁霖目前的住所,他也是初中辍学,目前游手好闲并没有固定的工作,但家境优渥,在父母的支持下,在本地买了一栋独居小公寓。   他大体就是那种叛逆型的男生,根据家庭环境来看,完全可以被父母送到国外镀金,可他偏偏选择混日子,甚至由于性情暴虐,多次惹祸被辞退。   而房宇家庭环境就没有那样优渥,混迹社会以来,便依附于各种各样的富家子弟,算是一个普通的小混混。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仗着有人撑腰,在社会上胡作非为,从监控录像中就能看出,他拽住韩子晴头发那一瞬间简直是毫不犹豫,面目狰狞,一看就知道动作特别狠、特别吃劲。   房宇没有固定的家庭住址,一般都是跟着依附的富家子弟住,因此余寂时推测,两人目前是住在一起的。   程迩后面又仔细调查了袁霖和房宇两人日常的行踪,发现两人大多都出现在一些网吧、酒吧、KTV的场所,显然是混日子,一混就是一整天。   钟怀林那边的调查也基本上清晰了,两人在这段时间内都没有购买火车票,机票之类,微微蹙了蹙眉,开口说道:“目前两个人还没有出逃的迹象,想必是以为能浑水摸鱼瞒过去。”   “难道看不见头顶明晃晃的监控吗?”柏绎咬着一个圆珠笔,咬字模糊地开口吐槽,紧接着一戳enter键,“我这边也查完了,俩人这车开出去直奔远郊,就是你们跟着导航走的那趟线。” 第77章   犯罪嫌疑人已经确定下来,通知到成齐那里,特案组和刑侦支队派出的代表开了简短的会议,制定出了一套严密的抓捕行动。   凌晨的风有些湿润,如同轻柔的海浪,悄无声息涌来,又不着痕迹消退,在宽宽窄窄的巷子间缓慢地流淌,吹得人十分清醒。   余寂时跟着程迩上了一辆车,一路直奔犯罪嫌疑人袁霖和房宇所居住的小区。   凌晨大约五点钟,余寂时坐在后座,斜眸透过玻璃窗望向窗外,夜色依旧沉静如海,建筑物的轮廓被薄凉的月色蒙上一层薄纱,鲜少的早起运动的人,身形在路灯下拉出很长一道光影。   旭日东升,在天边晕染一片橘红色的早霞,一直蹲到七点钟,红日冲破浓厚的云,穿破薄薄的晨雾,将人间照得明亮。   这时,余寂时看到视线中出现一名男子,身高大概一米八左右,穿着一身灰色的T恤,露出手臂肩膀饱满的肌肉,一张方形国字脸,深陷的眼窝内,一双狭细的眼眸微眯着,可以看出还带着几分惺忪睡意,拎着三大袋垃圾,往垃圾桶里一投。   垃圾袋没有系上,垃圾袋在空中滑动,撒落不少零碎的垃圾,磕到桶壁,塑料罐塑料盒哗啦啦撒了一地。   看到这一举动的特案组三人,眉头都紧紧蹙起。   钟怀林坐在驾驶位,眉眼处划过一抹憎恶,眼底碎光沉浮,嗓音低沉,因为许久没有喝水,透着一股淡淡的沙哑:“这个房宇,也太嚣张了一点儿。”   余寂时和程迩纷纷点头,不可置否。   岂止是嚣张,从他下意识抛掷垃圾撒了一地这种话日常行为,就足以窥见他本人如何邋遢,如何急躁。   随后房宇站在单元门前,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约莫十分钟才上楼。又隔了三分钟,给足他时间上楼,程迩便扶了扶耳朵一侧的通讯器,开口说道:“直接上楼,留一队守在窗下。”   这是一个比较老旧的小区,楼房大概只有五六层,楼房的墙壁都掉漆褪色,窗户也是蒙上厚厚的灰尘,许久未曾清洁,饶是如此,为于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段,这里还是寸土寸金的。   两人住在二层,从窗户逃脱也是相当方便的,必须有所提防。   说罢,特案组三人也是齐刷刷打开车门,直奔单元门。   狭窄的楼梯不能通行两人,一队人依次有序大跨步跑上楼,房间不太隔音,依稀能听见里面的交谈声。   “嘶,好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头儿,昨天你姐说警察找她们了,那俩娘们的事儿是不是被捅出去了?咱们要不赶紧跑吧……”   “这事儿是得好好考虑考虑,我瞧瞧机票,咱俩要不先出去避一阵子。崩着急,警察不会这么快,等等外卖,先吃饱肚子再说”   余寂时闻言轻扯唇角,有了逃跑的心思确实不算傻,可是既然选择在家里安安稳稳睡一觉,又侥幸心理认为警察不会这样快找到人,就该这样被简简单单在自己家里被抓到。   透过猫眼往里看,就看见两个壮汉正一站一坐,房宇频率很快地搓手,显然是浑身发冷、心里紧张。   而袁霖显得极其放松,整个人瘫在沙发上,玩着手机刷小视频。   程迩修长骨感的手指懒洋洋抬起,落在唇边,做出“嘘”的动作,紧接着侧过身,轻敲了敲门,压低声音道:“外卖!”   “去,拿外卖去。”袁霖压根没有起疑,抬手推了推房宇。   房宇依旧是迷迷糊糊的,眼睛都是半闭着的,塌着肩膀缓慢走近,一打开门,一个强劲的推力就将他推倒在地。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扶着腰“哎呦”地吼叫出声,面目狰狞,呲牙咧嘴,显然是被摔疼了,大块头躺在地上,颇有几分滑稽。   摔倒在玄关的房宇很快就被钟怀林和许琅摁住肩膀带上手铐制服住。   而袁霖听到动静反应很快地跑进了卧室房间,紧锁上门。   成齐拧动门把手推门,发现门被反锁,双手用力砸了砸门,冰冷冷地警告:“警察!袁霖,请你开门,不然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但袁霖此时被团团围住,已经毫无退路,落网是必然的。   程迩走到成齐身边,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神色冷静,薄唇轻启,语气不冷不热,没有半分犹豫:“再等等,如果他不开门,我们就直接破门而入。”   大约过了三分钟,通讯器里传来了另一队民警的声音:“程队,袁霖跳窗了!”   余寂时和程迩靠得最近,模糊听见“跳窗”的字眼,便瞬间明白程迩口中的“等等”是什么意思,下一瞬撞上程迩意味深长的目光,耳边便传来他清冽寡淡的声音:“袁霖跳窗了,我们下楼。”   一队人押着房宇下楼,走到楼下,就看见袁霖此时正被带上手铐,身上的衬衫被窗栏杆划破,蹭出一道不浅的伤口,他虽然没有呲牙咧嘴尖叫出来,脸色却也极度难看,额头都渗出薄薄的汗液。   将两人押送回市局,直接就由刑侦支队派出审讯员进行了审讯。   特案组熬了一整夜,回到办公室便简单进行了休息。   大抵是从头至尾没有任何波折,程迩兴致缺缺,低垂着眼尾,一丝淡淡的疲倦倾泻而出,修长双腿交叠,仰头枕着手臂就这样阖上眼。   余寂时也有了一丝淡淡的困意,但并没有立即睡觉,而是拿出笔记本,将案件的细节继续补充进去,继续进行头脑风暴。   春日的风依旧裹挟着些许凉意,天边的云渐渐蔓延到满空,乌云翻滚,天色渐渐灰暗下来,阳光被层层叠叠的黑云遮蔽,室内光线也逐渐暗淡起来。   余寂时瞧了眼窗外的景色,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并开了室内的灯,余光看向长桌边坐着的同事们。   除了温箴言,大家都或仰躺或趴着,呼吸均匀,显然是因为疲惫过度,哪怕是办公室的环境,都可以轻易入睡。   温箴言依旧身体板正,面前办公桌上的文件夹摆放得整齐有序,一杯热茶放在桌面之上,正冒着腾腾热气,氤氲的雾模糊了他温润如玉的面容。   银边眼镜静静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起了雾气,他摘下眼镜,动作不紧不慢,颇有一番儒雅随和的气质。   似乎感受到一道直勾勾的目光,温箴言抬眸看向余寂时,摘下眼镜后,一双眼眸显得愈发温柔明亮。   温箴言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茶,等茶香在舌尖化开,他弯了弯唇角,浅淡的微笑在唇角融化开,嗓音很轻:“怎么了?”   余寂时回以微笑,随即摇摇头,轻垂眼睫,继续捋着刚才的线索,灯光投落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   隔了十分钟,成齐敲敲门走进屋里。   其余人睡得浅,听到是敲门声,陆陆续续地板正身子睡醒了。   程迩撕了一袋速溶咖啡,转身走到饮水机前,倒了热水。咖啡粉被冲开,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滚烫的暖流蔓延到掌心里,令他一瞬间清醒不少。   成齐拉了个椅子坐下,把纸质笔录放在桌面上,开口说道:“我们刚刚对袁霖、房宇进行了审讯,这俩小子嘴严严实实的,总之是一个字也不说,最后监控录像一出,俩人都傻眼了。”   成齐身旁站着一个矮个子民警,此时眉头微蹙,语气严肃:“是,房宇年纪小不经事,显然是比袁霖的心理承受能力低,当时就嚎啕大哭,我们根本没法和他正常交流,最终还是房宇最先认罪配合审讯。”   程迩将咖啡杯放在桌面上,神色懒倦,眼尾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嗓音很轻,似乎没睡醒,还有些黏糊糊的:“抛尸过程袁霖是怎么交代的。”   成齐从一沓审讯笔录中,拿出一张纸,垂眸扫了一眼,大致转述道:“袁霖提到,他凌晨开车一路向远郊去,到了一条马路的尽头,就把尸体直接扔进林子里去了。”   这过程意料之中的简单,程迩颔首,并未提出质疑,只是特殊问了一句:“没有提到冻伤以及手臂的事?”   “没有,我们后续也明里暗里询问了这两件事,基本能够确定,两个人在失手杀死韩子曦、韩子晴姐妹之后,并没有经过特殊处理,便直接将尸体扔进了远郊的林子里。”成齐开口回答,“也就是说,尸体是经过了凶手二次处理,最终一个丢掷在河流里,一个埋藏进了地下。”   温箴言神色愈发严肃,这一切都和他的猜测重合。   余寂时手指一顿,圆珠笔停滞在纸面上,有墨水在洁白的纸张上晕染开,一时间有些疑惑,好像凶手的动机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交代清楚袁霖和房宇那边的情况后,成齐又说道:“袁露、卢云欢等人,对韩子曦、韩子晴的死亡同样负有一定责任,我们已经准备对她们进行强制传唤。关于她们对韩子曦、韩子晴的霸凌事件,秦队那边会接手。”   钟怀林深深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揽住他肩膀,大掌轻轻拍了拍他手臂,眉眼间簇着浓浓的忧虑:“辛苦了,你们快去休息吧。”   “不辛苦。”成齐轻笑一声,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此时眼眸中也涌现出一抹疲惫,紧接着握住钟怀林的手,“那我们先去休息了,你们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看向程迩,戳了戳桌面上的资料纸,道,“这下面是另外两名受害人梁宛和张清怡的资料。”   “好。”程迩点头应下。   等成齐和刑侦支队的民警走出办公室后,程迩将白板拉到桌前,随手摆正椅子坐下,眸光淡然。   他将前面已经解决的疑点逐一划掉,整个案件线索都变得清晰。   沉默几秒,他扫过同样沉思的同事们,凤眸轻敛,嗓音寡淡:“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第78章   余寂时默默回视程迩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他此时思绪还稍有几分混乱,这个案件到现在,他甚至还难以想象凶手的犯罪动机。   这个凶手不像是杀人作乐,也不像是报复性的杀人,甚至韩子曦、韩子晴姐妹并非他杀害,只是经过了他的二次处理,各自丢失一条手臂。   他于是只能知一说一,眸光清亮,语气淡然:“既然凶手是在房宇和袁霖抛尸后再拾尸体,对尸体进行了二次处理,包括冷冻保存和断臂,那就说明,凶手对房宇和袁霖失手杀害韩子曦、韩子晴姐妹的事大概率是知情的,甚至是亲眼目睹了杀害或抛尸过程。”   程迩闻言缓缓点头,轻轻耷拉的眼皮懒洋洋一掀,目光落在柏绎身上,见他立即挺直腰板眼眸放光,轻笑一声,开口道:“重新查看监控录像,看看两人抛尸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尾随或是跟踪。”   但程迩其实是了解柏绎的,他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工作时极其心细,一般不会错过漏掉可疑目击者或是尾随者这样的信息,于是出言宽慰:“其实也不尽然是这样,也有偶然发生的概率。例如凶手住在近郊那一片,恰巧看到两人抛尸,或是压根是不经意间发现,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这种可能性有些过于偶然,但程迩还是更偏向于这种说法。   就在大家都无言沉默时,温箴言轻轻抬了抬银边眼镜,浅褐色的瞳孔中,闪烁着晦暗不定的一抹幽深,薄唇轻启:“我有一个想法。”   大家的循声望去,目光都齐刷刷落在温箴言身上,他迎着大家或是期待或是惊喜的目光,轻抿下唇,唇角泯开一抹浅淡的弧度,目光静而幽邃地望向白板上的文字,语气很轻:“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案件发展到现在,和当年一起大案很像?”   原本混乱的思绪,被温箴言这番话一点拨,瞬间便清晰落到实处,余寂时将笔记本往前翻,一直翻到一页“胡云焕人体拼图案”。   而与此同时,温箴言也开口解释:“胡云焕人体拼图案,是九年前轰动一时的大案,胡云焕杀害了六名女性,分别取左右臂、左右腿,躯干以及头颅,并将头颅投入了水井中,其余尸块分别抛尸郊外不同位置,其中一具尸体埋藏在地下、一具尸体抛入河流,顺上游而下,都与胡云焕案重合。”   余寂时翻看着纸页上记录的案件细节,一时间愈发佩服温箴言。   这个胡云焕是个怪诞艺术家,致力于创造荒诞怪异的艺术品,曾经在国内也是风格独具、颇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但这人事实上心理扭曲变态,为了他神圣的“艺术品”,不惜杀人取骨,并将其拼凑为一具人体骨骼图。   当时胡云焕被捕,那具人体拼图便摆放在家中,听闻不日后还要对外展出。   很难想象,这个“旷世神作”要是真的对外展出,会掀起多大的乱子。   这个案件相当经典,被一度收录在官方的大案纪录片里,因此当温箴言提到这个案件时,大家都有一瞬间的震惊,紧接着就是恍然。   柏绎张大了嘴,一时间还缓不过神来,停顿几秒后,才开口疑问道:“温老这么熟悉这案子,当初是不是有参与案件侦查?”   “是,当初是我师父带领的法医小组参与了这个案件的侦查,所以我最开始就有点神经敏感。”温箴言目光沉静,嗓音寡淡,没有半分迟疑,“直到三次抛尸地点的重合,我才能确定下来,如今这起案件是当年案件的复刻,凶手是模仿犯。”   被列为经典重案的九年前的案件,温箴言都有参与,当年他不过三十出头,余寂时看向他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敬佩。   “你这样说,我也有印象。”程迩嗓音很轻,轻敛眼睫,灯光折射下来,在眼底拓下一抹阴翳,紧接着眸底闪过一抹暗芒,“也就是说,这个案件还有第六个受害人。”   温箴言薄唇一掀,语气冷静:“是,如果真的是一比一复刻,第六名受害人的尸体,应该冷冻过后藏在凶手家中地窖内。”   程迩在白板上行云流水写下漂亮的连笔字,将多余的信息擦掉,背对着大家,嗓音依旧懒洋洋的:“既然这个案子的凶手抛尸地点和方式与胡云焕当初已经两次重合,那我们就大胆猜测,这个模仿犯就是一比一完全复刻当年的案件,那么另外三个抛尸地点分别是?”   余寂时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抬起,指尖落在纸面的字迹上,下一瞬,温箴言薄唇轻启,吐出和纸上圈画着的一模一样的字:“一具尸体悬吊在树上,一具藏在林间,还有一具埋进石洞里。”   下一瞬,办公室的房门就被急促敲开,原本应该去宿舍休息的成齐,顶着乌黑的眼圈,额头间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脸庞滑落,开口说道:“又有人来报案了!远郊孤城山的巡林人,在林间发现了两具尸体!”   已是正午时分,湿润的雨方歇,此时天高云淡,乌云尽散,热烈的阳光洒落,被湿润的雨冲刷过的叶片愈发青翠鲜亮,树影逐渐缩短,攒于脚下。   远郊的气候更加险要,暴雨过后,林间树木枝叶断折,遗骸横亘在蜿蜒的盘山路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混合的、清新的略带湿润的气息。   低矮山峦连绵,云雾缭绕在山巅。   钟怀林小心翼翼地驱车绕过这些障碍,车轮碾过断裂的枝叶,摩擦发出“擦擦”“嘎吱”的声响,车内都有些颠簸。   抵达孤城山附近,两队人穿上鞋套,踏过泥泞的山路,一路往山脚下走。   山间河流因暴雨而涨势汹涌,水流愈发湍急,余寂时跟在队伍里,顺地势向下,远远就瞧见一处石堆边围着警戒线,一辆歪歪斜斜警车停在旁边,民警正在和护林员交谈。   “程队?”民警看着走近的两队人,看着领头的程迩,略带几分疑问,显然是没料到特案组的队长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是。”程迩嗓音慵懒,一只手插在兜,看上去松弛又散漫。   温箴言带着伏葭向前走两步,看到了躺在林间坑洼处的一具无头尸体。   磅礴大雨落在山间,在尸坑中堆积了不浅的水洼,微微没过尸体,那些被冻伤的痕迹在雨水的浸泡下愈发显眼,僵绿、溃烂,与周围的水洼融为一体,触目惊心。   尸体瘦削而扭曲,雨水混合着泥泞,为她身体穿上一层泥衣,一阵湿润冷风吹过,林间草木摇曳,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是哀悼的低语。   然而在这片荒凉的山林间,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响,所有人或是站直,或是俯身蹲下查看情况。   温箴言戴着手套,摸索尸体的腿部骨骼,直到看到腿根处缝合的痕迹,眸光微动,确定道:“意料之中,这具尸体的左腿是缝合的,左腿的主人应该是……”   他话音一落,便望了望不远处,一颗矮树挺直矗立,树皮呈灰褐色,大概三米来高,树干劲长,尸体缺失头颅,双臂被高抬,用麻绳栓在上面,没有双腿,看上去极其诡异。   尸体身上的冻伤痕迹很重,青紫的溃烂从胸口缓缓扩大,就这样孤立在山林间,经历了一夜的大雨清洗。   温箴言起身轻声道:“第三具尸体,应该就在附近。”   他话音还未落定,余寂时就看见溪流上游的碎石间,有明显凸起的痕迹,向前走两步,仔细带上手套后,弯下腰,将一块畸形的石块翻开,看到隐约露出的一节手指。   程迩抬眸望了温箴言一眼,开口道:“在这儿。”   这具尸体被取了躯干,只剩下被卸下的四肢,凌乱躺在碎石间。   如今五具颅骨的主人都已经找齐了,还剩下最后一具,大概率还在凶手手中。   温箴言深吸一口气,额头碎发被冷风吹起,浮动在空气中,他声音落在风中,多了几分飘渺:“先带回局里吧。   乌云渐渐聚拢,天又暗了下来,风势渐起,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穿过林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沿途山林的枝叶在狂风中摇曳,发出阵阵嘎吱声,仿佛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钟怀林轻眯眼眸,开车更加专注几分。   山区又下雨了,从稀疏变密集,从细密到大颗,雨水砸在车窗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雾气弥散开来,视线内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混沌。   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山林。   路途颠簸,终于下了盘山路,钟怀林微微松了口气,攥住方向盘的手也稍稍松了一下,掌心都浸着薄汗,轻嗤着道:“山里头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看天气预报也是要出这一趟外勤,你们犯罪嫌疑人有没有事先看过天气预报?”   温箴言抬眸望向窗外,镜片泛着雷电的光,眸中碎星微闪,缓缓开口道:“他应该是事先看过天气预报的。”   钟怀林还有些许疑惑,斜眸瞥了眼副驾驶的程迩,见他懒洋洋“嗯”了声,便又问温箴言:“怎么说?”   “尸体身上有明显的冻伤的痕迹,说明凶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尸体保存在低温冷冻的环境下,方才看两具尸体的状态,应当是被抛掷在郊外不久的,又加上一夜低温大雨冲刷,很难判断死亡时间。”   顿了顿,温箴言轻抬眼镜,看着后视镜中钟怀林恍然的神色,淡淡说道,“和九年前的案件一模一样,胡云焕便选在雨天抛尸,就是想着掩盖尸体死亡的时间,这个凶手大概也是有一学一。”   程迩闻言轻嗤一声,眼尾溢出一抹嘲讽,语气散漫:“有一学一,他怕是忽略了孤城山这边儿属于景区,即使这些天因为大雨关闭景区入口,也有护林员巡林。凶手八成是昨晚抛尸,今天上午便被发现。”   余寂时深深叹了口气。案件进行到现在,一切都已经明晓了,他们顺着线索,也走过歪路,可最终发现真相竟然是这样,一时心中只觉凄凉。   六个年轻女生都是很好的姑娘,因为重男轻女,因为校园暴力,因为凶手所谓的“艺术”,横尸荒野,头颅也落入了阴暗潮湿的井中。 第79章   孤城山山区这边监控覆盖并不全面,因为属于景区,两边盘山路都直达山下,甚至还有一条只许人通行的土路,盲目调查监控车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作为保险,还是交给了市局的同僚们进行。   抵达市局后,温箴言带着伏葭马不停蹄回到解剖室,都顾不上吃晚饭。   夜很深,特案组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   确定了案件的性质为人体拼图案件的模仿作案,但如今死者四与死者五的具体死亡原因还并没有着落。   第四名死者梁宛高中毕业念了大专,同样离家远走,平时半工半读,在美甲店有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赚着能够养活自己的死工资。   而第五名死者张清怡则是一名职业模特,在业内籍籍无名,平时也在各处打零工,并没有什么规律的行踪,在附近到处漂泊。   在调查过张清怡的消费记录后,特案组发现她曾经在梁宛所就职的美甲店消费,可以推出,张清怡和梁宛大概率是见过面,但双方的社会关系网确实没有重叠,按理说应当是不认识的。   又是崭新的早晨。   云销雨霁,天边霞光渐散,旭日东升,打开窗户,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湿润的气息,带着点凉意,让人脖颈发冷。   柏绎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搓了搓脸,坐在电脑桌前,嘴里咬着一根圆珠笔,手指落在鼠标键盘上,一边垂眸调查梁宛的账户,一边随口疑问道:“话说,梁宛在美甲店打长工,长期缺勤且联系不上,美甲店的其他员工和老板应当是知道的,为什么没有人报案?”   其他人忽然反应过来这一点,神色稍变。   这个问题的逻辑很简单,然而他们一直想得太复杂,并没有关注到这个简单的逻辑漏洞。   是啊,既然梁宛是长期工,那应该是日日出现在美甲店的,她死亡很久,必然是联系不上的,为什么美甲店没人来报案?   约莫过了十分钟,凝结的空气被“啪嗒”一声打破,柏绎口中的圆珠笔掉在桌面上,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柏绎身体微微前倾,杏眼圆瞪,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梁宛的账户也曾有两笔收入来自钱雪惠,也就是说……”   他话音一落,程迩就立即走到他身后,微微俯下身,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电脑屏幕,又想起钱雪惠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眸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钟怀林大掌拍在桌面上,剑眉一拧,眼底闪过一抹浓浓的憎恶,语气很冷:“真是小看了这个足疗店老板,不仅沾黄沾毒,这闹出人命的事儿也是涉及了不少。”   这时,成齐推开办公室的门。   他满脸疲惫,眼袋泛着淡淡的黑色,茫然扫了眼气氛紧张的办公室,一边揉动着肩颈,一边开口道:“我们跟钱雪惠废了半天口舌,半个字套不出来,最后还是嫖/客自己受不住压力招了。”   说罢,成齐将按好手印的纸质笔录放在桌面上,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嫖/客失手把受害人冯云慧掐死了,之后他便逃走了,原本想着闹出人命了怕被抓再也不来嫖了,结果没忍住又来了一趟,真恰巧被咱们抓了。”   闻言,许琅唇角溢出一抹冷嗤,难得开口评价道:“真是死性不改。”   都已经失手杀了人,才几天的事儿,警察没找到他,他就又心安理得地回来嫖了?   竟是如此……   余寂时的心情一下跌入谷底,轻轻叹了口气,除了惋惜,更多的是气愤、恼怒,一时无言。   “也是活该了。”钟怀林嗤了一声,抬起劲长的手臂,将成齐揽到身边,“我们刚刚查了第四名受害人梁宛的账户,发现她也曾到钱雪惠那儿去兼职。”   成齐顿时瞪大眼睛,和程迩对上目光后,在看到对方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后,呼吸一凝,不知多久,才颤着嘴唇道:“这个钱雪惠,真是藏了不少事儿啊。”   程迩眸光沉静,在望了眼余寂时后,语气寡淡开口道:“我跟小余警官先去一趟美甲店探探底,你们先分组继续审着钱雪惠。”   “OK。”大家纷纷应下。   余寂时跟着程迩从公安局大楼走到外面,程迩去开了一辆黑色轿车,他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下。   程迩凤眸微眯,抬眸瞧了眼身旁的青年,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嗓音冷淡:“美甲店没人报案,这事儿一定有蹊跷,我怀疑这个店面也不干净。”   似乎是经验作祟,这种感觉愈发浓烈,浓烈到他刚才第一反应都不是去审讯钱雪惠,而是带着余寂时去一趟美甲店。   余寂时轻轻阖上眼,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画面,在程迩的注视下看向他,眸光清亮:“两名受害人和美甲店有关,而我记得,当初找到韩子曦的尸体,未脱落的的指甲上也有紫色美甲。”   程迩微微一顿,自己并没有记得这一点,眼神朝着他确认,见余寂时毫不犹豫点头,忍不住挑了挑唇角喟叹:“小余警官倒是不放弃任何一处细节,比我强。”   虽说美甲店不止一家,但两人三人和美甲店挂钩,万一真是同一家,那这家美甲店一定和她们的死脱不掉关系。   余寂时被直勾勾的夸奖闹得脸皮子发热,垂下眼帘收回目光,抿唇不再言语。   或许有人会忽略这一点,但他同程迩一样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趟美甲店非去不可。   梁宛所兼职的这家美甲店,开在市中心商圈旁一座商务大厦的三层。   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圈高楼林立,在城市脉络中异常瞩目,约莫九点钟,还没开业,就有几波人潮从公交站地铁站涌来。   九点整,商场开业,人潮涌动,两人几乎是逆人潮而行,往商圈旁边的两栋商务大厦走,从楼下往上一望,就能看见窗户上挂着的“美伊美甲”的霓虹灯牌。   从商务大厦的电梯间进入,余寂时跟着程迩直达三层,找到了303这间房。   门牌上挂着一个金属牌,上面用金字雕刻出“美伊美甲”的字样,字体是花边样式,看上去艺术感十足。   程迩抬起手,摁动的门铃。   清脆的铃声响到第三下时,门就被打开了。   迎面是一个身材纤细的中年女人,她一头张扬明媚的卷发,妆容精致而浓烈,红唇如绽放的玫瑰,风情万种。   “欢迎……”她脸上是妩媚的笑容,红唇一张一合,然而抬眸间,目光触及到站在面前的两个青年,笑容瞬时僵住,声音一顿。   女人站直身子,纤细手臂若柳枝般柔柔扶在门框上,脸上再度浮上温柔善意的笑容,语气依旧热情:“这里是美甲店,二位有什么事情吗?”   余寂时抬眸摸摸打量着她。   她的表情就如同她精致的妆容一般,没有半分瑕疵和破绽,柳眉桃眸,唇角弧度浅浅,看上去极其平易近人。   “特殊案件调查组。”程迩神色平静,将证件展开在她眼前,“您店里员工涉及一起刑事案件,麻烦您配合。”   女人美眸流转,眸光微微一闪,紧接着将门打开,半抬手臂,作出“请”的动作,眼底笑意收敛,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我店里的员工吗?”   程迩垂眸凝视着她的双眼,见她丝毫不躲闪,云眉轻挑,嗓音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冷淡:“麻烦您出示一下身份证件。”   “好……您等等……”女人一边拖长声调说着,一边跑到收款台,弯下腰迅速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   翻箱倒柜的声音稀里哗啦,大约过了半分钟,女人终于找到了身份证件,忙擦了下额头的薄汗,走到两人面前,将证件递给程迩。   姓名刘美伊,年龄41。   但女人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唇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颇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温和感。   余寂时站在一旁,直接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在上面记录下美甲店老板的身份证号。   程迩将身份证递还给她,垂眸瞥见她鼻尖上浮着的汗液,眸光微暗,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间,懒洋洋开口问道:“刘女士,你很热吗?”   三月份正值清凉,尤其是昨日暴雨,今天气温骤降。刘美伊只是去抽屉里翻找身份证件,就渗了汗,这显然有些怪异。   刘美伊轻笑一声,并没有被他的冷淡恐吓到,美眸弯弯,声音也温婉平淡,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我本来就体虚爱出汗,这不是紧张吗?你们刚刚也说了,我店里员工涉及了刑事案件,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余寂时闻言眸光微动,凝视着她平静淡然的面容,唇角掀起一抹冷笑的弧度,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在对方眼中寻到一丝意味深长的颜色。   刘美伊嘴里说着紧张,脸上出的汗也表现出她生理性的紧张,可偏偏努力克制,神态语气都放得过度平淡,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这间美甲店的规模并不大,收款台前是做美甲的桌椅,一共就两套,也就是说,这家美甲店仅能供两人同时做美甲。   程迩并未多言,眼尾慵懒耷拉着,神态松弛,好似只是随口一问:“你这店里一共有几名员工?”   刘美伊紧张的神态也渐渐放松下来,对答如流:“原本的话,除去我一共就两人。小本生意,哪里雇得起很多人。”   程迩凝视着她的双眸,语气自然,带着点疑问的语气:“这两人现在怎么没在店里?不是已经开业了吗?”   “这事儿啊。”刘美伊唇角又荡漾开淡淡的笑意,“店里两名员工,一个叫李霞,这段时间发烧告病了,现在还没康复,另一个叫梁宛,上个月才辞职的。现在店里就我一个。”   在她一长段话的表述中,程迩敏锐抓住了关键词,匀长的手指微曲,指尖蹭过掌心,他凤眸一眯,嗓音冷冽:“梁宛,辞职?”   刘美伊美眸微瞪,似是疑惑,极其无辜地说道:“是啊,据说她是找到了一份来钱快的工作,就在我这儿辞职了,这很正常吧?人往高处走。”   顿了顿,她又说道:“所以我方才说,原本除去我一共就两人。她离职以后,店里的员工就只剩李霞一个了。” 第80章   程迩若有所思地点头,好似并没有质疑什么,余光却是瞥见,刘美伊明显松了口气,眼尾都微微向下耷拉,神态有些松弛。   唇角压下淡淡的冷意,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便听见他说:“了解了。”   他话音一落,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了几下。   程迩修长的手指从口袋中取出手机,垂眸轻瞧着屏幕上的内容,是柏绎发来的信息。   【柏绎:美甲店老板的姓名叫做刘美伊,我调查了她的账户,发现她收到过不止一比钱雪惠的大额汇款,金额都在八千到一万不等。】   【截图】   与此同时,余寂时也看到了群聊里的消息,见程迩意味深长地抬眸看向自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漆黑的眼眸中涌现出一丝冰冷。   几秒后,余寂时的嗓音在空气中突兀地响起,打碎了一片凝滞:“钱雪惠,你认识吗?”   听到这个名字,刘美伊神色一瞬间出现了一道裂痕,眼尾莫名抽搐了一下,精心戴上的温柔面具险些碎掉,反应过来后轻轻弯了下唇,挤出一抹疑惑的笑:“谁?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程迩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一抹嘲讽的弧度,缓缓向前一步,逼近她,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开口:“不认识?不认识平白无故给你打三万八?钱真好赚啊。”   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美伊被紧逼着向后退,神色骤然变了,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失措,转瞬即逝,蜷缩的手指紧绷着攥成拳,又颤巍巍松开,指尖依旧在空气中止不住地颤抖。   深吸一口气,她红唇一勾,眼底一抹阴郁倾泻而出,神色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一双桃花眼眼尾上翘,睫毛纤长,扑扇两下,故作无辜:“估计是买的穿戴甲吧,我还卖点儿穿戴甲赚钱呢。”   刘美伊已经明显乱了阵脚,哪怕临时扯了一个借口,余寂时依旧眸光沉静,直接问道:“穿戴甲一套多少钱?”   “五十到两百。”刘美伊回答道,说着还从桌上拿出一套,水钻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顿了顿,她轻扬下颚,“我们家的穿戴甲都是纯手工的精品。”   余寂时眼底划过一抹凉意,抬起手臂环在胸前,语气淡漠:“就算是两百一套,三万八千元能买一百九十套,钱雪惠买上一百九十套,做什么用?倒卖么?”   钱雪惠涉/黄/涉/毒,大体是赚得盆满钵满,绝对不可能仅仅是账户上这些钱,怎么可能屑于做倒卖美甲的生意?还是说一个足浴店,需要增加什么美甲服务赚钱?   见刘美伊开口欲解释,程迩轻哂一声,手臂轻抬,轻轻挎在余寂时肩上,唇角勾起一抹笑,语气薄凉:“无论怎样,还是麻烦您跟我们回局里一趟了。”   余寂时被搭上肩膀,早已习以为常,神色未变,只是一瞬不移地凝视着面前的女人。   刘美伊这次倒是表现得相当平静,没有任何的抵抗情绪,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未曾涉案,还是知道抵抗没有用。   抵达市局后,刘美伊被带进了询问室。   余寂时跟着程迩往临时办公室走。   此时此刻,办公室内只有柏绎一个人,厚重的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折射出电脑屏幕的光,听见开门声,瞬间仰起头看过去。   “快来,新鲜出炉,有新发现!”柏绎眉目舒展,腾地站起身来,手掌啪一声拍在桌子上,一双星星眼亮晶晶的,语气中是难抑的激动。   等余寂时和程迩走到身旁,柏绎拉着椅子再度坐下,抬手指了指屏幕上的内容,开口解释道:“我刚才整理了两个人账户上的收汇款日期,钱雪惠四次向刘美伊汇款,分别是在去年10月31号,一万元,12月8号,八千元,今年的1月3号,八千元,以及今年的2月17号,一万两千元。”   “我发现,每逢钱雪惠向刘美伊汇款,钱雪惠当周的大额收款就会有所增加。”柏绎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摩挲着下颚,紧接着调出一张截图,神色愈发确定。   “然后我发现,冯云慧去年账户中,收到过来自刘美伊的汇款,从五月份开始,每个月定时定量汇款两千五百元,能够推断出,大概率从去年五月份开始,冯云慧在刘美伊那里打长期工,月工资便是这两千五百元。”   说着,他又切换了一张截屏,抬起手中的圆珠笔,笔帽指向屏幕中红色方框圈出的位置:“1月1号,冯云慧最后一次收到刘美伊的汇款,紧接着1月3号,钱雪惠向刘美伊汇款八千元,之后冯云慧便在足疗馆接黄色生意,钱雪惠每周末都会向她汇款,这比汇款几乎尽数被打给汪翠珍。”   话说到这里,柏绎稍稍停顿了一下,余寂时低下头,抿唇不语。   冯云慧平时四处兼职赚钱,如今被亲生母亲逼迫去做这种事,挣来的钱几乎尽数打给汪翠珍,而汪翠珍呢,到现在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悔过吗?   长长吁了口气,柏绎无奈摇摇头,移动鼠标,切了下一张截屏,继续说道:“梁宛也曾经在美甲店打过长期工,甚至可能与冯云慧相识,而她在二月初最后一次收到刘美伊的汇款,二月底就收到了两笔来自钱雪惠的汇款。”   言罢,他抬眸看向程迩,神色愈发严肃,“程队,有没有一种可能,刘美伊和钱雪惠是认识的,而且……”   他欲言又止,似乎是苦恼于如何组织语言,抬起手摸了摸脑袋,拂去额头的薄汗,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我的想法你们应该也懂了。”   余寂时瞬间明白了柏绎的意思,眼眸瞬间清明起来,抬眸望向程迩,便见他凤目低敛,仔仔细细地又看了遍电脑屏幕上的电子截图,紧接着点了点头。   根据柏绎的发现,基本就能过确定刘美伊和钱雪惠认识。   并且极有可能,冯云慧以及梁宛,都是通过刘美伊得知钱雪惠的黄色生意,而后自愿或被迫参与进去的。   余寂时轻叹一声,漆黑深邃的眼眸中酝酿着一抹复杂的情绪,唇角紧绷,嗓音很轻:“难怪方才刘美伊说梁宛上个月就辞职了,可能真是辞职了,和冯云慧一样。”   心脏像是被紧紧抓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压迫感,让余寂时几近窒息,此时无限接近真相,他却觉得眼眶微微发酸。   程迩看出余寂时情绪的低落,薄唇微动,盯着他沉默良久,最终也舒出一口气,抬起手臂轻轻揽住他肩膀,指尖轻敲他薄肩,嗓音温和:“我们先去一趟监控室吧。”   两人从办公室中走出来,直抵监控室。   此时中控台大屏幕上,审讯室内,钱雪惠满脸倦容,疲惫不堪地塌着肩膀,几乎是瘫在审讯椅上,一双手微微蜷缩,随着钟怀林的声音稍稍颤动着。   钟怀林的嗓音都有些沙哑,透着一股懒倦,透过监控,携着一丝电流音在监控室里响起:“钱雪惠,咱们继续这样熬着也没用,最后问你一遍,梁宛怎么出事的,你知不知道?”   钱雪惠神色中闪过一抹不耐,转瞬即逝,脸上依旧是一片无辜,声音淡淡的:“不知道,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钟怀林胸口积蓄着一口气,闻言神色闷闷,深深呼了一声,拳头紧攥,耐心已经渐渐被消磨殆尽。   程迩和坐在控制台前的成齐点头示意,便拿起监控台上的对讲机,打开开关,对着钟怀林说:“方才通过柏绎提供的信息,我们能够得知,钱雪惠和美甲店老板刘美伊相识,勾结已久,并且极有可能冯云慧和梁宛都是经由刘美伊,被‘卖’到钱雪惠那里去的,你可以直接问她刘美伊的事情。”   钟怀林扶了扶左耳上带着的耳麦,脸上的烦躁渐渐消退,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厌恶,抬眸凝着满脸不在乎的钱雪惠,开口说道:“刘美伊,你认不认识?”   钱雪惠似乎也是真的被消耗得有些躁了,不等钟怀林讲出证据,就直接承认,点头答应:“认识,我们是好朋友。”   钟怀林眉头紧紧蹙起,见她终于坦白,语气都染上了一丝迫切:“冯云慧……或者是说汪翠珍,以及梁宛,是经由刘美伊知道你的足疗店的,是吗?”   钱雪惠垂了下眼皮,紧接着抬眸瞟了钟怀林一眼,唇角轻扯,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是与不是,有什么区别?多抓一个人涨工资吗?”   钟怀林手掌攥成拳,轻轻砸了下桌案,神色冰冷:“是,或是不是?”   “是。”钱雪惠舔了下干裂的唇,狭长的狐狸眼眯起来,眼中浮动着细碎的暗芒,笑意愈浓,“可这又怎么样?冯云慧是汪翠珍逼着来我这儿的,梁宛得知后是自愿来的,冯云慧死了是意外我认了,梁宛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空气凝固了一瞬。   钟怀林唇角挑起一抹弧度,意味深长地抬头看向钱雪惠:“我自始至终都只是说梁宛出事了,你怎么确定她是死了?”   钱雪惠一噎,眼底闪过一抹慌乱,却被她垂下的眼帘强行压住,她平静地抬起头,依旧死咬着不认:“是你们一直问梁宛的事,冯云慧死了,我惯性思维不就觉得梁宛也死了?你们警察办个案子现在都靠抠字眼了吗?”   见钱雪惠依旧狡辩,钟怀林轻眯眼眸,唇角溢出一抹轻嗤,开口嘲讽:“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非要等我们再调监控,确认梁宛人进了足疗馆没出来,才肯认是吗?”   “我都说了,梁宛死了和我没关系,你们爱怎么调监控怎么调去。”像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钱雪惠表情一片坦然,好似每一句话都是真切的、诚实的。   钟怀林的眸光却一寸寸黯淡下去。   被钱雪惠骗过太多次,他不能轻易相信她吐出的每一句话。 第81章   钱雪惠实在是个难缠的人。毕竟是敢同时涉/黄/涉/毒的人,且看她暗室里储存大量毒品,大概率也不是单干。胆子是有的,应当也熟知警方审讯的套路,自然不会轻易说实话。   余寂时见状,抬眸望向程迩,便见他朝自己递了个眼神,便跟着他走出监控室。   程迩显然也是意识到钱雪惠这里不好突破,抬起修长的手指,坚硬的指骨摁了摁眉心:“我们去询问室看下刘美伊吧。”   相比于钱雪惠,刘美伊显然更容易攻克。她帮助钱雪惠介绍女孩,从中获取提成,没有直接犯罪行为,他们找上门时,就已经露出了很明显的紧张。   询问室内。   此时正值正午,窗帘卷到两侧,用绑带绑紧,阳光肆无忌惮从窗口投入室内,将每一粒浮尘都照耀得清晰无比,洁白的桌面微微反光,明亮干净如镜。   刘美伊坐在座椅上,一身碎花包臀裙,纤细的手臂盘绕在胸前,秀眉微蹙,脸上刻意装出的温婉柔和也消失殆尽,隐约透出一丝焦灼。   见两人推门进来,站在一旁的民警朝着他们微微点头,紧接着便很自觉走出房间,顺便把门带上。   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响起,将室内的空气封闭起来,呼吸仿佛都变得压抑。   刘美伊凝着呼吸,脸上面无表情,手臂似是抱酸了,稍微放下,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一副拘谨的模样,余寂时很轻易就能看出,她平静无澜的眼底,酝酿着的波涛汹涌的紧张。   程迩和余寂时在他对面坐下,简单登记她的信息。   似乎是开始的节奏过于缓慢,刘美伊紧皱的眉毛缓缓舒展开来,浮着薄汗的掌心打开,相互纠结蜷卷的的手指也松了松。   程迩凝着她,漆黑的瞳眸里翻涌着浓郁的墨色,阴沉沉如冬夜,裹挟着薄霜,语气也没有任何情绪,声线冷淡:“钱雪惠已经承认,冯云慧和梁宛是经由你介绍去到她那里的,并且你将两个姑娘卖了个不错价钱。”   顿了顿,他勾了勾薄唇,歪头嘲讽,“好朋友就是要手拉手一起承担责任,你说对吗?”   余寂时轻扯唇角,余光瞥见程迩的表情,他眉梢眼尾都洋溢着盎然的兴味,毫不掩饰眼中的戏谑,隐约透出愉悦的嗓音更是惹人愤恨。   诈人这一套,果然是程迩惯用的套路,并且百试百灵,这恰恰就是利用了人性脆弱的一处。少有人能做到无条件信赖他人,他们更相信自己。   果不其然,刘美伊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擦干口红的唇发干,此时紧绷着,下唇瓣都裂开一道血痕。   “钱雪惠这是污蔑,你们不能只听信她一人之言。”她深吸一口气,压抑着眼底深切的愤怒,话音几乎是从嘴角挤出来。   程迩收敛了笑意,摆正头颅,面无表情,语气薄凉:“那就请你解释,钱雪惠给你的这几笔转账,以及为什么冯云慧和梁宛会平白无故从你这里辞职。”   刘美伊呼吸微微发颤,嘴唇上下碰撞,半天没有吐出半个字,显然是没有提前想好说辞,此时被突然提问,直接乱了阵脚。   见她面露慌乱之色,程迩轻抬手腕,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嗓音慵懒,语调缓慢,尾音落下时被刻意拖长:“钱雪惠四次转账,后两次是冯云慧和梁宛,前面两次呢,是谁啊?”   程迩的视线依旧落在袖口上,神色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空气陷入一片凝滞,几秒钟的时间,他掀了掀眼皮,黑沉透亮的眼神直勾勾落在她脸上。   捕捉到她眼神的躲闪,余寂时犀利道:“你支付员工工资的账户我们已经查到,往前追溯,你汇款的账户和钱雪惠汇款账户,如果重合并且时间一前一后,我们也能查到是谁,你也没什么别的可解释了。”   刘美伊放在上腹的手,手指蜷缩,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深吸一口气,无奈坦白了,说出了两个女生的名字,紧接着道:“去年这两个姑娘在我这做过兼职,长的很漂亮,我就跟她们说有更赚钱的工作……”   顿了顿,刘美伊瞪着眼睛,有些破罐子破摔,声音拔高,微微有些尖锐,“他们去到钱雪惠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我也不能强拉着她们去!她们自甘堕落,这事也不能怪我!”   此时此刻刘美伊明显已经有焦急了,温柔静好形象完全破碎,甚至有些口不择言。   听闻这话,余寂时眸光略暗,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冰冷与厌恶。   像是冯云慧和梁宛这样的姑娘,半工半读生活拮据,本身就很缺钱,一旦有人抛出这个诱惑,她们被迫或是被引导,比普通人都更容易走上这条不归路。   而刘美伊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甚至有可能是专挑这样的女孩下手,表面上只是介绍或是随口一提,实际上却已经将人带到了悬崖边缘,只要向前迈上半步,便是无尽深渊。   程迩并没有搭理这茬,神色漠然,懒洋洋勾了勾唇角,眼尾一挑,指尖轻敲桌面,语气很平静:“此外,钱雪惠还说,梁宛出事也有你的责任。”   余寂时微怔,颇有些意外地看向程迩,见他唇角挑起若有若无的弧度,瞬间便明白了,他又是动了玩心,随口一诈的。   不过稍微一深想,余寂时就明白了程迩的用意。钱雪惠和刘美伊能绑在一起、长期合作,并且遇事都没有直接供出对方,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梁宛究竟是怎么死的,钱雪惠是知情还是参与,刘美伊又是否知情。   诈一诈,若是他们多想也就罢了,若是刘美伊真的知情……   想到这里,余寂时便看向刘美伊。   刘美伊神色骤变,眼底涌现出浓浓的恐惧,转瞬即逝,她近乎目呲欲裂,抬起手臂,手掌重重拍打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嗓音尖锐:“她胡说八道!”   说着,她搞搞举起手臂,指着天花板,眼珠微瞪,眼白里爬满血丝,神色狰狞,语无伦次:“我对天发誓,梁宛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明明是她……她钱雪惠就他妈是故意搞我的!她死了还想拉我垫背?”   “哦?”程迩拖长语调,嗓音懒倦,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梢,笑着歪头,“我有说梁宛死了?”   心跳声急促地砰砰砰,程迩薄凉的嗓音像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刘美伊从激烈情绪中冷静下来,猛然清醒,蓦地抬起头,恨恨地看向程迩,嗓音沉哑:“你故意激我?”   “解释一下吧,梁宛怎么死的?”程迩抱臂,漠然看着她暴走,不紧不慢道,“钱雪惠依旧被捕两日,也陆陆续续吐出不少话了,你们的交易我们也完全清楚。梁宛的事,你是等着她交代,等我们全部查清楚,还是自己交代?”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刘美伊内心挣扎着,最终缓缓闭上眼。   等对方交代,指不定怎么歪曲事实,倒不如是自己交代。   “二月底的时候,有一个姑娘找上我,当我带她去钱雪惠那儿,我就带她去了。当天我们是晚上九点多去的,当时我们走近足疗馆,就看见挂着闭店的牌子,我还意外呢,然后紧接着,钱雪惠和一个男人拖着梁宛的尸体出来了……”   刘美伊一边说着,眼神中充斥着浓浓的恐惧,指尖颤颤巍巍地划过桌面,双手紧攥成拳,置于桌面上。   余寂时敏锐抓住了她的回避,她话里极力降低同行者的存在感,于是他微微蹙眉,“和你一起去的女孩呢?”   刘美伊舔了下干裂的唇瓣,嘴唇紧绷,抿成一条直线。   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底升起,余寂时眉眼涌上一簇忧虑,身体微微向前倾,重复问道:“那女孩人呢?”   “被、被那男人弄死了……”   刘美伊话音一落,眼眶微微发红,抬眸瞟见两人冷冰冰的眼神,便忍不住鼻尖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原本那男人想连我一起杀了的,是钱雪惠向他保证,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口……”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吸了吸鼻涕,哽咽着,“这也不能怪我……是钱雪惠先对我不仁……”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缓缓阖上眼皮,拳头紧攥,指节紧绷,隐约泛着白色,嗓音都透着一丝薄凉:“那女孩名字叫什么。”   “张清怡。不是我店里的…员工,好像是顾客,也不、不知道咋知道这件事的,就那天忽然找上我……”刘美伊颤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着,抬起手臂抹着眼泪,抽噎着,泣不成声,眼中闪烁着浓浓的悔恨。   只是现在悔恨,怕是已经晚了。   原来张清怡是撞破了杀人现场,被杀人灭口了。难怪她这条线从未和钱雪惠有过重叠的点,原来是还没能来得及。   张清怡出生在边远小县城,大专就开始做模特赚外快,后续就发展成了职业模特,可惜这个行业竞争力很强,她单刀匹马地做,基本上接不到什么业务,得知这条路径,会产生走上这条路的想法,也是迫不得已。   余寂时眸光黯了黯,感觉心脏被紧紧抓住,空气被困在封闭的室内,仿佛被呼吸抽空,他逐渐觉得呼吸困难,有一种极其强烈的窒息感。   程迩似乎感受到余寂时情绪的失常,轻垂凤眸,桌案下的手微微抬起,伸到他膝盖上,宽厚的掌心缓缓覆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   掌心的是热的,与他手背相贴,感受到他指尖缀着的冰凉,程迩轻攥住他纤细的手指,转头看向他。   在程迩关切的目光下,余寂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紧接着抬起眼眸,回给他一个清澈且坚定的目光。   紧接着,余寂时抬起头,看着面前低下头不断地抽泣着的女人,目光沉静,薄唇轻启,语气冷淡:“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刘美伊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在极度害怕紧张的情况下,大概率是真实的反应。   余寂时无奈叹了口气,又说道:“讲述一下那个男人的外貌特征。” 第82章   刘美伊吸了吸鼻子,扬起手臂擦拭泪水,哽着嗓子说:“太黑了,我当时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戴着帽子和口罩,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七左右……”   刘美伊显然是真的害怕,涕泗横流,已经完全顾不上形象,看上去并不像说谎。   其实换个方位思考,钱雪惠敢涉/黄/贩/毒,凶手也是敢杀人抛尸,谁不是心狠手辣?   刘美伊目睹了杀人现场,按理来说应当和张清怡一同被杀人灭口,既然钱雪惠能够替她说情保下一条命,到不一定是钱雪惠有多新人刘美伊,更有可能是刘美伊窥知的事情不多。   男人全副武装,大抵是真的没被看清脸,才在钱雪惠的说情下免了刘美伊被杀人灭口的结局。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无奈。   从询问室走出来,两人直接回到监控室,发现正是因为钟怀林、许琅和刑侦支队的同志换班的节点。   见状,程迩简单和他们转述了方才刘美伊的供词,便带着余寂时回到中控台前。   监控室里光线明亮,控制台上,一桶泡面刚刚泡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料汤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成齐用叉子挑出一柱面条晾着,氤氲出腾腾的热气。   “你们不先吃个饭去不,又忙一上午了。”成齐撂下叉子,伸直脖子,抬起手摁动肩膀,活动下肩颈,抬眸看向特案组四人。   程迩轻笑着摇了下头,紧接着收敛笑意,面上浮上一片冰冷:“刚才刘美伊已经招了,梁宛死在足疗馆,疑似被一名男性嫌疑人杀害,而张清怡撞破杀人现场,也惨遭牵连。”   顿了顿,“刘美伊也是半道撞见这场景,并不认识犯罪嫌疑人,但能够确定的是,钱雪惠一定认识这名嫌疑人。”   中控室画面中,被解开镣铐的钱雪惠在两名民警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吃着午饭,细嚼慢咽,动作优雅,神态自然得压根不像被关在审讯室里的嫌疑人。   民警耐心地等她吃完饭,在收拾完审讯桌后,再度将她的手腕扣进镣铐中。   钱雪惠眼尾向下耷拉,眼尾已经流露出一道道不浅的皱纹,漂亮精致不复存在,此时尽显疲态,塌着肩膀微微向后靠,眼底流露出一丝不耐。   她叹了口气,神色中满是无辜:“我说,你们审也审过好几轮了,该说的我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你们一轮轮熬着我也没有用啊。”   负责审讯的民警四十出头,正是经验丰富又有精力的年纪,一头黑直板寸,穿着警服内衬,双臂环胸,面无表情,透出一种铁面无私的冷静。   “方才我们的同志已经对刘美伊进行了讯问,作为目击证人,刘美伊供出,梁宛与张清怡皆是在你的足疗馆中,被一名男性嫌疑人所杀。”民警面对她烦躁的抱怨无动于衷,眼神锐利,毫不犹豫地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当然,你在其中扮演了协助抛尸的角色。这个男性嫌疑人,你肯定认识吧?”   钱雪惠先是一怔,随即意料之中地轻嗤一声,抬眸盯着民警的眼睛,丝毫没有隐瞒:“杀人犯是我的客人,叫张鲁生。鲁班的鲁,生活的生,本地人。”   顿了顿,她无所谓似地耸了耸肩,“我瞒着你们也没用,省得你们再一遍遍问我了。”   她显然是已经被熬烦了,但如此淡定把名字说出来,还是令监控室的余寂时微微眯起眼睛。   抬眸对上程迩的目光,果不其然,他凤眸垂下,眼底也满是怀疑。   把这个名字记下来,余寂时跟着程迩立即回到了临时办公室。   秦相宜带着伏葭,正把盒饭拎到办公室桌面上,见两人表情严肃推门进来,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搓搓手准备开饭的柏绎从电脑前冒了头,露出毛茸茸的卷发,朝着程迩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有些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审讯那边是已经有结果了?”   程迩没有过多赘述,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刘美伊和钱雪惠前后都招了,杀害梁宛和张清怡的,是一名男性嫌疑人,姓名叫做张鲁生,你查一下这个人,呈安市本地人。”   柏绎抬起手腕比了个“OK”,紧接着便拉出电脑桌下的键盘,手指落在按键上,一手操控着鼠标,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剩下键盘被敲打的清脆响声。   这时,钟怀林和许琅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办公室,刚推开门,就听见柏绎一拍桌面,声音透出激动雀跃:“查到了!张鲁生,34岁,呈安市本地人。”   余寂时微微一愣。   这发现简直是意料之外,他原本以为,能让钱雪惠轻易说出口的名字,大概率是个假身份,没想到真的查到了这样一号人。   余寂时走到柏绎身后,垂眸轻瞧着电脑屏幕上的人物资料,个人信息档案上的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尖下巴,两腮发鼓,眉毛很淡,照片定格,显得双目略有些无神。   秦相宜眼眸中的震惊也渐渐散去,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赞叹,虽然不想承认,但特殊案件调查组的办案效率确实超出她的预期,令她相当佩服。   想来他们抵达呈安市就开始马不停蹄为案件奔波,秦相宜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开口说道:“我们刑侦支队刚刚一个案子结束,现在有多余警力,可以帮你们接下这个抓捕任务,你们先回酒店休息休息,等我们消息吧。”   程迩沉默片刻,漆黑的瞳眸中闪烁着细碎微光,抬起手腕轻轻扶着身边的椅背,对上秦相宜利落冷淡的眼神,微微颔首,开口说道:“好,多谢。”   再是针锋相对的两人,面对案情也必须通力合作,况且本质上,优秀的人是相互欣赏的,所谓不对付,只是性格冲突。   在办公室里吃完午饭,一队人终于从公安局大楼走出去,回到酒店。   在程迩洗过澡后,余寂时也洗了澡。   温热的水包裹全身,仿佛能洗去几日的疲惫,水汽氤氲,雾气缭绕,面前镜子上覆盖一层白蒙蒙的水雾,凝结成一股晶莹的水珠,顺着玻璃表面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水痕。   余寂时换好衣服,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走出卫生间。   程迩刚刚吹干头发,手里拿着吹风机,神色疲懒,黑发蓬松而凌乱,碎发轻搭在眉梢,修饰得他锋利的眉眼都柔和几分。   见余寂时走出来,程迩朝着他招了招手,嗓音慵懒:“过来,吹吹头发。”   余寂时不吹头发总会头痛,闻言轻微点头,走到他身边,刚准备接过吹风机,就被一双修长宽厚的大掌扶着肩膀推倒,顺着力坐到了床上。   沐浴露的香气扑鼻而来,茶香清幽而淡雅,是他身上的味道,静静流淌在空气中,将他身上略微苦涩冷冽的松柏香气都笼罩其中。   香气碰撞又缠绵,程迩纤长骨感的手背上隐约浮现几根青筋,温热掌心覆在他修长的侧颈,将他的头摆正。   指腹若有若无掠过他微凸的喉结,一股莫名的酥麻从漫上尾椎骨,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余寂时从他突然的动作中回过神来,薄唇轻张:“……程队?”   “我帮你吹吧。”程迩垂着眼帘,纤细的睫毛染上绚烂的颜色,眸中潋滟的光芒恍若跳跃的金子,唇畔的笑意自然而散漫,被金色融化得很暖。   吹风机嗡嗡响起声音,有凉风吹过额头,余寂时便没继续开口拒绝,默默抿上嘴唇。   午间的阳光暖融融的,两人一站一坐,身影交叠。   程迩轻抬手腕,手掌放在吹风机出风口一拳距离处,感受着风的温度,调整着合适的温度,生怕过冷或过热,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一阵温热舒适的风吹过额头,落在发间,他寸长纤细的手指轻而缓慢地在余寂时柔软的发丝间翻动。   吹风机低沉而均匀的嗡嗡声,在静谧的室内响起,好似岁月静好。   暖风在耳畔拂过,男人的指尖偶尔与他头皮相触碰,像按摩一样舒服,有晶莹的水珠从凝结的发尖吧嗒掉落,润湿了他的衣领。   吹干头发后,程迩把吹风机关上,垂眸轻瞧他神情。果不其然,他安安静静地抿着唇,耳根泛着霞色,一抹粉红从修长的颈蔓延到脸颊。   唇角压抑不住地挑起一抹很淡的弧度,转瞬即逝,他将插头取下来,把线缠绕起来,放回卫生间。   洗完澡一身清爽,两人短暂睡了午觉。   一觉睡到五点多,刚睡醒门就被敲响,程迩抚了抚蓬松的头发,走过去打开门,就看见钟怀林换了身墨绿色的衬衣,头上带了个帽子,许琅和柏绎正站在身后。   钟怀林抬眸往屋内瞥了一眼,紧接着问道:“我们几个出去吃晚饭,你们一起吗?”   程迩回眸看向余寂时,见他还不明状况,唇角懒洋洋挑起,转而回应钟怀林:“我们俩待会儿自己出去吃,你们先去吧。”   钟怀林闻言,抬眸对上程迩那双潋滟凤眸,一时间便明白过来,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轻笑着应了声:“行。”   从而关上门,转身从玄关走进屋内,见余寂时还坐在椅子上翻看笔记,抬起手轻覆在他肩膀上。   他轻轻扬了扬头指向窗外,日已经渐渐西沉,光线不及午间明亮,烈日被时间腐蚀成暖黄色。   程迩高挺的鼻梁上落上橘黄色的光,黑眸半隐在碎发下的阴翳中,眼底含着笑意,轻声说道:“饿不饿,我们出去吃晚饭?”   余寂时的注意力从笔记本的自己上瞧瞧溜走,抬眸望了眼窗外,紧接着便与程迩炙热的目光对上。   心中莫名微微一动,他抿了下唇淡淡笑了,点头同意。 第83章   已然是日暮时分,落日坠入城市尽头,余晖轻轻洒落在狭窄古朴的深巷中,房檐振翅翘起宛如日落而栖的鸟。   小巷中,青石板路被时间磨砺得斑驳,余寂时跟着程迩边走边逛,周围都是饭馆小摊,烟火气十足。   面馆老板是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简朴的围裙,正忙碌在热气腾腾的蒸笼和咕嘟作响的汤锅之间。   面摊虽小,却五脏俱全,几张木质的桌椅整齐摆放在一旁,上面覆盖着干净的塑料桌布,余寂时跟着程迩寻了一套桌椅坐下。   此时晚霞尽数落在桌面上,车声辘辘,方言吆喝声由远及近。   一口大铁锅里翻滚着浓郁的骨汤,香气弥漫在喧嚣的街道,直抵鼻尖,细长的面条在沸水中轻轻摇曳着。   程迩此刻宽阔的肩膀微微歪斜,一条肌肉均匀的手臂弯曲,手肘抵在桌上,撑着脸,安静地看着余寂时。   面条是宽面,汤底很鲜,炖牛肉的味道很浓郁,绿油油的油菜点缀着面条。蛋被打散了,大抵是火开大了,但也不影响它好吃。   余寂时吃饭向来细嚼慢咽,也安静,两人几乎是全程没有交流。   程迩吃饭很快。面条量很大,他剩了半碗,便从老板那儿要来卫生纸,一叠放到余寂时手边,自己也拿了一叠擦拭嘴角和手指。   这时,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响起:“你们看着眼生,不是本地人吧?看看艺术展嘞?”   余寂时闻言抬起头,随手抽了张纸擦拭嘴角,边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白色背心,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他有条不紊地拿着毛巾擦拭,指缝间还夹着一张传单。   见程迩礼貌性轻轻摇头,那男人丝毫没有尴尬,咧开嘴笑着,硬生生将传单塞到程迩手上,说:“帮帮忙嘞,没几张了,发完就下班了。这不最近这边有个大型艺术展嘛,你们游客没事也可以看看,据说有很有名气的艺术家嘞!”   说完,他就笑着朝着两人摆了摆手,擦着汗往前走了。   大型艺术展?   余寂时敏锐抓住了这个字眼,一时间有些好奇,按理来说这个模仿犯既然重现当年胡云焕的人体拼图,会不会也有展出的心思?   毕竟当年胡云焕差一点就将“旷世神作”在艺术展里展示出来。   显然,程迩和敏锐地注意到这个问题,垂眸仔仔细细阅读着传单的内容,神色微微一变,见余寂时目光沉静地盯着自己,便抬起手腕将传单递给他。   余寂时接过传单,一时间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暗红色调的纸张上,惊悚醒目的标题扎在上面,横竖歪斜扭曲,他模糊地辨别出字眼。   “怪诞艺术展”。   艺术展从明天开始举办,连续展出三日,从上午8点到下午17点,其中还有特邀的嘉宾,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前来做签售。   在展品展示那一栏,用抓人眼球的红色问号挡住,下面有“神秘镇展之宝——完美的她”的字样,作者是雕刻家韩子。   完美的她?   一种极其可怖的猜测从心底翻涌而出,他神色骤变,瞳孔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心脏。   呼吸沉重几分,小巷四周嘈杂的声音仿佛堙灭在一瞬,这猜测如同藤蔓紧紧缠绕在胸口,越是想抛掷它冷静下来,越是清晰地浮现在心底。   余寂时抬眸,和程迩黑沉沉的眼神对上,两人无声地沉默着。   这时,程迩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起铃声,他拿起一看,看见备注是秦相宜的名字,便立即滑动屏幕点击了接听。   刺耳的电流声响了一瞬,嘈杂模糊的声音消散,秦相宜的声音逐渐在耳畔清晰,语气冰冷,听不出情绪:“程队,我们已经找到张鲁生的家了。”   程迩却察觉到她语气的严肃,顿觉不好,直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鲁生在一个月前已经在医院确认死亡,几天前就已经下葬了。在他去世之前,他做过心脏病手术,手术后状态一直不好。”秦相宜嗓音低沉喑哑,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与无奈。   程迩眸光一沉,很快便意识到问题。   见对方沉默,秦相宜紧接着道:“我们猜测,要么凶手大概率是认识这么一号人,在足疗店故意使用了这人的名字,钱雪惠也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要么是钱雪惠认识这么一号人,随口替代,想给真凶找个替罪羊。”   顿了顿,她嗓音愈发惋惜:“反正无论如何,这个张鲁生大概是被随意拉出来挡枪的。只不过意外的是,他已经提前死了。”   程迩深吸一口气,垂眸看着手中的传单,一时间觉得庆幸,漆黑的眼眸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已经不重要了。”   挂掉电话,程迩紧接着就联系了钟怀林,他们此时吃完饭正在街上闲逛,他简单说明情况后,大家便立即往公安局赶。   余寂时跟着程迩赶到公安局时,柏绎已经坐在电脑桌前,见两人推门进来,连忙招了招手,语气一时有些激动:“快来快来,我已经把这个韩子查清楚了。”   余寂时走到柏绎身后,微微俯身,目光落在泛着微光的电脑屏幕上,看着上面的文字信息。   “韩子”是艺名,这人的真实姓名是韩运城,三十八岁,一名小有名气的雕刻艺术家。不仅仅是平时各大艺术展的常客,在社交软件上也有自己的账号,平时做些雕刻视频,粉丝百万,是小众领域的领头羊。   他平时的雕刻风格以诡异怪诞出名,每一件作品都像是从末世地狱剥离而出的碎片,抽象怪异。有扭曲的人形,有交错的肢体,还有些则是形态不明的生物,身上布满了奇异的纹路和符号,引人遐想万分。   柏绎调出几张他作品的照片,稍稍向前倾身,眯着眼仔细瞧了瞧,忍不住评价道:“昨儿个知道九年前那个案件,我还特意调查了一下胡云焕,大致了解了一下他的艺术风格。这个韩运城的艺术风格和胡云焕很像,不知道是不是有模仿的成分。”   程迩眸色晦暗,有微光细细碎碎地闪烁,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声音依旧很平静:“大概就是了。明天就开展了,我们今晚务必要提前检查一下展柜里的作品。”   钟怀林瞧着电脑屏幕上的艺术品,眉头紧紧蹙着,粗糙的眉眼间浮现着一丝一言难尽的意味,但在闻言后立刻道:“我这就去联系艺术展负责人。”   夜里八点钟,怪诞艺术展负责人回了电话,程迩点上余寂时,又叫上温箴言,一同向市中心的艺术馆走。   艺术馆在市中心商圈外围,静静地矗立于繁华与宁静之间,整个建筑呈现出白墙穹顶的西方建筑特色。   此时夜色漆黑,灯光透过彩色的碎玻璃窗折射出来,散发出色彩绚烂的光芒。   艺术馆的负责人是一位中年男人,身穿着简约的西式服装,带着挂耳眼镜,气质温润而儒雅。   程迩在出示过证件之后,负责人脸上依旧是严肃的表情,把大门推开,领着三人走进去。   艺术馆大厅宽敞明亮,柔和的灯光均匀地洒落在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味和纸木的香味。   艺术馆有一些常规的陈设,而明天即将举办的怪诞艺术展正好在三层的展厅内。   各类艺术展品安静陈列着,从油画区走到雕刻区,雕塑作品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而整个雕刻区里,一个巨型的玻璃展柜伫立在正中央。   展柜旁边有金色雕刻的木牌,上面写着艺术品的名称以及艺术家的书名。   “完美的她”。   一架人体骨骼安静地陈列在玻璃柜内,从高耸的颅骨到复杂的脊柱,再到修长的四肢,每一个部分都异常漂亮。   脊柱生理弯曲,颈椎前凸,胸椎后凸,每一节椎骨都清晰可见,关节间的拼接也处理得恰到好处。   四肢部分多种类型的骨骼错落排列着,手臂与腿部的骨骼通过关节紧密相连,拼接成完整的一具骨骼。   温箴言修长的手指轻轻扶了扶眼镜框,转头看向艺术馆负责人,语气很平静:“把展柜打开看一下。”   “这……”那负责人微微一怔,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感受到一道冷冰冰的目光,他抬眸瞧瞧瞟了眼程迩,一时间唇角紧绷。   几乎是一瞬间,他缩回目光,终于也是妥协了,从腰间拿起一串钥匙,翻翻找找半天找到了大展柜所匹配的钥匙。   展柜被打开,温箴言已经戴上手套,向前走了两步。   灰白色的骨头,关节面光滑,锁骨外侧端骨性突起,表面带有细微的纹理,骨缝很清晰,用手指去捏,能够感受到坚硬的质地。   大约过了五分钟,温箴言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平静地说出意料之中的结论:“这不是雕塑,更不是随随便便的动物骨骼拼凑,是人骨。” 第84章   “人、人骨……”   负责人温润儒雅的表情一瞬间破裂,向后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上,幸亏后面有玻璃展柜,他的手肘磕在棱上,一时间扶住了桌面。   温箴言眸中并无波澜,面容依旧温和沉静:“这具骨架,我还要带回局里做进一步鉴定。”   带着这具骨架往市局走。   车内,程迩坐在驾驶位,左手边放着手机,接通柏绎的电话,并且开了免提。   一阵滋滋的电流音过后,柏绎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车厢内,语气透着一丝激动:“程队,我已经调查到韩运城所入住的酒店了,你知道有多巧吗,就在咱们选定的那家酒店的对面!”   柏绎颇有几分语无伦次,似是万般惊喜,下一瞬,秦相宜低沉冷静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已经派人酒店附近去蹲守了,你的意思呢,直接抓人还是?”   按理来说,明天韩运城就会受邀到艺术馆讲座,但艺术展会有很多参观者,在人流聚集的封闭室内场所进行抓捕,不能保障参观者的安全。   夜色够黑,道路两侧的路灯散发出淡黄色的暖光,模糊笼罩在余寂时侧脸轮廓,他轻抬下颚,微微侧脸,沉静的黑眸上笼罩着一层光雾。   “直接抓。”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程迩薄唇轻启,余光扫过余寂时流淌着暖光的脸庞,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似是安抚,又似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轿车趁着夜色在笔直的公路上行驶而过,车轱辘碾过地面,发出唰唰声音,路灯化为一抹光线,在视线中模糊地飞逝,周围偶尔有一两辆车与他们逆道而行。   三人抵达市局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把车停泊在车位上,遥遥望见几辆警车往市局内开,红蓝色的灯光在漆黑的深夜中异常醒目,紧接着,秦相宜一身暗红色风衣,飒爽利落地推开车门迈开长腿,一头高马尾一甩,被微风带起,乌黑的发丝在空气中摇曳。   紧接着,一个戴着金属手铐的长发男人被秦相宜从车座上拽了下来。   余寂时拉开车门下车,见秦相宜抱臂朝着这边走来,她一双狭长凌厉的眼眸中潋滟着淡淡的笑意,微微仰起下颚,似是在与他们打招呼,又似是在炫耀抓捕行动的顺利。   程迩懒洋洋挑了挑唇,此时此刻也露出一丝钦佩的神色,朝着秦相宜道:“秦队好速度。”   秦相宜不予置否,两队人纷纷点头致意,一同走进了市局。   十点钟,此时整栋公安局大楼,只有三层走廊的灯光还彻夜明亮。   温箴言一回到市局就带着那具人体骨架回到了解剖室,进行进一步的检验鉴定,而特案组其余人也没有选择回酒店休息,程迩带着柏绎去解剖室帮忙,余寂时则是跟着其余人在临时办公室里随时待命。   夜色愈发浓郁。凌晨一点钟,温箴言那边的工作结束,通过激光技术进一步确定了这架骨骼为人骨,并且将骨骼的各个部分与其他五具缺少部位的尸体相匹配,拼凑出了五句完整的尸体。   此外,刑侦支队派出的民警特意搜查了韩运城的酒店房间,在床底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面装着一具缺少头颅的已经风干白骨化的尸体,经过温箴言的检验,基本确定死亡时间在半年前,与人体拼图的那具颅骨相匹配,还需要进一步确定死者身份。   一共六具尸体,尸体碎片已经全部找全。   凌晨三点钟,窗外乌云聚集,下起缠绵的细雨,雨丝欹欹洒洒,夜色都被一层厚重的雨雾困囿其中,封闭的审讯室内,空气中飘荡着尘埃,都染上湿润的泥土气息。   韩运城身穿一身黑色皮夹克,面容清俊,鼻梁挺直,唇线分明,长发被扎成低马尾,额头前碎发微微遮住眉眼,都抵挡不住他眉眼间散发出的淡淡的阴郁与偏执。   审讯过程中,韩运城都极度配合,将罪责一一认下了。   他是邻县的人,也是呈安市本地人,自半年前,灵感枯竭,他在一片荒芜中决定重现胡云换前辈的完美人体拼图,为此,他半年时间在呈安市四处奔波,寻找他喜欢的、完美的身体部位。   半年前那名死者,他甚至都不知道姓名,在一处景区,他寻找雕刻原石,恰巧遇到了一个颅骨几近于完美的女孩,一时起了念头,直接就将人跟踪杀害。   起了这个头,他重现旷世巨作的愿望愈发热切,他也愈发活跃,后来偶然来到钱雪惠的足疗店,发现了她涉/黄/涉/毒的秘密,并以此作为威胁,要求她把死在嫖/客床上的冯云慧的尸体送给他。   他在技术学院讲座,偶然间遇见遇到韩子曦、韩子晴姐妹,当时第一眼便动了心思,后来经过细致的观察,发现她们正在遭遇校园霸凌,一直等待机会想要将其杀害,后来发现两人被霸凌死亡被抛尸野外,于是顺势而为。   而梁宛,是他胁迫钱雪惠共同进行谋杀,张清怡作为模特也是身材比例极好,偶然间撞破杀人现场,也是阴差阳错凑齐了拼图的最后一块。   为了致敬胡云焕,韩运城每一步都完全复刻了胡云焕当年作案的步骤,包括尸体的处理和抛掷的位置,而在钱雪惠的帮助下,在足疗馆里对尸体进行了肢解处理,将尸体存放在足疗馆的冰柜里,将每一块拼图剥皮剃肉,处理干净,拼接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余寂时望着韩运城的眼眸,讲述到最后,他眼里还翻涌着深切的恨意,似乎是浓浓的不甘,不甘心这具完美的人体拼图不能展示在世人面前,没有人为之惊叹、为之偏执、为之疯狂。   “这是艺术,你们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懂。”   他嗓音微微发颤,紧绷的拳头上渐渐浮现出暴起的青筋,一双忧郁深邃的眼眸微微黯淡,却在话音落下时,倾泻出难以抑制的狂热。   对此程迩未置一词,余寂时眸光暗沉,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从审讯室出来,有一份烦闷和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余寂时胸口,让他难以喘息,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思绪在脑海中盘旋,如同乱麻一般,理不清,剪不断。   他显然是无法共情韩运城,一个人怎么会狂热偏执到,为一副所谓的艺术品,算计杀害无辜的生命?   一缕橘红色的霞光从走廊尽头的天窗洒落,缓缓地在走廊的每一个角落铺展开来,照亮每一个角落,驱散了长久以来的沉闷与阴郁。   程迩修长宽厚的掌心落在他发顶,余寂时抬眸,撞上男人温柔的眼神,他鼻梁上被笼上一层薄薄的橘色,凤目中有光晕摇曳。   “没事的,已经结束了。”   他嗓音清冽,透着浓浓的关怀,很轻很淡,如同微风挠过心尖,地面落下四方斑驳的光影,廊道两旁的阴影逐渐退却,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微光最终汇聚到走廊的尽头,与天窗露出的绚烂的天色相接。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与他对上目光,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   云销雨霁,霞光初照。   又在呈安市解决了一些案件的遗留问题,四月一日,多云转晴,程迩订了下午的航班,吃完早饭,大家便回到酒店收拾行李。   午间的阳光暖融融,为了表达对特案组的感谢,成齐特地组了饭局,秦相宜和伏葭等参与案件的刑侦支队的同僚都有参与。   烧烤升起的炊烟,渐渐消散在空中,巷子里中飘荡着一股子烟火气。   钟怀林拿着几串刚烤好的烤串分给大家,在阳光的照耀下,肉都油亮油亮的,香味很浓郁,让人一看都很有食欲。   他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容,一双眼眸弯成月牙,说道:“柏绎,吃肉。”   程迩修长的手懒洋洋托着脸,随口调侃道:“柏绎可机灵着呢,钟哥你不递给他,他也会自己拿。”   柏绎的笑容一时僵住,哀怨地瞧了程迩一眼,脸颊鼓起,小声嘟囔吐槽两句:“什么嘛,肉就在跟前谁不吃啊?”   一直面无表情的许琅此时唇角忍不住微微向上挑,修长的手轻轻落在身旁青年的发顶:“快吃吧。”   柏绎立刻附和,一口咬下一串肉,朝着程迩扬了扬下巴,颇有底气道:“许哥都叫我吃呢!”   闻言,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饭桌之上,秦相宜转头看向身侧案件的姑娘,白皙而纤细的手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着对方的掌心,五指插入指缝,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   两只手亲密地交缠在一起,就像是两颗心紧紧相依,伏葭下颌微抬,与秦相宜潋滟眸光相撞,唇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成齐刚和钟怀林聊完天,转眸就瞧见紧紧交叠的一双手,一时有些发懵,紧接着便是意料之中地露出笑意:“你们?”   秦相宜眉眼间冷艳散尽,冰霜消融,唇角笑意柔软,见伏葭脸颊微红,羞涩地悄悄低下头,抬起手腕,将交叠的一双手清晰展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在一起了。”   大家先是一愣,紧接着鼓起剧烈的掌声,还有刑侦支队的同僚夹着嗓子发出怪声。   余寂时安静地看着两人,秦相宜知道伏葭恬静害羞,轻抚她侧颈,将她的头半揽进颈窝,眼神都不禁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等大家的起哄声散了些,秦相宜抬眸看向程迩,红唇忽挑起露出意味深长的弧度,歪头问道:“程队呢,程队什么时候谈场恋爱?” 第85章 灵魂归处   无数目光落在程迩身上,包括余寂时。   春日午间的阳光微微有些燥热,程迩穿着黑色衬衫,手臂轻抬,手肘抵在椅背上,碎发被温暖湿润的风吹起,发丝在空气中划过淡淡的弧度。   他唇角依旧懒洋洋勾着,笑意丝毫未减,语气不紧不慢:“我嘛,还不到时候,不着急。”   一边说着,他稍微抬眼,潋滟凤目低垂,眸光流转,隐隐约约瞥向余寂时的方向,眼里是浓郁的墨色。   余寂时转头看向他,与他目光相撞。   程迩凤眸眼尾微微上挑,漆黑的瞳仁带着温润明亮的色泽,目光交织间,他眸子弯了弯,宛若皎月。   瞳眸中像是含着无边温柔,仿佛化为虚无缥缈的钩子在心间轻微地挠动,灼烫的,炙热的,令余寂时眸光微微闪烁,下意识退缩,僵硬地挪开目光。   秦相宜察觉到两人眼神短暂的交流,唇角溢出一抹轻嗤,手掌落在侧脸,手臂撑着桌子:“不到时候?我没记错的话,我和程队年岁一样的。”   “二十八了?那程队你也打紧呀。”成齐闻言笑了笑,抬起手臂轻拍程迩肩膀,斜着眼揶揄,“我们局里的小孙也是二十八,前段时间被家长逼去相亲,相亲对象都嫌他年纪大呢,你要谈恋爱可要抓紧了。”   程迩轻轻笑了笑,似是确实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随口敷衍了过去。   一顿饭吃到了将近三点,特案组一行人告别呈安市刑侦支队的同僚们,回到酒店收拾行李。   成齐开着来时的面包车等候在酒店台阶下。   程迩从酒店大堂走出来,站在最高的台阶上,轻倚身后石墩,长腿微曲,行李包被单挎在宽阔的肩上。   余寂时站在他身侧,头顶有深绿色玻璃窗吸收了大半阳光辐射,投下一地阴影,将他的颀长的身形敛于其中。   有一阵湿润的凉风吹过,男人薄唇轻启,嗓音清冽温和,带着一丝慵懒,声音融进风里,莫名有些飘渺不清。   “你呢,小余警官?”   余寂时稍稍一愣,抬眸与他四目相对,被他期待的、热烈的目光灼了下,他微凸的喉结轻轻滚动,开口问:“什么?”   程迩垂了下眼皮,懒洋洋移开目光,微微仰起头望向远处展翅翱翔的雀鸟,声音含着点儿笑意:“你会嫌弃么?”   “嫌弃什么?”余寂时疑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   程迩指尖微顿,余光瞥见他明亮澄澈的目光,喉底溢出淡淡的笑音,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声带微震,语调缓缓,尾音被故意拖长:“换种问法,你会和二十八岁的人谈恋爱吗?”   余寂时微怔。   程迩没有在看他,而是微微侧身望向远处,柔和的自然光落至在他清晰侧脸轮廓,若峰峦耸峙,每一个弧度都完美精致到无可挑剔。   不知道程迩这样问是否是他所理解的那个意思,余寂时薄唇轻抿一下,眼皮轻掀,却并未吐出半个字。   转头撞见余寂时微微闪烁的目光,程迩殷红的薄唇轻轻挑起,隐约若现的笑意荡漾在唇边,朝着他轻轻歪头,重复追问:“会不会啊?”   余寂时的目光躲开他的注视,呼吸停滞一瞬,心跳声宛若擂鼓般密集,丝丝缕缕的燥热漫上脸颊,耳尖都镀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程迩轻声笑了,笑音低沉而悦耳,毫不掩饰的愉悦,若清风拂面,若冬消春来。   余寂时僵硬地开口:“程队……”   这时,柏绎和温箴言从酒店旋转门走出来。   见两人凑得很近,柏绎瞬间好奇心爆棚,走上前抬起手臂揽住余寂时的肩膀,眨巴着眼睛瞧着两人,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呀?”   程迩抿唇沉默,耷拉着眼皮,借着高度优势不冷不热睨了他一眼,语气敷衍:“在聊你从呈安市回去要胖几斤。”   “……才不会胖!”   柏绎被憋得脸颊通红,然而罪魁祸首已经轻嗤一声,双手懒洋洋搭在衣服口袋里,朝着面包车走去。   温箴言抬起手指轻扶银边眼镜框,面容依旧温和平静,唇角掀着一抹淡淡的弧度,瞧了眼余寂时红透的耳垂,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随即点头作为问候。   飞机直达京城市,落地后,程迩从停车场开车,等余寂时坐上副驾,就直接往家里走。   程迩轻轻握着方向盘,趁着红灯的间歇,转头看向余寂时:“晚上要吃点什么吗?”   中午是饱餐了一顿,大概率是饮食实在不规律,余寂时感觉到胃隐隐约约有点不舒服,头也晕晕的,于是说道:“不饿了,我晚上就不吃了。”   “家里的米应该还没发霉,我煮点儿粥吧。”程迩点头说道。   夜色渐渐深了,天幕一片漆黑,闪烁的星子愈发清晰,月光银白色的光芒洒落,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木枝叶,在地上投落斑驳的光影。   卧室里开阔的窗户被擦拭得透明干净,古树被黑夜晕染得漆黑的枝条轻轻划过窗户,发出细细微微的声响,余寂时坐在书桌前,在笔记本上整理这个案子的经验。   渐渐感觉到大脑略有些昏沉,思路也渐渐不再清晰,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修长纤细的手犹如冰凉的霜,触碰到滚烫的脸颊的一瞬间便颤颤地移开了,余寂时微微发怔。   以为自己感觉错了,他的掌心再度覆上自己滚烫的脸颊,这次才能够确定自己是真的发烧了。   余寂时曲指,指关节细细地揉动着眉心,想要舒缓一下头痛,他垂着眼眸,拾起圆珠笔,继续在本上写字。   近八点钟,程迩敲门,将房门推开,修长的手臂轻轻抵着门框,目光含笑,嗓音慵懒:“来吃饭了,我煮了点儿白粥。”   余寂时听到程迩的声音,撂下笔,迷迷糊糊地应声道:“好。”   “……”   程迩盯着他,似乎感受到他状态有些不对,微微蹙了蹙眉,宽厚修长的手掌缓缓覆上他的肩膀,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滚烫的颈,忍不住心中一震。   余寂时被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浑身都轻微一颤,他小步向旁边缩了缩,却被程迩攥紧手腕。   程迩抬起手,微凉的掌心覆在他额头上。他的额头烫得要命,如同炽烈的火焰般灼烧着他的掌心,令他都有些懵了。   “余寂时,你烧这么厉害,怎么不告诉我?”程迩的眼神一瞬间有些冷,语气也有些严厉。   余寂时鹌鹑似地低下头,抿了下唇角,小心翼翼地说道:“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见余寂时如此固执,他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柔和了几分,却还是威胁:“怎么能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呢?你再这样,我就给你批上一个月的假,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余寂时似乎是真怕他让他被迫休假,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程迩回到房间,在床边的小柜子里翻找了片刻,便找到了退烧药,他亲自给余寂时煮了壶热水,兑了些凉水后,低头轻抿一口,觉得温度适宜后,就递给他。   余寂时垂眸看着被程迩轻抿过的杯口,微微低下头,随即含住胶囊,把杯口换了个角度,仰头喝了口水。   程迩垂眸看着余寂时,青年仰着头,喉结微微滚动着,轻垂着眼睫,眼眸微阖,看上去乖巧得不行。偏偏万事都有自己的想法,那样叛逆。   余寂时喝完药,程迩就到客厅把粥端过来,监督着他喝下半碗。   夜静悄悄的,大半夜上级打电话大致讲述了案情,又和洪波市的民警聊了半个小时,结束通话已经凌晨两点。   “妈妈……”   门忽然被推开,余寂时身形微晃,软着步子走进来,嗓音黏黏糊糊的,很轻,有些沙哑。   程迩瞬间一愣,迅速走到余寂时身边,将他扶着带到床上。   借着床头暖黄色的、晦暗的光芒,程迩看向他的脸庞,他的眼眸安安静静地阖着,唯有唇微张,低声呢喃着,唤着父母。   程迩抬起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还未消褪,他抚着他肩膀,嗓音很轻:“余寂时,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要……”   他躺在床上,身体蜷缩,窗外温柔洁白的月光洒落,浓密纤长的睫毛都在轻微的颤抖,实在是烧得糊涂了,他轻“唔”了声,语义含糊,不知在胡言乱语什么。   程迩眉头微蹙,眼中是浓浓的担忧,帮他掖了掖被角,盯着他,忽然,青年伸出手,紧紧攥着了他的手。   余寂时气息微弱,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响起,分外清晰:“我不要去医院,你陪着我好吗?”   他修长纤细的手指悄悄穿插进他指缝,五指微曲,不断收紧,将他的掌心攥在手中。   似是有羽毛轻飘飘落在心上,若有若无的撩拨,哪怕微乎其微,都难以疏解。   程迩眸光微动,轻轻抬了抬手腕,发现自己根本抽不开手,而恰恰余寂时晕乎乎睡着,他不敢用力去扯,只能无奈地轻笑一声。   “你乖一点,我去打点儿水。”   不知道余寂时有没有听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但他还是松了手。   程迩坐在床边,垂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时不时用毛巾为他擦拭额头和颈部。 第86章   就这样过了一夜,余寂时醒时,霞光初照,天边渐染橘红,绚烂的晨光透过薄雾落在床沿窗外的幢幢高楼轮廓柔和而清晰。   他微微动了身子,床铺稍稍晃动,头又是剧烈的疼痛,忍不住低低闷哼一声。   这时候目光缓缓移动,就发现看见程迩正坐在床边,趴在自己的腿上安静地阖着眼,黑发微微有些凌乱,身上还穿着昨日的白衬衫,一盆水和湿透的毛巾挂在椅子上,余寂时才反应过来。   零碎一点记忆渐渐涌入大脑,余寂时呼吸微凝。真是烧糊涂了,居然就这样敲了程迩的门,让他照顾了自己一页。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略有些僵硬地抬起手,带着一点颤意,鬼使神差朝程迩头顶伸去。   纤细的手腕被一双宽厚的大掌擒住,程迩醒了,肩膀微动,正缓慢睁开眼睛,透着一点懒倦惺忪,与余寂时那双幽深明亮的眸子对上。   见余寂时眼眶微微泛红,程迩倏尔一笑,安慰似地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随即掌心覆上他额头,滚烫的热度已经散去,他这才松了口气。   余寂时低着头,耳尖晕上一抹淡淡的红晕,侧脸笼上霞光,棱角晦暗分明眼睫下垂,轻声很轻:“对不起,程队,我昨天烧迷糊了……”   程迩神色温和,漆黑深邃的瞳眸里沉浮的细碎的光亮,唇角弧度浅浅:“没事,我知道。”   停顿了下,他垂眸看见他有些惝恍和低落的神色,唇角微动,向前倾身,掌心覆于他发顶,“你父母住在顺明区么?我们明天下午出发,你回去的话,我陪你一起,从那边的机场飞也是一样的。”   “程队,”余寂时眸光摇曳,抬起手腕,纤细的手指抓住他衣袖,声音微哑,“他们已经不在很久了。”   空气沉默了很久,末了他又轻声说,“我还是会经常想他们,除非忙起来。闲下来都是白天想,夜里梦。”   程迩微怔,感受到他轻微颤动的指尖,整齐的指甲轻轻剐蹭在手腕,轻掀眼皮,看到一双光色黯淡的眸子,纤长的眼睫毛正颤抖着。   “对不起。”程迩嗓音低沉。   余寂时摇了摇头,强扯出一抹淡笑。   程迩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不是平静的、从容的、淡然的,也并非共情他人的悲悯。举目无亲,顾影自怜。   宛若一株瘦弱纤细的树苗,风雨中飘摇着,叶片零落,细枝破碎,如此脆弱,如此寂寥,却坚韧地独自抵御了数年的风雨。   程迩呼吸微凝,心脏仿佛被尖细的针刺入,密密麻麻的,疼痛一点一点钻进钻进心底。   轻垂眼睫,程迩抬起手臂,绕过他修长的颈,手掌落在他肩膀,轻轻一揽,将他揽入宽阔的怀抱,犹如一张巨伞,遮天蔽日,将一切风雨都屏蔽在外。   “没事的。”他轻抚余寂时微颤的脊背,唇角流露出一丝极淡极轻的笑,喉结轻滚,带着笑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还是婴儿时候,就被遗弃在孤儿院了。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   一个人住,习惯独自吃饭,独自散步,甚至凌晨两点的夜里,四十度高烧独自打车去医院。   余寂时呼吸一窒,轻抬下颚,抬眸对上他潋滟着笑意的目光,漆黑的眼底,匿着淡淡的哀怆,不甚明显,可咫尺之遥,呼吸相抵,那抹情绪还是清晰地落在余寂时眼底。   在余寂时眼里,他对程迩的了解甚少。   他仿佛有千面万面,刻进骨子里的自信和坚定,遇事冷静、做事果断,偏偏还有少年的顽劣心思,永远肆意潇洒,什么都敢试一试。   本以为这样自信的人,一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才能如此有底气,能顺遂自己的心意,肆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很意外么?”程迩见余寂时愣住,喉底溢出一抹轻笑,低沉而慵懒的一声。   顿了顿,程迩稍微松开手臂,与余寂时拉开一点儿距离,单手撑在床上,侧脸看向床头柜上的照片。   顺着程迩的目光,余寂时看向那张照片。   照片被黑色的相框框住,表面被千遍万遍擦拭,玻璃干净、清晰,不染一丝尘埃,表面细微的磨痕,不知是多少次抚摸磨损的。   照片像素不高,程迩的脸庞轮廓棱角柔和,还带着一丝青涩,被一名中年男人手臂揽着,脸上笑容澄澈粲然。   男人乌黑的鬓发夹杂着明显的白色,两颊削瘦,皮肤粗糙,能清晰地看出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睛洞然深邃,似是习惯性蹙眉,哪怕是笑着,眉心都有川字的沟壑。   “这是我的师父,”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笑容一时也不复存在,眸中酝酿着浓稠的墨色,“他也不在了。”   他神色怅惘,说着竟忍不住轻笑一声,缓缓说:“我上初中那会儿,整日整日地混日子。抽烟,喝酒,打架……一个也不落下。”   “我还记得那天,我被人骂是野孩子,是孬种,我和那人打了很凶的一架,我们俩都鼻青脸肿,对方父母直接闹到了警局。我那时,遇到了从南山市来的赵队。”   他说着,嗓音愈发喑哑,眸光闪烁,瞳眸恍若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雾,眼底隐约漫上一抹红。   “他看上去很严厉,也很冷漠,但他帮我赔偿了医疗费,帮我处理伤口,带我去吃了一碗热汤。从没有人这样对我好,从没有……”   程迩忽地歪了下头,唇畔笑意淡淡的,“排骨汤很好吃,我说我还想吃,师父跟我说,以后不许再打架了,要好好学习,等长大了有机会去南山市找他。”   余寂时的心被轻轻撼动,目光灼灼:“所以,你真的去了南山市……”   程迩但微颔首,眸色蒙上一层光泽,里面情绪复杂难懂:“是,我再也没有打过架,抽烟喝酒更没有,我报了南山市的警校,毕业后拿到了唯二的名额,和梁方叙一起,直接被分配到了重案,划到了师父的组里。”   “赵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余寂时忍不住开口喟叹,紧紧盯着他的目光,神色动容,眼眶略微湿润。   “扯远了。我当年的同事,如今基本上都离队了,逝者已逝,生者分离,不必总为过去伤怀。我是,你也是。”程迩眸光晦暗,像是汹涌着无名的暗潮,紧接着看向他,目光灼灼,“余寂时,你多看看眼前人。”   余寂时微微一愣,目光落在他潋滟着真诚的目光上,一时间不能确定,他究竟在指谁,究竟有没有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见余寂时下意识抿唇、眼神回避,程迩深吸一口气,抬指间,指腹悄悄蹭掉眼尾缀着的湿润,唇角一挑,露出粲然的笑意,“我其实不喜欢追忆往事,也从未和别人提起过这些事。”   余寂时闻言,忽然想起入队不久的时候,同事们提起过往,都讲不清楚程迩的曾经。程迩很好相处,热情却总带有一丝疏离感,仿佛无人能靠近他,无人能走近他的心里。   可如今,程迩告诉他这些,真诚而毫不隐瞒,好像剥开了层层戒备、伪装,将他的一颗心完整地展露在他面前。   见余寂时有些恍惚,程迩微微向前探身,主动将距离拉进,眼眸弯弯:“小余警官,我又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可要帮我保密。”   莫名的,余寂时的心脏暖融融的,仿佛坚硬的冰霜尽融,渐渐恢复了生动,跳动声剧烈,掷地有声。   窗外霞光消散,红日在高楼大厦间,在长街尽头,缓慢地升起。   余寂时长吁一口气,抬眸看向程迩,眼神带着一丝期待:“程队,你知道十年前的全国大型随机杀人案吗?”   他其实很早就想问了,但这是一个相当禁忌的话题,他无从提起,又不敢直白地问。   这个案件轰动一时,当年舆论被极力压制,十年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却无法做到完全销声匿迹,多少人因为那场屠戮丧失亲人,又有多少人至今还被困囿于阴影之下惶惶不得终日。   程迩微微一愣,开口回应:“当然知道。但那年我刚刚离开京城去到南山市,作为大一新生没有被分到巡逻队,确实对这个案件不是特别熟悉。”   看到余寂时略有些失望的神情,程迩轻垂眼皮,无奈解释道:“屠戮持续七天,最严重的当属京城市,当年全国各地都有警力派调过去,我师父也去了,但是这桩案件的具体信息不允许对外公开,他对我都没有袒露半分。”   余寂时神色低落,轻轻应了声。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至少在程迩面前,终于没有在破碎中强装镇定。   程迩察觉到他细微的改变,唇角动了动,将短暂浮起的笑意敛去,猛然意识到什么,神色骤变,微微蹙着眉,略含担忧地问道:“你……”   余寂时微微仰起头,望着窗外的红日,眸中有光芒细细碎碎地闪,“我父母就是在这场屠戮中被杀害的。”   程迩没有出声,抬起手,牵住他手腕,掌心覆在他冰冷削瘦的手上,竟发觉他手指在微微颤抖,心骤然一沉,手指插进他的指缝,将他的手攥紧。   余寂时神色略显悲哀,眼眸红红的,笼上湿润水雾,恍若凝了潋滟水波,黑眸中光点随之摇曳、闪烁。   如炬的目光里藏着复杂的情绪,在十指相扣后显然愣了一下,迎着程迩安慰的神色,余寂时缓缓地回握住他。   如暴雨之中落单的雁,在力竭坠落前终于寻到一处可以避雨栖居的暖巢。   “一切旧案悬案,无论蒙尘多少年,都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的。”程迩目光里恍若燃着一簇星火,嗓音清冽且坚定。   顿了顿,他声音清晰,“我师父曾对我说,星火不息。他离开了,还有我,有你,有无数的后来人。”   他眼中的星火在余寂时眸中点亮,他默念着他的话,一遍又一遍,沉寂的血液都重新沸腾起来。   “好。” 第87章   余寂时基本上已经退烧了,一大清早说了好多话,怕他嗓子疼,程迩连忙烧了壶热水,兑成温度适宜的温水给他。   时间还早,余寂时又躺下歇了会儿,程迩出去晨跑,顺路带回了煎饼果子和粥,两人安静地坐在桌前吃了早饭。   在程迩的强硬要求下,余寂时今天没有去市局,特案组其余人都对上一个案件进行了收尾工作。   大家都是忙忙碌碌,程迩回到家时正是傍晚五点钟。   客厅里相当安静,没有开灯视线,有些昏暗,窗外洒进暮色的橘光,落下一地破碎的斑驳,他发现余寂时的房间没有关紧,敞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   透过缝隙,程迩看到他坐在桌前的身影,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侧脸,几乎一动不动,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走到他身边,见他果然阖着眼,呼吸均匀,睡得十分安静,纤长浓密的睫毛没有丝毫颤抖,在眼底拓下一片阴翳。   程迩抬起手腕,掌心缓慢地贴在他额头上,他的额头一片淡淡的清凉,早已没了昨晚的滚烫,他这才稍稍放下心,刚要转身离开,坐在座椅上的人肩膀便耸动了下。   紧接着,余寂时便倦倦掀开眼皮,看到程迩站在自己身边,薄唇微动,开口唤道,嗓音带着一丝酣睡未醒的黏糊:“程队……”   程迩声音很轻,像山谷间徐徐吹过的清风,轻冽的,冰凉的,却又是温柔的:“下次困了就到床上睡,桌前坐着对肩颈不好。”   余寂时乖巧颔首,见程迩抬起拎着晚饭盒的手,下意识看向窗外,暮色沉沉,天已经彻底被深蓝吞噬,大抵已经六点钟不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睡了多久。   “吃饭了。”程迩轻轻晃了晃手腕,塑料袋也在空气中摇晃了两下,磨磨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里面的汤面汤汁都撒出了一点儿。   两人到客厅去吃饭,程迩依旧开了电视机,电视中正播放新闻联播,铿锵有力的播音腔在空气中响起,两人都细嚼慢咽,但也十分钟就解决了晚餐。   临回到房间,程迩修长骨感的手指干脆利落地将垃圾袋打结,抬眸看着余寂时安静的模样,轻声问道:“今天还有发烧吗?”   余寂时摇头,诚实回答:“没有发烧,就是有一点儿头疼,吃完止疼片睡一觉就好了。”   “好,那好好休息。”程迩轻轻点头,目送他回屋。   吃完药睡了一觉,余寂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极度舒畅,到运动室和程迩一起锻炼了会儿,浑身黏黏腻腻,他冲完澡换身衣服,程迩也正好走出屋。   今天还早,看了会儿早间新闻,两人才一起往市局走。   案件的收尾工作已经结束,特案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钟怀林站在窗前,拿着用矿泉水瓶做成的喷水壶,正细致地、慢条斯理地浇灌的花草。   钟怀林很会照顾人,办公室中的花草也被他呵护得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就连枯枝也吐出嫩绿色的新芽,焕发出生的气息。   这两天闲下来时,程迩和余寂时说了不少话,也提到过钟怀林的事。他曾长期待过基层,也进过特大要案的专案组,处理过大大小小的案件,经验十分丰富。   最让余寂时佩服的,是钟怀林的语言天赋,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却有着异于常人的语言学习能力,善于模仿各种方言,就连比较复杂难学的南方方言,听过几次都能模仿一二。   钟怀林向来是特案组最耐心最细心的一个,之前柏绎喜欢叫他“钟妈”,他虽笑着应,却实实在在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呼,后来柏绎也就不再提了。   其实和养花一样,能把人照顾好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程迩告诉他,钟怀林爱操心的习惯是源自于之前的经历。   之前他带队,队里意气风发的新人没出几次外勤便负重伤转了文职,他认为是自己疏于照顾导致的,愧疚至今,所以万事都要多操一份心。   程迩讲了很多,余寂时对队里的同事更多一份了解,也更添几分敬佩。   见两人走进来,钟怀林撂下水瓶和两人打了照顾,见余寂时茫然瞧了眼空空的作为,轻笑着解释道:“许琅带着柏绎还在运动室锻炼呢,温老大早就被刑侦支队那边叫走了。”   约莫九点钟,办公室人齐。   程迩简单说了下航班信息,紧接着随口提到新的案件:“西南洪波市永彻县菜秧子村,有农民开垦荒田挖掘到干尸,三具尸体呈三角状分布,每具尸体相隔距离相等,疑似某种阵法。案件侦查半个月,目前死者身份未能确定,整体也还没什么进展。”   钟怀林微微蹙眉,眉心攒起深深的川字,抬起手指摩挲着下巴,略含几分疑问的语气开口:“三角状分布?”   程迩点头,随手把移动白板拉到身前,手指轻绕笔杆,笔帽被手指推开,捏住笔杆,抬起手腕,在白板上三两下画出一个等边三角形。   他紧接着转过身,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唇角含着一抹淡淡的弧度:“我的理解是这样的,你们不用想得太复杂。”   大家纷纷恍然,也意识到是自己多想了。   一想到案发的位置,钟怀林也能够理解,随口说道:“洪波市那边有些闭塞落后,农民迷信,之前也出过一些匪夷所思的案子,比如三年前南陵省隔壁荆江省的罗盘案,不知道这案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敏锐地抓住一个令人好奇的字眼,余寂时稍抬眼眸看向程迩,目光澄澈而明亮,开口疑问:“罗盘案?”   程迩沉吟片刻,花费十秒左右组织了下语言,言简意赅道:“犯罪人深信风水说,认为自己三年开店亏钱是因为风水问题,利用风水罗盘进行风水探测,并听信了镇邪的土方法,杀人碎尸,把尸体的各个部位埋藏在五个方位,用来改变风水。”   柏绎重重点头,见余寂时愕然,开口补充道:“当年这案子我们接手半个月都是毫无进展,从没见过那么邪乎的案子!我们在嫌疑人家中找到四个尸块,结合当地居民提供的猜测,才找全了剩余尸块,这才敢相信这个案件凶手的犯罪动机真的只是为改变风水。”   “我看这起案件也邪乎得很,洪波市那边的重案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阵法,咱们更是甭想从这条线下手了。”钟怀林轻嗤一声,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无奈,可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没有说半分丧气话。   此路不行更有他路,如果仅仅局限于这一两条猜测的或是不甚清晰地线索,想要破案简直是天方夜谭。   目前案件还没有完全交接,一些细节问题特案组还有没有掌握,若是大范围的发散思维,甚至对案件不利,于是程迩将白板往前一推,坐回椅子上,散漫地:“行了,歇一歇,下午的两点钟的航班,飞机上睡。”   一点钟,特案组分两拨人开车前往机场,航班准点,两点钟准时登机。   三小时从洪波机场落地。   洪波市和南山市同属南陵省,但洪波市要更落后一点,西临高耸连绵的山脉,东隔云岭山脉和南山市相接,整个南面都与邻国隔江接壤。   南陵省本就四季如春,此时已经是四月初,告别冬日严寒,气温逐渐回升,骀荡春风温暖而不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连绵细雨犹如薄雾扑面,甚至不需要打伞。   毕竟雨水不连成珠,弥散在空气中,久在屋外,衬衫就已经浸满雨水,湿润的、凉凉的,贴在身上黏黏腻腻,并不舒服,却也不至于特别难受。   机场外,面包车前,一名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高适中,穿着灰黑色的衬衫,同色外套披在肩上,正倚靠在车外壁,指间夹着一根细烟,尖端的火星猩红,在雨雾中晦暗不明。   看见一伙人缓慢朝自己走来,男人立即掐了烟,将身上的外套摘下,搭在臂弯上,向前迎了两步。   走得更近些,程迩看清了男人的面容,一时间怔住,迎着他含笑的目光,凤目轻敛,呼吸都有些发轻。   直到对方肌肉饱满的一条小麦色手臂已经搭在自己肩膀上,程迩才重新抬起头,露出淡淡的笑意:“严哥,好久不见。”   严承州朗然笑起来,拍了拍他肩膀,其中是难以抑制的激动:“方叙和我说他在峤州那边办案子遇见你了,没想到这么快我们也见面了。你这些年都没有到过南陵这边呢。”   见其他人还有些茫然,程迩向同事们解释道:“这位是我之前在南山市禁毒支队的同事,严承州前辈。”   顿了顿,他又看向严承州,一时怅然又感慨,“没想到您也调职离开了南山市,怎么会想到来洪波市这边?现在在刑侦吗?”   严承州招呼着大家上车,等程迩坐到副驾驶,驱动车子,才缓缓解释道:“南山市禁毒支队这些年涌入了很多新鲜血液,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现任支队长的是施南征施队,副支队长是邹海洋邹副支,都是从邻市调来的极富经验的同志。”   顿了顿,他轻笑一声,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我后面一次行动中负伤,就自请调到了这里,在文职岗上实在闲不住,后来就进了重案,现在是重案组的大队长,前天电话里和你交接的是我的组员,覃析。”   顿了顿,他修长的手指轻敲方向盘,趁着红绿灯的间隙,斜眸看向副驾驶位置的程迩,语气含笑:“你也是的,走了之后都不跟我们联系,若不是方叙遇见你,我都不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特殊案件调查组的负责人。”   程迩微怔,触碰到他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心中莫名涌起酸涩,嘴唇轻张,声音很轻:“严哥您可抬举我了,是组里的同事们优秀。”   “如果赵队还在的话,他也一定很欣慰。”严承州开口感叹,碍于现在周围有程迩的其他同事,没有将话说完。   当年叛逆有个性的小魔王,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队长了,特殊案件调查组重建以来,在业内享有盛名,如果赵队还在的话,他也一定会为他骄傲。   程迩沉默着,与他对视,唇角笑容不禁多了几分苦涩,嗓音平静:“可惜没有如果。”   逝者已逝,他看不到了。   严承州闻言便意识他还没能从那次行动中走出来,忍不住叹口气,也没再言语。 第88章   洪波市被青山环绕,渐渐进入市区,街道狭窄而蜿蜒,周围房屋低低矮矮,天际中的电线缠绕凌乱,盘在房屋间,墙漆褪色掉落,显得有些破败。   市局位于一个嘈杂喧嚣的十字路口,周围有宾馆民宿、酒馆子,还有小卖铺、服装店,鱼龙混杂。   市局的建筑外观简洁,被埋藏在一群低矮建筑中,也未曾逃过风沙侵蚀,墙壁褪色,公安局的字牌都蒙了厚厚的尘埃,看上去都有些萧索。   渐黄昏,西边泛红,与尽头轮廓模糊的青山相接,余晖洒落在长街,为之铺上一层金光。   严承州带着一队人先到隔壁的宾馆放置了行李,趁时间在街边买了晚餐,接下来就带着他们回到了市局。   空出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严承州叫上覃析,一起进行案件的交接。   “这起案件说来也简单,在上个月的13日,菜秧子村村民报警,称在开垦荒地时挖到了类似于人头盖骨的硬物,分局刑侦大队当即出警,在荒地附近进行了挖掘,一共挖掘出来了三具完整的尸骨。”   说罢,严承州便从一叠纸质版资料里找到那张复印的现场勘察照片,分给特案组的几人看。   照片里,土地被翻出一个深深的大坑,裸露出的土壤颜色各异,表层干燥的土黄色被埋葬在底下,上面翻着湿润的深褐色,混杂着石子和腐烂的植被的根系,仿佛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口。   土壤里埋藏的三具尸骨裸露出来,白森森的异常醒目,眼眶空洞无物,似乎终于重见天日,悲哀地凝视着长空。   “三具尸骨呈三角形等距分布,类似于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位置,通过局里法医的鉴定和检验,结合了骨骼状态以及埋藏环境,运用了一些现代科学技术,判断出这三具尸骨的死亡时间大致在半年左右。”   严承州言简意赅,逻辑清晰地概述着案件的情况,将法医提供的尸检报告递到程迩手上,“尸体骨骼上有明显是生前伤,大概率为非自然死亡。并且,根据骨骼的发育程度,法医发现,这三具尸骨同属于十二岁左右的男性孩童,我们为了确定死者身份,花费了大量时间检索本地的失踪人口数据库,却并未找到与之相匹配的失踪者,这就导致了侦查工作的停滞。”   程迩垂眸简单浏览着尸检报告,递给身边的钟怀林后,缓缓掀了掀眼皮,神态淡然,目光冷静,直言问道:“发现尸体的荒田在菜秧子村内吗?”   覃析是个年轻的警员,面容相当稚嫩,圆钝的眼睛睁开,漆黑而明亮,此时不卑不亢地回应着程迩的问题:“并不。菜秧子村傍山而建,村外围有围墙,这处荒田在山脚下,围墙之外,是村子的公田,但由于归属问题,没人愿意进行开垦耕种。今年一家人花了价钱暂且承包下这片公田,到了种植耕种季节,便进行了开垦,却不想竟在里面发现了这具尸骨。”   “原来如此。”钟怀林心中的疑惑渐渐散去,紧蹙的眉目舒展开来,指尖摩挲着下巴尖,轻“啧”一声,“那这个村子的周围环境如何?”   覃析微微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菜秧子村虽然傍山而建,但交通并不闭塞,马路直达,并且周围遍布景区,自己也有特色农业体验项目,村民有自己开农家乐,一直是盈利的,村庄也已经脱贫致富很多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完全确定,杀人埋尸的凶手是村庄村民。”   严承州也紧接着补充:“是,菜秧子村真实情况比较复杂,在整个洪波市,算是最有名气的特色农业体验村了,不少外地旅客往来,客流量很大。只是公田地下埋的人骨被挖掘出来,案件深入侦查,菜秧子村就整体停业修整了,周围景区也收到牵连,暂且没有开放。”   话音一落,严承州就看见程迩欲言又止的表情,连忙补充道:“当然,我们对菜秧子村以及周围村落家家户户都进行了摸排,也进行了走访询问,目前还没有其他线索。“   “线索基本上已经用尽了,我们就开始对这个案件的可疑之处进行了猜测和推断,比如三具尸体为何如此规律以三角形等距埋葬,尸体又为什么都是十二岁的男童。因为洪波这边居民会一些比较诡异玄乎的传说,我们觉得,这有可能类似一个杀人作祭的阵法。”   严承州言罢,忍不住疲惫地垂了垂眼皮,手肘轻轻抵在程迩的椅背上,嗓音很轻,“只可惜民间怪诞传说太多,大多是口口相传,我们打听了很久,都没有打听到相似的传说传闻。”   覃析整个人都有些烦躁,眉头蹙起来,开口说道:“几乎就是海底捞针,无论是大面积排查,还是阵法论,案件侦查都没办法正常进行下去。”   顿了顿,他似乎是憋了很久,全都积郁在胸口,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我们原本早就想向你们特案组求助,但当时你们先一步接了另一个案子。并且听闻你们之前拒绝过南山市的案子,从未来过南陵这边,心里真的有点发虚。你们能来,简直太好了!”   余寂时心中涌现出一丝担忧,自然明白其中缘故,看向程迩,他果不其然微微愣住。   程迩下意识抬眸看向严承州。   严承州一双狭长纤细的眼眸里,深褐色的瞳孔有些浑浊,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似有细碎的光痕在里面浮动。   程迩并没有表现出心虚,他确实是有意避开南陵,尤其是南山市,他承认自己怯懦,一直被笼罩在阴影之下,至今都没有勇气再踏入那片土地。   严承州当然明白。当年在南山市禁毒支队,赵队待程迩极好,表面严厉,内心却是极度的纵容和爱护。   一个四十余年的独身者,一个孤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亲如亲生父子。   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再提起那人,最敬佩也最亲密的战友,他都会鼻尖酸涩,眼泪上涌,更何况是程迩。   严承州唇畔扬起淡淡的笑意,宽厚的覆着薄茧的掌心落在程迩肩上,似是安慰,又似是鼓励。   程迩眸光摇曳,抬起手腕按住他手腕,朝他轻轻点头。   此时案件的交接已经接近尾声,余寂时思绪也拉回案件,眸光黯淡,修长的指轻捏着笔杆,在笔记本上简单记录下已知信息,心中默默感叹。   难怪案件发展到现在线索这样少,尸骨虽然上个月才被发现,但人已经遇害被埋葬在此半年,很多痕迹都已经被时间抹去。   见程迩的目光看过来,余寂时呼吸微凝,抬眸和他对视,漆黑的眸中一片清明,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但凶手大概率就是菜秧子村村民,附近村落的村民也不无可能。虽然菜秧子村属于旅游村,但附近游玩项目一天一夜便能够结束,流动的游客没时间作案,大概率也不会知道村外闲置的公田。”   “确实是这样。”程迩但微颔首,但更引起他兴趣的,是还未能调查清晰的丧葬问题,于是立即问道,“你们有没有调查一下菜秧子村村民近一年的死亡情况?”   严承州一怔,紧接着便明白了程迩的意思,一拍桌面,说道:“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们就好。”   “柏绎。”程迩抬眸看了眼柏绎,见他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悄咪咪拽着盒饭的袋子,一时间扯了扯唇角。   被点到的柏绎瞬间缩回了手,耳根子发红,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迎着特案组其他人无语的目光,以及两名洪波市重案队的同僚疑惑的神情,立即开口道:“嗯,明白,我这就去帮忙!”   程迩抱臂抬起手腕,骨感修长的手指轻抵在眼角,缓慢地揉动了下,语气透着笑意和纵容:“行了,吃完饭再去。”   柏绎愣了下,就瞬间露出惊喜的笑容,腾然站起身,打开塑料袋上的死结,把袋子里的盒饭分给大家。   在将盒饭递给程迩时,他几乎是双手拿着,弯腰呈递,一连谄媚:“程队真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英明神武善解人意体恤同事的队长了!”   程迩:“……”   把盒饭推回到柏绎身边,他掀了掀眼皮,和严承州盛满笑意的眼神对上,无奈开口:“我组里有人一人能吃两人份量,麻烦严哥您下次多订一份了。”   柏绎轻轻咳嗽了一声,满眼欣喜盯着程迩递还回来的盒饭,唇角的弧度怎么压都压不下,但考虑到盒饭数量不够,还是把盒饭重新推到程迩面前,一脸的不舍:“没事的,我晚饭少吃一点也没事!”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目光还是直勾勾的落在饭后上,就差掉口水了。   钟怀林终于也是看不下去了,扶额轻轻笑了出声,大家都被这一幕逗笑了,方才案件交接时紧张的气氛也渐渐消散不少。   柏绎吃饭很快,吃完后一擦嘴角米饭粒,便立即看向严承州:“严队,您给我指条路就行,我直接去你们那里帮忙。”   严承州也是真心很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的小辈,轻轻笑了笑,开口说道:“我直接带你过去吧。”   说着,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拍了拍程迩的肩膀,说:“你组里的人帮忙,我就不客气了,我让覃析先留在这里帮你们,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我已经交代过了,我组里的人也听你任意调遣。”   程迩也没有和熟人过多客气,回淡淡点头回应他:“好。” 第89章   等严承州走出临时办公室,程迩将移动白板拉到身边,双腿交叠,姿态慵懒,修长骨感的手指间勾挑着黑色马克笔的笔杆,一转一晃间,便把案件的基本信息记录在上面。   他轻垂眼睫,笔尖顿在板面上,落下重重一点,嗓音清冷平淡,没有糅杂任何情绪:“整个案件信息并不复杂,目前有两个主要的疑点需要我们解决。”   余寂时稍稍抬眸,深邃的眼眸中酝酿着浓稠的墨色,瞳仁一如既往清澈透亮,与他四目相撞。   程迩唇角掀开一抹淡淡的笑意,潋滟凤目略弯,如天上弦月,灼灼眸色中映着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开口:“首先就是,三明死者皆为十二岁左右男童,这是否是刻意为之,是否真的有某种祭祀阵法是如此。”   顿了顿,“其次就是,三名死者死亡半年以上,没有和失踪人口数据库中的失踪儿童对上,并且至今无人报案。”   “深挖这两个疑点,除了方才所说的对菜秧子村一年以内死亡的村民进行调查,便只能继续挨家挨户走访。凶手既然选择在菜秧子村闲置的公田对尸体进行埋葬,便极大概率是菜秧子村的村民。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程迩话音一落,大家便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钟怀林指尖轻轻揉动着眉心,眼尾微挑,舒展的双肩向后靠躺,全部重力都加附在椅背上,语气透着一丝无奈:“这案件无论是市局的刑侦重案还是咱们特案组,好像都没有什么旁的路可走,线索太少,简直邪乎得很。”   覃析一脸赞同,随口附和道:“那可不。上头一直说我们进度慢,从隔壁借调来不少人帮忙,结果还是一样。案件压根没法推进下去,我们成夜成夜的熬,倒也实在没做什么事。”   说完,他眉心蹙起,眼神中满是焦虑与不安,“况且这案子传播开也掀起了不少舆论,多少人盯着呢,一天一天过去了,我们真真是急死了。”   “急不得。”许琅难得开口,声线冰冷,语调平静毫无波澜,似是安慰,冰冷的眼神都柔和几分,“南陵这边悬案不少,尸体虽是刚被挖出,却已有半年之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极大进展的。”   余寂时暗暗点头,自他加入特案组以来,三起案件都侦破迅速,是因为那三起案件有共同的特点,便是信息多且杂,涉及人员多,虽然容易被一些错误信息误导,但线索源源不断,捋清楚后一切就迎刃而解。   而这起案件不同,且不说死者死亡已久,信息简直少得可怜,又加上洪波市这边位于西南边境,高山丘陵阻隔,基本上三里一习俗,民间传说诡异怪诞,且口口相传鲜少可查,案件几乎没有任何突破口。   办公室内一篇寂静,头顶灯光不甚明亮,白灯泡坏掉一颗,光线甚至有些昏暗,加上空气中若有若无飘荡着的未曾散去的饭香,倒是徒增一抹困意。   覃析缓缓打了个呵欠,眼角都溢出湿润的泪水,眼底的乌黑未消,神色中浮动着浓浓的疲惫。   恰恰此时,程迩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覃析同志,可以麻烦你带我们去一趟菜秧子村吗,我们去看看尸坑附近的环境。”   覃析微微愣了一下,抬眸和男人漆黑淡漠的目光对上,恍惚了一下,他眨眼看向窗外,此时日暮已沉,黑暗吞噬着天空,浓稠厚重的乌云将天空遮蔽得密不透光。   略有些迟疑地看向程迩,覃析开口说:“程队,现在已经七点钟了,天气预报说凌晨有雷阵雨,不如明天再去吧。”   钟怀林闻言笑了一声,抬起手臂轻轻搭在他椅背上,声音很轻:“没事,有空就去了,你先休息休息吧。”   “那不行,严队叮嘱我了,要跟紧你们的节奏。”覃析咧开嘴露出一个真诚的笑意,一双眼眸明亮洞然,“别怕,我肯定是能撑得住的。”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再劝,覃析拿起一个黑色外套,紧接着看向程迩,“菜秧子村四通八达,从市局到菜秧子村有几条路,有一条最近最好走,和导航的路线不一样。我来开车带你们去。”   程迩最是了解严承州,他的组员一定会严格遵守他的指示,覃析这小子一看就性子直,大概率怎么劝也不会休息,于是他退一步道:“钟哥开车,你帮忙指指路就好,疲惫驾驶很危险。”   紧接着,程迩又点上许琅和余寂时,五人分别开了两辆车,往菜秧子村赶。   从市区往山区走,盘山路蜿蜒曲折、陡峭入梯,隐没在山间,藏入密林深处,路灯昏黄,完全无法照亮黑夜。   乌云黑压压的,浓墨欲滴,漆黑的夜色,狭窄的山路,都只依靠车灯照亮,幸好这边临近景区,安全措施做得很好,路边所有高而坚固的护栏,不然怕是鲜少有人赶在夜里从这边赶路。   两个小时的车程,车辆缓缓驶入村落群,菜秧子村两面环山,一条笔直的马路横穿其间,村落围墙已经很古旧,墙漆剥落,露出碎石的缝隙。   漆黑的夜色中,山脚下的村落一片安宁,村口“先进特色农业旅游示范村”的牌匾醒目漂亮。   刚拉开车门,余寂时抬眸看了眼程迩,男人轻敛凤目,唇角含笑,让他的心微微一动,下一瞬,他缀着些冰冷的指尖就被他柔软温暖的掌心覆住。   他修长的手微微蜷起,被程迩的手包裹在里面。   余寂时被他突兀的举动闹得一愣,薄唇轻抿,程迩却笑着开口,眸色潋滟,荡漾出一片水光。   “外面有点儿凉,你把外套穿上。”   一股暖意悄悄涌上心头,余寂时抿了下唇,轻轻点头应声,紧接着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   夜晚的山林间,风都是微凉的,掺杂着一丝朦胧的水汽,拂过脸庞很舒服,但凉意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心底都透着凉。   程迩懒洋洋将外套披在身上,挽起衣袖,露出半截劲长白皙的小臂,外套敞开,双手插兜,显得松弛又散漫。   覃析站在一个大块头碎石上,垫高一点,抬眸望了望灯光黯淡的村落,忍不住感叹道:“这菜秧子村原本也很繁荣的,九、十点钟一般各家各户还亮着灯,村里边都以家庭为单位各自经营农家乐、餐馆,或是卖些特产工艺品,就跟夜市一样,我休假的时候还来这边逛过。”   说着,他便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透着一丝惋惜,“可惜这案子一出,菜秧子村就被迫停止经营,甭说是游客千里迢迢来落了空,村民赚不到钱,心里也有怨气。从村干部到村民,天天盼着案件能早日告破,他们才能恢复经营。”   倒也不能怪上头催,他们办案确实进度太慢,半个月没任何进展,等同于村民半个月几乎没有收入进账,任是谁也该急了。   他们重案组接下这个案子,属实是压力蛮大的。   余寂时相当能够理解覃析的心情,望眼是黯淡的灯光,想到不知多少村民焦虑失眠,他也不禁深深叹口气,心中隐约也有点焦虑。   民众的期待便是压力所在,这起案件已经大范围传播开来,甚至被写进新闻,盯着的人属实是不少。   昏暗的光线里,程迩微微侧过头,高挺的鼻梁一半匿在黑暗里,唯独一双漆黑的凤眸始终明亮洞然,见余寂时叹气,轻轻笑了,语气随意:“自信一点儿,焦虑没用的。”   余寂时和他四目相对,看着他眸中摇曳的光亮,焦躁不安的心情也一点点被安抚。   覃析带着四人往尸坑走。   尸坑所在的公田位于整个村落的南面,矮山坡度极缓,直连这片田地。   公田面积不小,有一半已经被精心耕耘,土地平整、土壤细腻,另一侧的土壤干燥而坚硬,看上去分外贫瘠,植被稀疏、杂草凌乱。   警戒线几乎将整个公田围住,有一辆警车停在边缘,里面是两名值班的民警。覃析同两人打过招呼后,就跨过警戒线,往公田中央走。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踩在坚硬的土地上,山间的微风将表层稀薄的土壤吹起,空气中都弥漫着细细的土粒,与湿润的水汽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泥土的味道。   巨大的尸坑位于未开垦的土地上,尸体埋得并不深,警方用挖掘集齐在地下挖了一米左右,挖到尸体的三个位置,又往下刨了半米。   被翻到一旁的土壤表层松散的土黄色,表层又覆盖着一层深褐色,颗粒都很大,尸坑内的里层土壤混杂着土黄色和深褐色,显得有些凌乱。   程迩敏锐察觉到异常,戴上橡胶手套,微微俯下身,从埋尸的位置抓了一抔土,放在掌心里,指尖微屈,捏了几粒细细捻开。   又从堆在一旁的土壤里挑了深褐色的部分,放在手心里细细地捻,见余寂时俯身,两只手摊开在他面前。   右手里是埋尸位置的土壤,左手里是埋尸位置周围的土壤,几乎取自同等深度。   余寂时没带手套,分别捏了点泥土,指腹摩擦,感受到颗粒大小的差异,一时间有些震惊,眉头微蹙:“这尸坑里层土壤的土质和公田的土壤,似乎是有差别的!”   其余人闻言,也被两个人的动作吸引,连忙围到周围,也捻了土感受。   覃析掸了掸指尖残存的土壤,一时间嘴唇微涨,震惊得双眸圆瞪,几秒后才稍微缓过神,声音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公田的土壤颗粒会大一些,颜色也会深一些,而尸坑的位置,土壤颜色有点浅?”   “对,我看附近岩石山比较多,刚刚跨过警戒线,从已经开垦过的土地路过来到这里,观察到公田的土壤贫瘠,表层是土黄色,里层是深褐色,颗粒较大,里面夹杂着一些细小的碎石和腐殖质。”   程迩目光平静,似是意料之中,“为了挖掘到尸体,这个尸坑挖得很大,直径有十米了,同样深度下,埋尸位置边的土壤和公田土壤的质地是一致的,而埋尸位置的部分土壤,有些过于细腻,颜色似乎也不大对。” 第90章   “也就是说,凶手是自己带了一些土壤,在将尸坑挖开后,用自带的土壤掩埋上的?”覃析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怔然看向程迩,“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且不说运尸体就已经需要一番周折,连尸坑所需的土壤都带上,凶手为什么要将埋尸如此复杂化?   漆黑的夜色中,山间凉风吹拂,吹得余寂时眸光摇曳,透过朦胧夜雾,他朝程迩看去,同样疑惑着并期待着他的回答。   程迩与他对上目光,眸色晦暗,眼尾略弯,唇角掀开一抹无奈的笑意,轻轻摇头后,他坦白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年都从未见过这样做的。”   钟怀林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隐隐约约有雷声响起,伴随着一道道雪亮的闪电如同藤蔓一样蔓延在天空,黑灰的云层被霹雳瞬间撕裂,将阴沉的大地照得一片明亮,恰如白昼。   “要下雨了!”   不远处是值班民警高高的一声呐喊,紧接着,他们就从汽车后备箱拿出黑色的防水罩,奔跑过来,想要罩在尸坑上面。   特案组几人纷纷从尸坑里面迈上来,余寂时扯过黑布的一角,服服帖帖罩在巨大的坑上,便用碎石块压住。   就在刚刚罩完黑色防水罩的一瞬间,又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劈开云层,雨水轰然落下,形成一张巨大的水幕。   “我靠……”   “该死的。”   瓢泼大雨如同决堤倾斜,顷刻间就将几人的身体打湿,有民警脱口而出喊道,“快回车上去!”   余寂时怔愣间,手腕就被一双宽厚的大掌紧紧攥住,他紧接着回过神来,就被程迩拉着往车上跑,黑色运动鞋一下下踏在地上,溅起泥泞水花,裤腿染上脏污,却也已经完全顾不得。   雨幕被狂风撕裂,斜洒在车窗上,更大的雨从云端俯冲而下,雨势愈发猛烈,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屋顶上、山林间,震耳欲聋,在大地上激起层层水花。   上了车,余寂时微微喘息着,仰起脸,有雨水在脸上缓慢地流淌,顺着脸颊,顺着高挺的鼻梁滴下,从唇瓣,喉结滚落。   车内弥漫着两人吐息出的热气,重浊的呼吸声彼此纠缠,车玻璃上迅速笼上一层雾气。   余寂时稳下呼吸,眼睫被雨水压得厚重,微微下垂,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还被紧紧攥在程迩的手掌。   大抵是贴得太紧,他浑身上下哪都湿了,鞋里浸满水,袜子湿了,凉意从脚尖钻入,侵入血液,在全身流淌,而唯独手心是干的,还微微有些热。   是程迩手掌的温度。   十指相扣,余寂时甚至能感受到,他脉搏沉稳有力的搏动,正和他失控的心跳,和砸在车窗上的大雨,紧紧交缠在一起。   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冰冰凉凉,他脖颈却烧得火热,冰冷的水珠从发尾滴落,滑过滚烫的颈,冰火两重天中,竟让他忍不住颤栗一下。   昏黄灯光下,程迩手背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余寂时抽手,他的青筋便微微凸起,似是加了力,怎么也不肯松。   不知道他究竟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的,余寂时一双清澈的眸子潋滟着浓郁的墨色,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的侧脸。   程迩也稳定了呼吸,从仰躺在椅背上到支起身,他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雨水,把椅背上搭着的毛巾扯出来,抬起手腕,修长的手掌轻覆在余寂时后颈,用毛巾将他湿答答的头发擦干。   双手都在帮他擦头发,那只紧扣他掌心的手也不知何时忽然松开了,残留的温度在掌心化作一层薄薄的汗液,久久不散。   余寂时攥住程迩的手腕,这次就连耳尖都泛着红晕,只是灯光昏暗,谁也辨不轻,可嗓音透着的一丝沙哑颤抖,却将他的心暴露得彻底:“程队,你也浑身都湿了,先自己擦擦吧……”   “你前天还在发烧。”程迩轻垂眼睫,嗓音低沉,向来平静无澜的眼眸中,已经翻涌出浓浓的担忧与愧疚,“覃析早提醒过今天山里会下雨,我就不该让你跟来。”   闻言,余寂时忙宽慰道:“天气预报经常不准,谁能知道这暴雨突然就下了?这不是程队你能料到的。”   毛巾不重不轻压在发顶,程迩的动作细致而温柔。   黑发下,余寂时一双清澈的黑眸,犹如水波潋滟的湖泊,里面有一点星火摇曳着。   程迩将毛巾折好递到他手上,骨感的手轻撩额前垂着的湿得滴水的碎发,开口叮嘱:“好在后备箱的旅行包里有备用的衣服,我去拿一下,你把上衣脱下来擦擦。”   说完,不等余寂时反应,程迩就拉开车门,冲进大雨,跑着绕到车后。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纤细的手指深深埋进半湿不干的毛巾里,指尖轻微地颤抖,揪着毛巾的边缘,一颗心也被揪了起来。   半分钟后,程迩拉开车门,被撩上去的黑发又垂了下来,尾端滴水,轮廓清晰的脸庞上都流淌着莹莹的雨水,眼睫毛都沾上水珠。   他怀里抱着的旅行包也已经湿透了,好在里面的衣服还没被浸湿。   程迩从包里拿出一件干衬衫,看到余寂时手里攥着毛巾,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略微蹙眉,轻声开口:“湿衣服怎么不脱掉?”   他的影子将余寂时笼罩在下面,头顶朦朦胧胧的暖黄色灯光被一瞬遮住了,在黯淡无光的夜中,他身周都镶嵌着光。   余寂时抿了下唇,刚要开口,欲言又止。   见青年略有些犹豫地紧紧低着头,程迩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涌上一抹浅浅的温柔,将干衣服递给他,紧接着转过身去,“脱下来擦擦再穿上,我不看。”   车后座的空间狭窄逼仄,余寂时偏着头,安静地凝视程迩,他背对着他,干脆利落脱下湿衣服,干毛巾擦拭着肩颈处的水。   程迩的后背很宽阔,交错着一些陈年的伤疤,背肌和手臂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顺着向下,还能看见窄瘦的腰身。   像座巍峨的山,肌肉线条连同肩胛骨蓄力起伏,随着他的呼吸张弛,如同起伏的山峦。   车内的灯光是昏暗的黄,隐约浮动着暧昧的气息,余寂时稳住悸动的心,也将黏在身上的衬衣脱掉,擦了擦后,换上干衣服。   浑身顿时清爽不少,虽然裤子还是湿的,裤腿都被泥土染脏,但至少没有刚才那样令人窒息。   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程迩开口问道:“好了么?”   “嗯。”余寂时轻应。   程迩转过身坐正,舒展肩颈,疲惫地向后靠,透过车窗看向窗外,被雾气阻隔视线,他抬起手,掌心在车窗上抹了下。   雨还是大雨,只是没有方才那样连成水幕的夸张,豆大的雨珠打在玻璃上,发出吧嗒吧嗒的钝响。   “这么大的雨,山路怕是不好走了。”程迩轻垂眼皮,“等雨停了,严哥那边儿来了信儿,我们就进村里看看。”   出外勤遇到恶劣天气,心里难免烦躁,余寂时听出程迩话中隐含的意思,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唇角荡开淡淡的笑意。   手机震动了几下,程迩垂眸看了眼消息,是洪波市永彻县山区的暴雨预警。   余寂时也瞥见这个消息,抿了抿唇,抬眸和程迩的目光对上,一时间沉默了。   这预警是不是晚了点儿啊?   两人安静许久,就在程迩准备让余寂时阖上眼休息会儿时,车窗居然被用力拍响了。   窗外的暴雨还在下,一个男人站在车窗外,全身湿透,长发被打湿塌在脸上,一张脸颧骨凸起,崎岖不平,癞疮疤布满右半张脸,左眼没了眼球,深深凹陷下去。   余寂时第一眼觉得有些恐怖,暴雨天周围一片漆黑,有人突然贴着脸拍打车窗,隔着一层玻璃,都觉得心尖发颤。   他张着嘴说着什么,被暴雨的轰鸣声几乎淹没,但余寂时稍微懂一点儿唇语,看懂他是想上来避雨。   被他狼狈落魄模样微微触动了,余寂时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程迩。   程迩目光幽黑,神色冷静,似乎还有些警惕,但见余寂时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祈求,终于还是松了口气,点头同意。   紧接着,程迩撑起身子,从后座跨到副驾驶,给那人腾出位置。   得了程迩的授意,余寂时随即按下了解锁键,车窗缓缓降下,他扬声喊到:“你从另一边上车吧!”   那人听懂了余寂时的意思,感激地露出笑意,连忙跑到另一边,拉开车门上了车。   男人身上有浓浓的霉臭味,充斥在封闭的车厢内,令人简直想要干呕,程迩默默把驾驶位的车窗打开,哪怕雨水会洒进驾驶位,也要散散车内的气味。   余寂时递给男人一条干净的毛巾,让他擦拭脸上的雨水和身上的湿衣。   男人接过毛巾,连声道谢。   透过后视镜,程迩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他身上穿着一身不知大了多少号的衣裳,此时湿湿的贴在身上,显露出他骨瘦嶙峋的身材,都能清晰的看清楚骨架。   然而面对一个陌生人,程迩尚且生不出余寂时那样的怜悯心,语气冷漠得不夹杂任何情感:“你是这菜秧子村的村民?”   男人咧开嘴笑了,露出歪歪倒倒的一排牙齿,回答道:“是、是的嘞。我不是在这附近遛一遛弯嘛,没想到这雨哗啦就下了起来!”   程迩从侧壁拿出一把雨伞,递给他说:“我们这儿有把伞,现在雨正好不大,你可以打伞回家。”   “啊?”男人明显懵了下,左眼干瘪着,但右眼却滴溜溜转了一圈,脸上露出悲哀和羞愧,“没、没有家。”   程迩轻眯眼眸:“你不是说自己是村民?”   余寂时感觉到程迩对这个男人的敌视,嘴唇微动,本想继续沉默,但感受到身旁人被质问得浑身发抖、满脸恐惧,还是忍不住出口安慰:“别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就行。”   “我家上面多、多少代了,都是这村子的村民,到我爹那、那一代呀,和村里人赌…钱,把房子赌没了……我现在也没钱赎回来……白天去村子里打工,晚上就在这林、林子里随便找个地方睡。”   男人不像是急的,本来就有些口吃,抻着嗓子结结巴巴的说完话,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左眼眶,语气透着一丝愧疚,“刚刚我的眼睛没…吓到你们吧?这是之、之前我爹输了钱,用我的眼睛抵的债,是我很……很小的时候,被债主给挖下来的。”   闻言,程迩罕见地沉默了,但还是用探究的目光,静静凝视着男人。   余寂时轻轻叹了口气,他向来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只能拿一瓶矿泉水,拧开递到他手边。   “谢、谢谢哈……”男人接过矿泉水瓶,又嘿嘿笑了声,一边道谢,一边随口问道,“你们看上去也不像是游客,是来这边办案子的警察吗?” 第91章   车厢内的光线昏黄暗淡,雨水落在窗玻璃上,稀稀落落地响,余寂时也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试探,眸光一顿,刚欲随口糊弄过去,前座的程迩便懒洋洋开口了。   “警察?”程迩将湿透的毛巾叠好搭在椅背上,余光落在他笑得僵硬的脸上,“前头那两辆车是警察,我们自驾游路过这边,就被他们拦下了。”   “啊,这样……”男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程迩肩颈向后靠,贴在椅背上,继续透过后视镜看他,语气松弛,随口问道:“你们这村子是个旅游村吧,我们做攻略记得看到过,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害,这事说…来话长,但咱长话短说,”男人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就前头山脚下那片田,你们能瞧见不?原本是村、村里的公田,被孙超家的包下来,这些天预备开垦…出来,结、结果土翻到一半,翻出来人骨!孙超家的也是胆小,直接就报了警。”   “孙超家的,也是没脑子!这…人、人骨一挖出来,警察就把村子给封了,这半个月过……去了,案子没啥进展,村子也不、不能继续开放营业,这下好了,谁、谁也别想赚钱!”   说着,他还颇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杂乱的长发间散发出更浓的霉臭味。   程迩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微微侧过头,默默盯着玻璃上流淌的连成线的水珠,大约过了几秒,不急不缓地轻笑一声,说:“那是够倒霉的了。   男人听到他附和,一下子就激动起来,黑黝黝的凹陷的脸颊涨起红晕,脸上还有脏污的雨水向下流淌,肩膀都有些颤抖:“那可不是!这些警察也、是够烦人的,这死、死人只剩下骨头了,明显是死了不止一天两天了,这么久了也没…啥事发生,这案子还有、有什么查的必要?”   程迩敷衍地又笑了声,低沉的声音透着细微的薄凉,指尖缓慢地轻点车窗,随口转移话题,试探问道:“话说你们这边是不是有那种鬼啊神啊的传说?这不会是有人杀活人埋地底下喂给饿鬼了吧?”   “嗐,谁知道呢!”男人啐了口唾沫,舌头抵着腮帮子上,搓着粗糙的脸皮,愤愤不平道,“这事儿不说也没、没人知道!老子真是被孙超家的蠢货还有那帮死、死脑筋的警察,害得不小!”   程迩乜斜他一眼,猜测道:“看来封村对你的影响很大。”   男人重重点头,因为激动吐字更快,显得很模糊:“那可不,村子封了我就没活干,没活、活干我就没钱,没钱就吃不上饭哩!”   余寂时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漆黑的瞳仁有细碎的亮光在闪,轻声安慰道:“很快就会过去的,希望村子能早些日子重新开放。”   程迩对此不置一词,三言两语的交流,他就能感觉出这个男人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他也懒得再开口了。   后半夜,余寂时又有点低烧,脸色有些苍白,意识也渐渐昏沉。   雨刷器机械地左右摆动着,淅淅沥沥的细雨依旧不知疲倦地落在窗上,如同飞蛾扑火,转瞬就被拂去。   窗外雷声轰鸣,程迩从背包里找到一件外套,转身递给他,让他盖上点儿御寒。   撑不住困倦的眼皮,余寂时很快便睡着了,衣物因湿气而微微贴肤,冰冷冷渗进了滚烫的皮肤里,降低着他身体的温度。   夜色渐浓,雨短时间不会停,程迩也闭目休息,车厢内一时间十分安静,显得雨声愈发清晰。   昏黄灯光下,一只手悄然探出,干枯如柴骨关节夸张地凹起,手指小心翼翼划过座椅的缝隙,娴熟地摸索着储物格,狭细的眼睛时不时瞟着身旁的人。   他摸找半天仍是徒劳,便缓缓向前探身,悄悄靠近程迩座位上挂着晾着的外套,手指溜进沉重下垂的、有明显手机轮廓的口袋。   忽然,一只修长的大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那力道很重,男人吃痛,忍不住嚎叫出声:“松、松松松开!”   这一声哀嚎直接就把余寂时惊醒了,他眯着眼睁开,就看见男人的手臂横在面前,他一只手伸进了外套口袋里,被程迩攥住了手腕。   余寂时瞬间清醒几分,仔细看向男人伸进的口袋,里面明显放着手机,他如今的动作,想要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程迩轻嗤一声,松开手,男人便立即收回手,看着手腕上被捏出的红印子,委屈地搓着,低头一言不发。   程迩将搭在车座上的外套拎起来,雨天被打湿后,又浸在湿润的空气里,现在还湿答答的,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都冰凉凉的。   开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钟。   透过后视镜,瞥见男人揉搓手腕的动作,程迩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嗓音寡淡平静:“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   男人张了张嘴,一时哑口。   余寂时垂眸轻哂。自己还是警惕心太弱了。这男人总是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他确实是怜悯心泛滥,险些被他骗过去。   程迩丝毫不给他面子,慢条斯理拆穿他:“从上车开始眼神就不老实,又直接开口问我们是不是警察,你的目的性有点太强了。”   男人一脸蛮横,丝毫没有心虚的意思,冷哼一声:“哪有!我刚刚就是看这衣服快掉下去了,帮忙托、托一下,你们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抬眸望了望窗外转小的雨,程迩声音不重不轻的,不带有一丝感情:“车里有行车记录仪,也有执法记录仪。”   顿了顿,他挑眉,斜睨他,露出无辜的笑容,“不如别下车了,跟我们回局里坐坐?”   男人猛然瞪大眼睛,终于还是理解了程迩话中的意思,指尖微微发颤,舌头舔过干裂的唇瓣,又转头看了眼余寂时,见他神色冷淡,一时间屏住呼吸。   “砰——”   他手臂磕在车壁上,忍不住哀叫一声,紧接着就拉开车门,慌里慌张地下了车,还崴了脚,一瘸一拐的跑进了雨里。   余寂时眸光微动,薄唇微张,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喊住他,现在雨势很小,见他往村里跑,大抵也是能够找到避雨的地方的。   程迩摇下车窗,把车锁上,将座椅放倒,椅背碰到他大腿,他像是隔着椅背躺在他腿上。   余寂时低下头,与程迩四目相对,那一双凤目睁开,浓密的眼睫缓慢地扇着,衬得那双眼睛深邃又明亮。   雨声堙灭一瞬,心脏的跳动声格外清晰。   余寂时呼吸一凝,错开目光,声音透着几分低落:“程队,他刚上车你就怀疑他了?”   程迩抬起手腕,修长宽厚的手掌落在他侧颈,脸颊,额头,发烧的滚烫已经散去,现在的温度是正常的。   他也松了口气,眸光潋滟,唇角笑意很轻:“有时候,就是要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不是所有弱势者都值得怜悯的。”   说罢,他便又将椅背升起,抱臂坐直。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余寂时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到了凌晨六点钟,风停了,雨也停了,厚重的云层淡了散了,天边隐约泛起霞光。   钟怀林站在车门外,弯腰敲了敲车窗。   程迩把车窗摇下来,钟怀林就扶着腰站起身,说道:“六点多了,覃析同志带了点儿速食,咱们吃完进村里看看。”   程迩和余寂时下车。   大雨过后,地面变得泥泞,鞋踩下去陷进泥坑水洼。   山峦在雨后更显青翠,云雾缭绕,树木郁郁葱葱,宽大的叶片上缀着晶莹的水珠,鸟雀声清脆悦耳。   村庄的房屋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木质结构,青瓦白墙,被雨水洗涤得愈发清晰,有袅袅炊烟从翘边的屋檐腾腾升起,在一片霞光中,更添几分烟火气。   昨天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大家都淋湿了,幸好大家都备了一些干衣服,但裤子还都沾满泥水,湿漉漉贴在腿上。   覃析从后备箱里拿出一袋子面包片和饼干,饼干包装没有密封,浸泡在湿润的空气里,饼干都软塌塌的。   程迩拿了个面包直接坐进车辆,缓慢地咀嚼,神色疲惫,眼睛已经闭上了。   钟怀林见状轻轻蹙眉,忍不住问:“昨儿一晚上没睡啊?”   “是呗,昨天有个流浪汉借车避雨,我前半夜一直没敢睡,后半夜就睡不着了。”程迩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钟怀林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我们几个睡眠质量也不是很好,这雨一会大一会小,我们也是一阵睡一阵醒。”   覃析咬了口饼干,一时间皱起眉头,有些艰难地咽下,随即说得:“我昨晚趁夜联系了菜秧子村的村书记孙润南,过会儿会有人来找我们。”   他话音一落,不远处就走来一个男人。   男人看上去三四十岁,身穿一身灰色衬衫,穿着橘黄色的小马甲,带着黑框眼镜,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看上去书生气十足。   他遥遥就高高伸出双臂跟大家打招呼,走近后唇角挑起一抹弧度,眉梢眼尾都洋溢着平易近人的笑意。   “警察同志吧?孙书记叫我来接接待你们。” 第92章   不等特案组一行人回应,那年轻男人便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高迎晨,是孙书记的外甥,昨儿个舅舅去市里开会,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能回来,就叫我来带着您几位进村里瞧瞧。”   高迎晨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一对柳叶眉,目光炯炯,大抵是最近也没有睡好,眼底浮现出淡淡的乌青,笑起来并不露齿,更显现出几分温润,朝着坐在车内的程迩礼貌伸出手。   要说在场的人里,除去模样青涩的覃析和余寂时,钟怀林更年长些,许琅更严肃些,高迎晨居然一眼就认出程迩是其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一个。余寂时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蹙起。   程迩盯着他片刻,长腿从车里迈出来,站到他面前,比他高出一头,眼帘轻垂,似笑非笑挑了下唇,虚虚握住他的手,嗓音是一贯的慵懒:“高先生,我姓程,麻烦您了。”   此时旭日升起,橘红埋进薄云,山间还笼罩着朦胧的雾气,五人跟着高迎晨走进村子里,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上,还积蓄着坑坑洼洼的水。   走进大门后,高迎晨稍稍放缓了脚步,与程迩并肩,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垂着眼扫了眼几人脏污湿着的裤腿,摸了摸额头,语气充满歉意:“听闻您几位昨晚就进山了,是我没来得及招待......哦对,您几位有没有吃早饭?这个点儿村委大院还没上班,但是食堂已经开饭了。”   面对高迎晨的主动邀请,程迩面上依旧是疏离冷漠的模样,余光扫了眼同事们,见他们纷纷摇头,语气平淡拒绝道:“没必要,我们刚刚已经简单吃过了。”   见状,高迎晨也没有再劝,刚准备询问他们,就听见身后一直安静沉默的余寂时开口问:“高先生一直生活在村里吗?最近这案子似乎对菜秧子村村民的收入造成了一些影响,高先生觉得呢?”   高迎晨闻言,脸上渐渐显露出愁色,柳叶眉轻皱,眼尾溢出浅浅的沟壑,他抬起手腕,手背轻扶着额头,语气也透着股失落:“我土生土长的洪波市人,在这村里生活三十多年的,也是眼见着村子脱贫致富、越来越好。这案子......也是飞来横祸,停业这半个多月,不少村民都没有收入进账,是整天焦躁不安。”   说着,他猛然停顿一下,抬眸小心翼翼瞟了眼其余人的神色,见大家神色如常,这才稍稍叹了口气,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大家伙当然能够理解你们的不容易,这事儿属实是玄乎,没有埋怨的意思。”   “高先生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钟怀林闻言轻叹口气,抬手拍了拍高迎晨的肩膀,脸上表情愈发严肃,“我们也会尽力而为,希望您相信我们,也希望村民们能够相信我们。”   程迩莫名笑了声,漫不经心的、低沉而短促的一声,余寂时的目光始终落在高迎晨身上,看到他脸上感激的笑容明显僵硬了一下,眨眼间就消散。   余寂时的目光微微暗了暗,下意识抬眸看向身侧的人,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程迩难得挑了下唇角,笑容里却藏着一丝意味深长。   程迩向前走两步,抬起手臂,懒懒地抱胸,语气一如既往不含有任何情感:“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您也不必跟我们打马虎眼,我倒是真的很好奇,您自个儿心里头是怎么看这案子的?”   之前高迎晨的话明显都有些谨慎客套,字里行间都是“村民们”“大家伙儿”的,半点不透露自己的想法,明显有些装糊涂躲避问题,潜意识想把自己置身事外,如今程迩指名道姓地把问题明确,倒是让高迎晨不得不回答了。   高迎晨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舌尖下意识舔了下干裂的唇瓣,垂着眼皮子躲闪程迩审视的目光,声音愈来愈低:“其实我觉得吧,这案子确实也折腾大半个月了......村里最近各种流言,也引发了不少争执,我舅舅忙得焦头烂额的,我也挺想这案子查清楚早点儿恢复经营......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也是有点疲倦了。”   方才高迎晨一直在说,村民们如何理解警方的不易,但没有任何埋怨,余寂时是不信的。就如同家丑不得外扬一般,菜秧子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血脉相连,自然也不希望内部有什么矛盾被宣扬出去,让外人知晓。   高迎晨这次说得相当委婉,但众人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钟怀林刚要开口,就听到前面敞开的院子里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声,特案组几人面面相觑,见高迎晨跑过去,也连忙跟过去。   木门大敞,门前围着一群人。   高迎晨率先冲破重围,把密不透风的人群驱散开,院子里,竹竿搭起来的凉棚摇摇欲坠,院子里淘米的大碗被人一脚踹翻,淘米水撒了一地,洁白的大米粒随着水流往下水道里冲,一个红衬衫男人被一个壮汉拽着头发摁在地上,壮汉一张圆脸通红,目眦欲裂地大吼:“孙子你个狗娘养的,你就他妈是心虚......”   那壮汉光着膀子,一脸络腮胡,似乎是喝醉了,摇摇晃晃站着,驼着背,扯着红衬衫男人的衣领,一把将人推到竹竿子上,男人重重摔在地上,伴随着“咔嚓”一声,竹竿子断裂,男人肩膀杵在断裂处,硬刺扎进血肉,他顿时哀嚎出声。   “啊——”   凉棚彻底失去一侧支点,顷刻间,向着断裂缺口一节节塌陷,凉棚的架子彻底崩塌,劈在壮汉身上,惊得身旁劝架的女人花容失色,尖叫着往屋里跑。   “孙双全,老子弄死你!”   那壮汉摇摇晃晃也栽倒在地,被塌陷掉落的竹棚子压住,还一股脑抓着身旁的酒瓶,就要往红衬衫男人那儿砸去,终于被闻声赶来的许琅用力攥住手腕制止住。   紧接着,那疼得龇牙咧嘴在地上蜷曲打滚的红衬衫男人也被钟怀林和余寂时扶起来,余寂时稍稍垂眸,就瞧见他衬衫上的血迹,半截竹竿硬刺扎进肩膀,触目惊心,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那男人就又哀嚎了两声。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三三两两围在门口,指指点点,相互凑近悄声说着什么。   眼神有震惊,有鄙夷,更多的是矮子看戏,但见人打起来了,无一不是幸灾乐祸的,没有一人上前劝架,始终是隔岸观火的态度。   最终,两人都被扶到了村委大院里。   村委会的干部见两人浑身是血,如此狼狈,一时间也愣住了,紧接着便跑出去卫生站找医生。   壮汉此时已经醉倒过去,一身肉瘫在椅子上,脖子向后仰,身上满是血淋淋的划痕,手也被碎玻璃划伤流了血。   红衬衫男人也不是很清醒,浑身依旧止不住地颤栗。   高迎晨扶着腰,汗水已经从脸颊滑落到衣领里,他抬起手臂擦拭下额头,抬眸看向站在旁边的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见卫生站的医生被代步车捎着匆匆赶来,钟怀林连忙让开位置,让医生给两人看伤口。   包扎处理的过程,两个人哀嚎声不断,分明是很怕疼的两个人,打架时互相叫嚣霸气得紧,现在都蔫巴下来了。   余寂时眉头微蹙,与程迩对视一眼,只看到他眼底的一片漠然。   钟怀林给医生搭把手,按着红衬衫男人的另一侧肩膀,防止他躲闪,竹竿木刺扎进去,都是用镊子硬生生拔出来的,听到他痛得涕泗横流,他都有些于心不忍地别过头去。   等一切都处理好,钟怀林用洗手池冲了冲手,甩干水后,从屋里走到院子里透气,闻到湿润清新的空气,心情才缓和几分。   随着特案组其余人都走出来,高迎晨也连忙走出屋来到院子里。   钟怀林扶着门框,回眸瞥了眼瘫在椅子上的两人,沉默了几秒,看向高迎晨,问道:“高先生,这是有什么矛盾吗?这俩小子明显是动真格的。”   “这事儿……”高迎晨抬起手腕,手指捏着眉心的川字,深深叹了口气后,解释道,“瘦的穿红衣服那个是孙超家的,叫孙双全,就是包了公田挖出尸体的那个年轻人。”   顿了顿,“孙双全花钱包了田,除了这档子事,心里也烦闷,最近村子里有传闻,说是孙龙跃故意埋的尸体……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孙龙跃和孙双全都有点经济头脑,一直不对付。孙龙跃前些年因为打人进过局子,远近几个村一直有霸王的称号。”   “这田原本孙龙跃想包了种向日葵,据说孙双全听闻后就立马抢先一步花钱包了下来……孙龙跃为了报复,就在里面埋尸做阵法,说是要以此镇住土地神,让这片地寸草不生……”   高迎晨说着,一张脸也皱成一团,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事听着就离谱,可谣言越传越真,孙龙跃天天被人喊杀人犯,老几次想揍孙双全,被我们村委会的拦下了。” 第93章   房间里还隐约传出凄厉的尖叫声,钟怀林忍不住再次抬起手扶了扶额头,一时间静默无言。   刚刚打过架的两人,即使现在都已经清醒了,却也是相顾无言。   此时晨雾还未曾散却,却被烈日明亮耀眼的光束照得淡了些,余寂时抬眸望了望天,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眼眶发酸,后半夜方退烧,此时浑身上下还有些酸痛,脑海中思绪混乱。   进村就撞上这一幕,他终于能够理解释为什么高迎晨会对村民们的状况藏藏掖掖。   谣言绝对不止一个,争端也绝对不止一起,原本团结一心脱贫致富的菜秧子村,被这案子闹得都有些人心离散了。   似乎看出了余寂时的出神,程迩往身侧的人那边靠近了些,肩膀相碰,他手肘懒洋洋撑着身后的木墙,微微歪斜身子,嗓音懒洋洋的:“还不舒服吗?在想些什么。”   余寂时从思绪中回神,随着湿润的风弥散开来的淡淡茶香,令他莫名清醒了几分,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即缓缓摇头,语气一如既往冷静而从容:“这谣言确实是有些离谱,但其实更重要的是这谣言究竟因谁而起,又是如何散播开的。”   这孙龙跃都因为打人进过局子,想来也是性格暴躁的主儿,霸王人人都惧,报复人怎么可能用这种玄乎的方式?都有能力杀掉三个孩童埋进地里,何不直接把孙双全揍一顿?   况且两个人既然是针锋相对很多年,一直也没闹出什么大事,孙龙跃怎会因为对方抢了一块地,连杀人的事都做出来?   无论怎么想,这谣言都不太符合现实逻辑,孙龙跃没有足够的动机这样做,偏偏村里太多人听信谣言,一口一个杀人犯地喊他,他心里积攒的怨气,终于还是在醉酒后爆发,这才发生了这场闹剧。   程迩闻言哂笑,眼尾上挑,流露出一丝嘲讽,薄唇轻启,颇有几分漫不经心:“没办法。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从谁而起,又是否有人推波助澜,谁又能弄清楚呢?不费吹灰之力把水搅浑,看来有人是达到目的了。”   余寂时抿唇,与他含笑的目光对上,清晰地看见他瞳眸中汹涌的墨色,清明而冷淡。   确实是这样。既然弄不清楚谣言的源头,弄不清到底是谁从中作怪,便只能认真区分,努力做到不受这些干扰。   “程队,接下来怎么说?”覃析朝两人看过去,深深叹了口气,直言问道。   程迩笑意不减,耸了耸肩,姿态依旧松弛,余光瞥了眼站在一侧的高迎晨,见他稍微佝偻着腰,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稍显焦虑地摩挲着手指,不知是在紧张什么。   余寂时的目光缓慢地从他的手移动到他的脸上,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稍显沧桑,他站在台阶上,此时面无表情,眼神没有聚焦,虚虚望向远处,不知道方才有没有在听他们讲话。   余寂时轻垂了垂眼皮,神色寡淡,似乎是随口发问:“高先生有什么心事吗?”   “啊?”高迎晨眼神瞬间收回,侧头看向余寂时,见他漆黑深邃的目光正一刻不移地凝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弯唇嘴笑了,抬手摸了摸黑发,回应道,“没有,刚刚走了个神,有什么事吗警官?”   余寂时眸光微动,伴随着唇角淡薄的弧度,目光也显得有几分温度,见他毫不躲闪地直视自己的目光,便暂退一步,没有急于追问,而是问他:“我们方才在想接下来往哪儿去,高先生您觉得呢?”   高迎晨微微一愣,下意识朝着程迩看过去,见他漠然盯着自己,脸颊发红,略显紧张地问道:“程警官,您几位具体想做什么呢?我这嘴笨脑子也不进东西,不太明白你们的意思......”   “不用明白,您尽管带我们在村里随处转转就好。”程迩薄红的唇轻轻一挑,轻飘飘的语气,令人琢磨不透其中的含义。   高迎晨连忙堆起笑容应下:“好,好嘞。”   从村委会大院走出去,高迎晨带着特案组一行人沿着主路向前走。   沿主路周围都是一些乡村特色的店铺。店面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店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农产品、工艺品,还有具有少数民族风格的装饰品和服饰。   余寂时顺着街道向远处望去,各家店面装饰得都各具特色,强烈的色彩相互碰撞,不难窥见平日里的繁荣和热闹。   可惜如今骤雨初歇,柏油路上遍处水坑,被大伞遮挡在下面的店铺展示区都被雨水淹了,又加上闭村停业,整条道路上几乎没有人影,莫名有几分凄清和寂寥。   偶尔见得几个小孩在踩水坑嬉戏,穿着皮鞋一脚跳进水坑,哗啦啦溅出的水花高过膝盖,裤子都湿了大半。   一个小男孩被追逐着撞上了高迎晨。   高迎晨将小男孩迎了满怀,脸上露出温柔又无奈的笑容,蹲下身,眼尾细纹满眼开来,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小男孩的发顶,语气含笑:“地上都是水坑,路滑,你们玩的时候当心点,别摔着。”   小男孩十分乖巧,笑容灿烂,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朝着高迎晨重重点了点头,脆生生应声:“我们知道了高老师!”   特案组几人随之驻足。   覃析看着被三个小孩团团围住的男人,下意识呢喃了声:“高老师?”   高迎晨回过神来,抬眸望了望亲自,手掌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等他们跑开,才扶着腰站起身来,笑容里夹杂着几分羞涩:“这边几个村中间有个乡村学校,我是学校的语文老师。”   顿了顿,他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解释道:“我舅舅这不去了市里吗?这两天赶上周六日,我也正好放假,他就托我来招待一下各位警官的。”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墙皮半是褪色半是脱落,被雨水浸湿,临近地面的位置覆盖着一层深绿色的苔藓。   村里多是地形雨,无论是围墙还是房屋建筑,都被雨水侵蚀,显得更加古旧,湿润的空气中裹挟着泥土的气息,还有木头发霉的气味。   几人刚欲转身原路返回,一股刺鼻的艾草气味就扑面而来。   余寂时四处望望,就看到左侧的房屋院里,排排密集的竹篱笆中,隐约有青烟袅袅升起,犹如一条白色丝绸,尾端散开,化作千丝万缕飘散到四处。   艾草的气味本身并不刺鼻,甚至苦涩中含着一丝清甜,可大量焚烧堆积起来,就显得异常浓烈难闻。   余寂时微微蹙眉,下意识抬眸看向程迩,两人的目光默契地相遇。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走近这户人家,看到生了锈的铁门边,挂着两捆新鲜的艾草叶,而铁门两侧的中央,挂着驱邪符。   黄纸为底,朱砂为墨,图案繁复,不知何名的神兽盘旋其上,姿态古怪,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森。   在洪波市这边,艾草焚烧一般都用来辟邪,又加上这驱鬼符,不知道这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对鬼神防上加防。   程迩没有贸然敲门,而是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高迎晨,言简意赅询问:“高先生,这户人家你有了解吗?”   高迎晨被这刺鼻的气味熏得眉头紧皱,脸色苍白,轻微地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迎着几人严肃的视线,尴尬地摸了摸眉心,略含歉意地说:“抱歉啊,我真的不是很清楚……我也不是在村委会工作的。”   整个菜秧子村分为东西南北四部分,由主路隔开,几百户人家,就算是村委会里负责户籍工作的村干部,都不太可能记清每家每户的情况,何况是高迎晨一个乡村教师?   也知道这个问题有些为难他了,程迩便没再说什么,跟身旁的余寂时对了个眼神,就抬起手腕,抬起门锁轻轻晃了晃。   铁锁和铁门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斑斑锈迹令声音有些闷,却也足够清晰。   不知隔了多久,就在余寂时都已经走到长篱前,扶住墙头准备翻上去瞧瞧院里有没有人时,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小缝隙。   一个素面朝天、脸色憔悴的妇人从门内稍稍探出头来。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她骨瘦如柴,面色饥黄,脸颊还被浓烟熏得有些发黑,身上穿着一身粗布裙子,一头黑发粗糙发柴,用木簪子盘在脑后。   她嘴唇泛白,颤了颤,半晌都没有开口,一对绣眉颦颦蹙起,把门又拉开了些,声音细如蚊蝇:“请问……有、有什么事吗……”   见女人神色畏惧,怯怯地颤抖,钟怀林眉目舒展,露出安慰的神色,手掌轻轻抵住门框,声音尽量放得温和:“别怕,我们是从市里来办案的警察。”   那妇人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眼眶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像是用尽浑身力气,砰的一声把门撞上。   幸亏钟怀林反应敏锐,迅速收回了收,才没被门夹到。   特案组一行人面面相觑。   钟怀林捏着眉心,一时间有些怀疑人生,是他太凶了吗,居然把人吓哭了? 第94章   沉默几秒钟后,钟怀林抬眸看向程迩,颇有些无奈地询问,眼神中多少夹杂了几分不可置信:“程队,我?”   余寂时看着面前被紧紧锁着的铁门,黄纸辟邪符被山间的凉风掀起边边角角,方才那名妇女恐惧无措的神情在脑海中再度闪过,他眸光微微发黯。   “不是你的问题。”程迩抬起手腕,手指弯曲,坚硬的指骨抵在额头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转过身背对着铁门,“往回走吧,回村委会大院。”   几人几乎是原路返回。此时已经九点钟,街道凄清落寞如初,偶有大门打开,从屋里泼出一盆水,哗啦啦一声砸在地上,往两侧的排水沟缓慢流淌。   见身边人的注意力被泼水的动作吸引,高迎晨弯唇轻笑一声,主动解释道:“咱们这边有泼水辟邪的习惯,凡是隔夜的水,都不能再用了,要泼洒在门前献给雨神,求得雨神的庇佑。”   对于这些迷信的民间习俗,余寂时稍微有所耳闻,在南陵这边,信奉各式各样的神,自然界所存在的,天地日月、风雨雷电,甚至是一草一木,皆是神灵。人死后有魂魄,能够化怨气为鬼,亦能释然投入轮回重生。   南陵这边信奉各种各样的鬼神,没见过神灵庇佑、恶鬼索命,更没见过人起死回生,倒是见过人装神弄鬼。   程迩轻笑,嗓音低沉而慵懒,嘲讽般轻掀唇角:“该来的都会来的,雨又能庇护谁?”   就像昨夜这场大雨,到底也没抹去什么、掩盖什么,只是默默洗涤了尘土飞扬的大地。   回到县委大院,还未进门,就能听闻到屋里隐约传出的吵闹声,钟怀林闻言不禁小跑两步,掀开门帘,就看到方才半死不活的两个男人此时一站一坐,相互指着对方的鼻子,又是一番唇枪齿战。   孙双全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显然是心里窝火,此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不顾身上伤口的牵扯,一手扶着桌子,身体前探,用洪波市这边的方言破口大骂,哪怕余寂时都听不懂,却也能感受到他骂得有多脏。   孙龙跃自然也是好面子的,甭管他有没有冤枉孙双全,这人当着县委会其他人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就觉得面上无光,向来是喜欢用蛮力解决一切的他下意识就站起身准备动手。   然而还未等他靠近孙双全,就被身后的许琅扯住了后衣领,强行把他向后拖了半米。   钟怀林一改平日里的温和耐心,剑眉紧蹙,眼神凌厉,抱臂站在两人之间,严厉训斥,字里行间都透着长辈的威严:“你们俩都冷静冷静,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别动不动就动手!”   孙双全胸脯剧烈起伏着,深吸一口气后,瘪了瘪嘴,那股痛意从脊椎骨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忍不住鼻子一酸,闷闷地扯着嗓子嚷道:“我压根就没跟别人说这事儿是你做的!鬼知道谣言怎么传出去的!老子是讨厌你是见不得你好,但也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   冷静下来的孙龙跃摸了摸自己的腰,垂下眼皮,小心翼翼地瞟了孙双全一眼,一时间也有些心虚,小声嘟囔道:“我也是喝大了......咱俩虽然这么多年都讨厌对方,也争过太多事儿,但谁不了解谁啊......”   两人都有理智在,自然也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说明白。   往往对手是最了解对方的人之一,他们俩一方没有足够动机杀人报复,另一方也没有足够动机传播谣言,余寂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片刻,也愈发能确定猜测是正确的。   程迩扫了眼屋里的人,有两三个陌生面孔在,大抵就是村委会的工作人员,于是他朝着两人微微颔首,开口道:“他们俩这儿麻烦你们多盯着了,到时候各自送回家,别再让他们起争端了。”   两人闻言忙点头应下来。   言罢,程迩便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两人一起从屋里走出来,紧跟着的还有高迎晨。   见高迎晨习惯性地搓了搓手,程迩目光寡淡,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他,嗓音淡淡:“孙书记去市里办事,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迎晨“唔”了声,思索片刻,便回答道:“舅舅昨天下午好像就开完会了?原本是昨天晚上就能回来,但是昨儿雨太大山路不好走就没回来。估计今天上午也就能到了。”   他话音一落,程迩手里的手机就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他垂眸看了眼来电人,见是严承州,便朝着余寂时看过去,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等余寂时点了头,程迩就转身往大院外走,边走边点了接听。   严承州的声音从电话听筒中传来,带着几急切:“小迩,你们那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听出对方语气不对,程迩神色微凛,稳了稳心神,温声安慰:“严哥您别急,到底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菜秧子村的村委书记孙润南,昨天晚上在盘山路上出车祸了,今早晨才被路过的行人发现,已经被救护车带走,但他已经……”严承州一口气说下来,语速很急,却吐字清晰,说到最后,抿唇顿住。   程迩心中一震,呼吸凝滞住。   严承州欲言又止,没有再往下说,但程迩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孙润南死了,在这个节点死了?   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转过身,凤眸微眯,目光透过大门,穿过院子,落在站在木阶上的高迎晨身上,漆黑的瞳眸中,酝酿出山雨欲来的阴沉。   余寂时见程迩脸色阴郁,心中咯噔一下,连忙下了台阶迎了两步,见他疾步走来,一时间眉头紧蹙,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程迩冷冷暼了高迎晨一眼,见他茫然回视,轻抿薄唇,一时没有回答,轻攥住余寂时的手腕,把他拉进屋里。   “我们现在回局里一趟。”   见几人神色匆匆,高迎晨张了张嘴,半晌没有吐出半个字,只能望着几人的背影,一时间神色莫名。   和特案组几人相处这么一会儿,高迎晨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警惕,尤其是程迩,从始至终好似都没有信任过他。如今似乎是出了事,也是刻意避开了他。   程迩开了车,几乎是原路返回下山,路过一个下坡转弯处,就看见一辆报废的车横在上面,铁网制成的护栏被撞出一个凹陷的大坑,而汽车头部撞在另一侧的岩石山上。   轿车被警戒线围住,半个头都被撞扁,玻璃碎了一地,驾驶位的软座上黑红血迹早已被雨水冲散,看上去干净得不染一尘。   痕检的人正在做现场勘察,两辆警车正停在一侧,看上去都十分面生,大抵是从最近的分局调过来的警力。   程迩也把车靠边停下。   覃析已经在和分局的同事们打招呼。余寂时拉开车门,也逐渐靠近事故现场,观察整辆车被磕碰的位置。   汽车头部撞在岩石山上,撞落了一些碎石,砸在车蓬上,落了一地。除此之外,尾部撞在护栏上被蹭掉漆,而右侧,车窗尽碎,车壁上竟然也有一个凹陷的坑。   覃析手指细细摩挲着下巴,围着警戒线转了一圈,小声嘟囔着:“奇了怪了,这车到底是怎么撞的,居然撞成这样……”   程迩嗤笑一声,懒洋洋垂下眼帘,抬起手臂,轻轻搭在余寂时肩上,嗓音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一辆车自己肯定不会撞成这样。”   余寂时微微一顿,看着眼前被磕碰得不成样子的车,脑海中莫名出现了撞车的画面。   这辆红色汽车被迫后倒撞上铁护栏,又在向斜上方缓慢移动时,被另一辆车撞上右侧,因为山路打滑被迫改变了方向,往左撞上了岩石山。   这山道其实并不窄,两辆大型汽车相向而行,都能留出一米多的空距。而哪怕昨夜下了暴雨,山路难行,这辆红色汽车也很难被撞成这样。   两辆车相撞发生车祸,如今只有一辆车停在现场,司机已经死亡,而另一辆车不知所踪,究竟是无意相撞肇事逃逸,还是有意而为故意杀人,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钟怀林把警戒线向下拨,蹲下身,眯着眼仔细观察车辆右侧壁被撞出的痕迹,沉默半晌后站起身,看向程迩,疑惑询问道:“有人故意撞上孙润南的车?”   程迩此时面无表情,没有作出否认,只是静静凝视着车窗,透过破碎的窗往里看,狭长的凤眸里,有一点微光细细碎碎地闪烁着。   钟怀林蹙眉,稍有些急切地追问:“你是觉得,孙润南是被人刻意报复了?”   “基本上是可以确定的。”程迩边说边抬起头看向路牌上的监控,尾端闪烁着红灯,显然是在运行着,“还要看一下监控录像再确认一下。”   钟怀林单手扶着腰,深吸一口气,一时间静默无言。   覃析从另一侧绕过来,眉头紧锁,眼神中是遮盖不住的焦急,略有些不安地问道:“他会和这案子有关系吗?”   程迩和余寂时对视一眼,缓缓摇头。   这事实在是突然,且又大概率是人为,又怎可能轻易说得清楚? 第95章   抵达市局时正是正午时分。   来不及吃午饭,特案组一行人就直接去了会议室,重案组的警员已经坐在一侧,投影屏幕上展示出孙润南车祸现场的照片。   余寂时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侧过头看向屏幕上的照片。   会议室是封闭的房间,灯光明亮,大屏幕的投影映射在严承州锋锐冷峻的面容上,映得他眸光熠熠。   照片里,孙润南躺在扭曲变形的驾驶室内,四周散落着破碎的车窗玻璃。   他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头颅一侧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刺入,浑身的衣物被雨水浸湿,依稀能看见衣领上晕染开来的血迹。   “你们回来得正好,我们的警员已经在调取监控录像了,目前刚刚模拟出了车祸撞击的场景。”严承州神色严肃,眉头紧皱,显得眼窝愈发深邃,一边说一边打开建模界面。   建模界面上,红色轿车的轨迹被画出醒目的虚线,两辆虚拟模型车演示出了相撞的场景,严承州展示完模拟界面,言简意赅解释:“我们推测,孙润南的车,是在向后倒车撞到铁网后,斜向左上方时,遭遇了另一辆车的撞击,加上暴雨天气路滑,直接撞上了左侧的山体。”   这同余寂时脑海中想象的场景几乎重叠,他摊开笔记本,指腹摩挲着圆珠笔,斟酌着记录下关键词。   余寂时笔尖还未停顿,身旁的钟怀林就直接开口疑问:“孙润南的具体死因是?”   “由与车与山体相撞,驾驶室变形,孙润南直接遭到了碾压挫伤,前挡风及方向盘直接撞击头部、胸部,引起额面部开放性骨折、肋骨骨折,肋骨骨折导致心脏破裂。”   严承州说着,拿起桌面上的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块崎岖的、类似三角形玻璃,稍微举高,让会议室中所有人都能看清。   盯着这块玻璃,严承州眸光微微一暗,嗓音微冷:“此外,由于挡风玻璃和驾驶位车窗玻璃窗破碎,孙润南身上有大大小小被玻璃划伤的痕迹,而这块玻璃刺入了孙润南太阳穴位置,整整四厘米。”   他话音一落,整个会议室都安静的一瞬。   太阳穴是人体很重要的却极其脆弱的穴位,是颅顶骨、颧骨、蝶骨及颞骨的交汇之处,对脑起着保护作用。   怎么就这么巧,这块玻璃正正好刺入了孙润南的太阳穴?   况且……整整四厘米?   余寂时呼吸一凝,眼眸轻眯,仔细观察着那块玻璃,玻璃上面还沾着黑红色的血迹,和成年男性手掌的长度差不多,呈细长的三角形,极其锋利。   怎么看都觉得是精挑细选的一块。   程迩凤眸微眯,修长骨感的手指轻敲桌面,沉默半晌后,语气淡淡:“提取过这块玻璃的DNA和指纹了?”   严承州胸脯起伏,深深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腰,手掌撑在桌面上,平静地回答:“DNA检验科已经在加急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块玻璃上没有任何指纹痕迹。”   覃析剑眉竖起,手掌一拍桌面,咬牙切齿道:“什么样的玻璃碎片能硬生生刺进太阳穴四厘米?肯定是人怕孙润南没死透,特地补上了一刀。”   大家闻言都没有说什么,各自做着手中的事,却个个都是心不在焉。   柏绎手肘抵住桌面上,一手撑着脸,大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空格键,疑惑道:“孙润南的死和这个案子会有什么直接联系吗?”   “不能确定。”严承州缓慢地摇头。   这时,程迩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振动几声,他垂眸瞥了眼来电号码,神色微变,见大家都闻声投过视线,从容道:“抱歉,接个电话。”   余寂时见程迩匆匆推门出去,指尖微微蜷缩,轻刮过掌心,心底隐约掀起一抹忧虑与不安。   三分钟漫长得犹如一个世纪,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仿佛凝结成冰,程迩把手机攥在掌心里,推开门,眸色晦暗。   “南山市禁毒支队邹副队长刚刚打电话,他们正派人赶来这里。”他语气平静如初,坐到原位上,言简意赅解释,“孙润南是一个大型运毒团伙的成员之一,他们听闻孙润南死讯,怀疑他是被蓄意谋杀。”   “……”   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闷雷投入池塘,炸起一池水花,余寂时大脑宕机,几秒钟才消化这件事。   严承州和程迩对视一眼,便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点头应道:“好,我们先按部就班继续之前的工作,等南山市禁毒的同志们到了再说。”   根据之前的分工,大家各司其职,刚从村里回来的几人衣裤还潮湿微干,裤腿沾满泥点,先去了趟宿舍换完衣服,便各自去帮忙。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边,调取昨晚的监控视频,寻找孙润南的踪迹。   覃析特意从食堂打了饭,特案组一行人坐在办公室里,简简单单敷衍了一顿,就继续手上的工作。   昨夜确实下了很大的雨,监控录像的像素本来就不甚清晰,加上白蒙蒙一层雨雾,更显得万物难辨。   铁护栏上的探照灯犹如寂寂原野中的一点萤火,散发出昏暗的光芒,照亮黑黢黢的盘山路,也透过厚重的雨帘落入监控摄像里。   雨天山路是限行的,大约深夜11点钟,才能看到一辆红色轿车驶入暴雨的山路,车行缓慢,在雨夜中化作一团模糊的红影。   余寂时记住时间点,切换到事发路段的监控视频,拖动鼠标,将监控录像的进度条向后拉,一直拉到入山后二十分钟左右的位置。   视频一切换,余寂时就敏锐发现,视频画面边缘处,隐约能看见一辆黑色汽车停在拐弯处,融进夜色,融进雨雾,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豺狼。   孙润南驾驶的红色轿车探照灯在雨雾中形状清晰,穿透力极强的灯光远远就给了黑色汽车提示。   黑色汽车没有打任何灯,缓缓向前驱动,在红车反应过来时,已经刹不住车,右上方被撞到,慌乱间又向后撤了撤,车尾撞上铁护栏。   隔了几秒,见黑车向后倒车,红色轿车向左上方上车,谁知隔了几米后,黑车竟猛然变向,朝着红车狠狠撞上去。   红车也用力过猛,两车相撞后,红车直直撞上了左侧的岩石山。   黑车向后倒了两米,再度狠狠撞上红车,如此反复了三次。   隔了两分钟后,黑车驾驶位车门被打开,透过模糊的监控录像,穿越层层雨雾,隐约能够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身穿黑衬衫,头顶鸭舌帽。   他围着红色轿车转了转,从地上挑起一片碎玻璃,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余寂时呼吸一凝,连忙将监控录像放大,透过几乎完全破碎的挡风玻璃,依稀能看见,黑衣男人高高扬起手腕,将玻璃碎片刺入了孙润南的太阳穴。   暂停。   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愈发清晰,两车相撞,玻璃破碎,周围仿佛有雨声,令余寂时的手脚冰凉得彻骨。   余寂时略有些疲惫地垂着眼尾,双臂搭在椅子两侧,微微向后靠,缓缓阖上眼,酸痛感渐渐消散,眼周有些紧绷。   直到修长宽厚的大掌落在肩上,雨声才渐渐消弭,电脑主机的嗡鸣声与断断续续的键盘声愈发清晰。   “就是这段。”程迩微微俯下身,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他肩膀啊,下颚轻抵他一侧削肩,眼睫轻垂,注视着电脑屏幕的画面。   程迩的侧脸几乎贴在他耳垂,余寂时心脏漏了一拍,却很快冷静下来,将进度条拖回去,重新播放了一边。   余寂时在进度条上标记了两个点,紧接着皆是:“这辆黑车在11点10分就已经停靠在这里了,显然就是在等着孙润南来。11点22分,孙润南的车行驶到转弯处,在遭遇撞车撞山后,被这名身穿黑色衬衫犯罪嫌疑人用玻璃碎片刺入太阳穴。”   程迩沉默片刻,缓缓直起身,说道:“先把这段监控录像截下来发给柏绎。”   柏绎向后靠,身子一点点向下溜,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望了望窗外渐渐暗去的天,忍不住摸了摸肚子,撇着嘴可怜巴巴地说:“咱先吃晚饭吧,我要饿死了!”   余寂时下意识瞥了眼电脑桌面的时间,现在才五点多钟,而柏绎这副饿得要晕过去的模样,令他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程迩一时无言,拿起纸杯去饮水机接了杯白开水。   钟怀林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把桌面上的锅巴饼干推到柏绎桌面上,说:“两点钟刚吃过午饭,先填填肚子吧。”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程迩,询问,“南山市禁毒的同志还没来吗?”   程迩默默思索了下距离,点头道:“估摸该到了,到时候孙润南的事就先移交给他们去查,我们还按照原思路继续调查手上的案子。”   孙润南是运毒团伙的成员,是南山市禁毒支队盯上的人物,在这个关头死亡,和他们特案组手上这个案子有直接联系的可能性还是相对较少的。   也是想到这一点,程迩转头看向柏绎,问道:“中午托你调查高迎晨,怎么样了?” 第96章   柏绎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这个事,忙埋头在凌乱的桌面上翻翻找找,最终取出一叠纸质资料,递给程迩。   余寂时侧过头,看向纸面上的文字,耳边传来柏绎的声音:“高迎晨,今年三十三岁,南陵省洪波市永彻县本地人,菜秧子村医院出生,大学就读于南山师范大学,毕业后回乡,在永彻县第七中学任职语文教师,五年前,转到了菜秧子小学任职。”   柏绎几乎是将资料上的文字脱口而出概括出来,捡了重点说道,“履历干净,社会关系简单,妻子是大学同学,至今未育,目前是家庭主妇。此外,死者孙润南是高迎晨的亲舅舅。”   程迩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高迎晨的资料信息,薄唇轻抿,眸光流转间,和余寂时四目相对,咫尺之遥,仿佛能够清晰窥见对方眼眸中滚动的墨色。   对于高迎晨,程迩不置一词,反倒是钟怀林忙里偷闲,手肘抵着座椅一侧,身体后倾躺在椅背上,随口说道:“这个高迎晨给我的感觉也是怪怪的,从头到尾的状态都很紧绷……按理来说,从事教师这种职业,高迎晨的交流能力不应该是这样的。”   “先存个疑。”程迩嗓音淡淡,将资料放在桌面上,指尖懒洋洋敲了敲桌面。   他话音一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程迩离门最近,便转过身开门。   一开门,严承州的笑脸就映入眼帘,素日里严肃疲惫的老刑警此时满脸笑纹,眼睛弯成月牙状,粗糙的脸颊上印着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揽着一个青年,一头乌黑整齐的短发,脸颊微微泛着红,脸上也洋溢着不浅的笑容,圆润明亮的眼瞳都闪烁着碎光。   和梁方叙对上视,程迩并没有惊讶,见他笑容一瞬间凝固且眉心蹙起,只是淡淡暼了他一眼,就很快移开目光。   “又是你出差?”语气寡淡平静,程迩耸了耸肩,坐到桌面上,双臂交叠,长腿微曲,歪头懒懒调侃。   “我跟方叙小半年没见面了。”严承州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却也难掩心底喜悦,大掌揉了揉梁方叙的肩膀,深吸一口气,神色惝恍,忍不住感叹,“咱们仨多少年没凑一块了?”   梁方叙抿了下唇,唇角溢出一抹冷嗤,斜眼睨着程迩,轻飘飘的语气,透着讥讽:“拜某人所赐,咱一次也没聚齐过。”   对于梁方叙几乎指名道姓的明讽,程迩不予置否,依旧面无表情,随手那期身侧的一叠资料,直接抵到梁方叙手上,语气毫无感情:“你们的活儿,自己干。”   余寂时目光一直落在交流的三人身上,沉默的功夫,才掠过梁方叙,看清他身后跟着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衬衫,身高并不出挑,双手插兜,唇角弧度淡淡,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与他四目相对,温润的目光犹如和煦的风。   熟悉的面容,令余寂时都愣住了。   柏绎第一个反应过来,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杏眼圆瞪,双手扶着桌面,身子前倾,嘴巴张了张,半是震惊半是犹豫地开口:“李……李锦哲老师?”   男人回过神,喉结轻滚,轻笑从唇角溢出,见大家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抬眸和程迩对视上,朝着他点头示意。   梁方叙揽住男人的肩膀,抬起手腕拍了拍,颇有些自豪地介绍道:“我们队里的陶淞同志,前段时间刚结束任务归队。”   程迩见到他,才稍稍露出些意外的情绪,很快便尽数压在眼底,见他伸出手来,轻笑一声握住:“那就重新认识一下,陶淞同志。”   陶淞相貌很端正,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之前偶然和特案组打过照面,也久仰程队大名。”   严承州也热情地与他握了握手,紧接着看向梁方叙,下意识询问道:“你们这案子进展怎么样了?”   提到这糟心事,梁方叙扯了扯唇角,屈指揉了揉褶皱的眉心,拉了把椅子坐下,疲惫地向后瘫倒:“别提这事儿了,让我歇一会儿,今天晚上还要加班呢。”   倒是没真闭上眼睛休息,梁方叙举起手里的资料,眯起眼睛仔细浏览,边看边问:“孙润南的死因你们调查得怎么样了?”   “确实是有人故意撞上孙润南,并且撞车后还利用玻璃碎片补了一刀,监控录像已经调出来了,视频发给你。”程迩将存在电脑里面的视频发送到梁方叙的邮件里。   “谢了。”梁方叙扬了扬下巴,说道。   这时,覃析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来,推开房间门,语气急切地说道:“严哥,严哥……”   严承州扶住覃析的肩膀,看见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眉头微蹙,即使心下同样焦急,依旧冷静地安慰:“怎么了?没事,慢慢说。”   覃析稳了稳气息,喘息着塌下肩膀,扶住桌面坐下,声音洪亮:“孙润南出事后,我们不是通知家属了吗?孙润南一儿一女尚在外地念大学,买了今天的车票,正在往回赶。他们目前确实还没到,但是高迎晨来了,说是有关于他舅舅的事必须要告诉警察。”   梁方叙眯了眯眼,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重点,指尖轻敲桌面,悠悠开口询问:“高迎晨?”   钟怀林点头,很自然地接话:“孙润南亲侄子,我们和他有过交流了。不同于孙润南子女,高迎晨除去在南山师范大学读四年书外,一直都在洪波市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在菜秧子村居住,和孙润南一定是有密切往来的。”   见梁方叙皱起眉沉思,余寂时轻垂眼皮,嗓音清冽平和:“孙润南一直不在,直接跨过村干部,指派了高迎晨一个乡村教师接待我们,一定是十分信任对方的。”   他话音一落,梁方叙就点点头,开口说道:“孙润南这个点我们盯上有一个月了,我们在洪波市的线人一直向我们提供情报,其实早在严哥告知之前,我们就已经得到了孙润南车祸死亡的消息,这个消息或许比我们预料中更早就在菜秧子村传播开来了,所以我们也猜测过,菜秧子村里还存在孙润南的平级甚至是上级。”   程迩凤眸轻眯,薄唇掀起,疑问:“你是怀疑……”   梁方叙意味深长地笑道:“会会才知道。”   见梁方叙和陶淞转身离开,程迩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紧接着跟其他同事说:“你们还是继续原工作,我们跟去看看。”   落日坠入苍茫山影间,笔直的走廊如同一幅褪色的油画,失去平日里浓烈的光彩,余晖从天窗洒落,在铅灰色的地面印出斑驳的光影。   已经是下班的点儿,公安局大楼逐渐空了,而询问室里,高迎晨坐在桌前,深深低下头,安静地等待着。   余寂时跟着程迩和梁方叙走进室内,陶淞垫后关上门,并没有跟进来。   窗外落霞的光勾勒出高迎晨的身体轮廓,可以看到颤动后滞留的影,他显得极其紧张,一双放在桌面下的手已经被薄汗覆上掌心,手指相互纠结在一起,指关节都泛着白。   见三人进屋,他蹭地站起身,险些把椅子撞翻,椅子腿晃荡着发出声响,被他迅速扶稳,迎着三人冷淡的视线,他顿觉尴尬,又小心翼翼地低下头。   梁方叙是第一次见到他,趁着拉开椅子的时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从他的样貌,到穿着打扮,再到微动作微表情。   余寂时打开平板电脑,娴熟地录入了高迎晨的基本信息。   程迩手臂懒洋洋搭在余寂时的椅背上,修长骨感的手落在他肩上,狭长的凤眸眼尾挑起,勾拽出一抹淡淡的弧度,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高迎晨身上。   高迎晨被盯得脸颊涨红,头低得更深,连带着浑身上下颤抖的幅度都有所增加。   梁方叙一双深褐色的圆润眼眸略其温和,但唇角下垂,神色严肃冰冷,徒增了几分攻击性,让人莫名能感受到威压。   “高迎晨是吗?”梁方叙不冷不热的语气,朝他最后确认。   高迎晨似乎喉咙都不是自己的了,嘴唇张了张,发出细若蚊蝇的鼻音,嗓音颤抖,发出的一个音节都忽高忽低:“是……”   能感受到对方的紧张,梁方叙一时有些好笑,抬起手腕,屈指轻抵太阳穴,一边揉动,一边语气轻松地询问:“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高迎晨半晌没有开口回答,嘴唇张张合合,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悄悄掀了掀眼皮,瞟了眼面前的人,见三人都目不斜视地凝视着自己,他愈发哑然,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他才开口:“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   简短的一句话,说到后半程已经有些哽咽,高迎晨脸颊红晕未消,乌青的眼底也涌上猩红。   程迩见状,唇角一挑,不紧不慢地垂下眼帘,并没有被他的可怜模样迷惑,语气犀利:“想说什么说什么,没必要酝酿这么久吧,高老师。”   梁方叙倒是意料之外的很有耐心,语气如常:“你且说就是了。” 第97章   高迎晨深吸一口气,眼泪随着颤抖的幅度就这样从脸颊垂落,他轻舔了下唇瓣,将咸咸的泪水泯进了口中。   将手臂放置到桌面上交叠,他脊背塌下来,窝着肩膀,嗓音沙哑,发出的声音很小:“我父母生我晚,早早就去了,我是在舅舅的照顾下长大的……舅舅如今死了,我本该保全他的身后名,不该这样子……”   余寂时薄唇微动,垂眸凝视他的脸庞,泪珠滚落在他脸颊上留下清晰的泪痕,那双黑黝黝的眼眸里,充满了浓浓的愧疚。   他手指相互纠结,手背上已经渐渐显出弯月形的指甲掐痕,斑斑驳驳,隐约渗出血花,足以看出他内心的斗争。   所以他早晨的僵硬、紧张与心不在焉,都是因为孙润南的事情么?   余寂时指腹轻轻摩挲着键盘上的键块,目光平静如清潭,声音温和:“你不用有太大心理负担,即便没有你,某些事情也迟早会被查清楚的。”   高迎晨依旧还在犹豫,额头的薄汗渗出,一颗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尖,几番调整呼吸,才在三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我舅舅他可能……犯罪了。”   顿了顿,他抿了下唇,解释道:“他平日里和一个叫林明栋的叔叔交往很密切,我偶然听到过他们的交流,内容基本上都是这批货怎么运输,怎么储藏,怎么分发给下一级毒/贩。后来我无意接触到舅舅储存在地下室的一批货,分辨出来,应该是是大/麻……”   南陵地处西南边境,对各种毒/品的宣传力度很大,大/麻是比较好辨认的一种毒/品,高迎晨能够分辨出来确实不足奇怪。   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程迩凤眸轻眯,指尖轻敲桌面,悠悠开口重复:“林明栋?”   梁方叙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眉头紧紧蹙起,半晌才反应过来,手掌轻拍桌面,微微向前倾身,紧盯着高迎晨,询问道:“是去年在洪波市落网的那个跨境运/毒的毒/贩?”   “是……”高迎晨几乎是毫不犹豫,朝着梁方叙重重点头,“林明栋曾经在舅舅家的农家院住上过一两个月,几乎是足不出户,离开之后不久就落网了。他脸上有一条刀疤很好认,我不会认错。”   说着,他吸了吸鼻子,接过余寂时递来的卫生纸,胡乱糊在脸上,擦干吧嗒吧嗒往下掉的眼泪,鼻尖红红的,眼底也晕开一片红。   将脸埋进手掌里,高迎晨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添了几分虚弱:“林明栋和我舅舅其实大多是无接触交接,我大概率能知道的就是,货物是定期分批次运输到村里,先被舅舅储存在地下室,又借助家里经营的餐馆和线上农产品买卖,再向下一级的毒/贩运送分发出去。”   程迩丝毫没有被他的可怜模样欺骗,唇角挑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眸中翻滚着汹涌的浪潮,显得眸色晦暗,声音缓缓,透着淡淡的凉薄:“你描述得倒是清楚,这些事孙润南为什么会告知你?”   “不是舅舅告诉我的,是我自己发现的……人毕竟是有好奇心的……”高迎晨抽泣一声,忙抬起脸,满脸泪痕之上,一双眼眸清澈而明亮,“我虽然是有农村自建房,但经常和舅舅来往,也经常去他的餐馆和农家院帮忙。”   梁方叙喝程迩对视一眼,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指关节,沉默半晌后,问:“孙润南对你知情这些,也是知情的?”   高迎晨依旧点头:“舅舅是很缜密的人,他知道我知情,但我大小就和他亲,他让我保密。他告诉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保命方式。”   说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鼻子一抽,又呜咽着哭起来,抬起手臂抹蹭掉泪水,断断续续道,“是、是我对不起他……我没能保守住秘密……我知道我说出这些来,有可能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可是我瞒不住的,我心里总是憋着这件事,我做什么都不痛快……”   程迩依旧面无表情,轻垂眼皮,懒洋洋地开口,分明是散漫得不能再散漫的语调,莫名带了几分质问的气势:“所以呢,你为什么选择在孙润南死后告发他?你舅舅死了才良心发现吗?”   高迎晨咬了咬嘴唇,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在他眨眼间流下来,他强忍着哽咽,嗓音洪亮:“也有一部分原因……其实告诉你们这些,我最想让你们明白,我舅舅的死绝对不是意外!”   梁方叙稍稍有些意外,眼眸中一闪而过惊讶,看着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他能够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余寂时转头和程迩对视一眼后,轻垂眼皮,而身旁程迩不紧不慢地轻笑一声,开口追问:“怎么说?”   高迎晨极其激动,柳叶眉竖起,手臂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第一次直视三人的凝视,语气坚定:“我来时去看过舅舅的车,绝对是被人故意撞成那样的!自从林明栋被捕,交接人就换了一批,但最近半年里,舅舅都没有再和那群人来往了……我怀疑是因为舅舅金盆洗手,被人蓄意报复,杀人灭口的!”   “这一点,我们当然清楚。”梁方叙目光平静,沉吟片刻后,继而问道,“你说交接人换了一批人,可清楚有谁吗?”   高迎晨闻言失落地垂下眼皮,轻声道:“这个不清楚……”   梁方叙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又是意料之中,如果高迎晨真的凭借所谓的“好奇心”把贩/毒组织摸得一清二楚,才是真的有问题。   轻轻叹了口气,梁方叙也没有外露什么情绪,又问道:“高先生,你还有什么信息要告诉我们吗?”   高迎晨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梁方叙仰头和程迩对视一眼,眸光微微闪烁着,手掌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朝着高迎晨伸出手,语气温和:“谢谢你为我们提供的信息。”   高迎晨颤巍巍和他握住手,眼底眼泪未干,凝结成两条泪痕,他又吸了吸鼻子,嘴角牵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   笔录签字画押,梁方叙推开门,就看见倚在门框边的陶淞,笑着开口说道:“陶哥,麻烦帮我们把高先生送出去。”   “别客气。”陶淞也轻笑一声,随即看向高迎晨,“跟我来吧。”   日暮已沉,乌云再度围拢,浓郁墨色铺展开来,有回巢的孤鸟振翅翱翔,划过天窗方寸的天空。   等两人走后,梁方叙在原地站定,默默看了程迩一眼,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   程迩抬眸和梁方叙对视一眼,到底是多年旧友,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转过身温声叮嘱余寂时:“你先回办公室吃晚饭,我过会儿就回来。”   余寂时点头,刚要转身,就被对方轻轻攥住手腕。   程迩眼底忽然翻涌出一抹笑意,这笑容犹如冰雪初融,柔和而平静,漆黑的眼眸在灰暗的光线下都格外明亮,真挚得令人无法拒绝。   “不要误会,我们需要简单交流一下案情,几分钟的事儿,我很快就回去。”他轻轻开口,不紧不慢,嗓音疏懒而温柔。   余寂时疑惑。这一点他当然知道了,怎么会误会?   所以拉住他,就只是为了解释这个么?   被他灼灼目光紧紧凝视着,余寂时呼吸一凝,眼睫微微颤抖,轻垂眼帘,若有若无地躲避着他的目光。   眼见两人之间的氛围愈发暧昧,梁方叙单手扶着腰,神色莫名,伸出手臂在程迩眼前晃了晃,吐槽道:“喂喂喂,你们俩别深情对视了……”   梁方叙无意一句话似乎点破了什么,余寂时耳尖漫上一抹红晕,薄唇微动,强压下心底无端的悸动,将手腕抽出来,轻声说:“我先回去了。”   目送余寂时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走廊上一片空荡荡。   程迩外套被慵懒地搭在肩上,双手轻插在兜里,肩膀宽阔,背挺的很直,斜睨了梁方叙一样,嗓音寡淡:“什么事儿,说。”   “抽根烟就说完了。”梁方叙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夹在修长骨感的手指间,朝着他轻轻晃了晃。   程迩轻扯唇角,懒得说他。   走到楼下,梁方叙就迫不及待地点了烟,一点猩红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一缕缕白烟袅袅升空。   他再度开口时,嗓音已经被烟雾熏得有些沙哑,语气透着股哀怨:“今年一直都特别忙,我很久没抽烟了。”   揉杂进晚风中的一丝香烟味令程迩下意识微微蹙起眉,和他拉开些距离,轻倚靠着身后的玻璃墙,双臂交叠,一条修长的微微曲起。   梁方叙刚要转头看一眼程迩,就发现他已经和他拉开了至少五米的距离,一时间又气又无语:“你有病吧,离我这么远干嘛?”   程迩嗤笑一声,冷冷道:“我可不想沾一身烟味。”   梁方叙:“……”   这才想起来程迩不喜欢闻烟味,梁方叙静默几秒,还是掐了烟,指尖微曲,轻弹烟灰,刚烧了短短一截的烟杆就被他随手丢进一侧的垃圾桶。   他轻轻拍了拍手掌,抱臂走到身边,同样靠在玻璃墙上,狠狠瞪他一眼,冷笑:“满意了吧,不抽了。”   程迩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随口说道:“行,说正事吧。”   “……”梁方叙暼了程迩一眼,见他已经阖上眼,愈发无语,却也没再废话,扯了扯唇角,道,“你还记得邵文峰吧?”   程迩点头:“记得。”   梁方叙眼底划过一抹冷笑,紧接着说:“107大/麻种植案中被革职送进去的李昶,人已经坐五年牢了,现在查出来,他只是个替邵文峰收拾烂摊子的替罪羊。”   顿了顿,他神色愈发冷峻,“这个邵文峰在这个犯罪集团里的级别不低,他和平级领导人起过争执,想借我们的手和他鱼死网破,列出了一份二十三人的黑名单。” 第98章   程迩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伸了一个懒腰,长袖自手腕处向下滑落,露出细瘦纤长的手臂,嗓音慵懒,三分疑问七分肯定:“孙润南就在名单中?”   梁方叙点头,清晰地吐字:“是。有些名字和我们正在调查的名单对应上了,而此外名单上大部分的名字,都在我们认知范围之外。这张黑名单,抵得上我们一年的成果。”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程迩闻言轻嗤一声,凤眸眼尾低垂,神色倦倦,懒懒暼了他一眼,似是在嘲讽他,这样的小事也值得避着所有人单独拎出来讲。   梁方叙当然明白程迩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见状扯了扯唇角,抬起手臂想要搭上他的肩膀,就被他轻轻一晃躲避过去,终于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冷冷说道:“我说程迩你也太不厚道了吧,我们这案子第二次寻求你们的协助了,本以为你只是避着到南陵来,结果你拒了转头就来了洪波市?”   程迩轻笑一声,眸光微闪,似有一阵晚风吹过,撩起了他额前的黑发,他目光深远,望向远处的高楼,望向万千灯火,嗓音平淡:“道理你都懂,于公于私我都不会选择接手你们的案子。”   “切,你就是胆小。”梁方叙冷嗤一声。   虽是这么吐槽,梁方叙也确实能够理解程迩。虽然他未曾透露过案件的具体细节,但复杂程度之高,各方势力牵连之深,要半途接手绝非轻易之事。   况且就南山市而言,程迩有一个无法走出的阴影。   当年队里属程迩和赵队关系最亲近,那一场行动太多人牺牲,险些全军覆没,在敬畏的队长和亲密的战友相继牺牲后,梁方叙也曾消沉很久。   可人总要向前看,在禁毒支队人员大调整后,他作为队里的老人,很快便接替程迩在一大队担任重要角色,一旦投入了工作,便很难再顾及其他,那场行动带来的阴影也渐渐淡了。   梁方叙队里关系最好的,除了程迩便是严承州,严承州调职后的一次工作上的重逢,两个人半夜坐在台阶上,从案子聊到很多年前,聊着聊着都哭了。   程迩“死而复生”,他固然生气,但更多的是惊喜与庆幸。或许再没机会做搭档,哪怕相隔千里、天各一方,至少他们三个都还活着。   梁方叙没再提这件事了,或许就是因为太了解程迩,他愿意相信程迩能够靠自己走出这段阴影。   空气凝固下来,程迩缓缓收回目光,偏头淡淡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方才高迎晨的话,你觉得能信几分?”   提到这事,梁方叙就觉得好笑,抬起手,屈指轻抵着下颚,眼底划过一抹嘲讽,开口回答:“也就五分吧。”   高迎晨虽然哭得很真诚,装成一副绝对弱势的模样,但经历无数案件,梁方叙是不信高迎晨会良心发现亦或是所谓的希望警方查清舅舅死亡真相才检举孙润南的。   一个贩/毒团伙,尤其是已经发展成大型贩/毒集团的组织,层级分明、职责明确,环环扣扣都疏忽不得,高迎晨对孙润南与林明栋的交易知情,说是自己探查到的,实在有些荒谬。   要知道,一旦发现不得人知的秘密,要不就投诚参与其中,成为船上之人,不然死人的嘴最严。   孙润南能坐到这个位置,自身的性命与侄子的性命,孰轻孰重,还是有数的。   程迩倏尔一笑,笑声低低沉沉,极其短暂的一声,狭长的眼眸轻轻眯起,语气缓缓:“我倒觉得只有两分,你们要看住他。”   梁方叙见程迩神色松弛,也轻笑一声,一下就明白了程迩的意思。   高迎晨这个点是决不能放松警惕的,他这步属实愚蠢,如果是自己的决定也就罢了,如若是受人指使暴露吸引火力的,这对他们而言同样也是机会,一个顺杆发现他背后之人的机会。   沉默半晌后,程迩见他不再说什么,也渐渐失了兴趣,见天色愈发阴沉,轻轻摆摆手:“我回去了,又要下雨了。你们的案子别有事没事找我组里人,你别不把自己当外人。”   梁方叙一听就知道程迩在记上次的仇,总劳烦柏绎他确实也不好意思,被他直晃晃说出来,脸颊都涨红了,望着他的背影气急败坏道:“喂,你别太小心眼了!”   临时办公室,余寂时琢磨了一会儿高迎晨的话,思绪很快就回到案子上来,问柏绎分了点儿活做。   目前特案组整体的侦查方向都是从嫌疑人入手,如若真的是猜测中的杀人作祭,那一定是有足够的动机,因此特案组调查了整个菜秧子村中半年之内办过丧事的人家。   余寂时把大家各自负责的部分结合起来看,半年之内菜秧子村办过丧事的家庭一共五户,其中有两户是家里老人正常死亡,家庭关系正常,没有任何疑点。   第三户是家中男壮年外出打工被车撞死,经过钟怀林的打听,这家没了唯一的劳动力后,婆媳之间矛盾重重,儿媳一气之下出走,带走了尚在襁褓的孩子。   第四户家中都以务农为主,夫妻俩都是老实人,因此相对贫困,幼童因发烧死亡,草草葬了。   第五户人家同样并不富裕,家里经营一家手工品店,但是主要的收入都依靠大女儿和二女儿外出务工,三女儿尚在念书,唯一的男孩在十岁时在河中游泳,溺水而死。   余寂时将五户人家的情况大致浏览了一遍,专门挑拣出第四户和第五户人家的资料,准备重新浏览一遍。   翻开的纸页上落下一根修长漂亮的手指,指尖抵住了纸张的边缘,余寂时微微一怔,顺着那条手臂向上看,抬眸和程迩对上目光。   程迩一条手臂懒洋洋搭在他椅背上,身子微微前倾,狭长凤目低敛,与他对视片刻后,轻挑唇角,语调散漫地询问:“怎么样了,小余警官?”   余寂时干脆松开手,让程迩把桌面上的资料拿起来,见他一目十行地浏览,轻声解释道:“大家都已经打听好调查过了,我刚刚只是大致整合了一下资料,这两户人家家中都有孩童死亡,一个是发烧病死,一个是溺水而死,比另外三例都更令人怀疑些。”   程迩浏览的速度的确是快,撂下那叠资料后,便拉开椅子坐下。   窗外乌云聚拢,又下起了雨。   程迩望了望窗外,细雨如绸,不知山区雨势如何,余光扫了眼大家疲惫的神色,垂了下眼皮,轻声道:“很晚了,都先歇一会儿,明天我们再去一趟村里。”   细细密密雨丝倾斜打在窗户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余寂时靠窗最近,静静地回头看雨,看着雨水沿着玻璃窗缓缓流下,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有些记忆再度涌上他的大脑,杂乱成一团带刺的藤蔓,疯狂滋长,紧紧缠绕在他心上。   钟怀林从保温袋里拿出最后一盒盒饭,塑料盖上的水雾凝结成了水珠,摸摸侧壁,温度已经降下来了,依稀残存着饭温,他一时间皱起眉,无奈道:“已经凉了。但是也不能不吃,实在不行我出去逛逛,给你买点儿热乎的?”   “不碍事,我吃这个就行。”程迩懒洋洋笑了笑,接过了盒饭道。   特案组有时出外勤甚至露宿野外,饥一顿饱一顿的,吃些残羹冷炙都是常事,程迩早就习惯了,也没什么可挑的。   程迩掀开饭盒时,身边的人默默起身,修长的身形遮住一片灯光,化为阴影落在他身上,他抬眸望过去,只看见余寂时走向屋外的背影。   余寂时从办公室中走出去,在空无一人的廊道上缓慢地行走。   昏暗的走廊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亮,四面墙壁在微弱的光线中,投射出模糊的影子,随着他的移动一点点向上攀爬。   廊子尽头,天窗上淅淅沥沥落着雨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湿的气息,他斜斜依靠在墙壁上,微微仰起头。   雨打窗户声,风吹呜呜声,一切的一切都在消弭,只有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入了耳。   余寂时回过神来,程迩已经站在他面前。   纤细手腕突然被握住,余寂时脊背一僵,下意识一颤,而那瘦削修长的手,正缓慢地,小心地,将他一点点包裹。   冰凉的指尖触上一片温热,余寂时下意识想抽手,他的指腹正沿着他手背的青筋脉络摩挲。   “手这么凉?”程迩嗓音微哑,语调轻轻缓缓的,一双漆黑幽邃的眸不偏不倚、一刻不移地凝视着他。   余寂时与他四目相对,眼见他微微倾身,她下意识移开目光,脸颊泛红,在昏暗的光线下不甚明显,声音却有些发颤:“没事的,是雨天有点冷。”   “冷的话就回屋休息,别在窗户这儿吹风了。”程迩轻笑一声,目光温和而平静。   余寂时点头,轻声道:“我过会儿就回去。”   程迩知道他在因什么而难过,眸光微微闪烁,修长的手指插进指缝,与他掌心相贴,过渡着掌心的温度,认真地说:“难得闲下来一晚,能在办公室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了。”   “好。”余寂时乖巧答应,目光略有些躲闪,垂眸瞧着十指相扣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程队……可以…松开了么?”   程迩倏地笑了,目光掠过他僵硬的手指,松开手,复又望向他。   余寂时下意识抬眸,下一瞬,程迩抬起手臂,绕过他耳畔、后颈,手掌落在他单薄的肩上,用力一揽,距离顷刻间拉进。   侧颈相贴,余寂时睫毛轻颤,心跳漏掉一拍,紧接着,男人的低语缓缓撩进耳骨:“抱一下,你的心情会好一些么?”   话音一落,程迩便松开手臂,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拥抱,脖颈间的余温飘散在空气里,温度悄然爬上耳尖。余寂时怔愣地看向他,见他勾起唇角在笑,眼尾上挑,眉宇间漫着一抹肆意。   余寂时没有回答他,心中却有一个答案悄悄在脑海中浮现。   会的。 第99章   等程迩离开后,余寂时又独自站了两分钟,就也回屋里休息了。   办公室里只留了一盏灯,光线昏暗。窗外细雨绵绵,思绪无声,不知如何入梦,但醒来已经雨停。   凌晨五点钟,天边隐约泛起一丝光亮,天空仍旧是深沉的黑,程迩带上余寂时、钟怀林和覃析,便一同前往菜秧子村。   相比上次,这次已经是轻车熟路,从市区穿进山区,山路崎岖蜿蜒,一路上都有些颠簸。   接连两场大暴雨后,山道上布满了细碎的石子和坑坑洼洼的水,偶有些残败的枝条横亘在道路中央,被车轮碾碎。   程迩开车的确快,两个小时的车程硬生生缩短了半个小时,连带着钟怀林在后面也是越赶越快,四人抵达后还不到八点钟。   这次覃析特意联系到了村委会,此时村委会也刚刚得到孙润南主任车祸死亡的消息,目前的一切事务都暂由副主任孙清元代理,约定好时间亲自接待警方。   车缓缓停靠在柏油路上。   余寂时拉开车门下车,山间清晨湿润的凉风扑面而来,穿着短袖,竟生出一丝冷意来,他便把车座上的外套也带上了。   孙清元倒是格外负责任,早早就在村外大门处等待。   这位副主任看上去清清瘦瘦,身上穿着一身干净整齐又质朴的灰蓝色大褂,领口绣着少数民族特色花纹,面容清癯,颧骨微凸,看上去严肃又沉静。   见他们走来,他下意识上前迎了两步,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戴上一副厚重的老花镜,看清人的模样,缓慢地开口确认道:“程警官?”   “是。”程迩朝着他点头,并主动伸出手。   孙清元伸出手,黝黑的皮肤粗糙如干柴,手背上青筋隆起,看上去有些可怖,短暂的交握后,他便主动说:“这个点正是各家各户吃早饭的点,各位警官不妨先到村委会大院歇歇脚,时候差不多了我再带您几位去走访。”   程迩垂眸凝视着他,孙清元已过五旬,面容早已失去的蓬勃的生命力,唯独一双眼睛清醒明亮,仿佛能洞察一切。   他如此利落,程迩也没有多作犹豫,直接就应了下来:“好,麻烦您了。”   云销雨霁后,旭日东升,周围光线一片明亮。宽敞的院落里,硕大的铁锅稳稳地架在砖石砌成的灶台上,锅中的米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蒸汽缓缓升腾,香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院里的其他干部热情地朝着孙清元打招呼,他严肃古板的面容上也化开淡淡的笑容,点头致意后,便转头询问道:“各位警官们吃过早饭了吗?”   孙清元分寸感很强,一路上都没有开口打扰他们,没有谄媚,却是随问随答,毫不拖泥带水,钟怀林对他有着天然的好感,闻言咧开嘴一笑,贴心地说:“我们带了饭在车上吃过了,您没吃就快去吃饭吧,我们不着急。”   孙清元也朝着钟怀林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点头应下,也尽职尽责给他们指了位置:“你们进去坐坐,我很快就过去。”   四人进去坐了会儿,不到十分钟孙清元就掀开竹帘走了进来。   昨晚覃析就已经和孙清元讲清楚大概情况了,孙清元也是丝毫没有拖沓耽误进度,重新戴上眼镜,眯着眼看清楚表上指针后,他便说道:“覃警官昨儿提到的三户,都是村西的人家,您几位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尽管问我。”   顿了顿,他又严谨补充道,“其实我对村西的人家不是很了解,但是昨天已经和负责村西管理的村干部交流过了,具体情况大概是清楚了。”   余寂时微微有些讶然,之前接触过邵文峰、高迎晨,几乎都是千阻万阻、一拖再拖,倒是第一次见到孙清元这样高效率的,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在对方轻微点头过后,神色才恢复平静。   他转过头再度看向孙清元,直接询问道:“村西这三户人家,家庭关系大致如何呀?”   孙清元眉头蹙起,眉心隆起川字沟壑,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沉思几秒后,才组织好语言道:“孙胡家里之前四户人,关系勉勉强强,但自从这孙胡车祸离世之后,原本的婆媳矛盾就越来越重,三天两头吵架,这半年前,儿媳带孩子就回了娘家,据说是芦湖人,目前还没回来呢。”   “孙庄喜夫妻俩结婚十来年了,一直挺和谐的,家里大女儿也是念中学的年纪,半年前老来得一子,生下来不足月就发烧死了,据说儿子死后夫妻俩一直都挺颓废的,除了去田里干活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具体怎么样没人清楚。”   “孙展荣家人多,也没听闻有什么家庭矛盾,夫妻俩原有四个孩子,大女儿和二女儿年纪轻轻就去县里打零工了,三女儿上小学,和三女儿同胞的男孩四个月前在村外那条河里游泳,溺水死了。”   这些都和警方所了解的大差不差,余寂时但微颔首,紧接着便缓缓垂下眼皮,一时间沉默无言。   经此确认过基本信息后,程迩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随口问道:“听闻村西这三户经济情况都不算景气?”   “是,村子由主路划分出东西南北四个区域,东西向主路就是最繁华也最有名气的村内特色商业街,沿街的人家几乎都将房屋改造,居住的同时也作为店铺作坊。饭店和农家院几乎都分布在南北向街道。村里最挣钱的项目是农业项目体验,几乎都在村南村北。”孙清元开口回答着,两手下意识比划了起来。   “而村东临山,公田早些年退耕还林,近些年又退林还耕,之后就闲置下来,村西无论是位置还是规划都不占优势,也不愿意联合起来发展特色农业,家家户户都自己包田耕作,多经营手工品、农产品,所以这收入也拉开了差距。”   孙清元将因果都讲得很清晰,余寂时安静地听完,不仅明白为什么村西相对落后,也能从中推断出另一个信息。   就是村西的各户人家,大概率都比较传统守旧。即使存在着位置差异,但村西同行经营着大片良田,他们不愿意联合发展特色农业,大概率是不敢尝试创新   聊完这些,倒是也没什么多余的问题需要了解了,孙清元见众人沉默下来,主动站起身,准备带他们往村西走。   孙清元走在最前面,将竹帘掀开,作出请的手势,钟怀林帮他扶住门帘,连忙道了谢。   村委会是上班的点,吃完早饭,院里的人都有条不紊的开始各自的工作,虽然整个村庄都被阴郁笼罩,但他们打招呼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也足以看出孙清元在同事眼中是非常值得亲近的形象。   仿佛一切都同往常一样。   程迩眸光微微暗了暗,等其余同事都走出门,抱臂在门内站定,自然光透过大门洒进屋内,将他唇角漫不经心的笑容都照得清晰。   孙清元还维持着掀起帘子的动作,见程迩迟迟没有迈出门,一时疑惑:“程警官还有什么问题吗?”   余寂时也回过头,隔着几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望着程迩。   程迩唇角弧度渐深,缓缓跨过门槛,站在和孙清元持平的位置,再次顿步,身体轻轻朝着左手边倾斜,凑近孙清元的侧脸,懒洋洋调侃:“没什么,就是有点儿意外,孙主任不问问孙润南的事儿吗?”   程迩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余寂时耳中,他心头一颤,再次看向孙清元,面相都变了,那张清苦的脸入了眼都令人觉得可怖。   孙清元目光四处望了望,见周围没人,下意识抬起手,掌心抚了抚胸膛,缓缓看向程迩,黑亮的眼眸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最近菜秧子村已经被这案子闹得动荡不安,孙润南主任车祸离世的消息我便还没有对外公开,知情人不超过十个,为了不惹出祸端,烦请各位警官,先帮我们保密……”   对方坦坦荡荡,一双眼眸如同明镜,大抵是感受到了他对他的警惕与疑心。   程迩眸光微微闪烁,几秒后移开目光,轻声道:“抱歉。”   孙润南的离世,孙清元确实也是受益人之一,又加上村委会里的干部们都对孙润南的事绝口不提,状态也比较寻常,程迩下意识会对孙清元产生一种怀疑。   但这种空口无凭的不信任,确实对人不太尊重。   孙清元轻笑一声,眼尾漫开浅浅的笑纹,开口回应:“没事,程警官是职业习惯,怀疑我也在所难免。”   余寂时闻言,又看向程迩,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却能从他冷漠的目光中窥见几分不信任,哪怕一切都这样合理,他都未曾完全放下警惕。   说到底,他是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的。   见程迩的目光缓慢移动,直到与自己对视上,带着几分温和,仿佛在询问他什么,令他一时有些心虚,轻轻抿了下唇,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   无论怎样都一定是事出有因,余寂时也没又再深究这件事。   短暂的插曲过后,四人跟着孙清元一路往村西走,清晨各家各户炊烟袅袅,但长街上人烟稀少,依然显得异常冷清。   余寂时的目光被那熟悉的铁门吸引。   铁门依旧紧闭,经历两夜风雨,木栏都被浸湿,门前的水坑浅浅,新鲜的艾草叶已经重新挂在门上,黄纸红字的驱鬼符沾了点儿水,被风轻轻掀起,显得沉甸甸的。   余寂时凝视这扇门半晌,刚收回目光,就听到身旁的孙清元苍老沉稳的嗓音:“前面那户就是孙庄喜家。”   顺着孙清元微微弯曲的手指指引,余寂时的目光再度落在那扇铁门上。   心里咯噔一声,对于这等巧合,他一时间有些不可置信,目光在孙清元脸上和那扇铁门上徘徊了片刻,最终抬眸和程迩的目光对上。 第100章   程迩眉头微蹙,狭长凤眸中翻滚着晦暗的墨色,一时间沉默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片刻,凝固的空气就被钟怀林打破,他单手扶着腰,颇有些疑惑地问道:“孙主任,这户人家为什么总是焚烧艾草,家里是出了什么丧事吗?”   孙清元闻言也面露为难之色,眼角泛起沟沟壑壑的尾纹,诚实道:“他们家半年前儿子没了之后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丧事了。这焚艾挂符是这片一直比较信奉的驱鬼保平安的方式,这案子闹得村里人心惶惶,他们这样做倒也算不得怪异。”   余寂时闻言轻轻点头,这确实能说得通。   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样大量焚烧艾草,又加上上次警方上门妇人的畏惧躲避反应,余寂时心中的怀疑也实在无法打消。   他和程迩对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眸中看到了一丝疑虑。   程迩朝着余寂时轻轻一笑,随即收敛表情看向孙清元,嗓音淡淡,毫不犹豫地直言询问:“孙主任,我们可以见见这孙庄喜夫妻吗?”   孙清元怔愣一下,便很快点头回应:“当然,我先敲门问问。”   说完,他便朝着那扇铁门走去。   其余人跟在他身后走近,艾草的气味愈发浓重,雨水打湿长篱铁门,木头腐烂的气息与铁锈味混入其中,显得空气都格外呛鼻。   孙清元抬起手晃了晃铁锁门扣,扬声喊道:“孙庄喜家的,有没有人在家?”   屋中沉默了半分钟,有脚步声靠近,紧接着,传来一阵沉闷的咳嗽声,里面响起男人的询问声:“有人,谁啊?”   孙清元抬高声音回应道:“我,村委会的孙清元。”   门那边再度没了动静,就在孙清元再度晃动铁锁发出清脆碰撞声响时,门被缓缓打开,这次开门的是一个很矮的中年男人。   他皮肤黝黑,脊背有些佝偻,两鬓早已斑白,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恹恹,双目无神,看上去呆板又病态。   他看着孙清元,原本面无表情,刚欲开口,余光却瞥见孙清元身后站着的四个陌生面孔,下意识皱起眉,手攥紧门框,手指发力,指节泛白,欲要关门的态势。   “这几位?”孙庄喜蹙眉问道。   为防止他直接把门摔上,孙清元也扶住门框,露出淡淡的笑容,说:“这几位是市里来查案子的警察。”   谁知孙庄喜闻言脸色愈发阴沉,满怀怒意地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程迩,一口南陵方言,语气很凶:“办啥子案都跟我们家没关系,杀人的事我们咋子可能会做?”   说罢不等他们辩解,他便用力一推将门摔上,丝毫不顾将手扶在门框上的孙清元。   孙清元条件反射地把手及时缩回来,才没有被夹到,但脸上却一瞬间失了颜色,显然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不轻。   程迩走上前一步,再度晃动铁锁门扣,一阵清脆碰撞声响后,隔着门都能听到对方骂骂咧咧的吼声:“敲敲敲,别敲了,一个劲敲烦不烦人!我们没杀人没放火,啥子也不知道,别找我们了!”   特案组几人面面相觑,皆是沉默。   黄纸辟邪符被轻风掀起,余寂时缓慢上前两步,手掌轻轻抚摸着符纸面,浸润了雨水的黄纸,上面的红色图案都有些花了。   孙清元见余寂时的目光一直被这辟邪符吸引,也凑了过去,微微佝偻着腰,探头去细瞧那纸符。   粗糙的手指描摹着模糊的纹路,孙清元眉心的褶皱愈深,直到抬眸和余寂时对视,才开口道:“这个辟邪符的主事符神是驱魔真君武判官钟馗,用于驱逐邪灵,消除怨气,避免灾祸。从符中可以见得,魑魅魍魉四小鬼位于东北方位。”   东北方位?   余寂时微微一愣,下意识朝着孙清元手指指向的东北方位望去,入目的是错落的平顶土木房屋,连绵起伏的山峦将村落紧紧拥抱在怀中。   如果没有记错,东北方位正是那块废置的公田,也就是尸坑的所在地。   既然驱鬼符指向东北,孙庄喜家所驱之鬼,大抵就是源自于埋尸的位置,如若真的与这案子无关,又为什么要大量焚艾,挂驱鬼符专门驱赶东北方位的鬼?   特案组其余人的脸上也渐渐露出凝重的神色,似乎是看出他们的疑心,孙清元随口解释道:“村里各家各户很是信鬼神之说,有些人家里常年贴着驱鬼符,还有一些用于开运祈福的符箓。许是这家人逢招鬼年,偏怕东北冤魂来犯,特意求了符保平安?”   余寂时下意识疑惑:“招鬼年?”   作为土生土长的洪波人,覃析闻言便开口解释:“太岁年,不惑年,还有家中添子丧子,有人重病初愈,要么就是起过邪念,做过坏事。”   孙清元轻轻颔首,开口补充:“这位警官说得几乎没差,孙庄喜今年正正好四十,今年年初丧子,按理来说正是阴气最重、最招鬼的时候。”   “……”   他话音一落,覃析耸了耸肩,好似已经习以为常,程迩也是神色淡淡,好像这件事不足为奇。   余寂时和钟怀林则是四目相对,一时无语。   这简直是越说越邪乎!   钟怀林轻轻咳嗽两声,抬起手腕,坚硬的指骨蹭了蹭鼻尖,又瞧了眼那图案抽象的驱鬼符,转移话题:“孙主任还会看符?”   孙清元弯唇笑道:“我们这片人都认得的。”   覃析咧开嘴笑了笑,大掌摸了摸着头顶的短发,也紧接着说:“是嘞,我也会辨认一些简单样式的,就是不信这些,也多少会一点儿。”   菜秧子村属于永彻县这片,信鬼神之说的实在普遍,会认符倒是不稀奇,见余寂时朝自己看来,程迩幅度不大地轻轻点头。   不过余寂时对孙庄喜这对夫妻还是暂存了疑心,怕鬼是一回事,对警方这般抗拒,属实是离奇。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况且敲门的就不是鬼,警方办案例行访问,他们还来不及开口,孙庄喜夫妻就都一致地慌慌张张、拒绝交流,反而比坦坦荡荡更加惹人怀疑。   而特案组特殊关注的另一户,也就是孙展荣家,在更偏西的位置,几乎是整个村落的最西角。   从主路向西穿进小路,道路逐渐狭窄,上面遍布或深或浅的裂痕,暴雨过后,道路两旁的排水沟里水流缓缓流淌,水声泠泠。   菜秧子村内的排水系统做得一直很好,洪波市本就降水量大,山区多暴雨,即使菜秧子村道路通达、路面平整,也究竟属于山区,村内明渠暗渠四处可见,有效保障了村内的排水安全。   还没走到门前,锈迹斑斑的铁门就推开,里面走出来一个身形很高,身材纤瘦的年轻女人。   她身穿着一身亮黄色的卡通衬衫,胸前的卡通图案都已经褪色,纤细的两条手臂环抱住一个巨大的铁盆,里面水满将溢,晃荡间水洒出来,将她的衣裤都打湿。   她艰难地将铁盆倾斜,一盆雨水瞬间如急瀑倾洒而出,在本就湿润的柏油路上荡开,流到两侧的排水沟里。   女人明显注意到了正朝着自己家走来的人,一条手臂挎着空铁盆,一手叉着腰,看清孙清元的模样,下意识抬抬手臂打招呼。   女人长相很清秀,虽然皮肤黝黑,但脸颊十分干净,鬓发碎发也被梳理得极其整洁,长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脸上露出真挚的笑意:“元叔好。”   孙清元也笑盈盈朝她摆了摆手,扭过头跟其他人介绍:“孙展荣家的大闺女孙盼儿,这可是全村出了名的拼命女娘。”   孙清元眼中难掩对她的欣赏,一边说着,就已经带着特案组一行人走到孙盼儿跟前。   孙盼儿的目光落在孙清元身后的陌生面孔上,笑容丝毫未减,却也下意识出声询问:“这几位是?”   “这几位是市里来的办案的警官,到这边走访一下。”孙清元没有过多赘述,稍微侧过身来,抬手介绍,说着便往敞开的大门那儿望了望,问道,“你阿爹阿娘起了?你今儿个怎么没去厂里做活?”   “早就起了,这两天大雨把地淹了,我和念儿特地请了天假,今儿个去田里看看。”孙盼儿回应道。   她话音一落,一个长相和她有七分相似的女人就从院里走出来,同样笑着跟孙清元打招呼,见到生人,几乎和孙盼儿一样的反应。   得知几人是从市里过来查案子的,孙念儿也是礼貌地朝着几人点过头。   余寂时目光掠过她们头顶,抬眸望向敞开的大门,里面院子很小,看上去疏于打理,青石板爬满潮湿的苔藓,野草从缝隙间肆意生长,一丛丛极其茂密。   程迩神色温和,礼貌询问:“我们方便进去吗?”   姐妹俩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当然可以。”孙盼儿笑容质朴,脸颊上酒窝浅浅,话音一落便拉着妹妹让出位置,让几人得以进门,然后朝着屋里喊道,“爸,妈,收拾收拾,有警察来哩!”   房屋内稍微出了些动静,似有物体倒塌碰撞的声音,却无人回应,孙盼儿尴尬地摸了摸额头,解释道:“我阿爹阿娘在家的,应该在收拾东西,你们直接进去就好了。”   在特案组几人走进院子后,姐妹俩紧跟其后,孙盼儿将铁锅放到竹架上,便朝着孙清元的背影喊道:“元叔,那麻烦您带着几位警官先和我阿爹阿娘聊了,我们俩先去田里忙。”   “好嘞!”孙清元转头朝她招手。   余寂时闻声也下意识转过头,扫过姐妹俩模样相似的脸,无意间竟与孙念儿对上视。   孙念儿比姐姐略显青涩,眼眸漆黑透亮,与余寂时目光相撞的一瞬间,就迅速躲闪开来,欲盖弥彰地跟着喊了声,舌头打结:“元叔,我、我也去了。”   话音未落,她就拽着孙盼儿的手跑出院子,消失在余寂时的视线里。   这个眼神……   轻微晃动的瞳仁,急促的两次眨眼,似乎都透露着一丝心虚与不安,距离相隔不算远,余寂时却看得清晰,看得真切。   她这是在不安什么? 第101章   余寂时沉默几许,背后传来程迩的懒洋洋声音:“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竹帘被掀开,程迩凤眸半敛,神色中含着一丝淡淡的疑惑,轻轻歪着头。   余寂时眼眸渐渐聚焦,和他目光在空气中交汇,轻抿一下薄唇,只怕是自己多心,最终没有说出方才的事,便朝他摇头:“没事。”   程迩又沉默半晌,见他不愿开口,也没有追问,只是保持着掀开门帘的动作,等余寂时走上台阶进屋。   余寂时收回思绪,走近屋内,入目的便是客厅,房屋整体方方正正,虽然面积不大,但是由于陈设较少,显得宽敞而明亮。   左手边有一个皮质沙发,表皮磨损脱落,看上去有些年岁了,其中围住的木制茶几低矮,上面铺着一层透明橡胶皮,颜色已经有些混浊泛黄。   余寂时进屋时,一对矮个子夫妻刚从卧室走出来,两人拉拉扯扯,还用方言在争吵着什么。   特案组几人进屋见到这幅情景,一时都愣住。   直到老妇人卯足劲甩开手臂,将老头推开,老头向后踉跄两步,一个没拽住,那老妇人就冲上前去,拽住离她最近的钟怀林。   老妇人身形极其矮小,身材瘦削,几乎能用皮包骨来形容,脸颊内凹,皮肤松弛,呈现出蜡黄色,皱纹遍布如同土地的龟裂,一双深陷入眼窝的眼睛已然通红,布满了可怖的血丝。   余寂时的心脏被震了震,一时都有些难以置信,眼前憔悴不堪的老妇人其实还不到五十岁。   心底涌上一抹酸涩,钟怀林弯下腰准备扶住她,却不想她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被惊得顿时张了张嘴,反应过来也赶忙蹲下身来,双手拖住她的手臂。   老头见状,也上前两步,蹲下揽住老妇人的肩膀,眉头紧锁,眼眶发红,疲惫不堪的脸庞上透露出一丝无奈,看看她又看看钟怀林,一时间说不出话:“你,你……”   不等钟怀林开口,那老妇人颤抖沙哑的嗓音就落入耳中:“你们是警察,是警察对吗?你们救救我儿子,我儿子才不是溺水,我儿子才不会溺水!你们再查查,再查查呀……”   由于激动,她双眼瞪大,眼球微凸,眼神没有聚焦,像是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黯然无光,而胸口急速起伏,喘息声混杂着哽咽,牵动着嘶哑的气音。   她的手指紧紧掐着手掌,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变得发白,反手攥住钟怀林的手臂,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   半白的发丝明显稀疏凌乱,加上她歇斯底里地重复着这些话,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疯癫失智。   她身旁的老头满脸愁容,脸颊上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淡黑色胎记,拼劲将老婆往后拉,嘴巴张张合合,最终低声劝道:“哎呀,你快放开人家警官吧!”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钟怀林闻言忙道:“没事没事,姐您先起来,起来说……”   被钟怀林搀扶着,老妇人许久后才慢吞吞起了身,满脸泪痕,肩膀一耸一耸的,嘴里依旧念叨着“救救我儿子”“我儿子不会溺水”的话语。   余寂时沉默地望向程迩,见他眸色发暗,辨不出是何情绪,也没有贸然开口,薄唇一时间抿成一条线。   钟怀林将老妇人扶到最近的沙发上,骤然承重,沙发塌陷下去一块,老妇人弯着腰,哭腔着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双手紧紧攥住钟怀林的裤腿,将宽大的裤子都攥出一个个褶皱的抓痕。   孙展荣见状忙蹲过去,一边握住妻子的手,一边跟钟怀林道歉:“抱歉,抱歉啊警官,我家媳妇儿近些日子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都是瞎说的......”   说着,他眼眶也渐渐红了,吸了吸酸涩的鼻子,他扬起手肘擦了下湿润的眼底,一口方言带着点儿哽咽,“自从去年十月那会儿,我们家儿子溺水去了,媳妇儿和我都常常念叨着虽说无法接受。但确确实实是溺水。”   “不可能,才不可能!”老妇人腾然起身,粗糙的手掌紧紧攥住孙展荣的衣领,双目圆瞪,满脸狰狞的表情,逼近他的脸,近乎失智的野兽,嘶哑着声音怒吼,“我儿子才不会溺水,才不会!都是那帮警察糊弄我的,我儿子才不会溺水!”   孙展荣显然被吓到了,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骤然放大的瞳孔轻微震颤着,略有些无措地左右斜视,看向身边站着的警察。   眼见着事情往无法预料的态势发展下去,钟怀林和余寂时合力将两人分开,被扶到沙发坐下的老妇人忽地瘪了瘪嘴,像婴儿般大声啼哭起来,只是嗓音早已失去了那分清脆,如同深谷中呜咽的冷风,每一声嚎啕都带着撕裂的痛苦。   孙展荣无措地站在不远处,忍着哭意,浑身发颤,被钟怀林扶住双肩,才勉强站稳。   孙展荣的妻子处于一个应激且无法沟通的状态,而孙展荣当着妻子的面儿,也不敢再说什么,恐怕妻子再次激动地跳起来,只能无措地原地转圈,不停地叹息。   钟怀林和孙清元一左一右蹲在老妇人身前,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哭声这才低了些。   余寂时抬眸继续看了眼客厅的陈设,一台款式很老、屏幕不大的电视机旁,地面上是一张巨大的全家福,老夫妻坐在中间,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脸被白色胶布糊上,这大概就是死去的孙永福。而孙盼儿和孙念儿抱着一个女婴站在身后,一家六口看上去幸福美满。   不过,真的是幸福美满吗?   一个有些突兀的疑问忽然从心底蹦出,令余寂时思绪停顿住,下意识望向老夫妻身后的两个女孩。   孙盼儿和孙念儿此时都还年幼,脸颊稚嫩,大抵是从小在田里干活,脸颊晒得黝黑发红。此时她们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在照片里展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   而孙展荣夫妻俩还不到四十岁,鬓发仍乌黑如炭,中年得子圆了儿女双全的梦,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真挚而明亮的。   然而十年不长也不短,正是因为曾经拥有过儿女双全的幸福,唯一的儿子溺水而死,对于一对即将半百的夫妻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身后不断传来老妇人魔怔般的哽咽与低喃,隐约夹杂着一句“怎么偏偏是我的儿子啊,怎么偏偏是儿子啊”。   这句话听着怪怪的,余寂时说不上来的怪,只觉得一时心情发沉。   就要收回目光,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墙壁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女孩小脸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看上去明亮却懵懂,与他对视两秒,便露出恐惧怯懦,小心翼翼把脑袋缩了回去。   想来这就是和死去的儿子同胞的小女儿。   这时,老妇人被哄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双目红肿充血,但目光仍旧没有聚焦,空洞而呆滞。   为避免再生出事端,始终沉默的程迩便立即开口:“抱歉,我们不知道这件事给二位带来这样大的阴影,这次拜访实是我们冒昧,我们还有事要忙,请二位节哀。”   说罢,他便给同事们使个眼神,钟怀林和孙清元又低声安慰了老妇人几句,便起身道别。   从院子里走出来,迎面扑来的是一阵清凉的风,仿佛从山林深处吹来,穿透衣物的缝隙,直接侵袭着肌肤,让人觉得浑身发凉。   原先在屋里有些出汗,被风一吹汗毛直立,钟怀林搓了搓小臂,望了眼狭窄的小路、拥挤的矮房、围簇的群山遮天蔽日,吐出一口浊气,随口道:“这风挺凉,总感觉哪里都怪怪的,又一时说不上哪里怪……”   余寂时也深感其然,闻言下意识望向程迩,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碰,见他歪头询问,轻垂下眼皮,缓缓摇头。   孙展荣夫妻俩这反应不像是演的,分明是要询问有关案件的事,但最终一句话都没问出口。   孙展荣妻子看上去精神状态实在不好,他们才进门就突然爆发情绪,实在是儿子的死造成的创伤太大,而至于这个死……   余寂时看向孙清元,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清亮,冷静地开口询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户人家的儿子真的是溺水而死么?”   “这事儿我倒是有发言权,去年大概是十月份的时候,孙展荣他儿子孙永福彻夜未归,一家人翻遍了整个村,最终在村外的河里找着了人,当时这事儿闹得还挺大的,警察也来了,也是我接待的。”孙清元眉头微蹙,叹息着开口,抬起手指捏动着眉心的皱纹,揪得额头都红了一块。   顿了顿,他又展开解释,“孙展荣家的一直都不相信儿子会失足溺水而死,毕竟村外这条河水并不深,之前孩子们都喜欢在里面游泳,这孙永福也会游泳啊,会游泳怎么会溺水而死?”   倒也难怪孙展荣的妻子难以接受,余寂时抿了下唇。   即使掌握游泳技巧,也有一定的溺水可能,尤其是野外这种河,缺少防护,风险未知,或许是一块滑溜溜的石头,有或许是急促的水流,甚至是一团杂乱的水草都有可能成为溺水死亡的直接原因。   钟怀林紧紧皱起眉头,在基层多年他倒是见过不少这样的案例,但出于严谨还是问道:“不是有警察来吗,警察怎么说的?”   “当时具体怎么说的我也记不清了,总之结论是在游泳时溺水,意外死亡。”孙清元言简意赅回答,随后叹了口气,“不过两口子都不太能接受,当时闹得比这还要激烈,倒也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还没走出来。”   一时间没人说话。   虽不想节外生枝,但毕竟事关一条人命,程迩垂眸瞧了眼手表,淡淡开口:“村外的河里这儿远么?方便去一趟?”   孙清元愣了一下,旋即轻笑一声回应:“不远的,河就在村西口大门外,我现在就带你们去一趟吧。” 第102章   又穿过了几条狭窄的小路,沿着爬满苔藓的砖砌围墙,就抵达村西的大门。再从大门走到村外,没走两步就看到一条河流。   山峦之下,是万顷良田,田中绿浪滚滚,一波接着一波,而一条河流贯穿其间,两岸有人工堆砌的岩石,内侧被水流冲刷得光滑。   三五条被压倒的麦草形成一条条小径,直通河畔,孙清元带着四人沿着蜿蜒小径深入,边走边指着河沿的石堆,说:“自从那孩子溺水死了之后,为了保证村里其他孩子的安全以及外来游客的安全,河岸就被砌上了石堆。”   钟怀林轻轻颔首,接过话说道:“这个倒是有必要的。如果没有阻隔,河水直接稻田的土地,接壤的地方土壤会化瘀,孩子一旦在河里出了事儿,是无法借到河岸的力的。”   抵达岸边,孙清元向左向右扫了眼,便转头看向程迩,深褐色的瞳眸十分明亮,语气平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孩子就是在这里溺水的。”   这里本就属于河流下游,周围的地势已经十分平坦,几乎看不见水流,有风吹成水痕,缓缓地在水面上流动。   河流倒是蛮宽的,小说也得五六米,余寂时朝南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不知河流源头在何处,许是在群山之间,又或许是大河的支流,轻易说不清。   程迩向前一步,踩着一块表面崎岖的岩石,在难以保持平衡的情况下单腿蹲跪下来,懒洋洋垂下眼皮,入目的河水十分清澈,都能看清河底深绿色的水草和大小形状不一的碎石。   修长的一根手指轻轻划过水面,冰凉凉的,他轻抬手腕,语调散漫地询问:“这个河段大约有多深?”   孙清元思索片刻,稍有些为难地轻蹙眉头,摇头说道:“不清楚,没有测量过,但成年人下水至少不会淹没去,不过近日雨水天气多,肯定会向上涨一些,就更说不准了。”   覃析此时抬手挠了挠头顶,掀开眼皮思索片刻,补充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边的河流都是觅江的支流,不会存在断流的情况,不过这边稻田是平地,稻田的浇灌有时还需要引河中水,又加上方才说村里孩子平时会在里面游泳,水估计也不会太深。”   余寂时肉眼估测不下深度,左右瞧了瞧,见稻田地边缘插着一些划分区域的细木桩,便拔下来一条,走到河水边,将木桩垂直插入水里。   触底的土壤松软,还能再深一些,余寂时没有用力,便直接将木桩取出来重新插回地里,能清晰看见木桩湿了大半,到湿痕的位置至少一米半的样子。   程迩站起身,从石堆上跳下来,轻轻甩了甩手,掸去指尖沾上的水渍,开口说道:“一米半的河水,洪波市十月份少雨,水深或许会矮上二十公分的样子,但河流中央水会更深一些。十岁男孩平均身高有一米四的样子,孙永福虽然习水性,但这河水几乎能把他整个人没过去,又加上河底的水草很多,碎石会滑,不多加注意,会溺水也不算奇怪。”   钟怀林也在心里估算了一个大概,闻言赞同地回应:“是。”   况且已经有警察调查过了,法医在得到孙展荣夫妻同意后,也会对孙永福进行尸检,对现场进行勘察,判断失误的可能性极小。   顿了顿,钟怀林抬起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下巴尖,隐隐约约有些胡渣,磨得手指痒痒的,他轻嘶了声,疑问道,“可我总觉得还是怪怪的。”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阵阵稻田的香气,大自然的气息令疲惫涌上心头,却也让人莫名清醒几分。   余寂时漆黑的瞳眸透着一丝光亮,只是眸光发暗,直言讲出心中琢磨已久却不得其解的困惑:“是很奇怪,方才进屋前,孙念儿一直偷偷盯着我们看,我和她对视上了,觉得她的眼神实在不太对,似乎是在担心什么。”   这时,程迩轻轻笑了,低而缓的一声,好似没有任何情绪。   “当然奇怪啊。”   程迩嗓音清醇慵懒,尾音沉沉,缓缓向前两步,走到余寂时身前,微偏着头,眼皮轻耷,“方才孙展荣夫妻俩的反应确实是我们意料之外,可是谁同意我们进去的?”   他话音一落,钟怀林便面露恍然,而余寂时心中咯噔一声,骤然抬眸,和他的目光对上,那双狭长凤眸轻眯,眼尾荡着漫无边际的嘲讽。   余寂时指尖微动,脸色发沉。本来孙盼儿和孙念儿姐妹看上去单纯天真,他以为是自己多想,如今程迩一句话点出破绽,两人的笑容浮现在脑海里,都显得有些刻意虚假。   是啊,是孙盼儿和孙念儿两姐妹同意他们进去的,甚至都没有和父母商量,只是大喊了声,告诉他们警察来了。   孙展荣的妻子精神状态不稳定,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就光看那憔悴的脸色,发白的鬓发,都能看出丧子之于她是多大的痛苦和打击。   特案组没人知道,孙展荣的妻子会对警察这样应激,孙清元也并不知道,这对夫妻时隔这样久都没能从丧子的阴影中走出来。   而作为孙展荣夫妻的亲生女儿,她们怎会不知自己父母的状况?   她们大可以和警方说清楚母亲的精神状态,阻止他们刺激到母亲,可偏偏什么都没管,放任他们和母亲见面。   可是……孙盼儿和孙念儿姐妹俩,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做?   余寂时思考着,一个接一个问题在脑海中浮现,无论怎么想,逻辑都不通顺。孙盼儿和孙念儿根本就没道理故意让警方看到自己母亲发疯。   唯一的解释,就是事情发展到这里,她们不得不顺势而为,走一步看一步。   警方要例行询问,她们明知母亲遇到警察会应激,放在她们面前的选择只有阻拦与放任。他们在二者中选择了后者。   如果阻拦,警方大概率也不会因此止步,毕竟孙展荣夫妻身上的嫌疑还没有洗清。届时他们深入调查,免不得牵扯出孙永福溺水而死这件事,这个发展显然是不可控的。   至于放任,她们完全不怕警方询问父母尸坑的事儿,也完全不怕母亲在警方面前发疯。杀人埋尸这种事,没做就是没做,坦坦荡荡。   至于孙永福的死和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关系,她们也在赌他们特案组不会节外生枝管这桩闲事,在排除掉孙展荣夫妇的嫌疑之后,就不会再深入调查。   也就是说,孙盼儿和孙念儿姐妹其实是怕警方调查这个案子让孙永福溺水而死的事被翻案?   也就是说,孙永福溺水而死确有蹊跷?   这个思路勉强能解释清楚姐妹俩的动机,余寂时薄唇轻启,刚要开口,就遥遥望见从不远处,稻田深处,两个纤瘦的身影若隐若现,离他们这儿越来越近。   他立即闭上嘴,没有出声。   孙盼儿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箩筐,竹筐里密密麻麻几大捆稻苗,都是这些天下雨被雨水砸坏。   而孙念儿则是怀里抱着两捆,姐妹俩小心翼翼地迈过稻田苗,有说有笑的,脸上满是纯粹质朴的笑容,露出一模一样洁白的牙齿,还有脸颊一模一样的酒窝。   与特案组相碰,被程迩冷淡凝视着,孙念儿的笑容明显一僵,紧接着就被姐姐揽住,揉了揉肩膀,表情这才舒缓一些。   孙盼儿脸上笑容未变,睁着一双孩童般干净明亮的眼眸,笑起来眼尾弯弯,宛若月牙,极有礼貌地朝他们打招呼:“元叔好,警官们好,你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嘛?”   刚刚特案组三人刚刚提出对姐妹俩的怀疑,孙清元此时见到两人,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唇角强行扯出一抹弧度,眼尾的皱纹逐渐深邃,皱起眉,脸上的愁苦感愈浓,轻咳嗽两声,转移话题:“你们干完活了?这是……”   “这是雨水砸断的稻苗,我们打算捡回家煮汤吃呢。”孙盼儿说着,转头从框里拿出两根稻苗,翠绿色的纤细一根,叶片细长,经雨水浸泡有点蔫蔫的。   说着,她还特意将这稻苗递给离她最近的钟怀林,脸颊红彤彤的,“这个生吃也很香的!”   看着孙盼儿这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程迩皮笑肉不笑,语气如常,语调确被刻意拖慢:“我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当然还要感谢二位。”   看到孙清元这副表情,孙盼儿一下就听出了程迩的阴阳怪气,下意识愣住,复又望向程迩,嘴唇张了张,随即僵硬笑道:“警官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气氛一时间特别尴尬,孙念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姐姐的衣袖,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孙盼儿见状,无奈地捏了捏妹妹的脸颊,方才手上还沾染了些泥土,弄到孙念儿脸上,脏兮兮的一块,她忍不住轻笑一声,对着程迩道:“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行。我们也顺路过去一趟。”程迩懒懒耸了耸肩,眉梢轻挑一下,唇角隐约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孙永福的死确实有蹊跷,我们还是有些事儿要问问你们父母。”   他话音一落,孙念儿脸色骤变,满眼惊愕,原本红润的面庞一瞬间失了血色,苍白如纸,怀里的一捆麦苗也啪嗒掉在地面上,散落在地面上。   大家都闻声望过去,孙念儿吓得连忙低头,脸颊发烧,蹲下身去捡,动作慢吞吞的,明显是在拖延时间。   孙盼儿磨了磨后槽牙,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孙念儿一眼,恶狠狠的表情转瞬即逝,见余寂时往过来,又露出笑意:“警官们先跟我来吧,念儿笨手笨脚的,过会儿会自己跟上来哩。”   虽然她很快收敛,那那副表情早已清晰落入眼底,余寂时眯了眯眼睛,抬起手臂环抱在胸前,垂下眼帘,余光下意识落在孙念儿身上。   这两人听到关于孙永福的死,居然有这样大的反应,看来程迩随口一诈竟然直接戳到两人的心窝子了,这孙永福的死八成有问题,而她们究竟只是知情,还是……   余寂时眸光愈发阴沉。   “抱歉啊,我刚刚手不小心松了,警官们时间赶紧儿,先跟我姐姐去吧……”孙念儿也仰起头,忙不迭地附和。   程迩见状,笑容不减反浓,眉梢眼尾都荡开愉悦,盯着孙盼儿两秒,歪头:“那麻烦咯?”   这笑容带着兴味,带着点儿顽劣的挑衅。   孙盼儿也发觉出这几人异常难缠,一时没有说话,乖乖闭上嘴,避免祸从口出,一路上都异常安静。 第103章   余寂时原本以为,程迩不会管这桩闲事,但他意料之外地管了。   一行人跟在纤瘦的女人背后,几乎是原路返回。   孙盼儿独自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巨大的竹箩筐犹如一座巨大的山,将她整个人压覆着,脊背稍稍有些弯,但每一步都格外踏实。   无人开口说话,空气一时间凝固住,孙清元此时心情也无比复杂,眉头紧锁,快走两步和她肩膀持平,轻扶住那巨大的竹箩筐,忍不住关心:“盼儿,你累不累呀?”   “不累的,我什么做不得?”孙盼儿眉眼弯了弯,抬起手擦了擦额角流下来的晶莹的汗珠,一双眼睛漆黑发亮。   在孙清元口中她努力而积极,在他们眼里她质朴而活泼,可偏偏这样的人,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究竟是为什么呢?   余寂时再不愿相信,却也眼见为实,一时百感交集,浓密纤长的眼睫轻垂,在眼底拓出一抹淡淡的阴翳。   再度走到家门口,此时大门微敞开,露出一个细缝,有了方才的教训,特案组一行人在门前顿住脚步,没有贸然走进门。   孙念儿这时也追了上来,似乎还有些紧张,紧紧贴在姐姐身旁,低着头垂着眼皮,一言不发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程迩双臂交叠,神色肃然,眸中是一派冷色,声音不带有分毫的情绪:“孙盼儿女士,麻烦你和父母沟通一下,我们希望在交流的时候,双方都可以情绪稳定。”   孙盼儿抬眸看了他一眼,倒是没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直接答应下来:“好,我尽量,麻烦警官稍微等一等。”   两人推开门进去后,余下四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轻易开口。自从程迩点明破绽后,氛围就一直很奇怪。   此时已然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散发出的光穿透层层薄雾,周围光线都明亮起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大门被缓缓拉开,孙盼儿露出疲惫的笑容,轻声说道:“各位可以进来了,我们刚刚已经把我妈哄下了。”   钟怀林极其礼貌道了句:“辛苦。”   穿过熟悉的小院,进入熟悉的客厅,孙展荣站在客厅中央,低着头,指甲一点点扣着手,手掌心已经浮现薄薄一层汗,看上去有些紧张。   等几人进门,孙展荣抬起手挠了挠头发,耳鬓的短发早就掺着白,配上一脸的倦容,更显得苍老愁苦。   “各位警官真的不好意思哈,媳妇儿刚刚情绪波动有点大,没有好好招待你们……”孙展荣面露羞愧之色,笑容有些勉强,抬了抬手臂作出“请”的姿势,“坐,各位先坐!”   余寂时跟随程迩坐在中间的沙发上,沙发不够坐,孙展荣又搬来了凳子,放置在一侧沙发边坐下。   孙盼儿和孙念儿忙前忙后,一个去厨房洗茶具,一个去院中烧热水,准备泡茶招待警察。   程迩见孙盼儿弯下腰将茶杯挨个摆放在茶几上,懒洋洋垂了垂眼皮,嗓音淡淡:“谢谢,不必麻烦,我们只是简单问几个问题。”   覃析的目光四处飘了飘,并没有发现孙展荣妻子的身影,抬手挠了挠头,下意识询问:“那您老婆人呢?”   孙展荣闻言忍不住叹气,脸颊涨红,眼尾的沟沟壑壑愈深,说道:“我媳妇儿实在是情绪不咋稳定,总是胡言乱语,我们把她哄下来后,就让她先在卧室里休息了……几位警官找她有事吗?我们夫妻俩知道的应该是一样的。”   “都一样。”程迩微微颔首,轻掀眼皮,瞥见孙盼儿拉着孙念儿准备悄悄离开的动作,弯了弯唇角,“您两位闺女也在这儿听听呗,我们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孙展荣下意识看向朝屋外走去的两姐妹,面色平常,轻轻招了招手,唤道:“盼儿,念儿,拿两个凳子在这边坐着吧。”   说着,他指了指电视机旁边的圆形铁凳子。   孙念儿明显有些抗拒,站在姐姐身旁,略微矮了半个头,加上头颅深深低着,虽看不清表情,但紧紧攥住姐姐衣角的手上,关节紧绷到泛白,一眼就能看出她此刻的不情愿。   余寂时又将目光挪到孙盼儿身上,她侧过头,给孙念儿递送着眼神,手掌轻轻覆在妹妹手背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就走过去搬了两个凳子。   两人刚坐下,就传来程迩清冽寡淡的声音,偏偏语速缓缓,更添了几分散漫和随意:“孙展荣先生,您妻子方才说的,我们其实也有认真思考,又去了趟案发地,倒是觉得不尽然是胡言乱语。”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孙展荣却蓦然睁大眼睛,一时间双手紧紧抓住裤腿,身体前倾,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的模样。   孙永福无端溺水,他和妻子谁都不愿相信,可他哪怕再不愿相信,事情已经发生、不可挽回,便也渐渐认命了。或许他孙展荣命中就不该有儿子。   而程迩短短几句话,令他沉寂如枯井的心脏,莫名急促跳动起来,再度燃起了一丝希望——虽然儿子回不来,但也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余寂时凝视着孙展荣的脸,苍老的面容上满是难以按耐的激动,而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孙盼儿、孙念儿姐妹,也露出惊喜之色,可落入眼底,显得万般虚假。   程迩偏过头,和余寂时目光交汇,他眼底笑意浅浅,转瞬即逝,凌厉的眼神忽地落在孙盼儿脸上,却是在问孙展荣:“如果我说,孙永福的死非意外溺水而是故意杀人,孙先生信不信?”   孙展荣瞬间站起身,几乎毫不犹豫朝着程迩扑通一声跪下来,被身侧的钟怀林连忙搀扶起来,乌青的眼袋迅速充血泛红,眼底汹涌着晶莹的泪光:“我儿子不能枉死!求求您,求求各位警官,一定要将杀人犯绳之以法!”   余寂时的视线一直在孙盼儿、孙念儿姐妹俩的脸上徘徊,在程迩提到“故意杀人”的字眼时,孙念儿的瞳孔猛地震颤起来,浓浓的心虚在脸上漫开,原本松弛的双腿都绷直。   而孙盼儿稍微好上一些,面上还是一副震惊的模样,只是表演痕迹很重,加上乱飘的眼神,显然也十分紧张。   程迩眼尾下压,眼睫遮覆住眼底的笑意,唇畔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双腿交叠,手肘抵着大腿,掌心托脸,修长骨感的指轻敲颊侧,语气轻飘飘的:“孙盼儿女士,你觉得呢?”   狭长凤目直勾勾的凝视,令孙盼儿呼吸一滞,勉强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悲愤道:“我弟弟虽然回不来了,但也绝不能枉死,让那杀人犯逍遥自在了去!”   程迩若有所思地“哦”了声,被刻意拖长,尾音上扬,眸光透着几分晦暗不明的意味。   两人无声对视着,一时间僵持住,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两人之间徘徊,空气一时间凝滞住。   这时,一道清脆的哭声划破的寂静。   所有人都循声看去,就看见一个矮个子小女孩从墙边缩回脑袋,小脸脏兮兮的,宽大的衣袖抹着眼泪,连带着脸上蹭着的泥灰都擦拭了去。   覃析嘴唇张了张,一时间脱口而出:“这是……”   见大家都有点懵,孙清元小声解释道:“展荣家的三女儿,孙三妹。”   小女孩虽然穿着灰扑扑的老气裙子,但一张小脸细看格外漂亮,眼眶红红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钟怀林面露怜爱的神情,抚膝蹲在孙三妹面前,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粗糙的掌面轻轻握住那双颤抖的小手,见她怵怵地抽手,抬手拍着孩子的背:“别怕孩子,别哭了,乖……”   在钟怀林的安抚下,孩子的哭声渐渐减弱,但鼓着脸颊,眨巴着眼睛,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掉,被他领到茶几旁。   钟怀林抽了纸巾给她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此时,孙展荣也赶忙小跑两步蹲在她身前,牵住她一双小手,将那粘腻出了汗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里,稍有些急躁地询问:“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呀?”   孙三妹吸了吸鼻子,恐惧地望了眼孙盼儿和孙念儿,忽然“哇”地大哭了起来,一时间清脆响亮的哭声都要冲破房顶。   余寂时顺着孙三妹畏畏缩缩的眼神看向孙盼儿,暼见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狠戾,呼吸忽地一窒。   程迩余光扫见姐妹俩惊恐不已的表情,眸中闪过一抹暗芒,轻轻弯下腰,宽厚的大掌轻轻落在她肩膀上,嗓音温和:“三妹别怕,你听到什么,知道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说的。”   被孙盼儿掐着手背的孙念儿见孙三妹张了下嘴,反应很激烈,美眸圆瞪,几乎是扯着嗓子吼道:“三妹,你啥也不知道别瞎说!”   孙三妹被她这一吼,哭得更凶了,吓得下意识缩进了程迩怀里,紧紧抱着程迩的大腿,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   孙盼儿恶狠狠剜了孙念儿一眼,向前走两步,覆着薄茧的手轻轻落在女孩头顶,俯头在她耳边轻哄道:“别怕,你二姐没有恶意的,别哭了,听大姐姐的,乖乖回屋去!”   “不,不要!”孙三妹脸色苍白如纸,迅速躲到程迩身后,双眼瞪得大大的,眼中闪烁着浓浓的恐惧,求助般拽住程迩的衣角,哽咽着开口,“我回屋去,我回屋去,她也会把我摁在水里的!” 第104章   “你胡说!”   孙念儿急得跺脚,就要冲上去拉扯孙三妹,而钟怀林的神色一寸寸冷淡下去,肌肉饱满的手臂轻轻一抬,就拦住了去路,宛若一座煞神,让人望而胆怯。   程迩蹲下身来,手臂揽住小女孩的肩膀,眼尾轻挑,斜眼扫了下满脸慌张的姐妹俩,轻声细语地哄道:“别怕,叔叔是警察,她们怎么欺负你了,你尽管说。”   孙三妹眼角泛着红晕,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睫毛上,随着轻颤顺着脸颊滚落,肩膀一耸一耸的,朝着程迩撸起袖子,露出纤细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比划道:“她们这样这样掐我,不让我瞎说话……”   余寂时顿觉触目惊心。那掐痕显然已经许久了,呈不规则的指印形状,紫黑色淤血交织其中,显得格外刺眼,像是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暴力。   小女孩两条胳膊原本就细得像木棍一样,皮肤薄薄的,上面还有新鲜的掐痕,边缘微微肿起,周围泛着淡淡的青紫。   程迩的眸色蓦然黑沉下去,骤然抬眸望向被钟怀林拦住的孙念儿,她此时浑身颤抖,唇角轻微地抽搐,心虚地低下头,而孙盼儿绝望地杵在原地,偏过头去,令人看不清神色。   深吸一口气,程迩轻轻抚了抚女孩脆弱的肩颈,嗓音温柔:“不让你说什么,你尽管和我们说。有我们在,她们不会欺负你的。”   窗外透来一缕缕明亮的光,落在程迩侧脸,他凌厉清晰的轮廓线被柔化着,眉眼间一片柔和,令孙三妹颤抖的幅度小上了几分,下意识朝着他怀里缩了缩。   孙三妹垂下眼睫毛,鼻尖红彤彤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清脆,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看见大姐和二姐,把弟弟按到河里,弟弟死了,她们……打我,她们掐我,不让我瞎说……”   说着,她便把小脸埋进了程迩的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念儿面色逐渐狰狞,扒着钟怀林强劲如钢铁的手臂,用力挣扎,如同野兽般嘶吼道:“孙三妹,我们可是你姐姐,是你姐姐啊!你别瞎说!”   抬眼看见孙念儿的表情,孙三妹再次“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响亮,混杂着她委屈的辩驳:“我才没有瞎说,我才没有瞎说呢……姐姐是杀人犯,我姐姐是杀人犯……”   就在这时,卧室被紧锁的门被孙展荣的妻子强行撞开,她发丝凌乱,泪痕爬满一张褶皱苍老的脸庞,冲到孙盼儿面前,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   孙盼儿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火辣辣的疼,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红肿的巴掌印,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   覃析连忙挡在孙盼儿身前,皱起眉说道:“姐,姐姐,您先冷静一下啊,我们还没弄清楚……”   被拦住的妇人双眸瞪大,眼球凸出,浑身都剧烈颤抖着,四顾后,竟冲到茶几前,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   锋利的剑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切过水果,尖端还在嘀嗒着水珠,她举着水果刀,就要朝着孙盼儿身上砍去。   “你敢杀我儿子,我杀了你!”   孙盼儿瞪大了眼睛,眼泪瞬间从脸庞滑落,一瞬间心如死灰,满脸只剩下失望,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钟怀林果断松开孙念儿,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地抓住了女人的手腕。   “放下!”钟怀林眸光犀利,厉声喝道,粗糙的一张脸上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冷漠。   妇人发了疯似地挣扎着,试图挣脱钟怀林的控制,但他那巨大的手掌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钳制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紧张的对峙上。   “是,孙永福是我们杀的。”   忽然,一道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余寂时一愣,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就瞧见孙盼儿两条手臂疲惫地垂在大腿外侧,塌下肩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那又怎么了?孙永福他不该死吗?”孙盼儿说着,脸上的凶狠与恨意渐渐浮现,愈发清晰,愈发深切。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和念儿从小就知道,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弟弟。可我和念儿不努力吗?当时弟弟还没有出生,我们拼了命地学习,拼了命地干活,只为让你们更轻松一点……我以为只要我们像男人一样有出息,你们就不会再因为没有儿子伤心。”   孙盼儿的头深深地低垂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悲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从她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她紧握的双手上。   深吸一口气,她倏地笑了,“弟弟终于来了,如你们所愿。然后你们便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我和念儿的这么多年,本以为你们是爱我们的,可你们对我们的关心,在弟弟面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们的感动和努力变得那样可笑……”   “我和念儿学习那样好,我们能考上很好的大学、很好的高中,可你们为了弟弟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竟然狠心让我们退学去打工!还有三妹,她年纪小现在还不懂什么,可她都十岁了,还没有念小学啊妈妈!”   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放声痛哭,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任由泪水静静地滑落。   妇人丝毫不为所动,眼神中只有憎恶与怨恨:“他可是你弟弟!你怎么不去死啊!”   孙盼儿嘴唇颤了颤,最终没再辩驳,双目也疲惫得随之紧闭。   而孙念儿也终于绝望,缓缓蹲下身来,一张小脸埋在双腿之间,无声地掉着眼泪。   安安静静的悲痛,比任何强烈的言语都更加深沉强烈。她的眼神空洞,渐渐失去了焦距,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躯壳在无力地颤抖。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一道光洒落,将昏暗的客厅照耀得分外明亮,可她们没有被那道光照亮,她们现在昏暗里,在绝望中沉默。   “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我要杀了你们!!”   妇人突然间大吼一声,脸色瞬间通红,声音尖锐而刺耳,仿佛眼前的并非是她的亲生女儿,仅仅是杀子仇人。   钟怀林攥住她小臂的那只手忽然抽了筋,下意识地一松,恍惚间女人已经脱开桎梏冲上前去。   覃析挡上前去阻拦,却见她的身体却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一般,眼神瞬间变得空洞,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倒了下去。   水果刀掉在地上,“当”的一声,刀刃与刀柄分裂开来。   钟怀林连忙上前两步将她接住。   妇人的脸色迅速由红转白,如同一张白纸般毫无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一般,身体微微抽搐着。   程迩最先反应过来,迅速拨打了急救电话。   他管这件事原本只是顺手为之,想着点到为止,顺路打听下案子的事儿,进一步排除孙展荣夫妻的嫌疑。   可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   是寂静的十分钟,警车跟随着救护车呼啸而至,医护人员迅速下车,将妇人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   一场悲剧在无声中落幕。   救护车缓缓驱动,尾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孙盼儿和孙念儿没有半分挣扎,被附近派出所赶来的民警铐住送上了警车。   余寂时独自站在院前的石阶上,深邃的眼眸里一片迷茫,像是水源枯竭的干旱沙漠,被狂风卷起一片风沙,朦胧了视线。   抬起眼眸望向天,烈日当空,没有任何云雾遮蔽,显得格外明亮,却刺得他双目酸痛,闭上眼,视线暂留出一片被阳光烙下的黑影。   正午时分的气温分明格外温暖,他却觉得冷,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抽离,像是有一股寒流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冷。   他双手无力,静静地垂下,指尖微微颤抖。事情的走向早有预感,却也是意料之外。   盼儿,念儿,十多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龙凤胎一母同胞,姐姐潦草取名叫做三妹,弟弟被期盼永世幸福。   是孙盼儿错了吗?是孙念儿错了吗?孙三妹年纪小不谙世事将这秘密捅出来,难道她错了吗?   孙盼儿和孙念儿对父爱母爱的嫉妒渐渐扭曲,最后化为恨意,最终亲手杀害了弟弟,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们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   永福被溺爱十年,终究不得永福,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十岁。   十岁就目睹两个亲姐姐杀人的孙三妹,将这件事的真相捅到了警察面前,分明没有错,可家庭已经支离破碎,长大后她明事理知善恶,再回忆这一切,又会怀着怎样的悔恨独自度过这一生?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罪恶的源头,就是那偏心的父母,他们终究还是要苟活于世。不知他们会不会醒悟而心生愧疚,又或许至死都对两个女儿只有仇恨。   余寂时不敢再想下去。   正如孙盼儿所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第105章   一道阴影落在余寂时的身前,缓缓移动,遮蔽头顶明亮的日光,将他深深笼罩其中,将他思绪扰断。   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男人比他略高半个头,双臂交叠,修长骨感的手懒洋洋搭在手肘上,狭长凤眸眼尾低垂,眼神平静冰冷。   那一张轮廓清晰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并没有被这件事情影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漠。   余寂时微微一愣,他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纵使眼前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这般冷静淡然,可面对这种事情,是谁都要悲哀惋惜,他真的能够毫无情绪波动吗?   被对方异样的眼神盯着,程迩眉梢一挑,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抬手轻抚他肩膀,便微微弯下腰,探过身,接近他的脸庞,与他四目相对:“还觉得心里难受么?”   余寂时唇角微动,轻垂眼睫,与他错开目光,轻声反问:“程队,难道你不会觉得难过?”   低沉的笑音倏尔响起,揉进清凉的风中缓缓飘荡在余寂时耳畔,他怔然抬眸,就看见程迩已经转过身去。   他身形修长,肩宽腰窄,身上的黑色风衣衣尾被风掀起一丝弧度,微微侧着脸,站在阳光下,纤长的睫毛都被勾勒得清晰分明。   他唇角笑意未消,声音透着股散漫:“难过又如何,不难过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我能做什么吗?”   程迩的话是绝对理性的,不带有丝毫感情色彩,好似在他眼里,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无法让他心生怜悯。   可他说的难道不对吗?   余寂时微微一愣,薄唇轻张,不知如何反驳,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看着眼前的人,他一时竟然感到陌生,好似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就在沉默间,一个狼狈的身影忽然从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跑出来,直直撞在余寂时身上。   “哎呦喂……”   矮个子男人一下子倒在地上,扶着腰嚎叫了一声,由于身材干瘪瘦弱,一身脏臭的军绿色外衣下几乎是皮包骨,摔在地上声音都格外响亮。   余寂时怔了下,脱口而出一句“抱歉”,紧接着立即蹲下身,搀着男人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一股熟悉的霉臭味扑鼻而来,男人依旧是雨夜那身脏兮兮的大衣,长发凝结成一缕一缕的,有几条垂在眼前,将脸上的癞疮疤和干瘪的左眼眶都遮住。   余寂时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那日在车上想要偷东西的流浪汉。   这边的动静显然是吸引到了其他人,孙清元看清楚来人,微微瞪眼,一时显得有些愤怒:“你怎么在这儿?”   程迩看出孙清元的情绪异常,转身走了两步,凝视着那男人,随口问道:“怎么,孙主任认识这位?”   “他……”孙清元愤然开口,欲言又止,显然是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人面说坏话。   那男人一只独眼似乎是被风吹进沙子,挤了挤,硬生生挤出几滴泪水,紧接着吸了吸鼻子,一把抓住余寂时的手臂,佝偻着腰,闭上眼说道:“这位警官,你们是不是在查村口那案子……我、我知道是谁做的!”   他话音一落,就连钟怀林和覃析都闻声看过来,一时神色凝重,朝着这边走了两步。   那男人衣袖裤腿上还沾着一滩滩泥水,衣角被撕裂,垂下来的一缕缕头发遮住半张脸,令人看不清神情。   程迩微微眯起眼睛,和余寂时对视一眼,紧接着便望向钟怀林,说道:“有什么事回警局里再说。钟哥,麻烦你和覃析同志先把人带回车里。”   等钟怀林和覃析一左一右站在男人身边将他带走,程迩看向满脸涨红的孙清元,淡淡道:“孙主任,这回你可以告诉我们,这个流浪汉究竟是谁了。”   孙清元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愈来愈远,转过头看向程迩,缓缓道来:“这是孙录家的老二,孙兆。孙录曾经也是村里的一尊财神,但不幸的是十年前就死了,孙家老大早早离家,在外面没几年就出事死了,这孙兆成了孙录唯一的财产继承人,继承了一套房,五十万块钱。”   “但这孙兆是个赌徒,在父亲死后没了拘束,一年时间就赔了钱又卖了房,之前还碰过毒,脸上生了癞疮疤,又因为没钱还债被挖了一只眼睛去……”   说着,孙清元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一时间叹了口气,可很快,他的眼眸中便渐渐浮现了一丝厌恶。   程迩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信息,蹙起眉,语气透着一丝冰冷:“碰过毒?”   孙清元点头,没有因为程迩的重视产生疑惑,直接解释:“俗话说黄/赌/毒不分家嘛,洪波市这边这么多年了都三恶泛滥,这碰过毒也不稀奇,不过这孙兆也有点本事,在戒/毒/所呆了两年还真把毒给戒了。”   见程迩点头,孙清元接着说,“之后孙兆便无家可归在附近这几个村里到处偷钱偷东西,成了远近闻名的二赖子。后来进了局子之后老实了一点。在村里各处打零工,换点吃的,拿上几块钱去城里买烟抽,但他这能力也不行,到处帮倒忙,村里谁谁都不欢迎他。”   顿了顿,孙清元难得失态,爆了句粗口,“这狗养的,之前我好心好意让他在家里帮忙,家里的现钱全被他偷去喝酒了,就是活生生一个白眼狼!”   听到这话,余寂时和程迩对视一眼,薄唇抿成一条线。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关于偷东西这件事,他们大抵是深有体会的。那次雨天他们好心好意让他来车里躲雨,手机险些被偷了去。   “好,谢谢您孙主任。”程迩但微颔首,朝着孙清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礼貌道,“我们这一趟倒也是有些收获的,就先回局里去了。”   孙清元也露出淡淡的笑意,颧骨凸起愈发深邃,整张脸庞都显得十分温和,轻声回应:“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   与孙清元分道扬镳后,余寂时跟着程迩一直走,也不知是否绕了远,弯弯绕绕穿过好几趟细窄的巷子,才抵达了村口。   余寂时坐上副驾驶,微微侧过头看向程迩。   他此时目光倦倦,从侧壁随手取了颗梅子,撕开包装含进嘴里,似乎感受到身旁人灼热的目光,轻轻偏过头,露出粲然笑意。   程迩眼尾轻抬,神态慵懒散漫,匀长的手指轻敲方向盘,含着梅子语音含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内心还在纠结程迩的态度,经他直白的一问,余寂时没敢直接询问,轻笑一声,转移话题:“这个孙兆既然是惯偷,村内人人喊打,他又有什么理由做好事呢?”   程迩眸光微暗,立即就明白余寂时话中的意思。   这个孙兆说自己知道人是谁杀的,就算真的知道,也没理由告诉警察,他大抵没有这个好心;若是不知道,他完全没有理由多此一举,想来一定是事出有因。   很快,程迩脸上的阴郁便如薄雾消散,露出一片晴朗,嗓音含着些许笑意:“无论怎样,他都是自己送上门的线索。”   余寂时没想到程迩这么快便转变了看待问题的角度,但这样一听,心里确实感到安稳不少。   车辗转行驶到半山腰,手机振动起来。见程迩专心致志开车,余寂时便把手机拿起来,瞥了眼来电,递到程迩跟前给他看。   见来电是柏绎,程迩低声道:“帮我接一下,开下免提。”   余寂时按了接听和免体,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柏绎的声音清晰出现在车厢里:“这案子奇怪在三具尸体无人认领,我们刚刚调取了整个洪波市失踪人口库,筛查出了十二岁左右的失踪男童……”   柏绎平日里语气都抑扬顿挫的,如今几乎平铺直叙,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受挫后的失落,余寂时一下就猜到进展不顺利,果不其然,下一秒柏绎就说:“暂时没有结果。温老那边尝试对三具尸体进行了颅相复原,我们准备试着将这三具尸体放入洪波市乃至全国的人口数据库里进行更进一步的匹配。”   听了这样长的一段话,程迩微微蹙眉,一句话概括道:“三具尸体不属于失踪人口或没有进行失踪人口登记?”   “没错,并且由于儿童的面部发育等问题,颅相复原的准确度不高,温老说只能尽量,结果不一定能准确匹配出来。”柏绎回应并补充道。   程迩沉默片刻,开口道:“好,就先这样做,辛苦温老。”   柏绎的声音瞬间高昂起来,像是极度不满:“喂!我就不辛苦吗?这都一二三……四个案子了,我很久没出过外勤了!我真的要闷死了!”   高度紧绷的状态被柏绎一句话捅破,余寂时唇角一弯,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斜眸看向程迩,见他轻扯唇角,显然是极度无语的。   但程迩显然还是有些耐心的,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辛苦,许哥也辛苦,你也辛苦。”   “……敷衍。”柏绎哼了声,脑回路转的很快,直接就换了个话题,“听钟哥说你们要回来了,还带回来个所谓的目击证人?”   “所谓的”,显然钟怀林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在表述上就有所偏向。   程迩轻嗤一声,随口答:“嗯,马上到局里了。” 第106章   余寂时和程迩抵达市局时已经两点钟,此时太阳正烈,穿长袖稍稍有些热。   钟怀林和覃析已经先一步抵达了办公室,屋内除去两人便只有严承州仰躺在座椅上,似乎是刚睡醒,眼神有些惺忪,稀里糊涂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瓶灌了半瓶水。   “严哥。”程迩朝着他微微颔首。   严承州扶着腰站起来,伸展手臂,抻得骨骼嘎吱嘎吱响,边打着哈欠边说道:“孙润南车祸案有些进展了,追踪那辆涉案轿车在出山口截取到他下车的监控录像,已明确了身份,禁毒支队在火车站抓到了正在潜逃的犯罪嫌疑人。你们这儿呢,听说带回来个目击证人?”   倒是没想到梁方叙那边会如此顺利,程迩轻挑眉梢,懒洋洋啧了啧,又听到“目击证人”的字眼,轻嗤一声,眼角流露出一丝嘲讽:“是不是目击证人,接触一下才清楚。”   说着,他便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   余寂时立即就明白程迩的意思,拉开椅子坐下,晃动鼠标解除了电脑的锁屏,开始调取孙兆的个人资料。   程迩修长的手臂轻轻低在椅背上,前探着身瞧着屏幕上的内容,宽厚的手掌落在余寂时肩膀上,指尖抬起又落下,节奏缓慢地敲着他肩头。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孙兆这人才年过三十,就已经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因为赌博输了房子无家可归、欠债累累,被债主挖去一只眼睛;因为吸/毒大半张脸生了癞疮疤,进了戒毒所;又因为偷窃坐牢,档案上有这辈子都抹不掉的记录。   钟怀林抬起手捂住双眼,单手扶着腰,嘴唇张开又闭上,一言难尽道:“这个孙兆还真是……”   所有人都一时沉默住。   缓了缓,覃析忽然想起什么,跑出去,半分钟后提了一个保温袋进屋,招呼着大家道:“先吃饭吧,大家伙饿一整天了。”   余寂时本来已经准备跟程迩去询问室了,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了几分饿感,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就听见他温声说:“快先吃饭吧。”   简简单单吃完午饭,程迩将垃圾打结扔进垃圾桶,见余寂时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走,咱们去会会这个目击证人。”   雾气散尽,是晴天。走廊的光线都比平日更加明亮,从这头走到那头,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颗粒都清晰分明。   询问室外站着一个值班的民警,两人和对方打过招呼后,便走了进去。   室内,孙兆并没有老老实实坐着,仰躺在椅子上,双腿交叠搭在桌子上,两条沾满泥土脏污的裤腿蹭在桌面上,木制桌面明显有两道拖拽状的泥痕。   见程迩和余寂时走进来,孙兆屁股下的座椅后腿晃荡两下,险些仰下去,所幸男人及时抓住桌沿,双腿从桌面滑下来,不知磕到哪里,他疼得“哎呦”一声。   还没走近都闻到一股霉臭味,余寂时下意识微微蹙眉,但依旧面无表情,跟随程迩坐到他对面后,就把笔记本电脑摊开。   程迩随手带进来一根黑色圆珠笔,放在骨感漂亮的手指间勾挑把玩,低垂着眼尾,显得神色倦倦,嗓音平淡无澜:“孙兆是吧?”   孙兆重重点头,咧开嘴笑了,露出歪歪斜斜的黄牙,探着身,双臂按住桌面,摇头晃脑地说:“是,是。没想到这么…有缘、缘分呀二位警官,我们之前还见过哈。”   余寂时一噎,雨夜避雨偷窃未遂的事,他们俩都没有主动提起,却被眼前的人用套近乎的口吻提起……难道偷窃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   程迩却轻笑一声,眉梢轻挑,歪了歪头直接询问:“小偷和被偷窃者是可以套近乎的?”   这套没情商的询问令孙兆的笑容明显僵硬在脸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努了努嘴,小动作倒是不少。   登记完身份信息后,程迩抱臂懒洋洋开口:“你说你知道村口那案子是谁做的,倒是说说究竟是谁啊。”   两缕被泥水汗水混杂着凝结成股的长发将他干瘪的眼眶遮盖住,那癞疮疤中一只狭细的眼眸里浮动着一丝笑意,他干裂的嘴唇隐约渗出血迹,笑容透着得意的劲儿:“我知道是谁,你们警察不、不知道吗?”   程迩凛眉,神色瞬间冷淡下去,漆黑的凤目中暗潮翻涌,唇角微勾,笑容冷得彻骨。他不言不语,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他。   孙兆被盯得浑身难受,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黑黢黢的手挠了挠手臂,抚平竖起的汗毛,撇了撇嘴,念念有词不知在吐槽什么。   “哎呀,你们警察真是,开、开不起半点儿玩笑!”孙兆一拍大腿冷哼道,说着又看向余寂时,见他也是冷冷凝视着自己,嘿嘿讪笑一声,终于还是老实了。   “好,好好,我说……”孙兆长舒一口气,身体再度向后靠去,脖颈靠在椅背上,双臂扶着把手,“你们不知道,我,我知道,我亲眼所见,是村西头,那个孙…孙展荣,他和他媳妇儿,亲手将尸体埋进村头那公田里的!”   “谁?”   余寂时正在做笔录,听清楚名字后,敲打键盘的手微微停顿,骤然抬眸看向孙兆。   他此时仿佛浑身没有骨头似的瘫在座椅上,双腿有一个接一个搭到桌面上,一双缝缝补补多次还是开线露出脚趾头的布鞋就这样踏在两人面前,随意又自得,嚣张得不得了。   见余寂时下意识讶然反问,他抬起手指,在空气中瞎笔画着,写下一个字念一个字:“孙,展,荣。村西头孙展荣和他媳妇儿。”   是中午刚被送上救护车的孙展荣媳妇?是现在还在医院急诊室陪同的孙展荣?   余寂时凝眉,转头看向程迩,与他晦暗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隐约能感受到对方目光里藏着的意外。   程迩手里的圆珠笔被再度挑起,在指缝间灵活地移动,他眼尾被勾出一抹上扬的弧度,盯着孙兆,神色凝重,冷静开口:“你说亲眼所见,说得清楚些。时间地点,具体经过。”   听到这话,孙兆笑了一声,嘴里小声嘟囔着“你们果然不知道”的话,两腿再度着地,他拽了下椅子,双手托着脸颊,露出更加得意的笑容。   “这事倒是说来话长!去年十一月、月份,那会儿已经很冷了,我捡、捡了村里人不要的破棉被,在公田旁…旁边的林子找了个,天然的大坑,当成老窝,里面叠、叠了被子,我就在里面睡觉,你们现在去那边还、还能看到那个坑哩!”   说着,孙兆咧开嘴笑了笑,抬起手指,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挤了挤眼睛,跟唱戏似的,“当天夜里下了霜,我就、就被冻醒了,从坑里出来一看,就,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矮个儿,拿着锄、锄头在公田那儿挖着什么,挖出三……三个大坑,把麻袋里的东西倒了进去。”   顿了顿,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还以为…往、往里面埋了什么好东西,我也懒得去…翻找查看,这不后来知道这个案…案子嘛,才知道俩人埋的是死人!”   言罢,他自顾自补充,小声嘟囔:“倒是,什么好东西要用麻袋装啊!”   他说完,便又将双腿搭到桌面上。   “啪嗒!”   程迩冷冷瞧他一眼,把手里把玩的圆珠笔往前一掷,重重摔在桌面上,笔杆和笔帽分裂开来,滚落在地上,突兀的声响吓得孙兆一下子把腿放下坐正,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余寂时转头和程迩再度对视,对方端着手臂,眼睫轻垂,头顶灯光在眼底拓下一抹阴翳,看上去神色懒倦,明显没有相信孙兆这套说辞。   余寂时当然也是不信的。   其一,公田离小树林有一定距离,他们即使没有查看那个“坑”在什么位置,都知道相隔甚远。他从坑里出来,在刚下过霜雾气弥漫的深夜,能够相隔几十米,看清是谁在埋尸?   其二,孙兆的意思是亲眼所见两人挖坑并将尸体埋进去,这显然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完的,过程中孙展荣夫妇不会发现有人在偷窥吗?做这种事难道不应该谨慎再谨慎吗?   其三,孙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了句“还以为里面埋的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惯偷且贪财的孙兆怎么可能不去翻找查看,怎么可能到今年公田被翻案子被爆出来才知晓?   光是这三点,孙兆这么一大段说法就不成立,又加上他小表情、小动作太多,更显得这段话不可信。   而在这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孙兆和孙展荣夫妻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指认他们?就算是真的目击了一切,为什么之前不说?孙兆绝对也不是什么正义使者,于自己无利的事情,是绝不会轻易去做的。   见余寂时和程迩神色淡淡,孙兆眉头紧紧皱成一团,手掌啪一声拍在桌面上,一时间有些愤怒:“喂,你们、有…有没有在听我讲话?这是不…不信?”   被他一声吼拉回思绪,余寂时盯着孙兆,挡住脸的两缕头发因为激动被甩在后面,露出那干瘪的眼眶,加上半张脸的癞疮疤,属实有些可怖。   又想到孙展荣,脑海中浮现出孙展荣矮小的身躯,那一张苍老的脸,脸颊上那不规则的淡黑色胎记,余寂时眸光微动,开口询问:“既然你说能看清楚是孙展荣夫妇,那你倒是说说,怎么看清楚人的?” 第107章   闻言,孙兆眉毛一竖,义愤填膺道:“我在树边看了半天,那身形一看是孙展荣和他媳妇儿,而且那时候他们刚死了儿子,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干什么丧尽良心的事儿!”   话音一落,看着对面坐着的余寂时和程迩都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孙兆唇角蠕动,半晌又补充,“虽、虽然大半夜乌漆麻黑的,但我瞧得清、清楚楚的!孙展荣,他媳妇用电棒照着那坑,也照、照到他脸了,我能瞧清楚!”   余寂时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清亮,映着窗口透来的日光,光影沉浮,语气平淡:“你隔那么远瞧清楚了,是因为孙展荣脸上有条长疤吗?”   闻言,孙兆重重点头,咧开嘴露出一排被腐蚀得发黄的牙齿,笑得眼角都是裂纹,开口应和:“是,是的嘞!”   程迩挑眉,眼尾上挑,勾出一抹淡淡的讽刺,目光流转,轻暼一眼余寂时,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唇角弯了弯。   余寂时不免冷笑,轻垂眼睑,右手落在电脑键盘前,修长的食指轻敲键块,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眼见氛围逐渐变得怪异,孙兆笑容逐渐收敛,黑黢黢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紧绷着一张脸,眼角沟壑愈发清晰,显然格外紧张,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沉默长达一分钟,余寂时给足他时间思考自己的错处,见他始终没有说话,轻笑一声徐徐开口:“可是孙展荣脸上,只有一块胎记,并没有什么长疤。”   孙兆懵了一下,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耍了,眼中闪过一抹羞恼,转瞬即逝,脸上渐渐露出讪笑,模模糊糊地开口:“是、是,我刚才没听清楚……”   “是你没听清楚,还是你压根是胡编的?”程迩冷笑一声,抱臂,身体微微向后靠,“整个菜秧子村大到需要分区治理,连村主任都做不到认识每一家每一户,你倒是说说自己是怎么认得孙展荣的?”   孙兆实在是没想到程迩会这样问,一时间没有想好措辞,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我之、之前,喜欢到村西边遛弯儿……”   程迩却毫不留情,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凤眸轻眯,直接开口问道:“知不知道做假证是要坐牢的?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孙兆听到“坐牢”的字眼,神色骤然一变,身体微微前倾,额头渗出的冷汗在阳光下微微泛着亮光,在沉默中顺着脸庞缓慢流下。   几秒后,他紧攥的手掌缓慢张开,指甲扣在桌子上,神态故作松弛,淡淡说道:“我不、不知道什么,假…证不假证,反正我就是这、这样看到的,如果没看清楚认、错了人,那也不能怪我吧?毕竟…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孙兆独眼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露出一个有恃无恐的笑,努力咬字,清晰说道:“不知者无罪。”   程迩轻扯唇角,倏地笑了,笑音低沉而疏懒,狭长的眼眸弯了弯,毫不遮掩自己眼中的嘲讽,薄唇轻启:“刚才倒是信誓旦旦。”   孙兆呵呵地笑了一声,厚着脸皮说道:“也没、没有呀,这案子,持续这么久了,我当、当然也想,为、为你们警察做份贡献嘛,这不恰、恰恰好看到了?我也希望我没有看错。”   见孙兆这样容易改口,余寂时便百分百确定他是在说谎。若是他认识孙展荣有仇也就罢了,如果他压根都不认识孙展荣,那就真和程迩猜测的一般,大概率是受人指使。   再追问也不会轻易得到想要的结果,沉吟片刻,余寂时决定转移话题:“既然是这样,那你清楚这个埋尸位置的讲究吗?凶手为什么要杀掉三个男童,正三角形埋尸?”   孙兆嘿一声,手掌狠狠拍在桌面上,未被遮住的眼睛狡黠如狐狸,弯成一条弧线,得意道:“这、这你们可,问对人了!“   说着,他就扶着桌子,神秘兮兮道,“这种、阵…阵法啊,我最熟悉了!之前欠、欠债,我认识那几、几个大哥,就信这个,这是捉冤死鬼,招魂哩!”   余寂时微微一怔,敏锐地捕捉到核心词,忍不住开口低声重复这荒谬的词语:“招魂……”   轻敲桌面的手指也骤然停顿,程迩抬眸,目光落在孙兆脸上,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只独眼眼球微微凸起、布满血丝,眼底青黑,笑眯成一条缝,眼底皮肤还在轻微地抽搐。   余寂时也凝视着孙兆,见他眼皮子抽搐两下,一时抿住薄唇。   其实孙兆话刚说出口的那一刻,余寂时是相信的,招魂实在荒谬,可人绝望且执念太深,哪怕明知封建迷信,什么法子都可能试一试。   若是说说孙展荣夫妇为了招回儿子的魂魄,亲自杀人作阵,倒也说得通,即使两人一个懦弱守成,一个精神状态类似疯癫,但能做出这等事不无可能。   可这话出自孙兆之口,余寂时就不得不有别的考量。   无论是之前对“目击”的解释,还是如今提出“招魂”的说法,孙兆都像是刻意把嫌疑往孙展荣夫妇身上引。   并非是他歧视,只是一个惯偷加赌徒,明显编造的目击指认,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见余寂时神色稍变,孙兆翘着二郎腿,小腿有节奏的上下摇晃,笑意盈盈地说:“你们不知道吧!还、还得是我!”   孙兆从头到尾都一副闲适自得的样子,全然不知祸从口出,他这一番话,他们完全没有怀疑上孙展荣夫妇,反而对他的目的更感兴趣。   程迩冷眼睨他,淡淡开口:“孙兆,希望我们下次见你,你还能这副姿态和我们说话。”   说完,他转头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两人便一齐走出询问室。   已经是下午,阳光没有中午那样明亮,透过天窗洒落在长廊,如同一块块拼图碎片,泛着温暖的明黄。   余寂时和程迩走出去,恰巧撞上从隔壁审讯室走出来的梁方叙和陶淞。   梁方叙脸色黑沉,眉心攒起沟壑,一条手臂轻抬,大掌扶着腰,歪着头正和陶淞絮絮叨叨吐槽着什么。   陶淞倒是态度平和,唇角弧度淡淡,是天生的微笑唇,此时眼神微冷,能看出心情很差,许是远在在峤州市做线人几年的履历,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遇事总是气定神闲。   两组人在狭窄的走廊相遇,皆看出对方的不顺,直到程迩挑了挑眉,主动开口:“怎么,你们那边儿不是抓着人了么,不顺利?”   一提这事,梁方叙就有些急躁,愠道:“抓是抓着了,这小子净会偷奸耍滑,一口咬定自己有精神病,当时下雨天撞了车激动病发,失了神志才出手杀人,就是不肯供出指使他的!”   程迩忍不住笑了,扶着余寂时的肩膀,微微塌下肩膀,姿态慵懒,“无论是监控视频里面目的性十足且干脆利落的动作,还是事后潜逃的行为,到底是他有精神病,还是咱们是傻子?”   “谁说不是呢!”梁方叙冷笑,继而瞥了眼从询问室被带出来的、一瘸一拐的邋遢男人,哼了声,毫不留情道,“你们这边呢,怎么个事儿?目击证人?”   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案子下一刻就能侦破。   程迩站直,抱起手臂,神色倦倦:“不是,不过我总觉得他知道点儿什么,可惜不能无缘无故把人留在这儿。”   他话音一落,背后忽然“砰”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摔落。   余寂时下意识循声回头,就看见走廊的尽头处,一个男人跌倒在地上,仰着头倚靠在墙壁上,痛苦地呻吟出声。   仔细一看,正是在笔录上签完字按完手印,准备离开的孙兆。   而被委以送他出去的任务的年轻警员,正手足无措地半蹲在地上,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程迩凤眸微眯,下意识与梁方叙对视,心中不详的预感无限攀升,又给余寂时使了个眼神,几人便一齐往走廊那头走去。   走近一看,梁方叙就被那腥臭的味道惹得皱眉,捏住鼻子,垂眸就看见他身前湿润的裤子,尿液缓慢地在地面上流淌。   余寂时讶然,刚才还得意忘形的人,现在正蜷缩在地上,颤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手臂上的肌肉不自主地抽搐着,狰狞的表情就能看出他此时如何痛苦。   他眼神涣散,瞳孔骤然扩大,几乎占据整个眼白,鼻翼加速翕动,每一次吸气鼻孔都略微张大,仿佛濒死的鱼,伸长脖子妄图获取更多空气。   被人围着,孙兆似乎也全然不知,在地上蹬了蹬腿,踹得梁方叙向后退了几步,一脸严肃:“他这明显是毒/瘾/犯了。”   程迩神色平静,似乎不是意料之外,嗓音淡淡:“他有吸/毒/史,在戒毒所呆过一年,七年前的事儿了。但如今这副状态,倒像是重新沾上了。”   戒毒困难,重新沾上却是十分容易。余寂时深深叹口气。   梁方叙和陶淞对视一眼,便对程迩道:“我们带他去做个尿检。” 第108章   程迩但微颔首,余寂时站在他身后,目送两人搀扶着孙兆离开。   两人从询问室往回走,途中正路过解剖室,门微微敞开一个缝隙,透出里面明亮的灯光,而许琅站在门外,强劲的两条手臂交叠抱在胸前,脊背紧贴着墙壁,仰着头禁闭双眸。   见程迩和余寂时走来,他脸上的疲惫倦怠稍有消散,手肘顶着墙壁撑起身子,朝着两人点头致意。   许琅面容凶冷,此时眉头微蹙,薄唇紧抿,心情似乎不甚愉悦,余寂时对此有所感知,却不知其故。   程迩对许琅更了解一些,一下就看出了他的烦闷,唇角漫开一抹淡淡的笑意,故意装糊涂问道:“许哥你身体不舒服么?”   许琅脸颊紧绷,刀削斧刻的一张脸更显冷峻,回应也是言简意赅:“没有。”   程迩嗯了声,轻轻笑起来,一双狭长凤眸眼尾也垂下一抹弧度,月牙般弯弯,开口道:“没有不舒服的话,就去帮帮梁方叙他们吧,他们抓着人之后审讯一直没有进展,那边儿毒瘾发作的是咱这案子的人,可以去搭把手。”   许琅微微一怔,盯着程迩的笑容,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用心,一时间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眉目舒展,并未戳破,而是默默接受了他的好意。   垂下眼皮,许琅音色低沉,应下:“好,我这就上楼去看看。”   余寂时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在一旁观察两人交流时的神态变化,也终于了然了。   这几次出外勤基本都是覃析替了他的位置,许琅其实并不擅长技术上颅相复原的活,说是来打下手,却也没真正帮得上什么忙。   特警出身,许琅身手不凡,一身硬骨头,性格要强,在这儿半天帮不上忙,当然会觉得烦闷,但因为不擅表达情绪,表面并不会显露。   而程迩熟知许琅的性格,一定也猜到这一点,直接把他调去梁方叙那儿,太过突兀刻意,许琅也定知晓程迩将他看穿,也许会心生不适。   而程迩揣着明白装糊涂,随口一提的语气给他指了活。   许琅或许能懂程迩的意思,毕竟共事多年,对同事基本的了解是有的,但看破不说破,总比万事都说明白来得好。   余寂时忍不住喟叹。   程迩更多时候,都扮演那个一针见血、得罪人的角色,看似嘴毒、心直口快,但其实大多都是刻意而为之。   而面对同事,他表现得并没有很锐利,关怀不会很明显,但余寂时观察细致,能够发现他默默做过的事。   余寂时忽然又想起,最初在来到特案组之前,他的原同事兼上级和他说过:“特案组那个程队,办案经验很丰富,而且很会做人,以后无论是办案子还是人情世故,都和他好好学。”   眉心忽然被轻轻敲了敲,余寂时瞬间拉回思绪,目光聚焦,就和程迩四目相对,他还在靠近,那张脸只有咫尺之遥。   鼻尖相抵时,呼吸交缠在一起,余寂时脸颊瞬间升温,脖颈晕开一抹红,一直蔓延到耳尖,像红透的石榴籽。   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余寂时小心翼翼瞧他,看见他脸上肆意而粲然的笑容,眼尾上挑,眸色漆黑浓稠。   程迩收敛了唇角的弧度,但眼眸里碎光浅浅,似笑非笑模样,饶有兴致地上前两步,再度将距离缩近,歪了歪头询问:“在走神想什么?”   鞋尖相碰,程迩抬起手腕,修长骨感的手指起搭在他肩上,再度倾身,余寂时脊背僵直,下意识向后退,一时间抿唇不语,脸颊愈烧愈红。   程迩轻挑眉梢,大掌忽然按住他肩膀,一个侧身将他抵在墙上,他比他略高半个头,此时轻垂眼皮,眸色深沉。   余寂时低着头,呼吸凝滞,耳边忽然擦过温热的吐息,清醇的嗓音缓缓响起,清晰地落入他耳中:“不会在想我吧?”   薄唇微张,余寂时想要辩驳,却一时哑口。   程迩一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凝着他两秒,一时也有些意外。   终于松开手,他懒洋洋撑住墙壁,见余寂时还懵然未醒,一时间笑出声来,声音清冽如同林上泠泠清泉,磁性而悦耳。   余寂时指尖微颤,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掷地有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   强行冷静下来,余寂时稳住心神,脸颊热度刚开始消散,头顶就传来那人慵懒随意的声音:“余寂时,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余寂时抬眸便撞见程迩那张兴致盎然的脸,一时有些恼怒,只是声音低低,毫无质问的气势:“程队,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程迩愣住,复又笑了,歪头反问:“别人哪有你这样可爱?”   “……”   可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他。他究竟是哪里表现得很可爱?   余寂时与他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半晌后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空气中暧昧的气息慢慢消散,脸颊热度也缓缓消褪,余寂时稍稍冷静下来,呼吸归于平缓。   以前的种种行为余寂时总强行认为是程迩亲近人的习惯、是对新同事的照顾,可一次又一次,他好像都无法说服自己了,分明就是刻意撩拨。   可是程迩于他是值得信赖的上级,老师,同事,搭档。有些事,余寂时问不出口,也不敢去深想。   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灌下来,深吸一口气,余寂时已经完全冷静,见程迩已经推开门走近解剖室,也抬脚跟了进去。   解剖室里灯光明亮而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与不锈钢和玻璃仪器的冷冽光泽交织在一起,让人心中沉静。   摆放在中央的解剖台上铺着洁白的布料,周围整齐地摆放着各种解剖工具,从精致的手术刀到细小的镊子,每一样都井然有序。   温箴言手里拿着一个颅骨模型,比照着死者的颅骨,手指捏着雕刻刀,全神贯注,一点一点仔细雕刻。   余寂时观察那个模型,比上一个案子中的模型小很多,是因为幼童的骨骼和脑组织还在发育阶段,头颅一般要比成年人小上一圈。   听见门被缓慢推开的声音,温箴言抬眸和程迩对视,但微颔首,紧接着撂下手里的工作,脊背挺直,扶着肩膀舒展拉伸起来。   程迩也朝他点头致意,轻声开口:“温老,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温箴言拧开保温杯,热气氤氲在空气中,他浅浅啜了口养生茶,不紧不慢地回答:“这是第二个模型了,不过我实在不能保证,同样的技术适用于幼儿阶段的死者。”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程迩和余寂时,眸色清明,气质恬淡,语气也很平静:“如果匹配失败或是有误,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深知此事,程迩也轻笑:“当然。”   柏绎坐在仪器前,正在录入复原过的头骨模型,闲暇抬眸瞧了眼两人,急切问道:“不是说带回来个目击者吗,人呢,怎么样了?”   程迩闻言止不住地冷笑,三言两语概括:“按他的描述,他大概是个远程摄像头加夜景模式。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他连自己指认的对象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听到这个描述,余寂时唇角轻轻牵扯,露出一个极轻而又极其无奈的笑。   柏绎倒是愣了愣,而后才听出程迩话中的嘲讽,一时间唇角抽搐,一边盯着仪器的进度条操作,一边小声吐槽:“现在的人都这么傻吗,不准备好点就敢上警局指认嫌疑人,明摆着让人怀疑。”   “谁说不是。”程迩耸肩,“看他表演我们都挺累的,实在是不想听他胡言乱语了。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表演如此……”   余寂时点头,接话道:“用力过猛。”   程迩随口做出评价:“对。倒也不排除他是自知夸张,故意装疯卖傻。”   仪器滴滴响了两声,柏绎手上捣鼓起来,嘴里还碎碎念:“你说究竟是谁给了那人好处,给了什么好处,让人冒着坐牢的风险做假证?”   他话音一落,余寂时眉心微蹙。   方才他们都将注意力放在,“是谁”给了好处上,而柏绎随口嘟囔一句,倒是给了他一个新思路,究竟给了“什么好处”。   指使者一定和案件有着密切联系,不仅仅是孙兆的指认,从村里谣言四起,逼得孙龙跃与孙双全打架开始,他就像掌控全局一样,给警方布下一个又一个烟雾弹。   他们的注意力甚至还被孙展荣夫妇的事吸引,这对夫妇半年前死了儿子,这事成为两人的执念,尤其是妻子,精神状态近乎疯癫,杀人招魂作阵动机十足。   而孙永福是自己的两个姐姐亲手淹死的,这事大抵是指使者意料之外的,也算是他们办案时恰巧戳破的,和案件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从“是谁”指使孙兆上去想,关于这个人,他们没有任何已知信息,顶多推测出,是熟知菜秧子村村民家庭情况、善于煽风点火利用舆论的狡猾之人。   再进一步推测,就大胆猜测此人是菜秧子村村委会班子的人,不是百分百确定就罢了,挨个排查也是个大工程,但掌握线索不多,这件事也不能不做。   而换个思路,孙兆一个赌徒、瘾君子,精神匮乏、无家可归,如果真是受人指使,给的好处大概率和物质上的钱财之类挂钩。   如果是身外之物,也许是是一叠钱、一块金子,如果孙兆不是带在身上,那大概率就是已经享受过了。   不过想到这一点,好似暂时对案件也没有用处,余寂时的思路便停在这里,转头看向程迩,轻声询问道:“程队,你怎么看?”   程迩修长的手指微曲,坚硬的指骨按摩着眉心,目光寡淡,平静地望向余寂时,开口回答:“孙兆背后之人似乎一直掌控了全局,不仅在村内造谣,还对村内住户情况极其熟悉,又敢于收买孙兆祸水东引。且大胆猜测这人是村里领导班子的人,先做一下排查吧。”   这同他的想法一致,两人又想到一起去了。   余寂时点头应下。 第109章   在温箴言和柏绎这儿帮了帮忙,余寂时就跟着程迩一齐回到办公室。   覃析和钟怀林从食堂打了饭来,热乎乎的米饭和炒菜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大家都忙活一天了,都有些饿了。   揭开饭盒,水雾凝结成的水滴顺着盖子往手上流,余寂时习惯性地一边吃饭,一边捋着整个案件,从头到尾,每一条线。   程迩右手握笔,在白板上捡着关键词写了几句,有把曾经怀疑过的两户人家单独拎了出来。   余寂时抬眸望了望白板,程迩在“孙展荣夫妇”下面打了个小叉,紧接着,手腕轻轻向右边移动,又缓慢地写下“孙庄喜”三个字。   停顿一下,“孙庄喜”三个字后面又被画上一个问号。   孙庄喜?   余寂时思索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矮小的佝偻的身影,当时他们从一条主路一路向西走,遇到一户人家,家中焚烧了大量艾草,大门上也贴了驱邪符。   当时这个符咒被高迎晨解读,所指方向正巧是村外尸坑,就算这户人家胆小怕鬼才有如此举动,但他们对警方莫名其妙的敌意,确实是惹人怀疑。   这是一个不太起眼的、被他忽略掉的疑点。孙庄喜夫妻俩太老实了,老实到即便和牵扯进案件,都会令他们忽略。   空气沉默片刻,钟怀林对这个孙庄喜才稍稍起了印象,他咀嚼完嘴里的蔬菜,撂下筷子,宽厚的大掌托着侧脸,眉心微蹙,语气透着一丝疑惑:“说来孙庄喜夫妇也实在是奇怪,他们好像都很害怕咱们。”   余寂时回忆当时门被打开的场景,那个妇人神色畏惧,在确认他们是警察后,脸色一瞬间煞白,下意识把门摔上了,这个举动属实是反常。   程迩微微颔首,抬眸望向窗外,窗户被打开一个小缝隙,偶有清凉湿润的晚风投进来,玻璃上的灰尘衬得窗外景色朦朦胧胧,拐角处的路灯是暖黄色的,晕染开一片光明。   深深叹了口气,程迩撂下笔,轻轻抬起鞋,鞋尖顶着移动白板往一旁推,紧接着做到座位上,也揭开饭盒,语气平静:“先别多想了,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儿早晨再去一趟菜秧子村,顺便瞧瞧孙兆口中‘亲眼所见埋尸过程’的位置。”   他话音一落,不仅是钟怀林和覃析,就连温箴言和柏绎都忍不住望过来,余寂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打开打印机,复印出纸质的笔录,再发给同事们浏览。   温箴言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未置一词,便将桌面的饭盒塑料袋收拾干净,端起保温杯离开,继续他在解剖室的工作。   程迩瞥了眼那没吃两口的盒饭,抬眸望着温箴言孤身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轻抿下唇,纤长浓密的眼睫缓缓垂下,在眼底拓下薄薄的阴翳。   钟怀林边吃饭边看完这场询问笔录,眉心的褶皱愈发深邃,一双手紧握成拳,语气透着一丝冷意:“这个孙兆,字里行间都怪嚣张的,这目击也太草率了吧?他和孙展荣夫妇无冤无仇的,这一出大概率就是被指使的吧。感觉这事儿大抵和孙展荣没什么关系了。”   倒也不是十成十没关系,但可能性也占大头。   程迩唇角溢出一抹冷嗤,手上动作停置,小拇指懒洋洋敲了敲桌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指认的对象倒是满足杀人招魂的作案动机,只不过他这一套目击的说辞实在让人无法信服。他还有用,原本我还愁怎么把他留住……”   程迩刻意拖长了尾音,柏绎嘴里饭还没咽下去,就急切地追问道:“怎么了,人留没留住?”   程迩冷笑,嗓音慵懒:“毒/瘾犯了,留住了。”   “……”   大家齐齐沉默了,柏绎一脸无语,唇角抽搐两下,毫无感情地吐槽:“先是自个儿送上门,又是自个儿把自个儿留住了,真真是送上门的线索啊。我看他是来报恩的吧……”   闻言,钟怀林也是丝毫不留情面地笑了声。   这时,柏绎忽然拧着眉疑惑:“这孙兆是个赌徒、瘾君子,坐过牢,按理来说没少跟警察接触,怎么还能编出这么不靠谱的故事?他究竟是真蠢还是假蠢?指使他指认孙展荣的人,究竟有没有预料到这一幕,会不会猜到孙兆会轻易把事情搞砸?”   程迩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早就预料到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平静地开口回答:“不重要。”   余寂时也想过这一点。这个问题无非只有两个答案,如果是意料之外,那真真是背后之人太大意,白送上门线索了。如果是意料之中,那么孙兆指认孙展荣起到的作用是什么呢?大抵只是拖延时间。   警方对孙展荣夫妻的怀疑原本就没有太深,可既然孙兆指认了孙展荣夫妻,警方就要花时间去彻查两人,直到完全排除两人的嫌疑。   也就是说,孙兆怎么指认不重要,说辞警方是否相信也不重要,这个人完全就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存在。   偏偏这样一个存在,他们还忽视不得。   谁知道他假话里掺了几分真话?谁又能肯定他一点内情都不知晓?   早晨起得早,又目睹过一场闹剧,余寂时身心俱疲,如今已经很晚,吃完饭他觉得眼皮子发沉,思路也没有方才那样清晰。   程迩也吃完饭,简简单单收拾了桌面,捡了几张重要的资料纸,余光注意到大家眼皮子疲惫打架的模样,唇角漫开淡淡的笑意,温声说道:“先歇会儿吧,关于排查的事儿,我已经发信息和严哥说了,咱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夜渐渐深了,虽说是“休息”,但后续也是和严承州那边商量了一下,分了点排查的活儿一起做。   菜秧子村整个村庄规模都很庞大,东西南北四个部分,单拎出来一个就比邻村大上一倍,村委会班子也比较完整,各个岗位都有人,挨个排查确实是需要花费大功夫的。   约莫八点钟,覃析和钟怀林换下程迩和余寂时。   程迩抬起手臂,轻轻拉伸了一下,骨骼都嘎吱嘎吱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抬眸瞥见打开一个小缝的门,转头看了眼余寂时,说:“咱们俩出去透透气。”   余寂时此时脑袋晕晕的,抬起手腕,弯曲的手指轻轻摁动着太阳穴,闻言便点头,站起身跟他一起走出去。   走廊笔直,廊道的灯没有开,只有几间还在值班的办公室透出灯光,照亮每一个角落,但光线仍旧灰暗。   尽头的天窗微微打开,穿堂风冰冰凉,吹得余寂时愈发清醒,漆黑的天没有云,一弯弦月高悬,散发出似水的银色光辉。   就在这时,背后的电梯忽然响了,梁方叙和陶淞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身后是两名民警,一左一右站在孙兆身边。   孙兆毒瘾发作过,一身霉臭的脏衣服还穿在身上,两肩无力地耷拉着,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他发丝一如既往凌乱,打结的几缕垂在面前。   细看那张脸,此时神色萎靡,一只独眼万分空洞,不见任何光彩,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一步步显得格外艰难沉重,几乎是被身边两个民警架着手臂往前走。   梁方叙此时也万分疲惫,眼袋乌黑,单手叉着腰,另一条手臂高高抬起,架在陶淞松弛塌下的肩膀上,脸上写满了烦躁。   看见程迩和余寂时,梁方叙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觑见两人两手空荡荡,身边也空荡荡,忍不住冷嗤一声:“呦,程队倒是悠闲,你俩也是形影不离。”   被他这样暗戳戳调侃,程迩习以为常,唇角一勾,挑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在原地站定,漆黑的眼眸静静凝视着他,语气冷淡:“你倒是不想我们闲着。”   “切。”梁方叙扬了扬下巴,没有说话。   程迩这回将目光挪动到他身后的孙兆身上,见他一直深深低着头,完全不像先前那般得意,轻挑眉梢,平静询问道:“怎么样?”   “检验科的同志们加了个班,结果出来了,他一周之内吸食过冰/毒。”梁方叙神色淡淡,丝毫没有半分惊讶。先前程迩也说过他有过吸/毒/戒/毒的历史,如今再染上再正常不过。   两伙人站在走廊处,脚步停置,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铁链细微的碰撞声,清脆的,隐隐约约。   余寂时下意识回眸,视线中出现两名民警,一左一右站在一个男人身边。   男人身穿着一身条纹衬衫,和之前调查的有关孙润南死亡时的监控录像中,那名撞完车补刀的男人穿着一模一样。   一头板寸,国字脸,眉毛很淡,狭细的双眼显得灰暗无神,是一眼的凶相,双手被手铐紧紧束缚在胸前,在两名民警紧盯的视线下,缓慢地向前走着。   那两名民警认识梁方叙和陶淞,和他们撞见时稍微停顿一下,转过头打招呼:“梁哥,陶哥。”   梁方叙点头致意,同时轻轻皱眉,那名民警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便先一步开口:“带他去上厕所。”   那男人手上的镣铐被微微牵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空气中弥漫来一阵更加杂乱的、更加清脆的响声。   余寂时循声回头,就看见梁方叙和陶淞背后,佝偻着腰的孙兆仰起头,正盯着男人,一只独眼瞪大,瞳孔骤缩,瞳仁仿佛都在轻微地震颤着。   他干裂的嘴唇隐隐约约渗出血迹来,轻微颤动着,似乎要开口说什么,但视线游移看到周围的人,又歇了心思,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男人,神色复杂,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那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他,只是淡淡暼了他一样,见他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看,恶狠狠看向他,露出一个极其凶狠的表情   其他人此时也注意到两个人的表情变化和眼神交流,神色微微变了。   这两人的对视,无声地暴露着什么。   那男人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异常,连忙继续向前走,而孙兆迎着周围警察的凝视,也一下子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悔恨的表情,转瞬即逝,紧接着便继续低下头,将脸埋进敞开的领口里。   梁方叙抬眸和程迩对视,得到对方眼神暗示,便对身后两名民警道:“先把孙兆带到留置室里吧。”   那两名民警也是丝毫没有半分犹豫,并未多问,得了指示便带着孙兆继续往前走。   余寂时深深望了望孙兆的背影,又看向已经被带进拐角处的那名男子,和程迩对上目光,一时间眸光晦暗。   孙兆和这个男人认识,而且极大概率是相互认识的。 第110章   那名嫌疑人被带走,孙兆也被带走,走廊上只剩下四人。   空荡荡的走廊一片沉寂,透窗吹来的晚风吹得人头脑愈发清醒,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着,一时间也读不懂对方的情绪。   程迩缓缓移动目光,最终看向梁方叙,盯着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眸,毫不拖泥带水,直接询问:“你们这边的嫌疑人什么来头?”   梁方叙浅抿下唇,垂眸组织语言,刚准备开口,身旁的陶淞就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开口说道:“我回去取份资料给你们。”   陶淞走后,梁方叙的肩膀塌了塌,缓缓转身,脊背贴在墙壁上,轻轻倚靠,随意开口道:“我们抓到这嫌疑人,叫徐锐阳,南陵省南山市人,已经四十八岁,早年在南山市跟着曹毅那波人混黑/社/会,十年前就金盆洗手,往后就一直在洪波市这边,三年前开始做毒/品/贩/卖。根据我们的调查,他总管洪波市永彻县这一片的马仔,是孙润南的直接下级。”   顿了顿,他微微仰起头,神色中透出一丝疲惫,抬起手腕,坚硬的指骨一下下按摩眼眶,接着说,“那份黑名单里既然记录了孙润南,就说明孙润南在组织里级别不低。我们在洪波市的线人都没能打探到他的消息。”   “菜秧子村作为一个大型旅游村,四通八达,出入人员复杂,这个毒/品/贩/卖集团就是借助这一点,再通过孙润南在内接应进行毒/品的储存和转运,买卖都是交给下级马仔进行。我们昨天去孙润南的私宅调查,发现他家中地窖储存着大量冰/毒。”   从他话中敏锐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余寂时眸光一闪,骤然间抬头望向梁方叙,低声重复:“冰/毒?”   “对……”梁方叙嘴张了张,看清余寂时的脸后,忽地意识到什么,猛然一顿,咽了口唾沫,余光瞄了程迩一眼。   他刚刚到底是有多累,居然能忽略有旁人在场就透露出这些消息。   程迩轻轻牵动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抬起手臂,从余寂时后颈掠过,将他的肩膀揽住,耷拉着眼皮,语气随意:“自己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一条手臂忽然搭上来,余寂时的脊背下意识一僵,身旁人的身体还若有若无像他这一侧压,说话时的灼热呼吸都尽数喷洒在脸颊。   见梁方叙瞧过来,他唇角扯出一个勉强的弧度,轻声保证:“一定守口如瓶。”   “不是,我咋记得你不喜欢和人接触?”梁方叙看着两人几乎紧贴起来的动作,唇角扯了扯,一时忍不住吐槽,“但我每次见你,你俩都在一块儿,恨不得贴成锅和锅贴。”   “……”   余寂时微微一愣,不知因着哪一个词那一句话,心脏也漏掉一拍,下意识抬眸望向程迩,他轻垂眼睑,眸光流转间,细碎的光落在他身上,正慢慢聚焦、慢慢定格。   程迩依旧是笑着不言语,似乎不打算解释,唇角的弧度都比平时更深,带着点令人琢磨不透的意味深长。   就在这时,电梯停置在这一楼层,电梯门缓缓打开,陶淞拿着一叠资料走过来,将整个袋子都递给程迩。   话题被打断,梁方叙也没往深处想,垂眸瞧了眼表,便开口问询问道:“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程迩下意识望向天窗,月亮皎洁如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头看向梁方叙,嗓音寡淡低沉:“你们的犯罪嫌疑人和我们这边儿的目击证人大概率是认识的,这一点我们会深挖,你们那边儿审讯也麻烦提一嘴,有问题随时交流。”   梁方叙抬手比了“OK”。   两组人在电梯口分道扬镳,余寂时跟着程迩直接就回到了临时办公室。   许琅不知何时也回到了办公室,加上钟怀林和柏绎,三人一直在对菜秧子村的村委会班子进行排查。   抵达办公室,程迩拉出移动白板,站在长桌最前端,黑色马克笔放在修长指间漫不经心地转悠,他轻坐在桌上,不紧不慢交代了方才的发现。   打印机的嗡嗡声在空气中蔓延开,打破了一片凝滞,徐锐阳的资料被分发到大家的手上。   余寂时也从桌上拿起一份,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浏览。正如方才梁方叙所概括,这人早年有过几次聚众打架、寻衅滋事的案底,大抵是年轻气盛在道儿上混得不错。   同事们都低头阅读这份资料,沉默不语。   余寂时看向程迩,见他目光深邃,带着温和的光明凝着自己,朝着自己点头,心中稍稍安定,鼓起勇气开口表达想法:“从毒/品/贩/卖方面去想,徐锐阳总管了洪波市永彻县这一片的马仔,应当是孙润南的直接下级。而孙润南是死前就已经暴露在警方视线中,应当是再上一级吩咐下来,让徐锐阳设计杀死了孙润南。”   程迩垂眸,几秒后,忽地弯了弯唇,歪歪头疑问道:“怎么确定,是孙润南的上级指使徐锐阳杀害孙润南的?”   见余寂时怔愣,程迩徐徐开口解释:“一般一个庞大的毒/品/贩/卖集团,不会跨级作出指令,孙润南上通他的直接上级,下达他的直接下级,徐锐阳和孙润南的上级大概率是不认识的,更没机会联系。”   在这方面,余寂时的经验远远不如程迩,闻言也是露出恍然的神色,微微颔首,抬起圆珠笔,翻了页,在笔记本上简单记录了两句。   “依我看,孙润南的死大有问题,他暴露而不自知,不像是被灭口,倒像是被寻仇。”程迩凤目微眯,眸光犀利,按在桌面上的手轻抬手指,指尖懒洋洋敲了敲桌面,嗓音倦懒,“这一点就交给梁方叙他们去查吧。”   说着,他抬起马克笔,将孙兆和徐锐阳的名字圈在一起,加重画了三圈,语气平静,“现在最奇怪的是,徐锐阳和孙兆到底是如何认识?强硬去想两人的关联点,就只有……”   程迩故意拖长尾音,微微侧脸,与余寂时四目相对,听到他口中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冰/毒。”   余寂时的眼眸清澈如深潭,平静无波,程迩唇角微微挑起,又被强行压下,淡淡说:“孙润南这伙人主要进行运输和贩卖的应该就是冰/毒,而孙兆吸食的冰/毒,有一定概率就是孙润南这伙人提供的。”   覃析咬着笔帽,眉头皱成川字,一时间还没有被点通,开口询问:“孙兆与徐锐阳相识,也有参与毒/品/贩/卖吗?”   程迩缓慢摇头:“不一定,我更倾向于,孙兆和徐锐阳认识同一人,这才得以相识。不过这只是猜测,还要审讯两人,更进一步探知两人之间的关系。”   余寂时低下头,笔尖轻轻点了点纸页,节奏的,规律的,几乎是一瞬间,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种可能性,下意识开口:“程队……”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程迩没听清他的话,瞧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推开门的严承州吸引。   “严哥。”程迩朝着他颔首。   严承州穿着一身长身黑色皮衣,黑发凌乱,身上有淡淡的烟熏味,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出过外勤回来,下颚有明显的胡渣。   他抬起手腕,指腹摩挲着下巴,敛去眼底疲惫,懒懒说道:“刚忙完,我刚才碰见方叙,听说你们这边也不咋顺利?”   钟怀林从桌面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大拇指捏得塑料瓶壁嘎吱嘎吱响,灌了半瓶,满脸愁绪地开口说:“若说顺利,确实是不顺,若说毫无进展,倒也有点进展。”   “……”   这一番废话文学是真将严承州整晕了,直到程迩开口解释:“我们这个目击证人孙兆毒/瘾复发被暂时留住,他和梁方叙他们那边杀害孙润南的犯罪嫌疑人,认识。”   短短两句话,令严承州脸色微变,见办公室里特案组一行人的神色都稍带着些疲倦、略显萎靡,一时间蹙眉:“现在是准备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证据,他们死咬着说不认识对方也没办法,你们累了一整天,也不能就这么陪着他们熬啊!”   顿了顿,他毫不犹豫主动请缨:“我今儿个正好值夜班,我带人跟他们熬,你们先回酒店休息休息吧!”   “没事,”程迩下意识摆手拒绝,“左右也顾着这案子难以入眠,倒不如亲自去和他们碰一碰。”   严承州闻言微微一愣。   面前的人还是往日里的那张脸,只是岁月将他面上棱角磨得更加清晰、更加凌厉,看上去成熟不少。可他一如既往执拗,事事都亲自上阵,和那人一模一样。   师徒俩性格天差地别,这一点倒是极为相似,大抵是一脉相承了。   指骨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严承州长舒一口气,板起脸,冷硬开口:“不行,你不想休息,你组里的同事还想休息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热爱工作!”   特案组其余人皆是有些受宠若惊,正摆着手准备拒绝,但出乎意料的,程迩竟松了口:“行吧,那麻烦严哥。”   余寂时也怔了怔。办案子是一场硬仗,他早就准备硬生生熬上一夜,没想到程迩会答应。   抬眸望过去,余寂时在程迩眸中,看到了一丝细碎的光痕,看似面无表情,却能在他眼底捕捉到无形的惝恍甚至悲哀。 第111章   从公安局出来,迎面吹来一股凉风,直直灌入衣领,余寂时觉得手臂发冷,将搭在臂弯的外套穿上。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一队人步行回酒店,在十字路口右拐,两侧的店铺霓虹灯依旧亮着,但大门紧闭,零星微弱的灯光,照亮街道的一隅。   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两个晚归的人匆匆走过,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的轰鸣声打破了长夜,但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余寂时跟着程迩并排走,渐渐又和前面的四人脱节。   有清凉的晚风拂面,余寂时望着同事们的背影,望着略微破败的街道,深深叹口气,紧接着又转头看向程迩。   程迩身上穿着长身束腰的黑色风衣,手臂微曲,一双手懒洋洋插在口袋里,看上去姿态慵懒而随意。   月光穿透稀疏云层,洒落一地清辉,头顶的路灯昏昏暗暗,暖黄色的光晕镌刻在他侧脸,衬得他轮廓愈发清晰,也愈发柔和,纤长睫毛低垂,眼底不止是疲惫,还藏匿着其他复杂的情绪。   感受到程迩心情明显低落,余寂时竟也觉得心脏隐隐约约发痛。   地上的两道影子原本相隔些距离,却缓慢靠近,直到交叠,余寂时和程迩手臂的衣服相碰、摩擦,他的手掌也落在他肩上。   余寂时担忧的目光深深凝着他,轻声询问:“程队,没事吧?”   肩膀衣料被轻轻牵扯,程迩垂眸瞥见他近在咫尺的手指,在昏黄的光线中,都那样纤细、匀长,漂亮得宛如艺术品。   唇角漾开淡淡的笑意,程迩摇摇头,抬眸望了望月色,语气平静,语速缓缓,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悠长的故事:“我只是一时恍惚了。”   “严哥、梁方叙,还有我,我们都是师父带出来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上点儿他的习惯,多少年了都抹不去。我从前算是队里的刺头,常常有危险的想法,可师父只说两个字——不行,我就会听话了。”   余寂时微微一怔,回忆起方才,严承州也是脱口而出“不行”两个字,或许那一闪而过的悲哀,就是源自于此。   听说程迩之前一直推拒南陵省这边的案子,大抵就是因为这里是故地、这里有故人。而故地重游、故人重聚,一切痛苦回忆都会纷涌而出。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心脏传出的痛感竟一点点钻入血液,他手脚发凉,望着程迩,发现他竟然在笑,笑容温和而平静,带着一丝丝释然。   程迩抬眼望着远处,一条长街延伸至尽头,他们循着细微的光亮,走向灯火阑珊处,走向茫茫夜色中。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余寂时身上,笑意不减:“好了,都往前走。你也不用共情我、替我难过。”   到达酒店,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各自睡下。   程迩临睡前在群里交代了任务,明天凌晨三点,钟怀林和许琅跟随他和余寂时一起,在去一趟菜秧子村。   次日天色尚暗时,他们就匆匆到局里开车,这条路来来回回走,开起车来早已是轻车熟路。   在菜秧子村大门外停了车,余寂时拉开副驾驶车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山林间凉爽的晨风,裹挟着青草泥土的气息,格外清新。   此时还是凌晨五点钟,光线依旧昏暗,只天空边缘隐隐约约泛着微光。   之前对孙兆进行了询问,他口中提到了“老窝”,应该就在树林边缘处。   四人背着尸坑的方向往森林走,土壤愈发紧实、愈发湿润,由于鲜有人踏足,野草在此疯狂滋长,高度几乎没过膝盖,他们一路走过去,压倒一片,形成一条比较明显的小径。   往深去便起了坡度,正是翻山的路,四人分两组只在森林边缘寻找。   没找寻一会儿,钟怀林就站在不远处,隔着几颗树的距离朝着他们招手,嘴里喊着:“你们过来瞧瞧,他说的是不是这个!”   余寂时循声望过去,与程迩对视一眼,便迅速走过去看。   孙兆口中的“老窝”,确实是很大一个坑。这个坑呈不规则状,边缘没有明显过渡,很像是自然形成的坑洼。若是人工挖成,如今看上去如此自然,那大抵是久经林间的山风、暴雨消磨冲刷的缘故。   冬日里被当成御寒的巢穴,一个春天的功夫,这里面已经长满野草。   若是人往深林走,不仔细看前方的路,一脚踏上去,必然会踩空、摔伤一跤。   钟怀林蹲下身,抬起手,宽厚的覆满薄茧的大掌拨弄着野草,坑的模样、深度愈发清晰,他干脆抬腿一脚迈进去,整个坑的深度刚刚没过膝盖。   钟怀林蹲在里面,整颗头都露在外面,若是有纷杂的草作为遮挡,倒也足够隐蔽,正巧洪波市这边冬季气温并不会低于零度,温度大多保持在两位数,草木不会枯萎。   如若在此偷窥,确实不易被发现。   余寂时观察完这个坑,便站在坑边的位置,往尸坑位置望去,视线正前方是两棵树木,枝干很粗,遮蔽了大半视线。   钟怀林从坑里跳了出来,忍不住扶了扶额头,一脸嘲讽地吐槽:“这孙兆在开什么玩笑,这个坑离尸坑相隔没有二十米也有十五米,能看清什么?”   他话音落下,余寂时望着程迩的身影,他已经在尸坑的位置站定。   余寂时抬起手腕,大拇指和食指的间比了比程迩的位置,再怎么仔细看,都看不清脸,只依稀能看清身型。   此时凌晨五点三十四分,四周光线昏暗,天色却也微微亮了,这种情况下都完全看不清人,更何况是凌晨黑黢黢的夜。   这时,向来沉默寡言的许琅默默开口提议:“往前走走,到树的位置看看。”   余寂时和钟怀林闻言点头,这也是严谨起见,为了避免孙兆找借口,说什么往外走了、在树后面偷看之类的。   再次确认完全看不清人脸后,三人便从树后绕了出来,缓缓走向尸坑,和程迩汇合。   直到往前再走出几米,更靠近尸坑的位置,余寂时才将将能看清程迩的五官,蹲下身捡起石子,在那个位置画了“×”后,站起身走到了程迩跟前。   他们三人看不清程迩的同时,程迩相对应也无法看清他们三人。   沿着尸坑边缘往外走,程迩唇角缓缓挑起一个冷淡的弧度,走出一段距离,回眸瞧了眼尸坑,又望了望森林的位置,轻垂眼睑,神色中的嘲弄不言而喻。   钟怀林双手插兜,神色愈发冰冷:“真拿咱们当傻子呢,在视力正常的情况下,二十米距离就很难分辨人的五官细节了,更何况是晚上?”   “他估计也没走心。”程迩耸耸肩随口回应。   孙兆大概也没想过他们会真的到这里来查看。他的目击证词倒不是完全没有准备,至少所谓的“老窝”是真的,虽不是一派胡言,但也明显是随便糊弄的说辞。   他们本就没信,孙兆估计也清楚这一点。他们如今求证不过是力求严谨。   四人离开尸坑周围就往村庄走,一边走钟怀林一边观察四周,最终作出结论:“公田的位置离村落也有一段距离,而尸坑位置也在公田偏中心的位置,周围相当空旷,埋尸如果进行在深夜,即使真的有目击者,也不可能看清楚人脸。”   程迩神色平静,轻微颔首后接话:“既然大老早来了就不能白来,去村里再看看吧。”   将近六点钟,整个村庄还一片静谧,旭日缓缓地从山峦之间升起,温暖明媚的光洒落,远处山峰轮廓愈发分明。   有袅袅炊烟缓慢升起,氤氲在半空,被日出橘黄色的光芒晕染成暖色,四人一路往大门走,遥遥看见主路上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正缓慢前进。   自行车的一些配件似乎已经生锈,车轮转动,摩擦地面的同时,还发出嘎呦嘎呦的声响,骑车的人也晃晃悠悠,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   四人走上主路,在大门前站定,眼见骑自行车的人愈来愈近,余寂时轻微眯起眼,仔细辨别着来人的面容,竟觉得万般熟悉。   钟怀林单手叉腰,抬起手掌挡在眼眶上方,眯着眼睛看过去,那男人背着光骑行,令人看不清脸,直到很近时才依稀辨得:“孙……孙庄喜?”   余寂时瞬间反应过来,愣愣应声:“是他。”   男人身材矮小,脊背弯曲,两鬓斑白,皮肤黝黑,一张圆脸上布满坑洼,写满愁苦,此时正松开一只手,抬起手臂擦拭额头上滚落的汗水。   他车筐里是一大捆新鲜的艾草,车座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竹篓子,艾草叶片呈羽状分裂,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从竹篓中溢出来。   也注意到孙庄喜车前车后的艾草叶,钟怀林下意识开口说道:“这老些艾草,这是去进货了?”   几乎只有一秒钟的短暂犹豫,程迩迅速开口:“拦住他。”   感受到站在大门口的四个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愈发怪异,孙庄喜伸出脚登地,顺着自行车车向前的惯力小跑两步,逐渐在地面平稳行走。   他推着车,一边扶着车座上的箩筐,一边紧紧低着头,仿佛是个盲人,压根看不到挡在门前的四人,循了缝隙就想钻进去。   许琅缓缓向身侧走了两步,孙庄喜悄咪咪抬眼瞄了他一眼,车把转了角度,想从他身侧走过,就被他伸出的一条强劲有力的手臂拦住。   孙庄喜被吓得后退两步,漫出薄汗的手掌一时打滑,车把迅速从手里溜走,自行车摇摇晃晃倒地,“砰”一声,竹篓瞬间倒地,里面的一大捆一大捆艾草尽数散落在地上。   “你、你们要干什么……”   孙庄喜结结巴巴,气息微弱开口,浑身都在颤抖,步伐凌乱地向后退了两步,矮小的身型显得特案组四人就像挺拔的大山,形成一堵坚硬的围墙,将他硬生生拦截在门前。 第112章   余寂时见状,连忙蹲下身,把歪斜倒地的竹箩筐扶起来,扑鼻而来是一股淡淡的、略微苦涩的草本气息,他抬起手,将艾草一捆捆放进竹箩筐。   将竹箩筐抱在怀里,往前一递,孙庄喜却接连向后退了几步,一张布满愁苦的脸上满是惊恐,眼眸瞪大,眼白里充斥着血丝,瞳仁都在轻轻颤动。   钟怀林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平易近人的神色,糙痞的气质被眼角堆满的笑意掩盖:“孙庄喜,你不用怕,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拦住你问点儿事。”   程迩双臂交叠站在一侧,冷眼漠视着矮小的男人,见他偷偷瞟向自己,却也稍稍压制了眼眸里透出的冷意,露出几分温和的表情。   见孙庄喜沉默不语,钟怀林弯下腰将他的自行车扶起来,车把上的橡胶套也已磨损殆尽,露出光秃秃的金属杆,握上去冰冷而刺骨。   自行车车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与锈迹,车架扭曲变形,部分焊接处已经断裂,车轮上的辐条七零八落。   车座上的皮革也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内部的填充物,被雨水冲刷后更是显得肮脏不堪。   看着这辆自行车,又望了望一身灰扑扑大褂的矮个子男人,余寂时一时有些低落,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抿唇不语。   钟怀林扶着自行车,轻垂眼皮,也一时不忍,语气没有往常犀利,温声询问道:“你这是赶的早集买的艾草吗?”   孙庄喜望了望背后的天,一颗旭日宛若滚烫的金珠,天边薄薄的云彩都被渲染成热烈的橘黄色,他沉默半晌,紧绷的肩膀塌了塌,似是有所松动,缓慢开口:“天刚亮,这个点儿才有早集。”   钟怀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尴尬地扶了扶额头,但好在误打误撞,让孙庄喜没有方才那般警惕了。   程迩缓缓走到余寂时身边,从竹箩筐里取了一支艾草,艾草茎部挺拔有力,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绒毛,指腹轻抚翠绿叶片,能感受到一丝湿润,似乎是清晨的露水。   把艾草插回竹筐,程迩捻了捻指腹,懒洋洋开口:“还挺新鲜的,你这艾草是哪里来的?”   程迩一直面无表情,凤眸狭长略显凌厉,孙庄喜有些怵,紧张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袖,扭捏片刻,才低声回答:“我是我自己采摘的,骑着自行车顺着盘山路出去,背着县城的方向,有几座连着的矮山,山里有很多野生艾草。”   孙庄喜的话应当不假,程迩轻轻点头,直勾勾凝视着他,紧接着追问,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大半夜不睡觉去摘艾草做什么?”   “艾、艾草,没了。家里艾草用完了,就,出去采,早上还要烧。”孙庄喜低着头,话断断续续,时不时抬头瞅程迩一眼,目光触及他冷漠寡淡的目光,浑身的颤抖再度加剧。   感到对方明显很怕自己,程迩冷嗤一声,兴致缺缺地敛下眼皮。   他不再说话,特案组一时也无人说话。   直到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对视,在接收到对方目光中的深意后,复又看向孙庄喜,嗓音温和清冽:“你别怕,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例行询问。”   顿了顿,他顺着程迩的询问方向问道,“你们家里为什么要大量焚烧艾草啊,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余寂时眼尾低垂,眼睫挺翘,目光柔和,半是疑惑,半又带着点儿鼓励的神色,令孙庄喜一时间心神恍惚。   他肩膀颤抖的幅度也渐渐减轻,咬着唇沉默,大概是漫长的一分钟,才稍微掀了掀眼皮,眼神略有些心虚地乱飘,嗓音颤颤:“我们怕鬼,特别怕鬼……没别的讲究。”   余寂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心虚,薄唇微张,但见他神色怯怯,看上去格外可怜,一时也没有进行追问。   程迩却是冷笑,歪着头,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目紧盯着他,冰锥寒刃般犀利,仿佛能剥开皮肉,窥见他的灵魂。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他声线平稳,语气凉薄,更显得淡漠和沉静,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孙庄喜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自己心里的慌乱,但指尖都已经晃出虚影,眼角轻微抽搐一下,腿软得稍有些弯曲,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就能跪地不起。   “没……我们没做亏心事,单纯就是信天地信鬼神,怕的,怕的。”他眉骨隆起,压下一片阴影,显得眼窝深陷,垂着眼睑,低声呢喃起来,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   程迩上前两步,逼近他,犹如一座山,缓缓压下来,压覆在他身上,压得他不敢喘气,呼吸都有些凝滞。   见孙庄喜往后退,程迩再度往前逼近,抬起手腕,手指指着天,随之淡淡开口:“你信天地信鬼神,那你敢对天发誓,这个案子和你毫无关系吗?”   孙庄喜被吓得踉跄两步,一下子跌在地上。   程迩鲜少这般咄咄逼人,眼见着孙庄喜狼狈倒地,余寂时有刹那间的不忍,小臂略抬,就要劝阻他。   就在这时,程迩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余寂时松了口气,眉目舒展,手指距离他的衣角也就一拳的距离,没有触碰到,就这样放下了手。   程迩蹙眉,拿起手机一看,见是覃析来的电话,转头和同事们对视一眼,点头致意,接着便滑动指尖点了接听。   电话里传来覃析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起来是刚睡醒:“程队,医院那边留下的同志来了消息,任海霞醒了。”   任海霞就是孙展荣的妻子,她受到刺激昏倒被送去医院后,隔了一下午加上一整夜才醒来。   这倒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去医院见孙展荣夫妇一面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是孙兆亲指的“犯罪嫌疑人”。   程迩瞥了坐在地上的孙庄喜一眼,长舒一口气,嗓音透着几分倦意:“知道了,我们这就去医院一趟。”   说罢,程迩睇了许琅一眼,许琅便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走到孙庄喜面前,蹲下身,搀扶着他两条手臂把他扶起来。   许琅长相太凶,孙庄喜余惊未了,更是被他的举动吓得双腿颤颤悠悠站不稳,嘴唇蠕动两下,就见钟怀林扶着自行车,将它靠墙停稳,而余寂时也将装满艾草的大箩筐放置在了地上。   许琅凶冷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机械性地道歉:“抱歉,吓到你了。”   说罢,他见同事们已经动身往车那边走,也顾不上和孙庄喜纠缠,见他双腿绷直站稳,便松开手,转身离去。   徒留孙庄喜一人站在原地,望着东方的早霞,望着警察离去的背影,呼吸加重,神色复杂。   匆匆赶到车上,刚绕上盘山路,严承州那边也来了电话。   程迩开车专注,余寂时帮程迩点了接通,并打开免提,严承州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对于的废话,慵懒声音略带疲惫,放大在狭小的车厢中:“孙兆和徐锐阳俩人果不其然一口咬定不认识对方,这也是没法的事儿,我们盯了一整晚了。”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轻轻叹口气,程迩开口说道:“辛苦了严哥,早点儿换班去补觉吧。”   “好嘞,你们有事随时找我。”严承州说完,忽然传来一阵杂音,似乎是他身旁有人在说话,他也没再说什么,主动挂了电话。   车内忽然安静下来,车外也孤零零两三辆车行驶在盘山路上,但很快便被程迩飙车拉出一段距离,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安静到只能听见车飞速行驶的风声。   直到余寂时转过头看向程迩,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一丝细碎的光芒,开口询问:“程队,你怎么看他?”   程迩嘴里含着一颗梅子,牙齿咬碎果肉,酸甜的汁水弥漫在口腔,他语音含糊,没过脑子随口询问:“孙庄喜么?”   “嗯。”余寂时点头轻声应着。   程迩唇角溢出一抹冷嗤,指尖轻轻敲了敲方向盘,语气平静:“胆子太小,如果不是演的,真不像是敢杀人埋尸的人。但他估计是知道点儿什么。”   余寂时点头,可偏偏方才在提到“亏心事”时,他明显心虚,程迩叫他对天发誓,却吓得跌坐在地。   孙庄喜一定是或多或少和这个案件有关,无论是有所参与还是略知内情,这一点再度被证实。   从盘山路出去,直抵最近的县城。   永彻县这边是一个三线小城,县城街道不宽,但干净整洁,城市里的建筑不高,多是些三四层的小楼,颇有几分上世纪古旧岁月的气息,偶尔也有几栋现代化的高楼拔地而起,但并未打破城市的整体和谐。   这里的交通并不拥堵,由于太早,一路上都鲜少碰到汽车。   在医院附近的停车场停下车,四人便匆匆往住院部大楼走,从前台打听过后,便上楼找到了任海霞住的那一间。   一高一矮两名值班民警正站在门口,程迩轻轻敲门,孙展荣见是特案组来了人,便弯着腰把门打开,把人请进来。   病房是双人间,但另一个床位并没有人。房间内有两扇窗户,阳光从透明的玻璃中透过,洒进屋内,周围光线一片明亮。   苍老的妇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微微侧着身,身体被柔软的白色床单轻轻覆盖,只露出两条手臂,双手无力地搭在床边,手指弯曲,面容憔悴,靠呼吸面罩勉强维持着呼吸。   见有人进来,任海霞依旧静止不动,只有泪水在缓慢向下流,一双眼已经红肿得像灯泡,不知多少滴泪水滴落在洁白的枕头上,枕头上晕开一片被湿濡濡的痕迹。   孙展荣站在床边,似乎一夜未睡,眼袋下垂一片乌黑,神态疲惫,心力交瘁,双手扶着腰,沙哑着嗓音开口:“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程迩瞧了他一眼,稍微停顿,缓缓望向窗外,一张轮廓清晰的面容,被自然光映出光暗分界。   几秒后,他静静开口:“有人指认是你们杀人作阵给儿子招魂,你们知道么?” 第113章   程迩话音一落,孙展荣双眼圆睁,瞳孔震颤,满脸惊恐,嘴唇一张一合,半晌无言,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仿佛失去了控制,向后瘫倒,整个人都瘫在床沿。   手臂撑在床沿上,手指微微蜷曲,似乎还在徒劳地试图抓住些什么,直到砰地一声,直接栽倒在地上。   孙展荣眼眶泛红,眼底积蓄着泪水,强忍着没有掉落,而他无限放大的瞳孔里,满是恐惧与无助:“杀、杀人?不会啊!没有!我们绝对没有杀人啊!”   余寂时看着他的双眸,起初还因为他反应过于剧烈而有几分讶然,而后仔细一想,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丧子之痛尚未缓解过来,便得知是亲生女儿杀害唯一的儿子,女儿面临牢狱之灾,妻子被这件事气得险些也离他而去,这些事一桩接一桩砸向他,不过发生在昨日。   孙展荣没有精神崩溃就已是万幸,如今程迩没有前因后果便撂下一句话,他又莫名背上了杀人的事,换是谁也会被吓到。   程迩并没有直视他,单手拿着手机,只有大拇指在懒洋洋地敲字,不紧不慢发着消息。   直到又一声巨响,他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余寂时也循声望过去,一时间呼吸凝滞,只见得任海霞双眸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凸出,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眶而出。   她双手剧烈颤抖,仿佛用尽所有力量,猛地一挣,竟然硬生生地从脸上拔下了呼吸机面罩。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倒吸一口气,呼吸机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尖锐而刺耳,划破了病房内的平静。   她动作并未停止,那双颤抖、干柴般的手毫不犹豫伸向了床边悬挂的输液架,手指紧紧抓住了输液针,迅速一拔。   透明的输液管中,鲜血瞬间倒流,染红了管子,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触目惊心。   而后众人才从这血淋淋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余寂时连忙跑上前去,想替她拔掉针头,她却已经在疯狂中先一步拔掉针头。   血液停置倒流,余寂时稍稍松了口气,此时两步的距离,他清晰看见任海霞的脸上扭曲的痛苦。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她额头滑落,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双腿跪在床上,胸脯挺直,一手指着天花板,嗓音嘶哑:“我们这是不知道,如果要是知道杀人能召回我们家永福的魂魄,我现在就出去杀人!”   余寂时的眸光微微闪烁着,一双手紧攥成拳。   他们这个儿子,难道就这样金贵吗?他们重男轻女引发这桩杀弟惨案,非但对女儿毫无愧疚之心,如今若是知道杀人招魂,难道还真的要杀掉三个无辜的孩童不成?   医护人员推门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呆愣在原地,直到程迩凌厉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才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上去试图安抚、控制局面。   任海霞起初还剧烈挣扎,情绪几度失控,最后又昏了过去,孙展荣见状也终于绷不住了,扑跪在床前号啕大哭。   医生劝解半天,他哭声才轻了些,只剩下隐忍的抽泣。   等场面安稳下来,余寂时渐渐回过神来,脸上神色难辨,转头一看,竟然不见程迩的身影,一时头脑发懵。   然而下一刻,程迩就拍着一个警员的肩膀走进来,朝他懒洋洋地笑:“那真的是麻烦你了。”   说着,他抬眸看向余寂时,歪歪头,眉眼弯弯,带着点兴味,唇畔翘起弧度,荡漾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余寂时看到他这般玩味的表情,也被激起了些好奇心,唇角忍不住向上牵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抬起手臂环抱在胸前,默默看着他的举动。   下一秒,程迩便弯下腰,手掌扶在孙展荣肩膀上,指尖缓缓敲打两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的衣服借我们一下。”   孙展荣愣住,嘴巴微微张开,见程迩身旁的警员已经脱下外套递给自己,才反应过来是要交换一下外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孙展荣还是乖乖把外套脱了下来,紧接着程迩就给钟怀林递了个眼神,开口缓缓道:“带着孙展荣出去避一避。”   钟怀林也不知道程迩打算做什么,下意识“啊”了声,但对上他那双漆黑的含笑的眼眸,也没再多问,点头应下。   孙展荣不舍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妻子,又小心翼翼瞟了程迩一眼,见他一脸冷酷,小声咕哝一句什么,却也终究是不敢多问。   孙展荣被送走后,那名警员被程迩推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他即使相比别人已经算矮,但也比孙展荣高出一个头。   孙展荣那身衣服表面原有的鲜艳色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灰白色,面料因多次洗涤而变得略显薄弱,隐约能看见那些细小的折痕和磨损的痕迹。   那名警员年岁也蛮大了,有四十来岁,虽然并没有孙展荣那般沧桑,穿上衣服后也立马显得朴实,少了点精气神。   程迩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那张脸,片刻后从医护人员手里要来一支马克笔,捏在手指间轻轻晃了晃,询问道:“画在你脸上,可能不太好洗。”   那警员咧开嘴,黝黑的脸上布满笑纹,摆摆手说:“不碍事,总归是能洗掉的。”   得到他的同意,程迩便单手扶着床,俯下身,抬起手腕,在他右脸上画了一片不规则的胎记,涂黑,看上去与孙展荣脸上那块无异。   余寂时看到这里,已经稍微明白了点儿什么。   约莫过了五分钟,门外响起节奏的敲门声,程迩清冽寡淡的声音也徐徐响起:“请进。”   只见覃析带着一名警员,一左一右站在孙兆身旁,将他带进房间。   这一瞬间,余寂时确认自己的想法没有弄错,下意识望向程迩,和他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持续三秒,只见得他眼皮轻垂,却也压覆不住眼底的笑意。   孙兆一进屋,那名扮演孙展荣的警员也立马入戏,那眉头一蹙,眼尾便沟壑纵横,配上此情此景,显得有几分愁苦,倒是真有几分孙展荣的影子。   孙兆被带进来,脊背微微佝偻着,打结的一缕缕头发垂下来,半盖住脸,那只独眼偷偷透过凌乱的发丝空隙看向房间内的摆设,目光最终落在床上躺着、用呼吸面罩呼吸的妇人身上。   这样整洁的医院,这样安静的病房,令孙兆愈发摸不着头脑,讪笑两声,他抬眸看向覃析,又看看程迩,结结巴巴询问:“警官……这…带、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啊……”   “嗯?”程迩鼻音慵懒,抬起手缓缓打了个呵欠,困眼朦胧,抬起下颚指了指病床位置,随口问道,“你看清楚点呢?”   扮演孙展荣的那名警员这时侧脸转了转,在孙兆的角度露出全脸,包括右脸上那颗不规则的“胎记”。   孙兆果然注意到他的脸,上下扫视着他,凝着他的胎记微微眯眼,眼眶下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登时笑起来,说:“孙展荣啊,你媳妇儿这是怎么了?”   “孙展荣”脸上皱纹愈发清晰,扶着床沿歪歪晃晃站起身,膝盖轻微发颤,脊背微伏,眼眶发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孙兆并没有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摇头晃脑靠近孙展荣,冷笑嘲讽:“怕不是你们夫妻俩杀人被拆穿要坐牢了,吓得一下子病倒了!”   孙兆此时格外嚣张,一脸挑衅的神情,仿佛自己就是神圣的地狱判官,而眼前的“孙展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罪人。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唇角笑意浅浅。   程迩并未直接拆穿这场表演,转身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打湿毛巾,他拿起毛巾走到“孙展荣”前,单手递过去,唇角一挑:“热毛巾,擦擦吧。”   孙兆微微一愣,不知道程迩意欲何为,只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紧张地盯着他,见他唇角弧度愈深,心里默默一虚,忽觉膝盖发软,直到目光转回“孙展荣”身上,吓得踉跄着向后栽去。   覃析站在他身后,及时将他扶住,只是神色冷淡,眼中也充斥着浓浓的嘲讽。   只见两步远的位置,“孙展荣”将热毛巾敷在胎记上,几秒钟后擦拭两下,胎记虽未完全消失,却也褪色不少,只剩下淡淡的灰色,而颜色尽数落在毛巾上,黑黢黢一片。   “你……”孙兆猛然反应过来,恶狠狠瞪向程迩。   程迩双臂交叠,缓缓走到他身前,低垂着眼皮,高傲地睨视他,唇角挑起的笑意含着几分讥讽,语气平常:“你要不再看看呢,谁是孙展荣?”   孙兆的肩膀被覃析摁着,无路可退,听到身后的动静,下意识转头,就看见钟怀林带着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走进来。   那男人右脸上有明显的不规则状胎记,颜色暗沉发灰,并不像方才看到的涂画上的那般浓黑,显得更加自然、更加真实。   “你说你亲眼看到孙展荣夫妇埋尸,我们先前已经去你所说的位置观察过,二十米有余根本无法看清人脸,只模糊看得身型。”程迩逼近孙兆,冷峻的凤眸紧凝他的脸,悠悠开口,“况且如今也能证实了,其实你压根就不知道孙展荣长什么样。”   进屋来的孙展荣也瞬间明白了此时的状况,神色悲愤,眼神化为锋利的刃,恶狠狠看着孙兆,仿佛想把他千刀万剐,抬起手指着他:“就是他说我们杀人?我们压根不认识他,却也听说过孙癞子大名,我们什么时候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污蔑人!”   孙展荣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显然被气得不轻,若不是钟怀林拦着,简直都要挥拳冲上去了。   把一个懦弱怕事的人逼得急成这样,这孙兆倒是有些本事。   孙兆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肩膀明显颤抖,在空气中都晃出虚影,一张布满癞疮疤的脸上,嚣张跋扈的神色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恐慌。   程迩漫不经心一笑,冷眼旁观这场闹剧,不知多久,才冷不丁地开口质问:“孙兆,到底是谁,让你这样污蔑孙展荣夫妇的?”   孙兆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呼吸,心虚瞧了程迩一眼,嘴里嘀咕着:“那,我收人家钱办事,也不能随便就把人供出来吧……”   说完,还挺起胸脯,一副仗义模样。 第114章   程迩闻言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眉梢眼尾都漫开淡淡的嘲讽,余光瞥他,开口戏谑:“你还挺得意。”   孙兆讪讪一笑,小心翼翼收回目光,撇嘴嘟囔:“那当然了,我孙兆最是仗义了,拿钱办事必须守口如……”   他话音还未落下,就收到程迩一记凌厉的眼神,猛地一顿,嘴唇翕动着,喉咙梗住,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瞬间改口,“但法、法律面前不容说谎嘛,我也不、不是,不是不能说,就是……”   “少废话。”程迩嗓音薄凉打断。   孙兆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原本就有些口吃,紧张起来说起话更加费劲:“是、孙孙孙、孙庄喜!他杀了人买通我,嫁、嫁祸给孙展荣他们夫妻俩!”   谁?   孙庄喜?   余寂时凝眉,抬眸紧紧盯着孙兆,不知何时,他额头上已经浮上薄薄的汗水,一颗两颗汗珠正顺着鼻梁往下滚,而他眼角细微抽搐着,唇角的弧度略微有些诡异。   孙展荣也明显有些疑惑,双手扶着腰,依旧死死瞪着他,开口质问:“孙庄喜?你说我们家北头那户吗?我们完全没啥交情啊,他干嘛污蔑我们!”   孙兆仰起下巴,一脸神气,没有半分羞愧之心,嚷嚷道:“没、没交情是没啥交情,你们家死、死了儿子,闹得天翻地覆,这村里谁……不知道啊!你们完全有动机杀人,不、不栽赃你们栽赃谁?”   孙兆的话太难听,床上的任海霞不知何时醒了,蓦然睁大眼睛,呼吸急促,两条手臂在空气中挥舞,孙展荣也一下子就被激怒了,抬起手腕,拳头绷得坚硬如石,额头青筋暴起。   程迩凝视孙兆半晌,蹙眉给许琅递了个眼神,紧接着,孙兆就被许琅摁住肩膀,硬生生拖拽着带出了房间。   看着满脸愤恨的孙展荣,程迩垂眸,低声道歉:“抱歉,是我们打扰了,只是排除一下您和您妻子的嫌疑,这桩案子我们不会再随意牵扯到您二位了。”   孙展荣难得不窝囊,啐了口唾沫,指着门口的身影,扬声喊道:“程警官你们可要好好审审这个孙癞子,把他送去坐牢吧!”   程迩不再言语,朝着他颔首再度致歉,余光淡淡扫了眼同事们,只轻飘飘一眼,大家就都接到指示,一齐走出了病房。   一众人直接下楼往停车场走,一路上无人言语。   坐到程迩的副驾驶,余寂时微微仰起头,后颈贴在座位上,感受到皮椅的一片冰凉,他缓缓阖上了眼。   车从启动到逐渐平稳,上了宽阔的大道,程迩才稍微分了点神,斜眸瞧了余寂时一眼,嗓音慵懒:“怎么,心情不好?”   余寂时睁开双目,缓缓坐直,手指无端勾弄着安全带,望向窗外,一栋栋古旧的公寓楼从视线中飞逝而过,留下灰蒙蒙残影。   手指松开安全带,余寂时的双臂自然垂落,双手滑到膝盖上,他垂了垂眼皮,缓缓开口:“孙兆又把矛头指向了孙庄喜,但反而更让我肯定了之前的想法。背后指使之人不像是孙庄喜,杀人埋尸之人也不像是孙庄喜。”   且不说孙庄喜有没有胆量杀人埋尸,又有没有胆量和警方斡旋,光是孙兆收钱办事,孙庄喜就没能力收买他。   孙兆是个赌徒,是个瘾君子,能让他以身涉险来警局作假证,一定是足够的好处或是足够的金钱,至少能让他吃饱。   孙庄喜一家的经济情况,是能喂饱孙兆,让孙兆能心甘情愿涉险的吗?   “孙兆已经完全不考虑事情的合理性了,他就是在胡乱攀咬。”程迩冷笑一声,显然也考虑到这一层,语气不爽,“要么就是他知道内情,要么就是他背后的人提前给他指明了攀咬对象,无论是哪种情况,局面都完全被那人掌控了。我们怀疑谁,他就把嫌疑往谁身上引,我们恰恰又不能因为他本身不可信直接排除孙庄喜的嫌疑。”   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很不好,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此时大脑最为清醒,于是开口说道:“但我依旧认为,孙庄喜和这案子有牵扯,只是大概率不是作案人。”   “他或许知情,可以试着旁敲侧击,不过我们也不能逼太紧。”程迩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回局里考虑多调些人去村里,顺道保护一下孙庄喜夫妇。”   逼太紧只会适得其反,就算孙庄喜真的知情,也不会吐露什么。余寂时也深谙这个道理,但因此也不免深深叹一口气。   红绿灯,车辆缓缓停下,程迩指尖轻轻敲了敲方向盘,转头看向余寂时,漆黑的凤目中闪动着一丝细碎的光芒,语气温和:“案子总归会有转机,你不必心情低落。”   余寂时抿了抿唇,轻声应下:“好。”   程迩凝视着他的双眸,见他眸色晦暗,轻轻勾了勾唇,用含笑的嗓音询问:“还是说,你心情低落,是因为方才的事?”   余寂时被戳中了心思,心脏跳动蓦然一重,他同时转头看向他,与他四目相对,视线在空气中碰撞,空气温度在攀升,只是红灯转绿,程迩被迫将视线拉回车行道上。   程迩低低笑了一声,声音不徐不缓,吐字清晰,语气异常冷静:“任海霞口不择言毫无悔改?孙兆随口污蔑人还能义正言辞?还是一向窝囊的孙展荣敢对孙兆破口大骂?”   娓娓道来的三句话,每一句话都戳中他心中所想,他呼吸微凝,掌心在长裤上摊平又蜷缩。   他方才心情低落,确实是因为这三个点。任海霞能说出为儿子杀人招魂的话,孙兆明知自己在污蔑孙展荣还能一脸得意,而孙展荣更是欺软怕硬,对上窝囊对下硬气,打心底就是瞧不起孙兆这种家徒四壁的二癞子的。   见余寂时沉默,程迩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却始终目不斜视,用鼻音懒洋洋地哼笑两声,语气透着淡淡的讽刺:“欺软怕硬的人比比皆是,利己是一种常态。”   似乎听到身旁人一声失了控、微微颤抖的呼吸,他罕见地停顿了下,话头一转,耐心安慰:“这种事我见多了,你以后也会习惯的,不必太在意。”   余寂时将视线移到右侧的车窗外,轻轻“嗯”了声,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眼底涌动。   抵达市局以后,程迩先跟严承州交流过后,调遣菜秧子村附近的巡警加强巡视,也委派了重案的同僚专门去孙庄喜家附近对他实行保护,之后便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内,其余人都坐下休息着,此时正直中午,覃析从食堂打了盒饭来,房间里又瞬间弥漫起饭香。   早晨太早就出发了,特案组四人都来不及吃早饭,大家看上去都很饿了,吃饭时明显有些狼吞虎咽。   钟怀林三两口吃掉一个花卷,四处张望下,发现办公室空了两个座位,下意识站起身:“柏绎和温老还没结束吗,我去喊他们吧。”   程迩坐在他旁边,抬起手腕,大掌轻轻拍了拍钟怀林的肩膀,又瞥了眼余寂时,悠悠道:“我们去看看吧,顺便问问他们那边的进度。”   他话音一落,就转身往门外走,刚准备吃饭的余寂时也撂下筷子,默默跟了上去。   走廊上,两人并肩而行,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走到解剖室,此时房间门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明亮的灯光,透过缝隙往里面看,就看见温箴言扶着椅背弯下腰,和柏绎凑在电脑前说着什么。   程迩轻轻敲门,就吸引了两人的目光。   柏绎抬眸瞧见两人,连忙抬起手臂招了招,一双星星眼里闪烁着亮光,语气是藏不住的激动:“快来快来,有大进展,我们已经昨晚筛查了!”   没想到进度这样快,余寂时一时也有些惊喜,跟随着程迩走近屋内,停到柏绎身后,轻垂眼皮,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   柏绎操控着鼠标,言简意赅地展示了他们复原的过程,最终锁定在三张照片上,随之开口:“这三具颅骨的电子复原图能够匹配到很多人,匹配度都在85%以上。但我通过筛选,最终锁定了这三人。”   又逐一展示出每个人的资料,柏绎缓缓解释:“锁定这三人,是因为三人都是洪波市永彻县本地人,并且出生地都在菜秧子村那一片。而且根据我进一步调查,这三人都是留守儿童。”   余寂时凝眉,下意识疑问:“留守儿童?”   柏绎重重点头,一张圆脸上满是严肃的神情,声音平稳:“三人的父母分别是菜秧子村人和隔壁红勺村人,我查询了他们的个人行踪,发现他们都是外出务工,目前所在地,分别是隔壁的南山市和隔壁省的广林市、嵘山市。”   说着,柏绎打了个哈欠,手掌捧着自己圆润的脸蛋,搓搓揉揉醒了神,小声吐槽道,“困都要困死了……这次颅相复原的结果太多太杂,我几乎是逐一调查个人信息,挨个筛选,再找寻共同点,和温老一起反反复复确认,才锁定这三人的。”   温箴言手里握着保温杯,氤氲的热气将他的眼镜晕得发白,他摘下眼镜,轻声开口补充:“倒也不是百分百确定,不过三人出生地相近、同属留守儿童,属实是过分巧合了。”   “哦对,为什么说这三人是留守儿童呢——”柏绎忽然想到什么,翻了翻三个儿童的个人信息,松开鼠标,大咧咧往椅背上一靠。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神秘兮兮的模样遭到了程迩冷酷的凝视,不由得讪讪一笑,立即解释:“这三人都在菜秧子村小学上学,而这个小学,是永彻县比较有名的托管学校。”   “菜秧子村虽然旅游业蓬勃发展,但是项目反反复复就这么几个,行业竞争相当饱和,所以年轻人大多都外出务工,大部分都流动到省会城市或是隔壁更加发达的省市,县城的教育做起来了,这菜秧子村小学就渐渐发展成托管学校了,又加上我们调查了这三名男童监护人的行程轨迹,几乎可以作出定论。”   柏绎话音落下,程迩就点头应下,接着道:“你和温老先去吃午饭,我和小余警官再看看。” 第115章   等柏绎和温箴言离开后,程迩坐到电脑桌前,余寂时站在他身侧,重新仔细浏览了一遍这些信息。   修长骨感的手指微微弯曲,坚硬的指骨轻敲桌面,程迩忽然深吸一口气,塌了塌肩膀,向后靠上椅背,语气平静:“看来我们有必要先去一趟这个菜秧子村小学。”   压根顾不上吃饭,两人回到办公室,匆匆忙忙带了几个包子,便上了车,再一次奔菜秧子村的方向去。   将车停置在菜秧子村外,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朝着背离大门的方向走,走上一条狭窄的崎岖小路,直上南侧的山峦。   路途时而平坦,时而陡峭,沿途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漫山的杂草长一尺有余,堆叠在路上。或是说,一次又一次踩倒这片草,才形成这条明显的小径。   余寂时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种山路这样偏僻、狭窄、难行,偏偏是周围几个村子上学的必经之路,又偏偏没有监控监督,如果有杀人狂蹲点杀人,那简直是来去自如、不留痕迹。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可后面又想起此行的目的地是菜秧子村小学,三名受害人都是学校的学生,余寂时一时间寒毛耸立。   他完全可以由此猜测,三名受害人就是在这段路途中遇害,而熟悉这条必经之路的、有能力杀人的,又是谁呢?   他再一次低头看向脚下密密匝匝的杂草,抬眸看向密集交错的树木,望向未知的山林深处,竟感觉画面变得有些诡异。   直到丛生的杂草渐渐变成翠绿的麦田,学校渐渐出现在眼前。比意料之中的更小,墙壁白色油漆已经褪得差不多,露出灰色的墙体,坑坑洼洼找不到平面。   等余寂时和程迩走近大门,保安室里仰躺在藤椅上刷手机的保安这才慢吞吞坐起来,眉头皱成川字,扶着腰缓缓走出来,满脸的不耐烦:“什么人啊,要干嘛?”   程迩面无表情,神色平静,从口袋里拿出证件,单手打开摊在他面前,语气寡淡:“我们是负责调查菜秧子村埋尸一案的警察,想访问一下贵校,麻烦您积极配合调查。”   保安盯着证件半晌,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光滑的头顶,带上帽子压了压帽沿,略有些为难道:“这案子也很久了,菜秧子村这片人都提心吊胆,主任通知下来,任何人不能随意进校园,您二位这个……我可以通知一下主任吗?”   见保安的态度转好,余寂时抬眸望向程迩,就见他毫不犹豫同意下来,语气也没有丝毫不愉快:“可以,麻烦尽快。”   保安进了大门离去后,余寂时和程迩站在原地等待。   余寂时双臂抬起,交叠于胸前,透过大门生了锈迹铁栏杆,往学校里面望,堪堪一栋教学楼,甚至只是两层的平房,屋顶深灰,窗户蒙尘,米黄色外墙褪色严重。   两百米的操场地皮凹凸不平,偶有鼓起翘起,也有缺失,看上去安全系数并不高,但似乎也没有修整的意思。   四处张望着,远处教学楼大门打开,保安身后跟着一个人,大概就是他口中的主任。   余寂时的目光定格在这位主任身上,待他愈走愈近,身型轮廓愈发清晰,也愈发熟悉,直到能看清五官,他不禁屏住呼吸,讶然抬眸,和程迩对上目光。   这不是,高迎晨?   程迩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眼皮轻垂,压下眼底微微闪烁的异样光芒,薄唇紧抿,只是静静凝视着来人。   自从孙润南死后高迎晨在警察局检举孙润南贩/毒事迹,他们就没再见过他了。仍旧不知他与孙润南的死是否有关,又有怎样的关系,总之他身上的疑点,他们一直没太关注。   一两次巧合解释得清,可他们顺着线索调查到现在,又绕到了他身上,就实在是不得不关注到他了。   坏掉的移动大门被保安缓慢推开,高迎晨手里拿着两本小学教材,带着厚重的黑框眼镜,身上是一身质朴的白衬衫黑外套。   保安微微弓着腰,抬起手跟两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学校的高主任,您二位有什么事情,和他来协商就好。”   程迩唇角轻抬,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懒洋洋掀了掀眼皮,扫视高迎晨的脸,语气淡淡:“倒不用这样介绍,毕竟是老熟人了。”   高迎晨的额发被梳成整齐的背头,露出光洁的额头,比起初见时更添几分博学儒雅,手中书本被夹到腋下,抬眸和两人对视,唇角笑容温和:“是的,你先去休息吧。”   那保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却也不敢多问,应了声便回到保安室里。   高迎晨余光透过铁栏杆扫了眼教学楼,微微扬了扬下巴,一条手臂半抬不抬,手指指向大门:“二位警官,我呢接下来还有一节课,您二位方不方便进来等等?”   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对视,就见他薄唇轻启,不急不恼地说:“当然。”   跟着高迎晨一路跨过操场,横穿甬路,这才走到教学楼门口,上课铃声响起,欢快的节奏弥漫整个廊道。   一两个矮个子小孩风一般从身旁飞速跑过,百米冲刺般冲进教室,高迎晨见状唇角流露出淡淡的微笑,无奈又宠溺:“行了,慢点跑。”   走到教室门口,高迎晨顿住脚步,指了指后门,说道:“后面有椅子,二位警官可以搬凳子在后面休息休息。我们一节课是四十分钟,麻烦您二位稍等了。”   闻言,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绕到后门,从后面推门进去。   余寂时进门便四处环望,整间教室并不大,屋内大概三四十套课桌椅,但并没有坐满,大致数了数,不过不到十八个学生。   后排的学生听到后门的动静,稍稍被吸引了目光,转过头来,眨巴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从后面搬了两把椅子,两人靠墙坐下。   高迎晨笑盈盈刚站到讲台,班里的小班长清脆响亮的声音便响起:“全体起立!”   学生们齐刷刷站起来,有些活泼的孩子几乎是跳起来,碰得桌椅都嘎吱嘎吱响,总言之稀里哗啦一阵响后才全部站定,大家又一齐弯腰鞠躬,齐喊:“老师好!”   “快坐下吧!”高迎晨摆着手笑道。   顿了顿,他高高抬起手臂,手掌指向教室最后方,眼睛笑弯,眼尾尾纹沟壑愈深,“坐在后面的是我们的警察叔叔,我们是有礼貌的孩子,是不是要向警察叔叔问好?”   孩子们显得格外激动,纷纷站起来,转过身又朝着程迩和余寂时弯腰鞠躬,声音比刚才更加响亮:“警察叔叔好!”   余寂时轻轻扯了扯唇角,扬起一抹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抬手和学生们打招呼,余光看向程迩。   程迩一时沉默,却也在学生们探着头伸着脖子看过来时露出笑容。   一个尴尬的开场令两人多少有些不适应,幸亏高迎晨接下来一堂课都没有再点到他们。   余寂时稍微听了会儿高迎晨的课,不得不说,从高迎晨讲课的神采、语气的抑扬顿挫,以及学生们对他的喜爱程度来看,他都是一个好老师。   课堂进入到尾声时,程迩垂眸瞧了眼手表,见还有十分钟下课,微微歪斜身子,缓缓靠近余寂时,薄唇贴在他耳边,低声说:“快下课了,咱们先出去。”   说罢,余寂时便明白他的意思,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走廊笔直修长,却也格外空旷。两人顺着廊道一路往前走,前面还有两间教室,里面却空无一人。   走廊的尽头,有一间被封了窗的门,小窗上用纸糊着,贴上教师办公室的标签,依稀能看见门缝透出的亮光。   程迩上前一步,抬起手腕轻轻敲门。   大约敲到五六下的时候,里面就传来一道女声:“进!”   推开门,余寂时的目光落在屋内。   房间大约有教室的一半大,一共放了四张办公桌,长满整齐地摆放着电脑和书籍,一摞摞作业本堆放在上面,上面有红笔细致批改的痕迹。   一进屋,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香浓的咖啡味,余寂时的视线被桌上那杯热咖啡吸引,氤氲的热气弥漫着空气中,将坐在办公桌上的女人的面容的模糊了几分。   那名女教师站起身,神色严肃,带着几分警惕:“二位是?”   程迩照例出示证件,语气温和解释:“您好,我们是负责调查菜秧子村埋尸一案的警察,有些问题需要访问一下这所学校。”   “噢,这样。”女教师眉目舒展开来,微微松了口气,站起来迎接两步,主动介绍,“我是这个学校的数学老师,我姓张,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吗?”   “张老师,”余寂时朝着她点头致意,紧接着便询问,“这所学校看上去学生并不多,怎么看着教室大多都空着?”   张老师抬手轻撩长发,一双漂亮的浅褐色眸子弯了弯,笑容略有些苦涩,无奈叹口气,回应道:“您二位是外来的警察吧?怪不得不清楚……”   “我在这所学校也教了十来年了,原本学校生源还可以,也教出了点儿成绩。但这些年市里的教育弄起来了,我们学校渐渐招不到学生了。”张老师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弯曲的手指轻抵额头,语气透着浓浓的失落。   “招不到新生就没有开班,现在教室都空了,只剩下最后一届的六年级有一个班了,如果今年再招不到新生,学校估计也开不下去了。”   在学校教了十余年,对这所学校多少也会有写感情。   然而岁月无情,时代变迁,往日辉煌就如掉漆的墙壁一般逐渐褪色。生源的流失、资金的短缺、设施的陈旧……让这所学校难以再支撑下去。   鼎盛时来到这里,亲眼看着它衰落,任是谁都要感到难过。   余寂时也忍不住长叹口气,心情隐隐约约有些低落。 第116章   程迩却只是听着,神色淡淡,垂眸瞥见那一摞作业本上的花名册,抬腕拾起,薄薄的一页被摊开于手掌心。   余寂时也被他的动作吸引,缓过神来,转头看向花名册,大体扫了下,便眯起眼睛去识别上面的内容。   花名册中一共有二十四行,也就是共二十四名学生,横排是日期,记录的是作业完成情况,学生们的姓名后面大多勾画得整整齐齐。   想起方才,教室中一共就十八名学生,余寂时目光落到尾部,从头到尾看过去,下意识找寻花名册中缺少红笔勾画的学生。   正正好有三个学生,在今天的日期下写着“假”字,大概率是请假了。   而另外三个熟悉的名字背后,竟然没有任何红笔勾画,看样子不是请假。   不可能是从头到尾都没交作业,大概就是人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学校了。   余寂时微微凝眉,抬眸望向程迩,目光直直对上,相隔咫尺之遥,他能够清晰看到程迩眸中翻滚的阴沉。   程迩将花名册递给张老师,低垂眼尾,神色慵懒散漫,似是随口询问;“这张花名册中,为什么有三名学生没有交作业的记录?他们是都没有上学吗?”   张老师接过花名册,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扫视,眼尾堆起细纹,指尖轻轻敲点着纸页,沉思片刻后,说道:“噢,我也没注意……这学期乃至上个学期就没见过这三个孩子了,估计是退学不念了?这每个学期都有孩子退学,倒也是常事了。”   沉吟片刻,程迩手掌撑在桌面上,缓慢倾身,黑眸沉沉,语气透着一丝凉薄:“退学?是和家长沟通过了吗?”   “这事不归我管,我也不太清楚,要问问高老师……”张老师嗓音有些发颤,脊背绷直,面上略带惧色,显然是被程迩突如其来的质问语气吓到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大门被推开,门外下课铃声音随之涌进来,紧跟着的还有一道清澈洪亮的男声。   “什么事要问我?”   余寂时闻声回眸,和推门进屋的高迎晨对上视线。   高迎晨笑眯眯的,眼眸略弯,一对柳叶眉挑起一丝弧度。他手里端着两本语文教材,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端正儒雅。   “高老师倒是来得巧。”程迩皮笑肉不笑,撑着桌面缓缓直起身,转身看向高迎晨,从张老师手里接过花名册,夹在修长的手指间,悠悠摇晃两下。   高迎晨蹙起眉,一脸疑惑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程迩闻言冷笑一声,双臂交叠环放在胸前,懒洋洋地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   余寂时凝视着高迎晨,与他四目相对,漆黑的眼眸分外清明,平静地质问:“花名册里有三名学生,这一学期都没有上学,高老师您是否和学生家长沟通过了?”   高迎晨微微一愣,接过花名册,一目十行地扫视,确认他们在说谁后,抬起手指扶了扶眼镜框,眼神平静:“你们是说孙诚、孙英耀和林子峥?他们三个留级了,家长已经跟我沟通过了。”   余寂时目光微顿,紧接着询问:“留级?”   高迎晨点头,随即解释:“对,这三个孩子成绩不好,性子也比较顽劣,你们也知道孩子家长在外省工作,平时顾不上教育。孩子也六年级了,今年暑假一过就要上初中,家长也怕孩子上初中跟不上,想着先留级,到时候在县里的学校里重读一年打打基础。”   在解释的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微笑,唇角弧度很淡,显得笑容愈发温和,一边说着,一边从程迩身边擦肩而过,伸出手臂拿起保温杯,走到饮水机前蹲下接水。   擦肩的一瞬间,程迩侧目,敏锐地看到他突兀挑起的唇角,带着一点得意、一点挑衅的意味。   程迩眸光一暗。   高迎晨这话说得格外自信,逻辑清晰,滴水不漏,想必这三个孩子留级离校的事儿没有问题,而他这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像是故意留出的破绽,偏偏他们没有证据,也无法奈何他。   余寂时注意到程迩微变的神色,望着高迎晨的背影,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面色冷然,轻垂眼睑,薄唇抿成一条线。   高迎晨气定神闲地端着保温杯抿了口水,一把拽起座位上的皮包,眼眸弯弯,神色无辜:“二位警官还有事吗?没有事的话,我便先回家了。”   程迩神色平静,无声凝视着他,也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歪头询问:“还没拜访过高老师家,不知高老师方不方便?”   高迎晨沉默两秒,笑出声来:“当然,随时欢迎程警官。”   高迎晨是骑了自行车来的,从校门外开了锁,下山一路推着,车轮与地面摩擦,颠簸发出细微的声响,偶尔还能听到生锈的链条的摩擦震动。   余寂时与程迩并肩行走,一路上并没有说话,连同高迎晨也一路沉默。   坡度渐渐放缓,从山路走下来,便是宽敞的大道,沿着主路直走,从东门进入菜秧子村,两人跟在高迎晨身后,一路向南拐,在一座两层自建房前停下。   自建房白墙灰瓦,色调古朴,被岁月雕琢得略显陈旧。屋顶微微倾斜,弧度不大,一进入院子,就能看见台阶上覆盖着青翠欲滴的苔藓。   被一排形状不一样的碎石块围成的的土壤,里面错落有致种植着一排排翠竹,挺拔而苍翠,竹叶筛下阳光,洒落一地的斑驳,衬得小院愈发精致清幽。   屋檐下,一排排木质的廊柱支撑着宽敞竹席,做成遮风挡雨的大棚,有躺椅摆在下面,还可以躺在上面休闲纳凉。   高迎晨在院子里停好自行车,便转身看向程迩和余寂时,抬了抬手臂,招呼着他们往大门走,脸上笑容未变:“两位警官先请进吧。”   跟着高迎晨走近屋内,入目的便是宽敞明亮的客厅,一个妇人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身上穿着宽松的衬衫,腹部高高隆起。   那妇人见有生人,神色透着几分警惕,撑着沙发稍稍坐起,一脸惊恐地看向高迎晨,似乎在质问他什么。   高迎晨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眯眯地解释:“家里来客人了,这两位是来办案的警察,这位是程警官,这位是余警官。”   顿了顿,高迎晨微微弯下腰,温柔地扶起妻子,嗓音很轻:“这是我老婆。我老婆怀孕了,就不起来招待二位了。”   说着,他指了指另一侧的沙发,说:“您二位先坐,我去沏茶。”   不等两人应声,高迎晨便端着茶具走进了厨房,只留得两人和妇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和高迎晨妻子点头致意后,两个人便寻了位置坐下。   余寂时的目光在高迎晨妻子身上多滞留了几秒,她脸上的惊恐早已散去,却依旧警惕,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一起,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双漂亮圆润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焦虑,忽明忽暗,从始至终没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更没有安心落在电视机上,反倒是四处乱飘。   不知道她究竟在紧张什么,究竟是紧张家里来了生人,还是因为家里来了警察,他不得而知。余寂时微微蹙着眉,多留了一份心。   门窗宽敞明亮,雕花简洁,显得大方又精致,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显得整个客厅都格外明亮。   余寂时从妇人身上移开目光,环视整个客厅。   客厅的布置十分简朴,干干净净的地面墙壁,简简单单的纯色茶几沙发,方方正正的电视机,大气又简洁。   余寂时凝眉,目光落在左手边的地面上,几盆盎然生长的绿植旁,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婴儿玩具。有色彩缤纷的塑料积木,造型酷炫的小汽车,还有水枪、玩具枪。   中间还摆放着婴儿床,上面摆放着一叠叠干净整洁的尿布和婴儿衣物。   余寂时收回目光,就看到程迩拿起搭在沙发侧臂上的一件婴儿衣服,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柔软的面料,展开端详。   衣裳精致小巧,整个呈现出深蓝色,衣襟上细腻的金色丝线绣制出寓意吉祥的祥云图案,裤腿两侧用精致的银线勾勒出简单的野鹤图案。   能够看出这些衣裳是人工绣成的,每一处针脚都均匀细密,绣者显然很是用心。   余寂时忽然凝眉,看见翻开的衣领下,隐约绣着一个“鹤”字,和裤腿上的野鹤纹样遥相呼应。   程迩似乎也看到了,指尖微顿,不动声色地将翻开翘起的衣领抚平,将那个突兀的文字遮盖住。   他将这件衣服折叠好搭在沙发侧臂,又扫了扫婴儿床和玩具,最终看向目光飘忽的妇人,嗓音温和:“看这衣裳玩具都是男孩子会喜欢的,您二位是想要个男孩吗?”   妇人闻言瞬间看向程迩,深陷在略显消瘦的脸颊之中的一双眼眸瞪得发直,隐约透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偏执,嗓音沙哑地低吼:“对,一定是男孩!”   余寂时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吼吸引了目光,看到她那张近乎扭曲的脸,一时间微微愣住。   脑海中忽然浮现任海霞疯狂的表情,孙盼儿和孙念儿和她对峙时她那疯狂的表情,简直是……相似至极。   高迎晨像是一个开明的好老师,怎么他的妻子也会偏执到只想要男孩呢?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似乎有什么情绪往胸口涌,余寂时觉得心里发堵,抬眸和程迩对视上,稍稍侧过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程队,我上院子里透口气。”   程迩点头同意,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手掌轻扶他肩膀,凑近他耳垂,轻声说道:“给钟哥打电话,让他们和三名死者的父母联系,沟通确认一下孩子留级的事情。先不要告诉他们孩子出事了,询问他们目前是否了解孩子的状态。”   顿了顿,他瞥了眼在厨房忙碌的高迎晨,声音愈低,“还有,让人把孙兆带到菜秧子村。” 第117章   余寂时应下声,起身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   头顶是一大片竹席遮天蔽日,阴凉处没遭到暴晒,显得异常凉爽,扑面而来的风,携带着一丝湿润的泥土气息,将竹叶吹得飒飒地响。   【程队让我转告一下钟哥,联系一下三名死者的父母,询问他们是否知情孩子留级,又是否知情孩子现在的状态。还有就是,把孙兆带到菜秧子村。】   【钟怀林:OK】   余寂时低头编辑消息,给钟怀林发过去,对面似乎是盯着手机看,不到半分钟就回了消息。   发完消息,他长长舒了口气,开始思考程迩这样做的原因。前者大概就是核实高迎晨话的真实性,后者的话,他猜测是为了试探高迎晨。   程迩一定是怀疑,背后指使孙兆的人是高迎晨。   余寂时原本没往这方面想,但徐锐阳和孙润南认识,他有一定可能性和孙润南的外甥高迎晨认识,如果是这样,徐锐阳和孙兆似乎也能关联到一起。   之前高迎晨去警局检举揭发孙润南的恶行,绝对带有一定的目的性,而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高迎晨六亲不认,他们暂时不得而知。   孙润南暴露这件事,他的上级大概率不知晓,程迩又推断并非是孙润南上级准备杀人灭口指使徐锐阳杀害孙润南,那背后指使徐锐阳的人又是谁,他们也暂时不得而知。   余寂时思考到这里,微微仰起头望了望天,忽然一片竹叶在空中旋转,摇着曳,缓慢地落到了他肩上。   思绪忽然中断,他抬手将这片竹叶拾起,放在手心。叶片边缘光滑而细腻,叶脉清晰可见,阳光透过茂密竹叶洒落,为它镀上了一层斑驳的金色光芒。   余寂时下意识望向院中的那一片竹林,透过挺拔有力的竹节,他隐约能看到林中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麻袋。   目光微微一顿,他下一刻抬眸,透过宽大的窗户望向屋内,隐约能看到两个人影,他犹豫片刻,低头给程迩私发了消息。   【程队,先拖住高迎晨,别让他往外看。】   也不知道程迩能不能及时看到消息,余寂时透过窗户往屋内看,见高迎晨还没有出现在视线内,便屏住呼吸,抬起手腕扫开竹叶,侧身从缝隙挤进一排排翠竹之中。   被茂密的竹叶遮蔽阳光,里面光线有些昏暗,他动作很小心,努力不触碰到竹竿,拿着手机拍摄到这个黑色麻袋后,又往前走了两步,靠得更近了,便伸手拨开遮蔽。   看清里面的物品,余寂时一怔。   麻袋里装着的,竟然都是土壤!   袋身微微鼓起,真是满满当当一麻袋。土壤的颜色是深褐色,携着些许湿润的暗泽,颗粒比较大,质地粗糙,夹杂着细小的石块和腐殖质。   余寂时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指尖能感受到土壤的颗粒感与湿润。湿度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干燥,也不显得过分泥泞,拨弄时隐约散发出淡淡的泥土香。   视线落在脚下,余寂时这才发现,种植着竹林的土壤也有些怪异,拨开深褐色的湿润土壤,里面的土壤呈现出土黄色,与表层的土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表层深褐色土壤十分松软,手指一戳就能贯穿,而黄色土壤中的颗粒比较小,土地被压得很紧实,形成了一层极其坚硬的土层,手指碰到表面,就不能再往下戳了。   将这奇怪的现象拍照记录下来,又拿透明物证带取了样,余寂时便小心翼翼迈出竹林,背后的竹竿被碰到,窸窸窣窣一片响,摇摇晃晃抖落不少叶片。   余寂时掸了掸身上的叶片,立即朝窗户的位置望了一眼,见高迎晨背对着窗户坐着,稍稍松了口气,等竹林停置摆动,才重新踏上台阶,回到屋内。   见余寂时回屋,程迩轻挑眉梢,和他对上视线,眼神询问他,见他幅度不大地点了头,面色不变地收回目光。   然而下一秒,高迎晨就转过头,目光稍作停顿,便直勾勾看向余寂时的脚下。   余寂时顺着他的目光垂眸,就看到自己踩在地板上,鞋底黏上的泥土残余落在了地面上。   地面是白色地瓷砖,那一点泥土就显得格外清晰。   “……”   余寂时沉默了一瞬。   程迩却笑了笑,用目光安抚他。   他们和高迎晨虽然还保持着表面的和平,但其实和撕破脸皮没有差别。高迎晨很会察言观色,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到他们对他的怀疑?   高迎晨唇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静静凝视着余寂时,语气平静:“家里的竹子这些日总有落叶,我们就去山里挖了点儿肥沃的土壤作为养料,余警官对花花草草感兴趣吗?”   余寂时没被他伪善的目光吓到,神色自若,拿起花盆旁的扫把将地上的泥土往门外扫,随口回应:“家里种过不少花草,看外面竹子长得好,便没忍住瞧了瞧,抱歉没有提前告知高老师。”   “没事的,院里种了这片竹林,就是供人观赏的。”高迎晨说着,便微微弯下腰,茶壶口贴着茶杯,倒了杯茶叶。   端给余寂时后,高迎晨不紧不慢地坐下,看向程迩,笑意丝毫未减,“方才我们聊到什么来着?县里的教育模式吗?”   程迩瞥了他一眼,垂眸抿了口茶,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抬杯,客气道:“方便的话,和我讲讲?”   “程警官绕来绕去,只为了和我闲聊吗?”高迎晨突兀地发问,深褐色的瞳孔里酝酿着一抹深色。   程迩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不然呢?”   高迎晨倏地笑起来,手肘轻抵身侧椅把手,歪斜着身子,姿态松弛又随意,语气都含着笑意:“怕不是觉得我才是杀人凶手,在这儿探口风?”   程迩也笑了,没有搭理他这茬,反倒懒洋洋地说:“高老师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状态好像不一样了。”   高迎晨挑眉:“嗯?怎么不一样?”   程迩忽然收敛笑意,眯着凤眸望着他,里面揉杂着化不开的墨色,用轻飘飘的语气说:“不装了。”   余寂时端着茶杯,轻轻摩挲着陶瓷杯壁,默默回忆他们第一次见面,高迎晨代替孙润南接待他们,他是热情的,笑起来露齿,让人一眼觉得没什么城府。   可如今,高迎晨已经得知他们怀疑到他身上,明显完全卸下天真的伪装。虽然仍旧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但毫不遮掩自身的心机,令人感到深不可测。   高迎晨见两人神色愈发冷淡,蓦然弯了眼眸,仰身笑出声来,笑音爽朗,落入耳中却显得有些诡异。   程迩平静地看着他笑,淡淡道:“好了,您上了一天课了,我们不打扰您休息了。”   高迎晨笑得眼尾都缀上眼泪,缓慢站起身来,朝着两人摆摆手,说道:“那我就不送二位了。”   余寂时和程迩走出高迎晨家,回忆着来时路,弯弯绕绕拐过小巷过道,往主路走。   宽阔的主路依旧空无一人,略显寂寥,下午阳光正好,万里无云,四处光线明亮。   余寂时这才转头看向程迩,他微微仰着头,悠悠打着呵欠,棱角分明的侧脸被阳光晕得轮廓模糊,有光晕在他颈间晃。   程迩缓缓偏过头,和余寂时目光对上,凤眸中潋滟着浓浓笑意,这才悠悠询问他:“在高迎晨院子里发现什么了?”   余寂时这才想起和他汇报这件事,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递给他,一边冷静地解释:“并不是什么大发现,我只是在那片竹林里发现了一袋褐色土壤,颜色质地都和他院中本来的土壤有异……我那时忽然想起,我们去尸坑那天。”   程迩微微蹙眉,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紧接着问道:“和尸坑里层的土壤颜色质地相似?”   余寂时点头,从口袋中取出透明证物袋,递到了程迩手中,说道:“之前尸坑里层的土壤也有取样,回去可以对比检验一下。”   程迩抬起手腕,手掌扶在他侧肩上,弯唇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嗓音透着一丝温柔:“做得好。”   余寂时和他对视上,也轻轻笑了。   就在这时,程迩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他这才移开目光,注意力落到手机界面上,看到是钟怀林的来电,便立即点了接通。   他没有开免提,但两人并肩而行,余寂时依稀能听见钟怀林的声音。   “程队,你交代我们查的我们已经查了,目前已经联系上孙诚和林子峥的父母了,他们对孩子留级的事情知情。孙诚的父亲说,今年过年时候他们都值班没有回家,通过手机发信息慰问过孩子,孩子没回消息。但孩子平时一向独立,平时就不怎么回消息,他们太忙了,又因为后面生了二胎带在身边,关注点不在老大身上,就也没在意。”   顿了顿,钟怀林忍不住喟叹一声,“无论怎么说,这孙诚父母的心是真大,再怎么独立也才十二岁啊,孩子失联这么久……”   钟怀林沉默长达数十秒,余寂时抬眸和程迩对视,皆是无声沉默。   紧接着,钟怀林又说道:“而林子峥的父母和孩子关系向来不好,他们离家到外省工作四五年,除了照常往家里打钱,也就是孩子外公离世回家了一趟。林子峥向来很有个性,什么事都自己会做主,他们也不怎么在意。”   “至于孙英耀父母,我们目前还没有联系到,我让柏绎在等了。”交代完这件事后,钟怀林紧接着道,“过会儿许琅和覃析同志应该也带着孙兆到了。”   程迩轻轻应了声,紧接着说道:“去找严哥借些人手,再和梁方叙那边协调一下,可以尝试对徐锐阳进行审讯,需要确认一下他是否认识高迎晨。”   这点之前余寂时便想到过,闻言瞬间抬眸,看到他神色平静,便知道他们又默契地想到了一处。   “你的意思是……”钟怀林微微一愣,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整个案件的细节和人物,下一刻便立即反应过来,不等他解释,便应下来,“好,我清楚了。” 第118章   挂掉电话后,两人站在菜秧子村大门口等待。林间的风是轻盈的、自由的,从脸颊掠过,又吹向远处的林木,枝叶摩擦碰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大门两侧有石墩,程迩坐在上面,一条修长的腿微微弯曲,鞋跟抵在石墩上,抱臂沉思着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时间却也过得异常快,约莫十分钟,一辆黑色轿车便缓缓进入了余寂时的视线,由远及近,停下后车门打开,许琅拽了孙兆一把,把他带下车。   余寂时知道程迩只是想确认一下孙兆和高迎晨是否直接认识,两人眼神交流一下,决定直接带孙兆去见高迎晨。   许琅和覃析没有多问,站在原地等待,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孙兆身旁,按照原路把他往巷子里带。   孙兆似乎是崴了脚,一路上左脚都触地很轻,膝盖有些弯曲,身体也不自觉地向着左侧微微倾斜,嘴里还碎碎念着什么。   浓浓的方言带着腔调,余寂时只能依稀能辨出几句抱怨,一时也没有搭理。   落日西沉,层峦镀金,屋檐盛满余晖,边缘隐约泛着光亮,投落一地的阴翳,化为一片片荫蔽。   七拐八拐,又迎着光走了一段,便走到了熟悉的房门前,此时铁门紧闭,屋里又炊烟袅袅升起,氤氲四散,渲染上晚霞的光彩。   程迩上前两步,轻轻抬了抬门扣。   过了半分钟,漆红色的铁门缓缓打开一点,高迎晨透过缝隙看到程迩的脸,轻挑眉梢,将门直接拉开。   跨过门槛,高迎晨才注意到程迩身后的人。   与此同时,孙兆也微微抬起脸看向高迎晨,眉心皱成一团,眼尾沟壑愈深,上下扫视着他,紧接着满脸疑惑地看了眼身边的余寂时。   高迎晨此时也一脸淡然,轻飘飘扫了孙兆一眼,并没太在意,继而也看向程迩,缓缓开口询问:“程警官还有什么事吗?这位……?”   程迩抬起手臂,交叠环放在胸前,慢悠悠向后退两步,挑了挑唇角,似笑非笑:“你不认识这位?”   高迎晨沉吟片刻,组织好语言,才委婉地说:“认识倒是认识……孙兆嘛,我们远近都认识的。”   余寂时闻言轻扯唇角,余光看向孙兆,他溃烂的长满癞疮疤的侧脸看上去格外可怖,头发依旧凝成一股一股的,那一只独眼似乎也出了些问题,眼袋很宽,眨眼频繁。   孙兆这副模样,加上那事迹,确实远近闻名。只是看孙兆这表情,双目空空,神色茫然,甚至歪着脸用耳朵蹭着肩膀挠痒痒,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大抵是和高迎晨没啥交集的。   孙兆演起来很夸张,表情夸张,小动作也多,但是状态明显紧绷,而此时此刻相当松弛,事不关己。   几乎可以确认两人没有交集,程迩朝着余寂时微微颔首,这一动作清晰落入高迎晨眼底。   高迎晨抬起手腕,曲指推了推厚重的眼镜框,接着台阶的高度睨视程迩,眼神中翻涌出一抹晦暗不明的意味,弯唇疑问:“程警官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他认不认识,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显然是一个试探,试探他们调查到什么程度。余寂时眸光微凛,转头看向程迩,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程迩不紧不慢地抬头,和高迎晨四目相对,仿佛兵刃在空气中相交,几秒钟后,他弯了弯唇,语气是一贯的平静:“走个过场罢了,高老师不用多想。”   “然后呢?”高迎晨面色丝毫未变,语气不带情绪地询问。   程迩收敛笑意,淡淡道:“您可以休息了。”   短暂的一问一答,却好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高迎晨句句锋芒毕露,程迩始终泰然自若,一场隐晦的交锋随着两人各退一步结束。   高迎晨关上门,余寂时和程迩带着孙兆离开。   孙兆看得似懂非懂,眉心拧成麻花,一路上跛着脚,左看看右看看,一脸无辜,嘴里依旧碎碎念:“什么啊,叫我走、走这一趟干嘛?我可都不、不认识他,我也没说过我认识他!”   程迩懒得理他,高高抬起手臂交叠在后脑,神色寡淡,倒是余寂时余光扫他一眼,语气还算温和:“我们知道,确认一件事,辛苦你走一趟。”   走到大门口,和许琅、覃析汇合,程迩神色疲倦,打着呵欠挥下手:“收队,回局里吧。”   绕下盘山路,进了县里,落日便彻底沉入尽头。两侧都拥挤的房屋,紧紧相拥,形成了一条条狭窄而热闹的小巷,小摊小铺摆满长街,烟火味弥漫在街头巷尾。   坐在这里,余寂时有些困倦,却稍微保持了冷静,在默默理思路。   抵达市局后,从菜秧子村回来的四人回到办公室,扑鼻而来的饭香就让人手脚发软。   程迩第一件事就是把土壤样本递给温箴言,让他送去技术科帮忙检验一下。   柏绎刚吃完饭,正捧着逐渐圆润的肚子打起饱嗝,眼见着温箴言起身离去,一双清澈的圆眼里写满怨言:“还有没有什么活呀程队,我和钟哥也闲半天了。”   刚准备和严承州借调人手,程迩才意识到柏绎和钟怀林还空闲,便不假思索说道:“你和钟哥去重新审下孙兆,最好弄清楚他和徐锐阳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是谁在背后指使他诬告孙展荣和孙庄喜。”   两人领了活便离开了。   简简单单吃了两口,程迩便站到了移动白板前,红笔轻轻圈画上孙兆和徐锐阳的名字,引了一个箭头指向高迎晨。   他们三个之间,究竟是否存在联系?余寂时缓慢咀嚼着米饭,目光直直望着前方,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目前能够确定的是,孙兆和高迎晨不认识,两人之间没有直接联系,如果真的如他和程迩所猜测的,是徐锐阳和高迎晨认识呢?   脑海中涌现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余寂时呼吸凝滞。   徐锐阳当然没有理由诬陷孙展荣和孙庄喜,更没有理由杀害上级。   假定就是高迎晨做的呢?是他指使徐锐阳杀害孙润南,又是他通过徐锐阳指使孙兆诬告孙展荣和孙庄喜的,是不是一切都能说得通?   对!   首先,高迎晨和孙润南是舅舅与外甥的关系,已知孙润南子女在外地念书,孙润南与高迎晨关系比较亲。徐锐阳是孙润南的直接下级,孙润南负责购入储存毒/品,徐锐阳负责销售毒/品并分发给下一级马仔,高迎晨亲自揭发舅舅恶行,说明两人的交易高迎晨知晓。   高迎晨知晓这层交易,也有极大可能知晓徐锐阳的存在,两人有一定概率是相识的。   高迎晨有心揭发孙润南的罪行,又怎么不能策反或是买通徐锐阳杀害孙润南?死人不会说话,将他直接杀害,又免得孙润南反过来攀咬他,将他也牵扯进来。   其次,高迎晨和孙润南关系较为亲密,假若高迎晨有秘密是孙润南知晓的,需要杀人灭口呢?比如这个秘密是,杀害了三名学生,并埋尸公田?   最后,高迎晨和孙兆相互不认识,但徐锐阳和孙兆认识,他完全可以借助徐锐阳买通孙兆诬告孙展荣和孙庄喜,这两户人家都比较符合杀人招魂的犯罪动机,是很有效果的烟雾弹,也可以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如果这样假定,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不过高迎晨拖延时间究竟是为了做什么呢?这起案子已经调查多时,高迎晨在此期间完全可以离开洪波市,去到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甚至出国,又何必留在菜秧子村,冒着暴露的风险和警方周旋?   程迩看出余寂时有了新想法,等他吃完饭,便走到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询问:“有什么想法吗?”   迎着程迩温和的目光,余寂时微微抬了抬唇角,漆黑的眼眸泛着一丝清明,语气沉静地开口,将自己的想法简单重复。   一口气说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露出赞同的表情,程迩也频频点头,然而到最后余寂时只能叹息:“可惜无凭无据,这只是一个大胆的猜测,高迎晨在杀人埋尸后选择留在菜秧子村也属实奇怪。”   他话音一落,柏绎就拿着一叠审讯记录火急火燎进屋,脸颊上还浮着汗珠,神色激动地说道:“招供了!孙兆招供了,是徐锐阳免费提供给他毒/品,又答应事成之后给他十万块钱还清债款,他才肯来警局铤而走险诬告孙展荣和孙庄喜!”   余寂时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抬头看向程迩。正如他方才所想,徐锐阳不是杀人凶手,没有理由诬告孙展荣和孙庄喜,而假定高迎晨是杀人凶手,假定高迎晨和徐锐阳认识,就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可惜,还差一点。   余寂时指尖微动。   差徐锐阳的供认,差一个能够确定高迎晨是犯罪嫌疑人的证据。   就在这时,钟怀林缓缓推开屋门,跟进来的还有温箴言,他手里是两个透明证物袋,里面的土壤样本几乎一模一样。   温箴言面容温和,神色寡淡,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微微一笑,将手中报告单递给程迩,说:“检验结果出来了,这两个土壤样本的pH值、养分含量、有机质含量和微生物群落,都极其相似,有极大可能取自同一片土地。” 第119章   柏绎显得异常激动,眼眶都微微泛红,扯住程迩的手臂,便立即道:“我们可以直接抓捕他?”   一番惊喜过后,程迩也渐渐恢复冷静,深深叹了口气,捏着检验报告的手轻微收紧,神色凛然,开口道:“不,还不够。”   高迎晨是一个聪明人,光是一份土壤,完全不足以让他松口,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必须加上徐锐阳的口供指认。   顿了顿,程迩眸中酝酿着浓郁的墨色,嗓音寡淡,毫不犹豫分派任务,“我和小余警官、钟哥和许哥,我们四个人分两组去审讯徐锐阳,杀害孙润南、买通孙兆,高迎晨大抵都是通过他进行。我们尽量要得到他的指认。”   他话音一落,严承州便轻轻敲了敲屋门。   见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站着,一副精神抖擞、气势如虹的模样,严承州咧开嘴笑了笑,拍着程迩肩膀道:“很有精神嘛,看来是有进展了?”   “我们这边儿已经几本确定下犯罪嫌疑人了。”程迩言简意赅说道,唇角轻掀,紧接着询问他,“严哥有什么事吗?”   “哦,是,差点忘了。”严承州一拍脑袋,眯起眼睛,露出困倦疲惫的眼神,“我方才刚换下班要回家休息,楼下碰到一个男人,指名找你们特案组,说有事要告诉你们,好像叫……孙庄喜?”   “孙庄喜?”   余寂时下意识呢喃,和程迩的视线在空气中相碰,能够清晰看见他眼中浓浓的意外和疑惑。   严承州见他们对这个名字都不陌生,懒懒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几分兴致,耷拉下来的眼皮有掀开,语速缓缓:“人已经带到一间接待室了。”   程迩沉默片刻,终于作出决定:“我和小余警官先去看看孙庄喜,钟哥和许哥直接搭档去审讯徐锐阳吧。”   余寂时和程迩被严承州带到一间询问室门前。   门微微敞开,透过门缝,他可以看见里面的人。   孙庄喜个子很矮,皮肤黢黑,坐到椅子上,桌面能没过胸口,一张崎岖不平的圆脸上,是坑坑洼洼的痘印。   他双臂放在桌面上,一双手合十对握,十指交叉,时不时舒张开来摩擦掌心,指关节都绷紧泛白,看上去异常紧张。   走进接待室,两人坐到他对面。   头顶的灯毫不吝啬地洒下明白色的光,接待室里光线明亮,恍若白昼,仿佛连最细微的尘埃都无法遁形。   余寂时看向他的脸,他脸上皱纹横生,由于蹙眉,眼尾都蔓延开深深的尾纹,而他眼眶猩红,嘴唇轻微地抖动着。   程迩神色冷肃,死死盯着他,不带任何情感,目光毫无遮蔽地、直勾勾地落在孙庄喜脸上,仿佛在审视。   孙庄喜一触碰到他目光,就连肩膀都轻微地抖动起来。   余寂时见状,唇角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语气温和地安抚:“孙庄喜先生,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和我们说,不用紧张。”   孙庄喜闻言,神色中涌出一抹感激,混浊的眼泪缓缓涌上眼眶,随着他的颤抖掉落,他吸了吸鼻子,深深吸气,酝酿了很久,才小声开口说道:“这件事,我憋了很久……我这个人,自小就胆小怕事,不想惹祸上身,真是不敢说……”   他眼神中透着一丝畏惧,余寂时轻轻叹口气,眼神温柔,夹杂着鼓励的意味,就这样无声地望着他。   似乎是感受到余寂时的鼓励,孙庄喜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拿起手边的纸杯,灌了一杯水,轻轻拍了拍胸脯,便深深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   “其实,这个案子,埋尸的这个阵法,我好像……是知道的……”   余寂时蓦地一怔,下意识微微倾身,紧接着询问:“你知道?”   “是。”   他垂着眼皮,咽了口唾沫回答,“这个阵法没什么特别叫法,就叫做招魂阵,传说人死后灵魂要在人世间存留一纪,也就是十二年。人死后一年之内,杀害三个生龄十二周岁的和死者同性别的孩童,喂养给那人的魂魄,就可召回那人的魂魄。”   余寂时一时疑惑,开口询问:“召回魂魄,怎么算召回?”   孙庄喜和余寂时对上目光,片刻后迅速移开,手指纠结,一边低着头颅掰弄,一边解释:“死者母亲要在人死后一年之内怀孕,传言怀孕八月之内婴孩还没有灵魂,召回的魂魄就会附到那婴孩身体中,随着母亲分娩重新降生。”   他话音一落,余寂时呼吸微沉。   怀孕?高迎晨的妻子此时正在孕中。   忽然,脑海中浮现出妇人扭曲的面孔,以及那句嘶哑的低吼,压抑的、偏执的,不带有一分一毫疑问的。   ——“一定是男孩!”   一定是男孩。因为杀人作阵,召回的魂魄是男孩,所以一定是男孩!   余寂时恍然,眼眸中的雾气一瞬间消散,漆黑的瞳孔澄澈明亮,他稳了稳呼吸,强压下怒意询问:“那这个招魂阵,除了三个一年之内死亡的同性别十二周岁孩童,还有什么别的细节吗?”   “三具尸体等距离呈正三角埋在地下,死者骨灰、记录死者名字和死亡时间以及生父母名字和生辰八字的黄纸埋在正中央更深的位置,方便魂魄吞吃养料,此外,要取阵法中心挖出的土壤,洒在母亲养胎位置的方圆十米内,持续到孩子在腹中满八月,才可以离开阵法中。”   高迎晨院中的土壤样本,和尸坑土壤样本高度相似,大抵是作阵是他特地从尸坑里取出来的。   而孕妇不可以离开阵中,是需要人照顾的,高迎晨一直不曾离开菜秧子村、反复采取措施转移警方视线、拖延时间,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一旦他妻子怀孕满八个月,他那样聪明的人一定不会留在菜秧子村,在警方眼皮子底下搞动作。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余寂时按耐着心底的惊喜,下一瞬便听到身旁程迩语气如常地询问:“这么清楚,你是从哪听说的?”   孙庄喜怵怵瞟了程迩一眼,浑身一哆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时不敢开口。   直到余寂时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他小臂上,温和地轻拍两下,孙庄喜才长舒一口气,胸腔发震,似乎在竭力做着什么斗争。   他小声嘟囔道:“我也不记得啥时候从书上看到的,我家孩子死后,我就想起这个事儿了。我也动过心思,但我属实是不敢杀人,也不想……让别人家的孩子因为我的孩子死。孩子总会再有,没有也没关系,我和媳妇儿搭伴也能过一辈子。”   “我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确实不想让三个无辜的家庭再遭受这样的痛苦。”说着,他因为羞愧而脸颊涨红,“因为我动过心思,所以印象很深,这案子一出,我就立马想到了这一点,成天睡不着觉,恐怕自己被牵连,然后在破书烂纸里翻翻找找,果不其然找到了……”   停顿住,他低头摸了摸口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展开时满是折痕,皱皱巴巴的,就这样递到余寂时手里。   余寂时抬起手掌抚了抚纸面,将纸抚得稍稍平整。纸面不仅遍布折痕,还微微泛黄,想来有些年代了。   他垂眸看着,这张纸明显是书上的一页,下面有36的标号,背面还有字,都是繁体字。   纸面上画着一个细致的招魂阵示例图,下面是文字版注解,上面的内容和孙庄喜说的话几乎毫无出入。   见余寂时指腹摩挲着右下角的书页标号位置,孙庄喜搓了搓手,解释道:“这是我从书里撕下来的一页,这本书叫做《怪说》,放在家里……书皮很硬,很大一本书也不太方便带,我怕被人看见,就撕下来了,您二位要是有需要,随时可以去我家取……”   他无比坦诚,余寂时盯着他看了几秒,便抬头和程迩对视,见他垂着眼皮轻轻颔首,心下稍安,再次看向孙庄喜。   眼泪不知何时顺着他的眼角滚落,在脸颊上流下一道道泪痕,他眼眶依旧红红的,像受惊的鸟雀,缩着脖子抿唇不语。   从头到尾,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余寂时都能感受到孙庄喜心底浓浓的恐惧。他胆子小,性格懦弱,能够将这些事告诉他们,不知道要做多少准备、花费多少勇气。   两人站起身,孙庄喜始终低着头,偶尔看两人一眼,也小心翼翼站起身。   余寂时忍不住朝着他微微弯下腰鞠了一躬,认真地,真挚地感谢道:“谢谢你能够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们。”   孙庄喜似是微微一愣,眼眸都睁大了,良久都眨眼,混浊的瞳孔里不知是什么情绪翻滚着,他唇角抽搐,扯出一个笑容,眼泪再一次落下。   笔录打印出来让他签字后,两人便告别孙庄喜,直接往临时办公室走。   只有覃析坐还在办公室里,他似乎相当疲惫,正趴在桌上休息,呼噜声十分规律,显然是睡得很熟。   饶是再不忍心,程迩也还是将他叫醒,见他刚睡醒神色懵懂,停顿了几秒,随即简单交代一下情况。   覃析也是立刻醒过神来,立即去找严承州,从重案队里抽调了些警力,便跟着他们直抵菜秧子村。   这条熟悉的山路走了一遍又一遍,此时正是晚上八点钟,天黑得透彻,天空深沉幽邃,周围寂然无声,有细碎的星子闪烁,忽明忽暗。   月光稀薄,未能照亮这远山近林。远山轮廓模糊,化为一道墨色,于尽头处消逝,林木在夜色中渐次深沉,叶叶相叠,与夜色融为一体,难辨其形。   风过林间,裹挟着一丝凉意。   一辆辆车有序地停置在尸坑旁,紧接着车门被打开,一队人拿着工具便从尸坑边缘顺序跳下去,用工具测量过,找到了三个埋尸位置的中心位置。   覃析蹲在上面,指着被铁铲画出十字的位置,下达指令:“挖,挖得更深一些,务必挖到东西。”   “得嘞!”   一队人干劲十足,轮流上阵,一番尘土飞扬,尸坑中央的位置被挖深近一米。   忽然,在一阵撬开土壤的沙沙声中,出现一道沉钝的金属声,铁铲与坚硬物体触碰的瞬间,一名年轻警员高举手臂:“覃哥,程队,这里有东西!”   说罢,他便蹲下,用双手刨着硬物周围的土壤,几人撂下铁铲围在他身后,眼见着硬物周围土壤渐渐消失。   最终,那硬物被取出。   接着月色和探照灯,余寂时看清那个硬物,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盒,上面沾了不少土,还用红绳绑着一张黄纸。 第120章   探照灯明亮的光落在黄纸面上,照出一片清晰的字迹,是用朱砂写成的小楷,只可惜没有任何控笔技巧,横折竖撇歪歪扭扭,莫名有些瘆人。   余寂时默默凑得更近一些,入目的前两行便是生父母名字和生辰信息,正是高迎晨和妻子杜若芳。黄纸铺平展开,虽有折痕和褶皱,但清晰写着的文字是风吹不淡,沙掩不去的。   覃析目光严肃,剑眉紧蹙,下意识望向程迩,见他目光平静,稍有些意外,轻微停顿片刻,便直接开口询问:“接下来我们……”   余寂时也闻声和其他人一齐望向程迩,那双漆黑的凤眸犹如寒潭,沉浸着浓郁的墨色,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眸光扫过覃析和其他警员迫不及待的眼神,最终与余寂时对上目光,程迩唇角莫名一勾,嗓音慵懒:“那就请高老师回局里坐坐吧。”   在怀疑到高迎晨身上后,他家附近就被派遣了警员看守,和负责此事的警员发信息简单沟通过后,程迩便朝着覃析点头,表面可以进行抓捕了。   坚硬的鞋底踏在地面上,在飞扬的尘土中响起纷乱的步声,一队人极其有序地迈出尸坑,在覃析的指挥下往菜秧子村大门走,而程迩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便走到队伍最前面,负责带路。   夜色沉沉,昏黄的路灯犹如萤火,将长街照亮,让每一个角落都蒙上一层和煦的暖光。从主路拐进狭窄蜿蜒的小路,光线逐渐黯淡下来,但凭借着记忆,两人还是迅速且准确无误地带队找到高迎晨家那一户。   漆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不露一丝缝隙,一组人被覃析指挥分成三小组,钟怀林站在一组警员的最前方,走上前去叩响大门。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也中骤然响起,惊起栖息的鸟雀展翅而飞,划破天空,发出凄切的哀鸣。   几次叩响大门无果,钟怀林看向程迩,在他的默认下进行破门。   铁门的锁很松,被撞击发出砰砰的钝响,钟怀林和一名辅助的警员同时发力,“隆”地一声,大门被瞬间破开,一组人长驱直入,立即在院落中展开搜查。   然而干净整洁的院中空无一人,余寂时下意识抬眸望向窗户,透过透明玻璃窥向屋内,屋内一片漆黑,一片沉寂,并没有亮灯。   按理来说这个点儿睡觉是有些早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腾升,余寂时深吸一口气,见已经有一组人走进里屋,便在原地站定等待。   这个预感很快得到印证,很快,覃析便大步迈下台阶跑到程迩面前,微微躬身,单手扶着腰,大口喘息几声,抬手用袖子拂去额头薄汗,开口说:“程队,找不到高迎晨了,只有他怀孕的妻子在卧房。”   一名警员脸色骤变,慌忙解释:“不可能啊,我们情报组四个人一直附近蹲守,确实没有看到高迎晨出门!而且菜秧子村大门口也有人看守,人怎么可能不在啊!”   程迩沉默片刻,眸光微凛,询问他:“出了正门,确定没有别的出口了?”   那名警员重重点头,眼神坚定不疑有他:“是啊,我们绕着房体转了一圈,确定只有那一扇门,没有任何其他出口!”   这时,钟怀林从西侧厢房跑出来,神色冷得骇人:“我在西侧厢房的杂物后发现墙壁被开了一个狗洞,直通房屋围墙外,高迎晨极有可能是从这里钻出去的!”   闻言,那名警员嘴巴张了张,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垂下双臂向后退了两步,显然意识到自己因为大意酿成了多大的祸事。   余寂时呼吸微凝,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在他们带着孙兆上门试探后,高迎晨便明白事情败露,最终选择出逃,而妻子杜若芳怀孕不便,或是怕那招魂阵法失效,便被迫留了下来。   出了狗洞,即使村大门有警方看守、村子外围有警方定时巡逻,高迎晨逃出菜秧子村都并不困难。他趁警方不备,翻过围墙就往山里跑,如果熟悉地形,很快就能摸出去。   覃析眼眶微红,即使他向来好脾气,也忍不住开口训斥同事:“你们怎么能这么不仔细,能让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别急,还有救。”程迩神色淡然,抬起手腕轻轻拍拍覃析的肩膀,似是安慰,又仿佛是给对方下了一剂定心丸。   高迎晨两条腿走出山区就要花费些时间,如果后续乘坐了某些交通工具,是可以查到行踪信息的。并且洪波市面积广阔,他不可能短时间内逃得太远。   余寂时也这样安慰着自己,心神稍定,抬头见程迩推门进屋,连忙跟了上去,迈上台阶走进里屋。   此时客厅的灯已经被打开,屋内光线明亮,一切的一切都安静陈放着,走过一个拐角,程迩和站在卧房门前的两名警员微微点头致意,便畅通无阻走进卧房。   杜若芳背后垫着两个枕头,倚靠在床头,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褥,腹部明显隆起,坐姿端正,头都不带转一下,几乎面无表情,宛若一个冰冷的机器。   余寂时默默凝视着她的脸,毫无修饰面容寡淡如水,略显憔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只有眼底被掀起淡淡的波澜,颤抖的睫毛象征着她的不安。   程迩在床前站定,双臂交叠,懒洋洋垂下眼皮,审视她片刻,毫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问道:“高迎晨去哪了?”   杜若芳恍若未闻,混浊的眼眸中是一片空洞,藏匿着情绪直视前方,纤细的手缓慢而温柔地抚摸着腹部,哼唱着摇篮曲。   卧室的灯不甚明亮,吊灯晕染出灰冷的光,细腻地流淌在她的侧脸,雕琢出她舒展的眉眼间细微的皱纹,在浅唱低吟中显得阴森森的。   杜若芳的状态仿佛痴疯,上次虽然能窥见她的偏执,却也绝没有到这种魔怔的地步,余寂时眸光微黯,瞬间明白她是为了拖延时间在装疯卖傻。   程迩微微俯下身,和她四目相对,见她慌乱避开眼神露出破绽,唇角溢出一抹嗤笑,故作疑惑地歪歪头:“他一个人逃走了,留下你和孩子,你该不会觉得他是什么好东西吧?”   “我不能走。”杜若芳许久都没有说话,泛白的嘴唇缓慢翕动着。   忽然想起母体怀胎八月内不能离开这个阵法,程迩轻飘飘啧了声,又缓缓直起身,仿佛随口一提:“人是谁杀的谁埋的,是他是你到底难说清,高迎晨倒是聪明啊。”   程迩虽然没直说,杜若芳确实瞬间反应过来什么,骤然抬起头,眼神仿佛锋利的刀子,恶狠狠刺向他,手掌攥紧成拳,恨极而颤抖着。   但说到底夫妻一体,杜若芳和高迎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怕高迎晨做出抛下怀孕的妻子出逃这种举动,杜若芳也不会被程迩随口的挑拨轻易暴露丈夫,并且总怀揣着一丝丝希望,相信高迎晨不会真的抛下她不管。   不仅仅是因为夫妻情分,还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这是高迎晨和她一起,不惜杀人作阵,期盼了不知多久的孩子。   程迩倒也没想为难杜若芳,转头便和覃析说道:“先把她带回局里。”   “不行!我不走!”杜若芳恶狠狠地吼道。   程迩耸耸肩恍若未闻,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两人便一齐走出房间,一边快步往车上赶,一边电话联系了柏绎。   两人上了车后,重案组的同僚们也纷纷追上来,紧急往市局赶,与此同时柏绎争分夺秒,调查高迎晨的行踪轨迹。   绕上盘山路,电话那边敲打键盘声声音渐渐停下,柏绎语气严肃,语速很急地说道:“查到了!一个小时前高迎晨购买了一张飞往X国的机票,从洪波机场出发,今天晚八点四十五分起飞!”   余寂时闻言斜瞥了眼时间,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三,只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   他迅速打开手机搜索导航,从市局出发到洪波机场开车需要两小时十五分钟,而从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大约只有一小时二十分。   高迎晨在一个小时前买了机票,大概率是在赶去机场的路途中,他从菜秧子村出逃的时间还要再早上些,如果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大概率已经到机场附近了。   余寂时心中盘算着,心脏狂跳,紧接着立刻抬起手机递到程迩身边,程迩粗略地瞧了一眼界面上的内容,便立即说道:“快给严哥打电话。”   约莫过了半分钟,电话那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电流声,紧接着,严承州沉稳的嗓音便传入耳中,似是有预感,他开口便问:“出事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已经没时间废话,程迩一改平日里慵懒随意的语气,迅速说道:“距离登机只剩下半个小时,麻烦严哥通知机场航站区辖区的警务队和执法队,立即对高迎晨进行抓捕,务必要赶在登机前把人扣下!”   “好!”严承州也立即应下来。   盘山路坡度不大,蜿蜒却宽敞,程迩开车很快,一路上格外颠簸,尾处跟着的警方车辆很快便不见踪影。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心中依旧犹如鼓点密敲,砰砰之声不绝于耳,胸口似有一团乱麻,绞得他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额间隐隐渗出细汗。   放在腿上一双纤细的手也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隐现。   险些就迟了,幸亏孙庄喜及时提供阵法的信息,也幸亏他们的每一步都未曾犹豫。假若真的让高迎晨顺利登机逃到国外,那就真的麻烦了。   程迩临时改了道,往机场方向去,一路无言,红灯停下的片刻余光察觉到余寂时的紧张,才抽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   余寂时喉咙干涩,喉结轻滚,缓缓垂下眼皮,而程迩从侧臂取出一瓶矿泉水,递到了他手中。   “别紧张。”程迩嗓音温和。   余寂时轻应一声,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就在这时,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瞥见是严承州的号码,他下意识将矿泉水瓶攥紧。   程迩停顿一下,腾出一只手接了电话,打开免提,严承州高昂的声音立刻从传声筒中传出,难以压抑语气中的笑意:“机场辖区的民警同志已经在航站楼候机区域成功抓获了高迎晨,临时羁押在洪波机场公安分局,一切都很顺利!”   余寂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压在心中的巨石顷刻间消失不见,转过头和程迩默契地四目相对,眉眼间不禁流露出几分笑意。   今天一整日线索一个接一个,有些信息复杂难辨,但在抓捕上当真是难得顺利。   顺着导航继续往机场去,抵达洪波机场公安分局后,与同僚简单交涉,两名年轻的民警便押着高迎晨走了出来。   夜色如墨,万物仿佛都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渐渐模糊、消融,唯独月色永恒照亮着天地,余寂时逆着月光,朝着公安局大门望去。   高迎晨低着头,塌着肩膀,双手被手铐锁住,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歪斜着,显得格外狼狈。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他遥遥就望过来,直到走近,和余寂时目光交汇,哪怕再擅长隐藏情绪,此时双眸中都难掩不甘。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高迎晨斜眼看向余寂时,近乎咬牙切齿地开口。   “你们够快呀。” 第121章   回到市局已经将近十一点,但在案件即将告破的喜悦之下,特案组和市局的同僚们还是鼓足了精神,准备熬个大夜。   高迎晨被抓捕归案,全程都情绪平和,淡定得令人骇怪。   在亲自讯问高迎晨之前,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程迩决定先和徐锐阳见一面。   余寂时对徐锐阳也属实是没什么印象,在走廊处短暂一瞥,依稀记得模样,但在梁方叙他们手里能坚持吐不出半个字,显然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   走廊灯光明亮,余寂时和程迩并肩而行,走到审讯室门前,梁方叙和陶淞正站在旁边等待两人。   梁方叙一如既往仰着头,正懒洋洋打着哈欠,干涩的眼眶涌出泪水,神色有些麻木,见两人走来,终于松了口气:“听说人抓到了,恭喜。这儿交给你们了,这个徐锐阳不怎么理人,我俩都熬很久了,就先去休息了。”   说着,他便抬起手腕,揉弄着眼眶,随意拍拍程迩的肩膀,手臂搭在陶淞肩膀上往电梯口走。   余寂时望了望两人难掩疲惫的身影,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见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膀,心神稍安,唇角也抿开淡淡的弧度。   已经很晚了,徐锐阳被轮番上阵耗了一整日,此时此刻正瘫坐在审讯椅上,抻着脖子仰起头,露出下巴密密麻麻的胡渣,宽阔的肩塌着,厚实的背佝偻着,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听到动静,徐锐阳缓缓抬起头,极其不耐地掀了掀眼皮,目光从余寂时身上一晃而过,毫不犹豫落在程迩神色,灰暗的瞳孔里闪烁着细碎的暗芒。   余寂时凝视着徐锐阳,见他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身旁,下意识望向程迩,一时间心底泛起疑惑。   徐锐阳的眼神极其复杂,如同万丈深渊,漆黑而不可测,他也根本无法透过表面覆盖的那层冷静的面具窥探到他内心想法。   审讯室中寂静无声,程迩手肘撑在桌面上,宽大的手掌托着下颌骨,毫不畏惧回视徐锐阳的目光,目光是一贯的沉着冷静。   漫长的一分钟,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僵持着,仿佛时间都凝固于这一刻。   徐锐阳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轻轻阖上眼皮,吐了两口浊气后才缓缓睁眼,几乎面无表情,低哑的嗓音没有夹杂任何情感:“程迩警官。”   余寂时微微一愣,余光扫了程迩一眼,见他一双黑眸平静无波,一时有些怀疑自己记忆出错。难道程迩什么时候在徐锐阳面前讲过名字吗?   程迩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更没有发问,只是冷淡地陈述:“你知道我。”   “真是你啊,之前听见那两个警察念叨你的名儿,我还不敢相信是你。”徐锐阳唇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眯缝眼里的瞳仁如同两颗黑珍珠,泛着淡淡的光泽,似乎等待着对方的发问。   却不想程迩仿佛对此不甚在意,没有任何好奇心,只是轻轻颔首,双臂交叠抱于胸前,向后靠在椅背上,依旧不冷不热地凝着他。   两人不知在打什么哑迷,余寂时保持沉默,目光在两身之间缓慢徘徊。   徐锐阳深吸一口气,额头暴起了明显的青筋,眼神渐渐沉淀出几分阴郁狠戾,故意开口刺激道:“你居然真的活着?可是不少人以为你死了。”   程迩眸中被掀起一丝波澜,只不过这一次的打量多了几分凝重与认真,语气冷肃:“你知道什么?”   徐锐阳耸了耸肩膀,一脸无所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大概都不知道,你要知道我三年前才入伙的,你的事只是道听途说。我认识的人和我念叨过,想当年在你手上吃了不少亏,但他们说很久没见着你了,以为你和那块硬骨头都死在……”   程迩似乎听到了什么忌讳的字眼,立即冷声打断:“你是活的死的?”   “……废话,当然活的啊。”徐锐阳下意识回答,眼神充满疑惑。   “那你说我活的还是死的。”   “……”   两人大眼瞪小眼,同时沉默起来。   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略微昏暗的光线下,他眼底是难掩的失望,但转瞬即逝,似乎是释然,唇角竟挑起一抹弧度,紧接着便悠悠开口:“那说说你知道的,就关于高迎晨和孙润南。”   “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吗,程警官未免也太天真了吧。”徐锐阳冷嘲道。   程迩转头看向余寂时,狭长凤眸轻微眯起,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摊摊手,毫不在意道:“你随意。我们来找你当然是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倒是没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徐锐阳轻蔑一笑:“比如?”   程迩语气平静,面不改色地道:“高迎晨和孙润南表面舅甥情深,实际互相利用,孙润南发现高迎晨杀人作阵,以此作为威胁,自以为掌控一切;高迎晨则是假意被他操控,一步步获取他的信任,同时也成功策反了孙润南的左膀右臂,你。”   见徐锐阳规律抖动的双腿忽然僵住,他毫无感情地继续说,“你和孙润南之间早已离心,早有矛盾,维持着表面的合作关系。高迎晨凭借敏锐发现这一点,并且他早就通过孙润南抓住你的弱点,威胁你为他所用,你帮助高迎晨制造谣言,杀害孙润南,买通孙兆胡乱攀咬拖延时间,准备成为他的替罪羊,对吗?”   “……”   程迩的语速很平缓,没有迟疑的停顿,更没有胡编乱造的心虚,双目直视着徐锐阳,唇角的笑意丝毫未减。   审讯室内一时间静默下来,余寂时心脏跳动疯狂加速,一下下掷地有声,手指已经紧张地蜷曲,但面上依旧一片冷静,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虽然他也是往这个方向推测的,但尚不敢像程迩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程迩虽然避重就轻,但添了不少细节,可一旦哪个环节猜错,徐锐阳就会有底气编造谎言糊弄他们。   漫长的半分钟,空气中忽然响起沉重的吸气声,徐锐阳嘴角下垂,两腮肌肉紧绷,面容阴冷,眼神狠毒。   “你们怎么知道的?分毫不差。而我们的恩怨中,分明没有第四人,这不像是高迎晨嘴里能吐出来的东西,他惯是会装无辜。”   余寂时心下松了口气,却也有些疑惑,连细节都分毫不差,难不成只是运气成分?   程迩见余寂时期待地看向自己,微微侧过头,抬起手,掌心轻轻覆在他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语调多了几分漫不经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很难猜么?邵文峰你可能不认识,但是替他进去的那个李昶,你大抵听说过吧。”   余寂时心中一震,忽然想起梁方叙曾经单独找过程迩,此时也瞬间明白他话里的暗示。   高迎晨就像是当年的邵文峰,而徐锐阳无疑是李昶。有人逍遥法外,无事一身轻,继续享受生活,有人则要替人背负罪名与骂名,在牢狱中寂寥一生。   你甘心吗?   没有人问出口,但徐锐阳心知肚明。   徐锐阳忽然笑了,仰起头,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眼白里浮现清晰的血丝,隐约有泪水积蓄在眼眶里。   “是,我这一辈子窝囊啊,走到哪都是受制于人,一口口锅扣在我头上,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他嗓音沙哑,可眼神却愈发清醒,苦涩的笑容中夹杂着些许后悔,最终都凝成坚定,“就当是我疯了吧,无论是孙润南还是高迎晨,都不值得我成为李昶。你们想知道什么?”   某些猜测已经得到徐锐阳的默认,程迩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他便立即接过话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   在永彻县这一片贩/毒团伙里,徐锐阳级别不高不低,这恰恰是最痛苦的。一方面,他知道太多秘密,最是遭人忌惮,另一方面,他权力不够,一切行为都受人牵制与摆布。   他和孙润南的矛盾源自于一批被警方缴获的冰/毒,孙润南的疏忽导致他险些暴露,他们起了争执,不欢而散,后续孙润南都有意无意针对他。可孙润南毕竟是他多年的上级,掌握了他太多的弱点,撕破脸皮他绝对是弱势的一方。   高迎晨博取孙润南信任后,也借此抓住了徐锐阳的弱点,并借助他对孙润南的恨意,让他帮自己做事,自己则是向他透露孙润南的行踪,引导他去杀害孙润南。   徐锐阳当然明白高迎晨同时也在利用自己铲除孙润南的威胁,但仇恨上头,他已经计较不了这么多了。   徐锐阳毫无隐瞒,对这些事和盘托出,在笔录上签字按完手印后,看向程迩眼神有些诧异,似是不明白他铺垫这么多,竟然只问了关于高迎晨的事儿。   程迩垂眸,笑容寡淡,漠然道:“旁的不归我管,你就歇着等着,会有人对你知道的事儿感兴趣的。”   说完,似乎有些遗憾,摇了摇头,语气透着一丝嘲笑,“别忘了叫那位没用的梁警官来感谢我啊。”   程迩这番其实也间接帮了梁方叙他们,毕竟徐锐阳面对一整日百般的讯问都未曾开口吐露分毫,梁方叙和陶淞是肉眼可见的疲惫苦恼。   徐锐阳上承贩/毒团伙的运输链,下接贩卖链,作为重要的中间人,若是完全坦诚,能吐出的东西应当也不比邵文峰少。   余寂时瞥见程迩眸底涌起浓浓的兴味,似乎在期待梁方叙的道谢,一时忍不住轻轻扯了扯唇角,无奈地笑了一声。   深夜,走廊,天窗大敞,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潮湿与清凉,比封闭的审讯室内温度稍凉,却也因为两头通透而显得空气清新。   头顶灯光不不甚明亮,地板上的瓷砖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踏过地面,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余寂时跟着程迩走到监控室里,值班的民警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而主屏幕上,钟怀林搭档着覃析审讯高迎晨。   高迎晨坐在审讯椅上,满脸颓废,死气沉沉的,无论钟怀林和覃析如何发问,他都垂着脑袋保持沉默。 第122章   程迩接了杯温水递给余寂时,余寂时接过来,轻声道谢后喝了两口润润嗓子,便跟着程迩一同到审讯室和两人轮换。   这一次,似乎是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高迎晨有了点动静,抬起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中浮现出点点光亮,唇角挑起一抹纯粹真挚的笑意。   恰如最初见面时一般,一张长相板正的脸庞带着笑容,看上去天真无邪、人畜无害。   余寂时静静凝视着他含笑的眼眸,沉默良久,须臾拿起手中的纸质笔录,朝着他晃了下,语气平和:“我们已经得到了徐锐阳对你的指认,他已经将一切和盘托出。”   高迎晨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一次开口坦坦荡荡:“人证物证具在,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了,如你们所见。是我杀害了学校里的三个留守儿童,做了这个招魂阵,想要召回我儿子的灵魂。”   顿了顿,他双眸一黯,深吸一口气,鼻翼耸动,眼底泛红,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悔恨,“对于某些决定,我还真的挺后悔的。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做得更完美,绝对不会就这样被你们轻易发现。”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手掌从蜷卷到攥紧,狠狠地一捶桌面,坚硬的拳头在灯光下颤出虚影,他随即骤然抬头,视线越过电脑屏幕,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悔恨,竟是因为这个吗?   那无辜死去,成为祭品的三个孩子呢?他就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吗?   余寂时漆黑的双眸里,有一抹光芒如同幽幽烛火,颤动、摇曳着,再度开口时,声音都不再平静:“可是这些都是假的,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儿子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只有那三个孩子是真的死了!”   像是戳到了他的痛点,高迎晨双目圆瞪,温润的皮囊瞬间被满脸的狰狞取代,即便手腕挣扎被镣铐硌出红印,也要将坚硬的拳头重重砸向桌面。   他像是失了智的野兽,目眦欲裂,露出满口獠牙,身子前探,仿佛要冲破枷锁扑到余寂时身上将他撕碎,他不管不顾地大声怒吼道:“他回不来了也都是因为你们啊!都是你们打乱了我的计划!你他妈有什么脸再提这件事?”   余寂时缓缓阖上眼,手背上青筋隆起,他强忍着愠意,冷静地试图和他讲道理:“高迎晨,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更没有什么什么招魂阵,这都是封建迷信。哪怕没人扰乱这一切,你的儿子也回不来的。”   迎面一盆冷水泼过来,高迎晨脸上怒火淡了几分,却倏地笑了,低低哑哑的声音,阴森森犹如鬼吟。   很突兀的一声笑,让余寂时都愣了一下。   “我怎么会不清楚这是封建迷信,可我还能怎么办?”他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眼眸糊上一层水雾,灰蒙蒙的,让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模糊、消失,让一切归于空洞。   余寂时眼眶忽然一酸,咬了咬牙,不死心地问道:“就一定要儿子吗?你们还年轻,这一胎就是儿子也有一定几率,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吗?”   “不,我们要的不是一个男孩,而是他,是我们的小鹤!”高迎晨双眸猩红,提到这个名字时,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眸中涌出偏执的爱意,近乎疯魔。   “我们只要我们的小鹤!我和妻子结婚十年了,那是我们千盼万盼,跑过无数医院、无数寺庙,求过名医、拜过神佛才得来的孩子!我们只要他!他还没睁开眼,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   余寂时心里咯噔一下,呼吸发沉,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悲怜,便立刻清醒,拳头稍松,掌心覆着一层薄汗,上面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红痕。   他压下眼底的酸涩,一字一句清晰地质问:“可是死去的三个孩子呢?他们被遗落在大山里,被父母忽视,他们也已经很不幸了,他们也没有走出洪波市这片土地,也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高迎晨面容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眼神深邃,仿佛深不见底的渊,语气也极度冷漠:“余警官,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些都和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父亲,一个自私的父亲。”   这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余寂时的心脏上狠狠地割过,剜出血肉,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直到冰凉的手指忽然被程迩攥住,一抹温热从他指尖侵入,融进血液里,犹如地冻天寒的隆冬里,唯一的热源。   “我们出去吧。”   程迩目光温和,似乎没有被高迎晨这一番震天动地的疯狂话语所影响,就这样温和注视着他,宽厚的手掌一点点收紧,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里。   余寂时闭上眼,任由程迩抓紧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身后穿来高迎晨毫无悔过之意的笑,他仰着头,一如既往光彩熠熠、嚣张至极。   同样是独生子死亡,同样是面临招魂阵的引诱,孙庄喜文化程度不高,胆小懦弱、贫困潦倒,却都知道不该祸及无辜、毁了别人的家庭,虽然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善良身后。   而高迎晨至今都不曾后悔自己杀害了无辜的孩子,甚至在得知事情败露后独自潜逃、抛妻弃子,想要让妻子揽下一切罪责。   仅仅是一个自私的父亲吗?   分明是彻头彻尾的恶人、自私鬼,他其实只爱他自己。   从审讯室中走出来,走廊明亮的灯光一瞬倾洒在头顶,视野里的漆黑被光亮一点点吞噬,余寂时睁开眼,和面前的人对视。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他每一次因为嫌疑人的恶行悲愤、情绪激动,都是这样的场景。   其他同事从监控室中走出来,神色疲惫,但难掩即将结案的轻松喜悦,正随口嬉笑着,在看到不远处僵持的两人时,纷纷收敛了笑容。   钟怀林走到程迩身侧,抬起一条手臂,不轻不重地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掌心拍拍他手臂,朝着他露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表情,劝道:“程队,这案子也熬了好些天了,早点儿会去休息吧,我看着小余同志也困了。”   程迩的目光直勾勾、不偏不倚地落在余寂时那双明亮的眼眸上,短暂地笑了笑,难得拂了同事的好意:“你们先回去吧,我和他说两句话就一起往酒店走。”   钟怀林见程迩皮笑肉不笑地婉拒,就知道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只得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余寂时被他盯得心神恍惚,垂下眼皮,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手臂便和冰冷坚硬的墙壁相贴。   长廊除了相对而立的两人,再无别人。   “这样的人很多,甚至行为更加过分,如果谁都能牵动你的喜怒哀乐,你不会累吗?”他的声线宛若金属钝器相碰,清清冷冷,分明是询问,语气却寡淡得如若风平浪静的海岸。   余寂时轻轻抿唇,并没有出言回答他,可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不言而喻。   片刻后,程迩似乎想到什么,凤眸中冰川消融化为春水,在漆黑的瞳眸中荡起波纹,紧接着盘起双臂,转过身去,嗓音染上了一丝无奈的笑音:“算了,我所丢弃、丧失的东西,我不能要求你同我一样。”   共情力被他视作累赘,但不代表对余寂时来说也是累赘,他们似乎是不一样的。   余寂时微微一愣,心弦被他低沉的嗓音撩动,思绪惝恍了片刻,再度抬眸,发现他已经走了很远。   他连忙跟上他,从电梯间到公安局大门,再到车流稀疏的长街,路灯昏黄,晕开一片暖光。   一路无言。   并肩的一对影子拉长又缩短,在这昏黄的光影中缓缓移动,树叶在温和的晚风中轻轻摇曳,混合着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窸窸窣窣。   余寂时侧过头,看向程迩,他眉骨微凸,鼻梁高挺,侧脸轮廓宛若冷峻的峰峦,在光晕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令他捉摸不定。   他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打破凝滞,又无法鼓起勇气,不知该从何开口。   就在他收回目光,准备继续沉默时,身旁人宽大的手忽然探来,轻轻攥住他手腕,修长骨感的手指从他掌心划过。   指尖与皮肤轻轻相碰,一触即离,等他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收回手。   见余寂时疑惑地看向自己,程迩眼尾微挑,唇角勾起一抹肆意的弧度,端的是懒洋洋的腔调:“如果你手凉,我会以此为借口牵住你的手,可惜了。”   “……”   程迩是疯了吗,这种话也能随便说?   原本他还能替他找借口,可他明晃晃地把心思说出来,占便宜失败竟然还一副可惜的模样?   掌心还残余着他指尖的温度,勾得人心尖都是酥酥麻麻的,余寂时脸颊爬上一抹燥热,一时有些气闷。   亏他还以为程迩在生气,绞尽脑汁想找话题缓和关系,到头来这人根本就不用哄,这事儿根本没往心里去。   程迩仿佛一眼就能透过皮囊窥见他的内心,见他撇过头沉默,唇角笑意愈浓,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我固然是生气的。作为一名警察,处处共情是很累的,也很容易受到伤害,我很担心你。”   顿了顿,他摊了摊手,脸上带着几分释然,“可是如果能改得掉,你就不再是你了。我会一直在你身旁,如果你陷得太深,我就朝你伸出手。”   伸出手,把你拉出来。   余寂时眸光微动,不知听到哪个字眼,就连心脏的跳动都漏掉一拍,再次抬眸看向他,不知何时他眸中笑意淡去,只剩下一片坦坦荡荡的真诚。   他从来不曾隐藏,这份特殊的关怀。   余寂时强压下心中悸动,避开他温柔的目光,望向长街尽头的天,在想着什么自己都说不清。   洪波市的县城都十分破旧,砖瓦房低低矮矮,墙面斑斑驳驳,破碎的窗被塑料布勉强遮盖,像是耄耋老人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   街道很长,弯曲而狭窄,电线在空中杂乱纠缠,如同一张破旧的渔网。   而远处峰峦叠嶂,是天然的坚硬围墙,将小小的县城、小小的村落紧紧锁住。   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还没见过山外的世界。   像是那三个孩子,更是被直接剥夺了走出去的权利。   心中隐隐作痛,脑海中又浮现出罪魁祸首那张狰狞的脸。   一种浓浓的惆怅感袭来,余寂时嗓音很轻,轻得都压不过风声:“程队,你说灵魂是真实存在的吗?”   为什么会有人,因为虚幻的灵魂而疯狂,宁愿相信封建迷信?   程迩微怔,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目光触及他眼底微渺的希望时,沉默半晌,倏地一笑:“应该不存在吧。”   “因为唯物主义否认超自然和灵魂的存在?”声音比动作更先一步,余寂时偏过头和他四目相对。   “可以这么说,”程迩呼吸微凝,漆黑的瞳仁轻微地晃动,面上毫无波澜,眼底却压抑着汹涌的暗潮,“我找不到灵魂不存在的驳论点。而且……如果灵魂真的存在,为什么我师父从未来找过我?哪怕来我的梦里。”   说着,酸涩涌上眼眶,他压低嗓音轻喃,像是自言自语,“他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余寂时呼吸微沉,与之同理,如果灵魂真的存在,父母又怎会在他曾经消沉低迷时无动于衷?   他的心情愈发沉痛,复杂的情绪令他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悲伤。   他眼眶发热,有些想流眼泪,可下一瞬便有一阵凉风拂面,程迩慵懒的一声低笑也揉杂其中,落入耳中。   “不过,不存在能怎样,存在又能怎样?只要死者的意志被一直传递下去,他们就永远活着。”   胸口似被点燃一团火,浑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眸微微发亮:“精神……永生不死?”   程迩弯了弯唇,笑容明媚得有些晃眼:“对。” 第123章 骨笛   回到酒店,余寂时洗漱过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和程迩无声地交换眼神过后,就躺在床上睡了。   屋里依旧只留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他侧身而躺,闭上眼,在一片漆黑中,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就愈发清晰,如同清脆悦耳的钟声在脑海中回荡。   不知何时声音越来越模糊,直至于无。   余寂时又做梦了。这么多年了,他时常做梦,一遍又一遍梦到那个雨夜,梦到飞溅的鲜血,被扭断的脖颈,还有死不瞑目的熟悉面孔。   而这一场梦竟然十分平静,恍若润物细无声的雨,丝丝缕缕,飘飘洒洒,落在干涸皲裂的大地,融入,渗进,一夜间消失不见,只有艰难破土的绿芽证明着它曾经来过。   余寂时醒来记不起来任何细节,父母似乎在梦里牵着他的手,平和而温柔地说了什么,或是抱着他无声地安抚。   他能感受到温暖。   不是阳光透过窗纱晒在身上的温暖,是自内而外,从心脏迸出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温暖,包裹全身,令他呼吸都十分舒畅。   睡醒翻腕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清楚显示着8:01分,余寂时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这样好的觉。   手掌撑着床缓慢地起身,另一张床上的人竟然罕见地睡了懒觉。   整个酒店标间都静悄悄的,窗外传来细碎的鸟鸣声,不算嘈杂,程迩略微侧着身,洁白的薄被盖在肩膀,露出修长的脖颈,领口松松垮垮卷着边儿,锁骨极其性感。   余寂时一时入了神,拉回思绪后,轻轻抿了下唇,动作放得更加轻缓,拿了洗漱的用品就推门进了卫生间。   洗漱完程迩依旧没醒,余寂时犹豫片刻,依旧没忍心打扰他。   看了眼手机里的消息,群里七点钟左右钟怀林询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饭,只可惜手机静音没看到,这个点儿他们大概率已经吃完了。   他回复了钟怀林表达歉意,想着等程迩醒了再一起吃早饭,却听见一阵敲门声,很轻缓,却足够把睡眠浅的人惊醒。   程迩虚虚眯着眼,轻微地蹙了下眉,几秒后懒洋洋翻了个身,嗓音低哑,沉沉闷闷的,实在不太愉悦:“很晚了么?”   余寂时唇角被轻轻牵扯,含着一丝笑意,看了他几秒,一边往玄关处走,一边温声回答:“八点二十了。”   “这么晚了?”对方错愕地脱口而出,似乎是不可置信,又似乎有些失望,最终缓慢翻动着身,掀开被子,连贯地坐起身,望向被浴室遮挡的位置,有开门的声音传来。   余寂时打开门,就看到严承州扶着门框塌着肩膀站着,塑料袋里装着沉甸甸的汤面,懒懒挂在手腕上,随着他直起身的动作轻微晃荡,就连塑料袋都摩擦发出低微的声音。   迎面就扑来骨汤浓郁的香气,余寂时就在他手里拎着的汤面上停顿了一瞬,便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一个温和恬淡的笑容,礼貌问好:“严队早。”   “早呀小余同志,“严承州笑容满面,一扫平日里沉重严肃的模样,颇有些神清气爽,余光往房间里一扫,询问,”小迩还没醒吗?”   不等余寂时回应,房间里就传来程迩的声音,不高不低:“刚醒,严哥您等我会儿,我收拾收拾。”   严承州把装着早餐的袋子递给余寂时,看着他拿稳才松手,摆了摆手回:“没事不着急,我刚吃过了,给你们专门打包的汤面,别凉了就行,等你们吃完一起去局里。”   余寂时闻言忙道;“谢谢严哥,麻烦您了。”   严承州嗤地笑了,厚重的大掌重重拍了拍余寂时的肩膀,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好孩子,不用跟我客气。”   程迩往卫生间走,身上衬衫有些褶皱,头发乱糟糟的,轻垂着眼皮,整个人都半睡不醒,略显慵懒,路过玄关瞧着两人站在门前,拖着声调说:“站在做什么,进来坐。我洗漱一下。”   余寂时侧身让严承州进屋,拎着汤面犹豫了一下,放到了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面,随即坐到自己的床上。   严承州倒没客气,坐在对面程迩的床上,眉眼弯弯看着对面的人,时不时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面对他的注视,余寂时脊背绷直,呼吸都不由得放轻。   对于严承州,余寂时的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是位有经验有能力的前辈,程迩的前同事,据说之前是南山市禁毒支队的副支队长,人性格爽朗,很好相处。   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穿一身黑,和初见那日一个装扮,一头利落的板寸,两鬓掺着几缕白发,此时坐姿并不端正,单掌撑着床,微微斜着身,比钟怀林更多两分痞气。   瞥见余寂时无处安放的双手和拘谨的坐姿,他大咧咧一笑,热情道:“你别紧张呀,不用把我当外人。”   余寂时微微一笑,轻轻摇头道:“没有很紧张。”   严承州点头,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满意,声音朗然:“听说你刚到小迩组里不久,今年多大了?”   “今年二十二了。”余寂时乖巧回答。   严承州毫不遮掩眼底的欣赏,真诚又坦荡,对他的喜欢都要溢出来:“年轻又优秀,有前途的。”   余寂时在很多方面都是很有天赋的,也曾在很多人口中听到这样的夸赞,严承州给他的感觉是最舒适的。他似乎很喜欢直接的表达,也不会加以修饰和夸张,没有任何虚情假意的成分。   可面对这样的话,他还是下意识不敢认领,于是轻垂眼皮,默默将话题引到程迩身上:“跟着程队我能学习到很多都东西,还要多亏程队愿意帮助我。”   严承州笑出声来,看出他面对夸赞的困窘,也没再揪着这一点,敏锐地发觉卫生间骤然停止的水声,忽然开口道:“我看得出来,小迩很喜欢你。”   他刻意咬重了程度词“很”,狭长的眼眸带着些许弧度,微微闪烁的眸光里藏着几分意味深长,一瞬不移地盯着面前的青年。   余寂时一愣,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下意识躲避了一下,垂在腿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在床单上小幅度地反复滑动,也轻轻一笑,含糊道:“程队确实对我很照顾。”   严承州“噢”了一声,哼笑了声:“不容易,我们小魔王也会照顾人了。”   余寂时脸颊的温度在他话音落下时开始攀升,抬眸就看的程迩从卫生间走出来,一双修长的手埋在毛巾里慢条斯理地擦拭。   他薄薄的眼皮耷拉着,语气颇有几分漫不经心:“严哥您这话说得,我今年是二十八不是十八。”   严承州微怔,不知忽然想到什么,唇角的弧度淡了淡,神色恍惚:“你都二十八了?也是,都八年了。你和方叙刚到赵哥组里那会儿,才二十岁。”   脱口而出的熟悉名字直直触到他心底,程迩眸光微动,一瞬的悲哀被他眼底涌上的笑意掩盖,懒洋洋嗤了一声,他开口道:“知道都八年了,您还把我当个小孩儿?”   严承州似乎也反应过来,看着他故作淡然的神色,眼眸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盘踞,他没有点破什么,顺着他哄道:“行行行,不是小孩儿。”   程迩洗漱完了,严承州才想起桌面上的汤面,腾地站起身,一拍额头,愧疚道:“净顾着说话了,面都坨了,快,你们快吃吧!”   标间里的阳台位置有双人桌,余寂时和程迩面对面坐下,一边吃汤面,一边听着严承州和程迩唠着闲天。   两人阔别已久,之前忙案子一直没时间叙旧,如今闲下来,好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严承州很健谈,普通话不算标准,带着点儿南陵方言的特殊腔调,滔滔不绝地聊起这些年南陵的变迁,聊起这些年遇到的新同事,聊起办过的案子、见过的人人事事。   程迩并非句句有回应,却也总是恰到好处地搭腔,眼里透着一丝不算浓稠的笑意,隐约夹杂着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怀念。   他和梁方叙是南山警校最后一届重培两年班出来的,毕业被分到赵队组里才二十岁,第二年就和赵队、严承州从重案调到了缉毒,其实共事不过三年时间,但是因为一起经历过太多生死磨难,情谊非同一般。   比起同事,他们更像是亲人。   曾经的四人剩下三人,逝去的人被永远怀念,活着的人虽然鲜少重聚,但心始终未曾离散,他们在不同的城市继续发着光和热。   余寂时的目光跟随着话题在两人身上徘徊,能够明显感受到程迩此刻状态的松弛。   后面严承州对梁方叙那边在查的案子简单提了一嘴,程迩巧妙地沉默躲避了话题,似乎不太愿意聊这件事。   吃完汤面已经将近九点钟,三人从酒店离开往市局走,一路的行走速度都很缓慢,像饭后散步似的。   特案组订了下午一点钟的航班回京城市,严承州原本想着难得见一次,想做东请特案组几人吃顿午饭,但时间确实太紧了,也就只得作罢。   洪波市难得晴天,碧空如洗,长街两侧低矮破旧的楼房被强烈的日光笼罩着,都显得高大了几分。小摊贩热络的吆喝声起起伏伏,从未止息。   上午特案组简单做了一些收尾工作,严承州刚到局里就被叫走了,带队出了个外勤,回来又是开会,似乎又遇到了什么要紧的案子。   将近十二点钟,特案组一行人刚刚抵达机场,余寂时从人群中一眼看到熟悉的身影,他正匆匆朝着他们奔来。   程迩似乎也注意到了来人,虽然依旧目不斜视,却稍稍缓了缓脚步,等梁方叙跑到他面前,才转头看向他。   “赶上了!”梁方叙扶着他宽阔挺直的肩膀,喉结滚了滚,大口喘着粗气,“你们要走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程迩冷笑一声,毫不留情道:“你谁啊,我们去哪跟你汇报?”   “……”梁方叙噎了一下,立即挪开手臂,嫌弃地拍了拍碰到他的衣袖,狠狠瞪了他一样,目光游移,”是严哥那边开会走不开,问我有没有空来送送你们,你以为我想啊。”   顿了顿,似乎怕程迩不信,他又自顾自地强调了一句,“是恰好有空而已!”   程迩一眼看穿,懒得戳破他,无奈地弯了弯唇,嗓音温和了几分:“代我向严哥告别,谢了。”   “你搞这么正式干什么?又不是再也不见,这两个月办案子都见了多少回了。”梁方叙冷嘲着,正想抬起手臂搭他肩膀,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不知为何,他盯着旧日搭档远去的背影,鼻尖发涩,回忆着三人这次短暂的重聚。他们各自忙于工作,似乎都没能坐在一起吃顿饭,更别说好好叙个旧。   想到这儿,梁方叙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心中暗骂自己矫情,可看人越走越远,却还是忍不住大声喊道:“喂,还会再见面吗!”   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传得很远,不少路人疑惑地看他一眼。   可始终没人应声。   他最终只看到那个背影高高抬起手臂,朝他晃了晃,不知道是在告别,还是回答。 第124章   飞机抵达京城市,正值春末的一场雨。   走出航站楼,扑面而来的就是绵绵细雨。没有暴雨的来势汹汹,也没有晴天雨的短促无声,细腻的雨丝轻而柔地降临人间,朦朦胧胧、如雾如霜。   雨持久也未曾骤然变大,随风欹洒,余寂时的背包里有伞,从包里取出拿在手里,却一直没用上。   同事们相互告别之后便走了,余寂时站在原地等,雨虽小但绵密,濡湿了衣服,似是承了雨水的重量,灰色的外套颜色都加深了几分。   程迩从停车场把车开出来,余寂时便拉开车门上车了。   赶上休息日,机场附近有些堵车,程迩修长的手掌有暇松开方向盘,拿起搭在车座上的干毛巾,递给余寂时。   程迩坐得慵懒,眸光倾斜,恰如无声而湿润的雨,就这样落在他身上,像是有黏度,勾得余寂时心跳如鼓,在密闭的车厢里愈发清晰。   细雨打在车窗上,很轻,雨刮器机械地摇摆,刮在玻璃上发出很轻的滑动声,程迩的嗓音也很轻,带着几分令人无法忽视的温柔和耐心:“擦擦脸,把外套脱下来吧,车直接开到地下车库,半袖在车里不会冷的。”   余寂时轻轻应了声,残留在脸上的雨水被毛巾擦干,又或许是被脸上的发烫的温度烘干的。听话地把湿漉漉的外套脱下,他一时竟觉得双手无处安放,目光更甚,促狭感从心底腾升。   空气中的温度在攀升,身旁人身上清幽寡淡的淡茶香仿佛愈发清晰、愈发浓郁了,包裹着他,令他的心神有些荡漾。   似乎是发觉余寂时的状态变化,程迩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唇,性感的喉结轻微滚动,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音,轻而短促,融进雨落车窗密匝匝的声音里,很快消失不见。   余寂时听到了,却又不能确认,余光小心翼翼扫向他,入目的并非是侧脸,而是他歪着头直勾勾盯着他的一双凤眸。   潋滟而缱绻。   余寂时的心弦一瞬间崩开,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他心跳被扰乱,忙挪开目光,雨幕中模糊地看到车灯晕开的光,前面的车开始缓慢挪动。   堵车有半个小时,车内的人从未有过话语的交流,空气中却总弥漫着一丝暧昧。   余寂时侧过头望着窗外,思绪飘飞。   分明他已经足够真诚,毫不掩饰那份关怀,也曾将藏在心底秘密告知他,但他从未明确地说过什么。   为什么呢。   余寂时也说不清楚。   后半程也没人说话,熬过堵塞的车流,后面一路畅通,很快便顺顺利利到了家。   程迩在飞机上手机关机,到家才发现有不少未接的消息和电话,和余寂时说了声,便进了卧室一一回应。   余寂时也直接回了房间。   房间里没开灯,光线极其昏暗,困意侵扰,他拿出笔记本,打开台灯,在桌前伏案趴了会儿,昏昏沉沉间竟然睡着了。   雨天难免嗜睡。   余寂时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薄薄的被褥盖在身上,浑身上下都暖暖的。   光线依旧昏暗,窗外的雨还在下。窗户紧闭,书桌那盏昏黄的台灯不知何时被关上,只有笔记本依旧安静地摊开在桌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糊涂记错了,不然他怎么忽然从桌前到了床上?   一看表已经五点钟,余寂时抬起手腕,曲指揉了揉眼眶,推开房间的门,就看到客厅的灯亮着,依稀传来电视纪录片字正腔圆的男声。   余寂时走到客厅,见程迩慵懒地斜靠在沙发上,居家的卫衣衣袖被挽起,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手肘抵着扶手,掌心托着侧脸,目光正从电视画面移动到他脸上。   程迩看着他轻轻一笑,眼眸弯弯,语气温和地询问:“饿不饿,晚饭想吃什么?”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车里的对视,余寂时竟觉得这淡淡的笑容有些灼眼,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轻声回答:“我都可以的,不挑食。”   坐到沙发另一侧,余寂时的视线也落在电视上,上面正播放着动物纪录片,画面中是一只体型修长矫健的猎豹,金黄短毛上缀着黑色斑点,一双眼闪烁着凶险明亮的光芒。   这只猎豹原本缓慢地徘徊在浅水洼地附近,却忽然纵身一跃踏上河流中央的石面上,动作极其连贯,正迅猛扑击水里的鱼。   凭借敏锐的直觉和猛烈的出击,猎豹成功捕捉到猎物,锋利的牙齿紧紧咬住鱼身,再度一跃回到陆地。   解说词被念得抑扬顿挫,余寂时正听着,身侧忽然传来男人含着笑意的、平缓的声音:“吃鱼。”   余寂时一时没有听清,下意识追问:“什么?”   话音一落便微微侧过脸看向程迩,视线中确实骤然放大的一张俊脸,四目相对。   程迩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身边,手掌撑在他大腿边,倾斜着身子,正缓缓朝他靠近。他向后退缩一分,他便逼近一分,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拳的距离。   太近了……   有点太近了。   余寂时呼吸都凝滞住,只见他勾了勾唇角,咬字十分清晰,用格外懒散随意的语调重复:“吃鱼啊。”   停顿片刻,程迩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吃鱼怎么样?”   余寂时抿了抿唇,为了摆脱这咫尺之遥的对视,干脆转过头,发颤的声音却暴露他此时的紧张:“吃鱼……当然可以啊。”   偏偏程迩不肯就此放过他,漆黑的凤眸弯成月牙,瞳仁中仿佛有烛光摇曳着,他尾音上扬:“我挺喜欢的,你喜不喜欢?”   似乎随口一问,又像是话中有话。   余寂时不敢深想,怕是自己会了错意,怕是自己一厢情愿。   程迩就像站在重重雨雾里,他模糊地看到他的背影,不知相距多远,不知是否触而可及,他不敢伸出手。   余寂时有些无措,指尖掐进掌心的皮肉,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叫他迷惑了去,正思考如何随口糊弄过去,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像是天降的救命稻草,他赶忙抓住,往门口瞥了一眼,又看向程迩:“刚刚是有人敲门吗?如果我没听错的话。”   话音一落,敲门声又重了几分,程迩肆意粲然笑容似是淡了淡,缓缓直起身,目光一如既往平静无澜。   他走过去开门,就看见同事们站在门口。   四个人都在,柏绎站在最前面,刚刚腾出一只手敲门,另一只手里拎着一袋火锅食材,有肥牛卷、羊肉片,也有新鲜的蔬菜。   见门被打开,柏绎脸上立即堆满笑容,脸颊上露出酒窝,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一条线:“surprise!程队你还没吃吧,要不要吃不吃火锅?我们各自带了点儿食材,就差一口锅了!”   程迩:“……”   算盘珠子崩他一脸。   这事还要从去年京城市局的杨副局长送的一口锅说起。这不是普通的锅,而是一口超大尺寸的鸳鸯锅,程迩用不上,原想直接转手送给柏绎,但柏绎不肯收,后面程迩想到这毕竟是人家送给自己的谢礼,确实没有随便给出去的道理。   程迩把锅放家里吃灰,他平时吃外卖就是嫌麻烦,厨房都很少开火。柏绎软磨硬泡了很久,才终于用上这口锅,后来队里吃火锅有时就会用这口锅。   柏绎后来也不走软磨硬泡路线了,直接带着食材突击上门。程迩只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在这些事上还是愿意惯着他的。   无奈地笑了笑,程迩接过柏绎手里的袋子,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其他同事也都带了些火锅食材,种类十分齐全,钟怀林甚至带了一坛酒。队里除了温箴言和程迩都能喝点,不过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出差跑案子,倒是很少能喝上两杯。   一边进屋,柏绎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雨天最适合吃火锅了!就猜程队你还没吃,发消息给小余同志他还没回,不知道……”   他话音猛然一顿,忽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张了张嘴,震惊地开口,“小余同志你、你已经在了啊?”   余寂时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见所有同事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一时有些尴尬,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沉默半晌,他才开口解释:“没回消息是因为一直没看手机。”   钟怀林看看余寂时,又瞧了眼程迩,好似明白了什么,与身旁的许琅对视一眼,身旁人的眼神一如既往冷淡,却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平静。   温箴言依旧是一派端正,一手端着保温杯,一手慢条斯理地拧开杯盖,唇角带着温和的弧度,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程队和小余好像是一辆车从机场走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柏绎忽然拧眉,眯着眼看向程迩:“上次去机场也是一起的,你俩不会住一起了吧?”   余寂时没想到这件事会被戳破,也一时间无从辩驳,只能默默看向程迩,等待他作出解释。   没想到程迩一脸坦荡,直接就承认了:“是啊,我们住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   空气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同事的眼神从短暂的意外到异样、暧昧,钟怀林甚至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地想询问什么。   大抵是知道大家有些误会,程迩看向余寂时,盯着他那张故作镇定的面容,挑起唇角,很久后才终于解释:“小余警官租的房着火烧坏了,我家正好有两间卧室,他就在我家暂住一下。”   一句话道出前因后果,也否认了同事们的某些遐想。   钟怀林忍不住轻轻啧了声。   柏绎扯了扯唇角,大咧咧坐到沙发上,一脸嫌弃地吐槽:“着火了?咋不说是被飞机撞了,你看我信吗。”   余寂时:“……”   但是,确实是着火烧坏了。   柏绎此时已经自以为掌控一切真相,翘起二郎腿,扬了扬下巴,哼声道:“程队你就招了吧。”   程迩笑了一声,懒洋洋挑了下眉,示意他继续,实在是好奇柏绎能“审”出什么所以然来。   “程队你怎么能这样,欺负小余同志是新来的!平时工作就是什么活都带着小余同志,人家生病还带人进山里出外勤,这下直接把人带家里来帮你干活?” 第125章   “?”   都什么跟什么啊!   程迩一时无语,实在是不理解他的脑回路,沉默良久后,冷笑道:“合着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啊。”   满眼期待希望柏绎能问出什么劲爆问题的钟怀林抬起手腕,手掌扶着额头,唇畔扬起一抹无奈的淡笑,最终摸摸那一头小卷毛,哄道:“你还是一边儿玩去吧。”   余寂时耳垂的颜色渐渐褪去,闻言就弯唇笑了,适时解释:“程队确实是看我租房出了问题才留我住在他家里的,没有让我帮他干活儿。”   “我就说嘛,程队怎么也不会干这种事。”柏绎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胸脯说着,又狐疑地看了眼各自开始忙碌的同事,最终看向抱臂坐在沙发上的程迩,“可是我怎么觉得大家有事瞒着我呀?”   程迩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那就问他们咯。”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望了余寂时一眼,便抬脚往厨房的位置去了。   特案组几人谁都没闲着,各自帮忙做了些准备。靠墙的桌子被钟怀林和许琅合力搬到客厅空余的位置,锅被程迩搬到桌面上,插好电后,就把火锅底料放进去,倒上适量的水,开火开始煮底料。   火锅里的水渐渐泛起细密的波纹,随着热量从锅壁蔓延到水底,在水底聚集堆叠,气泡被催生出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到整个锅面沸腾了起来。   水滚如浪,热气腾升,一点点氤氲了视线。   平日特案组六个人飞到全国各地办案子,习惯了快节奏、三餐不规律的生活,倒是极少能聚在一桌慢慢等水烧开。   钟怀林带了酒,但程迩和温箴言不喝,队里能陪他喝上两杯的也就只有许琅。柏绎酒量很差,虽然早就成年,但大家都默认他不能喝酒,也不许他沾染。   喝到尽兴,余寂时也嘴馋喝了两杯。酒水入口冰凉,辛辣苦涩充斥在口腔,滑过喉咙,在胃里燎起一团火。   他不是爱酒的人,酒量也差,见钟怀林一杯接一杯喝得畅快,难免也受到感染,就有些贪杯了。   喝了两个小杯,余寂时就有些醉了,脸颊飞上两团酡红,眼神也渐渐失了清明,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有细碎的光在瞳仁里荡。   耳边的聊天声似乎也在一点点变模糊,昏昏沉沉间,有一道声音却格外清晰,似乎是有人贴在他耳边温柔低喃:“吃好了吗?要不要回屋休息?”   余寂时不知自己是否回应、回应了什么,大脑一片混沌,眼皮沉重地垂下。   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程迩把余寂时扶回房间后,同事们的热聊依旧没有停歇,火锅里的水快烧干了,又添上,没多久就再度沸腾起来。   又半个小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程迩便把电关了。大家各自歇了会儿,就开始陆陆续续帮忙收拾桌面的狼藉。   钟怀林酒量很好,虽然喝了不少,但步履稳健,端起一大摞碗筷,手腕在胸前端得平稳,显然没有半分醉意。   收拾得差不多了,程迩就送走了同事,钟怀林非要留下帮他一起清洗餐具,他推阻不得,便没再多说,两人安静地在厨房里忙碌。   钟怀林把盘子上的洗涤灵涮干净,擦干水,圆盘隆起的边缘反射出厨房的灯光,仿佛干净的镜面。   闲暇时钟怀林余光扫了眼程迩,他松垮地挽着衣袖,修长骨感的手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正把洗完的碗整齐摆进橱柜。   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安静,钟怀林随口起了个话题,叮嘱道:“小余应该是醉了,明儿早晨你方便的话给他煮点粥。”   程迩轻笑一声,唇角勾着,乌黑的眼睫缓缓下压,将眼瞳中的笑意压覆,语速很缓,语调是一贯的慵懒:“嗯嗯,记住了钟妈。”   许久都没被唤过这个称呼,钟怀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就捕捉他眼底藏着的一抹狡黠,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无奈道:“程队,你真是够了。”   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他手上动作停顿,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对了,你俩现在什么情况?”   “谁俩?什么什么情况?”程迩挑了挑眉梢,反问。   程迩这糊涂装得实在不够用心,钟怀林一眼看穿,哼笑一声,眼尾上挑,脱口而出的话也格外耿直:“少装糊涂,你俩那点儿事儿除了柏小绎咱队里谁没看出来?”   程迩凸起的喉结轻微滚动两下,低低笑了一声,关上橱柜站起身,把窗户打开,一股微凉的风扑面吹来,他呼吸忽然轻了些,低哑的声音略显飘渺:“就先这样吧。”   就先这样吧?   如果不是相隔不远,钟怀林都怀疑自己幻听了。   程迩对余寂时的种种关照和偏爱他们有目共睹,他从未遮掩。   他们之间向来是程迩主动,但余寂时的种种表现,不像是不清楚对方的想法,更是没有任何抗拒。在他眼里,他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其实只差一句话捅破窗户纸。   可程迩如今的态度,竟然开始飘忽不定了。   他究竟顾虑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是朝夕共处的同事,怕爱得轰轰烈烈,爱意消散后闹得难看吗?   可若是他顾虑这一点,又怎会将这份喜欢表达得这样热烈?他恨不得把一颗心剖出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对余寂时这份别样的心思。   钟怀林百般不解,看向身旁的人,剑眉拧起,语气透着几分急切,却欲言又止:“你……”   窗外乌云团簇,天阴黑如墨,小雨转急,落在长街,屋顶,树梢,淅淅沥沥,窸窸窣窣。厨房的灯光是冷白的,从头顶洒落,勾勒出程迩脸上的每一条曲线、每一个弧度,却始终落不进眼中。   程迩掀了掀眼皮,眸色黑沉沉的,比天色更黑,仿佛从深海中向上窥探,不见一丝光亮。他似乎原本不想说什么,却还是开口:“有些事,一直把我困在五年前。”   一道闪电撕裂层层叠叠的云,犹如一条吐信的巨蟒,一瞬的亮光落入他眼底,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深渊吞噬。   雷声轰鸣。   钟怀林忽然觉得有些冷,不知是不是冷风从窗户灌了进来,仿佛有彻骨的凉意透过皮肉钻进血液。   程迩在他面前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哪怕共事五年,钟怀林都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身上有种天然的疏离感,神秘又机具吸引力,可却不容许任何人靠近。   钟怀林嘴唇翕动,却听见程迩笑了一声,又接着开口:“我一直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生死都无所谓,多少年都是一个人,了无挂念。直到现在遇到了他……”   第一次和余寂时见面,他就被这个孤僻寡言的人吸引,明确意义上并不算一见钟情,因为那时的好奇大于喜欢。   可随着相处,那份喜欢越来越强烈,成为令他难以忽视的存在,他甚至燃起了一丝对生的祈盼。   可是……   见他欲言又止,钟怀林呼吸微窒。面前的人似乎在笑,唇角有寡淡的弧度,不甚明显,似乎在掩盖着极度的悲哀。   程迩微微仰起头,呼吸发轻,有一口气攀爬到喉咙便无力再向上,被生生吞下,他没有叹,轻飘飘的语气,显得无力又无奈:“我现在期盼能活着,活很久,可我不能保证这一点。”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   那人说以后还会再见面,他一直记得,也一直期盼着那一刻。如果真的等到期盼的那个机会,哪怕要以死相搏,他依然会义无反顾地走到那人面前,哪怕如今他有所依恋。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大仇得报的同时活下来,能以命换命也好,失败也无非就是一死。   钟怀林不知道他背负着什么,只觉得很沉重,沉重得仿佛千钧巨石,压覆在胸口,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此时再多的话都于他无益。钟怀林默默擦干手上的水,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宽大的掌就这样停留在他肩上。   程迩忽地莞尔一笑,黑漆漆的眼眸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语气中是满满的释然:“钟哥,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未来,所以在我眼里,旁的都不重要。我只要他一个答案。”   或是一句肯定,或是一声愿意。   甚至不需要他开口,一个眼神也够了。   程迩从来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他清楚自己的欲望,虽然期盼万事如意,却也明白人生总有缺憾。   钟怀林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揽住他肩膀,但始终保持着该有的分寸,没有细问究竟,只是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悲观了,未来的事儿,谁都说不定呢。”   程迩笑容淡了淡,并未应声,似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目光落在水池里,看着刷洗不下三遍的锅里仍旧漂浮着油点,佯装嫌弃道:“下次让柏绎留下来刷锅。出去吃我又不是请不起,非要在家里吃,净折腾我了。”   钟怀林也笑了,说:“谁知道这口锅有什么魔力,小柏绎成天惦记着。欢迎小余入队的那次聚餐咱们不是在外面吃的吗,我送他回家时他一路上都嘟囔着没有在家涮的火锅好吃。我倒是吃不出什么好吃不好吃,大概是我们俩味蕾有差别吧?”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程迩耸了耸肩膀,“这锅就泡着吧,明天早上起来我再刷一遍,辛苦钟哥跟我收拾了。”   钟怀林摆摆手:“都是应该的,在家里吃火锅本来就麻烦,我们不能吃饱了就拍屁股走人让你一个人收拾啊。”   以往也是这样,他们拿着火锅食材和酒水来,帮忙收拾干净走,仿佛是一种约定俗成。   他们没跟程迩客气,程迩自然也不跟他们客气。   雨还在下,京城很久没下过这样持久的雨了。四月中旬正值北方春旱,这一场雨不知能滋润多少田地。   钟怀林喝了不少酒,程迩本想留钟怀林住一晚,但没有空余的房间确实不方便,便给他拿了把伞,送他下楼打车。   等车的空闲,钟怀林问起案子的事儿。   薄薄的雨雾在夜色中弥散,程迩眸光晦暗,半晌才朝着他露出微笑:“钟哥您就不用操心了,有些问题还没明确下来,我还需要和上头沟通一下。” 第126章   雨不知下了多久,余寂时睡醒时已经是清晨,高楼尽头遍布霞光。   一瞬的头痛欲裂,他轻吐一口浊气,手掌平撑着床坐起来,茫然四顾,大脑放空片刻后,回想起昨晚,暗暗责怪自己,明知自己酒量很差,却还是忍不住贪了杯。   后面喝醉酒是程迩把他扶回屋的,他依稀能记得,幸亏他酒品还不错,喝多了只是头晕发困,不会说胡话。   洗漱过后,他推开门,顺着廊道走向客厅,电视机正用最低音量播放着早间新闻,桌面上的白米粥正氤氲冒着热气。   程迩已经换好衣服,但黑发潮湿,显然是晨练完刚洗过澡,纤细修长的指轻轻捏着勺柄,正慢悠悠地翻晾着热粥。   见余寂时走出来,程迩眼眸弯了弯,嗓音清冽:“早。你昨晚喝多了,我就扶你回屋休息了,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笑意浅淡,是再平常不过的笑,可眼尾挑着一抹弧度,无端添了几分暧昧,像只小钩子,勾得余寂时心里酥酥痒痒的。   余寂时片刻失了神,唇角抿开笑意,在程迩正对面坐下,轻声回应:“程队早,昨晚麻烦你了,没有不舒服的。”   “不麻烦,来吃早饭吧。”程迩笑意未减,将手里晾凉些的粥推到对面,和对面人换了一碗,手指捏起歪斜得几欲完全浸入粥里的瓷勺,再次缓慢地翻晾起来。   “……谢谢程队。”   微不可察的细节被余寂时捕捉到,他轻垂眼皮,看着放在面前已经晾得温度适宜的粥,碗壁的温度从扶碗的指尖一点点浸入,他觉得耳尖发烫,心脏跳动的频率在不断攀升。   对坐吃完早饭,字正腔圆的早间新闻播报入耳便变得模糊,余寂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吃完粥程迩端走碗筷才回过神。   将将七点,程迩便开车带着余寂时一起去了市局。   在京城市滞留的两三日,无非是写写报告、整理下卷宗材料,处理一些案件的遗留问题,倒是轻松不少。   程迩忙新案子的交接工作,整日不见人影,午饭吃到一半,就被一通电话叫走,挂断后又打另一通。   最近京城市局在忙一个大案子,总队设立了专案组,从各个分局调派了警员前来协助查办,上午便浩浩荡荡一群人出去了,至今未归,如今食堂显得空荡荡的。   同事们都已经吃完饭,柏绎打了第二份,程迩都没回来,余寂时把餐盘简单涮洗后,钟怀林便招呼着他一同回办公室。   余寂时原想着帮程迩重新带一份午饭,远远就瞧见钟怀林手里拎着的盒饭,便知道他已经先一步想到这一点。   坐电梯上楼,走到办公室门前,钟怀林抬手轻轻敲了敲,没听到人应声,便直接推开门。   余寂时跟着钟怀林进屋,一眼就看到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的人,午间的办公室暖洋洋的,他把外套脱下随意往肘弯一搭,上身微微前倚,手臂扶着窗台。   听到开门声,程迩转过头,见钟怀林拎着盒饭的手朝自己一抬,轻轻一笑算作感谢,神色如常,余寂时却还是敏锐捕捉到他眉梢眼尾压抑的一抹烦躁。   似乎,这电话聊得很不愉快。   程迩又走出办公室,很久都没回来,带回来的盒饭也凉了,又是一整个下午都不见人。   见余寂时时不时瞥向程迩的工位,钟怀林一手拎着浇花的小水壶,强劲有力的手臂就搭上他椅背,见他抬头望来,安慰似地一笑:“不用担心,程队估计是去了趟公安部,事情谈完就该回来了。”   “看来这次的案子比较复杂,有可能是跨省协同的重要行动。”柏绎单手敲着键盘,拿着下午加餐的巧克力派大咬一口,鼓起脸颊含含糊糊地说道。   钟怀林摇摇头,垂眸瞥见他脏兮兮的脸,随手递了纸抽:“这种情况咱不可能至今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感觉不是。”   临近下班,程迩才风尘仆仆赶回来,大抵是中午没吃上饭,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烧饼,都已经凉透了。   见大家的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程迩神色平静,下意识看向余寂时,见他眉头微蹙略显忧虑,浅浅勾了勾唇,似是专门为他解释:“去了趟公安部,头儿几个轮番给我做了点儿思想工作,没什么事儿。”   见程迩状态松弛,钟怀林心里吊起的石头落下,长舒一口气,顺着他的话头询问:“新接下的案子的事儿吗?”   “不是,另个案子的事儿。”程迩眸光微闪,语气寡淡得略显刻意,眼底划过一瞬而逝的冷意,很快便覆上一抹笑,“不过这次没接这个案子,我觉得时机未到。”   办公室里极其安静,柏绎咀嚼锅巴脆脆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见大家不开口,他有些疑惑地抬头,询问道:“上头的意思是接另一个案子吗?”   余寂时紧盯着程迩,见他情绪不高,明显不想就这件事说些什么,便立即开口解围:“接的是哪个案子?”   程迩神色稍缓,眸光流转间,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眼里终于掺了些笑意,“今晚七点半的航班,飞嵘山市。”   柏绎原本便是随口一问,听到这话,思绪被扯远,皱起眉嘟囔道:“嵘山市?还是西南那片啊,又是山里山外的。”   “现在已经这个点儿了,需要回家一趟的要趁早啊。”钟怀林一如既往满脸的忧心忡忡,见大家似乎没往紧急的行程上想,连忙开口提醒。   “嗯,对。”程迩咽下烧饼,看向余寂时,语气十分自然,“咱们得赶紧回家一趟,今儿早晨来局里没带背包。”   余寂时点头,见他拿了车钥匙,便简单收拾下桌子跟上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同事们面面相觑、气氛怪异。   回家十来分钟车程,两人都极其安静,程迩这趟公安部去得明显不太愉快,此时神色倦怠,漆黑的眸中是窥不见底的冷淡。   余寂时没急着询问案子的事儿,程迩便没开口。   两人从家里收拾了东西就直接往机场赶,和同事们在候机厅汇合,航班因天气原因延误,大厅的人满满当当,一片嘈杂,都在焦急地等待。   柏绎躺靠在公共座椅上,闭上眼打着哈欠:“说来嵘山市咱这几年没少去,今年咱除夕就是那边儿过的吧?就那个投毒的案子。这次又是什么案子?”   程迩抱臂站着,一时找不到词语定义,思索片刻后,回答:“这个案子和咱们渊源很深,是积案重查。你们记不记得五年前我们第一次去嵘山市?”   “五年前,嵘山市,积案……”钟怀林指腹摩挲着下巴,不知想到什么,呼吸一窒,浑身汗毛直立,“你是说那个垃圾场碎尸案?”   他话音一落,见程迩无声点头,所有人都一致地沉默。   听到这个熟悉的词,余寂时心里一惊,不由得放轻了呼吸。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接触到这种案子。   垃圾场碎尸案是五年前的一个恶劣影响极大的刑事重案,在近十年的悬案里都排得上名号,是重建后的特殊案件调查组接手的头几个案子,也是他们连破几个要案后第一次惨遭滑铁卢。   死者被煮熟压成肉泥,装进了黑色垃圾袋,被运输到垃圾回收场,在对垃圾进行初步分类时,工人发现垃圾袋里腐臭的肉泥里藏着两节有形状的手指,薄薄的指甲盖上还染着颜色,极像人的手指。   工人吐得昏天暗地,在报告管理人后,管理人当即选择报警。那一袋肉泥果不其然是人肉,案件消息没能及时封控,当时传得沸沸扬扬。   这桩案子从市局到省厅,从初步成立专案组调查再到特案组接手,线索一次又一次中断,案件始终不能查清,历时一年被搁置,成为一桩未结悬案。   据悉,死者身份是一名十年前失踪的女童,失踪时才八岁。失踪下落不明满四年,利害关系人便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没想第二年,这名女童便在垃圾场简陋的黑色垃圾袋里被找到。   只可惜不是活人死尸,而是被煮熟压烂、早已腐烂发臭的肉泥。   陈年旧案和不好的回忆一同涌上大脑,柏绎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认出干呕了一声,他忙捂住嘴,眼角逼出了一丝泪水,仰着头消化着。   钟怀林呼吸有些乱,脸色发白,塑料水瓶被手指捏得嘎吱作响,不知多久才沉住气,冷静询问:“这个案子出现了什么新线索吗?”   “那时候温老和专案组的几名法医专家,在肉泥里挑出碎骨,大致还原了整具尸体,发现尸体缺失了一条腿骨,翻遍垃圾场,四处都找了,就是找不到。”程迩显得异常淡定,语气都没带什么情绪,“如今找到了。”   大家几乎是同时抽了一口气,室内分明有些热,航班延误更是令人烦躁,可却有一股冷气缠上了他们,让他们浑身发凉。   柏绎喝了口甜饮料压了压反胃感,看向程迩的眼神多了几分埋怨:“程队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么大的事,你也能忍到现在才告诉我们?!”   顿了顿,他忍不住吐槽,“上头原想让我们接的是什么案子啊,什么案子能比这个案子还难办?”   “……”   余寂时瞥了程迩一眼,见他神色复杂,默默叹了口气。   看样子,还真有更难办的。 第127章   程迩把案子具体情况点出来,大家罕见地没有讨论,一直到登机,都没有什么话题,显然各怀心事。   余寂时的好奇心愈发重了,但没人提起,他便忍住没问,倒是柏绎见他神色茫然,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点儿什么,但也没说到什么重点。   登机已经九点多了,程迩照常补觉,似乎没有被案子影响分毫,余寂时闭着眼发散思维,很难睡着。   他大脑处于一个极度兴奋的状态,竭力搜索着一切有关这个案件的记忆。   五年前那会儿余寂时刚刚高考结束,垃圾场碎尸案在网上引起激烈讨论,不知从哪里流出了模糊的照片、短暂的视频,一直到他大学开学,话题一波接着一波,始终不能停息。   从前只能从网络上真真假假的只言片语中窥见案件的冰山一角,如今积案重启,他居然能够成为查办案件的一员,这实在是……   不可思议。   三个多小时,飞机落地,已经临近零点。   嵘山市是崇州省的一个地级市,位于崇州省最西部,南部和南陵省接壤,北部和淞江省接壤,主要发展生态农业和制造业,整体经济发展欠佳。   所幸前些年发现了稀有金属矿,得到了国家重点帮扶,目前经济态势还算不错,前年终于开通了这座嵘山机场。   跟随人群从机场走出来,扑面而来的空气有些湿润,却不至于潮闷,显得格外适宜。凌晨夜色黑沉,出租车来来往往,算不上拥挤。   程迩低头看手机,对方说已经到了,他四处张望下,见一个人朝着他们抬起手臂晃了晃手机,便确定下目标,和同事们一齐走过去和他相认。   “不好意思哈,真没想到这么久就又见面了。”来人个子不高,长相白白净净的,蹩脚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笑意灿烂,见到钟怀林,更是热情地直接张开手臂拥抱了下,“快上车吧!”   大家简单寒暄两句,便一齐上车,男人透过后视镜瞥见了一个陌生面孔,难掩脸上的惊讶,不等他问,程迩便主动介绍:“这是我们队里来的新同事余寂时,你们应该是同龄。”   紧接着,看向余寂时,也相应地介绍,“嵘山市刑侦支队的关应军同志。”   “呀,这么年轻的小同志!你好你好!我一月一号生的,肯定比你大,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叫我声关哥就行。”小关透过后视镜往后瞧了一眼,眼眸弯弯,眼底卧蚕很深,只可惜深夜开车很难分神,他很快便移开目光。   程迩倚着车座靠背,见小关目光好奇,红灯的空暇时不时瞥向余寂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意图引开他的注意:“你们章队呢?”   “师父他一整天都在研究卷宗材料。”小关果不其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闻言忍不住喟叹,语气里透着一丝遗憾,“话说这案子真真是一案传三代啊,五年前专案组的负责人是我师祖,他现在都退休了。”   柏绎一愣,恍惚地问:“甘正国老师都退休了?”   小关点点头,一时也有些惆怅:“甘老前年被调去省厅,没想到去年年初就退休了。他老前辈在重案一线待了快四十年,身体不太好了。”   一晃眼都五年了。   甘老也确实是退休的年纪了。   特案组几人神色微变,眼底情绪晦暗不明,余寂时坐在同事们中间,能明显感受到大家的低气压。   笔直的长街看不到一辆车,车孤零零地行驶,两侧飞逝而过的是破败的城中村、拆迁的烂尾楼、低矮的旧楼,家家户户早早熄灯,一栋栋楼在漆黑的长夜里沉睡,只有昏黄路灯还撑着瘦弱长直的身体,锲而不舍地照亮着前路。   驶入市区,绕过环岛,城市雕塑立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向前看终于能看到现代化楼群,只是被连绵起伏的群山环抱,显得不够高大。   车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小关性格相当大条,没感受到气氛的诡异,等待红灯的间隙,他松开方向盘,背着手拉伸活动下肩颈,开口感叹。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看到大名鼎鼎的垃圾场碎尸案的卷宗!案子刚流传出来那会儿,我还是个踌躇满志的警校新生,不管网上信息是真是假就是一顿分析,幻想着自己进专案组能大展拳脚、一下子攻破大案,还吐槽过办案的那群警察都是一群饭桶。”   “……”   柏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一阵翻江倒胃,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小声嘟囔:“小关同志,你骂人可真脏啊。”   小关这才意识到,自己口中的“一群饭桶”就是后座的几人,尴尬笑道:“五年前我毕竟只是个学生嘛,上网难免跟风,案子不破大家当然是骂警察了。”   “……”别太真实了。   小关和柏绎一样,都是嘴碎话唠的主儿,起初还有些没放开,聊到这个话题没一会儿就打开了话匣子。   提到案件的照片材料,小关脸色也有些泛白,爬满蛆虫的腐肉更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忍不住说道:“我光看照片都吃不下去饭。”   柏绎仿佛找到了知音,眼眸瞬间亮起来:“是吧是吧!我那时候刚调到特案组没几个月,刚刚二十岁的样子,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场面,感觉要把胃都一起吐出来了!不过后面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你们特案组过得都是什么苦日子啊。”小关满脸钦佩,语气中的情感相当丰富,“果然啊,幸福是一种感觉,和你们一比我就感觉到了。”   两人唱双簧似的一人说几句,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带动着其他人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说话。   余寂时沉默地听着,倒是也捕捉到了一些案件的信息,在大脑里默默梳理了下。   机场到嵘山市局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订好的酒店就和市局隔了一条街,特案组一行人办理完入住安置下来,原想直接去局里梳理下案情,但听闻刑侦支队的章队熬完大夜休息了,便决定先在酒店休息一晚,养精蓄锐。   第二日一早,大家在酒店简单吃了早晨,便步行前往市局。   特案组到得早,有值班的民警带特案组在临时办公室安置下来,便立即去通知章队。   一桩悬案砸下来,章队到处协调,昨晚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间,如今不知道才休息多久。余寂时听到身旁的钟怀林轻微的叹气声,眼皮半垂,呼吸也隐约发沉。   也就等了二十分钟,一个男人便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身后跟着小关。   余寂时抬眸望过去,来人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皮肤黝黑,下巴爬满胡渣,身穿一身黑色皮衣,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薄薄的白色衬衫,灰一块皱一块,显得有些潦草不修边幅。   章队推开门后,并没有什么外显的表情,朝着程迩点头致意,紧接着和钟怀林、许琅拥抱,开口是同样有些走调儿的普通话:“又见面了。”   昨晚程迩和余寂时简单聊到了章队,他前些年都在干扫黑,前年才调回嵘山市局,接替甘老前辈成为新一任刑侦支队队长,如今四十有五,办案经验极其丰富。   章队吊梢眼略显凌厉,在办公室里简单扫了圈,果不其然注意到新鲜面孔,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朝着余寂时轻微颔首,紧接着便将资料袋撂到桌面上:“这是案件的卷宗材料,我的任务是协助你们查案,你们有任何需要随时提,我尽最大努力配合。”   余寂时微微一愣,想起昨日程迩对这位支队长性格的概括,忽然觉得“不苟言笑”和“雷厉风行”有些具象化了。   真是一点废话也不多说。   不过五年前特案组便负责侦查此案,说来,无论是现场勘察的照片还是审讯笔录,亦或是案件的其他细节,特案组都远比章队本人更熟悉。   “我的一些疑问已经找当年专案组的成员了解过,也简单开会讨论过了。”章队一边说,一边给小关递了个眼神,接过他手里的证物袋,放到桌面正中央。   见师父没有开口的意思,小关连忙解释:“这里面就是五年前垃圾场碎尸案受害人陈庆蓉的右腿腿骨,已经验过DNA,这是检验报告。”   温箴言接过DNA检测报告,弯曲的指骨轻扶眼镜,大致扫了眼,便点头递给程迩。   余寂时的目光落在桌面中央的透明证物袋上,里面的腿骨形态看上去极其特殊,表面清晰保留着骨骼的自然纹理,经过打磨显得光滑而有光泽。   整体长度大约三十厘米,骨髓中空,一端被削尖,呈吹口状,另一端封闭,骨身上有吹孔有序排列着。   像乐器……笛子?   余寂时呼吸微窒,眯起眼眸,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直到身旁的柏绎疑惑地出声:“这是人腿骨吗?很像一种吹奏乐器。”   程迩拿起证物袋,垂眸端详起这件诡异的艺术品,沉默了半晌。   虽然这实在有些荒谬,但事实确是如此,小关点头解释:“没错,陈庆蓉的腿骨被做成了一把骨笛。据说这把骨笛先前一直在古玩市场流通,最后落到了一名收藏家手里,他怀疑这把骨笛的材质是人骨,便上交了附近的公安分局。” 第128章   特案组一行人见过各种形态的尸体,倒是第一次见用人骨做的乐器,神色难免有几分错愕。   “西南这边怪说很多,人骨笛一直是传闻里的东西。据说古时候一些少数民族部落会用它来祭祀或辟邪秽,各个版本说法不一,不过每个说法都很难得到证实。”小关无奈地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倒是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应该也不用太在意。”   余寂时瞥了程迩一眼,见他神色平静,没有任何辩驳的意思,一时有些疑惑。   真的没什么关系吗?   上一个案子杀人作阵招魂已经够离奇,这个案子凶手用人的腿骨制笛,相隔五年才显露于世,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转念一想,程迩平时话不算多,在事无定论的情况下,他都鲜少开口,对这个问题大概还持一个观望的态度。   程迩把证物袋递给身侧的钟怀林,指尖懒洋洋敲了敲桌面,没有其他赘述,开门见山询问:“报案人的笔录呢?”   小关翻找了下文件袋,抽出一叠纸质材料,递给他:“在这里,这个报案人还是相当配合我们的。”   余寂时微微侧身,探头去看,程迩瞥见他的动作,也下意识朝他那一侧偏了偏身,一目十行浏览完,停滞着没有翻页,等他目光到底,才捻起纸张一角,翻了下一页。   笔录很规范也很简短,余寂时脑海里简单概括了里面的信息。   报案人周潮爱好收藏,常年混迹古玩市场,幸运地靠赌石发家后实现了财富自由,更是大肆购买并收藏了各种稀奇玩意。   他今年3月11号在古玩市场的一个摊贩那里淘到这件骨笛,带回去给藏友看,经藏友提醒,发现的骨笛材料似乎不太对劲。   起初他并没在意,把骨笛搁置在家里,可藏友后来又提了一嘴,他便有些不放心,便上网查询资料,发现这把骨笛确实和普通乐器有明显的差异。   普通骨笛主要是用鹫鹰的翅骨制成的,鹫鹰骨骼结构中空,轻而坚固,而这把骨笛的骨骼结构复杂,中空的位置有残余的骨髓。   怀疑的种子深深埋进心底,在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中生根发芽。   直到一周前,自家刚上小学的儿子将骨笛从犄角旮旯翻出来,坐在地毯上把玩,周潮敏锐地发现,骨笛的长度竟和儿子的腿骨长度相似。   周潮深觉这把骨笛是一个未知的隐患,当天晚上便将骨笛交给了离家最近的派出所。   翻了翻报案人笔录,钟怀林眉头紧紧蹙起,语气充满疑惑:“这种东西居然能在古玩市场流通?找到卖家了吗?”   这条线一直是章队在盯,见小关摸着额头思考,他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地适时开口:“周潮交代,卖家是古玩市场的一个流动摊贩,周围人叫他老彭。我有派队里的情报员去古玩市场寻人,换着人连续蹲了三日都没能找到,也不敢弄出什么声势,怕打草惊蛇。”   顿了顿,他又添了句,“流动摊贩不是日日都来。”   这样做的确没错处,这毕竟涉及一起重大刑事案件,万一走漏了风声,这个老彭大抵再也不会来这个古玩市场了。   程迩沉吟片刻,声线平稳:“周潮毕竟只是买家,也不知这支骨笛在五年之内转手过几次,但追根溯源是必需。”   钟怀林轻声补充:“没错,这案子太久了,目前的新线索便只有这只腿骨,这条线无论多难,都得抓紧。”   余寂时暗暗点头表示赞同。   陈年悬案多年之后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腿骨制成的骨笛是唯一线索,这案子不同于前面遇到的案子,目前还没有什么复杂的人物关系、难辨真假的线索,需要耐心地追根溯源,丝毫急不得。   不过虽说急不得,余寂时对这个古玩市场都怀着一丝好奇。这是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他目前只是根据常识浅薄地将它定义成一个鱼龙混杂的场所。   泛滥的赝品,无数的潜规则,是这个场所的代名词。   思及此,余寂时掀了掀眼皮,一双眼眸漆黑发亮,清澈的目光跨过身旁的人,落在章队和小关身上,在同事们的讨论中见缝插针地询问:“这个古玩市场规模怎么样,每天开放吗?”   小关闻言爽朗一笑,一如既往热情有活力,双手比比划划,绘声绘色地讲:“西风道古玩城听说过不,本市甚至整个崇州省最大的古玩市场,规模毫不夸张地说,那可真得有八个足球场!咱这古玩市场东南西北四大区域,各类古玩种类齐全,店铺、固定摊贩和流动摊贩,从早到晚乌泱泱的全是人!”   说着,他手指揉了揉额头一侧,眼眸微眯,回忆片刻,接着说,“我记得是每日都开放,好像周三是拍卖日,其余时间是摊位日,一般上午八点开市,闭市是季节性的,基本上日落就陆陆续续开始收摊了。”   柏绎似乎习惯性地捕捉到了什么重要信息,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周三拍卖日?今天就是周三呀。”   小关重重点头:“对,拍卖日会聚集一些比较有实力的古玩商人和收藏家,人流也会更多一些。”   听到这里,程迩有片刻犹豫。如今刚刚接手案件,还尚未摸清具体情况,他并不愿操之过急,却也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他下意识用余光看向余寂时,见他目光坚定地望着自己,眸光微微一闪,紧接着就立即作出决定:“那我们今天就去一趟吧,具体情况路上说。四个区域,两人一组各去一个区,章哥您那儿能调个人手么?”   章队言简意赅:“没问题。”   程迩又停顿下来思索了一会儿,补充道:“可以的话把骨笛的买家周潮也带过去,方便指认嫌疑人。”   章队点头应下。   章队话少,办事效率却很高,很快便从情报大队调来一名成熟老道的情报员,加上小关,再算上特案组全员,整好八个人。   此时已经近八点,距离开市只剩余几分钟,八个人分坐两辆车,往西风道古玩城那边去。   古玩市场坐落在一片城中村里,低矮房遍布狭窄的巷弄穿插其间,到处都弥漫着历史痕迹残余的气息。   其间混杂的一些现代化建筑多为两到三层的旧楼,鲜艳的外墙早已褪色,墙皮被岁月无情地剥落。   道路积年未修,车胎碾过地面,被碎石子和凸起的裂缝硌得嘎吱响。   偏偏又靠近古玩市场,狭窄的路段更加拥堵,各种杂牌车辆、摩托车、电动车混杂着见缝乱插,密密麻麻、走走停停,喇叭声形成一阵嘈杂的声浪。   这里是单行道,车辆已经挤进车群,无路可退,又不能停在路边,只能跟随着车流缓慢地向前挪动。   所幸车后座的柏绎和小关聊天能为等待的时间添上不少乐趣。   前面几乎没机会出外勤,柏绎这一遭显得异常兴奋,眉眼间尽是笑意,激动得到处乱晃,一会儿扒着车窗往外看,一会儿扒着前座的余寂时没话找话。   余寂时本就不是一个擅长交谈的人,听到柏绎的话,绞尽脑汁、尽可能地回复,却还是被几个问题问得哑了声。   不知道柏绎又相当什么,从侧壁拿了一瓶新矿泉水,伸出手臂往前一递,脸上堆满真诚的笑意:“小余同志你是不是坐累了,话这么少,喝口水吧!”   程迩神色难辨,冷峻的眉眼处堆叠着一抹淡淡的烦躁,斜睨他一眼,语气平常:“你自己多喝点水就行了。”   “谢谢程队关心,我不太渴呢!”柏绎圆眼弯成月牙,笑起来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脸颊酒窝浅浅。   程迩冷嗤,修长的手指轻而缓地敲了敲方向盘:“是让你多喝水闭上嘴,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柏绎气鼓鼓地瞪起眼,“我就不该觉得你有什么好心!”   分明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堵车堵得硬生生九点钟才到停车场。   两辆车没有停靠在一起,但四个人还是在停车场出口碰面,眼神交流了一下,便划好分组,各自指了一个方向。   余寂时照常和程迩一组,两人选择了北区。   据小关的情报,可以知道整个古玩市场分为东西南北四大区,东区以金石字画为主,西区以陶瓷为主,南区以翡翠玉器为主,北区则卖一些杂项,古钱币、印章、长命锁之类。   周围店铺和固定摊贩都是按卖品分区,而流动摊贩则是见缝插针,交上几十块摊位费,有空地便落摊,位置行踪难以捉摸。   按理来说,骨笛这一类卖品应当在北区出现,但根据报案人的笔录所讲,这把骨笛是在西区淘到的。   倒也不排除报案人记忆有误,不过老彭本就是流动摊贩,神出鬼没,出现在哪个区域都不无可能。   从北区狭窄的入口,顺人流走进去。   初入这种场所,余寂时有一瞬间的新奇。   单个北区就很大了,小关说整个古玩市场足足有八个足球场那样大,丝毫没有夸张。   市场内撑起一排排白色大棚,棚被摊位密布,拥挤却不失整齐,固定摊位有桌台座椅,移动摊位则是一张方布铺在地面上,被各种样式的古玩堆满。   各种无论是东西南三分区的物件,还是其他杂项,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现在刚九点出头,人流算不上拥挤,但放眼一望,人头攒动,狭窄的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有些热门摊位更是被人群堵得严严实实,行人只能侧着身勉强挤过去,或是干脆绕路而行。   余寂时环顾四处,很快便将思绪拉回正题,飞速回忆起笔录里周潮对老彭的描述。   周潮似乎和老彭不太熟,只是单纯的卖家和买家的关系,没人会特别关注卖家的外貌特征,所以他描述的词汇非常概括:方脸、地中海、矮个子。   然而放眼一望,这个特征的古玩商贩,不说十来个,八个也是有的。 第129章   这么找人简直不亚于海底捞针。   余寂时的目光明显地停顿了半晌,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的情绪波动,程迩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些许温和的笑意:“没事儿,就当闲逛,碰碰运气。”   ——潜台词就是慢慢找,见不到人也正常。毕竟古玩商贩时不时就要四处奔波下乡淘物,流动摊贩更是神出鬼没,真不是随便找就能轻松找到的。   余寂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怕他担心,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用眼神回应他。   两人闲庭信步、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走,像其他人一样在狭窄的过道侧身挤过,时不时驻足在摊前。   余寂时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兴趣,略过一些固定摊位,无声观察着几个符合那简略的外貌特征的流动摊贩。   而他一次次锁定疑似目标,又一次次排除,都有些泄气了,却发现程迩始终饶有兴致,甚至有些兴奋,眉梢眼尾都透着愉悦。   他时不时轻轻扯一下他衣袖,示意他停下脚步。可停下或许只是蹲下摆弄摊铺上的新奇玩意儿,或许只是听听摊贩滔滔不绝讲起不知哪里听来的野史,甚至只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讲价大战,他都要停下围观。   如果余寂时的拘谨沉默和这里格格不入,那么程迩简直是完美融入,他姿态慵懒,气质矜贵,眸光潋滟,毫不遮掩面上的新奇和跃跃欲试。   像极了四处浪荡、人傻钱多的公子哥儿。   余寂时有时甚至怀疑程迩是真的逛得起兴,忘记了什么寻找老彭的事。   可瞧见他狐狸般狡黠的眼神,时不时朝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心中就莫名觉得安定,下意识地相信他。   程迩一定还有别的招儿。   前方是一个极其拥挤的摊位,人群哄哄闹闹,在摊位面前围了两圈,形成了一堵坚硬的围墙,将其余一切都隔绝在外,仿佛热闹只属于这里。   周围几个摊铺都冷冷清清没什么人驻足,几个老板坐在矮凳上,亦或是干脆直接盘腿坐在摊子的方布上,眼神炙热,是难掩的妒火。   甚至有摊主一边摆弄手里的物件,一边出言暗讽,话里话外都透着酸劲儿。   这儿虽然不少人平日里都相互称兄道弟的,但究竟是竞争关系,一旦和钱挂钩的事儿,表面的情谊更是连装都不装。   程迩似是对这围满人的摊子很感兴趣,挑着眉梢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以身高优势轻松地跨越人群窥见摊铺的场景。   摊子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下巴尖向前翘起,脸上胡子拉碴的,正在热情介绍着手里的货,一枚玉扳指。   扳指整体呈现出浓郁的翠绿色,色泽鲜艳,外形圆润而饱满,表面经过精心打磨,呈现出细腻而光滑的光泽,而银镶玉部分就显得色泽黯淡发黄发绿,余寂时虽然不懂玉石金银,但也一眼辨认出这部分不是银子氧化的颜色。   更像是……铜锈。   老板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扳指的来由,什么藏友家祖传,明朝的玩意儿,欠了债才忍痛割爱抵押给他,他卖了都是赔钱买卖。   有个中年男人蹲在摊前,用手电筒打照着,观察玉的结构,几乎都没怎么仔细看,便小心翼翼地撂下,神色嘲讽:“老板,这明朝的玩意儿真和普通的玉不一样啊,都看不到矿物结构。”   摊铺老板的脸色明显有些不自然,遇到懂行的拆台,还被这么多人围观,显然是面子挂不住了。   周围人看了一出戏,也知道了这物件是假货,自然没人问价,纷纷面露鄙夷之色,刚准备散去,就听见身后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什么意思,没有矿物结构的意思是很值钱吗?”   余寂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脸茫然地望向程迩,见男人眼眸弯弯天真无邪地笑,一时梗住。   他这分明就是在装傻!   程迩就算再外行,也不会听不懂这样浅显的话。   周围人闻言哄地笑了,笑得东倒西歪,摊铺老板也以为真遇见冤大头了,笑眯眯看向他,一脸奸诈地开口:“值钱的,不过价格可以讲的嘛……这样,你随便说个价,新客就算赔钱我也卖得嘛!”   程迩歪了歪头,犹豫片刻,开口说了一个数:“五十万?我记得我家的玉似乎都是这个价。”   余寂时:“……?”   围观的人又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用嘲弄白痴的目光看向程迩,摊贩老板也是瞪大眼睛,这赝品做工拙劣,他都不敢这么要价。   那个懂行的中年男人笑得两腮下垂的肉都在颤,拍了拍程迩的肩膀,好心提醒:“兄弟呀,还是太年轻了,长点心眼儿,这可不是玉,是块大玻璃嘞!五毛钱一个的玻璃珠弹过没?一种东西嘞!”   老板瞪了那人一眼,似乎在埋怨他赶走了自己的冤大头,啐了口唾沫,用浓重的方言臭骂了两句,含义余寂时能猜到,大概是“懂不懂规矩”之类的。   程迩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也没太在意周围看客的窃窃私语,给余寂时使了个眼色,便拉着他走开了。   余寂时愈发看不懂他的行为。   程迩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他这一番举动,简直是在坐实自己“人傻钱多的公子哥儿”形象。   终究是好奇心作祟,余寂时抬眸望向程迩,眼神带着几分灼热,在一片嘈杂中,靠近他耳边,轻声开口:“程队……”   “瞧,有人上钩了。”程迩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开口打断他的询问,余光瞥了眼斜前方正迎过来的人。   余寂时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一个摊贩站在摊前朝程迩热情地挥手。   方才的摊铺热热闹闹,很难不引人注目,而这个老板似乎早早就注意到程迩,默默观察了很久,深信对方财力雄厚,对古玩玉器毫无认知。   一个词语概括就是——天选冤大头。   那老板身材虚胖,个子不高,慈眉善目,头发掺白,笑起来像尊弥勒佛,热情地招呼程迩去摊前看。   “小伙子第一次来吧!叫我老刘就行,我这里蛮多宝贝的,我来给你介绍介绍!”老刘一边说着,一边搓搓手,脸上是满满的期待,眼神直勾勾的——   像是在看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余寂时轻轻扯了扯唇角,总算明白程迩这一番用心良苦地装傻是什么目的了。   不得不说,表演成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换作是他还真的很难放得开,而对于程迩来说,这人设演起来简直游刃有余。   飙戏谁比得过他啊?   余寂时收敛了眼底倾洒出的笑意,稳住呼吸,跟着程迩来到老刘的摊铺前,见程迩蹲下,满脸求知欲地端详着摊铺上的“宝贝”,也扶膝俯下身。   却一不小心和老刘对视上,一触即离,对方眼神里明显含着些许警惕和戒备。   但程迩抬头望向他时,他还是滴水不漏地展露出亲切友善的笑意,又瞧了余寂时一眼,乐呵呵地试探道:“这是你朋友吗?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也是第一次来,不过……我们不是朋友,”程迩漆黑的凤眸里荡漾出波痕,唇角抿开一抹笑意,忽然牵住身旁人的手,“我们俩是一对儿。”   “?”   余寂时刚要抽手,修长的手指便穿过他的指缝,十指交叉,将他的手紧紧扣住,掌心贴掌心,严丝合缝。   手背的青色脉络被他的指腹轻轻揉擦着,他微微低头,垂下眼帘,漆黑如墨的瞳仁里,映着程迩那张笑得肆意粲然的脸。   他敏感地觉出脸颊温度的异常,耳尖红透了,分明想挣开,却在老刘目光扫来时不得不配合他演下去,应和着点头,唇角僵硬地扯出一抹笑。   “对,一对儿。”余寂时声音很低,咬着牙勉强应声。   他垂眸瞥了程迩一眼,哪怕对方笑容毫无破绽,他也觉得他加这出戏是出自于私心。   纯粹是……想挑逗他!   “一对儿?”老刘明显有些不解,眯着眼,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可你俩可没人看上去像女娃嘞。”   程迩歪歪头,浓密的睫毛缓慢地扇了扇,反问道:“一定要有女娃才能是一对儿吗?”   老刘蹙起眉,下意识接话:“那当然了!”   “他不是,那……”程迩蹲在地上,抬眸望了修身而立的余寂时,见他无动于衷,委屈的叹了叹,像是自认倒霉,“是我就是我吧,就当是我咯。”   老刘干瞪着眼:“……”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看我像傻子吗。   这时,旁边一个摊位的老板捧腹大笑起来,抬手轻轻一抛,盘得油亮亮核桃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又稳稳当当落在手里。   他伸出手指指着老刘,揶揄道:“你真是落后喽,现在年轻人多得是这样小情侣,爱情才不分性别呢。”   老刘啧了声,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这个说法,只是暗自叹了口气,嘟囔了声“行吧”,紧接着便堆起笑意继续介绍起自己的“宝贝”。   程迩兴致满满,上手摆弄着几个新鲜物件儿。   余寂时的手也终于解放了,掌心被他攥得发热,还隐约覆着一层薄汗。   他也像程迩一样蹲在摊前,一边听着老刘天花乱坠地吹嘘,一边细致入微地观察着程迩的表演,随机应变。   将满摊的“宝贝”都过了遍,程迩先前的兴奋劲儿渐渐淡了,眼眸里翻涌着浓浓的失望,似是怕情绪不够饱满,还有模有样地摇头叹了口气。   老刘当然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冤大头,可今天摊上确实没什么好东西,见程迩不感兴趣,便满脸谄媚地问道:“小伙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宝贝?我瞧瞧我能不能给你弄来。”   程迩思索片刻,总结道:“我个人爱好比较古怪,喜欢文艺范的,就是摆家里能装有文化的摆件,最好是独一无二的。”   顿了顿,他又煞有介事地耸肩叹气,“不过我个人爱好是其次,这次我是带任务来的,我家里最近出了点儿怪事,老爷子想淘些古董物件儿辟邪,多少钱不要紧。不过我也不懂这些,不知道买什么好。”   他这稀松平常的语调,仿佛真是个几千万在手的少爷。 第130章   余寂时这才恍然,程迩绕了这样一大圈,终于把话题讲到正经事上了。   老刘眯起眼睛,隐约露出商人的精明,大脑飞速运转,似乎在思考怎样才能把人狠狠宰上一刀,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暗自琢磨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老刘的眯缝眼弯了弯,一脸慈祥盯着面前的程迩,大掌重重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咱古玩城今天十点半有场拍卖会,有不少稀奇的玩意儿,辟邪秽的像是玉貔貅、桃木呀也有,你可以跟我瞧瞧去。”   似乎怕这些没有足够的吸引力,老刘又添油加醋地鼓吹自己的人脉:“拍卖行我也认识不少人,像是搞翡翠的老房、搞书画的大春儿,杂七杂八啥都有的老魏、老彭……到时候碰见了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他们今儿个估计都会带些好货来。”   他话里无意中提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余寂时目光微微一顿,很快便垂下眼睫,压覆住眼中的情绪,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对这些都提不起兴趣。   抬起手腕敲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刚九点四十,四十分钟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若是要参加拍卖会,这个点儿应该可以往会场赶了。   老刘注意到他看表的动作,抬头望了望天,烈日高悬,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摸出一块生了锈的旧表,眯着眼看了下时间,“诶呦”一声搓着手站起来了,笑意盈盈:“这不就到点儿了,我收拾收拾要往那边儿走了,开场前我们还得找老朋友叙叙旧。”   程迩倒是渐渐流露出几分好奇,真诚地发问道:“那这种拍卖有没有什么门槛儿呢?我们也能进去吗?”   老刘眉头紧紧皱起,眼尾的沟沟壑壑愈发深邃,似乎也很为难,憋了口气思忖半天,才叹气道:“这拍卖会只有我们这些有真货的老板,还有一些熟客藏家才能进,我倒是可以试着带你们进去,但是……”   程迩一双眸子漆黑发亮,清澈得一眼能窥见底,就这样盯着他,也不主动开口,歪了歪头,似乎在耐心等待他说完。   老刘似乎被噎了下,一张老脸都憋红了,也不好意思直接谈钱,焦急地挥舞着双手,而面前的人依旧一脸无辜地盯着他。   “我这把你带进去也费劲呀,人家在我这儿买过几十万东西的熟客求我,我都没把人带进去,你们………”   老刘到底还是败下阵来,只能一脸无奈地直言暗示,心里暗暗腹诽,瞧这些有钱人把孩子养得,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   程迩这才猛然惊醒似的,拖长语调“噢”了声,露出一个纯粹的笑意:“那好办啊,您带我们进去看看,回来我把您这摊儿包了,您随便出个价儿,多少钱都没问题。”   他话音还没落下,老刘就乐开了花,享受着周围摊铺老板艳羡的目光,他高傲昂首,摆着手让旁边摊子的老板帮忙看下摊儿。   “哎呀,这小伙子人真实诚,你不懂行,我老刘也愿意提带提带你,免得你让人骗了!”   程迩一次次的夸下海口都出乎余寂时的意料,眼见着老刘臃肿又矮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往程迩身边凑过去,殷勤地挎着他的手臂,佝偻着腰侧身请着他往前走,这模样活像迎一尊财神进家门,让他忍不住扯了扯唇角。   这老刘还真真是,高兴太早了。   余寂时默默跟着两人,顺着狭窄的过道走到头,就能看见外围一排门店,个个装修得金碧辉煌。   不知往前走了多少米,几乎是走出了北区,才看到一家翡翠店,透过透明玻璃,能看出店面很大,店中央是一尊翡翠财神,高坐于独立的展台上,被里里外外几层防弹玻璃罩住,显然是有市无价的镇馆之宝。   店门口站着两名看护的大汉,身形魁梧,眼神凌厉,胡须浓密,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身镶了碎钻的黑色皮夹克,裸露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一看就不好惹。   他们原本站在门前,将大门挡得严严实实,看到老刘这张熟悉的脸,才稍缓神色侧身让开,目光落在程迩和余寂时两个生面孔上,黑皮肤大汉敏捷地伸出手臂想要阻拦。   老刘拍了拍那个黑皮肤大汉的手臂,笑呵呵地开口:“我的贵客,我的贵客嘛。”   两名大汉相互对视一眼,交流了下眼神,很快便妥协了,虽然依旧一脸冷酷,但却没再有阻拦的动作。   进入店面后,老刘轻车熟路地找到楼梯口,顺着楼梯往上走,拍卖场地正在店铺的二楼。   老刘依旧是一脸谄媚,揽着程迩的手臂不松手,余寂时跟在两人斜后方,一步步走上了楼梯。   登上二楼,入目的便是一个极其热闹的场面。   整个拍卖会场很大,比一层的店铺大上一圈,高大的拍卖台矗立在最前端,紧接着是整齐排列的十来排座椅,距离开场还有半小时有余,座位上就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不少人。   但更多的人三两成群,站在会场两侧热络地聊天、讨论着今日的拍卖品,余寂时扫了眼四周,搜寻一圈都没能找到目标人物,又简单听了听那些人的对话,也暂时都没提取到什么有效信息。   老刘原本还自豪地跟程迩讲述着自己淘货发家的经历,但很快就有熟人看到他,凑过来和他说话。   这些人表面是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实际上话里话外都在试探对方,真话假话放一块儿说,余寂时有时都很难分辨。   余光瞥了眼程迩,他长眉舒展,眼尾漾着淡淡的笑意,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若不是他足够熟悉他,还真不会认为他此刻已经有些不耐烦。   程迩似乎很厌倦这样的场合,偏偏走不掉,强忍不适的模样竟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唇角都抑制不住地上挑。   聊了有一会儿,临近开场,大家陆陆续续开始入座,忽然有一个人小跑着追上来,扬起手臂高喊:“老刘,老刘!”   余寂时抬眸望过去。   地中海,头发稀疏塌软,两鬓斑白,看上去半百的年纪,矮个子,身材虚胖,似乎是中年发福,一张方脸上布满油光,看上去春风得意。   每一个特征都对上了,余寂时原本并没有确认,直到老刘惊喜地睁大眼睛,中气十足地喊了句:“老彭!哎呦,可算是见着你了!”   说罢,他转头跟程迩介绍,神情里透着几根崇拜,“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老彭,人家可老识货了,几十年的老行家,前年发迹了之后就很少摆摊了,手里不少大货,这不到周三都见不着人呢!”   余寂时呼吸一顿,下意识和程迩对上视线,他弯如月牙的凤眸里盈满笑意,幅度不大地点了下头。   这大概就是那位骨笛的卖家老彭。   说来也是幸运,海底捞针还真让他们给捞到了。   余寂时的目光在老彭身上滞留两秒,又抬眸看向程迩,见他稍微收敛了笑意,朝自己轻微地摇头,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当然明白。   拍卖会场在二层,场内有不少人,不知道都是什么成分,目前观察来看只有唯一的出口,一楼门口还有大汉看守,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动手抓人的好机会。   老刘和老彭都有拍卖品,两人的座位都极其靠前,程迩和余寂时也跟着老刘坐到了第三排。   老彭和程迩之间只隔了一个老刘,余寂时坐在程迩的另一侧,两人完全没有机会开口交流,但目光偶然相交的一瞬,余寂时还是立刻明白了程迩的意思。   他们寡不敌众,需要叫外援。   余寂时拿出手机,将屏幕亮度按低,翻开信息软件里临时组建起的群聊,往里面发了一个定位。   柏绎仿佛一直盯着手机,秒回消息。   【柏绎:要我们过去吗?怎么回事?】   离当事人很近,余寂时却并没有任何心虚的神色,目不转视地盯着屏幕,不紧不慢地敲字简单解释了一下现在的场面。   【我们在这个店面二层拍卖会见到了目标人物,场内人多,你们到出口等等,看看散场有没有机会。】   【柏绎:OK,我们四个在一块,离北区很近,这就到!】   【关应军:我们刚接到了周潮,这就往那边去!】   见两人一致发出感叹号,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余寂时唇角掀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再度抬起手指敲字。   【不急,散场还有些时间。】   之后便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了,余寂时摁灭手机,抬眸看向程迩,朝着他轻轻颔首。   程迩似乎是笑了,唇角的弧度很淡,一瞬而逝,手臂搭在两把椅子交界的扶手上,肆无忌惮地入侵他的领地,修长骨感的手指弯曲着,懒洋洋地在他大腿上敲了两下。   似乎只是情侣间亲密的互动。   耳尖染上一点灼热,余寂时强压乱跳的心脏,面上依然一片冷静。   程迩大概是在夸赞他吧?   或许是“很好”,或许是“不错”,只是他的眼神总是暧昧的、黏糊的,才让这个举动显得很亲密。   接下来拍卖会便按时开始了。场内气氛逐渐紧张起来,大屏幕流光溢彩,不断滚动着即将拍卖的拍品信息,包括图片、介绍和预估价格。   身着正装的拍卖师肢体动作连贯,锤起锤落,竞拍者举牌示意、口头报价,竞价声此起彼伏,拍卖品的身价也一路水涨船高。   这场拍卖会分为两个半场,上半场就一个小时,到十一点半结束,都是一些用来预热的普通藏品,下半场会比较长,争抢的人会更多。   这漫长的一个小时,程迩贡献了影帝一样的表演,各种挑剔,仿佛什么都看不上。   普通翡翠工艺品——   “太常见了,没什么特殊的寓意,能不能上几个古董?”   民国青釉龙纹瓶——   “民国的瓶不够古董,有没有更古的?”   清代玉佛——   “倒是够古了,但玉佛家里已经有一尊明代的了。”   余寂时没说话,时不时瞧“少爷”一眼。   嗯,说得跟家里真有一样。   程迩后面演得疲惫了,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简直是胡言乱语的程度,老刘几次想开口辩驳,都忍住了,心想着大少爷挑剔一点也正常,毕竟上半场都没什么重量级藏品。 第131章   拍卖终于散场,由于竞价激烈,时间硬生生延后了二十分钟,现在已是正午时分。   程迩讲话太多,口干舌燥,心中也难免烦躁,坚硬的指骨轻轻揉摁下眼眶,手掌挡在眼前,悄悄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还不耽误和老刘搭话。   老刘热情不减,眉梢眼尾都洋溢着激动,凑近他耳边悄摸摸透露下半场的压轴拍卖品的消息,见程迩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露出些许疲惫,他也十分善解人意:“坐了半天也累了,咱找个地儿喝口水吃点饭,边吃边聊!下午再回来看,总有称心的物件!”   程迩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顺着他的话应下声来。   老刘和那位老彭似乎也挺熟的,见他是一个人,便招呼着他一起,四人等待散场的人拥拥挤挤走得差不多了,才开始下楼。   余寂时跟在三人斜后方,默默在群里发消息汇报现在的情况。   【我们下楼了,和目标人老彭一起,他穿花衬衫。】   摁灭手机后,手机似乎振动了两下,估计是类似收到的简单回应,余寂时也顾不上再看,下台阶的步伐加速,紧紧跟上三人。   他有意无意地换了个位置,绕到了老彭的身侧,和程迩一左一右,将老彭围住。   下到一楼,原路返回要从翡翠店穿过,大门前两名魁梧的大汉带着墨镜一脸冷酷,正在尽职尽责地送客。   刚走出门,余寂时就看到钟怀林和许琅从右手边店铺推开门,正往他们这边儿直线靠近,两人身旁还跟着一个带着口罩的瘦高男人。   钟怀林和程迩目光相撞,又瞧了眼他身边符合嫌疑人特征的中年男人,侧过身询问瘦高男人。   角度问题,瘦高男人看不清那人的正脸,但是他的发型和身型都十分有辨识度,犹豫片刻,他便确认下来,朝着钟怀林点了头。   老彭似乎感受到有陌生的视线锁定了自己,两条眯缝眼往一侧瞟,正好瞥见钟怀林和许琅,距离在不断缩进,两人身高体壮、面容凶冷,一看便来者不善。   似乎是商贩独有的精明敏锐,老彭一眼就发现三个人目标性很强,大概率正是奔自己来的,眼神四处飘了飘,看不到什么熟人,他脸色发白,犹豫了一瞬,吞咽一口唾沫猛然转过身准备往翡翠店跑。   拍卖会的护卫还没离开。他这两年发迹后手上有不少好货,常常出入拍卖会场,也算个大老板,而且又是下半场重量级藏品的拍卖人,这两人有职责护着他。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修长强劲的手臂立即横在他面前,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回拖,他用力挣脱不得,转过头,猛然抬首,怒视着阻拦者,就看到了程迩哪张笑意盈盈的脸。   男人眼尾挑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语气轻飘飘的。   “彭老板,您哪儿去?”   这不正是老刘带的那个不懂行还乱挑剔的、人傻钱多的大少爷吗?   “你……”   老彭猛抽一口气,狠狠瞪向程迩身后的老刘,他似乎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到了,踉跄着向后退,眼眸瞪大,嘴巴微张,显然也十分错愕。   靠得足够近了,钟怀林偏头再次询问瘦高男人:“周潮,你看清楚了,是不是他?”   周潮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下老彭,眼前的人无论是身型、发型,还是那狭细的眼睛,都和记忆里的那个卖家重叠。   口罩下的嘴动了动,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确信:“就是他,就是这位彭老板。”   得到了周潮的指认,许琅绕到老彭身后,一只大掌攥紧他肩头,将他牢牢控制住,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一副手铐。   他动作连贯,将他的手臂反扭到背后,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熟练地将手铐扣上。   “咔嚓”一声格外清脆,链条碰撞响动,烈日当空,热辣辣的光线下,手铐泛出明显的金属光泽。   从头到尾,老彭都处于一个愤怒而呆滞的状态,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毕竟前后左右围着四个人,将其他人都隔绝在外,密不透风,仿佛铜墙铁壁,将他深深困住,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终于回过神来,老彭眉头紧锁,嘴唇弧度下拉,挺起胸脯,气势汹汹地吼道:“你们什么人啊,这是干啥子?当街绑架?”   程迩挑着唇角捏着边缘抽出证件夹,侧身弯着腰,和老彭的高度保持水平,摊开向他展示,嗓音温和:“办案需要,麻烦您配合我们调查。”   老刘简直目瞪口呆,不知道没心没肺的公子哥儿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警察。   他吞咽了下口水,不清楚目前的情况,也不清楚朋友犯了什么事儿,反正包摊的事儿肯定飞了,他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什么案子!“老彭嗓音瞬间尖锐起来,脸颊涨红,光秃秃的额头暴起青筋,两条眯缝眼瞪得滚圆,“我彭穗丰干这行多少年了,诚信第一,不欺骗买家也不恶意溢价,你们查没查清楚啊就乱抓人!信不信我把你们这群警察都给告了!”   “彭老板,您自个儿不清楚吗?”程迩耷拉着眼皮,眼尾上挑,透着薄霜般的冰冷,语气带着些许嘲讽,“上个月11号,和这位先生的那笔交易,你不会忘了吧。”   余寂时抱臂站在他斜前方,紧盯着他的表情,敏锐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不过到底是半百的人,情绪掩盖得很好,脸上只有愤怒与茫然。   “你们在说什么!就因为这个抓我?”老彭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强忍烦躁,“我一个月大大小小多少买卖,哪一天出了什么物件我怎么记得清!你们怎么能问都不问二话不说就抓人!”   他情绪激动,嘴张张合合,身体摇晃的幅度逐渐加剧,表情显得十分狰狞。如此浮夸,余寂时全都看在眼里,是不是演的心里门儿清。   程迩眯了眯眼睛,拖着声调,语气漫不经心的,却隐约透着几分威严:“您也说诚信第一,有些东西您既然敢卖,就该担起一切后果,懂吗?”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不能卖?你们告诉我什么东西不能卖?”   老彭不断拔高声调,颇有几分虚张声势,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过来,程迩余光扫了眼周围渐渐靠近围观的人,似乎也失了耐心,摆了摆手说道:“回局里再说。”   老彭被许琅押着,绕着大棚区的边缘往出口走,怨毒的眼神仿佛利刃,狠狠地剜了眼跟在后面的周潮。   周潮知道自己被老彭记恨上了,抬手将脸上的口罩按得更服帖,紧接着就低下头,根本不敢和老彭对视。   平白无故惹上这种事,他整日里寝食难安,帮警察指认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如果被老彭盯上,简直是得不偿失。   特案组运气属实是不错,到嵘山市后去古玩市场第一趟就撞见了骨笛的卖家,真真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局。   回程时柏绎和小关明显都更加兴奋,案子刚开个头,就已经在讨论结案后聚餐吃什么了。   聊着聊着又想到现在是晌午,小关摸摸肚子,滔滔不绝地说道:“回局里不知道吃点啥,食堂的饭真的清汤寡水……说起美食,嵘山还真没啥特色,市局附近有家泡馍很对味,再远些的老街有家包子馆和面馆也好吃,可惜没有外卖服务!”   两人都对美食情有独钟,简直是一拍即合,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简直把天南海北的美食都聊了个遍。   副驾驶半开着窗,余寂时微微侧着身,阵阵清凉的风抚过脸颊,额前的碎发被掀起、吹弯,露出光洁的额头。   风吹得他分外清醒,脑海中复盘着在古玩市场的始终,不知想到什么,他指腹摩挲下掌心,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一时遐想万分。   绿灯变红,随着车速渐渐减慢直至于停下,思绪回笼,余寂时余光瞥向另一侧,偶然发觉,对方竟也看着自己。   “偷看我?”程迩的语气染上了笑音,一如既往的慵懒声调。   耳尖一点点染上霞色,余寂时稳了稳呼吸,再度望向他,和他四目相对。   目光缠绵在一起,暧昧丛生,他慌忙收回目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轻声开口:“程队,你不觉得你今天……很过分吗?”   话音刚落下他就后悔了,话分明是谴责,但此情此景,竟更像是亲昵的嗔怪。   程迩似乎愣了一下,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眸底的笑意潮水般汹涌扩散,须臾,佯装无辜道:“过分?你是说哪一个举动、哪一句话过分?”   当然是……   程迩分明就是明知故问,故意捉弄,想看他被撩拨得面红耳赤,余寂时却无可奈何,薄唇微动,半晌都说不出来话。   就算和程迩单独相处他都无法直接开口,更何况后座还有人。   不过后座的两人显然沉浸在对美食的探讨中不能自拔,并没有注意到前座两人之间诡异的磁场。   汽车被重新驱动,程迩最后朝身侧看了一眼,见他已经撇过头去,耳尖的颜色更红了,红得像石榴籽。   喉结翻滚,唇角溢出一抹轻笑,程迩眉梢挑起,仍旧不知悔改地狡辩:“不能全是我在演吧,让你有点参与感嘛。”   余寂时沉默。   那他是不是还要说句谢谢?   身旁人没有声响,程迩又自顾自地、一本正经地找补:“这么说不也正好把他关注点引偏了吗,他本来还提防着咱,但后面都没再怀疑咱俩的身份。”   这么讲倒是有点道理,但胡扯的成分居多,余寂时完全没办法被说服。   不过既然程迩装糊涂,他也自然不会点明,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思绪又被拉回到案件上。   这个老彭的状态,明显是清楚他们提的是什么事,可是能在古玩市场混出头的人,大概不是个好糊弄的。   老彭本人就是凶手的概率有,但极小,这骨笛多半还经过别人的手,不知道中转过几次,顺着这条线追究到底,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这个案子大抵是一场硬战。 第132章   抵达市局刚刚过了饭点,章队不见人影,但办公室桌上巨大的保温桶里盛满了盒饭,保温桶的保温效果很好,揭开盒饭的塑料盖,饭菜还腾腾冒着热气。   钟怀林从保温桶里轻轻松松拿了一摞,给同事们分下去,见程迩已经开始催柏绎干活,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笑:“先吃饭吧,别让孩子饿着。”   柏绎鼻腔溢出一声轻哼,瞄了身旁的程迩一眼,埋怨似地开口:“真是没见过程队这么不懂得体恤同事的队长。”   程迩觑他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鼻腔溢出一抹嗤笑,懒得搭话。   碎发下的额头被午间阳光一晒,感觉暖洋洋的。饭菜香弥漫四散,困意渐浓,他敛了敛眉,离神不知在思索什么。   余寂时安安静静吃饭,听着同事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大多都是关于案子的事情,他们到嵘山市立刻奔古玩市场去了,都还没来得及重温案件的卷宗材料。   他对案件细节的了解并不多,从同事们聊天的字里行间推测出了一些,不过脑海中并没有形成一个具体的链条,有空还是得看材料梳理一下。   很快大家就陆陆续续吃完饭,收拾桌面上的塑料盒、一次性筷子,往垃圾桶里扔,钟怀林耐心地等柏绎吃完第二份,才把垃圾袋打结拎出去。   柏绎的目光一刻不移地紧盯着电脑屏幕,表情严肃,右手忙忙碌碌操作着什么,左手则扯了张餐巾纸擦嘴,同时微微侧过头听小关传递的信息。   大家都默契地安静下来没有打扰,柏绎也是效率很高,很快便停下操作鼠标的动作,拍了拍身旁的打印机。   打印机嗡嗡作响,洁白的纸张一张又一张被吞下,他肩膀舒展,躺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简单概括道:“这个彭老板大名儿彭穗丰,四十七岁,崇州省嵘山市浮县人,高中肄业,起初做零售买卖,后面就一直做古玩生意,前些年辗转各地,主要在潮东、呈安、茂宁那一片儿,后来也渐渐做出了头。大约三年前彭穗丰回嵘山市定居,履历倒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   余寂时接过程迩递过来的纸质资料,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了一遍,大致了解了这个人的状况。   古玩行业是有大赚一笔的机会的,彭穗丰从二十岁出头就入了行,干了这么多年,如今也算是赚得盆满钵满,实现了财富自由。   余寂时微微蹙眉,忽然觉得疑惑,左思右想都没能想通,于是抬眸看向程迩,准备询问他的想法。   倒是在同事们讨论时,柏绎率先问出了口:“五年前的碎尸案大概率和彭穗丰关联不大,案发时他人远在茂宁,相隔百来公里。不过他也不像是对此毫不知情……等等!这根本没道理呀,彭穗丰到底知不知道这把骨笛的来头,他怎么敢轻易把它投入市场?”   如果将这把骨笛掩埋在厚重的泥土中,或烈火焚烧、用化学物质浸泡销毁,恐怕五年前碎尸案受害人不翼而飞的腿骨永远都不会重现于世,悬案也不会重查,凶手也许这辈子都能安逸地、逍遥地生活下去。   程迩若有所思地“嗯”了声,手肘撑着桌面,下颌抵着掌心,指尖轻敲侧脸,余光朝余寂时那儿投去。   余寂时读出他眼神中的话,轻微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了顿,最终开口:“彭穗丰的反应不像是毫不知情,倒像是……”   见余寂时犹豫着找不出词汇形容,程迩挑了挑唇角,懒洋洋接过话:“倒像是一个知情的、自愿接过烫手山芋的中间商,又不知因何缘故,非要把这把骨笛转手出去。”   “没错。”余寂时立即点头表示认同。   目前他们和彭穗丰接触不多,从他的状态、语言和过往履历中拼凑出这个人的性格,在就这件事进行推测,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答。   程迩将桌面上零散的纸张叠好戳齐,冷静地开口:“不过具体是什么情况,还要和他碰一碰再下定论。”   余寂时和他对上目光,懂了他的意思,刚准备跟他一同起身,就听见长桌另一侧小关的声音:“师父,您刚去哪儿了?我半天都找不到你!”   “甘队来了,我去接待了一下。”章队面色如旧,深褐色的眼眸平静如古潭,似乎已经听闻了特案组这边的进度,看向程迩,几近肯定地询问,“去审讯?”   “是。”程迩也言简意赅回应。   章队点头,算是知晓了。   场面安静了片刻,被柏绎清脆响亮的声音打破:“甘老来了?甘老在哪儿呢?甘老不是回乡养老去了吗!”   “甘队昨天就得了消息,立即赶来了,现在在我办公室喝茶。”章队神色稍有缓和,唇角微微抬起一个无奈的弧度,“方才还提起你了,你们得空可以去和他叙叙。”   柏绎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双手扶着桌面,微微向前探身:“当然得空!我们可好久都没见着甘老了,我真的想死他了!”   听到这个消息,程迩显得极其淡然,轻轻扯了扯唇角,无情点破:“你想的是他老人家做的红烧肉吧。”   柏绎圆眼微瞪,脸颊涨得红润,颇有几分语无伦次地争辩:“程队你!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这么肤浅!”   气氛一改之前的严肃,忽然变得松弛而愉快。余寂时莫名被感染,唇角也漫开淡淡的笑。   他对甘正国的印象仅仅是早些年他组织侦破了几起大案子,是位极有能力的老刑警,但见特案组的同事们听到他赶来的消息如此激动,便能猜到大家都十分喜爱、也十分尊敬这位老前辈。   “你们去和他老人家叙旧吧。”程迩微叹口气,瞥了余寂时一眼,“咱俩先干正事去。”   余寂时回过神来,见他神色冷淡、兴致不高,话音未落便走出办公室,愣了片刻,忙起身追上去。   穿过无人的廊道,一路上的会议室门牌都显示“会议中”,局里的同僚们似乎都很忙碌。   推开审讯室的门,和值班的民警进行了简单交接,余寂时就把目光投向彭穗丰。   审讯室的灯光明白而刺眼,聚焦于中央的审讯椅上的男人头顶,衬得他光秃秃的头鹅卵石般光滑,两鬓的头发塌塌软软,掺了一半白。   彭穗丰身穿一身鲜艳的花衬衫,一双手工定制的皮鞋被擦拭得干净锃亮,虚胖的身材显然是中年发福,脸颊的肉都松弛地向下坠。   他原本闭着眼,听到明显的开门声后,才虚眯着眼看向对面的人,嘴唇抿成弧线,两角向下弯,毫不遮掩神色里的不悦。   在审讯室里坐定,见程迩朝自己看来,余寂时便颔首无声应下,紧接着正色看向彭穗丰,开口道:“彭穗丰,基本信息我就不重复询问了,我们直入正题。今年3月11日,大概一个月前,你在西风道古玩市场摆摊,将这把骨笛以一千六百元出售,对吧?”   说着,他便把文件袋里的物件取出来,起身走到审讯桌前,拎着透明证物袋向彭穗丰展示。   透过透明证物袋,彭穗丰能够清楚地看见里面的物品,从大小轮廓到雕花细节,甚至是上面的骨骼纹理。   瞳孔微微震颤了一下,彭穗丰凸起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有一滴冷汗流进深深的抬头纹里,他刚要开口否认,就听见那位仰躺坐着的警察懒洋洋地吐字:“彭老板,您也说诚信第一,是不是该跟我们说点儿真话?”   余寂时收回手,拿着证物袋转身回去坐下,和程迩一同凝视着他,神色冷肃。   彭穗丰低着头,眼珠左右晃动着,短暂几秒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点头认下来:“当然当然,我稍微有点记忆了,这物件确实是我卖出去的。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见两人神色古怪,彭穗丰登时露出愤怒的表情,表情用力到嘴巴张合带动鼻翼都在耸动:“不是,您二位二话不说就抓人,还是光天化日在古玩市场当着同行的面,老子以后还怎么在古玩界混?到时候都传我老彭杀人放火卖假货,你们让我怎么做生意!”   程迩歪头轻笑,神色真挚,难得有耐心回应:“不会有这种状况出现的,如果有人传谣,我会亲自给您道歉,恢复您的名誉,赔偿您的一切损失。”   余寂时瞥了他一眼,一时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温和的话,谁知下一秒,他沐浴春风般的笑意就瞬间褪去,紧接着露出煞神般冷漠的表情,让人如坠冰窖。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彭老板您真的清清白白,是我真的冤了您。”   瞬间的变脸令彭穗丰脖颈一凉,登时有些不寒而栗,不过早早就进了社会,在古玩界摸爬滚打将近三十年,他自然不会被轻易唬到。   他吞咽了下口水,气势依旧不减,满脸刚正:“我彭穗丰活了快半个百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不卖假货,所有物品都是合法取得,合法交易!”   余寂时微微一顿,盯着他正义凛然的脸,心中暗自琢磨着他话里重复两次的“合法”二字,键盘上敲字的手指也顿住。   瞧了眼程迩的表情,显然是不信。   余寂时掀了掀眼皮,扫过他因为紧张而乱抖的大腿,目光落在他脸上,紧紧盯着,一刻都不放松,声音平静:“合法取得,那就请您讲讲,这把骨笛是通过什么合法渠道获得的。”   “你……”彭穗丰顿时呲牙咧嘴,一副被警察欺负的委屈模样,“这位警官,你这是有意为难我吧?我进的货卖的货那么多,这就普普通通一把骨笛,我怎么可能记得啊?”   顿了顿,他长叹口气,“我这些年四处淘货,手上的物件太多了,这平平无奇的物件,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大货呀……不过我进货的渠道无非是线上线下拍卖、熟悉的同行和藏家赠送或转卖,要么就是下乡去淘,哪里有不合法的行为嘛?” 第133章   彭穗丰无奈地叹了又叹,鹰钩鼻红通通的,他吸了吸鼻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讲到最后语调都变了。   余寂时沉默半晌,又询问道:“那你还记得这把骨笛是什么时候转入你手里的吗?”   “这个……”彭穗丰再度皱紧眉头,装模作样地沉思了许久,才万般无辜地摇起头来,“完全记不清了,毕竟这个笛子实在是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四位数在我这里只是一笔小生意。”   这个笛子没什么特殊的,这句话彭穗丰已经重复第二遍,余寂时观察着他的表情,他双目炯炯,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僵硬机械,与正常的微笑截然不同。   很明显,彭穗丰是在说谎。   彭穗丰每次说谎,都喜欢反复强调,似乎是在力求他们的信服,但更多的是自我催眠、增加自己的底气。   怎么不算是一种自欺欺人呢?   余寂时微微眯了眯眼眸,眸光晦暗,和程迩对视一眼,视线在空气中相交,无声而又默契地传递着信息。   两秒钟的停顿后,程迩率先移开目光,颔首表示同意,余寂时深吸一口气,视线重新落在彭穗丰脸上,薄唇轻启:“彭穗丰,你真的不知道这把笛子有什么特殊的吗?”   彭穗丰眸光闪烁了一下,瞳孔挪移,目光迅速扫了下两人的表情,试图从中寻觅到一丝漏洞,可两人几乎面无表情,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让他一时有些犹豫。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非是或不是。   两人明显底气十足,他恐怕他们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捏住了什么把柄,可承认又何尝不是自投罗网?   他眼尾抽搐一下,表情一瞬间难以自控,深深地吸了口气,喉结滚了滚,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无一不显露出紧张。   “警官,我是真的不清楚啊!”   这是意料之中的否认。   彭穗丰是老狐狸了,而偏偏他们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能够证明他知道骨笛的特殊,余寂时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空格键,垂着眼皮沉思,在大脑中搜寻对策。   这时,身旁散漫仰躺在座椅上的人缓缓坐正,双臂松弛地交叠在桌面上,微微向前探身,歪头疑惑:“不知道有什么特殊,一把普通骨笛你就敢卖一千六?什么材质啊就卖一千六,不是诚信第一么彭老板。”   他话音还未落下,余寂时便已经恍然,他险些忽略掉彭穗丰表达中的这个矛盾。   他强调着诚信第一,说自己不卖假货也不会欺骗消费者,可偏偏一把普通的骨笛卖出一千六的高价。   普通骨笛大多是两三位数的价格,而这把骨笛的做工称不上精良,若是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显然值不得一千六百元。   “在报案人笔录中,买家提到,你在售卖时用极其华丽的语言描述这把笛子的来历,说它是游牧民族末代贵族传递给子孙的,距今已经百年历史,而那位贵族后代作为朋友赠给了你,有很大的收藏价值。”程迩单手撑着脸,随手翻了翻文件夹,捏着纸张边缘扯出一页,不紧不慢地开口,“是这样吗?”   “对、对……我差点给忘了!”没想到程迩会帮他圆上谎,彭穗丰立即点头应下,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转瞬即逝。   “彭老板记性挺差。”程迩随口扯着闲话,紧接着眉眼一弯,话锋猛转,“那就请彭老板帮忙联系一下那位贵族后代朋友,我们找他了解下情况。”   彭穗丰笑容僵在脸上,猛地一噎,嘴唇翕动,扯得唇瓣裂开口子,渗出一丝血液,渗入口中,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余寂时看着彭穗丰失控开裂的表情,余光扫过程迩笑得真诚的脸,唇角也隐约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对待彭穗丰这样满口胡话的狡诈商人,程迩的讯问方式显然更容易将他的心理防线攻破。   彭穗丰深吸一口气,也明白程迩绕了这样一大圈,完全就是在戏耍自己,盯着他那张笑脸,眼神中的恨意渐渐浮现,愈发清晰和真切。   他仿佛是破罐子破摔:“行,我承认是我骗人了行了吧!这古玩界的东西真真假假,我也没有什么慧眼识珠的天赋,我进这货的时候就被骗了,也花了不少呢,好歹得赚点儿吧!你们去古玩市场里逛逛,假货卖高价的占大头,我们都得吃饭好不好?”   他一句比一句声高,像是被逼无奈,可依旧用力过猛,乱飘的眼神还是在告诉余寂时,他在说谎掩盖着什么。   程迩懒懒地“啧”了声,眼神里的戏谑呼之欲出,倒也没继续捉弄他,将讯问拉回正题:“这把骨笛从哪里进的货?”   “我是真不记得了,”彭穗丰努了努嘴,小声嘟囔着,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间闪过一抹狠戾,“我也是真的没少被骗,都是一帮孙子,心思精着呢,这仇根本记不过来!”   余寂时闻言轻扯唇角。他前一句话发虚,大概率是说谎,后一句倒是骂得真情实感,大概率是讲到现在为数不多的真话。   程迩看着他自顾自地瞪着眼,似乎在回忆自己的被骗过往,沉默半晌,忽然问道:“进货卖货的账本儿放哪了?”   彭穗丰越想越气,正在气头上,没过大脑便脱口而出:“放家里了。”   话音一落,他骤然睁大眼,浓浓的后悔从心底涌出。他又不是蠢,当然明白程迩问账本的事意味着什么。   他要对账,找到那笔进货款,从账本查到银行账户。   彭穗丰一瞬间显得有些慌乱,努力调整着呼吸,但浓重的一声鼻息还是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封闭的审讯室里,清晰地落入对面两人的耳中。   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还怀着一丝侥幸心理,露出一个极其伪善的微笑:“您二位就查吧,放心查,我老彭的账本肯定没问题的……”   “查,肯定是查啊。”程迩唇角上挑,唇角勾勒出一抹极其恶劣的弧度,火上浇油地学着他重复道。   彭穗丰腮帮子紧绷,磨了磨后槽牙,险些装不下去了。   余寂时见程迩已经开始收拾桌面的材料,也将证物和报案人笔录装进文件袋,刚站起身,就听见程迩状似无意地随口一提:“彭老板您知道吗,这骨笛虽然没有百年的历史,但五年是有的。”   余寂时动作一顿,望向审讯椅上的男人,他们有结束审讯离开的态势,他此时已经放松了放松了警惕,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砸得表情失了控。   彭穗丰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显然对此知情,更多的是对事件走向不可控的恐惧和惊慌。   两人从审讯室中推门走出去,迎面便是走廊的一扇窗,午间的阳光热烈而刺眼,透过蒙尘的玻璃洒落一滴的斑驳。   耳畔穿来一阵闹哄哄的讨论声,余寂时脚步一顿,循声望过去,就看见同事们簇拥着一个跛着脚缓慢行走的老头。   老头仪容整洁,身姿挺拔,笑容十分和蔼,即使已经两鬓斑白、皱纹遍布,但精神矍铄、身姿挺拔,看上去身子骨相当硬朗。   一群人似乎刚从监控室走出来,正缓缓迎过来,和两人碰上。   老头手指扶了扶老花镜,眯着眼和程迩对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显露出一丝冷淡,脸色变了个彻底。   余寂时有些茫然,下意识看了眼程迩,他表情未变,神态松弛,眉尾扬起,语气莫名有些阴阳:“甘老您怎么不笑了,不会是不想看见我吧?亏我还挺想您的呢。”   听到程迩话中的称呼,余寂时立即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甘老前辈。   余寂时稍微有些震惊,他原以为甘正国和章队师徒俩大概率性格相似,觉得甘正国应当是一个冷冰冰的、雷厉风行的人,却不想是这样一个慈祥的老头。   甘正国眉头微蹙,凝视程迩半晌,神色愈发复杂,似是不想和他僵持,终究还是松了口气,语气透着威严:“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想我怎么不见人来?”   “我这不是不想影响您心情吗。”程迩耸了耸肩,满脸无辜,“您打五年前那会儿不就看我不顺眼吗?”   突如其来的火药味令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喘,余寂时屏住呼吸,默默观察着两人的表情。   程迩人缘好是没话说的,能力出众,在人情世故上也是游刃有余,走到哪都能凭借人格魅力得到同龄人的尊重、前辈的喜爱。就算是有过矛盾的秦相宜,更多的也只是性格不合,对他的态度都是欣赏大于其他。   而甘正国看程迩的眼神很复杂,最明显的就是怨恨、斥责,又有欣赏、喜爱,但掺在一起,又多了几分释然与无奈的意味。   甘正国干瞪着眼,和程迩对视了将近十秒,抬起大掌朝着他肩膀用力一拍,“啪”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廊道响起,一听就知道使了不少劲。   “对,就是不顺眼,我说了见一次打你一次。”   他固执地说道,语气却没有以往那么重了。   时间确实能磨灭太多恩怨情仇,程迩承受着对方的发泄,很痛,但他明白也就是三分力道,抬起手揉着肩膀,恰到好处地服了个软:“行,该打。”   甘正国的思维似乎也很跳脱,前一秒愤恨地报仇,下一秒就看向余寂时,脸上堆叠起满意的笑容,抬起手就要去拍他的肩膀:“你队里有新鲜血液了?很不错的年轻人嘛。”   程迩下意识侧身挡了挡下,语气难掩紧张:“您可别恨屋及乌。”   “我才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甘正国又是重重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一张脸憋得通红,“而且我看得出,你俩压根不是一路人。”   “?”   程迩蹙眉:“你怎么看的?”   甘正国深深看了余寂时一眼,盯着那双清澈乌黑的眼眸沉默了几秒,意味深长地道:“直觉。”   “……”   程迩刚捡起的素质又放下了,拖着语调嘲讽:“这么多年了,您的直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烂啊。” 第134章   甘正国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揍他,谁知他压根就不怕,依旧笑得肆无忌惮,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便走了。   “我办正事儿去,不便送您了。”   甘正国凝视着他离开的背影沉默下来,倒也没再说些什么,眼见气氛冷凝,身旁的钟怀林忙热情地提了别的话题,这件事暂且揭了过去。   余寂时从头到尾都没说话,默默观察着两人的神情举动,实在猜不出两人究竟产生过什么方面的矛盾。   大家热热闹闹地聊,柏绎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他身旁,头顶有两根小卷毛翘起来,见他眼中含着一丝探究和疑惑,大咧咧揽住他肩膀,往他耳边凑,满脸分享欲。   “甘老和程队就是天生气场不合……你知道吗,五年前这起碎尸案是我们头一次合作,甘老一开始就不是很喜欢程队,两个人行事风格有差异导致侦查方向几乎完全相悖,虽然那时维持表面平和没吵过架,可两边都明显不认同对方。”   余寂时听闻后微微一顿,想到五年前程迩不过才比他现在大一岁的年纪,许是年轻气盛过于强势了,才会和甘正国这样的老前辈闹出矛盾。   可这样想依旧有些牵强,甘正国不像是一个不讲理的人,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小冲突就对程迩产生这样强烈的……斥责。   余寂时想不通,却对这种陈年恩怨没有特别强的求知欲,本想就此放下,下一秒柏绎就凑得更近了,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开口:“不过明面儿的冲突,还是因为后面另一起案子合作的一次抓捕……”   柏绎余光瞄了眼渐行渐远的大部队,确保其他人都听不到,才开口继续说:“当时犯罪嫌疑人下了出租车直接逃进了地铁站,他手上有锐器,且去向不定,我们一部分人就追上了地铁。到最后一节车厢他被围堵走投无路,就挟持了一名女性,用左臂勒着人质,右手持刀,要求我们全都在下一站下车。”   话音一顿,他杏眸滚圆,声音抑制不住地抬高了几分,“甘老的意思当然是先妥协让步、保证人质的安全,谁能想到程队会二话不说直接朝嫌疑人开枪!”   余寂时满脸愕然,显然感到出乎意料,侧过头和柏绎对视,薄唇轻颤:“开枪了?”   柏绎回忆着当时的场面,忍不住重重喟叹:“对,幸好程队枪法是准的,子弹从人质头顶擦过,打中了嫌疑人的左肩,嫌疑人条件反射松开了人质,用右手摸向左肩,手掌心也出了汗,刀就从手中滑落了。人质完好无损被救下,嫌疑人也被当场制服了。”   余寂时被这件事惊得哑口无声,垂着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蜷起了几根手指,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汹涌着。   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这似乎很像是程迩能做出来的事。   柏绎也露出几许复杂的神色,声音愈来愈轻:“当时甘老觉得程队开枪太莽撞了,这是对民众安全的不负责,如果那一枪向下偏了一厘米,子弹就会打到人质的头部……对于甘老的谴责,程队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两人的关系也算是彻底恶化,算是明面儿上的不和。”   顿了顿,柏绎忽然想到什么,语气里添了几分感慨,“还记得当时甘老情绪上头,对着程队一阵斥责,程队半天不作声,到最后都只回应了一句——”   “我的枪不可能会偏。”   柏绎低声到几乎用气音吐出的一句话,清晰地落入余寂时耳中,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朝自己猛然袭来,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直透骨髓。   他几乎都可以想象到,程迩是用一种怎样的状态说出这句话。   平静漠然的眼神,漫不经心的语气,透着一意孤行的偏执,多么狂妄、自信,多么锋芒毕露。   之前在和程迩相处中隐约感受到的那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席卷而来,冲击着他的大脑。   情绪如同无名的浪潮,复杂到让余寂时自己都难以辨识,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的疑问,似是下意识对程迩的辩护。这些想法钻入他的大脑神经,渗入血液,化作一声声质疑敲扣着他的心脏。   程迩真的会这样做吗?   这一枪不就是将群众的生命安全作为赌注吗?   他开枪前不会害怕自己手抖吗,面对甘正国的斥责又是真的认为自己没做错吗?   事实摆在面前,程迩的一言一行便是答案,令余寂时都无法再替他辩解。   可他依旧想不通,程迩向来沉着冷静,当时为什么会如此激进?难道是柏绎的描述还遗漏了什么细节?   余寂时一言不发,表情有些许异常,柏绎却神经大条没能察觉到,撇了撇嘴摊开手评价这件事:“其实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程队当时是怎么想的,他没解释过什么。不过我相信他冲动行事的人,大概是有自己的考量?”   “不过那种情况下,换做是我肯定也和甘老一个想法,毕竟群众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也觉得程队的做法有点太激进了,他事后也因此挨上头批评了。”   柏绎停顿了一下,思索片刻,最终总结道,“不过但当时情形也确实很危险,是符合开枪射击的条件的,程队并没有违规使用枪支……哎呀,这件事再争也没意义了,所幸结果是好的!”   说罢,柏绎长叹一声,表情颇有几分释然。   他的思维很跳脱,简直说得上是瞬息万变,回忆时感慨万千,讲述这个事件结束,负面情绪也随之消失,又立马提到了别的事,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分享起来。   余寂时却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难以自拔,柏绎后面的话都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三言两语地回应着。   一伙人送甘正国进了电梯,准备送他回酒店,被他拦下来。   甘正国年近古稀,看上去总是笑眯眯的,脾气却特别倔,说不让送,谁敢跟上去就朝谁瞪眼,大家都深谙他老人家的脾性,送他下楼便折回去。   跟着同事们一起,余寂时双手端正拿着审讯的材料往办公室走。   过了没多久,程迩扣门进屋,干脆利落点人:“搜查令批下来了,小余警官,还有钟哥、许哥一起,我们去彭穗丰家里一趟,柏绎可以着手调一下彭穗丰名下的账户了。”   余寂时这次回过神来,沉默地望向程迩,忽然感觉有一种浓烈的陌生感向他袭来,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异样,不断说服自己。   那是五年前的程迩,年轻气盛在所难免,他不能把现在的程迩和五年前的他混为一谈、一并定罪。   钟怀林坐上驾驶位,许琅直接拉开了副驾驶的门,自觉让程迩和余寂时坐到一起。   后排的座位很宽阔,余寂时靠窗坐下,虽然已经勉强说服自己,但那件事还是深深埋进了心里,面对程迩热情抵来的矿泉水,他接过时还是有些僵硬。   程迩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目光悄然无声地在余寂时脸上扫了一圈,停顿片刻,似乎猜到了他突然疏离的原因。   但他并没打算解释什么,依旧笑意盈盈。   见余寂时侧过头看向窗外,程迩朝他身侧挪动半个身位,他手掌撑在座位中间,斜着身体转过头,靠近他的脸颊,懒洋洋地开口:“看风景呢?那边儿都是旧楼,没什么好看的,看看我这边车窗,这边儿有好风景。”   余寂时下意识循声转头,入目的便是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带着淡淡的、令他难以抵抗的笑意。   他呼吸微凝,忙绕开目光,望向他身后的车窗,窗外是和他这一侧如出一辙的旧楼群,似乎是同属一个小区,被马路划开南北而已。   这是……好风景?   余寂时一时梗住,又瞥了程迩一眼,程迩也回头望了眼窗外,一时沉默。   程迩似乎没想出找补的话,又坐回原位,余寂时刚松口气,就瞧见他没骨头似地往后座上一靠,歪头挡住窗户的一角,语气散漫:“没有好风景也没事儿,看我呗。”   “我还不够好看啊小余警官?”   他脸上就差没写着“无赖”二字了。   余寂时一时没能忍住,唇角上翘,垂下的眼睫也筛出些许笑意。   不等他开口,驾驶位的钟怀林透过后视镜瞥了程迩一眼,嘴角抽搐,一言难尽地吐槽:“程队,你可真是够了啊,再乱晃挡视野我可不管开车了。”   程迩心情还算不错,笑道:“回程我开。”   余寂时的异常情绪也渐渐消散,熟悉的信任感与亲昵感被找回,他绷直的身体都松弛下来。   窗外的旧楼在视野中消失,很长一段车程都是森林、绿化带,离开县城愈发偏僻,直到拐了一个弯,前面的别墅区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   这不是嵘山市最繁华热闹的地段,但环境绝对是拔尖的。别墅区依山傍水,有进口超市满足生活之需,相比于杂乱老旧的县城,俨然像个世外桃源。   整个区域都是上下两层、一梯两户的联排叠拼样式,彭穗丰发迹后买下风水、视野都很好的一户,此后便定居于此。   钟怀林停好车后,大家便陆续开门下车。   程迩已经提前联系好别墅区的居委会,他们走到楼梯口,居委会管理人员就已经拿着一串备用钥匙在彭穗丰那户门口等候。   居委会帮忙开门后便离开,四人顺利走进屋,入目的就是宽敞的客厅,余寂时环顾着四周,简单观察了一下户型。   彭穗丰是二婚离异,和第一任妻子有过一个孩子,但他当时经济状况很差,孩子便被判给了前妻。四十岁出头再婚的婚姻也在三年前走到尽头,如今他四十七岁,是独居状态。   钟怀林把各个房间的门打开,逐一检查,单手掐着腰说道:“差不多一百五十平的四室一厅,彭穗丰就一个人住,看着真的好空啊,这好几个房间都是闲置的。”   “卧室书房,还有客厅的抽屉优先找找。”程迩扶着门框说道。   程迩说这话时,余寂时正在一间床铺用品齐全的卧室里,这间显然是主卧,也是彭穗丰平时休息的房间。 第135章   独立的卧室向来是私人领域,平时人们最放心不下的、最重要的物件,比如身份证、房产证和银行卡等物品,大多都放在卧室。   卧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整个室内的光线都极其昏暗,四处弥漫着潮湿腥臭的气味,余寂时下意识四顾找寻异味的源头,最终看着床头柜,上面正摆放着吃了一半酱排骨。   是油汤凝固泞在一起,和腐烂的肉一齐散发出的臭味。   余寂时稍有些意外。彭穗丰出现便是一身花衬衫,戴着金玉扳指、价值不菲的名牌手表,看上去倒是光鲜亮丽,没想到私下里这样邋遢。   在这种环境下,他真的睡得着觉吗?   他屏住呼吸,淡眉微蹙,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紧接着开窗通了风,同时也转过身,扫了眼光线明亮下的卧室。   这间主卧并不大,一张两米的大床摆在正中央,右侧是床头柜,左侧是衣柜。   床上被褥凌乱,枕头歪歪斜斜,似乎并没有被主人整理过。   有几件换下的脏衣服还散发着汗臭,就被随意丢弃在床榻中央,有的翻着面儿散落一地,袜子一只在椅子上、一只被压在衣服下。   整张床难以找到一片空旷之处,地板是白色大理石质地,满地的油渍和灰尘看上去格外醒目和混乱。   简直不能用简单的脏形容,像是从来都没有打扫过。恶心得令人无法呼吸,凌乱得令人不忍直视。   短暂地沉默了几秒,余寂时最先走到了衣柜前,拉开滑动门,里面被塞满的衣服瞬间如洪水决堤,他忙向后推了一步,才没被掉落的衣物砸到。   衣柜中有两层抽屉隔开衣柜上下两部分,一般这个位置都是用来存放手表、领带等装饰或小件衣物,有时也用来放银行卡、医保卡和一些重要的证件。   余寂时仔细翻找过后,确实发现了一个存放重要证件的卡包,此外都是凌乱堆放着各种杂物,没什么有价值的物品了。   他把抽屉推回去,垂眸看向散落一地的衣服,犹豫半晌,决定先翻找一下床头柜,后面再把这一地狼藉复原。   靠近床头柜,酱排骨散发出的腐臭味愈发浓重,余寂时憋了一口气,简单扫了眼桌面,便飞速一开目光,紧接着便蹲下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在金属轨道上摩擦产生了细微的嘎吱声,似乎哪里生了锈,阻力很大,余寂时艰难地拉开一段,圆柱体把手就“砰”一声和抽屉分离。   因着惯力的作用,把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柱体在地面滚啊滚,直直地溜进床底去。   余寂时很快反应过来,放平一条腿,单膝跪地,弯腰侧身,视线朝床底看去,木制床板下面几乎全部镂空,距地面空隙很大,完全能藏进两个人。   床底黑漆漆一片,而柱状把手也是黑色的,余寂时眯眼寻找却分辨不出,就打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   强烈的白光照向床底,每一粒尘埃都被照耀得清晰可见。   床底不知是多少年没打扫了,米白色的大理石瓷砖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凌乱躺着的一些杂物似乎也被掩埋其中。   余寂时的视线扫过床底,发现那圆柱体的抽屉把手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刚要伸手去够,就被一个黑色的、形状奇怪的物件吸引了视线。   取到抽屉把手后,他又把手臂伸直,顺手把那个物件也捞了出来。   这是……一把手/枪?   余寂时心脏震颤,呼吸凝滞。   冰冰凉凉的触感,金属质感明显,放在掌心沉甸甸的,拂去表层的尘埃,指尖抚摸过/枪/身,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的纹理与棱角。   这个质感,可不像是孩童的玩具,更不像是一场恶作剧。   余寂时随手把抽屉的圆柱体把手放到桌面上,站起身走到窗前,将这把枪抬到眼前仔细观察。   在阳光明亮的光线中,枪/身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扳机、枪/管等细节构造精细,绝非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物件。   余寂时尝试着轻轻拉动枪/栓,一声清脆的机械响动令他心脏骤停。   ——这是一把真枪!   拿住枪身的手不由自主有些颤抖,脑海中一片混乱,漫长的三十秒钟,余寂时都没有找回自己的思绪。   “怎么了?”   背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余寂时稍稍回过神来,见程迩正走进房间。   屋内刚开窗,腐臭的味道还未散去,程迩蹙起眉,又左右扫视了满地的狼藉,端起双臂,脸上嫌弃的意味愈发明显。   余寂时默然无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而程迩立即察觉到异样,目光直直落在他手掌托着的物件上。   他凤眸轻眯,神色凛然。   走到余寂时身边,程迩接过那把手/枪,握在掌心里掂量,一种真实而沉重的质感透过掌心传来。   余寂时注视着程迩,一种紧张感迅速蔓延至全身,对方抬眸和他四目相对,惯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把枪你在哪发现的?”程迩深吸口气,压下眼中的震惊,很快平静下来询问。   余寂时减省了无关的前情,言简意赅回答道:“打了手电筒捡滚进床底的东西,偶然发现的。”   程迩眸光晦暗,垂下眼帘,压下严重复杂的情绪,睫毛轻微颤动,目光一寸寸地审视着枪体,指腹摩挲着枪身,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余寂时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脏的跳动声在凝滞的空气中无限放大、掷地有声。   这件事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彭穗丰分明只是一个倒卖古玩的商贩,到底哪来的本事弄来真的枪?他又为什么要私藏一把枪啊?   不等两人交流讨论,门外忽然穿来钟怀林的喊声:“程队!你来瞧瞧这个是不是账本儿?就在客厅找到了!”   寻找账本的工作极其顺利,钟怀林是在客厅茶几的茶叶罐下发现的,像是彭穗丰在客厅喝茶记账随手一放的。   大抵是逍遥自在太久了,彭穗丰都没想到警方会这么快查到他身上,也压根没顾得上藏起来。   没听到程迩应声,钟怀林便拿着黑皮本走进卧室房间,刚一走进屋,就和抬眸看来的程迩对上视,紧接着就看向他抬起的手。   以及修长的大掌里握着的一支手/枪。   “这是……”   “一把枪,真的枪。”   大脑嗡地一声,钟怀林薄唇张张合合,轻微颤抖着,半晌都未能吐出半个字,最后瞪着眼直愣愣地看着程迩。   “吱呀——”   一道推门声响起,许琅也推开卧室的门和同事们汇合,他一身黑色薄衬衫,两条肌肉紧实、线条硬朗的手臂交叠盘在胸前,面色凶冷,见三人呆站着不出声,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直到他的目光也落在程迩手中的物件上,他脚步一顿,神色微变,眉头紧紧锁起:“哪来的枪,真的?”   程迩莫名勾了勾唇,深黑的眼眸里弥漫出一丝危险的意味,神色中透着些许玩味:“小余警官在床底下发现的,没想到这个彭穗丰还挺有意思的。”   说着,他把枪往许琅手上递,“看看。”   与此同时,余寂时的视线也始终落在枪上。   在警校,学生会学习一些专业知识和技能,其中就包括枪支的使用,还会进行模拟训练,各地公安机关更是会定期组织民警进行实弹射击训练。   余寂时认得这枪的型号,这就是应用最广泛的警用手枪,只是他方才握在手中观察,又总是觉得这枪和一般警用手枪有细微的差别。   身侧传来程迩的声音:“这枪没有编号,应该属于非法制造,是警用手枪的型号,但似乎又有差别。”   和余寂时所想的一模一样,不过虽说是感觉出有差别,但属实无法明确具体地说出来是哪里的差别。   枪被递到许琅手里,他垂眸端详起来。   握把极其贴合手型,枪管修长,他目光稍顿,又陆续检查了枪口、扳机、弹匣。   他一手稳稳握住枪身,另一只手轻轻按下弹匣卡榫,熟练地将弹匣从枪座中退出来。   弹匣表面未曾磨损,也没有裂纹或锈蚀的迹象,还保持着完好。   弹匣里没有子弹,也幸好是没有子弹。   仔细观察一番,许琅狭长的眼眸忽然眯起来,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从心底腾升,他似是觉察了什么,眼底像是凝结了冰霜。   “是警用手枪的型号,但……“他神色愈发冷淡,重新将枪支送回程迩手中,声音低沉,吐字清晰,“这把是同个型号手枪军用的一版。”   余寂时心下愕然,略有些不解地看向许琅,等待着他的解释。   钟怀林更是脱口而出疑问道:“是军用的版本?”   许琅再度抱起双臂,面无表情地解释:“这个型号的手枪警用版本是9毫米口径配备双排双进15发弹匣,军用版本是5.8毫米口径配备双排双进20发弹匣,外观上只有握把和扳机形状有细微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程迩不知是在想什么,眸上罩了一层薄雾,掌根贴着额侧,指尖轻轻敲了敲太阳穴,片刻后莞尔,似是颇为感叹:“也是5.8毫米口径?挺巧的。”   余寂时看向程迩,疑惑咬字:“巧?”   “什么巧啊?”钟怀林眉心凝成川字,眼尾沟壑愈深,记忆涌进大脑的瞬间,他话音猛然一顿,声音发哑,“……你是说,五年前的那场枪击案?”   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他半晌又挤出几个字,“不至于那么巧吧……”   程迩早就收敛了笑容,眸光幽暗,无声地点头默认,余寂时又望向其他两名同事,见两人同样神色凝重,一时有些茫然。   余光瞥见余寂时欲言又止的模样,程迩轻叹口气,主动解释:“五年前碎尸案调查期间发生过一场枪击案,受害人是专案组的一名同僚,枪击案发生后甘老自请调出专案组,专门负责枪击案的调查,但这起案件也未能侦破。” 第136章   竟然还有这样一件事……   余寂时垂眸沉思,想从这段话里探寻更多关键信息,可程迩的表述属实是言简意赅,让他的好奇心愈发浓重。   不过无论这把枪是否和五年前的枪击案有关联,这事情都绝对不会被忽略。国内对枪支的管理十分严格,发现有人私藏枪支是一定会立案调查的。   这时钟怀林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眉头紧锁,脸上透着浓浓的忧虑:“5.8毫米口径的子弹在国内国外的应用都是比较广泛的,就这样把这把枪和五年前那场枪击案联系到一起,有些太牵强了吧。”   “当然不止是这点巧合。这场枪击案我当时有额外关注,朝甘老讨了点儿内部消息。”程迩眼尾微挑,神色懒倦,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枪,轻轻抛起,枪身在空中打了个旋,最终又精准地落回他手中。   说着,在三人略带些急切的目光中,他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紧不慢道,“案发现场的监控视频很模糊,但当时甘老那边通过反复的估量和比对,发现枪支外形和常见的警用手枪高度重合,他上报情况后省厅也是高度重视,对全省各地公安机关持有的枪支都进行了清点检查,意料之中不存在丢失的情况。”   许琅倚靠在墙壁上,仰起头,后脑和冰凉坚硬的墙壁相贴,听到这里不由得嗤笑:“无论是公安机关还是部队,枪支弹药都是严加看管的,且都会定期清点检查,一旦丢失立即立案调查,枪击案中的枪支几乎不可能源自于此,且这把枪并没有编号,可以断定就是非法制造或是走私。”   “清点排查是多此一举,倒也难以避免。”程迩神色透着几分无奈。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默默点头认同。   枪击案与一般凶杀案不同,并且此案的犯罪嫌疑人疑似手持警用手枪杀害一名专案刑警,哪怕子弹口径的细节对不上,省厅也难免要重视一下枪支弹药的管理,趁机进行大清点。   “从受害人身体中取出的子弹口径为5.8毫米,与该型号警用手枪并不相符,甘老他们便以为是监控视频变形太严重导致判断失误,后续重点猜测的都是国外型号的手枪。不过现在看来……”   程迩眸光晦暗,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凛冽的亮光,语速缓慢,吐字却格外清晰,讲到这里忽然顿住。   话音戛然而止,但一切不言而喻。   余寂时心脏跳动也随之漏了一拍,呼吸变得浅显,轻轻抿了下薄唇,出口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所以有可能不是判断失误,枪击案中那把枪确实是这个型号,只不过是同型号的军用版本?”   程迩颔首,语气平静如常:“我是这么猜测的。这把枪上并没有编号,是非法制造的产物,虽和枪击案嫌疑人手中的枪不太可能是同一把,但有极大概率出自同一制造团伙。”   见同事三人一致沉默,钟怀林咬紧的牙关松了松,大掌拍拍程迩的肩膀,叹着气安慰道:“先别多想,咱们先把枪带回局里,跟甘老、章队他们说声。”   程迩懒洋洋用鼻音应了声,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在钟怀林受众的账本上。   钟怀林把账本递到程迩手上,距离缩进,余寂时便将注意力拉回来,垂下眼睫也观察起账本。   很常见的黑皮本,皮革表面已经出现了细小斑驳的裂纹,边缘部分磨损翻卷露出白边,打开皮扣翻开本子,大半本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纸张微微泛黄,偶尔能看见纸页上的油点。   脏得让程迩直皱眉,几乎是用指尖捻着边缘翻页。   将账本翻到第一页。   起始那页的时间在五年前,字迹潦草幼稚,收支条目却记得格外清晰,快速往后翻,翻到有字迹的最后一页,日期是昨天,最后一比收入是一尊青花瓷瓶。   程迩的目光停顿两秒钟,便啪一声把本扣上,递给余寂时,转身走出这间充满油腻腥臭气味的卧室。   “再四处检查一下,瞧瞧他家里有没有其他违禁物品。”他声音平稳,说出口的话透着一丝冷淡。   余寂时拿着黑皮账本的手微微一顿,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去。   除了这间主卧,后面四人重点检查了客厅、书房以及杂物间,余寂时发现彭穗丰家里的物品摆放得都极其凌乱。   尤其是杂物间。里面各式各样的古董物件儿尽数堆在地面上,完整的、稀碎的,碎瓷片扎进鞋底,余寂时蹲下身拨弄开,又随手翻了翻屋内的物件。   就是一些品相不好的瓶瓶罐罐,上面积了不少灰,大概是卖不出去的瑕疵品,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了。   到处都检查了一番,四人都没再发现什么异常,但光是这厚厚一叠账本,还有这把来历不明的枪支,就要耗费好大一番功夫了。   从别墅楼走出来,程迩原想着返程开车替钟怀林分担一下,却被他抢先一步坐上驾驶位,他也只好作罢,四人直接就赶回了市局。   程迩在车上就把在彭穗丰家中发现枪支的信息告知了章队,章队显然是立马告知了甘正国,车辆靠近公安局,余寂时遥遥就望见在公安局门口等候的老前辈。   那把枪被放在透明证物袋里,被程迩拎着边缘,似乎看出对方眼神中望眼欲穿的热切,他提起证物袋将枪支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他面前:“您急什么啊,这东西跑不了。”   甘正国见他笑容狡黠,狠狠拧了把他的手臂,斥责道:“你这小子别跟我嬉皮笑脸的,跟我过来。”   程迩满不在乎地啧了声,耷拉着眼皮,显得兴致缺缺,余光见余寂时静默着走在身后,脚跟一转,倒着走了两步,面对着他轻轻歪头:“把账本给钟哥,回办公室直接交给柏绎,他知道怎么做,你跟着我们来吧。”   余寂时点头应了声,将账本平稳递交给钟怀林后,就跟着程迩和甘正国走了。   两人步履平稳,神色冷淡,余寂时跟在两人身后,感受到气氛愈发紧张、凝重,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们的眼神偶尔交汇的一刹那,皆是眸色晦暗,抿唇不言,却似乎无声地传递了什么。   走进市局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章队正坐在桌前操控着鼠标目不转视地盯着电脑界面,小关手掌撑着桌面,俯身在一旁看。   见三人进屋,章队微微仰起头,忙得来不及问候,开口便道:“我调取到了五年前枪击案部分材料,这是已经修复过的监控视频,不过这个清晰度确实难以辨别枪支的型号。”   说着,他便抬起手扶着电脑屏幕的一侧,挪动了角度,方便三人观看。   余寂时紧紧盯着电脑屏幕,盯着监控画面。   时间被拉到五年前,6月11日,晚上8:38。   正值盛夏,气温攀升至全年最高峰,夜色漆黑,背景中树木郁郁葱葱,而下班路过这条老街的专案组同僚一身淡黄色衬衫,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显眼。   这条老街路灯昏黄,长长一段都瞧不见人,监控录像也是北侧一家店面门前的监控视角,歪斜且模糊。   监控录像即使已经经过修复,画面依旧像马赛克一样,一切景物和人物都揉杂成一团团乱七八糟的色块,边缘都难以辨认,只能隐约看出一些轮廓。   这样的监控画面确实给警方的调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难以从中获取准确和有用的信息。   甘正国看着屏幕中那团迷糊的身影,鼻尖发涩,粗糙的掌覆在眼眶上,半晌才说道:“这附近几老街监控缺失,这段路只有北侧一家修车的店铺门口有安装监控,犯罪嫌疑人似乎很熟悉这段路,几乎躲开了所以监控路段,不知道从哪条街出去了,总之后续查遍这片街各家店铺的监控,都没能追查到他的行踪轨迹。”   监控视频中,虽然辨不出同僚的神色,但从他略显急促的步子,以及时不时回头窥望的动作就可以看出,他此时行色匆匆,也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踪。   长街东西畅通,南北遍布低矮杂乱的店铺,房屋之间的缝隙是宽宽窄窄的巷子。   同僚自东向西走,这时,从画面上就出现一个人,从南侧的窄巷子猛然钻出,朝着不远处的同僚的头颅抬手便是一枪。   监控视频没有声音,办公室里一片沉默。   这犯罪嫌疑人大夏天身穿着臃肿的黑色羽绒服,戴着帽子、口罩、墨镜,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不知他后面如何穿街走巷,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播放完这段监控视频,章队薄唇翕动,半晌都没吐出半个字,紧接着又从文件夹里打开一章照片。   是监控视频中犯罪嫌疑人出现时的一帧,此时他高抬手臂,右手握枪,人像处的像素块经过五年前市局技术人员的恢复,只能依稀能辨出枪支的形状。   和常见的警用手枪高度相似。   同样也和他们从彭穗丰家中发现的这把枪高度相似。   “五年前根据监控视频,我们大致推测出犯罪嫌疑人的体型特征,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匀称,并通过身高估测了枪支的长度,全长200mm左右,其中枪管长度在120mm左右,和我们平时使用到的警用手枪的型号外形极度像似,但后续因为子弹口径的问题排除,后续又猜测是M国民用的某两种手枪型号。”   甘正国轻声说着,神色复杂,仿佛一瞬间老了很多岁。他扶着章队座位上的椅背,塌着肩膀,脖颈上暴起青筋,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情绪。   他眼眸混浊,眼眶愈红,呼吸愈沉。   “我们真的都没考虑到这种情况,这种型号的手枪,军用版本的外观也是这样的,子弹口径正正好是5.8毫米。”   小关扶着老人家的手臂,神色动容,哑着声安慰道:“这监控糊得跟马赛克一样,谁能判断就是这个型号的枪?这种情况确实很难考虑到啊。” 第137章   余寂时呼吸微沉,眉心不自觉地轻微蹙起,薄唇抿成一条线,努力抑制的内心的波动,垂着眼皮,静静地注视着电脑屏幕中静止的画面,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人物的轮廓。   监控是从北侧照来,犯罪嫌疑人抬起右臂,手臂外侧朝向监控,露出消瘦的手腕,手指握枪。   等等……   这个握枪的手势,好像有点儿奇怪?   余寂时的目光一顿,仔细辨认着嫌疑人握枪的手型,抬起手腕,略显笨拙地比划起来,却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直到程迩长臂一伸,在空气中做出了握枪的手势,目光徘徊在屏幕与手指间,半晌后折了小拇指。   轮廓一模一样。   余寂时盯着那个手势,眼神涣散又聚焦,感觉心脏被一双大掌紧紧攥住,呼吸变得沉重,大脑飞速运转,脱口而出疑问:“有人握枪有折小拇指的习惯吗?”   程迩眸光微闪,轻哂一声,嗓音透着几分凉薄:“一般人肯定是不会,除非……”   一个想法从脑海涌出来,几乎和程迩的话一起,余寂时和他四目相对,眸中波澜翻滚,嗓音带着一丝颤意:“他没有小拇指吗?”   程迩垂下眼皮,无声地默认。   甘正国的心脏也咯噔一下,险些停止跳动,忙凑过来看:“你们说什么?”   “您之前没有感觉到嫌疑人握枪这只手的手型有些问题吗?”程迩神色冷静,语气平常,抬起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把小拇指折藏在掌心。   空气陷入一片沉寂。   小关拧着眉头,手指摩挲着下巴,低声呢喃:“没有小拇指……我怎么感觉我见过这么一个人。”   他话音一出,所有人都朝他看去,甘正国目光灼灼,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中的期待都要溢出来。   片刻后,小关叹了口气,略显歉意地摇了摇头,“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也有可能记错了吧。”   甘正国也深深叹一口气,深深凹陷在眼眶中的眼眸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神色懊恼又自责,嘴角下垂,唇瓣紧抿着,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可绷紧的、爆出青筋的手微微颤抖,还是将他的痛苦展露无遗。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桌面将头底下,声音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当年我们专案组都将关注点放在了枪支的型号和来源上,不过当时确实也注意到犯罪嫌疑人开枪时的姿势,这一点简直是有些匪夷所思……嫌疑人像是受到过专业的射击训练一样,开枪的姿势很标准,射击又稳又准,一击致命。”   顿了顿,他又深深看了一眼监控画面,艰难吐字,“大家的关注点都很常规,又加上监控太模糊,复原后也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们没人关注到手型的问题。”   余寂时闻言不禁低下头,一口气堵在胸口,闷闷的。   当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枪支上,又加上监控模糊难辨,确实很难有人去琢磨嫌疑人握枪的手型。   就像看到一株盛开的牡丹花,花朵雍容华贵、富丽堂皇,被诗人们极尽赞美,却无人会关注它的叶片是什么形状。   头顶的灯光无比明亮,甘正国的白发化为一抹阴翳投落于额头、眼眶,一点点将他笔直的鼻梁吞噬。   余寂时看着甘正国悲痛欲绝的神色,呼吸发沉,像是有冰冷的、连绵不绝的细雨,无声无息地侵入了血液。   “甘老,您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凝滞的空气被身旁男人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余寂时抬眸,见程迩抱臂轻倚桌沿,眉目舒展,神色一如既往平静,漆黑的眼瞳透着寒潭般的冷漠。   见甘正国和余寂时同时看过来,程迩轻嗤一声,接着说:“让技术部门重新高精度复原监控画面,枪支情况上报了就等上头来话,争取积案重查。”   顿了顿,他不冷不热说道,“这把枪毕竟是从我们手上的嫌疑人家里搜查出来的,我们讯问时会尽可能提带着些。”   甘正国神色僵滞,眼眸混浊,被一层雾气笼罩着,凝视着程迩的眼神掺杂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章队很快便反应过来,站起身来,面容沉静,适时开口应声:“明白,情况已经上报了,我这就去通知队里的技术人员。”   等章队推门离开后,办公室只剩下三人。   程迩依旧倚着卓沿站姿懒散,余寂时和甘正国站在对面,沉默不言。   半晌,程迩直起身,抬起手臂舒缓肩颈,听到骨骼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神色愈发松弛,淡淡瞧了余寂时一眼,便说:“咱们回去看看柏绎他们进度。”   余寂时回过神来,眸光微闪。   他似乎都不清楚自己方才在想什么,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将他重重包围,脑海一片空白的。   深吸一口气,他看向甘正国,见他眼眶猩红,正盯着自己微微颔首,也低眉点头,朝他道别:“甘前辈,我们先回去了。”   和甘正国道过别后,余寂时就跟着程迩往办公室走。   此时的临时办公室内,每个人都在忙碌,飞速敲打键盘的声音不绝于耳。   柏绎左手在键盘上移来移去,手指敲下键块,都晃出虚影,右手一直握紧鼠标在操作着什么,神情格外专注。   见他如此严肃,都顾不上回头看一眼,程迩又将目光移到钟怀林和许琅身上,两人一人盯着电脑查看彭穗丰名下账户的收支,一人翻着账本。   程迩轻垂眼皮,见钟怀林停下手上的动作看过来,便开口询问:“怎么样?柏绎这是在查什么。”   钟怀林食指摩挲了下鼠标,将电脑上的统计页面向下捯了捯,琢磨着开口回答:“我们把彭穗丰以一千六百元将骨笛卖出的记录调出来了,时间如周潮笔录中所供述,在今年的3月11日,但我们但发现账本上并没有记录这一项收入。”   许琅神色冷漠依旧,把账本倒扣在桌面上,言简意赅接了话:“目前也没有翻找到进货的支出记录。”   “于是柏绎就决定统计一下彭穗丰名下这两个账户关于古玩倒卖的收支,再对应一下账本,看看能不能抓到什么漏洞。”钟怀林说着,眉眼间露出一丝憎恶,“这个彭穗丰连骨笛的账都不敢记在本上,能不知道这东西有问题?”   程迩轻飘飘地笑了声,对此不作评价。   彭穗丰一个混迹古玩市场多年的商贩,敢转卖人骨,也敢私藏枪支,能指望他嘴里吐出什么实话吗?   余寂时在座位上坐下,微微侧过身看柏绎电脑屏幕上的内容,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字,他眯眼才能看得清,却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柏绎却一目十行,目光上下移动,屏幕也被不停地向下滑动,偶尔停顿看眼分屏的内容,亦或是切出界面比对。   近黄昏,余晖透过半开的窗帘,斜斜地照进来,将办公室内的一切陈设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电脑屏幕的白光在橘黄色晚霞映照下显得灰暗,字迹愈发模糊,柏绎身体前探,厚重的黑框眼镜被擦了又擦。   不知过了多久,柏绎绷直的肩膀舒展开来,手指轻轻敲了下Enter键,眉心紧锁,望向许琅的眼神充满急切:“快翻一下账本!前年……就是2053年7月21日,彭穗丰有没有卖出什么大件儿!”   许琅轻微地蹙了下眉,立即将账本往前翻,找到相应的年份,一目十行地寻觅着对应的日期。   余寂时站在许琅身后,垂眸看着他飞速翻页,心脏跳动得愈发急促,直到许琅的手指在一个日期上停下——   是窄窄的一排潦草的小字,不知道彭穗丰写下这行字时是什么心情,横着撇捺都飞出了横框。   【7.21:清代老砚台:260。】   许琅嗓音低沉,语气平稳地回复他:“只卖出了一个砚台,260元。”   柏绎闻言神色骤冷,手掌朝下狠狠一拍桌面,实木桌面都被震得发颤,他紧接着一脸不屑地开口:“真是好一个飞来横财!”   钟怀林猛然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什么?”   “我统计了彭穗丰名下两个账户近五年的古玩倒卖收支,每一笔超过千元的收入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的成本支出,即便是没有花钱捡漏的物件,也都可以在账本上找到对应的记录。而就在前年7月21日这一天,账本上没有任何记录,但他的生活账户上被另一个私人账户打款整整两千万!”   两千万?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柏绎轻扯唇角,笑容冷淡,语气透着一丝嘲讽,“飞来横财两千万后,两个月之内,彭穗丰先后购买了两套房产和一辆车,并在高级餐厅大肆挥霍,总支出达到近一千两百万元。”   他伸手接过账本,眯着眼看向账本上的日期,盯着那短短一行关于砚台260元的收入半晌,鼻腔溢出一抹冷哼,按照顺序朝后面看,果不其然——   “7月21日一直到9月30日,长达两个月,彭穗丰的两个账户里都没有任何倒卖古玩的收支记录了,同样账本上7月21日之后的下一个日期是10月1日。”   说着,他撇撇嘴吐槽,“我要是账户里突然多了两千万,也不会做倒卖古玩这种累活儿了。这彭穗丰说得好听是古玩老板,实际上就是中间商赚差价。他两千万入账后基金充足,后面倒卖的件儿变大了,收入才景气起来,不然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发迹了?”   柏绎一口气说完这一切,余寂时屏住的呼吸才终于恢复正常,他微微蹙起眉,一时间神色复杂。   还记得之前老刘提到这个彭穗丰,都是说前年突然发迹了,他之前权当废话左耳进右耳出,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察出事情的微妙。   一个混迹古玩市场二十多年的人,到前年突然发迹,大概率没有任何前兆。   而他不由自主地去想,这不知从何而来,却在今年3月份被突然彭穗丰转手的人骨笛,到底和这笔飞来横财有没有关联呢?   程迩此时也冷静下来,指尖敲了敲桌面,说:“顺着查一下这个打款两千万的账户。” 第138章   不等程迩话音落下,柏绎就将目光移动到电脑屏幕上,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右手操纵鼠标进行造作。   办公室内敲打键盘的声音格外清晰,此外再无任何杂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柏绎身上,神情略显紧张。   片刻后,柏绎微微眯了眯眼眸,敲打键盘的手停滞在半空,开口说道:“倒也是意料之中。这个转账的账户在打款两千万之后不久就注销了。”   说罢,他对这个个人账户保存的交易信息和身份信息进行了查询,盯着电脑屏幕,眸光晦暗复杂,沉默片刻,组织语言简单概括说道:“账户主人姓名为杨博海,这个账户于前年,即2053年3月22日在华国银行南山市溶水县支行开通,后续有不同的境外账户以进口货物的货款支付为由,朝这个账户进行汇款,共计7笔汇款记录,按照现在的汇率换算过来是两千一百万人民币。而后将两千万打入彭穗丰账户后,于8月17日注销账户。”   余寂时眉心微蹙,小臂支撑着桌面,弯腰将脸凑近屏幕,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一遍这个账户的交易记录,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为确保资金的安全和合法性,跨境汇款需要明确合法的用途,杨博海这个账户一直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汇款时肯定是根据规定提供了相关文件。   可如今看来,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境外账户汇入这两千万只用了三个月,最终直接打入彭穗丰的账户,目的性很强,必然是提前计划好的。   而这个杨博海选定彭穗丰为这骨笛和枪的接手对象,不知道是考虑了什么因素,还是说其实两人早就认识,只是在相互甩锅妄图脱罪?   不知何时,程迩已经在另一旁的电脑前坐下,查询起这个账户主人杨博海的相关信息。   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键块,他神色平静,轻垂眼皮,没有很急切的动作,处处都透着松弛和漫不经心。   柏绎憋着一口气,脸颊鼓起来,余光往程迩那边瞥了一眼,开口询问:“程队在查杨博海了吗,怎么样了?”   身侧传来从鼻腔溢出来的、轻飘飘懒洋洋的嗤笑,程迩垂着眼皮“嗯”了声。   余寂时这才循声看过去,目光越过他发顶,看向他电脑屏幕上拉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   最上方便是杨博海的身份信息。   最醒目的是左上角那张电子身份证照片,男人面貌并不出众,皮肤粗糙黯淡,方脸上的五官有些松散,高颧骨,塌鼻梁,三角眼眼尾下垂,略显愁苦。   见同事们看过来,程迩松开鼠标,双肩舒展贴着椅子靠背,仰起头来活动着脖颈,概括了一下信息:“这个杨博海是庆江省广林市人,曾在南陵务工,后面专门做跨境贸易,名下有专门的商贸公司,总部设在南山市。但他这些年似乎是在东南亚定居,鲜少回国。”   捕捉到敏感的字眼,有一个危险的想法在余寂时脑海中迅速扩散,他眼眸被掀起波澜,怔怔然轻启薄唇,声音发轻:“跨境贸易?”   “跨境贸易这块儿存疑。”程迩唇角牵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一瞬而逝,他眸色黑沉犹如深渊,“这两千万是通过杨博海的账户打到彭穗丰账户上的,但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无论杨博海和彭穗丰有什么交易,这比交易和骨笛案件和枪击案有无关系,都必须查清楚。”   说罢,程迩便站起身,随手捞起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抬起手腕,朝着同事们晃了晃:“杨博海这件事,我需要和南山市那边联系一下。”   等程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余寂时长吁一口气,目光中忧虑难减,垂在腿侧的手微微蜷起来。   二十分钟仿佛无比漫长。   心跳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逐渐加速、愈发清晰,掷地有声,在耳边盘旋回响,余寂时低着头看着笔记本上记录的线索,停滞的笔尖在条格本上晕染开一片墨迹。   程迩推门回屋,发现办公室内一片安静。   偶尔能听见柏绎敲打键盘的清脆声响,凌乱而急促,钟怀林长身立于桌前,掌根贴在桌面上,三指扣响桌面,许琅翻着账本静默不言。   温箴言端着保温杯喝着热茶,夹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被水蒸气晕上一篇薄雾,停顿片刻后摘下眼镜继续翻看卷宗材料。   程迩迈开长腿走到余寂时身后,掌心轻覆在他右肩上,轻声开口:“收拾一下去审讯室,先去试探下彭穗丰吧,他还有事儿没吐出来。”   余寂时回过神来,点头应下。   他带了一叠纸质材料,又接过许琅递来的账本,快步跟上程迩,两人直接就奔审讯室去。   密闭的审讯室灯光冷白,彭穗丰双手被铐在审讯椅上,肩膀塌着,嘴角弧度下垂,耷拉着眼皮双目无神,整个人显得带死不活、毫无生气。   在特案组进行其他工作的时间里,章队一直有调派警员审讯消耗彭穗丰,一轮轮审讯下来,他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不胜其烦。虽然从始至终都没吐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至少已经没精力天花乱坠地胡扯。   审讯室大门被推开,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惹得彭穗丰眯起眼睛深抽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两下,张开嘴唇狠狠咒骂:“妈的,你们有完没……”   两个熟悉的身影闯进视线,彭穗丰的话音猛然一顿,剩余的音节和空气一同吞进肚子。   他的目光很敏锐,几乎是一瞬间就锁定了余寂时手上的黑皮账本,肩膀绷直,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很明显滚动了两下,眸光微闪。   余寂时一边落座,一边抬眸凝视着彭穗丰,将他的一切微表情都尽收眼底,唇角隐隐牵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你的账本我们已经拿到了。”余寂时手肘抵着桌面,将账本拿在手里抬起,朝着他晃动两下,嗓音寡淡,“我们并没有在里面找到有关这把骨笛的买卖记录,你可以跟我们解释一下原因吗?”   彭穗丰和余寂时四目相对,眼球微微凸起,目不转视,许久都没有眨眼,那眼神僵硬而赤/裸,带着毫不遮掩的探究。   似乎想把两人的头颅破开,直视他们脑海中的想法。   可惜余寂时几乎面无表情,眉目舒展,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在他的凝视下,就连眨眼的频率都没有任何改变。   坐在他身旁的程迩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双腿交叠,背靠椅背,似笑非笑半眯着眼,姿态优雅,似乎始终置身事外。   彭穗丰悻悻然收回目光,觉得口腔干涩,嗓子像是黏在了一起,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半晌才语速缓慢地回答:“我可能是忘了记吧,谁记账都很难记全乎的,这骨笛很便宜的物件儿呀,千来块的小钱忘记了很是正常的嘛。”   余寂时垂了垂眼皮,将黑皮账本放置在桌面,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纤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键盘,顺着他的话问:“小钱忘记了正常,这点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但两千万呢?”   彭穗丰咕咚一声吧唾沫咽下,额头上有汗水细细密密地渗出,随着头颅小幅度的颤抖,顺着鼻梁缓缓滑落,滴落在桌面上,发出细微如细针落地的声响。   将近一分钟都没有得到回应,余寂时抬眸看向彭穗丰,对方深深低着头,令他看不清神情,可轻微抽颤的手指却将他的紧张暴露无遗。   “你前年突然发迹,短短两个月买房买车、大肆挥霍,消费记录每一项都可以查清楚。”余寂时目光沉静,瞳眸里透出清明的光亮,不紧不慢地追问,“古玩倒卖是如何一夜赚得两千万,你也一齐跟我们讲讲?”   彭穗丰深吸一口气,嘴唇抿紧,这件事被发现他虽然有所预料,但也确实想不到什么很好的应对方式,于是打算将沉默贯彻到底。   空气仿佛凝固,彭穗丰也一动不动,对余寂时的盘问置若罔闻,仿佛一尊静止的雕塑,任是他如何盘问,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余寂时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言语温和,显然并不算犀利,然而对付彭穗丰这样的人,少不了有人唱白脸施压。   审讯进度的停滞不前,令坐在一旁高高挂起许久的程迩终于有了点儿动静,他直起身来,掀开眼皮紧盯着彭穗丰,目光一如既往冷漠、凌厉。   “古玩行业的利润率并不高,赚着零售倒卖的钱,却一夜进账两千万,如此暴利,你是涉足了什么黑灰产业吗?”   他嗓音慵懒,语调平稳,手肘撑着桌面,宽大的手掌将下颚托起,微微歪着头,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   彭穗丰骤然抬头,反应极其激烈,声音明显高了几个分贝:“怎么可能啊!我要是有这门路还用得着卖古玩?”   这说得倒是实话,只是没有门路。   余寂时指尖动作一顿,循声看向他,他此刻脸颊涨红,抻着脖子,侧颈青筋暴起,眼神里透出恼羞成怒的愤恨。   似乎是被一身干净泼了脏水,遭遇了天大的污蔑。   对方的反应似乎是意料之中,程迩弯了弯眼眸,声音染上点儿讽刺的笑意:“那合法的事儿怎么不能说?怕我们掌握了你的生财之道,抢你生意不成?”   又是将近一分钟的沉默。   彭穗丰终于恢复冷静,脸上没有了多余的情绪,干裂的嘴唇被舌尖的口水润开,眼神左右飘移,突兀地转移话题,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程警官,你们查的是那人骨笛的来源,我这两千万和那东西无关,来得合理合法,关于这件事我有权保持沉默吧?”   “嗯,是这个理儿。”修长骨感的手指轻敲侧脸,程迩垂着眼帘应声,紧接着歪头一笑,“那就不纠结两千万,既然我们从你账户里都查不出这人骨笛的来源,你自己也不肯说,我们是不是也有理由怀疑杀人制笛是你本人啊?” 第139章   彭穗丰一下就炸了,满脸愤怒,眼神凝结成犀利的冰刃,恨不得剜开他的皮肉,将他开膛破肚,口水随着他的激荡的话音一同喷出来:“亏你还是个警察,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这么污蔑我!”   面对他的责骂,程迩不甚在意,轻飘飘地笑了一声,敛眉垂下眼睫,压覆住眼底的轻蔑,语气透着几分挑衅:“那你倒是讲清楚这人骨笛的来源,证明人不是你杀的,狠狠打我的脸啊。”   明知对方是故意激他,彭穗丰极欲辩驳,嘴唇张张合合,半晌吐不出来半个字,只得熄了气焰,咬着牙根沉默,两腮的赘肉都被气得发颤。   程迩凝视着他,丝毫不畏惧那凶狠的眼神,接着又问:“人不是你杀的,但有参与?”   “当然没有!杀人的事和老子毛线关系都没有!黑灰产也是!骗你老子倾家荡产!”彭穗丰信誓旦旦回应,由于面部过于用力,脸上的褶皱都裂得更深。   余寂时始终静默不言,一直细致入微观察着他的表情。他似乎对杀人的事一直很抵触,对黑灰产业的字眼也极其抗拒,大概率是真的没碰过,才会在被污蔑后感到无比耻辱。   并且对于一个贪财的商人而言,“倾家荡产”这种字眼确实算得上是毒誓了。   可即使没做过这些事,他明知骨笛材质为人骨还转卖而非上交公安局,更是在家中私藏枪支,又能有多么无辜?   空气静止许久,只有浮尘在眼前荡,如同层层叠叠的雾,可明亮冷冽的灯光照下来,一切都变得清晰分明。   程迩宽阔的肩膀舒平,身体骤然前探,胸膛抵在桌沿,两条手臂抬离桌面,一手比成手势“八”当作枪支,一手作握枪态,修长的手指化作枪口,直指彭穗丰的额头中心。   看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彭穗丰瞳孔骤然一缩,心脏的跳动瞬间停滞,恐慌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铺天盖地席卷大脑。   程迩歪了歪头,唇角一翘,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突兀地开口问道:“彭老板,你会打枪吗?”   彭穗丰双眸圆瞪,两颗眼珠微微凸起,血丝蜿蜒着爬满眼白,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什么意思啊,少弯弯绕绕的!”   “彭老板爽快,那我就不做无用的铺垫了。”程迩的双臂自然垂下,向后仰躺,姿态愈发慵懒随意,“我们在你家中卧室床底发现一把军用型号手枪,在你账本里没有找到关于人骨笛进货支出和转卖收入的款项,又紧接着在你账户中发现无头无尾的一笔两千万打款……”   他声音平稳,语速渐快,说到最后一字时戛然而止。   停顿片刻后,程迩掀了掀眼皮,眼神冰冷,声音也变得毫无温度,“这三处异常,你一一跟我们解释一下吧。”   彭穗丰浑身一阵颤栗,干瞪着眼不肯说话,被程迩极具穿透力的眼神盯得发毛,很快便败下阵来,丧气低下头。   “你私藏的那把枪支属于非法制造,这一类案件是公安系统高度重视的。这把人骨笛牵扯到五年前的一起刑事重案,而那两千万的打款能追溯到境外,就算你不肯解释,我们也是一定要查下去的。”程迩盯着他的脸,面无表情,声音不夹杂任何情绪。   “你一直拒绝坦白、躲避责任,无非是涉案不深,想浑水摸鱼糊弄过去,我现在和你讲清事情的严重程度,坦白与否依旧在你。”   程迩说到这里,彭穗丰显然已经有些动摇,胸脯起伏,眉头紧锁,被铐住的双手指甲掐住桌面,指关节青里泛白。   他微微眯着眼,在古玩市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到底不是个傻子,此时还在评估风险,思考程迩这话的真实性,权衡这件事的利弊。   程迩却不愿给他冷静下来犹豫思考的机会,无情警告:“彭老板,我也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只最后问你这一次。”   “……”   见彭穗丰依旧不言语,程迩也不再等待,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就作势要走。   “等等!”   彭穗丰这下终于是急了,满脸的焦急和迫切,额头上的薄汗聚成汗珠,随着他剧烈抬头动作从脸颊滚落。   “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余寂时动作一顿,抬眸和程迩四目相对,潋滟的眸光、明晃晃的笑意,就这样一齐落入他眼底。   心尖微微一动,他唇角不由自主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又和他一起坐回原处。   程迩坐下的动作不紧不慢,犀利的目光移回他脸上,端起双臂盘在胸前,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开口解释。   彭穗丰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瞟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其实这事儿就没啥复杂的,说就说呗,反正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他一口气说:“就在前年七月份,我在西风道古玩市场摆摊,临近收摊时间,我被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瘦高个子男人找到了,他问我想不想发财……”   “我当然想!”   他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声音高昂,一个个字在胸腔里震荡,眼神仿佛燃着火光,“我彭穗丰干这个快二十年,赚的钱勉强够用而已,就是因为我没钱,老婆才会跟别人跑,儿子也不愿意跟着我!相亲也被人看不起!我这辈子倒霉透了,只是没有好运气,缺少一个发财的机会而已!”   程迩并未作声,冷眼漠视他这番激情万丈的演说。   余寂时薄唇抿成一条线,凝视着他的脸,颤抖的赘肉、暴起的青筋,还有那抻长的脖颈,活像一只心高气傲的公鸡,昂首阔步,哪怕事实摆在面前,都不愿承认自己能力不足。   见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彭穗丰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忽然有些泄气,但依旧满脸埋怨:“但我也跟那人说了,违法犯罪的事儿我可不做,我虽然想发财,但我更想有命花……”   “后面他就拿出一个布袋,走到一个无人的巷子,把那把骨笛和那把枪给我看。我当时也是吓一跳呀,骨笛那时候我没看出是什么东西做的,但枪我还是认识的!这是违法的呀!”   说着说着,想起刚刚那句“违反犯罪的事儿我可不做”,他不由得有些心虚,声音低了几分,“但我也是鬼迷心窍了……他跟我说,只要我帮他处理这两个物件,他就给我两千万。”   听到这儿,余寂时心脏骤然一紧,敲打键盘的手指停顿住,盯着彭穗丰几秒,抬眸看向程迩。   程迩凤眸虚眯,显然也有些意外。   这把骨笛和那把枪,居然出自同一个人?   五年前枪击案的受害人是碎尸案专案组的警察,无论是当年的调查枪击案的专案组还是特殊案件调查组,都没有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到一起去。   竟然是彭穗丰的供述无意间透露出了联系!   彭穗丰耷拉着眼皮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神色中的异样。   “他说这人骨笛之前放在他家里镇宅辟邪,招了不干净的东西,他必须转手出去。这脏东西不会害我,但我不能把这物件随便销毁,要妥善保存。我也了解过这些,这辟邪的物件要是人为损坏,脏东西无处容身,是会谋财害命的!   “于是这两年我一直把这人骨笛放在家里供着……可自打今年过年开始,我天天倒霉,找大师帮忙看,对方说我卧室里里有脏东西影响了我的财运!”   “这把骨笛当时就放在卧室里,我那几天一直睡不着觉,这东西既然不能销毁,我就想着也像那人一样把它转手卖出去……”   这一套封建迷信的说法令余寂时半晌无语,见他讲到这里便不再开口,微微蹙眉,开口询问道:“之后你就摆摊将这人骨笛当作普通古玩商品一样卖出去了?”   “是的,影响气运的邪物只有转手出去,我才能时来运转,当初那人把这物件转手给我,估计也是这个想法。”彭穗丰点点头。   程迩眉目舒展,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修长的手指规律地敲扣了桌面三下,语气是一贯的冷淡:“那枪呢,你没想过一起处理掉?”   彭穗丰一脸鄙夷:“我又不是傻逼,这玩意是真枪啊,这可不兴卖!我当然也想过把这东西丢河里、扔到深山老林去,但对方把枪一同递到我手上时刻意叮嘱我,这枪是托我暂时保管,他不久后就会找到我取走的,我要是敢私自处理了,他要我好看……”   讲到这里,一抹恐惧之色爬上他的脸,他嘴唇微微颤抖,发出微不可察的细碎的磨牙声,指甲不由自主地深深嵌入掌心。   他眼神愤恨地盯着程迩,呼吸急促,“他手上有人骨,有枪,能随随便便给我打来两千万,我怎么敢违背他的意思私自把这东西处理掉?如果不是你们,这东西藏在我家里多少年都不会被发现的!”   “可惜没有如果。”程迩眼神透出几分讥讽,一瞬而逝,下一刻便懒洋洋地开口,将话拉回正题,“那既然是你暂时帮忙保管很快便要取走,对方这两年有联系过你吗?或是有没有约定来取走枪支的时间地点?”   彭穗丰嘴角抽搐,奚落道:“明显是没有啊,这都五年了,你们不找出来我都不记得自己把这东西扔床底下了,你们警察这都看不出来吗?”   程迩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又慢条斯理地询问:“对方姓名、外貌,以及联系方式?”   “对方叫什么我肯定不知道啊,外貌我也不清楚,他当时穿着灰色衬衫黑色裤子,头戴帽子、墨镜和口罩,几乎是全副武装,我咋子能看到他什么样子?至于联系方式……”   讲到这里,彭穗丰一噎,神色骤变,眼尾堆叠的嘲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余满脸的惊恐。   “我也不知道”五个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几乎只剩下无力的气音。   程迩倏地一笑:“那他怎么来取啊?” 第140章   彭穗丰眼眸中划过一抹后知后觉的愤怒,转瞬即逝,唇角抽搐两下,嘴硬道:“我经常在西风道古玩市场出摊,他要是想找到我也不是个难事吧,他只要耐心多蹲几天总能蹲到,你们不就这么抓到我了?你们警察不要疑心病这么重!”   程迩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唇角却溢出轻飘飘的一声笑,极其短促的一声,却仿佛透着漫无边境的嘲讽。   余寂时轻垂眼皮,纤长浓密的眼睫随之低垂,在眼底扫开一片阴翳,遮盖住眼底的一切情绪,对此不置一词,但心里也是默认了程迩的说法。   这个人既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信息,又没有约定好取枪的时间地点,大概率很难再回来找彭穗丰,把枪支和骨笛一齐转移到他手上,一次性付清两千万,这意味不言而喻。   估计是凶手金盆洗手了,就把和这两起案件的相关物品都转卖出去,自己就可以无事一身轻了。   至于凶手为什么不允许彭穗丰销毁骨笛和枪支,就有些微妙了。   想到这里,余寂时指尖微顿,注视着彭穗丰琢磨了片刻,依旧不能理解这个问题,但心中隐约涌出一个想法——   凶手是故意暴露,故意留下线索,就让警方顺着这两个物件追查下去。但这样做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物件留着,就是隐形的炸弹。   若说是凶手想将自己的罪行嫁祸给彭穗丰,属实是有些站不住脚。彭穗丰只是拿钱办事,就算销毁账户,转账记录也不会被抹去,警方不可能看不清楚彭穗丰在案件中扮演什么角色。   而彭穗丰当时显然也是被金钱冲昏了头脑,才会答应对方这样的要求,哪怕后面回味起来察觉出问题,他也会自欺欺人地一再蒙蔽自己,将错就错。   毕竟两千万已经到手,他也心安理得地挥霍了,就算对方不来找他要回那把枪,只要他把物件藏好不被发现,这件事也许就会埋没在时间的尘埃中,永远不显于世。   可惜他大概是逍遥自在太久了,没想到人骨笛转卖出去这么久便东窗事发,警察直接找上了他,还连带着翻出了那把枪支、查到了这笔两千万的交易。   不过骨笛和枪支这么早被警方发现,大概在凶手的意料之外。彭穗丰竟然明知骨笛的材质,还敢把它当作普通商品轻易转卖出去,恰巧买家敏锐且遵纪守法,将骨笛及时上交公安局,而他们特案组接手这起积案的第一天就在彭穗丰家中发现了被草率藏进床底的枪支。   原本几乎没有联系的案件就这样被联系到了一起。   这一切都过于戏剧性,但又恰到好处。   若说全是巧合,余寂时也是不信的。他更愿意相信,凶手是故意留下这线索和证据,且有所意图。   而他也考虑过彭穗丰早就对凶手的意图和计划知情,这次是故意转卖骨笛暴露这件事,但彭穗丰的状态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被牵扯进来的局外人。   只是彭穗丰过于迷信,让事情提前走漏风声,这点是失控的。   这时,程迩的目光也投射过来,他狭长的凤眸虚虚眯着,神色透着些许疲惫,轻微抬了抬下颚,示意让他继续,显然是对于这场讯问失去了兴致。   余寂时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接过话头来,又询问了彭穗丰有关那两千万交易的具体地点、时间。   大抵是相隔久远,彭穗丰眼神上瞟,冥思苦想半天都没吐露出什么有效信息,面对程迩的冷眼审视更是心急如焚,竭力为自己辩解。他当时只顾着沾沾自喜、畅想自己即将成为千万富翁的将来,哪还有什么心思关注对方是什么人?   从他琐碎的、没有营养的话语中,余寂时提取了一些有效信息,拼凑出了交易的原委。   当天对方找到彭穗丰,在西风道古玩市场附近的小巷里简单讲述了来意,得到彭穗丰的同意后在附近最近的银行直接进行了打款,在确定收到打款后,彭穗丰就将他手里的布袋,连带着骨笛和枪支一齐带回了家中。   两人从审讯室出去后,余寂时把审讯笔录整理出来打印,分发给了同事。   程迩叮嘱小关将彭穗丰的供述笔录递交给章队,这两起积案通过彭穗丰确定有所关联,实属让所有人感到意料之外,这件事被立即上报,之前上报的有关枪支走私的事也暂时还没有结果。   日暮的橘黄色早已被漆黑的夜色吞噬,夜已经很深。玻璃窗蒙着尘,从室内朝外看,一条笔直的街道寂寥无人,隐约有汽车孤零零地驶过,昏黄的路灯将每一个角落照得清晰。   深夜十点钟,临时办公室内,余寂时坐在电脑桌前,电脑正在接收市局技术部门传来的监控视频和图片。   这是五年前案发现场唯一的监控录像,当年技术条件不足,视频和图片的修复都没能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程度,如今整个技术部门一齐加班熬了将近八个小时,重新修复过的监控画面清晰度已经实现了质的飞跃。   犯罪嫌疑人举起手臂开枪的那一帧被单独拎出来进行的像素修复,不同于在章队办公室看到的复原图只有模糊的手型轮廓,这张图片几乎是把嫌疑人手背上蜿蜒的青筋都恢复出来。   是很纤瘦削长的一只手,不知是否是光线昏黄的缘故,皮肤蜡黄如柴,也极其粗糙,从头顶监控的角度来看,确实有缺口,没能看到小指。嫌疑人如同之前程迩和余寂时的猜测一样,极大可能是个断指。   余寂时从网页里下载了最新更新的嵘山市县城老街的实况地图,相比五年前,这条老街已经经过了一定的修缮,显得更新、更加现代化,又加上出过枪击杀人的恶性案件,路灯和监控都换成了顶配的。   两侧的店铺也大多换了主人,花花绿绿的霓虹招牌异常醒目,余寂时操控鼠标前后扫视一遍街道,又重新播放了一遍修复过的监控视频,两相比对。   视频播放到一半,画面中出现同僚火急火燎赶路的黄色身影,余寂时瞥了眼实况地图,眸光骤然一顿,大脑轰地一声,刹那间一片空白,手指都不受操控,颤颤巍巍点击了暂停键。   他喉咙干涩,微微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滚动了一下,呆滞了将近半分钟,才抬眸看向程迩。   程迩此时正站在移动白板前,单手托着案件的卷宗材料仔细浏览,似乎感受到一道急切的目光,他掀了掀眼皮,和余寂时四目相对。   看出他脸上的惊恐,他眉头微蹙,立即放下卷宗走到他身前,一条手臂搭在他椅背上,微微俯下身,侧脸贴近他耳畔,眯着眼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思索两秒,薄唇轻启:“有什么问题吗?”   胸腔似乎有汹涌的波涛在翻腾,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情,暗自责怪自己一惊一乍。这也许只是错觉而已?   不过迎着程迩关怀的目光,他还是十分坦诚地开口,说清了自己的疑虑:“这段监控视频只截取了受害人走入监控区域的一段,画面中他自东向西顺着长街走,行色匆忙,似乎是奔着市局的方向去的。不是说这位刑侦支队的同僚是下班后回家吗?”   程迩眸光一黯,嗓音低沉:“所以你是怀疑,他途中遇事折返是……”   余寂时沉默半晌后轻轻颔首,紧接着又小幅度地摇了下头,轻声补充道:“不过应该是我多虑了吧,也许是这位同僚的居住地和市局同方向,也许是案件取得进展专案组需要临时加班,所以吃完晚饭在往单位赶。总之有太多种情况,而且视频中他时不时回头观望,一定是察觉到了危险,往警局的方向走寻求保护也很正常。”   而他当时脑海中闪现的那种可能,似乎是过度臆测了。   程迩沉吟片刻,手臂撑着椅背直起身,手掌在他肩头停覆片刻,安慰着说道:“我能猜到你想的是什么,因此就猜测他是掌握了新线索被碎尸案凶手寻仇有些太武断了……不过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这件事我会和章队、甘老他们提一嘴,看看需不需要细究。这案子的具体情况我也难说,当时没有和碎尸案一起调查,是甘老领着专案组管的事儿。”   余寂时点头应下声,绷直的肩膀也缓缓松懈下来。   程迩一晚上都忙忙碌碌,和南山市刑侦支队的同僚联系上后,就给柏绎他们派了别的活儿。   单单顺着彭穗丰这条线往后查还不够,如果特案组包括刑侦支队借调过来的同僚都将力气用在一处,怕是很拖进度。   程迩简单重温了五年前案件的卷宗材料,就吩咐柏绎顺着受害人陈庆蓉这条线调查下去。   柏绎很快领着其他同事结束了对彭穗丰账户的盘查,开始调查受害人这一条线。   陈庆蓉是失踪后已经宣告死亡,而后被人杀害煮熟剁碎出现在垃圾场的黑色塑料袋里,整整五年,她都是查询不到踪迹的状态。   程迩跟柏绎提起时,余寂时也听见了,他移动鼠标将监控视频界面关上,也从桌面中央捡起一份卷宗材料翻看起来。   消失五年的人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简直是过于离奇。整整五年都了无踪迹,就像是世界运行出现了程序错误,将她凭空抹去了一般。   五年前他们也关注到了这一点。陈庆蓉十年前失踪后家属立即报案。当时西南这片区域失踪案件频发,尤其是靠近边境的南山市、洪波市那一片,以及地形极其复杂、贫困落后的嵘山市最多。   那段时间,嵘山市严防拐卖诈骗的宣传语满天飞,依旧是防不胜防。在崇州省厅指导下,嵘山市局成立了专案组,将当时时间相近的几起人口失踪案件进行了并案调查,开展了打击人口拐卖犯罪的专项打击。   专项行动有序进行,经过整整三年,取得了显著成效。人口拐卖事件确实大幅减少,警方也确实端掉了几个人口贩卖的团伙,但这似乎只是冰山一角。   至今为止依旧有太多人口失踪的悬案。人口拐卖不再明目张胆、肆意猖獗,做法越来越隐密,手段越来越高明,警方对犯罪分子的打击也愈发困难。   如今这一支骨笛,牵扯出的不仅仅是五年前的那场碎尸案和枪击案,更牵扯出历时久远、屡禁不止的人口拐卖。 第141章   余寂时将卷宗材料轻轻翻开,先整体浏览了一遍,发出喟叹的同时也将一些关键信息记录在笔记本上,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抬眸已经是十二点整。   临时办公室的钟表圆盘上的数字硕大,时针与分针在12的数字上重逢,余寂时抬起手臂向后舒张,随着骨骼发出三两声细微的声响,脖颈处积蓄的酸痛感得以舒缓。   他眼前也一阵晕眩,视线重新聚焦时,注意到程迩在白板上写下的一行字。   随意而潦草的字迹,“人口拐卖”四个字被黑色马克笔的清晰地圈画起来,后面紧跟着落下一个问号,问号下面的一点作为收笔显得很重。   程迩不知何时已经拉了把椅子摆放在白板前,卷宗材料被卷起攥在掌心里,他空余出来的手指托着手机,打字飞快,不知在交流什么事儿。   不过从他轻微蹙起的眉,和不算愉快的表情就能看出,这个事情很重要,但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似乎是察觉到余寂时充满忧虑的目光,程迩指尖动作一顿,稍微抬起头,眼皮轻掀,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安慰似地挑起一抹弧度。   余寂时朝他歪了下头,眼神带着询问的意味,下一秒就看见程迩笑意更浓了,摇了下头,轻抬手腕,修长饭手指懒洋洋敲了敲背后的白板。   敲的是“杨博海”三个字的正下方。   余寂时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现在正在和南山市那边沟通杨博海的外贸公司的事,虽然过程不太顺利,且暂时还没有结果,但不要担心。   这时,键盘声重重一响,紧接着便戛然而止,柏绎长舒一口气,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焦躁地深吸口气,又俯下身将手掌拍在桌面上。   被柏绎闹出的动静吸引了目光,钟怀林眉头紧锁,连忙放下手上的事,走到柏绎身后摸摸他头顶翘起的炸毛:“怎么了?”   柏绎神色恍惚,圆眼里闪过一丝悲痛,轻声开口解释道。   “我调出了嵘山市前些年的有过报案记录但未曾侦破的人口拐卖案件,陈庆蓉失踪时间的前后一年之内,记录在案的本地户籍失踪人口数量就将近三百人,四分之三为10岁到20岁的年轻女性。我现在依然高度怀疑,当年存在一个以拐卖年轻女性为主要目标的大型人口贩卖团伙......”   他话音一落,办公室内陷入一阵静默。   拳头逐渐攥紧的嘎吱声在空气中突兀地响起,余寂时心尖一颤,余光落在许琅绷紧的拳头上,在空气中晃出虚影,而手背青筋暴起,一路蜿蜒到小臂,肉眼可见的用力。   事关人口拐卖,许琅难免有些浮躁,钟怀林注意到他的情绪,连忙轻拍他的手背安慰。   余寂时的视线又落在对面。   温箴言也垂着眼睫沉默着,默默喝了口茶水,哪怕茶水已经放凉、浓到苦涩,他也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喉结轻轻滚动两下,冷浓茶就被吞咽了下去。   程迩倚靠在桌边,微低着头,面无表情的一张脸隐匿在一片阴翳中,眸光晦暗不定,令人看不透想法。   半晌,钟怀林胸脯起伏,缓慢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显得有几分惆怅:“五年前陈庆蓉垃圾场碎尸案件交由咱们特案组侦查时,咱也顺着这条思路进行了深入调查,甚至联想到了十年前嵘山市历时两年的打击人口贩卖专项行动,似乎也询问了当时专项行动的负责人。”   似乎是相隔过于久远,钟怀林冥思半晌,神色复杂地看向程迩,眼神透露出几分迷茫,“但我没什么印象了。”   “这方面是我负责交涉的。”程迩慢悠悠开口接过话,“专项行动中,在各区县分局协助下,专案组零零散散抓了不少人口拐卖的犯罪团伙,也注意到失踪者这一共性特点,虽然在他们的推测里也存在这样一个专门拐卖年轻女性的大型犯罪团伙,但一直没有摸到实质性的线索或是证据,就没有专门立案调查。”   这往往是最令人无奈的。即便真的存在这样的大型犯罪团伙,但对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警方也就无法追根溯源。   但警方对人口拐卖的打击也从未停止,近些年嵘山市这一人口失踪重灾区的失踪案件骤减,今年更是达到了一个最低值。   稍微停顿一下,程迩神色平静地补充:“但看近些年嵘山市的失踪人口登记,男女老幼整体比例趋近于正常,就算当年真的存在一个大型人口贩卖团伙,现在大概率已经金盆洗手了。”   柏绎垂头丧气,一双圆眼湿漉漉的,像只淋了雨的小狗,语气透着几分失落,“至今还有将近三百人不知所踪,我们却连这个犯罪团伙的影子都没摸到过……”   程迩沉默不语,低下头重新翻看手里的卷宗材料。   一时间也没人再接这话。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矿泉水塑料瓶被许琅的大掌捏得嘎吱作响,在空气中划过,形成一个抛物线,最终直直落在垃圾桶里。   “砰——”   一声突兀的巨响吸引了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余寂时愕然望向挺拔如松、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目光没有聚焦,也未曾偏移,留下一句冷淡的“出去透口气”,便离开了临时办公室。   余寂时望向程迩,见他头都没抬,薄唇微动,半晌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钟怀林犹豫片刻,也站起身离开,大概率是去安慰许琅。   直到坐在正对面的温箴言也端起保温杯离开,办公室一下就少了一半人,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心有余而力不足,余寂时的心情也瞬间跌落谷底,微微向后仰躺,修长的脖颈贴到椅背上,寻求到一个有力的支点,才能稍微安下心来。   约莫十分钟,三人就陆陆续续回屋。温箴言只是去接水,而许琅也很快调整好情绪,和钟怀林搭着肩回来。   又开了一个简单的总结会,程迩瞧了眼钟表,见时候不早了,便松口气道:“今儿个就到这里,回酒店休息吧。”   特案组一行人昨晚才抵达嵘山市,今天第一天不说是收获颇丰,也算是开了个好头,既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熬夜加班反倒是会降低效率。   抵达酒店后,特案组几人都是简单洗漱后就睡了。   一觉醒来不到六点,霞光初照,小县城也从沉睡中苏醒。长街窄窄,溺在灿灿金光中,破旧而不凌乱,喧嚣而不显嘈杂。   抵达市局时将将六点钟,边吃早饭边开了个晨会,程迩简单布置了上午的任务。   约莫七点钟,章队带着小关匆匆进了屋。   一向神色淡漠的章队此时难掩焦虑与疲惫,眉头紧蹙,小关也是在一旁愁眉苦脸。见两人这模样,柏绎睁大眼脱口而出:“出什么事儿了?”   小关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前,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捂住脸,呼吸稍显沉重,大抵是熬了一夜,下巴上胡渣隐隐冒出头,刺得掌心痒痒的。   章队沉默着拍了拍小关的肩膀,宽大的手掌在他肩膀上滞留,见其余人都满眼急切看过来,垂了垂眼皮,开口解释:“昨天我们调取了枪击案相关的卷宗材料,里面记录了当年这方面专业人士对遗留在案发现场的弹头、弹壳的相关研究与判断,包括残余火药成分、枪膛痕迹、抛壳痕迹等,还记录了受害人头颅上枪伤的相关细节。”   “在枪支弹药研究的专业人士指导下,局里对从彭穗丰家搜查出的这把枪支进行了研究,又加上技术部重新复原的监控视频,基本可以断定当年那场枪击案的犯罪嫌疑人是使用这个型号的枪支进行了作案。”   没想到研讨结果这么早便出来了,章队的表达有条不紊、逻辑清晰,余寂时不由得感叹市局同僚们的高效率。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不足以令两人如此焦急,程迩接过小关递过来的材料,一目十行迅速浏览了一遍,轻轻颔首后递给身旁探头看来的柏绎,瞥见小关那依旧苦闷不堪的表情,眉梢一挑,不紧不慢发问:“还有呢?”   章队罕见地沉默了一下,看了眼小关。   小关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咚灌了半瓶,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无奈地道:“相关专业人员向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这把枪支虽然是军用型号,但也确实进行了细微的改造,射速会比该型号枪支更快。意料之中的,这枪是非法制造没得跑了。”   顿了顿,他抬起手虚空比划道,“此外,我们又仔细研究了那把枪,还发现了一个疑似枪支编号的......符号?”   余寂时心下一惊,抬眸和程迩对上视线,神色透着些许疑惑。   钟怀林和许琅也面面相觑,对这个消息显然有些意外。   钟怀林眉头紧蹙,开口提出疑问:“编号?我们昨天拿到这把枪时也有仔细观察过,并没有在枪身上发现任何编号呀?”   “你们也知道,咱们国内禁止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对此有严格的管制,每一把枪都有相应的编号,编号位置多在枪管上方的机匣位置,而这把枪的编号,似乎在扳机后方。”小关说着便从一叠材料里挑出一张照片,拍在桌面上。   “至于说是疑似编号,是因为扳机后方刻出的一串纹样除了字母C我们没人认识,这是放大拍摄的图片。”   同事们纷纷站起来探身去看,余寂时离得近,抬眼就能看见。   照片上,枪支扳机部件被拆卸下来,后方机械雕刻出纹样,最前方是一个形状奇怪的C,原本圆润的弧度向右侧略微凹陷,后面跟着七个歪歪扭扭的字符,一共八个独立的图案,等大等距。   其中,三四位、五七位符号形状一模一样,六种不同的图案,毫无规律,没有汉字的横折撇捺,扭曲得如同爬动的蠕虫。   但仔细看,每个符号排列整齐,上不顶天,下不戳地,像是印刷体,被隐形的正方形轮廓严格框柱了。   潦草却有序。   确实很像是一串机器印刷的编号。   余寂时目光微凝,脑海中搜寻了一切他有所了解的语言文字,神色愈发茫然。   可以说是,从未见过。   毫无头绪。 第142章   就在大家面带疑惑面面相觑开始讨论时,程迩默默将桌面上的照片摆正,看着那串字符,脸上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错愕,眸光微微闪烁。   余寂时坐在桌前,脖颈贴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皮听柏绎说他天马行空的猜测,同事们偶尔开口辩驳,他始终没有作声。   掀了掀眼皮,他余光瞥见站在自己右侧的程迩,他也始终没有表态,薄唇紧抿,神色略显冷肃,一抹无名的复杂情绪如同浪潮汹涌在他眸底。   余寂时察觉出他心中有事,轻抬手腕,手指缓慢靠近他垂在腿侧的手,刚要触碰他手背,忽然迟疑了一下,动作偏移,只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程迩回过神来,垂眸和余寂时四目相对,见他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充满忧虑地望着自己,绷紧的下颌稍稍松弛了几分,呼吸归复平常。   见他神色疑惑,程迩唇角轻轻抬起一抹弧度,摇头安慰。   而柏绎也越猜越离谱,把自己知道的古文字列举了一遍,一一排除后,又猜测是犯罪团伙自创的记数符号。   程迩这时深深叹了口气,眼神透出几分无奈,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倒没有很复杂,这种记数方式我见过,这串数字是7144,0103。”   他声音一落,整个办公室都瞬间安静,只有重复这串数字的气音从大家口中吐出。   柏绎眉头紧紧皱起来,嘴唇翕动,小声咕哝着什么,满脸的不可思议,最终仰起头看向程迩:“真的是八位数字啊......这是什么记数方式啊?”   “这是一个古民族的文字。”程迩面容冷静,十分确信地开口,“单说黑羊族可能没人知道,这是几个世纪前南部邻国里存在的一个民族,十六世纪左右在战争中覆灭,但文化却并未完全失传。”   柏绎张开嘴,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很快便满脸钦佩、双眸发亮:“见多识广啊程队,这我还真没听说过!”   他话音一落,钟怀林和许琅对视一眼,略显震惊,而其他人也纷纷摇头,依旧是满脸的茫然,显然都是闻所未闻。   小关满脸激动,额头上的薄汗汇聚成汗珠,随着他猛然起身拍桌的动作从脸颊滚落,没入耳鬓,他脸颊红涨,声音都不由自主抬高了几分:“天呀,程队你是怎么认识这种文字的?”   余寂时看向程迩,眸光微闪,神色中隐约有几分期待。   显然,他也有这样的好奇。   他对这些事毫无研究,就连国内的少数民族都认不全,又何况是外国很多世纪前存在过的、如今已经覆灭的民族。而这种早已不再使用的小族群文字,他更是不可能了解。   程迩黑眸蓦然一沉,似乎想起什么,一时没有开口作出回应,手指微微蜷缩了两下,喉结滚动,一切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被余寂时敏锐地捕捉到,尽收眼底。   余寂时看出程迩不想回答,忽然开口替他转移话题:“到底是什么人会用这种民族的文字做枪支编号?这串编号又代表什么?”   这两个问句彻底将其他人的关注点带离,纷纷附和起来。   “对啊,这编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程迩一怔,和余寂时对上目光的一瞬,眸中忽然焕发出一丝光彩,似是感激,又似乎掺杂了什么旁的情绪,唇角也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趁着大家话题偏转,激烈讨论,程迩走到移动白板面前,用黑色马克笔写下这行数字,端起手臂歪头沉思,狭长的凤眸眯起来。   余寂时也又重复看了遍这八位的数字,掌根贴着耳朵,抬指轻敲太阳穴,将这组数字拆解组合,组合拆解。   依旧是毫无头绪。   这时,小关和柏绎叽叽喳喳讨论,不知忽然想到什么,骤然抬起头看向章队,瞪大眼睛向他确认:“师父,咱们嵘山市的行政编号似乎就是71吧?”   原本正表情严肃垂眸沉思的章队经小关一提醒,眸中瞬间划过一抹惊愕,转瞬即逝,迎着其他人期待的目光,冷静地点头:“没错。”   柏绎也猛地一拍大腿,向前倾身,伸长脖子望向程迩:“71是嵘山市编号,可不可以理解为生产地?那这个44,是不是......2044年的44!生产年份!”   钟怀林显然也是被这一波又一波推断冲击得大脑发昏,此刻也捋清了情况,手指揉了揉打了结的眉心,点头应和:“完全有可能,枪击案是2050年的发生的,在这之前的年份生产制造出来的都是合理的。”   “专家组评估这支枪支的使用痕迹很明显,至少七八年的历史了,44年那就是是十一年前,合理。”一向沉默寡言的章队也悄然开口补充认可。   柏绎和小关的脑回路一向清奇,这次难得又快又靠谱,程迩也朝着两然人投去一个赞同的眼神,紧接着说:“确实有这个可能性,而后面四位中,01可能是月份或是批次,03是序列编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进行了推测,基本破解了这串诡异的字符编号,余寂时暗自琢磨着,也是认同大家的猜测。   而后续发散思维,联想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可能性,心脏被揪起,神色也隐隐发白。   程迩后面没再参与讨论,耷拉着眼皮,低垂着头,神思飘飞,瞳眸像是被黑雾笼罩,透着惝恍与不安。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余光瞥了余寂时一眼,注意到他的心神不宁,连忙踱步绕到他身侧,大掌轻拍他肩膀的一侧,轻声询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余寂时感受到右肩一重,被他掌心轻轻压覆住,像是有一股力量从他掌心传递到他身上,充盈了他的血液。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出自己的疑虑:“我在想,如果这串编号前四位真的是生产地和年份,那是不是说明,嵘山市内地曾经存在一个非法制造或是走私窝藏枪支的窝点或是犯罪团伙,甚至还有一条完整的运贩卖卖链?”   他话音一落,整个办公室都无端陷入一片寂静中。   只有运行许久都没能停歇的电脑主机还在锲而不舍、不知疲倦地运转,发出一阵噪杂的、持续的嗡鸣,在凝滞的空气中,原本微不可闻的声响被无边放大。   程迩一时愣住,凝视在他沉默片刻,开口时嗓音透着一丝低哑:“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知大家为什么突然沉默,余寂时被盯得也有些紧张,垂了垂眼睫,一片阴翳翩翩压住眼眸中的情绪,他声音依旧平稳,却不由得低了几分:“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见他有些退缩,程迩长叹一口气,抬起头,锋锐沉静的眼神落在章队身上:“和他一样,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倒也......有可能。”小关嘴唇微颤,勉强地吞咽下口水,迟疑着说,“但是这串编号的文字来自于邻国的古民族,而且如果嵘山市地界内真的存在制造或是走私窝藏枪支的工厂或是窝点,又有贩卖链,这么多年了,警方不至于毫无察觉吧!”   顿了顿,他又接着提出疑问,“而且,这种事风险大盈利少,都有门道走私枪支弹药,还有什么不能做?这个犯罪团伙窝藏枪支弹药图什么呢?”   “在嵘山地界里办起一家工厂非法制造枪支弹药的可能性极低,这么明目张胆肯定会被发现,但存在一个走私、窝藏军火的犯罪团伙是很有可能的。”程迩开口说着,和余寂时四目相对,眼神中透出一丝鼓励。   想法得到程迩有力的支持,余寂时呼吸都轻了些,心脏的跳动不知为何加剧加重,他自以为自己没在紧张,可掌心却早已悄然浮上一层涔涔的薄汗。   紧接着,程迩又对小关的疑惑作出解释:“警方没能察觉也不无可能,毒/品交易屡禁不止,也不是每一例都能被及时发现和进行打击。这些年三恶犯罪分子格外猖獗,勾结黑白两道,大/麻都敢在国内大面积私自种植,犯罪团伙如以运输窝藏军火为主,对贩卖严加把控,不让枪支流出,咱们确实很难察觉的。”   说到这里,程迩嘲讽似地勾了勾唇角,神色莫名,“至于他们图什么,就要看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他想要什么了。”   余寂时微微一怔,见程迩目光悠远没有聚焦,抿了抿唇,不由得想起缠绕着自己多年的噩梦,手脚发冷。   不仅仅是刀起刀落、鲜血飞溅的画面。   还有响亮的雷声,和其中隐约夹杂着的、远处响起的枪声。   似乎是相距太远,枪声并不清晰,梦都常常忽略这个声音,而此时此刻,那声音却重新回荡在他脑海中。   震耳欲聋。   程迩见大家目光紧张,却没有加快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地分析:“其实71如果真的代表嵘山市,不一定是生产地,更有可能是储存地。犯罪分子在国外非法仿造国内的枪支,做好编号运送到国内进行储存。”   说了太多,他难免感到疲惫,轻阖双眸,剩余的其他话,都被他压了下去。   他大拇指指腹轻轻按揉起眼尾,须臾才开口接着说道,“这把枪的出现真不是个好兆头,历时久远,走私军火的犯罪团伙当时是否存在,如今还是否存在,都还存疑,但我觉得有必要和枪击案一并调查,追根溯源。这件事还是要麻烦章队上报一下。”   “明白,我这就去沟通。”章队深吸一口气,拍拍程迩肩膀,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在借他的肩膀让自己更有力量。   事情的发展显然在意料之外,等章队转身出门,特案组一行人都莫名有些蔫儿了,相顾无言很久,才陆陆续续接着做手头上的事。   小关仰躺在座椅上,双臂疲惫地自由下垂在两侧,颇有几分欲哭无泪:“不是碎尸案吗!现在又是枪击案,又是走私军火,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感受到他的焦躁不安,钟怀林目光温和了几分,含着些许勉强的笑意安慰道:“相隔五年,咱们公安的侦查技术有很大进步,这些事儿水落石出都是迟早的事儿。” 第143章   一个又一个疑点砸过来,大家后面都有些许心不在焉。   余寂时又捋了捋思路,将关注点拉回陈庆蓉被拐卖失踪的问题上。   十年前陈庆蓉失踪时才十二岁,失踪地点是嵘山市闵县和浮县交界的城乡结合部,是在一个繁杂热闹的市集和父母走失。   该市集规模很大,余寂时展开嵘山市的电子地图大致定了位置,原本市集的主体区域已经搭建起一个微型零件工业园,高楼耸立,周围的烂尾楼也重新搭建起来,成为了新的居民区。   他又找到了十年前的嵘山市地图,观察了一下街拍图,可以看出整个菜市场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凸字形,四面都被高大的铁围墙拦住,东西两侧有出口。   这个菜市场规模庞大,卖品大概率也是很齐全的,两边老城区与农村的居民都乐意来这里赶集买菜,出口的两条街交通堵塞、人流拥挤,简直是鱼龙混杂。   小关是嵘山市本地人,家靠近闵县,可惜那时候年龄不大,对这市集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倒是前来协助工作的另一名本地的民警同志对此很是了解。   他提到,这市集全露天,市集内压根就没有监控区域,抢劫、扒窃案件频发,贵重物品不牢牢攥在手里,逛不久就会被人摸走。   而市集两边出口的两条街道也只在街头红绿灯位置装有监控。当年陈庆蓉失踪时,派出所一定调取了监控,但由于监控清晰度低、周围来往的汽车、代步车、三轮、摩托车电动车过于混杂,最终调查无果。   余寂时又检索了一下和她前后脚失踪并再也没出现的女性受害人,小到七八岁,大到十七八岁,都在失踪后再无踪迹。   失踪人口数据库这些年从未停止过更新,而时隔久远依旧未破的人口拐卖案件不计其数,余寂时指腹滑动着鼠标滚轮,目光上下移动,浏览着一个个名字,约往前翻,照片的画质越是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心情一时有些沉重。   喝口水压下沉重的呼吸,他又对失踪人口库里的数据进行了整合和筛选,不由自主注意到,那一起失踪女童被找回的案例。   管曈曈,女。家人进行失踪登记是在10年前,即2045年的6月17日,就在陈庆蓉失踪的前一周在管庄村村口失踪,于两年前被父母寻回。她失踪时才八岁,被寻回时十六岁,如今刚成年。   余寂时又仔仔细细浏览了一边为数不多的已知信息,妄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管曈曈的失踪地点位于嵘山市闵县管庄村村口,他拉开电子地图,发现这个地点距离陈庆蓉失踪地点的闵浮市集只有不到五公里的距离。   嵘山市当年有上百名女性未成年失踪者,陈庆蓉也在其中,她们几乎所有人至今仍未被找回。同样是失踪后了无音讯,活像是凭空消失,只有管瞳瞳在八年前忽然被活着寻回了。   这其中的环节他不得而知,管瞳瞳被寻回后,她本人以及其监护人都拒绝向警方和媒体提供任何信息,她究竟是怎么被找回的,至今也无人知晓。   余寂时脑海中闪过很多猜测,但都无法得到证实,思绪在这一处中断。   键盘上的手低低抬起,停滞在半空,抬眸时正巧微风卷起纱帘,他一眼窥见窗外明媚的天光,映在乌黑的眼眸中,像是沉入深海的灯,摇曳着发着细微光亮。   程迩刚通完电话回屋,见余寂时微抬起头望着窗外,徐徐走到他身后,看见他电脑屏幕上打开的管曈曈的相关信息资料。   垂下眼皮,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说道:“我也怀疑管曈曈和陈庆蓉是被同一批人拐走的,两人失踪的时间和地点位置极其相近,又同属十岁左右的女孩,许多特征都极其相似,像是同一犯罪团伙会盯上的目标人物。”   “我也刚查到这儿。”柏绎的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屏幕,神色略显严肃,“我在看一起两年前并案调查的人口拐卖案件的卷宗,当时在管曈曈被寻回后,警方有前去进行沟通,想要了解一下她被拐卖后的相关经历,不过遭到了当事人和监护人的一致拒绝。”   说着,他又自顾自摇头,低声呢喃,“管瞳瞳的精神状态似乎一直很不好,这事儿咱们也强求不来。”   钟怀林指腹反复揉擦着眉心,狭长眼眸轻微眯起,神色忧虑,忍不住发出喟叹:“正常啊。被拐卖消失八年能够回家,说是幸运,但人口拐卖的犯罪分子行为残忍,小姑娘身心一定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不愿意交流这件事太正常了。”   程迩沉思片刻,似乎在考量什么,抬眸瞧了眼挂在墙壁上的钟表,时针已经奔着“10”去,他垂了垂眼帘,轻拍柏绎肩膀:“查一下管曈曈一家现今的居住地。”   余寂时闻言微微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这话的含义。   他抬眸看向程迩,见他已经在自己旁边坐下,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闭上的眼眸隐约透露出浓浓的疲惫。   这起案件过于复杂,牵扯过多,程迩不仅仅要指挥、把控大局,还要负责各方面的协调和沟通,感到疲惫在所难免。   柏绎切屏出去,手指在键盘上灵巧敏捷地敲打,鼠标移动,很快便查到了结果,开口回应道:“还在原居住地,和父母住在一起,在嵘山市闵县西南那片的管庄村,第113号。”   程迩立即睁开了眼,偏过头瞧了余寂时一眼,毫不犹豫开口:“我们直接上门一趟。”   虽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余寂时依旧有些迟疑,电脑屏幕散发出微弱的蓝光,打照在侧脸上,薄唇轻启,吐露出低低的一声呢喃:“直接上门吗?”   两年前管曈曈刚被寻回就一直拒绝沟通,且长达两年的时间,似乎都并没有去上学或是外出打工,一直待在家里由父母照顾,处于一个避世不出的状态,她大概率是经历拐卖走不出精神创伤才会如此。   对于这件事,他总觉得要慎重,至少需要提前和管瞳瞳的监护人沟通一下。   但见程迩已经捞起桌上的车钥匙干脆利落起身出门,他眸光闪了闪,犹豫很久,最终没将话说出口,只是沉默着跟了上去。   闵县位于嵘山市的西南角落,位置相对偏远,东西北三面几乎都被邻居浮县紧密包围,整个行政区的主体都是山区和城乡结合部。   两人一路无言,路途难行,余寂时有些发困,可身为副驾驶自然不能轻易睡着,便一直坐直保持清醒,帮程迩查看导航路线。   一路上驶过蜿蜒的盘山路和久未修缮的土路,车内摇晃颠簸,余寂时有些头晕。海拔愈高,山崖陡峭,山雾缭绕,遮天蔽日,有时都难以看清路况。   将近两个小时,下了山驶出浮县地界,余寂时都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象,树木郁郁葱葱,村庄隐隐。房屋灰墙青瓦,错落在依山而建,贫瘠的土地被辛勤开垦种上适应艰难环境的作物,屹立在风沙之中。   地势稍缓,很快驶入闵县的城乡结合部,这里多是农村宅基地自建房,还保持着上几十年前的风格,略显破旧,可街道处处都极其整洁。   弯弯绕绕走进小道,很快就看到管庄村的大门牌匾。   程迩将车停泊在大门边,为了避免堵上门,直接斜斜扎进土坡。   余寂时打开门下车。   已经十二点有余,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烈日高悬于头顶。北方还未入夏,南方的气温便已经直线攀升,空气都燥热不已。   两人走进大门,路过村委会,执勤岗上空无一人,大概是已经回家吃午饭午休,无人值班似乎是常态。   整个管庄村内都没有路标,所幸规模不大,门牌编号是有规律的,两人很快就找到了管曈曈家那一户。   管曈曈家是个一层带小院的自建房,看上去刚修缮过不久,屋顶上的落尘都很薄,屋内似乎正在煮饭,香喷喷的饭菜味从门外就能闻见,飘起的白烟随风散入湛蓝的天色中。   程迩走到门前,扣响大门。   很快,门内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大门很快就被拉开。   余寂时站在台阶下仰起头看过去,入目的是一个衣着质朴的妇女,浑身上下都没有过多的修饰,纯色的衬衣点缀着几朵手工绣成的花。   女人身形纤瘦,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巴掌大的脸上都没什么肉,两颊凹陷进去,似乎是操劳成疾,她眼尾爬满细纹,神色略显沧桑。   可她举止很端庄,不难看出是个很有文化涵养的女人。   余寂时方才在车上看到柏绎发过来的资料,简单了解了一下管曈曈的家庭情况。   管曈曈的母亲今年已经四十五岁,本科学历,曾在报社工作。她的父亲和母亲是大学校友,从校服到婚纱,婚后也相当恩爱。   两人不知因何缘故生子很晚,而管曈曈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名字就不难看出父母对孩子的宠爱。   “千门万户曈曈日”,曈曈是清晨初升的日光,很美好的寓意。   女儿失踪八年家里从未放弃过寻找她,也没再要孩子。幸运寻回女儿后,为照顾女儿,管母更是放弃了报社稳定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女儿。管父一人挑起家中大梁,平时忙得基本逢年过节才能着家。   开门见是陌生人,管母微微一怔,唇角抿开一抹礼貌亲切的笑容,用温和友善的目光注视着两人,出声询问:“您二位是找我吗?”   看出管母是一个很好沟通且明事理的人,程迩后退一步,眉目舒展,神色温和,开口坦诚表明情况:“您好,我们是京城来的警察,最近在负责查办一起刑事案件,牵扯到了十年的人口拐卖案件,此行是想来向您或是您女儿了解一下情况,这是我的证件。”   余寂时站在程迩身后,一直观察管母的表情,在提到“警察”的字眼时,她的神色就骤然一僵,眉头微蹙,扶门的手指掐紧门框,下意识向后挪了半脚,作出了明显的防御姿态,似乎对此十分抗拒。 第144章   不过虽然心里十分抗拒,但管母还是礼貌且耐心地等程迩将话说完了。   等他话音落下,管母唇角再度露出浅浅的笑容,眉目温和典雅,轻微低下头,露出歉意的神色道:“抱歉,遭遇拐卖对我女儿造成了极大的心理伤害,她不方便见人,也无法对你们提供帮助。”   程迩也并非是不通情达理的人,笑意未曾削减,眉梢眼尾都浸着柔和:“我们也并非是一定要见您女儿,您向我们提供一些相关信息也好。”   “程警官,真的非常抱歉,我也不了解这件事,我女儿精神状态很差,我们也不便逼问她。”管母没有丝毫犹豫地出言拒绝,提到女儿时,眼眸里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悲哀。   顿了顿,她强行扯出笑容,重复了歉意,“真的非常抱歉。”   妇人哪怕是拒绝,依旧是温声细语,面容恬淡,举止间透露出端庄与礼貌,不算浓密的长眉微微蹙起,藏着难以纾解的痛苦与疲惫。   余寂时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记忆翻涌,令他一时有些恍惚。   在遭遇十年前的那场屠戮前,余寂时的家庭都算得上美满。他父母都是医生,平时工作忙碌,但特别相爱,平时也从不忽视他的感受,懂得如何提供情绪价值,懂得表达爱。   虽说幸福的十二年对他而言格外短暂,可他确实是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的。   和管母一样,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母亲长相很漂亮,性格慢热,平时戴着一双薄薄的细框眼镜,平白添了几分书卷气。她分明很爱笑,笑容却算不上明媚,黛眉微蹙间,总是透露出忧愁与悲悯。   母亲是一个标准的道德利他主义,对病患、失意的陌生人,乃至是路边瑟瑟寒风中的一只流浪猫,都充满了关怀与爱,并且从来不计回报。   在他逐渐模糊的记忆里,在梦中,母亲就像是降临人间的天使,用毫不吝啬的慈爱与耐心,努力去抚平世间的一切伤痛。   这在他的价值观塑造上的影响十分深刻,哪怕后面整整十年漫长的孤寂中他遭受过许多恶意,他都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期待。   思绪被拉回原点,管母身上悲悯的气质与母亲一瞬间的重合,令余寂时鼻尖一涩,眼眶发热,下眼睑都被染上淡淡的红晕。   眼见着管母准备关上门,他忽然仰起头,漆黑而纯粹的眼眸里,翻涌起薄薄的雾气,从唇齿间挤出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意:“阿姨,您等一下可以吗......”   鶄   管母动作一顿,目光从程迩的右肩上空掠过,稳稳地落在余寂时身上,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心脏似乎被什么撼动了一下,一时喉咙发紧,嘴唇翕动,半晌都不发一言。   心脏被狠狠揪着,有暗光在他瞳眸中流动,余寂时深吸一口气,薄唇轻启,声音不高,但吐字十分清晰:“我们在负责查办一起恶性刑事案件,或许您也听说过。案件的受害人同您女儿一样,也在十年前遭遇了拐卖,可她再度出现时是在垃圾场,被凶手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煮熟压碎。”   “受害人被杀害时还是未成年,时隔五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顿了顿,他眼底一点点渗出苦涩,嗓音微哑,“查案是我们警察的责任,即便您什么都不说,我们都一定会查下去。您大可放宽心,我虽然期盼能得到什么线索和信息,但告知您这些不是想道德绑架您,选择权依旧在您。”   说着,他黑眸中雾气散尽,露出纯粹、清明的光亮,“请您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都能理解您的。”   管母微微一愣,紧皱的眉稍松,似有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咙,神色悲恸,难掩动容。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她对人的情绪有着极高的敏感度,也擅长察言观色。她能看出,两人的来意很单纯,就是为了查案。   和之前不顾女儿感受只为写出一篇夺人眼球的报道的不良记者不同,两人是善意的,将她和女儿的意愿和感受放在了首位。   而在了解案情后,她确实难免有了些许动摇。那起轰动一时的碎尸案她当然有所耳闻,那些日她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几度熬不住进了医院。   她庆幸受害人不是自己失踪的女儿,却也担心同样失踪的女儿被贩卖、虐待,或者也已经遭遇不幸。有关人口拐卖的新闻报道不少,人/贩/子丧尽天良、手段残忍,受害人尤其是妇女和儿童,被非法控制、身心虐待,更有甚者被迫从事非法活动,光是文字描述就令她感到触目惊心。   她痛恨人/贩/子,比任何人都希望人/贩/子被绳之以法,希望天下无拐。可两年前女儿被寻回的消息一经传出,无数记者、警察寻上来,她起初是动了恻隐之心,想以女儿的经历警醒世人,可女儿精神极其不稳定,也极其抗拒回忆那段过往,她终究是更心疼女儿。   那遭遇拐卖又被残忍杀害的女孩,她固然同情。那女孩的悲惨或许比她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并非是铁石心肠,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私心不想让女儿因此受到二次创伤。   看出管母的挣扎与煎熬,余寂时的目光却越来越炙热。似是怕吓到对方,他垂下眼帘,唇角漫开释然的笑意,表情真诚而坦率,“我告知您这些,是因为我有一瞬间觉得您和我妈妈很像,无关其他。很抱歉打扰了您。”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管母关门的动作停滞下来,掐紧门框的手指缓缓放松,向下滑,直到和手臂一齐重重垂在腿边,望着余寂时的目光愈发热切。   眼眶中似是积蓄的热泪在涌动。   程迩也顺着管母的目光朝余寂时的方向看,眸光晦暗,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分明站位相差仅仅一条手臂的距离,他却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相隔千里,仿佛隔着一堵高墙,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余寂时片刻后平复了情绪,和程迩黑沉的目光对上,见他眼神平静、毫无波澜,微微一愣,紧接着朝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安慰,又似是一种指示。   他的话说完了,他理解并尊重管母的选择,他们没有必要再久留或是再继续纠缠下去了,现在可以走了。   程迩长吁一口气,朝着他轻微颔首,也默认了他的做法,转身欲走,可刚抬起脚,就听到背后传来女人沙哑的声音。   “等等,也许我可以向你们提供一些信息!”   余寂时一怔,回过神来,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他当时想到母亲,不由得作出假设:如果是他母亲遇到了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做?   猜测中母亲的反应和眼前管母的反应几乎重合。   管母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会有动容,但作为一个母亲,当然也会自私。   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并不是说服管母,确确实实是因为她给他的感觉很像是母亲。无论是坚持不让他们见管曈曈,亦或是最终松口,余寂时都能理解。   她会为此感到动容,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此时此刻管母回心转意,也证明了他的直觉并没有错。他的三言两语,不足以打动一个冷漠的人,但一定能够打动管母这样一个心怀善意与慈悲的人。   于是他轻笑一声,声音温和地安慰:“阿姨,您是一个很好的人,真的很谢谢您会有这种想法,不过不用勉强自己,拒绝我们也不要感到愧疚。”   管母注视着余寂时清澈的双眼,他的面容在盈眶的热泪中渐渐模糊不清。   她吸了吸鼻子,纤细的手捂在耸动的鼻翼前,哽咽声发轻,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片刻后稳住呼吸,开口道:“没关系的。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一见我女儿,但她的状态真的很不好,请你们保证不要对她进行拐卖和案件相关的任何询问。”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一眼,见他轻轻点头,抬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管母,头顶的阳光照射下来,她鬓角掺了白的黑发隐隐发着光。   他唇角荡漾开感激的笑容:“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理解和帮助,您放心,我们不会乱说话的。”   等管母擦拭了眼泪整理了情绪,两人便跟着管母走进了小院。   院子并不大,搭建起的房屋也并不高,但足够干净和整洁。砖石堆砌,青瓦覆顶,院内竹篱笆围起小菜园,绿意盎然。院内的大锅里炖着肉,香气扑鼻。   跟着管母走进屋内,入目的是客厅。客厅十分开阔,装修极其简洁,阳光从窗户洒落,屋内光线明亮。   管母在茶几前顿下脚步,抬手招呼:“曈曈还在她卧室里,您二位先坐在客厅里稍等,我先去看看她。”   余寂时跟着程迩坐在左侧的双人沙发上,抬眸望向管母的背影,她走到一扇紧闭的门前,脚步再次顿住,手掌扶在门把手上,半晌都没有动作。   漫长的半分钟,不知她内心在进行怎样的挣扎,余寂时的心情也渐渐低沉下去,深吸一口气,随着她开门的动作屏住了呼吸。   那扇门被推开,他远远望去,能看出整个房间都沉浸在黑暗中,没有任何光亮。   他猜这间房没有窗户,阳光透不进去,又没有开灯,所以显得有些阴暗。   崇州省因地形的缘故常年潮湿,这样一个房间大多被当作储物间。   可如今看来,管曈曈似乎经常待在这个房间里。没有疼爱孩子的父母会希望孩子长时间见不到阳光,除非是孩子非要把自己关在这样阴暗潮湿的封闭房间。   余寂时的心脏隐隐发痛,指甲掐进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钟表分针滚过一圈又一圈,房间里忽然传来玻璃物品被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余寂时心脏一紧,转头看向程迩,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的一瞬,几乎同时站起身,朝传来声音的房间跑去。   刚到房间门前,余寂时就听见管母的阻止声:“你们先等一下!”   紧接着他视线落在屋内,看清了屋内的场景。 第145章   房间里依旧一片漆黑,桌边的床头灯颜色暗黄,随着桌子的晃动而摇曳,犹如一盏烛火。   管母被推到在地,后背被重重砸在桌腿上,蜷缩着身体闷闷哼声,灯光笼罩在她侧脸,映出她蕴含着复杂情绪的脸庞。   有失落,心酸,还有几分深切的愧疚与自责。   她身旁是被摔碎的玻璃杯,杯身四分五裂,一片一片躺在地上,锋利的棱角隐隐泛着冷光,洒出的水在地上缓慢流动,滚向她撑着地的手边,她却像被定住一样纹丝不动。   余寂时呼吸一窒,又看向坐在床上的人。   昏暗光线中,他一眼便定位到管曈曈。   女孩身穿一身宽大的粉色毛衣,半个身子缩在被子里,身形纤细,脸庞清瘦,一头长发略显凌乱,发尾发黄发柴,透露出一丝缺乏营养的不健康。   而她脸庞上蒙着薄薄的光,嘴唇发白,眼神格外空洞,焦距涣散,瞪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话。   他依稀能辨别出一声从牙缝中挤出的、如痴似狂的、变了腔调的“不要”。   似是注意到门口的生人,管曈曈嘴里咿咿呀呀的呢喃变成了尖叫,她双臂抱起头,竭力地喊,声音逐渐沙哑,直到破音。   余寂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离开管曈曈的视线,却发现身旁的人直直迈进了门槛,走进了房间。   “程队!”   余寂时低低喊他,却也没有止住对方的动作,连忙跟进去拽他,却见他已经毫不犹豫踩过玻璃片,蹲在了管曈曈面前。   程迩目光鲜少地温和起来,黑眸中有柔光熠熠,无波无澜地注视着她,距离不远不近,见她抱着头向后缩,歪着头朝她笑:“曈曈,你不记得我了?”   管曈曈微微一愣,涣散的瞳孔里逐渐汇聚成光,呆滞地盯着他沉默半分钟,似乎真的在回忆这张脸,片刻后疑惑地摇了摇头。   程迩笑意愈浓,双眸弯弯的,嗓音懒洋洋的:“那就对了,我们是第一次见,现在认识一下呀。”   余寂时搭在程迩肩上的手一顿,心脏狂跳。   也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玩笑能不能让女孩接受,他满眼忧虑地看向管曈曈,见她绷紧的肩背舒展了几分,才稍稍松了口气。   管曈曈又盯着程迩看了半晌,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终于恢复了几分光彩,冷静下来发现母亲摸摸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温柔地看着自己,鼻尖一涩,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清脆的哭声犹如初生的婴孩,毫无顾忌地宣泄着内心的痛楚与脆弱。   管母连忙走到床前坐到她身边,伸出手臂将她搂在怀里,纤细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眼神中充满了心疼与慈爱。   管曈曈的脸颊上爬满泪水,吧嗒吧嗒往衣领上砸,没多久就濡湿了一大片,她抽抽噎噎许久才能挤出一声“对不起”,管母只是红着眼眶摇着头,重复着低喃:“没关系,没关系......”   管母非常耐心地哄着女儿,渐渐的,抽泣声减弱乃至于无,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自己眼底的泪痕,从口袋里挑出最干净、最柔软的手帕,帮女儿擦干脸上的泪水。   余寂时看得心神恍惚,思绪发飘,难以抑制地眼眶发热,轻垂下眼皮,努力遮掩着情绪。   她手里动作没停,压下来喉底涌出的苦涩,唇角扬起一抹笑,声音很轻:“曈曈,这两个哥哥都是妈妈的朋友,他们不会害你的,乖乖,别害怕奥......”   管曈曈小心翼翼瞄了程迩一眼,又看向余寂时,懵懵懂懂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各自停留了五秒钟,最终看向母亲,将信将疑点点头,鼻翼耸动,发出细若游丝的一个音节。   终于把管曈曈的情绪抚平,管母牵着她走出这个封闭又阴湿的房间,走到客厅的窗前,将躺椅展开,扶着她坐下。   余寂时和程迩一直跟在母女俩身后,没有轻易言语,走路的声音都刻意放轻。   他观察着管曈曈走路的姿势,每一步都迈得不大,略显笨拙和不协调,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摆动幅度很小甚至有些凌乱,可能是长期不见阳光,腿部肌肉有些萎缩。若是没有管母的搀扶独立行走,怕是会异常艰难。   仿佛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胸口,让余寂时呼吸困难,思绪混乱。   他垂眸缓和着心情,手背忽然被身旁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抬眸望过去,就见程迩眸光移动,轻抬下颚指了指管曈曈的位置。   余寂时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他站在躺椅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管曈曈的后脑勺。   她的头发在明亮光线下更显枯黄,修长的脖颈纤细脆弱,骨骼有些弯,显得背有些驼,后颈下方贴着一片膏药,似是贴太久没了黏性,边缘卷起,上半部分都垂掉下来,露出一片后背的皮肤。   白得病态的肌肤上,有一块巨大的疤痕,边缘粗糙、凹凸不平,呈现出暗红色,很像是被滚烫的铁烙上的。   余寂时心下惊骇,眉心微微蹙起,抬眸和程迩对视,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又很快分开,他最终看向管母。   管母也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一时神色复杂,但碍于女儿在看自己,她还是很快整理了情绪,笑着单膝跪在女儿身边,假装帮她整理头发,顺势把膏药重新贴好,怕女儿发现异常,又搂着她的脖子吻了吻她脸颊。   余寂时和程迩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也绕到管曈曈身旁,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下来。   管曈曈躺在躺椅上,似乎是太久没见光,她深深吸一口气,眼眸眯了起来。   管母起初半跪着,后面干脆蹲下,好似永远都不会感到疲惫,大手始终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女孩脸庞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底有晶莹的泪水涌动,眼神又渐渐空洞、失了焦距。   “妈……妈妈,”她吸了吸鼻子,艰难地吐字,“我,困了。”   管母抬头看了眼钟表,才五六分钟过去,一时间目光酸涩,嗓子哑了:“曈曈,你好久没晒过太阳了,去阳面儿的房间睡好不好?”   管曈曈垂下小脸不言语,沉默着拒绝,撑起身子就要自己回房间,没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余寂时心中骤紧立刻站起身,见管母已经稳稳扶住她,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许久都没能吐出这口气。   “抱歉!我先送曈曈回房间睡觉,麻烦您二位稍等......”   管母这种情况下都保持着礼貌,一边小心地扶着女儿,一边也不忘回头和两人说抱歉。   她分明个子也不高,却足以撑起女儿的一片天,此时此刻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余寂时望着两人的背影,鼻尖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深深低下头。   大约半分钟,余寂时肩膀忽然一重,耳边传来程迩沉稳平静的声音:“先坐下吧,缓一缓。”   两人在客厅无言坐了半个小时。   余寂时薄唇紧抿,呼吸沉重,低头敛眉不知在想什么。程迩倒是十分冷静,端着双臂目光淡然,但似乎也在走神。   终于,房门被打开,管母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好不容易才把管曈曈哄睡着。   见她走过来,余寂时将思绪拉回,下意识站起身迎,管母却先一步察觉他的动作,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您坐着吧,不用客气。”   管母在沙发上坐定,抬手捂住双眼,吸了吸鼻子,终于是忍不住哽咽出声:“真的很抱歉,我并没有骗你们,曈曈回家后精神状态一直很差。”   她泪水决堤,手掌挡都挡不住,她顾不上抽纸巾,扯了衣袖覆在眼底,不等两人询问,便自顾自解释:“其实说是我们把曈曈寻回家,不准。我们寻了曈曈八年,什么人都托过找过,被骗过钱被人堵着威胁,越找越绝望,而两年前,我清清楚楚记得是5月1日,在傍晚,曈曈昏倒在村口,我和她爸得到消息后,就立刻把女儿接去了医院。”   似是怕自己太激动惊醒了卧室里的女儿,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三道血痕,咬着牙努力压低声音:“八年,整整八年,她瘦了好多,个子似乎都没长过。她身上全是伤,衣服都被血浸湿了,昏迷了两夜一天才醒过来。女儿失而复得,我当然惊喜,又自责、难过,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如果不是当年我没有看好曈曈,她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曈曈是怎么一个人找回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说她走了很多天,翻过很多山,有时候一天都在林子里穿来穿去,她也分不清方向......”   余寂时呼吸愈沉,眉头紧锁,强迫着自己保持镇定,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熟悉的温热。   管母仰起头,抽泣声愈来愈急促,艰难吐字,“曈曈之前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回来以后就不爱说话了,脾气也是暴怒无常,有时还会神志不清,有自/杀倾向,应激时无差别攻击......就像刚才她推我一样。她清醒时抱着我愧疚地哭,可我知道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也很难受的!”   “她很怕见生人,也讨厌见光,每天就把自己关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又黑又潮的房间,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了就是发呆。我们想带她出去散心,或是去医院看病,她又哭又闹,就是不肯去。这两年里,她都从没踏出过家门。”   “她被拐走后被带去了哪,吃了什么苦,她都不肯说,我们一提到相关的字眼,她就会发狂......在这之后,我们便一直没有问过她了,那些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泪眼模糊,重复着呢喃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忽然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质问自己,“可是真的能过去吗?” 第146章   仿佛连呼吸都成了负担,她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许久后才有气无力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可有些事是过不去的。”   管曈曈被过往的痛苦永远困在了那间黑暗的、封闭的房间,而管母自己也永远怀着愧疚与悔恨,至今也不能放过自己。   管母喉咙发痛,像是被无数密密麻麻的细针扎过,她哑了声,只剩下低沉的呜咽,肩膀微微颤抖,泪水划过脸颊,无声但强烈。   她不敢哭得太大声,恐怕房间不隔音被管瞳瞳听到,又或许是痛到压根发不出声音。   余寂时低着头,不敢出声安慰,眼眶徘徊的酸涩愈发浓烈,他却也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管母颤着嗓音再次开口:“你们刚刚也看到曈曈背上的疤了,那是……是我亲手,亲手用滚烫的铁烙上的。”   “我也不想,看着她痛苦,听着她尖叫,这块铁像烙在我心上一样。”   管母心痛欲裂,深深伏下身,将脸埋进臂弯,缓了很久,才断断续续解释,“她那里被人刻了字,她不想看见,砸了家里所有镜子还是不行,用膏药遮也不行。她也不愿意去医院洗掉,拿着一把刀就要去剜掉那块肉......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   浓浓的绝望翻涌而来,四周的空气似乎被抽空,余寂时感到一阵窒息,胸腔沉痛,他思维也变得迟钝,脑海中不断徘徊着管母的声音。   程迩的反应相对平静很多,半垂的眼帘遮覆着眼底的情绪,他声线平稳,嗓音略显低沉:“刻了什么字,一定要用铁烙遮盖?”   管母此时也抬起头,眼神里透出深切的恨意,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仿佛要捏碎那罪魁祸首。   可她的愤怒无处可去,像一头迷了路的困兽,四处顶/撞,撕咬着她的心。   漫长的沉默过后,声音和从唇齿间挤出,泪水再次决堤:“奴,奴/隶的奴字......”   余寂时大脑嗡的一声,脸色骤变,怔怔地看着管母。   她睁开双眼,眼眸猩红,滔天的怒意与憎恨充斥在眼中,牙根被咬紧,下颌线都绷得发直,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程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窗前,抬起头看着明亮的日光,身后传来管母压抑不住的哭声。   余寂时眼眶的红晕也愈发明显,坐到管母身边,缓缓伸出手,搭在她手臂上轻拍,无声地安慰着,也一直都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管母的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只剩下抽泣的气音。   天边薄云汇聚,缓慢地向太阳移动,渐渐遮蔽住一切光辉,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整个客厅的气氛都变得无比低沉和压抑。   余寂时机械地安慰着她,大脑像是生了锈,完全无法找回思绪,只任由悲伤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吞噬掉他的每一个细胞。   程迩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贴在窗台上的掌根粘上一层灰尘,他却连头也不低,看着日光冲破积云,将光明归还给天地。   他黑眸幽暗深沉,似是有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可他手指微微蜷缩,硬生生将怪异的情绪压制住,让神色归于平静。   须臾,他转过身,随意拍拂掉掌心的灰尘,朝着沙发椅走去,隔着矮矮的玻璃茶几,在两人正前方站定,耷拉下眼皮,黑眸中溢出几分毫无温度的冷静:“其实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您也不能总和她一起逃避。”   顿了顿,见两人都有些失神愣,程迩干脆在左侧的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坐姿是一贯的慵懒松弛,“再逃避下去,以后该怎么办?并非是我说话不好听,你们总要面临生离死别,如果您和她父亲先一步离开,管曈曈该怎么活下去?”   说着,他转头,直视管母失焦的眼眸,语速平缓地作出假设。   “在你们的溺爱下,她没有走出阴影。她一个人不敢走出这个家门,甚至生活无法自理。届时她要怎么办?恐怕缩回那间黑漆漆的屋子等死。”   程迩的话虽然算不上刻薄,但是字字句句都格外犀利,像一把锋利的刺刀,直直扎进了管母的心里。   这些事她当然想过,她当然也害怕。   有些事程迩说得没错,不仅仅是管曈曈在逃避,她也在逃避。她不敢带女儿走出去,害怕女儿一次次鼓起勇气却失败,害怕自己的一次次期盼落空,更害怕女儿崩溃发疯时在口不择言地谴责她:妈妈,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弄丢?   他们要是先一步走了,曈曈一个人该怎么办?这些事她并非是想不到,只是她下意识逃避,把自己也缩在了黑漆漆的屋子里,不想面对外面的狂风骤雨。   想到这里,管母显然有些崩溃了,双肩剧烈起伏,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她弯下身,双手紧攥成拳,重重砸在大腿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膝盖上掉。   经程迩这一提,余寂时也不由得想到了这些,心脏钝痛不止,轻拍她手臂的手也僵硬在半空,抬眸看向程迩,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   他双眸犹如一池深而阔大的寒潭,平静无波,似乎投掷进重重的石块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余寂时心脏莫名被撼动了一下,呼吸一沉,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袭来,冲击大脑,令他有片刻的恍惚怔愣,久久都难以回过神来。   可管母的抽泣声愈来愈重,令余寂时不得不回过神来,连忙蹙起眉轻声安慰:“您别太上心,我们程队他一直是这样的,他……就是说话直。”   程迩喉底溢出一抹轻飘飘的嗤笑声,耸耸肩膀,对这话倒是不甚在意,倒是听到背后“哐当”一声,令他笑意瞬间收敛。   他略显警惕地回头循声望去,只看见了空荡荡的客厅、走廊,还有一扇紧闭的卧室门。   他凤眸轻眯,仔细回忆方才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中夹杂的那一声响,很像是关门声,于是他目光落在那扇门上,敏锐地捕捉到了余震中轻微晃动的门把手。   他眸光一暗,回头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管母,薄唇抿直,一时间没有开口说什么。   余寂时显然也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管母身上,没有察觉到异常。   管母很久都不能调整好情绪,泪水止不住地流,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就算双手紧紧捂住嘴,都压不住从喉底涌出的呜咽声。   许是两人注视她的目光太过忧切,管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抹了把眼泪眯着眼眼模模糊糊地识别了钟表上的指针位置。   不知不觉都过去快一个小时,她心中一惊,愧疚感立即涌上大脑,连忙道歉:“没想到都这个时间了......真的很抱歉耽误您二位时间了......”   余寂时立即摇头:“您不用道歉,您能给我们提供这么多信息,应该是我们感激您才对。”   程迩也颔首低眉,温和的面容中透露出几分薄凉:“您是一位很好的母亲,不用对往事耿耿于怀,真正应该被憎恶的是人/贩/子。”   说着,他便站起身,一字一句向她清晰地承诺,“请您放心,在打击人口拐卖犯罪这件事上,警方从未停止过努力。虽然天下无拐、善恶有报有些过于理想化,但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去追求,这是我们的责任。”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坦坦荡荡、铿锵有力,几乎是一瞬间,管母的眼眶里又盈满热泪,怔怔出声:“谢...谢谢......”   辞别管母后,已经是三点钟有余。   从走出管曈曈家一直到走出管庄村上车,余寂时都恍恍惚惚,头重脚轻,无意识跟在程迩身后,似乎都有些麻木了。   程迩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却刻意放慢了脚步。   拉开车门上车,余寂时都忘记要系安全带,垂着眼睫思绪混乱,眼底的红晕还未褪去,呼吸都又轻又颤。   “安全带。”   耳边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余寂时回过神,抬起眼眸,就撞进一双沉沉的眼眸,似浓墨点就,一动不动,就这样平静而耐心地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咫尺之遥的脸还在不断放大,几乎霸占了他的视线。清幽寡淡的白茶香浸润着无边温柔渐渐将他包裹,鼻尖相碰的一瞬,他下意识向后缩,与他拉开一拳的距离。   程迩唇角分明没有弧度,眼眸里却仿佛掺了笑意,侧身前探,修长骨感的大掌抚过他发顶,忽然毫无征兆地扣住他的后颈,让他的额头埋进他的颈窝。   余寂时懵住了,抬起头仰视他。   程迩垂着眸,睫毛又密又长,眼底映着他的模样,目光真诚得灼人,微微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低低哑哑:“余寂时,现在只有我在,你可以哭了。”   鼻尖一酸,被强挤回去的泪水瞬间涌出来,余寂时气息一乱,大脑短路,又把脸埋回他的颈窝,重力压覆在他肩上,清瘦的手也颤颤巍巍攀上他手臂,手指收紧,将他的衣袖攥在掌心。   泪水将他的衣襟润湿,程迩呼吸变得很轻,知道此刻说什么都于他无益,只能一直抚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   垂眸看余寂时无声地掉着眼泪,他也情绪低沉。   余寂时此刻很需要一份共鸣,可他并没有。   就连管母讲述时提到女儿身上耻辱的刻字崩溃到极点,他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也许是听过太多痛苦的陈述、见过太多悲惨的场面,已经有些麻木,亦或是因为舍弃掉这份共情力太久,已经完完全全丧失了这个能力,他尝试理解余寂时的悲痛,脑海里却只有理性的分析,像一串串冰冷、机械的代码。   他当时站在窗前,背对着两人,确实隐约感到了失落,可这份失落却源自于自己的格格不入,他无法准确形容那时的心情。   太复杂,也太陌生。   车里很安静,安静到呼吸声都格外清晰,他们紧紧相依,两颗心却好像从未相连。 第147章   余寂时很久才缓过来,微微抬起头,发现程迩的衣襟都被润湿了一大片,水/渍的深色格外明显。   而在他负面情绪的影响下,程迩似乎并不曾感到不舒服,眉目舒展,眼神温柔,见他愧疚地盯着自己的衣襟看,还弯唇淡笑,给他递上一条干毛巾:“哭过了就不要太伤心了,拿毛巾擦擦脸。”   余寂时接过毛巾,被他灼人的目光盯得发慌,将脸埋进干毛巾擦拭,把眼泪擦干后,刚要递还给他,就见他侧过身,长臂一伸,将安全带拉到他胸前。   “咔嚓”一声金属脆响,安全带被扣紧,程迩垂眸瞥见他僵着半空中拿着干毛巾的手,喉底溢出一声笑,声音低醇:“你先拿着吧,不用了就挂在椅背上。”   余寂时轻轻点头应下,下一秒就听见汽车被驱动的声音,车从斜坡上倒下来,缓慢地驶向开阔的柏油路,车行平稳,又渐渐加了速。   他的思绪已经渐渐回笼,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和管曈曈短暂见面时所见的画面,以及从管母的陈述中所听闻的事情始终,整理出了一些有效信息。   首先,管曈曈确实是遭遇了拐/卖,两年前回家并非是被家人寻到,而是她独自一人翻山越岭走了好几日找回来的。这能说明,管曈曈被拐/卖后被运输贩/卖的地点离家不会特别远,大概率就在本市或是相邻的省市。   其次,管曈曈被拐/卖后遭遇了非人的虐/待,精神一度失常,而且她后颈下方的位置被刻上了“奴”字,有可能是对“货品”的一种标志,她极有可能是被迫进行了什么非法活动。   结合以上两点,就基本上能够确定,在崇州省内确实存在一个大型的人口拐/卖犯罪团伙,且行径嚣张恶劣。   最后,这样一个人口贩/卖组织能够活跃多年都只是存在于警方的猜测之中,没有抓到任何实质性的线索和证据,确实匪夷所思,除非这个犯罪组织内部管理极其严密,内部人员忠诚团结,同时受害人也没有机会对外吐露实情。   就像被煮熟压碎,取腿骨制成骨笛的陈庆蓉,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开口。而唯一逃出生天的管曈曈,也疯癫应激不肯回忆这件事。   想到这里,余寂时的心情又不可避免地低沉下来,神色有些惝恍。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车窗上,透明的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仿佛为窗外的世界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山野间原本苍翠挺拔的树木,此刻也仿佛褪去了鲜活的色彩,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黯淡之中。   车辆缓缓驶出山区,道路两侧的低矮平房逐渐映入眼帘。家常菜馆的招牌鲜艳夺目,刺眼的色彩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然而餐馆内却空无一人,寂静得仿佛被时间遗忘,隐约显露出几分寂寥与怪诞。   两人一天都匆匆忙忙,现在已经三点多还没顾得上吃午饭,程迩将车速降了降,余光落在余寂时身上,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询问:“饿了吗?”   余寂时从情绪中被拉回思绪,垂眸瞧了眼钟表上的时间,稍有些意外,没想到已经过去这样久。   负面情绪确实会消减食欲,他到现在都没有感到饥饿,只有千分万分的疲惫。   沉默片刻,他掀了掀眼皮,眼底一片酸涩刺痛,沉了沉气息,缓慢吐出一口浊气,摇头回应:“没有。”   程迩用鼻音懒洋洋应了声,漫不经心地开口:“那行,我也还不饿,咱们直接回市区吃晚饭吧。”   说罢,他瞧了眼导航,一时起意,“这条路线要从枪击案的案发现场那条老街旁边路过,我们干脆直接去这条老街吃饭吧,顺道还能观察一下现场。”   余寂时的目光也落在导航地图上,标记的来时路线那条主路的一侧便是案发的老街,也不需要绕远,街里也恰好有不少饭馆,这一趟并不算麻烦。   于是他出声应下来:“好。”   说罢,他抬眸透过窗玻璃望了望前路,余光瞧见程迩倦倦的神色,想到他一样撑了很久都没休息,一时愧疚难安,“前面就是服务区了,到时候程队和我换一下,我开后半截路吧,”   “嗯?”程迩尾音轻抬,带着些许疑惑嗯了声,扫了眼他的表情,一下便看穿他心中所想,唇角溢出一声轻飘飘的嗤笑,“没事儿,我不怎么累,没有疲劳驾驶。”   顿了下,他忽地挑了下唇角,眼帘翩翩垂下,半遮凤眸,眼尾向上翘起一抹弧度,“不过,我的副驾驶小余警官,你是不是有点儿太安静了?你不和我说话我确实是会犯困的。”   余寂时闻言稍稍停顿了一下,纤细的手指卷在毛巾里缓慢地搅/动,沉思片刻后,深黑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满脸真诚:“我也不清楚能说什么。我确实不是很会聊天,但程队你说什么我都一定会有所回应的......”   自己分明只是开玩笑,没想会得到这样认真的解释,程迩一愣,回过神来浓密的眼睫筛出些笑意,唇角的弧度也难以抑制地明显起来:“行了,不为难你。”   他的声音都透着一丝莫名的愉悦,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来,舒张着肩颈向后靠,歪着头看他笑,眼眸都弯成月牙形状,“我现在已经不困了,多亏你。”   他目光直勾勾的,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温度,令余寂时有些发懵。复盘了一下自己方才的两句话,似乎并没有什么歧义,他实在是不能理解程迩为什么会发笑。   是愉悦的,还是暧昧的?   程迩的愉悦点没有这么低吧。   不过想到这里,余寂时不禁有些感慨,程迩的情绪似乎一直都特别稳定,稳定得令他都有些不能理解——   真的有人面对任何事情都能保持镇定吗?   脑海中闪过一个极其可怖的猜测,余寂时眸光微暗,一种怪异的情绪在心间涌动,他想深究,心底却仿佛有无数声音在竭力呼唤,拼命阻拦着他。   他盯着男人轮廓线条优越的侧脸,深吸一口气,再度转过头看向窗外,近处的树木矮楼在视线中飞逝,晃得他更加心烦意乱,最终只能闭上眼。   那些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弭,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心声。   不敢。   他不敢深想。   余下的路,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说话。   驶入市区一条熟悉的主路,程迩放缓了车速,一边开车一边观察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和路标,拐入老街后,在路边不挡路的位置停下来。   余寂时拉开车门下车,跟程迩一起顺着长街往前走。   东西向的长街不算狭窄,街道是近些年重新铺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两旁的低矮建筑也大多翻修,北侧已经搭建起一个崭新的小区。   和监控视频中的破旧模样简直是截然不同。   一路上行人不多,略显冷清。小关曾经和特案组几人介绍过,这条老街大概在二十年前是县城比较繁荣的一条街,周围不少老牌饭馆价格实惠、味道也正,后面市中心发展起来,老街附近交通不便,加上周围老社区人口老龄化严重,渐渐就繁荣不再。   哪怕后来整修,整体面貌也算不上很好,没有吸引到年轻人和外来的游客,老店也倒闭了几家,还在开的饭馆几乎都是周围社区的住户,不以赚大钱为目的,就图个方便,自给自足。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就定位到了案发现场的具体位置。   街道南侧的建筑群几乎是保持了原样,只不过店面大多都换了主人。似乎是枪击案的阴影经年未散,家家门口都安装上了监控摄像头,房屋之间勉强过人的狭窄缝隙也都被搬了石墩和砖块堵住。   街道的面貌早就焕然一新,五年前原本的修车店、助听器店和零售店早就被取代。店铺虽然不是凶宅,但紧邻凶案现场,似乎是被认为晦气或是风水不好,店铺主人换了又换,现在仍旧闭店张贴着转租或是转卖告示。   余寂时之所以能很快精确定位到案发现场的位置,是因为南侧的窄巷子。犯罪嫌疑人当时从巷口窜出来,他特意打开实况地图看了一下。   那个巷口被钢板堵住,估计是被后面的住户商量着钉上的,这种窄巷子其实是两个房体之间的缝隙,两边通透,单独监控确实很麻烦,倒不如直接堵上,一劳永逸。   余寂时打开手机里保存的那张修复后的截图,对照了一下后,默默站在当年犯罪嫌疑人开枪的位置。   程迩和他全程无交流,见他站定,便主动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回头见余寂时摇头,又往前走了两步,在十米左右的位置停顿脚步。   余寂时与他遥遥对视,又垂眸仔细观察了一下监控截图的画面。监控因为视角问题,会把人压扁,把距离拉长,换算到现实中,大概就是相隔十米左右的长度。   他朝着程迩颔首,紧接着抬起一条手臂,和当年的犯罪嫌疑人一个姿势,甚至折去了小指,眯着眼将食指对准程迩头颅的位置。   视线从“枪/口”移动到程迩脸上,他呼吸不由得一沉。   在黑灯瞎火的晚上,仅靠昏黄的路灯,射/击目标还是一个跑动的状态,犯罪嫌疑人能相隔这么远一枪击中受害人的头,是需要相当高的精准度的。   究竟是什么人,用枪能够这样熟练?   余寂时心下骇然,指尖轻微发颤,片刻后放下了手臂。   程迩也抬起脚步朝他走来,见他有些发愣,长臂一伸揽住他肩膀,动作自然又娴熟,声调慵懒:“当年专案组也有还原案发现场,距离这里大概率是没有问题的。先别愁眉苦脸的了,找家店吃饭,我都饿了。”   余寂时点点头,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两人原路折返往车的位置走,离当年枪击案案发现场稍微远一些,就能看到不少家常菜餐馆。   余寂时对吃没有很大兴趣,程迩也一样,最后就图个方便,直接挑了一家离停车位置很近、能看到人吃饭的包子店。 第148章   包子铺不大,是一家夫妻店。店面招牌早已褪了色,边角处甚至有些开裂。门框上的漆皮剥落得斑驳,门把手也被磨得发亮,这显然是一家老店了。   推门走进去,店内是意料之外的干净。几张老旧的木桌整齐地排列着,桌面铺上一层橡胶桌布,擦得发亮,没有一丝油渍。   现在不算饭点,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余寂时和程迩走到柜台前,一张手写的纸质菜单被压在透明桌布下,柜台后面是敞开的厨房,老板娘正低头揉着面团。   老板娘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身形单薄,脸庞瘦削,颧骨微微凸起,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见两人走到柜台前,老板娘忙洗洗手走上前来招待,余寂时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她的手上。   她一双手出奇的大,手指细长,清洗得很干净,显然常年和面团、蒸笼打交道。   老板娘注意到余寂时的目光,垂着眼睫毛,笑容十分腼腆,一口本地腔调,轻声问两人:“欢迎光临,两位吃点什么?”   她站在柜台前,保持亲切的微笑等着两人回应,无声地打量着两人。   程迩看向余寂时,见他轻轻摇头,自己也胃口不佳,便随手敲了敲菜单上的招牌:“一笼肉包子,两碗清汤抄手。”   他声音不高,很标准的普通话,带着几分京城的腔调,老板娘目光停顿一下,便低头很快算出价钱,随即把收款码从抽屉里拿出来。   她围裙上沾着些许面粉的痕迹,下面是一件深色的棉布上衣。刚才洗手湿了衣袖,她下意识挽起袖子。   袖子挽到她手肘时,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臂,上面蜿蜒着一条狰狞长疤,像是鞭伤,还有交错的淤青和红肿,令人触目惊心。   老板娘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脸上的淡淡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应很快地把袖子放下,拿着付款码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听到“叮”一声扫码成功的声音,她又悄悄瞄了两人一眼,便立刻收起收款码,转身进了厨房。   这一切被余寂时尽收眼底,他心脏跳动骤然一停顿,抬眸望向程迩,和他四目相对,视线在空气中短暂交汇。   程迩显然也看到了她手臂上的伤痕,眉梢轻挑,可面容依旧十分沉静,眼神一片漠然,仿佛深阔的海,没有丝毫波澜,表情也未曾有丝毫变化。   余光瞥见见余寂时动了动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程迩似是意识到什么,微凸的喉结轻微滚动一下,眸色又沉了几分,沉默半晌,盘起双臂,又向前走了两步。   余寂时也跟随着他向前走了两步,视线落在敞开的后厨。   老板娘正站在丈夫身边,娴熟地揉面擀皮,纤瘦的身型显得有些渺小。   而她身边那位老板本人身材微胖,肚腩微微凸出,长相也很凶,脸部轮廓硬朗,此时浓眉紧锁,似乎是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想要开口责骂,发现柜台前还站着两个顾客,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他眉眼间藏着一丝不耐,但因着有客人在,还是按耐住烦躁,露出相对温和的表情,咧开嘴笑了笑,吐出一口浓重的方言:“二位随便找个地方坐,现在不是饭点,包子抄手都是现做的,要等二十分钟左右。”   程迩应了声,唇角勾着一丝笑意,眼眸弯弯,随口搭话:“老板,这抄手皮儿都是现擀的呀?”   他音量不高,依旧是带着些慵懒的腔调,语速平缓,音节之间隐约黏糊地粘连着。   老板低头忙活的动作也明显一顿,抬头上下打量起两人,试探着询问:“二位这腔调听着不像是本地人,来旅游怎么到这条老街了呀?这边很靠近市中心了。”   他这话说得巧妙,一双细缝眼紧紧盯着两人,虽没有释放出恶意,却带着十足的警惕,明里暗里的试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余寂时心底升起一股很怪异的不适感,面上却丝毫不显。   “跟着导航走的,要去市里的酒店住,也不知道怎么绕到这儿的,中午吃得早,现在饿了就想着随便找家店吃点儿垫吧垫吧。”程迩也面色不改,双臂交叠,手肘懒洋洋搭在台面上,让全身重量都依附着柜台,不紧不慢地搭腔,话说得滴水不漏。   老板闻言又掀开眼皮砍了他一眼,哼笑一声,唇角弧度僵硬,也不知道信没信,但确实不再说话了。   气氛愈发诡异,余寂时垂了垂眼睫,视线无意扫到厨房里的案板上。盆里的馅料用光了,老板重新拿起一块肉放到了案板上。   他的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手持锋利的菜刀,先将肉块细致地切割,随后双手紧握刀柄,高高举起菜刀,猛而迅速地剁了起来,伴随着急促且有力的肉被剁碎的沉闷声音。   他手法很娴熟,余寂时不由自主看向他的右手,由于动作迅速,他的手在空中只剩下虚影。   剁了一会儿,他停下将沾在菜刀上的肉推下来,停顿的几秒钟,余寂时注意到他的手指,心脏猛地一颤,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猛然揪紧。   这个老板他似乎……没有小指!?   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余寂时恐怕自己看错,想再确认一下,可老板已经抬起手腕继续剁肉。   剁肉声很大,锅也烧开了,咕嘟咕嘟急切地冒着泡,老板娘熟练地将馅料包进面皮里,攥成抄手丢进锅里,有水花迸溅起来的声音。   可这一切声音似乎都堙灭在这一瞬,只留下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逐渐加速,清晰回荡在耳边。   余寂时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抹惊诧,抬起眼眸,见程迩也转过头,视线不偏不倚地投来,再次和他四目相对。   意料之中的,他眼里也透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意外,甚至是轻轻歪了下头,无声地询问他是否看清。   余寂时迟疑了片刻,听到剁肉声停下,又看向厨房,老板用刀刃将案板上的肉盛进盆里,右手的位置,的的确确是缺少了一根小指。   他呼吸一沉,怕被老板发现,立即收回了目光,朝程迩点头。   是的,没看错。   而且余寂时又接着柜台的高度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个老板的身型,似乎也和枪击案案发现场的监控视频中那位犯罪嫌疑人高度相似。   这简直是太巧了!   案发现场附近随便进一家店吃饭,店里老板居然和监控录像里的犯罪嫌疑人高度相似,尤其是右手缺少一根小拇指这一特征,这是无论多少年都抹不去的记号。   余寂时恐怕对方发现自己的情绪异常,立即垂下眼皮敛去眼底的震惊,又见程迩给自己递了个眼神,也立即回过神来,忙跟着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来。   这个老板似乎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光是听程迩说话的腔调,就起了警惕心,暗戳戳试探了一通。他们如果再傻傻站在前台,恐怕就要被老板发觉出异常了。   刚在桌前坐定,余寂时拿在掌心的手机就振动了两下,他打开群里,就看到程迩在群里发的消息。   【程迩:定位——老张包子铺】   【程迩:@柏绎查一下这家店铺】   柏绎那边没有秒回,显然是在忙,不过只等带了半分钟,手机屏幕就跳出了他的回应。   【柏绎:你们怎么都去吃饭了!?我们还说要等你们回来一起吃。这家包子店有问题吗?】   余寂时抬眸瞧了程迩一眼,看见他抬起手指打字,垂眸继续看群聊消息,有人先一步回答了柏绎。   【关应军:我靠,这家店啊!提到这家店我就想起来了,我之前不是说,枪击案那个嫌疑人缺少一根小拇指我好像也见过这样的人吗!就是这家店老板!】   【关应军:对,这家店还在案发现场的那条老街里,@柏绎去古玩街那天我也跟你推荐过,很好吃的一家店。】   柏绎也实在是个急性子,字都懒得打,直接两条语音条弹来,余寂时长按后点了转文字。   【天啊,这个位置离案发现场也太近了吧!如果老板真是监控录像里的那个,那简直太可怕了!之前这枪击案调查期间专案组肯定有走访过这附近的店铺,当时连个目击者都没找到,结果这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上天都助咱们攻破陈年旧案吗,程队和小余还整好进了这家店看到了!天啊!果然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密密麻麻的字,句句都透露出震惊与激动,余寂时甚至都能想象到柏绎说这话的语气,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这件事确实出乎意料,可激动过后冷静下来,也有浓浓的不安如同潮水铺天盖地涌上来,令他唇角的弧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跳再次变得如擂鼓般急促,越是深想,他的指尖越是颤抖发凉。   这一切似乎都太顺利了,顺利到更像是有人提前布好局,引导着警方发现这一切,让他不由得担心这次偶然究竟是好是坏。   程迩情绪并不外倾,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无喜无悲,却很敏锐地察觉到余寂时的顾虑,抬起手轻轻握住他纤细的手腕。   他大拇指指腹有薄茧的厚度,又带着些温热,细细摩挲着他手腕中心那根微微凸起的青筋,见他抬眸看来,又歪歪头朝他露出笑容。   真诚而粲然的笑意,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像定海神针一般,仿佛什么时候都能力挽狂澜,使暴风雨骤停,让惊涛骇浪归于平静。   余寂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紧绷的感觉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定心的平静。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老板娘带着厚厚的隔温手套,端着蒸笼小跑着过来。   蒸笼的热气缓缓升腾,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麦香和肉香。她将蒸笼放稳在桌面,掀开盖,白雾瞬间涌出。   余寂时温声道了谢,她唇角扯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忙得顾不上回应,立马跑回厨房去端煮好的两碗清汤抄手。 第149章   一笼包子和两碗清汤抄手上了桌,新鲜出炉,热气腾腾。老板娘眼尾堆起笑纹,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声音很轻也很温柔:“都是刚出锅的,小心烫,两位慢用。”   说完,她目光一斜,似乎是察觉到余寂时目光中的担忧,薄唇轻微颤抖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可背后忽然传来男人一声低沉粗犷的吼声。   “老婆!”   老板娘梗住了,应激地浑身一颤,一瞬间脸颊涨红,似是在顾客面前被吼有些窘迫,她立即垂下眼皮,慌忙地转身离开,背影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愈发模糊,伶仃单薄。   余寂时微微蹙眉,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关节绷紧发白,手背青筋暴起,抵在桌面上。   冲动误事,余寂时深谙这个道理,可情绪攒在胸口,压得他呼吸滞塞,大脑仿佛缺了氧,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令他难以平复此时的心情。   程迩深吸一口气,自然能理解余寂时的不忿,但察觉他起身动作的一瞬间便抬起手腕,修长宽厚的大掌覆在他坚硬的拳头上,五指收缩,攥紧。   他眼睫低敛,凤眸狭长,目光一如既往平静,眼尾微微下垂,显露出几分耐心与温和,深黑的瞳眸碎光流转,一眼窥不见底,仿佛能容纳世间万物的海。   被他如此温柔注视着,余寂时的呼吸乱了乱,被他包裹在掌心的拳头稍微松弛了几分,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   像是骤然失去了重心,下一秒便要跌落无尽深渊,却被一只大手稳稳地拉住,将他从边缘拽回。   程迩见他眼眸中的浓雾被驱散,重新聚焦,逐渐焕发出光亮,唇角不禁漾开浅浅的弧度,朝着他歪头,嗓音温和清冽,语速沉缓:“还有点烫,慢慢吃吧,咱们也不着急,刚这个点儿不着急回酒店,不着急。”   “不着急”三个字虽然没有被刻意咬重,却突兀地重复了两遍,仿佛意有所指,余寂时瞬间明白了他的暗示,掀开眼皮和他对视,随即吐出一口气,颔首。   当年枪击案的真凶,是个相当关键的核心人物。他和陈庆蓉碎尸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两起案件原本就是恶性杀人案件,又勾连着走/私/军/火、人/口/拐/卖的行当,简直称得上是十恶不赦。   倘若这家店老板就是这个人,他们就更不能轻举妄动。   且不说案件时隔久远痕迹难寻,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警方也不能轻易奈何他,柏绎那边还没有来消息,他们对这人的底细没有半分了解,绝对不能冲动行事。   就算老板真的家暴妻子,此时光天化日,当着外人面他至少不会有太暴/虐的举动。他们正好打着吃饭的幌子,顺道在店里多停留一会儿,确保老板娘不受伤害的同时,也能寻找合适的机会试探一下这家店的老板。   余寂时将思绪捋清,暗暗吁了口气,垂下眼皮看着程迩推到自己跟前的瓷碗。   清汤点缀着香油,微微泛着光亮,抄手圆滚滚的,皮薄馅大,香气悄然弥散,灌入鼻腔,可此情此景,他食欲全无。   程迩收回握紧他拳头的手,从一侧的筷子筒里拿出一个瓷勺,捏在指间,缓慢地搅动着汤汁。   热气散入空气中,氤氲了他的眉眼,挑起的唇角却隐约透露出几分懒倦笑意,倒像是真的饿了,就算被热汤烫到,依旧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   似是完全没察觉出自己表情的刻意和虚假,他弯了弯眼眸,漫不经心地说:“哇,汤特别好喝,调味好鲜呀。”   说完他还停顿了一下,装模作样地叮嘱余寂时,“好吃你也别吃这么急呀,小心烫。”   完全没动筷子的余寂时:“……”   程迩这一番敷衍夸张的表演显然是做给自己看的,目的不过是逗他笑,余寂时当然知道他的良苦用心,虽然心里依旧有些发堵,却也如他所愿舒展开眉目。   论哄他放松,程迩确实有千谋百计,也确实总能对症下药。经此一番,余寂时的肩颈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唇角也隐约挑起了一抹弧度。   他拿起碗里斜着的被热气熏得发烫的瓷勺,舀一勺汤汁,鲜甜中带着一丝姜的辛辣,暖意从舌尖蔓延至心底。   滋味确实很好,可惜他根本没心情品尝,埋头默默思考着案件的细节,试图寻找到新的突破点,慢吞吞吃了很久,也就消灭掉半碗抄手和一个包子。   程迩垂着眼皮,显然心思没在碗里的美味上,吃饭咀嚼速度很快,似乎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余寂时见他干净利落地吃完饭,并抽了纸巾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和嘴角,抬起头朝他眨了下眼,见他斜了下视线,下意识顺着他目光转头看向身后,注意到老板正推开厨房门,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甚至是直线走来,目的性很强。   目光遥遥相碰,男人的目光如淬毒的刀刃,冰冷而锋利,他呼吸一窒,率先回避,转过头垂眸看碗。   汤勺被他捏着,在汤里缓慢搅动,他沉下气,闭上双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刚才的画面。   不经意的对视,只一眼,他就觉得便脊背生寒,仿佛被一条阴毒狠辣的蟒蛇盯上了,令他呼吸都不得通畅。   陌生的气息从身旁划过,余寂时下意识偏头看过去,老板正从身旁的过道路过,临时偏转了路线,直接坐到了邻桌的座位上。   ——隔着过道的对角线上。   老板目光/赤/裸,脸上肌肉僵硬,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语气平和:“怎么样,我们家的味道还可以吗?”   店里的顾客都已经吃完离开,桌椅都空了,只剩下桌面的碗筷残羹,无人收拾,而老板还闲情逸致般坐下来和他们搭话,显然是目的不善。   勺子悬在半空,短暂停顿了半秒,余寂时抬头准备回应,就听到程迩先一步搭话,语气很随意:“真的很好吃,本来想随便垫吧点儿晚上去市里吃的,没想到直接吃饱了。”   “很多年的老手艺了。”老板又将视线投到程迩的脸上,盘起手臂,突兀地转移话题问,“你们去市里做什么,嵘山的景点都在郊区啊。”   对方明显是在咬文嚼字找寻破绽,程迩一副并没有察觉的模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刚从郊区玩儿回来,明天就往北去游沃江了,今晚正好住在城区的酒店。”   他话音一落,余寂时扣在桌面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想来是柏绎的消息。   可餐馆内很安静,这声振动显得十分清晰和突兀,余寂时的心都不由得紧紧缩了一下。   老板被声音吸引,缄默地盯着他,令他一时手腕僵硬,强装淡定,可大脑飞速运转,他立刻想到听到消息提示音不看似乎有些刻意,于是他撂下勺子,光明正大地打开手机看消息。   一翻群聊,果不其然是柏绎发来的消息。   【柏绎:查到了,这家包子店登记在一名叫郭韵的女士名下,她丈夫张伯毅应该就是你们说的断指的老板。】   男人依旧紧紧盯着他。   余寂时哪怕被盯得心里发毛,面上都没有显露出半分情绪,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在看什么没有营养的营销号文章。   实际上却是迅速浏览完两个人的身份信息,在脑海中暗自整理了一番。   这家店铺已经开张十七年了,一直是证照齐全,卫生达标,依法纳税,倒是令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   老板张伯毅今年45岁,崇州省甸阳市人,履历倒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他高中肄业,二十五岁前一直在家乡的家具制造工厂做工,赚着一份稳定的工资。   但二十五岁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母亲患心脑血管病离世后,他便孤身一人踏入陌生的城市。那一年嵘山市发现稀有金属矿,开采和加工的需求带动了就业,他便在本地的矿场从事体力劳动。   又勤勤恳恳做了五年矿工,三十岁是他人生的第二次重要转折。在这一年,他和妻子郭韵结婚了。   郭韵今年40岁,崇州省嵘山市本地人。不同于出身农村、一穷二白的张伯毅,她家境殷实,是家中独生女,在本地念完了义务教育、中学和大学。   原本前半生一帆风顺,谁知大学毕业后突遭变故,父母车祸离世,给她留下两套房产和一笔不菲的遗产。   她无亲无故,张伯毅也是孤家寡人。两年后,二十五岁的她和张伯毅结婚了,而张伯毅也辞去工作,夫妻两人一起经营起这家包子店,过起了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   将夫妻俩的信息结合起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余寂时忽然想起郭韵手臂上新旧交错的伤痕,还有张伯毅看她时的凶狠眼神,心蓦地一沉。   这个张伯毅在这段关系中明显就是“凤凰男”的角色,现在拥有的一切几乎都和妻子有关,却还对妻子实施家暴……   简直是个畜/牲!   被碗遮挡住的手逐渐攥紧,指节绷得发红,余寂时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一团火,灼得他咽不下饭。   可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皮,压下眸底滚滚翻腾的情绪,拿起筷子夹起包子,咬了一口。   咀嚼,吞咽。   心中不断重复:冷静,要冷静。   程迩早早就看完消息放下手机,敏锐地发现余寂时的情绪已经有些不对,又见张伯毅盯着他的目光愈发古怪,迅速开口打破凝滞的空气,主动吸引了张伯毅的注意力:“老板,您知道市里有什么好逛的夜市吗?我们难得休年假出来旅游,想着玩得充实一点儿,晚上也不想就这么闲着浪费掉。”   张伯毅混浊的眼眸毫无波澜,似乎因为几次试探无果难免有些烦躁,他连笑脸都不摆了,随口答道:“市里没有夜市,要逛可以去西风道,虽然离市里稍微远了点,但那里的古玩市场杂玩意儿多的是,夜场还有小吃摊,很多来旅游的都喜欢去逛夜场。” 第150章   他话音一落,不知想到什么,一双狭长的眼眸悄无声息地眯起,无意般扫过两人的脸,混浊的瞳孔里幽光熠熠。   这目光如刀,一寸寸从脸上刮过,余寂时心下一沉,指尖微动,却面不改色,平静而淡然地和他对视,停顿两秒后移开,没有任何异常情绪,最终看向程迩。   程迩挑着唇,眸底酝酿的几分笑意,悠悠开口,尾音被刻意拖长,带着些许玩世不恭:“西风道啊?成啊,就去这儿,花个两千万买个瓶啊罐啊的,赏心悦目。”   “……”   行,又装起少爷来了,说得真拿得出几千万一样。   余寂时沉默了片刻,却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抓住的细节点,意料之中的,余光里的男人听到敏感的数字,搭在椅背上的手五指蜷缩起来,指甲掐着实木,用力不小,指甲盖都微微泛白。   哪怕面上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下意识的举动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余寂时眸光一暗,视线游移,与程迩四目相对,对方接到信号,立刻弯唇笑得更灿烂,开口说:“吃完了就走吧,西风道离市区远的话咱们要赶紧了,早逛完早回市中心入住。”   说完,程迩便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连个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张伯毅,仿佛真的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余寂时抽了张纸巾擦嘴,攥成团留在桌面上,朝着张伯毅点头致意后,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去。   车厢内,蒙尘的前窗迎着光,余寂时目光落在侧窗上,玻璃上映出一张神情忧虑的面孔,垂下眼皮,下颌线紧绷,心底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   不知从何而生,也不知如何缓解和平息。   这个张伯毅显然有问题,但这场相遇太过巧合,巧合得令人感到十分怪异,而且他们没有掌握什么明确性的证据,即便把人带回局里审,怕是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程迩察觉到余寂时的情绪涌动,等红绿灯的空隙,一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节奏沉稳,似乎在思考如何开口安慰,微眯的凤眸透出一丝永远处事不惊的冷静。   直到红灯转绿,他重新驱动轿车,顺手降下了余寂时身侧的车窗。   风呼啸着灌入,瞬间撕碎了车厢内沉闷的空气,像是无数细密的针尖刺入耳膜,带着一丝凛冽,将余寂时从混沌中生生拽回现实。   嵘山市海拔很高,被群山环抱,夜有些凉,凉意借风穿透皮肤,令人遍体生寒。   余寂时转头看向程迩,他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侧脸鼻梁高挺,线条清晰,长睫一动不动,隐约有光线从他的耳际滑过,晕开模糊的光团。   他垂下眼皮,呼吸发沉,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了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程队,你觉得,我们今天碰到了这个张伯毅,是一件好事吗?”   程迩知道他的顾虑,微微侧头,对上他殷切、期待的目光,唇角掀起一抹弧度,语气懒懒散散:“有明确的怀疑对象总归比大海捞针好,无论如何,我们见招拆招便是了。不用怕。”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点头,目光愈发冷肃。   两人市局已经是将近五点钟,推开临时办公室的门,头顶日光灯依旧亮着,光线冷冷地洒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键盘的敲击声渐渐稀疏,偶尔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绷感,见两人回来,柏绎机关枪似地问了一大串,程迩慢条斯理地一一回应,拉来白板简单开了短会,交流了一下今天所探查到的信息。   急促却有序的脚步声空旷的楼道里响起,越来越清晰,余寂时抬眸看过去的瞬间,小关正好推开门,神色格外严肃:“程队,省厅下派的指导枪击案重查的领导到了,这边准备开会,就等你们了。”   程迩把白板扶稳,扣上笔帽,目光扫过同事们,轻轻歪了下头。   “咱们先说到这儿,走吧。”   余寂时随队走进一间会议室,一张干净整洁的会议桌横在眼前,宽敞且长,足够容纳多人同时就座。   见特案组一行人进屋,大半已经就坐的人都站起身来,微微躬着身招呼,余寂时斜瞥程迩一眼,见他一切如常,压下眼睫,安安静静地随他落座。   甘老和一名身穿白色警服、面容严肃坚毅的中年男人隔着长桌坐在正对面。   程迩和对方视线对上,轻微颔首致意,客客气气地开口:“久违了任总,您久等了。”   被称作“任总”的男人紧蹙的眉心稍松,朝着他点头,锋锐的目光又扫过特案组几人,半晌后才缓慢地开口说道:“我也刚到不久,人到齐了就开始吧。”   余寂时余光扫见同事们的表情,大家的状态算不上紧绷,和这位前辈明显是熟识,又结合穿着和程迩对他的称呼和态度,他很快便猜到他的身份,心下有些震惊。   崇州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队长任钧,曾经指挥破获多起轰动全国的重大刑事案件,是公安系统内响当当的人物。   如今这起枪击案积案重查,任钧竟然会亲自下场指导案件的侦查,足以说明省厅对这起案件的重视。   可是,这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了?   压下心底的震撼,余寂时抬眸看向正前方。巨大的投屏幕布上展示了枪击案案发现场照片和线索图,章队站在一侧,眉头紧锁,任钧点过头后,就开口带着大家梳理着枪击案的线索,包括五年前的案卷材料以及新发现。   任钧肩膀挺阔,双手交叉在胸前,年逾四十,目光却十分明亮,脸上皱纹沟壑愈发清晰,下颌线紧绷,始终不发一言。   投屏上的内容又翻了一页,坐在任钧身边的一位比较年轻的警察这时站起身来,接替章队站到投屏前。   小关倒是胆大,在不怒自威的领导面前,在一片沉默中,居然直接开口向特案组一行人介绍:“这位是崇州省沃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江副支。”   江副支转过头和特案组一行人点头致意,随即将厚厚一叠案卷材料戳齐,开口说道:“前年的10月2日,沃江流域生态环境监督管理局在进行河岸垃圾打捞清理时,在河流下游,即沃江市临门区河段,打捞出一把经过细微改造过的,和这把枪同型号的军用版本手/枪,枪/身材料无法降解处理,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在察觉手/枪极有可能是一把真/枪后,立即向公安局报案。”   顿了顿,他操控电脑翻页,向大家展示枪/支的细节照片,“沃江市临门区公安分局接到报案后立即上报,这案子最终到了我们沃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手上,我们当时对这把枪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后续也在省厅指导下成立了专案组立案追查这把枪/支的来源。”   “枪/支的情况和特案组的同志们发现的这把枪/支一模一样,我们在扳机后方发现一串奇怪的符号,我们专门请了文字研究方面专家协助查案,但……”说到这里,江副支唇角抿直,眉心紧拧,似乎在斟酌用词。   他话音停顿了漫长的五秒钟,余寂时心情愈发沉重,已然是反应过来为什么省厅会派任钧来嵘山市坐镇查办此案。   如果单单是一起枪击案,确实不足以让省厅如此重视,可两年前在河流下游打捞出一模一样的枪/支,这两起案件背后就牵扯到了复杂又隐秘的军/火/走/私的犯罪组织。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电脑嗡鸣声和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窗外的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斜斜地洒进来,将视线晕得发黄。   半晌后,任钧深吸一口气,声音浑厚发沉:“枪/支编号确实能够被破译出来,但由于一些特殊且复杂的原因,省厅作出了终止侦查的决定。”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余寂时心脏的跳动声愈发清晰。这案件终止,意味着其中牵扯到了更重要的机密,任何进一步的探究,都被这不可言说的力量阻断。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仿佛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余寂时心底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蠢蠢欲动的好奇,抬眸看向程迩,想通过他的表情捕捉蛛丝马迹,可他面无表情,对此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一直专注地看着大屏幕上的照片。   他指尖划过桌面,随着刹那的怔愣顿住。   感受到身侧有些灼热的眼神,程迩收回目光和他对视,眸光微闪,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这把枪的编号是7146,0318,71极有可能真的是嵘山市的行政编号,46指2046,时间在九年前,0318大概率就是批次编号了。和我们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余寂时也看向照片里面放大的枪/支局部细节,那串符号扭曲诡异,他昨晚专门上网查询了黑羊族相关的文字,虽然没有完全记住,但也能辨别出几个。   程迩的声音不高,却在会议室内无限放大,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任钧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指间夹着的烟微微颤抖,烟灰无声地坠落,被无意识地摁向烟灰缸。   烟头与玻璃碰撞,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嗒”声,火星在压力下骤然熄灭,升起一缕残烟,他的手指仍停留在烟蒂上,力道未减,仿佛要将什么一同碾碎。   “程迩,你今年才二十八岁吧,我记得你从南山警校的特培两年班毕业,也不过八年。”   任钧的声音发沉,掺杂着难辨的情绪,烟灰缸里,残留的烟灰散乱,凝滞的空气中,那缕残烟正在悄然弥散、消失。   面对老前辈的审视,程迩肩背挺直,神色从容,低敛着眉,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语气格外平静:“是,有什么问题吗,任总?”   任钧沉吟片刻,指尖轻搭在桌沿,力道均匀,良久才慨叹一句:“老赵人板正、严谨,不像是不知轻重、随意透露机密案情的人啊。”   他话音落下,程迩面色骤变。 第151章   所有人噤若寒蝉,周围的空气似乎内抽空,气氛骤然紧绷,余寂时不由得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程迩。   他神色发冷,眉梢几不可察地蹙动了一下,仿佛被一根细针刺中了神经,下颌线条紧绷,不知在压抑什么情绪。   余寂时薄唇翕动,低垂眼眸,视线悄然掠过桌下,瞥见程迩那只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空气中轻微地颤动,晃出虚影,手背上的青筋脉络隐隐浮现。   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抬起,悬在半空,指尖距离那只手仅寸许,却迟迟未能落下,手指微微蜷缩,思虑再三,最终还是缓缓收回来。   他相信程迩能够自己控制好情绪,此时此刻他伸手去拉他,大概率只会添乱。   与此同时,程迩抬眸,眼皮轻掀,眼底已恢复平静:“那我有必要替我师父争辩一下,他没有向我透露过任何机密案情,我和任总您说得大概不是同一个案子。”   任钧见他目光沉静、满脸坦诚地出口否认,心下稍安,松口气的同时,生出些许疑惑:“那你说的是哪个,还有别的案件涉及到这种文字?”   程迩的眸中的光彩被一片浓重的阴翳吞噬,渐渐消失不见,微凸的喉结滚动两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须臾,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吐字却显得格外艰难。   “五年前的215特大跨国贩/毒/案。”   日光灯的白光冷冽刺眼,程迩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凝固,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却无人敢开口。   笔尖骤然停顿,余寂时呼吸都变得轻缓,桌面上咖啡的热气缓缓升腾,却在半空中消散,仿佛被集体的沉默碾碎。   任钧显然十分意外,指尖在案卷纸页的边缘无意识地收紧,留下几道细微的折痕,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   “那你能猜出我说的是哪个吗?”他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唯有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透露出他的焦躁不安。   “不能。”程迩也迅速整理好情绪,慢条斯理地回答,“看您的反应,这案子发生在我进南山市重案之前,我师父也有参与侦查。但我师父参与过侦查的机密重案很多,我说不上是哪个。”   咖啡的苦涩在空气中游荡,令人感到有些麻木。烟灰缸里,烟蒂堆积如山,香烟的气息混杂其中,略显呛鼻。   时间在沉默中无声无息地流逝,会议持续到现在,任钧似乎是有些疲惫,扶着椅子一侧微微向后躺靠,双眸紧闭,声音沙哑,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大家神色各异,却都一致地用紧张的目光看着任钧,办公室内愈发安静,呼吸声都变得清晰。   终于,任钧睁开眼,喉咙滚动,声音缓慢地从胸腔溢出来。   “十年前那起全国性的随机杀人案。”   指尖力道失控,笔尖“咔嚓”一声戳破了纸页,墨水瞬间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墨梅。   余寂时瞳孔一缩,大脑嗡地一声,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狠狠一拧,尖锐的疼痛令他脸色瞬间煞白,指尖发凉。   血液在逆流,呼吸也随之停滞,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震颤,像是要挣脱束缚,冲出体外。   信息量过于丰富,如惊雷炸响,会议室内所有警员的脊背瞬间绷直,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桌面上文件散乱,笔帽滚落,却无人理会,窗外的风声隐约可闻,却显得格外遥远,寂静中,紧张感如潮水般蔓延,淹没每一寸空间。   在一片惊诧的神色中,程迩几乎面无表情打破沉默,语气冷静得如同一具没有情绪的机器:“任总,这案子牵扯太多,却总归和我们今天的主题关联不深,我们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吧。”   会议在继续,余寂时大脑一片混乱,直到桌面上紧绷到颤抖的手被一双宽厚修长的手掌覆住,牵引着来到桌面之下——   对方修长的五指从指缝间插/入,十指相扣,程迩掌心的温度侵/入皮肤,他勉强找回了点理智,紧接着便立即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破损的纸张轻轻推到一旁,神色如常地合上笔帽,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唯有那团墨渍,无声地见证了他内心的震动。   目光再次投影幕布上,江副支继续梳理的案件的线索。抛去其余的不谈,这两把枪任何细节都一模一样,如今并案调查,也算是一个新的机会。   “这把枪在临门区境内,即沃江下游河段的这个位置被打捞出来,如果枪/支上编号的71真的指嵘山市,那么我们猜测,枪/支是在上游的这片区域被抛入河流,顺地势而下,在下游临门区地势平缓的位置沉底。”   江副支一边说,一名年轻警员将一张巨大的崇州省地图在桌面上铺展开来,投屏上画面切换,展现出了一张手绘的示意图。   余寂时抬眸往过去,视线落在西南方位,一眼便确定了嵘山市的位置,北侧便是沃江市。   两市山水彼此相依,共生共荣,却又因为存在地形地势的差异有着不同的命运,嵘山山脉一侧的沃江市是崇州省最肥沃的土地,是发展最繁荣的省会城市,而与之毗邻的嵘山市则被困囿于群山之中,发展步履维艰。   地图上,嵘山山脉连绵不断,峰峦叠嶂,沃江便发源于此,而北侧地势骤平,沃江蜿蜒曲折,在临门区分流,向北一支消逝于麦田间,向南一支汇入嘉南江。   而这把枪的到位置正是向北一支的下游河段,余寂时的视线逆着河流走向追根溯源,最终落在沃江的发源地,嵘山市耒县。   这时,章队抬起笔杆,轻轻戳了戳那个位置,开口说道:“耒县位于嵘山市中部,嵘山山脉的主体部分几乎都在耒县境内,因此经济发展欠佳,交通闭塞,不久前才完成脱贫,地广人稀。”   “相应的,这里治安欠佳,暴力事件多发,由于法治建设滞后和监督机制的缺失,黑/社/会势力都盘踞在耒县,当年全国范围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中,嵘山市扫黑支队也是废了很大力气,却也没能完全根除这股势力。”说着,他垂下眼帘,语气透着些许疲惫。   就在章队喘气停顿的空隙,小关满脸无奈,忍不住见缝插针地吐槽:“对啊,前些年耒县那片真的挺令人头疼的。我警校期间,曾被分配在耒县基层派出所实习,有些无人区百来米就有设置治安巡逻亭。”   “可惜这种情况不是少数。在许多经济欠发达地区,居民因贫困难以维系生计,迫于无奈只得依附于黑/社/会势力以寻求庇护。这种依赖关系不仅助长了黑/恶/势力,更使他们在社会结构中根深蒂固,很难彻底铲除。”   钟怀林之前便在黑/恶/势力雄踞的地区带队进行基层扫黑,对此颇有感悟,此时眉心皱成川字,一边摇头一边开口。   他话音一落,会议室里再度安静了片刻,偶尔有几声重重的叹息。   余寂时也难以自抑地摇了摇头,浓密的眼睫垂下,在眼底拓出一片阴翳,目光再度聚焦时,直直地落在桌面的地图上,锁定在耒县那片土地上。   耒县在嵘山市公安局所在地麓南县的正北方,而闵县、浮县在麓南县的西南部,按照地图的比例尺估算,四地中心位置之间的距离都不算很远。   发散的思绪在这里停滞,江副支开始讲述当年案件的一些细节,都是一些常规思路,也并没有什么很重要、对案件有价值的信息。   从始至终没有发言的甘正国放下卷宗材料,从手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咔嚓”一声,火光闪烁,烟头被点燃。   烟雾在空气中缓缓升腾,他的目光低垂,千沟万壑在额间深深刻下,烟灰无声地掉落,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将所有的疲惫与沉重都融进了那缕消散的烟雾中。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任钧沉声询问。   无人应答,章队和江副支纷纷摇头。   这时甘正国却忽然抬起头,双指不算熟练地将烟杆夹起,双唇微启,烟圈从口中缓缓逸出,扩散。   他神色难掩怅然,目光僵直地落在程迩身上,声音低哑,吐字有些艰难:“还有一个细节,是特案组的程队跟小章提的,我当时听到了,就专门调查了一下。”   程迩一顿,明显不记得了,下意识疑问:“什么细节?”   “关于枪击案的受害人,我之前专案组的同事老郑。案发的监控视频中他神色慌忙,是朝着市局的方向走的,我托小章调查了一下他当年的居住地,是在市局的反方向十公里开外的近郊。”   “我联系了和他当年关系很好的同事,对方说老郑下班之后,经常在老街吃完饭之后去最近的公交站坐车回家,而那个公交站的位置在反方向。”   甘正国说到这里,余寂时比程迩更先一步反应过来,这是他当初提到过的疑点。不过他当时脱口而出后,也立刻想到了其他可能性,否认了那一闪而过的怀疑。   如今甘正国专门提起这件事,难道是真的有问题?还有什么被遗漏的细节吗?   无数疑问涌来,余寂时抬眸,紧张地注视着正对面的老前辈。   “我们当年留意到,监控视频中他时不时回头观望,显然是意识到凶手的存在了。此外,他步子速度虽然很急,但并不是逃跑态,应该不确定有没有被跟踪,且并不知道对方手里有枪,也已经和对方拉开一段距离。他往市局方向走,的确是最优选择,这也能解释得通,但是……”   说着,甘正国喉结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了某种苦涩与悔恨,“我确信专案组当时没有临时通知加班将他叫回局里。当然,我当年并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当时我们整个专案组的侦查重点都是——老郑是被凶手寻仇,属于是被蓄意谋杀。”   话音一转,甘正国眼底的肌肉狠狠一抽,呼吸愈发沉重,“可就是因为没有细究这一点,让我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第152章   甘正国的眼帘疲惫地垂下,紧抿的嘴角轻微抽动,情绪濒临崩溃的一瞬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颤动,攥起,指甲掐进掌心。   沉默几秒后,他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冷静地开口说道:“老郑下班确实是去吃饭了,甚至在离开局里后,微信发消息问了一个同事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可惜那位同事需要加班,他便一人落单了。”   “案发是他发消息的半个小时后,老郑步行到老街需要十五分钟,剩余的十五分钟里他一定已经吃过饭了,可却没有任何消费记录,且他发觉危险完全可以通过手机联系同事寻求帮助,可他也没有。”   他说到这里,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却无一例外地绷紧了脸。   “在回顾案发的监控视频,老郑从始至终没有一个拿手机的动作,我们当初在案发现场也并没有发现他的手机。但他走出市局时曾给同事发消息,证明他当时是明确携带了手机的。”   说着,甘正国眼睑神经性地抽搐一下,牙槽无意识咬紧,面部肌肉紧绷,眼尾逐渐加深的皱纹透露出弄弄的疲惫,“我推测,老郑极有可能是和凶手打过照面,手机是在争斗中被凶手抢夺或损坏。”   他语速越来越急促,声音发颤,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话音戛然而止,他深深吸气,胸膛起伏,似乎在努力消化着起伏的情绪。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字字艰难,仿佛每个音节都重若千钧,“所以我现在要推翻当年自己做出的结论了。”   “老郑不一定是被人蹲点蓄意谋杀,极有可能是撞破了凶手的秘密,并且达到了必须杀人灭口的程度,被凶手当即决定跟踪枪杀。”   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遑论一名声望很高的前辈。   可从吐出第一个字开始,甘正国就没再有半分迟疑,悔恨深埋入骨髓中,虽未提及半个字,却在他混浊的眼眸中无声流淌着。   他此时此刻只在意真相,只想纠正错误,给死去的受害人,也是并肩作战的同事一个交代,给这案子一个答案,了却多年的遗憾。   余寂时的心莫名被撼动了一下,钦佩他的同时呼吸凝滞,思绪拉回案件本身,他不由得捏紧笔杆,笔尖悬在半空。   监控视频中受害人折返市局,这个细节确实不能说明什么,原因有百种,而且他行色动作明显察觉到危险,哪怕身份不是警察,去公安局寻求庇护也是人之常情。   一切明明都很合理,他当时却依旧觉得怪异,发散思维想到一个很戏剧性的可能性,一时大脑发懵,向程迩提出这点后自己都含糊,也意识到是自己过度臆测。   原本是无凭无据、随口一提,程迩都觉得这想法有些武断,他后续也没再留意,没想程迩真的和甘正国提了这一点。   虽然重点并不是受害人折返市局方向有异常,但好在提醒到了甘正国,他深究下去,恰好找到了被忽略的、深藏在尘埃里的这个细节。   而将甘正国的推断,与他和程迩今天在包子店中遇到的张伯毅的经历结合在一起,大胆猜测,真相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一片安静中,甘正国深深地看了程迩一眼,松开牙关喟叹道:“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有成见,但这次确实是我错了,感谢你的提醒。”   程迩修长的手指一勾,签字笔在掌心转动了一下,唇角随之勾了勾,轻抬下颚,语气中难掩骄傲:“倒不用谢我,提醒您的其实不是我,是我家小余警官。”   “……”   紧张的气氛被立即打破,会议室里都是椅子晃动的细微声响,钟怀林和许琅对视一眼,扶额低头,笑容透着些许无奈。   任钧冷酷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怪异神色。直到他轻轻咳嗽一声,甘正国才回过神来,视线挪移,和余寂时四目相对,朝他感激地轻笑颔首。   “甘前辈您客气了。”余寂时略显拘谨地低下头,唇角的笑容都十分勉强。   就因为程迩这一句话,他被所有人的目光洗礼着,一时间脸颊涨红,熟悉的温度爬上耳尖。   他余光瞥向罪魁祸首,他此时凤眸弯弯,笑意盈盈,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尴尬,在任钧严厉的眼神警告下都没有半分收敛。   片刻后,程迩也不再玩笑,神色变得十分严肃,一边转头给柏绎递了个眼神,一边开口说道:“不过既然甘老提到这个事,我也可以提供出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柏绎接收到队长的指示,立刻从电脑中调出之前调查出的有关张伯毅夫妻俩的信息,将电脑调转方向,往前一推,将屏幕上的内容展示在甘正国和任钧面前。   见两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程迩指尖缓慢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木质桌面,手肘抵在桌面上,身体向前倾,语速不紧不慢:“今天我和小余警官出外勤路过案发现场老街,在附近的一家名为老张包子铺的店吃了晚饭。”   “这家店是老店,由张伯毅夫妻两人共同经营,我们在店中发现,店内的老板张伯毅,右手小拇指缺失,同时似乎也符合枪击案案发现场监控视频中犯罪嫌疑人的身高、体型特征。”   他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间普通、平常的小事儿,可短短几句话,就在在场人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任钧眉头紧蹙,眼神渐渐聚焦,变得更加锋利,电脑屏幕的白光泛着凉意,打照在脸上,令他面容上的沟壑愈发深邃。   甘正国此时瞳孔紧缩,手指微微颤抖,呼吸都变得混乱,显然也十分激动,激动到在程迩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猛地站起了身。   椅子在地板上挪动,划出刺耳的声响,他闭上眼,发出一声缓慢而沉重的长叹,似是在平复情绪,又仿佛是一种释然。   “这家包子店我也去吃过几次。我昨天还和甘老提到,说我印象里好像有人和嫌疑人一样缺少一根小指,只不过一时间记不起来了,”小关一边解释,一边忍不住喟叹,“没想到让程队他们碰到了,这也太巧了,简直上天都在帮咱们!”   小关话音一落,甘正国便立即皱起眉头,眼底闪过一抹浓浓的忧虑,双掌撑着桌面,微微俯身,沉声询问:“可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巧了?”   提到这里,程迩的神色也明显冷了几分,眉眼间似是弥漫着霜雪,声音冷淡:“积案重查的保密性很高,彭穗丰被捕不过两天,消息传到张伯毅耳中的可能性不算很高。但我们今天在包子店中被张伯毅很明显地试探了,他具备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也明显没有全然相信我们两人的话,这点传递的信号很不好。”   见大家的情绪明显低沉下去,程迩薄唇抿直,稍微顿了顿,紧接着说,语气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不过,至少如今这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有了确切的怀疑对象,我们都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会议室里一瞬间鸦雀无声,甘正国弓着身,深深低着头,桌案上的案卷纸页边缘已经卷起、泛黄,案卷封面上未结案的红字刺得人眼眸发痛。   狭长的眼眸闭上又睁开,最终环视众人一圈,他轻声说道:“程迩说得没错。”   下一刻,任钧也深吸一口气,默默点头认同这个观点,垂眼整理了一下桌面的案卷,便抬眸,字正腔圆道:“针对这两起积案,省厅讨论决定成立专案组进行侦查,并对其背后的势力进行追根溯源。”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程迩身上,“程队,我们已经和你们的直接上级沟通过了,牵头的工作就要麻烦你们特案组了。”   见程迩点头,任钧合上案卷,又朝着甘正国微微颔首致意,便目不斜视地起身离开会议室。   脚步声渐行渐远,会议室里气氛却骤然紧绷。   江副支是十分注重效率的人,见大家一致沉默,便率先开口破冰:“程队,我们目前是准备从哪里入手?需要我们沃江市局配合什么吗。”   程迩垂眸,指尖敲打桌面的依旧十分沉缓,指尖勾起桌面上的签字笔,握在掌心里慢条斯理地开口。   “目前垃圾桶碎尸案和枪击案的交汇点彭穗丰,以及将枪支和骨笛以两千万递交给他处理的男人,相关调查目前很难再有进展,我们的重点自然要放在枪击案的监控视频上。这名开枪的犯罪嫌疑人究竟是谁,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一定要开枪。”   余寂时闻言立即点头,忽然明白了什么,心脏一震,立即抬眸看向程迩。   他此时语气冷淡,腔调慵慵懒懒,签字笔在手指间慢悠悠地转,一副不急不躁、风轻云淡的模样。   大家都太了解他的性子了,一时间谁也没开口打断,只等着他一字一句地继续说。   “方才甘老也提到了枪击案一些细节,比如受害人的异常,他的手机凭空消失,极有可能是和凶手已经打过照面被夺去,再比如受害人离开市局四十分钟内大概率已经吃过饭……而我方才也提到,我和小余警官是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包子店遇到了张伯毅。”   说到这里,程迩偏过头与余寂时四目相对,见他眼神热切,眼底也溢出些许笑意。   “这一切似乎就都能够串起来了。” 第153章   他话音落下,接二连三沉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办公室内骤然放大,投影仪的光束投射在幕布上,程迩不急不缓地站到长桌的前端。   投影仪的冷光斜洒过他的侧脸,将高挺的鼻梁和下颌线都镀上一层银灰,一片阴翳深陷进眼底,晦暗分明。他双手撑在桌沿,肩背微弓,身体前倾,袖口随意挽起,姿态慵懒,声线也十分平稳。   “当然,要查首先就是查张伯毅。张伯毅是目前所有巧合指向的第一嫌疑人,这陈年旧案查办起来,难就难在证据上,而且细节不详,推断就会有偏差,既如此,我们不如大胆一些。”   目光瞬间聚焦,和他冰冷的眸光相接,余寂时思绪回笼,呼吸凝滞,心跳加速,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程迩薄唇忽地挑起一抹弧度,定定地注视着他,引着无数目光落在脸上,余寂时唇角微动,垂了垂眼帘,指尖悄然划过桌面,低声询问:“程队你是说……从张伯毅的妻子郭韵那里下手?”   “没错。”   程迩话音还未落下,会议室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抿唇顿了一下,抬了抬声音喊道:“进。”   进屋的是一名陌生长相的警员,浓眉大眼,此刻眉头紧皱,光滑的额头还浮着薄汗,显然是有要紧事,余寂时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扫过会议室内的人,最终落在小关身上。   小关见他神色僵硬,似乎有些发怵,急得向前一步攥住他手腕,立即开口:“别傻愣着了常子,领导们又不吃人,这是发生什么急事儿了吗?”   常子闻言扶着门口深吸一口气,稳住急跳的心脏,颤着声音开口:“是……是局里来了一位姓…姓郭的女士,她说她是五年前枪击案的目击者,她要检举揭发真凶!”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骤然在会议室上空炸裂,震得空气凝滞,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离。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冻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源,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掐断,只剩下无数错愕的目光,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开口。   程迩显然也很意外,眼皮微颤,狭长的眼眸虚虚一眯,便立刻收敛情绪恢复平静,神色莫名添了几分兴味,低声呢喃:“主动送上门么?”   说罢,他便立刻抬眸,言简意赅分配任务:“柏绎带队再仔细调查一下张伯毅夫妻,章队和甘老那边就配合江队继续开展枪/支走/私溯源一案的相关工作,有什么动作都记得互通下消息。”   话音落下,程迩垂眸睇了余寂时一眼,见他会意点头,便带着他一同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外,余寂时的呼吸莫名畅快几分。   夕阳透窗斜洒落在廊道上,被曲折的纸条切割得斑驳陆离,金辉熠熠,暖意悄然潜滋,氤氲弥散,方才会议的疲惫仿佛都瞬间杳无踪迹。   这一起垃圾桶碎尸案能勾连出枪击案,以及背后的枪/支走/私和人口拐/卖,甚至是和215以及十年前的随机杀人案都有所关联。   那场噩耗分明已经相隔十年,早已被岁月厚重的尘埃所掩埋,却是他踏上从警这条路的根源所在,永生不会忘却。   十年光阴流转,父母的模样在梦中已经开始褪色,罪恶却从未消褪,如同藤蔓般肆意疯长,在阴暗角落发展壮大,愈发猖獗,显露出一种狰狞之态。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随之起伏,仿佛要将周遭的空气抽/干,高抬的双臂将电脑与笔记紧紧揽在胸前,拳头先是紧握又松开,小臂上青筋盘虬。   一只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掌心稳稳地握住他的肩头。   他抬眸,恰好对上男人那双含着笑意与安慰的凤眸,心中的郁结仿佛顷刻间舒展消散,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思绪拉回。   纠结到最后总是释然。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任何个人情感都不能扰乱思绪。   十年前之事悬而未决,他渴求一个真相以慰心怀,也希望迟到的正义尽快来临,可期盼一次又一次落空。   而此时此刻,其他案件的受害者也对正义翘首以待,他不想让他们也失望,也深知自己责任重大,必须心无旁骛,全力专注这案件的侦破。   程迩注视他良久。他的眼神里藏着很多复杂情绪,他也不清楚他心里在进行怎样的活动,只有一直看在眼里的那双眼眸。   瞳孔是深黑色的,眼神无比纯粹,也无比炙热。   一路无言,两人跟在那名警员身后,被带到了一间询问室。   推门进屋,坐在座位上的女人瞬间挺直腰杆,用一双猩红的眼眸,满怀期待地看过来。   郭韵依旧身着那件深色长袖棉质上衣,衣料略显毛燥,袖口处沾满了凝固的面粉斑点,湿漉漉地贴在手腕上。   她的身形瘦削,肩线在宽松的衣料下显得格外单薄,五官清丽,鼻梁挺直,唇色淡雅,若不是那过于消瘦的脸颊和凹陷的眼窝,一定也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   余寂时和程迩一起隔着一张桌子坐在她面前,垂眸瞥见她因为震惊、紧张和胆怯微微颤抖的手。   程迩倒是没有刻意冷着脸,眉眼舒展,神情淡然,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声音慵懒而随意:“郭韵女士,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么?”   郭韵唇角轻微抽搐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椅子因为后撤的动作发出摩擦的吱呀声,在安静而密闭的空间内骤然放大。   见对方神色紧绷,余寂时微微一怔,神情瞬间柔和下来,眉宇间透出一丝安抚的暖意,声音柔和,声量也放轻,恐怕惊扰了她:“别怕,您把您知道的如实告诉我们就行。”   郭韵眸光微动,仿佛被对方的温柔所融化,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沉默中,她轻轻点头,眼眶泛红,显得愈发脆弱。   原本紧掐桌面的手指悄然滑落,藏于桌下,她微微弓着背,深吸一口气,良久,才终于低声开口:“我要检举揭发我的丈夫张伯毅,他……他杀过人!”   说这句话时,她眼神很复杂,夹杂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长久以来被丈夫压抑的心酸如暗流般涌动,憎恨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所吞噬。   那恐惧如同一把锋利的刺,狠狠钉入骨髓,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心情如坠深渊,脑海中不断闪现她受/虐的伤痕,薄唇微启,却欲言又止,终究是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安慰。   程迩依旧是面无表情,垂着眼皮,目光扫过她满腔愤恨与无奈的脸,随手将余寂时面前的电脑挪到身前,右手撑脸,左手懒洋洋地敲着键盘,语气寡淡,吐出两个毫无情绪的字:“细说。”   郭韵见他冷面无情,不禁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眼下那两道深重的阴影,透出深切的疲惫。   “五年前,6月11日晚上,我还记得已经八点半出去了,我们家包子店准备打烊,接待最后一位客人……”   她双肩颓然塌下,贝齿轻咬朱唇,声音渐渐低如呢喃,不知何时,泪珠已悄然滑落,如断线的珍珠。   声音哽咽着,颤抖着,她眼眸中本就黯淡的光被泪水淹没,双手紧紧攥住衣摆,身体微微前倾,“那位客人是一位警察,他那天恰好发现了我丈夫的秘密……在打斗中,我丈夫摔坏了他的手机,他趁机跑出去了,我丈夫拿起枪就从后门绕路追过去了,后来,我就只听到了枪声……”   说着,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瞄了眼余寂时,见他神色凝重,又看向程迩,目光在毫无破绽的脸上停顿了两秒,泪水翻涌,她猛地吸了吸鼻子,强行压下崩溃的情绪。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段时间确实有警察来查这个案子,张伯毅怕我说漏嘴就把我锁在地下室里不许我出门,其实我也想过报警,可我真的……真的不敢………”   郭韵话音未落,泪水已决堤而出,呜咽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气音,泪水蜿蜒着爬满双颊,她抬起那双宽厚的手掌,紧紧捂住脸庞。   余寂时视线挪移,最终落在她手背上,依稀可见冻疮痕迹与粗糙薄茧,她之前父母双全,是受尽宠爱的独生女,这些伤肯定是和张伯毅结婚后添上的。   他轻轻抿了下唇,刚准备开口安慰她,身旁断断续续敲打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传来一道冷淡低沉的声音:“你丈夫的秘密,是什么?”   他面容沉静如水,眼型狭长,略显凌厉,眼神冰冷。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沉缓,却隐隐加重,透出几分不耐,仿佛在催促她言归正传,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感,显然是不愿多听半句闲言。   程迩似乎是照常唱起白脸,可余寂时看到他冷漠的眼神时,心脏也不免微微一颤,不过也很快垂眸敛去眼底一切情绪,抽出一张卫生纸递给她,温声安慰:“擦擦眼睛,不着急的,慢慢说。” 第154章   郭韵接过余寂时递来的纸巾,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那干爽的纸巾刚一触到脸颊,便立即被泪水浸透。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身体再次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连带着椅子也发出轻微的震动。   半晌,她的双手紧紧按在桌面上,指节弯曲,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那冰冷的桌面上。   她的目光低垂,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他在那之前,杀过人,分尸……冰箱,冻…哦不煮,人煮熟扔掉了,腿骨,锅还没处理……”   话音未落,她的颤抖愈发剧烈,眼神逐渐空洞。似是不愿再回忆这场梦魇,她猛地抓住余寂时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他的掌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余寂时脊背一僵,感觉到她的手指传来的冰凉温度,冷得透彻,仿佛一具阴森的白骨,寒意直透心底。   程迩听着她语无伦次、支离破碎的叙述,眉心微蹙,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随即轻轻落下,敲击声清脆又短促。   他沉吟须臾,主动替她梳理思绪,声音十分冷静:“你是说,你丈夫在那之前杀过人,将尸体分尸后储存在冰箱里,煮熟剁碎,扔掉了。当天包子铺正准备打烊,他想处理剩余的一条腿骨和烹煮尸体用的锅,却没想到会有顾客突然到访,更没想到那顾客正是负责碎尸案的警察。”   郭韵闻言,重重地点头,抽噎断断续续,愈发急促,呼吸也变得愈发艰难,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从脸颊滚落,吧嗒吧嗒砸在衣襟上。   余寂时心情沉重,任由她的指甲掐入自己的手掌,掐出深深的、月牙型的红痕,甚至渗出血丝。   他心中痛楚难当,恨自己无力为她分担半分,想到那恶魔般的男人竟与她同床共枕十余年,他无法想象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恐惧与折磨。   余寂时沉默无言,目光低垂,落在她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脉络略显狰狞。   他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指尖微微颤动,像是一片羽毛般轻柔地安抚,无声地安慰着她。   程迩此时却显得异常冷静,漆黑的眼眸忽明忽暗,紧紧凝视着郭韵的脸,语气淡漠,却直击要害:“郭韵,你明知你丈夫杀人分尸,甚至枪杀警察,却整整五年都没有报警,今天是为什么来?”   他目光近乎审视,令郭韵一时哑口,她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满腹的委屈强行咽下,声音急切而颤抖:“我当然想报警!可他,他威胁我,他逼我隐瞒,否则他就会杀了我!我也曾尝试逃跑,可……可我逃不掉……他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   说到这里,她盈满泪水的眼眸忽然闪过一丝光亮,仿佛在漫漫长夜中终于等到了破晓的曙光。   她这时情绪转折,破涕为笑,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解脱的喜悦:“今天我终于逃出来了!我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机会。我攒了很久的安眠药,全都下给了他。现在他在后厨睡着了,我偷跑出来了!”   “……”   程迩静静地注视着她,良久未发一言,眼眸深沉如渊,难辨情绪,指尖毫无章法地轻敲两下键块,仿佛在考量她话语中的真伪。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浓密的睫毛化作一片阴翳,压覆住眼底的波澜。   空荡的询问室里,只剩下女人凌乱的抽泣声和键盘敲击的清脆声响,待到郭韵的手稍稍松开,余寂时也从沉痛的情绪中抽/离,抬眼望向程迩。   只见他坐姿笔直,神色冷峻,依旧保持着十足的理智。余寂时微微一怔,心中疑惑程迩为何对郭韵心存戒备,同时不由自主地转移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妇人。   她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抓着他的手,力道越来越重,空闲的那只手则抬到脸颊边,用袖子胡乱擦拭着泪水。   她才四十岁的年纪,已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眼眶通红,俨然一副饱受摧残的受害者模样,姿态卑微而脆弱,却又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矛盾。   怪异,很怪异。   不知这矛盾感从何而来,余寂时垂下眼皮,视线落在桌面上。   实木桌面上,繁复的花纹蜿蜒交错,仿佛一个个无解的闭环,余寂时的目光紧盯着那花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郭韵的表情与动作,疑惑如藤蔓般缠绕在心上。   而逻辑仿佛也被这花纹牵引,也形成一个又一个无解的环,令他思绪纷乱,头晕目眩。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上移,落在她那只紧紧攥住自己手指的手上。   那是一双十分宽大,却又很纤细的手。手指修长,根根分明,掌心粗糙。他仍记得在饭馆初次见到她时,便注意到她的手异常大,此刻近距离对比,竟与自己的手掌大小不相上下。   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尖还残留着些许面粉的痕迹。   忽然,他目光一顿——   她手上的茧子位置颇为奇特,并不像寻常厨房劳作所留,那些粗糙的硬茧,恰好分布在虎口与指节之间,似是经年累月紧握某物所致。   他微微蹙眉,目光又仔仔细细描摹起那茧子的形状、厚度,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离奇又荒谬的想法:郭韵手上的茧子,与长期持枪之人简直是如出一辙。   怀疑从心底悄然升起,信任在无声中崩塌,余寂时喉咙发紧,指尖微微颤动,本能地想抽回手,却又怕打草惊蛇,只得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可他再次抬眼看向她的脸,却发现一切都变了味道。   她分明演得极好,几乎天衣无缝。若不是程迩始终保持着质疑的态度,他绝不会重新审视她,更不会将她往坏处想。   可如今细细打量,她的颤抖显得刻意,眼神中的情绪也像是精心设计过的表演。她情绪表达得太过饱满,太过外倾,仿佛每一丝恐惧、每一滴泪水都在向他传达着她的脆弱可怜。   然而,一个长期被恶魔般的丈夫家暴、监视、威胁的人,大概率早已麻木,情绪不会如此饱满外露。   她的反应过于激烈,甚至主动抓住他的手,仿佛在急切地寻求帮助。可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还能轻易相信陌生人?   真正的恐惧,应当是本能地自我保护,蜷缩成一团,而不是如此主动地依赖一个陌生人,哪怕对方是警察。   他们当时在包子店隐瞒身份,也算是欺骗过她的,她怎么能够如此轻易依赖他吗?   余寂时的眼眸深处似有暗潮汹涌,沉默许久后,被她攥得生出薄汗的手掌趁她松了劲儿的一瞬间收回,为了避免她猜疑,还改道顺手将程迩面前的电脑挪到自己面前。   程迩余光瞥向他,敏锐地发现他眼神的变化,原本的悲愤已经被一片清明取代。他微微一愣,紧接着收回目光,唇角隐约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而郭韵见余寂时抽手,明显愣了一下,又见他低头看电脑,一时难辨他的情绪,于是目光向另一侧挪移,忽然撞上一双含笑的丹凤眼。   程迩此时懒散地抬起左手,掌心托住脸颊,手指轻轻敲打着耳垂,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语气轻快又真诚:“真的太感谢郭韵女士的指认了,没有您的帮助,我们这案子还真不知从何下手呢。”   他眉眼弯弯,仿佛真的满心感激。   然而话音未落,他忽然垂下眼帘,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笑意瞬间收敛,语气透出十足的疑惑,“不过……话说回来,您知不知道张伯毅五年前为什么要杀陈庆蓉呢?他应该不认识那个小姑娘吧。而且,陈庆蓉不是十年前就失踪了吗?”   “啊?什么……”郭韵神色茫然,见程迩盯着她的眼神十分冷漠,被吓得泪水涟涟,拼了命地摇头,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慌乱与无辜,“他从来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只记得,他那天突然带回一个昏迷的小女孩……然后就带到地下室分、分,呕……”   话未说完,她猛地捂住嘴,干呕出声,仿佛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正化作腥臭的气息,在她的胃里翻江倒海。   她的脸色煞白煞白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过了许久,她才颤颤巍巍抬起手,勉强擦去眼中因生理反应而溢出的泪水,嘴唇微张,每一个字都吐露得万分艰难,“他,他,地下室分尸,然后……放进冰箱,一点一点处理掉……最后,只留下了一根腿骨,做成了笛子,说是……说是镇邪用的……”   余寂时紧紧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破绽。   那眼神懵懵懂懂,带着十足的迷茫与慌乱,仿佛一张白纸,即便浸入墨池也未曾沾染半分污浊,简直是无辜至极。   然而细细品味她的反应,余寂时只觉得好笑。她的情绪中居然没有任何意外的成分,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如此发问,甚至这番说辞都是早有准备。   慌乱中语无伦次的表达,却精确说出张伯毅分尸地点在地下室,这未免显得刻意了。   余寂时薄唇轻抿,抬眸和程迩四目相对,他眼底隐约藏着些许嘲讽,藏得很深,所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片刻后,程迩率先移开目光,再次看向郭韵,依旧端着懒洋洋的腔调:“郭韵女士,您丈夫有真枪啊,这可糊弄不得,您跟他结婚这么多年,对他这人如何真的分毫不知吗?”   郭韵咬着嘴唇,依旧是拼了命地摇头,声音被时不时的哽咽抽噎声打断,显得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不知道,我真,真的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第155章   见对方一问三不知,摆出一副纯然无辜、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程迩眼睫轻垂,遮掩住眸中那一抹讥诮,指尖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划过,倏然抬起,重重一敲。   他身体微微前倾,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侧脸,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唇角弧度浅浅,酒窝若隐若现,语气温和,仿佛在真切关怀着对方:“郭女士,今日在包子铺,我们已注意到您身上的伤,不如让我们的民警陪同您前往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与伤情鉴定?”   话音未落,郭韵的下颌骤然紧绷,泪水愈发汹涌。   她慌乱中接过余寂时递来的纸巾,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与鼻涕,深吸一口气,神情委屈,夹杂着几分惊惧,仿佛一只受惊的困兽。   “不!不,我的伤不碍事……”她声音颤抖,带着几分歇斯底里,“杀人偿命!你们警察把他抓走,枪/毙了他,我就能解脱了!这些伤……这些伤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余寂时抬眸,目光从电脑的屏幕上空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脸上,心里琢磨着她这异常愈发明显的话。   如果说她遭受家暴太久早已麻木,不想再将伤疤揭露出来,倒也勉强合逻辑。   可她此行分明是来指认张伯毅的,是积年累月的憎恨爆发,也是艰难的逃出生天,为什么不干脆做到底?按理来说她被虐/待多年,身上有积年累月的伤痕,家暴的罪名张伯毅也很难躲得掉。   而且按照前面的说辞,以及她表露出的情绪,这份溢于言表的憎恨,是来自于张伯毅对她的身心虐/待与监/禁,而并非是张伯毅碎尸烹煮、枪/杀警察。   可郭韵从始至终,对张伯毅凌/虐她的行为都含糊着一两句话带过,重点始终都落在他杀人的罪行上。   引导性极强,太刻意了。   “嗯……是这样吗?”程迩似笑非笑,鼻腔中溢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尾音拖得绵长,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   旋即,他笑意骤然收敛,眉宇间浮起一抹惋惜,长叹一声,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没事儿,我们自然不会强求您。不过您作为本案的关键证人,恐怕还得请您暂时留在局里,我们也好为您提供周全的保护。”   他言辞恳切,眉梢轻蹙,神情肃然。那双漆黑的眼眸如深潭般凝视着她。   薄薄的眼皮半垂,眸色沉暗,仿佛蒙了一层灰雾,叫人捉摸不透其中情绪,唯有隐隐的压迫感无声弥漫。   郭韵凝视着他的眼眸,喉咙发紧,掌心紧攥着被泪水浸湿的纸巾,指尖颤抖,弯曲,收紧,面上却不露半分异样,反而扬起一抹感激的笑意,重重颔首:“好,我一定会配合二位警官的工作!”   程迩回以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起身的瞬间,脸上的笑意被一片阴冷吞噬,顷刻消散。   余寂时合上笔记本电脑,将散落的资料、笔记本和录音设备一一收起,整齐叠好捧在胸前,快步跟上程迩。   两人走出询问室,门外两名值班民警正肃立守候,走廊另一端,钟怀林与许琅步履匆匆,由远及近。   程迩远远与两人对视,凤眸微眯,沉默片刻后,转头低声吩咐两名民警:“和你们章队说一声,这个郭韵至关重要,必须严加看管。”   钟怀林走到两人面前时,程迩的话音刚落。他目光扫过余寂时,见他神色恍惚,眉间沟壑愈深,眼中难掩忧虑,急切询问道:“什么情况?没出什么岔子吧?”   余寂时见钟怀林与许琅的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薄唇微张,略作沉吟,语气稍显勉强:“没出事,只是与郭韵交谈后,事情的走向属实有些出乎意料。”   他说罢,抬头与程迩视线交汇,又迅速移开,而后听到一道冷冽、果断的声音:“这事上车再详谈。许哥,你去和章队协调一下,让技术部查一下张伯毅的行踪轨迹,再借调些人手,如果没人跑我们立刻赶往包子铺,直接将张伯毅带回来。”   余寂时闻言,心弦骤然绷紧,瞬间明白了程迩的意图。   这件事发展到如今这一幕,绝不能再有丝毫迟疑。   郭韵的“检举揭发”可谓演技精湛,从初次见面起,她便开始精心铺垫,无意间露出手臂上的伤痕,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形象,令警方很难对她生疑。   然而她的败笔恰恰在于太过完美。情绪饱满,精准抓住重点,将前因后果与关键信息都完美地点出,将所有罪责悉数推给张伯毅。   在此之前,余寂时与程迩一致认为,真凶大概率就是张伯毅,一个从外形特征到断指缺陷都与监控录像完美吻合的男人。   然而,他就这样巧合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警方视野中。五年过去,他未曾搬离,仿佛一直在原地静候警方抓捕。   这一切太过愚蠢,也太过诡异。   愚蠢在于张伯毅的行为,诡异在于这一切都无法解释,无论是哪种猜测,都存在着太多逻辑漏洞。   余寂时一路缄默,跟着程迩先回了一趟办公室,将询问笔录交给小关之后,等待了大约半分钟,许琅就回来了。   协调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市局刑侦支队的技术部立即对张伯毅的出行轨迹进行查询,在确认他没有购买任何交通票务后,迅速调派一组警力,跟着特案组四人出警对张伯毅进行抓捕。   坐上副驾驶,关上车门,余寂时阖上双眸,女人的微表情化作一帧一帧画面,缓慢地,清晰地在脑海中放映,令他气息都有些混乱。   这场紧急抓捕行动从作出决定到出警都十分迅速,郭韵的话真真假假,余寂时思前想后,都猜不出她的目的,心中更偏信这一切是夫妻联手欺骗警方。   郭韵和张伯毅同床共枕十五年,哪怕她曾经洁白如纸,却也难免近墨者黑,鲜少有人能够深陷泥潭不染污浊。   她这次的“检举揭发”,极有可能是在为张伯毅拖延时间。积攒大量安眠药使张伯毅昏睡出逃这个说法,究竟是真是假,他们不得而知。   如果是假,张伯毅此时此刻大概率已经趁机逃跑,郭韵咬死是张伯毅全责,她只是受害方,警方没有任何证据,哪怕有所怀疑,也对她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他的拳头紧紧攥起,心头仿佛悬起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车辆缓缓驶出市局,街道宽阔而笔直,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天色已暗,远处的天际隐约透出一抹橘黄的余晖。车流堵塞,车灯化作长河,在夜色中晕染开,模糊了视线。   开车抵达包子铺所在的那条老街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可撞到了晚高峰,程迩不得不提早拐入狭窄弯曲的小巷。   车在低矮的居民房和交缠的杂乱电线之间前行,东拐西拐,躲避着街道中央缓行的老人,显得异常艰难,程迩蹙起眉,不太情愿地降了车速。   不过到底是抄了近路,特案组四人的车辆先刑侦支队的警车一步,率先抵达了包子铺门前。   漆黑夜色中,包子铺褪色招牌上的霓虹灯熠熠烁烁,格外醒目,店门紧闭,余寂时副驾驶的方向正对着门面,眯着眼仔细观察起来。   店面的玻璃做成了碎纹,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透过浓郁的夜色,依稀能窥见里面安静陈列的桌椅,桌面上还有没有收拾的碗筷和残羹冷炙。   里面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最前方的柜台隐匿在昏暗视线里,依稀露出长方形的棱角,再深入,原本敞开的后厨被什么完全遮覆住了。   余寂时的视线落在残破的门上,紧紧关着,严丝合缝,生锈的把手上还挂着“暂停营业”的铁牌。   他的视线一寸寸挪移,心也一寸寸凉了下来,这包子铺里面似乎空无一人,难道真的和他方才的猜测一样,郭韵是在拖延时间,张伯毅已经趁机逃跑?   呼吸微微凝滞住,车厢里一片寂静,同事们一致地沉默,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心脏掷地有声的跳动逐渐加速,在狭窄而封闭的车厢内无限放大。   这时,身下的车座忽然一沉,清幽寡淡的茶香渗入空气中,缓慢地朝他涌来,霸占了他的鼻息。余寂时下意识转过头,看到一张骤然放大的俊脸。   程迩长臂伸来,掌心撑在他大腿一侧的车座边缘,微微向前探身,耳垂蹭过他鼻尖,令他应激地向后仰了仰,修长的脖颈贴在椅背上,与他拉开一拳的距离。   车内没有开灯,月色朦胧,视线昏暗无比,一副墨镜架在程迩高挺的鼻梁上,余寂时看不清他的眼眸,不知他的视线究竟是在车窗外的包子铺上,还是在自己脸上。   只是莫名觉得有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耳垂发烫,他沉了沉呼吸,刚稳住心跳,耳边就擦过一声轻飘飘的笑音。   若有若无。   心跳再度加速,混乱,他刚要开口询问,头顶就覆上一只手掌,宽厚修长,见他看过来,依旧毫不犹豫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别紧张,人就算跑了也能找到,技术部那边实时盯着他呢。” 第156章   他话音落下,余寂时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咽下一口唾沫,眸色晦暗,片刻后颔首。   “这包子铺店门没上锁,都不需要破门,但是灯都没亮一个,人八成已经跑了。”   身后传来钟怀林的声音,余寂时转过头,就看到他脸颊虚贴着车窗往外看,而许琅抱臂侧身,乜斜着眼也朝那边看。   程迩沉默几秒,忽然看到前方来了两辆警车,朝着他们的车打灯,于是长指弯曲,懒洋洋勾了下墨镜。墨镜顺着鼻梁向下滑了一厘米,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眸。   正前方的车辆驾驶位摇下车窗,一名刑侦支队的警员从车窗探出头,朝着程迩打了个手势。   程迩低头拿起对讲机,调出声音,抬起手腕端在耳边,一阵乱糟糟的电流声过后,是带着点嵘山腔调的普通话。   “程队,我让两名侦查员绕到包子铺后方的街道上探查了一下,店铺没有后门,小组其他警员都到齐了。”   “收到。”程迩朝着对讲机会,犹豫了两三秒,便立即作出下一步指示,“你们先守在包子铺门外,随时待命。”   “明白。”对面立即回应。   余寂时抬眸,目光落在程迩脸上,他此时已经摘下墨镜,凤眸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晦暗闪烁,在车厢内的每个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他身上,与他四目相对。   “人还在不在不确定,手上还有没有枪/支/弹/药也不确定,后厨有锐器是确定的。未知就是最大的危险,穿好防弹衣,一定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他声音低沉清冽,不高不低,似是在提醒车内的同事们,又似乎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叮嘱。   余寂时微微一怔,薄唇抿了一下,耳边传来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他也立刻回过神,拿起程迩递来的防弹衣。   黑色的材质十分厚重,他拎着衣领轻轻一抖,露出衬垫和绑带,车厢内狭窄难以伸展,他也毫不犹豫迅速套上衣服,并将防弹衣的下摆拉至腰间,用力扣紧侧面的扣带。   “咔嗒”一声轻响,穿戴完毕,他抬头看向程迩,就见他朝自己颔首,并作出最后的叮嘱:“进去看看,万事小心。”   话音落下的一瞬,许琅和钟怀林几乎同时拉开车门,四人两前两后,目标性极强地、迅速冲进了包子铺。   余寂时第一反应抬眸环顾四周,一眼找到了灯具开关,头顶的灯刹那间亮起来,整个餐馆内一片明亮,恍若白昼。   许琅从桌椅的空隙过道长驱直入,直接冲到柜台前,余寂时紧跟着钟怀林,程迩也贴在他身后。   四人站在柜台前,余寂时看向后厨的位置,原本敞开的小窗被一条劣质腐朽的竹帘严严实实地遮盖住,里面隐约穿出浑厚、震颤的声响。   居然有人!   所有人都眸光一凛,屏住呼吸。   余寂时跟着程迩,见他掀开了竹帘,目光也落在竹帘后,透过窗户看向里面,一片漆黑,万物都静止不动。   视线移动间,定格在一个庞大的不规则状物体上,黑黢黢一团,似乎是黑色塑料袋,旁边似乎倚靠着一个人,依稀能辨认出头颅的轮廓。   钟怀林和许琅对视一眼,下意识看向程迩,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决策,待他点头,才一左一右绕过柜台,打开进入后厨的小门。   “吱呀——”   劣质的门摩擦发出诡异的声响,门被打开,余寂时也立即跟上去,迈过门槛。   灯就在身后,余寂时顺手打开,灯光亮起,视线明亮,只见后厨内十分宽阔,也十分干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活好的面、擀好的面皮、沾满面粉的案板,一口巨大的锅里汤汁浓厚,一架蒸炉上还有凉了的包子。   视线从这些厨房的陈设上扫过,最终向下挪移,落在角落,巨大的黑色垃圾袋旁,一个男人坐在地上,正以大字型仰躺着。   ——正是张伯毅。   旁边还有一张歪斜着倒在地上的凳子,他大概率是从椅子上摔下来的,衬衣掀了个角,露出滚圆的肚皮。   他胸脯起伏,嘴巴张开,呼吸时从喉咙处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一声声惊雷。   钟怀林啧了声,眉心蹙起,唇角抽搐两下,对他这震天动地的鼾声表示出很明显的嫌弃:“真睡着了啊?”   他们这趟抓捕甚至穿了防弹衣,一步一步都这般谨慎,还真是白折腾了,想象中的危险与大场面都没有出现!   许琅盘起双臂站在一旁,向来面无表情、略显凶冷的面容上也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薄唇微微动了动,最终都没有吐出半个字。   余寂时心里悬起的巨石终于落下,也忍不住轻扯唇角,无奈又好笑,喉底溢出一抹很轻很淡的笑音。   可转念一想,张伯毅居然没有逃跑,那之前的一切猜测,是不是也要尽数推翻?   想到这里,他唇畔的弧度瞬间收敛,喉结微动,眼睫颤了两下,轻垂,在眼底拓出一片淡淡的阴翳。   “真有意思。”程迩歪了歪头,唇角溢出一声轻嗤,神色中透着几分疑惑,眼底压抑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兴味。   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蹲到了张伯毅面前,抬起手腕,掌心落在他肩上,用力推了推。   张伯毅鼾声如雷,不仅没有被打断,声音都没有减轻,似乎睡得很死。   程迩动作顿了顿,又加了些力道,懒洋洋地开口喊到:“张伯毅,醒醒,别睡了。”   意料之外的,张伯毅雷打不动,眼皮子都没掀开,见此许琅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剑眉紧拧,卷起袖子,言简意赅地出口:“我试试。”   程迩让开半个身位,许琅弯下腰,从侧边伸出一条手臂,肌肉暴起,隐约能看见狰狞的青筋脉络,拎起他的衣襟,朝着他后背就是一掌。   “啪!”   清脆的一声巨响,可想而知用了多大力道,余寂时下意识屏住呼吸,双眸紧闭。   几秒后,见他没有反应,许琅又是一掌,声音落下后,空气中回荡着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余寂时掀开眼皮,见许琅松开他向后退了一步,一时也有些发愣。   这都没醒?   正常人挨上许琅重重两巴掌,绝对能被疼醒,余寂时面色愈发凝重,向前两步,更近距离观察着张伯毅的状态。   他一张圆润的脸庞微微泛红,显然不是很自然的状态,鼾声低沉,似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程迩眸色深沉,抬起手指,挑了下张伯毅的眼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郭韵口中的“积攒很久的安眠药”和“昏睡”似乎没有作假,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徐徐叹气:“钟哥,你和许哥快先开车把他送医院吧。”   其他人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张伯毅这显然并非寻常的昏睡,而是安眠药过量导致的深度昏迷。   钟怀林神色恢复了严肃,点头,和许琅对视后,一人架起张伯毅的一条手臂,把人带出后厨,小跑着往门外去。   程迩眸中兴味淡了淡,抬起对讲机,声音懒懒散散的:“人找到了,你们带队进来搜查一下。”   余寂时跟着程迩留在现场,穿戴好手套,和刑侦支队的同僚们一起搜查了一下包子铺的后厨。   从黑色垃圾袋里的骨头残渣,到锅里晾凉得骨汤,再到大盆里剁好的肉馅,以及冰箱里新鲜的肉,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   垃圾桶碎尸案相隔五年之久,痕迹难寻,后厨干干净净实在是意料之内,可搜查半天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物证,余寂时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脑海中再次回荡起郭韵的话,余寂时沉吟片刻,敏锐地抓住了一个重点信息,抬头看向倚靠在门框处走神的程迩。   感受到一道炙热的目光,程迩回过神朝他看去,见他神色严肃,轻轻挑了挑眉梢,鼻音发问:“嗯?”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提起手套边缘向手腕处扯了扯,开口说道:“还有地下室,郭韵说张伯毅是在地下室分尸。”   “嗯,差点儿忘了。”程迩微微一愣,旋即敛眉颔首,声音沉稳,走到他面前,歪头笑了笑,“还是我们小余警官记忆力好。”   分明是随口一句调侃,他用这种慵懒的、黏糊糊的腔调说出口,竟然莫名带了点撩人的意味,余寂时心尖一颤,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才没让思绪跑偏。   经过余寂时这一提,刑侦支队的同僚们又从后厨走到了生活区域。   这个店面虽然显得很小,但实际占地面积很大,是很标准的家庭作坊,属于是做生意与生活一体的,后厨后面还有卧室和储物间,地下室的门正好在储物间下面。   刑侦支队的警员在程迩的指挥下分为两组,一组留在卧室和储物间,检查是否还有其他违禁物品,另一组则是去地下室勘查。   余寂时也在卧室停留了片刻。   卧室里的床很大,被褥折叠得十分整齐,床头柜上还有夫妻俩的合照。   一张泛黄的、低像素的合照,照片里两人还很年轻年轻,郭韵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上五官明艳、大气,笑容很淡。   而张伯毅年轻时确实帅气,身材没有走样,一张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笑得灿烂,谁能想到他如今会是这样衣服死气沉沉、阴冷的模样。   真是岁月不饶人。余寂时喟叹的同时,最后深深地看了眼合照,心脏一震,一种怪异的感觉如同潮水涌向大脑。 第157章   照片中,两人仅露出上半身,彼此间保持着约一拳的距离,并未紧贴。男子肩线笔直,却微微向女子一侧倾斜,余光悄然落在她身上,笑容中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喜悦,如沐春风。   相较之下,郭韵的双臂向前微伸,手掌轻轻交叠置于腿间,姿态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和疏离。   余寂时目光微滞,再细看那张精致的面庞,唇畔虽漾着笑意,却显得有些虚假和勉强。   这简直太怪异了。   在他们之前对这段关系的推测中,对郭韵被张伯毅家/暴、控制和虐/打这件事深信不疑。   按照他们对两人过往的分析来看,完全是张伯毅这个“凤凰男”吃绝户,郭韵受到蒙蔽,错爱小人,甚至遭到了对方威胁、逼迫,趟了浑水成为了他的共犯。   郭韵来警局检举揭发,为张伯毅的逃跑拖延时间这个猜测,在他们在后厨发现睡死的张伯毅后被推翻,而此时此刻,看着这章照片,余寂时眸光一寸寸黯淡下去。   指尖滑过木质相框腐旧的边缘,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询问室的一幕,在程迩向她提出去医院做伤情鉴定时,她夸张的表情——惊惧的神色和骤然紧绷的脸。   惊惧太虚假,紧张却像是真情实感,人的潜意识不会骗人,郭韵究竟在紧张什么?   他当时并没有思路,可如今,一种极其荒谬,也极其骇人的想法如同潮水涌上大脑,令他喉咙发痛,紧抿的薄唇微微张开,呼出的气仿佛从胸腔挤出,愈发艰难。   如果说,是郭韵其实压根就没有被家/暴呢?   若真是如此,把一件件事情,一幕幕画面串联起来,逻辑瞬间就畅通了,很多事也都能解释得通了。   可是按照这个逻辑,两人原本的关系也完全颠覆了。郭韵不是近墨者黑,被张伯毅控制、逼迫,而是最大的恶人,是这段关系中的主导者,张伯毅反而是从属者。是郭韵在幕后策划、指使张伯毅,如今她只身前往公安局检举揭发,实际是想将一切罪责推到张伯毅身上,将自己洗白。   可是……若真是如此,郭韵手臂上露出的伤痕又该如何解释?   他们第一次遇到郭韵是在包子铺,他和程迩从未袒露过身份,对方是在拿付款码时,卷起湿袖子,很自然的举动,没有任何突兀、刻意之处,不像作假。   他们踏进这家包子铺属实是巧合,郭韵肯定没有时间提前准备、造假伤痕,她手臂上的伤疤大概率是真的,若不是张伯毅家/暴,那她的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余寂时陷入了逻辑闭环,一条条链条复杂地交叠、缠绕,如同带刺的藤蔓,在大脑中拧成一股,他神色愈发凝重,漆黑的瞳眸里,有细碎的光痕轻轻浮动。   就在他陷入沉思中难以自拔时,背后传来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慵慵懒懒的,带着些许笑意:“在看什么,小余警官?”   余寂时立即回过神来,转头和程迩四目相对,唇角轻微颤动了一下,半晌没有说出话,视线却是下意识游移了一下,瞥向床头柜上的夫妻合照上,一副意有所指又欲言又止的模样。   程迩凝视他两秒,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张照片,须臾,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问题,微凸的喉结滚动两下,眸色渐沉。   “我知道了。”他开口,嗓音莫名添了几分低哑,他疲惫地阖了阖眼,薄薄的眼皮一掀,目光瞬间复于平静,“先去地下室看一下吧。”   余寂时手指蜷缩又舒展开来,迟疑片刻,最终轻轻叹一口气,点头应了声,跟着他一起往楼梯处走。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狭窄,仅容一人同行,都没有铺上防滑瓷砖,凹凸不平的水泥表面赤裸裸地表露出来,两侧没有扶手,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抬起手臂扶着右侧墙壁,艰难地向下走。   地下室内,灯光昏黄如烛,光线微弱,仿佛被漂浮起的厚重的尘埃吞噬。空气中弥漫着泡菜发酵的酸味,刺鼻而浓烈,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腐臭,令人窒息。   随队而来的痕检科的警员们身着防护服,穿戴了手套与鞋套,小心谨慎地在狭窄的空间内勘查。   紫外灯在墙壁与地板上缓缓扫过,试图捕捉任何可能残存的痕迹。   尽管案件已过去五年,时间几乎抹去了所有明显的线索,但他们对这事依旧十分上心,态度极其认真,不放过每一寸地面,甚至是每一块砖石。   这时,一名警员忽然抬起手,轻轻挥了挥,示意同事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一丝隐隐的激动。   “这里!”   余寂时的目光被这声音牵引,循声望去。只见几名警员已围拢过去,他心脏骤然一紧,缓步走近,脚步放得很轻。   靠近后,他微微俯身,眯起眼细细观察。   墙角处,一抹暗色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若非刻意观察,极易被忽略,而此时在鲁米诺试剂的喷洒下,发出醒目的蓝绿色荧光。   是干涸的血迹。   痕检的警员蹲下身,动作利落,捏着的棉签轻轻蘸取血迹的表层,随后将样本小心翼翼地装入无菌密封试管中。   试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紧绷,见程迩缓步走来,一名警员让开一个身位,让他近距离观察这抹血迹。   血迹的边缘不规则,呈现出典型的喷溅状形态,凝固在墙面上,冰冷而刺目,余寂时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直起腰。   如果这血迹确属陈庆蓉,那么这片昏暗的地下室极有可能就是凶手行凶并分尸的现场。   也印证了郭韵的证词,张伯毅是在此处进行分尸。   程迩的目光在那片血迹上停滞片刻,眸底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晦暗不明。几秒后,他移开视线,与余寂时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无声地交换了什么信息。   痕检对这间地下室的勘查十分严密。每一寸地面、每一面墙壁都被仔仔细细检查过,然而除了那处喷溅状的血迹,再无其他可疑的痕迹。   地面上堆叠的泡菜坛子整齐排列,坛口密封严实,散发着浓烈的酸腐气息。刑侦支队的同僚们逐一打开检查,坛内只有腌制的泡菜,并无异样。   空气中的酸臭味愈发浓烈,几乎令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沉沉浮浮,颗粒愈发分明。   一行人陆续从地下室走出,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沉闷压抑。绕过油腻的后厨,终于离开包子铺。   夜间的气温很低,微风裹挟着冷意,带着夜雾的湿润与清新,余寂时不禁深吸一口气。   夜色如墨。一条警戒线被拉长,将包子铺严严实实地围住,黄色的带子在风中轻轻摇曳,显得格外突兀。   包子铺破旧的招牌在黑暗中闪烁着深红的光芒,幽暗而诡异,仿佛一只无声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陈旧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偶尔有老人骑着单薄的、生锈的自行车路过,好奇地朝这边看一眼,却也并未停留。   特案组开来的车被钟怀林和许琅开走了,余寂时就跟着程迩上了刑侦支队的警车。   晚高峰过后,笔直的街道上车辆不多了,零零散散,几乎都与市局的方向相悖,一路畅通无阻。   刚到市局,痕检部门从地下室提取的血迹就被拿去加班检验,温箴言得了消息立刻去检验科帮忙,余寂时和程迩抵达临时办公室时,屋内只有柏绎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听到开门进屋的声音,他眼皮一跳,被艰难地掀开,眼神透着几分惺忪困倦,蹭地坐直,将桌面上打印出来的笔录和资料捞起来。   程迩垂眸瞧了他一眼,声调慵懒:“查得怎么样了?”   “我又仔仔细细调查了一遍张伯毅和郭韵,各方面的资料都有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柏绎边打哈欠边将手里的资料递给程迩,紧接着抬起手腕,重重揉了揉眼睛。   迷迷糊糊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似乎是彻底清醒了,“哦对了,我还调查了两人的社会关系网,有一个信息,我觉得很重要!”   说着,他急忙晃动鼠标解开电脑锁屏,打开一个网页,指腹按动滚轮,放大了文字,“郭韵祖籍在南陵省洪波市,她父亲郭祯是有信仰的人,并且是素食主义者,但郭韵本人有没有受到父亲影响,我没能查到。”   洪波市?   这个敏感的地名令余寂时心尖一颤,他们负责侦查的上一个案件就发生在洪波市。一个位于西南边境,遍布诡异怪诞民俗传说、信仰成分极其复杂的城市。   大名鼎鼎的罗盘案就发生在这座城市,高迎晨杀人招魂案的阴影也还未被驱散。   而且信仰这种东西,一般都代代相传,如果郭韵的父亲有信仰,郭韵难以避免会收到这方面的影响。   余寂时越是深想,双手越是发凉,他手指微微弯曲,指甲掐进掌心,凝眸紧紧盯着柏绎的电脑屏幕。   这时屏幕上画面一切,柏绎也随之开口:“我对这些信仰也了解不深,就专门上网查询了相关的信息,无意间发现一则洪波市的民俗传说……巧了,这上面居然有关于人骨笛的记载。” 第158章   柏绎抬起手腕,将电脑屏幕抬了抬,抱着双臂向后躺,悠悠念道:“人骨笛者,取处女之腿骨所制,用以消除阴气煞气之物也。杀生多者,身负阴气煞气,易招鬼魅。亲制骨笛存于家中,尖端刺向夜间寻仇之厉鬼,封闭端则封印之,五孔分表五行,以平衡阴阳。以晨露连续浇灌千日,则能扫除骨笛所有者身上之阴煞气。”   处女腿骨,骨笛一端削尖,一端封闭,笛身五孔……一切特征都对上了!   余寂时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呼吸凝滞,一口浊气在喉间淤积堵塞,不上不下,令他一时出不来声。   他低垂着眼眸,目光艰难地阅读着电脑屏幕上那片密密麻麻、晦涩的古文,努力提取其中的重要信息。   “中间都是废话,略过啊略过,”柏绎忽然伸出食指,指节弯曲,轻轻敲了敲电脑屏幕,目光骤然下移,落在最后一段,“千日之后,阴气煞气为骨笛所摄,厉鬼亦为骨笛所封。然欲维其效,必借人之阳气以养之,否则会遭到器物反噬,命丧黄泉。”   听到这句话,余寂时猛然意识到什么,抿了下唇,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沉默中整理好思绪后,艰涩地吁出一口气。   又有疑点能解释得通了。   余寂时抬头看向程迩,眸光微闪,嗓音清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所以骨笛的所有者将它转手给彭穗丰,就是为了借他的阳气维持骨笛的功效?”   程迩喉底溢出一声短促的、漫不经心的嗤笑,回头看向身后的白板,时间链条被完整清晰地记录下来,他凤眸轻眯,思索片刻,不急不缓地开口:“算下时间,陈庆蓉的尸体在垃圾场被发现是40年6月7日,尸体被煮熟剁碎,无法推断死亡时间,但从肉的腐臭程度来看一定是在一周内。枪击案发生在四天后,即6月11日。”   见他的视线再次落在自己身上,余寂时喉结滚动两下,压下眼睫,接着他的话继续推断,“按照郭韵的供词,枪杀老郑是因为他碰巧发现张伯毅处理烹尸的锅和剩余的腿骨,此时的腿骨还并未制成骨笛,骨笛制成的时间要再推后几日,而骨笛转手给彭穗丰是在43年6月11日,这之间相隔正好一千天左右,正好对应那句以晨露浇灌千日。”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程迩立刻走到移动白板前,拿起磁吸板擦,长臂一伸,动作连贯,干脆利落,白板上零零碎碎的字都被擦去,只剩余时间线链条,他抬笔在空余的位置上重新写下文字。   “现在张伯毅和郭韵身上一些存疑的点,是时候该解决了。接着方才的话题最先想到的,就是骨笛的所有者是张伯毅还是郭韵。”   他嗓音低沉,压着眉骨,衬出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锋利而明亮,黑色马克笔轻轻抬起,白板上出现“所有者”三个字。   余寂时定定地注视着白板,薄唇抿了抿,深深陷入了思绪,神色愈发严肃,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开口作出猜测:“郭韵从小受到父亲信仰的影响,显然比张伯毅的嫌疑更大。”   程迩没有转身,余寂时望着他的背影,能看出他轻微颔首的动作。   紧接着,他修长的手腕微微翻动,下移,落笔又抬笔,写下两个关键词“监控视频”“枪击案真凶”,与此同时开口说道:“逆时间线来看,第二个疑点就是,枪击老郑的凶手,即监控视频中的犯罪嫌疑人,究竟是张伯毅还是郭韵。”   闻言,坐在椅子上的柏绎凝眉,神色中透出些许疑惑:“这里有什么问题吗?监控视频中的男人,从外型身高到断指特征,都和张伯毅本人吻合啊。”   程迩懒洋洋笑了声,转过身,轻抬手臂,手肘搭在白板上方,指尖扣了扣板面,发出两声沉闷的钝响,拖着声调反问:“男人?裹得严严实实,你怎么确定一定是男人?”   说着,他余光扫过余寂时,见他毫不意外,唇角一挑,歪了下头,“你说对吧,小余警官。”   余寂时见柏绎瞪着圆眼朝自己投来目光,神色镇定,沉稳地开口解释:“原本我也对监控视频中的犯罪嫌疑人是张伯毅坚信不疑,知道我和程队在询问郭韵时,我偶然观察到了她的手。奇长无比,和成年男人无异,并且厚茧分布在虎口和指节之间,这是常年握枪的人会生茧的位置。”   顿了顿,他薄唇轻抿,纤长浓密的眼睫向下垂,冷白的灯光从头顶洒落,在眼底化为一抹阴翳,“虽说不能光凭茧子就作出定论,但若问监控中开枪的人是谁,我确实偏向郭韵。我之前反反复复去看监控视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来。”   “当然奇怪。”程迩徐徐开口,丹凤眼眼尾向上挑,眼底蕴含着些许笑意,“你忘了枪击案发生的时间了么?”   余寂时大脑嗡地一声,唇角颤动,一口气在喉咙处梗住,监控视频的画面在脑海中一帧帧一幕幕地放映,重现。   画面无声无息,像素很低,那人影穿着臃肿的黑色羽绒服,帽子,墨镜,口罩,飞快地从狭窄的过道闪出,晃出虚影,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程迩打开手机,搜索了天气预报数据,确认无误后,手腕翻转,将屏幕展现在余寂时和柏绎面前:“6月11日。嵘山市六月份的日均温在20度到25度之间,正常情况下夜间温度不会低于15度,就算再怕冷也不至于穿这么厚重的羽绒服。”   柏绎双目瞪大,脸上仿佛写了难以置信四个大字,深吸一口气,语速很快,声音透着几分急切:“程队你的意思是,这监控视频里面的人是郭韵,她故意穿了羽绒服模糊体型特征?”   程迩面无表情地颔首。   柏绎五指胡乱抓了抓头顶蓬松的卷毛,身体微微前倾,迫不及待地追问:“可是监控视频里面的犯罪嫌疑人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郭韵偏矮,明显不到一米七呀!”   “这还不简单?身高不够,增高来凑啊。她都穿羽绒服了,凭什么不能穿增高鞋?监控视频角度看不到犯罪嫌疑人的腿部,万一她下面穿了增高的长靴呢。”程迩敛眉,慢条斯理地回答。   柏绎的心里也咯噔一下,说出口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那……那断指怎么说?”   程迩歪了歪头,双眸一弯,唇角漾开一抹天真粲然的笑意,搭在白板上的手轻轻抬起,修长的五指舒展开来,紧接着折下小指,嗓音慵懒。   “多一根手指很难做到,少一根却简单,因为一根手指不能凭空出现,但可以凭空消失。她只需要在握枪时折一下手指,自有角度、距离,和监控的低像素相助啊。”   柏绎依旧难以接受,椅子一转,将笔记本电脑向胸前一拉,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噼里啪啦地敲,很快就调出那份监控视频,鼠标左键被“咔嚓”一声按下。   监控视频不知道第几遍重新播放,结束后,指腹按动鼠标滚轮,翻到经过像素修复那一帧,他再一次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犯罪嫌疑人的穿着。   之前的认知如同植物根系深深扎入大脑,但程迩的解释又相当有说服力,柏绎一时间面露挣扎之色,咬紧后槽牙,艰难地吐字:“可这只是猜测啊!”   “的确只是一种猜测,那我们换条思路,逆向思维一下来印证一下啊。”程迩说着停顿一下,指尖微微弯曲,轻轻勾起马克笔的笔杆,慢悠悠地旋转一圈,垂下眼皮都难掩目光的犀利。   视线挪移,和余寂时目光相交——   几乎是一瞬间,余寂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恍然,在他长久的沉默中,难以抑制地脱口而出:“难怪!”   他的声量稍稍抬高了几分,黑白分明的瞳眸中有一抹光亮熠熠烁烁地闪,“郭韵和张伯毅守着这家包子铺从未离开,五年前枪击案进行调查时,哪怕监控模糊、专案组没有发现犯罪嫌疑人断指的特征,却也是知道其身高体型特征的。可专案组在附近走访找寻过目击者,却并没有怀疑到张伯毅头上,我一直都找不到原因,我想现在我能解释清了……”   “方才在包子铺,我们在夫妻俩卧室里看到了一张合照,照片里的张伯毅身材是很健康的长条形。我想,也许五年前张伯毅还没有中年发福,而郭韵穿了羽绒服,里面应该也有叠加衣物,导致看上去像臃肿的胖子,当年专案组还暂且怀疑不到张伯毅身上。”   他话音落下,程迩唇角挑起一抹明显的弧度,小指勾着笔杆,大拇指和中指飞速摩擦,打出了一个响指。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余寂时长舒一口气,和程迩默契地对视,唇角也隐约向上挑。   仅仅隔了三两米的距离,被程迩向前两步轻易缩进,几近于无,他的手臂轻易跨过余寂时的后颈,懒懒散散地搭上他的肩膀,稍稍施了些重力。   “所以说巧合太多,大概率都是有人刻意而为。” 第159章   柏绎努力消化着这惊天的反转,只觉得喉咙干涩,艰难地吞咽下唾沫,他依旧有些不解,于是抬头问道:“你们的意思是,郭韵从五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很有可能。”程迩神色透着几分讥诮,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身旁人衣袖的褶皱,姿态慵懒,“她故意穿高底鞋,折了小指,除了事情败露后能将罪责推到张伯毅身上,还有其他用处吗?”   柏绎似懂非懂地摇摇头,捋清楚一切后,磨了磨牙齿,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那她简直是太恐怖了……还有那个张伯毅呢,他真的心甘情愿当替罪羊吗?”   柏绎思维很跳脱,骤然脱口的提问,令余寂时微微一怔,难以自抑地蹙了蹙眉,头颅轻抬,看向程迩。   他修长的掌还不轻不重地压覆在他肩上,指尖停滞不动,眼睫轻垂,眸中摇曳的碎光也在这一刻静止。   察觉到他灼灼目光落在脸上,程迩偏头看向他,手掌从他肩头滑落,笑意很浅,转身再次走到白板前,在他的注视下写下第三行字。   “主导者,从属者……”柏绎忍不住出声呢喃,极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余寂时思绪飘飞,夫妻两人同框的画面,一帧帧一幕幕,像是加了模糊的滤镜的电影,在脑海中加速放映,他的目光一凝,一瞬间脊背生寒。   其实两人的主从关系不一定是表面这般,颠倒来看,结合一些难以察觉的细节,也十分合理。   从包子铺他们见到郭韵的第一面,她就是一个温柔腼腆的人妻形象,身形消瘦,眉目间有愁思,又加上有意无意露出的爬满伤痕的手臂,令人下意识生出保护欲和怜悯心,和张伯毅的暴戾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而在郭韵掀起袖子露出伤痕之前,其实程迩是有开口说话的。   标准的普通话在嵘山市并不常见,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僚都有口音,章队的普通话已经算好的,但依旧有很浓重的嵘山方言腔调。   郭韵能算计、懂布局,一定是心思敏锐的人,必然会起疑,如若她知晓警方重查旧案有所警惕,都有可能直接猜出他们的身份。   后续郭韵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对丈夫的恐惧,反倒是张伯毅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暴力和控制行为,当时在包子铺那声凶狠的吼叫,也并不能说明他家暴郭韵,有可能是在和郭韵打配合。   他们和张伯毅也有交流,相比于心机深沉、演技过人的郭韵,他反倒是显得头脑简单、藏不住心思,程迩三言两语的试探就让他焦躁不安。   “顺着我们对前面两个问题的想法,两人之中主导者一定是郭韵,这是完全符合逻辑的。”程迩主动开口解答这个问题,嗓音低沉,吐字清晰,“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可以印证这个猜测。”   他笑意盈盈,最后一句话活像一个小钩子,勾得余寂时心十分痒,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好奇,目光分毫不移地落在他脸上。   视线交汇的刹那见,仿佛有电流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织、缠绕,余寂时的喉结微微滚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电流击中,机械地开口:“我好像明白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眸骤然一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声音沉缓,“彭穗丰的供词中提到对方是男性,这说明骨笛和枪支的交接是由张伯毅出面完成的。幕后主导者通常不会亲自下场处理凶器,更不会让自己脏了手,所以往往交由从属者处理,以确保自身的安全。”   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程迩,他凤眸弯似皎月,笑容掺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柏绎手指弯曲,坚硬的指骨重重地揉擦起太阳穴,满脸痛苦,用极其夸张、抑扬顿挫的语气开口:“你们两个脑电波交流啊,都不带着我!”   他这话一出,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打散,余寂时唇角一掀,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原本僵直的肩膀也松弛下来,嗓音温和地安慰:“我和程队出外勤和询问时都和两人直接接触过,对这些细节会更敏感一些。”   “这倒也是……”柏绎憋了口气鼓了鼓脸颊,闷闷地嘟囔着,紧接着眉毛一挑,瞪着程迩谴责道,“说到这个,程队你良心过得去吗!我一天到晚都坐办公室里,闷都要闷死了!”   “闷了吹吹风。”程迩懒洋洋轻嗤一声,说罢就走到窗前,将窗帘一掀,利落地推开窗户。   嵘山市深夜气温骤降。冷风呼啸,自窗隙间嘶嘶钻入,在室内无形地蔓延。   柏绎的后背正对着那扇未关严的窗,凉意如蛇般爬上脊梁,刺得他浑身一颤,摸了摸后脊刚要开口说什么,程迩已抬手将厚重的窗帘一扯,覆住了那风口。   窗帘被风吹得微微隆/起一个半圆,将凶猛灌入的风阻挡住,冷意消散不少,程迩突然说道:“有你在后方,我们出外勤都踏实不少。”   听到这话,柏绎默默将胸脯挺起来,嘴角都快咧到后耳根,嘿嘿笑了两声,摆摆手说道:“那必须的呀,哎,别夸了别夸了。”   程迩无声笑笑,没再开口。   柏绎还是一如既往好哄,余寂时无奈地摇摇头,唇边的笑意许久都不曾削减,难得在紧张的工作中生出几分好心情。   这时,程迩扣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起电话铃声,贴在木质桌面上,声音在传播中微微放大。   他拿起手机,垂眼扫了下电话号码,目光一凝,见余寂时和柏绎也沉下气紧紧盯着自己,面无表情地举起晃了晃:“南山市的电话,估计是杨博海的事儿,不用担心。”   这个名字实在陌生,令余寂时微微一愣,紧接着立刻回想起来。   杨博海就是向彭穗丰账户里汇款两千万的那个男人,如今犯罪嫌疑人被锁定在郭韵和张伯毅身上,他大概率在其中充当了一个中介的作用。   柏绎听到这里,也稍微松了口气,绷直前探的身体一下就瘫倒在椅背上,顺势伸了个懒腰,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开口吐槽:“这凶手倒是聪明,杨博海这笔汇款从境外来的,又是以进口货物为由分批次汇入,他办完事就逍遥海外,这条线实在是很难查。不过把他在南山市的空壳公司引出来,倒也不算白忙活……”   他话音落下,猛然想到什么,圆润的杏眸瞬间一亮,顾不上说话,直接将转椅挪回桌前,腰杆笔直,立刻操纵着鼠标开始干活。   余寂时看着他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的样子,很有分寸地没有出声询问,安安静静地走到他身后,垂眸看向他电脑屏幕上的内容。   看样子是在调查杨博海在国内的一些经历和社会关系网。   柏绎虽然碎碎念比较多,但该做正事真的丝毫不含糊,没有经过任何提醒,就反应过来这一点。   杨博海是这笔两千万巨款的中介人,当年案发人不在国内,和案件的牵扯大概率不算深,但汇款一定是经人授意。而如今将骨笛和枪支传递出去的人已经有了明确的怀疑对象,如果能查到两人之间存在着联系,就最好了。   余寂时轻抬手腕,扶着柏绎身后的椅背,一边看着他忙碌,一边在脑海里重新整理案件的信息。   大约十分钟后,程迩才推门而入。   他舒展双臂,缓解着肩颈的僵硬与酸痛,目光与余寂时交汇的瞬间,忍不住轻叹口气,薄薄的眼皮懒洋洋垂下,丝毫没有遮掩脸上的疲惫。   “南山市那边的刑侦和经侦已经联手调查了杨博海的外贸公司。”他缓缓开口,嗓音平静,“果然啊,这家公司毫无实绩,就是个空壳子,是专门用来掩盖犯罪活动的幌子。南山刑侦那边派了便衣假装应聘,结果被直接拒之门外。对方态度强硬,声称必须有熟人引荐才能进入公司,这种显然有问题。”   他顿了顿,掀开眼皮直视着余寂时,眸光微闪,语气中掺着几分故作轻松的笑意,“这家公司这么久都没暴露,背后显然是有势力在撑腰,南山市那边已经决定深入调查了。不过,这件事和咱们已经没关系了。”   他的话音在转折前悬停了片刻,仿佛带着某种未尽的意味,模模糊糊的,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像一支深藏地下的暗流,缓慢地、蜿蜒地流淌,无人能窥视,只能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   余寂时凝望着他,薄唇微动,见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一副不愿细说的模样,便压下心底的好奇,没有开口询问。   垂眸停顿间,程迩已经走到他身边,视线也落在柏绎的电脑屏幕上,单手撑着桌面微微俯身,看了几秒钟便收回目光,对他的行动力十分满意。   就在这时,小关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袋敲门进屋,打破了凝结的空气。   “夜宵来喽!”   他爽朗地出声,将拉锁拉开后站起身后,耸起一侧肩膀蹭了蹭脸颊上滚落的汗水,四顾发现办公室内空荡荡的,忍不住疑问,“诶,人都哪去了?钟哥跟许哥呢?” 第160章   “人还跟张伯毅在医院。”程迩一边开口回答,一边低下头翻看聊天记录,方才光顾着推理,他都漏掉了半个小时前钟怀林发来的信息。   大致扫了眼,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他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仰躺着,被头顶灯光晃得双眸刺痛,下意识虚虚眯起,打着呵欠解释,“张伯毅服用过量安眠药昏死过去,在医院治疗,目前还没醒。”   小关点了点头,喘了两口粗/气后再次弯下腰,端起一摞盒饭往桌上放,给柏绎递了两盒。   盒饭是两荤一素,在保温袋里存放几个小时,现在还热乎着,顶端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水雾,饭菜香喷喷很有锅气,香味从缝隙钻出,弥漫在空气中,柏绎掀开塑料盖便拿起肉包子大口朵颐起来,边吃边干活。   见程迩和余寂时都没有拿盒饭的动作,小关主动拿起一盒递过去,笑起来酒窝浅浅:“人是铁饭是钢,吃点宵夜再干活!”   余寂时看着小关热情洋溢的模样,视线落在盒饭上,菜色很好,可他半点胃口都无,于是唇角漫开淡淡的笑意,轻声拒绝:“我和程队下午在包子铺吃过了,现在还不饿。”   “这都十点多了,吃点吧!”小关将盒饭强塞到他面前,又拿起一份递给程迩。   “谢谢,麻烦了。”余寂时拗不过他,只好温声道谢,掀开盒饭应付了两口。   香气四溢,两荤一素看着相当丰富。红烧肉肥瘦相间,汤汁油亮醇厚,辣椒炒肉中里脊肉很嫩,炒白菜也看上去很新鲜。   程迩也道谢后接过盒饭,视线一偏,看到余寂时掀开的盒饭中的菜样,忽然想到什么,抬眸看向小关:“郭韵那边怎样了,吃过晚饭了吗?”   “她现在在二楼的接待室里,那儿有皮沙发,方便休息。”小关思索着回应,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愧疚,“哎呀,忙起来忘了这事儿了,她估计还没吃晚饭呢。”   程迩忽地勾了勾唇,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明显,将盒饭端起稳稳拿在掌心,朝着小关晃了晃,语气懒洋洋的:“没事儿啊,正好咱们盒饭肯定有剩下的,我去给她送个宵夜。”   他话音一落,余寂时微微蹙眉,握着筷子的手指稍稍一顿,垂眸看着盒饭里的饭菜,心下一凛,瞬间就明白了程迩的意思。   他倏然抬眸,看向身旁的人,他此刻笑意盈盈,眸中似有深意。   程迩这是想用盒饭试探郭韵。   郭韵的父亲有信仰,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若她承袭父志,这盒饭里两道油香味浓的荤菜,都是她的禁忌,必然会令她难以下咽。   见余寂时看过来,程迩笑意愈浓,唇角挑起,轻轻歪了歪头,给他递了个眼神后,便拿着一盒饭站起身走出办公室,余寂时也忙撂下筷子,紧随其后。   小关拉上保温袋的拉链,坐回柏绎身旁,眉头微蹙,看着急匆匆消失在门口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挠了挠后脑勺,掌心粗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根,低声嘟囔着疑问道:“程队和小余这是打什么哑谜呢?送个饭还得一块儿去,神神秘秘的。”   柏绎目光仍紧锁在电脑屏幕上,闻言才侧头瞥了一眼,见两人座位空荡,不禁咧嘴一笑:“他俩一直这样呀,习惯就好。”   小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也是,早就看出来了,你们同事间感情真好啊。”   坐电梯下楼,余寂时打开手机页面看了眼时间,此时已逾十点钟。   长廊笔直,月色被浓雾吞噬。天窗微敞,几根枝桠悄然探入,被冷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细碎的窸窣声。穿堂的风凛冽而清新,带着夜露的湿润,拂过面颊,刺骨却醒神。   值班的民警原本有些打盹,听见走廊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见有人来,立刻便打起精神,向程迩点头致意。   “辛苦了。”程迩懒倦开口,也朝两人点头,眼底笑意很轻很淡,却衬得他眉眼温和,“你们先歇一歇吃口饭去,我们进去和这位郭韵女士聊两句。”   两人闻言眼睛都亮了,道谢过后就立刻离开了。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一眼,见他下一刻推开门,视线也落在屋内。   接待室里空荡荡的,灯光冷白,郭韵肩膀纤薄,低垂着头昏昏欲睡,听到开门声激灵一下,下意识望过去,见到两人朝自己走来,立刻并膝坐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神色拘谨。   余寂时默默盯着她,观察她的动作和神态变化,她视线朝下,干裂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身体似乎都有些颤抖,这一切清晰落在眼中,他脑海里却只浮现出两个字。   ——刻意。   程迩对她的表演恍若未见,脸上已经浮现出一丝愧疚,急匆匆走到她面前,将盒饭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蹙起眉冷声道:“抱歉,我们太忙了,差点忘记你还没吃晚饭,这是夜宵,快吃点吧。”   郭韵微微一愣,大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摸了摸消瘦到有些凹陷的脸颊,笑容很腼腆,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明显的可怜:“警官您客气了,我不饿的,有一顿没一顿的,都没事的,就是我离开这么久了……”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抬眼瞄了程迩一眼,舔/了/舔/下唇瓣,声音虚了几分,“我老……”   “公”字还未落下,她神色骤变,立刻改口,“张伯毅那边……”   “人我们已经抓到了,人尚在昏迷中,在医院进行救治,您不用担心。”程迩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神色漠然,淡淡地开口解释,说罢还勾了下唇角,懒洋洋地暗讽,“您也够狠啊,是真舍得用药。”   “我必须一次成功!我要是跑到半路被他抓回去……”郭韵像是没听懂他的嘲讽,贝齿紧咬唇瓣,牙印处渗出丝丝血痕,欲言又止,给足了人脑补空间。   余寂时听到身旁的人哂笑出了声,循声望去。   只见程迩随意地拉了把椅子坐下,一条手臂微微弯曲,手肘抵在椅自一侧,身体倾斜,双腿交叠,坐姿慵懒,一双漆黑的眼眸就这样似笑非笑、毫无波澜地盯着她。   他之前在郭韵面前一直是唱白脸的角色,此时将不信任表露出来倒是无可厚非,若是过分友善热情才会令人生疑,因此他态度这般恶劣郭韵都没有任何怀疑,只是深深低着头继续沉浸式表演,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   这时,程迩眸光一斜,和余寂时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余寂时看出他目光中的意有所指,也明白他的意思,隔着矮桌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仰起头,轻声安慰道:“您放心,有我们在,不会让您受到伤害的。先吃点儿东西吧。”   他目光灼灼,带着浓浓的关心意味,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心脏却悬在嗓子眼,头皮也一阵发麻。   这安慰的戏码程迩演不了,他表里如一惯了,强作平静没问题,边缘化打个配合也还算简单,但真让他演起来属实别扭。   不过耳濡目染之下,余寂时还是学到了些程迩演戏的精髓,虽然表情有些僵硬,但他蹲下仰头的动作让他这番话显得格外真诚。   郭韵显然没有察觉出异样,朝着他露出一丝苦涩的、感激的笑容,眼眶微微泛着红晕,哽咽朝他道谢:“谢谢,麻烦您了……”   说完,她垂眸看向盒饭,透明塑料盖被蒸汽熏得发烫,表面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她伸手探了探温度,紧接着摊平掌心拂了拂水汽,看清菜样的一瞬间,指尖僵硬顿住。   她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抬眸望向余寂时,见他依旧目不转视地注视着自己,喉咙一梗,眼底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开口询问:“二位警官不去吃饭吗?”   余寂时将她的紧张尽收眼底,眸色微暗,紧接着站起身,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转身的间隙调整了一下表情,再度看向她时依旧温和如初:“我们傍晚在您店里就吃过了的,您吃吧。”   郭韵讪讪点点头,下颌线条紧绷,后槽牙隐隐发力,颧骨的凸起愈发明显,手指慢吞吞掀开塑料饭盒的盖子,动作极其迟缓。   她一手端着盒饭,一手拿筷子,微微俯下身,筷子毫不犹豫挑起一簇白菜,送入口中,咀嚼得也极慢,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   余寂时目光一瞬不移地紧盯着她,只见筷尖在荤菜里漫无目的地、象征性地拨弄几下,最终还是夹起了一柱白菜,机械地塞进嘴里。   她的喉结微微滚动,艰难地将食物咽下,感受到两道直勾勾的视线,抬眸扫了下两人,眸光中泪水攒动,带着几分怯意与无辜,声音轻得几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有……有什么问题吗?二位警官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看?”   她的手指急促而反复地摩挲着筷子,脸颊发红,带着几分促狭和不安,似乎是被盯得有些羞涩,可在两人身上徘徊的目光里,却隐隐藏匿着一丝警惕。 第161章   程迩鼻腔里泄出点儿意味不明的笑音,轻轻歪了下头,嗓音懒洋洋的:“没事儿呀,我们想等您吃完问点事情呢,不过不着急,您慢慢吃。”   顿了顿,他盯着郭韵涨红的脸颊,忽然面露恍然,双腿放平,身体微微前倾,自言自语地呢喃,“也是,我们在这儿看着,您肯定会不自在的。”   “行吧,那我们都背过身去。”说罢,他就善解人意一笑,又给余寂时递了个眼色,就单手拎着椅子一翻转,干脆利落地回避了视线。   余寂时瞥了郭韵一眼,她脸色明显变了一瞬,嘴唇都被咬得发白,心下一时有些想笑,不过也配合程迩的话,默默转过身去。   郭韵端着盒饭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腮帮子都绷得发酸,冷戾的目光犹如刺刀,狠狠剜向两人的背影,拿着筷子夹菜,分明滋味很好,她却觉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她一边吃,一边抬眼窥视两人,心下暗自揣测两人的想法,只可惜两人背影挺拔,稳如高山,令她察觉不出丝毫情绪。   余寂时垂着眼眸,安静地听着郭韵咀嚼的声音,频率不算快,吞咽时偶尔停顿一下。   然而大约过了五分钟,对方就彻底撂下筷子,犹豫片刻,小声询问道:“两位警官,我吃好了,垃圾扔到哪里呀……”   她话音落下,两人便齐齐转身。   余寂时离她最近,掀了掀眼皮,一眼就能看见她放在桌面上吃剩的盒饭。   炒白菜和米饭几乎都吃净了,两道荤菜虽然也动了,但似乎只是做样子翻了翻,两块红烧肉被筷子刻意夹碎埋在米饭里,隐约能看见辣椒炒肉被埋进菜汁里。   遮遮掩掩,欲盖弥彰。   程迩缓缓走近矮桌,垂眸瞧了一眼饭盒,目光薄凉如霜,静默无声地落在她含怯的脸上,冷淡地问道:“就吃这么点儿啊,我们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我只是心情不好,就……没什么胃口。”郭韵一边说一边叹口气,眼眶晕开淡淡的红晕,她曲指轻擦,说到最后尾音都有些哽咽。   “您作为证人在局里,我们是要对您负责的,您权当体谅体谅我们,再吃两口吧。”程迩双臂环胸,蹙着眉,状似为难,目光却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观察着她的表情。   郭韵低垂着头,很是勉强地应了声,但依旧点了头,慢吞吞地抬起筷子,又夹起一块红烧肉,似是无力拿稳,肉滑落掉入汤汁里,溅起零星混浊的油花,她忙撂下筷子,大掌捂住嘴,呕出了声。   程迩眸光一闪,挑了挑唇角,又立即压下那抹弧度,轻叹口气,一副终于心软的模样,放轻声音关怀道:“没事儿,胃口不好就别吃油腻荤腥了,花卷底下有荠菜馅的包子,吃口包子垫垫肚子吧。”   郭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下默默松了口气,掌心垫上纸巾,上手拿起包子,刚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唇齿间溢出一丝异样的油腻,馅料汤汁在舌尖绽开的瞬间,猪肉的荤腥裹挟着葱辣直冲鼻腔。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奋力下咽,试图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膻压下去,可胃部剧烈痉/挛,胃酸向上翻涌,直逼喉咙。   余寂时看着她反应如此剧烈,默默将垃圾桶拎到她跟前。   看样子,她和她父亲一样也是素食主义者,多年食素养成的生理本能,让她的消化系统对动物脂肪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排斥。   郭韵额角都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俯下身,指尖死死扣住桌沿,实在绷不住了,立刻抱住垃圾桶,埋头呕吐起来。   她吐得几乎脱力,吐不出就一直干哕,胃里依旧翻江倒海,嘴里的荤腥味黏在舌根和口齿之间,久久不散,难以挥去。   余寂时这时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她接过后猛灌一口,漱口,吐出,反反复复,几乎用净了一整瓶。   塑料瓶被她的大掌攥得嘎吱作响,她眼前场景虚虚实实,一阵发飘,耳边却忽然传来程迩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不是荠菜馅儿吗?我记错了啊。”   顿了顿,他忽地弯下腰,双眸盯着她,意味不明地弯唇一笑,语气戏谑,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我记得郭女士不是少数民族,也有猪肉的忌口吗?”   郭韵几乎一瞬间失去了表情管理。   对方演都不演,眼底的讽刺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眸猩红,目眦欲裂,她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滔天怒火,也意识到对方已经察觉出端倪,后槽牙都快被咬碎。   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难闻的气味,余寂时屏息将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打了死结拎了出去,有换班的警员正巧站在门外,便接过去拿走处理了。   屋内,郭韵眼神极冷,凶狠地盯着程迩,虽然仍旧一言不发,但渐渐不再掩饰心底的愤恨。   见状,程迩盘起双臂,眉目依旧舒展,隐约有几分讥诮弥漫,他懒洋洋地啧了声,歪歪头,尾音被刻意拖长,赤/裸裸挑明一切:“不演了啊?”   郭韵塌下的脊背渐渐挺直,手也不再拘谨叠在腿上,也端起双臂,坐姿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高位者的自傲,装聋作哑反问:“什么意思?”   说罢,她抬眸看见余寂时折返回屋。   从包子店开始,她就在默默观察两人,程迩冷漠理性,面对她故意展露出的伤痕都面无表情,显然很难缠,而余寂时恰恰相反,敏感心善,对她处处关怀。   然而此时他看到她面具下的冷酷面孔,却表现得很平静,漆黑的眼中毫无波澜,显然是早就知晓。   郭韵这才意识到,两人此次送饭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试探,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打了个默契的配合,让她直接放松警惕了。   一想到两人早已看穿她真面目,还装模作样看她演戏,她就觉得喉咙刺痛,还未散尽的呕吐物气味令她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胸腔有一簇火焰攒动,在此时愈燃愈旺。   被两人一左一右冷眼凝望,郭韵苍白的脸庞覆上一丝明显的愠色,她压下眉眼,冷冷开口:“二位警官不是要问我事情吗,现在是在做什么?”   她主动提及,程迩反倒是兴致缺缺,冷嘲热讽地反问:“我们问什么,你都会坦诚吗?”   郭韵神色阴郁,笑容虚假到有些诡异:“我一直很坦诚的。”   漆黑的夜,偌大的接待室,一片寂静中,响起程迩毫不留情的嗤笑声,短促又极尽嘲讽,余寂时也随之陷入沉默。   半晌后,程迩睇了余寂时一眼,眉眼间漾开一丝懒倦,微微扬扬下巴,示意他开口。   余寂时颔首后又停顿了须臾,心下暗自琢磨如何开口更合时宜,可百般想法,脱口而出的话却很简单,是带着八分肯定的疑问句。   “五年前枪杀警察的是你本人,对吗?”   郭韵面上不显情绪,摘下柔弱的面具,反而显得冷静自若,令人难辨其意,她向后仰靠,动作松弛,语气平淡:“不是我,我之前指认张伯毅杀人的供词都是真的。”   顿了顿,她发觉余寂时看向自己手臂的,干脆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痕,一条狰狞长疤贯穿小臂,结痂早已褪去,显然是老疤,而旁边青一块紫一块的,是新旧交错的拧伤。   “不过张伯毅确实没有家暴我,这里是我添油加醋,所以我才推辞去医院做鉴定。”郭韵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脸不红心不跳地改口,“这长疤很早就有,是被我爸的仇家绑架威胁用鞭子抽的,掐痕是我自己拧的。”   余寂时微微蹙眉,疑问道:“你为什么要掐自己的手臂?”   “嗯……就当我有精神病吧。”郭韵笑容阴森,眼皮轻微抽搐一下,像是压不住眼中的无限滋长的癫狂。   就当?   她语意不详,又加上柏绎进行各项调查都未曾提及她有过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这话大概率是在挑衅,至于她自残的真正原因,余寂时眸色一暗,心里有个十分荒谬的想法。   这时,程迩缓缓开口,语气透着几分阴阳怪气:“你并没有精神病史,看你这掐痕新新旧旧,怕是已经伪装很久了吧?真是时刻准备着啊。”   余寂时薄唇轻抿,眸光闪烁,有了程迩这话的支撑,心底的猜想也愈发清晰和确切。   结合案件发展以及目前已知的全部线索来看,郭韵显然对东窗事发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若非是提前知晓旧案重查的消息,唯一能能够解释她这些行为的,就是她这些年从未松懈过伪装。   她身形消瘦,脸颊都凹陷进去,单凭病态的外形就足以惹人怜悯,这绝对不单是因为积年累月食素。她自小食素,但卧室的合照里,年轻时她身材很匀称,脸颊有肉,红润健康。   五年后的现在是如此模样,不是张伯毅虐待她,也没有任何病理因素,那就一定是她自身有刻意绝食。   相应的,为了伪装成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她不仅自我虐待,更是在自己身体上留下了伪造的伤痕,只可惜自伤与他伤终究有所区分,她才不能去医院鉴定,无法让张伯毅坐实家暴的罪名,把自己完全摘出去。   虽然这些单拎出来讲实在荒谬,但发生在郭韵身上,余寂时却忽然觉得实在是不足为奇。 第162章   被程迩赤/裸裸挑明,郭韵都丝毫不慌张,唇角隐隐挑起一抹弧度,眼皮都没颤一下,混浊的眼球在眼眶里纹丝不动,也直直望着他。   半晌后,程迩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冷声说道:“不早了,先歇着吧,过会儿让人给你送点素包子。”   说完,他便拍拍余寂时的肩,示意他一起离开。   走出接待室,顺长廊原路折返,余寂时仰头望向窗外。夜色深邃,浓稠得化不开,雾气弥散,愈发厚重,街灯在雾中晕开,光晕模糊,像是被水洇湿的宣纸。   一丝淡淡的惆怅涌入心底,令他感到十分疲惫,刺痛的双目轻轻阖上,走路都愈发轻飘。   一路无言,只有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大掌压覆在单薄的肩膀上,稍稍用力,替他把控着方向。   临时办公室内,键盘敲击的声音急促无章,和每一秒都在挪移的秒针一般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刚进屋,程迩的电话就响了,看到是钟怀林的号码,便直接在办公室里接通了。   余寂时坐在他身边,距离较近,依稀能听见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脑海里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张伯毅已经醒了,不过洗胃严重破坏胃内的酸碱平衡,医生那边建议再留院观察一天,至少要等到明早检验科上班做个静脉血检查。   “理解。”程迩轻轻颔首,捂着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声音透着一丝倦意。   他三言两语总结了他们目前的推断和调查进度,在对方倒吸凉气的惊讶中语气淡淡地说道:“钟哥您和许哥先回局里来吧,张伯毅那边向嵘山市局借调些人手看管着就行。”   对方应下声,便挂断电话。   程迩将手机熄屏扣到桌面上,双臂舒展仰躺到椅背上,余光瞥见余寂时正低垂着眼睫,目光凝滞,不由得笑了笑,轻声开口安慰:“先歇会儿吧,张伯毅那边暂时不能提审,没有明确性的证据,郭韵是不会松口的。”   余寂时轻轻颔首,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掌心托起侧脸,疲惫感压迫眼皮,哪怕此时心绪不宁难以入眠,也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临近零点,钟怀林和许琅风尘仆仆赶回公安局。   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柏绎将键盘往前一推,大拇指指腹揉擦着酸痛肿胀的手腕,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了半瓶。   干涩的喉咙被水润开,可动作过猛呛了水,他俯下身剧烈咳嗽起来,还未坐下的钟怀林立刻上前,轻拍他后背帮他顺气。   余寂时本就睡眠浅,乱糟糟的事儿缠住大脑,他基本上没睡着,听到身旁人急切又响亮的咳嗽声,他立刻睁开眼望过去。   柏绎呛得一张圆脸通红,额头都挤出了深深的抬头纹,见大家都满脸忧虑地盯着自己,忙抬起手腕摆摆手,缓过劲儿后立刻说道:“没事儿……哦不,有事儿!”   程迩显然是真睡着了,被这一阵动乱惊醒,薄薄的眼皮半掀不掀,目光惺忪涣散,听到这话勉强找回一丝清明,搭在桌面的双腿紧接着放平。   等程迩走到身后,其他人也都凑过来,柏绎单手捶着僵硬的肩颈,右手操控鼠标,打开一个网页,嗓音发颤,难掩激动:“我查到了!郭韵名下有一闲置不用的手机号码,她和一名叫做魏金的男性,在前年有过通话记录。这个魏金是个重点!”   说罢,他就调出魏金的个人资料。   余寂时将椅子挪得近些,微微眯眼,浏览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内容,耳畔也传来柏绎提炼重点的总结:“这魏金,今年45岁,崇州省嵘山市本地人,初中辍学,混过黑/社会性质的组织,这一组织头目,就是咱熟悉的那位曹文忠。”   余寂时眉头轻蹙,低声默念这三个字,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涌上大脑,却不知从何而起。   柏绎停顿的间隙,程迩听见他疑惑的呢喃,开口解释道:“曹文忠当年在崇州省一手遮天,十分猖狂。八年前,大名鼎鼎的斗兽场案侦破,狠狠扒掉他一层皮,入狱的是曹文忠身边的二把手孙江。”   余寂时面露恍然,曾经只在新闻播报和纪录片中听闻的人物忽然变得鲜活,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一种莫名的激动和紧张感冲击着大脑,扶着桌面的手指都轻微地颤抖了两下。   这时,钟怀林眉眼间冰霜弥散,喉结滚动,唇角溢出一声冷嗤:“明眼人都看得出斗兽场这事儿背后有曹文忠授意和操控,只可惜这案件盘根错节,最终因证据不足,没能真正奈何他。又加上近些年公安部严打黑/恶势力,他老实了不少,似乎很久都没兴风作浪了。”   “嗯,曹文忠可是个狠角色。”柏绎也虚眯着眼轻声评价,紧接着话音一转,回归正题,“不过这案子和曹文忠本人没什么关系。言归正传,魏金早些年聚众斗殴致人重伤吃了牢饭,出狱后金盆洗手,和朋友合伙经营KTV,在西南这片总共开了十一家连锁,生意不错,也算是赚得盆满钵满。”   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伸出一根手指,上下左右比划一圈,神神秘秘说:“这KTV确实是正经KTV,不过你们猜怎么着!大胆地猜!”   程迩耷拉着眼皮,语气平静,拖拽着尾音,显得慵懒又随意:“这KTV杨博海有投资加盟,还是说他前些年在国内时常光顾?”   见大家都目光平和,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柏绎瘪了瘪嘴,小声嘟囔:“你们可真是一点儿都不配合我!”   顿了顿,他正了正神,操控鼠标重新打开一个页面,语气愈发严肃:“杨博海在十一年前投资了魏金在南山市开设的一家KTV分店,两人大概率早就认识。而我又仔细调查了魏金这人,发现他父亲和郭韵的父亲郭祯是旧识!”   钟怀林茅塞顿开,手指重重摩挲着下巴上浓密的硬胡渣,眉眼深锁,眉心川字愈发深邃,脱口的声音有些低哑:“那他和郭韵有通话记录也就不难解释了。他和郭韵大概率是熟识,和杨博海又有生意往来,这两人极有可能就是他搭了桥。”   “真有意思。”程迩轻飘飘地笑了声,嗓音疏懒,眼底透出些许兴味,“破绽很明显,可郭韵反而很嚣张,是觉得张伯毅和杨博海都不会供出她吗?”   提到这个,钟怀林和许琅对视一眼,下颌紧绷,眼神出透出几分一言难尽的嫌弃,须臾才轻啧一声,语气无奈:“张伯毅刚醒表现得很呆滞,问话他都当没听见,有了点儿力气就演起来了,虽然大骂郭韵一通,可话里话外都是认罪的意思。”   许琅眼神一如既往凶冷犀利,垂着眼皮都难掩烦躁,手指一下下将额头捏得微微发红:“很难和他正常交流。”   “是啊,当时我们就察觉出问题了。我们也没说掌握了明确的证据,一般的犯罪嫌疑人百般否定,这张伯毅认罪特别利落,并且一点没有甩锅给郭韵的意思。”钟怀林扶额,眼尾流露出一丝苦涩,“程队电话里说了郭韵的事儿,倒是一切都解释得同了。”   他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几分。   一片沉默中,柏绎嘴角抽搐,唇齿间挤出一句评价:“上赶着顶罪啊,这就是深沉的无私的爱吗?”   “……”   “不懂。”程迩拽了把椅子坐下来,端着手臂神色冷漠,“也许他确实对郭韵言听计从、忠贞不渝,但说他蠢那是真的蠢。”   余寂时唇角轻扯,纤长浓密的眼睫翩翩垂下,眼底筛出些许笑意,这形容属实是直言不讳,却也令人无法反驳。   郭韵的演技十分精湛,张伯毅真是皮毛都没学到,替人顶罪也不能毫不辩驳直接认罪,至少在他们拿出确切证据前,应该表现出犯罪嫌疑人拒绝认罪的侥幸心理与对抗情绪。   漫长的沉默中,程迩似乎又有些困了,神色倦倦,指尖敲打桌面的力度和频率都在减轻减缓,最后干脆撑着脸阖上眼:“提审等他出院再说吧,先不急。这个魏金呢,人还在嵘山市吗?”   “对对,差点忘记说!”柏绎仿佛被点醒,抬起手掌,骤然拍在桌面上,声音又沉又响,力度之大,令实木桌都轻微颤动了两下。   程迩的手肘抵在桌面上,被震得头颅一晃,耳膜发痛,忍不住轻嘶一声,看向柏绎的眼神愈发凌厉,仿佛在说“你最好真的有事”。   见对方目光像刀子一半投向自己,柏绎讪笑着摸摸鼻子,轻轻咳嗽两声:“是真的很重要的事情!我查到魏金身上,就是因为他最近有消费异常!”   说着,他又俯身将电脑屏幕扶正,开口说道:“魏金自三个月前开始,资金支出大幅增加,且消费记录中出现了不明用途的大额转账和现金提取,并频繁出入自家KTV和轰趴馆。”   余寂时呼吸一滞,心跳都倏地漏了一拍,薄唇微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程迩此时目光也逐渐凝固,凤眸轻眯。   柏绎摊摊手叹息:“按经验来看这种不是赌了就是吸了,程队你肯定比我熟。” 第163章   程迩走到他身后,垂眸看向柏绎的电脑屏幕,冷白的光十分微弱,运行了一整日,主机发出嘈杂的嗡鸣,在凝滞的空气中无限放大。   沉默半晌后,他瞥了眼高挂在墙壁上的圆形挂钟,轻启薄唇,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懒洋洋回应:“这事儿我跟章队他们提一嘴,你仔细调查一下魏金近些日子的行踪轨迹,预判一下他的动向。”   柏绎抬手比了个“OK”的手势,仰起脖颈打了个哈欠,空余的手将键盘摆正,撇撇嘴叹气:“行嘞,我抓紧干完再歇着。”   程迩没在说什么,独自转身走出了临时办公室,余寂时望着他背影缄默,眼皮愈发沉重。   夜色愈发浓郁,窗外雾气厚重,久而不散,室内空气都有些闷湿,躺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弹出一起暴雨橙色预警。   精神长时间紧绷,再加上缺觉,余寂时的神经性头痛又犯了,太阳穴一揪一揪地抽痛着。他手腕轻抬,手指弯曲,坚硬的指骨摁揉眉心,想要借此疏解些不适感。   钟怀林看到余寂时蹙紧的眉头,敏锐察觉了他的不适,转身到饮水机倒了杯温水,递到他面前,眉眼间浮着一抹忧虑,轻声询问:“身体不舒服吗?睡一会儿吧。”   “谢谢钟哥,我吃完药过会儿就好了。”余寂时强行舒展眉眼,唇角勉强扯出一抹弧度,很轻很浅,将温热的纸杯握在掌心,温声道谢。   钟怀林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又看了看埋头苦干的柏绎,终究没有再劝,只扶着椅背轻声喟叹:“你们几个小孩儿真是一个赛一个不要命。”   许琅掀了掀眼皮瞧他一眼,见他朝自己看过来,抿着薄唇没出声,摊了摊手,紧接着就抱起双臂仰躺,干脆利落地闭上眼,趁着这空隙抓紧休息。   这事儿人多分工太杂,反而会降低效率,强行帮忙就是添乱。他对自己的优势与劣势认知十分清晰,这事儿帮不上忙,倒不如休养生息。   余寂时主动帮柏绎分担了一点工作,钟怀林见状嘱咐柏绎两句,也就闭上眼休息了。   办公室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零零散散的敲击键盘声,时断时续,身边休息的同事呼吸声也渐渐均匀。   余寂时专门负责调查了魏金的银行卡和支付记录,将他这些日的消费地点和时间进行了整理,发现他从一月初开始,每逢周六会出现在自家KTV。   而消费地点基本都在嵘山市本地,而偶尔有几笔在隔壁沃江市的消费记录,就显得异常突兀。   仔仔细细核对了IP地址,确定是在沃江市,并且是两市交界,海拔较高靠近嵘山山脉的位置。他又查看了沃江市的电子地图,发现那附近几乎都交通闭塞、无人居住,险峻群山中零星有几个村落、加油站,他的消费记录基本上都用于邮费和三餐烟酒。   余寂时不由得微微蹙眉,脑海中闪现出会议室桌面那张巨大的、清晰的崇州省地图,心下顿时起了疑。   这地点说巧不巧,正和当初会议中江副支对那把从沃江下游打捞出的枪支抛掷位置的预测地点重合。   并且魏金此人算是挂名老板,KTV连锁店虽然开到了沃江市中心繁华商圈,可工作上不需要反复且如此频繁前往沃江市,若说是见朋友,也不会在那样偏乡僻壤、荒无人烟的地方。   凌晨三点钟,键盘声渐渐停歇,柏绎低声和余寂时交流了一些信息,又对信息进行了一番整合。   电脑屏幕泛着微光,冷冷清清照在脸上,清晰勾勒出他五官的轮廓,止痛药的药效之下,余寂时的头痛缓解不少,困意被杂乱的信息驱散。   办公室内一片安静,漆黑夜色下,厚重云层间,一道闪电蜿蜒撕裂遮蔽,照耀天地,雷声轰鸣,紧接着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珠细细密密,急促而沉重地降落,雨水汇聚成水柱,顺着窗棂漫延、流淌,声势浩大,轻松遮盖住办公室内的键盘声。   钟怀林和许琅被骤然响起的雷雨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柏绎头都未抬,依旧在忙碌,肩颈的线条紧绷,一动不动。   钟怀林见状轻叹口气,默默走到他身后,掌心悄然覆上他的肩膀,指腹按压着那僵硬的肌肉,微微用力,沿着颈椎的弧度缓缓揉/捏,试图帮他舒缓一些压力。   余寂时刚结束手头上的活儿歇下来,程迩就回来了,进屋见大家都醒着,稍作停顿后开口询问:“怎么样了?”   他薄薄的眼皮半耷拉着,显得十分懒倦,扫了眼仍在敲键盘的柏绎,目光直勾勾落在余寂时身上。   余寂时简单概括了一下方才查到的信息,在提到魏金每个月几乎都要去一趟沃江市时,程迩的眸光略微一暗。   这时,柏绎也结束了手头上的工作,张开双臂做了个扩胸动作,揉着酸痛的肩膀补充:“魏金的大额转账资金流向了三个不同的账户,这三个账户的开户时间、资金流动模式,都显示出典型的中转特征。这三个账户前后将资金分散汇入数十个次级账户,再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银行网点取现。”   他停顿片刻,神色愈发严肃,“再结合他这两个月的行踪,尤其是频繁前往沃江市的记录,我推测他极有可能还参与了某种线下的非法交易。”   “嗯。我刚才也是在忙这件事。”程迩轻轻颔首,拽出椅子坐下,双腿交叠,坐稳后才缓慢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停顿的空隙,从鼻腔出一声轻飘飘的笑音。   “刚才和章队提到魏金的事,甘老恰巧听到。他和魏金本人打过交道,这人性格圆滑,很会左右逢源。之前致人重伤入狱,不是简单的私人恩怨聚众斗殴,而是为了向曹文忠表忠心的投名状。”   柏绎脸颊被撑得鼓鼓的,咕嘟咕嘟地咽下一口水,眉头紧锁,嘴角微微抽搐,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投名状?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江湖把戏,入他曹文忠的门还得打一架表忠心?”   钟怀林却显然觉得习以为常,唇角溢出一抹轻嗤,声音冷沉:“很多黑/社会性质的组织都有这种规矩。想要得到庇护,就得付出代价。”   “没错。”程迩接过话头,眉眼间浮动着一丝难掩的轻蔑与讥诮,语气平静,“魏金当年拉帮结伙,把曹文忠对头的儿子打成了重伤,曹文忠自然对他另眼相看。出狱后,曹文忠一直提携他,给他介绍人脉,他这才有机会做上KTV的生意,甚至搭上了杨博海。”   听到这里,余寂时也彻底理清了思绪。这魏金确实很聪明,也有十足的好运。他早早踏入社会,在黑/恶/势力最猖獗时果断投入曹文忠门下,坐牢正巧躲过了几次反黑行动。   而曹文忠经历了警方的重点打击,斗兽场案已经被卸掉左膀右臂,实力大削,但威望仍在,势力由地上转入底下,正是缺人的时候,此时魏金出狱,顺理成章得到了重点提携。   程迩见所有人一致沉默,倏尔一笑,声音懒懒散散:“不过魏金被捧得太高,难免飘了。上周沃江市禁毒抓到了一个负责运/毒的马仔,那人供出了魏金,说他参与了毒/品交易,起初只是购买,今年一月份左右直接入了伙,以贩/养/吸。沃江市禁毒支队已经盯上他了,不过他人常居嵘山市,暂时还没有采取行动。”   说着,他拿起桌面的黑色马克笔,放在微微弯曲的指节处,指尖一勾,再一挑,笔杆在指缝间慢悠悠地转动了一圈,同时他一双丹凤眼虚虚眯起,“人在嵘山市,咱们就不必等他在沃江落网了。我已经和任总以及沃江市禁毒那边沟通过了,只要咱们明确了魏金的动向,可以立即进行抓捕。”   马克笔被他向上一抛,紧接着牢牢抓进掌心,他目光移动,定定落在余寂时身上,“你方才说过,魏金每周六都要在自家KTV聚会?”   “对。”余寂时立刻点头回应,话音落下眼神陡然一变,猛然意识到,今天正好是周六。   “流光KTV的总店离市局不远。”柏绎一边说,一边拉开嵘山市电子地图,眯起眼眸,根据比例尺估算了一下距离,“直线距离五公里吧,十分钟左右的事儿。”   程迩掀了掀眼皮,看向钟表上的时间,最细最长的一根一秒一秒地向前挪动,他略作沉吟,压下眉眼作出决定:“明天傍晚去KTV碰碰运气吧。”   余寂时一怔,薄唇微张,没想到他就这样草率决定了,但转念一想,倒也能够理解。   “嘶……”钟怀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双眸微瞪,见他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忍不住开口提醒,“虽说这魏金前几周都是周六聚会,但他下级被抓,他不至于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吧。”   程迩挑了挑唇角,从容应答:“所以说是碰运气啊。”   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笑意愈发明朗粲然,余寂时垂了垂眼皮,轻声接过话:“如果魏金得到消息有所堤防,无非就取消聚会低调些时日,或是干脆出逃隐匿起来,这种结果并不是我们不采取行动就能改变的。” 第164章   余寂时话音落下,大家也纷纷冷静下来,立即理清了这件事的逻辑,点头应下来。   见大家还在原地保持原动作,程迩忽地笑了笑,肩膀塌下来,轻抬手腕,把攥在掌心的黑色马克笔随手丢进笔筒,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嗓音懒倦:“收工咯,回酒店休息。”   他说完,临时办公室寂静封闭的空间里立刻响起悠长的叹息和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大家三三两两涌出屋门,仿佛一刻都等不了了,想下一秒就躺上酒店的柔软大床。   余寂时的动作略显迟缓,见大家都松弛下来,紧绷的眉眼也稍稍舒展了几分,见程迩还站在原地等待他,与他四目相对,看见他眼眸弯弯、漆黑瞳孔里笑意浮动,唇角也不觉轻掀。   凌晨,暴雨如瀑。雨帘密集,几乎遮蔽住所有视线。程迩撑着一柄黑伞,伞沿微微倾斜,将余寂时笼罩在下面,纵然风雨飘摇,伞柄都没有丝毫颤动。雨水顺着光滑的伞面汇聚成流,一股一股如细线滑落,都未曾沾染到他分毫。   长街的路凹凸不平,积起形状不一的小水洼,深度没过鞋底,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裤脚。街灯昏黄,在雨幕中晕染开来,化为一圈圈暖融融的光晕,边缘渐次模糊。   回酒店的路不长,却因暴雨显得漫长难行。伞下空间十分狭小,手臂的肌肤隐隐约约与他抬起的手腕相碰,轻轻摩擦,像是生出了火星,一股莫名的灼/烫感从手臂蔓延,冰冷而湿润的空气中,余寂时竟觉脸颊燥热。   他的目光悄然落在程迩的侧脸上,轮廓清晰,线条优美硬朗,略显凌厉,眉骨微凸,鼻梁峻峭,浓密睫毛上沾染上一滴水珠,莹润地颤着,虽然目光直视前方,却莫名勾人。   余寂时心里被勾得痒痒的,视线急慌慌错开,却无意间看到他被淋湿的一侧肩膀。   雨声消弭,只有逐渐失控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愈发急促,震耳欲聋。余寂时呼吸都凝滞住。   似是身旁人的目光太过灼热,程迩目光流转,微微偏过头看向他,见他立即躲闪,像是遇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不由得一愣,紧接着轻声询问:“怎么?”   短短两个字,音节短暂,低醇清冽,在一片浩大的雨声中在耳畔响起。余寂时霎时见大脑混沌,薄唇抿了抿,不由自主望向他的肩膀,沉默半晌后,才不太自然地开口:“程队,你肩膀淋到雨了……不用为我这样的。”   程迩心思分明,一直耐心体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却从未向他索求过任何,他心中着实难安。   程迩眸光中碎光浮动,仿佛一眼便能窥见他心中所想,唇畔漾开一抹笑意,性感的喉结轻微滚动两下,极轻的一声笑音没入雨幕。   片刻后,他启唇询问,语气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暧昧:“那,我可以搂住你么?”   “嗯?”   余寂时鼻腔溢出一声疑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男人不等他作出回应,劲瘦结实的手臂便骤然一伸,从他后颈绕过,掌根抵住他肩膀,稍稍用力,将他稳稳揽入怀中。   距离被骤然拉进,一股清幽寡淡的茶香糅进潮湿的空气中,隔着两层衬衣,温热的温度从他宽阔的胸膛传来,余寂时脸颊轰地烧红了,刚想挣脱、逃离,肩上大掌就加了几分力道,将他牢牢扣住。   下一瞬,耳垂拂过一缕热气,他磁性的嗓音瞬间跌入耳廓,在脑海中清晰响起:“搂住你,我们就都不会淋到雨了,不是么?”   是,确实是。   可这也……贴太近了。   余寂时怀疑他是故意为之,却又找不到话语反驳,只能任由他紧搂着他向前走。他脊背愈发僵硬,周围的氧气仿佛被抽干,他呼吸愈发轻,由缓转急,仿佛一条溺水濒临窒息的鱼。   所幸路途并不长,很快便抵达酒店,他快步迈上台阶,走到屋檐下,回眸望了望依旧步履从容的程迩。他笑意盈盈收了伞,轻微摇摇头,眼眸中溢出一丝淡淡的惋惜。   似乎……在惋惜酒店太近?   一种荒谬的想法从心底升起,却莫名符合程迩的作风。   余寂时无言以对。   回到酒店已经临近凌晨四点,程迩在群聊里发了消息,明天十点抵达市局就行,六个小时时间休息已经足够,大家一一回复收到便不再吱声,估计倒头就睡了。   余寂时后续和程迩几乎没有其他交流了,洗了澡便睡下。   天明,云销雨霁,烈日当空,雨后的空气都弥漫着清新的泥土香。   余寂时被闹钟唤醒,换了身干净衣服后,程迩才拖拖沓沓起床,不过洗漱十分干脆利落,两人也是在十点前的最后十分钟抵达市局。   屋内,温箴言正撑着脸喝茶,银色细框眼镜下,眼皮半垂,眼底一片乌青,看上去一夜未眠。余寂时猜测他昨晚一直都没回酒店。   他是极其注重秩序感的人,凌晨五点起床的作息雷打不动,就算忙完,估计也不会在白天补觉。   浓茶滚烫,苦涩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令人格外清醒,余寂时刚坐下,就看见温箴言将一份鉴定报告递给程迩,因为许久未开口,声音掺了几分沙哑:“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基因序列完全吻合,那团血迹确实来源于陈庆蓉。我看过现场血迹的照片了,是高冲击力造成的喷溅状血迹,这个地下室大概率就是分尸现场了。”   程迩接过报告简单翻了翻,颔首说道:“好的,辛苦。”   温箴言目光温和如初,轻轻摇了下头,却没再言语,端起仅剩下茶叶包的保温杯,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其他同事这时也姗姗来迟,钟怀林协助着小关拖着保温箱走进临时办公室,将盒饭给大家分发下来。   小关把手中烫手的盒饭递到程迩面前时,立即开口说道:“程队,我们那边一直盯着魏金,他早晨七点钟在外卖平台有一笔消费,地址是他在嵘山市的一间公寓,章队已经派遣情报大队的同志去附近盯梢了,人目前在家中。”   “谢谢,麻烦了。”程迩接过盒饭朝他敛眉道谢。   “跟我们不用客气啦!”小关咧开嘴爽朗一笑,挠了下寸头上坚硬的头发,又接连摆手,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蹙了蹙眉头,犹豫片刻后疑问,“话说现在逮捕令已经批下来了,魏金他人在家里,为什么不直接把人拿下?”   程迩莞尔,眼底泄出些许兴味,轻轻歪头,语调慵懒,尾音被刻意拖长,颇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早点儿晚点儿的事儿,不能误了他晚上的聚会嘛。”   小关一时没反应过来,瞥见余寂时唇角挑起的淡笑和意味深长的目光,瞬间面露恍然,摸了摸鼻尖讪笑:“还是我太急了!哎呀好蠢的问题,你们就当没听见!怪不得我问师父这个问题他瞪了我一眼不说话。”   如今魏金人在家中随时可以实施抓捕,但等他晚上如期去KTV聚会再行动,或许有意外之喜。既然这魏金沾上了毒/品,规律定点的聚会就极大概率不是正经聚会,就算他产生警惕心取消聚会,他们再上门直接实施抓捕也不迟。   一大早略显凝滞的气氛被打破,大家都明显松弛下来,边吃饭边讨论案情、交流进展,时不时掺几句闲话,余寂时觉得心情都畅快了几分,加上昨晚夜宵没吃两口,此时胃口还算不错,盒饭里的饭菜基本上都吃净了。   把塑料盒盖严实扔进垃圾袋,余寂时拿了张消毒湿巾擦手,听到背后开门声,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章队双臂交叠走进屋,满脸胡渣着实有些不修边幅。   熬了大夜眼袋更显浓重,疲惫化作细纹在眼尾蔓延开,章队眼皮耷拉着,强撑一条缝看路,在门口站定,坚硬的指骨揉擦着眼眶,言简意赅开口道:“张伯毅早晨抽完静脉血,医院加急进行了全套生化分析和毒理筛查,出结果后医生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就让我们的民警将他带回来了,现在人在审讯室了。”   柏绎咀嚼的声音停滞了一瞬,片刻后再次响起,捏着矿泉水瓶就着一口水强行吞咽下食物后,双目圆瞪,震惊地开口:“这么快呀?听钟哥说张伯毅吃了安眠药过量昏死过去,昨天大半夜才醒的。”   困意袭来,章队思维有些迟缓,指腹摩挲着眉骨,似是在试图缓解头重脚轻的晕眩感,稍微停顿一下后才淡淡说道:“人现在确实精神不佳,我们的人再三询问过,医院那边明确说没事。”   余寂时闻言抬眸看向程迩,与他视线交汇。   片刻后程迩移开视线,朝着章队点头致意,语气温和礼貌:“好的,交给我们吧,辛苦章队您又熬了一夜,赶紧回去休息吧。”   “不用客气。”章队扶额轻轻摇头,勉强挤出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他背影消失在门口的下一瞬,程迩也站起身,看向余寂时,眼眸一弯:“咱们也别闲着了,收拾收拾去瞧瞧吧。” 第165章   审讯室内,光线十分昏暗,灯光悬在头顶,冷白的光束直射下来,将空气中的浮沉都照耀得颗粒分明。   墙壁灰白陈旧,墙皮沾了灰尘污渍,略显斑驳,却坚不可摧地将四周都封锁严实。密闭空间内,一切微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无处遁形。   张伯毅被铐在审讯椅上,仰着头,粗短的脖颈几乎与头颅融为一体,两侧肩膀塌陷,圆润的肚腩隔着薄衬衫抵住桌沿,被挤出两圈软肉。   他的脸型又圆又宽,在灯光照射下更显煞白,眼皮微阖,嘴角微张,整个人瘫坐在椅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萎靡又颓丧,哪怕听到声音,都一动不动。   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缓慢、沉重,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将凝滞的空气割裂。   走进审讯室,余寂时见程迩长腿一迈,直直走到审讯桌前,便也向前走了两步,站定在一旁。   张伯毅鼻翼耸动,冷哼了一声,紧接着低垂下头避开两人的注视,然而程迩的目光并未在他的脸上停留,反而落在他手上。   余寂时顺着他的目光,也垂下眼帘,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的右手。   那只手粗糙如树皮,手指肿大,关节突出,隐约能看出茧子分布在他的掌心与指节之间,厚实坚硬,显然是长期握持矿钻、刀柄等工具留下。   而常年握枪,硬茧通常集中在虎口与食指内侧,而张伯毅的手却毫无这一特征。   余寂时眸光微闪,抬眼与程迩视线相交,对方的眸底也漫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紧接着,余寂时跟随程迩在桌前坐定,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平摊开,目光从电脑上端掠过,看向坐在审讯椅上的男人。   程迩也在一旁平静、直勾勾审视着他,抿唇沉默半晌,朝余寂时使了个眼神,便照常高高挂起,长腿交叠,抬起双臂向后倚靠,双手向头颅后方一垫,坐姿愈显慵懒。   余寂时接收到他的指示,再度转过头看向张伯毅,压下眉骨,眸光清明,冷静地开口:“张伯毅,多余的话我们就不再重复,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吧。”   张伯毅的目光涣散,嘴唇干裂,表层覆了一层薄薄的死皮,随着他脸颊肌肉的抽搐而微微扯动,撕裂,渗出鲜血,迟迟未吐出一字。   漫长的沉默后,他鼻腔里溢出一声低沉的冷哼,带着几分疲惫与讥讽,声音沙哑,回答得简短而淡漠:“当然。”   说完,他的嘴唇依旧轻轻翕动,似乎话语未尽,余寂时静候片刻,却发现他再无下文。   对方需要挤牙膏,余寂时也有十足的耐心,神色温和,不急不躁,低头瞥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夹,指腹摩挲着纸张平齐的边缘,嗓音平和:“五年前,垃圾场碎尸悬案的死者陈庆蓉,是不是你杀的?”   张伯毅闻言眉头紧锁,眼眸眯成一条细缝,眼神灰暗冷沉,五官本就十分紧凑,此时更显凶狠。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颤动,胸腔一震,冷笑再次从鼻腔溢出,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是。你们不都查得一清二楚了吗?不用再问我了。”   余寂时紧盯着他,将他的每一个微表情、微动作都尽收眼底,斟酌片刻后,作出试探:“你可以自行讲述一下细节吗。”   张伯毅面无表情,懒洋洋掀开眼皮,目光阴冷,像一条扭曲蠕动的蛇,狠狠刺向余寂时,眸底毫无波澜,既无畏惧,也无悔意。   他声音平淡、低闷,像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五年前,我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女孩。在地下室杀了,分尸,煮熟,剁碎,随手扔进一处没有监控的垃圾桶。杀她是为了取一条腿骨,做成驱除阴煞气的圣器。你们要知道,我做包子的肉都是新鲜的,有时需要现杀现宰。我身上阴气太重,很容易招鬼。”   他平铺直叙,未曾有半分犹豫亦或是停顿,语速平缓、流畅,却反而显得十分诡异,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余寂时眸光微闪,指尖在文件资料的纸张上轻轻一敲,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那五年前枪杀警察的,也是你?”   张伯毅咂了咂嘴,眼神骤然凌厉,透出一股浓浓的戾气,被铐紧的双手攥成拳,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愈发激烈:“要怪就怪他命不好!当时包子铺都打烊了,只差锁门。他进来,正好撞见我处理尸体,我怎么能让他活?”   空气骤然凝固,灯光洒在他身上,照出一张狰狞的脸,他庞大的身躯如同地震中即将崩塌的山,影子化作一抹阴翳投射在地,拉长、晃动,在墙角拐弯、扭曲。   余寂时一言不发,灼灼目光直视着张伯毅的眼睛。   正如钟怀林所说,张伯毅毫不辩驳,认罪认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也未曾抱有一丝侥幸。   然而这更印证了他们的推测。张伯毅谨小慎微,处处提防警方追查,却又五年未曾搬离案发地,甚至在审讯中坦坦荡荡,未经警方费力摆出证据便主动坦白一切……   这一切都太矛盾。   余寂时薄唇轻抿,眸底的光亮熠熠烁烁,沉吟片刻,突兀地开口,嗓音清冷:“这些事,都是你本人所为,无人指使吗?”   张伯毅眼底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视线短暂游移,却又迅速收回,重新聚焦在余寂时的脸上,眼神愈发犀利,最终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是。”   言多必失,他似乎深谙此理,短暂的一个音节后,便立刻紧闭嘴唇,不肯多说半个字。   余寂时沉了沉呼吸,刚准备开口揭穿他的谎言,身旁就传来程迩慵懒低沉的嗓音:“道儿走得挺宽啊,还能搭上人/贩/子。那枪是怎么回事儿,哪儿来的?”   余寂时微微一怔,侧过头看向程迩,他不知何时已经将双腿放平,双臂正端在胸前,此时眼皮半耷拉着,余光斜瞥向他,轻轻摇头,含着些许意味深长笑意。   他读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在叫他别急。   他立刻冷静下来,压下略微躁动的心思,视线挪移,重新落在张伯毅身上。   他此时状态愈发松弛,眉目舒展,眼尾沟壑浅浅,就连脸上的横肉都不再紧绷,塌下的肩膀轻轻耸了耸,语气愈发稀松平常:“买的,枪支/贩/子一直都有,只是你们没查到。不过时隔久远,你们要问我对方是谁、长什么样,我也说不上来。”   余寂时顿觉荒谬,眉头紧蹙,脱口而出追问:“就算不记得交易方是谁,交易形式、地点总该记得吧。”   张伯毅扬了扬头,眼尾下垂,眸光闪烁,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轻飘飘吐出三个字,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记得。”   程迩眉梢一挑,鼻腔泄出一道懒洋洋的哼笑声,低沉而短促,紧接着启唇,语气含着漫无边际的嘲讽:“真健忘啊,这种事儿能忘记。”   顿了顿,他忽然向前倾身,双臂抵住桌面,似笑非笑,发出自言自语般的低喃:“也不知道你是真忘了,还是压根不知道,说不出细节。”   程迩一边开口一边盯着他,狭长丹凤眼虚虚一眯,眼神犀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的内心。   张伯毅被盯得浑身发毛,如坐针毡,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皮肤上骚/动、胡乱啃咬,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而诡异地扭动了一下,拧眉,艰难压下眼底的不安。   见他没有丝毫想解释的意思,接下来大概率就要表演犯罪嫌疑人必备技能“沉默是金”,程迩也没耐心与他耗下去了,抬起手腕,指尖轻轻拨动耳机,果断开口对监控室中控台的民警说:“去物证室,把那把枪拿来。”   余寂时心脏被骤然一攥,薄唇微动,抬眸看向他,见他面容冷峻,姿态从容,又看向张伯毅。   他果不其然反应很大,额头都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不甚明显的喉结反复滚动,一遍又一遍、极其艰涩地吞咽唾沫。   视线下移,余寂时看到他微微蜷起的粗糙手指,指甲在桌面划来划去,努力压抑着焦躁,可他此刻内心已经紧张到濒临崩溃,完全掩饰不住情绪。   余寂时明白程迩想要做什么,垂下眼帘看着桌面,唇角不可抑制地微微翘起。   等待的过程漫长,程迩神态松弛,揉着脖颈活动关节,余寂时也低头看文件材料,唯独张伯毅眼神乱飘,每一秒都极其煎熬。   终于,审讯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钟怀林拿着证物袋,取出枪支递给程迩。   程迩没接,反而捞起桌面上的钥匙,长腿迈步径直走到张伯毅面前,将限制他双手的手铐解开,松开对他的一切桎梏。   下一瞬,程迩伸出手接过钟怀林递来的枪,啪嗒一声将枪拍在桌上,金属与木桌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审讯室内骤然放大,格外刺耳,紧接着——   他向后撤步,绕过木桌,站定在稍远的位置,身形修长笔直,轻抬下颚,眼皮轻垂,眼尾却微微上挑,语气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十足傲慢:“把枪拿起来。”   顿了顿,他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意,抬起手腕,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朝这儿,开枪。” 第166章   空气骤然凝固,张伯毅依旧坐在审讯椅上,微微凸起的眼珠在眼眶中颤动,眼白血丝蔓延,他垂眸死死盯着那把枪,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汇聚成豆大的汗珠,缓慢地顺着脸颊、鼻梁滚落,在冷光下泛着莹光。   程迩的姿态从容,面容冷峻,眼皮都不眨一下,静静凝视他的脸,端起双臂,眼底的嘲讽仿佛下一秒就要满溢出来。   张伯毅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愈发急促,被三个人紧紧盯着,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地震中即将轰然倒塌的山。   片刻后,他呼吸紊乱,忽地急抽一口气,手指颤颤巍巍地触碰着枪身,金属质感在灯光下泛着冷冽沉暗的光泽,冰凉刺骨。   而他却如同触碰到了滚烫的烙铁,手指肌肉反射性抽搐一下,指节不受控制地弯曲、收缩,他掀了掀眼皮,小心翼翼瞄了瞄三人。   他们的目光如同风刀霜剑,锋锐、无情,始终未曾从他身上移开。   张伯毅的心脏猛然一沉,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又深深吸一口气,右手前探,紧紧握住枪柄,左手撑住桌面,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动作略显笨拙与不协调,臃肿的身躯在空气中颤抖得十分明显。   程迩依旧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好整以暇。   余寂时则坐在一旁,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枪击案现场的监控录像,他的目光却掠过电脑上空,锁定在张伯毅身上。   他硬着头皮举起手枪,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手臂稍微弯曲,双腿合拢,姿势略显滑稽,身体摇晃不定,与监控录像中那名冷静的、射击娴熟精准的嫌疑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张伯毅沉住呼吸,努力控制住手臂的颤抖,试图对准程迩的眉心,也不知是否有所偏移,忽地吞下一口气,憋住,瞳孔急速收缩,手指扣在扳机上,下一瞬便用力一按。   一声沉闷的“咔嗒”声响彻审讯室。   枪膛内空空如也,没有子弹射出,只有一股被压缩的空气从枪口喷薄而出,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气息,撕裂的凝滞的空气。   枪身攥在掌心有些打滑,几欲脱手而出,心跳逐渐放大,将耳膜震痛,张伯毅表情慌乱,呼吸愈发急促,难以再继续强作镇定。   程迩的眼皮轻微一跳,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   那笑音低沉、磁性,像是从喉咙深处涌出,逐渐变得愈发肆意,愈发张扬。   他撑住面前的桌子,深深低下头,胸腔震动,肩膀颤动,笑得毫不遮掩,完全停不下来。   余寂时的手掌轻轻蜷起,指尖抵在眉骨处,遮住了眼底那抹难以抑制的笑意,唇角微微上扬,却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张伯毅。   片刻后,程迩抬起头,眼神嘲弄,嗓音冷冽,语气沉缓,带着几分戏谑:“枪里就算没有子弹,你也不至于连膛都不上吧。”   熟练用枪的人,尤其是这种单发式手枪,往往会在无数次重复中形成肌肉记忆。上膛,抬腕,扣扳机,动作连贯,同时双腿微微张开,重心下沉,用以缓冲后坐力。监控录像中的犯罪嫌疑人便是如此。   然而张伯毅用枪姿势却完全不对,根本就不是生疏的问题,显然对枪械的使用一无所知。   张伯毅的脸颊涨得通红,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双腿发软,声音有些发颤,却仍强词夺理道:“五年前枪杀警察之后,我就再没碰过枪了,生疏也正常。”   程迩笑容渐渐收敛,眼底浮现出彻骨的寒意,并未开口,只扬了扬下颌,钟怀林便立刻走过去将张伯毅手里的枪支收回证物袋,并将他的双手重新铐住。   余寂时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移开,再次直直落在张伯毅身上。   他此刻浑身瘫软,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手掌无力地扶在桌面上,五指蜷缩,既抓不紧,也展不平,肩膀仍在生理性地轻微颤动。   而那眼神格外空洞,眼皮低垂,目光游离,始终不敢直视他们,显然十分心虚。   钟怀林与程迩对视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随即转身推开审讯室的门离开,门关上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在空气中回荡,久久不散。   程迩重新坐回座位,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托着下颌,眼尾上挑,浓密的睫毛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嗓音慵懒,毫不留情地拆穿一切:“陈庆蓉是你在郭韵授意下分尸的,当街开枪枪杀警察的也是郭韵,是吧?”   张伯毅的脸颊肌肉骤然紧绷,呼吸愈发粗重,下巴的两圈横肉随着胸膛的起伏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终于聚焦,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语气生硬、淡漠,几乎是毫不犹豫开口否认:“当然不是。”   程迩的眼眸弯了弯,笑意愈浓,悠悠说道:“我们暂时没有任何指向性的证据证明是你杀人分尸、当街开枪。你准备改口吗?”   张伯毅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在喉咙处堵塞,闷在胸腔里,许久都没能吐出。   见他沉默不语,程迩摇了摇头,神色惋惜,手臂横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敲叩着,发出几声规律的、清脆的声响,淡淡作出评价:“郭韵愚蠢,居然放心让你做这个替罪羊,你也愚蠢,居然心甘情愿做她的替罪羊。”   他顿了顿,状似迷茫地轻声呢喃,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呢?”   张伯毅的嘴唇紧闭,脸色铁青,一双狭细的眼眸化为利刃,恶狠狠地剜向程迩,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程迩却倏地笑了,笑得讽刺而轻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因为你爱她啊,爱就要为她承担一切,多么伟大的爱情。”   余寂时微微一怔,忽然转头看向程迩,下一秒就听见他继续开口:“你对郭韵这样无私,可郭韵对你怎样?你觉得她也爱你吗?”   程迩声音冷冽,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绪,直刺这段关系的核心,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张伯毅的心脏,带出一片血淋淋的腐肉。   余寂时的心脏也不禁震了震,呼吸凝滞,再抬眼看向张伯毅,发现他瞳孔骤缩,牙关紧咬,脸色愈发苍白。   他甚至都没有回应,不知在犹豫什么,但至少无法信誓旦旦地反驳程迩,说郭韵是爱他的。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笑不出来,只觉得讽刺。   这并非当局者迷,而是自欺欺人。一个人爱不爱,终究是能感受到的,张伯毅不可能毫无察觉,他只是选择了装睡,选择了自我催眠,选择了心甘情愿为郭韵奉献一切。   哪怕这份奉献注定是一场徒劳。   余寂时的视线下移,目光落在桌面上文件夹里的档案页上。薄薄几张纸,却记录了张伯毅的四十五年人生。   他早早就辍学,进入工厂打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机械的劳动。二十五岁,他背井离乡,来到嵘山,成为一名矿工。   矿井下的生活比流水线更加枯燥而危险,他每一天都在铤而走险,只为多赚一些钱,然而微薄的薪水终究没能挽留住病重母亲的生命。   或许正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郭韵出现了。郭韵家境优渥、光鲜亮丽,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灰暗的世界。她是他从未奢求过的美好,被他视作至高无上的救赎。   如果故事真是如此,余寂时忽然能理解他了。   张伯毅的一生太过狭隘,狭隘到只有家人和自己。他曾为家人拼命工作,后来只为自己能一口饭而苟且。郭韵此时出现,对他施以恩惠,轻而易举地让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想到这里,余寂时的胸口一阵闷塞,一抹悲凉从心底腾升,像是无声的潮水,淹没了所有的情绪。他看向张伯毅,目光中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些话余寂时说不出口,程迩却没有丝毫顾忌,直言不讳:“郭韵从五年前就开始布这个局。她自己迷信,想做这所谓的圣器驱除身上的阴煞之气,她要杀人,可不愿自己脏了手,就让你出手,让你在地下室杀人分尸、烹煮尸块,让你制作骨笛,后续又让你出面将骨笛转手,如果你也能熟练使用枪支,她也不至于亲自出面当街枪杀警察。”   话音骤然一顿,程迩面无表情地反问,“你难道就不觉得有问题吗?”   须臾,他抬起手臂,手掌伸平,每说一个细节,就折去一根手指。   “其实郭韵这场策划无限接近完美犯罪。她让你在地下室分尸,处理过现场却故意留下一片血迹,当街枪杀警察模糊了身高体型特征,却偏偏模仿成你折去小指,案件未能侦破的五年中你们都从未搬离案发地,并且她这五年无时无刻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你暴力强势而她遭你控制得可怜模样……”   最终,一根孤零零的小指也被他折下,“而就在昨天,她迫不及待地来到警局指认你,字字句句,没有一丝一毫为你辩解的意思。” 第167章   张伯毅的眼皮重重一跳,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像是即将窒息而亡、濒死挣扎的兽,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手掌缓缓蜷曲,攥紧,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指骨猛然碾向桌面,试图通过双手剧烈的疼痛来缓解心脏的抽痛。   “砰——”   他的额头青筋凸起,血液蜿蜒冲荡,几欲撑裂血管,眼眸猩红如血,咬牙切齿,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难以抑制的痛楚:“你不要再说了。”   程迩见状,眉梢轻轻一挑,漆黑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讥诮,说出口的话愈发直白,丝毫不留情面:“张伯毅,你应该清楚,只要郭韵愿意,她不留下那片血迹,开枪时不折去那根小指,带你搬离案发地,这案子历经五年未必能查到你身上。”   “她心思缜密,这些细节怎么可能考虑不到?除非她最初布局时,就计划借我们警方的手,除掉你。”   程迩语调慵懒,却吐字清晰,字字犀利如刃,无情地剖开一切,将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赤/裸/裸呈现在他面前。   张伯毅表情愈发扭曲、狰狞,目眦欲裂,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缘的疯犬。他猛地抬起头,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草/你妈的老子让你闭嘴!”   那吼声撕心裂肺,震得空气都在颤抖,余寂时耳膜一阵刺痛,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皮轻掀,目光沉静地落在张伯毅身上。   此时他仿佛失去了魂魄,虚张声势后是无声的沉默,眼泪从那双混浊、黯淡的眼眸中缓缓流出,顺着脸颊源源不断向下流淌。   程迩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下一瞬腾然站起,微微向前倾身,凝视着他,语气近乎质问:“你这不是有脾气吗?有脾气骂我,敢不敢去跟郭韵说,说老子他/妈不愿意当你的替罪羊了!”   这话一出,余寂时都倒抽一口冷气,指尖发颤,头一次见程迩语气如此激烈,然而他抬眸望去,却在他眼底只看到一片平静。   他立刻明白,程迩其实并未因为张伯毅的破口大骂而生气,只是逢场作戏,想用这种语气将对方心底压抑的痛苦与愤怒激发出来。   也正如他所愿,张伯毅忽然仰起头,发出一阵疯癫的笑声,笑声嘶哑阴森,夹杂着太多情绪。   痛苦、绝望,自暴自弃,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哭声憋住,然而一丝细细的呜咽还是从齿缝间溢出,紧闭双眼,泪水爬满了他那张隐忍而狰狞的脸,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好啊,好一个爱情。”程迩眼底闪过一丝虚情假意的怜悯,更多的却是嘲弄,他的唇角上扬,笑意散漫,“郭韵是不是对你挺好的?她自己是素食主义者,却允许你大口吃肉?”   这问题来得突兀,张伯毅微微一愣,睁开眼,盈满泪水的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然而下一瞬,程迩的声音再次轻飘飘地传来,带着致命的重量:“怪不得你现在的体型和枪击案监控视频中一模一样,也不知道郭韵当时穿了多少层衣服。”   这句话如同一根细长的针,直直刺入张伯毅的太阳穴,令他眼球剧烈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脱眶而出。   他浑身颤抖得愈发剧烈,一切坚持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你赢了,你赢了……”   他艰难地开口吐出三个字,干涩而破碎,仿佛竭尽全力从胸腔挤出,而后又重复,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嘶哑,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打湿了胸前的衬衣,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哭声在封闭的审讯室中回荡,格外压抑,余寂时心情愈发沉重,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觉得他可怜又可悲,可转念一想,他自我蒙蔽为爱甘愿做刽子手、替罪羊,被他亲手杀害的陈庆蓉又何其可怜,何其无辜?   陈庆蓉失踪时才八岁,她在人/贩/子手中度过了人间炼狱般的五年,最终到了这对夫妻手中,惨遭杀害、分尸,甚至被制成所谓的驱除阴煞之气的骨笛。   然而驱除阴煞之气的所谓圣器,却基于杀戮,基于亲手杀害一名未成年女孩,又多么荒谬可笑?   张伯毅被郭韵利用,可怜归可怜,却也十足可恨。   不知过了多久,张伯毅的哭声渐渐微弱,最归于无声。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泪水依旧机械而永不停歇地从眼眶中涌出。   余寂时静静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化作一声重浊的叹息。他既没有没有谴责,也没有落井下石,只是用平静地说道:“张伯毅,其实能救赎你的,只有你自己。”   抽泣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吸气,一声漫长而艰涩的叹息在空气中缓缓化开,像是将所有的压抑与痛苦都倾泻而出。   他泪水早已干涸,但眼眶的酸涩刺痛却如密密麻麻的针扎入眼球,强烈的肿胀感令他无法睁开眼。   程迩显然对他的心理活动毫无兴趣,也懒得看他作出无用的忏悔。   刚才的口干舌燥属实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他拧开矿泉水瓶,仰头灌了两口,随后向后一靠,手掌交叠置于脑后,闭目养神。   而余寂时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张伯毅身上,一瞬不移,眼神温和平静,如同深潭般澄澈,毫无波澜。   甚至目光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鼓励,没有高高在上的批判,也没有任何歧视的情绪。   张伯毅虚眯着眼,强硬撑开眼皮,视线被泪水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黑,眼眶被冷白灯光照射的一痛。   渐渐地,视线聚焦,他与余寂时遥遥相望,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撼动了一下。   那目光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也没有对罪犯的鄙夷,而是将他当作了一个普通人,一个丧尽天良、犯下大错,却依旧拥有人权的普通人。   这种目光,甚至连郭韵都未曾给过他。   张伯毅喉咙很疼,疼到张开口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流逝,直到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透着深切的疲惫:“我家里条件不好,从乡下到市里读书,拼了命学,成绩不算好,但也勉强够得上本科线。可惜我有乡下人口音,别人都看不起我。”   他的声音一顿,喉结滚动,艰涩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后来我妈生病了,我辍学去打工,拼了命干,可我妈还是因为没及时手术……在医院去世了。”   他的眼眸黯淡,忽然间却闪烁起一丝微弱的亮光,如同深夜中被骤然点燃的烛火,摇曳着,照亮了一片沉寂的黑暗。   他声音再次哽咽,眼神躲闪,掩盖不住眼底的自卑与痛苦,“我穷,连个正经的住所都没有,也不会装扮自己,每天都像个邋遢的流浪汉,很多人看不起我……我以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对我很好,会体贴地问我累不累,帮我介绍工作,甚至愿意和我这种人恋爱结婚……”   余寂时沉默不语,目光如初,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泪水在他的猩红眼眶中积蓄,他失魂落魄地摇着头,痴痴地笑,忆苦思甜过后是深切的自嘲。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虽然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却都看在眼里。她做了多少年的人口拐卖我不知道,枪支弹药从哪里弄来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是一伙人。”   他说到这里,嘴角轻微抽搐,勉强扯出一抹弧度,掺杂着无边的苦涩,手指紧紧扣住桌沿,指节绷紧,泛着白。   “五年前,她接连倒霉,怀疑是自己身上的杀戮气太重招了鬼……她之前似乎也杀过人,不过这是我猜的。她那时选中了一个女孩,带回家,很熟练地指导我杀人、分尸。后面烹尸制笛,也是她一步步教我。”   张伯毅双眸被泪水逼得酸痛,缓缓合上,但很快又睁开,似乎不愿回忆那血腥残忍的画面,声音愈来愈轻:“你们确实没有错,当时我处理腿骨时被那名警察发现,是她追上去当街开枪,我也确实不会用枪。再后来,骨笛尽了用处,我也听她的指示,将这物件连带着枪支都转手出去。”   他话音落下,便颓然瘫倒在座椅上,薄唇张了张,也不知还有什么未尽的话没说出口,但思绪乱如麻,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余寂时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指尖轻触键块,随着对方的叙述,敲击声断断续续,指尖偶尔悬停,他抬眸看向他,等他说完再垂眸记录下关键的词句。   敲击声渐渐放缓,直到完全停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清脆的余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这时,耳畔响起程迩慵懒的声音,拖着尾音,语气漫不经心:“你是说,郭韵有一个团伙,涉及人口拐卖,甚至还兼顾军火走私的生意?”   “是。”张伯毅没有睁眼,只是重重地点头,语气十分确定,“一定很久了,至少十年了。不过五年前她就洗手不干了,至于这团伙其他人还干不干……我不清楚。”   程迩的指尖轻轻叩击桌面,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晦暗难辨的阴影。   斟酌片刻,他再次开口:“还有更细节的信息吗?比如这团伙的内部构造、主要成员,以及具体活动地点与范围?”   张伯毅勉强睁开眼,视线向上移,努力在记忆中找寻着什么,视线僵直,显得有些麻木,“我不太清楚这些事,她向来不告诉我。或许……她根本就不信任我吧。”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瞳孔收缩,“具体活动范围我倒是能说清楚,就是嵘山这一片。她当年似乎经常去中部山区,耒县那一片,偶尔会让我开车送她过去,但我基本上送她到那边的服务区就被她命令折返回去了。她后面去哪了……我就不清楚了。” 第168章   余寂时脑海中倏然掠过崇州省的地图,默默思索片刻后,他最终将注意力聚焦在嵘山市。   耒县位于嵘山市中部的山区,海拔高耸,空气稀薄,极不适宜人类居住,因而人迹罕至,这片荒凉之地能够成为犯罪团伙长期活动的场所,大概便是这一原因导致。   忽然,一道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飘渺、遥远,带着极尽悲痛的哽咽,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她说她走了很多天,翻过很多山……”   余寂时心头一震,若管曈曈真是从炼狱中逃出,徒步寻回家,那她极可能未曾被拐出嵘山市,而若她翻越了无数山峦,必定是从中部层峦叠嶂、森林如海的区域走过。   真相似乎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余寂时薄唇轻颤,抬眸看向程迩,对方眸色晦暗,似也在沉思。   片刻后,程迩目光游移,斜瞥过来,与余寂时四目相对,短暂的交汇后,两人默契地同时点头。   程迩随后细致追问了相关细节,张伯毅却眉头紧锁,思前想后仍难以言明。郭韵的保密工作滴水不漏,加之她已金盆洗手五年,记忆模糊也在情理之中。   最终,余寂时长吁一口气,目光温和,带着深深切切的感激望向张伯毅,语气真挚:“真的十分感谢你对我们的坦诚。”   张伯毅微微一怔,心底骤然涌起一股酸涩,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针刺痛了他的双眼,热泪再次在眼眶中氤氲。   片刻后,他唇角颤抖,勉强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却再未出声。   两人从审讯室中走出,迎面便见特案组的同事们与任钧一同从监控室走出。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不眉头紧锁,目光中透出隐隐的忧虑。   程迩舒展双肩,修长的手指轻轻揉捏着后颈,指腹按压间,骨骼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神色松弛,语气慵懒:“任总,您怎么有空来了?”   任钧神色平静,不怒自威,缄默着凝视他片刻,见他依旧从容淡定,唇角抿直的弧度都不禁柔和了几分,他捏了捏皱成川字的眉心,声音低沉:“只是来看看你们的进度,顺利就好。”   话音未落,任钧与程迩擦肩而过,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难掩语气中的赞叹与感慨:“赵明肃亲自带出来的兵,用起来就是舒服。”   余寂时听到他说出那个被程迩视为禁忌的名字,心头微微一震,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下意识侧目看向程迩,却发现对方神色如常,不由得一怔。   他凤眸狭长,薄薄的眼皮半垂,掩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一抹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笑意,从浓密的睫毛间悄然溢出。   像是在说:当然。   任钧离去后,特案组一行人便迅速回到临时办公室。   方才的审讯过程已被同事们通过监控尽收眼底,大家对当前的情况也都了然,程迩站在白板前,笔尖轻点,记录下几个关键线索。   他随后转身,语气果断:“如果人口拐卖和军火走私的犯罪团伙依旧盘踞在耒县,那么无论是人还是物,必然有一个集中存放地。可惜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有限,只能先从耒县的地图入手,仔细筛查,尽可能缩小范围。”   众人齐声应道:“明白。”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办公室,暖洋洋的光斑零零散散地落在桌面上,将文件材料映得微微发烫,一切工作都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审讯刚结束,余寂时感到身心俱疲,他打开自动检索系统,目光仔仔细细盯紧屏幕,调出耒县的三维地形图,从等高线、河流走向再到街区分布,各个区域都被简单浏览了一遍。   检索结束时,程迩悄无声息地走近,指尖在他肩头轻叩,扬了扬下巴,示意余寂时跟上。   余寂时会意,起身前瞥了一眼墙上的圆形钟表,时针正缓缓滑向“4”,窗外的阳光已褪去锋芒,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透过窗户洒落一地斑驳。   长廊上,市局的警员步履匆匆,来来往往,余寂时与程迩穿过人群,踏入电梯,金属门缓缓闭合,电梯下行。   一路向前抵达监控室,中控台前两名民警正专注地盯着屏幕,章队不知何时已经补完觉回来,站在一旁,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监控画面。   见两人走近,章队微微颔首致意,没说什么客套话,目光始终未离屏幕。   余寂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监控画面中是一间狭小的审讯室。   郭韵坐在中央的审讯椅上,双手被铐在扶手上,脊背挺直,下颌微扬,颧骨高耸,薄唇紧抿,眼眸微眯,眼缝中闪过一丝精光,整张脸庞都透着一股难缠的刻薄劲儿。   刑侦支队的两名警员隔着一张审讯桌端坐,神情紧绷,眼底隐约透出一丝疲惫。   审讯室内灯光冷白,照得人脸上的细纹都清晰可见。   一名老刑警深吸一口气,手中的签字笔被攥在掌心,指节绷紧,猛然将鼻尖敲向桌面,声音沉闷,他紧接着开口,语气十分严厉:“郭韵,张伯毅已经全盘招供,我们没时间听你兜圈子。你背后的人口拐卖和军火走私团伙,现在还在活动吗?”   郭韵眼尾微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神情有些耐人寻味,声音轻飘飘懒洋洋,隐约透着一丝挑衅:“什么犯罪团伙?我可不知道。”   片刻后,她忽然冷嗤一声,眼神中透着一丝狠戾,“张伯毅那个蠢货。杀人碎尸我认,枪杀警察我也认,可旁的事儿我没做就是没做,你们警察也不能对我严刑逼供吧。”   屏幕中,审讯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凝滞,两名警员对视一眼,默契地低下头。   负责问话的老刑警喉结滚动,口干舌燥,心中烦躁难耐,抓起桌上的保温杯,猛灌了几口温水,才勉强压下喉咙的灼烧感。   屏幕外,章队单手扶腰,眉头紧锁,眉心的沟壑愈发深邃,紧绷的下颌微微松动,半晌后轻叹一声,侧目瞥向程迩,语气中透着无奈:“我们的人轮番上阵,审了两个小时,郭韵倒是承认自己指导张伯毅杀人碎尸,也承认枪杀老郑的是她本人。”   顿了顿,他平静地作出评价,“郭韵这个局确实做得很大,她也确实够狠。”   说着,章队便将手中的一份笔录递到程迩手中,他接过来大致扫了一眼,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便抬手递给余寂时。   余寂时接过笔录,仔仔细细浏览了一遍,郭韵的供述将前因后果都讲得极其清楚,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从杀人制笛开始,郭韵就没打算放过张伯毅,她先是让张伯毅手上也沾上血,将他捆绑在一起,又利用他的自卑和爱,对他进行精神控制,让他心甘情愿替她顶罪。   这样一来,她既能达到杀人制笛、驱除身上阴煞之气的目的,又能将知晓她太多秘密的张伯毅除去,她从此洗白双手,又没有累赘在身边,无罪一身轻。   不过张伯毅是这个局最大的变数。   郭韵在供述说是她高估了张伯毅对她的爱,余寂时却觉得好笑。   分明是她太傲慢了。   千算万算,郭韵始终高高在上,未曾将张伯毅视作一个有尊严、有自我意识的独立个体。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就算是去死,他也会一直执迷不悟,为她赴汤蹈火。   一片沉默中,章队捏了捏眉心,忍不住喟叹:“她确实聪明,也足够自私,一提及这个犯罪团伙,她就装糊涂打马虎眼。”   最初郭韵一直不配合,用含糊其辞的言辞扰乱警方的审讯节奏,仿佛以为这样就能将一切罪行一笔勾销。   然而证据链早已十分充足,在审讯员接连摆出证据后,郭韵显然也明白自己难逃垃圾桶碎尸案和枪击案的罪责,对此不再隐瞒,不过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背后的犯罪团伙。   她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拒绝提供任何线索,警方一时也无从下手,只能僵在这里无法将案件的侦查继续推进下去。   屏幕中,缄默许久的老刑警忽地深吸一口气,嗓音愈发冷酷,声调陡然拔高,接二连三发出质问:“人是从哪里来的?枪又是从哪儿弄的?你倒是够义气啊!既然你不是这个团伙的内部人员,为什么不肯透露卖家?这可是你戴罪立功的唯一机会。”   郭韵耸了耸肩,脸上浮出一抹无辜的神色,唇角微微上扬,语气轻描淡写:“卖家?太久远了,我哪里记得清。”   老刑警喉头一哽,一口气堵在胸口,他咬紧牙关,下颌线条紧绷,眼中的怒意愈烧愈旺,却无处发泄。   屏幕外,余寂时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呼吸微微凝滞。   他完全能看穿郭韵的心思。她自私自利,精于算计,向警方透露任何信息都对她百害而无一利,既然她已脱离团伙,洗手上岸,便决意将过往彻底掩埋,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矢口否认自己曾参与其中的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撬开她的嘴简直是难如登天。 第169章   程迩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抬眸凝视着监控屏幕,沉默片刻,最终轻轻摇头,对章队说道:“继续和郭韵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张伯毅的供述中提到耒县,如果陈庆蓉和管曈曈是被同一犯罪团伙拐卖,耒县很可能是这一犯罪团伙的盘踞地。我们特案组已经展开了排查工作,先逐步缩小范围。”   “嗯。”章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帘微垂,指尖轻轻按压着眼尾的细纹,嗓音沙哑低沉,“我会和耒县分局沟通,让他们也多加留意。”   两人的对话言简意赅,程迩低头瞥了一眼手表,确认时间后,目光转向余寂时,轻声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去流光KTV看看。”   余寂时正沉浸在思绪中,闻言才回过神来,猛然想起魏金的事。   魏金从今年一月份开始便有不正常的大额转账记录,如果他是三月份才加入贩/毒团伙,至今不过一个多月。   他与郭韵父辈相识,关系匪浅,郭韵让他牵线杨博海,显然对他极为信任,或许魏金对郭韵的犯罪行为及其背后的犯罪团伙也有所了解,甚至掌握更多细节。   余寂时一边跟随程迩往外走,脑海中思绪翻涌,微凸的喉结轻轻滚动,心跳骤然加快,一个荒谬却合理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中。   郭韵手中有一把枪,而沃江市临门区打捞出的枪支与她的枪细节完全一致,极有可能出自同一制造团伙。   魏金对郭韵枪杀警察的事大概率知情,即便不清楚细节,也一定知道她手中有枪且会用枪。而他频繁出入沃江市,路过嵘山山脉山区沃江发源地一段,该位置与刑侦支队预测的枪支抛掷地点几乎重合。   那么不妨大胆猜测,或许那把枪就是魏金抛掷的,他与郭韵一样,都与这个人口拐卖和军火走私团伙有牵连。   这样一来,便能解释为何警惕性极高、连枕边人张伯毅都不信任的郭韵,会放心让魏金为她牵线搭桥。   然而这个推测跨度太大,余寂时望了望程迩的背影,眸光微闪,片刻后抿了抿唇,决定暂时不与他提及,先自行关注。   傍晚六点,日光渐柔,落日余晖的暖色铺洒开来,公安局大楼的玻璃幕墙映出橘红色的晚霞。   嵘山市傍晚气温骤降,寒风裹挟着凉意,余寂时披了外衣,脸颊却能感到一丝刺骨的冷。   程迩启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车身缓缓调转方向,驶向长街,同时他单手点开手机,拨通了小关的电话。   半分钟后,电话接通,细碎的电流声中,小关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传来:“程队!我刚去办公室找你,正要给你打电话。”   他顿了顿,咽了口气,努力稳住呼吸,“常子带情报大队分两拨,一拨蹲守在魏金的高级公寓附近,另一拨混进了流光KTV。半小时前,魏金从家走走出,下楼进了一辆车,常子带人一路跟着,就在刚刚,那辆车停在流光KTV门口,魏金和司机一起进了KTV。”   说完,小关努了努嘴,不由得张口嘟囔,“这魏金心真大,这种关头都不避避风头,我还以为他今天不会去了。”   他话音落下,余寂时指尖微蜷,指腹轻轻抚过掌心,纹路间已覆上一层薄汗,他呼吸沉了沉,心底隐隐泛起一丝期待。   目前线索已尽,这魏金就显得至关重要,他尽快落网,案件的侦查才有可能推进下去。   程迩凤眸半敛,神色散漫,颔着首应声:“清楚了。麻烦你去跟章队协调一下,增派一队警力立刻赶往流光KTV,今晚务必拿下魏金。”   “好嘞!”小关干脆利落地应下。   十五分钟后,烧红的落日已坠入城市尽头,残余的橘红被黑暗一寸寸吞噬。   长街笔直,直通繁华的商业区,高楼林立,车流涌动,鸣笛声尖细刺耳、此起彼伏。中心商圈中,大商场的现代化装修在浓稠的夜色中中光彩夺目,与长街另一端低矮的房屋、深窄的巷子形成鲜明对比。   而这条长街就如同一条蜿蜒长河,划分开天上与人间、喧闹与沉寂。   车内,余寂时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路灯在视线中飞逝,留下一道残影。车速渐缓,驶入核心商业街,“流光KTV”的炫彩霓虹灯招牌映入眼帘,招摇而醒目。   程迩将车停靠在停车场,垂眸看了下手机消息,小关那边尽职尽责时刻盯着,五分钟前在群聊里发来一条消息。   【小关:常子带了几个人开了个房间在217,魏金和司机一起进了238,我带了一队人正在往KTV赶!】   程迩懒洋洋地敲了个“1”发过去。   余寂时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与程迩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透过黑暗窥见他眸中灼热,不由得微微一怔。   夜色完全笼罩天地,霓虹灯闪烁,化作变幻的光影落在男人脸上,他眼底有一丝隐约的兴奋正悄然弥散,化作笑意藏进眸光里。   余寂时一时难以理解这抹兴奋究竟从何而来,他心脏跳动不止,是紧张,也是期待,但绝不是兴奋。   然而不等他细想,程迩给他使了个眼神,下一刻便拉开车门。   推开KTV厚重的玻璃门,余寂时便感到耳膜一阵刺痛,被音响的轰鸣震得微微发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靡/乱的气味,辛辣的酒精与呛鼻的烟草混杂在一起冲击着鼻腔,令他一阵头晕。   KTV大厅金碧辉煌,炫目的灯光闪烁、交叠,水晶吊灯折射出斑驳光痕,落在地毯上,略显凌乱。   两人刚一进门,一名服务生便迎了上来。   他个子矮小,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笑眯眯的看上去亲和力十足,微微弓身,显得十分恭敬,一边开口一边打量着眼前的陌生面孔,目光透着一丝戒备。   “请问您二位有预订吗?”   程迩一身长风衣,双手随意插在兜里,神情慵懒而松弛,语气平淡:“找朋友,房间号217。”   服务生脸上笑意愈浓,眼中的警惕却立刻消散,紧接着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热情道:“好咧,二位贵客这边跟我上楼。”   跟着服务生,余寂时和程迩一路穿过喧闹的大厅,走到电梯间,坐电梯上了二楼。   走出电梯后,服务生长臂一挥,给两人指了个方向,便转身离开了。   走廊两侧,包厢门紧闭,偶尔有服务生手端托盘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门缝中漏出几声走了调的歌声,阵阵哄笑声传来,震耳欲聋。   余寂时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侧门牌号的排列规律,一边跟随程迩向前走去,忽然,一阵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   混合着焦糊与甜腻的怪异气息,像是植物腐烂后被点燃,散发出了滚滚浓烟,浓烈而粘稠。   余寂时掀了掀眼皮,目光落在迎面走来的男人身上。   男人个子矮小,头顶光秃,条纹长袖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领口沾着一抹污渍,散发出一股陈旧的酸臭味。   他皮肤灰黄,眼眶深陷,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异常放大,像是两颗漆黑的玻璃珠,呆滞而无神,嘴角似乎都在轻微抽搐。   他歪歪斜斜向前走,步伐虚浮,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毫无规律地摆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男人粗重而紊乱的呼吸落入耳中,那股刺鼻的气味愈发浓重。   有了前几次案件的经验,余寂时立刻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刚刚吸食了大/麻,正沉浸于兴奋与幻觉中。   他迅速收回目光,偏过头,抬眸看向身旁的程迩。   程迩眸色幽深,静静地回视他,幅度极轻地点了下头,又微微抬了抬下颚,示意他继续前行。   余寂时瞬间心领神会,目光重新落在门牌号上,讲思绪拉回。   根据刚才的观察,他们从电梯出来右拐后,越往前走房间号码越大,左手边是20x,右手边是21x,而那个男人正朝他们反方向走去,越过电梯间,238房间很可能就在那边。   很快,他们便走到了217房间门口。程迩习惯性地抬手敲了下门,随即推开房门。   一瞬间魔音贯耳,程迩眉心一跳,下意识抬起手腕,坚硬的指骨抵住眉心,轻轻摁压,强行抑制住蹙眉的冲动。   余寂时的耳膜也被震得发麻,他抬眼向屋内望去,房间里只有五个人,却格外热闹。   桌上摆满精致的果盘错,捞汁小海鲜浸泡在酱汁中咸香四溢,几瓶冰镇啤酒立在桌角,瓶身上水雾凝结缓缓滚落。   唯一的熟悉面孔常子,此时此刻正握着话筒,站在唱歌屏幕前,挤眉弄眼地深情演唱,神色近乎陶醉,仿佛自己正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而不是这间狭小的KTV包厢。   见程迩和余寂时沉默着站在门口,其他警员低头抿唇,试图掩饰场面的尴尬。   可沉浸其中的常子浑然不觉,歌声愈发高亢,他抻直脖子,直到一个高音四分五裂,如同鸡毛卡进喉咙——   他立即将音乐暂停,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忽然发现周围一片寂静,这才看到门口的人。   “……”   常子摸了摸鼻尖,讪讪一笑:“这不是怕被服务生怀疑吗,就做戏做全套了。” 第170章   程迩眼帘轻垂,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似是想起了什么,笑意间浮动着几分无奈,他再度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   余寂时走进包厢,程迩转身,将屋门严严实实关上,锁扣发出“咔嗒”一声清脆的声响。   常子放下话筒,重新启动音响,震耳欲聋的音乐瞬间炸开,声浪如潮,顿时蔓延整个包厢,余寂时下意识屏住呼吸,掌心轻按胸口,心跳都随着音乐节奏轻微地震颤。   音响声太大,众人肩并肩挤坐在一起,围成紧密的一圈,音乐声充斥四周,交流变得困难,但靠近些,声音勉强能穿透嘈杂。   余寂时盯着常子的口型,半猜半听,拼凑出关键信息。   接魏金上车的司机是他的朋友,他们刑侦支队的侦查员曾在238包厢附近徘徊,透过门缝窥见包厢内约有六到八人,魏金正在其中,聚众/吸/毒。   程迩低头瞥了眼手机,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冷白色光,映在他眼底,衬得眸光如同跳跃的烛火,摇摇曳曳。   而聊天框内,共享位置显示,小关带队距离KTV仅剩两百米。   商圈地段车流拥堵,距离每隔几秒才缩短一米半米,缓慢得令众人都有些心焦,见大家神色紧张,程迩反而舒展肩膀,神色松弛,语气一如既往沉稳:“不急,再等等。”   刑侦支队情报大队加上他们,总共才八人,与对方包厢内人数相当。而整间KTV是魏金的产业,明知他聚众/吸/毒,仍提供包厢并为其打掩护。若贸然行动,KTV的工作人员极可能会来搅局。   稳妥起见,等大部队汇合再行动为妙。   等待增援的同时,238包厢的动向必须时刻紧盯,刑侦支队的一名警员佯装抽烟,守在走廊厕所间,余光时不时落在斜对面的包厢附近,防止对方警觉逃脱。   约莫十分钟后,余寂时听到身旁手机震动,抬眸望去,程迩已经摁亮屏幕,上面是小关发来的消息。   【小关:我们已经抵达流光KTV门前!】   程迩指尖在屏幕上抬抬落落,迅速敲出一行字。   【立即行动,直接上二楼,出电梯左转238。】   发完消息,他忽地抬手,音响戛然而止,包厢内瞬间陷入沉寂,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程迩站起身,长身玉立,将藏在风衣下的枪攥进右手,左手手腕轻抬,两指并拢,在耳侧一晃,示意立刻行动,下一刻便立刻带头冲出包厢。   余寂时也将枪攥紧,枪杆携一丝凉意融进掌心汗液,他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脚步渐急,顺着长廊一路向前,直奔238包厢。   238包厢房门紧闭,一队人迅速分成两组,背贴墙壁,分列门两侧。   余寂时站在程迩身侧,呼吸愈发沉重,胸腔内的心脏的撞击愈发急促,掷地有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肋骨。   他的目光紧紧盯住住门把手,程迩指节分明的大掌已覆在上面,骨节微凸,所有人的视线聚焦于此,凝滞的空气中,薄薄的冷汗从余寂时额角渗出,汇聚成珠,顺着侧脸缓缓滑落,砸在地毯上,消失得无声无息。   下一瞬,程迩手腕下压,门把手被果断按下,包厢门被骤然破开,一队人立刻冲入房间。   包厢内,灯光迷离,烟雾缭绕,刺鼻的气味在密闭的空间内反复回荡,不断发酵,大/麻的腥甜浓郁到发臭,余寂时不由得屏住呼吸。   人影晃动,推杯换盏,音响轰鸣,地板都嘈杂的声音被震动,尖锐的高音令余寂时眉头紧蹙,头皮一阵发麻。   房间内共有七人,皆是男性。   余寂时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蜷缩在地毯上的人,他身体剧烈抽搐,手中捏着一支烟卷。烟卷一点一点燃尽,烟灰簌簌掉落,滚烫灼烧他手指,他都浑然不觉。   其余几人瘫坐在沙发上,瞳孔放大,目光涣散,嘴角弧度僵硬,也沉溺在虚幻的愉悦中。   而仰头靠在椅背上的人正是刚刚遇到的光头矮个儿,此时手里还攥着话筒,喉结滚动,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音调,十分诡异。   桌面上,空酒瓶被震倒,滚落,满地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冰冷的光芒。   余寂时的视线在室内逡巡的一圈,最终落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上。   现实中的魏金与电脑屏幕上的电子照片相比,脸颊更瘦削,皮肤更焦黄,然而狐狸眼蒜头鼻的特征格外鲜明,极好辨认。   他的身板单薄,满脸麻子,目光呆滞,嘴角挂着一道口/涎,正随着轻微抽/搐的身/体不断向下淌,手指颤颤巍巍的,正试图点燃一支新的大/麻/烟卷,可火苗次次与烟头错开。   然而不等他点燃,烟卷和打火机便被常子一把夺过,干脆利落地转手递给身后的同事。   包厢内的八人刚吸食过大/麻,意识早已扭曲,他们被警察拽起身,肩膀被压住,手腕被扣上手铐,都毫无反抗之意。   程迩早已切断了音响,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手铐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吸/毒/者/凌乱而粗/重的呼吸声。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关带着一组人出现在门口,见所有吸/毒/者已被制服,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他手臂撑着门框,胸膛剧烈起伏,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被大掌胡乱抹去,声音略带喘/息:“程队,我们的人还有一半留在一楼,把那群盯梢儿的捣乱的都控制住了。”   “辛苦。”程迩神色冷峻,将一副手铐递给他,语气慵懒,“搭把手,把人都带回去吧。”   夜色愈发深沉,晚高峰过后,热门商圈附近的道路依旧拥堵,车流如同蜗牛缓慢向前蠕动,原本十五分钟的车程,硬生生被拉长至三十分钟。   这场行动在现场缴获了多支大/麻/烟卷,八名吸/毒/人/员被押上警车,带回市局进行尿检。   与此同时,派遣去魏金家中搜查的警员也有了重大发现。他们带回大量新鲜的大/麻/叶片,总重量达十公斤。此外,还有数十支未使用的大/麻/烟/卷,整齐地码放在密封袋中。   凌晨两点,嵘山市公安局灯火通明,长廊偶尔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极轻,却十分急促。   魏金终于从混沌中挣脱,意识逐渐清醒,薄薄的眼皮抽搐跳动两下,目光渐渐聚焦,被审讯室的白炽灯刺得双眸一痛。   与此同时,余寂时坐在程迩身侧,隔着审讯桌望向魏金。   男人身穿一身薄衬衫,手臂赤/裸/裸暴露在空气中,一股寒意灌入衣领,他猛地挺直腰杆,动作剧烈,双臂一伸,才发现手腕被铐住,锁链碰撞,清脆的声响在凝滞的空气中骤然炸开,刺耳而突兀。   魏金神色疲乏,眼底乌青,混浊的眼珠子在干瘪的眼眶里乱转,眼神飘飞,与程迩四目相对的瞬间,那颗眼珠重重滚动了一下。   下一瞬,他眼皮懒懒垂下,低下头,摆出一副带死不活的姿态。   程迩手腕轻抬,金属笔帽重重敲在桌面上。一声沉钝的闷响,顺着桌面蔓延开,在狭窄的审讯室内无限放大。   他神色倦怠,嗓音里透着一丝不耐:“魏金,别装死了。”   魏金毫无反应,依旧用头顶对着两人。油腻的头发结成一缕一缕,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脏浊的亮光,骚臭味飘在空气中。   程迩蹙了蹙眉,大拇指指腹重重摩挲着太阳穴,眸色漆黑,半晌勾了勾唇角,语气散漫,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绪:“关于你聚众/吸/毒、以贩/养吸的事儿,与我们负责侦查的案件无关。你猜猜,我们要问你什么?”   魏金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眼皮微掀,狐狸眼眯成一条缝,狭长的眼尾翘起,尾纹愈深。   他凝视着程迩,过了许久,才抿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我可没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你们调查什么案件都与我无关。”   长达一分钟的漫长沉默,不知是不知是他思绪迟钝,还是斟酌思考太久。余寂时眸光一暗,敏锐地捕捉到魏金的一些微动作。他手指紧张蜷缩,视线向下飘忽,显然是撒谎了。   程迩彻底没了耐心,眼底的笑意瞬间褪去,语气骤冷,开门见山问道:“郭韵,你认识吗?”   魏金微微一怔,眉头蹙起,狭长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试图窥探出一丝情绪,然而两人都面无表情。   他最终只得深吸一口气,淡淡吐出两个字:“认识。”   见他承认,程迩轻挑眉梢,似笑非笑,语速反而放缓:“郭韵指使张伯毅杀人制笛,后当街枪杀办案民警,你知情吗?”   他一句一句抛出重点,语气从容,却字字犀利,魏金薄唇微颤,心跳骤然加速,脑海中思绪一片混乱。   紧接着,他抿住唇,紧紧盯着程迩,眼都不眨一下,带着一丝警觉与审视,试图判断他掌握了多少信息。   而魏金良久不语,就如同默认,余寂时指尖轻敲键盘,视线再度落在他身上,耳畔传来程迩进一步的质问:“你们背后有共同的人口拐卖和军火走私的犯罪团伙。在这方面,你就没有什么想供述的吗?”   空气霎时凝固,只剩下魏金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第171章   魏金的眼神带着一丝深切的探究与怀疑,眉峰紧蹙,形成深深的川字沟壑。   他舌尖轻轻/舔/下/嘴唇,强行冷静下来,轻扬下颌,语调懒散,带着一丝挑衅:“什么犯罪团伙,你们有证据吗?”   闻言,程迩面不改色,舒展双肩微微向后靠,修长的后颈紧贴椅背,也微仰着头,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郭韵已经将你供出来了。”   “她的话又不能全信,那笔钱我帮她中转不过是看在父辈的情分上罢了,她这么栽赃我,我可是不服的。”魏金神色顿时松弛下来,肩膀塌着,唇角牵起一抹僵硬的笑意,眼皮掀起,露出微微凸起的的眼球,血丝在眼白蔓延,略显狰狞。   看魏金这状态,余寂时便知道他和张伯毅不同。   张伯毅对郭韵爱得过于狂热,所以心甘情愿被利用,也心甘情愿成为她手中的刃,而魏金与郭韵相互信任的基础并非感情,而是利益。   他们确实因父辈的情分才得以认识,却是因为同属于一个犯罪团伙而捆绑在一起,所以相互帮扶,而一旦对方对个人利益产生威胁,他也能轻轻松松、毫无负担地将罪责推给对方,并将自己摘出来。   余寂时眸光微闪,余光扫向程迩,他眼皮轻垂,纤长浓密的眼睫化作一抹阴翳拓在眼底,遮覆住一切情绪,薄唇抿直,似乎在斟酌如何应对。   这魏金和郭韵一样,都是极其自私冷血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份自私冷血,他们都不会轻易吐露出任何信息,刀枪不入、软硬不吃,极其难缠。   尤其是魏金,他混过黑/社/会,进过监狱,又贩/毒/吸/毒,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郭韵这种量级的威胁在他眼里不过轻如鸿毛。   一片沉默中,余寂时抬眸直视着魏金,他得意洋洋地挑着唇角,似乎已经笃定警方对他无可奈何。   余寂时指尖轻轻划过掌心,无意识掐紧,暗自沉思,脑海中闪现出关于他一切,从个人履历到性格特点,垂眸看向文件夹里资料页。   刹那间,之前的某种猜测重新涌上心头,他指尖轻敲键盘,切出一张电子地图。   须臾,他极轻极缓地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下一瞬骤然抬眸,目光落在魏金脸上,语气沉静:“你前年在从嵘山沃江上游位置抛掷了一把枪,这把枪在沃江下游临门区河段被打捞出来,和郭韵在枪击案中使用的枪支除编号数字外都一模一样,算不算证据?”   魏金的脖颈一僵,腮帮子鼓动一下,下颌立刻绷紧,侧颈蜿蜒的青筋脉络隆起,仿佛下一秒血管就要被撑破。   审讯室光线不算明亮,灯光发白,他一双狐狸眼在一片宁静中闪烁着狡黠的光,目光在对坐的两人身上反反复复地徘徊,呼吸愈发沉重。   程迩面不改色,余光扫了眼余寂时面前的电脑屏幕,沃江流域的地图清晰可见,他唇角不可抑制地挑起一抹弧度,很快被压下。   抿了下唇,他眸色渐清明,目光游移,最终定定落在魏金脸上,嗓音懒洋洋的,顺着余寂时的话补充细节:“那把枪被打捞出来后,沃江市刑侦支队逆流而上追根溯源,大量检索了附近监控,终于在沃江上游的一个监控区找到你抛掷枪支的监控录像。”   魏金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那个位置怎么可能有监控!”   他话音落下,猛然意识到什么,嘴唇迟迟闭不上,空气仿佛凝固,审讯室内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后,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嗤笑打破了沉默,程迩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下颌,头微微歪向一侧,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看来你也不是很能沉得住气嘛。”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如同一把致命的刺刀,直直扎进魏金的心脏,带出血淋淋的一块肉。   魏金下眼睑重重抽搐一下,双眸瞪圆,几欲脱眶,目光冷戾怨毒,眼底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一片猩红。   魏金自出狱以来,频繁往返于沃江市与嵘山市之间,在沃江市南部靠近嵘山市的区域一直有消费。而从嵘山市进入沃江市,最便捷的路线便是绕行嵘山,途经沃江上游。这一位置与沃江市刑侦支队对枪支抛掷位置的推测完全重合。   魏金与郭韵有所关联,如若真的也同为那一犯罪团伙的成员,就不妨大胆猜测,那把枪就是魏金本人在前往沃江市绕行嵘山山脉顺路抛入沃江。   这一猜测虽大胆,却并非毫无根据。猜错无所谓,他们毫无亏损,而一旦猜对,魏金与这一犯罪团伙的关联便再难抵赖。   余寂时抬眸望着魏金,他的表情从慌乱到醒悟再到狠戾,不过片刻之间,但这无一不印证了这个猜测。   很明显,他赌对了。   “你们的犯罪团伙活动地点主要在嵘山市,这些年,你们以年轻妇女和未成年女孩为主要目标,进行人口拐卖。目前大部分失踪者已被录入失踪数据库,却至今杳无音讯。”程迩语气平缓,眸光冷冽,眸底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   他稍作停顿,话音陡然一转,语气犀利,“至于军火走私,大量枪支弹药的储存地,又在哪儿?”   最后一句话,他逐字吐出,音量虽未提高,尾音却稍微抬起,质问般的语气直刺人心,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余寂时抬眸,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紧紧锁住魏金,他额头的青筋暴起,神色几度变幻,却始终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漫长的沉默中,余寂时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夜色深沉,时针已逼近凌晨三点。浓重的困意如潮水般袭来,程迩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神色倦怠,抑制不住地打起了呵欠。   他姿态愈发散漫,魏金紧绷的神经都稍稍松弛,紧蹙的眉头也缓和了几分。   然而不等他松口气,下一秒,一道寡淡慵懒的声音从程迩口中吐出,划破了沉寂:“耒县,对吧。”   魏金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程迩,见他面上只有一片平静,目光又转向余寂时,对方同样面无表情。   他的呼吸一滞,仿佛有什么堵在喉咙,令他感到一阵窒息。   片刻后,程迩再次开口,语气从容:“具体在什么位置?”   魏金的心脏剧烈跳动,耳膜仿佛被震得嗡嗡作响,他薄唇微张,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半分钟才勉强平复下来,同时思绪愈发清晰。   他意识到警方并未锁定具体位置,终于还是松了口气,缓缓阖上了眼。   忽然,他笑了。   笑声从起初的断断续续一两声,到愈发放肆猖狂,最终化作一阵仰天大笑,阴森而刺耳。   “具体位置?”他笑声渐止,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我是真的不知道呢。”   然而魏金的挑衅如同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余寂时和程迩依旧面无表情,只冷冷注视着他。   尤其是程迩,双臂交叠,眼尾微挑,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那眼神活活像一根尖锐的长针,扎得魏金眼眸生疼。   知道他不会轻易开口吐露重要信息,两人也不想给他继续放肆的机会了,利落地收拾好桌面,便转身离开审讯室。   夜色浓稠,审讯室外,长廊灯光明亮,恍若白昼,细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长廊中反复回荡,愈发清晰。   一阵穿堂风掠过,寒意钻着衬衫的缝隙侵入肌肤,余寂时浑身汗毛耸立,困倦被驱散,头脑愈发清醒。   他跟随程迩走进监控室,中控台的大屏幕上,另一间审讯室的画面清晰可见。   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员仍在锲而不舍地审讯郭韵。她起初还嚣张地挑衅,东拉西扯混淆是非,如今却已被消磨得精神恍惚,目光呆滞地盯着某处,一言不发。   章队撑着脸坐在椅子上,脸上写满倦意,手边的面汤早已凉透,红油浮在表面,与泡发的面条纠缠在一起,散发出辛辣油腻的气息。   甘正国此时倚靠着中控台站在一旁,阖上眼,呼吸均匀,似乎已经陷入浅度睡眠,而熬了一个又一个夜,他脸上沟沟壑壑愈发清晰,下巴的胡渣也已经浓密成林。   “章队,甘老。”程迩开口轻唤。   甘正国被猛地惊醒,身形一晃,被余寂时眼疾手快扶住,他艰难地撑开眼皮,嗓音沉浑,因着疲倦略带沙哑,愈显苍老:“怎么个事儿了?”   程迩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甘正国与章队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却也难掩失望,纷纷长叹一声,久久无言。   最终,章队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程迩的肩膀,冷肃的面容都柔和了几分:“没事,郭韵和魏金这边,我们队倒班磨着。你们先去休息吧。”   从监控室走出,余寂时跟着程迩顺着长廊向前,一路向电梯间走去,迎面遇上几名刚从审讯室倒班出来的警员,个个眼神迷离,疲惫不堪。   他们的影子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   回到临时办公室,推开门,黑咖啡的苦涩气息扑鼻而来,十分浓重,气氛都被衬得略显沉闷。   盛过速溶咖啡的纸杯被摁瘪丢在垃圾桶,杯底还残留着干涸的深棕色咖啡渍。   大家都还没休息,一个个撑着眼皮,在电脑面前加班,利用耒县地图对各个区域进行大致的排查,键盘声断断续续,此起彼伏。   见两人推门回来,大家才从思绪中抽/离,绷直的脊背缓缓松弛下来,断断续续停下手上的工作。   钟怀林大掌重重揉着酸痛的脖颈,张了张肩膀,脊椎的骨骼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许琅干脆站起身舒展双臂。   温箴言也长叹一口气,抬眸和程迩对上视线,轻微颔首致意后边端起保温杯走出办公室。   钟怀林眉头紧锁,哈欠连天,许久后才细眯着眼,满面愁容地询问:“怎么样了?有没有其他线索可以缩小范围啊,我们这样排查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程迩依旧不言语,只是轻轻摇头。   办公室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后接二连三响起深深的叹息声。   柏绎摘下黑框眼镜,大拇指指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缓解眼睛的干涩,可一个哈欠逼出生理性泪水,就将他双眸刺得酸痛无比。   他衣袖狠命揉了揉眼睛,将键盘向前一推,极夸张地喟叹一声:“老天啊,整个耒县面积顶上俩京城,光无人居住的山区就占70%,就算各个乡镇派出所分辖区负责排查,都得十天半个月的,天上能不能掉下个有用的线索啊!”   他话音一落,程迩忽地想到什么,端起手臂,黑眸熠熠,突兀地开口:“你倒是提醒了我,其实除了郭韵和魏金,还有一条路可行。”   余寂时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他,见他轻垂眼帘欲言又止,瞬间猜到他心中所想,心脏骤然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掌心贴上他小臂。   他指尖微微发颤,力道渐重。   四目相对,视线相交,余寂时在他眸中窥见一片近乎无情的冷静。   他似乎真的在思考这条路的可行性。   余寂时微凸的喉结轻轻滚动,呼吸愈发沉重,片刻后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嗓音微哑,带着一丝浓浓的恳切:“程队,我们花费多些时间无所谓的,这条路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顿了顿,他眸光微闪,神色透着些许不安,语气近乎恳求,“答应我不要去,可以吗?”   管曈曈的精神状态实在脆弱,被拐卖的经历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刚刚结痂,尚未愈合,若是让她介入案件侦查,无异于将她的伤疤硬生生撕开,鲜血淋漓。   程迩良久无言,眸色晦暗难辨,余寂时的目光太过热切,盯得他有些不自在。   最终他都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抿下唇,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跟章队商量一下,排查的工作交给各乡镇派出所去办。我们先回酒店休息吧。” 第172章   凌晨四点,夜色深沉,长街寂寥,树木枝桠交错,在夜色中化作一片阴影静默着,狭窄深巷中,偶尔蹿过一只流浪猫,片刻便不见身影,只留下细微、几不可闻的足音。   特案组一行人从公安局走出,一路沉默不语,径直朝酒店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反复回荡,愈发清晰。   睡下已经临近凌晨五点,大抵是因为过于疲惫,余寂时又久违地做了一个梦,那个深缠他多年的梦魇。   梦中,窗外大雨倾盆,闪电如同扭曲的毒蛇,骤然间撕裂漆黑的天,雷声轰鸣,震得人心颤。   他蜷缩在衣柜的角落,小小的身躯紧贴着冰冷的木板,手死死捂住嘴,虎齿深深刺入虎口,鲜血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嗓子像是被什么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雷声中,隐约传来一声枪响,尖锐而刺耳,响彻整座城市,刽子手的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他又梦到后来,那漫长难熬的十年,像一场永无尽头的黑夜。他大病一场,夜夜梦魇,精神几近崩溃,可他咬牙挺住,硬生生撑了下来。   他在等,等一个真相大白,等凶手伏法,等正义降临。   然而,正义迟到了太久,久到令他几近绝望,于是他毅然从警,踏上这条追寻正义的路。   他性格本就内敛,失去父母后,愈发孤僻寡言,这令他一度丧失社交能力。而在孤独中,他渐渐习惯独处,学会独立,独自应对世界的一切不公,吞下委屈,咽下痛苦,一路走到了现在。   梦不过一瞬,却是难捱的十年。   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响起,将他从梦魇的深渊中拉回。   余寂时眼眶肿胀,酸涩蔓延眼底,令他睁眼十分艰难,他视线由模糊转清晰,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抬起手,掌根抵住额头,指尖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一觉醒来竟已是黄昏时分,余晖透过玻璃洒进来,房间内的棱棱角角都镀上一层暖橘色。   窗外,残阳如血,被群山环抱的小县城被笼罩在万丈霞光中,低矮的房屋挤挨着,灰瓦斑驳,电线杂乱交缠,将橘红色的天切割得支离破碎。   余寂时短暂地望了望窗外,很快收回目光,从床上起身,脚步略显虚浮,打开门就看到门外站着的人。   钟怀林此刻穿戴整齐,长臂随意地搭在门框上,粗糙的一张脸上浮动着些许笑意,一觉补足了精神,此时此刻显得十分神清气爽。   见余寂时终于开门,他咧开的嘴角弧度又扩大了几分,声音低沉温和:“睡一整天了,咱们一块儿去吃个晚饭,完后再一块儿去局里。”   余寂时轻轻点头,笑意浅浅:“好,麻烦钟哥你们稍等。”   余寂时轻轻合上门,转身进屋欲唤醒程迩,却发现那张床已然空荡,被褥整齐地折叠成方块,静卧于枕上,床单微微褶皱,指尖轻触上去,凉意蔓延,余温早已散尽。   他在那张空床前停顿片刻,便转身走进卫生间洗漱,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在耳畔回荡,冷水糊在脸上,令他顿时清醒了几分。   手机屏幕亮起,他翻看着群聊记录,上午七点,程迩就离开了酒店,在群里留下了一句话。   【程迩:我先去一趟市局,你们不用着急,补好觉再来。】   其他同事似乎也刚苏醒,一小时前,即下午五点,才陆续在群里冒泡。   洗漱完毕,余寂时与同事们汇合,一同前往街巷觅食,穿过一道道狭窄的巷口,街道愈发逼仄,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路边摊油香四溢,人间烟火气在破败中悄然弥散,颓然里透着一丝生机。   吃完晚饭,天色已沉,分明是下班时间,市局内却灯火通明,人影匆匆,在长廊中来来回回走动。   临时办公室漆黑一片,大门紧闭,特案组一行人推门进屋,桌面上案卷和昨日一样凌乱堆叠,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一夜未关的电脑主机,依旧不知疲倦地发出低沉的嗡鸣。   程迩迟迟未归,钟怀林在群中发问,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余寂时坐在电脑前整理案卷,思绪却如乱麻般缠绕着大脑,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的不安感在心底蔓延,如潮水漫涌,压得他呼吸沉重。   嵘山市夜里起了风,窗外狂风呼啸,树木枝叶在风中摇曳交错,窸窸窣窣,枝桠被风裹挟着狠狠砸向窗户,划过玻璃,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余寂时的注意力被吸引,抬眸望向窗外。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轻响,门被推开。   程迩风尘仆仆赶回,长腿一迈踏入办公室,身姿修长,深灰色风衣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   他双臂微曲,端在胸前,语气慵懒:“定位已经发到群里了,市局已经派了一队人去那附近勘察地形。我们现在去武器库取枪,也立刻赶过去。”   余寂时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电脑就响起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他迅速移动鼠标点开定位,电子地图上赫然显现一个红色标记。   那标记位于嵘山市耒县,隐匿于连绵的嵘山山脉之中,人迹罕至,四周道路狭窄崎岖,年久失修。   他唇瓣一动,刚要发问,耳边就传来柏绎兴奋的声音:“这才一天就出结果了!基层排查效率这么高吗?”   余寂时的大脑嗡地一声,呼吸骤然凝滞,心跳疾速跳动,猛地转身,目光直勾勾落在程迩身上。   程迩感受到他的注视,与他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忍不住微微一愣,紧接着,眼皮轻垂,长睫压覆下来,遮住眼底一切情绪。   须臾,他面色平静,语气淡然:“是管曈曈亲自带我们去认的路。她凭借记忆,很快就帮我们锁定了犯罪团伙的窝点。”   空气凝滞,一瞬间万物静止,一切声音消弭在此刻,只剩下心跳声,愈重愈急,震得耳膜发痛。   余寂时顿时站起身,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撕裂了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压抑,似有什么在无声中崩塌,仿佛有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入心脏,搅碎了所有的期待。   他鼻息一酸,眼眶有些发涩,轻抬头颅与他相望,眼神十分复杂,有不可置信,又有浓浓的失望,唇角抿成直,紧咬的牙关将一切话语都碾碎。   深夜凌晨程迩提到管曈曈,他就十分不安,没想到自己分明已经求得他的承诺,他却依旧去做了。   为什么非要去走这条路呢?   无法令嫌疑人开口,就去求问受害者,残忍地撕开她还尚未愈合的伤疤,让她再次坠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余寂时紧紧盯着程迩的双眼,此时此刻,他也毫不躲闪,与他视线相交。   那双丹凤眼内勾外翘,尽显凌厉,漆黑的瞳眸像是被层层叠叠的雾笼罩,晦暗难辨,而他拨开那雾,在他眼底窥见一片冷漠。   波澜不惊,毫无温度。   霎时间,过往的一切都涌入脑海,在眼前放映。   他对受害者痛苦的冷眼旁观,对嫌疑人丧心病狂的漠然置之,无一不化作细细密密的针,一根根扎入他的心脏,刺入他双眼。   心脏骤然紧缩,疼痛如电流般蔓延,血液逆流,眼眸酸涩,余寂时指尖轻蜷,连呼吸都变得颤抖。   他终于明白,与程迩相处时,那若有若无的怪异与陌生感是究竟是从何而来。也许他早该察觉,只是一次次选择蒙蔽双眼,从未深究下去。   他本性就是如此冷血薄情,处事不惊是因为绝对理性,肆意随性之下是冷漠的内核。   怪不得甘正国只一眼便说,程迩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久久未语,肩膀微微颤动,眼神却十分清明,从质疑到责怨,愈发清晰,也格外深切。   程迩被他这眼神刺得双目一痛,垂下眼帘,许久后才开口,声音沉静而寡淡:“其实这件事就该这样解决,既不浪费基层警力,也不耽搁办案进度,最是简单高效。”   这句话冰冷理性,一切情感都被剥离,连人性都被摒弃,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冰冷的数据,被他机械化地处理,最终总结出最优方案。   也正是这句话,彻底催化的余寂时心底的气恨。   余寂时下颌紧绷,眼神一瞬间冰冷彻骨,忽然向前迈了两步,缩近与他的距离。   咫尺之间,他骤然抬眸,毫不留情地开口质问:“仅仅是为了办案效率,就要让受害人承受二次创伤吗?”   他的情绪鲜少如此激烈,以往这种目光,这般质问,都是面对那些残忍狠毒、无可救药的罪犯。   而此刻,他却用同样的目光,同样的质问,直直逼向了程迩。   程迩缓缓吸入一口气,难得保持了耐心,面色平静,语气平和:“这是将受害人感受考虑在内的决定,我是在取得管曈曈本人同……”   “程迩。”余寂时忽然开口,冷硬地打断他的解释,从相识至今,他第一次这样称呼他的全名。   顿了顿,他掀开眼皮,眼眸清澈如初,下眼睑却已染上一片猩红,“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没有同理心的人。”   程迩的眼皮微微一跳,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沉默两秒后,他胸腔震动,从喉底发出一声笑音,短促而低沉,笑声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丝阴森的寒意。   他修长的腿向前迈步,与余寂时鞋尖相抵,逼得他连连后退,直到他后腰抵住冰冷坚硬的桌棱,才顿住脚步。   “没有同理心?”   程迩轻挑眉梢,悠悠重复,手掌撑在余寂时身侧的桌面上,微微俯身,逼近他的脸,鼻尖几乎相触。   他眼眸一弯,忽然歪了下头,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嗓音慵懒,“是啊,你才发现吗?”   一直以来最默契、最亲密的搭档,此刻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周围的同事们屏息凝神,根本不敢出声打断,只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   空气仿佛被抽空,余寂时感到呼吸愈发艰涩,几近窒息,他抬眸凝视程迩,看到他眼底嘲讽的笑意,心脏一阵抽痛。   见他薄唇轻启,欲言又止,程迩的笑意凝固在眼底,声线平稳,语气凉薄:“怎么这么瞪着我,一副我欺骗了你的样子?”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你明明答应过我不……”   程迩立即打断,拖着声调,漫不经心地反问:“我有任何表示同意的应答吗,还是点过头?”   余寂时心脏猛然一沉,脑海中闪过他躲避的目光,以及那些强行转移话题的言语。确确实实,从始至终,他都未明确同意过。   他缓缓阖上眼,感到无比讽刺,也无比可笑。   对方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压迫感,尽数洒在侧脸,余寂时的呼吸愈发沉重,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睁着双眼,音色沙哑,似乎仍不死心,发出最后的质问:“五年前,在凶手挟持人质的情况下开枪射击,也是你考虑过人质安危后作出的决定吗?”   程迩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还在为这件事介怀。   而片刻后他一笑,轻抬下颌,垂下眼皮,眼尾漫开一丝笑意,神态十分傲慢:“当然,我的枪不可能会偏。”   和二十三岁的程迩一样意气风发,嚣张肆意。   失望铺天盖地袭来,令余寂时濒临窒息,他眼底干涩,喉咙生疼,微凸的喉结轻轻滚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最终再度闭上了双眼。   空气凝滞,静默如死,不知过了多久,他耳畔传来程迩的声音。   一如既往平静。   “余寂时,在你眼中,什么是正义?”   余寂时的心猛然一颤,思绪纷乱,一时难以回应,眼皮微微抖动,却始终没有睁开。   “我从警这八年,办过大大小小的案子,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   他喉结隐匿在阴影中,轻轻滚动一下,嗓音喑哑,带着一丝浓浓的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胸腔深处挤出。   “被长期家暴的女人一朝爆发,在丈夫醉酒再次施暴时一刀捅穿他的喉咙;十三岁的男孩被接连弃养十二次,一把火烧光福利院;孩子遭受校园/霸/凌,父亲趁夜将施暴者一家灭门……”   “你告诉我,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空气不知第几次陷入死寂。   程迩双臂笔直撑在余寂时身侧,灼灼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他的脸上,见他倏然睁眼,刚欲启唇,左上腹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余寂时的拳头精准无误地砸在他的伤口上,力道狠厉,毫不犹豫。   程迩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掌心死死抵住痛源,软着腿后退两步,眼眸中映出余寂时冰冷眼神,与此同时,对方薄唇轻启,字字清晰,不留半分情面:“我只知道,你的行为是错是非。”   他曾亲手将自己的软肋剖开,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甚至只对他一人敞开。   极致的信任,毫无防备的交付,在此时此刻却化作了一把锋利的刃,被他掌握在手中,精准地刺向他。   “好啊,很好。”   程迩忽地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带着几分自嘲。   他仰起头,冷白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如同一层薄凉的霜,他呼吸愈发沉重,也愈发缓慢,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而最终,他不再解释,也不想反驳,只深深地看了余寂时一眼,笑意顷刻间消散,薄唇张张合合,声音极其平静,也冷得彻骨。   “余寂时,恭喜你啊——”   “你出师了。” 第173章   窗外风声愈紧,呼啸而来,纱窗被震得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余寂时心脏骤停,抬眸望着他。   那道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办公室门口,他指尖不自觉地蜷缩,掌心沁出一层薄汗,暴露在空气中,泛起一丝凉意,顺着皮肤渗入血液,蔓延至全身。   特案组的同事们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态会是这般发展,空气一时间凝滞住,众人僵坐在座位上,沉默无言,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眼神。   然而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紧绷的空气中。   钟怀林和柏绎走上前扶着余寂时肩膀低声安慰,语气关切,然而他精神恍惚,一切声音都模糊不清,左耳进右耳出,大脑一团乱麻。   夜色渐深,黑暗铺天盖地,冷意揉杂在风中,融进层层叠叠的夜雾,一点点漫延、弥散。   余寂时随同事们上了车,直奔耒县。   车灯划破重重灰霾,引擎嗡鸣,车轮碾过崎岖山路,碎石和干枯枝杈被碾碎,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碎声响,车厢内颠簸不止。   离开嵘山市中心的麓南县,海拔逐渐攀升,山路愈发险峻,经年失修的路段上,两侧的防护栏破洞坍塌,车速被迫放缓。   群山环抱,如同狰狞巨兽在夜色中静默矗立,漫山的乔木灌木十分稀疏,枝叶轮廓若隐若现,在冷风中摇曳。无人区一片荒芜,寂静得令人窒息,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尖锐刺耳,无比凄凉。   土路蜿蜒曲折,盘踞在山间,尘土飞扬弥漫在空气中,夜色愈深,寒意愈浓。   群山深处,警车拥挤停靠在四周,红蓝灯光交织,在黑暗中闪烁,崖洞被警戒线紧紧包围,探照灯的光束刺破洞口的一团漆黑,将洞内照得恍如白昼。   特警们身着防弹服,手持武器,身姿挺拔,将那些在附近看守的犯罪团伙成员一一押出。   被警方找到时人还在睡觉,显然毫无防备,睁眼枪口便已经冰冷地抵在额头上,他们无路可逃,不得不束手就擒。   余寂时随同事走入洞口,探照灯的光线冷冽刺目,将四周的土壁映得苍白如霜,脚步踏过,洞顶的碎土碎石簌簌落下,尘埃在空气中沉沉浮浮,颗粒分明。   台阶显然是人工开凿的,洞口也被刻意拓宽,余寂时扶着粗糙的土壁,沿着狭窄的通道蜿蜒而下,将近十分钟,才终于抵达了洞底。   洞内豁然开朗,一条笔直的长廊延伸至深处,而不远处,程迩慵懒斜倚在墙壁上,脊背略弯,修长的双腿曲折着,随意交叠,手中紧握的通讯器,正低声指挥着行动。   似是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他肩颈挺直,微微侧目望向余寂时。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交汇,程迩的眸色瞬间黑沉下去,随即毫不留情地移开视线。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也迅速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嵘山市刑侦支队的警员和特警们忙碌地往返于洞内,两侧有低矮小洞,通往个个小房间。   余寂时俯身望向右手边的洞口,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看到一个个黑色的箱子堆叠在一起,如同一座座小山。   特警们抱着箱子与他擦肩而过,他垂眸,视线落在箱内,那里面赫然堆放着一支支冰冷的枪支,金属表面还泛着极具质感的光泽。   这些枪支弹药数量惊人,远超想象。   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像是某种动物的哀鸣,余寂时被吸引了注意,他循声转身,走进另一个洞口,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狭窄的洞窟中,女孩们蜷缩成一团,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脊背佝偻,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她们常年不见天日,皮肤干黄如柴,被突如其来的灯光照射,吓得浑身颤抖,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几位女警为她们盖上棉毯,而章队站在一侧手指轻点,默默清数人数。   穿过昏沉的光线,余寂的目光落在女孩们的后颈上。   脊柱的线条被一道狰狞的疤痕割裂,一个“奴”字清晰可见,似是曾用刀刃深深刻入皮肉,如今早已结痂褪落,留下了抹不去的字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醒目。   仿佛昭示着她们曾被剥夺的尊严,被限制的自由,以及遭遇过的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虐待。   他的眼眸一阵刺痛,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   她们不知何时被拐/卖至此,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度日如年,可这一熬就是几年,甚至是十几年。   余寂时的心脏不断下坠,眼眶愈发酸涩,泪水积蓄在眼底,愈沉愈重,他不忍再看,转身匆匆离开洞口,却在狭窄的通道中与程迩迎面撞上。   一股清冽寡淡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洞内的污浊尘土味格格不入,侵入鼻息,令余寂时瞬间清醒。   他怔怔地低下头,程迩却只是冷漠地扫了他一眼,下颌微抬,任他失魂落魄,都始终未置一词,同时,手中的通讯器传来小关急促的声音:“程队,左一洞口发现了大量尸骸!”   程迩停顿片刻,声音依旧沉稳:“运出山洞后清点一下,和章队那边核对下人数。”   说罢,他便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再次留给余寂时一个冷漠的背影。   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余寂时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女孩们的啜泣声和特警们杂乱的脚步声。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搬出的枪支和尸骸上,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沉痛。   小小的洞口在黑夜中沉寂,被群山万壑深深掩埋,十余年来风霜雨雪,罪恶在此疯狂滋长。   然而哪怕山水阻路,荆棘遍布,光明依旧照亮了这里。   日出东方,万丈朝霞如炽烈的焰,穿透层层叠叠厚重的云层,洒落在山峦之间,连绵的山脊轮廓都被镀上一层金红,被勾勒得愈发清晰,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此次行动,警方一举抓获罪犯十一人。洞内枪/支/弹/药堆积如山,总重达六百公斤,六十一名被拐/卖失踪多年的少女重见天日,其余残骸被拼凑出的四十八具尸体也将得到安葬。   后续,在公安部及崇州省公安厅的指导下,特案组与嵘山市刑侦支队对这一犯罪团伙展开了全面调查。通过对十一名罪犯的审讯,掌握了核心骨干成员及重要组织者的关键信息,跨省追捕行动迅速展开。   同时,幸存者的寻亲工作也在进行,而其他已经遭遇不测的受害者尸体都经过了法医的细致检验,DNA比对结果几乎无一例外与嵘山市近年来登记在册的失踪者吻合。   历时半月,4月21日,这一人口拐卖及军火走私的犯罪团伙中一位重要头目邓灏在津城市落网,被押送至嵘山市进行审讯,在警方列出无数证据后,他难顶压力,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   十六年前,嵘山市还是一个山沟沟,经济落后,交通闭塞,人口拐卖案件频发。邓灏在外几度创业失败,债台高筑,巨大的经济压力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躲回老家嵘山。   回乡后,他敏锐地嗅到了“商机”。他迅速拉拢了一批人,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人口拐卖犯罪活动。   被拐至山洞的男孩,大多被高价转卖至偏远山区,成为廉价劳动力,而女孩的命运则更为凄惨,其中一部分被买家挑选带走,另外的则惨遭团伙内部人员的侵/犯与折/磨,身心俱毁。   至于军火走私,邓灏在审讯中提到,当初有一名自称“姚先生”的男人主动找上门来,以揭发他的犯罪行径为威胁,又以巨额金钱为诱饵,要求他代为储存枪支弹药。   邓灏在威逼利诱之下接受这笔交易。然而,他对“姚先生”本人的具体情况和储存枪/支/弹/药的目的一无所知。   最初的几位核心成员,包括郭韵的父亲郭祯,以及魏金的父亲魏海涛,郭祯在一次同行报复中死于车祸,魏海涛则早早金盆洗手,不知去向,郭韵和魏金子承父业,但分别在五年前和三年前由于分赃问题和团伙闹翻。   由于犯罪团伙成员相继离开,邓灏也将重心放在创业上,很少再管这方面的事了。   案件调查至此,特案组的使命已经完成,后续工作交由地方警方接手,这两日他们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准备在次日,即4月24日,启程返回京城市。   深夜,风声骤起,树枝沉甸甸地压在窗外。   余寂时合上手中的审讯笔录,指尖微微颤抖,在封面上停留片刻,目光愈发疲惫。   邓灏通过人口拐卖这一黑色产业积累了巨额财富,重新创业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完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笔财富。   他阖上眼,试图平复情绪,可那些被拐卖者的呜咽声不断在耳边回荡,挥之不去,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直到一只厚重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沉甸甸的压感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余寂时一时有些心悸,抬眸见是钟怀林站在身后,环顾四周,办公室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同事们早已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而程迩更是不见踪影。   一抹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失望。   “回酒店休息一下吧,明天八点多的航班。”钟怀林温声说得。   余寂时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几乎淹没在寂静的空气中。   他跟在钟怀林身后,穿过长街,街灯昏黄,夜雾霾霾,光晕朦胧,他们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这些日子,程迩作为行动的指挥者之一,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协调各方工作中。除了在会议室里短暂的碰面,余寂时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   即便在走廊相遇,程迩也只是神色冷淡地与他擦肩,目不斜视。   他每天都回到酒店休息,而程迩似乎是为了避开他,整整半个月都始终守在办公室。   似乎是察觉到了余寂时的低落情绪,钟怀林深吸一口气,目光中闪过一抹忧虑。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的沉寂,沙哑的嗓音在晚风弥散:“程队最近挺忙的。21号邓灏落网那天他就走了,去做什么也没跟我提。”   顿了顿,他拍拍他肩膀,语气中带着一丝安抚,“你也别多想。” 第174章 镜里人   夜色愈深,浓稠得化不开。   小巷蜿蜒狭窄,地面上砖石斑斑驳驳,被潮湿的空气润湿,缝隙间爬满暗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在夜灯下泛着微光。   雾气愈发浓厚,像是从地面渗出的冷气,缠绕在脚边,余寂时忽然觉得脚下万分沉重,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他抬眸远眺,远处的群山、近处的低矮居民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轮廓渐渐模糊。   半晌,他仰了仰头,强压下眼眶的酸涩,也强压下心底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薄唇微动,嗓音略微沙哑,轻得几不可闻:“钟哥,我没有在想他。”   钟怀林偏过头,目光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停滞片刻,眸光一黯,一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他双臂交叠倚背在脑后,抬眸望了望天,悠悠发出感叹:“我和程队共事这五年,说长不算长,但也不短了。”   顿了顿,他唇畔忽地化开一抹淡淡的弧度,语气平静而温和,“五年前特案组重建,听说上头指定的负责人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我也心存疑虑。你知道的,干咱们这一行,阅历就是资本,他那年纪实在是很难服众。我当时也想过,他一个小屁孩儿,凭什么领导我们啊?”   “不过我见他第一面就对此有所改观了,他很自信,也很有配得感,所以面对我们时坦坦荡荡。他的能力无可挑剔,年龄不大但总给人一种成熟老道的感觉,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他的语气渐渐放缓,嗓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   余寂时微微一怔,脑海中倏然浮现起在顺明分局时,老前辈提起程迩时的神情。   他们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种毫不遮掩的欣赏与赞叹,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为人处世,没有人说过一个“不”字。   见他久久沉默,钟怀林忽然抬起手臂,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宽厚的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力道沉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其实我能理解你。”他垂着眼皮,静静地注视着他,“甚至可以说,我早就预料到你们在某些方面会有分歧,只是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   他说完便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从肺腑中挤压出来的,沉重、绵长,带着一丝颤意,“你们在思维逻辑上默契,并不代表观念一致。我看得真真切切,你是个很容易共情的孩子,心思细腻,但程队……他和你完全相反,他看待问题能够做到绝对理性,冷血到有些不近人情。”   余寂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脏还是一阵震颤,他屏住呼吸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化作一片阴翳投在眼底。   他感觉到肩膀上的手掌又重了几分,钟怀林此时忽然顿住脚步,停在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下。   灯光忽明忽暗,电路接触不良,发出细微的嗡鸣,几只飞虫急促扇动翅膀,在光晕中四处乱窜,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地面上,略显出几分焦躁。   心脏的跳动声也在一片沉寂中愈发清晰,震耳欲聋。   “你自打来组里,就是被程队亲自带在身边。相处久了,你会不自觉地对他产生一种崇拜,甚至觉得他是完美无缺的。可是你要明白,人无完人,你不能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   顿了顿,钟怀林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亮,藏着一丝深意,“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程队没有什么正义的信仰,但这些年,特案组侦破案件无数,全年无休日夜颠倒,数他工作起来最不要命。”   “说实话,我对程队的了解也并不算深,他经历过什么我一无所知。但说句公道话,我亲眼所见,他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积蓄在体内,胸腔微微震动,眼底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钟怀林对余寂时内心的纠结,似乎比他本人看得更加透彻。   而余寂时自己也说不清对程迩的感情究竟如何。太复杂,也太微妙,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丝线,他实在不敢去理清。   这其中确实掺杂着崇拜,还有绝对的信任、依赖,也正因如此,当他得知程迩违背承诺,擅自去找管曈曈时,才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被背叛感。   信仰崩塌,这感觉就像是忽然发现完美无缺的玉藏了瑕疵,皎洁纯白的月亮染上污垢,而与此同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曾经以为,程迩理解他,引导他,与他目标一致,他们会永远并肩作战。可如今,观念上的分歧如同一根尖锐的硬刺,深深扎进他的心脏。   或许程迩能够理解他,但他却完全无法理解程迩。怎么会有人毫无同理心,如此冷血无情?   余寂时鼻尖一热,眼底泛起一丝干涩,喉结滚动,声音虚弱得几乎只剩下气音:“可是就算这件事……”   就算这件事就此揭过,他也不太可能和程迩和好如初了。毕竟隔阂一旦产生,就很难再消除。   而且这隔阂,是核心观念上的冲突,这点实在是很难撇开和摒除。   钟怀林似乎想到什么,无奈摇摇头,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程队虽然有时行事大胆,但他绝不是那种为了办案不择手段的人。我相信他是在得到管曈曈的同意后才采取行动的,如果受害者不同意,他也绝不会强求。”   忽然,一阵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掠过,余寂时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触碰到掌心的一片温热,凉意悄然渗入。   余寂时垂下头,目光落在脚下,一道影子在夜色中静谧,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摇摇曳曳,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孤寂。   其实关键并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他是怎样的人。一个缺乏同理心、毫无共情力的人,一个内核冷漠、绝对理性的人,说到底,他就是个疯子。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他的每一个判断和选择,都极有可能与他的观念背道而驰,余寂时实在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正如甘正国所言,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曾经阴差阳错走到一起,如今一切都该回归正轨。   见余寂时低头不语,钟怀林再次深深叹息,唇畔的笑意愈显疲惫。   话已至此,再多言便显得失了分寸。钟怀林深谙此理,剩下的事就只能交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夜已深,酒店房间内无比寂静,余寂时微眯着眼望着床头那盏昏黄的灯光,光线微弱,勉强撑起一片朦胧的光晕,而他余光不由自主扫过另一张床,空荡荡的。   他一夜未眠,思绪飘飞,细究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没关系,至少只是失眠,而不是梦魇。   他这样安慰自己。   风刮了一夜,次日天气晴朗。   远处山峦叠翠,一片盎然春色。小县城艳阳高悬,万物生辉,街巷间树影婆娑,石板路缝隙中的野草顽强地滋长,愈发鲜活。   老人三三两两倚坐聊天,浓烈的日光洒在他们脸上,映出脸上丝丝缕缕皱纹,以及闲适的笑意。   生机在破败深巷里、层叠群山中,悄然焕发。   嵘山市公安局,章队与甘正国立于门口,目送特案组一行人,小关取了车钥匙,手脚麻利地帮大家把背包一一塞进后备箱。   余寂时独自站在车旁,看着同事们和嵘山市局并肩作战多日的同僚们热聊告别,抿着唇一言不发。   忽然,背后传来轮椅碾过碎石的细微声响,他下意识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管母身着一袭月白色中式长衫,衣料上手工绣制的迎春花从领口蔓延至肩头、后腰,衬得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更显精神。   她推着轮椅,黑布伞遮住了刺目的阳光,而这片遮蔽下,轮椅上坐着的女孩,正是管曈曈。   管曈曈戴着墨镜与丝巾,一张消瘦的小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皮肤苍白病态,但唇瓣却泛起一丝健康的红。而此时,她唇角生疏地牵起一抹弧度,有些僵硬,似是在笑。   余寂时微微一怔,薄唇轻启,未及言语,轮椅便已停在面前。   管母四下张望,最终将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瞬间眼中就盈满泪水,嗓音微颤,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余警官,请问那位姓程的队长呢?”   余寂时一时难以揣摩她的情绪,目光在母女二人间游移,怔忡着答道:“他……21号就提前走了。”   稍作停顿,他眉头微蹙,神色中透出几分忧虑,“您找他有什么事吗?我们可以代为转达。”   “我们今天是专程来感谢他的!”管母攥紧手中的白帕子,拭去眼角的泪,随即紧紧握住余寂时的手,手掌颤抖,掌心发热,语气近乎哽咽。   ……感谢?   余寂时愈发困惑,正欲发问,却听管母自顾自说道:“那天你们找我谈过之后,我想了许多。就像程警官说的,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我们都不能再逃避了……”   她吸了吸鼻子,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低头与管曈曈对视,手掌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顶,声音轻柔,“从那以后,我开始尝试带曈曈走出去。慢慢的,曈曈也想通了许多,向我表达了想主动克服阴影的意愿,所以前些天我们找到了程警官。”   “我们了解了你们办案的困难,曈曈提出可以尝试帮忙寻找那个人/贩/子的窝点,忙乎了一晚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作用……”   说到这儿,她不好意思地垂了下眼皮,眼眸也弯了弯,眼尾堆叠起细腻的尾纹,“看着曈曈一天比一天好,我也特别开心,这真的要多亏程警官了,请您一定要帮我们向他表达感谢!”   她话音一落,朝着余寂时深深鞠了一躬。   余寂时忙俯身搀扶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日,程迩冷漠的话。   虽然确实有些刻薄,但也十分在理。他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可他共情管母,情绪极度低落,根本无法作出理性思考。   而程迩说这句话的目的,显然不是冷嘲热讽,也是真真切切地在为管曈曈考虑。   熟悉的酸涩感涌上眼眶,余寂时呼吸一滞。   或许钟怀林说的才是对的。 第175章   南陵省南山市。   入夜,是阴雨天,云层厚重,重重地压覆于群山之上,细细密密的雨丝随风欹斜,如同弥散四溢的水雾,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天地。   远处,云岭山脉两支分别立于西南两侧,此时也隐没在濛濛雨幕中,轮廓被晕开,显得愈发模糊。   近处,雨水洒在窗上,细小的水珠汇聚成股,顺着光滑的玻璃,一滴滴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痕迹,像是苍天淌下的一行行清泪。   屋内没有开灯,视线昏暗,开放式阳台上,程迩倚靠墙角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仰头凝视着窗外的雨。   四周的盆栽五年未曾沾染雨露,早已失去了生机,枯叶零落成泥,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条,像是一具具被被抽干了血肉、只剩下骨架的尸体,此时孤寂地伫立在阴影中。   窗户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外界的景物,对栋的灯光透过雨幕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洒在他的脸上,映出清隽立体的五官。   他眼眶泛红,被那光线刺痛,可泪水早已流尽,只剩下一片干涩。   不知过了多久,他僵硬地抬起手腕,掌心抚过窗玻璃,抹开一片水渍,模糊视线,千家万户的灯光在雨中亮起,触不可及。   程迩忽然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师父将他从警局带出来的那个夜晚。   已是深夜十点,京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路灯昏黄,光影交错,万家灯火在夜色中熠熠烁烁,将重重夜色映得格外明亮。   他身上伤口还隐隐作痛,被赵队揽着肩膀,一步步走出警察局,那时的他,就是站在这样的光里。   赵队借一家打了烊的餐馆,亲手为他做了一碗排骨汤,那味道令他魂牵梦绕,而他跋山涉水,从北到南,用了五年时间才终于走到了师父面前。   可命运从未眷顾过他,短短三年,他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他、包容他的人。   而师父曾说,星火不息。   起初他对余寂时的特殊关怀,除了好奇、喜欢,更多是因为这句话。上头指名让他带余寂时,严格意义上,他也算是他的师父。   他想要像赵队一样,将那份星火延续下去,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经验都教给他,所以他努力理解他的个性,也包容他的叛逆。   再后来,那份喜欢不断加深,他渐渐袒露过往,一点点将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以为他也会理解、包容他,会像赵队那样,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道光。   可他错了。   忽然,一道闪电撕裂厚重乌云,天地间骤然一白,雷声轰鸣,震得玻璃窗微微发颤,同时,雨势陡然增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将程迩从思绪中拽回。   地面上,手机屏幕亮了又亮,微弱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程迩的注意力被吸引,眼皮轻垂,目光落在手机上,锁屏界面显示着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都来自钟怀林。   一瞬间,失望如潮水,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片刻后察觉到这种情绪,他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混乱的呼吸,唇角僵硬地挑起一抹弧度,像是自嘲,又仿佛是释然。那笑意未达眼底,便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钟怀林的号码。   对方秒接,嗓音低沉沙哑,话音格外急切,透着浓浓的担忧:“程队,你人在哪儿呢!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   程迩手掌撑在地面上,稍稍直起身,鼻腔泄出一声懒洋洋的哼笑,嗓音低哑,语气含笑,带着一丝调侃:“休个年假出来旅游,歇一歇而已。我这么大个人了,钟妈您还怕我走丢不成?”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声在耳边滋滋作响,钟怀林似是透过那嘈杂的声响,听到了程迩身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此时此刻,京城市黑夜寂静,月朗星稀。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声音沉闷,带着浓浓的疲惫:“我哪里是怕你走丢,分明是怕你……”   他欲言又止,似是不知该如何形容。程迩却早已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倏地一笑,轻飘飘的笑音融入雨声,几不可闻。   他语气寡淡,平静如常:“我当然不会为此做极端的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况且……”   顿了顿,他眼底骤冷,像是凝结了化不开的寒冰,呼吸沉缓,懒洋洋地吐字,拖着声调,极尽嘲讽,“他凭什么啊?”   电话那头,钟怀林再度沉默。   片刻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愈急,带着几分劝慰:“其实小余也是一时情绪过激才口不择言!我们今早赶航班,管曈曈和他妈妈来找你道谢,把这件事的误会说清楚了,我看他似乎也挺愧疚的……”   程迩的指尖下意识蜷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他让你来向我说这些的吗?”   钟怀林一噎,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不是,但……”   “钟哥,你不用再提他了。”程迩立刻打断他,嗓音冷硬,同时缓缓阖上眼,压抑住眼底泛起的酸涩。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站在窗前,不知何时,被手掌拂开的水雾又重新蒙上玻璃,光晕微弱、模糊,窗外雨声依旧,雷声渐远,天地重新归于昏暗。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在耳边回荡。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感受着潮湿水雾一点点渗入掌心,感受玻璃窗被雨水重砸生成的细微的震颤。   心底似有一丝寒意蔓延,比这雨更冷,更彻骨。   “其实我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他可以向我询问任何事,我会绝对坦诚地给出答案。”程迩喉结轻轻滚动,忽地睁开眼,眼底积蓄的泪在光晕中隐隐约约发亮。   他强作冷静,嗓音却难以抑制地发颤,“可他却选择直接给我定罪。”   钟怀林的呼吸骤然一沉,只觉得一阵窒息。   其实这件事根本没有谁对谁错。   对于余寂时而言,发现程迩冷血无情的本质,无异于信仰崩塌。他的正义感刻入骨髓,又对程迩有完美滤镜,加之性格有些固执,一时很难接受这一切。   而对于程迩而言,这是被最信任的人全盘否定。他曾经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秘密与软肋交托给对方,却没有换来理解与包容。   漫长的沉默中,雨声愈急,愈响,震耳欲聋。   程迩忽然转过身,背靠玻璃,任由衣衫被窗上的水雾浸湿,凉意顺着皮肤渗入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摸到口袋,触碰到那盒新买的烟。   他从中抽出一根细烟,叼在唇间,左手从另一侧口袋掏出打火机。   金属外壳握在掌心,留下一丝凉意,大拇指轻轻一按,“咔嚓”一声,清脆的机械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火焰骤然窜起,暖黄的光在黑暗中跳动,映照出他半张脸,带着浓浓的疲惫。   烟头凑近火焰,烟丝在高温下迅速燃烧,发出一声细微的嘶嘶声。烟头亮起一抹猩红,像是漫漫黑暗中唯一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烟雾顺着喉咙滑入肺腑,辛辣灼热,带着久违的刺激感,薄唇轻启,一缕灰白的烟雾缓缓吐出,在空气中弥散。   戒烟整整十三年,他是真的很久没抽过烟了。   程迩动作生疏地将烟杆夹入指尖,垂着眼帘,盯着正一点点燃烧的烟头,烟灰簌簌,无声地坠入黑暗。   他的嗓音愈发喑哑,发出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喃:“他当然知道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他对嫌疑人都能够产生悲悯,甚至共情,还会花费很多言语试图唤醒他们的良知。”   “可为什么,为什么就对我这样绝情?”   这声音不高不低,正好清晰地落入钟怀林耳中,他抿了抿唇,刚要替余寂时解释,就听见程迩接下来的话。   那声音疲惫,飘渺,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以后我和他,只是普通同事。”   话音落下,程迩挂断电话,抬起手,将烟头摁灭在窗台上,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抹灰烬。   他走出阳台,从卧室到客厅。屋内光线昏暗,仅有窗上被雾气晕开的光,微弱,发黄,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除了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之外,屋内的陈设与五年前都别无二致。   沙发依旧靠墙而立,茶几上的茶杯还保持着当初的位置,甚至连墙上的挂钟也停在了某个时刻。   整整五年他都未曾踏足故地,也不敢面对故人旧物。为了不被旧事所扰,他选择彻底逃离。   在得知梁方叙误以为他牺牲后,他将错就错,欺骗他整整五年,并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与严承州以及其他旧日战友都斩断了联系。   但五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他都铭刻于心,未曾忘怀。   QZ   终于,很快就要等到了。   他摸了摸口袋,将这房子最后一把,也是唯一一把钥匙取出,攥在掌心。   沉甸甸的,金属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钥匙柄边缘被磨得光滑,不见一丝棱角。   是因为他在无数个失眠的长夜,用手指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摩挲。 第176章   京城市一连数日晴空如洗。   余寂时不声不响地从程迩家中搬离,在市局附近寻了一家酒店住下。   这些日子,他依旧按时去市局报到,案件的收尾工作也接近尾声,文书整理,证据归档,分明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却让他感到十分疲惫。   夜夜失眠,噩梦缠身,得不到充足的休息,他工作时都时常心不在焉,偶尔思绪飘飞,目光游离。   程迩在21日离开嵘山市,他们则在24日启程返京。今天是26日,算来,他已经整整五天未曾见到他。   余寂时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情绪,只知道自己一直很低落,甚至有些颓废。   近日,为提升民警的规范操作能力与应急反应水平,京城市公安组织了一场为期一周的实弹射击训练,训练分批次进行,26日正是最后一天。   午饭后,余寂时搭了钟怀林的车,在一点钟左右抵达了室内射击训练基地。   此时,最后一批市局同僚刚结束了训练与考核,潮水般涌出基地大门,渐行渐远,门开开合合,强烈的日光透过敞开的大门侵入室内,又迅速被隔绝。   室内灯光冷白,地面铺满厚厚的防滑胶垫,脚步落下几近无声,只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在空旷中回响。   余寂时走进室内时,正赶上一片空荡,目光所及,射击位上空无一人,靶纸整齐排列,弹孔密布。   枪械摆放有序,弹壳收集箱半满不满,护目镜整齐地挂在挂钩上,靠在墙边,似乎刚刚被使用过,身体还在轻轻晃荡着。   尘埃在空气中悬浮、飘荡,四处都弥漫着一丝淡淡的硝烟味,混杂着冷冽的金属气味,略有些呛鼻。   余寂时走向枪械架,目光停在一把手枪上。   他抬腕取下,枪身沉甸甸的,攥在在手掌中,金属质感十分厚重,带着一丝凉意,他垂眸仔仔细细地检查枪械,紧接着干脆利落将弹匣插/入。   “咔嗒”一声,清脆响亮。   他在边缘位置找到一个射击位,站定,脑海中回忆着之前训练时的步骤,双脚微微分开,屈膝,重心下沉。   护目镜下,他眼眸漆黑,眸色明亮,抬起手臂,双手握枪,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呼吸一沉。   手指收紧,扳机被立即扣下。   枪口微微一震,后坐力顺着臂骨蔓延到肩胛,而子弹破空而出,呼啸着划破空气,直直射向靶心。   计数器一亮,九环。   靶纸上,黑洞洞的弹孔嵌在九环边缘,紧紧贴着十环线。   就差一点。   枪口冒着一缕轻烟,在空气中弥散,伴随着一丝火药的气味,钻入鼻腔,在呼吸间回荡。余寂时长吁一口气,手指依旧紧握枪柄。   九环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在警校时,他的射击与格斗成绩一向名列前茅,后续被分入顺明分局,外勤任务以侦查和追踪为主,鲜少有机会拔枪,久而久之手感难免生疏。   片刻后,他拉动枪栓,子弹上膛,再次抬起手臂,枪口稳稳对准靶心。   然而就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脑海中忽然回荡起那傲慢、冷漠的一句话——   “我的枪不可能不会偏。”   余寂时心脏一颤,手腕微晃,子弹射出时偏离了轨道,一声尖锐巨响过后,消失在靶纸之外的黑暗中。   脱靶了。   余寂时站在原地没动,那些压抑着的、无处安放的情绪,在此刻纷涌而至,他眼眶发涩,呼吸乱了。   一片死寂中,一声极轻的嗤笑声从背后传来,短促、冰冷,带着一丝熟悉的慵懒调性。   余寂时的心脏骤然停滞,僵硬地转身,抬眸,对上一双丹凤眼,狭长而犀利,眼尾微微上挑,漫开了一丝漫无边际的讥诮。   见他薄唇翕动,怔愣着一言不发,程迩长腿一迈,步履从容,三两步便与他拉近了距离。   清冽寡淡的茶香被浓重的烟草味掩盖,扑面而来,带着一丝侵略性,极具压迫感。   余寂时一时大脑宕机,心跳骤然加剧,下意识地后退,余光扫过左右两侧,同事们正站在不远处,神色紧张地看过来。   程迩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眸光很暗,毫无温度,视线一瞬不移地落在他脸上,轻抬着下颌,薄薄的眼皮懒懒垂下,几秒后手腕一翻,掌心朝上。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手指正微微弯曲着。   余寂时一时发懵,直到听见他冷淡的嗓音:“给我。”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的枪递了过去,指尖仍旧缀着一丝冰凉,枪支交接的瞬间,隐隐约约地擦过程迩的掌心。   一如既往温热,却不再为他停留半分。   呼吸突然变得艰涩,四周空气像是被抽空,愈发稀薄,余寂时觉得自己已经濒临窒息,而见他直直走向射击位,他下意识避让开,站到一侧。   只见程迩垂眸检查枪械、弹匣,娴熟地将子弹上膛,紧接着拉动枪栓,一声清脆的金属声突兀地响起,一丝冰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下一瞬,他便抬起手臂,眼眸轻眯,几乎未作瞄准,便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砰——”   子弹迸射而出,撕裂凝滞的空气,直击靶心,红色的靶心瞬间被洞穿,留下一抹醒目的焦黑圆洞。   计数器闪烁,跳出一个数字。   十环。   很完美的一枪,毫无偏差。   余寂时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漆黑的弹孔上,瞳孔微缩,心下愕然。   片刻后,靶纸被机械臂迅速替换,程迩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上膛,拉栓,抬臂,扣动扳机。   “砰——”   尖锐的枪声再次响起,子弹迅速穿透靶心,留下一个完美的圆孔。   十环。   再一枪,又是十环。   枪声接连响起数次,计数器上的数字从未变过。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被高温灼烧发出的刺鼻气息,余寂时耳膜被枪声震得嗡嗡作响,下眼睑轻微跳动一下,心跳砰砰,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   程迩却兴致缺缺,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枪口,顶端余温尚未散尽,他转身,目光直直撞上余寂时的视线。   四目相对,他迈步向前,渐渐逼近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余寂时的神经上,逼得他脊背僵直。   余寂时站在原地,垂下眼皮,目光躲闪,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掌纹间不知何时已渗出一丝薄汗,湿冷、黏腻。   程迩在距离他一米处站定,身形颀长,端起双臂,五指攥住枪口,抬腕,握把轻轻抵住余寂时的下颚,向上一抬。   对方掌心的余温透过冰冷的金属传来,带着一丝灼人的热度,令余寂时浑身颤/栗,下意识后退两步,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昭示他心底的慌乱。   片刻后,他抬眸,目光重新与程迩相接。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似乎在无声地嘲弄着他。   同时,程迩唇角挑起,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拖着声调,语气散漫:“我的枪不可能会偏,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枪法绝对自信。”   “而你……”他倏地停顿住,眼眸一弯,笑容愈发粲然,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挑衅。   他依旧凝视着他,吐字格外清晰,“再练几年吧。”   余寂时喉结滚动,薄唇轻启,试图开口,却发现喉咙无比干涩,仿佛所有的言语都被碾碎,吞回腹中。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锐的尖刀,精准、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心脏,心口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疼痛化作寒意在血液中蔓延,渗入五脏六腑。   他几欲窒息。   程迩见他呆滞着一言不发,冷笑一声,下一刻手腕一收,右手攥住握把,将枪放回射击位的架子上。   随后他转身,目不斜视,直直朝出口走去,那背影孤高、冷漠,在室内冷白灯光下拉出一道长影。   余寂时眼眶发热,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管妈妈已经将事情的原委都和我们说清楚了……”   程迩没有停,一直迈步向前。   余寂时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却始终无法迈出一步,双腿仿佛被铁链牢牢桎梏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艰难地向前追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嗓音颤抖着,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程队,对不起!”   程迩终于顿住脚步,却并未转身。   余寂时大脑思绪纷杂,犹如一团乱麻,各种复杂情绪纷涌而至,令他无从梳理,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漫长沉默中,程迩笑了。   笑声带着一丝磁性,低低哑哑,仿佛能穿透耳膜,令人尾椎骨都一阵酥酥麻麻,一如从前注视他时的笑音,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   “对不起?”   他轻声呢喃,重复他的话语,声音也染着一丝笑意,“你对不起我什么啊?”   余寂时沉了沉呼吸,刚要开口解释,却听见他话音骤然一转。   “余寂时,我还要感谢你呢,感谢你让我明白——”   他微微侧头,下颌线条凌厉,侧脸轮廓冷峻,余光淡漠地扫过余寂时的脸,眸底没有一丝温度。   唇角平直,连最细微的弧度也无。   顿了顿,他声音轻飘飘的,不夹杂任何情绪,冰冷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室内无限放大,和脚步声一同在空气中回荡。   “心无旁骛,才能百发百中。” 第177章   程迩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口,空旷的训练基地陷入一片沉寂。   余寂时的目光渐渐失了焦距,眸色发暗,像是被抽了魂魄,整个人都只剩下一具躯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同事们都缓缓地围了过来。   钟怀林率先走近,手臂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压覆在他手臂的手掌宽厚有力,他俯身低首,声线沉哑,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你别太上心了,程队这人其实只是嘴硬而已。”   话音落下,身旁的柏绎却心直口快地脱口而出:“难道程队不是嘴硬心更硬吗……”   钟怀林难得厉色瞪他一眼,眉头紧蹙,示意他闭嘴。   柏绎后知后觉,立刻噤声,可看着余寂时那低落的神色,一时也一样些过意不去,嘴唇翕动,半晌后找补了一句:“不过他也经常口是心非的!他现在大概还气着,肯定过段时间就好了!”   闻言,余寂时忍不住笑了笑,唇角弧度浅浅,笑意中却含着太多苦涩,只短暂两秒,便再难维持。   后面一连两日,余寂时都很少能见到程迩。   他似乎极其忙碌,早晨刚到办公室就接了电话出去,一直到黄昏才回来,同事们问他,他话语也是含糊不清。   直到29日,凌晨四点钟,他在群里发了信息。   【程迩:今天上午九点半航班,飞南山市。】   余寂时在六点多醒来洗漱,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眼底,看清文字后,他瞬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手腕都不禁稍稍加了力。   薄荷味的牙膏泡沫夹杂着一丝苦涩,在口腔蔓延,而后是回甘,他的手腕悬停在半空,脑海中涌现出程迩之前听到“南山市”三个字的反应。   永远避讳,不愿提及,更从未踏足。   如今他竟决定前往故地,必是出了大事,而他也花费了极大的勇气。   余寂时心尖微微一颤,漱口时,冰凉凉的水混杂在薄荷味刺得舌根发麻,他划开手机点了份外卖,随后又点开了南山市的天气。   4月29日,11度—24度,阴转多云。   一件薄衬衫足矣。他向下滑动,页面触底反弹,前几日的天气预报骤然浮现在眼前,连续四日的雨,灰蒙蒙的图标排成一列。   南陵省在四月底已经进入雨季,连日阴雨不足为奇,可忽然间,他想起钟怀林前几日闲聊时提到的,程迩说他在旅游,他那边好像下雨了。   虽然前些日南方普遍降雨,可直觉使然,余寂时觉得程迩一定已经去过南山市。   洗漱之后简单吃了早饭,不到七点半点,余寂时就已经赶到了机场。   从前和程迩同住同行,那人总爱踩着最后时限出现,他便也习惯了那种近乎冒险的节奏。而如今独自出行,他下意识选择了提前抵达,因为不愿让任何人等待。   他也的确是第一个到的。   候机室内,晨光从玻璃天窗斜洒进来,落下一地冷白色的光痕,广播声忽远忽近,拉杆箱滚轮碾过地面,与鞋底擦过地面的窸窣声相交,急促而嘈杂。   坐在皮椅上,余寂时望着大屏幕,略显落寞,他微微向后躺靠,后颈贴上椅背,寒意乍起,像一滴冰水坠进衣领,他肩膀都轻微抖动了一下。   下一瞬,一种微不可察的酸涩感涌上大脑,让他心里发空。   所幸其他同事都很快就到了,四个人一齐走来,显然是搭乘了同一辆车,此时唯独缺程迩还没到。看下时间,余寂时几乎能想象到程迩此刻慢条斯理吃早饭的模样。   果不其然,分针又转过半圈后,程迩才姗姗来迟。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握着杯热豆浆,随着手腕轻摇,豆白色的浆体在薄薄纸杯里晃荡。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喉结滚动,仰头喝完最后两口,五指收缩一攥,纸杯发出轻微的脆响,被按瘪,化作一道抛物线落入垃圾桶。   他身上的烟草气息早已被洗尽,熟悉的寡淡茶香扑面而来,拂过鼻尖,余寂时睫毛轻颤,下意识垂下眼帘,回避视线。   “南山市的案子?”钟怀林打着哈欠问,声音沉沉闷闷,带着一丝还未睡醒的鼻音,“什么情况啊?”   程迩没找座位,就那么随意地站着,神色松弛,眉目舒展,嗓音懒洋洋的:“连环杀人案,具体情况似乎比较复杂,我也说不太清,到那边儿再说吧。”   航班没有延误,登机流程异常顺利。余寂时按照机票信息找到自己的座位号,依旧是他喜欢的靠窗角落。   在座位上坐定,他忽然想到什么,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期待,直到听见身旁座位传来细微的动静,他抬眸,却发现是钟怀林坐在了身边。   指尖微蜷,陷进掌心,掐紧,一丝钝痛顺掌心蔓延,化作一抹凉意渗入血液,一点点积蓄在胸口,他勉强地牵起唇,习惯性颔首致意,片刻沉默后,便转头望向窗外。   余寂时额头轻轻抵着舷窗,玻璃坚硬、冰凉,他垂着眼皮,看见窗外景物飞速移动,整座城市都在缓慢地倾斜。   万米高空,机翼切开云层,他透过窗,瞥见不远处靠窗的位置,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极轻一道,有些模糊,与层层叠叠的云相交融。   商务舱陷入一片昏沉,规律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空乘偶尔在走廊来来往往,发出细微的摩擦音。   循环暖风吹得余寂时眼皮沉重,太阳穴发胀,困意如潮水涌来,却又被心口那片空洞逼散。   中午一点钟,飞机落地。   走出航站楼,湿润的风扑面而来,裹挟着一丝泥土的腥气,二十度的气温既不冷也不燥,却让衬衫后背不知不觉洇出一层薄汗。   如天气预报所说,今天是阴天。   厚重云层微微发黑,沉甸甸的,遮天蔽日,视线一片灰暗,骤雨初停,远处山峦被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中,轮廓若隐若现,如同被清水晕开的墨色。   雾气缭绕,路边,一辆银灰色面包车静静停靠着,驾驶座车门大敞,一名身形修长的男人穿着暖色调的格子衬衫,在灰蒙蒙一片中格外醒目。   那人似乎看到了他们,高举手臂朝他们挥了挥。余寂时轻眯眼眸,很快辨认出梁方叙熟悉的轮廓。   对方快步迎上来,面含笑意,却在目光触及程迩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梁方叙颤抖着张开双臂,嗓音沙哑,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你们可算来了!程小迩,欢迎回家!”   他眼袋青黑,圆钝的下巴上布满茂密的胡渣,显然睡眠不足,许久都没歇息,加上此时他眼眶积蓄着泪水,显得愈发狼狈。   程迩眉头微蹙,满脸嫌弃,手掌拍在他肩膀上,略微发力,将他推开,用行动婉拒了他的拥抱,片刻后斜瞥他一眼,见他瞪着自己满脸愤然,先他一步冷冷开口:“怎么不是刑侦的人来,案子不是重案在查吗?”   “这案子现在确实是重案在查,不过死者是我们的线人,和我们手上在跟的案子牵扯很深,我们两边儿合作查办,消息是通的。”梁方叙指腹重重揉搓着泛红的鼻尖,沉住气息回答,并向特案组众人一一点头致意。   紧接着,他看向程迩,轻抬下颚,眸色发亮,眼神透着一丝傲气,“我可是昨天才出差回来的,原本要歇两天,听说你们接了这个案子,就立马来了。”   他胸脯都挺着,求夸奖三个大字仿佛写在脸上。   “嗯,那真谢谢你。”程迩情绪不高,一声敷衍的哼笑从鼻腔泄出,见梁方叙走向驾驶位,抬肘重重撞向他肋侧。   肋骨骤然一痛,梁方叙闷哼一声踉跄两步,抬眸恶狠狠剜他一眼,脱口而出咒骂:“我靠,你什么毛病,干嘛啊!”   “后座去。”程迩轻扯唇角,平静道,顿了顿,觑见他满脸迷茫,冷嘲热讽地阴阳,“你这鬼样子能开高速?”   梁方叙张了张嘴,一时哑口,脸颊都憋红,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出一声“切”,转身拉开车门上了后座。   大家对两人的相处模式早已习以为常,一笑而过,也纷纷上了车。   余寂时一直沉默不语,默默坐在最后一排,半边脸都隐匿在车窗投下的阴翳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上凝结的水雾,思绪无端。   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都消失在视线里,耳畔传来同事们的交谈声,话题基本上都围绕着案子。   “这案子重案查了半个月,一直没什么进展。”梁方叙的声音沉了下来,神色略显焦躁,“具体情况你们都了解了吧?”   柏绎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两份飞机餐将将管饱,他双臂抱着背包,手里拿着新鲜的苹果,大咬一口,一边咀嚼一边随口搭话:“程队清楚吧,他没跟我们提,我们还不知道。”   “我也只了解了大概,前因后果不太清楚,就没轻易提。”程迩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边缘轻叩,忽地眯起眼睛,“你们禁毒最近在跟什么大案子?”   空气突然凝固,他透过后视镜,瞥见梁方叙骤然紧绷的下颌线,那肩膀轻微起伏着,他抿着嘴唇,似是在斟酌如何开口解释。   见他这样紧张,程迩的目光反而愈发沉静,像是意料之中,语气都带着七分肯定:“还是215的那个贩/毒集团?” 第178章   程迩话音落下,车厢内的空气便瞬间凝固。   余寂时的思绪被猛地拉回,想起嵘山市时,会议室中,程迩提起这个案子的情景。   他那时神色平静,可语气却透着一丝克制,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复杂且激烈的情绪,显然不太愿意提及,应该是对此十分忌讳的。而结合赵队死亡时间,他也猜测到赵队是在这场行动中牺牲,因此他后续都没再向程迩发问。   而他之所以对这个案子格外留意,是因为任钧随后提到了十年前那起全国性的随机杀人案,他不清楚这两起案件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却不肯轻易放过一丝希望。   于是他趁空检索了相关新闻,从零星的文字中拼凑出大题情况。   五年前,公安部督办的215特大跨国贩/毒案,由南陵省公安厅禁毒总队统筹指挥,南山市禁毒支队为主力,多警种联动查办,甚至跨境联合西南邻国的警方实施了收网行动。   最终十三名核心成员落网,一个盘踞西南边境多年的贩/毒网络被摧毁,缴获毒/品数额巨大,以老三样大/麻、冰/毒和海/洛/因为主。   听到程迩这样直白地提及此事,梁方叙也不再犹豫,深深叹了口气,眉心微蹙,眼底浮起一丝恍惚。   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他一口气说了不少话。   “215之后,南陵确实太平了一阵,我们南山市禁毒大换血,磨合了一阵儿,零星抓了几个小型贩/毒团伙后,很快便接手了一起跨省贩/毒案。”   他话音顿了顿,微微仰起头,喉结重重滚动,半晌才稳住呼吸,轻声道:“五年前,215过后的第一场冬,12月11日,一名司机在连环车祸中身亡,法医解剖后发现,他胃里藏着将近400g冰/毒。”   “我们起初并不在意,以为只是名普通毒/贩。可后来,边境各地都出现不少运/毒案件,后面一直发展到了中部、东部以及东北。这一波毒/品来势汹汹,运输形式花样百出,不过毒/品类型还是老三样,冰/毒/大/麻/海/洛/因,甚至连链条都是老路子,活脱脱215翻版。”   指尖一颤,余寂的呼吸骤然凝滞,喉结在颈间滚动半寸,听到“老三样”三字时,冷风从车窗缝隙钻入,扫过后颈,他脊背绷紧,发散的思维却没有被打断。   特案组最近负责查办的案件,都或多或少和毒/品有关,而毒/品类型也正是冰/毒/大/麻/海/洛/因这老三样。   “公安部对此高度重视,立即下达指示,让我们215专案组原班人马负责查办此案,还是我们南山市禁毒牵头,”   说着,梁方叙膝盖上的手掌五指蜷缩、收紧,手背青筋暴起,他呼吸愈乱,嗓音染上一丝哑意,“这一查又是四五年了。”   “这将近五年的时间,我们针对这一贩/毒集团的运输贩卖链走遍全各地,捣毁了国内的数百藏/毒/窝点,大到一整个村落,小到一家足疗店,抓获贩/毒人员数不胜数,跨省抓捕多次……”   程迩微微颔首,见他思绪混乱,话题也越飘越远,适时开口扳正:“所以这波人,和215是同一伙人有铁证吗?”   “有。”梁方叙轻抬手腕,坚硬的指骨抵着太阳穴,轻轻摁压,舒缓着头胀感,语气愈发疲惫。   “我们顺藤摸瓜,向上追溯,摸到了该贩/毒集团一名重要的管理层成员,代号‘镜子’,总管西南一带的毒/品运输,和215已经抓获的高层早有勾结,我们所追查的这个犯罪集团,大概率就是重新发展起来的215势力。”   话落,他忽然倾身,手臂压上驾驶座靠背,盯着程迩侧脸,拧眉,目光透着些许疑惑,“倒是你,怎么一猜就中,有人给你透风?”   程迩神色未变,淡声道:“直觉。”   见他唇线紧抿,显然不愿多谈,梁方叙翻了个白眼,冷冷地“切”一声。   半晌后,他悠悠靠回座椅,双臂交叠垫在脑后,阖上双眼,唇齿间泄出一声长叹:“不过这确实不难猜。”   梁方叙神色恹恹,嗓音愈发沙哑,“你们特案组最近的行动轨迹,和我们几乎重合。我们今年一次跨省追捕去的就是峤州,嫌疑人是107大麻种案真正的幕后负责人邵文峰,在替罪羊李昶入狱后,他便被转移到峤州总管鍪县的毒/品分销,他落网后续供出贩卖链市一级负责人23人,就是我跟你提的黑名单。”   “这23人分布在全国各地,其中在洪波市的孙润南被直接下级徐锐阳杀害,另外有5人落网,剩下的17人显然有所警觉,短时间内一起人间蒸发了。”他扯了扯嘴角,轻嗤一声,“估计跑的跑藏的藏。”   “不过贩卖链管理人失踪,运输网也几乎瘫痪,东北、中部、沿海都已经开始清剿他们的据点。”   说着,梁方叙倏然睁开眼,透过后视镜深深看了程迩一眼,眸中光色晦暗,面容愈发严肃,“我跟你提到了出差,我们其实刚刚从嵘山市回来,你们特案组一走我们就到了。”   “嵘山市邓灏负责储存的那批军火,枪械从型号到数字编号形式和215中犯罪集团人员手持的枪械完全吻合,那个‘姚先生’,也是一个关键人物,不过对于他的身份,我们尚且没有任何头绪。”   程迩沉默片刻,眸色暗了暗,话锋一转:“言归正传,这连环杀人案的死者和你们跟的那条线,具体有什么关联?”   梁方叙这才拉回思绪,言简意赅回答:“三名死者都是镜子的下线,市一级算是管理层了,其中朱宽是总管南山市毒/品运输链的负责人,在一年前成为了我们的线人,我们怀疑,是朱宽的直接上级镜子察觉出自己手下有叛徒,雇凶杀害了三人。”   顿了顿,他又补充,“这个镜子至关重要,对外沟通跨境/毒/品走/私,对内总管整个西南的毒/品运输网,算是这一贩/毒集团的高级管理层,或许还是领导人之一,有极大概率直接对接集团最大头目。”   梁方叙言至于此便缄口不言,余寂时心下惊骇,此时也终于明白了这案子的份量。   这个“镜子”层级高,权利大,如果三名下线是由他雇凶杀害,那么抓住那位杀手,就极有可能顺藤摸瓜,让这个代号成为一个确切的人。   而215并未将整个贩/毒集团端下,领导人员具体架构尚未可知,这个“镜子”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梁方叙和程迩这一番交谈信息量过大,车厢内一片沉寂,车窗微敞,冷风呼啸着灌入,嗖嗖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如同一条刺骨的毒蛇,在颈间反复地游走、回荡。   这时,沉默许久的钟怀林蹙起眉头,指尖在身侧车体凹槽内敲叩两下,语气透着一丝意味深长:“一连杀害三名市级运输链管理层,也不一定是镜子自己能够决定的。”   “是啊!不过这倒不重要,无论镜子只是被派出的执行人,还是有足够的权力独断专行,能把他揪出来,我们就不愁摸不出背后之人!”   梁方叙神色冰冷,说着,他骤然攥拳砸向座椅,砰一声,真皮面料发出闷闷的钝响。   他侧额青筋突突直跳,眼底划过一丝愤恨,下颌线条绷得极紧,话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语气愈发激烈,“这个犯罪集团太顽固,势力范围遍布全国,近些年越来越猖狂,就算无法将他们连根拔起,我们也要借此狠狠打压一下他们的锐气!”   他这番话说得人热血沸腾,大家一一应了声后,身上的疲惫仿佛都一扫而空。   同事们也被打开了话匣子,讨论得热火朝天,程迩却忽觉颈间爬上一丝冷意,抬眸,透过后视镜,下意识瞥向余寂时的位置,正好看到了他身旁的风口。   他身侧的车窗漏了小缝,冷风剐蹭着他额头,他却偏头凝望窗外,任碎发在风里翻飞,半边侧脸浸在灰蒙天光里,任寒意顺着眉骨蜿蜒而下。   像一尊静默的玻璃雕塑,透明,易碎。   程迩心脏一紧,掌心突然发烫,一抹热度在掌纹蔓延,恍惚间仿佛又触到那夜对方滚/烫/体温,他将方向盘都握紧几分。   微凸的喉结隐匿在一片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滚动了一下,他将唇抿直,将一切关心的话语吞入腹中,默默抬手,将车窗摇了上去。   风声骤止,冷风被封闭的玻璃窗阻隔在外,余寂时睫毛颤了颤,不禁一愣,不知是谁关了窗户。   他下意识望向对角线位置,驾驶位那人。   在他的角度,完全看不到驾驶位那人的神色,只能看出他脖颈绷得很直。   视线一移,副驾的钟怀林正搓着手臂,掌心罩在嘴边呵出热气,显然是感到了冷,这车窗似乎也就是他关上的。   余寂时失落垂下眼睫,将原本的期待咽回喉咙。   车子路过收费站,下了高速,西南天际浮着青灰色山影,雾霭缠绕着云岭山脉的脊梁,近处拥挤破败的老县城在视线中消逝,而前方高楼大厦的轮廓,正从朦胧中一寸寸刺出来。   两个小时的颠簸后,将近四点,一行人终于抵达南山市公安局。   建筑物的轮廓在街角渐渐清晰,雾霾散尽,天光刺破云层,将铅灰色的乌云洗成纯白的棉絮,而公安局大楼正静穆地矗立在路口。   余寂时推开车门下车,看同事们陆陆续续往里走,未见到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回眸一看。   程迩仍坐在驾驶位,正透过车窗,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第179章   他漆黑的瞳仁里,情绪晦暗不明,像是历经千帆后的释然,又有零星火焰依旧在燃烧,一点点连成片,燎烧着荒原。   片刻后,程迩收回目光,视线自远及近,一寸寸下移,最终与余寂时四目相对。   那一瞬,心脏像被羽毛尖轻飘飘扫过,余寂时脊背绷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袖口,捏出一片褶皱。   他冰冷的目光和伤人的话语涌上大脑,酸涩倏地窜上鼻尖,他仓皇垂眸,飞速回避视线,转身匆匆融进同事们的背影里。   梁方叙推开临时办公室的门,待特案组一行人都进屋,四处张望都不见程迩人影,转身便见他在走廊上四处张望、走走停停。   他两指合并揉了揉眉心,唇角抽搐一下,斜倚门框探出半个身子,右臂高高扬起,轻声呼喊:“喂,这里!”   等程迩走近,梁方叙双手如铁钳般扣住他双肩,那双惯常含讥带诮的双眼微微眯起,语气嘲讽:“逛什么名胜古迹呢,是不是还想在墙上写一句到此一游?”   程迩任由他推搡,端着双臂,薄薄的眼皮耷拉着,神色懒倦,语气异常平静:“五年局里变化太大,刚刚按记忆走的。走错了。”   闻言,梁方叙喉头一紧,仿佛被什么堵塞住,呼吸骤然紊乱,被压在胸腔里,唇瓣几度开合,终是哑然。   程迩对他的失神恍若未觉,目光掠过会议长桌,下意识看向余寂时身侧的空位,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最终选择绕开那个位置,默默落座在柏绎另一侧落。   梁方叙刚交代两句,门便被轻轻叩响,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来。   高个子那人极高,将近一米九,皮肤粗糙、黝黑,橄榄绿的衬衫紧裹着精壮的身躯,衣料轻薄,清晰勾勒出块垒分明的肌/肉,显然是身手很好。   而稍矮的那位身穿T恤短袖,发际线很高,头发略显稀疏,但五官端正,看上去三十岁有余,手里抱着一叠材料,急匆匆走在第一个,剑眉高挑,神色激动,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看到熟悉的面孔,程迩怔忡起身,下一秒就被对方一个箭步冲上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而他的手掌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还是重重落在对方脊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拍击声。   “好久不见啊程小迩,欢迎回家!”沙哑的嗓音里浸着浓重的鼻音,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双臂不断收紧,拥抱力度不断加大,眼眶通红,泪水尽数蓄在眼眶里。   余寂时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尖稍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圆珠笔,金属笔杆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沁入指尖。   欢迎回家,和梁方叙的第一句话一模一样,就像终于等到游子归乡的家人一样,听到这话,他心里都不禁涌上一丝暖意。   而此时,被紧紧抱住的程迩忽而偏首,唇角绽开一抹粲然笑意,颊边酒窝浅浅,眼尾弯弯,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一丝熟悉的调侃:“我又不是真的死而复生,法海哥,这么多人呢,不至于啊。”   这声熟悉的称呼让男人眉心重重一跳,双眼圆瞪,鼻尖还泛着未褪的潮意,他鼻翼耸动,泄出一声冷哼。   紧接着他松开双臂,右掌死死攥住程迩的肩膀,左手轻抬,食指毫不客气地戳上他的鼻尖:“你才法海!你这小混蛋走了以后,根本就没人这么叫我!”   程迩被指着鼻子也不恼,反而笑得散漫,甚至故意歪着头眨了下眼,见对方气急败坏脸颊涨红,才渐渐敛了笑意,轻声问道:“这次案子是您负责跟我们对接吗?”   “没错。”男人点点头,方才的怒意转眼消散,随即咧嘴一笑,唇角扬起爽朗的弧度,“我前年调来刑侦,现在带着重案组,这案子正好落在我手里。”   说罢,他忽然想到什么,摸了摸后脑勺,这才转向其他人自我介绍,“我是重案的大队长郝阳,叫我老郝或者阳哥都行。”   说罢他指了指身旁的高个子,“这是我们队里的小贾。”   他挨个与特案组的同僚握手,笑容坦荡真诚,让原本紧绷的气氛都松弛了几分。   “该说正事儿了。”程迩施施然落座,修长的双腿优雅交叠,向后仰靠,修长的脖颈贴合椅背的曲线,余光瞥见仍站在一旁的梁方叙,勾着唇角摆摆手,“闲杂人等麻烦回避一下。”   “……你!”梁方叙被这明目张胆的驱逐惹恼,正要发作,却被郝阳一把揽住肩膀,半推半请地带出了办公室。   门板“砰”地一声砸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郝阳锁上门便转身回到长桌前时,小贾已经利落地拆开了档案袋,他笑意渐渐褪去,舒展的眉眼也重新聚拢,神色愈发严肃。   等小贾将材料分发到众人手中,郝阳宽厚的手掌撑在会议桌上,微微俯身,挺拔的身形在桌面投下一片阴影。   片刻后,他声音沉了几分,开口感叹:“这案子说复杂倒也不算复杂,就是线索少得可怜,但背后牵扯的关系网却盘根错节。”   “4月12日深夜十点二十分,朱宽的邻居下班回家,在楼道里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楼道声控灯坏掉,打着手电筒一照,发现地面有血迹,血迹正指向朱宽家,他当即就报警了。就近公安分局出警后,发现禁毒那边的线人朱宽于家中被杀害。”   钟怀林眯起眼睛,“入室行凶?”   “对。”郝阳轻轻颔首,喉结滚动了一下,接着说道,“朱宽是被一刀刺穿喉咙,当场毙命,案发现场干净得反常,凶手只留下了凶器,一把水果刀,但上面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痕迹。”   他紧接着翻开检验报告,顺着长桌向前一推,“可刀上却检测出三个人的DNA,另外两个,经比对,正是与朱宽同级的两名毒/贩,总管洪波市和淆江市毒/品运输链的管理人刘长瑛和卢庆。”   余寂时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张案发现场照片上。   画面中,朱宽仰面躺在客厅中央,周围家具摆放得十分整齐,没有任何打斗的混乱迹象,一道暗红的血痕从玄关蜿蜒至尸体旁,他喉间的伤口汩汩淌出血液,在木地板上洇开一滩暗色。照片拍摄时,血迹只有边缘隐隐干涸发黑,想必人刚被杀害不久。   柏绎手指轻搓照片边缘,若有所思道:“所以凶手连杀三人,最后把凶器留在最后一位死者家中?”   “是这样,”郝阳从厚厚一叠文件中抽出几张照片,“五天后,刘长瑛和卢庆的尸体在一栋废弃工厂大楼里被发现,两人是被同一把刀从后颈刺入,法医推断死亡时间比朱宽早一天,也就是4月11日。”   余寂时随意翻开一张照片。   废弃工厂内,斑驳的水泥墙皮剥落大半,露出锈蚀的钢筋骨架,角落里,报废的机械凌乱堆叠着,机身扭曲变形,褐红锈迹遍布。   一名死者蜷缩着藏在机器后方,身侧有被拖拽留下的血痕,而灰衬衫几乎都被血液浸透,凝成暗红色。   另一具尸体俯卧在门口,脸朝下砸进积灰的水泥地,后颈处赫然有一个血窟窿,被利刃无情贯穿,血迹呈喷射状溅在身后的灰墙上。   程迩修长的手指轻叩木质桌面,发出两声沉闷的响,冷声开口:“这案子查了半个月进展如何,关于凶手的线索和思路有哪些?”   郝阳立刻接话:“我们调取了朱宽家附近的监控,他所居住的是一个老式小区,监控设备老旧,并且他那层楼道声控灯坏掉了,在监控中,我们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判断出凶手为男性,身高大概一米七五,体型中等。”   他顿了顿,眸色一凛,“走路姿势有些虚浮,像是喝醉了,但他头部姿态又不太像醉酒。”   余寂时掀了掀眼皮,默默地将电脑上的监控视频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监控画面十分模糊,视线昏暗,如同蒙着一层混浊的尘埃,黑色人影在昏暗的楼道里晃动,身型轮廓被劣质的摄像头拉扯得扭曲变形。   他的双腿迈步很拖沓,有些外八,双臂摆动幅度不大,走路时左右肩膀一高一矮,似是因为走不稳而有些摇晃,但他低垂着的头颅,几乎纹丝不动。   确实像是喝醉了,但又不像。   停顿片刻,郝阳悠悠说:“我们猜测,可能是……”   “可能什么?”柏绎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播放的监控录像中移开,骤然抬眸询问。   “凶手人就爱这样走路。”郝阳摊手。   “……”   大家嘴角抽搐,一致沉默。   “开个玩笑,”郝阳抬腕摸了摸后脑勺,又摆了摆手,虚眯的双眼略微一弯,淡淡一笑,紧接着立刻恢复严肃模样,“可能是凶手的伪装步态,用来混淆身高特征。不过他的动作又没有显得很夸张,也没有那种刻意的僵硬。”   这时,温箴言暂停监控视频的播放,修长的手指轻轻推了推薄边眼镜框,目光温润,神色平静:“我觉得他更像是陈旧性骨骼损伤。若凶手曾遭遇锁骨骨折、肩关节脱位一类的损伤,旧伤复发,肩颈肌肉紧绷,就有可能形成这种双肩不协调的起伏。”   “对,我们的法医也是这样讲的。”郝阳点头,“不过也不能排除是另外两种可能,毕竟这监控视频实在模糊,凶手的具体状态还是存疑。” 第180章   说罢,郝阳咽下口唾沫,稍微停顿一下,接着道:“凶手8点35分敲门,朱宽开了一个缝后,就被他抵着门强行闯入。11分钟后,即8点46分,凶手离开。”   “11分钟,看来只是简单处理了下现场。”钟怀林指腹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后立即追问,“之后呢?”   “之后……”郝阳喉结滚动,肩膀垮下来,神色恹恹,“小区其他监控再没拍到他。我们统计了所有监控死角,理论上只有两条路能避开,但南北大门监控完好,他不可能凭空消失,我们也还没确定他为什么没在南北大门监控区域出现。”   他抬腕,坚硬的指骨轻轻摁揉眉心,语气透着一丝疲惫,“我们原本怀疑他有人接应,查了那个小区的所有固定车辆以及临时车辆的进出记录,但一无所获。”   柏绎拧着眉头,小声嘟囔:“那奇怪了,难不成他还没离开小区?”   空气凝滞了一瞬,一时无人接话。   余寂时垂眸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划,发出一道细微的声响,   而片刻后,他轻掀眼皮,余光里,柏绎的身影模糊成一道剪影,他视线越过他,望向程迩,却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   视线相交,对方也明显怔愣一下,但目光始终平静,眼底毫无波澜,只片刻便移开目光,徒留他一人思绪凌乱。   余寂时一时胸腔发紧,仓促收回目光,喉结微动,却咽不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躁意。   不知过了多久,郝阳终于直起腰,舒展着肩膀,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他眉目舒展,神色却愈发严肃:“目前线索就这些。贩/毒集团毒/品运输链的三个中层管理人先后被杀,其中包括我们的线人,禁毒那边猜测,是镜子察觉手下有内奸,在清理门户。”   他扯了扯嘴角,“至于为什么一连杀害三人,我猜是朱宽本人并未暴露,于是镜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连带着两名怀疑对象一起,都被他雇凶杀害。”   等郝阳话音落下,程迩修长的食指在案卷上轻点两下,沉吟片刻,未作反驳,反而询问道:“你们目前的侦查方向是?”   郝阳大掌摩擦着搓了搓,迅速组织语言,言简意赅道:“线索太少,我们分两条线推进。一是继续筛查小区及周边监控,走访及排查该小区住户,二是和禁毒那边对接,互通消息,排查三名死者的社会关系和贩/毒网络。”   程迩略一颔首,干脆利落道:“你们按原计划继续,我们先走一走现场。”   “好嘞。”郝阳咧嘴一笑,眼角笑纹沟壑迭起,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声音爽朗,“你有问题直接找我,或者禁毒那边找小梁和邹副支都行。”   程迩轻应一声,目光扫过会议室,徘徊在长桌两侧,悬停在半空的指尖突然在桌面重重一叩,一声脆响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他薄唇微启,语气平静:“走吧。钟哥,许哥……”   尾音悬在半空,却戛然而止,像是言而未尽,他的唇仍保持着微张的弧度,微凸的喉结轻轻翻滚着,却再没吐出下一个名字。   余寂时呼吸一滞,心脏泛起一丝钝痛,酸涩感涌上喉咙,他垂眸盯着自己搭在膝头的手,睫毛都轻轻颤动了一下。   背后传来脚步声,钟怀林拉住程迩手臂,见他冷面无情,一时欲言又止。   脚步声渐远,又渐渐近,沉默中,余寂时听到程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漫不经心的语气,裹着细微的鼻音,轻飘飘的两个字:“跟上。”   余寂时蓦然回头,抬眸,与程迩对上视线。他此时正端着双臂站在面前,眼皮轻垂,目光阴冷,静静睨视着自己。   心跳陡然失序,余寂时立刻回避视线,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扶手,强作镇定,未及他调整好情绪,整个椅子被拖着转动半圈。   程迩单手撑着扶手,俯身,一股熟悉的清淡香气落入鼻息,而他俊容逼近,强行霸占了他的视线。   “你不会以为,我会针对你吧?”他眼神冰冷,凝视着他,神色讥诮,语气透着浓浓的嘲讽。   余寂时濒临窒息,心脏剧烈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   他开口欲辩解,却发现无话可说,只得怔怔然看着他,眼中漫上一丝委屈,转瞬即逝,被他垂下的眼睫硬生生压下。   而他的一切情绪都被程迩尽收眼底,他下颌线骤然绷紧,心尖一颤,所有未出口的刻薄话,突然都哽在喉间。   良久,他直起身,阖了阖眼,启唇轻声呢喃,嗓音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似是在自嘲:“余寂时,你把我当什么人啊。”   他话音太轻,像是自言自语,被窗外呼啸的风声掩盖。   余寂时没有听清,只感觉到压迫感渐渐消退,熟悉的气息散尽,当他重新抬头,程迩已经走出门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立即起身跟上。   走廊尽头,窗外,云层中的灰沉渐渐散去,却依旧厚重遮覆住烈日,将天光滤成浑浊的暗色,顶灯光线冷白,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始终隔着三米的距离。   一路无言,到了车前,钟怀林主动坐到驾驶位,程迩紧接着坐上副驾驶,留许琅和余寂时坐在后排。   程迩划开导航界面,确定了目的地,对身旁人说:“我们先去一趟废工厂,回程顺路去朱宽家。”   钟怀林立即点头:“明白。”   一路上,车厢内都十分安静,余寂时望着窗外思绪飘飞,许琅一如既往沉默寡言,程迩倒是心不在焉十分反常,钟怀林几次提起话题,他应得不算敷衍,却也显然没怎么过脑子。   后面钟怀林似乎意识到什么,也没再开口。   最后活跃气氛的人噤了声,沉默迅速蔓延,引擎低鸣声中,车厢仿佛化作密闭牢笼,余寂时侧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视线落在窗外。   从市中心一路向南,驶入近郊,地势渐高,云岭山脉的余脉在远处起伏,灰褐色的山脊线蜿蜒绵长,树木稀疏,岩壁裸露,略显荒芜,而几座废弃工厂正孤零零矗立在林区。   当年食品加工厂的流水线工作养活了半个镇子的工人,而如今自动化机械取代了血肉之躯,厂房被掏空内脏,遗弃在此。周边企业陆续搬迁后,这里彻底沦为废墟,在一片荒草中走向腐烂。   那座褪了色的红漆大楼在灰败的厂房群中格外醒目,被长长的警戒线包围,几辆警车歪斜地停靠在一旁,有警员轮班值守。   四人甫一下车,程迩便走向警戒线,与值守的警员低声交谈几句。   警戒线被掀起,余寂时跟随同事们一起走近大楼。   漆红墙皮早已剥落,露出斑驳内里,铁门敞开着,经历半月有余,浓重的血腥气早已散尽,泥土潮湿发霉的气息与铁锈腥气混杂在一起,也十分呛鼻。   走进楼内,余寂时下意识看向地面,一滩暗红凝固的血迹赫然映入眼帘,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格外刺目。   他小心翼翼从门边绕行而过,回眸间,一抹喷溅状血痕正攀附在墙面上,略显狰狞。   而他的视线缓缓下移,目光聚焦,只见大门边右侧的空地上有几点星状血渍,大概率是刀尖滴落时绽开的血花迸溅形成的。   钟怀林的目光同样落在地面的痕迹上,微眯着眼,手腕轻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开口说道:“两人都是后颈中刀,这凶手八成是埋伏在两侧,而卢庆进门瞬间几乎毫无防备意识,就被从背后捅了个对穿。”   程迩双手插兜,向前踱步,循着地上蜿蜒的血迹,走到废弃机器旁站定,语气平静地接话:“所以刘长瑛死后才会被拖到机器后面,凶手是按照先后顺序逐一解决他们的。”   “可能约了三个人分批来工厂灭口。”钟怀林点头,忽然皱眉,眉间挤出两道深壑,“朱宽不知何故没有按约定前来,于是第二天就被凶手直接找上门补刀了。”   他喉结滚动两下,脑海中闪过一个设想,嗓音骤然沉了下去,“话说,这三个同级管理人,私下会有联系吗?”   “理论上不可能。”程迩摇头,语气确切,“215贩/毒集团的运输链不设省级架构,市一级是分区总负责人的直接下级,他们跨市联络都由一位共同下线负责。这位负责联络的共同下线,级别低但权力大,一般都是由分区总负责人直任。”   说着,他兴致缺缺地踢开脚边碎石,继续道,“同级管理人互不相识才是常态,除非像邵文峰那样职位变动。”   “大/麻种植案中,他扮演的角色是一条国内生产链的管理人,是由境外总部直任,权力很大,跨过各个区域负责人,直接和市一级贩卖链管理人对接,所以当年他们拼了命也要保下他。”   “可惜防不胜防,替罪羊李昶翻供,而邵文峰从生产链到市一级的贩卖链,算是下放,他本就不满这安排,又加上他和当时的平级管理人起过冲突,干脆就鱼死网破,这二十三人黑名单,还算他有所保留了。”   他说完,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片刻沉默后才再次开口,嗓音里掺着一丝冷意,“如果真如你所猜,三人是分批次被约到工厂被杀害,朱宽既然是警方的线人,大概是察觉到了这是一场鸿门宴,所以并没有前去赴约,可若是如此,他完全有时间将这件事上报,寻求警方庇护。”   他话音戛然而止,余寂时却听懂了他未尽的话语。   可是朱宽并没有,这就说明这件事绝非这样简单。 第181章   钟怀林轻嘶一声,开口猜测:“难道……镜子根本没约朱宽来这儿?又或者,镜子最初根本没想杀他,错杀两人后才意识到杀错了人,才在第二日去补刀?”   程迩莞尔,薄唇轻启,还未开口,余寂时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他转过身去,便看到他正俯身检视地面上拖拽状血迹。   “可能性也不大。”   他声音很低,尾音轻得如同一缕烟,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散开来,很快便消失不见。   废弃大楼内就没有灯,高墙之上,方形窗口很小,玻璃早已碎裂,光线透过空洞的窗洒入,照射在他身上,一抹阴翳落在脚下,被拉长,折射在墙壁上,略显模糊。   空气骤然陷入凝滞,余寂时这才从思绪中抽/离,抬眸的瞬间,恰好撞进程迩深不见底的眼眸。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那道蜿蜒的血迹如同一条暗色红线,扭曲、诡谲,将他们的影子相连。   程迩率先移开视线,漆黑的眸犹如一片静谧寒潭,毫无波澜,目光落在仍在沉思的钟怀林身上,嗓音平静寡淡:“没错,刘长瑛和卢庆分别是洪波市和淆江市的毒/品运输链管理层人员,两人原本都活跃在各自负责地,可却远赴南山市,在南山市的废弃工厂被杀害。”   血迹顺着他的皮鞋边缘延伸,他循这条线向前走两步,勾唇轻笑,悠悠反问:“这会和朱宽毫无关联吗?”   钟怀林眉心沟壑愈深,抱起双臂,抬腕,指骨最坚硬的部分抵着太阳穴,低声喃喃:“怪,实在是怪啊。”   他从废弃机器旁离开,鞋底蹭过水泥地,发出细微的碎响,略显得焦躁。   而程迩也没再开口,径直朝门外走去。   余寂时垂着眼睫,肩膀微微一侧,给他让出通道,见他目不斜视向前走,指尖蜷了蜷,凉意渗进掌纹,融入血液,令他心尖发冷。   他忽地深吸一口气,抬眸,望着他的背影,嗓音微哑:“郝阳哥说镜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可刘长瑛和卢庆真的是被错杀的吗?”   程迩脚步一顿,侧首回望。   光线从门外斜切进来,描摹出他轮廓,镶嵌在他身周,而他眼尾上挑,笑意凉薄,手臂松松地环在胸前,语调慵懒:“那是他觉得,我可没这么说。”   逆光里,他的眸色沉沉,情绪晦暗难辨,“能在犯罪集团里爬到管理层,哪个不是人精?就算镜子握着生杀大权,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取人性命。”   余寂时的心绪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这案子处处透着蹊跷,绝不像郝阳轻描淡写的那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那么简单,即便镜子的目标是朱宽,刘长瑛和卢庆的死也必然另有隐情。可郝阳语气太过笃定,让他一时怀疑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   见余寂时垂着眼帘沉默不语,程迩目光愈发锋锐,眸中碎光沉浮、摇曳之间,便轻易洞悉他心中所想,喉结隐匿在晦暗中,轻轻翻滚一下。   片刻后,他开口:“不要让任何人的话左右你的想法。不论对错,见你所见,想你所想。”   那声音低沉平稳,声量不高不低,隔着几米的距离,清晰落入余寂时耳中,将他从思绪与恍惚中拽回。   余寂时心脏被撼动了一下,倏地抬眸看向他,却只看见一个背影。肩线利落,腰身劲瘦,昂首阔步,毫不迟疑地朝前走,被门外刺眼的白光一寸寸吞噬,直至消失在他眼中。   而那声音仍在他耳畔萦绕,分明冷冰冰毫无温度,却如同漫漫长夜里一点星火,熠熠烁烁,照亮了一条长路。   “好。”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痕检科将现场勘查做得极尽缜密,整栋废弃厂房再寻不出半分可疑痕迹,特案组一行人踏出锈迹斑斑的厂区大门上车,钟怀林转动方向盘,顺着原路返回,轿车碾过土砌的路面,朝着朱宽住所疾驰而去。   朱宽家位于市中心与城乡结合部交接地带的一个老小区,余寂时透过车窗朝外看,天光从厚重云层缝隙中乍泄,视线渐明,只见一栋栋矮楼规律列布长街两侧。   楼型是统一的单元楼,一层四户,无电梯,每个楼都六层高,墙皮呈淡黄色,被岁月尘埃剥落,露出水泥的筋骨,生锈的深蓝色楼牌号在墙体上挂着,更显醒目。   进入小区内,车行渐缓,顺着主路直行,再右拐,前行两栋楼便到了,此时还有一辆警车停滞在楼下,车灯熄灭,隐约能看见驾驶座和副驾上坐着两名警员。   楼前正好有一排停车位,几乎都停靠着车辆,钟怀林只好将车停到宽马路一侧,确认不挡道后,熄火。   下车后,特案组一行人按照郝阳给的地址,找到了单元门,路过警车时,里面打瞌睡的同僚被细微的脚步声惊醒。   余寂时的目光掠过那辆警车的车窗处,车窗原本只露出个通气的缝隙,此时被唰唰摇到最低,一张圆润的脸从窗口探出,板寸头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笑起来眼睛眯成缝。   “来了呀程小迩!还记得我不?”男人双手攀着窗沿,看到熟悉的身影后目光一亮,伸出手臂朝他挥了挥。   程迩脚步一顿,与他轻击手掌,又碰了碰拳,眼角微弯,嗓音里带着熟稔的笑意:“磊哥,您跟法海哥一起调去重案了?”   “可不是嘛。”磊哥看向特案组的其他同僚,点头致意后又看向程迩,语气十分热情,“你们要上楼看看吗,我带你们上去?”   程迩摇头道:“不用,上楼看看而已,您歇着。”   磊哥倒也没再坚持,从脚底下摸出一瓶矿泉水,强塞进他掌心,扬扬头说:“楼上也有人守着,你们放心上楼去吧,我给他们发消息说过了。”   和磊哥告别后,大家便不再停驻,直接走进单元门上楼去。   楼梯比余寂时想象中更为逼仄,并排仅容两人,四人走成一排,扶着扶手上了四楼,没有镶瓷砖,凹凸不平的水泥裸/露着,布满灰沉,属实难走。   余寂时边走边抬头四处张望。   整个楼梯间都没有监控摄像头,只有破败的蜘蛛网遍布角落,近四楼,重案的两名同僚被提前打过招呼,没有多过问,迎到特案组一行人后便默默跟在了队尾。   推开四楼的防火门,视野骤然开阔,余寂时下意识回眸一望,就看见楼梯口上方悬挂的球形摄像头。   看角度,似乎正是监控视频的来源所在。   余寂时又回过头扫视四周。楼道里的声控灯确实坏了,他们走上楼时脚步声很杂乱,亦不算轻,可楼道依旧一片漆黑。   楼道里没有窗,密不透光,若非重案的同事在身后打了探照灯,很难看清四周。   楼道是长方形,长宽都不算狭窄,没有摆放任何物品,显得十分空旷,左右各通往对门两户,左手边的401室便是朱宽的住处。   此时401房门紧闭,锁孔上还插着钥匙,程迩将门推开进屋,余寂时下意识看向玄关处。   和照片中场景一样,两侧墙壁上有喷溅状血迹,血点如雨珠从车窗滑落,向下拖出扭曲的长痕,干涸凝固,呈现出暗红色。   地面上滴落星星点点的血迹,凶手显然毫不犹豫,一进门便下了死手,水果刀锋利的刃精准捅/进喉管,动脉被割裂,血液在刹那间喷薄而出,溅在墙上,滴落在地面。   而血迹断断续续,延伸至客厅,形成一道长线,是朱宽没了呼吸后,尸体被拖到了客厅中央留下的痕迹。   余寂时小心翼翼地绕过血迹往客厅走,整个客厅都不算大,两边通透,但窗户都被厚重的窗帘遮盖得严严实实。   客厅两侧通透,厚重的窗帘将外界光线隔绝,长方形的空间极其规则,窄边一侧沙发呈U型摆放,中间是矮矮的玻璃茶几,另一侧则端正摆放着电视机。   余寂时目光在客厅的各种陈设上一扫而过,向前踱步,走到电视机跟前,向右侧看,沙发摆放很正,就连茶几上的杯盏果盘都很整齐。   果盘里苹果变软,表皮褶皱,内部腐烂,渗出浊黄的汁液,散发出一丝怪异的臭味,弥散在空气中,招引了细小的飞虫,在上面附着。   他收回目光,无意识地朝左手边斜瞥一眼,纯黑的液晶屏幕光滑发亮,化作一面镜子,映出整个客厅的倒影。   茶几后,是双人沙发的主体,实木沙发底部悬空,露出一拳高的缝隙。   他视线从电视屏幕映出的镜像场景中移开,转头望向沙发,扫过底部,目光触及左侧单人沙发时,心脏一紧。   那缝隙黑漆漆的,似乎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个棱角,而沙发主体投落一片阴翳,遮盖住那棱角,一点儿也不显突兀。   在彭穗丰卧室床底找到一把手枪的事恍在昨日,余寂时轻轻蹙起眉,本着严谨的工作态度,朝那沙发走去。   他的影子落在脚下,与那片阴翳相叠加,令那物体愈发隐蔽,不仔细观察,大抵都发现不了。   犹豫片刻,他没有俯身去捡,而是蓄力将沙发向后推,移开了一段距离。 第182章   沙发的遮挡立即消失,那物件终于显露真容。   四四方方的轮廓,明显是部手机,只是屏幕早已支离破碎,中央凹陷,裂痕狰狞,呈辐射状,像是被人集中施力于中心点碾碎的。   周围的同事听到这动静,纷纷投来目光,离得最近的程迩缓步走近,在他身侧屈膝蹲下,修长的手指虚悬在手机上方,停滞片刻,才朝钟怀林抬了抬下颌。   钟怀林心领神会,递来一只手套。程迩接过,指尖捻开薄透的橡胶边缘,拎起来顺着骨节分明的指缝一寸寸推上,等手套服帖地裹住五指,才拾起那部残破的手机。   拇指摩挲过碎裂的屏幕,在开机键上轻轻一摁压,手机意料之中毫无反应。细看可见内屏的液晶早已渗出,黑紫色污痕在玻璃夹层间晕开,像一滩凝固的淤血。   钟怀林撑开透明证物袋,等程迩将那部手机残骸装入其中,隔着证物将它的主体部分握在掌心,垂眸凝视着裂痕的形状,斟酌着开口:“像是被人狠狠摔在地上,又用鞋尖反复碾磨过,最后……被随意踢进沙发底下的。”   顿了顿,他疑惑,“这会是朱宽的手机吗?”   “不确定。”程迩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滞留在钟怀林手上的证物袋上,沉默两秒,便干脆利落作出决定,“是或不是,都让技术员试试能否恢复数据。”   余寂时沉默许久,在一片寂静中,他薄唇翕动,声音从喉底溢出来,极轻,如同喃喃自语:“这手机出现得太蹊跷了。”   程迩离余寂时最近,这话清清晰晰落入了他耳中。   他轻掀眼皮斜瞥他一眼,没有否认,复垂眸,慢条斯理地摘下橡胶手套,语气平静:“刘长瑛和卢庆在废弃厂房被杀,案发现场所有通讯设备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偏偏在朱宽家里冒出来一部手机,这确实反常。”   不过光一部手机,确实还不能说明什么,将手机被妥善收好后,特案组一行人便重新审视起这套居所。   老式小区的楼型几乎一模一样,朱宽家也是很普遍的两室一厅格局。客厅东西两侧延伸出两条走廊,东面对门是厨房与卫生间,西侧则两间卧室。   其中一间显然是用来休息的卧室,另一间则堆满杂物,地面白色瓷砖不见一丝光泽,明显积着薄灰。   朱宽的住所并不固定,大概率被杀害是只是临时落脚于此,家具都是八成新,只零散摆放着几件换洗衣物和生活必需品,厨房的调味罐都没有开封,排列得整整齐齐,不见半点油烟气。   痕检已经仔细搜查过,特案组一行人也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暮色不知何时褪尽,云层却仍沉甸甸压覆着天,被夜色晕染成深灰色。   踏出单元门的瞬间,裹着凉意的晚风迎面扑来,余寂时肩头轻轻一颤,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袖口,向下拽,遮住裸/露的一截手腕。   小区里的路灯亮起,光晕昏黄,在夜色中洇开,勉强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树影摇曳,枝叶隐入光中,模糊不清。   路边不知何时又多了辆警车,车窗大敞着,隐约可见几名重案队同僚捧着盒饭的身影,饭菜的油香混在氤氲热气中,从车窗缝隙飘出,弥散在空气中。   见特案组一行人下楼,磊哥咧开嘴一笑,抬手招呼着,两行人简短交谈后,程迩便和市局的同僚们一一告别,带着同事们转身离去。   抵达市局后将将八点半,公安局大楼灯火通明。   走进大楼后,四人一齐去了趟技术部,刑侦的技术员在这部手机上提取了指纹,并通过外观简单判断了型号,是国内比较常见的手机类型,没发现任何怪异之处。   技术部值班的是名年轻警员,手机的修复和数据复原工作不敢轻易上手,特案组四人商讨过后,便决定把手机带走,先给柏绎研究一下。   此时,临时办公室内,案件资料凌乱地堆叠在桌面,空气中还飘着未散的饭菜香,两三个空盒饭歪歪斜斜躺在垃圾桶里。   柏绎瘫在电脑椅里,肩背弯成一道弧,眼皮半垂着,神色颓靡,昏昏欲睡,指尖放在键盘上,无意识地在空格键上轻敲,发出断断续续的咔嗒声。   温箴言端坐在旁边,轻抬手腕,掌心托着检验报告,低头翻看,薄边镜框顺着鼻梁滑落寸许,被他用指节轻轻一托。   门被推开的声响让两人同时抬头,齐齐望过去,几道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相接,大家一时都沉默无言。   程迩将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率先开口打破沉寂:“在忙什么?有进展吗。”   柏绎抬手胡乱揉揉卷发,发梢翘起几撮呆毛,他一张圆脸皱成一团,小声嘟囔:“和重案一起做筛查呢,就是查户口,但是目前还没摸到头绪。”   温箴言合上材料,嗓音温润,言简意赅:“查户口,之后翻看了现场记录和检验报告,目前还没找到突破点。”   重案与禁毒联合侦查半月有余仍毫无进展,这样的局面早在意料之中,余寂时轻叹口气,在一片凝滞中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   这时,钟怀林将证物袋放到桌面上,往柏绎面前一推,沉闷开口:“我们从朱宽家里发现一部手机,你看看。”   柏绎捏着证物袋的边缘,拎在半空,一双杏眼眯成一条缝,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嘴角抽搐一下,吐槽:“这哪里是手机?分明就是一块板砖啊。”   顿了顿,他撇撇嘴,“板砖也不带这么摔的呀。”   程迩喉间溢出声轻笑,并未反驳,仰起头,修长脖颈贴靠着椅背,指骨重重按了按太阳穴,嗓音懒倦:“你研究下,试着恢复数据。”   柏绎小脸一垮,挤眉弄眼一番,拖着声调发出抗议:“程队!我亲爹!我是搞技术的,不是变魔术的啊!”   “试试吧,我觉得这手机内件儿没坏。”程迩掀起眼皮,目光斜斜扫过去,稍稍直起身,手肘支着扶手,瞥向柏绎手里的手机残骸,眸色一暗,神色莫测,“既然它出现在案发现场,还能被我们找到,就一定能发挥它未尽的作用。”   他意有所指,说罢,唇角便挑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众人早已习惯他打哑谜的说话方式,虽面露茫然,却无人追问,唯有余寂时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倏然抬头,目光越过柏绎乱蓬蓬的卷发,直直望向他。   一时间,目光在空气中相撞,一触即离,程迩眼尾上挑,神色散漫,默默躺靠回去,轻抬下颚,侧脸弧度冷峻,略显冷漠,仿佛刚刚的对视只是他的幻觉。   余寂时也略显僵硬地移开视线,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思绪被拉回,若真如程迩所料,这部手机是凶手刻意留下的,那他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意图?   未及细想,钟怀林已将保温箱拖到桌边,打开盖子取出盒饭,一一分发给众人,叹着气道:“飞机上随便应付的那顿午饭早消化完了,都九点多了,大家伙赶紧吃晚饭吧!”   奔波整日又直奔案发现场,疲惫感此刻翻涌上来,余寂时低声道谢接过饭盒,便低头进食。   盒饭还没凉透,花卷心心尚有余温,十分钟简单解决完晚餐,钟怀林便任劳任怨收拾残局,正将垃圾袋扎紧准备拎出去扔掉,敲门声突兀响起。   咚咚两声闷响,片刻,郝阳才慢吞吞推门而入,他强撑着眼皮,面容疲惫,脚步虚浮地晃到程迩身后,手肘往椅背一撑:“听磊子说你们在朱宽家找到部手机?”   程迩下颌一扬,示意柏绎手中的物件。   柏绎是高效率,此刻已拆开外壳取出内部元件,感受到众人目光,他掀了掀眼皮,指尖轻轻拨/弄着一个金属芯片,轻啧一声:“还真让程队说对了,这部手机外面看稀巴烂,但核心部件完好无损。”   郝阳视线瞥去,激灵一下醒了神,眯起眼,凝视那零碎的部件,嘴唇翕动,喃喃开口:“这手机……”   “怎么?”程迩眉梢一挑,悠悠追问。   “你知道的,215案贩/毒集团的管理层,都是统一配发手机,且手机自带反追踪和自毁程序,专用于上下级联络,程序严密,我们始终无法破解。”郝阳神色愈发严肃,垂眸和程迩对视,嗓音沉稳,“而朱宽作为线人,一直是用私人手机与禁毒那边联系。”   顿了顿,他喉结滚动,“联络专用机其实也是国内的手机型号,和普通手机外形无差,所以这部手机……”   未尽之言悬在空气中,大家都心知肚明。朱宽不止一部手机,这是哪一部,完全看不出。   余寂时的目光从郝阳凝重的面容上移开,落在程迩脸上。   他脸上的倦意尽散,眸光冷凝,捏起这手机外壳。金属材质属实常见,他垂眸沉思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五年前他们的通讯保密系统就已很完善了,如今大概率更是优化过数次了。”   说着,他眸光转向柏绎,郑重道,“和局里技术组联合攻关,无论这部手机是他们专用的联络机还是朱宽的私人手机,都一定要谨慎处理。” 第183章   闻言,柏绎的神色也愈发严肃,点头应下声。   又简单交流了两句,郝阳便告别特案组众人,准备回家休息,程迩跟上去送他,许久都没回屋。   夜色愈发浓稠,黑暗一寸寸蔓延,笼罩天地,办公室内,冷调灯光映得四周光线发白,电脑嗡鸣声永不止息,可困意袭来,余寂时感到大脑一片昏昏沉沉。   眼皮愈发沉重,有意识强撑着都在不断下坠,直到背后门忽然被推开,程迩和梁方叙一前一后走进来,余寂时才稍稍清醒几分。   梁方叙困得睁不开眼,只眯着眼睛看路,额头沟壑极深,一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手臂还抱着一叠资料。   “放这儿了。”他将资料往桌面中央一推,脚步虚浮,随意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便仰面瘫进椅背,喉结滚动,声音极轻地开口,“三名死者的资料,有问题可以问我。”   钟怀林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放到梁方叙手边,纸杯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神色忧虑,眼神含着一丝关切,温和询问道:“你们才出差回来,要不要再回去睡会儿?”   梁方叙掀起眼皮,斜瞥程迩一眼,鼻腔里哼出一道气音,磨着后槽牙,每个字都浸满了怨气:“被某人电话轰炸,睡肯定是睡不着了。”   程迩倚着桌沿低笑,端起手臂,嗓音慵懒:“都奔十二点去了,这个点儿了也不好麻烦生人,我只能找熟人来了。”   梁方叙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松动下来,轻抬下颚,低低“切”了一声,最终大发慈悲道:“行了行了,来都来了,你们先看着。”   余寂指尖捻起一叠纸,正巧是刘长瑛的档案资料。   左上角证件照里,男人生着张毫无记忆点的方圆脸,皮肤白净,五官平庸,正如他的履历一样平平无奇,不会惹人注目。   他今年四十一岁,南陵省洪波市本地人,在本地读完职高,父母双亡,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后来他随着社会上结识的朋友开始“投资”,输光家产后,便飞往国外。   在国外的整整五年,他档案一片空白,只知道他忽然还清了巨额欠款,又在五年前的八月份手握一笔巨额资金回国,在本地经营起一家外国品牌的化妆品公司。   刘长瑛的履历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公司也合法经营,依法纳税,除了国外空白那五年突发横财有些不清不楚,光凭他国内作为,根本不会令人起疑。这也是为何他这么些年都能完美隐蔽,没被警方抓住尾巴。   钟怀林指尖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边缘受力,微微翘起边儿来,片刻后他蹙起眉,眸色愈沉,声音透着一丝疑惑:“这刘长瑛档案资料挺干净的,你们盯上他是有什么契机吗?”   梁方叙忽地笑了,肩背稍稍离开椅背,腕骨抵着太阳穴,眼底浮着一抹嘲讽:“说来讽刺,我们最初追的是邵文峰列出的黑名单上,洪波市毒/品贩卖链管理人孙润南。不过你们也知道,人死了线就断了。”   他顿了顿,摊开手感叹,“不过倒是巧了,我们找到刘长瑛和卢庆尸体后不久,你们在查的那案子就发现杨博海外贸公司的问题,我们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倒是意外揪出了刘长瑛!他那家化妆品公司的产品,货几乎都是通过杨博海拿下来的。”   “洪波市禁毒那边顺着摸下去,没想到这个表面做化妆品生意的商人,背地里管着洪波市整条毒/品运输链。”   钟怀林轻嘶一声,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那真是一波三折。”   “可惜等我们查到他,人早已成了一具尸体。”梁方叙耸耸肩,眼尾微微下垂,神色中透出一丝惋惜。   他们又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两句,而此时,余寂时已经翻到了卢庆的资料页。   比起刘长瑛那份平平淡淡的履历,卢庆的人生轨迹显然要轰轰烈烈得多。他今年三十九岁,北方人,十六岁便辍学务工,一路辗转到南陵,后续是靠正正经经的玉石生意发家。   之前他做直播做得风生水起,算是一个网红级别的翡翠贩/子,吃遍时代红利。后续渐渐被新生力量取代,但已经赚了足够钱,于是他便带着积攒的资本隐退江湖,最终在淆江落户,开了间古董铺子。   不过这古董铺子选址十分古怪。寻常古董商巴不得将铺面安置在古玩城最显眼的位置,而卢庆却将铺子开到了城郊居民区的一条深巷中。   “淆江市禁毒盯这家铺子盯了整整一年,知道这是一个重要中转站,就一直按兵不动,市局派去的卧底扮作海外来的古董商,明里暗里打探消息,大致摸清了淆江毒/品运输链条,也摸到了几名核心成员的身份,其中就包括卢庆。”梁方叙余光瞥见余寂时手中卢庆的资料,不问自答道。   说罢,他停顿一下,见众人的目光还夹杂着些许疑惑,薄唇翕动,思忖半晌后开口补充,“其实淆江市局最初也并没有确定卢庆在这个链条中的具体位置,只知道他权限很大,直到这次连环杀人案发,才确定他是刘长瑛和朱宽的同级贩卖链管理人。”   他寥寥数语便将前因后果梳理清晰,众人微微颔首,便重新低下头翻看资料,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纸张翻动发出的窸窣声时不时响起。   朱宽的那沓资料最是厚实,余寂时掌心托着纸面,明显感到这一摞沉甸甸的。   资料第一页,左上角的照片中,寸头男浓眉大眼,目光炯炯,左眉被剃掉一段,露出一抹疤痕,蒜头鼻上有一个黑黢黢的圆痣。   朱宽,男,三十六岁,南陵省南山市本地人,毕业于南山市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早年开长途开车,为建筑公司运输木材。   与刘长瑛、卢庆不同,那二位是借着人脉或是自身积累的资本,在海外经商,大概率在期间获得了某种机遇,得到了犯罪集团高层的赏识,被直接空降至管理层,而朱宽是真正从底层里摸爬滚打上来的。   他最初是被同行拉入伙,不过是南山市漻水区毒品运输链上一个不起眼的马仔,直到215行动将西南毒/品网络基本摧毁,他才被指派成为漻水区毒/品运输链管理人。   三年后,上线落网,他才彻底取代了上线原本的位置,成为南山市毒/品运输链管理人。   一目三行扫过资料,程迩手掌撑着桌面,依倚着桌沿,薄薄的眼皮耷拉下来,懒洋洋觑了梁方叙一眼,开口发问:“这个朱宽,是怎么成为你们的线人的?”   他话音落下,余寂时也抬眸望向梁方叙,眼神中透着几分好奇。   “这说来话长啊。”梁方叙一边叹气一边说,抬起手腕,掌根抵在侧颊上,撑住脸,拇指在眉骨处缓缓打转,嗤笑一声道,“这个朱宽原本还稳稳藏在暗面儿,我们发现他有问题,是因为他给了他朋友一包白/粉,而他朋友又恰好嫖/娼/吸/嗨/了被抓到。”   办公室里,空气骤然凝滞。   柏绎嘴角抽搐一下,猜测道:“是他兄弟把他卖了?”   梁方叙摇摇头:“他朋友其实对朱宽贩/毒的事不知情,只知道他有门道,能搞来白/粉,想尝尝刺/激。人倒是有义气,被抓了也咬死不供好兄弟,不过我们顺藤摸瓜一查,很快就查到朱宽了。”   “这朱宽倒是心大。”程迩嗤笑一声,眼尾染上几分讥诮。   “谁说不是呢,也幸亏他这种级别的管理层不需要经常露面,我们才一直没查到他。”梁方叙眉梢一挑,悠悠然做出评价,停顿片刻后,他目光扫过众人的脸。   此时所有人此时都兴致勃勃,目光中充满期待。   被太多人注视,梁方叙一时脸红,忍不住摸摸鼻尖,顺手从桌面捞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灌了半瓶,润润嗓子咽下水后,他才再次开口:“我们没走漏风声,借他兄弟名义约他见面,这一见才发现,这位朱老板虽然性格狡诈,但胆子极小。”   “他是个俗人,干这行单纯是因为来钱快,对权力没有太大欲望,被推上这样危险的位置,他两年来诚惶诚恐,夜夜睡不安稳,所以我们找到他,三言两语稍加点拨,他就忙不迭地弃暗投明了。”   程迩修长的手指悬停在桌面之上,片刻后,指尖重重落下,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侧身时,他浓密眼睫垂落,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能爬到这位置的,肯定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你们许了他什么好处,确定能让他心甘情愿做这个叛徒?”   梁方叙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当然,他这人不仅胆子小,还有个致命的弱点。”   说着,声音骤然沉了几分:“这些年他忠心耿耿为这个犯罪集团办事,是因为镜子拿他老母妻儿的性命作要挟。”   “朱宽人很注重家庭,一心想要安稳,如今暴露在警方面前,他很聪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215贩/毒集团的国内势力曾经被摧毁过,于是他干脆将赌注押在警方身上。我们为他家人提供保护,他帮我们提供情报,利益捆绑,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第184章   柏绎指腹摩挲着下巴尖儿,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程迩轻轻应声,眼尾微微下垂,拖着声调懒散道:“这样的人听起来倒像是墙头草,也不算是把赌注全部押在警方身上。”   梁方叙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开口解释道:“那倒是,所以我们最初也并没有全然信任他,但他给我们提供的情报都相当准确,一直没有出过问题。我猜他这也算是一种投名状,既然做了这个叛徒就干脆做到底,希望我们能够多给他一些信任。”   “当然,总不能两头都不作好。”程迩敷衍地接了句话,话说多了喉咙发痛,忍不住咳嗽两声,趁这个空隙抬眸望了望头顶的挂钟,此时时针已经悄无声息地指向凌晨两点。   夜色渐深,风声愈紧,呼啸着砸向窗户,发出阵阵嗡鸣,天幕上层叠的云层被撕裂、剥开,在风中弥散,月色化作薄凉的霜,透过窗户飘洒进来,映在他侧脸上。   余寂时默默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温水,见程迩正俯身和梁方叙耳语,一时没有打扰,无声坐回座位,面向窗户,感到迎面吹来的冷风,他略一侧脸,也看了眼钟表。   秒针一圈又一圈旋转,不知疲倦地前进着,而静止不动的表心如同漩涡,他盯着看了半晌,竟感到了一丝困意。   这时,似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正直直望着自己,他隐隐约约猜出了视线的主人,却不敢转头确认,怕视线突然相撞,怕看到对方眼里的冷漠,也怕这目光根本不是出自他,是自己自作多情。   片刻后,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先回酒店休息。”   埋头捣鼓零件儿的柏绎倏地扬起头颅,杏眼汪汪,满脸激动,拖着尾音发出喟叹:“太好了!终于能休息了!”   说着,他抬起双臂舒展肩膀,骨骼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温箴言见此微微一笑,默默走到他身后,宽厚的大掌覆在他脊柱位置,用力一按,柏绎嗷了声,站起身抱住温箴言的手臂,毛茸茸的卷发在他肩膀上蹭呀蹭:“舒服死了,神医啊温老!”   两人此时一起往门口走,紧接着是许琅,余寂时注视着同事们,见他们背影渐渐消失在门框外,转回头,视线落在钟怀林身上。   他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散落在桌面的零件,温和的目光始终落在余寂时脸上,见他朝自己看来,轻轻一笑,眉目舒展,启唇耐心询问:“咱们也走吗?”   余寂时轻微颔首,但还是下意识朝程迩那儿看去。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窗前,正抬手关窗,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玻璃上蒙着薄薄一层尘埃,清晰地映出办公室内的场景,也映出他的脸,虽模模糊糊难以分辨五官,但余寂时还是辨出了他那双漆黑的双眼。   他正透过窗户的映射看着自己。   余寂时心尖一颤,立即收回视线。桌面下,他放在膝盖上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划过裤上布料,勾起一丝褶皱。   心脏在胸腔内肆意冲/撞,许久都难以平缓,他嘴唇翕动,最终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心里的话问出口:“程队不回去休息吗?”   程迩明显僵硬了一瞬,肩膀半晌才松弛下来,转过身,依旧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语调是一贯的冷淡平常:“你先跟钟哥回去吧,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做。”   余寂时下意识抬眸,掀开眼皮,不知勇气从何而来,那一双漆黑纯粹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眸中有一点碎光如同烛火般燃烧,摇摇曳曳,而他嗓音也不觉染上一丝喑哑:“那你办完事,还会回来吗?”   所谓有事不过是随口搪塞,被他如此直白发问,程迩眉梢一挑,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几秒钟沉默后,他轻轻抿了下唇,轻垂眼皮,躲避对视的同时,也敛去了眼中的情绪,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问题抛给他:“你希望我回去吗?”   余寂时依旧注视着他,但聚焦的视线却渐渐模糊,心脏停滞,呼吸都被困囿在胸腔。   他大脑混乱如麻,一时不知他为何这样发问,更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答才能让他满意,薄唇张张合合,许久都没能发出声音。   见他无措低头,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程迩眸色黯了黯,唇角轻微抽/动一下,最终扯出一抹僵硬的讽笑,轻抬下颚,眼神愈发傲慢:“余寂时,我回不回去,和你有关系吗?”   这话犀利刻薄,丝毫不留情面,如同一把锋锐的刺刀,直直扎向余寂时最脆弱的心脏。   虽然知道程迩说话一向这般冷落,他还是呼吸一乱,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晃动了一下,紧抿薄唇不再言语,一双手掌撑着桌面,就连站立都显得十分艰难。   钟怀林看出他的情绪波动,忙走到他身边,抬起手臂轻轻揽住他肩膀,抬掌拍拍他肩头。   余寂时轻轻一笑,朝他摇头,强压下眼眶的酸涩,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把桌面上盛满水的纸杯向前一推。   他声音很轻,轻到几不可闻:“这杯水还是温的,我没喝过,程队……注意休息。”   说完,他也不再去看程迩的反应,和钟怀林一齐转身离开。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脚步声渐行渐远,只留下办公室内一站一坐的两人,以及周围的一片沉寂。   窗外树影婆娑,枝叶被风刮到玻璃上,发出窸窣的声响,程迩的思绪被拉回,目光落在桌面上,凌乱的文件中,那纸杯盛着温热的水,散发出氤氲的白雾,正徐徐飘向上空。   “你们俩怎么回事啊,我印象里你们俩关系很好呀,平时跟连体婴一样形影不离的。”梁方叙疑惑发问,双臂环胸,边说边抬眸瞧了程迩一眼,发现他失神地盯着那杯水,忍不住收回视线上下打量起他。   程迩嘴唇抿直,沉默不语,就连眼皮都没掀动一下。   梁方叙只觉得他状态很奇怪,却究不出原因,顺着他视线也瞥了眼那杯水,伸手去拿,纸杯握在掌心,热度蔓延,他手腕轻晃,也没看出这水有什么特别。   正好口干舌燥,梁方叙端起来就要喝,后颈忽然被大掌重重一拍,紧接着手里的纸杯就被人夺去。   “我靠!你发什么神经!”   梁方叙脱口而出一声咒骂,揉着酸痛的颈部,脸颊涨红,抬眼就看到那杯水被程迩稳稳攥在掌心。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将水端到唇边一饮而尽,头颅高高仰起,仿佛就连一滴水都不愿遗漏。   喝完,程迩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垂眸,如同在品味香醇的酒,一副餍足模样,轻挑眉梢,斜斜睨他一眼,嗓音慵懒,透着一丝炫耀的意味:“他专门给我接的水,你碰什么碰?”   梁方叙嘴角抽搐:“……”   片刻后,他咽下一口唾沫,压下喉咙处未说出口的吐槽,抬眸瞥了眼挂钟,看清楚时间后,又问道:“你不回酒店休息休息吗?你同事都回去了,你一个人能有什么事儿要做?”   程迩神色未改,眸光却骤然一沉,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大掌一抬,将手里的纸杯摁瘪,随手丢进垃圾桶,紧接着舒展肩颈,给梁方叙递了个眼神。   梁方叙意会,和他一齐往外走,顺手关灯锁门。   笔直长廊只留了末端的一盏灯,映出天窗的反光,与薄凉的月色交相辉映,勉强照亮前路,但视线依旧显得昏暗。   夜的静谧无声蔓延,笼罩四周,一股冷意悄然爬上脊背,梁方叙忍不住搓了搓裸/露在外的手臂,斜瞥程迩一眼,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异样感再次涌上心头。   斟酌片刻后,他猜测着询问:“你和你队里那小孩儿吵架了?”   程迩觑他一眼,依旧没有回应。   但他一直回避,就相当于默认。   梁方叙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两人各自垂眸沉思,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就连路过电梯间都没意识到。   直到天窗化作一片菱形的光影落在身上,程迩才回神,脚步一顿。面前是冰冷的墙壁,月色洒落,描摹着他的微凸的眉骨、峻拔的鼻梁,一路蜿蜒向下,加重了他喉结的阴影,化作一片惨白,落在面颊,映入他深邃的眼眸。   缄默太久,他启唇开口,嗓音都被染上一丝低哑:“带烟了么?”   他的发问过于突兀,梁方叙一时发懵,却还是下意识模向口袋,把那方方正正的烟盒取出来,往前一递。   未等他回过神,程迩已经毫不客气地取出一根细烟,娴熟地夹在修长的两指之间。   梁方叙目光聚焦在他手上,只见他手腕轻晃,烟头向下轻点两下。他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又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   大拇指一按,火焰攒动,程迩斜着手腕点烟,一抹暖黄色笼在他眉眼,衬得他眼底似有星火熠熠。   梁方叙一直呆滞地注视在他。   他此时肩膀一翻,斜斜倚靠在墙壁上,将烟卷咬在薄唇间,重重吸了一口,骤然明亮的火光落入眼中,梁方叙这才反应过来,满脸惊愕:“你……你不是不抽烟吗?我记得你特别讨厌烟味儿来着。”   程迩喉结滚动,薄唇轻吐,烟雾从唇齿间漾出,袅袅飘升,散入窗外,融进浓稠的夜色中,他凌厉的眉眼被晕得愈发模糊,难辨情绪。   “不抽,讨厌,但突然想抽。”他嗓音愈发低沉,透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梁方叙看出他眼底深藏的阴郁与颓废,一时哑然,良久才勉强挤出一句安慰的话:“都同事,好哥们儿,哪有什么隔夜仇?你也少嘴毒了,你好好说话,你俩肯定没什么矛盾是过不去的。”   程迩蹙眉,语气冰冷:”好哥们儿?谁跟你说我们只是好哥们儿?”   梁方叙摆摆手冷嗤:“不是好哥们儿还能是……”   话音未尽便骤然停滞,他大脑嗡地一声,双眸圆瞪,嘴唇颤抖着,张不开也闭不上,满脸不可置信。 第185章   不知过了多久,梁方叙才怔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犹疑:“你说真的啊?你性取向真的是……”   程迩懒懒掀了掀眼皮,眼底掠过一丝不耐,敷衍地轻嗯一声,薄唇便重新衔住烟嘴,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在唇齿间缠绵,顺着喉管滑入肺腑,又被他缓缓吐出,缭绕在空中。   梁方叙瞳孔震颤,像是撞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下意识后退两步,手掌捂住胸口,声音都在发抖:“我靠!我靠!你……你……”   程迩夹在指缝间的烟燃了一截,烟灰积了半寸,他漫不经心屈指一弹,烟灰簌簌坠落,而余光也抬了抬,淡淡觑他一眼,嫌弃道:“你怕什么,又看不上你。”   梁方叙:“……”   片刻后,他喉结滚动,勉强咽下口唾沫,又忍不住疑问:“你俩认识没多久吧,什么时候谈上的啊?”   程迩眉心一跳,磨了磨后槽牙,不语。   见他这副表情,梁方叙眨巴两下眼,震惊道:“还没谈上呢?没谈上就吵架啊!”   程迩冷冷瞥他一眼,依旧一声不吭。   梁方叙见状胸腔震动两下,鼻腔喷洒出笑音,实在没憋住,终于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来,笑声愈发肆无忌惮,腹部酸痛,他忙扶住程迩肩膀,弯下腰,最后笑得只剩下气音。   程迩腕骨下压,将燃尽的烟蒂重重戳向窗台,指尖施力,狠狠一碾,直到那点橙红彻底蜷曲成焦黑的残骸,他薄唇轻启,嗓音冷淡,吐字格外清晰:“滚。”   长街另一边,酒店里,余寂时睡得极不安稳,除却噩梦的侵扰,偶尔被窗外细微的风声吵醒,而当他借着床头灯的昏黄望向另一张床时,被褥整齐折叠,平坦的床单上依旧一片空荡。   程迩又一晚都没回酒店休息。   不知第几次被细小的声响吵醒,窗外霞光漫天,弯月留下模糊的影,在愈发明亮的天色中一点点消失。余寂时神色恍惚,的心脏也仿佛被剜去一块血肉,洗漱时大脑完全放空,不知所思。   同事们也陆陆续续醒了,在群聊里询问去哪里吃早饭,郝阳看到消息及时回复了,告知已经买好早饭,大家便结队直奔市局。   不到七点,余寂时便和钟怀林一齐走进临时办公室。   饭香弥漫,办公室内一切陈设都被晨光笼罩,木质桌案映出金灿灿一片,程迩与郝阳正坐在办公室内,一边吃早饭一边闲聊,两人背影都被镶嵌上一圈淡淡的光亮,整张画面都显得和谐而温馨。   见特案组的同僚们进屋,郝阳忙撂下筷子,弯腰从脚边的保温箱里取出盒饭,顺着直腰的惯性站起身,将盒饭一个个叠放在桌面上,眼眸弯弯,笑着招呼大家:“早呀伙计们,快来吃饭吧!包子、粥,都还热乎着!”   余寂时在昨天的位置坐下,接过一盒米粥和一袋小笼包,道过谢后,便闷头吃饭,视线无意间向某一侧斜,瞥向程迩。   他似乎也没休息好,神色倦倦,目光没有聚焦,不知思绪游离到何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粥盒的塑料底托,咀嚼的频率都明显缓慢。   早晨困意还未完全消散,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只有塑料袋窸窣的摩擦声,以及吃饭时咀嚼的声音,在小小一间办公室中回荡,   终于,柏绎咽下一大口肉包,开口打破凝滞:“咱们今儿什么安排啊程队?”   程迩稍稍回过神,这才将含了许久的粥咽下,一边收拾桌面的狼藉,一边言简意赅回答:“还沿着昨天的思路来,重点还在这部手机上,等市局的技术组上班,让法海哥带你过去。”   柏绎显得兴致勃勃,重重点头后,大口朵颐,手中朴实无华的小笼包都显得更香了。   吃完早饭,柏绎便带着手机残败的金属外壳的零件和郝阳出去了,剩余的人重新梳理卷宗材料。   程迩左手托着一叠材料,走到白板前,将马克笔放入掌心把玩,指尖一勾一挑,笔杆悠悠转了一圈,笔帽被指骨顶开,他将笔帽夹在指缝间,抬腕捡重点摘抄,构建网络图。   进入工作状态,余寂时心神终于安稳下来,将手里的材料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又打开电脑锁屏,文件夹还保持着昨日打开的状态,里面正是那段凶手晃进楼道,入室杀人的那段监控视频。   他下意识点开视频,再一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视频播放到最后时,蓝色进度条又跳到最前端,重复播放。   余寂时垂眸简单扫了眼桌面上的文字资料,再度抬眸时,视频已播放到一半,正是门开了小缝,凶手抬膝强闯的一瞬,他半截身子都已挤进去,还留下一整条腿在门外。   他手腕一晃,操控鼠标,按下暂停键,刚要低头继续看材料,视线却被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深深吸引,看清细节后,他指尖颤抖,心脏一震,跳动频率不断加剧,几乎要冲破喉咙。   只见定格的这一帧画面中,凶手留在门外的一条腿离奇地消失不见,只留下小腿、皮鞋晃出的虚影。   余寂时恐怕是自己缺乏睡眠出现幻觉,将视频这一段截出,放入剪辑软件逐帧拆解,精准找到了异常的这帧,哪怕像素模糊、视线昏暗,都能明显看出前后两帧画面中出现了割裂,缺少了凶手抬腿后前迈时大腿到膝盖消失在门框边缘的动作。   为核实这个异常,他又向前向后分别看了一段录像,暂停,逐帧拆解,就算是凶手骤然抬膝顶门的快动作,前后几帧都明显十分连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惊骇,强作镇定,抬眸望向站在白板前男人的背影,手颤颤巍巍握住手边的矿泉水瓶,五指收缩,塑料迅速凹陷下一小块,发出一声脆响。   察觉到背后投来熟悉的视线,程迩斜着肩膀懒散转身,马克笔的笔帽被盖上,咔嚓一声响的同时,他和余寂时视线交汇。   见他眸中光色摇曳,带着一丝明显的惊愕,程迩微微蹙眉,缓步走到他背后,轻声询问:“发现了什么问题么?”   余寂时薄唇轻轻一抿,操控鼠标拖动进度条,向他展示了那段录像,进阶着打开拆解帧,放了前后两张图的对比。   紧接着,他掀了掀眼皮,瞳眸明亮,目光灼灼,语气平静:“监控录像这一段明显有问题,这两帧画面之间动作断层,很割裂。”   程迩凝眸,微微俯下身,伸出手臂要去够鼠标。   余寂时挪动身下的座椅,侧身让出半个身位,椅子一侧微微下沉,程迩左手撑着座椅一侧,右手操控鼠标,重复了他方才的演示,目光愈发黑沉。   办公室里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隐约的交谈声引得众人纷纷抬头,向两人投去目光。   钟怀林舒展手臂,肩膀向后压,肩胛骨在衬衫下牵出后凹的弧度,一边做舒张运动,一边站起身。   座椅被小腿顶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目光落在交头接耳的两人身上,见他们一如既往凑得很近,交流密切,眉梢一挑,心下有些意外。   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问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动一下,眼中浮上一丝忧切,立即开口询问:“发现了什么吗?”   余寂时和程迩十分默契地同时抬眸,又转头对视,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只一瞬便完成了无声的交流。   程迩压下眉骨,声线沉稳:“这个监控录像有问题,你们仔细看一下8:35分,凶手破门而入的那段。”   他话音落下,余寂时指尖一动,下意识补充:“逐帧看。”   两人话音落下,同事们几乎是同时打开电脑拖动鼠标。鼠标滚轮转动声此起彼伏,电脑屏幕上监控视频界面黑沉的光映在众人紧绷的面容上。   大约五分钟,反复确认过后,钟怀林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嗓音带着一丝颤意:“这监控录像……是被剪辑过?”   程迩一言不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   余寂时依旧盯着电脑屏幕,思维发散,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疑问。这段被篡改的监控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是凶手亲自操刀,还是另有其人暗中协助?刻意篡改监控的意图又是什么?   无数猜想在脑海中纠缠,一片混乱,根本理不出任何头绪。   直到后背门轴转动的轻响,他思绪被打断,转头一看,只见程迩带着郝阳赶回了办公室,步履匆匆,明显十分急切。   郝阳俯身凑近屏幕,随着画面一帧帧推进,在两帧之间定格,他眉心沟壑愈深,最后深吸一口气,大掌猛地拍向自己前额,嗓音浸满懊悔:“这么明显的拼接痕迹,我们居然都没注意到!”   程迩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抱臂站立在一侧,薄薄的眼皮懒洋洋耷拉着,不等他说其他话,便直接开口询问:“原始录像是从社区监控室直接调取的吗?”   郝阳与他对上目光,毫不犹豫点头,语气确切:“对,是居委会的人带我们去社区监控室调取的录像。” 第186章   见郝阳如此肯定,程迩点头应声:“明白,那麻烦你们帮我们再联系一下那个社区的居委会,我们现在立刻过去一趟。”   言罢,他下意识垂眼看向余寂时,在意识到问题时,已经和他对上视线。   余寂时微微一愣,喉结滚动两下,就连呼吸都变得轻缓几分,可又见他略显僵硬地迅速移开目光,他也垂下眼皮,浓密的眼睫化作一片阴翳拓在眼底,压下他眼中隐隐翻涌而出的期待。   片刻的凝滞后,程迩阖上眼,扶着椅背轻仰头颅,唇齿间溢出一声叹,轻而漫长,仿佛将胸腔积蓄已久的情绪都尽数泄出。   这声叹息清晰落入耳中,余寂时心尖一颤,下一瞬,侧肩就被一根修长的手指轻敲两下,紧接着,头顶便传来男人低低哑哑的声音:“你跟着我吧。”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穿过长廊,乘封闭狭小的电梯间下楼,走出大门,一直到坐上副驾驶,都和他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就连视线也未曾有过交汇点。   车厢内,空间逼仄,驾驶位与副驾之间不过咫尺,两人都刻意回避着彼此,气氛略有些微妙,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在沉默中蔓延,化作沉重的气流压覆在胸口,令余寂时喉咙堵塞,下意识屏住呼吸。   咔哒一声,余寂时侧身将安全带扣紧,引擎发出沉闷的嗡鸣,下一瞬车便被驱动,车轮重重碾向地面,向后猛撤,又疾速调转方向,直直奔向长街。   四月的最后一日,南山市是难得的艳阳天,烈日淬出一缕初夏的锋芒,为近处的高楼长街、远处的连绵山峦,都镀上一层金箔。   晴天一改阴雨天的湿润清凉,空气蒸腾,热浪扭曲,令人从心底都浮起一丝烦躁。   车内开了空调,冷风吹过膝间,萦绕在车厢内,带来一丝令人舒适的凉爽,余寂时心绪稍稍安定下来,先前的一切疑惑都重新涌上大脑。   红灯的间隙,程迩微微侧目,余光瞥见他低头沉思的模样,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懒洋洋一抬,颇有节奏感地敲叩几下,淡淡询问:“在想什么?”   他嗓音一如既往慵懒,吐字都有点儿粘连,拖着声调,尾音轻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压迫感,显然只是随口一问。   余寂时小心翼翼瞧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目光温和,指尖一颤,将膝盖上的衣料勾出褶皱。   他稳了稳呼吸,才轻声发问,语气不卑不亢:“我在思考这监控剪辑的问题。既然凶手有能力将监控录像剪切再拼接,为什么不干脆把凶手露面的那一段删除?”   程迩眉梢上挑,眼底划过一抹讥诮,一抹轻飘飘的笑音从喉底溢出,他歪歪头,似笑非笑反问:“你怎么确定他没删除呢?”   “嗯?”余寂时下意识疑问出声。   此时红灯转绿,汽车被重新驱动。余寂时暗自琢磨他这话中的含义,并转头看向他。   程迩此时直视前方,侧脸弧度近乎完美,光影沿着他眉骨、鼻梁、唇峰一路蜿蜒游走,将轮廓线条晕得朦胧,而墨镜架在他鼻梁上,遮住他眼中一切情绪,露出唇角浅淡弧度,无声地嘲弄着什么。   余寂时视线骤然失焦,一瞬恍然。这个凶手入室行凶,显然对小区内部的各条路线和监控区域都十分熟悉,若非他有心提前探查、规划过,便一定有一名对此小区十分熟悉的人为他提供帮助。   如今被剪辑过的监控,更是印证了这一点,甚至明确,这名帮凶是有权限进入社区监控室的。   重案大量检索监控录像,都只在楼道的监控区域发现凶手的身影,而他在离开小区的两个必经出口位置的监控区域始终没有出现,看样子并非是调查结果有疏漏,也并非是凶手另辟蹊径,而是那帮凶帮他删除了那段监控录像。   唇瓣轻微颤抖了两下,他心中再起疑问,又追问:“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全部删除,非要留楼道一段呢?”   “不知道,但能肯定他留下这段一定另有目的。”程迩肩线微耸,指节抵着方向盘,交替地转,打了一个漂亮的旋,车身骤然斜向左侧,扎入下个路口。   程迩余光扫过余寂时的脸颊,见他垂着眼帘,面上仍有犹疑之色,喉间再度溢出一声轻嗤,声线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懒散,“你要知道,哪怕留下了监控录像,凶手也只露了个背影,这种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普通身型的男人,可不在少数。”   尾音刚落,余寂时呼吸骤然凝滞,连带着嗓音都绷得只剩下气音:“程队,你的意思是……”   程迩没接话,只斜睨他一眼,车内空调的冷气在两人之间徘徊,将他的声线淬得愈发冰凉,“保留的监控录像也被刻意剪辑过,大概率是时间线造假,凶手真正的作案时间有问题,入室以及离开的具体时间点,还要等技术科复原原始录像。”   说到这里,他忽地勾唇,墨镜之下黑眸熠熠,笑意阴冷未达眼底,“别着急啊,慢慢来。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程迩寥寥数语点拨,余寂时只觉脑中混沌散尽,思路霎时清明起来。   此时,车已经拐入熟悉的小区,驶入主道,导航界面上,比例尺不断放大,街区图景在屏幕上愈发清晰。   日光明媚,连绵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本是晾晒被褥的黄金时段,可所有阳台都空荡荡不见人影。   无论是长街之上,亦或是健身器材边,都空无一人,愈显死寂。一扇扇单元门紧闭,透不进一丝光线。   整个小区似乎还被命案的阴影笼罩着,车轮碾过柏油路,一路都没碰到行车,长驱直入,不多时便停在了居委会楼前。   与周边复制粘贴般的六层复式居民楼不同,居委会小楼仅两层高,红砖砌墙,灰瓦作顶,显然是近期才翻新过的,外墙漆色鲜亮夺目,在一片蒙尘的淡黄色建筑群中格外醒目。   下车,余寂时跟着程迩走上台阶,推开透明玻璃门,透亮的门廊笔直延伸,左手边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里面隐约有人活动的声音,而正对面屋门紧闭,主任办公室标牌被雕刻得十分清晰。   程迩抬腕屈指叩门,只是轻缓的两下,里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打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裹在深蓝色大褂里,抬手热情招呼道:“是京城来的警察同志吧?郝警官已经和我打过招呼了!”   他脖颈前倾,挤出两圈双下巴,细细密密的胡渣遍布其上,“我是春禧一区居委会主任,我姓冯,二位好!”   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悬在半空,程迩神色温和,却也十分疏离,只礼节性地虚握一下便收回手。   余寂时站在一侧,目光滑过对方方正的国字脸。他高耸的颧骨勉强撑起松弛的面皮,法令纹沟壑很深,笑容都显得有些疲惫与力不从心。   程迩面无表情凝视他几秒,见他嘴唇张合正准备开口,直接截断了他寒暄的余地,直入主题道:“郝警官没跟您说明具体情况吗?”   冯主任蹙眉,眉心挤出川字褶皱,摇头道:“只说您二位要重新调取监控录像,让我带你们去监控中心。”   程迩轻嗯一声,不冷不热道:“麻烦了。”   警方半月前已经调集过监控视频,如今为何再来,他属实好奇,但见程迩和余寂时神色冷淡,都并无解释之意,他便识趣地咽下疑问,侧身引路:“监控中心在这边,二位跟我来吧!”   两人跟在冯主任身后一路向前走,穿过两道防火门,便左拐推开门,走进了一间封闭的房间。   视线骤然开阔,三面墙上都各自镶嵌了一张巨大的液晶屏,每个屏幕又被分割成十六个规整的方格。   从各个居民楼的楼道、电梯,再到地下停车场与社区内的街街角角,各种监控视角在正中央的主屏幕轮播,不断刷新着画面。   监控室内,一个年轻人男人正窝在白色转椅里刷手机,很是悠闲,透明玻璃杯口氤氲着热气,乌龙浓茶的清香味四散开来。   直到门被推开,吱呀一声,他被刺得耳膜发一痛,立刻抬头,循声望去,看清冯主任的脸,以及身后两道陌生身影,又联想到近日小区里沸沸扬扬的命案,立即猜到两人身份,手忙脚乱地站起身。   余寂时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默默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监控室空间不算狭小,但略显空旷,墙角堆叠着几个被拆开的空纸箱,此外再除去监控台,便只有孤零零一把椅子和一个矮桌了。   这时,耳边传来程迩清冷寡淡的声音:“这里是一直都有人值班吗?”   冯主任闻言一笑,刚要点头肯定,就见程迩犀利目光朝自己投射而来,话语言简意赅,直击要点,令他一瞬间笑容僵硬,如坠冰窖。   “在发生命案之前。”   冯主任的指腹摩挲着鼻尖,喉结上下滚动,心虚地避开程迩的视线,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在发生命案之前……我们监控室有排班的,按理来说,应该是有人二十四小时值守的……”   见他吞吞吐吐说不清楚,程迩眼尾上挑,神色略显不耐,直白拆穿他的委婉:“排班,但经常有人不当值?” 第187章   冯主任一时语塞,唇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是……但现在毕竟是法治社会,二十四小时值守也就是走个形式,确实没人太当回事……”   “您不用紧张,我们理解。”程迩斜睨他一眼,神色冷淡,轻抬下颌,略一偏头,朝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两人默契地一齐走向中央监控台。   监控台在炽白顶灯的映射下,泛出一丝金属冷光,密密麻麻的按钮毫无规律地排列,红红绿绿,明明灭灭。   见两人驻足凝视中控台,谁也没有上手,站在一旁的年轻男人立即凑上来,面带笑意,殷勤道:“二位警官需要调什么时候的监控?我来操作就好。”   “4月12日,案发当天,全区域监控。”程迩声音平静如初,眸光晦暗,令人辨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年轻男人手指悬在键盘上空,稍稍凝滞住,虽心有疑惑,但余光瞥见程迩冷峻的侧脸,终究没敢多问,只佝偻着背,埋头开始操作。   余寂时站在一侧,目光掠过凌乱的桌案,一沓泛黄的纸张半敞着,上面覆满细微的颗粒状碎屑。他不动声色地移开压在上面的签字笔,将整叠纸托在掌心。   纸张被簌簌翻动,霉味混着劣质印刷墨味钻进鼻腔,余寂时下意识微微蹙眉。他一目十行扫过表格内容,表格很明显被分割成四个区块。   日期,值班记录,监控调取登记,值班人员签名。   那沓值班表从二月起记录,起初的笔迹还很规整,每个日期方格里都填着端端正正的一个“无”字,签名栏里的字迹也相对清晰。   可越往后翻,字迹便愈发潦草起来。表格被随意的一条斜杠粗/暴划掉,签名也只剩下敷衍的一个姓氏。   到后来,字迹墨色深浅分毫不差,大概率是用同一支笔、同一种力道,一连填补了好几天的记录,最后干脆连这表面的功夫都省了,值班员毫不遮掩对工作的懈怠与轻视,在表格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空白。   余寂时大致浏览完整个值班表,发现签名栏里只反复出现两个名字,字迹狂乱难以辨认出所有字,依稀只能猜出两人一个姓“王”,一个姓“海”。   两人的排班规律倒是一目了然。工作日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到了节假日便颠倒过来,循环往复。   见余寂垂眸翻阅值班表,程迩不着痕迹地向他倾身靠近,肩膀轻微相碰,借着余光将排班信息尽收眼底,也大致看明了排班情况。   冯主任虽被两人奇怪的关注点弄得云里雾里,唇角仍挂着一抹职业性的假笑,主动解释:“监控室是由您二位身边这位小王同志和另一位小海同志轮流值守的,分夜班白班。”   程迩轻轻应一声,端起双臂,向后一撤步,后腰抵上冰凉的瓷砖墙。他修长双腿略微弯曲,交叠着,姿态显得十分慵懒,语气也透着一丝漫不经心:“值班人不在岗期间,监控室是锁门状态吗?”   “啊?”冯主任一懵,摸着额头,抿唇咽下困惑,紧接着回答,“锁好的呀,警官,这是……有什么问题吗?”   程迩并未理会他的问题,接连提问,毫无波澜的语气透着一丝莫名的压迫感:“郝警官那晚带人来调监控是什么时间,当时谁当值,又是谁操作的设备,您还记得吗?”   冯主任视线上飘,指腹摩挲着下巴的胡渣,咕哝着回答:“我记得那天郝警官找到我都凌晨一点多了,居委会早没人了。那晚监控室值班轮到小王,但人在家里睡着,还是我接到郝警官电话后打了好些电话,才把他震醒叫来的呢。后续调集监控也都是他操作的。”   闻言,余寂时的视线从冯主任脸上移开,瞥向趴在中控台前操作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此时十指翻飞,操作十分连贯,没有丝毫急躁,亦没有刻意放缓,直到听见冯主任提及自己,才略一停顿,手腕一抬朝他们示意。那张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看不出半分异样,连睫毛都没多颤一下。   若是这小王真篡改了监控,当日还能在重案队眼皮底下协助调查而不露破绽,今日面对他们都复查与怀疑依旧如此气定神闲,这心理素质未免强得骇人。篡改监控发事,大概率和他没有关系。   余寂时垂下眼睫,将这个名字从嫌疑名单上划去,心中不免再次想到,那位只在对话中存在的“小海”。   这个小海,无处不在却又处处隐身,显得干干净净很无辜,可越是如此,越显得十分异常。   这时,程迩忽然抬起手臂,修长食指轻点耳廓,袖口随着动作滑落半寸,露出一截劲瘦的腕。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最终又落回冯主任身上。   斟酌片刻,他启唇再次求证:“监控室无人值守,但平日锁着,钥匙都在谁手里?都有谁能开门?”   这跳跃的提问让冯主任愈发不解,他搓了搓掌心,答得却干脆利落:“统共三把,我手里有一把,小王和小海各有一把。”   余寂时掀了掀眼皮,和程迩四目相对。   两人视线相触的刹那,程迩歪歪头,眉尾轻轻一挑。察觉出他的询问意味,余寂时毫不犹豫颔首,紧接着,便见对方唇角一弯。   “冯主任,方便让那位小海同志跟我们聊两句吗?”程迩嗓音清冷,虽是疑问句,语气带着些许不容置疑的味道。   冯主任又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啊”,不过很快便闭上嘴,压下上扬的尾音,停顿片刻后,轻声问:“现在要见面吗,还是说直接电话交流?”   “请他来居委会一趟吧。”程迩耸耸肩,凝视着他,“您随便找个合适的由头,但必须让他到场。”   冯主任这下才终于明白,警方这次来重查监控,又多次询问排班情况,大概率是先前的监控查出了问题。   到底活了五十多年,他一眼便看出程迩眼中的威胁意味,丝毫不敢怠慢,慌里慌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紧接着,他抽出别在裤腰带上的老花镜腿,歪歪斜斜架在鼻梁上,眯着眼在通讯录里翻找,找到联系人后,便立刻播出电话。   电话忙音在寂静的监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冯主任恐怕自己担责,将手机屏幕往程迩面前一斜,语气透着一丝无措:“警官……他这……”   他话音未落,第四声铃响接近末尾,接通音突兀响起,听筒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   冯主任终于松了口气,抬起衣袖擦擦额角薄汗,抬眼看向两人,在得到默许后按下免提。   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似是刚睡醒,鼻音很重,含含糊糊地吐字:“冯主任啊?您有什么事吗?”   “小海啊……”冯主任的视线不自觉地瞟向小王,撒起谎来,声音都虚了几分,“小王这边临时要去医院,白班没人盯,你看能不能过来一趟啊?他说到时候夜班他来给你替上,就算换个班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被子翻动的声响,对方显然还没完全清醒,没察觉出冯主任语气的异常,应答得干脆:“行啊,我收拾下就过去哈。”   接下来的等待格外漫长。   监控室里空空荡荡,只有键盘敲击声断断续续,在封闭的空间内反复回荡。   小王动作利落,没多时便将案发当日的监控全数调出,拷贝进U盘里,递给了程迩。   程迩接过,言谢后便将U盘攥入掌心。   小海来得极慢,四十分钟过去,门外仍毫无动静。程迩眉眼间覆着一层薄霜,眼尾微微下压,透出几分明显的不耐。   余寂时站得久了,难以自制地胡思乱想着,心底也隐隐浮起一丝躁意。   终于,门轴转动声响起,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矮个子男人慢悠悠晃进来,手里还拎着份外卖麻辣烫。   他刚踏进门便扬声喊:“冯主任,我来——”   然而下一刻看清监控室内场景,他话音戛然而止。   此时监控室内光线昏沉,小王站在冯主任身旁,而两个陌生面孔站在中央屏幕前,冷峻面容映着两侧斜洒过来的暗光,下颌线条被勾勒得清晰凌厉,面上如同被阴霾笼罩。   小海嘴唇颤了颤,喉咙像是被一只大掌狠狠掐住,话音被堵塞,手腕一抖,塑料袋倏地从指尖滑落,汤汁晃出来,被塑料袋兜住。   所幸他手掌及时抬起,手忙脚乱地一捞,拖住盒底险险接住,避免了一场灾难。   空气凝滞成冰。   小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见场面愈发尴尬,冯主任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巴巴的:“小海啊,这两位是来查案的警察同志,有些事要问你。”   “啊?问我吗?”小海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一飘,快速眨动,露出满脸无辜与疑惑,“是前段时间那起案子?为什么问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副故作茫然的表情太过用力,表演成分极其明显,余寂时心下冷笑,目光缓缓下移。   只见他大掌托着半透明的塑料袋,手指正死死扣着麻辣烫盒底,指节用力微微泛白,细微的颤抖带动着塑料袋被扯出几个褶儿,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第188章   程迩倏地挑眉,一扫脸上阴郁,唇角漫开盈盈笑意,不紧不慢向前晃了两步,整个人从阴影里剥离出来,在距小海一米处的位置才堪堪顿步。   空气骤然凝滞,静默如藤蔓蔓延,将四周紧紧包裹,严丝合缝。   程迩忽地背过手,微微向前倾身,脸上笑意瞬间消散,嗓音如同淬了冰:“我们还没问,你怎么知道自己知不知道?”   如有刺骨寒风刮过耳膜,小海膝窝一软,本能地后撤,程迩却已快步绕过他关上门,“砰”一声闷响在密闭空间内炸开,震得小海浑身都颤了一下。   “小海同志……”程迩拖着尾音,一字一顿,最后一个音落下,他慢条斯理地转身,掌心轻轻地压上对方肩头,“叫什么名儿啊?”   肩膀上骤然一沉,如同一双鬼手缠上脖颈,小海显然十分应激,被惊得踉跄着往前一连窜了好几步,塑料袋里的一盒麻辣烫汤汁剧烈晃荡,红油汤汁洒出,在塑料袋底部堆积。   背后如有实质的目光仿佛能刺穿皮肉,直抵他心底,看透他一切想法,他脊背僵直,机械地转回身,视线飘忽,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脖颈青筋暴起,强作平静回答道:“海振南,振奋的振,南方的南。”   余寂时轻掀眼皮,目光从海振南紧绷的侧脸掠过,看向程迩。两人视线相接,见他无声地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悄悄拿起手机,发消息给钟怀林。   “紧张什么?随便问问罢了。”程迩悠悠开口,语气慵懒,不假思索便发问,“你家住的那栋楼离案发那栋远吗?”   海振南微微一愣,像是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问询,眼底划过一抹侥幸,攥着裤缝的指节都稍稍松开几分。   他仰起脸,唇角扯出笑意,眼底盛着小心翼翼的诚恳:“18栋,双数排的,从南门进,沿主干道右手边的。案发的15栋是单数排,和我家隔条街斜对角,不算远,但也没挨着。”   只是程迩目光过于犀利,只对视一瞬,他便吓得再次缩回目光,仓皇低头,假意拎高外卖袋检查洒漏,红油在透明塑料袋里晃荡,挡住他的脸,也遮盖住他正细微颤抖的嘴唇。   余寂时再次掀起眼帘时,正看见海振南佯装寻找桌案的夸张动作,他原地转了两圈,摇头晃脑四顾,最终才磨蹭着走到近在眼前的桌前,慢吞吞将外卖放下。   他眸光微微一暗,心下不禁冷笑。案发之后监控室加强管理,海振南日日来这里值班,又怎可能不清楚桌案摆放的位置,这一番动作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借以平缓情绪。   “那小海同志,”程迩的声音从背后漫上来,懒洋洋的,却凝着彻骨的冷意,“你怕不怕啊?”   他吐字十分清晰,从背后传来,令海振南刚刚松弛下的肩颈又倏然绷直,心跳一次又一次向上冲/锋,一下重过一下,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半晌沉默,最后只听见自己吞吞吐吐的反问:“怕……怕什么?”   他话音未落,脖颈就被一双大掌虚虚握住,指腹重重卡在动脉处,未及他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阴森森如同地狱派遣来索命的罗刹:“怕活人和厉鬼,都来向你索命啊。”   海振南瞳孔骤然一缩,膝盖骨如同被撤走一般,整个身体都失去支撑,摇摇欲坠,在程迩抽回手的一瞬间,他猛地向前栽去。   膝盖砸地,发出咚一声脆响,手肘也磕在地砖上,手忙脚乱中撞到一侧的矮桌,外卖盒从桌面翻落,红油泼洒,蜿蜒着流淌到脚边。   他瘫坐在地面上,猛地抽气,狼狈至极。   程迩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拭碰过他肩膀脖颈的手,见他这般不禁吓,眼尾上挑,漫开一抹讽刺的弧度,笑声从薄唇溢出,沉沉缓缓,愈发肆意,在一片死寂中无限放大。   余寂时余光瞥了程迩一眼,见他笑得诡异,便知道他又起了顽劣的心思,一时又无奈又好笑,却再难压抑上扬的唇角。   最后,纸巾被程迩大掌一攥揉成团,随手丢进垃圾桶,他紧接着端起双臂,肩颈挺直,耷拉着眼皮睨视他,神色傲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这是怕谁向你索命呢?”   海振南嘴唇张张合合,一时哑口,手掌撑在地板上,五指蜷曲,指尖颤抖着抵在僵硬的地面上,指甲泛青。   见他抿着唇一言不发,程迩凝视着他,冷声发问:“4月12日案发当天晚上,八点半近九点到凌晨一点那段时间,你在哪里?”   海振南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一片惨白,牙齿打颤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荡,如同有尖锤不断地敲打着头盖骨。   “什么在哪啊?”他强忍心中惧怕,嗓音发紧,下颌线绷直,故作茫然地瞪大眼睛,“那天不该我值班,我、我当然在家休息呀!”   程迩似笑非笑,漆黑的瞳孔如同铺洒上一层薄霜,冷得慑人,目光不徐不缓、一寸寸刮过他的脸,仿佛能将他剥皮抽筋。   “哦……是吗?”他语调慵懒,尾音向上勾着。   海振南垂着眼皮不言语,呼吸从唇齿间泄出,未及他松一口气,下一秒,程迩凝视着他,字字冰冷:“那为什么监控拍到你那晚在这段时间外出,去了居委会附近?”   “怎么可能!”海振南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抬头,嘶哑的嗓音一瞬间变了调,“哪里的监控?!”   话音一落,额头上冷汗被他浑身的震颤摇落,顺着鬓角向下滑,砸在衣领里,而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嘴唇也泛出青白。   程迩神色未变,脸不红心不跳,语气如常,隐约上挑的唇角,带着几分玩味:“你以为都删干净了,对吗?”   海振南眉心重重一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转瞬即逝。他咽下一口唾沫,猛地抬头,脖颈绷直,目光直直撞进程迩的视线里。   “这位警官,”他咬字极重,一字一顿,鼓起勇气冷冷反问,“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你们连凶手是谁都看不清,又凭什么认定和凶手同行的那人就是我?”   他不止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撑住身旁的矮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底似有怒火喷薄,抬起手臂,食指直指程迩鼻尖,低吼道:“你这是逼供!是恐吓!我要告你!”   余寂时站在一侧,默默旁观着这场闹剧。   海振南脸颊涨红,声量很高,语气激进时口水都喷洒出来,挺着胸脯信誓旦旦,俨然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令他不禁冷笑一声,紧接着才敛眉,压下唇角的嘲讽弧度。   程迩却眼眸一弯,极轻的一声笑从鼻腔里溢出,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逼你的吓你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自己罢了。”   言罢,他收敛笑意,眉目舒展,接着说道,“我们没有在监控录像中发现你的身影,也没有说凶手还有同行之人,但现在,我请你向我们解释一下……”   顿了顿,他眯起眼眸,轻轻歪头,“我们警方都不知道凶手还有一个同行之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海振南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表情骤然破裂。他咬紧牙关,手掌攥紧成拳,指节被捏得咯咯作响,却只能死死抵在腿侧,挥不出,更落不到实处,只留他胸口剧烈起伏,却半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   空气凝滞,令人近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底漫上一抹猩红,嗓音粗沉:“这……是听别人说的。小区出了命案,人人都在议论,我不过是道听途说,哪知道监控里还有别人?”   程迩静静看着他,听他心虚地狡辩,等他说完,才缓慢发问,轻飘飘的声音,却带着一丝难以回避的压迫感:“你听谁说的?”   海振南下颌轻抬,抻着脖颈,大动脉蜿蜒隆/起,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大家七嘴八舌的,你一句他一句,我哪能记得清?”   说到最后,他声音明显发虚,眼神也失了焦点,不知飘到了何处。   程迩眸色骤然冷沉,一时缄默。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四周寂静如死,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余寂时此时低头,默默浏览着钟怀林前一秒发来的信息。   他早在程迩给他使眼色时便立刻给钟怀林发去信息求助,让留在市局的同事们调查海振南,如今这消息来得不早不晚,很是及时。   看到最后一张截屏照片,他眸光一闪,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过,抬起头缓步向前,与海振南擦肩而过,最终停在程迩身旁。   察觉到程迩斜瞥而来的目光,余寂时抬腕,将手机屏幕递到他眼前。   冷光洒在程迩清隽的侧脸上,映出他眼底一片黑沉,而下一秒,似有隐约的笑意在他眸底沉浮、翻涌,汇聚成一抹亮色。   余寂时见他颔首,转过头,凝视着海振南,目光冷肃,清晰吐字:“我们查到,你华国银行某一个人账户里,在4月13日得到了海外汇款10万元,这笔钱对你而言是笔巨款,来的不明不白,这你该怎么解释?”   听到这话,海振南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一瞬间被抽了魂魄,僵硬地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两步,险些又摔倒在地。 第189章   此时此刻,海振南已经黔驴技穷,无话可说,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悔恨,眼眶一瞬间蓄满泪水,不停地打转。   “这件事真的和我没关系啊,都是他逼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颤抖着开口,说到最后,魔障般反复说着同一句话,眼泪随着他的呼吸与颤抖吧嗒吧嗒向下坠,顺着崎岖的脸颊滚落。   程迩却不为所动,轻嗤一声,倦倦垂眼,嗓音平静寡淡:“有什么问题回局里再解释吧。”   说着,他轻掀衣角,取出别在腰间的手铐,修长手指勾着铁环,懒洋洋打了个转,最后将金属链条拉直。   余寂时见状走到海振南身后,控制住他双臂,接过手铐将圈口卡进腕关节,咔嚓一声锁住,严丝合缝。   晴空如洗,正午阳光正烈,酷热灼人。车流在热门商圈凝滞,化作长龙,汽车排气口热风滚滚,让周遭空气都微微扭曲。   一路上,海振南蜷缩在后座,抽噎着自说自话,急切地为自己辩解。只是被恐惧冲昏头脑,他语言系统十分紊乱,加上哽咽与声音的细颤,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余寂时耐心倾听,试图从这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却以失败告终,唯一听懂的就是“被逼迫”。   程迩被他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趁着红灯停的间隙,冷冷斜瞥向后视镜,眸光犀利,语气透着浓浓的不耐,两个字从齿缝间挤出,砸得又冷又重:“闭嘴。”   海振南被吓得张了张嘴,哭声戛然而止,只剩鼻翼剧烈翕动,发出细微的、漏气般的抽泣,缩着脑袋一声不吭,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鹌鹑。   抵达市局,人被郝阳和磊哥带走,余寂时跟着程迩回到临时办公室时,一推开门就被饭香扑了满脸。   四菜一汤的盒饭极其丰盛,红烧肉酱色浓郁,肥瘦相间,炒菜也色泽鲜亮,油香四溢,看得人立即就有了食欲。   柏绎人还在技术组,温箴言被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僚借走也仍未归,办公室里只剩钟怀林和许琅,两人刚撂下筷子,正收拾着桌面的狼藉。   百叶窗将热烈的光线敛去大半,在地板上投下一排排亮色细线,空调嗡鸣,一股冷气在室内萦绕徘徊着。   见他们进来,钟怀林从转椅上直起身,眉间蹙起川字,语气透着一丝焦灼:“人带回来了?你们让查的那个海振南,确定有问题吗?”   “嗯,监控十成十是他改的。”程迩简短应声,略一颔首,便接过许琅递来的资料。   余寂时站在他身侧,目光也落在纸面上。先前大致看过电子版,此时斜瞥一眼看到某些字眼,他记忆瞬间回笼。   海振南,二十七岁,南陵省南山市人。南山师范大学毕业,一本大学,履历光鲜。可大学四年他沉迷电子游戏,不思进取,延后一年堪堪毕业,后续在本地找了各种工作,都干不长久。   他上头有一个做高中教师的姐姐,父母也都有退休金,于是前年他干脆彻底躺平,靠着关系被塞进居委会,领着三千出头的死工资混日子。   程迩一目十行扫视一遍,便将那一摞材料轻掷在桌面上,拉开椅子坐下。   钟怀林从保温箱里取出两份盒饭,给两人依次递过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顿住动作,手掌在太阳穴上重重一拍:“差点漏了说。我们查过海振南的社会关系网,暂时没发现异常,至于那个海外汇款账户,没法往下追查下去了。”   “明白,辛苦了。”程迩颔首道谢,话音未落,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余寂时正掀开饭盒的塑料盖,一片腾腾热气氤氲开来,他略一偏头,中看见郝阳大步跨进来,衬衫袖口蹭过浮满薄汗的额头,嗓音洪亮:“这人怎么回事啊,直接审吗?”   “现在审。”程迩丝毫没有犹豫,答得干脆,眼尾余光扫到余寂时捏着筷子的手指,薄唇一抿,顿了两秒又补充,“我们先吃饭,钟哥您和许哥搭下去审吧。”   钟怀林和许琅纷纷应了声,收拾了桌面的材料,便拿起一叠和郝阳一起走出办公室,此时偌大的办公室内,便只剩下隔着一个座位坐下的两人。   空气一时间凝滞住。   办公室空间并不逼仄,两人之间也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余寂时却无端感到一阵心悸,喉咙似被紧紧堵塞住,窒息感令他思绪混乱,吞咽食物的动作都慢吞吞的。   手腕轻微晃动一下,米饭从筷子缝隙间滑落,他难以强装平静,更无法做到若无其事,薄唇紧抿,眼尾余光悄悄瞥向身旁的人。   那人肩线舒展,眉目疏淡,垂眸专注地看着盘中饭菜,目不斜视,咀嚼慢条斯理,吞咽却干脆利落,正是他一贯的冷酷作风。   百叶窗筛出一缕缕光线,尽数洒落在他深邃立体的眉眼,金灿灿的,细碎光色在浓密长睫上跳跃。   忽然,吧嗒一声,筷子被撂下,落在塑料餐盒的棱角上,碰撞出闷钝声响,未及余寂时回神,程迩便已经偏过头看来。   余寂时心尖一颤,呼吸骤停,仓皇回避视线,垂下眼帘,齿尖咬住花卷,侧颊鼓起一点儿弧度,燥热感自心底蔓延,后颈泛起细密汗意,耳廓倏然漫开一抹怪异的红。   程迩怔了怔,唇角隐约翘起一抹弧度,却被立即压下。   须臾,他轻挑眉梢,神色傲慢,冷冷讥讽道:“我能做到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最好也是。”   井水不犯河水。   余寂时机械般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喉间泛起一阵苦涩。   口腔中的花卷突然有些发酸,酸得难以下咽,酸意顺齿根蔓延,而柔软蓬松的面团如同长了尖锐的硬刺,密密麻麻刺痛舌尖、喉管,泛起一丝细微的麻。   然而一切情绪都被他强压在心底,未曾流露在脸上,他面上平静到麻木,平静得诡异。   程迩见他沉默,一抹浓稠暗色在眼底翻滚,唇角动了动,却没再言语。   十分钟后,两人无声地吃完饭,一前一后收拾完餐盒,直奔监控室。   此时监控室中,郝阳正揽着磊哥的肩膀,单手叉腰站在在主屏幕前,眉心褶皱迭起,沟壑愈深,衬得他神色都十分冷肃。   两人一齐仰头看着主屏幕,上面正是审讯室中的画面。   审讯室的光线昏沉而压抑,狭小的空间里,海振南被牢牢禁锢在审讯椅上,肩膀瑟缩、轻颤着,脊背佝偻,畏头畏脑,丝毫没有当初嘴硬对峙时的神气。   讯问正在进行中,钟怀林怀林剑眉紧蹙,眼尾凌厉地上挑,声音沉缓,话音透着一丝难掩的犀利:“既然你说你和凶手并不认识,那他怎会找上你?”   “我也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海振南脸色惨白,泪痕爬满脸颊,双目猩红,眼皮肿胀,微凸的眼球活像两颗灯泡。   他一边说急切地向前倾身,唾沫星子向前喷溅而出,“那天他突然找上门,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   话音未落,他浑身地打了个寒颤,一抹涨红从脖颈一路漫上耳根,他声音陡然低弱下去,低到几不可闻,“警官,我…我想尿尿……”   一瞬间,空气陷入沉默。   程迩轻扯唇角,喉间溢出冷笑,轻飘飘一声,透着一丝漫无边际的嘲讽。   余寂时一时也无言以对,微仰起头,视线仍死死黏在监控屏幕上,试图辨出海振南的真实意图,可左看右看,都觉得他不像装的。   审讯室内,钟怀林眉心一跳,眼底溢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神色冷硬,沉声质问:“第几次了?海振南,我们这刚审多久啊,你哪来这么多尿?”   “这次……是真的!”海振南下颌紧绷,喉结痉/挛般上下滚动,嘴唇竭力开合,话音极尽忍耐,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中艰难挤出,干裂的唇瓣被咬破,渗出细碎血珠。   钟怀林与许琅交换了个眼神,神色讥诮,显然不信。   直到刺鼻的尿骚味扑面而来,淡黄色/液体顺着男人裤角淅淅沥沥淌落,在地面堆成一滩——   钟怀林脖颈一梗,颈侧动脉突突直跳,瞠目结舌半晌,才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甩开手中的签字笔:“得了,先带你去清理一下吧。”   可手铐被解开的瞬间,海振南却像被抽了骨头,塌着肩膀瘫在椅上,胸膛起起伏伏,喉间发出一阵变了调的呜咽,泪水积蓄,汹涌像冲破眼眶。   忽然,他抬手死死攥住钟怀林的袖口,颤抖着开口:“警官,我不会坐牢的对吧?这件事,真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都是被逼的啊,我和杀人犯真的不是一伙的……”   钟怀林与许琅面面相觑,相对无言,只余叹息。海振南此前咬死不认与凶手相识,他们只当是他撒谎抵赖,可眼下这场面,人似乎是真的只是被胁迫。   监控屏幕外,余寂时薄唇微抿,轻抬眼眸,视线与程迩短暂相接,又顺着他的目光,无声地转向郝阳。   程迩神色倦倦,兴致缺缺,连嗓音都透着股懒散:“怎么审的啊,这人怎么回事儿?” 第190章   “如你们所见。”郝阳轻叹一声,偏过头时眼尾微微下垂,神色萎靡,声音里透着疲惫,“就是些常规问询。海振南倒是配合,只是事儿挺多的……没说几句就嚷着要上厕所,谁知道这次竟然是真的啊。”   他话音落下,不仅程迩,连余寂时都觉得荒谬可笑,烽火戏诸侯的戏码,居然在今时今日的审讯室重新上演了。   磊哥站在一侧,掌根抵着额头,轻阖双眸,神色疲惫,拇指重重按揉太阳穴,舒缓着头痛,声音十分轻缓:“依我看,这小子是真胆小,也没什么心眼子,多半是问什么说什么了。据他交代,案发当晚八点多,他独自在家时听见敲门声,以为是父母上楼,没多想就开了门。”   说完,他又补充道,“海振南确实和父母同住一栋楼,老两口住楼下,姐姐在外租房,他独自住在楼上。当时被人闯进门拿刀架着脖子,他很难不屈从,又加上凶手软硬兼施,用十万巨款做诱饵,他当然欣然同意帮凶手篡改监控。”   郝阳眼尾漫开一丝嘲讽,唇角上翘,声音低沉发闷,透着难掩的嫌恶:“凶手人倒是聪明,刀架脖子上海振南事后一定会报警,可海振南收了他的钱,就等同于上了他的贼船,只要不被我们发现,他就一定会一直帮对方隐瞒下去。”   程迩迩微微颔首,双臂交叠,宽松袖口滑落寸许,露出腕间蜿蜒的青筋,他指尖在臂肘轻叩两下,沉思片刻后,才缓缓启唇道:“我也认为他没说谎。”   顿了顿,他凤眸轻眯,“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凶手如何知道海振南手里有监控室的钥匙,又是如何精准找上门的。”   监控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余寂时指节轻轻擦过下唇瓣,眼睫低垂,下意识轻声呢喃:“凶手对这个小区的熟悉程度简直实在超出预期。”   “确实啊。”郝阳蹙眉,眉心皱出深深的沟壑,嘴角略微下压,脸色愈发阴沉,“难不成他在小区里还有其他同伙或熟人?或者他本人就是住户?”   他喉结滚了滚,舌/尖轻/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声音愈紧,“这不应该啊,我们的排查工作已经做得相当彻底了,根本就没发现异常。”   磊哥忽地呲牙咧嘴轻嘶一声,双眸瞪大,嗓音不自觉染上一丝颤意:“你们说,会不会镜子对朱宽早有警惕,提早找人摸排好将信息传递给凶手了?或是这小区里的住户根本不止朱宽一名贩/毒/集团成员,镜子有派遣人监视他?”   “不至于,朱宽本人在市内各地都有居所,案发前一周才住进这个小区,这房子不过是个临时歇脚的地点而已。”郝阳神色凝重,思忖片刻后,摇头否认这个猜测。   磊哥磨了磨牙根,认同道:“倒也是。”   “无论如何,重新做一遍排查都是很有必要的。接下来的排查重点是居委会人员,以及和海振南交往密切的小区住户,非小区住户也稍微留意一下。”   程迩静静开口打断两人,眼瞳幽深如潭,毫无波澜,言罢停顿片刻,又慢条斯理补充,“这小区并不大,但设施老旧多年都不曾更改,曾住户也调查一下吧。”   郝阳点头,眉目舒展,朗声答应:“明白,这事儿就放心交给我们吧。”   余寂时沉默了许久,低头暗自琢磨着什么,思绪愈发清晰,一瞬的恍然中,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程迩,顶灯冷白的光线坠入他漆黑眼眸中,衬得他双眸愈发明亮。   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程迩压下眉骨,朝他轻轻歪头,懒洋洋开口:“有什么问题?”   余寂时深吸口气,目光愈发灼热,声音很轻,却字字都落到实处:“没有问题。我只是忽然想到,以我们目前掌握的技术,发现监控有问题只是时间问题,凶手这样狡猾,理应是将这种情况考虑在内了。”   顿了顿,他忽地牵起唇角,笑意浅浅,眸光一闪,“这也正巧印证了程队你之前的猜测,凶手是有意在时间上造假。他篡改监控的目的,算是彻底明了了。”   程迩难得怔了下,眼尾微微上挑,唇畔弧度愈深,露出阔别已久的粲然笑意。他回视着他,眼底划过一抹意味深长:“所以当务之急,是要破解监控录像的拼接手法,还原真实的时间节点。”   然后才能知道,凶手大费周章篡改监控伪造时间线,究竟意欲何为。   程迩言之未尽,点到为止,可余下的话却已然在余寂时脑海中浮现。   他会意颔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纠缠着,仿佛紧紧黏合在一起,时间一秒秒流逝中,谁都未曾移开,似是不舍、不愿。   而此时,郝阳和磊哥僵硬地站在一侧,面面相觑,纷纷一脸茫然。   郝阳双手合十,不断地摩擦掌心,思绪游离,眼神乱飘,目光无意识地触及到头顶白炽灯。刹那间,刺目冷光灼烧眼底,在视线中留下一片焦黑的阴翳。   他收回目光,抬手摸摸鼻尖,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怪异想法: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在发光。   这时,监控屏幕倏然一亮,海振南被押回审讯椅时,金属镣铐碰撞,发出嘈杂的声响。   男人去了趟厕所,也稍稍冷静下来,想起方才尿失/禁的狼狈窘态,他脸颊滚烫,驼着背,脖颈深深缩进衣领里,涨红的耳垂像是要滴出血来。   钟怀林看透了他的怯懦本质,语气放缓放轻,不再冰冷,更不再咄咄逼人,用十足的耐心一点点挤着牙膏。   依旧是一些常规问询,海振南神色萎靡,垂头沉思,指尖一下一下抠着审讯桌,问一句答一句,拼拼凑凑说出来凶手的外形特征和当日的装扮。   那人比他略高一头,估算下来大约一米七五,从衬衫到内衬都是近黑的深色,当日全副武装,头顶鸭舌帽,脸戴口罩、墨镜,脸上半寸肌肤都没暴露。   不过同行时,海振南他斜眼偷瞧着他,从侧脸角度,隐约看到了墨镜下的一双眼眸。   眼型细长,眼白占大半,听着类似三白眼,眼周没有任何黑痣、刀疤等明显特征,普普通通,十分大众的眉眼长相。   这回答倒是在余寂时意料之中。   凶手留下楼道那段监控意在扭曲时间信息,明知画质模糊,都仅仅留下一道背影,显然相当谨慎。而他临时胁迫海振南,必然知晓他这人胆小怕事不可控,根本不可能让自己的正脸被看到。   审讯结束,重案队便立即投入新一轮的排查中,柏绎一心扑在手机数据恢复上,监控录像的修复任务自然落到了技术部其他同僚的肩上。   这段监控录像的片段被剪切,并重新拼接,虽然拼接得十分拙劣,但复原工作相当于逆推回去。从数据恢复、时间轴校准再到画面修复,最后进行数字取证,锁定篡改证据,每一步都十分考验技术和耐心。   各项工作按部就班地推进着,在确认没有新的线索后,特案组其余成员便和重案队一同投入了排查工作,专门负责海振南相关的调查部分。   早前钟怀林和许琅之前已经初步梳理过海振南的社会关系网,余寂时对着那份名单逐一核查,在电脑屏幕前从黄昏到深夜,一坐就是半天。   夜色渐浓,窗外,长街上车辆稀疏,不见行人身影,而近处楼群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和远处蛰伏的绵延山峦,都一同陷入了沉眠。   而办公室里,空调震动发出簌簌嗡鸣,不断送出冷风,余寂时后颈发凉,一抹寒意顺着脊背攀爬,激得他肩膀一耸,打了个冷颤。   长时间紧盯屏幕,他双眼酸胀发涩,眼底似被密密麻麻的石子硌着,打呵欠沁出生理性眼泪,都刺得他双眸疼痛难睁。   视线模糊间,头顶挂钟时针走向“1”,他仰起头,向后张肩,手臂舒展,紧绷的肌肉在此刻才终于得到松缓。   办公室里徘徊着浓重的困意。钟怀林双眼通红,眼白爬满血丝,只在喝水时勉强阖眼片刻,而许琅强撑眼皮,身体摇晃,唯有握着鼠标的手仍受大脑控制,依旧在机械地移动。   余寂时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正欲重新投入工作,忽觉身侧投来一道熟悉的视线,他下意识偏头看去。   程迩丝毫没有因为被捕捉到而感到促狭,平静地移开视线,随手抄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下半瓶。   喉结随吞咽上下滚动,修长脖颈拉出一条流畅的弧线,他顺势向后躺,懒懒地枕在椅背上,闭着眼,薄唇轻启,嗓音带着一抹倦意:“我睡了,你们累了也睡吧,明儿再继续。”   困意作祟,钟怀林和许琅的反应都十分迟缓,含糊地应了一声,但很快便草草整理桌面,各自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阖上眼休息。不多时,呼吸声便渐渐均匀下来。   余寂时用指腹轻轻按压着下眼眶,正打算做个收尾工作,程迩的声音却再次在寂静中响起:“快两点了,大家都休息吧。”   那嗓音低沉温缓,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可其他人都早已休息下来,这话似乎的的确确,是单为他一人而说。   余寂时指尖微顿,心尖像是被一片轻盈的羽毛轻轻扫过,顿时泛起了涟漪。 第191章   他微微侧脸看向他,注视着他的睡颜。他脖颈贴合着椅背弧度,深躺其中,凤目轻阖,长眉舒展,薄唇抿出平直的弧度,虽面无表情,轮廓棱角却莫名显得温和。   余寂时眸光闪了闪,心跳不受控地失了序,片刻后,他才缓慢地移开目光,站起身去关灯。   一觉睡醒,是次日早晨。   万丈霞光渐渐褪尽,旭日东升,日光从薄云裂隙中渗出,刺破层层叠叠的晨霭,照耀着天地。   余寂时伏案而起、惺忪睁眼时,钟怀林正将窗户打开,任由明亮光线洒入室内。晨风湿润不燥,扑在脸颊上,一阵暖融融的热流漫卷全身。   伏案姿势让脊柱负重过大,颈间传来一阵酸痛,他下意识舒展肩膀,垂眸间,一件灰色长风衣从肩头滑落。   他微微一愣,下意识托起衣料一角,低头轻嗅,一丝沉静的香气瞬间漫入鼻尖,如同被温水泡开的陈茶,清冽里透着一丝寡淡的涩,却莫名让人心神一松,连初醒的头痛昏沉都散了几分。   衣料柔软,握在掌心却隐隐发烫,仿佛残留着谁的体温。一丝暖意顺着指尖慎入,融进血脉,无声无息地爬上心尖。   余寂时侧头看去。   程迩此时正懒散坐在电脑桌前,肩线松弛,手肘支着桌面,修长指节微蜷,轻轻托着下颌,另一只手握着鼠标,指腹漫不经心地拨弄鼠标滚轮,视线在电脑屏幕上上下下,缓慢从容。   或许是察觉到身旁的视线,程迩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斜斜扫过来,见余寂时攥着那件风衣,喉结轻微滑动了一下。   片刻,他唇角一挑,眼尾浮起讥诮的弧度,拖长尾音,语气透着无边的嘲讽:“这么喜欢睡空调出风口,活该你发烧头疼。”   余寂时听出他刻薄话语里的关切,竟忍不住眼眸一弯,颊边陷出浅浅的窝,注视着他,目光灼灼,声音清透,语气十分真挚:“谢谢程队。”   程迩眉心一跳,倏地别开脸,视线重新移回屏幕,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少自作多情,怕你病了拖办案进度罢了。”   余寂时怔了怔,盯着他紧绷的侧脸看了两秒,忽然低低笑了声。   今日依旧在重复昨晚未完成的工作。   海振南的社会关系网实在过于庞大。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自幼在南山市扎根、生长,人脉盘根错节。   加上他大学时期沉迷网游,在网吧结识了不少兄弟,线上开黑认识的网友也不少都发展成了线下挚交,逐一排查这些关系,耗费的时间比预想中更长。   可惜直到傍晚五点半收工,依然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这种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井底捞月,但在线索全断的情况下,又不得不做。好在细致梳理过一遍后,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电脑不眠不休,连续运转数日,主机外壳滚烫,钟怀林弯腰触碰的瞬间,被灼得猛然缩回手掌,他无奈地轻啧了声,立刻按下了关机键。   落日西沉,午间的燥热也渐渐消散,金灿灿的光线从窗外洒入室内,他迎着光站起身,扩臂张肩,双手交叠按住后颈用力一扳,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他悠悠喟叹道:“内勤这活儿也不轻松啊……接下来怎么安排?”   余寂时正慢条斯理地拧着矿泉水瓶盖,闻言下意识掀起眼皮,目光转向程迩。   那人正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修长手指稳稳当当地托着机身,轻垂眼睫,嗓音裹着一丝倦意:“柏绎那条线进展还算顺利,但下一步破解方案还在研讨,监控复原工作那条线法海哥说已经在收尾了。不急,再等等,咱们先休息下。”   话音落下,众人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呼吸声沉沉,但终于透出几分明显的鲜活气儿。   然而很快,门便被重重敲响,下一刻,郝阳就匆匆推门而入。   他眼角眉梢都弥漫着难以自抑的喜色,与程迩视线交汇,微微颔首,而后直直地走向长桌前端,宽厚的大掌撑住木质桌面,弯下脊背俯身,将U盘拍在桌面,向前一推。   “啪嗒——”   U盘金属外壳与实木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在空气中骤然间炸开,打破了一时的安宁。   “监控复原好了?”程迩眼皮轻掀,声线平稳,语气平静到毫无波澜,不等他回答,便拿起桌上U盘,插/入/电脑主机接口。   “对!”郝阳重重点头,可脸上喜色却渐渐凝固。他双眼眯成一条缝,眉心沟壑堆叠,愈发深邃,语气低哑,“技术组熬了整个通宵,加班加点把这监控视频处理好了,但……”   见所有人都齐齐看来,话音在郝阳舌尖打了个转,喉结滚动间,一抹困惑在眼底蔓延,他乌黑眼袋上都陷下一道明显的褶,“这个结果,我实在是看不明白。”   话音一落,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冻结。   特案组几人交换着眼神,面色俱凛,没有多作犹豫,便压下心中困惑,聚到程迩身后,看向他电脑上的内容。   余寂时也随之无声起身,在他右侧站定,微弓着腰,面颊凑近显示屏。   视频仅仅复原了时间线,画质依旧模糊,如同蒙了一层灰扑扑的霾,细小的像素颗粒不断闪烁,整个画面都被糊成黑黢黢一团。   而左上角,猩红的一点不停跳跃,凶人推门而入的一瞬间,红点后面惨白的数字定格在19:35:15。   视频被剪去中间无用的部分,加速处理,一下便跳到20:16:20。此时,凶手推门离开,鸭舌帽檐压得极低,挑衅般缓步向前走,有液体从他右臂衣袖一角儿滴落在地,他都没俯下身处理,似乎压根就不怕对门人发现地上的血迹。   视频结束,屏幕全然黑了下去,余寂时心脏一沉,喉结似被大掌掐住,令他呼吸凝滞,近乎窒息,指尖无意识掐紧桌沿。   剪辑后的监控录像显示凶手20:35入室,20:46离开,仅仅在室内停留了11分钟,而真相却是,他早在19:35就破门而入,逗留了整整41分钟,在20:16才离开。   凶手为何要将作案时间线整体后移,又为何要刻意缩短停留时长?那多出来的三十分钟里,他究竟在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径?   无数疑问在心中浮现,余寂时缓缓直起腰身,手自然垂落在腿侧,手指仍在轻微颤抖着,脑海中将案件脉络从头到尾梳理数遍,却仍寻不到半分头绪。   这一切都太异常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把时间线整体后移是为了伪造什么不在场证明吗?在室内逗留整整41分钟,又是在室内做什么?”身旁传来钟怀林低声的呢喃,嗓音略微有些沙哑,每一个音都是飘忽的,如同悬在空中的尘埃。   这也这正是余寂时想问的。   他站在程迩身侧,下意识垂下眼皮,紧紧望向他,眼皮都不眨一下,眼神中带着一丝浓浓的期许。   程迩此时正操控鼠标,重新播放起监控视频,屏幕散发的暗光跌落眼中,衬得他眸色愈发晦暗难辨。   桌上,他修长的指小幅度轻抬,一下下敲叩桌面,频率由缓到急,透出几分罕见的焦躁,薄薄的唇始终紧抿,缄默不语,不动如山。   漫长的沉默中,空气都仿佛被抽空,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电脑的嗡鸣声占据了整个听觉,在封闭的空间内一寸寸蔓延开来,震耳欲聋。   这时,郝阳深吸一口气,嘴唇蠕动,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凝滞:“这太怪了,凶手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一丁点儿思路都没有。”   程迩下颌紧绷,他话音一落便骤然抬头,干脆利落开口道:“梁方叙呢,快请他过来一趟。”   “啊?”这突兀的话令郝阳微微一怔,不过脑子便开口回答,“梁儿今天晚上有任务,四点钟左右就带队出去了。”   闻言,程迩心下警铃大作,立即蹙眉追问:“什么任务?”   “你是怀疑……”郝阳瞳孔骤缩,话音戛然而止,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声线不自觉地压低,“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梁儿就随口提了一嘴,好像是要截一批货……禁毒那边今天是邹副支坐镇,我这就去问问!”   程迩面色陡然沉了下来,霍然起身,毫不犹豫道:“我们和你一起过去。”   两人明显知道更多信息,所以交流起来十分顺畅,可这对话却让特案组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一时间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但见他们神色凝重,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不作多问便跟了上去。   余寂时缀在队伍末尾,胸腔里的心跳声愈发急促,下楼再上楼,穿过层层走廊,他脚下虚浮,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抵达禁毒支队副支队长办公室门前,郝阳刚抬起手腕准备敲门,走廊尽头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邹副支端着玻璃茶杯缓步而来,杯口飘起热气,在他冷峻面容前氤氲四散。   他身量不算高大,但十分挺拔,警服衬衫下肩背线条笔直,小臂肌肉硬实,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已染上几缕霜白,但面容硬朗,精神奕奕,看上去十分稳重。   “小郝,你们来找我吗?”见到门前聚集的人群,邹副支眉头微蹙,面露诧异之色。   郝阳撑着墙壁,弯腰大口/喘/息,额前沁出细密汗珠,闻言抬头,开门见山道:“邹副,梁儿他们今天出的什么任务啊,拦货吗,什么情况啊?”   “今天有一批大货从萍水区运输到三崖区,今天晚上9点整交接,一货车白/粉,有这个数。”邹副支神色冷肃,抬手比了个数字,在一众人惊骇的眼神下,静静说道,“等这批货转运分散下去就很难控制了,我们必须今天将货完完整整扣下来。”   程迩凤眸轻眯,开口打断:“这么准确的信息,情报来源是?”   邹副支环视众人,见他们神色紧张,心头也蓦地一紧:“是线人朱宽被杀害前递的消息,你们查出了什么,时间有问题?” 第192章   程迩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转而追问:“朱宽具体是在什么时间点传递的情报?”   邹副支微微一怔,随即舒展眉眼,神色愈发从容。他穿越人群,推开办公室门,边往里走边解释:“按照惯例,朱宽每隔十日同我们联络一次,特殊情况除外。4月2日的情报显示,有批货将在洪波市中转,预计4月5日后交到他手上。但这批货由‘镜子’直管,保密等级极高。”   他将保温杯平稳放下,玻璃底与实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停顿一下,他嗓音愈发低沉,“为避免暴露,他要求我们不许对那批货动手,但承诺会在货物向下转运时提供确切时间地点。”   真皮办公椅一沉,邹副支稳稳落座,并轻抬手腕,示意众人随意坐。   “4月12日20:02,他按时发来短信提供情报,说明交接细节。货物已到萍水区运输链负责人手中,定于5月1日转运至三崖区。”他顿了顿,语气愈发确信,“这个时间正是他遇害前半小时,我们已经有核实过,没问题的。并且案发后,我们在他卧室发现了他与我们联系的那部手机。”   空气凝固,所有人脸色瞬间一白。   郝阳刚触到沙发的身体猛然弹起,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到办公桌前,掌心啪一声重重拍在桌面,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发紧:“您说几点?”   邹副支脸色一僵,肩颈线条紧绷,木木回答道:“4月12日,晚上八点零二。”   “完了,真叫程小迩猜对了……这监控时间被动了手脚!”郝阳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间,额头上滚落一滴汗珠,顺着他隆起的颈动脉蜿蜒下滑,没入衣领。   他擦了擦汗,顺便抓了把头发,强行压下眼底的情绪,眉心蹙起,清晰吐字,“真正的案发时间时间是4月12日19:35到20:16,朱宽给你们传递情报的时间点,凶手已经入室很久,那时朱宽大概率已经……”   “什么?”   邹副支神色骤变,霍然起身,胯骨撞到桌沿,木桌都被撞偏,保温杯被震得剧烈晃荡,茶水在倾斜中洒出,在桌面上晕开一片水痕。   “别急,还不算晚。”程迩肩膀松弛,神色平静如初,轻声一句安慰后,便毫不犹豫道,“邹副,麻烦现在立即通知到梁方叙那边,让他们保持警戒,随机应变。我们直接赶过去支援,希望您可以拨一组人跟我们同去。”   郝阳满脸忧切,语气一时有些激烈,声调都不由自主拔高了几个度:“直接让梁儿他们撤回来不行吗?”   众人皆是被这话刺得耳膜一震,邹副支眉心紧蹙,目光和程迩短暂相接后,神色渐渐沉定,下颌微收,拿起座机话筒,答应道:“好,我马上安排,麻烦你们了。”   “您客气了。”程迩眼尾一挑,神色懒倦,言罢便双臂交叠,往后一靠,后脑抵着冰凉坚硬的墙壁,修长的腿略一弯曲,姿态愈发散漫。   见郝阳呆愣在原地,嘴唇张合欲言又止,他喉底溢出声轻笑,眯起双眼,像只狡黠的狐狸,“法海哥,躲避问题不如见招拆招嘛。”   郝阳这时才渐渐冷静下来。梁方叙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发觉他处境危险,他一时都难以正常思考,可程迩却总是这般沉着。   他注视着他,沉默片刻,最终摇头叹服:“是,对不起,我刚刚有点急了……”   “理解。”程迩神色温和,摇摇头,言简意赅安慰,“没事儿,有准备就不会太糟。”   余寂时站在一侧,默默听着几人的对话,用余光悄然望着他,心脏被莫名撼动了一下,眼眶一酸。他似乎忽然想明白了某些事,可时间紧迫,由不得他深思,他只得强行将思绪拉回正题。   所有线索在脑海中串联成线,他掀开眼皮,眸光微微一闪。   凶手入室杀人并在案发现场滞留那41分钟,大概率是冒充朱宽向警方传递了假消息。而为使得警方不对时间点起疑,并相信消息是朱宽本人传出,他事后专门找到海振南,威胁他篡改监控,将他的作案时间整体后移。   若非另有目的,他根本无需这样多此一举。刻意伪造受害人存活假象的行为,显然是为了诱导警方采取行动,今日所谓货物交接极可能是假,而情报中那个时间地点中,一定有对方精心设置下的陷阱,万事俱备,只等警方中计。   也正如程迩所说,躲避问题不如见招拆招,要在在保持高度警惕的前提下主动出击,进行陷阱反制。   虽然行动存在一定不确定性,但风险与收益往往是成正比的,他们将计就计,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会议紧急召开,大屏幕上,南山市三维地形图铺展开来,云岭山脉的脉络清晰可见,整个城市都被山脉紧紧环抱,而萍水区和三崖区东西紧紧毗邻,整体位于南山市西南部。   两个区北部靠近市中心,高楼繁华,人口密布,南侧则是山区,地势陡起,层峦叠嶂,易守难攻。   情报信息显示货物交接具体位置在萍水区与三崖区交界的一条荒僻山道。这条山道紧紧依偎在赤厄山西麓,四周密林环绕,人迹罕至。   赤厄山作为云岭山脉南延支脉的余丘,地质特征十分独特,山势平缓,土壤赤红,植被稀疏,怪石嶙峋,早年被开发为旅游景区,后因发现稀有矿而被划为保护区。   如今登山大道中段设卡封禁,年久失修,荒凉萧索,但仍留登山路,半山腰南侧有管制铁门封锁和巡逻人员轮番值守。   情报所示的交接点位正在赤厄山北部山脚,巡逻岗无法望及,山脚下的岔路又远离主干道,既无照明,又少人问津,十分隐蔽。   加之这条山道东通萍水区,西达三崖区,远离市中心与巡逻管控,又不至于深入难以山林,简直是绝佳的货物交接点,令禁毒支队初闻都未能察觉异常。   此时,梁方叙率领的侦查小组正潜伏于道路两侧的茂密丛林之中,准备直接进行拦截,其余人则守在萍水区通往三崖区的高速收费站入口,既方便增援,又能作为第二道拦截防线,以防前线拦截失败、人走货空。   会议简单进行了战术部署,将将六点,特案组四人便立即从市局出发,带一组人往点位赶去。   暮色已尽,入夜。车辆绕过繁华商圈的堵塞车流,车行一路向南,驶入郊区,道路骤然开阔。   地势不断攀升,月色漫过云岭山脉嶙峋的脊线,两侧路灯渐渐稀疏,山脉绵延不断的轮廓拨开云雾,落入眼中,愈发清晰。   余寂时坐在后座,朝车窗外看,抬头仰望。夜雾弥漫,赤厄山静默矗立于眼前,如同一具血色骸骨,稀疏灌木覆于山脚,赭红色山岩裸露在外,瑰丽诡异,在夜色下十分突兀,触目惊心。   车厢内一片寂静,通讯器偶尔发出刺耳声响,很快便被呼啸山风掩埋。   夜间山区气温骤降,一抹寒意从脚底蔓延,余寂时斜瞥向导航屏,车体正不断靠近红色标记点,如今仅剩下三百米。   他喉结匿在晦暗里,轻微滚动了一下。空气愈发稀薄,呼吸格外艰涩,他掌心渗出细密汗珠,枪柄被握在掌心,洇开一片薄薄的湿痕。   此时才过八点钟,钟怀林将车停置在道路边缘,众人纷纷推门而下。余寂时抬腕,用袖口拭去枪柄水光,也随队一同踏入浓稠夜色。   五十米外,梁方叙静立于道路右侧,朝他高高挥手,匆匆赶去够,两队人终于汇合。   山道是单行线,十分狭窄,蜿蜒曲折向前,一直隐没于夜色深处。经年未修,路凹凸不平,裂痕遍布,细碎石子在脚下,被碾得咯吱作响。   道路两侧土壑深陷,是天然的藏身点,增援队员下车后一个接一个纵身跃入土壑,动作十分利落。   余寂时单手撑住潮湿路面,纵身一跃,却没想到土壤松软,坡弧上碎土簌簌落下,鞋底倏然打滑,他一瞬间重心不稳,歪斜一晃,猛地向后仰去。   忽然,背后一双手稳稳扶住他双肩,宽厚有力,掌心温热,他下意识借力支撑身体,站稳了身体。   错愕间转头时,程迩已经松开手,单手撑地轻盈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站到了他身侧。   他随手掸去掌心的尘土,向前迈步,背影修长,风衣下摆猎猎翻飞,只三两步后,便回眸望向他。   薄凉月色在他侧脸轮廓线上流淌,他斜睨过来,眸色黑沉,声音冷硬如冰:“生死自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管你的。”   山风呼啸,林间枝叶摇曳,窸窣作响。他话音很轻,却字字分明,清晰地落入余寂时耳中。   余寂时胸口蓦地一紧,垂下眼帘,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笑意隐约渗出一丝苦涩。   五指收缩攥紧,枪柄硌得掌心生疼,他薄唇轻颤,低声回应:“我知道的。”   他本就没义务管他。   程迩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不再言语。   余寂时深吸口气,将一切复杂情绪都压回心底,冷静下来环视四周,一眼便发现不远处两块异常宽大的木板。   两块木板斜搭在路沿与沟壑之间,坡度持平,很缓,底下还堆叠着不少石块。而旁边停着辆熄火的车,通体漆黑,完美隐匿在林间。   梁方叙清点完人数缓步而来,神色严肃,言简意赅向程迩汇报道:“算上增援共十八人,这边十人,对面八人,高速口还有六人随时待命。” 第193章   程迩微微颔首,视线扫过不远处停放的木板和车辆。   梁方叙见状,朝那方向轻轻扬了扬下颚,低声解释道:“货车自东向西行驶,准备上高速。我们的原计划是等目标车辆出现,就动用这辆车截停对方,连货带人一锅端。”   计划的确天衣无缝,但那条情报短信很可能是个陷阱。若九点根本没有货物交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余寂时垂眸沉思,目光不自觉飘向对面,只见增援开来的车辆都停入土壑,隐在路面之下,车顶覆着一层厚厚的皮草,几乎与土地融为一体。   收回目光时,余光又扫到近处,禁毒支队的同僚们三三两两靠坐在斜坡上,正闭眼休憩,他也沉默地屈膝坐下,长腿压覆着地面的杂草堆,重心后移,仰躺着望向天,目光划过漆黑天幕,无意间下一瞥。   此时,程迩斜斜倚着棵老树,双臂交叠,姿态慵懒,握枪的腕轻抬,枪管在他掌心一转,划出一道漂亮的弧,最后稳稳停在虎口。   薄凉月光穿透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眼神冷淡,透着些许漫不经心,不假思索便作出决定:“原计划行事,但要留个后手。让对面的八人组先按兵不动,听令再上吧。”   “没问题。”梁方叙下颌微收,低声应答。   然而等抬起对讲机准备吩咐下去时,他忽地拧起眉头,眉眼间凝起一抹忧色,视线粗略扫过同事们的脸,最后定格在程迩身上,“要不从对面挑个人和你换下,你去那边带队?”   他声音透着一丝迟疑。   这次行动他原本只带了十二人的小队,此刻六人守在高速收费站,剩余的人加上他,被他分成四二两组分散在道路两侧。   也就是说,对面那八人里有六人是增援,大多是陌生面孔,这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不可控感充斥心底。   程迩眼皮都没颤一下,指尖轻点耳畔的通讯器耳麦,嗓音淡淡:“用不着,我组里另外两人在对面儿呢,你放心就好。”   梁方叙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半分,长舒一口气,应下声:“成。那我让我们的人也全听你们调遣。”   等待的每一秒都十分煎熬。   余寂时一次又一次低头,月光落在手表表盘上,缓慢地淌着。一秒,又一秒,秒针不停地向前移动,和他急促的心跳同频。   他喉结滚动,呼吸愈轻,掌心再度覆上一层潮湿,薄汗浸满枪柄的金属表面,和掌心一同擦过衣摆。   握把被攥得温热,而他指尖却缀着冰凉,他抬眸,视线由近及远。近处层林叠嶂,遮天蔽月,远处峰岫绵延,起伏的轮廓隐于夜色中,将这条荒僻狭窄的小路吞没,裹得严实。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愈紧,如同野兽呜咽地鸣叫着。   20:52,梁方叙的耳麦里传来监控中心警员冷肃的汇报声:“目标车辆已经脱离监控区域驶入小道,预计五分钟抵达!”   “收到。”   梁方叙嗓音又低又沉,倏然矮身,单膝抵进松软潮湿的泥土里,五指紧紧扣住斜坡边缘,仅露出一双锐利的眼,死死盯向东侧道路尽头。   周围的警员纷纷从土壑斜坡上起身,屏气凝神,绷紧脊背,单膝跪地微微俯身,作出起跳动作,严阵以待。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呼出,却仍觉胸腔窒闷。他身体深深陷进土壑,贴合弧度,砂石隔着衣料硌得脊背生疼,他都浑然不觉,目光一瞬不瞬地直直望着远处。   终于,一抹刺目的红撕破夜色。   货车车体漆色鲜亮到醒目,正不断向前行驶,缓缓逼近目标点位,轮胎碾过地面碎石,撕裂了四周的寂静。   梁方叙眸光一厉,指腹按住耳麦,嗓音压得极低:“目标靠近,准备。”   斜坡前的车内,陶淞探出头,小臂搭在车窗沿,指尖随意一抬,比了个“OK”的手势,紧接着,车窗直直摇上,引擎被拉动,发出沉闷低鸣,震耳欲聋。   货车越来越近,尘土飞扬,车灯割开夜色,两道光线刺入视线,梁方叙眼底寒光一闪,猛然一喝——   “陶淞,上!”   轮胎碾过宽木板,直直冲上路面,车身一个急摆,横亘在狭窄山道中央,那辆红皮货车发觉前方骤生障碍,猛踩刹车。   一道尖锐的摩擦声撕破夜空,惊起林间栖鸟扑棱棱振翅而非,从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道弧。   货车车身在惯性作用下向前滑出数米,最终在距拦截车辆堪堪一拳之距处戛然而止。   梁方叙一个手势,埋伏在侧的警员从土壑中接连跃出。   余寂时双掌地面一撑,整个人借力腾起,紧跟上队伍,转瞬间,黑压压的一队人便化作一堵赌墙,将货车四面八方围得严严实实。   程迩迅速跑到驾驶位一侧,指节一扣扳机,咔嗒一声脆响过后,他右臂平举,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火车驾驶室,冷冷发出命令:“下车!”   车门吱呀打开一道缝,驾驶座的男人被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摔落在地,膝盖砰一声重重砸在碎石路,双臂高高举起,作出投降姿势,浑身抖如筛糠,面上涕泪横流,哽咽着说:“别,别杀我!我给你们钱,我……”   程迩眸色沉沉,倏然俯身,枪口抵上他渗出冷汗的额头,冰凉金属触感在头顶蔓延,让男人的哭嚎戛然而止,只继续木木地流着眼泪。   他另一只手掌向前伸,在他面前摊开,薄唇轻启,平静吐字:“货箱钥匙。”   男人手指颤颤巍巍从兜里摸出一枚钥匙,双手捧着向前一送,程迩耷拉着眼皮,拎起钥匙铁环,向梁方叙的方向一抛。   钥匙划过一道抛物线,梁方叙抬手凌空抓住,将钥匙牢牢握入掌心,紧接着便匆匆走到火车后方,三下五除二打开箱门。   这货车司机的投降速度让余寂时有些意外,眉心一跳,心下警惕万分。这货箱里若真是重要货物,怎会让警方如此轻易得手?   太不对劲了。   余寂时绕到车尾。   此时,银白月光下,货箱大敞,数十个鼓鼓囊囊的黑色麻袋紧紧挤在一起,堆叠如山,几乎未做犹豫,梁方叙就和同事一起扯开最近的口袋。   袋中,颗粒状粉末静静躺着,在昏沉夜色中泛着一丝诡异的暗光。   梁方叙神色一凛,可下一秒就发觉异常,这颗粒明显很大,且颜色发黄,更像是……   他忙将手伸进袋子,抄起一把攥在掌心,粗粝沙粒堆成一叠小山,顺着指间缝隙簌簌滑落,只留几粒薄薄粘在汗湿的掌纹里。   “我靠!”梁方叙猛地攥拳,脱口而出一句唾骂,“真被耍了,全他/妈是沙子!”   程迩垂眸瞥了眼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男人,抬起手腕,收回枪,唇角一挑,斜瞥他一眼,懒洋洋开口:“急什么?没货才正常。”   梁方叙单手叉腰,另一手烦躁地扯了车领口,喉结滚动,额角汗水顺鬓角蜿蜒滚落,语气透着浓浓的不满:“这凶手绕这么大圈子放假消息,就为了遛我们玩儿吗?”   然而他话音未落,余寂时左眼突然被一道冷白强光刺痛,他下意识眯眼望去——   一辆银白色面包车正朝他们疾速冲来,车头灯划开两道惨白光线,直直射/来,轮胎重重碾过路面,碎石噼啪飞溅,而三四辆改装摩托在两侧护住车辆,摩托手弓着背,正不断加速。   眼见就要撞上货车,面包车非但不减速,反而猛踩油门,这时,不知谁猛喊一句——   “快躲开!”   余寂时后颈汗毛乍立,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向后猛撤,纵身滚进土壑,蜷缩身体,匍匐在地,下一瞬,眼前的两三米外,面包车头就这样与货车车尾直直相撞——   金属硬壳瞬间扭曲、崩裂,炸响耳膜,火星四溅,余寂时下意识埋下头,抬臂挡了挡,再度抬眼时,梁方叙已顺车身而行,冲向车头。   余寂时咬紧牙关,立即跟随上去,沿沟壑向前跑,在货车头位置攀住路缘猛然发力,跃回路面,晃晃悠悠几秒后堪堪站稳。   “疯了吧,这都什么人啊!”一名年轻警员呆滞中开口,声音明显变了调。   货车停在狭窄山道正中央,像道铜墙铁壁,将道路割裂成两端,两边人都看不到对方。   对面传来一声声重重的车门撞击声,混杂着几道方言的叫嚷,被呼啸的山风掩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哪个是嘛?”“莫得搞错!”   余寂时侧耳细听,依稀只辨别出这两道声音,紧接着是一道道杂乱的脚步声,听上去少说十个人,正由远及近,不断逼向他们。   下一瞬,货车两侧突然涌出一群人,十二三个壮汉猛然冲过来,清一色剃了青皮头,脖颈青筋暴起,无人蒙面,一张张脸晒得黝黑,臂膀肌/肉硬实,廉价黑背心被撑得几乎爆线。   程迩食指刚扣上扳机,看清他们装扮时猛地僵住。   这些人手里只握着钢管和粗木棍,连块遮脸的布都不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收回枪喊道:“都先别开枪!”   “砰!”   话音未落,一个壮汉已经将手中木棍抡圆重重捶打在最近的警员肩上,第一记闷响炸开,两队人彻底缠打在一起。   夜色如墨,将混乱纠/缠的人影一寸寸吞噬,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愈发混乱,汗水砸落在路面,咸涩中混着几丝血腥气,随风弥散。   月光从云隙漏下,落在程迩绷紧的下颌线上,一滴汗珠正沿着颈线缓缓滑落,他垂眸思忖。   警方人数处于劣势,且对方手里有重物,这局势实在不妙,他下意识扶正耳麦,视线瞥向道路另一侧的土壑,却因短暂的犹豫在缠斗中落了下风。   此时,余寂时正与一个纹身壮汉缠/斗,在对方挥棍的瞬间,他双手死死钳住他手腕,膝盖猛/击对方腹/部。   眼见就要将人制服,胜利在望,他全然未觉身后有人高举钢管,正要朝他头顶劈来。   “小心!”   程迩余光瞥见这一幕,心脏一紧,腿部骤然发力,一个利落的回旋踢踹翻面前的壮汉,借着反冲力飞速奔向余寂时。   就在钢管落下的前一秒,他左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同时右手精准攥住钢管,借势高抬长腿,狠狠踹向偷袭者的下颌骨。   咔嚓一声,似是骨裂,那人呲牙咧嘴,顿时瘫/软身体,蜷缩在地打了个滚,发出一声哀嚎。   程迩趁机拔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枪口对准天空,猛地扣响扳机。   “砰——”   枪声在重重群山之间,层叠密林之中,骤然炸开,子弹射/穿夜色,撕裂了漆黑的天幕。   领头那名刀疤脸面色一瞬间惨白,破口大骂:“操!有枪!这你/妈是条子!”   就在此时,程迩已经下达命令,另外一组八人从道路一侧的沟壑中迅速跃出,显然埋伏已久。   这群人经过一番缠/斗已经精疲力竭,见状满脸悔恨,一个接一个将木棍钢管摔在地上,瘫倒在地,缴械投降。   硝烟散尽,四周陷入诡异的沉寂。   余寂时心脏剧烈跳动,震得胸腔发疼,震得耳膜嗡鸣,左肩仍被那只大掌紧紧扣着,他错愕间抬眸,男人近在咫尺的脸瞬间落入眼底。   鼻尖擦过他侧脸,一滴滚烫汗珠从对方额角坠落,在他脸颊晕开,余寂时本能后仰,却被他手臂更用力地、完完整整地按进怀里。   程迩双臂不断收紧,下颌抵在他肩窝,低沉喘/息声落在耳畔,温热吐息灼烫着他的耳垂,令他浑身僵直。   推拒间,手掌抚上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厚重防弹服下,隐隐约约传来失控的心跳声。余寂时一愣,这才发现环住自己的那对手臂在颤抖。   待程迩松了松双臂,他抬眸望向他,竟意外地撞进了一片猩红。   程迩眼白里爬满血丝,一向波澜不惊的黑眸,此刻暴雨滔天、巨浪滚滚,眸底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余寂时怔怔开口:“程队,你不是说……”   一声含着颤音的叹落在颈侧,悠悠长长,掺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程迩倏地低笑一声,目光愈发晦暗。   似是气极了,他轻眯凤眸,下颌线绷得极紧,磨了磨后槽牙,恨恨开口道:“余寂时,我怎么可能真的不管你?” 第194章   山风依旧在呼啸,如怨鬼哀啼,手铐链条纠缠碰撞,窸窣作响,混着几声含混的方言咒骂,在一片静寂中反复回荡,嘈杂地躁动着。   可一切声音,都消弭在这一刻。   唯有掷地有声的心跳愈发剧烈,震耳欲聋,像两具濒死的困兽,抵死纠缠,永不停歇。   货车前置灯束冷白,如同锋锐的刃,撕裂空气,刺破夜色,浮尘在两道光柱中翻飞、悬停,清晰可见,像一场静止的雪。   两人相隔咫尺之遥,相对而立,惨白的光斜切过来,照亮在一侧,程迩眉骨微凸,眼眸深邃,喉结在光影里无声滚动,宽阔的肩如同落了一层薄霜。   此时此刻,他眸中如同燃着一簇星火,摇摇曳曳,暗含着某种希冀,却在余寂时长久的沉默里,一点点熄灭,一寸寸黯淡下去。   忽地,他挑了下唇角,眼尾浮起一抹淡淡的讥诮,似是自嘲,搭在对方肩上的手掌缓缓松开,指尖擦过他手臂,最终垂落在身侧。   下定决心似乎十分艰难,他抿唇一叹,终于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背向他,朝前方走去。   “程队……”   余寂时叫住他,猛地向前追了两步,喉间发涩,嗓音低哑,本欲再次请求他的原谅,可薄唇张张合合,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一个字都挤不出。   程迩脚步一顿,并未回头,背影颀长,脖颈僵直,缓缓盘起双臂,静静等待着他的话语。   可一秒又一秒过去,他都没再听见身后传来半个字。   余寂时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动着,蜷起又松开,指尖嵌入掌心,袖口之下的嶙峋腕骨紧绷。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万般犹豫,不知自己该是进,还是退。   他实在害怕,怕程迩依旧不肯接受自己的道歉,更怕他根本就不想原谅自己。   往日里对方刻薄的话语在耳畔反复回荡,他喉咙愈紧,苦涩的泪积蓄在眼底,最终,他只哽咽着重复着那道歉的话语:“对不起。”   话音落下,空气都陷入沉默,不远处那道身影忽地一晃,下一瞬便猛地折返,直直朝他走来,只三两步,便逼至眼前。   鞋尖相抵,程迩微微倾身,骨节分明的大掌狠狠钳住他双臂,力道极重,重得几乎要将他骨骼捏碎。   余寂时愣住,抬眼对上的,是一双猩/红的、浮动着泪光的眼眸。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这三个字被被程迩紧咬着,在齿缝间反复碾磨。   须臾,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阴森森的,如苍茫月色般薄凉,停顿片刻后,才一字一顿发出质问,声音如同淬了冰,“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灯光太亮,照得他眸底的暗涌无处可藏,一切情绪都成了曝晒在烈日下的冰。   对方目光沉甸甸压下来,逼得余寂时胸口一紧,喉结滚了又滚,一时无言。   被他直勾勾盯着,他鼻尖蓦地一酸,眼眶泛起潮意,长睫微颤间,一滴泪珠无声滚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痕。   程迩呼吸骤然一滞,面上肉眼可见浮上一抹慌乱,下意识松开手,修长的手轻颤着抚上他的侧颈。   掌心温热,轻轻托起他侧脸,柔软指腹小心翼翼地拭去那滴泪水,泪水在指间融化,洇开一片冰凉。   他垂下倏地阖眼,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挣脱眼眶,顺着脸颊急速滑落,坠入领口,瞬间消失不见。   深吸一口气,喉结艰难滚动,他强忍酸意睁开双眼,嗓音低哑,语气浸满懊悔:“对不起,是我说话不该这么急。”   他的指腹还停留在颊边,那抹温度灼得余寂时耳尖发烫,连带着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   这时,程迩再次松开手,抬腕,掌心重新覆上他的双肩,力道轻柔而克制,腰身微弯,视线与他齐平,眸色潋滟,神色无比温和。   “余寂时,”他轻唤着他的名字,颤抖的声音裹着一声叹息,气息绵长,“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道歉。”   “我生气,气的从不是你误会我,斥责我,而是你不加质疑便给我定罪,是你面对我的言语刺激,宁可沉默也不愿与我争辩半句。”   话音微顿,他眼底灼热更甚,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嗓音愈沉,“我宁愿你骂我,质问我,哪怕和我大吵一架,我都会欣喜若狂,明白吗?”   闻言,余寂时身形微颤,一抹薄红在眼尾晕开,又有泪珠悬在睫尖,将落未落。   他下意识咬住唇瓣,齿尖陷进软肉,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艰涩地开口:“明白了……”   他声音极轻,轻得像细小的雪花,还未落下便消融在空气里。   程迩一笑,可笑意又很快收敛,落在他肩头的手轻微颤抖着,忽然开始收拢手指,极其缓慢,一寸又一寸,似是万般不舍,却终究还是彻底松开。   他双臂自然垂落,向后撤了两步。   月色消融,山道蜿蜒,两侧古木参天,夜雾的潮湿在冷风中弥漫,远处偶尔传来鸟雀啼鸣,在山谷间回荡。   程迩静静地盯着他看,半晌,唇齿间终于再次泄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目光游移,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夜风拂过他脸颊,将额发掀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   他嗓音愈低,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痛楚:“其实你也没说错,我确实毫无同理心,这是我主动抛舍掉的。”   “如果当初管曈曈没有主动找来,在案件无法继续推进的情况下,我也一定会去找她;如果你问我,当年后不后悔开那一枪,我的回答依然是——不后悔。”   顿了顿,他阖了阖眼,深深吸气,又吐出。   “就算重来一遍,我也依旧会选择开枪,这无关挑衅。那人穷途末路且手持利器,人质在他手上多停留一秒,就多一秒的危险,必须有人主动破局,而当时的情形,开枪就是最优解。”   “但如果能重来一遍,事后我不会再像当年一样,傲慢地认为自己全然没错。”   程迩说完这一切,眉目舒展,胸腔中浊气尽散,忽觉心中一片释然。   这些话字字真心,在他心底藏了太久,但他从未想过遮掩,更不愿欺瞒,至于对方能否接受这一切,他不清楚。   可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说。   余寂时胸口剧烈起伏,沉默半晌,忽然向前两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指尖深深掐入他后背衣料。   他急/喘/两下,额头死死抵在对方肩头,藏起的通红的眼,哽咽着,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我知道的,我理解的……”   世人皆求清白坦荡,却总要有人背负骂名。好人谁都想当,可恶人也总得有人去做。   程迩从来都主动充作后者,旁人说不出口的狠话他来说,旁人不敢做的决断他来做,纵使偶尔过分冷漠,纵使初心未必明朗,但论迹不论心,他比任何人都磊落。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对方的体温燎/烧着胸膛,程迩浑身僵住,却又飞蛾扑火般不愿抽身。   他单薄的脊背在他掌下轻/颤,每一次抽噎都带动肩胛骨轻微地耸/动着。   掌心热度穿透衬衫,直抵肌肤,灼/得余寂时心尖发颤,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却又奇异地止住了更多的泪。   夜色渐深,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将货车严严实实围住,十三名壮汉已被反铐双手,一一押进车中。   同僚们早已不约而同退到数米开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站在车旁,为他们留出一方独处的空间。   倏地,一声低笑贴着耳畔,沉缓地响起,温热鼻息扫过耳廓,余寂时手臂微僵,下意识松了力道,抬眼的瞬间,正对上程迩含笑的眸子。   那人目光流转,望向不远处的、在漆黑夜色中面色模糊的同事们,最后又毫不犹豫地落回他脸上。   月光为他面颊轮廓镀上一层柔和,他眼眸一弯,额发随着歪头的动作轻轻扫过眉骨,唇角勾起明晃晃的弧度:“我们也向前走吧,小余警官。”   他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尾音拖得很长,裹着一丝笑意,莫名缱绻。   余寂时心尖颤悠悠的,春池缓慢地荡开涟漪,一圈又一圈,而他也唇角一弯,终于破涕为笑。   “好啊。”   我们也向前走。   月色消融,车灯光线冷白,两人并肩而行,迎着光先前走,两道影子在路面上反复地重叠、交/融。   他们默契地绕过横陈的车,穿过人群,衣角隐约地相/触,又悄无声息地分开。   不远处,钟怀林正倚着车门,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眉梢微动,与身旁的许琅相视一笑,转瞬即逝又心照不宣。   “啧,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此时梁方叙撇撇嘴,眉头紧蹙,满脸不理解,揉着酸痛的肩膀,悄摸儿地凑近钟怀林和许琅,压着嗓子,故作神秘道,“哎,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俩……”   话音未落,他斜眼瞥去,只见两人双臂交叠,一脸了然,眼神都透着欣慰。   梁方叙只觉五雷轰顶,顿时瞪圆了眼,嘴唇翕动,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发问:“不是……你们早就看出来了啊!”   钟怀林扫他一眼,也满脸疑惑,反问道:“这不明显吗?”   梁方叙:“……”   这明显吗?是他傻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第195章   夜深,近凌晨一点,南山市公安局办公大楼灯火通明。   禁毒与刑侦的两名负责人简单交涉,很快达成共识,那十三名壮汉被押往审讯室,交由重案队进行讯问。特案组一行人刚结束外勤任务,回到办公室,各自寻了座位歇息。   凌晨三点,临时办公室门被推开。   郝阳拖着疲惫的身体晃进来,他虚眯着眼,眼袋青黑明显,手里攥着厚厚一叠笔录,步伐虚浮,摇摇晃晃走到长桌前。   “审完了,都在这儿了。”   笔录“啪”地一声被拍在桌面,纸张四散,他双手撑住桌沿,脊背弯曲,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被他大拇指指腹粗/暴地抹去。   稍作停顿,他强打精神直起身,眼皮愈发沉重,勉强撑开狗,他眉心却紧紧蹙起,语气难掩怒意:“你们猜怎么着?这群莽汉跟镜子半毛钱关系没有!”   他手指重重摁压太阳穴,强压下面上愠色,咬牙切齿唾骂道,“全特么的是戴家良养的疯狗!”   “戴家良?”程迩眉梢一挑,薄薄的眼皮懒洋洋耷拉下去,紧接着散漫地往后一靠,指尖漫不经心地轻敲扶手,拖着声调戏谑,“都这么些年了,他还蹦哒着呢?”   郝阳肩膀一耸,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一声轻哼从鼻腔溢出,透着浓浓的轻蔑与不屑:“可不是吗!这老东西太精了,多少次扫黑行动,专案组硬生生连他头发丝都没碰到!”   余寂时垂眸,手掌托着一叠审讯笔录,指尖轻捻纸页,大致浏览了一遍,发现这些人的口供在某些点上高度重合。   “栋哥”二字反复出现,他翻翻合合,拼拼凑凑,猜出事情的原委。   这些人是受到“栋哥”的命令。“栋哥”告诉他们,5月1日晚9点整,有货品在标记地点交接,他们务必搅乱这笔交易,找到一个叫“张翀”的男人,往死里打。   栋哥是这批人的幕后主使,那戴家良……是谁?   他轻掀眼皮,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同事们面面相觑,皆是神色茫然,最终,他的目光和同事们一齐落在程迩身上。   程迩斜睨众人一眼,薄唇微动,正要开口解释,钟怀林终于从脑海中搜寻到一丝模糊的记忆,眼眸忽地眯成一条缝,嗓音因惊愕而微微发颤:“戴家良……是十来年前,首饰店抢劫案那帮人背后黑/道儿上那个戴老大?”   “对。”郝阳下颌绷紧,嫌恶之情溢于言表,“十八九年前,西南黑/恶/势力猖獗,南陵这片儿,概括来讲,就是曹、李、戴三家鼎立。”   他轻抬手腕,伸直三根手指,一根根压下,“这头两个比较出名,你们应该听说过。曹是大名鼎鼎的曹毅,活跃在洪波市那片儿,和嵘山的曹文忠齐名,大小曹中的大曹,七年前在113假药致死案被中判处死刑;李就是李凌昆,这人最是嚣张,在南陵横行霸道,但五年前保护伞落马,他也受到了牵连,性/侵并杀/害未成年少女的犯罪事实被曝光,也步了曹毅后尘,至于这戴家良……”   郝阳停顿一下,竖直的食指悬停在半空,眼尾上翘,冷笑一声,“他可聪明得很,这三人里数他最低调,所以至今只有他还活跃着。”   “他早期以钢材生意洗白资本,后期通过非法高利贷和地下/赌/场等黑/色/产业扩张势力,明面儿上光鲜,背地里脏钱赚得飞起,后来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做戏,捐了大半身家给慈善基金会,还被道儿上奉为‘大慈善家’。”   听到这儿,程迩唇角一勾,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诞至极的笑话,眼尾微挑,悠悠评价:“再怎么打扮,都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畜/牲罢了。”   郝阳闻言重重点头,最后一根手指蜷缩收紧,大掌紧攥成拳,狠狠砸在桌面上,额角青筋暴起,嗓音压得极低,却仍掩不住那股子愤恨:“最可恨的是,脏事儿烂事儿这老狐狸从不亲自下场,全靠两个弟弟冲锋陷阵!戴家耀进去了,就换戴家栋顶上,今天这群杂碎,全是戴家栋的小弟,但背后绝对是戴家良授意!”   言罢,他狠狠拧眉,唇齿间泄出一口气,顺手捞起手边矿泉水,仰头灌下大半,喉结剧烈滚动,脸颊都憋得通红。   程迩忽地轻笑,慢条斯理补充道:“其实他聪明不全然是因为知法犯法,更是他完全清楚自己的价值。这些年他向警方卖了多少同行,数都数不清。”   不等拧上瓶盖,矿泉水瓶就被郝阳猛地攥紧,塑料扭曲,响亮的咯吱声撕裂了平静的空气。   “是啊,道儿上的规矩算个狗屁!他如今顶着慈善家的名头,被小弟当济世活佛供着,很难被怀疑,就算向警方出卖消息的事迹败露,凭借势力也能压倒任何人,有谁敢不满?”   顿了顿,他抹了把嘴,眼底寒光一凛,咬牙切齿吐字,“他本就谨慎,加上能给我们提供情报,只要别太过火,我们自然乐得维持表面太平,这才是最憋屈的!”   程迩指尖轻点在郝阳绷紧的拳峰上,神色平静,眉目舒展,嗓音掺着笑:“消消气儿啊法海哥,戴家良这遭摆明是冲旁人去的,咱们没必要因为他动火伤肝。”   郝阳胸腔剧烈起伏,喉结滚动数次,才将胸腔中积蓄的浊气尽数吐出。他无奈耸耸肩,拉了把椅子坐下,揉着太阳穴道:“也是,横竖是场误会。”   “误会?”程迩倏然偏头,尾音轻抬。   与此同时,余寂时心底响起同样的疑问,与他说出口的声音重叠。   他转头看向他,视线交汇中,他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笑意着暗含的那抹意味深长。   余寂时垂下眼皮,忽地轻笑出声,语气沉静:“这批货的情报是假的,假消息我们知道,偏巧戴家良也知道,这可就一定不是误会了。”   话音在关键处悬停。   郝阳却一瞬间被点醒,身下椅子还没坐热,便猛地撑桌而起:“也是啊,我都被气昏头了……所以这完全是有人刻意要引你们两拨人相撞,可,那人到底图什么啊?”   余寂时对这个问题也十分好奇,下意识转眸望向程迩,却见对方也正静静望着自己,并小幅度地摇着头。   办公室一时陷入沉默,所有人都满脸困惑,目光游移,在空气中相交又错开,都没能探究出一丝一毫的线索。   这时,钟怀林忽地动了动肩颈,骨骼发出咔嚓地一声脆响,他倒抽口凉气,揉着酸痛的肌肉,下意识开口打破凝滞:“话说,咱们的消息是杀害朱宽的凶手放出来的,那戴家良的消息又是哪来的?”   他问题一提出,垂眸沉思中的程迩便立即给出回答:“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给他的消息,而这人这样做,极有可能也是经过镜子授意。”   言罢,他眸色一凝,指尖悬在笔录上空,迅速落下,不偏不倚点在一个一直被忽略的名字上,凤眸微眯,“这个张翀,是?”   郝阳闻言不加犹豫,立即回答道:“张翀是朱宽的下线,毒/品运输链萍水区负责人,禁毒那边儿也是知道他的。我已经问过梁儿,这张翀曾经在道儿上混过,和戴家良交情不错,还在钢材厂那会儿就跟着对方了了。”   “那真真算得上贫贱之交了。”钟怀林眉心一蹙,尾音悬在半空,眼底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这两人怎么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是起了什么冲突吗?”   “谁知道呢。”郝阳双臂一摊,肩线垮下来,眼尾下垂,神色一丝困倦,缓缓说,“梁儿那头也不清楚,只知道这张翀前两年单飞了,但两人时常有聚,没听说过兄弟反目。”   钟怀林做过几年基层扫黑,早看腻了这种戏码,抱起双臂,鼻腔里溢出声冷嗤:“能不顾道儿上规矩向警方递消息,怎可能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别说只是贫贱之交、拜把子兄弟,他真发起狠来,怕是六亲都不认。”   程迩垂着眼皮,手掌支着下颌,指尖轻抬,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耳廓敲,懒懒说道:“我觉得戴家良甚至没把人当过兄弟,他亲弟弟都能被他拉出来顶罪,这张翀呢,不过一条狗。曾经的狗翻身做主人,不再舔着他了,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顿了顿,他忽然掀眼,目光定定落在郝阳身上,“你们能约到戴家良么?”   郝阳眸光一闪,立即会意:“当然,随时可以。”   “尽快,我要当面会会这位……”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一字一顿吐字,“大慈善家。”   郝阳是效率派,不等他话音落下,便已经点头摸出手机:“我现在就联系。”   郝阳的脚步声渐远,办公室重新陷入沉寂,窗外,远处居民楼灯光早已熄灭,只剩几盏稀疏路灯晕着昏黄的光,街道笔直,此时格外空旷,十分冷清。   余寂时垂眸整理笔录,顺道儿翻了翻口供。除去戴家良的人,还有一名负责运送假货的货车司机。   这个男人本职便是跑长途的,今日只是按惯例接单,被雇来运送一车建材到三崖区,他听闻过同行误运/毒/品,每次都会仔细验货,这次也是确认货品只是普通沙石,才接下这一单。   被警方拦截时,他惊慌失措的反应不像作假,大抵真是一个倒霉的局外人。   余寂时压下眉眼,心中感叹这凶手背后之人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可他着实不解,他这么做,究竟图什么呢? 第196章   余寂时毫无头绪,后脑嗡嗡作痛,他轻抬手腕,按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左手边。   电脑屏幕散发出冷白的光,映在程迩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缓慢地流淌着。他左手支着下颌,右手握着着鼠标,食指漫不经心地滑动滚轮。   似是察觉到身旁人的目光,程迩眸光流转,轻瞥他一眼,悠悠启唇道:“坐过来看。”   说着,他鞋尖一勾,将旁边柏绎的椅子拖到身侧,屈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余寂时视线偏移,瞧了眼身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轻轻晃荡着,桌面上还有散落的碎瓜子壳,无一不昭示着这个位置有主人,他指尖微蜷,一时有些迟疑。   程迩见他迟迟不肯动,一眼便看穿他的顾虑,眼底隐约浮现出笑意,拖着声调,嗓音不觉染上一丝撒娇的意味:“来嘛,借坐一下而已,又不动他的东西。”   他尾音微微上抬,如同一把细小的钩子,在余寂时心底轻轻挠了一下,一阵酥/麻/感瞬间蔓延开来,顾虑被打消,他便没再多想,动身挪了过去。   两把转椅的扶手相撞,椅背紧紧靠在一起,距离被拉进,余寂时定下心神,目光落在程迩的电脑屏幕上。   视线由右及左,戴家良三个黑体字格外醒目,左上角照片里,男人方脸宽额,下巴内缩,脖颈粗短,略微歪着头,眼神呆滞阴冷,活活像条蛰伏在阴沟里的毒蛇。   即便经过修图处理,他的脸都算不上平整,嘴角下垂,两腮肥大,法令纹很重,掩饰不住的凶相。   页面切换,鼠标滚轮继续滑动,一些经过整合的案件记录顿时展现在眼前,余寂时瞳孔骤缩,面色由轻微的震惊到不可置信,仅用了不到十秒。   聚众赌/博、绑架勒/索、故意伤害……大大小小上百起案子,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亲弟弟戴家耀的故意杀人罪,报复对象都是他的仇家,这背后也绝对少不了他的指示与推波助澜。   “五年不见,这位大慈善家倒是风采依旧。”程迩忽然轻笑一声,悠悠开口作出评价,修长的指轻轻一晃,抵着唇畔,眼底浮现出一丝讥诮。   顿了顿,他偏头看向他,忽地敛了笑意,神色严肃,“对付这种人,不需要任何同理心。我们知道他的底儿,和他相互利用而已,说话越强势越好。”   余寂时喉结轻微滚动一下,声音放得很轻,却十分坚定:“明白。”   话音方落,便听得程迩低低应了声。   他漫不经心扫过众人,撑着桌沿缓缓起身,外套从椅背滑落,被他修长的指懒懒一勾,随意甩在肩头。   “收工收工,困得睁不开眼了。”   长街笔直,劈开沉沉夜雾,四下寂寥,两侧店铺早已垂下铁帘,稀疏的街灯晕开暖色,落在特案组一行人背影上。   抵达酒店已经近五点钟,夜的深黑淡了几分,霞光微露,鸟雀啼鸣。   解开了郁结已久的疙瘩,热水澡的暖意渗进四肢百骸,连带着紧绷多日的神经都舒展开来,余寂时躺进柔软的床褥,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沉睡过去。   四个半小时的深度睡眠,对刑警来说已是难得的奢侈。   醒来时九点半,日光明媚,金灿灿的光束直直射入室内,细小尘埃沉沉浮浮,轻盈舞动,每一粒都清晰可见。   余寂时惺忪睁眼,浴室水声瞬间停息,程迩洗漱过后推开门,迎着光走来,湿润水汽在光色中氤氲四散,幽幽香气也被一片暖意融化。   额前黑发凝成一缕缕,一滴晶莹水珠坠落,顺下颌、脖颈滑下,在锁骨处短暂悬停,他目光灼灼看着他,歪了歪头,眼眸一弯,笑意一如往日般粲然:“早啊,小余警官。”   笑容染上日光,明亮得晃眼,余寂时唇角也压抑不住地翘了翘,温声回应:“早。”   抵达市局时,挂表短针直指十点整。   余寂时先跟程迩去了一趟技术部,狭小的会议室里,电脑主机疲惫地嗡鸣,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   柏绎刚刚换下班歇下,此时正蜷缩在转椅里,听到门响时猛地一颤,下意识直起脖颈,转头见是同事,才稍稍松下肩颈。   “辛苦。”程迩轻拍他椅背,瞧见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下巴上冒出的胡渣,轻垂眼帘,语气放得平缓,“进展怎样了?”   柏绎使劲搓了把小脸,虚眯下眼睛,抓起桌面上的黑框眼镜戴在鼻梁上,突然精神抖擞地直起腰板:“省厅下派的技术员一早就到了,我们把整部手机的防御机制基本摸透了,不得不说,这破手机摔得妙啊!”   他一边说,镜片映着电脑屏幕开机散发的蓝光,衬得他瞳眸发亮,“两个核心芯片报废,反追踪模块彻底瘫痪,我们有把握在明晚之前完整数据恢复的工作!”   余寂时注意到他手边杂乱散落的零件和数据线,便知晓这工作不轻松,而技术组本就缺人,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是彻夜彻夜地熬。   柏绎见两人沉默,突然挺起胸脯,手掌抬起,朝胸口重重一拍,咧开嘴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嗓音洪亮:“放心吧,有我在没意外!”   柏绎平时总爱抱怨,可干起正事来,劲头和毅力比谁都足。余寂时和程迩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不禁轻轻一笑。   刚回到办公室,郝阳便身穿一身淡黄色衬衫懒洋洋晃进来,他眼底乌青褪尽,眼尾沟壑展平,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一看到程迩,郝阳立即就想起他昨日的嘱咐,神色骤然一冷,面露愠意,两指从裤袋中夹出一张对折的便签,递给程迩,沉声道:“戴家良回信了,悦色KTV,今晚六点。特地嘱咐我们要低调行事,任何事都要一小时内说完,过时不候。”   悦色KTV似曾相识的名字落入耳中,余寂时指尖无意识地一蜷,他轻微地蹙了下眉,脑海中闪过一些零星的信息,却始终想不起是从哪里听说过的。   程迩凤眸轻眯,眼底像凝了霜雪,修长的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唇角一挑,语气漫上一丝讽刺:“约在在自己地盘儿上,还过时不候,倒是会摆谱儿。”   郝阳冷哼一声,狠狠踹在椅腿上,金属底刮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他在歪斜的椅子上坐下,大掌攥成拳,在桌面重重地碾,额角青筋暴起,连带着肩膀都绷成一条弧,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毫不遮掩心中怒意:“这王八蛋真叫一个有恃无恐,他多少把柄还在咱们手里,该是他偷偷摸摸来见我们才对!”   窗外,云层在风中缓慢地移动,将烈日一寸寸遮覆,严严实实,米不透光,办公室内视线骤然暗了几分。   钟怀林不知忽然想到什么,猛地直起腰背,瞳孔骤缩,不可置信道:“等等,悦色KTV,是那个五毒俱全的悦色KTV?”   话音未落,郝阳已冷笑出声,眉骨下压,唇角下垂,平摊着双臂,语气嘲讽:“可不嘛,这酒吧频频出事,换了几次负责人之后,反而越开越大了,生意越做越火,分店都开到京城去了!”   钟怀林啧了声,语气透着几分意味深长:“这戴家良也是把经营好手儿。”   随着两人的交谈,余寂时的记忆被迅速唤醒。   这悦色KTV在业内简直名气震天,是典型的涉/黑娱乐场所,之所以被称为五毒KTV,是因为从涉/毒/涉/黄/到暴/力犯罪,大大小小的案子都曾在这KTV里爆发过,其中一起机关杀人悬案至今未破。   这KTV最初只开在西南这一片,后续逐步扩张至东部沿海,通过频繁变更法人代表与经营负责人等工商登记信息,成功规避了多次专项整治行动,至今还仍像一颗颗毒/瘤般扎根于华国地界上。   他是真真没想到,这家连锁KTV的背后控制人,居然是戴家良。   这人果然是个聪明人,十分清楚法律的漏洞,无论是直接组织策划、间接推波助澜,亦或单单只是纵容默许,都能完美地全身而退,逍遥法外。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在室内一寸寸蔓延,余寂时垂眸,震惊之余只剩无奈。对付戴家良这种人,即便掌握再多线索,也难以将其势力连根拔起。   他余光瞥见郝阳放在桌上的手掌,拳头松了又攥,攥了又松,每个人都神色阴沉,胸腔憋着一口郁气,无处发泄。   程迩却忽地耸了耸肩,双臂倚叠在脑后,懒洋洋地后仰,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动不了他又怎样?”他语气慵懒,平静无澜,话音一顿,眼神陡然犀利,“无论如何,他都休想在咱们手上占到一丁半点儿的便宜。”   余寂时抬眼望去,只见程迩眉梢轻挑着,神态一如既往傲慢、游刃有余,莫名让人感到心安。他心下稍定,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   厚重云层缓慢游移,此时天光乍泄,灰蒙的天幕被割开一道裂痕,远山轮廓在薄薄雾气中渐渐显了形。 第197章   此时,另一边,市局技术部经过严密排查,层层筛选,初步锁定了一些符合凶手外形特征的可疑人员,最终向特案组呈递了一份包含四十三名嫌疑对象的名单。   特案组接过这份名单后,就展开进一步调查,进行第二轮筛查工作,这工作一做又是大半日。   由于案件线索匮乏,仅凭模糊的外形特征很难精准锁定嫌疑人,并且这份名单所列人员大多与案发小区关联性不强,经过重重筛选、反复比对,依旧有犯罪嫌疑的人几乎为零。   排查工作耗费大量时间精力,结果却不尽人意,这让特案组几人包括重案队同僚都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   换班的间隙,余寂时重新梳理一遍案件材料,细致读了一遍小区居民的笔录材料,里面的证词内容琐碎繁杂,有效信息寥寥无几。   朱宽居住的老旧小区位置偏僻,人员构成十分复杂。四成是深居简出的独居老人,凭实力闭门不出;四成为早出晚归的上班族,案发时尚未归家;仅余两成才是长期定居的原住居民。   在凶手作案的时间,几乎大部分人都闭门不出,况且凶手早已规划过路线,能躲避掉人群实属正常。   多年来,小区里都未发生恶性命案,导致居委会疏于防范,对监控室盯得不紧,这确实在所难免。凶手此番作案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但绝对也缺不了细致的规划和准备。   这案子确实像是针对朱宽而来,至于刘长瑛与卢庆被杀害于近郊的废弃工厂,实在是令人费解。   两人能坐到那个位置,也绝非简单角色,理应具备高度警惕心,却仍被诱至南山市,简直太过蹊跷,余寂时实在好奇,镜子究竟是用了怎样的话术引导两人来到邻市这样荒僻的地方。   每翻阅一次卷宗,便有新的疑点浮现,余寂时思绪纷杂,一时恍惚,直到热水灼喉,呛咳连连,思绪才被猛然拉回。   他喉结艰难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将喉间那股刺痛感强压下去,合上卷宗的刹那,办公室的门正巧被推开。   消失一下午的程迩终于回来,不知何时已经在身后站定,逆光而立,手臂随意交叠,轻轻搭在椅背上,修长的指抬落间,在余寂时肩头轻轻一敲。   “该出发了,去见见我的那位,”他嗓音里含着笑,眼底却一片冷凝,尾音一顿,语气微妙,缓缓吐出极尽讽刺的字眼,“老朋友。”   五点半钟,南山市暮色正浓。   霞光如血,将云层层叠叠晕染,如同燎烧着的一簇簇焰火,将整座城市都烧成橘红色。远处,一只孤鹜振翅而飞,在浓艳的天色中划过一道弧,最终隐没于青灰色的山峦之中。   接近市中心,车流停滞不前。   中学门口挤满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十分刺耳,车流凝滞,寸步难行,两人被困在车阵中,足足耗费了半小时,才艰难地驶离这片堵车路段。   悦色KTV的总店矗立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南山市最大商圈的核心位置,四通八达,众星拱月。   整个店面占地极广,通体金黄,外面镶嵌着水晶装饰,在夜色中流光溢彩,极尽奢靡,活脱脱就是一座用真金白银堆砌而成的销金窟。而这副华丽皮囊,不知遮藏了多少肮脏交易、掩盖了多少罪恶。   然而越危险越迷人,这家连锁KTV在全国各地的分店几乎都曾卷入过刑事案件,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   极致的奢华服务,令人咋舌的天价消费,给人一种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优越感,一些暴发户更是将踏入此地视为走进上层社会的象征。   车厢内一片沉寂,余寂时始终未发一言。   他侧首望向窗外,霓虹灯不断闪烁,光线刺眼,扎进眼底,令他眼眶发涩,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心脏沉沉下坠,一股难以言喻的讽刺感在胸腔内蔓延,他下意识蜷缩五指,这才发觉掌心已覆了一层薄汗,黏黏腻腻,湿热得令人不适。   车辆逐渐逼近目的地,程迩随手降下车窗。   潮湿夜风从缝隙中钻入,裹挟着一丝凉意,在闷热的车厢内盘旋、流转,与此同时,躁动的音乐声也隐隐传来,一波接一波地涌入耳膜。   比起上个案子抓捕魏金的流光KTV,此处的混乱程度更甚。   流光KTV不过盘踞在西南一隅,仅在嵘山市打响了名气,而眼前这座悦色KTV的奢靡极具压迫感,足以用震撼二字来形容,活活像东南亚纸醉金迷的豪华/赌/场。   程迩打转方向盘,利落地将车泊入车位,余光掠过余寂时的侧脸,他神色紧张,浓密睫毛轻微地颤着,不禁莞尔。   他放柔声线,语气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别紧张。这片儿商圈周围布满了巡逻岗,局里对这家KTV更是重点监控,就算我们单枪匹马,戴家良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   他眸光一闪,斜斜瞥向KTV外围的一盏路灯下,声音刻意放轻,嗓音慵懒,修长食指掠过唇畔,朝窗外轻轻一晃,“那边儿,就有我们的人。”   余寂时顺着他的指引望去,霓虹灯晕开光海,路灯下的一片白光难得洁净,几个便衣同僚将烟杆夹在指缝间,吞云吐雾,假意悠闲地畅聊着。   他心下愈发安定,轻轻颔首。   其实他明白其中道理。这家KTV越是张扬跋扈,越是受各方瞩目,加上其连锁店屡屡涉案、劣迹斑斑,早已被警方列为重点盯防对象,不会有人在此明目张胆地作案。即便戴家良真要对他们下手,也断不会选在流光KTV,更别提是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   这人谨慎得很,是绝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半点脏污的。   见他仍低垂着头,蜷缩的指迟迟未能舒展,程迩一愣,心下愈发了然,侧过身,从车侧壁里抽了张纸巾。   他不禁轻叹一声,忽地伸手,宽厚的手掌攥住对方手腕,力道很轻,却不容抗拒,略微用力地拽向眼前。   余寂时微凸的腕骨被他卡在虎口,他指腹覆在他腕心的青筋脉络上,感受着急流的血液、不停跳动的脉搏。   砰,砰,砰。   每一下都清晰可辨。   窗外霓虹灯色彩变换,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刻意放慢动作,一根根掰开他僵硬的手指,捏住纸巾的一角,缓缓地擦过他掌心。   纸巾柔软的触感掠过掌纹,将涔涔冷汗一一拭净。   车顶灯昏黄的光晕里,尘埃在空气中悬浮。腕间掌心的热度,同那轻柔的擦拭,都一齐化作羽毛飘飘荡荡落在心尖儿上,令余寂时不禁屏住了呼吸。   “八年前,我师父第一次带我见戴家良,也是在流光KTV,我面儿上比谁都嚣张,心里却紧张得不得了,走进包间时手都在抖。”他眸光发涩,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嗓音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颤意。   唇畔笑意渐收,他在惝恍中垂眸,轻轻一叹,将纸巾揉成一团,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嗓音沉在喉底,低低哑哑,“往后这样的场合还有很多,慢慢来就会习惯的,就算未来我不在了,你也能独自面对。”   他声音愈来愈轻,如同细小的雪粒,一点点消融在空气里,含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哀戚。   余寂时倏然抬眼,对方眼底转瞬即逝的黯然落入眼底,他心头一紧,下意识轻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在?”   程迩明显一愣。   片刻的静默后,他倏地一笑,所有复杂情绪都被压覆在眼底,语气平常:“随口一提的假设罢了。”   他状若无意地转移话题,飘忽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光线中相撞,皆是无言。   余寂时喉结微动,隐约猜测到什么,可见对方回避,只能抿紧薄唇,将一切疑问都咽回腹中。   这时,程迩垂眸瞥了眼腕表,分针渐渐逼近12,时针与6并作一线,他唇角一勾,轻抬下颌:“到点儿了,出发。”   言罢,他便拉开车门,长腿一迈。   夜风瞬间灌入,包裹全身,余寂时被微凉的风扑得清醒,他抿了下唇,也迅速收回思绪,下车紧紧跟了上去。   悦色KTV大门镀满足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两名侍者同时躬身发力,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股浓香水的艳/靡气息扑面而来,音乐声愈发清晰,那旋律颓/靡、混乱,震得余寂时头晕。   高音久久不歇,扭曲嘶鸣,人久处在这种环境,理智濒临失控,欲/望肆意膨/胀,心跳加速、情绪高涨,必然会抛开一切纵情于此,挥金如土。   余寂时心下唏嘘,沉默中和程迩一同走进大门。   两人甫一进门,一名身穿侍者服的男人便悠悠晃来,眼神轻蔑,满不在乎地上下打量两人一番,见他们穿着普通,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   然而不等他开口嘲讽或是驱赶,程迩便直截了当开口说明目的:“见戴老板的,辛苦带我们去1818号包间。”   侍者显然是被嘱咐过什么,闻言面色骤变,脊背恭敬地一弯,连带着脸上笑意都变得谄媚,二话不说便伸手引路。   “我带您二位从这边走,只有老板的私人电梯才能上18层。” 第198章   呛鼻烟味与浓烈香水味混在一起,熏得的空气甜腻到发臭,余寂时四顾周围陈设,名贵大理石铺就的大厅十分亮堂,正中央摆放的饕餮雕塑被镀上满满一层黄金,此时正张开贪婪大口,威风凛凛。   廊道上,壁灯昏黄,光影堆叠,人影幽幽落在脚下,被拉得扭曲变形,隔音墙将尖锐音响阻挡在外,周围寂静到诡异,仅余下极轻的脚步声仍回荡在耳边。   走进私人电梯,内部空间密闭,但属实不算狭窄,三人相隔一段距离站定,等待电梯平稳而迅速地向上升。   余寂时始终保持着警惕,闲暇之余观察四周,一眼便瞥见头顶的监控设施,摄像头圆形身体僵硬扭动,一点猩红闪烁不定,如同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   “叮——”   电梯抵达,发出一声机械的提示语,侍者略微弯着脊背,侧着身体,脸上堆着僵硬笑容,语气十分礼貌:“直走就是1818,我们都是进不得十八层的,不便再领您二位进去了。”   “麻烦。”程迩敷衍应了声,紧接着斜瞥余寂时一眼,示意他一起向前。   悦色KTV十八层比想象中更大,就连廊道都十分宽阔。   中央红水晶吊灯沉甸甸垂坠,映射出斑驳红光,在墙面上沉缓地流淌,两侧有无数扇小门,此时门扉紧闭,金色数字标牌下,还有文字提示。   从私人厨房、餐厅等餐厨间,到台球厅、棋牌室等娱乐场所,再到浴室、卧房等生活区,各类设施一应俱全,已经全然不是单纯的KTV了,这主人显然深谙享乐之道,每一处设置都透着奢/靡。   麝香浓烈的气息在空调冷气里丝丝缕缕地游走,廊道幽深,余寂时脚步刚动,两道铁墙般的身影便立即横亘在眼前。   两名保镖身形强壮,剃着寸头,一身黑色西装紧绷在身上,手中都拿着金属探测仪。   余寂时忽然想起郝阳递来的字条,戴家良的要求被简单记下,“禁带警械”这条他们答应并严格遵守,可对方这番阵仗,不是不信任他们,便是存心刁难。   程迩修长的大掌倏地扣住迎面晃来的探测仪,神色冷淡,嗓音淬着冰,“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我们和戴老板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话音未落,他已反手扣在余寂时肩上,微微用力,带着他一齐转过身,作势要走。   “二位直接进吧!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   两名保镖闻言却面色骤变,紧张地叫住两人,同时立刻后退,让出一条通道。   两人无声对望,眼底都划过一抹讽刺。余寂时和程迩并肩前行,越过两人后,便顺着廊道一路向前。   道路尽头,1818【歌唱厅】的金属门牌泛着金属冷光,数字被刻意扭曲成蜿蜒蛇形,略显诡异,门紧闭着,严丝合缝,连一丝气流都透不出来。   靠近这扇门,余寂时下意识屏气凝神,心跳声愈发剧烈,掌心再度渗出细密汗珠。   他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呼吸一沉,忽地,程迩的袖口掠过他后颈,大掌再次落在他肩上,沉稳而有力。   视线相触的刹那,余寂时心神稍定,心中紧张感顿时消散不少。   三秒静默后,程迩移开目光,抬手,指节抵上门面,蓄力一推。   一股阴冷气流扑面而来,余寂时下意识蹙眉,呼吸发轻,烟草的焦苦混着酒液的醇烈,略显呛鼻,在鼻腔里烧出一丝灼痛。   室内光影昏昧,顶灯投下微弱的蓝光,冷幽幽的,比月色更薄凉,被墙侧晕开的暖黄灯光稀释了几分。   真皮沙发U形摆放,男人独占中间最长一条。   他坐姿嚣张随意,身躯微显富态,臂膀松弛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手腕微抬,粗短的手指间松松夹着一支名贵香烟,青烟袅袅,在昏暗的光线中氤氲四散。   雾气缭绕间,那张脸时隐时现。   与证件照上的呆滞木然截然不同,他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每一根头发都被染得乌黑,额前泛着油腻的光泽,那双狭细眼眸中瞳孔灰浊,却透出的一缕敏锐的精光,像只狐狸般老谋深算,狡黠异常。   戴家良翘起的二郎腿原本节奏抖动着,在此刻忽地悬停住,他稍微坐正了身体,眸子眯成一条缝。   “程迩?”他的嗓音被烟雾熏得沙哑,喉间混着痰音的黏腻,尾音上扬,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不可置信。   指间的香烟顶端泛着一缕猩红,随着他颤抖的动作,火星明灭,烟灰簌簌坠落。   余寂时静立一侧,目光在两人之间无声游移。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程迩神色淡漠如常,眸若寒潭,不起丝毫波澜,而戴家良眼皮都纹丝不动,在漫长的沉默中缓缓放下交叠的双腿,臃肿身躯前倾出一道弧,面上惊诧转瞬即逝,很快归于平静。   片刻沉寂后,戴家良抬起手腕,烟嘴凑近唇边猛吸一口,烟雾吞吐间,他胸腔震动,发出一声阴森闷笑,语气十分微妙:“你居然没死啊?”   这问题属实不算友好。   程迩鼻腔溢出一声轻嗤,轻抬下颌,率先移开视线,眼尾余光斜斜瞥向身旁人,递去一个眼神,余寂时便立即心领神会,随他一同落座。   戴家良叼着烟仰靠回去,方阔下颌绷,眼中含着冰冷笑意,在幽蓝灯光下略显诡谲,火光映亮他爬满血丝的眼球,烟圈在沉默中缓缓上升。   “老朋友”重逢,竟是这般情景,属实是出乎余寂时预料。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反复徘徊,见双方皆面无波澜、神色莫测,愈发捉摸不透缘故。   察觉到身旁人的困惑,程迩眼波微转,余光轻扫向他,唇角忽地一勾,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片刻沉默后,幅度极小地摇了下头。   余寂时凝视着他的双眼,又顺着他视线看向戴家良,这才发觉对方眉眼间已隐隐透出焦躁,顿时恍然。   这场持续已久上沉默实质上也是一场较量,谁先按捺不住开口,谁便会落下风。   此时,戴家良牙关紧咬,颈侧青筋渐渐隆/起,略显狰狞,指节略一用力,烟灰突然断了一截,似有种叫耐心的东西也随之断裂了。   终于,戴家良将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猩红星火倏然熄灭,残烟袅袅,扭曲的烟杆与他紧拧的眉头、绷直的唇线如出一辙。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硬,却略显无力:“记着,这次是你们约的我,我勉强答应见面,只给你们一小时。多一秒都没有。”   程迩闻言轻笑,眼尾挑起讥诮的弧度。   墙壁斜洒出一缕暗光,在他脸上流淌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笑意才方收敛,薄唇轻启,尾音慵懒上扬:“一小时绰绰有余了,怎么,您还想跟我……叙旧?”   “叙旧”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可黑/社会头目与警察之间,能有什么旧可叙?无非是血仇旧怨,掺杂太多不可言说的肮脏,而程迩这句话,明显是在暗示,在威胁。   余寂时瞥向戴家良,果不其然,他此刻牙关紧咬,显然一副怒极却又强自压抑的模样。   但戴家良到底是老狐狸,很快调整好表情,端起红酒杯,手腕轻晃动,表演出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头抿一口,醇烈酒液在舌尖炸开,他眸光随之乍凛:“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一清二楚,可告诉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顿了顿,他垂眸瞧了眼腕表,忽地老奸巨猾地一笑,法令纹愈发深邃,“你们还有五十分钟……求我。”   他语气十分傲慢,显然是有恃无恐。   警方能威胁他的,无非是昔日出卖同行的旧账。可那些人要么伏法,要么横死,纵有怨言,又能奈他何?   程迩与余寂时显然都知道这一点,闻言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彼此便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我可没打算翻旧账,”程迩倏地弯唇,酒窝浅浅,眸中却弥漫着寒意,“旧账翻起来多没意思啊,其实这件事你肯不肯说,对我们而言……”   顿了顿,他歪了歪头,尾音都透着几分愉悦,“根本就不重要啊。”   “不重要?”戴家良眼皮猛地一跳,随即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两腮赘肉剧烈震/颤着,像两滩晃动的烂泥。   他骤然前倾身体,眼眸睁大,僵硬的笑容透着浓浓的讽刺,“那你们着急忙慌,出事当晚就巴巴地求着我见面,是做什么啊?”   他一句话比一句话嚣张,这句话活活在暗示警察是出了事就发慌的狗,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薄唇抿成一条线,眼底翻涌着克制的愠色,五指蜷缩,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攥紧衣袖。   如今局面完全被戴家良掌控,他们急需一个机会反客为主,化被动于主动,他冷静下来,垂眸沉思,下一秒,身旁便传来程迩的声音。   “不瞒您说,昨晚的事对我们负责的案子而言只是节外生枝,就算您不告诉我们,这案子也照样查,只不过多费些功夫罢了。”   他不急不缓地开口,眸光愈发犀利,停顿片刻后,便直言戳破他的虚张声势,“您难道不是也急着见我们吗?按您戴老板的性子,这么快便答应和我们见面,显然也是有所图的,甚至急到……一刻都等不了。” 第199章   戴家良握紧酒杯的手指蓦然一紧,暗红酒液剧烈晃荡,攀上杯口,洒出去,顺着外壁蜿蜒着向下淌。   他脸上那抹狞笑凝固在唇角,指腹轻而缓地摩挲着杯壁,狭长眼尾轻微抽搐了一下,眼神愈发阴鸷,视线一寸寸碾过程迩的面容,如同一把锋锐的刺刀。   程迩面无表情,平静地迎上那道犀利的目光,黑眸熠熠,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毫。   啪嗒一声轻响,高脚杯被重重按在桌台,红酒被震出些许,在桌面晕开一滩猩红水渍。   戴家良拧起眉,眼尾沟壑堆叠,下巴一圈赘肉绷紧又松垂,沉默良久,喉间突然溢出一声低笑,沙哑可怖:“既然是等价交易,我们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程迩丹凤眼一眯,下颌微抬,将问题重新抛还给他,透着十足的谨慎:“你想要什么?”   话音未落,戴家良肩线绷直,蓦然倾身,目光阴冷,如同淬了毒,每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我要你们告诉我张翀的下落。”   说着,他忽然咧嘴,露出蒜黄的尖齿,“至于我要做什么,你们都少管闲事。”   他眼眶发瘪,眼球微凸,顶灯骤然闪出一抹猩红,直直射入眼底,映出他爬满血丝的眼白,也将那抹恨意照得分明。   烟酒刺鼻的气味久久不散,余寂时眉心一跳,太阳穴胀痛不已,闻言不假思索便冷冷驳斥:“公民隐私是法律红线,且你意在对张翀实施打击报复,我们怎可能违反法律和职业道德,做你的助力?”   戴家良大掌护住粗短的侧颈,慢条斯理地转动头颅,骨骼嘎吱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才高高抬起头颅,居高临下睨视两人,故作遗憾一笑:“那真抱歉啊,你们确实没有别的筹码了。”   说罢,他神色愈发冷淡,脊背弯曲,重新陷入真皮沙发,粗壮双腿艰难交叠,一副“免谈”的姿态,余光却悄然扫过两人的脸,隐约暴露出一丝暗藏已久的期待。   沉默在昏暗的空间内无声蔓延。   余寂时眸色微沉,心下愈发困惑不解。戴家良明知警方绝不会轻易透露张翀的行踪信息,却仍执意试探,究竟在盘算什么?   似是“老朋友”之间的默契,程迩倏地弯唇,喉结滚动,低低笑了一声,眼尾向上一挑,眸光斜斜掠过余寂时的侧脸。   他手臂舒展,掌心不着痕迹地贴上沙发,一寸寸挪近,最终停在余寂时腿侧,指尖不偏不倚点在他膝盖上。   余寂时微微一愣,目光与程迩短暂相接,几秒钟的对视,便倏然领悟什么,视线再度转向戴家良。   男人仍端坐高位,不动如山,神色倨傲,大腿规律地抖动着,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张翀,他的意思是,让他们仔细调查张翀!   戴家良立刻答应警方见面请求,的的确确是因为有所图,并且他真正想要的,其实是借警方之手除掉张翀。   这场交易中,看似是戴家良占据上风,实则他才是被逼至悬崖之人。他与张翀早已势同水火,可张翀如今有贩/毒集团庇佑,加之这次之后两人已撕破脸皮,对方对他会产生警惕,他根本没有机会再下手。   况且,与毒/贩搏命的代价,远比向警方低头要惨痛得多,若单凭己力,他很难奈张翀何,可若警方能顺藤摸瓜调查到什么,对他而言,无疑是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借刀杀人。   可偏偏,他放不下身段。   他习惯了居高临下,习惯了掌控全局,如今他急切地想将消息告知警方,却为面子不得不假意刁难,旁敲侧击。   曾几何时,都是警方百般纠缠向他索求消息,如今这事他必须要仰仗警方之力,这让他如鲠在喉,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端着摇摇欲坠的架子,虚张声势地在言语间百般迂回。   见余寂时对现今的局面已经明了,程迩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他姿态慵懒,肩膀松弛,缓缓后仰,半边脸隐在昏沉的灯光里,长睫掩去了眼底的一切情绪。   如今已经读懂戴家良的心思,可既然他能告知他们一些重要信息,在气势上让他一步倒也无所谓。   片刻后,他悠悠启唇,嗓音低缓,带着几分虚假的真诚:“我倒是有不少疑惑,不知道戴老板可否解答。您和那个张翀早早相识,过命的交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了?”   闻言,戴家良面色骤然一冷,五指蜷曲,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强压心底翻涌的怒意,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冷笑:“我原本没想动他。”   他声音愈沉,压抑着一丝暴/戾,“兄弟嘛,他单飞之后混得风生水起,我当然是为他高兴的。”   说着,他卸下大拇指上的帝王绿扳指,将玉攥入掌心,指腹重重碾过玉面,眼底寒光乍现,“可他居然敢反过来,把手伸进我的口袋!”   程迩眉梢微挑,眼底兴味更浓:“怎么说?”   戴家良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扳指在指间翻转,嗓音沙哑,字字带刺:“他仗着和我那点旧交情,在道上逞威风玩玩也就罢了,如今竟敢挖我的人?好一个卸磨杀驴、欺祖忘本,换作是你,能忍吗?”   程迩不语,只静静凝视着他。   戴家良见他一副气定神闲、不甚在意的模样,一时气血翻涌,眼底凶狠更甚,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我们聚得不多,可每次和他见面,他必会炫耀自己赚了多少,攀上了什么关系,运了什么大货……”   顿了顿,他嗤笑一声,眼底杀意森然,“财不外露的道理都不懂,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活不长久的。”   包间里霎时间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戴家良眯了眯眼,尾音上扬,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幽幽道:“可看他自取灭亡,哪有亲手报复来得痛快?”   “他这事儿确实不怎么道德。”程迩懒洋洋笑了一声,缓缓评价道。   停顿片刻后,他拖长声调,话音一转,语气透着一丝玩味,“不过,你让我们查张翀,难不成这货物交接的消息,就是张翀亲口吐出来的?”   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戴家良咬牙切齿道:“我倒是小看他了,这人确实有些本事。”   程迩轻轻耸肩,语气平静:“这个贩/毒集团内部消息严密得很,他能轻易透露这种重要货物的交接信息,八成有鬼。”   戴家良额角青筋一跳,视线黏在桌面的红酒渍上,一瞬间仿佛幻视了那晚的场景。   须臾,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透着浓浓的不甘:“那小子酒量极差,醉酒后啥话都往外吐,这我十分确定,当时特意挑了最烈的酒,他一杯上脸,五六杯下肚路都摇摇晃晃走不稳,定是醉了的,又怎么会……”   程迩忽然低笑出声,指节抵着唇畔,眼底却一片寒凉:“你把他故意灌醉,想套他话,却反被他骗了?”   对方话语太过直白,直刺心底,戴家良手中扳指无意之间脱了手,在桌面上上滚出刺耳的声响。   他抬头,死死盯着程迩,眼神偏执,眼皮都不眨一下,嘴角扯出个扭曲的笑:“装醉?那他简直太会演了。我不信他是装的,我看人从不会看走眼。”   程迩眼尾微挑,目光掠过戴家良恼羞成怒的脸,但闻他语气激烈、信誓旦旦,又默默垂下眼皮,深思半晌后,开口询问:“这批货的消息,你哪天得到的?是张翀酒后失言主动向你透露,还是你刻意引导套出的话?”   戴家良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头,思索片刻后回答,语气渐渐变得萎靡:“那批货他在四月一二号就和我提过一次,说是很重要的一批货,那语气炫耀得不行。”   “我们当天还约了日子喝酒,就在四月十号,这个包间里,我们两个人,等他醉了开始说胡话,我才试探性问他的。他稀里糊涂中把货物交接上时间地点都告诉我了,我想着酒后吐真言,就全然相信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声调忽地拔高几分,语气透着浓浓的憎恨,“我应该怀疑他的!自从4月10日之后,我就一直没再见过他了,他甚至连消息都不回,分明是心中有鬼!可我太了解他了,他平日里向来蠢,压根儿没什么脑子,我这才没多想!”   说到最后一句,他明显有些失态,磨了磨后槽牙,才冷冷嘲讽,“他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不然凭他那头猪脑子,怎可能骗得过我!”   余寂时指尖一顿,眸光冷凝,从他这充满个人情感色彩的话语中精准捕捉到了两个重要日期。   4月2日,线人朱宽按时向警方提供/毒/品情报,当天他大概率也联系了下线,商讨毒/品向下分发的问题。张翀此时刚刚得到消息,便向戴家良炫耀,若非是有意为之,简直也太愚蠢、太张扬了。   而4月10日,这个日期更显微妙,恰是刘长瑛、卢庆遇害前一日,距朱宽被杀也仅两天之差,时间线紧紧相接,似乎不像是巧合。   余寂时掀了掀眼皮,和程迩对上视线,两人交换了眼神,一时都抿住唇角,缄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程迩缓缓移开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戴家良身上,压下眉骨,眸色幽暗,声音不自觉压低:“4月10日,张翀前来这家KTV赴约,前前后后的监控视频,您可以找到吗?” 第200章   戴家良又点了根烟。   猩红火光骤然亮起,在昏沉视线中明明灭灭,像只暗中窥视的眼。他启唇深吸一口,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聚成一缕灰白的烟,袅袅飘升。   他状似深思,面露为难之色,忽然挑了下唇,露出一个僵硬的假笑,悠哉哉吐出两个字:“好啊。”   “行,调出来您直接发给郝阳就行。”程迩唇角一挑,一冷一暖两抹光落入眼底,映出一抹虚假的温和,“戴老板倒是难得这样爽快。”   戴家良眼眸眯成一条缝,斜斜睨视程迩,浑浊眼球上下滚动,最终黏在他脸上。他忽地沉了沉嗓音,突兀地扭转了话题:“程迩,你真是越来越像赵明肃那老顽固了。”   空气骤然凝滞。   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余寂时下意识望向程迩,指尖倏地一顿,手背青色脉络蜿蜒隆起,掌心瞬间渗出冷汗,一抹忧虑从心底腾升。   程迩浓密睫毛轻轻一颤,忽地垂下眼帘,一片淡淡的阴翳落在眼底,压覆了一切情绪,开口时,他声音稳得惊人:“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手腕轻抬,掌心缓缓抚过左腹某处,隔着薄薄的衬衫,似乎能隐约摸到那凹凸不平的旧伤口。   沉默几许后,他掀了掀眼皮,莞尔一笑,“我从那场行动中捡回一条命,已经过去五年了。你们看到我时总能想起他,这就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头顶冷白灯光忽地转为暗红,落在眉骨上,程迩视线偏转,掠过身旁人时,眸光明显一亮,眼底藏着的一丝期许汹涌而出,唇角弧度愈深。   余寂时与他对上视线,一瞬便读懂了他的眼神,喉结滚动,酸涩感从胸腔漫上来,堵塞在喉咙。   像是有一滴柠檬汁坠入心尖儿,无声地晕开,而酸味尚未回甘,一丝若有若无的苦便蔓延开来。   他这些日独自行动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未来将要面对什么吗?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悲观?无数疑问充斥在脑海,可此时当着戴家良的面,他没机会问出口。   这时,戴家良胸腔震动,忽地朗然大笑,声音嘶哑,隆起的腹部随着笑声一圈又一圈地颤。   他紧接着抓起高脚杯,眼尾上挑,语气懒散,“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还真不希望你死死我前头,你说话是难听了点儿,但脑子也确实灵光。”   言罢,他仰颈将红酒一饮而尽,随后高抬手腕,将空玻璃杯展示在程迩眼前,意味深长道,“这杯敬你,但愿……后会有期。”   “但愿如此吧。”程迩懒洋洋勾唇,笑意未达眼底,停顿一下,他抬起手,双指并拢在额前轻巧一划,权当回礼,“我们还有事儿,酒就不喝了,告辞。”   这时,余寂时也很快从思绪中抽/离,轻抿薄唇,沉默地跟上程迩的脚步,和他一前一后踏入夜色。   五月的南山市夜里气温骤降,连日阴雨浸润了每一寸天地,空气显得清冽而潮湿,晚风裹挟着一丝凉意,掠过余寂时裸/露在外的肌肤,激起了细微的战/栗。   天幕之上,孤月高悬,散发出覆盖天地的冷光,却被四周绚丽霓虹衬得黯淡非常,像颗蒙了尘的明珠。   他们一路无言,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如有厚重阴云笼罩在在上空,气氛莫名压抑。   两人上车后各自将车门关上,车厢内空间密闭,不断涌入的冷风被骤然隔绝,连同外界的喧嚣都一起堙灭于此刻。   汽车被驱动,引擎低鸣,余寂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余光悄然落在程迩的侧脸。   他神色平和,直视前方,窗外斜射而来的光影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紧绷的下颌线在暗色里收束,利落而凌厉。   “程队。”   余寂时眸光微闪,喉结重重滚动,忽然开口唤他,声音极轻,轻得几乎被引擎声吞没,却又字字清晰,异常坚定,“其实……活下去的意义,可以有很多的。”   视线昏暗,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直勾勾望着他,眸底似有星火燎原,灼灼生辉。   话音停顿间,他惝恍了一瞬,嗓音不觉已浸上一丝哽咽,“程队,你教过我的,要……多看看眼前人。”   “眼前人”三字在唇齿间辗转,似是概括一切,又仿佛单单在指自己。话音一落,他便察觉到某种歧义,唇瓣轻颤,本想解释一番,犹豫中却又忍住了。   他既怕这隐晦的心思太过昭彰,又恐藏得太深,对方不能领会。   这时,程迩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他偏过头,目光沉沉地望过来,却在触及余寂时闪动着泪光的黑眸时,蓦地一滞。   须臾,他轻轻一笑,嗓音染上一丝喑哑:“当然。”   车厢内空气渐渐变得黏稠,冷气消散后,闷热无声蔓延,在逼仄的车厢里发酵,沉甸甸地坠在肺腑之间,氧气如同被抽离,咫尺之间,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余寂时指尖蜷缩,心跳在寂静中愈发鲜明,愈发掷地有声。   倏地,程迩倾身逼近,气息骤然扑进他鼻腔,带着清幽寡淡的陈茶香。他脊背僵直,一时没动,就在鼻尖仅差分毫便要相触时,对方才终于停住动作。   呼吸交错,灼/热得近乎烫/人,窗外流转的霓虹淌在他眉眼,在眸底映出汹涌的光海。   他薄唇轻启,低低笑了声,目光温柔而笃定:“我明白的。我当然要活下去,我也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为了师父临终前含血的嘱托,为了身上背负的使命,也为了此刻,近在咫尺的、新的意义。   程迩声线低沉、平稳,尾音微微下沉,像一缕温和的风漫过耳际,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   余寂时肩颈稍稍松弛下来,胸腔里堵塞着的、翻涌着的一切情绪,在此刻都被一点点抚平。   车终于重新启动,轮胎碾过长街,璀璨灯光在后视镜里渐渐缩小,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团。   七点半,南山市公安局大楼的灯火通明。   临时办公室大门敞开一丝缝隙,里面飘荡出饭菜的香气,余寂时长吁一口气,KTV里沾染靡/乱浊气终于被洗涤一空。   听见推门声,钟怀林眼眸一亮,见两人这么早便回来,便知道进展相当顺利,惊喜之后又紧紧蹙眉,无奈发出喟叹:“还以为是柏绎回来了,你们这一趟怎么样呀,那戴家良有说什么吗?”   想起柏绎仍旧奋战在技术组,大家神色都更严肃几分,程迩根本来不及吃饭,便走到白板前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总结重点,其余五人则是坐在长桌两侧,一边吃饭一边探讨。   简简单单解决完晚饭,钟怀林和许琅利落地收拾着餐盒,程迩将移动白板推到长桌最前端,倦倦垂眸,随手拿了瓶矿泉水仰头灌了几口。   而此时,余寂时已经坐在电脑前,开始着手调查这个张翀。   屏幕上弹出的电子档案照片里,男人扁平脸,顶着普普通通的飞机头,皮肤蜡黄,面皮上布满褐色的雀斑,眼睑浮肿,眼下挂着深重的青黑,整个人透着股病态的颓靡。   而未等他细查下去,程迩便发来了一则电子资料。   程迩歪斜身体,懒懒倚在办公桌沿,修长的手指正撕扯着速食面包的塑料包装,察觉到余寂时的目光,便立刻解释:“禁毒那头儿刚传的资料,现成的。”   余寂时颔首,立即转过头,打开资料,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了一番。   张翀,男,39岁,南陵省南山市本地人,教育经历栏显示他毕业于区重点高中萍水一中,成绩也曾耀眼,却在高考中发挥失常,最终只考取了本地大专院校。   蹊跷的是,这个本该在九月入学的青年,竟在暑假期间突然与戴家良建立了联系,随即直接放弃学业,加入了对方初创的钢铁厂。   张翀放弃学业加入钢铁厂无异于押宝,甚至可以称得上孤注一掷,当时戴家良尚未发迹,他本人更是没有任何背景和仰仗,一个刚刚高中毕业、毫无社会阅历的热血青年,竟甘愿成为了钢铁厂流水线上的一员。   所幸命运眷顾,他赌对了。戴家良迅速发迹,并成功熬走了曾经的黑/道霸主曹毅、李凌昆,成为了南山市最大的、近乎垄断的一股黑/恶/势力。   而十年前,一场奔戴家良而去的枪击案中,张翀作为无名小卒,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自此得到赏识与提携,平步青云,在南山市的道儿上渐渐有了名号。   五年前,215行动虽重创了该贩/毒集团在西南地区的毒/品网络,但其残余势力迅速重整旗鼓,并将势力伸向东部沿海、中部内陆,甚至东北地区。   前年,萍水区运输链负责人卷入一场肇事逃逸案,贩/毒罪行也暴露于警方视野中,他仓皇逃到国外后,没过多久,张翀便毫无前兆地补上了这个肥缺。   正如戴家良所言,此人性格张扬,行事跋扈,得势后更是目中无人,处处显摆。这般不知收敛的做派,很快就引来了南山市禁毒支队的重点关注,也正是因为他,朱宽这个上线才暴/露,最终选择成为警方的线人。而南山市禁毒支队也顺着这条线,渐渐摸清了整个南山市毒/品运输链的高层架构。 第201章   余寂时指腹缓缓滑动鼠标滚轮,将电子文档拉回最顶端,视线重新落在左上角。   那张电子证件照,像素并不像现在这般清晰,张翀面容扁平,一双三白眼狭细如缝,眼中无半分光亮,略显呆滞,如同蒙着一层经年不散的雾霭。   他捡挑重点将资料前前后后重新浏览一遍,便关上页面,退出后发现群里又多了份新文件,比刚才的文件容量更大。   他下意识点开,入目的电子照片中,是张翀的生活照,大概是近照,此时男人难掩满面的红光,嘴角噙着志得意满的笑意,微眯的眼不知正向谁传达着蔑视,活脱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余寂时微微仰起头,轻阖双眸,梳理着思路,心下浮现出无数疑惑。   这一切都太矛盾。   无论是从资料看,亦或是从戴家良口中所得,这张翀都愚钝、浅薄、藏不住事,行事作风堪比某些暴发户,可这种人,偏生能在这贩/毒集团坐上重要位置,掌着萍水区整个区域的毒/品运输。   萍水区毗邻南山市核心区域,四通八达,又能直入云岭山脉,按理来说重要程度在南山市十二区中能排上前五,张翀若真是这样的人,这贩/毒集团又怎可能放心让他来坐这个位置?   表面看似毫无城府,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抓住机遇,能靠着孤注一掷的押宝出人头地,不单单是运气好,更是眼光好。可是他那副嚣张做派,又着实没道理,好似被人附体一般。   余寂时呼吸凝滞,一抹寒意蜿蜒攀上脊梁。   若这一切都是他刻意演出来的,那简直太可怕了。   要怎样的演技才能数十年如一日不露破绽,并且直到彻底撕破脸才让戴家良这样的老狐狸幡然醒悟?   在提及到他时,戴家良看似云淡风轻,眼中却满是嫉恨,虽他一再说张翀本就是蠢笨之人,自己不会看走眼,可越是这般强调,越能说明他内心的慌乱、不甘。他内心一定是清楚这次自己是被张翀骗到了,是自尊心让他不愿承认罢了。   至于戴家良提到他这次报复的动机,似乎也能圆上这种说法。当年张翀反水之后迅速发迹,将手伸进旧主口袋抢人,这般猖狂做派,要么是他骤登高位一时得意忘形,忘记自己曾是戴家良的一条狗,要么便是他故意挑衅,故意做下的这局。   若是前者,以这般浅薄的城府,他如何在贩/毒集团稳坐高位,若是后者,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最令他难以理解的,还是张翀空降贩/毒集团萍水区运输链要职这一点。朱宽摸爬滚打多年才坐上南山市运输链总负责人的位置,张翀又凭什么?   戴家良言语间的气愤表明,他与这一贩/毒集团非但没有勾结,甚至存在一定利益冲突,这意味着张翀并非借他搭桥,那他跳槽这一贩/毒集团的契机又是什么?   太阳穴突突直跳,后脑有一阵坠痛感袭来,余寂时薄唇微动,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越是深思,越是难以理解这一切。   这时,程迩懒散地往办公桌沿一靠,长腿微曲,鞋尖轻轻一勾,移动白板便悠悠滑至身前。   他小指随意地勾着一支马克笔,掌根抵在白板边缘,食指抬起又落下,在板面敲上两下,轻轻缓缓,透着一丝漫不经心。   余寂时抬眸的瞬间,白板上那四个鲜红的大字便突兀地撞入眼底。   “双重人格”,末尾的问号被重重戳出一个点,他呼吸一滞,心头某种怪异感终于落到实处。   的确,张翀身上那种割裂感,就像是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张扬跋扈、肆无忌惮;另一个却缜密谨慎、步步为营。   “我也觉得奇怪。”钟怀林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眉心的沟壑,眼底划过一丝犹疑,“张翀有些行为真的很矛盾,不像是同一个人能做出的事儿,但说是双重人格也太……”   “只是个比喻。”程迩唇角懒洋洋一勾,手腕轻转,给那四个字添上一对引号。   顿了顿,他单手撑住桌面,鞋底落地,站定后肩线一斜,悠悠然转过身,目光与余寂时相接,眼底浮动起晦暗难辨的光。   他拖着尾音,语气含笑,“戴家良说他背后有人指点,我原以为是他强行挽尊,现在倒觉得不无道理。这样一来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张翀某些行为与本人性格存在这样强烈的割裂感了。”   马克笔在指间转了个圈,随即被他重重拍在桌面上,他斜瞥一眼挂钟,刚一转身,梁方叙就跟着郝阳匆匆走进屋。   余寂时循声望去,看清两人表情时,心脏骤然一沉。   梁方叙与郝阳在程迩面前站定,相互交换眼神,一时都没有开口,空气陷入漫长的沉默,两人眉心紧蹙,唇线绷直,不知在犹豫什么。   夜已深,办公室灯光冷白刺目,映得出两人眼底的疲惫。   梁方叙喉结滚动,眼睫微颤,嘴唇几度开合,最终侧身面向众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才颤着嗓音开口:“我们禁毒专盯张翀的那组人……之前汇报过,4月7日晚,人就跟丢了。”   话音稍顿,他余光瞥向程迩,见对方神色冷峻,眸色冷硬,语气便不自觉弱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缕弱弱的气音,“之后没过几天,连环杀人案爆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没人再过多关注他那条线。”   他手掌抵着桌面,五指微蜷,骨节泛起青白,声音愈低,“4月7日到今天,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张翀都处于一个失踪状态。”   刹那间,室内一片寂静。   余寂时指尖一蜷,指甲嵌入掌心,蓦地想起戴家良话里那个十分敏感的时间节点。4月10日,张翀还在悦色KTV和戴家良喝酒,并传递出假消息,可从那之后,戴家良再没见过他,连给对方发出消息都石沉大海。   消失,短暂现身,再消失……   他到底在做什么?   程迩沉默数秒,眸光暗了暗,抬手重重按在梁方叙肩上,嗓音低沉,字字清晰道:“先别急。只有张翀这条线出了问题吗?”   梁方叙阖上眼,脊背略弯,深深垂下头,从胸腔里、齿缝间艰难挤出来一个字:“是。”   顿了顿,他无奈地补充,“张翀这条线一直很好盯,他向来行事张扬,平时招摇过市,频繁出入各类娱乐场所,行踪从不遮掩,我们的人因此就难免有些松懈。”   梁方叙忽地长叹口气,咽下一口唾沫后,才平稳下心情。   须臾,他继续开口解释:“根据专门负责这条线的警员汇报,4月7日晚八点钟,张翀便进入一家温泉酒店。该场所是他惯常出入的地方,调查发现该酒店会提供一些非法情/色/服务,张翀此前多次在此留宿。”   “他们想到这点便没多在意,只作例行监视,前半夜轮岗盯守,后半夜因对方长期未现身,便以为对方照常留宿,于是放松了警惕。”   话音一转,他睁开双眼,眼白爬满血丝,嗓音发哑,“谁知睡醒后,两人发现张翀一直都没再出来,进去探时,已经人去楼空,后续调取周边监控,才发现张翀已经人间蒸发,再后来……”   办公室的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将最后几个字吞没,他声音愈发微弱,近乎喃喃,“就再没发现过他的踪迹了。”   空气在此刻凝固,窗外夜风乍起,夜雾弥漫,晕开了一盏盏昏黄路灯。   余寂时轻抿薄唇,心下叹息。   张翀十年如一日地张扬跋扈,行事高调,像一把明晃晃的、未经打磨的钝刀,着实会令人松懈,这的确在所难免。   可偏偏这一次,他的消失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蹊跷,时机十分精准,一下踩在了所有人的盲区上,狠辣又利落,生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无奈地摇摇头,余寂时抬眸,默默望向长桌对侧的同事,钟怀林和许琅此时眼底暗潮翻涌,对视良久,却终究未发一言。   沉默一寸寸蔓延,最终依旧是钟怀林先开口打破这片凝滞:“张翀在酒店失踪,你们后续没和酒店相关人员沟通进行深入调查吗?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梁方叙摇头,喉结狠狠一滚,像是硬生生咽下了某种梗在喉间的情绪。他语气愈发疲惫:“没有。张翀的行踪确实暴露了,但我们也不敢贸然行动,就只简单调取了附近监控,没敢深入内部。”   话音微顿,他抬眸扫了一眼窗外,漆黑夜色下,雾气愈浓,将近处的楼群、灯火,远处的山峦轮廓都被晕得模糊。   他嗓音沉了沉,接着解释,“那家温泉酒店背景太复杂,我们尚且没有掌握太多信息,万一这酒店和贩:毒集团有勾连……打草惊蛇的后果,远比跟丢一个张翀更严重。抱歉啊。”   程迩轻嗤一声,冷冷斜他一眼,懒洋洋开口讥讽:“你一直在跟进跨区域的案子,见天儿出差,萍水区这条线本就不归你管,你自责什么呢?”   顿了顿,见梁方叙神色发懵,他弯唇一笑,语气一如既往懒散,眼底漫开一丝浓浓的兴味,“负责这条线的侦查员会跟丢我们也完全能够理解。张翀这一手,确实很出人意料。”   稍作停顿,他神色冷肃,继续道,“追踪他的事儿,还得辛苦你们继续跟进。这方面你们比我们更熟悉情况,也更知分寸。”   梁方叙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愈发复杂,却很快点头:“行,我这就去协调。” 第202章   梁方叙离开临时办公室后,四周陷入一片凝滞,众人目光游移,在彼此脸上逡巡,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程迩缓缓转身,手掌撑上桌面,修长身形再次斜倚在桌沿,指间那支马克笔在指尖灵巧地打了个转,划出一道流畅的弧。他凝视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轻眯双眸,若有所思。   余寂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垂下眼帘,默默捋着目前掌握的线索。   这案子查到现在,他们已进行过数轮排查,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相关人员,可具有作案嫌疑的却寥寥无几,近乎于无。   每一次看似即将触及真相,却总会横生枝节,就像有人精心设计,一步步引导着他们入局,设下迷障,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将真相搅得混沌不清。   如今,这案件的侦查不仅毫无实质性进展,就连合理的推测都难以成形。   这假货事件更是蹊跷。戴家良和他们被刻意引导相撞,两波假消息分别来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以及张翀。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窗外,夜风裹挟着尘土呼啸而过,浑浊的雾霭在路灯下翻涌,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昏黄中。   钟怀林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微弱的光映出他眼底浓浓的疑惑,他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几分迟疑:“作案的凶手背后,大概率是镜子,那这个张翀背后之人……会不会也是镜子?”   余寂时闻言不禁轻轻颔首,也十分认同这个想法。若要在这看似毫无关联的凶手与张翀之间强行建立联系,镜子确实是唯一合理的交汇点。   能够同时掌握刘长瑛、卢庆和朱宽三人的信息,又对其怀有杀机的,不是镜子,就只剩下贩/毒集团更高层的存在。   而这次假货事件中,凶手与张翀同时传递假消息,各自负责一条线,配合默契,能将这两人同时调动的人,除了镜子,他也实在想不出第二人选。   此时,程迩背身而立,影子投落桌面,化开一片阴翳,而他双臂交叠,骨节分明的指轻抵太阳穴,缓缓揉按着,不知在犹豫什么,竟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郝阳站在他身侧,眉头紧锁,眼尾细纹堆叠,略显焦灼。他越是细想越是不解,嘴唇几度开合,才开口说道:“按理说……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他声音也隐约发飘,带着明显的困惑,“这个贩/毒集团之所以消息严密,正是因为他们内部运输链与贩卖链完全分离,且各层级间严禁跨级联络。”   “镜子虽然是四大分区总负责人之一,但也只能掌握西南分区市级运输链负责人的信息。朱宽作为南山市毒/品运输链负责人,是镜子的直接下线,而张翀是朱宽下线,应是由朱宽提拔上来的……”   说到此处,他眸光闪烁,声音渐弱,语气愈显出不确定来,“镜子和张翀之间,隔着一个朱宽,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余寂时眉心微蹙,一股异样感在心头浮现。他薄唇轻启,却在瞥见同事们沉默不语的复杂神色时,欲言又止。   “可规矩从来就不是死的,规矩是人定的。”   程迩突然出声,声音一如既往寡淡、慵懒。他微微侧首,目光懒洋洋瞥向郝阳,漆黑瞳眸中,仿佛弥漫着浓稠的、化不开的雾霭,晦暗难明。   话音一顿,他忽地勾唇,眼尾微微上翘,一抹讽刺在眼底漫开,“连我们都懂得特事特办,那些狡诈多端的毒/贩,难道会一直墨守成规?”   郝阳喉结滚动,像是被什么梗住了喉咙,一时语塞。   余寂时也心头一震,猛地抬眼,恰在此时程迩转过身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交汇,无声地传递着某些信息,一时间纠缠难分。   程迩轻垂眼睑,神色松弛,肩膀懒懒耸了耸,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我先前也一直囿于这个思维定式,可既然对方这一招如此出其不意,我们不妨也——”   尾音拖长,他倏地歪了歪头,唇畔笑意愈深,“大胆一些。”   窗外,又一阵夜风掠过,吹得树木摇曳不止,枝叶划过玻璃窗,发出簌簌声响,室内空气静止,只余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余寂时胸腔微微震颤,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轻抬眼帘,正对上程迩递来的眼神,那目光十分温和,隐约透着一丝鼓励的意味。   他指尖一蜷,瞬间稳下心神,轻声开口,语气平静而坚定:“我也认同这个观点,禁毒支队提供的电子资料显示,张翀在前年空降萍水区毒/品运输链负责人一职,原因资料中并未点明,仍是个疑点,这空降二字也实在是微妙。况且,张翀在上任之前,和朱宽本人毫无交集……”   说到最后,他声音染上几分迟疑,停顿片刻,长睫轻垂,似是在斟酌用词。   “确实有问题,”程迩适时接过话头,修长的指在桌面上懒洋洋地轻叩两下,声音散漫,带着一丝嘲讽意味,“张翀既无强大人脉,也无出众能力,却能直接担当这一重任,其中必有隐情。”   说罢,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顺势向后一躺,椅背弧度恰到好处地承托着他修长的颈,他仰靠着,眼底笑意浅淡,“规矩既破,按理说,这贩/毒集团不越级办事,这张翀该是朱宽钦点的萍水区负责人,可调查和资料显示,朱宽本人和张翀同年上任,此时朱宽新官上任,还不一定掌握着亲自任命下线的权力。”   室内不知第几次陷入静默,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神色紧张。   看文会员裙VX(Maeve-0)   程迩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这张翀完完全全是关系户的做派,能给他这样重要的职位,朱宽之上便只有镜子了,谁能确定这张翀不是镜子任命的?即便张翀真是朱宽任命,又怎知不是有人在某个特定时机将张翀故意安插到他面前,骗取了他的信任?”   他语气平静,声线沉稳,前后逻辑十分清晰,所有人此时都被骤然点醒,低下头颅,暗自思考着什么。   郝阳不自觉地咬紧后槽牙,眉头拧成川字,一边垂首沉思,一边抬手摩挲着下巴,密密麻麻的胡茬着实扎手,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这些假设成立,”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乍现,连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几分,嗓音里透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那么找到张翀,我们是不是就能获得更多信息?不仅仅是关于凶手,还有关于镜子的……”   “是,但一切的前提是假设成立。”程迩微微颔首,嗓音克制,停顿片刻后,他话锋猛地一转,眸色渐深,“张翀这个人身上还有问题,我们还要做更进一步的调查。麻烦法海哥和邹副支协调一下,调派跟进过朱宽、张翀这两条线的警员,配合我们一起进行调查。”   事情似乎迎来了一个重要的转机,郝阳一瞬间容光焕发,猛地拍案而起,手掌重重落在程迩肩头:“没问题,我这就去协调!”   话音未落,他人已先一步迈出办公室,松垮衬衫下摆的一角也迅速消失在门口。   随着门被随手带上,空间重新密闭,临时办公室中陷入短暂的沉寂,这次程迩没多作犹豫,言简意赅地总结了问题和调查方向,特案组其他人便立即开始行动。   余寂时垂眸凝神,一切线索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最终将视线锁定在电脑屏幕上。   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冷光映在他眼底,主机嗡鸣声在耳畔愈发清晰。   他犹豫片刻,决定以张翀命运的转折点,即他跳槽贩/毒集团空降萍水区职位的那一年为突破点,进行细致的调查。   可将近一个小时,翻阅资料的手指都已经发僵,始终都一无所获,他眼眶发涩,轻舒一口气,抬腕轻揉酸胀的眉心,下意识点开照片档案库。   张翀的各种照片屏幕上一张张闪过,从钢铁厂的工装照到任职档案上的证件照,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几乎毫无变化。   忽然,滚轮滑过某张双人背影照,余寂时视线一顿。那矮个儿老态的明显是戴家良,而旁边那道身影,应该就是张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极其普通的身型,通过和戴家良的对比,估摸着身高大概在一米七五左右。   思及此,余寂时心脏咯噔一下,顿时眯起眼眸,纤细的指悬在键盘上方,轻微地颤抖着。   这照片中的背影在视线中忽然模糊了一瞬,一下子就与记忆深处的某个昏暗的、颗粒感十足的画面重叠,严丝合缝。   他薄唇微张,气息却堵塞在胸口,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而心脏剧烈跳动,震得耳膜都嗡嗡作响。   余寂时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呼出时,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握住鼠标的掌心都渗出了薄薄冷汗。   他极轻地继续拨动滚轮,一直拉到最近的年份。这男人并不是易胖体质,人到中年身型都并未走样,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状态。   这时,一张侧面全身照映入眼帘,他再次恍惚了一瞬,呼吸彻底凝滞住。 第203章   这张照片中的张翀,和监控录像中,凶手侧身抬膝顶开朱宽家门时的身型轮廓,几乎一模一样。   余寂时指尖微顿,忽地从桌面一沓纸中翻找出那份供述,白字黑字清清晰晰记录着,海振南曾描述凶手生着一双三白眼,眼周干净,毫无其他特征。   而此刻,照片里的张翀斜视着什么,狭长眼缝里嵌着两颗浑浊眼珠,眼白占据大半,黑少白多,面无表情时,整张脸如同僵死,呆滞且空洞,可另一张照片嘴角翘起,他笑得嚣张跋扈,十分瘆人。   余寂时盯得越紧,心下越是骇然,只能再次调出那段反反复复观看、早已烂熟于心的监控录像,两个文件被同时打开,监控画面截图与照片并排陈列,尽管角度不同,清晰度各异,可那人的轮廓却如复刻般重叠。   同样瘦削的肩线,同样微微前倾的脖颈,甚至连头颅和肩膀的比例都分毫不差。   一声极轻的、带着颤意的吐息从他唇间溢出,他下意识偏头,视线掠过身侧的程迩。对方几乎瞬间察觉他的异样,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立即起身走近。   程迩的手臂娴熟而自然地搭上他椅背,俯身时,他微微眯起眼眸,目光冷沉,平静地扫过屏幕上的照片和影像。   余寂时喉结轻滚,薄唇抿成一条线,侧眸时,余光恰好捕捉到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诧。   他犹豫片刻后轻启薄唇,嗓音低缓,字字斟酌:“张翀的身高、体型和监控录像中的凶手高度一致,眼部特征也和海振南描述的凶手相吻合……”   顿了顿,他声音更轻,却透着一丝坚定,“是我多疑,还是说……其实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既然他们已选择打破常规,若按常理推断,张翀与凶手之间的建立起联系,需要靠镜子这一中间人,可若再大胆一些,他们其实就是同一人呢?   逻辑上,这并非全无可能。   禁毒支队派遣来协助调查的同僚方才与程迩交谈时提及,这一贩/毒集团货物交接流程极为严格,货物向下一级传递、下一级之间货物交接一类的情况,交接时间与地点都由上线亲自敲定,再单线通知下线,由两名平级负责人对接。   若遇突发状况,两名下线有权临时取消交接,但需立即上报,由上级重新下达指令,才可以进行第二次交接。   可以肯定的是,警方这边假信息是朱宽被杀害后,由凶手发来的,如果凶手和张翀是同一人,那么整个时间线便是:   4月初,张翀得知货物即将向下流转,故意在戴家良面前炫耀;4月7日,借温泉酒店之行金蝉脱壳,甩开警方监视;4月10日,在悦色KTV与戴家良会面,放出假消息,布下烟雾弹;4月11日,杀害刘长瑛、卢庆;4月12日,杀害上线朱宽,再用其手机向警方传递同样的假消息。   时间线环环相扣,毫无矛盾之处。   程迩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眼尾微微下垂,目光沉沉地落在余寂时脸上,他薄唇轻抿,下颌线略收,喉结上下滚动间,嗓音愈发低沉:“的确像同一个人。”   余寂时指尖一颤,悬着的心倏然落地。他掀了掀眼皮,视线掠过电脑屏幕上空,扫视四周,三名同事此时正俯身仔细比对,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一时间无人出声,可视线交错时,默契便瞬间达成。   这时,一名禁毒支队的同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余寂时身后,虚眯着眼望向屏幕上的内容,面露犹疑之色。   几秒后,他突然上前半步,右手食指猛地戳向屏幕,微微蹙了蹙眉,鼻翼翕动两下,轻轻啧了声:“身形确实很像,但是……”   他突然停顿一下,忽地摇了摇头,声音陡然压低,“这手法,这动作,真的太干净利落了,不像张翀。”   他伸手拽住身旁同事的衣袖,轻轻扯了扯,两人分站在桌椅两侧,撑住桌面同时俯下身去,仔仔细细观察起那张照片。   最后两人又看了眼动态视频,对视时交换了眼神,近乎十秒钟的静默后,那名年轻警员缓缓直起腰,语气透着一丝镇静:“我和吴哥一直有跟进张翀这条线,整整两年。这人行事跋扈,粗暴鲁莽,嚣张得没边儿……他绝不可能是时时刻刻都有所戒备刻意表演成这样的,所以戴家良说他蠢,我是认同的。”   “他对下狠心,对上有种奴性,之前面对朱宽一直很顺从,这般缜密的计划,这般干脆利索的手段,实在是不像他。”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程迩,眉头轻蹙,语气确信,“不过刚才程队提到张翀背后有人指点,我是十分认同的。前年他突然补上萍水区的职位空缺,和朱宽从漻水分区升迁到市级架构是同年,并且大概率是同月,我猜张翀也并非朱宽任命,而是镜子直接指派。”   “他这个性格,不是关系户的话,我实在也不能理解他凭什么坐上这么重要的位置。”   旁边的人也上前半步,指腹轻轻按揉着太阳穴,适时补充道:“对,那年原南山市运输链总负责人落网,和原萍水区运输链管理人涉案被抓,几乎是同一月。运输链崩溃不到一月便立刻恢复运作,两人应该是同时期补上职位的。这朱宽上位是镜子的决定,他当时刚刚补上高位屁股都没热,应该没有权力任命自己手下的人。”   空气瞬间凝滞,一丝压抑的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   余寂时的视线落在那模糊的监控画面上,凶手的外形轮廓在老旧设备中模糊地晕开,可肩颈线条却与张翀诡异地重叠,这怎么看都像是同一人。   张翀和凶手外形特征高度相似,这并不像是巧合,可熟悉张翀的警员,却又言之凿凿,认为这凶手动作利落,不像他们所认识的张翀。   两种想法他脑中激烈撕/扯、碰撞,他弯曲指节,坚硬的指骨抵着眉心,太阳穴突突直跳,思绪愈发混乱。   “我天!”   这时,钟怀林突然深吸一口气,骤然抬起头,眸底墨色汹涌,喉结滚动数次,喉头痉/挛般吞/咽着唾沫,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喟叹。   见大家纷纷朝自己投来视线,他稳住神色,语气却透着一丝难以压抑的震惊,“张翀的母亲奚有兰,曾是春禧一区的住户!”   话音落下,他眼尾余光一扫,见大家一脸茫然,不禁微微蹙起眉,斟酌片刻后,又耐心解释道,“我刚才翻看到张翀的亲属关系那一栏。他生父早逝,是被母亲奚有兰拉扯长大,母亲算是他最亲的人,我就随手一查,没想到发现奚有兰名下有一套春禧一区的房子,并且曾经长时间居住于此!”   许琅斜瞥一眼身旁钟怀林的屏幕,眸光也骤然一暗,默默补充道:“奚有兰常住地变更是在去年一月份,这时她应该刚从春禧一区搬离。”   余寂时心脏猛地一沉,一抹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之前的猜测驱使他迅速调出奚有兰的户籍档案,当看到那个熟悉的地址时,他目光瞬间凝滞。   春禧一区十五栋二单元202室。   奚有兰和丈夫结婚后,夫妻俩便共同居住在这里,两人穷苦拮据,但十分恩爱,一年后便生下张翀。张翀在附近念完公立小学、初中,便独自前往萍水区念重高,后续便放弃学业跟着戴家良混,回到了南山市中心城区,依旧和母亲住在一起。   后来他平步青云,一路扶摇直上,终是有能力在南山市中心城区最繁华的地段购置一栋别墅,他当即便将母亲从老破小的春禧一区中搬离,到新房子享福。   凶手对春禧一区了如指掌,哪条路能避开监控,哪个拐角是盲区,甚至连海振南手中掌握监控室钥匙这种细节都一清二楚,极大概率就是小区的住户或曾住户。   如果张翀便是这个凶手,一切似乎都能说得通了!   可是……   他不禁抬眸看向两名禁毒的同僚。   两人此时面面相觑,纷纷露出一丝诧异之色,见大家视线投来,年长些的那人大掌摸着侧颊,沉默几秒才沉声道:“张翀做事的确粗/暴,但如果有人直接下达任务,大概也能很利索?道儿上混这么多年的人,没杀过人也定是见过杀人场面了,也许在这种特定情况下会有些反差……”   他尾音飘忽,欲言又止,并未全盘否定先前的论断,但为避免形成思维定式,刻意补充了另一种可能性。   然而此时他紧蹙的眉头、游移的目光以及话语间微妙的停顿,无不昭示着他心中某种强烈的偏向。   程迩忽然轻笑一声,随手拽了一把椅子,慵懒地靠进椅背里,眼尾上挑,拖着声调,语气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没关系,不管张翀和凶手是否是同一人,他和镜子之间存在某种特定关系的概率都极大,我们先找到人再说。”   一句话既算作安抚,又强调出重点,大家闻言纷纷松了口气。   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由远及近,愈发清晰,余寂时循声望去,下一秒,郝阳便带着柏绎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第204章   柏绎在技术组连续奋战了整整三天两夜,此刻眼底泛着浓重的青黑,唇瓣干裂起皮,然而他推开会议室门的瞬间,脸上疲惫一扫而空,露出一丝雀跃的神采,眸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搞定了搞定了!”他声音清脆洪亮,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长桌前,将电脑端端正正摆放在桌面,紧接着接过郝阳递来的证物袋,眉飞色舞道,“数据恢复全部完成!快来看成果!”   他一头卷毛乱糟糟地蓬着,细密汗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滚落,却都顾不上擦拭,弯着腰就开始操作。   钟怀林见状立即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同时将身旁的空椅子轻轻拽出,拎到他身后,眉头微蹙,语气温和,目光透着浓浓的关切:“慢点儿,不差这半分钟,先擦擦汗。”   “不碍事儿。”柏绎咧嘴一笑,两颊酒窝浅浅,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左手随意抓过纸巾在鬓角脸颊胡乱抹了几下,右手已经灵活地掀开笔记本电脑。   指尖在键盘上翻飞,随着他的干脆利落的操作,长桌最前方的投影幕布骤然亮起。   柏绎小心翼翼地从证物袋中取出那部手机,原本被碾压得稀巴烂的外壳此时已被重新组装,新屏幕在灯光下光滑如镜。   他动作轻缓,一边将数据线接入接口,一边小声念叨:“这手机能修复简直是奇迹,不过里面的信息真真是重量级,不枉我们死命干这么久!值了值了!”   余寂时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柏绎。那手机屏幕刚一亮起,柏绎便按下开机键。   由于手机触屏功能损坏未能恢复,他转而操作连接在一旁的模拟触控板,手指在模拟屏上轻轻一滑,手机页面才终于动了起来。   手机屏幕在幕布上亮起的刹那,整个会议室骤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向投影。   恢复数据后的手机壁纸是冷色调纯色底图,散发微弱的光,白得刺眼。而桌面上零零散散有几个系统自带软件的图标,唯独正中央那个陌生的APP图标最是突兀,也最是醒目。   图标漆黑底色上,一个鎏金的Z字图案舒展开来,上下两横弯曲弧度流畅,折角圆润,如同一只振翅的雁,起笔尖端直指左上空,仿佛要刺破什么屏障。   柏绎的指尖悬在模拟屏上方,稍微犹豫了片刻,终于重重落下,点进那个Z字软件。   信息界面在投影幕布上展开,十五个联系人整齐排列,联系人纯黑界面十分干净,每个备注都有着固定的规律,基本上都采取负责区域+代号的形式。   最顶端的联系人显示备注为【萍水区王鹏】,王鹏显然是张翀的化名,下方依次列着南山另外十一分区的运输链头目,以及三个特殊代号。   【阿五】【Wells】【镜子】。   郝阳站在一侧,视线上下游移,最终也落在那三个没有任何区域标记的代号上,适时解释道:“这个阿五是西南片区运输链市级架构之间的联络专员,那个Wells是跨链联络专员,至于镜子……想来也不用介绍了。”   朱宽的上线,整个西南区域毒/品运输及贩卖的总负责人,一个摸不到看不清,却又无处不在的人。   整个南山市毒/品运输链的中高层头目一齐被如此赤/裸地展现在面前,余寂时漆黑双眸紧紧盯着屏幕,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座椅扶手,喉咙一紧,薄唇微微张开,泄出一丝颤抖的气音。   他眼尾余光扫过同事们,大家此时都神色僵硬,似乎因为太过震撼,一个个都如同雕塑般被定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这两人和朱宽的聊天记录是这个连环杀人案的关键。”柏绎此时也眉心微蹙,神色严峻,忽然攥紧手中激光笔,抬起手腕,猩红的激光束直直射向【镜子】与【萍水区王鹏】的备注名上,划出了一圈又一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汇报声渐低,柏绎手上稍顿,“至于其余通讯记录,技术部已全部备份归档,并移交禁毒支队的邹副支。”   说到这里,他眼尾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惫,眼帘垂落,深深叹一口气,意料之中却又无可奈何,嗓音顿时失了几分亮色,“可惜该应用设置了数据自动清除机制,每月月末零点执行全量清除,现存记录仅保留4月1日至今的数据,我们找不到恢复方式了。”   “一个月的通讯记录总能榨出些有效信息,这已经足够了。”程迩眸光晦暗,并未显露出半分惋惜,言罢便轻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柏绎会意,指尖轻轻一划再重重一点,清脆声响中,朱宽和镜子的对话窗口便被点开。   一瞬间,室内一片凝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余寂时牙齿咬合,左手摸向颈侧,指尖触到颈动脉时,清晰地感受到此时此刻,脉搏疯狂的跳动。   朱宽与【镜子】的对话寥两页,字字句句都格外精简,毫无冗余,镜子的每一条信息都只是在下达冰冷的指令,主要包括具体货物数量、交接时间、地点,吝啬得不多给一个字。   余寂时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触及最后的对话时,喉结一滚,瞳孔骤然一缩。   【4月10日——   镜子:明晚7点,南山市双北区岭阳路3号工厂群,红顶厂房内等候。8点前有人进来就杀死,完成后拍照发来。   朱宽:收到。】   【4月11日——   朱宽:[照片][照片]。】   消息末尾缀着一个冷冰冰的“已读”,却再无回应,镜子并未说满意,但应当是默认做得不错。   照片被柏绎点开,放大,充分展开在幕布上,撞入眼眸,令余寂时心尖一颤。   照片里,是夜,厂房内视线漆黑,唯有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黑暗,照在尸体上。   血迹在强光下显露出鲜艳的红,表面泛着一丝亮色,刘长瑛和卢庆的尸身被照明,两人一个俯卧在门口,另一个被拖拽至废弃机器旁,四肢弯折,血迹蜿蜒,似有鲜血正从脖颈处汩汩涌出、流淌,还保持着滚烫。   某个被默认的“真相”轰然崩塌,钟怀林双眸圆瞪,猛地吸了一口气,嗓音微颤:“所以……是镜子指使朱宽杀了刘长瑛和卢庆?可朱宽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   “别急呀别急,不是朱宽!”柏绎骤然开口打断,指尖再次一划,迅速切至朱宽与【萍水区王鹏】的对话框,嗓音也被刻意压低,难得沉稳,“朱宽自己是没去的。”   朱宽与张翀的对话显然丰富许多。早在4月2日,朱宽便便已提前叮嘱张翀,有一批重要货物即将向下移交,警告他近期低调行事,以免节外生枝。   柏绎手指上挑又下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对话记录缓慢地变更着,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大家眼前。   【4月10日——   朱宽:明晚7点,南山市双北区岭阳路3号工厂群,红顶厂房等候。8点前有人进来就杀死,完成后拍照发来。   张翀:啊?真要杀人吗?要杀谁啊?   朱宽:肃清叛徒,老大亲自下的令。我有事不便出面,他让我找个可靠的人去办。你去做我放心,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张翀:好吧,明白了,需要带什么工具吗?   朱宽:随便,人弄死拍了照发来就行。   张翀:好的。】   【4月11日——   张翀:[照片][照片]。   朱宽:收到,做得很好。】   朱宽发给张翀的那段话,简直将敷衍做到了极致,字句都分毫未改,竟是从镜子处原封不动复制粘贴来的指令,而张翀回复的案发现场照片,亦被朱宽直接转手便发给了镜子。   消息如惊雷在眼前炸开,整个会议室静默如死,空气恍若凝固。   几双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聊天记录,目光在镜子、朱宽和张翀三人代号之间来回游移,震惊的情绪久久难消。   钟怀林和许琅两相对视,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温箴言眉心紧蹙,余光瞥了眼屏幕上的内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欲言又止。   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颠覆性的发现。余寂时喉间发紧,心脏跳动愈发剧烈,在一片寂静中愈发震耳。   须臾,他勉强稳住呼吸,轻垂眼皮,暗自捋着这条线。   4月10日,镜子的杀人指令分明只是下达给朱宽,可这滑头却玩了一手完美的乾坤大挪移,原样转发给张翀,连标点都懒得增减。   4月11日,张翀潜入指定厂房,按朱宽的指示杀害刘长瑛与卢庆。   4月12日,朱宽被入室杀害,凶手有很大概率正是张翀。   几秒后,凝固的空气终于被打破,钟怀林他干裂的唇瓣粘连着,被他舌尖抿开,出口的声音染上一丝沙哑:“朱宽这手玩儿得妙啊,自己片叶不沾身,倒叫张翀当了这个刽子手,借刀杀人,借花献佛,好一个……”   “空手套白狼。”程迩闻言轻笑,慵懒地掀起眼皮,薄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悠悠接过话来,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马克笔,笔杆在指间旋转。   言罢的一瞬间,那根笔被他随手拍在桌面上,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 第205章   时间在此刻恍若停滞。   余寂时轻垂眼皮,长睫在眼底投落一片薄薄的阴翳,他微微低着头,脑海中快速梳理着这些事件的脉络。   钟怀林掌根紧紧贴着颧骨,大拇指指腹重重按压着太阳穴,轻轻揉推两下,青筋都若隐若现。   片刻后,他喉结上下滚动,唇畔溢出一声叹息,随口一问,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这朱宽让张翀替他杀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程迩挑了挑唇,眼睫轻垂,衬得眸色愈发晦暗,嗓音里漫开一丝讽刺:“能有什么主意,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呗。”   余寂时轻轻颔首,十分认同。   先前梁方叙谈论起朱宽这个线人时,作出过评价——这人处事圆滑,八面玲珑,行事缜密,向来最懂审时度势。他成为警方的线人,不过是良禽择木,二者选其一。   可既已选择与警方合作,他自然不会亲自动手杀人,徒增把柄。镜子此番下达杀人指令,用意是什么,朱宽自然也心知肚明。   若镜子当真意在取人性命,自有专业杀手可供差遣,何须假手于他?此举分明是想一箭双雕。刘长瑛、卢庆必死无疑,而镜子让他做这把刀,达成目的的同时也能考验他的忠诚度。   镜子一旦发现他有问题,他也必死无疑。这种情况下,他向警方求助得到保护,极有可能会打草惊蛇,令镜子确信他已倒戈叛变,两相权衡之下,倒不如借刀杀人,假手张翀,既完成任务,又不沾血腥。   钟怀林心中忧虑更深,眼尾沟壑迭起,指尖轻轻敲了敲眉骨,忽地抬起头,嗓音骤然低沉了几分:“可……为什么偏偏是张翀呢?”   钟怀林话音甫一落下,余寂时眸光微凝,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轻掀眼皮,视线无声地掠过众人,最终落在程迩身上。   他下颌绷紧,薄唇抿成一道直线,略显冷硬,而眼底光色晦暗,似乎也浮动着一抹同样的犹疑。   这时,禁毒支队的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眼神,其中那位年轻警员便上前一步,沉声开口解释:“虽然张翀有极大概率并非朱宽任命,而且两人大概率相识也不久,但张翀确实是朱宽最信任的下线。”   年长警员闻言轻轻摇头,布满厚茧的大掌落在身旁年轻人肩上,眼眸轻眯,眼角尾纹深邃,声音隐约透着威严:“说信任不太准确。南山市十二区运输链的负责人里,属朱宽最蠢笨。概括来说,他贪财好色、头脑简单,哪里都是弱点,又对上级唯命是从,朱宽与他往来密切,图的不过是个好拿捏,选择他做这把刀,也八成就是看中他好操控这点。”   众人闻言瞬间明了,纷纷颔首,而后又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电脑主机不知疲倦地嗡鸣着,发出沉闷的声响,热气从散热口喷洒而出,灼得手背生疼,余寂时下意识收回手指,指尖轻微地蜷缩一下。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电脑屏幕,微弱的光抚过他面部轮廓,镀上一片冷白,衬得他脸色一片惨白。   屏幕上,照片中,张翀轮廓崎岖,面部扁平,却满面红光,浑浊的眼珠诡异地泛着光泽,似有活物在眼眶里翻滚、蠕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屏幕。   余寂时屏住呼吸,将思绪抽离,案件的时间线再次完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4月10日晚,张翀与戴家良在悦色KTV推杯换盏,他酒量浅薄,三杯下肚便烂醉如泥,戴家良说当晚他被灌得连路都走不稳。   朱宽信息发来时已近十一点半,此刻“醉醺醺”刚到家的张翀,回复朱宽时的言语措辞却明显很清醒,甚至还细致地反问确认情况,这哪里是酩酊大醉之人能有的反应?   几乎可以确定他当时是假意装醉,在清醒状态下刻意放出假消息给戴家良,而这个举动,也显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有准备。   而若张翀真是4月12日晚潜入朱宽居所的凶手,他在命案现场长时间逗留,是在借朱宽之手将同样的假情报传递给警方。随后他立即找到了海振南,威胁他篡改监控,按照他们先前的猜测来看,这是为让警方误判死亡时间,确信情报是朱宽生前所发。   这些事儿一环扣一环,捋起来似乎很顺畅,又处处都透着诡异。   这精心设计的假货事件中,简直存在着太多疑点。   比如张翀为什么非要引警方与戴家良狭路相撞?这事件又究竟有什么意义?   最令他难以理解,也最好奇的,还是张翀与镜子的关系。   二人是什么时候暗通款曲的?消息又互通到哪种程度?张翀奉朱宽命令入厂房杀害刘长瑛、卢庆时,是否清楚自己是朱宽手中刀?而他第二日便手刃朱宽,镜子又是何时下达命令给他?   根据现有的线索来看,4月10日张翀向戴家良传递假消息时,显然已经决定要用手段把假消息传递给警方,这样才能引得两路人相撞。   可他那时,究竟有没有想好如何将假情报传递给警方?   从他杀害朱宽并用他私人手机传递假情报这一点来看,他似乎比他们想象中知道更多。   他能这么做,显然是因为清楚朱宽已经叛变,知道他会用一部私人手机向警方传递情报。他能知道,镜子自然也知道。   所以有没有可能,张翀其实在4月10和戴家良见面时,甚至是早在4月7日温泉酒店金蝉脱壳时,就已经得到镜子的指令,知晓自己要在4月12日杀叛徒朱宽?   若是如此,那就说明,镜子其实早在向朱宽下达命令之前,就决定要杀他。所以镜子又究竟是何时发现朱宽叛变,何时对朱宽起了杀念的?   而且,若真是这样,镜子又为何还多此一举,下达指令让朱宽在4月11日去厂房静候,杀刘长瑛与卢庆?   不对,都不对。   矛盾,哪里都矛盾。   余寂时太阳穴突突直跳,坚硬的指骨抵在眉心,垂眸深思,试图将复杂的线索一条条梳理清晰,可越是深想,逻辑便越是混乱,最终只剩一片混沌。   这案子牵涉的人分明寥寥可数,可每个人都显然有自己的视角,在他眼里是这般,在另一人眼里又是那般。所有信息、线索、猜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掺杂着个人情感,当真叫人无从下手。   余寂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堵塞着一股烦躁,挥之不去。   他将思绪拉回现实,抬眼环视四周,只见同事们个个愁眉紧锁,神色凝重,显然也被这混乱的局面折磨得不轻。   案件看似迎来转机,重要线索接二连三浮现,他却觉得局面更加不受控制了。他们每一步都好像被精心算计好一般。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是在那镜子的布局之内、意料之中。   一丝烦躁若有若无盘在心头,他轻抬手腕,曲指重重揉了揉酸胀的眼眶。连日用眼过度,此刻眼球干涩刺痛,连带着神经都隐隐作痛。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程迩微微偏头,视线落在墙上的挂钟上。   不知不觉已是第二日,时针沉沉指向“1”,夜色渐深,窗外的夜雾渐渐散去,一缕闷热的湿气从窗缝渗入,在室内悄然蔓延,将空调吹出的冷气冲得稀薄。   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余稀疏路灯仍照亮着漆黑的夜。   他的眸色似是被夜色浸染,竟一寸寸暗沉下去,眉骨微压,薄唇轻启时,嗓音低沉而平稳:“眼下的确还有太多矛盾点难以解释,但无论如何,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还是抓到张翀。”   话音稍顿,他眼尾余光下意识扫向身侧之人,原本黑压压的眸光倏然柔和几分,连带着冷冽的声线都染上了一丝温和,“一步步来,不用着急。”   余寂时略一偏头,与他视线相撞,刹那间,似有一缕光直抵心头,破开重重阴霾,轻柔地落进他心尖儿最柔软处。   他呼吸微滞,心口无端颤了颤,下意识颔首,喉间溢出一声轻叹,淤积在胸口的浊气也终于消散殆尽。   这桩案子确实非比寻常,涉案人员皆是贩/毒集团在南陵的核心人物,那些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各自又藏着怎样的心思,岂是他们这些局外人能轻易揣度的?徒然焦虑,不过平白消耗心神罢了。   程迩话音落下,其余同事也一一回过神来,原本安静的办公室渐渐活络起来。   钟怀林抄起桌上的矿泉水,仰头猛灌几口,冰凉凉的水泛着丝丝的甜味,瞬间滑过喉管,冲淡了胸中郁结的燥意。   余光瞥见柏绎困得眼皮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他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拧成了一团。   技术部的活儿从来都不比外勤轻松,柏绎连轴转了三天,如今面色颓靡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眼看着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就要往桌面上栽,钟怀林眼疾手快地伸手,宽厚手掌稳稳托住他肩膀,目光略显忧虑:“撑不住就别硬扛了,先去眯会儿吧。”   程迩见状,在同事们脸上扫视一圈,见大家一个赛一个疲惫,无奈一笑,最后干脆大手一挥:“都回酒店歇着吧,养养精神再继续。” 第206章   已是凌晨,夜雾散尽后,夜的深沉愈发纯粹,四处都弥漫着一股燥热,空气裹挟着一丝湿气,黏腻地缠绕在周身。   余寂时将外套搭在臂弯,与程迩并肩而行。   各种疑点在脑海中盘桓不去,催得他淡眉蹙起,指尖捻着衣袖,下意识地摩挲,步履不自觉地放轻、放缓,几乎与心跳同频。   所有线索无论怎样排列组合,都始终有细节逻辑不通,他喉结微动,沉沉呼出的一口气,呼吸间浸着浓浓疲惫,眼睫轻垂,化为一片淡淡的阴翳落在眼底。   可垂眸间,脑海中忽然产生了一条清晰的逻辑链,直击大脑,云雾被倏然拨散,一切都豁然开朗。余寂时心头一震,下意识抬眸望向程迩。   路灯昏黄,投落一片暖融融的光,中和了夜色的冷,只见程迩双手插兜,姿态慵懒,眉目舒展,不见半分焦灼,从容依旧。   眉心稍稍一动,余寂时喉咙一紧,双眸如湖水潋滟,一点暖色跌落眼底,恰如浮光跃金,而对方的侧脸,就这样清晰倒映在湖里。   路灯,月色,将影子拉得很长,无限延伸,纠缠交叠。   想起他这一整日都总一副斟酌模样,很少发言,他心底涌出好奇,忍不住开口询问:“程队,这案子查到现在,你有什么看法吗?”   程迩眸光流转,眼眸倏地一弯,弧度透着柔和,像两颗皎洁无暇的月牙。   他唇角也挑起一抹笑意,声音很轻:“我的话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你们的论断,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我并不想过早开口,但如果是你问……”   他声调慵懒,故意拖了拖尾音,身形一晃,手臂轻轻撞了下身旁人的肩膀,一触即离,肌肤相触,温度蔓延,像夏夜中一缕萤火,转瞬即逝却,又鲜明灼人。   片刻后,他才敛了敛笑意,略微正神道,“我认为,真凶不是张翀。”   稍作停顿,他意有所指地说,“凶手在暗我们在明,我们的想法是可以被他预见的,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该用我们自己的视角来看待。”   他微微侧首,带动肩胛骨耸动,修长的颈拉出一道漂亮的弧,如同巍峨春山的一条脊线,而他在此时顿步默立,嗓音愈沉,也愈缓。   余寂时眼睫轻颤,心中一下就有了底儿。   确实如此,他也是这样想的。   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凶手的每一步都在他们意料之外,事与事之间相互纠缠,十分矛盾。   倘若没有那场精心策划的假货事件,整个案件脉络本该清晰明了,而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好吃这样一出戏,若单纯是为了挑衅警方或是报复海振南,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而他自己——乃至整个专案组,都过于执着于弄清这假货事件背后之人的动机,但思绪抽离时,他却忽然惊醒,他们一直以来的猜测,似乎都落入了凶手的思维陷阱。   其实换种思路,从凶手视角来看待这些事情,假货事件和整个连环杀人案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矛盾。   假货风波显然是早有预谋。但无论警方是否识破这个骗局,都必然会追查到戴家良这条线。这一点,凶手心知肚明,绝对早有预见。既然如此,他刻意让海振南篡改监控以向警方佐证假情报的真实性,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更重要的是,既然凶手可以预见警方一定会和戴家良狭路相撞,那他必然他能预料到警方会去找戴家良,戴家良会供出张翀。以幕后之人的缜密心思,怎会忽略这个必然的连锁反应?可他却依然执意让凶手铤而走险。   这凶手背后之人是个聪明人,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偏偏那人还让凶手去这样做。如若在这过程中被认出,或是被发现呢?   而这样一来,篡改监控的真正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让警方相信情报的真实性,而是为了让那个模糊的身形暴露在警方视野之中,引导警方猜疑张翀,甚至误把他当真凶。   而张翀恰好在案发前后神秘失踪,除了4月10日与戴家良在KTV的会面外再无踪迹,让警方更加相信了那种猜测。   为什么要引导警方相信张翀是凶手呢?   因为这不是事实,因为真相恰恰相反。   整个思路都变得十分通畅,余寂时的表情也瞬间明朗,再度抬眸,两人视线在空气中无声交汇,似有火花在空气中迸射而出,噼啪作响,一切都无需多言。   可很快,他眉头再次轻轻地皱了皱,心下涌出忧虑。   这背后设局操纵之人明显是想让张翀做这个替罪羊,他实在狡猾,将张翀暴露在外,自己却藏得很深,又该怎么才能够揪出他来呢?   程迩站在他身侧,始终凝视着他,将他的一切忧色尽收眼底,面露了然之色,唇畔笑意浅浅,并未开口,只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臂,掌心搭上他的肩。   宽厚而有力,温和中带着安抚,熟悉的触碰令余寂时薄唇轻抿,抬眼便撞进对方含笑的眼眸里。   那目光如若春风,将他心头阴霾一寸寸拂散,他心下稍安,紧绷的下颌渐渐松动,最终回以一个轻笑。   没事,急不得。   正和他之前说的一样,无论这个张翀究竟是不是凶手,只要找到他,事情总会有进展的。   夜色愈深,逼近凌晨两点,抵达酒店后两人简单洗漱后便睡下。   大抵是因为某些疑点被疏通,余寂时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加之案件目前没有出现新的的线索,这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   已经是5月3日,小长假过半。晴空如洗,气温步步攀升,热浪席卷长街,燥热丝毫抵挡不住人们心中的火热,长街上车流拥堵,鸣笛声久久不歇。   特殊案件调查组一行人抵达市局后先行吃了午饭,刚把桌子收拾完,郝阳便给程迩转发了一份视频文件。   戴家良人虽刁钻狡诈、冷漠伪善,惯于阳奉阴违,但在某些事上也确实相当信守承诺,办事十分利落,昨夜刚谈妥的条件,今晨便已将监控录像发送过来。   余寂时打开文件后,发现里面有两个视频。   第一段视频是由多组监控视角拼接而出,完整记录了张翀自踏入悦色KTV至步入18层包厢的全过程——   4月10日18时17分,张翀踏入KTV,18时25分,推门进入1818包厢。   画面中,张翀顶着未加修饰的男士短发,略长的黑发帽檐压得乱糟糟。他未作丝毫面部遮掩,他双手插兜,步履闲散,跟随侍者悠哉哉往前走,堂而皇之的模样活脱脱像在自己家闲逛。   监控镜头高悬于左上角,视角与先前小区楼道模糊录像如出一辙。他脚步拖沓略显虚浮,双臂懒散负于身后,头颅微仰,外八字步态透着几分跋扈,双肩随迈步一起一伏。   余寂时心头骤紧,楼道监控的影像倏然浮现脑海。彼时案件初初交接,那段监控视频视频中凶手独特的步态便令大家格外瞩目。   而今两相对照,两个监控视频中的人从肩颈倾斜的弧度到双脚外撇的角度,皆如镜像一般分毫不差。   KTV监控画质极为清晰,放大后甚至可辨发丝纹理。男人毫不吝啬地露出完整的正脸,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唇形,绝对就是张翀本尊,且此时他大概率没有任何伪装,本身走路姿势就是如此。   而楼道监控中凶手与张翀的身形比例、走路姿势高度趋同,若按假设,入室行凶者非张翀本人,则此凶手不仅与张翀体型相仿,更十分熟悉张翀本人,才能够将那种步态模仿得以假乱真。   这更进一步印证了,张翀和凶手之间不仅认识,甚至十分相熟,存在着某种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联系。   余寂时指尖微蜷,缓缓吐息,平复了下心情,随即指节抵着鼠标轻轻一滑,画面便切至第二段视频。   这段视频和上一段视频一样,同样是由不同监控视角拼接而成,只不过是张翀酒饱饭足从1818包厢走出,到彻底走出悦色KTV的全过程。   视频中,20时10分,1818包厢门被猛地推开,张翀身形陡然一晃,踉跄地向前走,双腿明显虚浮无力。   余寂时视线上移,此时张翀脸颊酡红,醉眼惺忪,脖颈前倾,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筋骨,走起路来左摇右摆,脚步骤然一乱,竟自己绊了自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下意识伸手扶住墙,才勉强稳住身形,后面被闻声赶来的戴家良保镖扶着往前走。   戴家良此时尚未与他撕破脸皮,只虚情假意地跟出来,站在包厢门口驻足观望,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目光如钩,一直注视着他,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被搀扶着进了电梯。   画面一切,张翀平衡感彻底失控,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十分艰难地走出了KTV,一直走到外面,最终一头栽进门外等候的银色轿车里。这显然是早已备好前来接应的司机。   所幸悦色KTV监控画质极佳,轿车牌照在镜头下清晰可见。   恰在此时,其他同事也看到了关键处,程迩眼皮微掀,眸光冷峻,只淡淡觑一眼,柏绎便已心领神会,抬手比了个干脆利落的“OK”手势,随机立刻低头查询。 第207章   柏绎手指抬抬落落,在键盘上疾速敲击,右手手腕轻微晃动,眼镜片映出屏幕的光,不停地跳跃、流动。   终于,他停下动作,眼尾下垂,神色透着一丝难掩的无奈,语气疲惫:“查了一下,这辆银色轿车的车主姓李,去年就将车抵押给了本市的租车行。张翀这是租的车。”   他转头扫了眼同事们,努了努嘴,一副嫌恶模样,小声嘟囔:“他果然是做足了准备啊,他后续估计有在监控盲区换乘其他车辆。”   “不碍事儿。”程迩闻言颔首,下颌渐收,一双丹凤眼轻轻眯起,冷冽目光直直落在钟怀林身上,嗓音一如既往慵懒,“钟哥,立即联系租车行,重点问询三点。”   他轻抬手腕,舒展开三根手指,弯曲指节,随着话音一根根压下:“租车人身份信息,车辆归还情况……”   说到此处,他语速稍缓,长睫轻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阴翳,“是否有可供查看调取的行车记录仪。”   余寂时静静注视着程迩,闻言眸光一闪。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即便张翀思维简单、行事粗/暴,以幕后之人的缜密,这种纰漏早该被抹得干干净净,可他似乎总归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   “其他人,”程迩倏地掀开眼皮,嗓音愈发薄凉,干脆利落作出决定,“调取道路监控,追踪这辆车,尽可能确定张翀的去向甚至是具体位置!”   “明白!”   众人干劲十足,轰然应和。   工作有条不紊地立即展开。   南山市的公路交通网络密集交错,如同一张编织稠密的蜘蛛网,以三个重要分区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延伸,呈现出鲜明的“三圈格局”。三核心分别是漻水区、睦安区以及双北区。   漻水区位于南山市中南部,地势低洼,科技园区密布,对外贸易发达;睦安区凭借高速公路通达西北,是跨市的重要交通枢纽。   而影响最深远,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点位,就是双北区,也正是南山市公安局所在地。这里城区繁华喧嚣,高楼林立,人口稠密,是整个南山市经济发展最发达的区域。   三大区域因地理特征和发展定位差异,形成了相对独立的交通体系。   位于双北区核心地带的悦色KTV总店,恰好位于这双北区交通圈的中心地带,四通八达,高峰期拥堵不堪,即便深夜时分依旧车流不息。   如此错综复杂的交通网,追踪那辆可疑车辆的工作异常艰难。了解过南山市的交通网络图,余寂时才清楚程迩为什么明知行车记录仪能提供完整轨迹的希望渺茫,但仍要强调行车记录仪。   钟怀林迅速联系了涉事的租车行,与许琅一同前往调查,一去就是小半天。   这家名为“立达”的租车行并非正规连锁企业,而是典型的家族式作坊。虽规模不大,但价格十分亲民,在南山市也算办得风生水起,成为不少预算有限的自由行旅客首选。   可总归不够正规,尽管合同手续一应俱全,但对租客身份的核验难免敷衍草率,张翀并未亲自出面,而是通过他人代租,并且那人使用的是一张假身份证。   车辆于4月11日10时30分归还,未再出租。租车行内监控画面中,归还者顶着一头嚣张锡纸烫发型,口罩墨镜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身形魁梧。   经过比对,能够确认此人正是当日前往悦色KTV接应张翀的司机。   此人反侦察意识极强,无论是在道路监控中还是在租车行内外,始终未露真容,交易全程使用现金,身份信息无从追溯。钟怀林与许琅只得继续深挖司机这条线。   同样不出所料,车辆的行车记录仪早已损坏,数据恢复无望,特案组一行人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最原始却也最繁复的方式。   南山市交通支队,道路监控数据中心——   大屏幕冷光映在众人疲惫的脸上,从正午到深夜,他们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着那辆银白色轿车。   室内视线昏暗,余寂时半张脸隐在暗色里,难掩疲惫昏沉。久盯屏幕的双眼酸涩难忍,细密的血丝爬上眼白,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睫毛颤动间,一滴生理性泪水悄然溢出,模糊了视线。   他倏地仰起头,掌心护住侧颊,轻轻一掰响,颈椎骨骼错位的痛感一闪而过,转瞬间化作酸胀的舒爽,他不禁阖上眼,脑海里闪过这辆车的轨迹。   这银色轿车七拐八绕,起初渐背离城区,一直朝着南部云岭山脉方向驶去,驶入近郊。   与城区密集的路网不同,郊外道路如稀疏的枝杈,各自延伸,鲜有交汇。而这辆车的行驶路线更是诡异难测,毫无规律可言,时而急转,时而折返,频繁切入监控死角,明显在刻意在扰乱追踪。   余寂时垂下头,重新点亮触摸屏,南山市交通网络的电子地图在眼前展开。   他一直沿着监控标记车辆出现的点位,起初连成的轨迹是大拐弯,似一个潦草的“几”字,而后车辆又突兀地二次折返,在凡字中心一点处徘徊不前。   这时,监控中心大门被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钟怀林半揽着许琅的肩膀,拖着步子走进来,最终停在程迩身后,一阵浓烈的烟草味卷入空气中,悄声蔓延开来。   钟怀林神色萎靡,袖口卷至肘部,露出的硬实的手臂,上臂略微用力,青筋脉络暴起,夹着一叠薄薄的文件袋。   见大家都忙着,两人都并未开口。   余寂时循声望了望两人,见他们面色不好,便知道另一条线也不顺利,不由得轻叹口气,重新望向头顶屏幕。   屏幕上的银白色轿车驶出高速,转入漻水区盘山公路,蜿蜒山路在监控画面里渐渐收窄,最终消失监控盲区的一片漆黑中。   柏绎比对了一下交通网络图,不禁倒抽冷气,这个监控盲区范围极大,包括五个岔路口,十条支路向不同方向延伸,通往不同的区域,并且部分支路也存在监控盲区。   他一张娃娃脸皱得像带褶儿的包子,手指悬在键盘上,轻微地颤了颤,最终深吸一口气,垂下头任劳任怨地逐一排查。   程迩沉默,抬手在柏绎单薄的肩头拍了拍,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随后他整个人向后仰倒,后颈与椅背曲线紧紧贴合,仰头与身后站立的钟怀林对视。   钟怀林眉心紧蹙,轻微地叹了口气后,挪开视线,眸光渐渐失焦,不知望向何处,声音轻得像飘忽不定的柳絮:“我们联合重案追这名男子到鲁庄镇区域,进入了监控盲区,周围出口全部断点,人还是追丢了。”   说罢,他将文件袋打开,取出一页,抬臂举起,轻轻一抖,一张片区地图就这样展示在程迩面前。   余寂时身形一晃,侧身看向那张地图,眯了眯眼,瞬间锁定那片被红笔圈出的区域——   鲁庄镇。   三个字在纸面上泛着刺目的色泽。他正欲顺着周边路网继续探查,程迩慵懒的声音倏然从耳畔响起,先一步刺破沉寂。   “鲁庄镇?”程迩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敲,唇角一挑,似笑非笑,眼尾漫开几分讥诮,“这是又准备奔机场高速去了,算算时间,人应该早就不在国内了。”   钟怀林瞳孔一震,喉结翻滚,声音溢出来,充满犹疑:“……什么?”   一侧传来声闷响,郝阳猛地从臂弯里弹起,软塌塌的头发乱糟糟黏在额头,他胡乱抹了把脸,眼底血丝密布,“靠,鲁庄镇?”   他骤然清醒,声音沙哑,上扬的尾音劈了叉,“那地方已经在隔壁区地界内了,是个山区,周围都是村子,乱得很,前年端掉的电/诈/窝点就在这儿,可是这犯罪的苗头怎么掐都掐不灭,之前也没少干过包庇/毒/贩的事儿……”   “消失在这里他八成有人接应,换辆车换身行头直奔机场,就直接跑去国外了。”程迩悠悠接过话,无奈摊摊手。   空气骤然凝固,每个人的表情都愈发难看,钟怀林咬肌紧绷,胸腔起伏,和身旁许琅对视一眼,呼吸愈沉。   整个监控室笼罩在低压之中,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一股很强烈的无力感顺着脊椎攀爬而上,余寂时一时间胸口发紧,喉间似被堵塞,呼吸愈发滞涩。他垂眸盯着地图上刺目的红圈,太阳穴突突直跳,后脑坠痛感愈发强烈。   程迩眉目间也浮上一丝倦意,轻垂眼皮,一片阴翳遮住眼中情绪,在缄默中沉思,而余光无意间扫到身旁的余寂时,但见他神色忧虑,眸色倏地一暗。   喉结翻滚,他弯曲指节,轻抬手腕,坚硬的指骨轻轻敲上他眉心,随即眼眸一弯,嗓音含笑,轻松道:“愁什么啊,那司机逃走便逃走了,这张翀可是替罪羊,他极大概率是走不掉的。”   说着,他指尖顺对方眉骨轻轻滑开,故意挑起额角一缕碎发,侧眸间瞥见柏绎吭哧吭哧干活的背影,他无奈轻叹一声,“都喘口气儿。我们分组轮班盯吧,不着急。” 第208章   监控追踪的活儿,远没有想象中轻松。特案组分成两组轮班上阵,始终紧追着那辆银色轿车,而目标车辆显然也精疲力竭,走走停停,在数个路口短暂熄火,又重新启动,断断续续开了大半夜。   破晓将至,那辆车终于驶入云岭山脉的余脉。山区十分荒僻,人迹罕至,没有村落,更鲜少开发痕迹,只有蜿蜒曲折的山路和沿途茂密的植被,遮蔽了一切路况。   监控在此断裂,进入一片盲区,银色轿车也在此彻底消失了。直到上午九点,它才重新出现在一条出山口的监控画面里。   柏绎立即暂停并放大画面,却只见后座空空如也,唯有戴着鸭舌帽的司机依旧裹得严严实实。后续车辆行驶轨迹变得干脆利落,直奔城郊那家租车行。   监控中心里,浓重的咖啡味在空气中弥漫,苦涩香气稍稍冲淡了熬夜的混沌。   余寂时指尖摁压眉心,生理性的疲惫却漫过全身,浸得他四肢沉重,大脑诡异地清醒着,思绪却格外迟缓。   他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掌中的电子屏上。屏幕上,标记的红点连成断续的轨迹,最终消失在张翀最后现身的区域。   那附近荒山野岭,大多是无人区,周围多土路,并未具体记录在电子地图中,无数岔路蜿蜒交错,通向四面八方。若是对方改换装束,再换一辆车,他们想再找到他,便如同大海捞针,再难寻觅。   整整一天一夜的轮班追踪,换来的却是一场空,挫败感如重石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闷得余寂时透不过气。他手指微蜷,攥紧,指节都绷到发白,却也终究是无可奈何。   止痛药的效力早已被过量咖啡冲刷殆尽,后脑的钝痛阵阵袭来,愈发鲜明,愈发不容忽视。余寂时深深吸气,齿缝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嘶声,眉头紧紧蹙起。   门响的吱呀声略显刺耳,触动着脆弱的神经,余寂时下意识循声望去。   程迩端着保温杯进了屋,热水蒸腾出袅袅白雾,水汽氤氲间,那双凌厉冷淡的丹凤眼,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他在身侧坐下时,余寂时闻到了淡淡的蜂蜜甜香,这才发现杯中的滚烫不是咖啡,而是掺了蜂蜜的热水。   程迩目光掠过对方略显僵硬的脸上,不由分说便捉住他手腕。   纤瘦有力的腕间青筋纵横,脉络微凸,掌心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余寂时面上不显,但心下烦躁在他面前却再难遮掩。   程迩五指缓缓收拢,将他冰凉的指尖一起裹进温热掌心中。   余寂时眼睫一颤,抬眸望向他,正撞进那双温柔灼人的眼眸中,烫得他仓皇移开视线,手上却诚实地反扣住对方,五指插/入指缝,如同濒溺者抓住浮木,紧密交缠,贪恋着这难得的热源。   十指相扣的瞬间,程迩唇角翘起一丝淡淡的弧度,又被立即压下,他嗓音低醇,带着如沐春风的温度,“喝点儿水,去休息室躺会儿吧。”   保温杯被不容拒绝地塞进掌心,蜂蜜的甜香扑面而来,萦绕在鼻尖,余寂时低头啜饮两口,温热液体滑过喉管的瞬间,他又听见程迩轻笑:“止痛药伤身,以后少吃点儿。”   “嗯。”余寂时轻声应答,难得乖巧。   追查张翀的线索已然断在这无人区中,眼下反倒得了片刻喘息之机。案件错综复杂,连日的重压催得偏头痛频频发作,此刻能偷得半分安眠,对他而言反倒算是一件好事。   午饭后,余寂时便寻了一间休息室,在皮沙发上蜷身睡下。皮革触感虽不及酒店床褥柔软,但休息室空间密闭,隔绝了所有杂音,这一觉竟沉沉睡到了下午。   敲门声不紧不慢地响了几下,程迩推门而入时,明显睡意未尽,薄薄的眼皮懒洋洋耷拉着,额前碎发乱糟糟的,头顶还支棱起几根儿炸毛。   “唰——”   “醒了?”他嗓音裹着未醒透的喑哑,修长手指勾住窗帘绳轻轻一扯,便将窗帘拉开。   午后阳光顿时倾泻而入,褪去了正午的灼热,温吞地铺满整个房间。   余寂时撑着手臂坐起身,沉睡时头痛已悄然消散,他睁开双眸,目光格外清亮,清了清嗓子,声音夹在着一丝期待:“程队,有其他进展了吗?”   窗边人闻言顺势倚靠在窗边,后脑勺抵着白墙,喉结翻滚间,漫不经心耸耸肩,语气平静:“还没有。追踪张翀这条线禁毒支队在跟了,我们暂时不管了。”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蔓延,余寂时拿起茶几上的矿泉水,缓慢地拧开瓶盖,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间,却浇不灭心头渐起的焦灼。   他悄悄瞥了眼窗边的人,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张翀该不会……真像那个司机一样潜逃出境了吧?”   这个念头早在他脑海中闪过,彼时程迩立即否定了。可如今张翀依旧音讯全无,这个猜测便如烧不尽的野草般在再次缠上心头。   程迩眸光倏地一沉,下颌紧绷,半晌才开口:“幕后的人利用他,有些事情必然会让他知晓。知道太多秘密的棋子,要么做替罪羊认罪,要么就只能去死,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顿了顿,他唇角一勾,一抹诡异的讽刺在眼底蔓延开来,他轻轻歪头,嗓音掺上笑意,“你猜猜,张翀会怎么选?”   余寂时瞳孔骤然一缩,瞬间了然。   线索中断,目标消失,案件侦查陷入死局,程迩依旧这般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并非是无计可施,而是早已成竹在胸。   他心中早就笃定,张翀会在某个时刻自己送上门来。   程迩的话像一针定心剂,让余寂时心下瞬间安定不少,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推开休息室的门,走廊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将他残存的睡意彻底驱散,一时间无比清醒。   临时办公室里静得出奇,同事们都还在休息,或是仰躺在椅背,双腿大咧咧搭在桌面,或是佝偻着腰,将整张脸在臂弯里,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余寂时小心翼翼地拉开座位,轻轻落座,打开电脑,他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里堵塞已久的浊气都被排尽。   他轻垂眼皮,将思绪拉回案件上,从头到尾重新捋了一边思路。   即便张翀如程迩所料自投罗网,若他像当年的李昶那样咬死不松口,他们又能奈他何?这个念头让余寂时心下一紧,太阳穴突突重重跳了两下。   鼠标轻点,他再次打开张翀的档案材料,前倾身体,眸光微微眯起,仔仔细细地再次阅读起来。   张翀是普通工薪家庭出身,父母感情很好。少年时代他成绩优异,但高考失利,他便从此堕落不起,辍学后便进入戴家良的钢铁厂打工,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机械劳动,赚着一份不算高的固定工资。   直到那次舍命相救,他才迎来了转机。如果不是刻意设计的苦肉计,那时的他还保留着善心,可惜权势与金钱就像腐蚀剂,渐渐侵蚀了他的本真。   后来的他贪财好色、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却又头脑简单,在尔虞我诈的道儿上树敌无数,若非有人庇护,恐怕早就尸骨无存。   这样一个被欲望异化的人,还有什么弱点吗?钱财美色显然不足为道。   倏地,余寂时目光停在某行字上,猛然想起来一个细节。   张翀的母亲似乎就是一个突破点。   张翀是个很有孝心的人,毕竟在他投入这个贩/毒集团发迹后,第一笔钱就是买下市中心的别墅,接母亲过去享福。   这时,门被骤然推开,郝阳半侧着身子挤进门缝,右肩抵着门框,左手拎着个鼓胀的保温袋。   那袋子沉甸甸地坠着他整个左臂,提手在掌心勒出一道深红凹痕,随着他蹒跚的步子在地面拖出细微的声响。   走到办公室中央时,他才卸力,保温袋瞬间砸向地面,这动静令浅睡眠中的其他人陆陆续续醒来,沉重的呼吸声一瞬间充斥整个办公室。   郝阳见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咧嘴露出一丝讪笑:“都七点了,大家伙儿赶紧垫垫肚子!”   保温袋拉开的刹那,酱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柏绎显然是饿了,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弹起来,双眸倏然亮起,殷勤地上前去帮郝阳分发盒饭,顺手多拿两盒摞在自己桌前。   办公室里顿时弥漫起饭菜的香气。众人精神抖擞地围坐成圈,边吃饭边梳理案情。程迩倚在窗边,三言两语的点拨,便将一团乱麻的线索理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思路也瞬间清晰了不少。   柏绎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大口朵颐,听到关键处,他胡乱用纸巾抹了把脸,含混不清地嘟囔:“这张翀真的能自投罗网吗……”   话音未落,梁方叙猛地推门而入。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通红的脸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连喘带喊地迸出一句:“抓、抓到了!张翀抓到了!”   刹那间,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第209章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眼底是遮掩不住的震惊。   郝阳倏地从座位上窜起来,双眸圆瞪,嘴唇翕动,半晌才咽下一口唾沫,上前拽住他肩膀询问:“人是怎么抓到的啊?”   梁方叙似乎也特别意外,反手扶住他手臂,深深吸一口气,才稍微平稳下心神,轻声说道:“我们那边一直盯着的一个马仔前些日就蠢蠢欲动,今天终于有动静了,陶哥带人截货的时候,发现对面接头的……就是张翀……”   郝阳一瞬间蹙起眉,脱口而出:“什么?”   钟怀林轻抬手腕,指腹重重摩擦着眉心,长嘶一声,语气透着一丝嘲讽:“绕了一圈又一圈躲避监控,安安稳稳藏了三周,如今大摇大摆现身货物交接现场?真有意思啊。”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一眼,皆是眸光一暗。   究竟是有多蠢,才会在自己完全暴露在警方面前的情况下再亲自交接货物?这样看来,他这一番自投罗网,真真是迫不及待啊。   余寂时眼睫微垂,鸦羽般的阴影覆在眼下,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程迩递来一个隐晦的眼神,他便立即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随对方走出办公室。   走廊笔直如尺,尽头的天窗大敞,暮色倾斜洒入,将橘红霞光泼洒在地,炽烈如焰。   浮尘在明亮光束中,颗粒分明,跳跃飘荡,似一场热烈的舞蹈,临近下班,同僚步履匆匆,来来回回,走走停停,面容上透着几分焦灼。   电梯上行,刚走到楼梯口,余寂时眸光一抬,正撞见两名警员押着一名戴铐男子迎面走来。   那人双腿软颤,脚步绵软虚浮,几乎是被架着肩膀向前拖行,手铐链条纠缠相撞,清脆声响在寂静长廊中反复回荡,愈发清晰,刺耳至极。   待那人渐近,余寂时眯起眼,这才认出这人是张翀。   褪去照片的平面方框的桎梏,眼前人毫无狡黠之态。一张扁平脸遍布痘坑,塌鼻如钩,面色蜡黄,唇瓣皲裂。三白眼半睁半阖,眼尾低垂,整个人如枯槁朽木,颓败萎靡。   他双臂无力垂落,铐链随动作晃荡,声响愈烈,在空气中炸开,却仍旧唤不醒他半分神志。   此时,陶淞自廊道尽头徐步而来,朝二人及身后的梁方叙略一颔首。   余寂时目光一瞬不瞬,死死咬住张翀的背影,眉心微蹙,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微地蜷了蜷,直至那身影被推进审讯室,彻底消失在眼前,他才缓缓回神。   这时,耳畔传来程迩沉静的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方便具体说说吗?”   陶淞抬腕拭去额角薄汗,眸光温润,轻应一声。   他垂眸思忖片刻,喉结微动,似在斟酌词句,而后缓声道:“队里一直派人盯着一个叫阿放的马仔,主要在萍水、三崖两区活动,推测是某方的下线。这人近日在两区交界处反复踩点,行迹鬼祟,显然在谋划什么。”   他略顿,长舒一口气,语气愈发沉缓:“今日跟踪组发现他行动异常,判断可能进行货物交接,便联系邹副请求支援。我带人围堵,连人带货一锅端了。没想到对面接头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张翀。”   余寂时闻言,心脏骤然一缩,心跳停滞一瞬,又愈发急促起来,一股强烈的不安如毒蛇般缠绕在心头,盘踞在胸腔,窒得他呼吸艰涩。   他薄唇抿了抿,眉心积郁的沟壑久久难平,一时竟辨不清此刻该喜该忧。   张翀出现得太过蹊跷,时机巧合,方式诡异,方才那呆滞如木偶的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甚至没有看懂,这究竟是他精心伪装出的面具,还是真的突遭抓捕后被惊吓到了。   他思绪如麻,愈难理清,忽而肩头一沉。   一只宽厚修长的大掌缓缓落在肩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微微下压,而他倏然抬眸,正撞入身边人笑意潋滟的丹凤眼中,他一时深陷其中,就连指尖的颤意都莫名在此刻停滞住。   “不用焦虑,人抓到了总比找不到强。”程迩唇角轻勾,眼尾上挑拖出一抹慵懒弧度,眼底有一抹兴味隐约闪烁着。   说着,他覆在他肩上的大掌手指一抬,又重重落下,垂眸斜睨他一眼,悠悠说道,“我们回去收拾一下,直接审吧。”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胸腔那股滞涩感渐渐化开,他眸光恢复清明,颔首应下。   回到临时办公室,简单收拾了一些材料,两人便重新上楼,直奔审讯室。   推开门时,门轴转动,发出吱呀一声响,尾音拖得极长,诡异而刺耳,余寂时一边落座,一边抬眸看向中央审讯椅上被紧紧铐住的男人,眸光略微一暗。   审讯室灯光冷白,光束直直射向他头顶,落在他鼻梁上,将他脸上的坑洼沟壑照耀得清晰分明。   他身上穿着一身灰色衬衫,牛仔裤短裤,头顶鸭舌帽反戴,像是遭受过沙尘暴洗礼一般,整个人都显得灰扑扑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此刻他双肩垮塌,嘴唇死死下抿,呼吸声在寂静室内格外清晰,不慌乱,也不急促,而是刻意拉长,又深又缓,每一次吸气都鼓动胸腔剧烈起伏,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心中汹涌的波涛。   程迩双臂交叠,姿态闲散,懒洋洋地向后轻轻一靠,肩线松弛,深深陷进椅背,凌厉目光在张翀身上逡巡片刻,眼尾一挑,视线轻飘飘转向身旁人,下颌略抬,示意他先发问。   余寂时会意,修长手指将散乱的材料收拢成一沓,在桌面轻叩两下戳齐,随即他倏然抬眼,眸光冷冽,直直刺对面,声音沉稳:“张翀,客套话就免了,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找你,你知道么?”   冰冷的声音落入耳中,张翀眼皮猛地一跳,下眼睑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眯缝眼微微睁开,眉心拧成深深川字,双眼眸映出头顶光亮,显现出一丝呆滞的茫然。   他沉默片刻,舌尖舔/过/唇瓣,哑着嗓子,慢吞吞地开口发问:“一直在找我?为什么找我啊?”   唇瓣干裂,渗出暗红血丝,他眼底溢出浓浓的不解,视线左右移动,在两人脸上反复徘徊,脊背始终佝偻,脖颈前伸,透出一丝无辜的意味,这幅困惑模样,着实不像作假。   余寂时一时犹疑,下意识看向程迩,他双臂交叠,修长手指缓慢地敲打着臂肘,也正斜眸看向他,狭长眼眸微微眯起,眸色晦暗难辨。   半晌后,程迩轻垂手臂,大掌在他膝盖上轻轻一拍,算作安慰,紧接着便抬眸望向张翀,眸光如同盛了霜雪,不藏半分情绪,语气冷沉:“不知道我们在找你,你又为什么一直东躲西藏?”   他将问题又抛还给他,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张翀明显一愣,不知忽然想到什么,面露讪色,忍不住轻咳两声,眼底划过一抹欲盖弥彰的笑意,这才轻声应答道:“是......我前段时候就察觉到自己被盯上了,所以一直在避风头,这批货很重要,我要亲自盯,就冒险这一次,也是倒霉……你们这也算人赃并获了,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没什么好解释的了?”程迩挑唇,漫不经心地重复着他的话语,话音一落便骤然向前倾身。   他轻轻歪头,眼底笑意愈浓,眼神却犀利依旧,冷得彻骨,“我们之间,应该不止货的事儿要说吧。”   他话音落下,审讯室内陷入一片凝滞,空气如若凝固。   顶灯惨白的光束里,尘埃颗粒清晰,沉沉浮浮,如同一层薄薄的雾气蒙在每个人脸上,目光游移间,视线在空气中无声碰撞,却如同隔着一层屏障,所有情绪都被模糊。   张翀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干裂的唇瓣微微颤抖,鼻翼随着急促的喘息不断翕动。他仓皇垂下眼帘,仍躲不开那两道目光,冰冷、锐利,像一把刺刀般一寸寸剖开他的头颅,仿佛能一眼窥见他一切想法。   他五指微蜷,手腕都轻微地晃动起来,金属链条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余寂时薄唇紧抿,死死盯着他,将他的一切微动作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看见对方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乱转,像两颗躁动不堪的蠕虫,额角青筋暴起,随着心跳重重跳动,似乎有什么想法在内心撕扯、碰撞,令他久久都难以作出决定。   他究竟在挣扎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余寂时呼吸渐缓,斜瞥程迩一眼,他眉心微蹙,眉骨下压,薄薄的眼皮懒洋洋耷拉着,长睫化作一片淡淡的阴翳落在眼底,却遮不住眸底翻涌的不耐。   “我认,我当然认啊!”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时,那张翀骤然抬头,努力压抑着浑身剧烈的颤抖,话音从齿缝见艰难溢出,“别的事儿我也认,杀人嘛,杀人偿命呗,你们随意!”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余寂时看见,一滴晶莹汗珠顺着对方太阳穴滑落,在下巴上悬停,摇摇欲坠。 第210章   他似乎对此感到十分紧张。   余寂时眸光暗了暗,沉默片刻后,抬眸和程迩对视,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对方微不可察地轻微颔首。   他稳了稳呼吸,目光再次落在张翀脸上,冷静开口:“那么我们按照时间顺序来,4月7日当晚,你在做什么?”   张翀垂下眼皮,手指轻微蜷起,在金属桌面上划过,刮出一道细微的声响,鼻翼不断翕动。   沉默像胶水,将时间拉得黏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干裂的嘴唇突然颤抖着张开,嗓音低沉平稳:“这天我原想去温泉酒店放松一番,但路途中发现有人跟踪。想起有一批大货即将经手,我便想甩开耳目先避避风头,于是从酒店后门偷偷离开,潜藏起来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轻到几不可闻。余寂时目光下移,对方手背青筋暴起,正在难以自控地痉/挛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余寂时眼底掠过一抹意外,心下忽地了然,垂眸扫过案卷,犹豫片刻,又紧接着询问:“4月10日晚发生的事情,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4月10日?”张翀眯了眯眼,下一秒,一抹冷哼从鼻息间溢出,他神色愤恨,眼中迸射出阴鸷寒光,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个名字,面部肌肉僵硬扭曲,“戴家良……”   他身体骤然前倾,后槽牙咬紧,咬肌隆/起,脖颈上青筋蜿蜒鼓胀,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蚯蚓,情绪明显难以压制,他声调拔高,口水喷洒而出,“亏得老子把他当恩人当兄弟!”   “那天我按照约定和他喝酒小聚,没想到他一门心思要把我灌醉,想从我口中套取货物交接的信息!幸亏我知道当天要喝酒,提前吃了醒酒药!”   顿了顿,他唇角一弯,忽地咧开一抹诡异的弧度,肌肉轻微地抽搐两下,“他想害我,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我就将计就计,装醉给了他一个假消息!”   余寂时盯着他的脸缄默不语,目光从他拧紧的眉心下滑,望了望他瞳孔震颤的双眸,最终落在他不停滚动的喉结上,指尖轻敲桌面一下,继续问:“然后呢?”   张翀明显懵了一下,紧接着收敛笑意,眼尾泛起尾纹,一抹浓浓的憎恨浮现在眼中,令他嗓音都哑了几分:“然后我就坐车回家,心里盘算着怎么报复这戴家良,结果临近半夜,我的上线忽然给我发来消息,让我第二天到郊外的厂房杀人!”   他呼吸陡然急促,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颤音,起起伏伏,显然蕴含着激烈的情绪,“我这个上线平时对我颐指气使,我早看不惯他!正巧我前些日得知他叛变了组织,还向警方传递情报,便想到,可以借他之手,把假消息也传递给警察,让两拨人撞上,借警察的手狠狠教训戴家良一番!”   听到这里,余寂时心下堆满疑惑,各种问题如同乱麻般绞成一团,哽在喉间不上不下,他薄唇抿了抿,竟一时不知该从何开始发问。   程迩斜睨他一眼,眼尾掠过一丝了然,慵懒地向前倾身,手肘抵在冷硬的桌面上,掌心托着下颌,额前碎发随着他偏头的动作轻轻一晃。   “所以——”他尾音拖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出口的话语却无比锋锐,“你的上线让你杀人,你照做了?”   “做了……”张翀的喉结剧烈滚动,干涩的唇瓣被舌尖仓皇舔/过,戴着手铐的双手死死攥紧,指节泛起森白,“4月11号那晚,我按他发的消息去郊外厂房等候,杀了人,拍了照片发过去,取得他的信任后,第二天我找上门杀他时,他根本没作防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化作气音,与监控录像里那个干脆利落破门而入的凶手判若两人。   短暂的沉默间,余寂时眸光微动。   些转瞬即逝的微表情,不自然的肢体动作,以及回答时刻意与含糊其辞,都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几个关键疑点忽然串联成线,他眼底倏地掠过一丝清明。   这时,程迩突然轻笑一声,低沉而短促,轻飘飘荡入耳中。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叩耳廓,倏地眯起眼眸,犀利目光如利刃直直刺对方:“你的上线叛变,甚至会给警方传递情报,是谁告诉你的?”   他方才在这方面几乎模糊随口带过的,明显隐瞒了什么。余寂时心下一沉,也抬眸紧紧盯着他。   张超被两道如刃的眼神紧盯,明显紧张,额角渗出薄汗,豆大的汗珠顺太阳穴滚落,停在脸颊上,后脖颈汗毛根根竖起,面上露出一丝惊恐。   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目光在两人脸上飞快地扫过,又仓皇撤回,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试探的回答:“当然是,有比他更权威的人告诉我的了……”   “镜子。”   程迩薄唇张张合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嗓音低沉寡淡,话音一落,他唇角便勾起,一抹讥诮自眼尾蔓延开来。   张翀瞳孔骤然一缩,呼吸猛地一滞,下颌肌肉绷紧,冷汗随着浑身的一震而滚落,直直坠入衣领,他手掌痉/挛般地攥紧又松开,掌心黏腻的汗液在审讯椅面上留下湿痕。   片刻后,他眼皮低垂,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不安地反复滚动,仿佛在权衡利弊,半晌,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音节:“……是。”   警方掌握的信息,远比他预想的要多,如今否认已毫无意义,倒不如坦诚相对。   然而,他这点拙劣的盘算,又怎能瞒得住眼前两人。   程迩倏地放下交叠的手臂,手肘抵在桌沿,上半身微微前倾,丹凤眼轻微眯起,冷冷发问:“你和镜子什么关系,怎么跨级联系上的?”   这问题太过锋利,似乎戳中了什么,张翀呼吸倏然一乱,腮帮子绷紧,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他视线游移,喉间挤出几声干涩的轻咳,故作镇定地抬高嗓音:“内部出了叛徒,当然得找信得过的人清理门户!老大选我,那自然是看中了我的能力!”   “……”   话音落下,审讯室内空气骤然凝固。连监控室里旁听的同事们都忍不住扶额,梁方叙甚至忍不住低低“啧”了一声。   程迩唇角微抽,眼底浮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他慢条斯理地靠回椅背,双臂交叠,一字一顿道:“你对自己的能力,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操!你什么意思啊!”张翀眉头紧蹙,一下子就坐不住了,猛地挣动手铐,腕骨被勒出深红的痕迹都不管不顾,双眼赤红,那眼神怨毒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猛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   余寂时唇角难以抑制地扬了扬,又很快被压下去,他很快便抓住他前后言语中的矛盾,目光沉静,语气温和,却不容回避:“你之前的表达中杀朱宽是你临时起意,可又提到镜子告诉你朱宽叛变,需要清理门户……”   他稍微停顿一点,嗓音不疾不徐,“所以,杀朱宽,到底是你自己的念头,还是镜子的指令?”   他的语气不似程迩那般锋芒毕露,反而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耐心,此时眉目舒展,神色平静,极易让人卸下心防。   可这一番话却条理清晰,直剖要害,张翀脸色骤变,暴怒如潮水般退去,他下颌紧绷,齿尖咬紧唇瓣,深深陷入,舌尖无意识地舔/舐着渗出的血珠,肩膀也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起来。   漫长的沉默后,他忽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肩膀夸张地耸了耸,仰起头,抻着脖子,语气故作轻松:“行啊,你们猜对了,我没权限杀上线,更不知道他住哪儿,这当然是镜子指使的。”   他尾音上扬,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又带着嚣张的挑衅,可那绷直的腿线,微微发颤的膝盖,都暴露了他此时的惶恐不安。   余寂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转而看向程迩。   男人双腿交叠,双臂环胸,依旧保持着慵懒的坐姿,接收到视线,他眉梢轻轻一挑,嗓音凉薄:“朱宽转交给你的杀人指令,本是镜子下达给他的。这件事,你知情吗?你在接到指令后有告知镜子吗?”   张翀三白眼眯成细缝,混浊的眼珠在狭长的缝隙里来回转动,斟酌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知情,有告知,所以呢?”   “镜子什么时候通知你朱宽叛变?什么时候下令杀他?”程迩唇角一勾,语速陡然加快,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   张翀指尖猛蜷,眼神乱飘,明显慌乱,喉结剧烈滚动,程迩见状冷笑一声,故意讥讽:“脑子锈了,这种日期都能忘?”   “4月7号,都是4月7号!”张翀果然被激怒,一咬牙关,闭上眼脱口而出。   审讯室陷入死寂,余寂时斜瞥他一眼,一时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只得抿唇不语。   两人一致沉默,给足了他反悔更正的时间,可漫长的等待中,对方神色从茫然到懊悔,嘴唇张张合合,一直都没作出决定是否要改口。   程迩唇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悠悠开口:“其实人根本就不是你杀的吧。” 第211章   张翀猛然倒吸一口凉气,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那双惯常眯成缝的眼眸此刻瞪得浑圆,瞳孔剧烈震颤,眼白爬满血丝,震惊之色几乎要从眼眶中溢出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涌一声吞咽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晰。   余寂时的心尖颤了颤,悬在键盘上空的手一顿,五指微蜷,不受控制地攥了攥,掌心不觉已覆上一丝薄汗,目光落在程迩侧脸,头顶冷白灯光洒落,将他侧脸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愈发凌厉。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程迩为什么会那样问了。   最初的问询中,张翀对案件结果言之凿凿,可一旦涉及作案过程和动机,声音就飘忽不定,永远都落不到实处。他惯用拖延战术,回答时总要反复斟酌,眼神游移不定,这一切细节无不表明,他根本不清楚案件全貌,只是在用自己片面的理解拼凑说辞,试图蒙混过关。   他是替罪羊,所以他整个人的视角,也根本就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程迩方才的连环发问,答案本身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张翀回答问题时的状态。   而他这一番回答,话音断断续续,犹犹豫豫,在被激说出一个日期时,双眼都是紧闭的,而后在沉默中,目光无措,分明十分畏惧,却还是强撑眼皮偷瞄他们的表情,想要以此判断自己说得是对是错。   这一切的一切,都无声地表露出,他对镜子的计划知之甚少。   此刻,张翀突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底划过一抹狼狈。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了又滚,声音干涩发虚:“开、开什么玩笑,杀人这种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什么好否认的。”   他尾音细微地发颤,却又强撑着挺直脊背,话音还未落,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丝沉闷的气流从胸腔涌出,随着话音溢出去。   余寂时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冷凝,静静审视着眼前的男人。   张翀的生理反应异常明显,整个人都如同被汗水浸透,额角不断沁出细密汗珠,顺着脸颊鼻梁滚落,   随着那句违心的供述脱口而出,他绷紧的肩线骤然垮塌,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筋骨,瘫软在审讯椅上,眉梢眼尾都透露出一丝疲态。   显然这个替罪羊是自知的,并且所知有限,不知镜子究竟捏住了他什么把柄,竟能让他如此死心塌地地认下这桩杀人重罪。   余寂时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张翀的档案资料。他这一生算不上顺风顺水,但在每个命运转折点都精准地抓住了向上攀爬的藤蔓。   这时,他下颌微抬,漆黑瞳眸里似有暗流涌动,语速不由得放缓,声音清冷而有温度:“张翀,运/毒/罪你逃不掉,又替人顶下杀人罪,是镜子承诺了你什么?”   见他仰头观天,不为所动,短暂的停顿后,他轻垂眼皮,轻轻吐出三个字:“你母亲?”   资料上能看出,张翀是个很有孝心的男人。他幼年丧父,全靠母亲奚有兰独自辛劳将他拉扯成人,而他赚得第一桶金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母亲从老破小接出来享福。   运/毒证据确凿,死刑板上钉钉,多认一桩杀人案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之事。   而将死之人,能图谋的唯有活着的人。那些兄弟情谊真假难辨,唯有母亲,才是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才会让他死后依旧挂念。   果不其然,他话音未落,张翀的呼吸便骤然停滞。   他鼻翼微微翕动,眼底瞬间漫上一层水雾,一丝挣扎与愧怍在眸中翻涌。他下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后槽牙磨了又磨,最终咬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知想到什么,他瞬间松了口气,别过脸去,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余寂时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迟疑。张翀这表情这回答分明就是默认他的猜测,他最初愧疚,忧虑,牙关紧咬,却在最后关头松了口气,像是一种诡异的释然。   这镜子究竟是许了怎么样的承诺,能让张翀心安释然?   他下意识侧首,视线落在身旁之人身上。   程迩早已收起那副慵懒姿态,修长的双腿稳稳踏在地面,小臂平铺在冷硬桌面上,手肘撑起,绷出利落肌肉线条,掌心轻轻托着下颌,凤眸微眯,直勾勾盯着张翀。   不知忽然想到什么,他收回视线,长睫轻垂间,一抹极轻的阴翳落在眼底。   审讯室内一时陷入沉寂,空调发出沉闷嗡鸣,在密闭空间里反复回荡,张翀的呼吸声愈发粗/重,愈发急促,手铐链条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张翀此时面色涨红,身子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他肩膀不停地耸动,腰腹扭曲,臀部在审讯椅上反复磨蹭,见二人迟迟不语,终于按捺不住,喉结滚动着挤出两个字:“那个……”   话音未落,两道冰冷的目光同时刺来,余寂时敏锐地注意到他双腿不自然地夹紧,十指在焦躁地蜷曲,在桌面抓挠。   他淡眉微蹙,刚想开口询问,就见张翀眼神飘忽,声音发颤,尾音几乎带着哭腔:“能,能不能,让我先去趟厕所?”   程迩眉尖一跳,脑海中闪过海振南尿湿审讯椅的狼狈场景,嫌恶地睨他一眼,指尖轻敲耳麦:“带他去厕所解决。”   他话音刚落下不久,两名警员便推门而入,替张翀解开桎梏。张翀如蒙大赦,般弓着腰站起来,在左右挟制下夹着腿往外走。   待脚步声远去,程迩缓缓起身,双臂后展,肩胛骨凸起,轻微地耸动,脖颈后仰,骨骼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审讯工作着实耗人心神,余寂时也跟着站起,这才惊觉浑身肌肉都已僵硬,太阳穴重重跳动着,连指尖都泛起一丝酸麻。   审讯室内灯光昏暗,衬得走廊灯光分外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余寂时眯起眸子,遥遥望着张翀的背影,一步又一步,他的心却骤然一沉。   张翀虽然双腿紧夹,步履急促,但行走时脊背挺直,肩颈自然舒展,双臂轻微摆动,十分自然,是极标准的正常步态,这与他先前在监控录像中出现的异常步态天差地别,对比鲜明。   录像里的凶手走路时,肩膀会随迈步明显下沉,抬腿间总带着不自然的拖拽感。   余寂时瞳孔骤然一缩,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收紧,深深掐入掌心。   他清楚地记得,4月10日KTV监控里,张翀在楼道行走时同样呈现出那种独特的异常步态。当时他们推测这是他本身的步态,毕竟他当时和戴家良喝酒人人皆知,他也连面部都不做遮掩,怎会刻意伪装走路姿势?   可眼前这个步履平稳的男人,与录像中的身影判若两人。   后颈有一颗汗珠顺着脊背蜿蜒滑落,余寂时喉结滚动,胸腔里的心跳声愈发剧烈,震耳欲聋。   他下意识抬眸,看向身旁之人,对方眉峰微蹙,漆黑眼眸如寒潭般深不见底,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   程迩略一歪头,眼神中带着几分问询,余寂时沉默片刻后,轻微点头,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   余寂时喉咙如同被紧紧扼住,呼吸微凝,他收回视线,目光愈发僵硬,冷汗浸透掌纹,心底发涌出无数疑惑,可这一切的一切,一时间都难以作出定论。   忽然,肩头传来一道温热的力度,程迩的掌心稳稳压在他肩胛骨上,力道沉甸甸的,令人十足心安。   他眉目舒展开来,神色平和,目光沉静,望向无人的走廊尽头,声音沉稳:“别急,等他出来再看看。”   余寂时深深吸气。的确,方才张翀因尿急这一生理需求可能会导致步态扭曲,与日常行走本存在偏差,等他上厕所出来再确定一下再说也不迟。   他抿紧的唇线稍稍放松,却在心底泛起更汹涌的波澜。   刺目灯光在眼底灼烫出一片焦黑,他咬紧牙关,艰难叹息间,都不知自己究竟期待看到怎样的结果。   镣铐碰撞声由远及近,张翀在两名警员押送下从拐角处走出,此刻步履平稳,脊背笔直。   他双腿竖直,双肩水平,全然不见监控录像中那嚣张的外八步态。   当他路过身侧时,余寂时转头仔细观察他走路时的侧身状态,此刻他颈部保持着正常曲度,也全然没有监控录像里那种明显的前倾姿态。   余寂时的心脏猛地一沉,血液如同倒流,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从胸腔炸开,他喉结上下滚动,指尖发冷。   他们一直都认为,是凶手熟悉张翀走路习惯,刻意伪装,可在此刻,原推论轰然崩塌。   张翀本人步态没有任何异常,凶手也并非模仿张翀的步态。而监控中那个走路外八、肩膀一上一下、略显诡异的步态,也许是凶手自身的固有步态!   一个人的走路习惯很难改变,若非刻意伪装,监控录像中步态异常的凶手,应该和张翀是两个人。   可悦色KTV监控中的“张翀”,在醉酒前步态也明显异常,更别提醉酒后那跌跌撞撞的模样,难道这个“张翀”,并非眼前的张翀? 第212章   一个阴森可怖的猜测如毒蛇瞬间窜上脊背,引得余寂时心尖震颤,似一股郁气堵塞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连指尖都缀上刺骨的冰凉。   倘若那夜在悦色KTV与戴家良喝酒的根本不是张翀,那又会是谁?   监控画面里分明是张翀的脸,可若是披了人皮面具,怎会连一丝破绽都找不到?若只是容貌相似,又怎么可能骗得过与张翀相识多年的戴家良?   他唇瓣微颤,后槽牙无意识地磨了磨,眼底暗潮翻涌,思绪难以抽/离,愈陷愈深。   就在此时,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覆上他的手臂,掌心熨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激得他脊背一/颤,混沌的思绪如被一束光照亮,倏然回神。   抬眸间,正对上程迩那双丹凤眼,深不见底,毫无波澜。   他浓密长睫倏然低垂,在眼下投落一片浅淡的阴翳,遮住些许情绪,唯有指腹在他臂上轻轻一按,力道沉稳又克制,像是无声的安抚。   余寂时绷紧的肩颈微微松懈,他心绪稍稳,就连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   走廊的灯光亮得刺眼,尽头天窗外,暮色早已褪尽,夜色浓稠、深沉,一轮新月破云而出,高悬于空,清冷银辉从窗隙洒落,与暖黄灯光混杂,纠缠不清。   忽然,监控室的门被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同事们三三两两走出,低声交谈着走近,直至在两人面前,才顿住脚步。   程迩与钟怀林目光交汇,沉吟一瞬,便低声开口,嗓音寡淡:“钟哥,你们分组继续审,重点放在镜子这条线上,连环杀人案的细节暂时不必深挖。”   钟怀林点头应下,程迩便侧首看向余寂时,眼尾轻轻一挑,递去一个眼神暗示。   余寂时立即心领神会,两人默契地转身,背离人群,一齐朝电梯间走去。   两人穿过长廊,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电梯下行时,余寂时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档案袋,轻微的失重感令他后脑一阵坠痛。   刚一推开门,久久未散的浓烈咖啡味便扑面而来,临时办公室内空荡荡的,四下一片狼藉,案卷乱糟糟地散落满桌,几台电脑早已进入休眠状态,唯有主机仍锲而不舍地发出沉闷的嗡鸣。   程迩反手带上门,直直走到长桌前,随手拽过转椅,落座时,他修长的手指轻抬,在另一侧座椅扶手上轻敲两下,下颌微抬,示意他坐下。   余寂时刚一坐下,就见程迩手腕翻转,晃动鼠标将屏幕唤醒,微弱光晕笼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如同蒙上了一层朦胧雾霭。   他注视着程迩的侧脸,喉结轻微地滚动一下,胸腔里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重,开口时声音发涩,唇瓣都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张翀的步态是正常的,KTV监控里那个,会不会根本不是……”   话音未落,程迩已转过脸来,眸色寸寸黯淡,愈发深沉,眼尾微微上挑,拖出一丝冷冽的弧度,声音透着一丝笃定:“我也觉得不是。”   说罢,他手上动作不断,不知何时已经把视频文件夹打开,点开张翀从走入KTV到走进包厢的那段视频。   视频中,“张翀”脚步拖沓,双肩一低一耸,就连双臂摆动的幅度和频率都略显异常,僵硬、机械、难以自控,终于,监控视角一切,男人露出正脸——   程迩立即暂停视频,将那一帧画面放大,男人整张脸骤然充斥整张屏幕,略显阴森,也略显诡异。他皮肤蜡黄,痘坑密布,三白眼凝着阴鸷冷漠的光,宛毒蛇吐信,从脸型到五官,都是张翀本人无疑。   余寂时盯着屏幕,呼吸一沉,指尖轻轻划过掌心,抚开一丝汗渍,一丝异样感从心底升起,一丝寒意顺脊骨攀爬而上,直冲头顶。   他们抓到的这个张翀也是三白眼,塌陷内勾鼻,但眼神十分钝感,挑衅时嚣张跋扈、虚张声势,是十足的“混混”感。   屏幕里的男人却眼神毫无温度,一脸阴狠狡诈、冷酷无情,分明同样的五官组合,却面相迥异,活脱脱像两个人。   余寂时的呼吸骤然凝滞,微微倾身向前,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   程迩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重重一敲,将监控画面中“张翀”的正脸画面一帧帧放大,高清镜头下,就连男人脸上的坑洼毛孔都清晰可见。   余寂时喉结上下滚动,喉咙发涩,下意识屏住呼吸,看着程迩将监控画面与张翀的档案照片并排对比。眉眼间距,鼻梁的塌陷内勾,就连脸上的痘坑瑕疵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监控中的“张翀”与档案里的张翀,就像镜中倒影与现实本体,完美重合。   余寂时长睫轻缠,思路滞涩,指尖焦灼地敲击桌面,略显不安,忽地,一个惊人念头直直窜上头顶,劈开迷雾,他嘴唇翕动,半晌才挤出几个气音:“……双胞胎?”   程迩似乎也正好想到这一点,他话音未落,指尖便已落在键盘上,屏幕微弱的白光映在他侧脸,网页快速刷新,户籍档案中清晰显示,张翀是独生子,且父母似乎也并没有私生子。   余寂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却觉胸腔愈发窒闷,眉心都轻轻蹙起,久久难以展平。   若非血脉相连,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可能长相一模一样?   他凝视着屏幕上的资料,眼神渐渐冷沉。张翀能空降贩/毒/集团要职,背后必有“镜子”的运作。而那个被“镜子”力保的连环杀人案真凶,与张翀之间,也必定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这三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空气骤然凝固,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电脑主机不知疲倦地运转,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轻抬手腕,指骨弯曲,重重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指尖不觉已缀上一丝冰凉。   视线从程迩的屏幕上艰难移开,他伸手握住鼠标,手腕微转,屏幕亮起的瞬间,刺目的白光如密密麻麻的细针扎进眼底,令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酸涩感从眼底蔓延,他用力眨了眨眼,硬生生将那股湿意逼退。   电子档案在眼前展开,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张翀的人生总体来说,只有两次重要转折点。   第一次转折,是高考失利后的自暴自弃,放弃复读投身戴家良的钢材厂,一脚踏入灰色地带,算是弃明投暗非开始。   第二次转折,便是突然跳槽贩/毒/集团,空降萍水区运输链要职,在违法犯罪的路上一股脑走到黑。   余寂时不禁轻叹口气。这张翀表面上看是抓住机遇平步青云,实际上却是一步步踏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抬手,指骨抵住眉心,心下不禁疑惑,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能让一个曾经品学兼优的少年,在人生每个关键节点都做出最错误的选择?   他将文件资料拉到最顶端,目光落在档案最上方。   资料三两句话带过了他的学习生涯,他初中成绩拔尖,光荣考入重点高中,之后成绩便保持在中上游的水平。他最后一次模拟考有五百多分,远超当地本科线,只要他当初没睡昏了头,高考总不至于考上一所最差的大专院校。   张翀父亲离世很早,肯定不会影响到他高考发挥,所以在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余寂时的眸光倏然凝滞,心尖颤了颤,那一丝好奇心如同一颗根茎强劲的藤蔓,在他心底肆意滋长,紧紧缠绕住思绪,撩得他心神不宁。   那种想要探究到底的想法愈发浓烈,催动着他,一时间霸占了他整个大脑,他轻掀眼帘,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身侧之人。   程迩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偏过头来,看着他隐含期待的双眼,一时愣住。   视线交汇,余寂时望着对方光色晦暗的黑眸,却忽然垂眸,长睫化作一片薄薄阴翳拓在眼底。他唇瓣几度开合,最终抿成一条直线,欲言又止。   理智告诉他这份好奇与案情无关,可心底那股探究的冲动却愈发强烈,他难以自抑,却也深知程迩极大概率不会支持他这个想法。   见他缩回视线,程迩一怔,视线从他眉骨滑落,落在他颤抖不止的睫毛上。   片刻静默后,他忽然伸出手,宽厚大掌在他手背上空悬停片刻,稍作犹豫,最终略一偏转,稳稳落在他劲瘦的腕上,五指缓缓收拢,渐渐攥紧,力道恰到好处。   “去做。”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低醇清冽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平稳冷静、掷地有声,不带丝毫犹豫。   余寂时抬眸的一瞬间,猝不及防撞入对方温柔潋滟的丹凤眼中。   程迩唇畔漫开笑意,一圈圈涟漪般在眼底漾开,他声音却依旧平稳,循循善诱:“想做什么便去做,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你拥有绝对的自由,不必事事征询我的意见。”   每个字都像羽毛,轻飘飘落在心尖。   余寂时心脏却被撼动,忽觉被握住的手腕肌肤开始发烫,在他指腹下一寸寸烧起来,一路烧到耳根。   须臾,他垂眸,稍稍稳住心神,应下声:“好,我知道了。” 第213章   从临时办公室出来,两人便直奔审讯室。   夜色暗涌,正逢晚饭时分,审讯室内,张翀手上的镣铐刚被解开,正佝偻着背脊,埋头扒饭。   连日东躲西藏让他精神高度紧张,近些日显然连饭都吃不安稳,此刻就连最普通的盒饭在他嘴里,都仿佛成了珍馐美味,每一口都吃得急切又狼狈。   余寂时在门前驻足,透过小窗注视着屋内,片刻后侧首看向程迩,与他目光相交,见他微微颔首,他心下顿时安稳,紧接着便抬起手腕,推开了审讯室的铁门。   门轴转动,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尾音漫长,变了调子,略显诡异。   程迩抬眸扫过值守警员,一个眼神递过去,对方立即心领神会,转身退出去时,还顺便将门带上了。   铁门闭合,发出一声闷响,在密闭空间里无限放大,反复回荡。   张翀的背脊肉眼可见地僵硬,脖颈绷直,喉结滚动,握着筷子的手指都巍巍一颤。他掀了掀眼皮,小心翼翼瞄向眼前两人,刚触到两人目光是,就仓皇缩回了。   见两人直勾勾盯着自己,眸色漆黑、情绪难辨,张翀呼吸沉了沉,几缕油腻腻的发丝黏在渗汗的额头上,随着他艰难咀嚼吞咽的动作轻轻颤动。   程迩漫不经心地倚上审讯桌,长腿微曲,双臂交叠,长睫轻垂,在眼下拓出小片阴翳,整个人都透着股事不关己的慵懒。   沉默在室内蔓延,张翀腮帮僵硬,机械咀嚼着,口中的饭菜却忽然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在高度恐惧下,他脸颊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一下,额角再次渗出薄汗,强行吞咽下口中的饭,筷尖戳进米饭中,嗓音抖得不成调:“两位警官,有什么事情吗……”   程迩兴致缺缺,连眼皮都懒得掀,而余寂时的目光一瞬不瞬,依旧紧紧地盯着他。   见两人依旧沉默不语,张翀舌尖/舔/过/下唇瓣,最终抵住后槽牙。他抿了抿嘴唇,垂下眼帘,无意识地晃动手腕,搅动餐盘里的饭菜,筷子尖儿在米饭上戳出一个又一个洞。   “你们问的那些我是真不清楚啊……”他嗓音发哑,声调忽高忽低,尾音染上一丝颤抖,“我和镜子真的不熟啊,你们也知道的,我们差着级别呢,他的事我怎么知道嘛……”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像是被骤然掐住了喉咙。   这声音不高不低,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就连最后逐渐加重的呼吸声,都一同清晰落入耳中。   余寂时瞥见他颤抖的指尖,眸色倏然一暗,并未多言,眉目舒展,神色温和,语气平静如初:“别紧张,我们现在没有审你的意思,就是随便聊聊,你吃饭吧。”   张翀的筷子尖悬在半空,米粒簌簌从筷缝间落下,他肩膀耸动,脖颈微缩,蔫头耷脑像颗霜打的茄子,撇了撇嘴吐槽:“你们这么盯着我,我怎么吃啊……”   程迩闻言眉骨微抬,余光斜斜扫来,眼神犀利如刃,眼尾微微上挑,拖出一丝凌厉的弧度,只轻飘飘一眼,就吓得他立即缩回目光。   见对方神色怵怵,余寂时不禁轻笑出声,手掌在程迩肩头安抚性地一拍,随即向前两步,在审讯椅前顿步,屈膝蹲下时,恰好与张翀视线平齐。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我翻过你的档案,中学时你的成绩很不错。”   他不疾不徐,嗓音柔和,似初春暖阳融化冰雪,带着一丝独特的温度,像有魔力一般,张翀绷紧的肩颈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他忽然撂下筷子,脊背挺直,胸脯高挺,下巴微扬,活似只神气的公鸡,声调都陡然拔高:“那可不!我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贵在勤奋啊,当年老师都说,我有这毅力啊将来一定有前途……”   话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声音顿时弱了下去,气势也倏然萎靡。   而他眸中那点光亮也转瞬即逝,如同燃烧火焰被骤然间扑灭。   余寂时眉心微蹙,心尖莫名颤了颤,目光如静水深流般注视着眼前人。   张翀嘴角下撇,浅浅的弧度中透着苦涩,眼尾细纹叠起,藏着说不尽的倦意,整个人都仿佛突然被抽走了精气神。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怅惘与颓唐,让余寂时喉结滚动,不自觉地溢出一声轻叹。   张翀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熬夜奋战学业,相信勤能补拙,眼底盛满对未来的期许。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变故,让他一步步堕入深渊,最终变成如今这般,嚣张跋扈、利欲熏心,变成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毒/贩?   “高考那会儿……”他低敛眉眼,声音很轻,“究竟发生了什么?你高考成绩比模拟考低上很多。”   张翀似乎完全没料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浑身猛烈一颤,五指蜷曲,攥紧膝头,将布料抓出凌乱的褶皱。   他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悔恨、不甘、痛苦,紧紧纠缠,乱作一团。   血色漫上眼眶,氤氲雾气笼上眼球,他仰起头拼命吸气,胸腔剧烈起伏,可肺部却格外贪婪,像无底洞,他抽气愈发急促,愈发艰难,却怎么都填不满那股窒息感。   “都怪我自己……”他嘴唇颤颤巍巍地张开,声音哽咽、沙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是我自个儿倒霉……”   顿了顿,他艰难吞咽下唾沫,嘴角勉强牵起一抹弧度,“我高考那天吃坏了肚子了,上吐下泻,第二天的考试就全考砸了,这没办法的……”   余寂时眸光微动,对方眼中那汪水光晃得他心头一颤。   那种痛楚纯粹得不掺半分虚假,这话应当也全然真实,命运竟和他开了这样的玩笑,他向来不擅长安慰人,此时喉咙一紧,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审讯室灯光冷白,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刺目,将张翀脸上蜿蜒的泪痕都照得无比清晰。   没想到这好奇心的发问竟阴差阳错触到了张翀的痛处,余寂时眼睫微颤,眸中掠过一丝愧疚。   他抬起手腕,手掌悬在半空顿了顿,终是沉沉落在对方颤抖的肩头,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力道不轻不重,却似泥牛入海,未能激起对方半分反应。   这时,忽有一片阴翳投落眼前,如乌云蔽日,将头顶明亮的灯光寸寸蚕食,余寂时微微侧头,却见程迩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双臂交叠,冷眼睨视着张翀。   余寂时五指扣住桌沿,正欲起身,身后蓦地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字字分明,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绪:“张翀,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   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发问,余寂时身形骤然凝滞,倏然抬眼,定定望向张翀。   只见张翀涣散空洞的双眸瞬间聚焦,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又转瞬消散,他慌里慌张抬起手臂,衣袖狠狠碾过泛红的眼眶,将眼泪尽数拭去,喉结滚动间,嗓音里掺着一丝哑:“什么,什么双胞胎兄弟?”   余寂时眸光骤沉,掌心在桌沿一撑,不着痕迹站起身,退后半步,视线扫过对方紧攥的拳头,那指节嶙峋发白,手背青筋暴起,似乎在强行压抑着某种情绪。   这转折来得太急太陡,而他眼中那瞬惊惶,分明不是困惑,倒像是被挑破秘密的骇然。   看样子,这个双胞胎兄弟,极大概率是真的存在,而且鲜少有人知晓。   程迩忽地低笑一声,那笑音短促、森冷,在寂静的室内蔓延开来,莫名诡异,无端让人脊背发寒。   他慢条斯理地向前踱步,直至停在审讯椅前,颀长身形化作一片阴影,将张翀整个人笼罩其中,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须臾,程迩骤然抬手拍向桌面,微微俯身,带着压迫感极强的气息逼近张翀,狭长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尾上挑,眼尾弧度犀利如刃。   那冰冷目光直直刺向对方躲闪的双眼,逼得他无处可退,无处可躲。   他刻意拖长尾音,字字凉薄:“是有,还是没有?”   冷漠,锋锐,不容回避。   张翀一时间呼吸紊乱,眼神飘忽,视线左右游移、四处乱撞,唇瓣颤抖,牙齿相击,漫长的沉默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声音轻得宛若气音,话音未落他便紧紧闭上双眼,睫毛剧烈颤抖,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审视。   程迩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慢悠悠环抱双臂,垂下眼皮,静静睨视着他。   察觉到压迫感稍减,张翀试探性地掀开眼帘,目光闪烁,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一瞬,随即死死抿住嘴唇,摆出一副缄默不言的姿态,似乎很是清楚言多必失。   然而即便他缄口不言,某些事情的真相也早已昭然若揭。   余寂时呼吸微滞,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令他掌心泛起的薄汗都微微发凉。   没想到他们荒谬的猜测竟成真了,张翀竟真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可为什么户籍档案上查无此人?难道那人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中,一直见不得光吗?   而那个双胞胎兄弟,难道就是这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吗,他又为什么能够得到镜子的力保? 第214章   余寂时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动,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涌,直到肩头传来沉甸甸的触感。   程迩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和程迩对上视线,而后微微颔首,跟随他一起走出审讯室。   两人走出审讯室时,其他同事正巧从监控室中走出,似乎还有些不明状况,脸上写满困惑。   程迩反手带上门,修长的身形斜倚在墙边,等大家聚拢在一起,才缓缓开口解释,三言两语概括了目前的状况,同事们的神色瞬息万变,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定格在难以置信的悚然。   钟怀林低低嘶了声,轻抬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下巴,感受到胡渣的硬度,他轻轻眯起眼睛,作出猜想:“张翀家庭条件不太好,他出生那段时间正赶上独生子女政策,超生家庭要缴纳高额的超生罚款,这一胎两个孩子属实没法了,可能家里就没给另一人上户口……”   程迩下颌微点,眸光晦暗不明。众人闻言皆是默然,心下一阵唏嘘,纷纷感慨造化弄人。   突然,咕噜噜一声肠鸣打破沉寂,柏绎耳根瞬间涨红,见大家视线投来,轻轻咳嗽两声,摸着鼻尖讪讪笑道:“没事儿,意外意外,你们继续……”   “先吃饭去吧。”程迩唇角一挑,笑意转瞬即逝,他侧目看向余寂时,眼尾掠过一丝严肃,“明天一早,我们去拜访奚有兰一趟。”   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后,第二日清晨,晨光熹微。   万里晴空如洗,无比澄澈,炽烈朝阳高悬于空,刚刚褪去浪漫的橘红,化作万千灿然金光洒落,为整座城市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   刚过八点,余寂时便跟随程迩驱车前往奚有兰的住所。   微风裹挟着初夏的燥热,从微微敞开的车窗缝隙钻进来,额前碎发荡漾,余寂时偏过头,视线始终落在窗外。   奚有兰居住的别墅区坐落于市中心南侧,萍江的一条支流蜿蜒贯穿中央,水清见底,倒映垂柳依依。远处西南方向,云岭山脉轮廓分明,云雾缭绕,这依山傍水的宝地,也难怪寸土寸金。   英式小洋楼红砖灰瓦、错落有致,每栋皆是两户联排的复合式结构。   程迩握着方向盘懒懒打转,拐过弯去,车速渐缓,一切喧嚣杂音都被屏蔽在林木中,唯有燥风拂过树梢时,带起一阵簌簌叶响。   终于,车在道路一侧停置,熄了火。   余寂时从窗外收回目光,他低头核对电子档案上的地址。   花溪别墅区第六栋一号院,正是面前这栋,他抬眸时,一栋崭新的小洋楼映入眼帘。   英式小楼崭新如洗,红瓦锃亮,灰砖平整如新,连砖缝都笔直如线,整栋建筑焕发着明亮浓烈的光彩,在四周略显斑驳的建筑中,显得格外鲜明。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推开车门的瞬间,浓郁的海棠花香扑面而来。   别墅前没有围栏,公共绿地上绿草如茵,花树繁茂。西府海棠正值盛放,粉白叠瓣,花蕊鹅黄,此时晨露未干,晶莹剔透的露珠凝在花瓣上,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微风吹拂而过,暗香浮动。   两人走上台阶,程迩轻抬手腕,敲响了面前的实木门。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才响起脚步声,渐行渐近,人像是从楼梯上刚下来,脚步不急不缓。   门被打开,一位老妇人出现在眼前。   她满头白发被染黑,乌发梳得一丝不苟,皮肤状态很好,沟壑浅浅,可见是保养得当。   她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颈纹被珍珠项链遮掩,身形虽纤细,却非饥馑所致的干瘦,而是经年劳作的精干体态。脊背微佝,十指关节处覆着厚茧,是难以抹去的体力劳动痕迹。   一袭衣裳缎面光滑柔软,不见半丝褶皱,她从头到脚的穿戴皆价值不菲,俨然是养尊处优的模样,与档案里日夜操劳的单亲母亲形象相去甚远。   余寂时心下不禁喟叹。这张翀平日里虽然嚣张跋扈、贪得无厌,但侍奉母亲倒是极尽孝道,单看这通身气派,谁能想到眼前妇人已逾花甲之年?   奚有兰打开门见是陌生人,眉心顿生沟壑,唇瓣轻微颤抖两下,眼底划过一抹警惕,立刻微曲手肘抵住门框,纤瘦手指抠紧边缘,随时准备关门,低声冷冷问道:“你们是谁啊?找谁?”   她说着一口乡土味十足的南陵方言,嗓音发低发哑,夹杂着难掩的老迈,与她浑身的华贵形成了突兀对比,整个人都显现出一种割裂感。   见她如此警惕,程迩轻挑眉梢,双指一夹,从口袋中取出证件,手腕一翻在她眼前摊开,声音低沉寡淡:“特殊案件调查组。”   顿了顿,他眉骨下压,眸光晦暗,“奚有兰女士,案件调查需要,我们要和您了解一些情况,麻烦您配合。”   奚有兰明显懵了,瞳孔骤然一缩,睫毛颤了又颤,原本紧闭的唇瓣再度微微张开。她下意识回眸望向屋内,视线一扫,扶在门框上的手指用力掐紧,指甲无意识刮擦过漆面,发出一声刺耳锐响。   “好啊,二位请进吧……”片刻后,她勉强咽下一口唾沫,虚着嗓音说道,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格外艰涩。   门被她缓缓拉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侧身通过,她微抬手臂,做出请的姿势,目光失了焦点,视线僵在半空,不知在想什么,待余寂时和程迩先后踏入玄关,她眸光一亮,忽然手肘后撤,猛地发力,将门重重摔上。   “砰——”   实木门重重撞上门框,一声巨响在空荡荡的客厅炸开,声音在四面冷白墙壁间来回碰撞,反复回荡。   那声巨响如惊雷炸开,余寂时耳中嗡然一颤,尖锐的痛感顺耳廓直窜太阳穴,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抽动两下,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那股生理性的战栗。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循声望去,只见奚有兰眨了两下眼,唇角扯出一抹生硬的弧度,眼尾挤出两道堆叠的细壑,笑意讪讪。   “哎呀,不小心劲儿大了,不好意思啊……”   见两人犀利视线投来,她垂下眼皮,指尖抵着太阳穴,轻轻揉按,手腕在眼前轻晃,一时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正常人怎会连关门力度都控制不好,这下摔门显然是故意的,不知是造出动静给谁听,余寂时轻微眯起眼眸,顿时转头四顾,扫视起一层客厅来。   一层客厅装修颇有种暴发户式的奢华。整个客厅占地宽广,方正布局,金丝楠木沙发U型摆放,织锦软垫上金线绣出牡丹,在灯光下富贵雍容,熠熠生辉。   背离客厅的方向,用餐房间飘来若有似无的油香,一张木桌摆放中央,再往里走的,推进门就是厨房。   而客厅中央,旋转楼梯盘旋而上,二楼走廊隐没在视线死角,消失在墙壁的截断中,令人难以再向上窥视,白花花的墙壁倒映着灰暗的影,幽暗无边蔓延开来。   奚有兰见两人目光直勾勾落在楼梯口,眼珠慌乱一转,身子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悄然横插在两人与楼梯之间,背脊绷得笔直,肩胛骨隆/起,凸出一丝突兀地弧度,活像一堵墙挡在两人眼前。   “二位去客厅坐吧。沙发上随便坐哈!”她声音拔高了八度,尖腻腻的,嘴角扯出夸张的弧度,肌肉不自然地抽搐,唇线弯得近乎扭曲,脸颊肉堆出两个僵硬的酒窝凹陷。   余寂时眸光微闪,与程迩视线相触的刹那,见他眼角余光轻扫过楼梯方向,心下一沉,两人心照不宣,却也不动声色,顺着话头走向客厅。   檀木茶几上摆放着一套青瓷茶具,瓷面温润,泛着清亮光泽,奚有兰在桌面前俯下身,握住壶柄,将沏好的茶倒入杯中。   碧螺春茶从壶口洒出,清幽茶香略显寡淡,却细腻悠远。   “二位警官……”奚有兰双膝并拢,略微弯下腰,双手合十,在胸腹前反复摩擦,难掩紧张。   说话间,她嘴唇已经发干,被舌尖/唾/液/抿开,她眼神飘忽,带着一丝殷勤,试探着问道,“我们家就两口人啊,能犯什么事儿呢?”   她尾音发飘,略微上扬,每一个字音都明显落不到实处。   “能犯什么事儿呢?”程迩拖着尾音,悠悠重复着,嗓音慵懒,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见她眼神心虚、细汗浮额,忽然低笑一声。   他端起双臂,指尖漫不经心敲叩臂肘,眼底骤然一冷,笑意凝固,声音也陡然沉下来,“张翀平时做什么,您一点儿都不知情吗?”   空气瞬间凝滞。   奚有兰颈侧动脉突突直跳,额角渗出薄薄冷汗,在吊灯照射下泛着一缕缕油光。   余寂时视线紧紧落在她身上,眸色晦暗。   这张翀高中毕业以后,除去在戴家良钢铁厂流水线上做工,基本上都没干过正经工作,却能在市中心如此昂贵的地段买下一栋别墅,显然是有问题的。   如果奚有兰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也没必要太客气了。 第215章   奚有兰垂下眼皮,眼睫簌簌颤动着,视线落在地面上游移不定。   她舌尖缓缓滑过干燥的下唇,在唇瓣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半晌唇角才扯开一个僵硬弧度,笑容惨淡、苦涩,唇角肌肉不自然地抽搐,好不可怜。   “知道……我是知道些的。”她喉头滚动,声音极其轻,从喉间飘出来,每个字都裹着浓浓的愧意,“这孩子跟着戴家良,净逞些江湖义气,那是不干半点儿人事儿呐!我左劝右劝,他却有自己的主意,我说什么都不管用……”   她尾音突然哽咽,鼻翼剧烈翕动,眼眶霎时红了,伶仃腕骨轻抬,拇指指腹在眼下反复摩挲,试图擦拭根本就不存在的泪意,将本就薄透的眼底皮肤蹭得发红。   那动作矫揉造作得可笑,她却丝毫没察觉两人眼神中的冰冷,自顾自演着,语调拖长,语气浸满哀戚,“不过二位警官放心,我们家小翀本性不坏的,做事有分寸,这里面如果有什么误会,还请您二位多担待呀!”   她这番言辞情真意切,俨然一副爱护儿子的慈母模样,可她享受着这不义之财堆砌的优渥生活,偏生还要端着这副大义灭亲的嘴脸,当真是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余寂时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显露,长睫低垂,化作一片薄薄的阴翳落在眼底,遮覆住大半情绪,唇角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一片沉默中,程迩面不改色,目光冷冰冰不带一丝一毫情绪,静静地落在女人脸上。   他指尖轻微一动,唇角勾起,眼尾上挑,一抹凌厉弧度在眼尾蔓延开来,嗓音凝着笑:“仅仅是跟着戴家良逞义气吗?旁的事儿,奚女士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空气骤然凝固。   程迩的视线犀利、冷漠,如一把利刃,仿佛能刺穿皮肉,直抵心底,看清她那颗被金钱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奚有兰的呼吸一乱,胸口剧烈起伏着,昂贵真丝衫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脊背上,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勉强稳住了眉眼间的情绪,面颊却涨得通红。   她唇瓣几度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喉间滚动着咽下一口唾沫后,才嗫嚅着挤出几个字:“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迩眸光寸寸黯淡,目光掠过她死死绞住衣角的指节,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已深深嵌入真丝面料,掐出一丝狰狞的褶皱。   他忽然倾身向前,唇角笑意慵懒依旧,语气却陡然转冷:“看来您确实蒙在鼓里啊,那若我说,您儿子手上沾了人命,还做着贩/毒的勾当呢?”   被对方如此赤/裸/裸地拆穿,奚有兰浑身剧烈一颤,后背后缩,砰地撞上沙发靠背,整个人如同被抽筋拔骨般瘫软下去。   慌乱中,她指甲掐紧身侧长椅把手,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二楼,又急速收回,鼻翼急促翕动,眼底迅速漫上一层浑浊的泪光。   转瞬间,泪水积蓄在眼眶,决堤而出,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沟壑。悔恨,不舍,惶惑,恐惧,无数复杂的情绪紧紧纠缠在一起,在眉心沟壑间徘徊。   她忽地站起身来,跺着脚在原地转了一圈,蹒跚向前两步,蹲在两人面前,干枯的双手颤颤巍巍攀上余寂时的手腕,语气带着浓浓的恳求:“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余寂时垂眸静静看着她,见她虚伪地抹着眼泪,心下忽觉悲哀。   她辛辛苦苦拉扯张翀长大是真,母子间的感情曾真挚深切也是真的,可如今锦衣玉食腐蚀了她的良知,而那惊惶与哀求,分明是对纸醉金迷生活即将幻灭的恐惧。   富贵荣华早就难以割舍,此刻的眼泪,与其说是为儿子面临法律严惩而痛心,不如说是为自己即将失去的优渥生活而悲痛不舍。   见她三言两语便将干系撇清,程迩唇角笑意骤然凝固,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眸色深邃,情绪晦暗难辨。   他懒洋洋斜倚着沙发靠背,修长手指轻敲臂肘,目光一寸寸刮过女人惨白的脸,喉结一滚,突兀开口道:“张翀是不是还有个双胞胎兄弟?”   这句话轻飘飘在耳畔炸开,奚有兰双手猛地一颤,她嘴唇半张着,脸颊肌肉僵硬,泪水从脸颊淌落,仿佛一瞬间干涸了,整张脸都以一种十分扭曲的表情僵停住。   余寂时忽觉腕间传来尖锐刺痛,垂眸便见女人手指绷紧,扣紧自己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十指痉/挛似地颤抖着,掌心沁出薄薄冷汗,正黏黏腻腻贴上他腕骨。   他眉心微蹙,不动声色地抽动手腕,直到女人因满手湿滑再握不住,他才得以脱身。   慌乱间,奚有兰舌/尖扫过干裂的下唇瓣,踉跄着起身,胡乱用袖口抹着满脸泪痕,声音飘忽,带着一丝造作的茫然:“什么,什么双胞胎兄弟啊?”   余寂时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这母子俩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脉相承了,奚有兰这一次次的舔唇动作,与审讯室里张翀心虚撒谎时的模样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他眼尾余光扫向身侧,只见程迩仍保持着前倾的姿态,冷冷睨视着眼前人。   “一胎生了几个,奚女士身为母亲,难道不是比我们更清楚吗?”   这时,程迩忽然轻笑出声,唇角勾起一抹森冷弧度,悠悠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每个字都冷到刺骨。   女人脊背坍塌,瘫软着跌回沙发,程迩却不给她喘息之机,嗓音平静如常,声线却愈发薄凉,“需要我提醒您吗?当初为逃避二胎罚金事儿小,如今您这可算是包庇杀人犯,是要吃牢饭的大事儿。”   余寂时指尖无意识轻颤,他瞥见女人浑身僵直,面色惨白模样,程迩这番半真半假的恫吓,似乎对她很是有作用。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视线掠过奚有兰惊恐的面容,最终定格在程迩脸上。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短暂相接,彼此都从对方眼底读出了相同的猜测——   楼上藏着秘密,一个足以让这奚有兰方寸大乱的秘密。   余寂时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楼梯口。   那转角处被白花花墙壁截断,一缕幽暗蛰伏于此,让奚有兰在极度慌乱中仍忍不住频频侧目。   他喉结微动,一丝寒意顺脊背蜿蜒攀爬而上,一个荒谬却合理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诡异、离奇,令他心下惊恐万分。   难道张翀那个双胞胎兄弟,此刻就藏在这栋房子的二楼?   片刻后,程迩倏然起身,修长身影吞噬了头顶光亮,阴翳从他脚下蔓延,一寸寸爬上奚有兰苍白的脸颊。   女人下意识地仰头,正对上程迩居高临下的睨视,那眼神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下意识挺直腰杆,妄图找到一丝对抗两人的勇气,然而下一瞬,程迩的话就让她彻底绝望。   “张翀的卧室在二楼吧?我们上去看看。”   他嗓音十分轻缓,却沉甸甸地砸在脸上。   奚有兰大脑嗡地一声,她猛地弹起身,踉跄着拦在两人面前,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激,她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欲盖弥彰解释:“他、他平时不住这儿,房间里都是灰,没什么好看的……”   余寂时与程迩交换了眼神,一左一右绕过沙发,与奚有兰擦肩,直直地向楼梯口逼近。   奚有兰的双腿忽地一软,膝盖却绷得笔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跌跌撞撞地追了两步,鞋跟一歪,整个人向前栽去——   这时,程迩倏然转身,宽厚手掌稳稳扶住她手臂,微微倾身,薄唇凑近女人耳畔,语气透着虚假的关切,同时难掩戏谑:“急什么?可千万别摔着啊。”   说着,他指尖在她肩上轻轻一按,眉梢一挑,唇角弧度似笑非笑,“您简直太客气了,我们自己上去就行,不用您专门引路。”   奚有兰喉头一哽,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指尖也漫无目的地飘了飘,最终无力地垂落身侧。   她被程迩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只能瑟缩着肩膀跟在两人身后,嘴唇不停开合,破碎低语从齿缝间溢出,像是在祈求什么好运。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顺旋转楼梯直上二楼,遮蔽与阴影散尽,入目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将两侧空间劈开,一分为二,南北对称排列着六扇门。   两人在楼梯口站定,扫视着左右的房间,奚有兰突然蹒跚着挤到前面,枯瘦的手臂在空中划出慌乱的弧度,最终指向身后某扇门:“这、这就是小翀的房间……”   她声音发飘,唇畔扬起一抹笑,“他虽然常年不回来住,但是我肯定还是要给他留出房间来的,他上次走后没收拾,房间里面乱糟糟的,他不回来,我也不敢乱动他东西,我也没收拾……”   她这一番话明显语义重复,全是废话,不知是否有拖延时间的成分,余寂时眸色一暗,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两人并未言语,便默契地一左一右绕过女人,直奔那间卧房。 第216章   推开门的一瞬间,浓浊的腐臭味如潮水般涌来,那气味似陈年汗渍发酵,又似酸菜坛子溃烂,黏腻地攀附在每一寸空气里,令人作呕。   余寂时喉结微动,下意识屏住呼吸。   房间内一片昏暗,厚重蓝色窗帘紧闭,严丝合缝,将天光遮蔽,抬眼间,却见程迩已经蹙起眉,直直走向窗边,伸出手臂,将窗帘一把掀开。   哗啦一声,阳光倾洒而入,细小尘埃飘飘荡荡,在明亮光束中浮沉,原本阴暗昏沉的房间霎时敞亮起来。   程迩又推开紧闭的窗,闷热的风裹挟着腐臭从窗的缝隙处钻出,室内顿时清爽许多。   余寂时余光瞥向门边的奚有兰,女人站姿笔直,膝盖细软发颤,双肩却绷得僵硬。十指交缠紧扣,相互纠缠,指节绷紧,掌心渗出细密汗珠,在明亮光线下泛着水光,整个人都难掩紧张。   他缓缓收回视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一时很难理解,为什么张翀分明不住在这个房间,还偏偏要拉紧窗帘关闭窗户,让这股恶臭味在房间内发酵,况且,若这房间真的无人居住,这浓重的臭味又从何而来?   这股气味明显就是男人身上的汗味,混杂着某些腐烂食物,一起发酸发臭。张翀的行踪轨迹一直在警方监视范围内,他并没有住在这个房间,又是谁住在这个房间呢?   他眸色渐深,抬眼正撞上程迩幽深目光,两人视线一触即分,却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疑虑。   房间陈设十分精简,中央摆着张两米宽的双人床,左侧黑色电竞椅歪斜地靠在书桌前,右侧檀木制成的床头柜紧紧挨着着衣柜。   大片瓷砖地面空荡得刺目,唯有几道黄褐色污渍蜿蜒其间,撕裂了一片洁白,突兀又醒目。   程迩盯着地面上的污渍,忽然蹲身,从兜里抽出张纸巾,食指与拇指拈着纸角,伸出手臂,纸巾边缘轻触污渍的刹那,黄褐色液体立刻晕染开来。   余寂时瞳孔骤缩,指尖微蜷,无意识掐进掌心,一丝刺痛顺着神经窜上脊背,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骇。   这菜汤如果很久前就洒到地面,定然会干涸凝固在地面上。如今卫生纸轻易一蘸就晕开了,这菜汤撒在地面上显然还不久。   余寂时喉间微动,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腐臭气息,混着窗外涌入的新鲜空气,形成一种古怪的酸味。   程迩此时也直起身,目光犀利如刃,一寸寸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   房间内一片亮堂,阳光穿透尘埃,室内静得可怕。三人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愈发清晰,沉重、压抑,在四周不断蔓延四散,震耳欲聋。   奚有兰仍僵硬地定在门前,双手互相揉搓,愈发用力,摩擦得指节都微微发红,而她整个人也正如同一堵墙,死死挡在了出口处。   干瘪眼眶内,她混浊眼珠滴溜溜转动,视线左右游移,像是在搜寻什么,又像是在恐惧什么被发现。   程迩的眸光一寸寸黯淡下来,顺着空白的地板,步履很轻地走过,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荡到衣柜前,手掌扶住柜门,余光瞥见奚有兰骤然瞪大的双眼,瞬间便将柜门掀开。   吱呀一声,柜门洞开——   里面零星挂着几条衣裤,一床冬季的床单被褥堆叠在下面,除此之外,空空如也,光秃秃的木壁映出一片空荡,以及被骤然搅乱的空气。   余寂时心尖猛地一颤,胸腔里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侧目看向奚有兰,女人脸上的惊惶正缓缓褪去,枯瘦的手颤颤巍巍着按在腹部,喉结艰难地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不对劲。   这房间里一定藏着什么。而奚有兰……似乎也不确定那东西究竟在哪儿,才会在他们每一次探查时都如此惊慌失措。   程迩从衣柜前退开,身形忽然一顿,微微向后仰身,余光瞥向衣柜后的缝隙,哪里积灰厚重,蛛网凝结,显然许久无人清理,而一拳的狭窄必不可能藏人。   奚有兰的双手死死攥住裙摆,光滑柔软的缎面被抓出一道又一道褶皱,又松开,再攥紧,她连呼吸都稳不住。   余寂时眸光微闪。   这房间太过空旷,能藏人的地方属实太少,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那张宽大的实木床上。   整张床都被深色条纹床单铺得平整,边缘严丝合缝地垂落在地,没有一丝褶皱。   他抬眼,与程迩四目相对。   紧接着,程迩缓步走来,宽大修长的掌心缓缓抚上床面,指腹划过某处时,倏地顿住,他抬起眼眸,静静地看向余寂时。   余寂时立刻会意,上前两步,掌心贴上程迩所指的位置,恰恰摸到一片温热。   与周围冰凉的触感截然不同,那一小块区域残留着未散的体温,仿佛不久前才有人坐过。   奚有兰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鞋尖在地面急促地蹭动两下,发出嚓嚓的声响,动作极快地晃过去,却终究没能拦住程迩的动作。   程迩凤眸轻眯,眉心微蹙,五指已攥紧床单一角,猛然发力。   “哗——”   布料翻飞,整张床单都被掀开大半,余寂时单膝跪地,一手撑床,身体向一侧歪斜,手电筒的强光刺破黑暗,照亮了床底,却只映出一片空荡。   光束中,尘埃浮动,厚积的灰絮静静铺陈在地,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提起的心脏重重落回胸腔,却在下一瞬漏跳一拍,余寂时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吐出的气息不觉染一丝颤抖,胸腔里那股滞涩感却挥之不去,愈发沉重。   不在衣柜,不在床底,还能藏在哪里?   奚有兰略显尴尬地向前两步,大口大口喘着气,掌心抚过胸前,顺了顺气后,才咧开唇一笑,嗓音终于落到实处:“瞧您二位疑神疑鬼的,这房间里压根就没人嘛。”   余寂时一时无言,双臂端起,静静地又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   满屋的酸臭,未曾干涸的菜汤,床面上的温热,无一不说明着这房间里刚刚有人滞留过,但听奚有兰这话,房间里大概真的没人,不过人大概率是刚刚离开了这个房间。   刚刚离开了这个房间,如果没有穿墙遁地的功夫,大概率还在这栋房子里。   余寂时轻掀眼皮,和程迩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达成了某种默契,两人紧接着便同时转身,直直朝门外走去。   奚有兰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两道身影迈向隔壁房间,连忙小跑着追上去。   北侧的两间房,一间是运动器材室,一间是杂货间。   推开运动室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年的铁锈味,跑步机的扶手覆着层厚重的絮状积灰,程迩的指尖在上面一划,立刻现出一道清晰的指痕。   地上的杠铃被他鞋尖顶开,露出底下与周围明显色差的地面,那里灰尘浅淡,被重物长期压着,挪开后比周围积灰地面亮很多。   这个房间明显是许久都没有人踏足过了。   离开器材室,两人又走进杂货间。   这间屋子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旧家具层层叠叠,堆成一座座小山,摇摇欲坠。   余寂时掀开一张折叠椅,灰尘顿时腾起,在阳光中形成一层朦胧的尘雾,他喉间泛起痒意,忍不住偏头轻咳。   在他们检查这两个房间时,奚有兰神色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甚至慢条斯理拢了拢鬓发。   程迩见状,与余寂时交换了个眼神,两人草草检查后便转向南侧。   南向第一间房是主卧,这屋子宽敞明亮,落地窗外一树海棠开得正艳,奚有兰也十分讲究,室内焚着桂花香,甜而不腻,与木质家具的淡雅气息交融。   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排列整齐,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女士的房间不好上手翻看,程迩草草转了一转,目光扫过每个角落,便示意余寂时离开。   第二间是闲置的次卧,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连床垫都未铺,整个房间都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也无处可以藏人。   最后一间是棋牌室,显然是奚有兰日常娱乐活动的场所。麻将桌边的茶盏里,残茶已冷,杯底沉着两片绿油油的茶叶。   余寂时眉心一紧。六个房间查遍,却一无所获。他余光瞥见奚有兰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尖正不可抑制地轻颤,睫毛低垂间,眼珠也不安地转动。   她显然大松一口气,很是庆幸。   在两道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奚有兰喉间溢出一声轻咳,脊背不着痕迹地挺直了几分,唇角扬起一抹弧度,既不显得过分殷勤,也不至于流露出挑衅,却透着股令人不适的虚假。   “没有东西的……”她尾音微微上扬,语气夹杂着一丝得意,“根本就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您二位再怎么找,就是把房子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个影子来!”   余寂时眸光微沉,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抬眼时,正对上程迩递来的眼神。   对方下颌轻点,他便心领神会。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到玄关处,余寂时微微回过头,余光再次扫过楼梯转角。   整栋房子已被他们粗略搜查过,既然没找到,也强求不得,他当真不知一个活人还能藏到哪里,可他们若死揪着不放,即易打草惊蛇,如今只能先作罢了。 第217章   从这栋英式小洋楼的雕花大门踏出,初夏燥热的风吹拂而过,裹挟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海棠被风撩得簌簌作响,层层叠叠的花瓣相互摩擦,淡粉色纷纷扬扬飘落。   余寂时忽觉肩头一沉,一片花瓣正巧落在上面。   他下意识偏头,视线里蓦地闯入一只宽厚修长的手,那手掌骨节分明,轻轻落在他上臂,长指一拂,掠过肩头,将那片花瓣拂落。   余寂时倏然抬眼,下一刻,就撞进程迩垂落的视线里。   光影跌落眸中,细腻地流转,缓慢地流淌,而他令人惊艳的五官轮廓,就这样清晰落入眼底。   喉结轻滚,他心尖颤了颤,一种莫名的悸动自心口蔓延,催动着心跳声愈发剧烈,愈发掷地有声,如同枝头惊起的雀鸟,扑棱着翅膀从心口飞过。   一抹红晕直直窜上耳尖,为免思绪飘得太远,他仓皇垂下眼皮,快走两步绕到副驾驶边,指尖发颤地拉开车门。   在车上坐定,扣上安全带,车门屏蔽了暖风花香,他整个人都渐渐冷静下来,脑海中闪现出他们走进别墅后的一幕幕。   奚有兰妆容精致的脸上转瞬即逝的慌乱,楼梯转角处被墙壁截断的幽暗,房间里的酸臭和余温……一切的一切都那样清晰,那样诡异。   程迩坐进驾驶座却没急着点火,反而从口袋里抽出手机,修长食指在屏幕上利落一划,电话接通,听筒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   “怎么了?”郝阳的声音传来,混着键盘敲击声的背景音,略显急促,“你那边出什么状况了?”   程迩指尖轻敲方向盘,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沉默半晌后,他掀开眼皮,轻轻扫了眼窗外静立的别墅,开口说道:“调一组人来别墅区这边儿,在奚有兰这一栋外围布控,一旦有人从她这一户出来,立即控制住带回局里。”   他话音落下,纵使心底有再多疑问,都被郝阳咽回肚子里,最终只发出干脆利落的一声:“明白。”   电话倏然挂断,车厢内霎时陷入一片凝滞。   余寂时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缓缓垂下眼睫,思绪再度被拉扯回这错综复杂的案件之中。   倘若张翀当真有一个双胞胎兄弟,这个人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何能让镜子不惜舍弃张翀这颗棋子也要力保他?   无数猜测涌上大脑,如同藤蔓般在脑海中蔓延、疯长,纠缠盘绕,将他的思路紧紧束缚,让他一时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头绪。   余寂时微微蹙眉,目光不自觉地转向车窗外。一片淡粉色花瓣随风飘零,在玻璃窗上空打了个旋儿,最终落在车窗玻璃弧面上,静止不动。   耳畔忽然响起程迩的声音,一如既往慵懒散漫,尾音微微上扬,夹杂着一丝笑意,似乎也从随风而来,飘入耳廓:“你也在想这个双胞胎兄弟在案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为什么得到镜子力保,对吗?”   余寂时颔首,回眸望向他时,撞入一双漆黑的眼眸,男人眉目舒展,神色平和,一副游刃有余、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   他喉结微动,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程队有思路了?”   程迩忽然倾身逼近,丹凤眼弯了弯,单手撑在余寂时座椅上,鼻尖蹭过他鼻尖,他歪着头,忽地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没有啊。”   他嗓音低哑,眼尾下垂,略显无辜,可唇角上挑的弧度,却仿佛在说这一切理所当然,这模样,活像只狡黠的狐狸。   “……”   余寂时只觉得耳尖骤然发烫。   他无可奈何地瞪了程迩一眼,薄唇开合数次,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程迩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慢条斯理板直身子,顺势靠进椅背,微微仰起头,后颈贴合椅背的弧度,喉结滚了又滚,余光瞥见余寂时略带恼意的眼神,这才稍稍收敛了笑意。   片刻沉默后,程迩忽然正色,声音也骤然沉了下去,“其实我确实有个思路,不过只是凭空猜想,代入案情后相当合理。”   余寂时目光一凝,方才的燥热瞬间褪去,他余光瞥去,对方眸色渐深,下一瞬,一道冷静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如果这个双胞胎兄弟,就是镜子本人呢?”   如果这个双胞胎兄弟,就是镜子本人呢?   余寂时默默重复着这句话,大脑嗡地一声,呼吸一滞,心脏骤然收紧、狂跳,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急促,冲击着耳膜,血液奔涌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思绪。   这个念头太过诡异,太过无厘头,可细究来却格外合理,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可倘若镜子就是张翀的双胞胎兄弟,那么先前的一切不合理之处,竟都能完美解释,甚至形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在这环环相扣的布局中,张翀的存在本就显得格格不入,他既非核心执行者,亦非最终受益人,甚至堪称整盘棋局中最大的变数。   如果没有他,幕后之人本可以直接雇佣杀手除掉刘长瑛、卢庆,再对朱宽下手,根本无需大费周章地制造“假货事件”。   而“假货事件”本身,完全就没有重大意义,甚至完全是节外生枝,它的唯一作用,就是引导警方顺藤摸瓜,找到戴家良,再由戴家良亲手将张翀推至风口浪尖。   后续,张翀明知自己已暴露在警方视野之下,却仍亲自交接货物,这绝非愚蠢,而是自投罗网,因此他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人,他甘愿揽下所有罪责,让警方顺理成章地认定——   他就是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然而,监控录像中的步态异常却清清晰晰地暴露了骗局,4月10日与戴家良在悦色KTV喝酒的并非张翀本人,4月12日入室杀害朱宽的也并非张翀本人,甚至审讯过后基本可以确定,就连4月11日刘长瑛、卢庆的命案,都与他无关。   而这一切的一切,皆出自他那位神秘的双胞胎兄弟之手。   倘若省去张翀这一环,幕后之人完全可以通过雇佣杀手干净利落地解决目标,一箭双雕。可偏偏要将张翀强行拉入局中,甚至不惜大费周章地设下层层迷障。   所以这局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张翀来的,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石三鸟。   镜子真正想杀的,正是张翀。   只是碍于某些无法言说的原因,他不能亲自动手,于是绕了这样一大圈,借刀杀人,先是迷惑戴家良,再以同样的手段迷惑警方,最后让张翀心甘情愿地顶下杀人罪名,借法律之手,完成这场完美的“处决”。   那么镜子为何非要置张翀于死地?   如果镜子就是张翀的双胞胎兄弟,一切便都能解释得清了。   一个自幼被藏匿于阴影中的人,日复一日地,像阴沟里的老鼠,悄然窥视着与自己血脉相连却命运迥异的兄弟,看着他在阳光下畅快奔跑,奔向光明未来。   他怎能甘心?分明一母同胞,凭什么张翀能拥有光明的未来、美好的生活,而他却在泥沼中挣扎,在黑暗中日趋堕落?   微薄的血缘羁绊,终究抵不过经年累月滋生的扭曲恨意。   甚至张翀离奇的人生两大转折点,如今看来似乎也都能够解释了。   第一次是他高考失利后,鬼使神差放弃学业生涯,投入戴家良的钢铁厂。以他优柔寡断的性格,跨出如此大的一步,这背后极可能有镜子的推波助澜。   讽刺的是,戴家良竟真的发迹了,张翀也因此沾光。而镜子自己碰了毒,早已无回头之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张翀也拖下水,甚至可能还以“为你好”的口吻,哄得他心甘情愿。   如今,张翀当真心甘情愿地替兄弟认下死罪,或许还天真地以为是自己大爱无疆、为兄弟抗下一切,却不知,这根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算计,而他一心一意护着的兄弟,就是在算计他的命!   想到这里,余寂时指尖微微发冷,不敢再深想下去。   血液仿佛凝结,寒意顺着脊背寸寸攀升,余寂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巨石,连带着呼吸都变得艰涩。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他缓缓抬起眼睫,侧首望向身旁之人。   程迩正双臂交叠,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臂肘,目光沉静、温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见他面色愈发苍白,程迩眉心轻微地蹙了蹙,眼尾轻垂,投来一个无声的探询目光。   余寂时喉结滚动,却迟迟未能出声。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连唇色都微微泛白,不知过了多久,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程队……你能确定吗?”   话音未落,程迩便已干脆利落地摇头。他松开交叠的手臂,目光冷静,开口说道:“不能。”   停顿一下,他和余寂时再度对上视线,唇角一勾,“先试探一下张翀的态度吧。” 第218章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碾过斑驳的柏油路面,车窗降下,留出一丝缝隙,磊哥那颗滚圆的脑袋从车窗内伸出。   他两指并拢在太阳穴轻轻一划,漫不经心的动作带着几分痞气,和两个招呼过后,方向盘便在他掌中灵巧一转,车便再次向前驶去。   见布控已经到位,程迩和余寂时对视一眼,便驱车往市局赶。   一路上,余寂时都格外紧张,心跳止不住地加速狂跳,掌心薄汗被他拭去,很快便又浮现出来。   抵达市局已是正午时分,从车内推开门,一股燥热扑面而来,热浪席卷全身,掌心却莫名一凉,急匆匆上楼后,两人直奔临时办公室。   办公室内弥漫着饭香,同事们难得落得空闲,吃饭都慢条斯理的。   见两人匆匆赶回来,收拾了东西又准备出去,钟怀林撂下筷子,眉心紧紧蹙起,想要劝,可瞧见两人严肃的神色,便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什么。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一路直达审讯室,此时正有两名警员在里面,打时间战消耗张翀的心神,而张翀整个人都瘫倒在座椅上,身形歪斜,神色萎靡。   他一双三白眼细细眯起,随着起伏的呼吸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像是昏睡过去,嘴唇下意识蠕动,吐出的声音微弱、低哑,几不可闻。   推门进去,程迩和另外两人简单嘱咐两句,两人便颔首转身离开,临走时顺便将门带上。   门被严严实实关上,严丝合缝,整个审讯室空间密闭,张翀脖颈一个激灵,眸光流转,看到是两张熟面孔,脊背瞬间僵直,就连开叉的双腿都瞬间并拢,整个人都条件反射般坐得板直,就连眼眸都微微睁开了几分。   两相对视,张翀很快便败下阵来,瑟缩着脖子收回目光,似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心底腾升,他脚趾蜷起,躁动地抓挠着鞋板,每块肌肉都在不自然地抽搐,连呼吸都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抽气。   程迩这次没再谦让,神色冷淡,嗓音薄凉,开门见山道:“我们今早去了趟花溪别墅区,见到了你母亲。”   张翀的呼吸骤然凝滞,下意识绷紧肩胛骨,喉结艰难滚动,吐出的半口气悬在胸腔,不上不下。   他下眼睑不受控制的轻微跳动两下,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两人面上仓皇掠过,见两人面无表情、神色冷峻,勉强地咽下一口唾沫,咕咚的吞咽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蔓延开来,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如同凝固。   程迩忽然动了动,双臂交叠,慵懒地向后仰靠,左腿叠上右膝,轻垂眼皮,睨视着他,极轻极缓地吐字:“别紧张啊,你家里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薄薄阴翳,他尾音拖得又轻又缓,像把钝刀慢慢地、一下下切割着他的心脏,这时话音陡然一冷,他挑眉,“对吧?”   张翀眸光一顿,下眼睑再次痉/挛般抽搐,沁出的酸泪在眼眶里弥漫,他眼球被刺痛,忍不住虚眯起眼睛,干裂唇瓣开合数次,却只挤出一丝气音。   余寂时冷眼旁观,顶灯下,张翀眼睫轻颤,侧颈青筋暴起,汗珠顺着脸颊凹陷蜿蜒而下。   程迩倏然勾唇,唇角挑起一丝讥诮的弧度,指尖轻敲臂肘,语气透着一丝意味深长:“镜子是不是和你关系很不错啊?”   张翀的舌尖/舔/过/唇上裂口,丝丝血液在口腔蔓延,他眼神飘忽,清了清嗓子,略显心虚地开口:“能有什么关系,我们俩之间差着级别呢,关系再不错也不熟啊。”   程迩蓦地低笑出声,笑音低沉、阴森,尾音下沉,十分漫长,透着无边的嘲讽,在密闭空间里层层荡开,裹着刺骨的寒意。   “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兄弟,不熟吗?”   片刻后,他薄唇轻启,静静吐字。   张翀的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如遭雷击,肩膀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手指倏然开始蜷缩,双手攥成拳,重重碾磨着桌面,手背青筋暴起,指节都泛起森白。   半晌,他喉间突然挤出一声冷笑,唇角向上牵扯,面部肌肉却僵硬,整张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割裂感,上半张脸死气沉沉,下半张脸却唇角弯弯、笑意扭曲:“我说警官,你们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些吧!我要是能和镜子扯上这样的关系,怎么现在还是个小喽啰?”   余寂时将他每个微表情尽收眼底,当捕捉到对方眸中转瞬即逝的轻蔑与不屑时,手指无声收拢,心中猜测一时更确信了几分。   他这副模样,显然是不相信程迩的话,自以为是地沉溺在兄弟情深的童话中,压根没有怀疑过对方。   就在这时,程迩忽然放下交叠的双腿,微微前倾身体,丹凤眼危险地眯起,薄唇张张合合,一字一顿,吐字清晰:   “那当然是因为……”   他故意拖长音调,语气染上一丝笑意,“他在打压你,算计你,想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巴不得你去死才痛快啊——”   字字诛心,句句剜骨,张翀的呼吸骤然一乱,眼球因极度惊怒而暴/突,血丝在眼白上蔓延。   “怎么可能!”   他猛地向前一挣,镣铐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锐响,腕骨在钢圈里磨出狰狞红痕,低吼声在密闭空间被炸开,唾沫星子飞溅。   他整个人如同一头发狂的猛兽,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将眼前之人抽皮拨筋、拆/吃/入/腹。   程迩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只是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对方,任他癫狂反驳,语气平静得可怕:“反应这么大,还在维护他啊?”   说罢,他双臂平放在桌面上,左手肘懒洋洋地支起,掌心托着下颌,右手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案卷边缘,声音慵懒,带着几分蛊惑以为:“当局者迷我当然能够理解,但你就真的就从未怀疑过他?”   张翀微微眯起眼眸,胸口剧烈起伏着。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流淌,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他紧绷的肩线渐渐松懈,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冷哼,语气平静:“我说了,我和镜子没你们想的那些弯弯绕。你们说的,我听不懂。”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故作镇定又虚张声势,带着明显的敌对感。   程迩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他缓慢倾身,目光冷冽如刃,直直刺向张翀,故意拖长音调,给足对方思考的时间:“4月7日温泉酒店之后,你金蝉脱壳躲起来之后的所有命案,包括假货事件,都是你那个双胞胎兄弟,镜子,用你的身份去做的,对吧?”   张翀的下颌线骤然绷紧,咬紧牙关,腮边鼓起僵硬的弧度,他死死抿着发白的嘴唇,唇色发干,发白,整张脸一瞬间惨白无比,在冷白的光线直射下,眼睑不受控地轻颤。   “多简单的道理,你应该能想通啊。”程迩却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语气愈发漫不经心,停顿片刻后,他忽然压低声音,“镜子用你的身份去做这些事,说是清除异己,说是帮你借机报复戴家良……”   说到这里,他尾音下压,忽地哂笑,“可如果他直接雇佣专业杀手去做这些事,不是更保险、更简单吗?”   他话音落下,张翀猛地抬头,骤然睁开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张开又合上,像是离水的濒临窒息的鱼,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涩。   是啊,如果雇佣杀手去做这些事,一切都干脆利落,又何必亲自动手,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太阳穴缓缓滑落,砸在颈间,一点儿轻微的动静就激得他浑身一个战栗。   他面部肌肉不受控地痉/挛,眉心拧出深深褶皱,嘴角一扯,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脊背都微微佝偻起来,而手指蜷曲着,不受控制地、反复不停地触击着、抠抓着桌面。   哒、哒、哒,哗——   急促又混乱,尖锐而刺耳,像被上了发条,却又失了控。   余寂时望着他扭曲的面容,心脏莫名颤了颤,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唇间溢出。   张翀猛地垂下头,脖颈弯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眼眶泛红,鼻尖发酸,水汽氤氲在眼眶,却在抬眼瞪向程迩时骤然发狠:“假的,都是假的!”   他声音嘶哑,后槽牙磨了又磨,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少在这儿挑拨离间!你这话老子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牙关紧咬,鼻翼剧烈翕动,下眼睑憋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随着急促的呼吸突突跳动。   他这副样子,这个反应,明显过分剧烈了,余寂时凝视着他片刻,喉结微动,最终只是沉默地别开了视线。   程迩却忽地轻笑出声,肩膀松弛地耸了耸,直白说道:“你究竟是信还是没信,你自己最清楚,倒是不用这样自欺欺人。”   他嗓音轻飘飘的,尾音上扬,像把锋锐的刀子,精准地刺入对方的心口。 第219章   张翀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艰难,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   他下颌线条紧绷,不知过了多久,他那张僵硬的脸上忽然裂开一道缝隙,紧接着,他高高仰起头,喉结滚动,发出一连串咯咯咯的怪笑。   他笑得阴森又诡异,嘴唇张开,前仰后合,喉咙深处猩红的小/舌/暴露在空气中,在唇齿间颤动,涎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他如若疯癫,如若痴狂,笑声在审讯室四壁反反复复地碰撞,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怨恨尽数倾泻,额前软塌塌的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扭曲的眉弓上,衬得那双充/血的眼眸愈发骇人。   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爬满脸颊,他却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收住笑声,狠狠啐出一口唾沫,喉间挤出一丝咬牙切齿的唾骂:“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所以我好东西都想着给他,事事都先顾着他,可老子他妈的又不欠他的!他凭什么算计老子啊?”   余寂时一时沉默,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两人一母同胞,本应该得到同等的物质、疼爱,可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一个被父母捧在怀里,成长在烈日之下,一个却被深深藏匿于阴影之中,永远不见天日,甚至没有合法的身份、姓名,这让镜子如何甘心,这又让他如何不恨?   可相应的,张翀又做错了什么呢?他虽然一直生活在阳光下,却从未觉得理所应当,他怀着这份愧疚,事事都紧着他,以为只要自己对他好,就能弥补这份不公,甚至在镜子提出让他去顶罪时都从没怀疑过他的目的,不假思索便入了局。   这件事,似乎谁都有理,可追根究底,从被父母大手一挥,草率地划分天地时开始,就是个错误。   他深深吸一口气,只觉胸腔如同堵塞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笑声渐歇,他刚要开口,耳畔就传来程迩冷冰冰的声音,不留丝毫情面:“他在那种条件下恨你是必然,你会被他算计,就是败在你仍对亲情保持着期待。”   程迩话音一顿,随即唇角缓缓勾起,扯出一抹森然冷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衬得眸色愈发阴郁。   片刻后,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尾音拖得绵长,带着赤/裸/裸嘲讽:“是你把这一切想得太天真了。他算计你应该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你自己过往几十年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儿、倒霉事儿,你不妨……好好想想。”   “倒霉事儿……”张翀无意识地重复着,低声呢喃,瞳孔骤然一缩,枯瘦的手指蜷缩着,死死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重到刺破皮肉,逼出血痕。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双肩忽然剧烈颤抖,泪珠一颗接一颗,吧嗒吧嗒坠落,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向下滚,声音嘶哑得不成调,“难道高考那天,我腹泻是因为……那杯牛奶……”   他似乎终于发现了真相,言罢便猛地吸了一口气,垂眸间,他声音渐弱,混着哽咽,字字破碎,“还有很多次丢掉的作业本,小时候开线坏掉的衣服,难道……”   程迩冷眼旁观他濒临崩溃的模样,慢条斯理抬起手腕,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灌了两口,塑料外壁凹陷下一块,被捏得咔咔作响。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对方,薄唇吐出的话语极轻,却犀利如刃,“不止吧。以你畏首畏尾的性子,敢放弃正道儿投奔戴家良的钢铁厂?敢沾染毒/品?”   一连两句逼问,他忽然俯身,凤眸轻眯,“这些,当真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他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张翀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蓦然瞪大,正对上程迩冰冷的视线。   那双狭长的凤眼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近乎残酷的清明。   他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在脸上蜿蜒,吸气的频率愈发急促,愈发艰难,一声接着一声,心口却如同被剜出巨大的沟壑,怎么都填不满一样。   这时,程迩直起身,语气轻飘飘的,平静地讽刺道:“当年戴家良的钢铁厂不过小小一栋楼,他能否发迹尚未可知,让你投靠他,当真是为你好吗?”   顿了顿,他忽地轻笑一声,指尖重重敲击桌面,一字一顿,“上天眷顾你,戴家良吃上肉你在他身边安安稳稳喝汤,你这时跳槽去贩/毒,既让你走上绝路,又让你和戴家良结了仇,一箭双雕,当真是妙极了!”   张翀额角青筋渐渐暴起,如同扎根薄薄皮肤下的虫,疯狂地蠕动着,他猛地仰头,喉结剧烈滚动两下,从胸腔深处迸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你住口!”   这声咆哮在封闭、狭小的室内炸开,震得空气都在颤动。   然而尾音尚未消散,他的表情便彻底崩塌、裂开,嘴角肌肉不受控地抽搐着,咧出一个扭曲的弧度,露出泛黄的牙齿,涕泗横流,在下巴处汇聚,一点一点滴落。   余寂时的耳膜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声震得发颤,指尖一阵发麻,心脏如同被巨大的手掌狠狠攥住。   他静静注视这个崩溃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怜悯于他一腔真心被辜负,却也知道他恶迹斑斑,哪怕是被人撺掇才走上这条路,可他的所作所为,他真切伤害过的无辜的人,因为他运/毒/贩/毒而破碎的家庭,也都是真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眼皮轻垂间,终于发出声音,嗓音不觉染上一丝沙哑,却十足温和:“话确实难听,但永远瞒着你、让你死得不明不白,这不是为你好,不是吗?”   张翀依旧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嗓音嘶哑、渐渐失了声,哭到眼眶干涩、再没有眼泪流出,都仍旧没有停止。   程迩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对他的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双臂端起,被哭声震得头脑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禁微微蹙眉,神色愈发不耐。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去门外避一避寻个安静时,张翀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所以4月7号,打晕我的也根本就不是戴家良的人,对吗?”   程迩一怔,下意识顺这话追问:“打晕?不是你察觉到跟踪,或是在镜子的指示下躲起来的吗?”   张翀缓缓抬起头,眼眶红肿,眼眸眯成一条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要把所有氧气都榨干。   而撕心裂肺崩溃之后,此刻他的表情出奇地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不。”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4月7日我是在温泉酒店被人打晕了,醒来后已经是4月19日,我昏睡了将近两周……”   “我醒来,镜子告诉我,那天我是被戴家良的人跟踪打晕,被他在酒店的势力碰巧遇到,顺路救了下来……”   他声音越来越轻,轻到几不可闻,“随后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儿,都是我弟弟镜子顶替我的身份去做的。他告诉我,命令朱宽杀人,朱宽却将指令发给了我,想拉我下水,于是他将计就计,以我的身份,先杀两人取得朱宽信任,又在第二天入室杀了朱宽。”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边吸气边开口,“而4月10号也确实是他代我去和戴家良喝酒的,他说他察觉到这是一场鸿门宴,对方想害我,才将计就计,设计他和你们警察撞上,让你们惩处他一番……”   话音落地,审讯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余寂时与程迩目光相接,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无声地传递着什么。   片刻后,余寂时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清晰:“那么5月4日那批货,也是镜子让你亲自去进行交接的?”   张翀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音,他尝试着张嘴,却只挤出一声嘶哑的气音。   余寂时余光扫向程迩,见对方微不可察地颔首,这才起身取来矿泉水,拧开瓶盖,向前两步俯身将瓶口凑近张翀唇边,待对方勉强咽下两口水后,才把瓶盖拧上。   他左右四顾,最终把矿泉水就地放在脚边,紧接着后退两步,转身走进座位,不等坐稳,就听见张翀声音缓慢飘来,沙哑得不成调子。   “是……”   他佝偻着背脊,唇角抽搐,忽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告诉我,他想提拔我坐朱宽那个位置,但他以我的身份做了这些事,不知道警方有没有注意到……”   程迩蹙眉,紧接着开口询问:“所以,他要你亲自交接货物,以身试险?”   张翀颓然点头,泪水再次溢出眼眶,顺着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他哽咽着,每个字都咬牙切齿,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来:“他说,如果我被盯上了,迟早要被抓,就顺势替他认下罪责,如果我交接货物安然无恙,就让我直接顶上朱宽的位置,在整个南山市当老大……” 第220章   空气骤然凝固,细小的尘埃在惨白的灯光下飘荡、浮动,仿佛在每个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余寂时下意识侧首望向程迩,他眸底似有浓墨翻涌,下颌线凌厉,薄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都透着一丝不为所动的冷酷。   此时,张翀不再撕心裂肺,也不再歇斯底里,只默默垂下头,肩膀颓然垮下,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脊梁,泪水无声地坠落,带着无法言说的痛楚。   眼球被刺痛,视线开始模糊,他都浑然不觉,低沉嘶哑的呜咽声在狭小密闭的空间内反复回荡,久久不歇。   程迩凤眸轻阖,唇畔溢出一声轻叹,大拇指指腹重重按压的太阳穴,稍微纾解着额头的肿胀,再度睁开眼眸时,眼底已恢复清明。   他声音低沉沙哑,尾音裹挟着一丝疲惫,平静问道:“镜子平时人在国内吗?藏身地点在哪里,你肯定清楚吧。”   张翀闻言倏然抬眸,充/血的眼眸瞪得溜圆,瞳孔轻微震颤着,像是有两股力量在他脑海里疯狂撕/扯、碰撞,他牙关紧咬,牙龈渗出血丝,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嘴唇张张合合,半晌都没吐出半个字。   余寂时眸光一暗,心下喟叹。   相比于镜子阴险狠毒、对亲兄弟都能下此狠手,一直生活在阳光之下的张翀明显还留存着一丝对亲情的善念,纠结着是否该以怨报怨,是否要和对方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这时,程迩勾了勾唇,眼尾微微上挑,翘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默默添油加醋,嗓音十分薄凉:“你倒是会替他着想,他算计你的时候可一点儿情面都没留,期间无数次机会,他也都没反悔。”   “对付这种人,换做是我……”   他停顿一下,骤然倾身,头颅一歪,嗓音都染上笑意,“一起死吧,都别活。”   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一字一顿,分外清晰,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一寸一寸割开皮肉,将表象剖开,将事实真相赤/裸/裸、血淋淋地展现在对方眼前。   审讯室灯光惨白,直直投射下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衬得那抹笑容愈发温柔,温柔得近乎残忍,而他的眼神却冰冷刺骨、阴森可怖。   张翀浑身一颤,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他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濒临溺水,整个人透着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干裂的唇角缓缓咧开,扯出一个扭曲到近乎狰狞的笑容,他压低嗓音,嘴唇蠕动,轻轻吐字:“其实你们猜得不错,他人就在国内,而且你们刚刚与他擦肩而过。”   余寂时呼吸一滞,一股寒意顺脊背攀爬,直直窜上头顶,花溪别墅幽暗的楼梯间在脑海中闪现,奚有兰脸上虚伪的笑意、卧室里的汤渍、床铺上的一抹温热……所有细节逐一在脑海中掠过。   镜子究竟躲在哪里,让他们把整个二楼翻找一遍,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难不成是他们忽略了什么藏人点,亦或是别墅里还有别的暗间?   他强压下心底惊骇,看向张翀。   张翀眯起浑浊的双眼,蜡黄的面皮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见两人神色骤变,他得意地舔/了/舔/开裂的唇瓣,嘶哑着声音,说道:“快去瞧瞧吧,我妈那个房间里有个暗间,直通地下室的。”   虽是意料之中,余寂时心下却不免一震。   他转头和程迩对上视线,两人几乎同时起身走出审讯室。   走廊的冷白灯光下,同僚们步履匆匆,来来回回,身影化作一道道影,被凌乱地拉长、变形。   特案组其他人也闻讯从中行监控室走出,汇合后,程迩背对一众人,面对坚硬的墙壁,反手撑住冰凉的墙面,修长手指划开手机,拨出电话,嗓音发沉:“直接让磊哥带队进别墅去找人,多留意一下主卧暗间,没找到人立即回话!”   电话那头的郝阳没多作疑问,便立即应声:“明白!”   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也着实煎熬,空荡荡走廊里,同僚们忙碌工作,脚步声此起彼伏,却衬得四周愈发死寂。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蜷缩五指、攥紧双拳,指节都泛起森白。那些杂乱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仿佛踏在他的头盖骨上,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清晰浮现在脑海中,震耳欲聋。   终于,电话铃声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   郝阳的喘/息声透过听筒传来,粗/重、急促,显然刚经历过剧烈奔跑,每个字都夹在着一丝焦灼:“人跑了!别墅里有暗门直通地下室,地下室又直通地下车库,他从地下车库出别墅区了,我们的人全被甩开了!”   余寂时就站在程迩身侧,这一切话音都清晰落入耳中,意料之中的情况,他眸光骤冷,立即想到张翀,他下意识望向审讯室方向。   他忽然转头,正对上程迩若有所思的视线,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无需言语便已达成默契。   程迩下颌微抬,两人同时转身,推门进屋。   审讯室内,顶灯冷白,化为一道道强烈光束,直直射在他脸上,明与暗被切割成两面。   张翀瘫在铁椅上,肩膀垮塌,神色萎靡,眼睑浮肿泛红,将三白眼挤成细缝,他脸上坑洼清晰,干涸泪水蜿蜒交错,整个人都如同失了魂魄,只剩下空洞的皮囊。   门被打开,吱呀一声格外刺耳,惊起了室内一潭死水。   张翀听到声音,眼眸一斜,似乎猜到什么,嘴唇蠕动,嗓音沙哑,呆呆木木地说道:“他有假身份,也有护照,估计会出国躲一阵子吧。”   言至于此已无需多言。   一旦镜子潜逃出国,他们想奈何他就难了。   程迩深吸一口气,立即转身,指尖堪堪触到门把手,便已拿出手机抵在耳畔,再次拨出郝阳的电话号码。   余寂时轻微蹙眉,心底默默计算。   他们撤离花溪别墅区时,布控刚刚到位,彼时镜子大概率还潜藏在别墅内,或正从暗间通向地下车库潜行遁走,抵达市局后加上审讯的两个半小时里,那人若直奔国际机场,此刻人应该乘车刚刚过高速出口,或是已混入航站楼熙攘的人潮。   特案组一行人疾步穿过长廊,急匆匆往临时办公室赶。   柏绎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指腹飞速划过手机屏幕,仔仔细细查看着航班信息。   南山市一共两座机场,旧机场功能渐渐淡化,早已裁撤国际航线,若镜子要逃到海外,唯有新机场一条路。   “程队!今天中午十二点半有一班机直飞S国,提前四十五分钟检票就是……”柏绎嗓音发紧,声音发飘,话音急切出口时,大脑宕机,一时间就连简单的算术题都没算清。   “十一点四十五!”钟怀林开口截断他的话,话脱口而出时垂眸瞥见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瞳孔骤然一缩,“现在已经十一点十八分了!”   余寂时呼吸一滞,心脏如坠冰窟,冷汗自额角蜿蜒而下,砸入地面。   “来得及。”程迩始终保持着冷静,见状立即出言安慰,声线冷沉,字字平稳,言罢轻抬手腕,郝阳的应答声同时响起。   程迩与郝阳取得联系后,郝阳迅速协调机场派出所,对近期航班,特别是国际航线展开严密布控,要求对所有乘客身份信息进行核验,并依据张翀的体貌特征,重点排查其疑似双胞胎人员。   与此同时,程迩和余寂时、钟怀林和许琅分乘两辆车,立即赶往新机场。   正午骄阳灼目,刺眼的光线穿透挡风玻璃,将视线刺得发痛。   空调冷风嘶嘶作响,如冰锥般直刺膝盖,余寂时感到浑身一阵冰冷,指节不自觉地蜷紧,寒意自脚底窜上脊背,掌心却凝出一层薄汗,黏黏腻腻地晕开一片。   郝阳刚掐断电话,程迩直接接通分局刑侦大队的专线,通讯工具外放,扩音器里瞬间爆发出嘈杂的嗡嗡声,机场中那边的动静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   人声,脚步声,机械播报音,一切的一切,都混乱地交杂在一起。   余寂时喉结剧烈滚动,太阳穴突突直跳,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失控地狂跳,一下又一下撞击肋骨、冲向喉咙,刺得耳膜发震。   “砰——”   突然,一声刺耳枪响传来,在车向内炸开。   恰逢绿灯转红,程迩猛踩刹车,轮胎在路面重重碾过,擦出一声尖锐啸叫。   余寂时心脏一紧,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唇齿相碰,呼吸骤停,猛然攥住车门扶手,指节都泛出森白。   程迩眸色晦暗,声音却稳得可怕:“优先确保群众疏散!”   无人应答,听筒那端传来玻璃爆裂的锐响,人群的尖叫声瞬间炸开,隔着通讯设备,余寂时都能感受到空气中疯狂蔓延的恐慌。   电流杂音滋滋刺耳,夹杂着粗/重/喘/息、凌乱脚步、威严呵斥声,却压不住此起彼伏的喊叫。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渐渐退去,杂音稀薄,唯余急促呼吸在通讯器里起伏,一道沙哑男声沉沉响起,疲惫得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没事了程队……搞定了!”   最终,万籁俱寂,那人稳了稳呼吸,具体解释道,“嫌疑人在电梯通道落网,持枪威胁恐吓时走火,所幸附近人少,未造成伤亡。”   余寂时心上悬着的巨石终于沉沉落下。   所幸人被拦下了,所幸一切无恙。 第221章   人抓到了,凝滞的空气骤然一松,余寂时蜷紧的手指都渐渐展平。   警车驶离机场高速,拐进南山机场派出所时,日头正毒。   午后两点日光热辣,白得刺眼,热浪裹着一股汽油味扑面而来,余寂时深灰衬衫浸上些许汗水,布料黏在背上,像贴了块滚烫的烙铁,不断吸收着光热。   他随手将外套搭在臂弯,与程迩一同下车,走向派出所大门。   钟怀林和许琅早到了半步,此时肩膀垮塌,神色松弛,正站在门口和派出所的同僚聊天。   钟怀林倚着门柱侃侃而谈,汗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也浑然不觉,说到兴起,还扬起手臂比划着手势,许琅则是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在话题间隙点头应和。   两人走上台阶,他们的话题才歇下来,程迩和分局刑侦大队的队长简单交涉两句,没过多久,余寂时便瞥见派出所玻璃门内晃过一道影。   紧接着,两名警员押着个男人跨出门槛。   男人身型轮廓和张翀几乎一模一样,双手被铐住,但脊背微驼,走路时双脚外撇,脚步略显拖沓,一脚踏得重了,肩膀便向下倾斜,导致肩膀一耸一耸的,普通人可能意识不到问题,只会觉得他体态不好,可在警察眼里,这却是明显的异常。   他蔫头耷脑的,走到台阶前,却突然顿住脚步,略一抬头,斑驳阳光正好照射在他脸上,那张脸映入眼帘时,令余寂时都忍不住轻微一震,心脏砰砰直跳。   那张脸是和张翀同样窄长的脸型,同样下垂的三白眼,连鼻梁塌陷内勾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右颊那块猩红胎记,不过已经被擦拭去一半,此刻正被汗水冲刷得斑驳陆离,深红颜料混着汗液顺侧颊崎岖蜿蜒下淌,像融化的血痂,浓稠黏腻。   而刻意点画的雀斑和坑洼也在高温下渐渐晕开,那些用特殊胶质塑造的皮肤凹陷也开裂,掉落,露出了他最原始、最本真的面目。   见他眸光斜过来,余寂时的呼吸微微一滞,心下喟叹,虽然这张脸与张翀几乎一模一样,可眼神却差别极大。   张翀的眼神总是直白得近乎粗鄙,平日里呆滞无光,作恶时眼珠乱转,狡黠如鼠,活脱脱小人得志,暴怒时眼神凶狠,毒蛇般阴鸷,所有情绪都浮于表面,一眼就能望到底。   而眼前这人的双眸却幽深如渊,眼神阴郁、淡漠,却又十足平静,所有的情绪都被深深埋进眼底,藏进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浊灰暗中。   他的目光只在众人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珠缓缓转动,轻飘飘掠过每一张面孔,鼻翼翕动间,一声轻哼从鼻腔溢出,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漠然。   未等旁人反应,他已迈开步子,任由警员押着他走向警车,背影融进刺目的阳光里,脊背弯曲驼着,脖颈却直挺挺的。   空气骤然凝固,众人面面相觑,面色各异。   程迩懒散的神色倏然一敛,斜睨众人一眼,神色冷淡,眼尾一片肃然,声音却依旧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辛苦各位了,人带到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多谢。”   他话音平静,干脆利落道了谢,其他同事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与派出所同僚道别,紧接着上了回程的车。   正午的阳光暖融融,透过车窗洒来,暖意逼得人困意朦胧,骨头发酥,高架桥上车流停滞,嗡鸣声十分嘈杂,落入耳中却并未惹人焦躁,反而令困意更浓。   幸亏上高速前在路边买了馅饼做午餐,余寂时吃完后喝了口水,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他靠在座椅上,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何时,竟真的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日光西斜,车已经停在了市局大楼前,不知何时熄了火,发动机的嗡鸣早已止息。   狭小的车厢里飘着淡淡清香,是程迩身上的气味。陈茶初闻寡淡清冽,细品却细腻醇厚,一丝一缕缠绕在鼻尖,让余寂时不禁想起曾经一个又一个雨天。   十指相扣奔跑的雨天,一把伞下相贴避雨的雨天,还有一起回家的雨天。   余寂时长睫轻颤,尚未完全清醒,视线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丹凤眼里,漆黑、温柔,含着漫无边际的笑意。   程迩正侧身望着他,神色专注。   难得静谧的一刻,暧昧丛生。   “看你睡得太熟,正犹豫怎么叫你呢。”他莞尔笑着,嗓音染上低哑,温柔得仿佛能溺死人,“走吧?”   余寂时心尖儿颤了颤,某种熟悉的悸动在心底漫开,似有一颗绿芽从胸腔里破土,缓慢却无可抵挡地向上生长。   他匆忙垂下眼帘,耳尖泛起一丝红晕,轻轻应声。   两人抵达市局后,还没歇多久,便匆匆提审了镜子。   审讯室内,白炽灯惨白刺目,将镜子的面容映得格外清晰。   他懒散倚靠在审讯椅上,肩膀松垮,下颚微微扬起,眼皮轻垂,神色冷淡,眼神一片漠然,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瘦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十分沉缓,不轻不重。   似乎是知道证据确凿,无法争辩,镜子对他们的讯问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反而极其平静,讲述这一切时,像是在说一件无可厚非的小事儿。   “朱宽啊,我早就试探过了,私联警察的叛徒自然留不得,不过他必须要死得其所。”他尾音拖得绵长,最后一字重重落下,骤然收住。   谈及刘长瑛和卢庆时,他神色漫不经心,眼尾泄出一丝轻蔑,语气稀松平常:“两个废物罢了,不是我的人,用着就是不方便,正好借机清理掉。”   一切正如他们所猜测,这局就是镜子做的,可他不仅仅要铲除异己,更是要……   余寂时指尖微微一顿,忽然悬停在键盘上空,心尖儿不可避免地一寸寸冷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嘴唇轻微颤动,吐出极轻的声音:“那张翀呢?他是你的亲兄弟,他说他对你很好,他说他是爱你的。”   “是,是亲兄弟……”镜子掀开眼皮,缕缕血丝攀上眼白,他唇角一抽,忽然挑起一抹冷淡的笑,眼神愈发阴郁,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恨意,阴森又扭曲,“可那又怎样?”   镜子忽然低笑起来,胸腔振动不止,那笑声低沉、嘶哑,他缓缓抬头,唇角弧度顷刻间消失不见,“三分钟,就差了这么点时间,他就能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而我呢?”   审讯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仍不知疲倦地嗡鸣,余寂时视线下移,看见他拳头攥,正微微发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点点猩红。   “爱我……爱我?”镜子突然嗤笑出声,仰头靠回椅背,脖颈拉直,青筋暴起,眼眸随之眯成缝,“那是施舍。就像给路边乞丐扔剩饭的善人,还要假惺惺地说——多吃点儿。他虚伪,他妈懦弱没用,他们这一家子就是肮脏的恶臭的的蛆!”   余寂时沉默了,听着他极尽诋毁的恶毒话语,心尖微动,喉咙一紧,发出的声音都格外艰涩:“也许,是你把他们想得太坏了?”   镜子冷冷一笑,薄唇张张合合,缓缓开口,清晰吐出一句话,极尽嘲讽:“人性啊,就是坏东西。”   “高考那杯牛奶,是我放了泻药。”   镜子歪着头,忽地咯咯笑起来,笑声在四壁间反反复复回荡,愈发瘆人,他忽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眼神却兴奋得发亮,“可这是他自己选的啊,我很喜欢喝牛奶,那是最后一瓶牛奶,他留给他自己喝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笑意愈浓,唇角僵硬、扭曲,声音突然变得低沉甜腻,眼角泛起一抹病态的红晕。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愉悦尽散。   灯光下,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眸猩红,恶狠狠瞪起,眼球凸起,那张与张翀一模一样的脸,狰狞得宛如恶鬼。   “是,都是我做的,是我一步步引导他,诱惑他,害他至此,但他如果自己有主见,自己能坚持,也不会与我这种人一路。是他本性就恶毒冷漠贪婪自私,和他那只会趋炎附势的妈一模一样!”   余寂时喉结微动,却终究没有出声,更不愿再深想下去,就像有些深渊不该凝视,有些真相不必深究,结局已定,因果早成死局。   他抬眸望向对面那张脸,那张与张翀分毫不差脸。此时他眼尾还残留着一抹癫狂的泪,唇角却已抿开冷淡的假笑。   余寂时忽然感到一阵恍惚,同样的骨相,同样的轮廓,他发现镜子和张翀在此之前,从未像现在这般好分辨。   就像孪生植株共享根系,一个追逐阳光奋力拔节生长,另一株却在阴暗潮湿的土壤深处无声腐烂,从被划分光暗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是不公的,就注定有竞争,有抢夺,却又不得不共生共死。   当霉菌开始侵蚀根系时,一株已经发霉,另一株也不远了。   而张翀和镜子,镜面里倒映出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一个灵魂正在慢慢腐烂,而另一个躯壳里早已空空如也。 第222章 七日游戏   镜子的落网不仅意味着连环杀人案告破,更意味着西南地区毒/品网络的核心人物被成功缉拿。   警方此遭还缴获了贩/毒/集团专用的加密联络设备,柏绎留下来,和技术专家组一起进行技术攻关。   有了先前破解朱宽手机系统的安利,技术组两天一夜就成功突破了设备加密系统,获取了里面的关键性的通讯数据。   与此同时,对镜子的审讯工作也有序展开,恐怕对方刁钻狡诈,省厅还特别派出了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进行指导。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镜子在审讯过程着没有任何对抗情绪,反而异常配合。这种反常一度引起警方的高度警觉,但经过多轮审讯和证据核实后,就基本能够确定他供述的真实性了。   余寂时对此也相当意外,他知道镜子自私,没想到他竟自私到这般地步,简直就是极端利己主义。   他不仅如实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更将整个贩/毒网络的组织架构和盘托出,无论是曾经效忠于他的下属,还是与其有过嫌隙的同级,甚至是他嫌恶的部分高管人员,都被他一一指认。   主打一个自己要死,别人也别想好好活,势必要砸了所有人饭碗不成。   不过这种近乎疯狂的“同归于尽”式做法,简直是为警方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口。   基于这些关键线索,公安部立即部署了跨区域的联合收网行动,西南各省市公安机关迅速响应,相继展开抓捕工作,这一行动带动着东北、东部沿海和中部地区的禁毒工作都有了极大的进展。   215贩/毒集团在国内的庞大网络,正像五年前一般,在被一点一点瓦解。   与此同时,公安部禁毒局也正在加紧整理相关证据材料,开始走流程,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渠道与邻国展开协作,准备对该贩/毒/集团在境外的制/毒/据/点进行重点打击,力求彻底摧毁对方核心势力,避免重蹈五年前的覆辙。   这些日,特案组全员都留在南山市,根据公安部的指示,主要负责各地方收网行动的统筹协调工作。   一连盯了数日的西南运输链重要联络专员Wells终于落网,南山市局禁毒支队一行人绷紧的神经终于松缓下来,熬了数日,也终于能得到些时间休息。   夜色沉沉,临时办公室里,空调主机仍在不知疲倦地嗡鸣,冷气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在密闭的空间里反复盘旋。   余寂时垂眸,一丝寒气不止何时顺指尖钻入,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在血液中流淌,最终在胸腔里凝成一片冷意。   一整天的连轴转,此刻已是深夜十一点,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可偏偏咖啡因在血液里作祟,他大脑仍旧被吊着,无比兴奋,无比清醒,后脑阵阵刺痛却又压得他头晕。   他阖了阖眼,随即抬头四顾。   此时办公室里,同事们早已支撑不住,或仰靠在椅背上,或直接伏案而眠,呼吸渐渐沉缓,偶尔夹杂一两声模糊的咂嘴声。   程迩傍晚就去了会议室,至今未归。余寂时侧眸,视线落在身旁空荡荡的座位上,沉默片刻,终是低低叹了口气。   他轻抬指骨,指节微曲,坚硬的骨节重重抵了抵酸/胀的下眼睑,随即起身,动作极轻地推开办公室的门,踏入走廊。   长廊幽深,漆黑一片,唯有尽头天窗顶端悬着一盏昏黄的灯,光线微弱,像是被黑暗稀释了一般,勉强映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晕。   南山市正值雨季,前几日的雷阵雨过后,原以为能晴上几日,可今夜乌云压顶,空气闷热黏腻,连一丝风都没有。   窗外黑得彻底,远处的云岭山脉轮廓早已被夜色吞噬,只余一片沉甸甸的暗影,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无声蔓延。   余寂时放轻脚步,纤瘦手掌覆上侧颈,指腹沿着紧绷的筋脉一点点揉按,试图缓解那股酸/胀感,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天窗下。   昏黄的灯光洒落,在他冷白皮肤上镀了一层极淡的暖色,他微微仰头,望向窗外,一股燥热的气息从窗缝渗入,若有似无地扑上他的脸颊,勾起一丝细微的痒意。   明明心里空落落的,没什么可想的,可胸腔里却像是悬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上不下,搅得他心慌不已,久久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不可闻,却仍被余寂时敏锐地察觉,他神经一紧,条件反射般侧身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程迩熟悉的身影。   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缓步向他走来,双臂交叠,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一身黑色衬衫,衬得肤色冷白,在昏暗走廊中显得格外醒目。   余寂时心下一松,紧抿的薄唇稍微分开,一丝极轻的吐息从唇齿间溢出,他稍微整理了下思绪,轻牵唇角,嗓音温和:“程队。”   程迩眸色晦暗,并未应声,只缄默着继续向前。   距离一寸一寸缩短,余寂时下意识后退半步,却不想对方步步紧逼,最终鞋尖相抵,将他彻底困在窗边。   余寂时鞋后跟抵上墙面,僵硬冰凉的触感顺着脊背攀爬,修长脖颈恰好卡在窗沿,退无可退。   对方微微俯身,脸颊逼近,令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偏过头,略显无措地吐字:“怎么了……”   下一秒,一声笑意落在耳边,低哑、温柔,尾音像钩子,化作一抹温热擦在耳畔,勾得他心尖儿酥酥痒痒。   一抹红晕瞬间漫上耳尖、脖颈,余寂时只感到脸颊发烫,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程迩却在这时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端起双臂,长腿弯曲,悠悠向后退一步,稍微拉开些距离,姿态懒懒散散。   一缕莹黄的光顺着他微凸的眉骨滑落,细腻描摹着他高挺的鼻梁、性感的喉结,最终,尽数跌入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化作一簇灼灼燃烧的星火。   他嗓音低沉,轻声问道:“怎么没休息一下?”   就为了说这句话,有必要靠这么近吗?   余寂时脸颊上燥热不散,轻轻掀了掀眼皮,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   此刻,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咫尺,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纠缠不清,周围的空气愈发黏糊、潮湿,让他呼吸愈发滞涩。   窗外隐约传来闷雷的轰鸣,却盖不住胸腔里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气氛愈发暧昧,对方的眼神直勾勾,黏腻腻,愈发灼热,一寸寸碾过他的脸颊,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   余寂时呼吸微滞,思绪一片空白,对方气息包裹而来,清冽的茶香萦绕在鼻尖,丝丝缕缕侵入肺腑,让他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他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在腿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都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悸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当他终于找回神智时,一丝极坏的念头悄然爬上心头,他喉间泛起苦涩,喉结滚动,连带着眸光都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倏地别过脸,再抬眼时,眼底一片平静,清泠泠地映着灯光,薄唇轻抿,嗓音清冷,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程队,你似乎很喜欢耍着我玩……”   程迩神色一怔,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误解自己的意思,但看清对方眼底藏着的一丝坚韧时,瞬间明白了他的忧虑。   他上前半步,抬起手腕,修长宽厚的大掌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肩膀,五指蜷缩,渐渐攥紧。   “我没有耍你。”五个字说得又沉又重,他喉间滚出的嗓音带着几分焦灼的哑,“余寂时,从来没有。”   余寂时只感受到肩上一重,对方掌心温热,带着一丝薄汗的黏腻,擦过他手臂的肌肤,温度烫得惊人,带起一阵酥酥麻麻。   那手掌沉沉落在肩上,隔着单薄的衣料,他都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指尖轻微的颤抖。   程迩忽然低头逼近,鼻尖几乎与他相触,喉结重重滚动,声音愈轻,目光专注,近乎虔诚,“我从来都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想和你……”   就在这一刻,走廊尽头骤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鞋底重重踏过地面,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得又急又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一道身影直奔临时办公室而去,硬生生将程迩未说完的话截断在喉间。   暧昧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两人同时一怔,四目相对的刹那,一时都有些尴尬,立刻移开了视线。   余寂时耳尖的热度尚未褪去,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急促的心跳,目光追向声源处。   走廊尽头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撞进办公室,他压根没看清是谁,正要发问,办公室的门又被猛地推开。   梁方叙大步跨出,身后还跟着个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依稀辨别出是钟怀林。   紧接着,梁方叙面朝向他们,手臂高高扬起,用力挥动,高高喊道:“程迩!快去会议室!出状况了!”   他的嗓音又急又亮,在空荡的走廊里荡出回音。   余寂时感觉到身旁人的身体明显一僵,眼神瞬间冷肃起来。 第223章   两人匆匆赶到会议室,推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是凝重的空气。   省厅特派的领导、南山市公安局局长、禁毒支队施南征支队长端坐在会议桌一侧,神色肃穆,见特案组众人进来,几人微微颔首示意。   还未等他们落座,梁方叙便一个快步上前,手指重重敲在投影幕布上,声音发紧:“镜子的手机,刚刚收到Mr.G的新消息。”   余寂时循声望去,投影仪散发出微弱的白光。邹副支刚毅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阴影,轮廓愈发分明。   而屏幕上那个刺目的对话框里,一行字静静躺在里面:   【Mr.G:乖乖,你真的活到了我们再见的时候,别急啊,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这行字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字句温柔得近乎亲昵,却透着居高临下的轻蔑,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温都仿佛骤降。   周围骤然陷入死寂。余寂时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跳声愈发剧烈,直直冲上喉咙,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活到再见”是指谁?   “很快再见”又意味着什么?   他左思右想都不得解,下意识转向程迩,却在看清他状态时心脏一沉,呼吸也蓦地一滞。   程迩正缓缓落座,背脊僵直,五指蜷缩,化作坚硬的拳,在实木桌面重重地碾磨,骨节都泛出森白。   而那双丹凤眼黑得骇人,像是暴风雨前汹涌的海面,震惊,惝恍,痛楚各种情绪接连掠过,最终凝成决绝。   余寂时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这时,站在长桌最前端的邹副支压下眉眼,轻声开口,嗓音冷沉,声量不高不低,却异常清晰:“这个Mr.G的对话框里没有任何其他信息,但我们推断这是整个贩/毒/集团的重要高层人物,甚至有概率是头目。”   顿了顿,他眯起双眸,狭长眼尾微微下压,神色透着浓浓的疑惑,指尖轻敲幕布,在乖乖两个字上点了点,又缓缓滑向后面的内容,“这条消息的语气,像挑衅。”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眼尾沟壑愈深,犀利目光一扫,“而且指向性太明显了,但具体指的是什么,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头绪。”   他手指在幕布上滑动着,一圈又一圈,忽地沉了沉黑眸,看向长桌另一侧,“特案组的同志,有什么想法吗?”   余寂时轻掀眼皮,目光扫了眼同事们,大家低头沉思,而后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彼此之间交换着眼神,却都只看见疑惑,最终纷纷摇起头,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茫然。   钟怀林眉头微微蹙起,眉心沟壑愈深,神色忧虑非常,开口时嗓音都染上一丝沙哑:“不清楚,完全没有思路,我们在此之前并没有接触过215案相关。”   他话音落下,和身旁的许琅对视一眼,两人似乎想到什么,下意识看向程迩。   而余寂时此时也看向程迩,不知何时,他眼尾下垂,下眼睑已经漫上一抹红晕,眼白上爬满血丝,但似乎眼眶极为干涩,酝酿不出一丝泪水。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时,他轻垂眼皮,长睫化作一小片淡淡阴翳落在眼底,遮覆住所有情绪。   似乎不肯泄露半分脆弱,他胸膛剧烈起伏,把所有情绪硬生生压回心底。   程迩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四道月牙形掐痕狰狞可怖,渗着丝丝血液。他转而用五指死死扣住桌沿,骨节用力,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凸起。   “这句话……”   他声音低低哑哑,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说出口时,只剩一丝微弱气音,“很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会议室陷入死寂。   空气如同凝固,化作黏稠的液体灌入肺腑,余寂时胸口一窒,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却如同被紧紧扼住了咽喉,呼吸愈发滞涩。   空调不知疲倦地发出嗡鸣,丝丝冷风吹拂而来,掠过后颈,激起一片细细密密的战栗,额角沁出的薄汗都骤然一凉。   施队眉头紧锁,神色愈发严肃,他死死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微表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扣着桌面,斟酌半晌后,才开口询问:“怎么说?”   程迩喉结剧烈滚动,像是咽下某种苦涩,他阖了阖双眼,再睁开时,眸底沉淀着浓稠墨色,声音愈低愈哑:“五年前215特大跨国贩/毒/案,最后的收网行动,你们知道吗?”   余寂时心头猛地一沉,脑回路搜寻着有关这案子的记忆。   五年前,215专案组历时多年,完成了从资金流向到毒/品/分销的全链条证据固定,在公安部禁毒局的统一指挥下,以南陵省禁毒总队为行动主力,南山市禁毒支队担任先遣侦查组,军警联动,并联合D国执法部门,对盘踞在D国边境地区的毒/窝实施跨境联合清剿行动。   这时,程迩环顾四周,同事们脸上写满困惑,他轻抬手腕,弯曲手指,坚硬指节抵住太阳穴,他嗓音陡然发轻:“行动存在情报缺口。”   讲述间,他轻微垂下头,“我们当时掌握的情报仅来源于国内底层马仔的供述,始终未能成功渗透集团核心层级,最终是通过卫星技术,才锁定了隐藏在雨林深处的毒/窝……”   五年前,D国。   热带雨林蒸腾着黏腻的热浪,藤蔓如巨蟒交缠,腐叶在脚下绵软如沼泽,蒸腾出糜烂的潮气,层层叠叠的林木中,毒/窝坐立其中,铁皮棚顶在烈日下泛着金属光泽。   程迩率领的第一侦查组,作为先锋队刺入毒/窝腹地。   爆破装置在铁墙上撕开狰狞的裂口,扭曲的铁皮被特警一记猛踹,轰然倒塌,扬起一片呛人的尘灰。   程迩指节扣在扳机上,掌心渗出薄汗,防弹衣下,他胸膛一沉,双肩绷紧,紧接着手臂一振,声音沉冷:“行动!”   整个园区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制毒工厂,与此地相隔一层铁栅栏,由另一队带头围剿,而另外两部分分别是毒品储存地和办公区域。   一队人踏在硬邦邦水泥地上,直直冲向一排厂房。   这三个厂房并排而立,房顶尖尖,被刷了鲜亮的红漆,看上去格外漂亮醒目,占地极广,显然是囤积/毒/品的重地。   水泥地面被晒得滚烫,厂房间缝隙很小,程迩带队侧身穿过,微微侧首,瞥了眼两边,没想到三座厂房竟只设一座看守亭,木质结构十分简陋,清晰晃动着一个人影。   程迩娴熟地将子弹上膛,回过头,轻抬手腕,食指抵唇,凤眸轻眯,眼尾微微上挑,漫开一丝犀利弧度。   队员们立即心领神会,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彼此间心跳愈发急促,呼吸愈发混乱。   下一瞬,程迩迅速探身,抬枪,扣动扳机,枪口迸出火光,子弹飞射而出,精准贯穿看守的膝盖。   “呃啊!”那人惨淡嚎叫一声,瞬间跪倒,鲜血迸溅。   程迩双指合并在额前一划,两名队员立刻从队尾脱离,跑上前控制住他,其余人则跟他一起直刺厂房大门。   防盗门厚重如铜墙铁壁,特警冲刺加速,连踹数脚,震得门框簌簌落灰,却始终纹丝不动。   忽然,一名警员疾步奔来,手中钥匙串叮当乱响:“组长,从看守身上搜刮的!”   程迩一把抓过,金属的凉意渗入指尖。钥匙堆里,三把短匙格外扎眼,他捻起其中一把,插进锁孔,竟然严丝合缝,直直便捅了进去。   “咔嚓——”   门开了。   厚重的铁门轰然洞开,一股混杂着化学溶剂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海/洛/因的酸腐,冰/毒/刺鼻的氨水味,大/麻/的甜腻,各种恶臭气味在空气中交织,如同发霉的朽木,在密闭空间里反复回荡,凝成黏稠毒/雾。   成吨毒/品一堆堆,一袋袋,如同一座座堆积的山,在昏暗视线中,清晰、醒目,格外刺眼。   程迩喉结滚动,眉心微蹙,下颌线紧绷,指节抵住鼻尖,仍挡不住那刺鼻的恶臭气味。   他强压下翻涌的胃液,带上防毒面具,立即指挥着队员,开始对这三座厂房进行搜查。   三支小队接到指令立即散开,长靴踏过地面,尘土飞扬,手电光束明亮,刺破黑暗,照出空荡荡的货框和传送带。   这太诡异了,毒/品/仓库竟只有一名昏昏欲睡的守卫,并且他们闯入仓库,居然都没有人前来干扰阻拦?   程迩倏然抬眸,头顶,横梁阴影处,一个半球形监控探头悬挂角落,猩红色的光点忽暗忽明,不停闪烁,如同毒蛇在黑暗中窥伺。   镜头微微转动,机械扭曲,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股寒意瞬间攀上脊背,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这绝不是普通的监控设备,它转动的频率太过规律,摄像头太过精准,似乎始终追踪着他们的脚步。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呼吸轻缓,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食指悬在扳机上方半寸,手套下的指节微微发僵。   片刻后,他指腹扶住耳畔通讯器,嗓音冷沉:“报告指挥中心!毒/品/存放区异常空旷,只遇到一名看守,现已制服,请求向办公楼推进!”   电流杂音里,传来一阵键盘敲击声,紧接着有人言简意赅的回应,嗓音冷硬:“热成像显示办公区无生命体征,大楼应当有热成像屏蔽系统,小心埋伏!”   “明白。”   程迩轻微颔首,应下声来,紧接着便大手一挥,指向不远处的办公大楼。   办公大楼也对应三座,通体土黄,两楼低矮,共三层高,分布两侧,一座高楼直冲云霄,按玻璃窗数共六层,在正中央。   办公楼前空无一人,连最基本的武装巡逻队都没有,空寂到诡异,这反常的平静比枪林弹雨更令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毒/枭/的老巢怎么可能毫无防备?   这其中必有诈。   但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作为先锋队,他们也硬是要闯荡一番! 第224章   空气黏腻如腐坏苹果,闷热似蒸笼,乌云压顶,天色如墨,像一锅浓稠的工业废料,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雨林深处,连风都裹挟着腐朽的气息,树叶低垂,仿佛在无声啜泣。   脚步声愈发凌乱,也愈发急促,长靴砸地,一声声都在空荡荡的四周盘旋,在寂静中愈发清晰,程迩冲在最前面,率队冲进左侧办公楼。   一层大厅空旷得瘆人,六芒星地砖泛着冷光,穹顶天窗积满尘垢,白雾雾的,筛下的光线惨淡灰白,将视线映的昏暗,将众人的影子都无限拉长、拉细,拉得扭曲。   会议室门扉洞开,入口黑漆漆的,投影大屏蓝光幽幽,在黑暗中勾勒出诡异的轮廓。讲台如棺,座椅似坟,层层叠叠,却空无一人,静默得令人窒息。   程迩指尖划过桌面,塑料结构冰凉滑腻,竟干净得纤尘不染,指甲刮擦声刺耳,在死寂中格外骇人,像是指甲划过黑板,令人毛骨悚然。   一行人从一层大楼走出,直奔楼外。   楼梯修在楼体外侧,呈Z字状,一行人走出一楼大门才拐上楼梯。   二楼三楼走廊幽深曲折,环成一圈,办公室门敞开着,像是被暴力破开过,文件散落堆叠,纸张边缘卷曲发黄,上面文字早已模糊不清,显然是被刻意毁坏过。   档案柜门户洞开,铁骨森然,内里空空如也,越往上,霉味愈重,混着化学试剂的毒辣气味,在鼻腔里凝结,令人作呕。   整栋大楼仿佛是被蛀空的骷髅,只留下巨大的空壳。墙壁上的霉斑蜿蜒,像是某种诡异的文字,天花板上的水渍流淌,勾勒出扭曲的图形,但每一处阴影都极其幽深,潜伏着未知。   程迩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青筋暴起,清晰可见。   血液在奔涌,鼓膜在震颤,耳中尽是心跳的轰鸣,背后传来队员们的呼吸声,愈发急促,愈发清晰,混作一团,偶有咳喘声从肺部深处挤出,带着血沫的黏腻,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下楼时,Z字楼梯转折处,他猛然攥紧扶手,金属冰凉刺骨,寒意顺着指尖直窜心脏,却压不住胸腔里暴烈的心跳。   他喉结滚动,喉间干涩,磨了磨后槽牙,片刻后才低声道:“继续。”   他们调转方向,向中央主楼潜行,脚步渐渐放轻,动作愈发小心翼翼,每个人的精神都高度紧绷。   前锋队员贴着斑驳墙面缓步推进,手套与粗糙墙皮摩擦,发出细微窸窣声,枪口随着视线不断游移,在每一个拐角、门口稍作停留。确认安全后,才示意后续队员跟进。   整栋楼六层高,内部楼梯呈螺旋状盘旋而上,电梯在正中央静默矗立,需要特制的门禁卡才能使用。   每一层的结构都如出一辙,环形走廊将电梯团团围住,形成同心圆,密密麻麻的房门紧密排列,门牌号在眼前连成一片,看得人头晕目眩。   二三层显然是整个组织的技术中枢,每个房间都陈列着三排以上的长桌,桌上排列着电脑,个个屏幕漆黑,主机外壳锃亮,崭新无比,却在接口处被暴力扯坏,电源线像被斩断的蛇头蜷曲在地,断口处露出参差不齐的铜丝。   程迩屈膝半跪,他缓缓伸出右手,摘下手套,指尖轻轻拂过主机外壳,细密灰尘立即黏附在手指上,与掌心的薄汗混合成污浊的泥渍。   金属外壳冰冷刺骨,没有一丝运转后的余温,显然已经停止工作多时。   他们继续上楼,四五层楼的格局突变,虽门依旧密集,但隔墙被打通了成开阔的办公空间。   真皮沙发质感细腻柔软,办公桌椅选材上成,边角处还镶嵌着精致的金属花纹,显然是价值不菲,这两层应当是中高层核心人员的办公室了。   文件柜的门扇全部洞开,内里空空如也,只留下几个孤零零的文件夹夹子,地板上残存着咖啡渍,干涸凝固成难看的褐色,显然是在慌乱中打翻咖啡杯后都没来得及收拾。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沉闷,混合着残留的烟味,格外呛鼻,众人的额头不约而同地沁出细密汗珠,呼吸声愈发粗/,彼此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一丝不安的情绪在队伍中蔓延,在每个人都紧绷手指,神色愈发严肃。   通往顶层的楼梯被一道厚重的铁闸封死,锈迹斑斑的锁链缠绕其上,大概只有那部电梯可能通向这里。   这想必就是最大/毒/枭的办公室所在,整层楼都是他的私人领地,寻常人根本不得入。   他们搜寻的两栋大楼,文件柜门扇大开,内里空空如也,电脑主机被暴力拆卸,硬盘不翼而飞,就连废纸篓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种种痕迹都表明,这个贩/毒/集团提前预知了这场打击,急速撤离了这个园区。   而那些毒/品/堆叠如山、难以搬运,仍旧堆在厂房里。这些可以重新制造的货物,显然被舍弃了。   程迩率领第一侦查组,从顶楼逐层而下,每个人都气喘吁吁。   厚重防弹衣内,作战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湿黏地贴在脊背上,令人十分不适,靴底仿佛灌了铅,每迈一步都格外艰难。   在一楼转角处,程迩突然抬手示意,队员们立即止步,背贴着斑驳墙面,大口喘气,调整呼吸。   墙面粗糙,却十足坚硬,带着雨林气候特有的潮湿,程迩长腿弯曲,倚靠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指尖轻触耳麦时,金属的凉意让他稍稍清醒。   他紧接着报告道:“报告指挥中心,前两栋大楼已彻查完毕,空无一人,重要物资尽数转移,目标团伙极可能已提前收到风声,撤离了园区!”   通讯器里传来模糊的争论声,电流杂音中隐约可辨几个关键字音。   片刻后,对方给出回应,声音凝重:“继续搜查,扩大范围,提高警惕,小心自爆系统。”   程迩点头应下,切换频道,他压低嗓音,声音很轻,夹杂着浓重的气音:“老赵,暂时安全的,可以进场了。”   简单的几个字,透着久绷后的疲惫与如释重负。   此时,密林深处,灌木丛中,赵队带着剩余队员正潜伏其中。   热带雨林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毒蚂蚁顺着裤管往上爬,带来细微刺痛感,空气黏黏腻腻,逼出汗珠,在腐败的草丛里砸出一个个小坑。   接到消息的瞬间,赵队立即打了个手势,队员们脊背稍稍松弛,轻叹口气,纷纷放下枪,活动着僵硬的关节。   “我们先汇合吧,你们具体在哪?”他简短询问,声音冷静沉稳。   程迩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空荡的走廊,开口说道:“去办公区最右侧那栋汇合吧,从东侧入。”   说完,他摘下手套,在裤腿上擦拭着掌心的汗水,防弹衣沉甸甸,挤占着胸腔的空隙,令呼吸都格外艰难。   他目光冷沉,缓缓扫过休整中的队员,汗珠顺着额头滚落,在下颌悬停,年轻队员仰头痛饮着矿泉水,喉结急促滚动,大口大口/喘/息着着。   他最后看了眼腕表,表盘上的秒针不紧不慢地走着,估摸着赵队应该快到了。   “检查装备,准备出发。”   他声音不大,却字音清晰,让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防弹衣的搭扣咔嗒作响,枪械也被重新检查了一遍。   他紧接着指尖轻调耳麦,接着开口:“去右边那栋,和大部队汇合。”   队伍迅速涌向门口,开始转移,长靴踏地整整齐齐,刚出门,便直直刺向身旁那栋,在门口和远处奔赴而来的大部队汇合。   程迩快步至赵队身侧,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眉目舒展,唇角隐隐上挑,绷紧的肩线终于微微松缓。   他丝毫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压低嗓音,汇报道:“另外两栋清查完毕,重要资料尽数转移,这是最后一栋。另一侧厂房区库房内/毒/品全滞留着……”   赵队脸颊削瘦,下颌线冷硬,闻言频频点头,因为喜欢蹙眉,他眉心的川字沟壑很深,像是刻在皮肤上,化不开一般。   他一双狭长眼眸中,目光冷淡、严肃,却在斜眸望向身旁人时,漾开暖意,似冬日里一团暖阳。   程迩言罢便环视一楼,这栋布局和左侧哪一栋别无二致,只不过会议室铁门森然,特警连番猛踹,上了工具都未能撬开,门扉纹丝不动,只闻闷响回荡。   “算了。”程迩按住队员肩膀,掌心传来肌肉的紧绷震颤,他轻拍两下当作安抚,紧接着转身请示,“赵队,我带着第一侦查组上楼速速检查一遍,然后立即归队汇合。”   赵队颔首,喉结轻滚:“好,务必当心。”   这句话千叮咛万嘱咐,程迩早已熟记于心,闻言一笑,便带队转身,谁知走到大门时,突闻金属门一声脆响,门锁从外面骤然合上!   “砰——”   “哗啦——”   这时,玻璃窗骤然崩裂,碎玻璃四溅,子弹破空,发出尖啸刺耳的一声,直直射向一名战友的头颅,血花顷刻展开,战友轰然倒地,温热血珠溅落面颊。   “隐蔽!”   赵队很快反应过来,暴喝一声,声音震耳。 第225章   众人瞬间伏地,唯有牺牲的那名警察的挚友不顾安危,匍匐向前,颤抖着指尖轻轻抚上尸体身躯,热泪纵横,一瞬间冲破眼眶,滴落在血泊中。   这时,赵队半蹲着身体,紧紧贴在墙边,迅速扶稳通讯器,低声咬牙切齿地喊:“我们在右侧办公大楼遭遇了狙击手袭击,请求支援!”   指挥中心那边迅速反应过来,嗓音发冷,急切喊道:“收到!你们挺住,后援队已经出发,马上到!”   此时此刻,程迩的心脏狂跳不止,每一次搏动都似重锤击胸,他喉间发紧,仿佛被一双大掌紧紧扼住,令他呼吸都愈发艰涩。   尖齿咬破侧颊的肉,血液在口腔弥漫,铁锈味蔓延开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浓血腥。   战友倒下的画面挥之不去,未阖的双眼,微张的嘴唇,太阳穴的血汩汩流淌……每个细节,都在脑海反复闪现。   程迩眼眶灼热,长睫轻颤,视线愈发模糊,泪光闪烁。他指尖死死扣住地面,指节森白,指甲沁出血丝,都不觉疼痛。   身体先意识一步有了动作,作战服沙沙作响,他侧身一挡,肉身挡在赵队面前,嗅到熟悉气息,才稍稍心安。   硝烟味混着汗水萦绕鼻尖,枪声此起彼伏,狙击手不止一个,子弹破空的尖啸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始终找不到狙击手的藏身之处。   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程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如果当时搜查得更仔细些,如果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异常,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屠杀?至少能让大部队不和他们一齐陷入这场劫难?   自责像一条毒蛇,冰冷黏腻,沿着脊背缓缓攀爬,每个假设都似刀剜心,他用力眨眼,泪珠滚落,悬于下巴,最终滴落,没于流淌的血泊。   他强行清明视线,抬头望天,头顶的玻璃窗早已破碎,一束阳光斜斜地刺入昏暗的室内,尘埃飘浮、盘旋,细小的颗粒在光柱中翩翩起舞,而他们却深陷黑暗,动弹不得。   子弹仍在呼啸,每隔一会儿就会带走一个鲜活的生命。   程迩深吸一口气,匍匐着向前,贴着墙壁缓缓移动。   “砰——”   “哗啦——”   身旁玻璃窗骤然爆裂,碎玻璃渣飞溅,在他肩头炸开,一片片格外锋锐,扎透作战服,丝丝刺痛传来,细微却锐利。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畔飞过,掀起一阵气流,灼得他脸庞一热,那子弹带着一丝焦糊的气味,隐约可闻。   程迩这才惊觉,自己半边身体正对落地窗,他微微侧过身去,远处狙击镜反光一闪,快如幻觉,转瞬即逝。   “程迩!”   察觉到他的动作,赵队撕心裂肺吼出声来。   他太了解这个年轻人的脾性,几乎瞬间就猜到了他的意图,但四周的落地窗太过宽敞,单薄的墙体根本不足以提供掩护。狙击手显然布下了天罗地网,总有角度能射击,只要稍有动静,就必然会被打倒。   程迩却已顾不得其他,眼眶发烫,指节攥得发白。   视野里,战友接连倒下,血色浸透沙土,刺得他瞳孔干涩,他不能等,更不能退,前面是悬崖,背后也是悬崖,总要死的,他选择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他猛地抬腕,袖口布料狠狠碾过眼角,将未落的泪痕揩得干干净净,侧首时,窗外一抹冷光映入眼底,树影婆娑间,那定然是狙击镜无疑。   他屏住呼吸。子弹上膛的咔嗒声,淹没在枪林弹雨中。   抓住对方换弹的间隙,他骤然抬臂,枪口火花迸溅,子弹破空而去,裹挟着杀意,直直贯穿丛林。   远处巨木震颤,一道黑影轰然坠地,他倏地伏低,下一秒,弹流如筛,头顶砖石炸裂,飞溅的碎屑擦过颈侧,火辣辣地疼。耳畔枪声重叠,他屏气聆听,心下惊骇。   外面至少七八个狙击点!   他咬紧后槽牙,喉间漫开铁锈味。   “呃啊——”   枪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密不透风,这时,一声闷哼炸在耳畔,程迩霍然回头,只见战友踉跄跪地,胸前防弹衣裂开狰狞豁口,鲜血汩汩涌出,将衣料染成暗红。   那人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血沫从唇角溢出,却硬生生将痛呼咽回喉咙,受伤队员踉跄着被同伴扶住,新的子弹却又破空而来,击中同伴手臂,筋肉翻卷,他忍不住发出闷哼。   “所有人都趴下!”   赵队突然暴喝,手掌撑地迅速站起身,身形敏捷一晃,子弹贴着他腰侧掠过,在墙面凿出弹孔,火星四溅——   “滋滋——”   电流杂音骤然传来,程迩脊背一僵,倏地仰头,天花板悬着的白漆喇叭,正发出刺耳啸叫,随即传来一道男声,低沉、闷哑,咬牙切齿:“杀其他人,杀其他人!站着的那个男的不准动!”   话音还没落下,就被骤然掐断。   程迩下意识四顾周围,整个大楼内,唯有赵队如青松峙立,果然,弹道方向瞬间偏移,所有火力诡异地绕开他身侧,在四周射出焦黑沟壑。   赵队怔在原地,喉结滚动。   程迩下意识抚住心口,掌心下心跳如擂,可这庆幸未及蔓延,寒意已攀上脊梁——不杀就意味着留活口。   而为什么要留活口……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钻入脑海,令他浑身一颤,脊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心下一紧,猛地起身,准备转移到另一侧的墙壁,可就在这一瞬,暗处的狙击手捕捉到破绽,枪口微调,五发子弹接连上膛,破空而来,直逼他身躯!   “噗嗤——”   第一颗子弹狠狠贯穿左腹,堪堪擦过脏器,剧痛在四肢百骸炸开,他身形骤然一晃,眼前发黑,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躲开!”   赵队的嘶吼声撕裂空气,同时,他猛地冲上前,肩膀狠狠撞向他。   程迩只觉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被狠狠撞开,膝盖重重砸向地面,闷响刺耳,疼痛似骨裂,可他还未回神,耳畔便传来四声血肉被洞穿的钝响——   “噗!噗!噗!噗!”   鲜血飞溅。   程迩骤然抬头,瞳孔一缩。   赵队仍保持着护住他的姿势,背影宽厚、挺拔,像一座巍峨的山,可胸前防弹衣早已被轰出狰狞裂口,四枚弹头深嵌血肉,鲜血汩汩涌出,浸透制服。   他的身躯晃了晃,膝盖一软,轰然倒下,重重压上程迩的肩头,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黏腻刺鼻。   “老赵……?”程迩嗓音发颤,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回应。   他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心脏骤停,似有什么轰然倒塌,耳畔只余下嗡鸣。怀中人的体温正飞速流失,他颤抖着去摸他的脉搏,指尖却只触到一片黏湿。   “老赵!”   嘶吼冲破喉咙,沙哑得不成调。   他猩红着眼,左腹的伤口灼烧般剧痛,却抵不过胸腔里翻涌的窒息感。   泪水吧嗒吧嗒滚落,砸在赵队染血的衣领上,他手忙脚乱地扯出口袋里的绷带,却在掀开衣料时僵住——   那四个弹孔狰狞可怖,血肉模糊,正不断涌出血液,纱布凌乱地缠上那片胸膛,可鲜血仍从指缝间涌出,温热黏稠,怎么也止不住。   赵队的喉结艰难滚动,突然呛出一大口鲜血,温热的液体喷溅,洒在程迩脸上,混着泪水滚落,绷带刚按上伤口就被浸透,鲜红迅速在纱布上晕开。   而一只染血的大掌突然抚上他的后脊,指尖颤颤巍巍,安抚地拍打,一下又一下,力道却越来越轻。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挡啊!”程迩嗓音喑哑,质问声支离破碎。   他浑身发抖,掌心胡乱抹去他唇边的血渍,却越擦越脏,模糊泪眼中,他看到赵队僵硬的面容微微抽动,眉间深壑迭起,嘴角却极轻地扯出一抹弧度。   气若游丝的声音混着血沫溢出:“乖……活…着……”   最后一个字湮灭在喉间。   抚在程迩后背的手掌骤然垂落,砸在地上,重重一声,溅起细小血珠。   刹那间,万籁俱寂。风声、枪声、战友的嘶吼声,全部湮灭在这一刻,整个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怀中这具渐渐冰冷的躯体。   程迩双臂死死收紧,指节泛白,喉间挤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却哑得再发不出半点声音,空瞪大眼睛流着眼泪。   鲜血在两人之间汇聚,黏稠温热,蜿蜒着渗进地板的缝隙,像一条猩红的溪流,无声地流淌着。   耳畔的枪声依旧未歇,子弹破空的尖啸此起彼伏,忽远忽近,恍若隔世。战友们仍在殊死抵抗,可血肉之躯终究难敌子弹,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闷响如同重锤砸在心头。   程迩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渐弱,四周归于沉寂。他恍惚回神,神色木然,涣散目光环顾四周——   满地狼藉,鲜血横流。   仅剩几个重伤的战友还在血泊中挣扎蠕动,却再也无力站起,鲜血汇聚成河,倒映出破碎的天光。   “哒,哒,哒——”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是皮鞋碾过地面。   程迩骤然抬头。   此时乌云蔽日,破碎的窗间漏下几缕昏沉的光线,明暗交错间,三楼走廊上,一道人影缓步而出。   那人身形修长,却不算高大,裹在一身昂贵西装里,袖口露出一截名贵腕表。   他居高临下俯瞰着这一切,指节抵在栏杆上,五指渐渐收缩、攥紧,猎鹰的金属面具覆盖了他的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冷漠地睨向他。   程迩呼吸一滞,视线模糊,却仍死死盯住对方,恨意剜心刺骨,腹部血液灼烧皮肤,鲜血汩汩涌出,浸透衣料,他下意识去摸枪,可指尖发麻,竟连扣动扳机的力气都没有。   意识开始涣散,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形。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听见那人开口,嗓音低沉冰冷,带着一丝戏谑——   “既然他拼了命要你活着,那就好好活着。”   “活到……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 第226章   “当时支援部队遭遇了毒/贩的武装,迟迟没能来支援,我们先遣队一整个中队,除了我,尽数……”   程迩从回忆中抽身,话音戛然而止。   他牙关紧咬,下颌线绷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满口的艰涩,眼底有猩红血丝蔓延开来,眼眶泛着潮湿的红晕,沉钝呼吸刮过肺腑,仿佛每一下都牵扯出腥甜的铁锈味。   余寂时呼吸骤停,心脏像是被冰锥刺穿,细细密密的痛楚顺着血脉游走,四肢百骸都如浸寒潭,连指尖都凝出一丝冷意。   他侧目望去,身旁人双肩依旧紧绷着,脊柱笔直,近乎僵硬,指甲早已深陷掌心,丝丝缕缕血液沁出,顺指缝漫开,却仍抵不住心底溃烂的疮疤被生生撕开的剧痛。   这是程迩第一次剖开这段往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逼仄的会议室里,将结痂的旧伤连皮带肉掀开,鲜血淋漓地暴/露在空气里。   难怪提及师父时他总神色怪异,难怪他多年来缄口不言,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也难怪他宁愿和旧友断绝联系,也不愿再次回到这座城市。   真相是淬毒的刃,剜得他肝胆俱裂,愧疚日夜啃噬着他的魂魄,他定然是想过随师父而去,却不得不背负着师父的遗志,继续活下去。   可这场悲剧,怎会是他的过错?   这压根就是一场死局。   热成像仪检测不到生命体征,前两栋楼的搜查也显示毒/贩已经撤离,况且,即便知道楼内有人埋伏,他们依然要硬闯。   牺牲在所难免,这是注定的结局。   他们的侦查与部署的确百密一疏,但这是受害者有罪论。分明是毒/贩太过狡猾,竟在密林中布下天罗地网,是毒/贩太过阴狠,竟将一整个中队的人尽数绞杀。   空气骤然凝滞,沉若千钧,众人目光游移不定,似浮萍聚散,面面相觑,神色皆是十分沉痛。   几位领导眉峰紧蹙成川,眼底沉着化不开的浓墨,喉结滚动间,将满腹言语碾作叹息,又沉又哑。   特案组其他同事霍然起身,不约而同凑近,团团围在程迩身边。   钟怀林宽厚温热的手掌沉沉压下,骨节泛白,青筋隐现,掌心温度透过单薄衬衫,烫进皮肤,似熔岩渗入冻土,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某种能量。   言语何其苍白,事情已成定局,五年创伤痛似附骨,就算千般万般安慰,都是隔靴搔痒,难愈心头陈疴。   空调嗡鸣刺耳,冷风丝丝吹拂,钻进衣领,程迩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他神色木然,唇色惨白,面对众人的关切,只是轻抬手腕,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   短暂三个字,吐出却格外艰涩。   他轻垂着眼皮,眼尾微微下垂,嗓音低哑无比,忽地快速眨动酸/胀的双眼,抬眸时,目光与省厅领导、施队相接。   短暂的沉默后,他薄唇轻启,语气逐渐恢复沉稳,“Mr.G就是那个面具人,极可能是贩/毒/集团首脑,他那句话,说明已经知道镜子落网的消息,预判我们会再次跨境打击。”   施队眉心蹙起深深沟壑,眼尾泛出尾纹,眼神肃穆,指腹摩挲着案卷,沉声接话,嗓音铿锵:“跨境程序已经在走,至少还需一个月准备。这次我们必定周密部署,精准打击!”   “好!”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声,一声炸若惊雷,顷刻间群声鼎沸,应和声如巨浪叠涌,众人眼中燃起点点星火,连成燎原之势,灼若烈日。   一丝灼热漫上眼眶,程迩怔忡间,看向左右两边,新战友如今站在身边,身影连成片,恍惚间,师父习惯性的念叨犹在耳畔。   星火不息。   夜色愈深,已是凌晨。   窗外黑云翻墨,沉沉欲坠,狂风卷着枯枝残叶拍打窗口,发出啪啪脆响,似有巨兽蛰伏于暗处,吞吐着天地间的浊气。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仿佛暴雨下一刻就要倾泻而下。   程迩的视线落在窗外,他蓦然回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深深吸气时,胸膛剧烈起伏,似要将满室空气尽数吞入肺腑。   半晌,他苍白唇瓣轻颤,先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抖动,紧接着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音:“抱歉,这两日,抓捕工作艰难,我的队员们久未合眼。天要变了,我们得尽快回酒店。”   这条深夜消息的前因后果已然明晰,作战计划尚需时日,再熬下去,确实也没有任何益处,施队闻言立即起身,绕到程迩身侧,将一队人送出门。   踏出公安局大楼,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唯有零星路灯,仍旧散发着昏黄光晕,照亮一方天地。长街寂寂,门扉紧闭,偶有汽车飞驰而过,轮胎碾过长街,声音格外突兀。   夜色浓稠,疲惫被悲痛冲散,特案组众人默默簇拥在程迩身侧,却无人言语,直到他频频挥手,他们面面相觑,犹豫过后,就稍稍加快了脚步。   程迩向来独来独往,心如磐石,本身就是一座巍巍高山,不需要也不习惯他人搀扶,过分的关怀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种负累。   似乎是察觉到这一点,同事们不再言语,走出很远,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余寂时依旧留在他身边,两人并肩而行,穿过条条长街,踏过重重夜色。空气闷热黏稠,湿气攀附在皮肤上,化作细密水珠。   他们刚踏入酒店大堂,天际便传来一声闷雷,随即大雨哗然落下。   电梯缓缓上升,两人一齐回到标间。   屋内窗户未关闭,雨水顺着缝隙倾泻而入,在窗台上蜿蜒成一道道透明的水柱,滴滴坠落,最终在地上,汇聚成小小水洼。   潮湿的气息在室内蔓延,与窗外的雨幕连成一片。   余寂时抵达酒店后,先洗了个澡,洗去多日疲惫,浑身畅快,可又想起刚才的事,心头不免蔓延出一丝沉痛。   他刚换上干净衣物,浴室门便开了。程迩走进去,随即传来淅沥水声。   冷水坠地声和热水不同,碎冰迸裂般清脆锐利,噼啪作响,粒粒分明,冰冷刺骨。   余寂时心头一颤,密密麻麻的痛楚顺着血脉蔓延。他呼吸微滞,总觉得程迩冲冷水澡是在自虐,正欲转身劝阻,水声却戛然而止。   片刻窸窣后,门被推开,带出一室寒意。   程迩身穿一身干净衬衫,缓步走来,目不斜视,直至走到窗前,才顿步立住,端起双臂,仰头望向窗外。   昏暗视线下,月白色衬衫被蒙上一层朦胧的灰调,衣料下,他的肩胛骨若隐若现,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余寂时盯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后,忽然起身,缓步靠近他。   他身上还带着一丝沐浴露清香,清冽中混着一丝柑橘尾调,与潮湿的雨雾纠缠着。   当他肩膀轻轻碰上对方时,他骤然抬头,望向他的脸。   意料之中的,程迩此时睫毛湿润,下眼睑泛红,眸中雾气氤氲,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压抑,在玻璃上呵出白雾,晕开一片雨幕,又转瞬消失。   余寂时心尖一颤,心脏隐隐约约发痛,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青筋脉络微微隆起,他温热指腹触到那处冰凉的刹那,他甚至能感受到他皮下血液急促的奔涌。   “程队,不是你的错,不用愧疚。”   “幸存者无罪,不该永远被困在噩梦里。”   他嘴唇翕动,轻声开口。   而对方薄唇抿住,一时没有开口。   余寂时轻垂眼睫,正欲再劝,肩上倏然一沉,他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量猛然拽进怀抱。   铁箍般的手臂不断收紧,勒得他肋骨生疼。对方胸膛剧烈起伏,隔着衣料,隐隐传来失控的心跳。   湿哒哒的头发蹭上脸颊,湿热呼吸喷在颈侧,下一秒,滚烫的泪水啪嗒坠落,落在他后颈。   他微凸的喉结硌在侧颊,重重滚动,触感很奇妙,痒痒的,带起一丝细微的战/栗。   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低低哑哑,随着灼热的吐息洒在耳畔:“不是愧疚,也不是悔恨,是喜极而泣。余寂时,我很高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余寂时微微一怔,悬空的手臂缓缓落下,掌心贴上那截颤抖的脊梁,指尖顺着脊背凹陷轻抚。   不知想到什么,他喉间蓦地一哽,眼眶泛起潮红,水雾翻涌间,眼前似又泼开那日的血,刽子手的刀光、飞溅的猩红,尽数在眼前飞逝而过。   他攥紧掌心,指甲陷进皮肉,却觉不出疼。这些年,他也在等,像一柄锈蚀的剑,鞘中蛰伏,只为等一场迟来的雪崩,等真相大白。   “我明白,我懂的……”   他嗓音沙哑,颤抖的唇齿间,气息破碎,“我也在等。”   程迩呼吸一滞。   昏黄灯光下,他微微直起脖颈,看清对方睫毛上悬着的泪,将落未落。   他瞬间收敛情绪,指腹下意识抚上他后脑,掌心陷入蓬松微潮的发丝,他指节收紧,声音轻得像细细雨丝:“会等到的。”   顿了顿,他重复,“都会等到的。”   雨滴噼啪敲打窗面,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模糊的一团,程迩的鼻息灼烧着余寂时的耳廓,两人的每一次呼吸、抽泣,都带动着胸腔共振。   他们在这方寸之地,用体温烘干着彼此被淋湿的灵魂。 第227章   窗外雨声渐歇,夜色重归沉寂,室内空调的嗡鸣混着未散的潮热,将空气酿得黏腻缱绻。   余寂时从纠缠的指缝间抽/离时,腕骨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他们默契地各自退开半尺,回到床上躺下。   床头灯散发出昏黄光晕,在两张床之间缓缓流淌,将黑暗晕染成朦胧的暖色。   余寂时侧身而卧,背对着程迩,身后人呼吸渐渐均匀,渐渐绵长,他呼吸也渐轻渐缓,困意袭来,他也很快便睡着。   “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骤然划破宁静,余寂时睫毛轻颤,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还带着睡意的朦胧。   程迩打开门,从门外匆匆进屋,衣摆微微晃动,手机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在昏暗视线内,趁得他凝重的表情愈发清晰。   余寂时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   天色未明,靛青的天仍缀着星子,唯有西边云层渗出一线猩红,三声杜鹃的啼鸣穿透玻璃,荡出一片凄清的回响。   他伸手摸到床头的手机,屏幕显示:05:07。   但见程迩神色冷峻,眸色晦暗,下颌线条绷紧,余寂时瞬间清醒,撑着床沿直起身子,薄被从肩头滑落,他眉心微蹙,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出什么事了?”   “收拾行李。”程迩声音低沉,手上动作不停,衣物被利落地塞进行李箱,他紧接着说道,“七点前到机场,人齐了再说。”   紧接着,他大掌一抻,拉链的拉直的声响干脆利落,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的动作极快,却依然保持着冷静与条理。   余寂时心头一紧,睡意全消,他从未见过程迩这般急切的模样,必然有大事发生,于是立即翻身下床。   两人动作迅捷,十分钟后便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开。大堂里,同事们早已等候多时,每个人都半睡半醒,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退了房后,六人便分乘两辆出租车,朝着机场疾驰而去。   车厢内一片沉寂,余寂时彻底清醒,转头望向窗外。   昨夜的雨水蜿蜒流淌,在玻璃上凝固,留下道道透明水痕,窗外景色被晕得模糊。云销雨霁后,整座城市焕然一新,高楼玻璃幕墙映出霞光,熠熠生辉。   然而远处天际线上,乌云翻涌滚动,正越过云岭山脉嶙峋陡峭的轮廓,如泼墨晕开,随风游移,渐渐逼向城市。   回南天的湿气黏腻得令人窒息,昨夜雷阵雨来得急去得快,可天光还未完全放晴,厚重乌云又从山那头翻卷而来。   山区里雨季绵延不绝,潮湿的水汽在山谷间徘徊不去,而此刻城区上空薄云汇聚,今夜大抵又将迎来一场倾盆暴雨。   终于,抵达机场后将将7点钟,时间来得及,特案组一行人匆匆忙忙走了VIP通道,迅速登机。   这次行程竟意外是头等舱,真皮座椅十分宽敞,触感鲜明,空乘人员递来的羊毛毯蓬松温暖,还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   当飞机开始向上攀升时,余寂时透过舷窗向外看,云岭山脉全貌渐渐显现,苍翠山脊连绵起伏,层峦叠嶂,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将整座城市环抱其中,温柔而坚定。   柏绎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两份早餐,用餐巾仔细擦拭着嘴角,他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同僚都闭目养神,显然在补觉。   可他好奇心极重,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扒着座椅靠背,探出那颗总是乱蓬蓬的脑袋,圆溜溜的黑眸眨了又眨,望向程迩,开口询问:“究竟发生啥事了?需要这么十万火急地把我们都叫回去?”   他的声音清亮,在静谧的机舱内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都倏然睁开眼睛,目光下意识投向程迩的方向。   程迩微微向后倚靠,修长脖颈贴合着椅背,下颚微抬,长睫轻垂,遮掩住眼中的一切情绪,似乎还在斟酌什么,手指轻微蜷曲着。   不知怎地,余寂时心脏发慌,怦怦直跳,一股莫名的不详预感涌上心头,令他掌心都浮现出薄汗。   分明机舱内冷风十分充足,丝丝缕缕吹拂着后颈,他却觉得心底燥热,像是被烈火烹烧着一样,似有人掐住了他的喉咙,挤压他的胸腔,让他呼吸都变得格外艰涩。   程迩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他眸光一斜,眼尾余光扫向身侧的余寂时,那双总是冷漠、寡淡的丹凤眼里,此刻酝酿着晦涩不清的柔和。   修长颈上,他喉结重重滚动,像在艰难吞咽着什么。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腕,手掌轻轻落在余寂时嶙峋的腕骨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指腹轻柔地按住那个凸起的骨节。   余寂时呼吸一滞,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亲密接触,让他耳尖倏然泛起薄红,他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听程迩忽然开口。   “昨夜凌晨,京城市局一支队的同僚加班回家途中遇袭,歹徒突然从胡同里冲出,用一把尖刀……”   他声线平稳,语气沉静,却很明显愈来愈沉,“尖刀直接刺穿了他的咽喉,同僚当场死亡,而凶手选择了剖腹自尽。这样的事件,自今日零点起,在全国范围内已经发生九件,就像十年前一样。”   余寂时眼前突然一黑,心脏被狠狠攥住,如有长针刺穿皮肤,密密麻麻的尖锐疼痛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雨夜,他无数次梦魇中的雨夜,那个扭曲的人影,掐住父亲脖颈的枯瘦手指,寒光凛冽的尖刀,喷溅的鲜血……   他双腿发软,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呼吸,整个人摇摇欲坠。   程迩突然展开手掌,将他紧攥到发白的拳头整个包裹住,掌心温热潮湿,慢慢贴合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连指缝都填满。   感受到对方剧烈的战栗,他立即起身,一只手稳稳扶住余寂时的后背,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引导他坐下。   整个机舱陷入死寂。众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瞳孔震颤,唇瓣微张,震惊如有实质般在空气中蔓延,柏绎甚至地捂住嘴,才忍住没有呢喃出声。   余寂时浑身发抖得厉害,程迩始终紧握着他的手,单膝点地蹲下身来,他仰起脸,目光温柔,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将对方惨白的脸色、颤抖的睫毛、失血的唇瓣都尽收眼底。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力量。   余寂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指甲掐进掌心,渗出细密血珠,疼痛刺破混沌,才将他的神智勉强拽回。   昨夜他还提起那场血色噩梦。   他万万没想到,昨夜才提及的旧事,今日就重现眼前。   虽然昨夜安眠无梦,但内心深处,他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可十年前那场席卷全国的随机杀人案持续了整整七日,血色浸染每一条长街,而今历史重演,又将持续多久?   十年前的屠戮,遇害的远不止他的父母。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同僚前赴后继地牺牲,惨痛的代价笼罩全国。那些伤痕深深刻在幸存者心上,成为永不愈合的疮疤。   这次事件开端和十年前一样,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集体行动,防不胜防,又要有多少鲜活的生命,要消失在刽子手的刀下?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那个十二岁无助的孩童,而是二十二岁的人民警察。   眼眶微微泛红,一丝热泪涌上眼眶,肩上忽然一重,钟怀林的手掌也落在肩上,压覆着,微微用力。   他似乎还想开口安慰,余寂时却骤然抬头,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没事,我没事的。这案子,是交由我们负责吗?”   见他这么快冷静下来,程迩稍稍松了口气,手指颤抖着微微松开,缓缓站起身来,环顾着周围的同事。   他神色愈发严峻,愈发冷肃,眼眸中寒光凛冽,嗓音低沉,吐字清晰:“是,公安部已派专员督导,由我们特案组牵头,京城市局刑侦总队的倪总以及一支队粟支队长带队协同,各省市公安机关全力配合。”   钟怀林眉心蹙起,重重点头,语气透着坚定:“上头信任我们,这一仗,我们一定要打得漂漂亮亮的!”   柏绎十分捧场,双手啪啪地鼓掌,眉飞色舞,尽显亢奋,下一秒他拳头攥得发白,眼中闪烁着光:“干就完事啦!”   这声清亮呐喊如火星溅入油锅,众人齐声响应:“干!”   余寂时深深吸气,胸腔剧烈起伏,他倏然抬眸,恰见一束光刺破层层叠叠云层,将天色染得金灿灿,穿透舷窗,洒落在他脸上。   睫毛在强光中轻颤,眼底一痛,泛起生理性的泪光。   他呼吸为之一窒,心脏在胸腔疯狂撞击,每一下都带着灼热的痛感。   但当他眯起眼适应光线时,晨雾散尽,地面上事物渐渐清晰,飞机开始降落,这时,乘务员走进来,提醒大家回到自己位置上。   飞机要着陆了。 第228章   京城市多云天气,机舱门打开的瞬间,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余寂时抬眸望向天际,厚重积云像灰色棉絮层层堆叠,将整座城市笼罩在晦暗光线中,远处林立的高楼轮廓模糊,仿佛被浸入了一片灰蒙蒙的色调中。   机场外车流拥堵,出租车在停滞的车龙中艰难穿行。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却也只能随着车流缓慢蠕动。特案组一行人终于抵达市局时,天色更加昏暗了。   京城市公安局,大楼内一片忙碌,四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走廊里人影匆匆,同僚们抱着文件疾步而过,见到他们只是匆匆点头,神色凝重而严肃。   会议室内,粟队已经数次看表,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眉心的川字愈发深刻,他表面维持着沉稳冷静,但微微蜷曲的手指,却暴露了内心的焦灼。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粟队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几分,尾音微微上扬,透着难以压抑的激动:“进!”   特案组一行人推门而入,会议室里的众人立即起身相迎。   刑侦总队总队长倪永信也站了起来,他削瘦的脸庞黝黑严肃,程迩见状快步上前,轻压眉骨,神色冷肃,微微欠身与他握手:“倪总,您太客气了。”   倪永信摇头时,喉结在紧绷的颈部皮肤下剧烈滚动,他抬手示意众人落座,嗓音沙哑冷沉:“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我们一直在等你们。”   紧接着,他朝身旁的人做了个手势,“开始吧。”   余寂时落座时,呼吸愈来愈轻,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心跳砰砰,他不断地吞咽唾沫,都没有压下心底那一丝紧张。   他环顾四周,这间不算宽敞的会议室里聚集了十余人,都是重量级警界要员,个个神情凝重。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还是骨笛引出的枪击案时,而眼前这场危机的严重程度,恐怕还要更甚从前。   粟队一身警服霍然起身,身形笔直,投影仪散发出微弱的蓝光,在他瘦削侧脸投下冷峻的阴影,他板寸短发间夹杂的银丝若隐若现。   粗糙面容上,他眼圈乌青,眼尾皱纹深邃,每一道都写满了疲惫与痛楚,激光笔在他掌心攥紧,手背青筋凸起,微微颤抖,在幕布上投下一个飘忽不定的红点,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自从今天,也就是5月19日的0点起,各地就开始爆发杀人事件,就如同十年前一般,形式各种各样。”   “这第一起,就是发生在本市,凌晨0:28,我们一支队警员刘章加班后步行回家,途径安宁路时……”   他话音落下,声音愈来愈低,眼底一片猩红,握住激光笔的手都无力的垂在腿侧,最终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沉重又无力。   他的声音也开始发抖,眼白上布满狰狞的血丝,像是随时会渗出血来,这时忽然咽下一口唾沫,沉默着播放出视频。   余寂时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仰起头,监控画面在幕布上清晰播放。   监控摄像头在路灯上,整个街道并不算宽,甚至十分狭窄,不容车通过,脚下板砖斑驳裂缝,杂草丛生,显然是一条老路,而两侧都是胡同巷子,红墙黄瓦,树影斑驳,在昏黄路灯下摇曳,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视线昏昏暗暗,刘章的身影在画面中出现,他步伐拖沓,难掩沉重疲惫,警服衬衫褶皱不堪,由于气候干热,他脖颈处已经被汗液浸湿。   他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端着水壶,在狭窄的过道匆匆走过。   监控分切出视角,另一个监控摄像头下,一名男子皮肤黝黑,一身黑衣,整个人都隐匿在黑暗里,一双眼眸圆瞪,一眨不眨,直勾勾瞄向外面,伺机等待着什么。   就在刘章路过那个巷口时,倏忽间,那道黑影暴起,利刃精准瞄准,寒光直逼咽喉处,而刘章毫无防备,滚烫血液瞬间迸溅,利刃贯穿咽喉的声响被电流声放大,刘章踉跄着跪倒。   保温杯砸地,玻璃迸裂,枸杞混着血泊漫过砖缝,他双手徒捂创口,却血流不止,整个身体摇摇晃晃,终是轰然倒地,双目圆睁。   最骇人的,是凶手接下来的动作——   他枯瘦如柴的指缓缓抚过染血的刃,动作轻柔,继而盘膝而坐,双手紧攥刀柄,刀锋转向己腹,毫不犹豫捅进去,鲜血喷涌,在地面汇聚成一片暗红的潭,而他嘴角却扬起笑靥。   那笑容诡异非常,似解脱,似癫狂,至死未消。   视频到结尾,粟队忽地转身,拳头重重砸在会议室冰冷墙面上,骨节与坚硬墙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让余寂时心脏都轻轻一颤。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肯让一丝哽咽泄露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沉痛开口:“刘章是我们一支队的老战友了,是我并肩作战十多年的兄弟,今年41岁,正值壮年……加班本就精神疲惫,突遭袭击,当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粟队话音戛然而止,喉结剧烈滚动数下,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他猛地抬手,警服袖口粗暴地蹭过眼角,将即将决堤的情绪硬生生堵了回去。   再开口时,他保持了职业素养,神色平静,嗓音低沉,“嫌疑人孙昊波,34岁,京籍,无业游民。早些年父母双亡留下巨额保险金,他从此纸醉金迷,浑噩度日。”   他顿了顿,指节敲击桌面,接着说,“法医鉴定,孙昊波剖腹未中要害,是失血过多而亡。”   闻言,余寂时眼眶灼热,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凶手在杀害他父母后,便吞刀自杀,刀刃割喉的瞬间,藏在齿间的毒囊破裂,黑血从七窍蜿蜒而下,狰狞笑容却凝固在脸上,也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粟队切换PPT,画面血腥刺目。全国各地,案发时间顺序排列,不仅仅是当街杀人,还有投毒、开车撞人、入室杀人……手段各异,结局却相同。   凶手们大部分服毒自杀,鲜少也有人像孙昊波一般,选择最惨烈方式,剖腹割喉。   冷气在会议室盘旋,余寂时指尖冰凉,心跳声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粟队继续汇报的声音。   窗外,乌云泼墨,整座城市被笼罩在闷热黏稠的低气压中,山雨欲来,强烈的压迫感让人呼吸困难,宛如末日降临。   空调持续发出嗡鸣声,冷风形成一个个小漩涡,却怎么也吹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间的燥热。   粟队的声音戛然而止,室内骤然陷入死寂,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格外清晰,沉闷、压抑,反反复复,此起彼伏,所有人面面相觑,喉结滚动,嘴唇颤抖,却挤不出半个字,只剩焦灼的目光无声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倪永信弯曲的颈忽然伸长,脊背绷直,忽然从椅背上脱离,他指节发力,指腹反复摩挲着档案袋边缘,牛皮纸面早已染上一片汗渍,留下指纹潮痕。   片刻的迟疑后,他站起身,垂落眼帘,削瘦脸颊被隐入一片晦暗,他目光犀利,冷硬,直直望向程迩,声音低沉而平稳,字字清晰:“程迩,这是十年前,那场全国性随机杀人案的卷宗,是最高机密的档案。”   他顿了顿,手指收紧,手腕移动,向前一递,“现在旧案重启,我亲自将它交到你手上。”   程迩眉目舒展,立即起身相迎,双手平举,接过档案,下颌线条紧绷,肩背挺直,声音冷冽,不带一丝温度:“明白。”   在交接的瞬间,倪永信突然反手握住程迩的手腕,粗糙大掌重重拍在他手背上,随即攥住他手腕,掌心粗粝薄茧刮过程迩腕骨,力道加紧:“我们会全力配合。”   程迩颔首,神色冷峻:“我们也会倾尽全力。”   自从档案被拿起,余寂时的目光便自始至终黏在那抹暗黄色上,他呼吸渐浊,眼眶烧得通红,仿佛有人将滚烫的炭块硬生生摁进眼底。他五指痉挛般蜷起,指甲深陷掌心,却浑然不觉痛。   十年前的血腥味似乎正穿透牛皮纸,丝丝缕缕钻入鼻腔,而十年时间,他一步一步,终于能够亲自面对这份卷宗。   倪永信缓缓抬手,坚硬指节抵住太阳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浑浊眼眸一滚,里面仿佛凝结着千年不化的霜雪。   他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良久,他才闭上眼,终于开口:“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当年那场疯狂的杀戮整整持续了七个昼夜。”   他咬牙切齿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浸透了鲜血,声音却突然哽住,“受害者共计607人。”   “就像这次几起杀人案一样,凶手在行凶后立即自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经过彻查,凶手与受害者之间素不相识,毫无交集,动机成谜,行动七日后骤停……”   说到这里,他也骤然停顿一下,嗓音愈轻,愈沉,夹杂着些许疲惫,最终只剩下气音,“我们当年专案组整整调查了一月有余,将种种设想逐一验证,最终侦查未果,这案子也成了悬案。” 第229章   程迩忽地塌下脊背,肩线松垮下来,神色慵懒,他唇角微勾,眼尾上挑,勾起一丝凌厉弧度,偏生嗓音里浸着三分笑意,自信且坚定:“是悬案,但不会永远都是。”   话音掷地,会议室骤然陷入凝滞,众人呼吸一滞,彼此交换的眼神,却如星火燎原,渐渐点亮一丝斗志。   余寂时眼眸微闪,睫毛垂落,拓出一片阴翳里,他无意识攥紧手中签字笔,硌得掌心生疼,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热潮。   那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期待。   他们必须展现出这样的自信,必须做到,也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命案必破,天网恢恢,即便是尘封十年的旧案,也终有真相大白之日。   这时,程迩笑意稍敛,神色重新变得严肃。为求稳妥,他沉声问道:“各地防控措施是否到位?”   粟队闻言微微颔首,他单手撑住桌沿,每个字都像从齿间磨过,声音沉稳压抑:“公安部已下发紧急通知。各省市协调分局警力,全面加强街道、社区巡逻,最大限度杜绝当街行凶,城中村、偏远乡镇也有覆盖,各重点区域都派遣无人机实时监控。”   “好。”程迩手指收紧,档案袋在他掌心攥紧,他郑重道,“我们先回一趟办公室,梳理十年前案卷,有任何新情况,大家立即互通消息。”   字字铿锵,不容置疑。   说罢,他朝同事们递去一个眼神,众人会意,纷纷向领导致意告辞,紧接着便转身,一齐走出会议室。   办公室久未使用,中央空调吐出的冷气在室内盘旋,桌面上的摆件纹丝未动,落了一层薄灰。   移动白板被推到最前方,干涸的字迹顽固地附着其上,程迩拧开矿泉水瓶,清水浇在板擦上,才勉强拭去那些字迹。   他单手撑桌,随意拽过一把转椅,卷宗在桌面上摊开,厚度惊人,硬壳封面沉甸甸地压在手心,十年前的纸质档案已经泛黄,纸张薄脆,指尖摩挲时发出沙沙轻响。   他将卷宗材料分发给同事们,余寂时捏着纸页边缘,却觉得掌心发烫,似有火苗在烧。   激动,畏惧,各种复杂情绪在胸腔翻涌,纠缠不清,搅作一团,都被他强行压下,他视线清明,落在手中纸面上。   卷宗内容简明扼要,更像是一份案情摘要,十年前那场杀戮同样始于盛夏,6月11日至17日,整整七日。   607名受害者的名单装订成册,按首字母排列,每个人名下三两句简略记载着生平、遇害时间及地点,对应凶手的资料附在末尾,页边还有当年侦查员留下的圈画痕迹。   余寂时的手指在纸页上逡巡,最终停在某个字母区间,父母的姓名赫然在列,他的呼吸为之一窒,心脏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像被无数银针扎穿。   他眼眶发热,却吞咽着,将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咽回。   电脑屏幕亮起,电子档案展开在眼前,受害者数据被他重新整理,男女比例均衡,地域分布广泛,但由于人口分布东多西少,人口稠密地区死亡数字尤为触目惊心。   余寂时盯着那些冰冷的数据,一时间沉了沉呼吸。   这些被害人的职业分布具备一些规律,绝大多数集中在社会服务领域。其中医生、警察占比最高,几乎达到三成,其次是教师、社区工作者等职业,还有少数退休人员和无业游民。   但无一例外,每位受害者的社会评价都极佳,是那种性格温润、人缘极好,走到哪里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在各自圈子里备受爱戴的类型。   余寂时作为受害者家属,对此深有体会。他的父母都是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即便遭遇医闹,也总能以人格魅力和专业素养化解矛盾。   此外,在邻里间,父母更是出了名的热心肠,常常牺牲休息时间为社区老人免费看诊,压根不存在什么要命的仇家。   而那些行凶者的背景则复杂得多,可以说得上是两极分化。   约四成是长期失业的社会边缘人,大多经历过重大人生挫折,或是生意破产,或是亲人离世,从此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度日,另有三成是有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出狱后处处碰壁,饱受歧视,这些人选择报复社会到是能够理解,至少动机明确。   然而最令人费解的是剩下的三成凶手,他们竟是社会公认的成功人士。   有名校的博士生、教授,有上市公司的高管,甚至还包括一位当红影星。作为公共人物,他竟会冲上大街,用风筝线勒死路人,随后跳楼自尽。   据悉,他当时正和监控中的孙昊波一样,行凶时眼神瞳孔放大,神色狂热、专注,嘴角甚至带着诡异的微笑,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献祭仪式。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所有凶手无论是否得手,最终都选择了自我了断,他们采用的方式五花八门,服毒、割腕、跳楼、自焚,并且绝不回头,异常决绝。   毫无例外的自杀,绝非普通报复社会者会有的行为特征。   这其中简直存在太多违背常理的元素,受害者之间毫无社会交集,凶手与被害人素不相识,既非仇杀,也非情杀,甚至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无差别杀人。   所有证据都指向,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有人煽动的集体仪式,而那个突然开始又戛然而止的七日之期,或许就是完成这场仪式的时限。   案件的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诡异特殊信仰气息。   这时,窗外骤然劈下一道惨白电光,撕裂天际,震耳欲聋的雷声碾过云层,将窗玻璃震得簌簌发颤。   天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原本稀薄云絮此刻凝成灰黑色,层层叠叠,翻涌着,吞噬着最后一缕日光,连空气都浸透了潮湿的锈味。   山雨欲来。   余寂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驱不散胸腔里的滞涩感,他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麻,仿佛有细细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疼痛在血液里蔓延、流淌。   那些受害者遇害的照片在眼前挥之不去,扭曲的肢体、凝固的血泊、惊恐的面容……一帧帧,一幕幕,画面像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眼底,刺得眼球生疼。   他此时此刻,终于理解,并切实体会到程迩那句“过度共情会很累”的担忧了。   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善良的灵魂,就这样被残忍地终结,他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一寸寸收缩,疼得他喉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猛地关闭电脑画面,将那些血腥的画面隔绝在屏幕之后,转而翻开桌面上的案卷,纸张在指间碾动。   十年前的刑侦技术尚不完善,但专案组的思路却相当敏锐,他们早已注意到案件可能涉及特殊信仰的问题,并且这个判断有着确凿的依据。   调查显示,几乎所有行凶者在作案前三天内,都曾收到过一个境外陌生号码发来的神秘链接,这些链接被设置成一次性访问,点开后即刻失效,当年的技术部门竭尽全力,却始终无法恢复并破解其中的内容。   而那个号码来自境外,飘忽不定,更让他们无从追溯,调查至此便彻彻底底止步了。   但这个发现如厚重云层中一束光线,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方向,这场看似随机的杀戮,背后必然存在某种组织性,必然有人像操纵,牵引、聚集起这些人。   但这其中存在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这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纵者,究竟想要达成什么目的,仅仅是制造恐慌、报复社会,还是什么其他……   这时,钟怀林眉心拧成深深川字,指腹重重按压着太阳穴,指节泛白,低低嘶了一声,转头看向身旁的柏绎,嗓音发沉:“以现在的技术,这种链接能破解吗?”   柏绎闻言低头,手指快速翻动卷宗,目光在关于链接的描述上来回逡巡,片刻犹豫后,他摇摇头:“不好说,这要看程序设置是怎样的,信息加密程度是什么级别的,以及……”   他声音渐弱,忍不住轻轻叹气,“再加上时效性问题……”   话未说完,但未尽之意已然明了,会议室里弥漫着沉重的静默,空调嗡鸣,格外刺耳。   话音停顿一下,柏绎眼眸一亮,猛地抬起头,嘴角扯出一抹灿然笑容,眼神坚定:“不过可以试一试!”   他啪地合上卷宗,目光灼灼,视线落在程迩身上,嗓音清亮,“这次案件与十年前性质一样,极有可能为同一伙人所谓,我可以我先从这波行行凶者的通讯记录入手!”   程迩眸光微动,短暂的沉吟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得到首肯的柏绎立即弹起身,动作利落,打开笔记本电脑便开始操作。   然而除此之外,这桩案子线索散乱,拼凑不出半点真相,令人毫无头绪,无从下手,余寂时呼吸一沉,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他缓缓抬眸,视线无意间扫过,最终定定落在白板上,那上面早已密密麻麻爬满了字迹。 第230章   程迩的字迹不算工整,但笔走龙蛇间透着一股肆意随性,每个字的笔画都有所勾连,却又意外地清晰可辨。   余寂时凝神细看,只见白板上案情被精炼地概括成寥寥数语,后面罗列着几个醒目的重点疑点,红色马克笔划出的箭头如血线般刺目,直指三个关键词语:“组织性”“规律”“目标”。   这三个词下方,黑色马克笔又延伸出更多分支,将整个案件拆解得脉络分明,余寂时的心跳骤然加速,砰砰声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清晰。   他的视线追随着那些箭头游走,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条条清晰的逻辑链条,呼吸不自觉地放轻,生怕喘息过重,会惊散这来之不易的思路。   钟怀林粗粝手指在下巴上反复摩挲,新冒出的胡茬还未来得及修剪,在指腹上留下细微的刺痛感。   这时,他眯起眼睛,眉头皱出深邃沟壑,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尾音微微上扬:“组织性这点很明显,我完全认同,这种事肯定有幕后推手,但规律和目标,具体是指什么啊?”   程迩懒散地往后一靠,修长身躯倚在桌沿,衬衫领口微敞,锁骨线条分明,他曲起一条长腿,鞋尖点地,随手将白板拉近,动作干脆利落,透着一丝漫不经心。   灯光下,他的眸色晦暗,波澜不惊,语气平静寡淡:“规律就是显而易见的。”   他修长手指轻点受害者名单,“医护人员、警察、教师……这些社会服务者占了近七成,而且清一色社会评价极高,都是邻里交口称赞的好人。”   顿了顿,他指尖又划过凶手资料,“而行凶者这边,人群画像都集中在无业游民、刑满释放人员,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但他们其实和前者之间也是有共性的。”   这时,他突然直起身,长腿稳稳踩在地面,悠悠转过身,视线落在余寂时身上。   余寂时恰在此时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脑中闪过一丝光亮,落入眸中,某个模糊的念头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都是容易产生极端情绪,需要特殊信仰来填补内心空虚的人!”   程迩唇角一挑,似笑非笑的弧度在唇角蔓延开,很自然地接话道:“没错,无业游民多是饱经挫折对生活无望,或是各种原因无法工作的人,刑满释放人员则面临社会包容度方面的问题……”   停顿一下,他眸光一闪,眼底划过一抹嘲讽,“至于那些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多半性格偏执,追求完美到病态地步,长期处于高压状态。”   紧接着,他长指轻轻敲击白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嗓音低沉,“这三类人,恰恰是最容易滋生极端思想,沦为特殊信仰组织猎物的高危人群。”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众人神色各异,却纷纷颔首,对此表示赞同。   这个推论确实合乎逻辑,十年前专案组也正是循着这条思路展开调查,可惜最终线索中断,案件被迫搁置。   钟怀林若有所思地颔首,突然抬起手臂,肌肉鼓胀,食指直直地指向白板上那个被鲜红箭头贯穿的“目标”二字。   这两个字与“规律”并列,却被一道醒目的箭头连接,形成某种微妙的递进关系,他眼尾微微上扬,语气中带着几分犹疑:“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个幕后组织者专门针对这三类人群,进行了某种特殊信仰的洗脑?”   “是,但我觉得不止。”程迩眼眸一弯,丝丝缕缕的笑意从眼尾蔓延开来,他眸光流转,含着些许笑意的目光落在余寂时身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片刻后,他指尖触上桌沿,掌心一点点贴上桌面,他紧接着俯身,视线扫过所有人,薄唇轻启,吐字清晰,“随机杀人,真的是随机吗?”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闪电撕裂天际,窗外骤然亮如白昼,将整个办公室室照得明亮,就算是空气中漂浮着细小尘埃,在此刻都清晰可辨。   下一瞬,雷声轰鸣,在空中炸开,声音向四周冲击,震耳欲聋,就连窗外的树都在颤栗,枝叶窸窣,剧烈摇摆。   室内陷入死寂,一抹光亮每个人眼中跳动、闪烁,映照出眸底的一片震颤。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盖过了空调的嗡鸣,也淹没了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仿佛要将整个会议室与外界彻底隔绝。   钟怀林双眼圆睁,手指无意识地在实木桌面上划过,语气透着一丝不可置信:“被害人和凶手素昧平生,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有明确的目标性?”   余寂时也有此疑问,闻言轻轻颔首,淡眉轻蹙,他下意识望向程迩,却猝不及防撞进对方黑沉沉的目光中,不由得呼吸一滞。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在此刻如同突然被按下静音键,耳畔只剩下程迩那句质问,尾音微微上扬,三分确信,七分试探,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放大——   这场集体杀戮,真的只是随机作案吗?   钟怀林垂眸沉思,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虽然七成受害者都是性格好、社会评价极高的人群,但凶手压根不认识他们,就算他们会对这一类人产生极端报复心理,在杀人时也并没有明确性的目标吧?”   顿了顿,他掀开眼皮,拖长语调,作出猜测,“也许……受害者人群的规律只是巧合,是这类人天性善良,更容易轻信他人,才导致遇害最多?”   室内一片凝滞,窗外雷声轰鸣,雨声渐密,渐急,此时此刻,余寂时阖上眼,眼前浮现出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场景,一次又一次梦魇过后,那天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丝细节,都清清晰晰涌现在脑海中。   那时,恐怖已肆虐五日,警笛声昼夜不息,暴/徒气息如瘟疫蔓延,举国上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商铺闭锁,学校空置,工厂停产,整座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最初三日,街坊邻里尚算太平,大抵是幸存者偏差。那是他少年人不知凶险,竟还敢攥着零钱,独自穿过冷清的街道去买模拟题。   转折始于第四日,家里防盗门开始频繁被敲响,叩击声断断续续,但父母皆是谨慎之人,第一时间加固了门窗,并未理会那声音。   他年纪尚小,被家庭如珍似宝保护,性格略有些怯懦,每当敲门声响起,他便会不自觉地绷紧脊背。   而此时,父亲宽厚的手掌总能适时落在他单薄的肩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而母亲则将他揽入怀中,轻柔地、一下下安抚他的脊背。   父母遇害那日是第五天,和今天一样雷雨交加。阴沉的天,暴烈的雨,天地间只剩混沌的暗灰色。骤雨模糊了时间,待他惊觉时,夜色已吞噬了最后的天光。   有人重重拍打房门,一遍又一遍,嗓音急切、嘶哑,带着浓重哭腔,不断地乞求:“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人跟我进楼了,求求你们,借我躲一躲,求求你们!”   那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微弱,夹杂着一丝支离破碎的呜咽,在雷雨声中格外瘆人。   惊雷劈裂天际时,拍门声再度炸响,这次却似垂死挣扎,混着雨水的巴掌重重掴在门板上,黏腻水声中裹着嘶嚎:“他们追进来了!”   他看见父母神色紧张,交换着眼神,目光凝重、犹豫,悲悯与恐惧相互撕扯。最后,父亲拍拍他的肩,让他躲起来,发生什么都不准出来。   幼小的他尚不知晓即将降临的惨剧,只是乖巧地遵从父母的叮嘱。起初蜷缩在窗帘后,可阴冷潮湿的雨气渗入骨髓,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最终他悄悄蹲下身,钻进了角落的衣柜。   密闭空间带来一丝安全感,体验感十分新奇,令他隐隐兴奋,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瞄着客厅。   然而变故骤然而至。   父亲刚将门锁拧开的刹那,一道寒光乍现,锋锐刀尖猛地没入他的腹部,鲜血飞溅,瞬间染湿衬衫。   父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本能地用身躯挡在母亲面前,却被刽子手一脚踹中胸口,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轰然跪倒,蜷缩,翻滚,发出痛苦的呻/吟。   母亲还未来得及尖叫,那只青筋暴起的手已掐住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刀光起起落落,一下又一下没入腹部,滚烫血珠飞溅,歹徒甩开气绝的母亲,转而揪住父亲染血的衣领。   枯瘦干裂的手指掰过父亲的脸,唇角泛着僵硬地狞笑,父亲垂死挣扎,一脚正中其腰腹,却换来更疯狂的报复。   凶手面容愈发扭曲,野兽般发狂低吼着将父亲骑倒在地,刀起刀落,血肉横飞。   衣柜里的他麻木、呆滞,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液,他想冲出去,想尖叫,可父母最后的叮嘱却将他定在原地。 第231章   窗外的雨丝渐细渐密,雨声渐轻,将窗外景色模糊、晕开,化作一团团灰色、绿色色块。   他骤然从回忆中抽身,眼尾已晕开一片薄红,血丝在眼白上蔓延,指节痉/挛般战栗着,薄薄皮肤下,青筋脉络清晰可辨,仿佛下一秒便要挣破这层脆弱的一层。   程迩眸光一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向前迈了半步,伸出手臂,宽厚的掌心温热,隔着那层单薄的衬衫,稳稳按在余寂时肩上,力道沉缓,像是要将人从记忆的泥沼中一寸寸拽回。   余寂时喉结滚动,吞咽的动作艰涩如吞刃,指尖微微抬起,在他手背轻轻一触,旋即收回,摇头的幅度极轻,却带着一丝绿芽破土的坚韧。   半晌,他开口,嗓音沙哑,声线带着些许颤抖:“程队的推测有理。”   手掌扶到桌沿,指尖一顿,指节用力,他声音顿了顿,声线陡然变低,“被害人有可能不是随机目标,而是被筛选过的,是被精挑细选的目标。”   钟怀林唇瓣翕动,眉心拧出沟壑愈发深邃,目光直勾勾的,触及他惨白的脸时却微微一愣,片刻后,见他摇头,他指节蜷了又松,最终只从齿缝挤出一句:“怎么说?”   余寂时阖了阖眼,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清明,他呼吸放得极轻,沉沉哑哑:“我父母遇害前两日,频繁有人敲门,起初我父母紧闭门窗,并未应答,直到……”   他倏然收声,下颌线紧绷,轻垂眼皮,长睫化作一片阴翳落在眼底,强行压下眼底的苦涩,“对方装作受害者演了场苦情戏,我父母……心软了,才开了门。”   一室死寂。   同事们面色骤变,目光游移,仓皇相撞。他们早知他是十年前随即杀人案的遗孤,却未料他会亲手撕开结痂的伤疤,将血肉模糊的往事摊在众人眼前。   空气一瞬间凝固,沉甸甸挤压着每个人的胸腔。   余寂时薄唇抿直,唇角扯了扯,勾出一抹温润的淡笑,咽下喉间翻涌的酸痛,声线稳得近乎残忍:“善良是这一类人的弱点,但频繁的敲门绝非偶然。要么是同一批人锲而不舍,要么就是多人轮番试探。”   停顿一下,他垂眸,“总之,不杀不休。”   他的话音落下,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间,神色各异。   钟怀林眉头紧锁,嘴唇颤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笔,一时间无言以对,空气仿佛凝固,连呼吸声都愈发艰涩。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化作一串慌乱杂音,朝着楼梯口方向奔去。   程迩微微蹙眉,下意识推开门,只见电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焦灼地来回踱步,原地转圈,他轻微眯眼,辨认出是指挥中心的小尹。   那年轻警员不停地按着电梯按钮,脚尖急促地点着地面,整个身影都透着一股火烧眉毛的紧迫感。   未及出声,人影已没入电梯。程迩回首,与余寂时四目相对。他微微颔首,眸光如炬,传递无声默契。余寂时会意,深深吸一口气,将翻涌心绪强压而下,起身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的办公区域灯火通明。   键盘敲击声、纸张翻动声、低声交谈声交织在一起,窸窸窣窣,急急切切,整个市局都笼罩在一种紧绷的氛围中,人人面色凝重,仿佛置身无形战场。   走廊尽头,天窗外,一道闪电如银蛇般撕裂天空,紧随其后闷雷轰鸣,暴雨瞬间变得更加猛烈,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坠落,在窗上形成一道道蜿蜒水痕。   余寂时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也不禁加快脚步,与程迩并肩而行,衣袖相擦,体温相熨,心脏的跳动这才平稳几分。   终于走到会议室前,两人驻足,小尹匆忙间未及闭门,敞开的缝隙中,依稀可见人影晃动。   程迩屈指轻叩门框,门里立时传来一声急促的声音:“进!”   会议室内异常凝重,诸位领导虽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但微微发颤的肩线,却隐约泄露出此刻的焦灼与疲惫。   浓黑的咖啡气息在狭小空间肆意蔓延,苦涩钻入鼻腔,刺得人眼眶发热,将昏沉睡意驱散殆尽,连带着将每根神经都绷紧起来。   余寂时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默然随在程迩身后。他眼帘低垂,鸦羽般长睫化作一片浅淡阴翳落在眼底,耳畔随即响起程迩低沉的嗓音:“我们看见指挥中心的小尹跑得很急,就来看看。”   话音落下,余寂时的视线和其他人一起,齐齐落在小尹身上。   年轻警员的制服衬衫早已湿透,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额间薄汗密布,汇聚成一颗颗汗珠,顺着涨红的面颊蜿蜒而下。   他喉结艰难滚动,硬生生咽下满口苦涩,通红的眼眶里盛满惊惶:“粟队……”   他声线微微发抖,吐字格外艰难,“高副支队带队勘查时遇袭,凶徒当场自戕,高副腹部中刀,现已送医急救……”   “什么!”   粟队大掌重重拍落,实木桌面震颤不已,杯中咖啡摇摇晃晃,溅出褐色水渍,在桌面一点点流淌。   他霍然起身,双目圆睁欲裂,眼白瞬间爬满狰狞血丝,唇瓣剧烈颤抖,大掌紧攥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整个身躯前倾,如同一头困兽,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这方寸樊笼。   余寂时呼吸骤停,不自觉地抿紧薄唇,一时心情更沉。一支队连折大将,先是刘章遇害,如今高副支队又遭毒手,作为朝夕与共的战友、兄弟,粟队此刻的震怒与痛楚,在座众人皆感同身受。   会议室内落针可闻,唯余粟队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小尹仍保持着立正姿势,年轻的面容上写满惶恐、自责,仿佛这场惨剧全是他的过错。   窗外惊雷乍起,一道闪电透过百叶窗,落在众人眼底,雨势更急,粟队浑身颤抖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粟队喉结滚动,胸腔剧烈起伏,他深深吸进一口潮湿的空气,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焦灼,转向倪永信时,眼尾泛红,嗓音沙哑:“倪总,我申请……”   话音未落,倪永信已抬起手腕,他垂首时,银灰色鬓角泛着一丝冷光,拇指重重碾过眉间沟壑,仿佛要将所有疲态都揉碎、抚平。再开口时,声音沉得像浸透了雨水:“去吧。”   他尾音微微发颤,又被他生生压得沉稳,“速去速回。”   粟队眼中闪过一丝亮色,立即挺直腰板,朝倪永信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如钟:“是!”   余寂时微微抬眸,与程迩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对方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眸色晦暗,情绪难辨,让他不由得心生疑惑。   他正欲蹙眉,却见倪永信缓缓掀起眼皮,他浑浊的褐瞳似蒙着雾霭,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数秒,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还有问题吗?你们目前有什么进展,找到突破口了吗?”   程迩垂下眼睫,在一片雨声中缓缓开口,嗓音寡淡冷冽:“没有问题。目前刚开始运转,柏绎正带技术部查询行凶者的通讯记录,尝试破解神秘链接。”   顿了顿,他声音愈发平稳,“我们打算从受害者的共同点入手,而这一目标性存疑,急需证实,我们现在也需要去医院一趟,向高副支了解一些情况。”   倪永信沉吟片刻,修长削瘦、布满厚茧的手轻轻挥了挥:“去吧。”   余寂时闻言猛地抬头,漆黑瞳眸中,似有零星光点跳跃,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撞击,一下重过一下,几乎要冲破喉咙。   虽然程迩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分明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读出了更多,似是他们之间独有的默契,他总觉得他要做的不止这些。   去医院,仅仅是为了慰问伤员,询问案情吗?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大,像是千万重拳一下下砸在玻璃上,震耳欲聋,他轻抬眼皮,他看见程迩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极轻极浅,几不可察,令他心尖都颤悠悠的。   程迩眸光微动,朝他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余寂时这才如梦初醒,朝诸位领导微微颔首致意,随即随他一起转身离开会议室。   长廊幽深寂静,窗外暴雨不息,滔天的雨声在耳畔反复回荡着,他们快步回到办公室,程迩利落地说清情况,钟怀林和许琅立即会意起身,四人取了车钥匙便离开办公室,匆匆穿过走廊,往停车场去。   雨丝细细密密,丝丝缕缕的刺骨寒意顺着衣领、袖口,无声无息地侵入肌肤,像无数细小的冰锥游走在血脉之间,一点点蚕食体温。   余寂时指尖微僵,推开屋门的瞬间,冷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几乎要冻结呼吸,他迅速坐进副驾驶,将车门紧紧合上,将肆虐的风雨与刺骨的寒气彻底隔绝在外。   车内温度稍暖,但那股渗入骨髓的冷意仍盘踞在四肢百骸,久久不散。 第232章   雨势渐弱,却仍绵绵不绝,细密雨珠如银针般刺在车窗上,雨刮器机械地左右摇摆,将蜿蜒水幕一次次抹去,却始终擦不净那些顽固的水痕。   水渍将窗外景物模糊成灰蒙蒙的色块,像是被晕开的墨迹,寒气透过车窗缝隙渗入,余寂时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他不动声色地侧目,视线掠过身旁男人凌厉的侧脸,眉骨峻峭,鼻梁高挺,在昏暗光线中投下一片薄薄阴翳,紧抿的薄唇透出一丝冷峻。   他心尖微微一颤,所有疑问都被他临时咽回腹中,化作一声叹息,从唇齿间艰涩地溢出。   暴雨笼罩下,京城萧索寂寥。笔直长街上行人寥寥,偶有车辆驶过,溅起一片冷冰冰的水花。   巡逻的警员三三两两,便衣警察的身影在街角若隐若现,而他们的警车畅通无阻,很快便抵达京城市医院。   程迩从车门侧壁取出一把黑伞,啪地撑开。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溪,蜿蜒流淌,在边缘渗出一道道透明水帘。   他快步绕到副驾,为余寂时挡住风雨,两人肩膀相贴,却仍有雨丝乘隙而入,在衣角染湿晕灰。   他们脚步匆匆,踩到深深浅浅的水洼,雨水飞溅,打湿裤脚,在踏上台阶后,程迩利落地收伞,伞面上的水珠簌簌滚落,在他脚边哗哗啦啦坠地。   钟怀林和许琅紧随其后,粟队带着一名年轻警员姗姗来迟,看到等在门前的众人,粟队眉头微蹙,却无暇多问,径直冲向急诊室方向。   余寂时默默跟上,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走廊灯光惨白,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瓷砖地面上交错重叠。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反复回荡,直到病房前才停止。   病房里的冷气森然,与窗外潮黏的水汽交缠,寒意渗骨,像在阴影里滋生、蔓延、溃烂的苔藓,消毒水的气味被突兀的血腥味撕开,铁锈般浓浊呛进鼻腔,黏稠地附着,令人十分难忍。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踏入病房,缓步向前,入眼是冰冷的医疗器械。地面光可鉴人,白得刺目,倒映出人影幢幢。   移动挂钩上,一瓶吊水微微晃荡,输液管如蜿蜒垂落,连接病床一端,高副支队的右手青筋暴起,针头附近的皮肤泛着红,药液一滴一滴坠入血管,极其缓慢。   雨水浸透警服衬衫,晕开一片深灰,湿答答沉甸甸搭在椅背上,而男人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肩头虚虚挂着同事的外套,衣襟被完全掀开,用别针固定在胸前。   一圈圈绷带横贯腰腹,右侧腹部的敷料微微隆起,棉花软布被血渍从层层叠叠染湿染红,丝丝缕缕渗出,血液蚕食着纱布,红得触目惊心。   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泄出断续气流,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颈侧肌肉,喉结艰涩滚动,连带胸腔震颤,溢出几声压抑的闷哼,而他额角冷汗涔涔,将鬓发黏成深色。   粟队眼眶瞬间通红,几个箭步冲到床前,指尖触到高副支颤抖的右手,掌心相贴,竟比医疗器械更冷。   他视线扫过狰狞伤口,又凝在对方手背淤紫的针痕上,鼻翼翕动,喉结一滚,嗓音沙哑得不成调:“高哥,你怎么样啊?”   高副支神色温和,此时此刻却因剧痛,眉心扭曲成沟壑。   “没事了,都没事了……”他嘴角抽动,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手指蜷起,在粟队手背上轻叩两下,腕骨嶙峋凸起,力道虚浮,却十分固执地传递出温度。   高副支队长今年四十有五,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老刑警,他性格豪爽,心直口快,与粟队私交甚笃。   见他这副模样,粟队五指蜷缩,拳头紧攥,指节发白,重重捶在金属床栏上,手指泛红,低低唾骂出声:“这群丧心病狂的畜/生!”   高副支叹了叹,眼睫一颤,目光越过众人肩头,落在特案组四人身上,脖颈微仰,试图起身的瞬间,腹肌痉挛,整个人重重跌回枕上。   一声痛吟碾碎在齿间,让眼角倏地沁出泪,在下眼睑拖出一抹浅红色,他偏头喘/息,气音低弱:“程队,你们这是……”   余寂时眸光微动,视线不自觉地转向程迩。   男人神色温润,眉目舒展,远山含黛,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十分温和,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他向前两步,脊背微弯,姿态放得极低,最后干脆单膝点地,蹲在病床前,视线与高副支平齐,嗓音清润,透着一丝笑意:“听说您遇袭,我们特地过来看看伤势,顺便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他言简意赅,语气温和却不失力度,既表明了来意,又照顾到伤者的情绪,高副支闻言神色一凛,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似乎急于开口配合,却被身侧一名年轻警员轻轻按住肩膀。   那警员手腕微抬,掌心虚虚搭在高副支肩上,力道极轻,浅浅拍打了两下,待安抚住伤者后,他才沉声开口:“城东一家商铺发生命案,店主被入室杀害,凶手当场自尽,我们接到报案后立即出警,高副支带队勘察现场。”   说到这里,他喉结滚动,声音微哑:“搬运尸体时,大家注意力都在尸体上,谁也没注意到巷尾突然窜出个人……”   话音戛然而止,年轻警员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垂眸看向病床上的人,眼底翻涌着浓重的愧疚:“那人冲上来就捅向高哥右腹,幸亏同事反应快,当场把人按住了。本想带回局里审讯,谁知……”   他深吸一口气,指节不自觉地攥紧:“那人突然开始吐浑身抽搐,吐血,医院抢救无效,最后毒发身亡,尸体正运回市局,准备交给法医进行尸检。”   程迩缓缓直起身,轻轻拍拍他肩膀,算作安抚,声音依旧沉稳:“明白了,感谢。”   余寂时站在原地没动,眉心微蹙,脑海中倏地闪过卷宗材料里法医的检验报告。十年前,那些行凶者大多选择服毒自尽,毒物清一色是氰/化/物和砷/化/物。   这两种剧毒物质常见于化工厂,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他们又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呢?   窗外雨声渐歇,细密的雨丝化作朦胧雾气,在玻璃上蜿蜒出蜿蜒水痕,病房内,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潮湿,凝滞在冷白的灯光下。   门轴轻响,一个护士低垂着头走进来,身形隐在宽大的护士服里,步履迟缓,脊背佝偻,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浑浊,眼白泛黄,视线飘忽不定,像老鼠般鬼祟地往屋内扫了一圈,又迅速垂下。   “您好,麻烦让一下,换药。”他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滞涩。   粟队和另一名警员侧身让开,下意识背过身去,余寂时却没动。   他眼睫微抬,目光如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的背影,那护士服松垮地罩在身上,袖口处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垢,不像是常年消毒的手。   不对劲。   他指尖微动,轻轻扯了扯程迩的衣袖。程迩眉峰一蹙,视线倏然落在那人手上。   他袖口处寒光一闪,刀刃的冷光刺进眼底,余寂时呼吸一滞,心脏骤然停跳,下一瞬,那人已扬起臂肘,刀锋直逼高副支而去!   他本能地向前冲去,却见程迩动作更快,修长五指紧紧扣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攥,手背青筋暴起,力道狠厉,硬生生将那条手臂向后一折——   “咔嚓!”   骨骼错位的脆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男人闷哼一声,手腕痉挛,五指不受控地松开,掌心覆满汗水,浸透刀柄,刀刃打滑脱手,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刀尖与刀柄顷刻间分离,在冷光下折射出森然寒芒。   他护士帽被蹭落,露出锃亮的光头,头皮褶皱间横亘着一道狰狞疤痕,像一条蜈蚣盘踞其上,触目惊心。   粟队和另一名警员猛地回神,迅速挡在高副支身前,而许琅和钟怀林已一左一右包抄而上,钳制住男人双臂。   钟怀林反手去摸腰间手铐,还未抽出,男人却陡然浑身一颤,四肢如触电般剧烈抽搐起来——   那男人喉间挤出嗬嗬怪响,他佝偻的脊背猛地反弓,脖颈青筋暴凸,口罩边缘渗出泛黄的泡沫,顺着下颌蜿蜒滴落,在冷白地砖上竟腐蚀出一片焦黑。   钟怀林的手铐尚未来得及扣上,便见男人眼球暴突,瞳孔骤然一缩,眼白爬满血丝。   他痉/挛的手指抠抓咽喉,指甲撕裂颈侧皮肤,整个人摇摇晃晃,下一秒,那抽/搐的四肢划出癫/狂弧线,最后一声呜咽卡在喉间,化作带血的泡沫从鼻孔喷涌而出,最终整个人都倒在了钟怀林怀里。   余寂时呼吸一窒,盯着那具迅速僵直的躯体,男人嘴角凝固着一个扭曲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解脱,冷光灯下,他嘴唇泛紫,脸色却惨白,形成诡谲对比。 第233章   男人的胸膛彻底静止,如同一具被抽空灵魂的皮囊,僵冷地瘫在地上。   一片死寂中,程迩缓步上前,鞋底碾过地砖上锋利的刀片,堪堪停在尸体旁,他垂眸,修长冷白的手指悬在男人鼻息下,指尖纹丝不动,连一丝微弱的气流都未惊动。   一秒,三秒,五秒。   他长睫微敛,一片薄薄的阴翳投在眼下,在众人的屏息凝视中,极轻地摇了摇头。   死寂如潮水般漫延。粟队喉结滚动,粗粝的掌心重重拍在胸口,跌坐在病床边缘,与高副支交握的双手青筋凸起,指节泛白。   两人相触的皮肤间沁出薄汗,黏腻冰凉。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从街头到医院,行凶者一波接着一波,目标明确地要置高副支于死地。   余寂时喉间发紧,目光掠过尸体泛紫的唇色,最终落在程迩身上,那人已利落拨通电话,嗓音沉静:“派法医来医院,有具尸体需要运回市局检验。”   站在病床旁的年轻警员突然皱眉,小声嘀咕道:“这人死前的症状……和街上袭击高队的凶手一模一样。”   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声线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确切,“肯定是服了同一种毒药。”   粟队眸色一沉,与高副支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声音低沉平稳:“氰/化/物,典型的氰/化/物中毒症状。”   顿了顿,他轻轻摊手,神色凝重,严谨起见又补充,“不过还是要等法医的尸检报告才能确定。”   话音未落,病房内的空气再度凝固。余寂时抬眼,与程迩四目相对。后者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下颚,示意门外。   余寂时立即会意,随他悄声退出病房。钟怀林和许琅也紧随其后。   走廊上,医院的日常仍在继续。正值午休时分,白大褂们步履匆匆,推着药车的护士穿梭其间,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格外复杂。   走廊顶灯惨白,将四人身影拉得斜长,众人静立无言,神色晦暗不明,面面相觑,皆是眉头紧锁,抿唇不语。   程迩忽然向前两步,宽肩窄腰,背影修长挺括,他目光虚虚落在走廊尽头,漫无目的,仿佛要穿透层层墙壁,望向某个不可见的远方,声音却平稳如常:“二次遇袭目标明确,被害人具有目标性这点,基本可以坐实了。”   余寂时轻轻颔首,不自觉地向后一倚,靠上冰冷坚硬的墙壁,一丝寒意顺脊背攀爬,渗透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他深吸一口气,端起双臂,垂下头,再次陷入那阵难以抑制的情绪浪潮中。   如果被害人真的是有目标性的,是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精挑细选出来的吗?选择的标准是什么?那人究竟为什么要展开这样的屠戮,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   这时,程迩已经拨通了倪永信的电话,冷静地汇报:“被害人极可能是明确的目标,是被特定选择的,对那些遭遇过袭击的幸存者,最好增派特殊保护。”   五秒静默,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明白了。”倪永信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传来,苍老、疲惫,却铿锵有力,“我会立即安排,你们不用担心,放心大胆去查。”   挂断电话,程迩转身时,正看见余寂时低垂着头,神色恍惚。   他微微一怔,迈步上前,肩并肩地靠在了墙上,轻轻斜晃,用肩膀撞了撞他,歪着头凑近他耳边:“有目标性反倒是好事。”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他嗓音隐约染上一丝笑意,“至少我们能有准备,能尽可能保护更多人。”   余寂时蓦然回神,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唇齿间溢出一丝浊气。   是啊,既然找到了方向,就一定能迎来转机。   走廊尽头,温箴言带人疾步而来,脚步急促,钟怀林见状立即侧身让道,程迩顺势轻拍他肩头,压低嗓音道:“去跟医院方协调一下,速去调取监控,细查此人是怎么换上护士服混入的。”   钟怀林会意颔首,与许琅交换一个眼神后,两人便纷纷点头,步履匆匆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走廊拐角。   余寂时抬眸与程迩四目相对,默契地缀在队尾重返病房。   温箴言利落地戴上乳胶手套,修长手指拎起,手套边缘一寸寸扯至腕部,他单膝点地俯下身,指尖轻轻挑起死者眼皮,充血的眼球泛着浑浊的灰红色。   他视线扫过死者泛紫的唇瓣,双手轻托其下颌,将僵硬的头颅微微抬起。死者面容扭曲,凝固着惊恐的神色,鼻腔溢出的泡沫泛黄,散发着淡淡的苦杏仁味。他拇指擦过男人泛紫的唇瓣,腐液沾在手套上拉出黏稠的丝。   温箴言弯曲指节,指骨轻轻推了推银色薄边眼镜,忽然俯身,指尖掠过死者颈侧淡红斑疹。   他接过助手递来的器械,撬开紧咬的牙关,镊子探入口腔的瞬间,腐蚀的黏膜血淋淋裸露在外,他手腕忽然一顿,镊尖在齿缝间探寻,很快夹出一片被咬碎嚼烂的胶囊残皮。   程迩缓步上前,俯身问道:“如何?”   “氰/化/物中毒。”温箴言语气平静,镊尖轻挑着那片胶囊残皮,镊尖夹着半片透明胶囊皮举起时,残液正顺着裂口缓缓垂落。   镜片后,温箴言的目光平静如深潭,毫无波澜,似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嗓音沉沉,“毒物藏在胶囊中,咬破后很快就能毒发。”   众人的影子笼罩过来,温箴言头也不抬,他翻转镊子,将胶囊皮放进证物袋,接着轻声道,“先把尸体运回市局,再做进一步检验吧。”   程迩眸光微敛,下颌轻点应下。   担架轧过地砖发出沉闷声响,行凶者尸体被白布覆盖着推出门去,这时,钟怀林与许琅一前一后踏入屋内。   两人身后跟着的医院负责人,那老者一身白大褂,两鬓霜雪,眉间沟壑深邃,下眼睑猩红,神色疲惫,枯瘦五指重重扣着一名年轻女生的手腕。   那女生个子矮小,身形单薄,一身条纹衬衫,褶皱不堪,盘发松散垂落几绺碎发,面容惨白,泪痕交错,脖颈上还有明显的红色掌痕。   钟怀林侧身让过二人,与许琅分立程迩两侧,颈线一绷,下颌微微扬起,喉结滚动,声线平静:“劳烦您再复述一遍事发经过。”   负责人佝偻的脊背又弯几分,轻垂眼皮,歉意道:“诸位警官,我院……实在难辞其咎。”   他喉头痉/挛般颤了颤,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话音突然被气管里黏稠的痰截断,他眼皮褶皱里蓄着泪,嗓音苍老,“住院部的小李护士在输液中心领完药剂……那歹徒把她掐晕,拿走了她制服,讲她反锁在厕所隔间,我们竟未察觉异常……”   话音戛然而止,他闭眼压下哽咽,   被称作小李的护士骤然瑟缩,脖颈处,掐痕触目惊心,她膝盖发软,嘴唇蠕动,泪珠蜿蜒从脸庞滚落,语无伦次解释:“我、我没察觉到有人跟着……”   见状,余寂时倏然上前,他屈膝半蹲,掌心虚虚撑在膝头,视线与她平齐时,眼尾漾开温润弧度,嗓音柔和:“这不是您的错,您无需自责。”   指尖无意识抚过自己颈侧,他凝视那蜿蜒泪痕滑过掐痕,心尖一颤,嗓音蓦然染上一丝低哑,“先处理伤口吧,警方会全程保护大家,您只需安心就好。”   护士瞳孔轻颤,泪滴悬在下颌将落未落。她种种吸了一口气,忽然深深鞠躬,发丝垂落,嗓音发颤:“多谢……多谢诸位……”   余寂时直起身,喉结微动。回眸刹那,正撞进程迩含笑的眼底,那目光似初融的雪水,清冽,却暗藏温和暖意,他呼吸一滞,心跳陡然漏了半拍。   然而此时,程迩已迈步而来,站在他身侧,肩膀距离不过寸许,然他转向负责人时,声线骤冷,字字清晰:“医院所有出入口安检要抓严,即日起我们也会在医院内部增派巡逻警力。”   顿了顿,他眼风扫过对方惶然神色,又补一句,“望贵院全力配合。”   负责人连连颔首,额角沁出的冷汗顺着法令纹沟壑滑落:“一定!一定……”   待医院负责人搀着那名护士蹒跚离去,门轴转动,门被轻轻关上。   窗外,雨声渐疏,雨珠在檐角悬垂,将落未落,折射出天光云影,云隙间漏下的一缕缕金光,缓缓流淌过湿漉漉长街。   雨幕愈发稀薄,细密如水雾,氤氲四散,愈发朦胧,屋檐滴水间隔渐长。   粟队伫立原地,胸腔深深起伏,抬手揉搓眉心,眼尾皱纹层层叠叠,喉结滚动,溢出沙哑气音:“多谢……”   说着,他宽厚的手掌重重落在程迩肩头,力道发沉,手指都微微震颤,“这回真多亏你们在。”   “应该的。”程迩轻轻摇头。   顿了顿,他眸光倏忽一偏,视线轻轻扫过床头的高副支,人正斜倚枕堆,输液长管在他颈侧投下一道影。   程迩抿了下唇,眼底温度寸寸冷凝,嗓音骤然冷肃,“说来,我也想轻高副支帮我们一个小忙。” 第234章   话音方落,余寂时心头骤然一紧,仿佛狠狠攥住心脏,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浮现,像一条黏腻腻的毒蛇,顺着脊椎蜿蜒攀爬,刺骨寒意瞬间窜上头顶。   他倏然抬眸,视线落在程迩身上,只见男人神色沉静得近乎诡异,下颌线条凌厉,薄唇抿直,神色冷硬。   那双修长手臂看似慵懒交叠,十指却暗含力道,重重扣在臂肘上,丹凤眼狭长、冰冷,锋芒毕露,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咳咳咳……”   高副支呛咳出声,手背青筋暴突,他强撑着支起上半身,腹间绷带瞬间一圈圈扯紧,猩红隐现,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在惨白的脸颊上滑出一道蜿蜒水痕,他喉结艰难滑动间,嗓音嘶哑:“你直接说吧,我一定尽我所能……”   余寂时指节蜷缩,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软肉,月牙形的掐痕愈发清晰,他屏息凝神,睫毛都不敢轻颤一下,视线死死落在程迩身上。   男人缓步上前,脚步声在死寂的室内格外清晰,走到床前,忽地单膝触地,姿态放低,染着薄茧的指尖沉稳有力,紧紧扣住高副支颤抖的手腕,温度竟比伤者更为冰凉。   他嗓音很轻,却格外平静:“被害人是有明确的目标性的,您被幕后黑手选为了目标,袭击绝对不止两次,会有一波又一波人,不死不休。”   顿了顿,他眸子一眯,神色一凛,嗓音骤然低沉,语气透着一丝傲慢,“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请君入瓮,主动破局。我们需要抓到人,抓到活人。”   高副支闻言沉默片刻,掌心轻轻按了按腹部,丝丝缕缕疼痛侵入血液,他掌心发烫,轻垂眼皮,直视他的双眸,薄唇一挑,含着笑意开口问道:“你是想以我为饵,钓鱼执法?”   程迩并未言语,轻轻颔首。   一瞬间,室内陷入一片沉寂,余寂心尖一颤,下意识向前两步,手指一松,掌心掐痕极重,薄薄的汗液覆上指缝,在空气中晃过,泛起一丝凉意。   “不行!”   唾沫星子在灯光下喷溅而出。   粟队额角青筋暴起,眼底瞬间喷薄出一丝暴怒,警服衬衫包裹的肌肉偾张,巨大手掌重重攥住程迩肩头,颤抖着,痉挛着,用力一推,一声怒吼震得玻璃窗都嗡嗡作响。   程迩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得身形一晃,后腰重重撞在身后器械台上,他下意识反手撑地,霍然起身,还未及站稳,粟队已凑上前来,五指蜷缩、收紧,死死拽住他领口,拧出狰狞褶皱。   “你疯了吧!”粟队双目赤红欲裂,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冷沉、闷哑,裹着压抑到极致的哽咽,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高哥现在这样子,能让你这么胡闹吗?”   他喉结剧烈滚动,后槽牙磨了磨,声音突然哽住,恶狠狠瞪着他,“程迩,要是出了半点差池,你能负责吗,你能拿什么负责?拿你这条贱命吗?!”   “我怎么不能负责?”程迩忽地冷笑出声,骨节分明手指反攥住粟队手腕,角力间,他指节绷紧,泛出森森冷白,手背青筋脉络愈发清晰,条条暴起。   他唇角一勾,眼尾上挑,一抹讥诮弧度蔓延开来,薄唇微启,嗓音淬着一丝寒凉,“出了事我一人担,这想法虽然冒险,却是现在唯一的破局之法!”   言罢,他骤然发力,将人狠狠推开,活动活动手腕,慢条斯理地、一寸寸地抚平领口褶皱,长睫轻垂,在冷峻面容上投下一片阴翳,声音极轻,却平静依旧,“高副支不方便也无妨。这死局总要有人来破,总有人会愿意冒这个险。”   顿了顿,他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也必须有人冒这个险。”   死寂在室内蔓延,唯有机械电子音在空荡的病房里回荡,每一声滴答都冷冰冰,空洞洞。   余寂时胸腔剧烈起伏,心脏一下下撞击肋骨,逼近喉咙,他喉间泛起一丝酸涩,连吞咽唾沫都格外艰涩,连呼吸都像是酷刑。   这确实是当前唯一的破局方案,若无法抓到活人,案件调查将陷入停滞,而每拖延一分一秒,都可能意味着新的受害者出现,成为凶手屠刀下的牺牲品。   因此必须有人主动配合行动,即便最终未能生擒目标,至少已尽最大努力尝试突破僵局。   他视线氤氲,一片朦胧里,高副支染血的绷带刺得他眼球生疼,余寂时突然狠狠阖上眼,睫毛沾着湿意,在眼下投下一片颤抖的阴影。   如果自己也是目标该多好,至少此刻,他能替那个重伤的人挺身而出,说一句:我来。   这时,病房内凝重的空气骤然被撕裂。   “好,我来。”   高副支突然绷紧浑身肌肉,硬生生将病弱的身躯撑得笔直,他苍白面容上血色尽褪,眉眼却十足凌厉,眼底沉淀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沉重喘息声中,他喉结滚动,字字铿锵。   话音落地,粟队如遭雷击,唇瓣颤抖,却凝固在欲言又止的瞬间,眉心紧紧蹙起,他猛地旋身,三两步抢到病床前。   “高哥!你别和这小子一起胡闹啊!”骨节粗大的手掌死死攥住高副支的手腕,这一声唤得肝胆俱裂,尾音已带颤意。   高副支眉间霜雪稍霁,唇角干裂,僵硬地牵起一抹浅淡弧度,掌心轻覆在粟队青筋暴起的手背,安抚般轻拍两下,视线却越过众人,落在程迩身上。   那抹笑意转瞬即逝,眼底唯余坚定,他喉结艰难滚动,颓然后仰,将剧痛咽成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低沉开口,“我配合。我愿意相信程队,也相信特案组。”   钟怀林与许琅对视一眼,倏然红了眼眶,两人不约而同上前,他们半跪在病床两侧,喉间溢出压抑的哽咽:“高哥……”   程迩深深吸一口气,朝病床方向颔首,目光透着感激。   余光里,粟队暴怒之后僵立住,他抬手欲拍对方肩头,却被对方迅速侧身避开。   粟队视线如刀刃,冷冷剜了他一眼,鼻翼耸动,一声冷哼从鼻腔溢出,他嗓音沉沉,低声警告:“你最好说到做到。”   余寂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震,看向高副支的眼神里掺了几分敬仰,如观山岳,可下一秒,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眼底浮起一丝忧虑,下意识侧首望向程迩。   他不动声色地挪近半步,肩线微倾,几乎要贴上对方臂膀,喉结轻滚,压低嗓音,带着一丝试探:“程队……你打算怎么做?”   程迩闻言,唇角倏然一掀。那笑意极浅,自眼底层层晕开,像一圈又一圈涟漪,他眼尾一弯,余光漫不经心扫过余寂时,声线慵懒,夹杂着着三分戏谑:“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字字清晰,滚在耳畔,偏又留了一把细小的钩子。   余寂时怔忡间,程迩已大步迈出病房,背影挺拔,步伐却散漫得像在闲庭信步,他慌忙快走两步,追上他去。   两人穿过急诊大楼的长廊,天光云影皆在脚下流淌,住院部大厅,轮椅租借处,程迩挑选了一把最结实的,紧接着扫码付款付了租金。   他推着轮椅转身,原路返回,余寂时亦步亦趋跟着,此刻思绪渐明,忽然清楚他要怎么做了。   楼上输液区,病房内,高副支正被粟队搀扶着起身,药水瓶将尽,胶布下的针眼泛着青紫。   见轮椅推来,粟队紧绷的肩线略松,稍微卸力,却仍小心翼翼托住高副支肘弯,将人安置在轮椅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人磕了碰了。   高副支甫一坐定,粟队便攥紧推手,骤然后退,眼神锋锐冰冷,直刺程迩,字字刻薄,警惕之色溢于言表:“你不许动,先说说计划。”   程迩却浑不在意,双臂交叠,懒洋洋往胸前一架,目光斜斜投向窗外,余寂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此时骤雨初歇,云层被撕开遇到裂隙。天光破空而下,金色丝丝缕缕射入玻璃,晕开一片灿烂。远处楼宇红墙浸透,黄瓦流金,焕然一新,潮湿的风卷着草木清气漫进来,格外清新。   “天晴了。”程迩忽然开口,声线里含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让顿了顿,眼尾上挑,“市属公园就在隔壁,雨后空气正好,很适合散步。”   话似闲谈,却暗藏机锋,众人目光交汇,顷刻间便心领神会。   既然对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与其严防死守,不如以退为进。既然要引蛇出洞、请君入瓮,那就要佯装松懈,暗中布局,方能引那蛰伏的人现形。   粟队眉头紧锁,指尖摩挲着轮椅扶手,他喉结滚动,目光沉沉地望向高副支,似在无声征询。   高副支苍白面容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睫微垂,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格外从容。   得到默许,粟队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几分,却仍攥着轮椅背不肯撒手,嗓音沙哑:“具体怎么安排?高哥的安全怎么保证?”   程迩闻言,眼睫低垂,掩去眸中流转的思量,片刻后,他抬眸轻笑,笑意未达眼底:“您若信不过,不如亲自推高副支去公园。”   说着,他侧身让出半步,话音一顿,眼底锋芒乍现,“剩下的交给我们。” 第235章   医院外,长街寂寥,路面坑坑洼洼,泛着湿漉漉的冷光,雨水在斑驳的裂缝间积成暗绿色的水洼,偶有车辆碾过,溅起细碎的水花,唰一声在空荡的街道上转瞬即逝。   市属公园内,古树参天,虬枝交错纵横,交织成一张张密不透风的绿墙。树冠沉甸甸地坠着雨水,时而啪嗒落下,在行人肩头,冰凉凉晕湿一片。   三三两两的老人踱步其间,而粟队推着高副支的轮椅在石板路上走过,格外突兀,金属滚轮碾过光滑的鹅卵石,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余寂时与程迩落后十余步,并肩徐行,步履似闲庭信步,眸光却警惕地般扫过树影婆娑处。   程迩落后半步,仔细观察四周环境,侧耳聆听周围动静,目光般掠过每个角落,在手机屏上轻点。   假山转角处,鹅卵石铺就的空地泛着水光,长椅上的漆皮剥落,空寂无人,程迩按下发送键,那头的人很快便接到信息。   粟队身形骤然紧绷,推轮椅的指节又紧几分,手背青筋隆起,他侧首回望,眉峰下压,喉结上下滚动数次,还想辩驳,最终被高副支瘦削的手掌按住了腕骨。   “去吧。”轮椅上的男人眉目舒展,轻拍他手背,呼吸沉稳,十分镇定。   粟队喉结滚动,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声气音应答,转身他佯装寻厕离去,却在三步一停、五步一回首中暴露焦灼。   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眼风扫过远处程迩的侧脸,眼神犀利,写满“不信任”三个字,直到拐过小路,穿过廊道,他仍斜倚廊柱窥探。   而此时,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假山背后,嶙峋怪石的阴影里恰好藏着一处天然掩体,钟怀林和许琅早已在程迩的暗示下悄然绕行,钻入山石缝隙。   巨大的石山孔洞交错,将两人身形吞没得严丝合缝,连衣角都不曾外露半分。   他们与高副支的轮椅保持着大致十米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引人注目,又不会打草惊蛇,还能在变故突生时瞬息而至。   而那处藏身之地,钟怀林和许琅早已严阵以待,目光始终落在轮椅附近,指节微曲,随时准备暴起制敌。   这埋伏虽然十分粗陋,稍加留心便能察觉,可正如那假扮护士的亡命之徒一般,总有人铤而走险,明知是陷阱,仍要孤注一掷。   微风拂过,裹挟着雨后湿润的草木气息,沁入肺腑,令人神思一清,骤雨初歇,天光渐明,空气中浮动着泥土与绿叶的清香,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通透。   程迩神色自若,仿佛与轮椅上的男人素不相识,慢条斯理地抽出纸巾,指尖按在长椅的木质表面,水渍在雪白纸面上晕开灰色湿痕。   他掌心贴上去试了试,湿冷的触感仍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他轻微蹙下眉头,干脆利落地脱下外套,布料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平整地铺在长椅上。   随后,他眼尾微挑,朝余寂时递去一个几不可察的眼神,示意他坐下。   余寂时会意,与他并肩坐下。风衣单薄的布料抵不住木板里渗出的凉意,湿冷触感顺着肌肤攀附而上,他却恍若未觉,只抬起眼眸,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四周,佯装欣赏风景。   五月的公园绿意汹涌。古槐叶片翠绿欲滴,水珠沿着叶脉缓缓滑落,在阳光下细细碎碎地闪烁。垂柳枝条低垂,随风摇曳,如碧色丝绦轻舞,衬得整个园子生机盎然。   偶尔有鸟雀掠过,羽翼划破薄云,啼鸣清越,在蓝天中拖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片怡然静谧中,余寂时的目光倏然一凝。   鹅卵石小径四通八达,除却假山掩映处,另有三条蜿蜒岔路隐在树影深处,而此刻,其中一条小径上,正缓步晃来一道瘦长身影。   那男人戴着最普通的靛蓝口罩,边缘脸颊却洇着不自然的潮红,像是高烧未退的病态,他步履虚浮,左摇右晃,活似醉汉般走不出一条直线。   过长的格子工装袖口层层卷起,露出嶙峋腕骨,褶皱里却隐约藏着什么硬物轮廓,他佝偻的脊背将前襟顶出古怪弧度,仿佛怀里揣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水珠从梧桐叶尖接连砸落,在他肩头溅开细碎水花,他却恍若未觉,双臂如同焊死在腹部,纹丝不动,透着一股病态的执拗。   余寂时眯起眼睛,隔着十余米距离,看不清他表情,但却敏锐发觉男人那双眯缝眼时不时掠过轮椅方向,眼白混浊发黄,瞳孔却亮得骇人,贼溜溜的,像阴沟里偷窥的老鼠。   余寂时指尖在膝头轻点,眼尾余光扫向程迩,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俱是眸光一沉。见对方几不可察地颔首,他喉结微动,胸腔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余寂时五指缓缓收拢,指甲陷入掌心。薄汗在皮肤上凝成冰凉,被穿林风一吹,激起细小的战栗。他佯装低头整理袖口,实则全身肌肉已然绷紧。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那人行至距轮椅五步之遥时,佝偻的身躯突然如挺直,右手以诡异的角度折向衣襟内侧,寒光乍现!   一柄厨房菜刀被他抡出凌厉的弧度,刀刃上还留着新鲜的磨刀石痕迹,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青白。   余寂时的心脏在胸腔里炸开,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反应,霍然起身,整个人以最快速度冲向轮椅。   那凶徒离轮椅不过五步之遥,而余寂时等人尚在十米开外,三方站位恰成三角形。   电光火石间,余寂时已如他身形暴起,指尖堪堪擦过轮椅握把,猛地向后一拽,在千钧一发之际,拉开两米距离。   而假山后两道黑影应声而出,钟怀林双臂大展如鹰翼,一个箭步横挡在轮椅前,结实的背肌将高副支护得严严实实。   此时,程迩宽厚的大掌已精准擒住凶徒持刀的手腕,指节发力一拧,那人腕骨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菜刀当啷坠地,在石板上晃荡两下,凶徒腮帮子一鼓,眼底闪过决绝的狠色。   程迩眸色骤冷,反手一记耳光抽得他头颈歪斜,厉喝道:“许琅,锁肩!”   巴掌脆响声中,男人头颈歪斜,嘴角溢出血丝,许琅闻声而动,古铜色小臂青筋暴突,大掌重重绞住男人双肩。膝弯重重顶向对方腘窝,硬生生将人压成九十度鞠躬的屈辱姿态。   程迩趁机绕至正面,虎口卡住喉结往上一顶,一把扯落口罩,露出张扭曲的紫胀面孔。   “张嘴。”   冰冷命令声伴着骨骼错位的脆响,程迩拇指抵住他下颌关节,大拇指食指掐紧他脸颊,撬开他牙关   许琅配合着膝撞腰眼,迫使男人脊椎弯折,涎水从被迫大张的嘴角垂落,混着血丝滴在鹅卵石上。   程迩伸出右手,双指合并,一齐探入口腔,黏腻触感令人作呕,翻搅了一番,终于在臼齿牙龈处摸到一个硬物,他两指一夹,带出枚泛着毒囊。   男人突然癫狂般扭动起来,脖颈青筋暴起,大口大口喘气,脖颈上深红的指痕触目惊心,他眼球/暴/凸,视线越过众人,死死盯着轮椅上的高副支脸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嘶吼。   他全身肌肉贲张,癫狂挣扎,腕骨脱臼声清晰可闻,却终究挣不脱特警出身的许琅的铁腕钳制。   这时,钟怀林已解下腰间别着的手铐,钢环咬合瞬间,那男人忽然呆滞住,一动不动,蔫了吧唧地垂下头。   程迩眸光冰冷,静静扫视四周,视线掠过假山后那片泛着粼光的人工湖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侧首朝许琅递去个犀利眼色,声音压得极低:“把人看牢了,别给他投湖的机会。”   程迩盯着自己沾满唾液的手指,嫌恶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指尖黏腻的触感令他眉心骤紧。   那粒白色胶囊被装入证物袋时,残留的唾液在阳光下拉出细丝,他抽出消毒湿巾,指节用力到发白,一遍遍擦拭着指缝,仿佛要搓掉一层皮。   粟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环顾四周,假山静默,古树婆娑,唯有风过林梢的窸窣声与远处人工湖的泠泠水流声交织,男人被按在地上粗重/喘/息,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扭曲消散。   粟队长吐出一口浊气,宽厚的手掌无意识地在胸口按了按,他快步走到余寂时身侧,自然而然地接过轮椅扶手,与高副支视线相触的刹那,眉间沟壑又深了几分,似是在低声问询。   高副支却只是轻轻摇头,眼角笑纹舒展。   他信任特案组,同样的,特案组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对他的保护全程都十分到位。   他虽是鱼饵,但全程稳坐钓鱼台,当刀光乍现时,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甚至没泛起一丝颤抖。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余寂时拽着轮椅后撤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确保安全距离,又没让他受到半点颠簸。 第236章   尽管抓捕过程近乎粗/暴,但终究是活捉了嫌疑犯,高副支处境凶险,即便公园里绿荫如盖、湖光潋滟,众人也无心驻足,押着人匆匆赶往市局。   行凶者双臂被钳制住,手铐严严实实卡进腕骨,整个人蜷缩在车后座,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不振。   余寂时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瞥向他。   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眼尾却爬满沟壑般的皱纹,蜡黄面皮紧贴颧骨,两颊凹陷。淡得几近于五的眉毛下,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气沉沉,像蒙了层雾霭。   那件格子工装衬衫空荡荡挂在身上,袖口磨出的毛边,随着汽车的颠簸簌簌颤动,露出小臂上纵横交错的擦伤,新伤叠着旧疤,有些还渗着血丝,显然是在工地钢管水泥的工作中留下的。   警车驶入市局大院,凶徒被两名警员带到审讯室,程迩则将密封好的毒囊移交检验科。   此时午后两点,日光正毒,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一缕缕刺眼的光线,特案组众人围坐在办公室里,简单分发着盒饭。   从航班落地至今,他们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此刻正就着冰凉的盒饭召开临时会议,还没顾得上吃两口,一支队的技术员捧着新鲜出炉的档案资料推门而入。   余寂时接过那份资料时,纸张还残存着打印机余温。   首页身份证复印件上,男人脸颊圆润饱,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晕,浓黑的剑眉下双目炯炯,连嘴角都噙着蓬勃的朝气,显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模样,和如今那形容枯槁的男人判若两人。   刘少荣,男,31岁,邻省潮水市人,中专学历,毕业于土木职业技术学院,农村出身,父母早逝,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兄弟姐妹四个早早分家。   相比于成为高中教师的大哥、做生意风生水起的二姐,以及目前正在上高中的小弟,他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早年因嗜/赌/成/性,败光祖产,又因和手足疏离,无人接济,最终流落至京城市郊建筑工地,栖身于简陋工棚,月薪微薄,仅够糊口。   他性格孤僻乖戾,人际关系恶劣,昔年酒肉朋友在其落魄后尽数离散,使其彻底沦为边缘人,可谓是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后续他辗转多个工地,有屡因口角冲突遭驱逐,现入职新工地仅月余。   余寂时指节微曲,指腹轻轻摩挲着档案纸页,目光在“嗜/赌”“孤僻”“驱逐”等字眼上停留,胸口发闷,一股沉甸甸的窒息感自肺腑蔓延。   “典型的三无人士啊。”程迩突然出声,嗓音慵懒、冷峻,用纸巾擦拭着指尖,动作慢条斯理,不急不缓。   见同事们看来,他才轻掀眼皮,唇角一条,嗓音透着些许嘲讽,“无牵挂、无退路、无求生欲。”   余寂时合上档案,轻叹口气。   这样的嫌疑人最难对付,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警方的审讯?   一个被亲情抛弃、被社会放逐的赌徒,早已斩断与世界的所有羁绊。他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他会犯罪且根本不畏惧死亡。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要撬开这张紧闭的嘴。   程迩合上饭盒,将塑料盖盖严实,他五指收拢,拎起透明垃圾袋,轻巧地系成死结,紧接着手腕一扬,残羹冷炙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精准落入垃圾桶。   紧接着,他抬眼看向余寂时,眉梢微挑。   余寂时会意,迅速摞起散落的文件,快走两步便追上他,和他一前一后,一齐赶向向审讯室。   审讯室内,灯光惨白、明亮,将空气中每一粒浮尘都照得颗粒分明、清晰可见。   刘少荣被铐在审讯椅上,镣铐在冷光下泛着森然寒意,他佝偻着瘦削的脊背,整张脸深深埋进胸口,耳后那片皮肤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暴起,在薄薄的皮肤下疯狂蠕动。   余寂时将档案袋轻轻搁在桌面上,随即落座,他抬眸望去,只见男人的脊背正以诡异的频率颤抖着,薄薄的工装布料下,肩胛骨凸起,嶙峋轮廓清晰可见。   他视线下移,男人那双被铐住的腿正绷得极直,以怪异的角度叉开着,膝盖周围肌肉痉挛,双腿不停抖动。   程迩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刚沾到椅面又站了起来,修长身形在冷光下拖出一道阴影。   他的脚步很轻,一寸寸吞噬着头顶灯光,直到那片阴影完全笼罩住刘少荣蜷缩的身躯,对方都一动不动,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抬头。”   程迩的声音冷淡,手上的动作却不容抗拒,修长手指突然钳住男人的后颈,力道极大,连衣领都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他稍稍用力,强迫那颗低垂的头颅抬起,余寂时这才看清那张可怖的脸。   他脖颈上的掐痕已经由红转紫,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凹陷的脸颊处留着两个明显的指印,暴/突的眼球布满血丝,死气沉沉地瞪着前方,整张脸涨得通红,却透着一股诡异的青紫。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顺着扭曲的面容滚落,与泪水混在一起,在下巴处汇聚成浑浊的水滴,他的呼吸急促到近乎窒息,鼻翼疯狂翕动,却死死抿着嘴唇,将本就苍白的唇瓣憋成了青紫色。   程迩狭长丹凤眼微微眯起,静静注视着对方,他轻抬手腕,虎口精准卡住刘少荣的下颌,指腹感受到对方咬肌的剧烈震颤,强行撬开的唇齿间,那条布满深深齿痕的舌头赫然在目。   齿痕呈现出紫红,舌尖已被咬得肿胀发亮。   “啧。”   他瞬间了然,倏地松手,男人头颅立刻重新垂落。   程迩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腕,转身走回审讯桌旁,在余寂时身边落座,随手抽了张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将手上沾上的汗液擦拭得一干二净。   “省省吧。”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拖着声调,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指尖轻叩桌面,“你当是演电影呢,还想咬舌自尽?”   余寂时侧目瞥向仍在较劲的男人,唇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太清楚咬/舌/自/尽的荒谬了,舌动/脉深藏在咽喉三厘米处,牙齿能触及的不过是些细小的毛细血管,即便咬断舌/体,出血量也远不足以致命。   电影里面的咬/舌/自/尽,不过是夸张的艺术成分罢了。   可刘少荣显然是个死脑筋……   余寂时沉默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场荒诞的独角戏,他太阳穴青筋狂/跳,可那根舌头十分坚韧,十分顽强,任凭牙齿如何碾磨,除了渗/出些微唾/液,连丝血/星都没见着。   而刘少荣这副较真的模样,活像条固执的野/犬,明知不敌还要拼死一搏。   程迩冷眼旁观,忽地重重将档案拍在桌上,一声巨响在密闭的审讯室里炸开,惊得刘少荣浑身一颤。   “想演戏去片场,这里是公安局。”他微微俯身,嗓音冷酷,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绪。   刘少荣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尖锐的牙齿狠狠刺入口腔/软/肉,铁锈味的鲜血顺着齿缝渗出,在舌根处蔓延,黏稠发腥,他眼球呆滞、空洞,死死盯直,沉默无言。   程迩眸光犀利,穿透他佝偻的躯壳,直剖脏腑。   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他清晰看见男人眼睑的每一下痉挛,龟裂嘴唇的每次颤动,忽然倾身,声音冰冷:“是谁指使你刺杀高副支队长,你杀人自杀,能获得什么吗?”   刘少荣恍若未闻,脖颈诡异后仰,喉结上下滚动,他左嘴角轻微地抽搐,右半边脸却凝固抿直,整张脸都十分割裂。   他瞳孔涣散,仿佛倒映着虚空里常人看不见的魑魅魍魉,下一瞬——   “都怪你们,全都怪你们!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嘶吼声陡然在空气中炸开,他身体前倾,镣铐碰撞,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暴/突/的颈脉在皮下蜿蜒蠕动,唾沫混着血丝喷溅而出。   “是你们毁了一切,都怪你们……”他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剜出来的腐肉,带着一丝丝颤音,在密闭空间里蔓延开来,反复回荡。   他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嗓音尖锐,一声比一声嘶哑,一直到失了声,他还依旧蠕动着嘴唇呢喃,低垂着眼皮,完全陷入自己的逻辑,整个人都像是入了魔。   程迩眸色漆黑,眉心微微蹙起,眼底划过一抹不耐,向前倾身,掌心托住脸颊,错了错位置将耳朵捂住。   余寂时一时发懵,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   他不停地摇着头,嘶哑着,呢喃着,如若疯癫,紧接着,他开始用前额反复撞击桌面,发丝黏着冷汗,贴在眉心,眉心渐渐泛红,泛紫,渗出一丝血液,他却仍旧不肯停止   他哽咽着,呜呜噜噜说着什么,像是在忏悔什么,干裂的唇瓣开开合合,漏出气音:“新生…没了……我的…重生……” 第237章   刘少荣的嘶吼在审讯室里炸开,他枯瘦的身体剧烈震颤着,被铐住的双手攥得指节发白,手背血管狰/狞暴/起,拳头砸在金属桌面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他这一开口便如决堤洪水,再难遏制,干裂的唇齿间不断迸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指节却仍不知痛楚般砸向桌面,砸出血迹都浑然不觉。   血沫混着唾液从嘴角蜿蜒而下,在他突兀的下颌骨淌出这狰狞纹路。   余寂时凝视着对方,他皲裂的唇瓣内侧,黏/膜早已被咬得溃烂,两腮满是牙印,牙龈渗出血液。   这张面孔愈发扭曲,那双充血呲裂的双眼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被执念操控的皮囊。   恍惚间,竟像是有一股阴风穿过这副躯壳,空荡荡的胸腔里只余下某种特殊信仰仍旧在燃烧,噼啪爆裂出最后几点癫狂的火星。   程迩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敲,节奏平稳、沉稳,他声音沉静,每个字都蔓延开来,在狭小的、密闭的空间内愈发清晰。   “轮回重生?你口中的神使大人,现在能来救你么?”   说着,他唇角微微一勾,一抹讽刺从眼底划过,他拖着声调,尾音上扬,嗓音愈发慵懒,“虽不知你的神使大人许诺给你什么,但万事有因果,都绝不可能重来。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是新生,而重生那样玄之又玄的东西,根本是不存在的。”   这句话像冰块被洒入沸腾的油锅,刘少荣突然昂起头颅,浑浊的眼白里血丝暴/突,太阳穴处青筋突突直跳,如蠕动的蛆虫。   “你们懂什么!”一声嘶吼震得玻璃嗡嗡震颤,涎水混着血腥喷溅在空气中,星星点点,他喉结痉挛,上下滚动,吐出恶毒的诅咒,“神使大人早预言过,你们这些警察就是轮回神的走狗,阻人涅槃,就该下无间地狱!”   余寂时沉默,修长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空,脑海中咀嚼着他这句话,将“神使”“轮回神”两个词反复品味。   他不动声色地瞥向程迩,两人视线相交,目光相撞,眼底都掠过一丝亮光,显然,他们都捕捉到了关键。   这是个披着特殊信仰外衣的犯罪组织,用轮回转世的谎言蛊惑信众,而警察,则被他们妖魔化为阻碍重生的恶魔。   而之所以说警察是轮回神的走狗,那就说明他们要做的事与警察所做之事相悖,与法律道德相悖。   审讯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空气如若凝固。   余寂时眼睫微垂,眉目舒展,刻意放缓的呼吸,声线放得极轻,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循循善诱的柔软,“刘少荣,你口中的重生,需要完成什么仪式吗?”   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缓,肩颈线条却绷紧,仍保持着一丝防御姿态。   他眯起那双浑浊的眼睛,目光如毒蛇吐信,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突然鼻翼耸动,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干裂的嘴唇扭曲成讥诮的弧度:“就你们?”   他喉结上下滚动,冷冷嘲讽,“也配窥探神意,也配谈重生?”   言罢,他偏转过头,狠狠淬了一口唾沫,沾染着一丝血液,落在地面上,一小摊缓慢地淌开。   他忽然昂起脖颈,声线嘶哑,眼神专注,含着一丝虔诚,固执到近乎病态:“神赐的恩典只给我们这种被选中之人!”   他猛地挣动镣铐,撞击声刺破寂静,他嗓音陡然拔高,脖颈伸直,抻出狰狞弧度,脖颈上脉络/隆/起,“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爪牙,把替天行道的义士关进大牢的时候,早就断了轮回的路!你也妄想沾染神光?简直痴人说梦!”   余寂时眼尾微不可察地抽动,余光瞥见程迩微微蹙起的眉心,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对方唇角一扯,扯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漆黑瞳眸中翻涌着讥诮。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荒谬感。所谓“替天行道的义士”,分明是将杀人犯美化为英雄,而依法办案的警察,倒成了阻挠“轮回”的恶徒。   余寂时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意。这些被特殊信仰组织利用的歪理邪说,就像注入血管的/毒/品,究竟要经过怎样的精神驯化,才能让一个人如此理直气壮地为犯罪披上神圣外衣?   刘少荣的视线忽然凝固,直勾勾落在审讯室斑驳的墙面上,目光灼热、固执,仿佛要将厚重的混凝土灼穿。   下一秒,浑浊的泪水突然决堤,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在金属桌面溅开晶莹的泪花,他仰起脖颈,嶙峋的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下颌线被顶灯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   他宛如沐浴在臆想中的圣光里,唇角一点点开裂,露出一丝笑意,紧接着就被压下,他嘶哑的嗓音裹着血沫,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凭什么,凭什么连重生的资格都没有……”   他哽咽起来,枯瘦的手指/痉/挛/着抓着桌面,发出丝丝刺耳的抓声。   余寂时呼吸愈轻,垂眸凝视着卷宗上的照片。   二十年前的全家福里,少年笑容明亮,身后是砖红色的小楼。与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余寂时沉默着,一时间很难理解他这种渴望。虽然从他的生平履历来看,他后半辈子过得潦倒,可在父母死去之前,在兄弟姐妹四个还在一起生活时,他的幸福是真真切切的。   上天没有让他从一出生就一无所有,没有让他从小就穷困潦倒,他原本有一份很丰厚的遗产,是他自己一点一点赌掉的。   而且他没有违法犯罪,他的人生分明还有救,他在工地里做工,能拿到一份微薄的工资,这至少足够养活他自己了,他若想生活条件更好些,那就用他那双手去拼啊!   想到这里,他轻轻压下眉骨,长睫化作一片阴翳拓在眼底,他嗓音变得极轻,轻到几不可闻:“你为什么非执着于……重生呢?”   为什么非要重生呢?   这句话在密闭空间里荡开回音,刘少荣的瞳孔骤然一缩,干裂唇瓣虚虚地颤抖,反反复复咀嚼这句话,面容忽然变得无比苦涩。   他整个人突然坍塌下去,像被抽走脊椎,像被夺去了魂魄,肩膀松垮,颜色发木,瘫在审讯椅上,一动也不动。   “我这一生,不该是这样的……”   他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我大哥,他分明学习并不努力,他跟着朋友到处混,逃课打架,但最后还是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现在别人都叫他刘老师,人人都喜欢他,说他性格诙谐,知识渊博。”   泪水混着汗液在下巴汇聚成线,他喉间溢出笑声,十分诡异,十分古怪。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喷出血沫,他咬着后槽牙,字字句句都如同从肺腑中挤出,“我大姐,我爸妈从小就讨厌她,说她脑瓜笨,说她爱计较,说她喜欢耍小聪明,贪小便宜,可她自从接过父母给的商铺,居然把小小的超市一点点做成连锁,现在实现了财富自由,开着奔驰,家庭幸福,成为了大家口中的成功女人。”   “我小弟还在上高中,爸妈从小最最疼爱他,爸妈死了,大哥大姐轮番养着他,供养他上学,哪怕重点高中的学费再贵,都永远有人给他兜底……”   审讯椅随着他剧烈的喘息吱呀作响,他猛地前倾身体,充/血/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余寂时:“我呢?”   他发出嘶吼,震得空气都在震颤,“遗产输光了,我大哥大姐都不管我,我在工地搬砖十年,无数次被打,被驱赶……”   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眼球微微凸起,几欲脱眶,一切撕心裂肺的吼叫,最后都化作一声呜咽,“连房东的狗都敢对我吠,这他妈公平吗?”   余寂时薄唇抿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多么荒谬的不公指控啊。   那位大哥若当真终日逃课厮混,又如何能在千军万马的高考杀出血路?那些熬夜苦读,那摞成山的习题册,被翻烂的课本,他压根看不到吗?他若没有真才实学,又怎会在研究生考试的层层筛选中上岸,这一切哪个不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大姐更是生来被父母轻视,硬是把街角小店经营成连锁大超市,这世上哪有什么点石成金的魔法,难道这一步一步,不都是她自己努力挣来的吗?   至于年幼的小弟,未成年人受监护天经地义,但那孩子考上重点高中前途无量,难道也是谁施舍来的?   就算真有轮回重生的机会,哪怕千次万次,这个将失败归咎于天地的人,怕也只会把新生再度过的落魄潦倒,最终依旧怨天尤人,渴望下一次重生。   毕竟赌徒最擅长的,从来不是复盘,而是幻想下一局就能翻盘。   余寂时胸腔微微起伏,喉间滚动的质问尚未出口,忽觉腕间一沉,程迩骨节分明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腕,掌心温度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一压。   他倏然抬眸,正撞进对方眼瞳里。   丹凤眼此刻敛了锋芒,只余下洞悉一切的沉寂,缄默中,朝着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像是在说:没救了。   他一时哑口,望着眼前这个深陷执念的男人,忽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审讯桌,而是一道渊。   那边是自甘沉沦的疯魔,这边是清醒克制的现实。   余寂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 第238章   余寂时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走出审讯室,走廊狭长、笔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惨白灯光落下来,将两侧墙壁照得发青。   中央监控室的门忽地洞开,同事们从中缓缓而出,皮鞋底碾过地面,声响极轻,却似一把小小的尖锤,一下下敲打神经末梢,叫他心尖蓦地一颤,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程迩侧身对刑侦一队的警员低声交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们安排着轮换,疲劳战术,重点讯问神使这条线。别给他喘气的机会。”   审讯上的疲惫战术,这他们早已烂熟于心,以时间作钝刀,一寸寸地磨,即便那人的信仰如磐石般顽固,但水滴石穿,问得久了,总能在他的防线上凿出一道裂缝。   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五点钟。   暮色透过窗斜斜洒进来时,特案组众人已回到办公室。   窗外云层堆叠,不似暴雨前的乌沉,倒像被晚霞熔化的金子,一层层流淌在半空中,持续灼烧着天,将白板上的字迹都镀上毛茸茸的暖光。   程迩站在移动白板前,轻轻抬起手腕,红色马克笔在“特殊信仰”四字上盘旋,反复圈画,一圈又一圈,笔尖与白板摩擦出细微的窸窣声,他忽然轻笑,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余寂时站在窗前,看见晚霞将云层晕染,边缘泛着诡异的橘红,仿佛天边燃起一场无声的大火。   这时,程迩将马克笔扣上笔帽,咔嚓一声脆响,在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此时柏绎蜷缩在办公椅里,整个人被电脑屏幕的冷光笼罩,显得面色愈发苍白。他那一头蓬松的小卷毛乱糟糟地支棱着,显然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多时,他微弓着背,十指紧扣抵在唇前,指节泛白。   推门声响起时,他如梦初醒般松开紧咬的下唇,后知后觉地舒展肩背,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手掌护着侧颈轻轻一掰,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整个人顿时瘫倒下来,重重陷进椅背,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长叹。   程迩撂下马克笔,绕过移动白板,踱步而来,他反手拖过转椅,长腿一跨,便懒散地陷了进去,修长的手指交叠枕在脑后。   他仰头望着天花板,露出凌厉的下颌线,眼尾泛着淡淡的倦意,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滑动:“怎么了,说说看?”   柏绎的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他无意识地揪着额前那撮不听话的卷毛,缠在指尖绕来绕去,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许久后才小声嘟囔:“今年所有行凶者的通讯记录里都出现了同一个加密链接,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嗓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化作一声气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无力,“技术部试了所有方法,都没能破译这个链接。链接里设置了强行自毁程序,一旦二次点开,就需要验证身份,而那些题目是开放式,我们完全没有头绪,答错了程序自爆,不答程序也自爆。”   程迩丹凤眼轻眯,指尖轻抬,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又重重叩下,咚的一声闷响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像是敲在每个人心上。   几秒后,他薄唇轻启,低声开口问道:“强行破解也不行吗?”   “不行。”柏绎挫败地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弧度向下垂,眼皮耷拉着,“一旦强行拆解,程序就自爆了,链接自动销毁,这一环扣一环十分严密,我已经请教过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也找不到突破口,他说……”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喉结剧烈滚动,强行吞咽下一口唾沫,声音轻得只剩下气音,“我师父他说,这程序加密等级都快赶上国安系统了。”   钟怀林的眉心骤然拧紧,眉间沟壑愈发深邃,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绷紧,骨骼摩擦,声音从肺腑中挤出,压抑着滔天怒意:“这保密程度,分明就是明晃晃告诉我们这链接特别重要,但我们偏偏又没法子!”   办公室里一时空气凝固,落针可闻,窗外的暮色愈发浓重,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办公室空间密闭,呼吸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沉重,在空气中碰撞、纠缠,将本就稀薄的氧气挤压得愈发稀薄。   余寂时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重,每一下都冲击着喉咙,重重砸在胸腔,震得他喉咙酸痛,太阳穴突突跳动,思绪被搅得支离破碎。   这时,程迩紧攥的手骤然展平,掌心重重拍在桌面,声响如炸裂开来,在寂静的空气中蔓延四溢。   他修长指节扣紧,指甲泛起青白,指尖压痕愈发清晰,生生将众人从思绪的泥沼中拽出。   “不用着急,我们可以以刘少荣做突破口,他至少是活着被抓到的。”他薄唇轻启,嗓音沉静,一双锐利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拖起一抹淡淡弧度,依旧锋芒毕露。   室内的坚冰似被凿开一道裂缝,众人不约而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淤积的浊气尽数吐出。   钟怀林粗粝手指弯曲,坚硬的指节重重碾过眉心,试图将深嵌的川字沟壑抚平,声音十分沙哑,透着一丝疲惫,“虽然抓到了活口,但刘少荣已经……疯魔了,感觉他已经被被那个特殊信仰吃掉了脑子!”   “没错,但……”程迩此时轻抬下颚,唇角上挑,声音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心理侧写同样是突破口。”   似是得到了启发,余寂时从电脑屏幕前抬首,眼眸漆黑明亮,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落到程迩身上,嗓音冷静:“确实,其实通过刘少荣,我们能推出行凶者这三类人的具体心理。”   他屈起食指,轻轻敲扣桌面,“以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三类人分别是偏执型,边缘人和强迫型。”   偏执型多为失意者,或者类似刘少荣这种,和周围人产生了强大落差,常常怨天尤人、推诿塞责,将自身困境归咎于时运不济与社会不公。   这类个体普遍存在认知扭曲,沉溺于“倘若重来”的妄想,试图通过极端手段强行改写人生轨迹。   而创伤型边缘人,多为刑满释放人员,他们长期遭受社会排斥与歧视,逐渐形成创伤后应激障碍,既怀有洗心革面的救赎渴望,又滋生报复性反社会倾向,这种认知失调最终演变为“清零重启”的病态执念。   而强迫型多为完美主义者,表面光鲜的精英阶层受制于成就焦虑,当遭遇职业瓶颈时极易陷入全能妄想。   类似于修仙小说中的“破境执念”,将现实挫折归因为“时机偏差”,坚信通过极端手段可实现人生重置。   这三类犯罪主体虽社会阶层迥异,但都容易产生“重生”这一极端想法,而这个特殊信仰组织大抵就是依靠这种手段,一步步加深这些想法,以达到一种精神控制。   余寂时倏然抬眸,恰与程迩四目相对。两道视线在半空相撞,似有火光迸溅,两人眸光一暗,眼底光亮流转,竟是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处。   这般默契,不消言语便已心领神会。   待余寂时尾音落下,程迩方才慢条斯理地颔首,他薄唇轻启,吐字清晰:“这三类人心理早已扭曲变形,稍加撩拨……”   他声线慵懒,字字句句都裹着漫不经心,修长食指轻轻敲击桌面,尾音拖得绵长,“便疯魔了。”   话音未落,他眼底凝出一片阴冷,忽地俯身向前,掌心抵住桌面,整个会议室的气压都为之一沉。   他薄唇上翘,勾起一抹诡谲的弧度,长睫垂落,在眼下投下一片薄薄阴影,再开口时,声线低沉悦耳,宛若恶魔的低语,每个字都裹着诱惑。   “我是神派遣到人间的使者,我知你苦楚,懂你不甘,上天待你不公,社会视你为异类,你一直无法达到完美境界,我懂的,我有办法,神让我来拯救你们,神要给你们重生的机会,但……”   他手指倏地竖起,修长笔直,悠悠抵在唇畔,这一声气音从唇角泄出,轻飘飘宛若羽毛,却又重若千钧。   “嘘——”   他眼尾微挑,泄出一丝疯癫的亮光,指尖寸寸下移,缓缓在空中一点,“这是神谕,不可为外人道,唯你是神选之子。”   最后,他倏然抬眸,懒洋洋掀起眼皮,眼底翻涌的疯狂再不掩饰,下颚微微扬起,带着居高临下的睨视,字字诛心,句句见血,“取他性命,换你重生。”   话音坠地的刹那,会议室陷入诡异的静默,众人屏息凝神,只听得见彼此紊乱的心跳声。   余寂时喉结艰难地滚动,一股刺骨寒意顺着脊椎蜿蜒而上,游走过五脏六腑,从骨髓深处渗出,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咕咚一声,柏绎吞咽下唾沫,颤抖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睫毛急促地眨动几下后,突然竖起食指,声音洪亮:“我好像悟了!”   这句话瞬间大破凝滞的空气,所有人齐刷刷转头,却见柏绎一弯:“程队这演技,是传说中的表演型人格障碍吧!”   “……”   程迩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缓缓抬眸,眼神冰冷,一寸寸凌迟着跳脱的青年,薄唇轻启,一字一顿:“你给我闭嘴。” 第239章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办公室里紧绷的空气骤然一松,像是被一阵无形的清风拨开。   柏绎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随即又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尖,轻咳两声,声音压得极低,像是自言自语般咕哝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调节下气氛哈……”   他声音愈来愈低,尾音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眼眸弯弯,轻抿唇角,语气带着点讨饶的意味。   同事们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几声低笑此起彼伏,像是冰雪消融,冰面乍裂。   余寂时闻言,唇角也微不可察地翘了翘,眼底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胸腔里那股紧绷的滞涩感无声消散,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涟漪轻荡,归于平静。   程迩却慢条斯理地环起双臂,眼皮懒懒一掀,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去,鼻腔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下颌微抬,姿态倨傲。   他整个人向后一靠,脊背陷入椅背的阴影里,长睫低垂,神色疏懒,如同长剑入鞘,锋芒内敛,却仍透着几分冷冽。   沉默再度蔓延,空气凝滞得几乎能听见呼吸声,他轻轻耸了耸肩,薄唇微启,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嗓音慵懒:“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们能理解就好。”   余寂时微微颔首,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一旁程迩。   方才他演绎的疯态堪称入木三分,不知有几分是演技,几分是本性,这般荒诞的蛊惑方式,看似癫狂可笑,可对那些真正渴求的人而言,却无异于甘霖,轻而易举便能挑动心弦。   “理解是理解……”钟怀林眉心再度拧紧,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面新冒出的胡茬,触感粗粝,他嗓音骤然低哑,“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程迩眼尾轻挑,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偏头看向余寂时,两人视线相撞的刹那,唇瓣几乎同时开合,异口同声地吐出两个字——   “神使。”   这些杀人者不过是棋盘上最边缘的卒子,触碰不到特殊信仰组织的真正核心。他们只是被传教者蛊惑的傀儡,而所谓的“神使”,想必就对应的是传教者。   只有揪出这些传教者,才能顺着藤蔓向上摸索,最终触碰到那个被信徒们奉为“神”的存在,而唯有与这位“神”正面交锋,才有可能终结这场荒诞而血腥的屠戮。   程迩眸色渐深,眼底似有暗流涌动,那些晦暗光色缓慢流淌、汇聚,最终凝结成一道锋锐的寒意。   他声音低沉而笃定:“刘少荣的嘴撬不开,就换个人。总会有意志薄弱者,会吐露真相。”   说着,修长的指尖轻叩桌面,长腿一晃,鞋尖勾住移动白板,向前拖拽,他嗓音懒洋洋的,却透着一丝坚定:“只要抓住一个破绽,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神使的踪迹,那么就离神不远了。”   众人神色一凛,不约而同地重重点头。眼中燃起的决心如同零碎的星火,微弱,却一点点连城火海。   暮色渐沉,橘红色被漆黑一寸寸吞噬,直至于无。时针指向七点,此时京城市公安局,指挥中心里弥漫着盒饭的油腻气息,大楼的灯光依然亮如白昼。   窗外,夜色如墨,晚风掠过树梢,枝叶婆娑作响,在路灯下投下摇曳的斑驳,将稀疏的路灯晕出一片昏黄。   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却寥寥无几,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无形的恐慌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凝滞而沉重。   指挥中心,巨大的大屏幕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案情报告不断刷新,技术员的声音干涩地汇报:“截至当前,20个小时内,全国共发生86起相关案件,56起既遂,30起未遂……”   钟怀林深深吸一口气,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我们抓到的活口,目前仅有刘少荣一人。”   数据在屏幕上跳动,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余下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   惨白的灯光直直照射,映出每位警员凝重的面容。   相较于十年前的惨案,这次屠戮首日伤亡数字略有下降,这得益于警方对特定人群的严密保护,但仍有五十六个鲜活的生命在今日永远消逝。   防护措施虽然有效,但更多事发突然,许多受害者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已倒在血泊之中,更别提提供什么特殊保护。   凝重的气氛丝毫未减,值班警员们眼底布满血丝,眼尾的泛起层层叠叠细纹,里面嵌着洗不掉的疲惫,所有人提心吊胆,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一丝无力感在心底蔓延,令所有人十分心痛。   钟怀林感到有些心急,额头泛起薄薄的汗液,轻轻磨了磨后槽牙,五指蜷缩,紧紧攥成拳,胸脯起伏,最后深深吸入一口气,看向程迩:“我们还继续用同样的方式抓人吧。”   钓鱼执法,对行凶者进行诱捕,尽管成效甚微,一次只能抓到一人,但却是眼下唯一的可行之策。   程迩眸光微沉,与余寂时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缓缓动身,准备寻找粟队商议。   这种事必须有人为饵,目前,他们能够确定下行凶者要杀害的目标人有不少,但这种事不能让群众冒险,虽然高副支身负重伤,他们依旧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   这时,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划破凝重的空气,值班警员迅速接起,扩音器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电流声。   紧接着,呼啸的风声盖过嘈杂人声,一名老刑警的声音格外清晰,迅速在指挥中心办公室里蔓延:“三街芦花胡同发生持刀伤人案!”   男人嗓音沙哑、年迈,夹杂着一丝疲惫的喘息,“行凶者被群众制服,受害者腹部连中三刀,不清楚是生是死,急救中心已经迅速发车!”   “通知附近派出所立即出警!”接线员猛地转身,对着调度台厉声喝道,他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在指挥中心内炸开。   余寂时的脚步蓦地顿住,程迩恰在此时回首,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四目相对,呼吸都不约而同地滞了一瞬。   程迩眸色骤然沉暗,眉骨下压,喉结滚动间,发出一道低沉冷冽的嗓音:“走,我们也去一趟!”   尾音未落,钟怀林与许琅已交换眼神,四人步履生风,迅速冲回办公室,取了车钥匙,便直直冲出公安局大楼,朝三街芦花胡同奔去。   夜色如墨,晚高峰过后,长街空旷寂寥,格外瘆人,笔直的道路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建筑如巨兽骸骨,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朱漆斑驳的四合院、低矮破旧的平房、直破天空的摩天大楼,都被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之下。   稀薄的月光艰难穿透云层,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朦胧的光晕。汽车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偶尔响起的鸣笛声在建筑间回荡,平添几分诡谲。   芦花胡同距市局不过十分钟车程,透过车窗,余寂时远远望见案发现场——   一盏昏黄的路灯在黑暗中撑起微弱的光圈,红蓝警灯交替闪烁,将斑驳的灰墙映照得忽明忽暗。   救护车刚刚驶离,顶灯划破夜色,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细碎声响,混着围观者窃窃私语钻入耳膜。   胡同两侧是年久失修的四合院,苔藓在墙根蔓延成绿潮,裂缝中渗出阴冷淡霉味,裹挟着一丝血腥气,弥漫四溢,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激得他脊背窜起一阵战栗。   程迩猛打方向盘甩尾停车,余寂时已扯开安全带,推门刹那,夜风灌入袖口,他这才惊觉掌心早已被黏腻的汗水润湿,心跳声震耳欲聋。   五月的风本该裹挟着燥热,此刻却渗着反常的凉意,一丝一缕剖开夜色,将寒意细细密密地扎进皮肤里。   警戒线被拉得很长,直直延伸,将整个十字路口团团围住。   分局刑侦大队的队长立在人群中央,神色冷厉,抬手一挥,指挥着警员进行人群的疏散,嗓音沉沉,警员们应声而动。   而有一人精立在原地,执笔疾书,和同事一起对路人进行问询,做相关的笔录。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他跨过警戒线时,绷带般的黄胶带在腿侧簌簌震颤,他视线扫过混乱的中心。   两名警员正钳住一名男人双臂,用力一拽,银色手铐咔嗒咬合的声音十分清脆,在一片沉寂的夜色下格外清晰。   那人踉跄着被推搡向警车,后颈暴起青筋,在蓝红警灯下格外明显,他嘴里似乎还呢喃着什么话,呜呜咽咽,余寂时听不清楚。   地面上,一滩血泊在强光下显现出来,鲜红色尚未凝涸,蜿蜒流淌,每一滴喷溅的轨迹都格外狰狞。   动脉血特有的艳色刺得人眼球发胀,余寂时只看一眼,就能想象出当时刀子入腹时的迅猛和狠戾。   而而此时此刻,一名老大爷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向嫌犯,脖颈前倾,喉结上下滚动,沙哑的嗓音混着痰音,手臂在空中晃动,袖管灌满夜风,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当时的场面。 第240章   老人说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喉结随着吐字上下滚动:“那小子嗖地就从巷子口窜出来,真真是吓人一跳!”   他覆满厚厚老茧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他手里拿着把刀,扒拉着站在那块儿看象棋的小伙子,噗嗤噗嗤噗呲就是三刀,当时我们这群人吓得把棋盘都打翻了,多亏老孙的儿子……”   他每说一个拟声词,枯瘦的胳膊就跟着颤抖一下,话音未落,老人突然踮起脚尖,褪色的蓝布鞋在石板路上擦了擦,青筋凸起的枯瘦手臂费劲八叉地勾住身旁年轻人的脖颈。   他咧嘴一笑,眼尾的皱纹层层,漾开,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喷着唾沫星子,拇指往年青人胸口一戳,“这小伙子可不得了,健身教练,当时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把那杀人犯肩膀扳住,啪地一摔,跟摔麻袋似的掼在地上了!”   余寂时循声望去,昏黄的路灯下,白石棋盘歪斜地躺着,石头并不平整,但表面是光滑的,上面横横竖竖,被划分出楚河汉界,显然是象棋棋盘,此时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檀木棋子散落四处,一枚“帅”字棋正卡在石缝里,红漆剥落。   被拽到民警跟前的年轻人站得笔直,肩胛骨在薄薄T恤下绷得极紧,汗珠顺着他的太阳穴滚落,在下颌线悬停片刻,终于啪嗒砸进锁骨凹陷处。   他脸颊涨得通红,双眸微微发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对警察说道:“其实当时根本就没多想,也没考虑危不危险,当时事情发生了,我一下子就冲上去了!”   做笔录的民警掀起眼皮,他的目光掠过那局残棋,笔尖在纸上停顿片刻,墨渍晕开,紧接着询问细节:“当时人冲出来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呢?”   老大爷顿时来了精神,他搓着骨节突出的手指,两片薄嘴唇开合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警察同志您瞧……”   说话时,他身子微微前探,带着股陈年烟草味,伶仃手指指向石桌,“我们就是在看象棋嘞,我们这两条巷子的街坊邻居,平时年纪大没什么工作的,或者是下班早的,就在这张桌子上下象棋,大概是从下午三四点钟老爷儿不晒的时候就开始,一直下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睡觉。”   见老大爷这般配合,那名民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肩颈线条不再僵硬,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了几分:“那名受害人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年轻男人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被捅的叫刘俊杰,就住这附近,和我年纪差不多。”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似在斟酌措辞,片刻后紧接着说道,“他是附近小学的老师,也是个棋痴,每天下班没什么事,就爱凑在这儿看大爷们下棋。”   他抬手指了指歪斜的石桌,指尖微微发颤,像是仍心有余悸。   “那行凶者呢?你们认识吗?”另一位民警紧接着追问。   众人面面相觑,眉头紧锁,努力回想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却纷纷摇头   空气一时凝滞,民警笔尖在纸上疾走,记录下证词后,几人默契地侧身,目光齐刷刷投向不远处站得笔挺的大队长,见他微微颔首,众人这才合上笔录本,收笔归队。   大队长接收到程迩递来的眼神,缓步上前,眉间沟壑深陷,眼底忧虑沉沉,他抬手,覆满厚茧的掌心轻轻落在老大爷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最近哪哪都不太安宁,直到您几位喜欢下象棋,但这周都尽量少出门了,要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话音落下,老大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干瘦的胸膛起伏,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他想起方才那抹刺目的刀光,又忍不住瞥向地面。   鲜红血迹尚未干涸,在昏黄路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夜风裹挟着一缕血腥味钻入鼻腔,一丝寒意瞬间钻入四肢,顺着脊背攀爬,直窜天灵盖。   他猛地一哆嗦,忙不迭点头,嗓音沙哑:“好,好……”   余寂时与程迩目光相接,二人不约而同地向那位大队长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往车上走。   甫一踏入市局,指挥中心内,刘俊杰抢救失败的消息便如先一步抵达,大屏幕上的数字骤然跳动,死亡人数又添一笔,余寂时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无力感顺着脊背攀爬而上,直冲颅顶,令他指尖发冷。   恍惚间,长街上的画面再度浮现,刺目的探照灯下,那滩暗红的血迹蜿蜒刺目,像一把钝刀,生生剜进眼底。   余寂时目光一滞,忍不住阖了阖眼,喉间似堵了团棉花,令他难以呼吸,胸腔一阵沉闷、窒息。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逝去,如同流沙,一粒一粒从指缝间漏尽,缓慢,无声,却永无休止。十年前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无论少年时的他,还是如今身着警服的他,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这时,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程迩就站在他身旁,眉目舒展,神色平静,一双丹凤眼潋滟着细腻的春波,一圈又一圈,将他温柔地包裹。   见他稍稍回过神,程迩薄唇轻启,轻声吐字,嗓音低缓似叹息:“没事,一切都来得及……”   余寂时眼眶微热,喉结轻滚,终是摇了摇头,扯出一抹苦笑的弧度。   二人刚走出指挥中心,便见钟怀林与许琅从技术部大步而来。   冷白的廊灯下,钟怀林眉间沟壑愈发深邃,疲惫地轻吐出一口浊气,将一叠资料递给程迩:“这是行凶者的档案。”   顿了顿,他嘴角扯出个荒诞的弧度,摇头嗤笑,“说来好笑,这个周仁松原本也是要吞药自尽,但监控显示,当时胶囊刚被他含进嘴里,那个健身教练就把他的肩膀板住向前一按,他没咬住,把胶囊吐出来了,这才被活抓。”   生死一线,竟系于如此荒谬的瞬间,余寂时一时也沉默了。   余寂时的目光不自觉偏移,落在程迩指间那叠微微泛光的纸页上。   冷白灯光下,左上角那张电子证件照显得格外刺目,照片里的男人细长脸型,浓眉下嵌着一双圆润的眼睛,嘴唇极厚,抿出憨厚的弧度,连定格时唇角那抹上扬,都透着一股老实巴交的温吞劲儿。   与监控画面里那个双目赤红、面部肌肉扭曲的凶徒,简直判若两人。   程迩指尖轻翻,余寂时视线迅速扫过,一目十行,字字句句刻进眼底:   周仁松,男,41岁,京城市本地人,无业,离异。   八年前,大厂裁员潮席卷而来,他未能幸免,失业后沉迷游戏,浑噩度日。   次年,妻子携子离去,法院一纸判决,彻底斩断他与骨肉的最后牵连,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厂履历,成了他脱不下的长衫,求职屡屡碰壁,尊严被现实碾得粉碎。   最终,他变卖奋斗半生换来的学区房,搬回父母留下的城中村老屋,翻盖后余下两百来万积蓄,自此放纵沉沦,吃/喝/嫖/赌,挥霍无度。   如今钱财散尽,怨毒滋长。反社会的种子在心底扎根疯长,最终发生今日这场血案。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余寂时唇间溢出,他眼睫低垂,缓缓摇头,眸底情绪晦暗难辨,有惋惜,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怒,与彻骨的憎。   就因为这个人的一念之恶,刘俊杰,那个才三十出头、朝气蓬勃的青年教师,生命戛然而止,陨落如流星。   夜色如墨,浓稠的雾气裹挟着寒意,丝丝缕缕渗入,蔓延到监控室的每个角落。   步履无声,余寂时跟随程迩穿过幽暗长廊,直直走向中央监控室,推门刹那,巨型电子屏清晰落入眼中,审讯室的画面在监控屏幕上无声流转。   审讯室里,周仁松深陷于铁椅之中,他肩胛骨松弛,懒懒抵着椅背,脖颈后仰绷出,嶙峋的弧度,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正苦涩反复吞咽。   那呼吸声粗粝沉重,干裂的唇瓣神经质地颤动,皲裂里渗着血丝,泪水在他猩红的眼眶中不断积蓄,倏然决堤。   泪水蜿蜒爬过颤抖的面颊,最终砸碎在领口里,他哽咽时肩头痉/挛,每个音节都像从肺腑里撕扯而出:“都怪你们……”   他尾音支离破碎,反反复复,控诉声渐渐低微,在唇齿间含混不清,仿佛什么恶毒的诅咒。   是和刘少荣一样的话语。   “全是…你们的错……都怪你们……”   监控室内,两名值班警员正襟危坐于监控台前,屏幕之中,粟队双手撑在审讯桌上,身躯前倾,眼神冰冷,言语犀利,周仁松却入定般纹丝不动,瞳孔涣散。   粟队猛然拍案,声音骤然低沉:“周仁松!”   声波在四面墙壁间来回碰撞,可当事人恍若未闻,干裂的嘴唇不时蠕动,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装聋作哑!”年轻警员忍不住厉声呵斥。   周仁松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审讯仍在继续,但一方疾言厉色,一方岿然不动,如同隔了重重的屏障。 第241章   监控室内,空气凝滞得近乎凝固。   程迩与余寂时目光相接,彼此眼底都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似乎是属实看不下去了,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去,往审讯室走。   此时此刻,粟队依旧紧紧盯着周仁松,两相对峙。   粟队神色冷冽,双眸轻眯,指尖轻缓地敲扣桌面,而对面的周仁松却似烂泥般瘫在椅上,肩胛骨垮塌,抵着靠背,凹陷出扭曲的弧度,干裂的嘴唇不停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间,溢出几声含混的疯言疯语。   “吱呀——”   门被打开的声音打破死寂,粟队深吸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眸光一斜,眼风扫过进门的二人。   短暂的眼神交汇后,他下颌微收,轻轻颔首,朝身侧搭档打了个手势,两人利落地合上案卷,紧接着,余寂时随程迩入座,视线掠过电脑屏幕,审讯记录上大段大段空白,看上去格外刺眼,唯余几行语焉不详的供词。   周仁松此刻正歪着头痴笑,涎水顺着下巴流淌,整个人都处于一个痴傻疯癫的状态,像是被什么邪/术/蛊惑了心智。   余寂时轻掀眼皮,静静地注视着他,呼吸微凝,心下思索,该如何才能唤醒他的“神志”。   “刘俊杰抢救无效。”这时,程迩忽然开口,他端起双臂,后仰靠上椅背,修长双腿交叠,神色冰冷,嗓音寡淡,“人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周仁松猛然抬头,他浑浊的眼球骤然一缩,一抹癫狂亮光飞逝而过,如野火燎原,一抹强烈的激动从瞳孔中喷薄而出,他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愈发粗重,愈发急促,渐渐地,他喉间溢出咯咯咯的笑声,愈发疯狂,愈发肆意。   紧接着,他仰了仰头,一丝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顺着脸庞蜿蜒向下,他忽然深深吸一口气,重新低下头,眉头紧蹙,腮帮子微微隆起,脸颊渐渐涨红。   余寂时微微一愣,面前这张扭曲的面孔,竟然与记忆中的刘少荣倏然重叠,同样暴/突的太阳穴,同样咬/肌/痉/挛的狰狞。   程迩一眼就看出他想做什么,轻扯唇角,眼底划过一丝无奈,懒洋洋耸了耸肩,嗓音透着一丝嘲讽:“你们怎么都对咬舌自尽这么执着啊,省省力气吧,没用的。”   顿了顿,他歪头打量周仁松鼓胀的腮帮,语气轻慢,笑意粲然,“咬舌顶多让你变哑巴哦。”   他话音落下,周仁松却恍若未闻,依旧自顾自使着力气,这股执着劲儿,还真是和刘少荣一模一样。   余寂时眼睫低垂,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讽意,像是看透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   先前周仁松对死亡分明毫无执念,如同行尸走肉的模样,大抵是觉得即便赴死也难逃败局,重生无望,索性连挣扎都懒得挣扎。   先前周仁松对死亡分明毫无执念,大抵是觉得即便赴死也难逃败局,重生无望,而程迩轻飘飘一句告知他刘俊杰死亡,却似在绝望深渊里投下一束光。   多么讽刺啊,刘俊杰的死,居然让这个懦夫突然找到了方向。   审讯室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凝滞成冰。   不知过了多久,程迩轻挑眉梢,目光愈发冷凝,像是撒了一层灰,雾蒙蒙一片,犀利地、不夹杂一丝一毫情绪,静静落在周仁松身上。   开口时,他声线平稳得可怕,毫无波澜,却透着刺骨的凉意:“一定要重生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长针,倏然刺进周仁松的神经,他迟缓地抬起头,面皮涨得紫红,嘴唇肥厚,泛着肉白色,如两条蠕动的蛆虫。   出乎意料地,他居然哑着嗓子发出声音回应:“必须重生,只有重生……”   必须。   只有。   字字泣血,十足偏执,像是把执迷不悟包装成矢志不渝,把死不悔改美化成向死而生。   余寂时呼吸一滞,目光死死锁住对方那双浑浊凸起的眼球。周仁松眼眶充/血/肿/胀,眼白爬血丝,这句话仿佛是从肺腑里硬生生剜出来的,裹着血沫,浸满苦毒,像是遭受了世间最不公的苛待。   余寂时胸口愈发窒闷,喉间发紧,就连呼吸都愈发滞塞。他缓缓稳住心神,垂下眼帘,终究不忍再往那溃烂的伤口上撒盐。   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亲手酿成的苦果?   被裁员固然不幸,可和他一样在职场沉浮的多之又多。他明明有无数退路。   他技能傍身,履历光鲜,却偏偏自视甚高,他宁可在家躺平成腐木,也不愿“屈就”。像只守株待兔的狐狸,终日幻想天降横财,做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美梦,最终妻离子散,落魄潦倒,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消磨殆尽。   伤仲永的悲剧在现代重演,上天赐他天赋,他视作理所当然,才能流逝,他反倒怨天尤人,如今竟还妄想重获新生——   可即便时光倒流,以他这性子,难道就不会重蹈覆辙?   余寂时忽然想起刘少荣那癫狂的笑。失败者总爱把“重生”当救命稻草,却从不曾想过,就算给一百次重来的机会,他照样会将人生过成这样。   程迩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那笑声低沉、阴森,极其短促的一声,阴冷黏腻地贴着耳膜缓缓蔓延,一点点炸开。   余寂时指尖无意识蜷动一下,掌心发麻,他下意识看向周仁松,见他微微愣住,一时间放轻呼吸。   耳边传来程迩冰冷的声音,尾音拖长,透着漫无边际的嘲讽:“就算真的有重生,你也配啊?”   他这话赤裸裸地,丝毫不留情面,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直直刺入了男人的心脏,令他一时间嘴唇大张,目眦欲裂,牙齿颤抖着碰撞,半晌后,他骤然向前倾身,如同一只暴怒的兽,眼眸猩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前去,将面前人撕个粉碎。   “我完成了神圣的菲尼克斯神的任务!”他嘴唇张张合合,嘶吼声混着唾沫星子喷溅,他癫狂地重复着,“我怎么不配?我怎么不配?这本来就是上天欠我的!”   每个字都像从肺腑中挤出,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余寂时耳膜嗡嗡作响,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个陌生词汇。   菲尼克斯神?   他长睫轻颤,余光下意识瞥向身侧。此时,程迩正微微蹙眉,狭长丹凤眼轻眯,寒光流转,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又心照不宣地各自错开。   “哦?”程迩唇畔忽然漫开一抹笑,兴致盎然,眼低漾起一圈圈涟漪,他微微向前倾射,支着下巴,轻轻歪头,语气轻佻,“所以神给你的任务就是杀人?一命换一命?”   周仁松周仁松鼻翼耸动,一声冷哼从鼻腔溢出,他微微扬起头颅,颈侧肌肉堆叠出层层褶皱,他胸脯挺起,神色自豪,活像只竖起冠子的斗鸡:“怎么会是一命换一命,神圣的菲尼克斯神能够赐我重生,这是我应得的,和别人的命有什么关系!神要他死,那是他就该死!他就是个该死的祭品!”   余寂时轻轻抿唇,无声地收紧手指,面前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傲慢,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残忍。   他静静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位“神选之子”,他脸上明晃晃写着两个大字——   自私。   余寂时的眼瞳像是被乌云遮蔽,一寸寸黯淡下去,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花,却字字清晰:“可是,周仁松,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重生。”   周仁松骤然抬头,浑浊的眼球/暴/凸,五指痉/挛般,渐渐蜷缩,骨节泛起森白,重重砸在金属桌面上。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有的!当然有!”   唾沫混着血丝从嘴角飞溅,他再次变得疯癫,突然开始剧烈挣扎,镣铐在腕骨摩擦,磨得让手腕发红。   他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摇头四顾,眼珠疯狂转动,仿佛在虚空中寻找着什么,下一秒,他猛地弓起身躯,额头狠狠撞向桌面——   咚!咚!咚!   一声声闷响在审讯室里炸开。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他看见周仁松油腻腻的发丝黏在额头上,血丝在丝丝缕缕皱纹里蔓延开,可那人恍若未觉,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继续用头颅撞击着桌面。   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绝望。   “够了!”余寂时倏然开口,嗓音清冷,却再难压抑沉痛,声量都高了几分,尾音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腕。程迩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度,一下下轻拍着他绷紧的肌肤。   余寂时怔然转头,正撞进对方漆黑眼眸,那里面像是盛着化不开的浓墨,却又漾着温柔的涟漪。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仿佛被紧紧扼住,所有言语都化作钝痛,横亘在胸口。   他最后望向周仁松,那个疯魔的男人仍在不知疲倦地撞击着桌面,前额已经血肉模糊,可浑浊的眼里却燃烧着一抹狂热,每一次头颅扬起又砸下,都毫不犹豫,不假思索。   似乎永远不知悔改,永远不会回头。 第242章   从审讯室出来时,走廊一片里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惨白的顶灯泼洒而下,寒意顺着衣领钻入脊背,在血管里蜿蜒流淌,攀附而上,顺着指尖渗入肌理,在血脉间游走,最终蛰伏在五脏六腑深处。   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踏入办公室时,柏绎正仰躺在转椅上。他双臂松散地垂落两侧,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懒懒陷进椅背,喉结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滑动,技术部刚送来的资料还散在膝头。   钟怀林与许琅隔桌对坐,温箴言风尘仆仆立在桌前。   向来恪守作息、早睡早起的人,如今彻夜彻夜的熬,眼底泛着乌黑,指节捏紧手中的检验报告,纸张都泛起了细微的褶皱。   见他们进来,他抬手将文件递给程迩。   “结果出来了。”他轻抬手腕,弯曲手指,简硬的指节推了推薄边眼镜,镜片后,眼眸平静如潭,薄唇开合间,呼出一口浊气,在冷空气里蔓延开来。   稍微停顿一下,他咽下一口唾沫,紧接着开口,“白色胶囊装的是氰/化/钾,黑色的是三/氧/化/二/砷,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胶囊外壳特制得极薄,咬破即入口,入口不久即毒发。”   余寂时目光掠过报告,喉结微动,长睫轻轻垂落,一片阴影覆在眼底,遮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片刻后轻叹口气,缓步走向座椅。   温箴言端起保温杯,陈年普洱早已凉透。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浓烈苦涩在唇齿间漫开,反倒逼退了一丝疲倦。   搁下杯子时,不锈钢杯底与实木桌面相撞,当地一声,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柏绎。   程迩站在打印机前,纸张吞吐间,机器嗡嗡作响,一丝油墨味在空气中弥漫,他拿起纸页时,纸面字迹清晰,尚带余温,微微灼烫着掌心,紧接着分出几份来,分发给同事们。   柏绎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尾,他摸索着戴上黑框眼镜,镜腿压乱了几缕蜷曲的额发,接过钟怀林递来的文件时,还悠悠然打了个哈欠,紧接着眯起眼睛,扫视起那份材料来。   下一瞬,柏绎眉心骤然拧紧,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无意识地咂了咂干裂的嘴唇,喉间溢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菲尼克斯神?什么东西?”   其他几人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闻言神色各异。钟怀林眉梢微挑,许琅指节抵着下颌,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耸肩。   此时,余寂时瘦削的长指已经搭上鼠标,手腕轻晃,屏幕亮起,微弱的冷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如同覆了一层薄霜。   他指尖轻点,网页飞速加载,目光迅速掠过密密麻麻的文字,几乎是一目十行,最终定格在某一行。   “应当是音译的Phoenix,”他嗓音低沉,字音咬得极准,“不死鸟,凤凰,西方神话中的永生象征,浴火重生,执掌生死轮回。”   话音未落,鼠标轻滑,一张色彩浓烈的插画骤然铺满屏幕,赤红羽翼在烈焰中舒展,金芒流转,仿佛要冲破画面的桎梏。   可细看之下,那所谓的“浴火重生”不过是笔画堆砌的廉价特效,羽翼边缘的像素块都参差不齐,焰色饱和度太高,显得虚假又拙劣。   传说中它能在灰烬中涅槃,可现实中哪有什么不死?   这种刻意营造的、虚妄的神性,究竟是谁在信仰?案发现场那些行凶者的眼睛,那样炙热,那样癫狂,可他们膜拜的哪里是神?   生命不能弄虚作假,就像胶囊咬破的瞬间,那些信徒期待“重生”永远无法到来,等待他们的,只有永恒的死亡。   余寂时凝视着屏幕,一寸寸暗下去的屏幕,火焰似乎也随之熄灭,不死鸟通体的鲜红灿烂渐渐褪色、凝固,变得无比寡淡。   钟怀林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迟疑:“西方的神啊……信这个啊……”   他一时找不到形容词,嘴唇翕动两下,最终彻底抿直。   “不理解。”柏绎猛地抬手,掌心重重覆在脸上,用力搓了搓,直将脸颊揉得泛红,他一头卷毛也被揉得乱糟糟,根根支棱着,活像只炸毛的猫,嗓音闷闷的,“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完全无法理解。”   众人不约而同地耸肩,连余寂时都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也很难理解这份狂热。   他脑海中蓦地闪过案发现场的画面,鲜血淋漓的地面,凶手癫狂扭曲的面容,那双被信仰灼烧得猩红的双眼,像两颗黑漆漆的窟窿。   那种近乎失智的疯狂,甘愿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只为换取虚无缥缈的“重生”。   信仰本该是纯粹的光,可若这光里淬了毒,裹了邪,便成了最罪恶的刃。   余寂时眸色微沉,指节无意识地收紧,薄唇轻启,一缕叹息缓缓从胸腔深处溢出,裹着浓浓的忧愁。   他从不否定信仰本身,但若有人假借神名行罪恶之事,那便是他最厌恶、最痛恨的。   柏绎频频摇头,忍不住抓起手边的矿泉水,指节捏住塑料瓶身,微微用力,指腹下凹陷下一小块,他仰头灌了几口,润了润嗓子后,将瓶底重重砸在桌面上。   他抹了把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尾音上扬,透着一丝嘲讽,吐槽道:“这什么菲尼克斯神,活脱脱远古贴吧里那些中二病晚期编出来的玩意儿,我初中那会儿都不信这套了。”   他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凝固,众人神色各异,却无言以对。   柏绎虽然嘴碎了点,但这吐槽字字在理,真叫人无法反驳,真真是话糙理不糙。   不过这背后之人着实聪明,懂得对症下药。那些信徒,就是他们之前所分析的那三类人,被生活击垮的失意者,遭社会排斥的边缘人,陷入瓶颈的完美主义者……   他们是一群不敢承认自己平庸的懦夫,是在挫折前摔倒的失败者,妄图通过所谓“信仰”弥补内心的空虚,他们的世界太窄,窄到只能容下这个虚妄的“神”。   就像一只只飞蛾,拼命撞向篝火,以为自己能浴火重生。   正常人听来荒诞不经的教义,于他们却是溺水时抓住的浮木。   不过提到远古贴吧,余寂时思绪飘远。净网前的贴吧确实充斥着各种荒诞不经的都市传说和阴谋论,也难怪柏绎听到“菲尼克斯神”就立即想到了贴吧。   这时,程迩却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唇角一勾,一抹极淡的弧度在唇角蔓延开来,眼底划过一抹顽劣。   “查查看。”他慢悠悠倾身,食指在柏绎肩头轻叩三下,又轻又缓,他开口时,略一歪头,眼底闪烁着狡黠,尾音勾着一丝戏谑,“说不定真能在贴吧挖出点东西呢?”   “程队你……这个脑洞……”柏绎瞪圆了眼睛,嘴上还在嘟囔,手指却已经诚实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屏幕上的搜索框已经迅速填入了“菲尼克斯神”的相关关键字。   总之查查看又不会少块肉,操作起来不麻烦,举手之劳罢了。   键盘敲击声噼啪炸响,在密闭的办公室里激起阵阵回音,余寂时刚端起纸杯,指尖还未触及温热的瓷壁,整张实木会议桌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   “砰!”   柏绎整个人骤然向前倾身,几乎扑在桌面上,胸膛重重撞上桌沿,他五指倏地收紧,又松开,掌心沁出的冷汗。   他脖颈后的寒毛根根直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嘴唇颤抖不止,右手高高扬起又重重拍下,在桌面留下一道掌纹,紧接着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这……”   钟怀林心下忧虑,眉头瞬间拧成死结,唰地站起身,他三两步冲到柏绎身侧,宽厚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按在对方肩上,俯身时,已经吐出忧虑的话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靠,我靠,我靠!”柏绎突然爆出一连串的感叹词,镜片后,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他猛地摘下眼镜,用袖口狠狠擦拭镜片。   眼镜重新戴上时鼻梁上,他看清电脑上的文字后,转向程迩时,整张脸都焕发着亢奋红光:“程队你是开了天眼吧!你们快看这个——”   他指尖在触控板上重重一敲,将整个画面截屏发送到群里,办公室内,内所有人的设备同时响起提示音。   余寂时点开跳动的消息框,屏幕上赫然是一张经过数字修复的网页截图。   发帖时间赫然是十二年前,原帖早已删除,柏绎显然动用了非常规手段,让那些本应消失的字符重新显现,可惜那人发帖是特意匿名。   【2043年3月9日02:17:44   发帖人:匿名用户13asdfgh   主题:新生计划邀请函   正文:被命运苛待的子民啊,菲尼克斯神在聆听你的祈愿,重生的圣焰已为你点燃,请完成神赐的任务。】   下方零星挂着几条回复:   【用户已注销:真的假的?】   【游客登录:要交钱吗?】   【该评论已删除】 第243章   余寂时的呼吸骤然凝滞,胸腔里的心脏剧烈震颤着,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痉/挛般抽/搐着。寒意如毒蛇,黏黏腻腻,顺着脊骨攀爬而上,顷刻间噬咬住他的后颈。   十二年前就已存在的菲尼克斯神传说,那就说明,十年前那场屠杀,恐怕与眼前这场一样,都是同样一波人,借着所谓神明的名义,行丧心病狂之实。   一遍又一遍在梦魇中出现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滂沱雨夜,枪声撕裂寂静,刀刃冰冷犀利,刽子手的手起刀落间,鲜血喷溅,父母的身影在血泊中缓缓倒下……他指节抵在桌沿,渐渐收缩,胸膛起伏。   他的父母是那样好的人。街坊提起时总要夸一句热心肠,同事闲聊时总念着雪中送炭,连路边的流浪猫都能得到他们温柔的抚慰,可偏偏是这样的人,却成了这荒谬信仰的祭品。   踉跄起身时,膝盖骨仿佛被抽走了支撑,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办公室外的长廊上。   穿堂风裹挟着寒意掠过颈侧,像一把冰刀刮过神经,激得他浑身一颤。混沌的思绪被这冷意劈开,眼底的茫然渐渐褪去,露出清明之色。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程迩默不作声地跟上来,在他身侧站定,懒散地往后一靠,肩胛抵上冰冷的墙面,修长双腿随意交叠。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唇畔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欲言又止。   他眸光倾斜,瞥见余寂时绷紧的眉目渐渐松弛,缓慢抬起手,掌心稳稳落在对方肩上,五指收拢,力道不轻不重,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力量。   余光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他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衣料烙进皮肤,像黑夜里骤然亮起的火种。   余寂时深深吸气,肩线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又很快归于沉寂。他像一座静默的山,浸在夜色里,将所有汹涌都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没事的……”余寂时扯动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嗓音低低哑哑,染上了一丝冷沉,尾音却稳得出奇。   十年了。他踏上这条荆棘路,为的就是揭开当年的真相。如今真相近在咫尺,他本该欣喜若狂,可心脏却悬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他们连那位“神明”的衣角都没摸到,要如何终结这场荒诞的杀戮?要怎样护住想护的人,让更少的人受到伤害呢?   程迩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间,见他眼底暗色翻涌,似有阴云未散,沉吟片刻,薄唇轻启:“别急。”   他嗓音低沉,却如磐石般沉稳,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我们再走一趟技术部,看看链接破译进度。”   话音落下,余寂时指尖微蜷,绷紧的肩线稍稍松缓,像是漂泊的舟终于触到岸。   他抬眸,视线掠过对方侧脸,走廊顶灯斜斜投下,程迩半边身影隐在晦暗中,另一侧镀着一层极淡的金边,恍若暗夜里的微光。   他阖了阖眼,喉结轻滚,心神稍稍安定了几分,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穿过长廊,电梯下行,直奔技术部。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键盘敲击声,噼啪作响,断断续续,此起彼伏。   室内光线冷白,映照出一张张冷肃的面容,技术员们脊背微弓,十指翻飞,屏幕蓝光映在眼底,皆是一片全神贯注。   粟队正环臂倚在门边,眉间沟壑深重,与身旁警员低声交谈,嗓音压得极低,却仍掩不住烦躁。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见是他们,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松缓,纷纷颔首示意。   程迩在门前驻足,眸光斜掠,漫不经心地扫过室内景象,长睫微敛,眉梢轻挑,声音带着一丝特有的慵懒:“怎么样了?”   粟队下意识看向身旁戴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对方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嗓音沙哑:“加密等级太高,联合攻关还是……”   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重重吐出一口气,“没什么突破。”   空气骤然凝滞,四周的空气仿佛都渐渐凝固,室内敲击声渐歇,众人似有所觉,纷纷抬头,视线汇聚而来。   不知是谁先叹了一声,沉甸甸的,像块石头砸进死水,紧接着叹息声此起彼伏,一张张疲惫的脸庞上,失望如潮水漫过。   沉默蔓延数秒,程迩双臂端起,修长手指轻瞧臂弯,忽而开口:“其他方向的线索呢?可以分给我们。”   话音未落,门内一名技术员探身,手臂微抬,眼下乌黑如墨,眼尾皱纹深邃,神色疲惫,嗓音嘶哑:“周仁松的手机。”   说着,他指了指桌面上那部黑色设备,“刚送来,还没动。”   粟队猛然想起什么,立即接话:“对,我带队去了趟周仁松家里,从他家里搜出来一部手机,刚送来,他们还没来得及查。”   余寂时眼睫轻掀,与程迩视线相撞,两人目光交汇,无声达成共识。   片刻后,程迩轻声开口:“行,交给我们。”   两人带着密封在证物袋中的手机回到办公室,将它直接交到柏绎手中。   柏绎向来是个行动派,接过证物时眼睛微微一亮,动作利落地撕开封条,将数据线连接,他十指在键盘上翻飞,左手不时滑动鼠标,迅速开始操作起来,眉头微蹙,全神贯注。   余寂时倚在窗边,紧绷多时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松弛。   凌晨三点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乌云堆叠,将残月吞噬殆尽。狂风裹挟着闷湿热气钻入窗缝,又被室内冷气无声吞噬。   空调嗡鸣,案卷纸页被掀起簌簌轻响。余寂时垂下眼皮,目光穿透密密麻麻的尸检照片,落在虚空某处。   如今他们已摸清受害者的筛选规律,能够实施针对性保护,也洞悉了凶手的扭曲心理,知晓所谓菲尼克斯神的邪/恶/教/义,可这场血腥游戏要如何终结?   十年前那场持续七天的屠杀仍历历在目,若历史重演,即便现在加强警戒能大幅降低伤亡,但每减少一个数字背后都是鲜活的生命。   他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滚动。心底最深处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在隐隐作痛,若能兵不血刃地结束这一切,该多好?   让那些被蛊惑的灵魂迷途知返,在彻底沦为傀儡前悬崖勒马,可这念想刚起就被现实击得粉碎,刘少荣空洞的眼神、周仁松癫狂的笑声在脑海中盘绕,挥之不去。   这些人的良知早被蚕食殆尽,如同无底深渊,无论他们投进去多少光明,都照不亮分毫。   柏绎原本弓着的脊背骤然绷直,厚重镜框之后,圆溜溜的双眼倏地睁大,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白板前那道修长身影上,立即挥挥手臂示意:“程队!快来快来!”   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手腕都在空中晃出虚影。   此时,程迩正懒散地倚在长桌边缘,双臂交叠,垂眸沉思,闻言转身时,轻轻掀了掀眼皮,视线落在柏绎身上,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烁的兴奋光芒,眉梢微挑,嗓音低沉,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有发现?”   柏绎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直直指向屏幕上投射的通话记录,在一众未备注的号码中,“神使”二字赫然在列,后面跟着一串本市号码。   柏绎推了推歪斜滑落的眼镜,声音因压抑的激动而略显低沉:“和发布链接的境外陌生号码不同,这电话既然存了备注,很可能是直接联络人,类似于传教士的存在!”   办公室霎时骚动起来,原本昏昏欲睡的同事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纷纷围拢上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微微弯下脊背,目光如炬地,紧张地盯着那方发亮的屏幕。   余寂时不自觉地靠近程迩,肩膀相叠,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臂的温热,他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加重,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撞击,一下重过一下,震得耳膜生疼。   他深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眼神中的期待愈发炽烈。   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响起,柏绎十指翻飞,迅速调出电话号码的的实名认证信息。   信息中显示号码归属人姓名为“范全峰”,但这个结果显然不能让人信服,这太过简单直接,特殊信仰组织的“神使”竟然不会这样不谨慎。   柏绎微微蹙了蹙眉,喃喃自语道:“这个范全峰是外地人,常居住地在岐州市,大概率不是神使本人,这个应该是黑市流通的号码。”   程迩的手无声地搭上他的椅背,骨节分明的五指缓缓收缩,攥紧,他眼底的温度一寸寸冷却,最终凝结成冰,沉吟片刻后,薄唇轻启:“实时定位。”   顿了顿,他神色骤然严肃,一字一顿,“现在,立刻。”   办公室内,空气瞬间凝固。   追踪需要通话中才能进行精确定位,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柏绎深吸一口气,指尖悬在周仁松手机屏幕上方,微微发抖。   备注“神使”的号码静静躺在通话记录里,格外清晰,他屏住呼吸,阖了阖眼眼,终于落下手指,按下拨打键—— 第244章   电话铃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机械的嘟嘟声像是某种倒计时,每响一声,众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希望即将湮灭的刹那,听筒里突然传来轻响,电话被接通。   棉被翻动,一阵窸窸窣窣声融进电流,率先刺破沉默,接着是床板吱呀,男人带着浓重鼻音的哈欠声传来,声线里浸着未醒的困意:“谁啊?大半夜的……”   粗重的呼吸声不停地传来,对方尾音拖得老长,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被吵醒的烦躁不耐。   余寂时呼吸一滞,余光里,柏绎已经迅速行动起来,十指在键盘上翻飞,晃成残影,显示屏上绿色的代码不停地跳跃、闪烁,他不动声色地将话筒往电脑方向挪了半寸。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猛地坐起身,呼吸声骤然急促,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带上了锋利的警惕:“哪个分会的?不知道神谕时间禁止私联吗?”   他最后一个字陡然拔高,尾音尖锐,高高在上,带着浓浓的质问意味,但显然是并没有觉得电话这头换了人。   余寂时轻轻掀了掀眼皮,下意识看向程迩,只见他眉梢一挑,翘起一抹慵懒的弧度,唇角勾起,眼底兴味盎然。   接过话筒时,他故意让呼吸变得紊乱,喉结滚动间,带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颤音:“神使大人……我、我得手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气流混乱,带着一丝浓重鼻音,声音忽的哽了一下,“可是,可是胶囊……胶囊不见了……”   “就这?”对方嗤笑一声,十分嘲讽余寂时几乎能想象那人拧紧的眉头和撇下的嘴角。   半晌后,那人一连发问,语气含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字字冰冷刺骨,“刀不会用?绳子不会系?这点小事也要惊动我?”   程迩停顿片刻,突然剧烈地喘息起来,攥紧手机,他轻轻垂下眼睫,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试过了……可是、可是血好多……疼……”   他语无伦次,尾音突然哽咽,活像个被吓破胆的丧家犬,余寂时余光一扫,却见男人眉目舒展,神色平静,几乎是面无表情。   听筒里传来重重的击打声,像是对方大掌狠狠拍了下床头柜,那声调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来:“废物!老地方再取一枚胶囊吧。”   居然还有毒胶囊的存储站?   办公室里骤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余寂时喉结微微滚动,胸口起伏的弧度比平时略大了些,他抬眼望向程迩,眸色一寸寸暗沉下去,如同被吞噬最后一缕天光。   程迩眸色渐沉,眼底暗潮翻涌,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机边缘,像是在掂量对方话里的分量。   余光扫过仍在飞速敲击键盘的柏绎,他忽而弯唇,嗓音却刻意压得破碎:“可……可我在街上动了手,警察肯定已经盯上我了,我还能去存储站吗?”   他忽然对着话筒呜咽一声,尾音颤抖着上扬,活像个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拼命的抓住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诡异窸窣声,接着是漫长的沉默。   终于,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响起,那人的嗓音陡然阴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别去了,每人只配一枚重生之钥,既然天意如此,你就该承受这份浴火之苦。”   程迩在对方即将挂断的刹那突然提高声调,声音裹着哭腔,面色却依旧冷静沉着:“神使大人!求您帮我……”   “废物!我帮不了你!”对方暴怒地呵道。   “滴——”   忙音炸响的瞬间,柏绎的食指重重敲下回车键,电脑显示屏上电子地图倏然展开,无数绿色坐标线连成密密麻麻的网,一个猩红的光点城中村的位置闪烁起来。   “搞定了……”柏绎整个人瘫进转椅,掌心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心有余悸地大喘一口气,额前的碎发已经被冷汗浸湿,镜片上蒙着层白雾。   余寂时俯身凑近屏幕,轻轻眯起双眸,眼底倒映着那个闪烁的红点。   三环路内侧,城中村被团团包裹在正中央,紧贴着最繁华的商业区,霓虹灯连城海,而他们追捕的蛇头,竟一直盘踞在警局的眼皮底下。   正所谓灯下黑,这位神使大人倒是深谙其道。   然而时间已不容半分犹疑,每一秒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又一条鲜活生命的流逝,程迩倏然起身,肩线绷直,几乎不假思索,声音利落冰冷:“立即抓捕。”   凌晨四点,整座城市浸在黢黑夜色里。乌云翻涌,吞没了最后一点星月,唯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像沉沉浮浮的一缕萤火,微弱,却十足明亮。   余寂时从枪械库取出配枪,金属冰冷的触感格外熟悉,顺着指尖蔓延,渗入血液,无声地流淌,他利落地上膛,与程迩并肩踏入警车。   红蓝警灯闪烁,一寸寸撕裂了黑暗,警笛长鸣着刺破寂静,惊起栖息的鸟雀,鸦群振翅,啼鸣声凄厉刺耳,一声声回荡、盘旋,异常诡异。   往日最繁华的金融街此刻空无一人,摩天大楼的电子广告牌兀自亮起,忽明忽暗,将灰色长街照的冷白。   电子地图在平板电脑上不断刷新,程迩指腹按住耳麦,一边观察地图,一边进行部署,四组人得令之后立即四散,奔向城中村各个出口。   余寂时透过车窗,望着逐渐逼近的目标建筑,那栋藏在低矮楼群中的自建楼,外墙通体土黄,瓷砖在探照灯下泛着一丝淡淡的灰白,像是经历过沙尘暴的洗礼,灰扑扑一片。   “东南角那条街的岔路口多留三人把守。”程迩按着耳麦低声说道,另一只手稳稳托着枪。   他们乘车穿过逼仄的巷道,潮湿的霉味蔓延四散。那栋楼没有围墙,四周有臭水沟,里面蜿蜒流淌着浑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恶臭,而院落中种植着大片月季,团团簇簇,正值花期。   月季盛放,重瓣花朵在强光手电照射下泛着妖异的玫红,边缘像是浸了血,香气甜腻,混着夜露,在空气中飘荡。   包围圈收拢的瞬间,二楼窗帘猛地一颤,余寂时手腕一晃,冷白光柱直刺窗缝,恰好照见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瞳孔在强光中骤然收缩,随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那男人似乎慌乱中碰倒了什么,玻璃破碎,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轰然炸开。   这时,程迩长腿一迈,匆匆从人群中走过,端着双臂,手腕移动,食指直直指向那扇铁门:“直接破门!”   许琅和钟怀林对视一眼,迅速颔首,向后蓄力,紧接着抬腿猛然一踹,一脚撞开了锈蚀的铁门,断裂的锁链砸在地上,大门瞬间洞开。   余寂时走进内门的刹那,一眼看见一个黑影,男人正跌跌撞撞扑向后门,双臂挥舞,慌慌乱乱拂开遮蔽物,然而当他颤抖着拉开门栓时,早已有人等候在后门,黑洞洞的枪口正抵在他眉心。   “啊——!”   男人大惊失色,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实木桌角,许琅肌肉爆满的手臂如同铜墙铁壁,瞬间横拦在他胸前,膝弯顺势一顶,对方便双腿一软,身形一晃,直直跪倒在地。   膝盖骨与水泥地相撞,一声清脆声响格外清晰,男人咬牙切齿,目眦欲裂,那张扭曲的脸在手电照射下,浮现出一丝惨白。   钟怀林铁钳般的大掌紧紧扣住男人肩胛骨,一个利落的反拽,便将他双臂向后弯折,拉出一丝扭曲弧度,许琅顺势将手铐锁死,金属齿扣咬合。   男人还穿着睡衣,单薄的棉质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探照灯下,他面颊凹陷,眼下青黑,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常年蛰伏在阴暗处的穴居生物,连血管都泛着病态的淡青色。   此刻他胸膛剧烈起伏,喉间溢出粗/重的/喘/息,瞳孔涣散,仓皇扫过四周,却在触及特警们腰间的配枪时浑身一个颤栗。   “各、各位警官……这是做什么?”   他嗓音嘶哑,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眼神飘忽不定,明知故问的姿态拙劣至极,明显欲盖弥彰。   程迩低笑一声,端起双臂,一步步逼近,鞋尖抵上对方时,他倏然俯身,直到温热呼吸灼/烫对方颤抖的耳畔,月光从窗外斜切进来,将他半边脸镀上一层薄薄的霜。   “神使大人,”他眸色晦暗,情绪难辩,薄唇轻启,嗓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般的颤音,与电话里如出一辙,“我可不是废物哦。”   尾音未落,程迩已直起身,月光描摹出他眉眼,唇角微微上挑,勾着一抹顽劣弧度,他薄薄眼皮懒洋洋耷拉着,居高临下地睨着对方,狭长丹凤眼里里,翻涌着一丝愉悦的笑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凝固。男人张着嘴,脖颈上青筋暴起,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扩散。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扭曲的面容上,泄露出滔天的惊怒与悔恨。   程迩转了下手里的枪,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丝丝缕缕月光落在他冷冽眉眼,缓慢地流淌,在眼底投出小片阴翳。   那笑意很温柔,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带走吧。” 第245章   抵达市局时,已是凌晨五点半。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亮光,霞光刺破层层叠叠云层,将漆黑的夜幕一寸寸撕裂。朦胧的夜雾在晨光中渐渐消散,视野骤然开阔,连远处楼宇的轮廓都清晰可辨。   昨日中午那场骤雨来去匆匆,只余下厚重的云层盘踞天际,此刻却被朝霞尽数驱散,碎成缕缕轻絮,今日的晴空已是板上钉钉。   将男人带进审讯室,特案组一行人便迅速回到了办公室。柏绎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不多时便调出了男人的信息资料,打印机发出沉闷的嗡鸣,吐出的纸张还带着浓浓的油墨气味。   余寂时拾起那叠资料,指腹擦过纸张边缘,轻轻一捻,他垂眸细看,资料上的字密密麻麻,将男人的前半生剖开摊平。   刘漠山,男,四十岁整,崇州省嵘山市人,职校计算机专业出身,曾踌躇满志扎进IT行业,奈何学历短板,在这高手林立的行当里,他那点微末本事,连温饱都成问题。最终他放弃办公室工作,辗转于各家手机维修店,活得艰难又辛苦。   十一年前,这个失意者拖着行李箱来到京城市,打算闯荡一番。二十九岁的年纪,他人已知世故,后续三年出租车生涯,让他摸透了这座城的脉络,哪条巷子藏着好吃苍蝇馆子,哪个景区宰客最狠,他都门儿清。   后来他转行包车导游,虽然风吹日晒,但赚得很足,他本人更是练就一副舌灿莲花的本事。   直到五年前,他突然销声匿迹,在城中村租了间老屋,终日与电脑为伴。   这个所谓的“神使”,五年闭门不出,坐在电脑屏幕,不知在做着什么肮脏勾当。那些被蛊惑的信徒,想必就是在这间不见天日的屋子里,被他用各种言语欺骗、引导,一寸寸蛀空了灵魂。   开过出租车,做过导游,还有IT技能,这简直是量身定制的传教者,既能精准锁定目标,又能用技术手段隐匿行踪,难怪这个特殊信仰组织能蛰伏至今,一朝进行集体行动才被发现。   余寂时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抽,将那一丝几欲浮出的讥诮无声压下,他长睫低垂,在冷光下投落一片浅淡阴翳,而后缓缓掀起,与程迩的目光短暂相接。   对方下颌微点,他便心领神会,修长的手指抚过桌面上散落的纸张,将它们一一归拢,默默站起身来,跟上他的脚步。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目,将四壁映照得如同冰窖,密闭空间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推门而入的脚步声突兀地刺破沉寂,在逼仄的室内反复回荡,令人无端心悸。   余寂时随程迩落座,他抬眸,视线落在对面的刘漠山身上。   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嶙峋的躯体上,布料下,他锁骨凸起,尖锐得几乎要刺破皮肤。   男人瘦得近乎病态,四肢细如枯枝,裸露的小腿青筋隆起,膝盖骨骼突兀地凸起,泛着一丝不健康的青白。   他的面容更是颓败不堪,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瞳孔混浊,像是蒙了一层灰翳,下眼睑的乌青浓重,眼尾下垂的纹路纵横,里嵌着浓浓疲惫。   此刻,他正不受控制地战栗,肩膀瑟缩,指节痉挛般蜷曲又松开,连带着脸颊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抽动。   当他终于畏怯地掀起眼皮,眯起眼睛,浑浊目光与两道冰冷的视线相撞时,喉结猛地一滞,一瞬间呼吸停滞,审讯室里只剩下空调运作的低沉嗡鸣,以及对方断断续续、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余寂时垂眸,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空白的文档像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光标无声闪烁,等待输入,他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蜷曲,似在犹豫落下的时机。   余光里,程迩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线条紧绷,显然也在权衡该如何开口。   空气凝滞,对面的男人忽然动了。   刘漠山肩膀向后一沉,连带着紧绷的面部肌肉也骤然松懈。他的眼皮半阖,像滩烂泥般瘫进椅背,瘦骨嶙峋的肩膀平稳如山,方才还颤抖不止的小腿此刻稳稳悬在空中,脏兮兮的拖鞋挂在脚尖晃悠。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微妙的、近乎冷凝的沉默,余寂时指尖微顿,眸光渐深,而程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锋锐的审视。   刘漠山的唇角忽然诡异地勾起,脸颊凹陷处挤出两个小而深的酒窝,整张脸呈现出一种割裂的违和感。   这笑容却只停留在皮肉表面,只有嘴角机械地上扬,而那双眼睛却依旧冰冷黏腻,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瞳孔收缩成细线,死死锁定前方。   他的神情渐渐染上病态的痴狂,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苍白的皮肤下泛起病态的潮/红,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后,像是被某种狂热信仰点燃。   喉结滚动,他忽然压低嗓音,声调抑扬顿挫,如同吟诵经文:“二位警官,连句解释都没有,破门而入就把我带到这儿……”   他尾音微妙地上挑,拉长,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怎么,你们也渴望……重获新生吗?”   余寂时眯起眼睛。此刻的刘漠山与方才判若两人,不知是否有表演的成分,他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异常明亮,嘴角扭曲的弧度里,藏着一丝近乎病态的虔诚,他整个人如同被邪神附体的傀儡,散发着腐朽而狂热的气息。   见两人沉默,刘漠山仿佛受到鼓舞,猛地前倾身体。脖颈青筋暴起,他缓缓睁大双眼,露出更多充血的眼白,呼吸逐渐急促:“神圣的菲尼克斯会赐予信徒重生……”   他嘶哑的声线里浸透着诡异的愉悦,“只要虔诚聆听神谕,完成神圣使命!”   审讯室俨然成了他的秀场,余寂时看着他陶醉的表演,唇角微抽,正欲打断这番疯言疯语,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慵懒的声线。   “诶?有意思。”程迩懒洋洋地拖长音调,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签字笔,他倏然支起手肘,掌心托住下颌,唇角一勾。   歪头时,他碎发垂落额前,故作天真地眨眨眼,他忽然敛了笑意,摆出认真求教的姿态,前倾身体,“那位菲尼克斯神有没有说过,重生……疼不疼?”   尾音微微上扬,既像天真求教,又像猫戏老鼠。   余寂时喉结微动,将到呵斥的话咽了回去,余光瞥见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眼底浮现淡淡笑意,隐约含着一丝无奈。   刘漠山猛地一滞,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神色凝滞,舌尖无意识抵着上颚滑动,缓慢地舔过干燥的唇瓣,脸颊面皮被顶出明显的凸起。   片刻的死寂后,他忽然咧开嘴角,整张脸因亢奋而扭曲变形,胸膛剧烈起伏,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摇头晃脑,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某种癫狂,像是在唱歌:“痛苦?怎么会痛苦!”   手腕在镣铐中剧烈扭动,磨出一圈红痕,他却恍若未觉,反而将上半身更用力地前倾,“那是解脱!是恩赐!是凤凰涅槃啊!”   程迩故作失落,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长睫轻轻颤动,在眼下投落一片阴翳,他微微偏头,喉结轻轻滚动,溢出的一声叹息:“活着确实挺累的,如果真的能重生就好了。可真的有重生吗?”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当然,当然真的有重生!”刘漠山的眼睛骤然一亮,亮得骇人,他重重地点头,下巴上胡茬随着动作抖动,眼尾挤出狡黠的纹路。   他微微昂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众人,声音突然变得庄严肃穆:“迷途的孩子,神听见了你的哭泣,挺虔诚地祷告,祂的圣光将洗净你的罪孽,带给你新生!”   程迩饶有兴致,眼底兴味更浓,见对方视线投过来,眼神直勾勾,带着一丝鼓励,好像真的要把他也拉拢为神的信徒一样。   片刻后,他眼眸一弯,眼尾漾开丝丝缕缕笑意,状似无辜,好奇地问:“重生这么好的事,神使大人,你怎么不重生呢?”   他尾音轻飘飘上扬,余寂时品味着这句话,总觉得怪怪的,瞥了程迩一眼,看见他唇角一丝挑衅的笑意,就瞬间明白了他话中隐藏的意思。   重生的必经之路是杀人之后自杀,他这就相当于在说——   你怎么不去死?   刘漠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神色发懵,一时没想好作何回应,嘴唇翕动,眼珠子一转,刚要开口胡诌,程迩就收敛了笑意,露出一丝冰冷。   “刘漠山,你真跟我演上了?”   他慢条斯理地向后靠,双腿交叠,忽然端起双臂,神色愈发平静,唯有眼尾微微上挑,划开一抹犀利弧度。   他声音慵懒、寡淡,却含着一丝笑意,仿佛夹杂着漫无边际的嘲讽,“看你这状态,我真想带你去做个尿检,看看你是不是吸嗨了。” 第246章   监控室内,大屏幕散发出微弱光明,映照着两张神色各异的脸,钟怀林斜瞥许琅一眼,突然从鼻腔里挤出一声闷笑,结实的手臂一展,不由分说将许琅硬实的肩膀揽住。   他胸腔震颤,发出的笑声闷闷沉沉,向来冷峻的许琅此刻也破了功,唇角掀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露出一丝鲜活笑意。   余寂时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诮,指节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与先前绵里藏针的隐晦嘲讽相比,程迩这句话简直是把真相赤//裸/裸、血淋淋地直接摔在了审讯桌上。   刘漠山的面容骤然扭曲,他眼球暴/突,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那双浑浊的眼睛,翻涌着浓浓的阴鸷怨毒,死死钉在程迩脸上。   他显然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被戏耍的感觉简直像跳梁小丑,他咬紧牙关,两腮微微隆起,呼吸声都变得粗重。   他恨啊,但偏偏他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瞬息之间,他又像被抽走脊梁骨,一下瘫软下去,后脑勺重重撞在椅背上,最终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   凝滞的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像是在他脸上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雾。   余寂时冷眼旁观这场荒诞的表演,心底翻涌着一抹讥诮。   多么可笑啊,那些信徒跪在地上,将血肉与灵魂双手奉上,以为自己是在为信仰献身,以为能就此重获“新生”,却不知他们的死,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棋。   那些虔诚的信徒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所谓神谕上,而他们尊崇的“神使”自己却连半分真心都不曾有过,这个用华丽辞藻蛊惑他们的,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骗子。   他若当真相信凤凰涅槃,这位传教士早该第一个以身作则投身火海。   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使大人,自己半分信仰都没有,所谓神的代言人,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凡胎肉身,也不过是个懦夫。   一个教导别人如何“赴死”的人,自己身上却连半道伤口都没有。   余寂时呼吸一滞,他忽然看清了这个特殊信仰组织最肮脏的本质。   所谓“神”不过是块遮羞布,信徒是他手中刀,他利用他们大肆报复社会,最后即刻舍弃,不留半分痕迹,因为刀已被埋葬,一切都会在时间里淡化,他永远都能逍遥法外。   那些赴死的信徒到死都不会知道,他们用血肉浇灌的,不过是幕后之人的复仇游戏。他们以为自己死得其所,却不知他们的命,在“神”眼里分毫不值。   审讯室灯光昏暗,惨白的光线直直射下,一道道影子落在了灰扑扑的水泥墙上。   余寂时垂眸凝视自己交叠的十指,当他再度掀起眼帘时,眸光已冷凝成冰,一寸寸刮过刘漠山松弛的面容。   对方眉峰舒展,眼睑低垂,神态十足松弛,连嘴角都挂着餍足后的慵懒。这副破罐破摔的惫懒模样,反倒比先前虚伪夸张的嘴脸更令人不适。   余寂时喉结滚动,咽下喉间翻涌的情绪,他刻意放慢呼吸节奏,让空气顺着鼻腔缓缓沉入肺腑,直到五脏六腑都被氧气浸透。   开口时,他嗓音微微发沉:“帮那位传播这种特殊信仰,是你自愿的吗?”   刘漠山自己被拆穿,早已懒得再演,此刻他歪着脖子,后脑勺抵着椅背,轻轻扯了扯唇角,眼尾微微上翘,干瘪的脸颊上肌肉抽搐,鼻翼耸动,一声冷哼缓缓从鼻腔溢出。   他语气轻飘飘的,极尽嚣张:“能干这种事的,还有被逼的吗?我当然是自愿的,这显而易见啊,不仅仅是我,全国各地所有神使,都毫无例外是心甘情愿的。”   他浑浊的瞳仁里翻涌着癫狂的笑意,眼尾堆起的褶子夹着沁出的泪水,当他咧开嘴笑时,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余寂时唇线一抿,垂下眼皮。   确实,这问题问得多余,能行此等丧尽天良之事者,早将丢了良知,眼前这人个幕后黑手分明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连骨缝里渗出的恶臭都如出一辙。   程迩唇畔溢出一抹冷嗤,双臂交叠落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眸轻眯,语气格外平静,毫无波澜:“想来你对你们这群人对你们自己这些行为的定义很明确啊。整个事件的策划者,究竟是谁?”   他问得很直接,一丝一毫的废话都没有,显然已经将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摊开了放平了。   刘漠山眼皮突地一跳,后颈寒毛根根竖起,他佯装镇定地眯起眼,眼缝里漏出几丝游移的光。   他手指微微蜷起,指腹轻轻摩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把掌心浮现出的薄汗都蹭在桌上,他心脏砰砰直跳,面上却不露声色,唯有微微颤抖的膝盖,暴露他此时的强作镇定。   这邪/祟/信仰的传播,并非是一日之功。   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行走在城市的阴影里,像一只游荡的孤魂野鬼,走遍这座城市各地。   躺在廉价出租屋里腐烂床褥中的人,菜市场腥臭烟味里的人,飘荡在闹市满腔满墙愤懑的人,他们眼神空洞,灵魂早已被抽干,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在绝望里苟延残喘。   起初,他还会假惺惺地挤出几滴怜悯,可渐渐地,连这点虚伪的慈悲都懒得维持,他们太容易上钩了,像饿极了的鱼,连饵都不必精心准备,只要抛出一点虚幻的救赎,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咬住,哪怕那钩子上淬着剧毒。   这信仰比最烈的/毒/品还要致命。   它赐予信徒短暂的狂喜,让他们在幻觉里触摸天堂,望向重生,可实际上,它是一剂慢性毒药,一点点蚕食理智,腐蚀血肉,直到把人变成一具空壳。   而他,就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冷眼旁观着信徒们日渐疯癫,在所谓的审判日报复这个肮脏的世界。   这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场游戏,他只需轻飘飘地念几句咒语,就能让这些蝼蚁心甘情愿地跳进火坑,甚至还会感激涕零地称他为“神使”,显然把他当做救世主。   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也会翻一翻法律条文,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但那人早已为他铺好了退路。   可当杀戮真正开始时,那种掌控生死的快感窜遍全身,让他沉醉其中,甚至忘了危险,直到此刻,冰冷的镣铐锁住他的手腕,他才猛然惊醒。   “如果不是我睡迷糊了,接了那通该死的电话……”他咬紧后槽牙,齿缝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的血液,眼底翻涌着阴鸷的恨意。   审讯灯刺眼的白光下,他的面容平静,唯有眼尾那抹猩红暴露了濒临崩溃的癫狂,“你们就是把整个京城翻个底朝天,也别想发现我!”   他忽然嗤笑一声,下颌微抬,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傲慢,可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他,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不过,我只是个传声筒罢了,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几十,几百。七天,你们抓不完的。”他忽然松开拳头,任由血迹在掌心干涸,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至于那位大人……”   他顿了顿,无辜地耸耸肩,“我和他不熟,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我只是听令办事罢了,这场屠戮完全是他的主意。”   刘漠山三言两语便将罪责推卸得一干二净,这般拙劣的辩解早在预料之中。余寂时眼睫微垂,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既不拆穿也不附和,只余一片意味深长的静默。   见二人齐刷刷投来这般审视的目光,刘漠山额角青筋骤然暴/起,猛地向前倾身,嗓音骤然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们这眼神什么意思,我这话可句句属实!”   话音未落,审讯室里陷入死寂,他喉结剧烈滚动,鼻翼翕动,眼眶泛起不自然的潮/红,那点湿意很快被狠狠眨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粗/重的/喘/息。   胸口剧烈起伏间,他忽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五年前,那人就穿着件黑风衣,坐上了我的车,我带着他绕着各大景点转了整整两圈。”   记忆漫涌,他摩挲着手腕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方向盘留下的。   他尾音突然发颤,眼球因激动而微微凸起,血丝密布,“那些游客……吐痰的、逃单的、嫌车里有味的……我不想拉车了,我不愿意拉车了!”   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变成歇斯底里的嘶吼。   戛然而止的瞬间,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只剩冷汗顺着太阳穴滚落,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咬紧牙关,嘴唇紧闭。   余寂时看见他痉挛的手指,他看见他脖子上暴/起的血管,更看见那颗被仇恨腌渍得发黑的心脏,被蛀空,腐蚀,只剩下恶意在汩汩流淌。   “我和那人聊得很投机。”刘漠山突然挺直脊背,声音极轻,他仰头望向顶灯,微微眯起眼,嘴角缓缓咧开,“他说能让我……看到那些人的报应。动动嘴皮而已,横竖……横竖有人兜底。”   “这世道早就烂透了……”他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里夹杂着嘶鸣的气音,嘴角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右眼皮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有人兜底的事,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满足的叹,“那人真神了,他最初和我说这事儿,我还当是开玩笑。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第247章   刘漠山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一点点割开空气,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确实,倘若有人突然站在你面前,用最平静的语气告诉你,他有办法让整个社会天翻地覆,让所有他憎恶的人灰飞烟灭,甚至能让世界在顷刻间崩塌,大多数人只会觉得荒谬可笑,甚至怀疑说话之人是不是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   显然刘漠山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眼皮半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仿佛只是在讲一个无聊的笑话。   察觉到对面两人眼神的微妙变化,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骤然一凝,他眼底浮起一丝阴冷,将最后一点光亮吞噬殆尽。   他的嗓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病态的愉悦,尾音微微拖长,缓缓道:“我一开始也没当真,直到他告诉我……”   话音一顿,空气骤然凝滞。   “十年前那场随机杀人案,是他一手策划的。”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无声的震荡。   余寂时指节猛地绷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形成一道道月牙血痕,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他下颌绷紧,齿关紧咬,舌尖抵着上颚,才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窒息感。   可他的眼神却一寸寸冷下去,像是极寒之地的冰层,冻结了一切情绪。   刘漠山垂着眼皮,神情漠然,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语调平静:“我反应过来他是认真的……所以后来,我也认真了。”   他低笑一声,喉结滚动,嗓音里带着一丝餍足的沙哑,“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足够我挥霍一辈子,所以就算失败了,我也能逍遥快活,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阴冷,像是被触碰到了某块腐烂的伤疤,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嗓音里渗出一丝扭曲的恨意:“反正,我死都不会再去拉车了。”   “拉车”两个字从他齿缝里挤出来,像是带着某种刻骨的疼痛。   余寂时的呼吸微微一滞,喉咙像是被紧紧扼住,又紧又疼,他嘴唇轻轻颤抖,半晌才低声道:“可那些死去的人……真的都欺负过你吗?”   刘漠山忽然笑了。   那笑声沙哑、阴沉,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他缓缓舒展肩膀,姿态慵懒傲慢,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余寂时,眼底闪烁着某种病态的兴奋,“谁记得呢?”   他歪了歪头,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弧度,反问道,“名单上有没有他们……这重要吗?”   头顶惨白的灯光直射而下,将他本就苍白的皮肤照得愈发病态,像是一具冷冰冰、空洞洞的尸体,他睫毛轻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阴森可怖。   他慢条斯理地拖着语调,嗓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扭曲,“那些都不重要了,当我看到比我过得更惨的人,看到他们被轻松蛊惑的愚蠢模样,看着这场杀人大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这已经让我足够痛快了。”   审讯室的空气瞬间凝固,惨白灯光倾泻而下,将刘漠山枯槁的面容照得愈发苍白,笑纹层层叠叠漾开,他斜倚在铁椅上,脊椎弯成一道诡异的弧,明明身处绝境,精神却格外兴奋。   见二人面色愈发阴沉,他忽然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他猛地前倾身体,镣铐在瘦骨嶙峋的腕骨上勒出淤痕,他声音嘶哑,每个音节都带着黏腻的恶意:“所以就算判刑又怎样?”   他尾音陡然上扬,忽然仰头大笑,脖颈上青筋暴起,喉结上下滚动,“没事啊,法律严惩我也没事啊,干了这票大的,我死得多值得啊!人常言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这比不上泰山,那也足够上个新闻了!”   他陶醉地眯起眼睛,言语间尽显得瑟,还顺道表演起自己口才来,微微扬起头颅,满是轻蔑的眼神着实让人看着牙痒痒。   余寂时的指节蜷缩,曲折,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愤怒,呼吸变得异常粗/重,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突然,凝重铁锈味在口腔里爆开,尖齿不知何时咬破了颊肉,丝丝缕缕血丝顺着齿缝渗出,晕开一片腥甜,这味道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想起父母尚带余温的、飞溅的血,回忆渐渐与现实重叠,刺得他心脏密密麻麻地疼。   他猛然警觉,这股情绪是恨。   那是一种经年累月,不断发酵的恨,不是烈火烹油般的暴怒,而是深埋骨髓的慢性毒药。   它顺着血管游走全身,在每个辗转反侧的深夜啃噬心脏,将每一寸血肉都浸染,他恨凶手丧尽天良,恨信徒愚昧疯狂,更恨当年那个躲在衣柜里,连哭泣都不敢出声的孩童。   而最锥心刺骨的是此刻,仇人近在咫尺,他却连攥紧对方衣领都做不到,只能任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肉体的疼痛来麻痹煎熬。   法律、道德是一副镣铐,用锁链将他层层束缚,那些条文规训着每一个善者,每一个普通人,在恶徒眼中,却不过是可随意践踏的废纸。   他们踩着规则狂舞,因为他们深谙一个可悲的真理——好人会被良知绑架,弱者终将选择原谅。   就像此刻,哪怕他恨不得生啖其肉,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嚣张大笑,眼睁睁看着真正的正义被程序正义层层稀释,直到变成一杯索然无味的白开水。   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这个念头涌上心疼,在太阳穴处突突跳动,每一次脉搏都带来新的痛楚。   恍惚间,无辜亡魂在耳畔诘问,那些声音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将他残存的理智吞没,他猛地吸气,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沸腾,灼得眼球刺痛难当。   血丝蛛爬满眼白,可他还是死死瞪着对方,这一刻,他多么希望眼神能化作刀刃,将这具恶臭的皮囊千刀万剐。   桌面的寒意正顺着余寂时的指尖钻入,一点点往骨髓里钻时,程迩手掌落下的触感如同茫茫雪原上突然燃起的星火。   那掌心宽厚温暖,烙在肩骨上,那温度透过皮肤,像冬日里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将冻结的血液一寸寸唤醒。   他恍惚抬头,只见程迩的身影已如巍峨的山横亘在前,逆光而立,宽阔的肩背将刘漠山连同灯光一起遮挡。   程迩的动作极缓,他慢慢屈身,手臂交叠压在桌面上,微微前倾,将余寂时的视线对面人彻底隔绝。   余寂时一时恍惚,怔怔望着突然逼近的面容,男人眉眼在近距离下愈发清晰,眸中漾着的一丝忧虑,一丝深邃的、令人沉溺的温柔,一寸寸将他溃散的理智包裹。   “要出去休息会儿吗?”见他久久不语,程迩忽然微微偏头,声音压得极低,“和钟哥轮个班?”   余寂时喉结剧烈滚动,他垂眸瞥见自己攥紧的拳,指甲陷入掌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涩的痛楚。   最终,他深深吸气,气流穿过喉咙,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却也将沸腾的恨意暂时压回心底,他松开拳头,再抬眼时,眼底已凝出一层薄冰,将那些翻涌的暗潮死死封住。   “没事。”短短两个字在唇齿间碾过,尾音却不受控制地轻颤。   程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凝视着余寂时强撑的平静,目光在对方泛红的双眼逡巡,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那笑声轻飘飘地浮在空气里,带着一丝戏谑与期待。   他歪着头从程迩身侧露出半张脸,余寂时刚平复的呼吸瞬间一沉,血液逆流,视野边缘开始泛起光晕。   程迩立即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脉搏相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脉搏下奔涌的、近乎狂暴的血流,他在仇恨的惊涛骇浪中死死拽住余寂时即将沉没的意识。   “别急。”他低语时,指尖安抚性地敲了敲他手背。   转身的刹那,程迩眼神瞬间冷凝,缓缓向前走,一步又一步,从容而平静。   他犀利目光犹如一把尖刀,直直向前一刺,刺得刘漠山呼吸一滞,笑声凝固在喉管,浑身一个颤栗。   程迩不断向前逼近,在审讯桌前顿住脚步,掌心落在桌面,重重一声,他微微俯身,骤然逼近,神色如常,轻轻歪头,语气冰冷:“好笑吗?”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刘漠山枯瘦身躯猛地后仰,脊椎撞在椅背上,凹陷的脸颊上,一滴冷汗顺着沟壑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悬停,摇摇欲坠。   他喉结痉/挛,上下滚动数次,干裂的唇瓣颤抖着挤出气音:“不……”   程迩直起身时,他双臂缓缓交叠,姿态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薄薄的眼皮下垂出,十足傲慢,目光一寸寸刮过男人战栗的躯体,最后定格在那双浑浊眼球上。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让你怎么做?”他声音平静得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底下却暗流汹涌。   刘漠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左右游移,视线在触及程迩的一瞬迅速弹开,不知过了多久,才小声说道:“记不清了,我们不线下见面,很普通的男人,四十来岁吧,脸型不怎么平整,但长得挺清秀的吗,眉毛粗粗的,眼睛还算大……他就是让我四处走走,或者在网上找找,找那种对社会怨气重的,让我传递有关这个计划的信息,自由发挥就好……”   程迩挑眉,顺着他的话询问:“什么计划?”   刘漠山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新,新生计划……” 第248章   新生计划。   余寂时在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多么荒谬的名词,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如同细细密密的长针,直直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新生?多么冠冕堂皇的谎言。用无辜者的鲜血浇灌出的“新生”,以自我毁灭为代价换取的“重生”,不过是一场荒谬的特殊信仰仪式。   他想起卷宗里那些照片,一张张,一页页,凝固在死亡的瞬间,他想起父母的死,胸口突然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是有人用钝刀在一点点、一寸寸剜着他的心脏。   程迩修长的手指在金属桌面上轻轻敲扣两下,节奏规律,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低沉而平稳,眸光冷凝:“毒囊的存放地点在哪里?”   刘漠山歪了歪头,枯瘦脖颈一抻,发出轻微嘎吱声,他唇角诡异弯起一个弧度,轻飘飘报出一个地址,语气轻松,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那地方同样藏在城中村里,在错综复杂的胡同深处,被密密麻麻的自建房包围着,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毒瘤。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谁能想到,在繁华商业街的背后,在每天人来人往的闹市之中,竟然藏着这么多颗致命的毒药?   “不过——”刘漠山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僵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下眼睑泛着不正常的猩红,眼底跳动着疯狂的火焰,“那只是个仓库而已。”   他故意拖长声调,像是在炫耀什么胜利,“我们有专门的‘信使’,就像送快递一样,把毒囊送到每个信徒手上。”   余寂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缩、攥紧,程迩眸光倾斜,目光扫过他紧绷的侧脸,突然伸手,宽厚温暖的掌心稳稳地覆上他冰凉的手腕,像一簇跳动的星火,烫得余寂时猛地抬头——   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程迩的拇指在他跳动的脉搏上轻轻一按,他看见对方眼底映着明亮的灯光,依然保持着令人安心的沉稳。   他深深地吸气,将翻涌的情绪一点点压回心底,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强光照射下无所遁形,像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在每个人身上。刘漠山欣赏着他们的沉默,嘴角勾起餍足的弧度,像一只刚刚饱餐的野狗,正得意地舔着沾血的獠牙。   程迩的目光如淬了冰,一寸寸刮过刘漠山枯槁的面容,他眼底凝结着一层薄薄寒霜,让整个审讯室的温度骤降,连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   “杀人目标是如何确定的?”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每个音节都格外清晰、冷冽。   余寂时的呼吸骤然停滞,无意识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丝丝缕缕血液在舌尖蔓延,刺痛一阵一阵,他却浑然不觉。   他指节微微蜷缩,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掐出月牙的指印。   父母生前温和的笑颜在脑海中闪回,那样善良的医生,那样温暖的人,怎么会成为这些疯子的目标?他也着实是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刘漠山的眼球诡异地向上翻动,眼白布满血丝,在灯光下泛着一片灰黄。他懒散地耸了耸肩,枯瘦的肩胛骨在单薄背心下凸起尖锐的弧度,“关我什么事。”   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尖齿,格外轻佻,丝毫没有任何悔过之意,“上面给名单,我就传话。”   “刘漠山。”余寂时五指蜷缩,一寸寸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这三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一字一顿,他深深吸一口气,薄唇吐出一声叹息,与此同时,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请你正视我们的问题。”   刘漠山突然瞪大眼睛,混浊瞳孔剧烈收缩,他夸张地张大嘴,露出猩红牙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令人作呕的戏谑,“哎呦喂,警官大人这是不信我啊?”   他嘎吱嘎吱扭动脖颈,手铐链条撞出刺耳的声响,语气随意,“我就是个传声筒,懂吗?那些大人物的心思——”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前倾身体,“我哪配知道啊?”   空气仿佛凝固,余寂时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里深深嵌着几道血痕,格外清晰,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垂眸看着那些泛着血丝的痕迹,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落在他肩头,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程迩拇指在他肩胛处轻轻一按,力道恰到好处。   余寂时转头,对上那双沉静,温柔的眼眸,那里面像有一剂良药,让他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精神也渐渐冷静下来。   “走吧。”程迩的声音很轻,十分平和,却不容置疑。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审讯室,将刘漠山癫狂的笑声关在厚重的铁门之后。   杀人目标的筛选必然有特定规律,既然刘漠山这个传声筒对此一无所知,继续纠缠也只是浪费时间。   推开办公室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咖啡味。电脑主机发热发烫,运转时发出嗡鸣。   柏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脖颈绷得笔直,后颈处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十指在键盘上翻飞,敲击声重而密集。   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泛红的太阳穴上,整个人都紧绷得像一张弓。   钟怀林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只手撑在柏绎的椅背上,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听到开门声,他和许琅同时转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在看到两人摇头的瞬间,他们的肩膀不约而同地垮了下来,疲惫像潮水般漫上眼角。   “呼……”柏绎突然长叹一声,整个人重重靠向椅背,后颈与靠枕相触时,紧紧贴合,他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这才注意到站在身侧的程迩和余寂时。   “电脑里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直起身,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手指无意识划过桌面,“主要是一些信徒的基本信息,住址、联系方式之类的。我觉得应该立即部署警力,对这些潜在的凶徒进行监控,尽量减少伤亡。”   说着,他调出一份名单投影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地址罗列出来,在雪白的墙面上铺展开来。   打印机突然发出低沉的嗡鸣,齿轮咬合,将的雪白的纸张一张张机械地吞入,再一张张吐出,油墨的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粟队霍然起身,他接过那叠尚带余温的纸张,指腹在页脚轻轻一捻,确认无误后朝程迩点头示意,声音低沉:“我这就去安排布控。”   程迩同样轻轻颔首致意,修长手指同样捏起一沓名单,纸张在他指间翻动,他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目光快速掠过每一行数字,余寂时侧目望去,眉心忍不住轻微地蹙起。   余寂时神色渐渐冷静下来,眼神愈发清亮,似乎沉淀出丝丝缕缕的光亮,不知过了多久,他沉静开口,随口一提:“这些电话号码,是都已经接收到了神秘链接吗?”   柏绎猛地抬头,厚重镜片后,一双眼睛瞪得滚圆。他抬手重重拍向自己前额,啪的一声脆响在室内格外突兀。   “是啊!”他腾地站起身,办公椅滑轮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刚刚整理的时候发现,这些链接是分批发送的!可能还有一批是没发出!”   他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所有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渐渐浮现出一丝惊喜之色。   那些神秘链接精心设计好十分严密的程序,一旦点击便会立即失效,连柏绎这样的技术高手都无法破解这一道加密,但若能在链接点击前将其截获,是不是就有可能弄清楚这些连接的内容!   这个念头一经提出,所有人都迅速行动下来,整个办公室瞬间活了过来。   柏绎猛地拽过转椅,他重重落座,十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噼里啪啦就开始敲打起来。   余寂时无声地靠近,掌心贴上皮质椅背的瞬间,甚至感受到细微的震动,他俯身时额前碎发垂落,只见柏绎的指尖在键盘上翻飞,敲击声重而密集。数据流在屏幕上奔腾,很快化作整齐的表格铺展开来——   姓名、电话、住址,以及最关键的链接发送时间,全都按序排列。   “果然!”柏绎突然低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指向屏幕右侧的一列数据,那里整齐标注着“待发送”三个红字,“至少还有三成目标没收到链接,如果我们能抢先控制这些手机……”   余寂时眯起眼,呼吸微微平缓下来,掌心落在胸膛上,一点一点向下顺。   果不其然,有相当大一批人,神秘链接都是还未发送的状态,这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提前拦截到这批人的手机,拿到第一手的神秘链接,就极有可能代替行凶者知道神秘链接的内容。   他五指再次蜷缩、收紧,攥成拳,抬头时,和程迩一瞬间对上视线,眼神瞬间一寸寸冷冽下去。 第249章   柏绎猛地直起身,厚重黑色镜框后,双眼布满血丝,瞳孔因长时间紧盯屏幕而微微扩散、睁大。   他抬手推了推渐渐滑落的眼镜,指节微微泛白,几乎要将镜架捏碎,屏幕冷光映在他侧脸,泛着一丝薄霜。   代码密密麻麻,一行行滚动,倒映在他充/血的眼球中,余寂时静立在他身后,修长手指无声收紧,真皮椅背镶嵌进指尖,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寸寸冰冷下来,刮过那些闪烁的字符,下意识屏住呼吸。   键盘敲击声如暴雨般急响。   不过片刻,柏绎猛地后仰,脖颈青筋暴起,哑声道:“OK了……”   屏幕骤然亮起,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一张张滚过,信徒名单在数据库中疯狂浮现,最终化作一张精确、真切的表格——   以京城市重地为核心,蔓延到东部地区,中部地区,西南地区,每一个红点都像未爆的炸弹。   倪永信接过文件的瞬间,空气骤然凝固,他指腹摩挲过纸页边缘,眼神渐渐凝固,锐利如鹰隼:“立刻下发进行抓捕、布控,一个不漏!”   警笛声刺破夜空。   余寂时疾步跟在程迩身后,指挥中心的巨屏上,无数红点正以惊人的速度被标记成绿色,东部各省市,上百名信徒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按倒在地,无数潜在的危险被及时控制住。   “第一批已控制。”粟队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冷意,“所有电子设备封存,等你们来验。”   程迩的指尖轻轻划过平板,屏幕上,最后几个红点接连熄灭,他忽然侧首,与余寂时四目相对。   两人穿过狭长的走廊,四周的警员们步履匆匆,文件翻飞的声响与对讲机的电流杂音交织成一片。   他们逆着人流前行,鞋底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丝丝清脆的声响,最终停在一间贴着封条的办公室门前。   程迩伸手推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纸质文件和金属气息的陈旧味道扑面而来。   办公室内,数十个纸箱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像一座座沉默的纪念碑,鲜红的警戒线在纸箱间纵横交错,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血色般的光泽。   余寂时的目光扫过这些证物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程迩大步向前,修长的手指“刺啦”一声撕开封条,从箱中取出一部老式手机,机身陈旧,上面还残留着取证时留下的指纹粉末,在冷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当程迩按下开机键时,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条新消息突然弹出,那个猩红的通知点像滴落的滚红的血珠,在惨白的背景上显得格外刺目。   余寂时的呼吸骤然停滞,脊椎如过电般绷直,无意识地向前倾身,额前的碎发扫过眉骨,在眼底投下一片薄薄的阴翳。   程迩侧过脸,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相接,他深邃眼眸中暗潮涌动,指尖却稳如磐石,毫不犹豫地点开了那条未读信息。   屏幕上跳出一个由乱码组成的链接,泛着幽蓝色光芒,就像黑暗中窥视的毒蛇,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气息。   当链接被点开的刹那,一张高清照片瞬间铺满整个屏幕。被刻意裁剪过的画面里,只剩下一张陌生男子的脸,从凌乱的发丝到微抿的唇角,所有面容细节被清晰地呈现出来。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下方详尽的个人资料,家庭住址不仅标注了门牌号,甚至精确到了经纬度坐标,常去的咖啡馆不仅记录了营业时间,还细化到了他偏爱的座位位置,通勤路线不仅画出了必经之路,还用红色标注出了最佳的伏击点。   余寂时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那些受害者为何会无处可逃。   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个人信息?每一个数据都经过了严密的计算,难怪那些凶手总能精准地找到目标,难怪那些受害者无论如何躲藏都难逃厄运。   程迩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更多的信息涌现,目标的作息时间、饮食习惯、社交圈子……所有隐私都被无情地暴露在这方寸之间。   最可怕的是,在资料的最下方,还附有一份详尽的“行动指南”,将整个谋杀过程分解成了一个个简单的步骤,就像在教人如何组装一件家具那样轻描淡写。   程迩修长的食指轻轻按下锁屏键,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又从证物箱中取出另一部手机。   这部机型明显新了许多,金属边框在冷光下泛着冷冽光泽,开机时,屏幕的蓝光微微亮起,在他侧脸上投下一片极轻的阴影,信息栏里,那个同样的刺目的红点闪现出来。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余寂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就如同被按进深海的漩涡,无意识地抿紧薄唇,纤长手指在桌沿扣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坚硬桌沿。   程迩的指尖十分平稳,精准点开信息图标,熟悉的幽蓝色链接再次浮现。   点开链接的刹那,又一张照片展开,这次被裁剪的边缘处,隐约可见另一个人的半张侧脸,但被厚重的马赛克严严实实涂抹,只剩下模糊的色块。   余寂时瞳眸微微一颤,下意识俯身凑近屏幕,双眸几乎要贴上冰冷的玻璃面,记忆中的画面突然重叠。   ——方才那张照片的边角,似乎也有类似的裁剪痕迹,这个发现让他脊椎窜过一阵刺骨的战栗,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   “是合照。”他低语道,声音轻得如同飘落的叶片,却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响起,激起一圈又一圈回响。   程迩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眼尾挑起,一丝犀利弧度蔓延开来,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似有电流噼啪作响。   他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下颌线条绷紧,迅速点开下一部手机。   第三部手机里,受害者身旁露出半截打着马赛克的袖口,第四部手机中,模糊的色块边缘隐约可见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和一点侧脸,第五部……   每一张照片都被精心裁剪过,而那个永远被马赛克覆盖的身影,就是唯一的,最明显的共同点。   他凝视着那些马赛克色块,恍惚间仿佛看见无数张扭曲的面孔,他们疯狂蠕动,发出无声的尖叫。   余寂时的目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像锋锐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记忆深处,画面中那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胸前别着熟悉的工作牌,旁边那个微微俯身的身影虽然被马赛克覆盖了大半,但那独特的站姿轮廓。   微微前倾的肩膀,略微低头的角度,都与他记忆深处某个画面完美重合。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闪过儿时那本被翻得卷边的相册——父母穿着同样的白大褂,身边站着那个微微俯身的身影。   “程队……”余寂时的声音干涩,他猛地站起身,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起头,办公室里瞬间安静。   程迩立即察觉到了异常,他不动声色地靠近,肩膀轻轻抵住余寂时紧绷的身体,温热的手掌稳稳落在对方肩头,拇指在突起的肩胛骨上轻轻摩挲。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道,温热的吐息拂过余寂时的耳廓。   余寂时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嘴唇开合数次,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照片,仿佛要将屏幕看穿,最终只是哑声道:“我想回家一趟……”   程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掌不着痕迹地加重力道,他侧头凝视着余寂时苍白的侧脸,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太阳穴处跳动的青筋,和微微泛红的眼尾。   “照片有问题?”程迩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在询问,他的目光在余寂时和手机屏幕之间快速游移,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   余寂时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余光瞥见同事们投来的关切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图片……很熟悉。”   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他嗓音愈轻,“我需要确认一些事。”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静默,只有电脑风扇运转的嗡嗡声在空气中回荡。   程迩稍稍停顿了一下,余光扫了眼同事们,最终将目光落在柏绎身上,微微扬了扬下巴,指向那一摞摞箱子:“你们挨个查看一下,柏绎你领着技术部尝试恢复照片中的马赛克,看看能否恢复出这个男人的脸。”   “明白!”柏绎立即挺直腰板,厚重眼镜后,一双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跃跃欲试。   程迩微微颔首,转而看向余寂时时,眼神已经柔和许多,他不动声色地扣住对方冰凉的手腕,语气不容置疑:“我陪你回去。”   掌心传来的温度却暖得让余寂时眼眶发烫,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程迩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拉着余寂时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余寂时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程迩始终紧握着他的手腕,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脉搏的剧烈跳动。   他们穿过重重门禁,最终离开警局大门,直接上了车。 第250章   车门合上的声音沉闷而短促,程迩指尖在导航屏幕上轻点几下,路线规划完毕,引擎低鸣,车身便滑入夜色。   街道空荡得近乎诡异,仿佛整座城市都被抽空了生气,夜色如墨,长街寂寥,雾气沉沉浮浮,将视野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路灯的光晕在雾中晕染开来,昏黄一团一团,余寂时脊背绷得笔直,指节无意识地抵着车门,呼吸微滞。   车厢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程迩刻意调出的舒缓音乐在流淌,音符轻缓,如细雪飘落,无声无息地消融,余寂时紧绷的神经被这绵长的旋律一点点抚平,竟不知不觉陷入浅眠。   再醒来时,车身已稳稳停泊在小区路边。   程迩侧身,指尖刚要落在他肩上,余寂时却先一步睁眼,睫毛轻颤,缓慢撑起身,两人距离骤然拉近,鼻尖几乎相擦,呼吸交缠,温热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揉成一团。   余寂时呼吸一滞,下意识偏过头,薄唇抿紧,视线短暂相交又迅速错开,像是被烫到一般。   他转头望向窗外,天色将明,西方天际晕开一缕极淡的霞光,如稀释的血色,新的一天已然来临,可杀戮仍未停歇。   他猛地推开车门,温热的风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扑面而来,甜腻中带着一丝腐朽,令人莫名心悸。   余寂时没有半分迟疑,与程迩对视一眼,两人便如从车中打开门,冲向单元楼。   石板路久无人踏足,青苔在潮湿的缝隙里蔓延,深绿的脉络丝丝缕缕侵入土壤,踩上去微微打滑。   他步伐极稳,几步跨过,推开单元门,熟悉的泥土味混着陈旧的空气扑面而来,电梯狭小,四四方方,金属壁泛着冷光,两人踏入,轿厢轻微震颤,随即稳稳上升。   站在门前,钥匙插入锁孔,金属咬合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余寂时手腕微转,门轴发出滞涩的吱呀声,一股陈旧的尘土味迎面扑来,带着一丝微苦的涩意。   程迩紧随其后踏入屋内,目光掠过四周,八十平米的屋子,格局方正,两室一厅,采光极佳。   此时晨光熹微,金线般的阳光穿透薄纱窗帘,斜斜铺洒在木地板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浮沉,金灿灿一片。   余寂时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卧室。推门而入,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   一张床,一张桌,再无多余陈设,桌角的花瓶里,干枯的花枝蜷曲成褐色的残骸,零落的花瓣早已风化,轻轻一碰便碎成齑粉,腐朽的气息在鼻尖缓慢地飘散。   床铺平整,被单没有一丝褶皱,像是被精心抚平过无数次,余寂时喉结滚动,指尖触上冰凉的床沿,缓缓俯身。   床底幽暗的缝隙里,一个蒙尘的纸箱静静蛰伏,他手臂肌肉绷紧,猛地一拽——   纸箱滑出的瞬间,积灰飞扬,土腥味扑面而来,余寂时猝不及防,呛得低咳两声,眼尾泛红。   身后蓦地伸来一双手,程迩的掌心稳稳扶住他的肩,温度透过衣料渗入肌肤,如冬日里的一捧暖泉,无声熨帖。   余寂时侧首,对上程迩沉静的目光,轻轻摇头示意无碍,他深吸一口气,双臂发力,将沉甸甸的纸箱抱起,稳稳搁在床面。   箱盖掀开,尘封的气息弥散,一摞摞衣物整齐码放,每一件都折叠得棱角分明,是被极尽耐心地归置过。   余寂时指尖微颤,一层层拨开,衣物下的空气愈发凝滞,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终于,箱底露出一角硬壳——   一本相册。   相册四四方方,皮质外壳泛着墨绿光泽,触手温润细腻,烫金花纹蜿蜒其上,在床头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一丝贵气。   岁月侵蚀下,封存的锁扣早已松动,此刻歪斜地悬在一侧,像片将落未落的枯叶。   余寂时缓缓屈膝,单腿跪在床沿,长裤裤在丝绒床单上压出几道褶皱,他却浑然不觉,修长手指轻抚过相册封面,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品。   待相册在床面放稳,他指尖微颤,掀开了第一页。   泛黄的照片在空气中舒展开来,胶卷特有的颗粒感在纸面上沉淀,厚实的相纸边缘被压得平整,却在岁月里染上了淡淡的茶色。   照片中,一对男女身着白大褂分立两侧,衣袂笔挺,中间的病号服患者面色青白,眼窝凹陷,可唇角扬起的弧度却温暖澄澈,仿佛穿透了一片阴翳。   指节分明的手掌翻过一页又一页,余寂时的呼吸渐渐凝滞,喉结在颈线间上下滚动,像在吞咽某种无形的苦涩,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翳,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暗潮。   程迩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会想起这本相册。烫金花纹的封面下,那些定格的笑靥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他父母与一些病人合影的姿势,经过裁剪,和他们所发现的那些照片内容极其相似,令他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毕竟他父母就是死于十年前同样的一场屠戮中,他对这些事就极其敏感,一看到当时的那些照片碎片,就立即想到了这本相册,想到里面的一张张照片,他甚至不清楚,这一张张和蔼、感激的面庞中,究竟有没有包存着那个罪魁祸首。   十年前的血色在这一刻倒流,相纸上的白大褂依旧雪白,病号服依旧整洁,可持相册的人指节已然发白。   余寂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喉间却像是堵了一团浸水的棉花,气息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最终只化作几声破碎的气音。   他的眼眶渐渐洇出一圈薄红,眼尾微微下垂,像是承受不住某种重量,睫毛轻轻颤动间,隐约可见一层水光在眼底浮动,将落未落,折射出细碎的晶莹。   程迩无声地叹了口气,俯身靠近,宽厚的手掌缓缓搭上他的肩膀。   他掌心温度灼热,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肌肤,像是一簇微火,在寒夜里固执地燃烧。余寂时微微一怔,下意识抬手,纤细的指节轻轻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像是溺水之人攥住浮木,指尖微微发颤。   借着这股力道,余寂时深深吸气,可每一次吐息都像是被重重磨过,格外艰涩。   他抬眸望向程迩,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低哑的轻喃:“没事的,程队,我没事的……”   程迩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浅淡的阴翳。他掌心微微收紧,五指陷进余寂时单薄的肩线,力道沉而稳,像是要将他从某种无形的深渊里拽回来。   他嗓音低沉,裹挟着一丝沙哑,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没关系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无需更多言语,仅仅这一句,便已足够。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程迩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尾,落在那颗将坠未坠的泪珠上,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抬手,指腹轻轻蹭过余寂时的眼角,将那抹湿意无声抹去。   余寂时猛地抽了一口气,喉间苦涩翻涌,又被他生生咽下。他微微仰头,下颌绷出一道倔强的弧度,硬生生将眼底的潮意逼退。   他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笑意未达眼底,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没事了,真的没事了……麻烦程队专程送我这一趟。”   余寂时话音未落便微微偏过头去,纤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落一片浅淡的阴翳。   他细密的睫毛尖上还挂着未干的湿意,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嗓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是我太意气用事了……没能控制好情绪,让你白跑这一趟。”   程迩闻言一怔,随即眼底漾开层层叠叠的笑意,那笑意从眼尾蔓延至唇角,化作一抹温柔的弧度。他直起身,微微俯首,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怎么会是白跑?”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相册封面,“带上它吧,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线索。”   他的语调舒缓从容,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余寂时呼吸微滞,仿佛有一滴温水落入心湖,荡开圈圈涟漪,让紧绷的唇角终于松动,一抹真切的笑意悄然漫开,他轻轻点头,动作很轻,却透着说不出的郑重。   离开时,单元门的锁舌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两人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清晨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车内,余寂时的指尖始终流连在相册页面上。胶卷的颗粒感在指腹下摩挲,泛黄的相纸边缘已经微微卷曲。他的手指轻轻描摹着照片中父母的面容,一遍又一遍,仿佛要透过这些褪色的影像,触碰到那些早已远去的温度。   车呼啸着驶入市局大院。余寂时抱着相册快步穿过长廊。   市局灯火通明了一夜,如今依旧忙碌不休,每个工位上都伏着人。打印机吞吐纸张声音、键盘敲击的脆响、此起彼伏的通讯声在密闭空间里蔓延。   走廊尽头,会议室玻璃墙上贴满了现场照片技术部的蓝光屏前,柏绎正弓着背脊,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三块显示屏同时闪烁着照片修复进度条,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泛青的眼睑上。身后的技术员们抱着资料穿梭,有人突然指着屏幕惊呼:“这块能对上!”   “快!”柏绎声音他哑,指尖敲击着触控板放大图像,被撕碎的照片在算法重组下渐渐显露出人像轮廓。 第251章   技术部的感应门无声滑开,程迩带着余寂时快步走入。   室内冷白的灯光下,柏绎正弓着背脊伏在电脑前,修长的手指重重敲下回车键的瞬间,主机发出低沉的嗡鸣,三块显示屏同时亮起,图像处理程序的数据流立即倾泻而出。   柏绎猛地从转椅上弹起,他高举的手臂在灯光下投下细长的影子,嘴角扬起张扬笑容:“有重大发现!”   他大咧咧笑着,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与兴奋,“虽然五官部分还有缺失,但基础轮廓已经完成重构!”   余寂时跟着程迩快步走向主控台,他的目光落在中央显示屏上——经过无数次算法优化的面部轮廓逐渐清晰。   崎岖如山峦的面部线条,微微前突的方形下颌,高耸如峰的颧骨,唯独眼窝与嘴唇的位置保持着诡异的空白,像被生生抹去。   “这个轮廓……”   余寂时嘴唇张张合合,吐露出一声呢喃,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轻颤,齿关发出细微声响,捧着相册的指节微微用力,泛起森白。   程迩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异常,温热的手掌立即握住他的手臂,拇指在衣料上轻轻摩挲,力道恰到好处地将人拉回现实。   “发现什么了?”程迩偏头低声询问,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担忧。   余寂时如梦初醒,修长的手指飞快翻开相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技术部格外清晰。   忽然,他的动作突然定格在某一页——   泛黄的老照片上,身着白大褂的父母并肩而立。母亲的长发如瀑垂落肩头,眼角微微下垂的弧度透着温柔,父亲板寸间已见银丝,搭在妻子肩头的手掌骨节分明,透着力道。   而在他们中间,打着石膏的病人正对着镜头微笑。那张脸,崎岖如出一辙的轮廓,方正的突出下颌,险峻的高耸颧骨,与屏幕上复原的图像严丝合缝。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不算大,却精光内敛,在泛黄的照片里竟透出活物般的狡黠光芒,仿佛随时会从纸面上跃出。   余寂时垂眸凝视着那张泛黄的照片,指尖轻轻抚过相纸边缘,动作缓慢,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照片被缓缓推向程迩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程迩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双眸直视着余寂时,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程迩的淡眉几不可察地蹙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柏绎察觉到两人之间异常的氛围,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震惊而放大,在电脑屏幕和相册之间来回扫视。   当他看清照片上的人物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这怎么可能……”柏绎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反复比对着电子影像与照片中的轮廓,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着,指节都泛起了青白色。   余寂时缓缓抬起眼帘,原本温和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来,像是结了一层薄冰,他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向程迩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程迩沉默了片刻,眼底暗流涌动,他抬起手,宽厚的掌心轻轻落在余寂时肩上,指尖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他另一只手伸向照片,修长的手指准确地点在相片中那个模糊的人影上,指尖在相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   “查。”程迩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像是淬了冰,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照片上那张脸,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柏绎立即会意,迅速行动起来,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眼睛紧盯着屏幕,眉头越皱越紧。当他切换到失踪人口数据库时,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僵在了椅子上。   “关应白,男……”柏绎的声音有些发抖,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15年前失踪,当时27岁,现在应该42岁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眼神闪烁不定,“因为失踪时间过长,他已经被宣告死亡……所以常规的人口系统里查不到他这个人。”   说到最后,柏绎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余寂时,又迅速移开,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几乎让人窒息,只有电脑主机运转的嗡嗡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关应白。   余寂时唇齿微动,这个名字像块冰,在舌尖慢慢融化,寒意顺着喉管往下坠,他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软肉,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十五年前失踪。这个数字太微妙,失踪五年后,血色七日降临,如今第十五年,噩梦重演,若是普通人失踪或许只是巧合,但关应白消失得太彻底,尸骨无存,人间蒸发,就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迹。   “继续。”程迩哑声道,他死死盯着屏幕,照片里模糊的轮廓,仿佛要看穿一个灵魂。   键盘敲击声骤响,柏绎的额头沁出冷汗,他嗓音发紧,喉结剧烈滚动:“关应白父母都是教师,死于一场持刀杀人案,凶手有精神病,被害妄想发作。”   他嘴唇抿成直线,呼出的气带着咖啡味,他喉结再次重重一滚,嗓音愈发低哑,“庭审时……最后送去强制医疗,那年他才十五。”   投影切换,新闻照片泛黄,少年侧影单薄,校服空荡荡挂在肩上,像套在衣架上的布。   余寂时的呼吸微微一滞。十五岁,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至亲,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少年站在空荡荡的家里,看着墙上全家福时,眼底该是怎样的绝望与扭曲。   “之后他就成了孤儿,”柏绎继续道,声音越来越轻,“在他二十七岁那年,他就失踪了。”   余寂时盯着照片,十五岁骨骼未成,目睹双亲惨死,凶手却逃过死刑,这样的创伤,足以扭曲最纯净的灵魂。   但更可怕的是——   余寂时和程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一个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一个突然消失的孤儿,究竟是如何能策划全国性屠杀?   “查。”程迩冷声道,指节敲在桌面,轻微眯起眼,“查他的失踪前轨迹,重点查/宗/教/团体。”   “明白……”柏绎深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脖颈微微前倾,喉结随着点头的动作上下滚动。   余寂时呼吸骤然一窒,他下意识侧首望向程迩,那双惯常锐利的眼眸此刻黑得纯粹,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波纹。   唯有在与他视线相接的刹那,才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转瞬便消散在幽深的、漆黑的眸色里。   狭长的走廊空荡寂静,白炽灯在头顶投下惨白的光晕。零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远去,偶尔有警员抱着卷宗匆匆掠过,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程迩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下,他向后微仰,肩胛骨抵上冰凉的瓷砖墙面,修长的脖颈贴合着笔直的墙线,喉结凸起的弧度在顶灯照射下格外分明。   他干渴的唇瓣微微泛白,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唇瓣被舌尖轻轻润湿,在灯光下泛起细微的水光,胸膛的起伏弧度几不可察,像是刻意压抑着某种情绪。   余寂时站在半步之外,灰色风衣下的双臂交叠,他微微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将晦暗不明的情绪尽数掩藏。   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杀如同肆虐的山火,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全国,各地警力倾巢而出,二十四小时轮值待命,却依然阻挡不了死亡数字的攀升,每个新增的红色标记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如果幕后黑手真是关应白,他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这样庞大的布局?需要多少个不眠之夜,如何精心谋划,才能织就这样一张网?   从高高在上的神使到基层信徒,等级森严,环环相扣,严丝合缝,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成就。   余寂时忽然抬头,眼瞳黑得发亮,像是一颗漆黑的曜石,泛着丝丝缕缕冷冽的光,他的声音很轻,尾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程队,这场屠杀……究竟要怎么才能停下?”   他呼吸愈轻,字字句句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追寻真相固然重要,揪出幕后黑手更是当务之急,但此刻最迫切的,是如何终止这场愈演愈烈的杀戮。偏偏他们始终找不到破局的关键。   主要是,这场屠戮来的太快,太过突然。   程迩薄唇微启,刚要开口,却突然僵住,那句被刻意遗忘的警告在脑海中炸开,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刺耳——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很快是多快?明天?今夜?还是……就在下一秒?这个念头让他的脊背窜上一阵寒意,令他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第252章   这个突如其来的联想如同闪电劈来,在脑海中炸开刺目的白光,程迩瞳孔猛地收缩,额角青筋隐约跳动,连呼吸都为之凝滞。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咽下某种无形的苦涩。关应白与Mr.G——这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名字,此刻却诡异地重叠。   同样严密的金字塔式组织架构,同样森严的等级制度,一个掌控着盘根错节的跨国/贩/毒/网络,一个操纵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特殊信仰组织。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是,程迩的指尖无意识蜷缩,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   关应白,Guan Yingbai,Mr.G——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名字,首字母竟完美重合,这绝非偶然的巧合。   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蜿蜒而上,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住脖颈,冰凉的蛇鳞擦过每一寸裸露的肌肤,蛇信/舔/舐/着跳动的脉搏,将五脏六腑都冻得发僵,程迩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结冰的细微声响。   余寂时敏锐地察觉到身旁人的异样,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半步,肩膀轻轻撞上程迩的臂膀,温热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衬衫衣料传来,像一簇微弱的火苗,试图驱散对方周身的寒意。   “程队?”余寂时的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藤蔓在心头疯长,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一下重过一下,像是要撞碎肋骨的牢笼。   程迩深深吸了一口气,冷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他缓缓抬眸,锐利的目光扫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尾勾起一道凌厉的弧度。   浓密的睫毛轻垂,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翳,却遮不住眸中闪烁的冷光,无比锐利,仿佛能刺穿人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也需要确认一件事。”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字字如冰。   余寂时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喉结无声滚动一下,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那点迟疑如薄雾褪去,眼底光芒渐次聚拢、沉淀,最终淬炼成一片磐石般的坚定。   他唇线平直,嗓音沉静,吐字却格外清晰:“好。我和你一起。”   程迩闻言,唇畔倏然掠过一道极淡的弧度,如同寒潭骤暖,冰面乍裂,那惯常锋锐的眉眼,此刻线条悄然柔化,仿佛覆雪的松枝在春日暖阳下无声消融,冰凌滴落,他紧接着颔首,低应一声:“嗯。”   两人步履生风,穿过光线幽深漫长的廊道,径直踏入刑侦办公室的大门,此刻室内空荡寂寥,唯有窗外天光投射下几道静谧的光柱,空气中浮尘微动。   全员外勤,不见人影。程迩环顾四周,步履不停,径直走向办公桌,掏出手机,他指尖翻飞,迅速拨通号码,向上级简洁汇报请示。   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程迩眉梢微扬,毫无停顿地订下了最近一班机票,刚切断通话,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足音,钟怀林和许琅裹挟着一丝紧绷气息,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   钟怀林显然渴极,一把捞过桌角的矿泉水瓶,瓶身硬壳在他汗湿的掌心发出咯吱轻响,瞬间凹陷一块,他仰头便灌,水流急湍,顺着滚动的喉结急坠而下,瞬间去了小半瓶。   喘息未定,抬眼却见余寂时和程迩俱是整装肃立、神情凝重的模样。钟怀林眉心倏地拧紧,下意识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有情况?”   他目光锐利,在两人紧绷的面容上逡巡。   程迩侧身,言简意赅地将前因后果道明。末了,他抬起握着手机的手腕,轻轻一晃,眉骨压下,眸色瞬间沉冷如寒潭,嗓音寡淡:“刚请示完,这就走。”   钟怀林与许琅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刹那间,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前一步,肩并肩,身影挺拔。   钟怀林的声音斩钉截铁,低沉浑厚,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定:“我们跟你一起。”   程迩眼底掠过一丝错愕,唇瓣微启,拒绝的话尚未出口,钟怀林已斩断他的迟疑,目光灼灼,字字千钧,掷地有声,“特殊案件调查组,从来都是整支队伍,你们去哪,我们就去哪。我们永远在一起行动,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凝滞了瞬息。   程迩唇角倏然弯起一道细微的弧度,一声若有似无的嗤笑,轻飘飘地从唇畔逸了出来,他颀长的身躯微晃,姿态慵懒地屈起长腿,斜斜倚靠上冰凉的墙壁。   那双惯常含笑的眼眸微垂,落在手机屏幕上,指尖飞快地跳跃操作,嗓音却依旧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快,尾音略略拖长:“啧,又不是生死离别,你们至于么?搞得这么悲情。”   话音未落,他目光陡然一凝,屏幕微光映亮他骤然专注的侧颜,方才的慵懒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凛冽的严肃。   他指尖悬停、确认,动作干脆利落,再度抬眼,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行了,那就一起去。目标南山市,现在就走。”   午时的航班,时间紧迫,与倪永信与粟队迅速交接完毕,一行六人,步履带风,直奔机场而去。   偌大的候机厅,此刻竟是空空荡荡,死寂沉沉,恐惧的阴霾笼罩着四方,出行者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身影也如同惊弓之鸟。   人人都戴着严实的口罩,只露出一双双惶惑不安的眼睛,目光警惕地四下逡巡,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登机牌乃至随身行李的提手,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持刀的狂徒从某个角落嘶吼着扑出。   登机,落座,引擎低沉轰鸣,巨大的机体挣脱地心引力,缓缓爬升。   余寂时下意识地偏过头,望向舷窗之外。天幕之上,层云密布,厚重如铅。正午的骄阳奋力撕破云翳,几道炽烈的金芒硬生生从云层罅隙间穿透而出,泼洒下耀眼的光柱,宛如不屈的利剑,誓要刺穿这沉甸甸的灰暗。   机舱内,冷气开得十足。   丝丝缕缕的寒意如同冰凉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余寂时的后颈,缓慢而固执地向下蜿蜒浸润。   那寒意侵肌蚀骨,顺着脊柱蔓延全身,最终沉沉坠入五脏六腑,令他四肢百骸都隐隐感到一种僵硬的麻痹,仿佛血液都要凝滞。   蓦地——   手腕处传来一道不容忽视的暖意。   他微怔,垂眸看去。   不知何时,程迩的手臂已无声无息地伸了过来。那只温热宽厚的手掌,不偏不倚地覆在了他微凉的手腕之上。   他五指随即收紧,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将他纤细的手腕密密实实地包裹进掌心,那掌心干燥温暖,肌肤相贴处,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掌心脉络下,血液蓬勃而安稳的搏动,一下,又一下……   节奏强健而恒定,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令人心安的暖流,无声地驱散着他体内的冰寒。   手腕处传来的沉稳暖意,奇异地熨帖了余寂时紧绷的神经,竟在这悬心吊胆的诡异氛围里,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倦怠。   余寂时沉重的眼皮缓缓落下,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他罕见地、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舷窗外已是截然不同的天地。飞机正倾斜着庞大的机身,缓缓沉降。   南山市的天空阴沉如墨,厚重的铅云密密匝匝,层层叠叠,似无边无际的铁幕,将天光严丝合缝地囚禁在苍穹之外,不透一丝微芒。城市轮廓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压抑而沉默。   一行人鱼贯而下,钻入等候的出租车。长街寂寥,空旷得令人心悸。   无论是京城的繁华大道,还是南山的寻常巷陌,此刻皆是人迹罕至,门户紧闭。无形的恐慌如同瘟疫,已悄然蔓延至全国每一寸角落。那潜藏的凶徒,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无人知晓其藏身何处,只觉那暴戾的阴影,随时可能撕裂这脆弱的平静,择人而噬。   车轮碾过空旷的街道,直奔南山市公安局。   甫一抵达,程迩步履未停,目标明确,径直叩响了禁毒支队长办公室厚重的木门。   门内,禁毒支队长施南征正与邹副支队长低声密议,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突兀的敲门声响起,他身形微顿,骤然抬首,目光锐利如鹰隼,沉声喝道:“进!”   余寂时紧随程迩而入,只见程迩神色平静无波,眉目舒展,不见丝毫寒暄客套之意,仿佛所有的冗节都已摒弃。   他径直开口,嗓音低沉清晰,带着一股直达核心的冷峭:“具体事宜,上头想必已与二位通气。闲话少叙——”   他话语微顿,视线精准地锁住施南征,“镜子的手机,给我。”   施南征应声而起,他身姿挺拔如松,肩背线条舒展流畅,饱经风霜的黝黑面庞上,皱纹沟壑十足深刻。   面对程迩近乎命令式的直接,他脸上不见半分讶异或不满,只沉稳颔首,转身便从办公桌紧锁的柜中取出一部手机。   正是“镜子”的那一部。   程迩长臂一伸,稳稳接入掌中。指尖划过冰凉机身,动作迅疾如电,开机,解锁,点开通讯软件,目标直指那个沉寂的对话框:[Mr.G]。   屏幕幽光映亮他冷峻的侧脸,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流,他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方,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指节微动,一行凌厉的文字破屏而出:   【关应白,这场无聊透顶的游戏,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肯收场?!】   最后一个字符落下,他下颌线条绷紧,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正欲按下关机键——   嗡!   屏幕猝然亮起!幽蓝的光刺破昏暗,屏幕上跳跃出的回复嚣张跋扈,猩红的字句如同狰狞的伤口,瞬间灼痛双眸:   【Mr.G:你很聪明。但游戏既已开场,便不会轻易落幕。】 第253章   程迩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破了最后一层疑云,办公室里,空气骤然凝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是他!   这个无声的结论,清晰地烙在每个人骤然收缩的瞳孔里,众人目光碰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冰封的寒意。   余寂时五指猛地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冰冷。   他深深吸气,试图驱散那无形的酷寒,却只觉得一股更刺骨的凉意,如同吐信的毒蛇,顺着指尖蜿蜒而上,疯狂钻入四肢百骸。寒意渗骨,浸透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置身于万年冰窟,血液都快要凝结成霜。   一片死寂般的凝重中,施南征缓缓抬起了头。   黝黑的脸庞上,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显出刚毅的棱角,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冰霜凝结,却并非恐惧,而是磐石般的决断与凛然。   他沉凝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掷地,清晰而沉稳:“‘镜子’落网,他的联络终端也已缴获。技术部门日夜攻坚,已成功锁定另外三名分区负责人的身份信息,并通过反向追踪,初步锁定了毒巢总部的大致方位。”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禁毒局正全力汇总证据链,协调各方,针对该/贩/毒/集团的跨境联合打击行动预案,已在紧锣密鼓地推进。这些关键进展,想必诸位已知悉。”   这话语如同一剂强心针,刺破了部分寒意。   一旁的程迩,方才似乎被那确认的信息短暂地拽入了某种冰冷深渊的边缘,此刻猛地回过神来。   他倏然抬眼,眼底残留的冷冽被一种更为迫切的灼热取代,他薄唇微启,嗓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却异常沉缓有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没错。”   他斩钉截铁,目光如炬,“但形势比预想更凶险,这次打击行动,必须提前,刻不容缓!”   情况危急,刻不容缓。此案涉及中国公民生命安全与国家安全核心利益,目标国迅速响应,展现出高度配合意愿,中方已掌握详实的基础证据,行动预案亦初步成型,经由高层特批,二十四小时紧急通道已然开启,跨境抓捕令火速下达!   目标毒巢,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嵌入险恶的雨林腹地。   千里之外,边境指挥中心。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冷光幽幽,柏绎端坐于前,神色冷峻如霜,高清卫星地图清晰地铺陈开来,将那片被罪恶浸染的土地暴露无遗。   画面中心,一个森然的“园区”轮廓赫然显现。其外围,是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铁丝网墙,冰冷狰狞,如同巨兽张开的环状獠牙,闪烁着不祥的寒光,瞭望塔楼如同毒蘑菇般矗立其上,其间蛰伏着致命的狙击点和防空武装,构成一道死亡屏障。   更棘手的是地形,毒巢深藏于原始雨林的核心地带,莽苍林海是其天然的保护色,东西两侧,各有一条湍急的河流蜿蜒流过,如同天然的护城河,浊浪翻滚,暗流汹涌,无情地切割着与外界的通路。   整个据点,倚仗天险,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它盘踞此地,如同雨林肌体上一颗深嵌入骨的、流着脓血的巨大毒瘤,散发着腐朽与危险的气息。   D国境内,冰冷的防弹衣被迅速套上身,沉重而坚硬,带着一种窒息感,沉沉地压覆在余寂时的胸膛之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份滞重的负担。   紧接着,一把制式手枪被塞入掌心,金属外壳的寒意,如同活物般瞬间钻透皮肤,沿着神经末梢急速蔓延,指尖顷刻间便失了温度,僵硬得仿佛凝结了一层无形的薄冰。   无声的指令下,大部队已悄然渡过密林,屏息潜行至岸边茂密的雨林边缘,浑浊的河水在身前缓缓流淌,腥湿的水汽混杂着泥土腐殖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众人匍匐隐伏,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阔叶与藤蔓,死死锁住河对岸那片森然的罪恶之地。   对岸,那道包裹着整个“园区”的冰冷铁墙,在铅灰色天穹的映衬下,泛着死寂的金属幽光,线条冷硬狰狞,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肃杀之气,宛如巨兽蛰伏,虎视眈眈。   程迩立于队伍最前哨,他单手擎着高倍望远镜,指骨微微泛白。   镜片后,他目光锐利无比,一寸寸扫过那死亡壁垒的每一个细节。   倏地,他瞳孔骤然一缩——   视角边缘,一座瞭望塔的射击孔内,似乎闪过一丝不祥的反光,一股冰冷的警兆如电流般窜遍全身!   “隐蔽——”   他迅速开口,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雨林死寂的伪装!   几乎就在他吼声炸响的同一刹那——   “哒哒哒哒——”   刺耳狂暴的枪声撕裂空气,一排灼热的子弹如同狰狞的毒蝗,自对岸塔楼疯狂倾泻而下,弹道嘶鸣,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狠狠犁过众人藏身的岸边区域!   余寂时反应迅疾,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掼向地面,深深扑入潮湿腐烂的落叶层中!   子弹带着灼人的气流,尖锐地擦着头顶、身侧呼啸而过,激起泥土草屑,在眼前炸开一朵朵充满硝烟味的花,碎裂的枝叶和滚烫的土石碎屑,噼啪砸落在防弹衣上。   心脏在肋骨间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猛地屏住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喉间发紧,干涩的唇瓣艰难地翕动了一下,才堪堪吐出一缕几乎不成形的微弱气息。   就在这时,身侧泥土微微震动。程迩已利用火力间隙,动作迅捷,压低身形紧贴地面,瞬间撤至他身旁。   两人肩并着肩,身体最大限度地紧贴潮湿冰冷的地面,程迩的双臂有力地支撑在泥泞中,利用前方虬结的灌木丛和几片巨大如伞盖的芭蕉树叶,构筑起一道脆弱却必须的临时掩体。   余寂时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紧绷身躯传来的细微震颤,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脸,视线掠过那张近在咫尺的侧颜——   程迩的呼吸凝滞,下颌线条绷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紧绷的皮肤滑落,没入潮湿的衣领。那双平日里或慵懒或锐利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冷冽与肃杀,死死盯着前方火力的源头。   这无声的紧绷姿态,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在余寂时心尖上,带来一阵细密的、难以言喻的震颤。   仿佛感知到了他投来的目光,也或许是察觉到那瞬间不稳的气息,程迩倏然偏过头,视线相交的刹那,没有任何言语,他那沾满泥泞的宽厚手掌,却无比精准而沉稳地落在了余寂时紧靠着自己的肩头。   啪。   掌心裹挟着搏斗后的温热与潮湿的泥土气息,隔着厚重冰冷的防弹衣,沉沉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两下。   那力道沉稳而坚定,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承诺和磅礴的力量。   一股奇异的暖流,竟穿透了防弹衣的阻隔,穿透了浸透衣衫的冰冷泥泞,丝丝缕缕,顽强地渗入肌肤,迅速汇入奔流的血液,驱散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刺骨寒意,也奇异地熨平了心底骤然绷紧的弦。   余寂时紧抿的薄唇,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就在程迩小队吸引着瞭望塔致命火力的同时,另一支精锐分队,已悄然完成了对雨林腹地的艰难穿插。   他们凭借精密的路线规划和雨林复杂地形的掩护,无声无息地绕过了湍急的天然屏障,那条环绕毒巢东西两翼的凶险河流,精准地切向了毒瘤般盘踞的“园区”后部要害。   又得益于程迩分队在正面不惜代价的激烈佯攻与火力吸引,这支队伍的行踪未被察觉,此刻,他们正紧贴着铁网外围最阴暗的角落,借助疯长的藤蔓与巨大的热带植物根系形成的天然迷彩,屏住呼吸,向着预定突击方位,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挪移潜行。   程迩将整个身体压得更低,子弹依旧间歇性地呼啸着从头顶掠过。   他指尖在沾满泥污的耳麦侧面极其轻微地拂过,一道压得极低、却清晰沉稳的汇报声,裹挟着细微的电流杂音,直接传入鼓膜:“程队,我们已抵近目标后心!坐标锁定,破拆准备就绪,随时可撕裂防护网!”   这简洁的通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冲破防护网!   这五个字,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瞬间在程迩脑中炸开,这意味一场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血腥激战已在弦上。   对方的武装/毒/贩/盘踞多年,依托地利构筑攻势,装备精良且不乏亡命之徒,其凶悍程度绝非散兵游勇可比。   然而,此次行动,警方的部署精密,无论是兵力、火力、装备还是出其不意的战术优势,皆已形成绝对的压制态势,这道看似坚固的防线,一旦被从最薄弱处悍然捅穿,其内部的抵抗意志必将遭受粉碎性打击。   整个毒/窝内部将如同捣碎的蚁穴,陷入无可挽回的恐慌与崩溃,那些负隅顽抗者最终的命运,只能是仓惶逃窜,在早有准备的铁壁合围中,被一一碾碎。 第254章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倏然收紧。   程迩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硝烟与泥土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非但未能缓解紧绷,反而更添一份铁锈般的凝重。   他喉结微动,再开口时,嗓音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如同凝定的寒冰,每一个字都清晰冷冽,透过耳麦斩钉截铁地钉入通讯频道:“准许执行——破门!”   指令下达的瞬间,耳机彼端似乎传来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粗/重/喘/息,紧接着,是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般激昂的回应:“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声线里迸发出压抑已久的锋芒!   轰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平地炸开的惊雷,悍然撕裂了雨林压抑的空气,即便隔着宽阔浑浊的江面,那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崩塌声,也清晰无比地撞入了余寂时的耳膜!   紧随其后的,是彻底爆发密集炸裂的枪声,不再是零星的试探,而是狂风骤雨般的火力全开!激烈的交火声、模糊的嘶吼、以及某种金属结构的扭曲重响,瞬间交织。   余寂时的心骤然提起,目光如炬,死死投向对岸那片被高耸围墙和钢筋水泥巨兽般建筑遮蔽的区域。   交战的核心旋涡,正是毒/巢防御最森严的后方,剧烈的声响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堡垒内部疯狂涌动、炸裂,却被那些冰冷坚固的障碍物死死阻隔。   视线所及,唯有毒/巢上空被惊起的乌压压一片飞鸟,以及隐约弥漫开来的、不详的硝烟气息。   然而,听觉传递的信息,远比视觉更为直白!   那声音的浪潮里,惊惶失措的尖叫、绝望崩溃的怒吼、杂乱无章奔逃的脚步……如同溃堤的洪水,清晰无误地宣示着战局的绝对倾斜——这是一场摧枯拉朽、毫无悬念的碾压!   此刻,突入“园区”的先锋小队,在军警精锐的协同下,已化作一柄尖刀,狠狠捅进了毒瘤的心脏!   大楼内部,激烈的短兵相接如同飓风过境,训练有素的突击队员们组成严密的战斗队形,火力交织,层层推进!   毒///贩仓促构筑的防线在绝对的火力优势与战术碾压下,脆弱得如同纸糊,瞬间土崩瓦解!   枪声如同爆裂的鼓点,在空旷的廊道与房间内疯狂回荡,所过之处,负隅顽抗者如同被收割的麦秆般纷纷倒地,一层又一层,扫荡!肃清!将惊弓之鸟般的残敌死死压制、封锁在狭小的空间内,动弹不得!   仓库重地的守卫甚至来不及做出像样的抵抗,便被精准的子弹撕碎了防线,沉重的大门被强行轰开,刺目的战术手电光束瞬间撕裂了内部的昏暗——   堆积如山的白色粉末、封装严密的大//麻///叶片……数量惊人、触目惊心的毒/品暴露在强光之下,如同丑陋罪恶的冰山一角!这片流淌着黑色黄金的罪恶之地,顷刻间被接管!   兵败如山倒。   毒///贩们赖以逞凶的据点、武装、乃至凶悍气焰,在这雷霆万钧、疾如闪电的精准打击下,彻底崩溃!他们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仓惶四散,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向着雨林深处溃逃,完全不复往日的嚣张气焰。   这场闪电突袭,打破了所有固有的程序桎梏,摒弃了常规打击所需耗时数月的冗长外交照会与证据链闭环,凭借最高级别的红色特批通道,如同从天而降,在二十四小时内便跨越国境线,悍然刺入这密林深处的毒瘤!   快准狠!   这超乎想象的雷霆速度,打了盘踞此地多年的毒///枭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甚至来不及启动最坏预案,更遑论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原本固若金汤的堡垒,在绝对的力量与速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被攻破了核心,上演了一场雪崩式的溃退!   倏地——   余寂时锐利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锁死在毒巢那扇被暴力破开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小门!   只见一小队衣着混杂、神色仓皇的武装分子,正架着一个穿着深棕色长衫的男人,踉踉跄跄地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挤了出来!他们目标明确,如同丧家之犬,不顾一切地冲向岸边停泊的一艘小型船只!   是他?!   心脏猛地撞击胸腔!余寂时几乎是本能地抓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冰冷的金属目镜重重压在眉骨之上——   视野倏然拉近!   镜头中央,那张脸孔如同烙印般清晰刺入眼底!   深陷的脸颊,高耸的颧骨,一双浑浊的眼球因惊惶而异常突出,死死瞪着逃亡的方向……是那张无数次在案卷照片和噩梦中反复出现的脸——   关应白!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滔天恨意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余寂时五指猛地攥紧,指甲狠狠刺入掌心,留下深刻的月牙形血痕,剧烈的刺痛感传来,却奇异地被巨大的冲击所淹没,仿佛痛觉神经已然麻木!   他猛地扭过头,脖颈处的筋络因过度用力而绷紧,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变调:“程队!目标现身!正乘船逃窜!”   视野尽头,那棕色的身影已被连拖带拽地塞进了小船船舱,引擎的咆哮声在浑浊的水面上突兀地响起,船尾搅动起翻滚的白沫。   小船!水路!   这是毒///枭最后也是最滑溜的逃生通道!   程迩的目光几乎在余寂时发声的同时,已如鹰隼般钉死了那艘即将离岸的小船!他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深深吸进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冰碴,堵在喉间,带来瞬间的窒息感!   千钧一发!   没有半分迟疑,程迩猛地抓住防弹衣的领口,他三两下就将沉重的防护扯下,狠狠掼在泥泞的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你!你!还有你!”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身侧几名水性极佳的队员,声音低沉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指令,“脱掉防弹衣!跟我下水!截住那艘船!”   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砸下!   余寂时的心尖狠狠一颤,下一秒,他做出了与程迩如出一辙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抓住防弹衣边缘,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将其从身上剥离!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失去防护的身体,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他猛地抬眸,视线穿透弥漫的硝烟与水汽,精准地攫住程迩刚毅的侧脸,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坚毅火焰,炽热得几乎要将周遭的潮湿空气点燃!   “我也去!”   三个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容拒绝的决绝。   程迩闻声,霍然转头。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程迩的视线如同滚烫的烙铁,重重落在余寂时沾满泥污却异常执拗的脸上。   他看到对方眼底那片燃烧的火焰,也看到了深处潜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几乎是刹那间,程迩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薄唇下意识地张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冲口而出。   劝阻?命令?担忧?   然而,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在触及那双坚毅眼眸的瞬间,被一股更强大、更滚烫的力量死死堵了回去,硬生生咽下!   时间,不允许丝毫的拉扯!   最终,他紧抿的薄唇只化作一道冷冽的直线,狠狠压下眉峰,深邃的眼眸中所有复杂的波澜被强行压制成一片冰封的湖面,唯剩孤注一掷的凛冽寒芒。   “好!”   一个单字,沉重如铁。   随即,他紧盯着余寂时的眼睛,嗓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千钧之力,“万事小心!”   跳下去的瞬间,冰冷的河水包裹全身,腥涩浑浊的气息直冲口鼻,余寂时咬着牙,双臂奋力划开厚重的水流,穿过层层叠叠、巨大如伞盖的浮水植物和纠缠的水草形成的幽暗屏障,视线锐利地锁定前方那艘疯狂逃窜的小船。   他紧随突击队员的身影,在翻涌的浊浪中破开一道笔直的水线,全力朝目标。   船上,关应白和他仅存的几名心腹显然已发现了水下逼近的威胁!   砰!砰!砰!   仓促而慌乱的枪声接连炸响,灼热的子弹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嘶鸣狠狠扎入水面!   然而,水的阻力瞬间吞噬了子弹的动能,一颗颗致命的金属颗粒,如同失去生命的铁屑,徒劳地溅起微弱的水花,在浑浊的河水中迅速减速、翻滚、最终沉寂,未能伤及水下的追猎者分毫。   船体粗糙的木质边缘终于触手可及!   余寂时五指如钩,猛地抠进湿滑冰冷的船板缝隙,肌肉贲张,一股澎湃的力量自腰腹爆发,配合着蹬水带来的强大推力,他借着水流之势,与身旁的队员几乎同时,带着淋漓的水花,狠狠跃上了剧烈摇晃的甲板!   嘭!咔嚓!   脚掌踏上船板的沉闷撞击声,混杂着木质结构的嘎吱声。   眼前景象瞬息万变,程迩的身影如同出闸的猛虎,正死死攥住一名武装分子手中的枪杆,他腰身拧转,一记凌厉如鞭的高位侧踹,裹挟着力,狠狠轰在对方胸腹之间!   “呃啊——”   那武装分子如同被高速卡车撞飞的麻袋,双脚离地,口中喷出血沫,炮弹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船舱壁上,整个船体随之猛烈一晃,船头高高翘起又重重砸落,激起冲天浊浪!   关应白显然没料到对方竟敢如此悍不畏死地登船追击,他牙关紧咬,咬肌暴凸,两腮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鼓胀,充血的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死死瞪向程迩,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穷途末路的疯狂!   “废物!都是废物!”他嘶声咆哮,声音因惊惧而扭曲破音,颤抖的手臂胡乱指向程迩方向,对着身边仅存的狙击手歇斯底里,“干掉他!快!给我干掉他!”   然而,只见程迩侧身滑步,避开另一人的扑击,顺势一记精准的手刀劈在狙击手持枪的手腕内侧!   剧痛之下,那昂贵的狙击步枪应声脱手,砸在甲板上,紧接着,程迩的肘击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对方下颌!   噗通!   狙击手连哼都没哼一声,软软瘫倒,沉重的身体又撞翻了旁边试图举枪的同伙,狭小的船舱内,关应白最后的武装力量瞬间土崩瓦解,彻底丧失了战斗力!   程迩脚尖一勾,挑起地上那把沉重的狙击步枪,动作流畅地顺势甩入臂弯,冰冷的枪口在下一秒,如同死神的凝视,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抵住了关应白冷汗涔涔的额头!   船尾引擎仍在徒劳地轰鸣,搅动着绝望的漩涡。   程迩的声音穿透噪音,低沉、冰冷,带着终结审判般的压迫感:“关应白,游戏结束了,你无路可逃了。”   被枪口锁死的关应白,身体猛地一僵。那张穷凶极恶的脸上,扭曲的惊惧竟在瞬间凝固,随即,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极端癫狂的笑意如同毒藤般迅速蔓延开来!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诡异笑声。   “呵……呵呵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蛊惑,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钉在程迩扣着扳机的食指上,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充满恶意,“你有种……现在就一枪崩了我啊!来啊!”   ——砰!   扳机被压下了一丝弧度!   程迩握着枪托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牙关死死咬紧,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焚烧理智的暴怒几乎要冲破颅顶!   不能!   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绝不能!他要活着!活着接受审判!活着面对他罄竹难书的罪孽!   强行压下那致命的冲动,程迩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四周,小船正不受控制地顺着湍急的水流疯狂前冲,岸边熟悉的景象正在飞速倒退、模糊。   再往前,便是更加未知、可能暗藏接应的危险水域!   倏地,他眼角余光捕捉到河岸另一侧——   方才破开毒/巢大门的先锋小队,已在岸边完成集结,正沿着河岸线全速奔袭,距离他们漂流的位置,已不算遥远!   一个极其冒险,却又可能是唯一机会的念头,迅速划过脑海!   程迩眸光骤然一闪,厉声喝道:“所有人!退!退到船尾!快!”   余寂时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随同队员,踉跄着向剧烈摇晃的船尾挪去!   当众人全部汇聚在狭窄船尾,将全身重量压下的瞬间——   “跳!”   程迩的嘶吼如同发令枪!   余寂时毫不犹豫,身体向后猛地一仰,双脚奋力蹬离倾斜的船板,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向身后翻滚的浊流!   噗通!噗通!噗通!   此时,摇摇欲坠的船彻底翻了!   冰冷的河水瞬间刺穿衣物,扎透肌肤,霸道地灌入口鼻,一股腥涩的激流狠狠呛入气管,火烧火燎的剧痛撕裂了喉咙!   余寂时眼前一黑,肺部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空气瞬间被挤压殆尽,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挣扎,却在混乱的水流中迷失了方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沦……   意识模糊的边缘,混乱的水声和嗡鸣中,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穿透浑浊的水幕,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带着令人心安的灼热温度,拖拽着他,劈开重重水阻,坚定不移地朝着那片晃动的光亮,向上,再向上…… 第255章   意识沉浮,仿佛在无垠的时光长河中漂流了千万里。   余寂时陷在一场光怪陆离、却又温暖得令人心碎的冗长梦境里。   梦里,光阴回溯,父母的身影依旧清晰如昨。母亲站在厨房氤氲的暖光里,乌黑的长发松软地垂落肩头,白皙的侧脸被灶火映得格外温柔。   锅铲翻动间,浓郁的饭菜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空间。她听见门响,回眸浅笑,眉眼弯成温柔的月牙,张开双臂,那怀抱带着阳光烘烤过的芬芳,将他缓缓地、珍重地拢入其中。   父亲爽朗开怀的笑声在一旁响起,如同醇厚的暖风,拂过耳畔,那一刻,小小的天地里,唯有团圆的馨香、安宁的暖意、沉浸在圆满幸福中的微光,将时光凝固成永恒,剔透无瑕。   骤然!   窗外风云突变!铅灰色的天幕如同被泼洒了浓墨,团团簇簇的乌云翻滚着、挤压着、狞笑着围拢过来,贪婪地吞噬掉最后一丝天光!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下一秒——   怀中温暖的触感骤然消散!   父母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画,化作两缕无声无息的轻烟,在他徒劳伸出的指尖倏然消弭,再无踪迹!   “不——!”   无声的呐喊卡在喉咙,窗外狂风尖啸着扑打玻璃,如同鬼魅的呜咽,一股蚀骨的寒意,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猛地刺穿指尖,沿着血脉疯狂肆虐,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冰封。   胸口如同压上了万钧巨石,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窒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般淹没了所有感官!   “呃……”   一声破碎的抽噎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余寂时猛然从梦魇的深渊中挣脱。   骤然睁开的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朦胧的光晕里,大团大团模糊的、干净的淡蓝色在眼前晕染、扩散,如同被水稀释的颜料,缓慢地沉淀、清晰,最终凝固成病房特有的、冰冷而规整的色块轮廓——雪白的天花板,淡蓝的窗帘,挂着输液架的金属杆……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显刺鼻的气息。   他茫然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涣散地扫过这间陌生又寂静的囚笼。   啪嗒。   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带着压抑的急促。   一道熟悉的身影几乎是冲到了床前,带着一阵微凉的风。   程迩俯身,目光柔和,瞬间捕捉到他苍白面颊上未干的泪痕,以及那微微泛红、还残留着惊悸的眼角,一丝尖锐的、如同被细针猝然刺中的疼惜感,毫无预兆地钻过心口,带来一阵短暂的痉/挛。   几乎是本能地,程迩抬手,那只骨节分明、蕴藏着力量的手掌,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轻轻覆上了余寂时微凉的脸颊。   略显粗糙的指腹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极其轻柔地屈起,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沿着那濡湿的眼尾,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珍重地碾过,将那些冰冷的、承载着噩梦的泪痕,耐心地、彻底地拭去。   “程队……”一声微弱的呼唤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与脆弱,像紧绷的弦轻轻拨动。   余寂时的意识尚未完全归拢,身体却先一步遵循了本能,他虚弱地、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向着那令他心安的热源,微微抬起了手臂,一个潜意识里寻求庇护的姿态。   程迩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没有任何犹豫,也不需要任何言语。   他俯身,张开双臂,如同收拢失而复得的羽翼,将那仍在微微颤抖的身体,轻柔而坚定地、完完全全地拥入自己宽阔温暖的怀抱。   手臂随即如同最坚固的藤蔓,一寸寸、一圈圈地收紧,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力量,将他深深箍进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那力道如此之大,仿佛要将怀里这具冰冷的身躯彻底揉碎,再一寸寸熨帖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容分离。   程迩的嗓音放得极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抚人心的温柔:“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怀里的人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已久的、深沉的抽泣自喉间溢出,   无数混乱而惊心的画面瞬间汹涌回潮——冰冷的河水、刺耳的枪声、摇晃的船板,还有那张近在咫尺、目眦欲裂、扭曲癫狂的脸……   余寂时倏地挺直了脊背,像是被无形的刺扎醒,下意识地微微推开了程迩温热的胸膛。   他睁开依旧带着水汽的眼眸,眼底的脆弱被一种急切的清明取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应白……他怎么样了?还有……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迩被他推开的手臂在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回,那双狭长锋锐的眼眸深处,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暗流。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洁白的墙壁,投向一段遥远而扭曲的过往,沉默在空气中凝结了片刻,带着沉重的分量。   终于,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平稳,却像浸透了冰水,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他供认倒是痛快……”   关应白此人心思诡谲,天生异秉,幼年便因远超常人的心智被视为异类,尝尽世间冷眼,心头早已埋下深壑,不过高中时代,曾短暂地抓住过一缕光。   他与赵队曾是同窗,那段情谊,或许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称得上“暖意”的片段。   然而世事弄人,高考之后,他与赵队彻底失联,这道暖光的骤然熄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彻底压垮,扭曲的藤蔓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缠绕吞噬了一切。   他的父母,不过是普通教师,却不幸卷入纷争,无辜惨遭错杀,他一夜之间沦为孤儿,巨大的伤痛与滔天的恨意瞬间吞噬了这个本就偏执的灵魂。   二十七岁,他偷渡异国。对人性彻底绝望的他,带着一种病态的厌憎审视着这个世界。   当他发现,那些白色的粉末、冰冷的枪支,竟能如此轻易地碾碎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摧毁无数原本完整的家庭时……一种扭曲的快意攫住了他。   他投身其中,从参与毒/品/贩/卖、非法制造枪械开始,一步步将罪恶的触角伸向国内,最终盘踞成一方庞大而黑暗的/贩/毒/帝国。   多年后,他悄然潜回故土,更换身份,游走于阴影之下,那双淬着寒毒的眼睛,在社会的缝隙中搜寻着与他同类的“怨恨”。   十五年前,一个名为“菲尼克斯会”的组织,在他手中悄然成型。他化身“神谕者”,用蛊惑人心的言语编织着“涅槃重生”的幻梦,向那些被绝望啃噬的信徒灌输着一个疯狂的信条:唯有执行“神”的旨意,双手染血,方能洗净尘垢,获得新生。   十年前,在国内蛰伏五年的关应白,如同最冷酷的审判者,挥笔写下了三册浸透血色的“生死簿”。   “第一份名单,”程迩一字一顿,清晰而冰冷,“五百人。名单上记录的,是曾对他流露过哪怕一丝恶意、或被他单方面认定‘该死’的人——这是他扭曲心理中最直接的复仇名单。”   “第二份名单,”他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讽刺与厌恶,“三百人。讽刺的是,上面全是……曾对他施以援手或善意的人。但在关应白彻底扭曲的认知里,这些‘善良’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是另一种形式的侮辱,比直接的恶意更令他憎恨!”   “第三份名单,”程迩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殉职同袍的痛与敬,“一百人。这份名单,上面是所有已被他掌握身份、参与过针对他/贩/毒/网络侦查的精英缉毒警察!”   程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涛:“这三份恶意的名单,被作为‘神谕’的核心,下发给那些通过了残酷‘忠诚度测试’的菲尼克斯会核心成员。”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名为‘新生计划’的,彻头彻尾的自杀式恐怖屠杀,就是那七日的‘游戏’。”   “计划启动于十年前的特定日子,指令是:每位‘被选中’的执行者,必须在七日之内,成功猎杀名单上的任意一人。一旦完成,执行者必须立刻自杀——美其名曰‘献祭’,以获得‘轮回新生’的资格。”   “若七日之内未能完成猎杀……”程迩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同样必须立即自杀!去接受所谓的‘地狱神’审判,通过者方能‘轮回’。否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咬得很重,“将‘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这就是‘新生计划’,”程迩的声音最终归于一片死寂般的冰冷,“如今这一场七日屠戮,便是十年前的旧事重演。”   余寂时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巨石,冰冷的认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心窝。   他那悬壶济世的父母,分明就是关应白扭曲名单上,因释放善意而“罪无可赦”的第二类人,那本尘封的相册里,父母在义诊现场温和的笑靥,原来竟是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本所在!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与彻骨悲凉的怒焰,瞬间焚尽了眼底残留的脆弱水光,他几乎是磨着牙,一字一顿,从齿缝间挤出的控诉:“他……根本就是个畜牲!”   “结束了,”程迩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静,掌心温热而沉稳地落在他紧绷的肩头,传递着无声的力量,“他被抓的消息已经散开,他那层‘神’的伪装被彻底撕碎,暴露出来,不过是个肮脏的毒///枭,许多被蒙蔽的信徒看清了真相,迷途知返,放弃了那场虚妄的杀戮轮回……”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深处无可抑制地泄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颤音,“现在是第十天了,余寂时……”   他唤着他的名字,手臂再度收紧,将他更深地、几乎要揉进自己剧烈跳动的胸膛里,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知不知道,你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   那低哑的尾音里,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煎熬,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余寂时的心尖。   余寂时身体微微一震,悬在半空的手臂缓缓落下,带着安抚的暖意,轻轻覆上程迩宽阔却微微紧绷的脊背。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抚过那紧绷的肌理线条,仿佛要熨平他所有深藏的后怕。   “没事了……”余寂时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春夜里最柔软的絮语,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一遍遍低喃着,也像是说给自己听,“都结束了,结束了就好,我们还都在……”   温热的吐息拂过程迩的颈侧。   片刻的温存沉默后,程迩忽然缓缓直起身。   他没有立刻放开余寂时,只是稍稍拉开了寸许距离,那双深邃如墨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一瞬不瞬地、带着某种滚烫的专注,紧紧锁住余寂时犹带苍白的脸。   忽地,一抹极淡、却足以惊心动魄的笑意,缓缓在他唇角漾开。   “是,”程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崭新宣告,“案子结束了。”   他微微倾身向前,灼热的视线几乎要烙印在余寂时的眼底,“现在……我们该开始了。”   余寂时怔忡地抬眼,清澈的眸底写满茫然:“开始……什么?”   话语尚未完全出口,程迩已不容置疑地俯身压近!   微凉的、带着清新气息的薄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精准地覆上了他因惊愕而微启的唇瓣。   没有掠夺,没有急切。   那是一个极致温柔的开端,唇瓣的厮磨,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一点点描绘着他唇形的轮廓,温软的舌尖带着无限耐心,带着安抚,带着确认,带着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无尽欣喜。   轰——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被触碰的唇席卷全身,余寂时只觉得脸颊如同被点燃,绯色以燎原之势,从两颊飞窜蔓延,顷刻间便染红了耳垂,更一路向下,将纤细白皙的脖颈也晕染成红色。   漫长而温柔的缠绵终于缓缓分离。   余寂时下意识地抿了抿残留着对方气息和温度的唇瓣,那奇妙的、带着酥麻电流的触感仍在唇齿间流连,让他心头悸动不已。   然而,一丝羞赧迅速取代沉醉,他微微蹙起眉头,略带不满地瞪向始作俑者:“程队,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程迩唇角一勾,狭长的凤眸弯成月牙,开口说时,他佯装不解,低沉磁性的嗓音含着浓浓的笑意,“那……我客气一点儿?”   话音未落,他忽然挺直了腰背,甚至刻意清了清嗓子,方才还柔情似水的眼神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异常端正严肃、公事公办的表情。   然后,他用一种汇报重大案情般清晰、郑重、却又无比温柔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小余警官,”   “请问,我现在,可以再亲吻你一次吗?”   ——正文完—— 第256章 后记   大家好,我是liy离,大家可以叫我离离。   小星火的开始极其草率,我写下第一个案子的时候都没有大纲,莽莽撞撞的开始,竟然意外签约,我决心对这部作品负责,便一直坚持了下来。   我清楚这部作品存在着太多问题,比如文笔堆砌、逻辑不顺、节奏过慢或过快,也收到过恶评,但我一直坚持下来,就算有一个人追读,我也一定要写下来,写到完结,给这部作品一个完美的结局,也给追读的宝宝一个交代。   这部作品写下来相当艰难,我身体并不算好,学业也十分忙碌,无法在一天内长期坐在电脑前,只能忙里偷闲,一点一点把这本写完。   所幸我坚持下来了,写到了最后一页。   文中的小余警官是正义感很足的人,共情能力极高,在人设上,我认为他作为新锐警察,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天才”,当然,这点也遭受过质疑。在我心里,他是一位很正直、善良、坚韧的青年。   陈年旧案中,他亲眼目睹父母死于邪恶,从小便坚守正义,最终成为一名刑警,加入了特殊案件调查组,他表面冷漠,内心情感丰富,擅于抓细节,悟性高,在与同事的工作中不断成长。   而相对的,程队走上这条路的初心,并不是十分正义,他作为孤儿幼时顽劣,师父将他引入正途,在师父牺牲后,他成为独当一面的队长,自信高傲,俯视众生,经常看穿人性,游戏人心,但也在小余的影响下渐渐找到了一丝感性的信仰。   其实我这本最开始便是要写绝对理性×高共情力的碰撞,其实正常来说,应当在这两者之中找到一个平衡点,但如果是两个极端相遇,他们相互迁就,相互理解,慢慢融合,也会将各自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小余和程队就是这样。   在群像上,我塑造得并不是很好,但在我心里,他们都是一个个十分鲜活的人物。   钟哥出身基层的老刑警,出任务时由于自己疏忽大意导致搭档重伤退休,从此习惯瞻前顾后,思虑周全,对同事极其关心关怀,被称为队里的“妈妈”。   许琅是特警出身,高武力值,寡言少语但执行力强,幼时弟弟失踪,导致他嫉恶如仇。   柏绎年纪小,是高智商低情商的电脑高手,由于年纪最小,同事们都保护他关爱他,但年龄小体质弱绝不是担最轻责任的借口,他始终是一名合格的警察。   温老是法医界的杰出人才,平时爱好养生,温文尔雅,但是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在同事高强度工作猝死后,便特别注重身体健康,原则性极强,不喜欢被打破计划,但为了工作,也打破了自己早睡早起的原则,为一个个案件熬夜和奔波。   好啦,一切的一切交代的已经很完整了,我在此就不多做赘述,很高兴大家能看到我这部作品。   在这里推一推小星火的姐妹篇,缉毒向刑侦文《潜生》CP1498093。   沉稳包容领导力MAX攻×冷漠叛逆超忆症受/沉稳冷静执剑人×最锋利的剑刃。   旧搭档久别重逢/感情线双向救赎/单元案,预计共四案60w字左右/主受视角,回忆插叙。   星火不息,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而我们有缘《潜生》再见! 第257章 番外1.家   特殊信仰大案尘埃落定,关应白落网,紧绷多时的特案组终获特批,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小长假。   同事们如倦鸟归林,纷纷踏上返乡之路,唯独余寂时与程迩,本就是京城市本地人,索性便留在家中,权作休养生息。   程迩原本兴致勃勃,筹划着一场远行,然而特案组经年累月,足迹早已遍布山河,虽多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却也莫名消解了他对所谓“景点”的执着向往,旅行的念头,便这样无声无息地搁浅了。   虽未成行,程迩却丝毫不见清闲。   他整日脚步匆匆,身影忙碌,网购的各式家具包裹堆叠如山,客厅、书房、卧室……甚至阳台角落,都被他重新装饰,那些沙发、立柜、边几,被他推来转去。   余寂时斜倚门框,终是忍不住开口:“程队……你这么折腾做什么?”   日光穿过明净的玻璃窗,勾勒着程迩挺拔的侧影,闻言,他蓦然回首,唇畔漾开清浅弧度,眼睫微垂,眸光温润如水,清冽嗓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郑重:“因为这里不一样了,这里是我们的家。”   ——家。   这个字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余寂时心湖激荡开无声的涟漪。   在此之前,程迩孑然一身,偌大的居所空寂无人气,不过是个归来歇脚地方,他对物质向来疏淡,无甚苛求,昂贵的家具蒙尘冷置,亦不以为意。   如今,尘封的角落被拂拭,冰冷的器物被赋予温度,只因这里有了归人,有了相伴的灯火,在他心中,这方天地,已从栖身之所,蜕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余寂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呼吸一滞,程迩专注的神情映入眼帘,清澈眼底映着他的缩影,仿佛捧出了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春溪解冻,猝不及防地漫过心间那片冰封已久的荒原,瞬间蔓延了四肢百骸,令他指尖微颤,喉结无声滚动,他怔在原地,仿佛被那两个字定住了身形。   家。   多么遥远而滚烫。   他双亲逝世后,他从此飘零无依,那个代表着温暖、归宿与牵绊的字眼,已在岁月长河中磨损、褪色,变得面目模糊。   他未曾想,竟在这样一个寻常午后,被眼前人如此笃定而珍重地唤醒,重新赋予了具体而微的重量。   午后小憩方醒,程迩便心血来潮,不由分说拉着余寂时去了最近的菜市场。   午后市集喧嚣依旧,人声鼎沸,菜蔬水灵鲜亮,程迩兴致盎然,手中购物袋迅速鼓胀起来,各色时蔬塞得满满当当,末了竟还拎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   余寂时提着沉甸甸的袋子,看着那条在塑料袋里兀自弹跳的鱼,眉梢轻抬。   在他的认知里,程迩的厨艺堪堪维持在糊口层面,家常小炒尚可敷衍,但单独掌勺对付一条活鱼……?   但程迩此刻兴致勃勃,眼角眉梢都飞扬着跃跃欲试的光彩,余寂时唇角微动,终究将话咽了回去,不愿拂了他这份鲜见的热情。   及至到家,水池里便多了位噼啪甩尾的鱼,程迩戴好橡胶手套,架势十足地操起厨刀,对着那滑溜鱼身便下手刮鳞。   他动作生涩僵硬,刀刃在鱼身上左支右绌,刮下的鳞片稀稀拉拉,反溅得到处都是水渍。   余寂时斜倚在流理台旁,视线落在那堪称笨拙的操作上,实在没忍住,一声极轻的笑音自喉间逸出,唇角悄然勾起一抹细微弧度,眼底漾开星星点点的笑意。   然而笑意未散,他只觉手背骤然一凉,竟是程迩猝不及防地将沾满鱼腥黏液和水渍的手掌覆了上来,紧紧攥住他的手指!   黏腻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了皮肤,他惊愕抬眼,撞进程迩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里。   程迩唇角噙着顽劣笑意,眉眼弯弯,清朗的眼底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光亮,盯着余寂时瞬间被染脏的手,笑声清越而肆意:“让你笑话我!”   掌心湿滑黏腻,余寂时一时怔忡无言,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垂眸凝视自己狼狈的手,又抬眼瞥了瞥程迩那张笑脸,半晌,才无可奈何地、极轻地扯了扯唇角,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带着点嫌弃又纵容的意味:“……幼稚!”   既然双手已沾湿,余寂时索性挽起袖口,接过那柄厨刀。   指尖触碰冰冷的刀柄,熟悉感瞬间涌回。他少年时耳濡目染,经常帮父母做些小活,也就学就了一身厨艺,刮鱼鳞这种小事,他早就做过无数次了。   他俯身,一手沉稳地按住扑腾的鱼身,另一手持刀,刀刃逆鳞而行,动作流畅,唰唰几下,银鳞便纷纷脱落。   程迩在一旁看得微怔,眼底的玩笑之意渐渐被专注取代。   有了余寂时的助力,方才还一地狼藉的混乱场面很快变得规整,二人配合无间,不多时,那条棘手的鱼便被处理得干干净净,鱼身光洁,静静躺在砧板上。   蓝焰跳跃,油锅滋啦作响,程迩挽着袖子,立于锅灶之前,添料、掂勺、淋汁……虽稍显手忙脚乱,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条理。   余寂时便在近旁默契配合,递盐送姜,掌控火候,两人身影在狭窄厨房交错,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那份在工作里磨合出的熟稔,此刻全然倾注于这烟火升腾的一方天地。   不多时,几碟热气腾腾的家常小炒便陆续端上了餐桌,居中赫然是那条费尽周折的红烧鲈鱼。   鱼身完整,汤汁色泽鲜亮浓郁,裹着莹润的鱼肉,碧翠的葱段点缀其间,香气扑鼻,引人垂涎,旁边几样清炒时蔬亦是青翠欲滴,水灵灵地透着鲜嫩光泽。   程迩解下围裙,眼角眉梢俱是藏不住的得意,他见余寂时落座执起竹筷,立刻双眼弯成新月,笑容灿烂得晃眼。   他指尖轻点餐桌中央的鲈鱼,语气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邀功意味:“快!尝尝我的手艺!”   余寂时依言抬腕,筷尖稳稳探入鱼腹,鲈鱼肉嫩刺少,他轻轻一拨,便夹起一块浸透酱汁、莹白如玉的鱼肉,缓缓送入口中。   浓郁的汤汁瞬间在舌尖漾开,他细嚼慢咽,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怎么样怎么样?”程迩上半身微微前倾,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紧锁住余寂时的面容,急切地追问,活活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余寂时垂着眼帘,沉默了几息,才抬眸看向程迩,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线平稳:“好吃。”   程迩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以及那过于简短的评语。   他狐疑地挑了挑眉,二话不说,自己也伸筷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中。   舌尖甫一触及,一股猛烈的咸味便在味蕾上轰然炸开,他猝不及防,被呛得连连咳嗽,眼角霎时逼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待气息稍平,程迩强自镇定,抬起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对着灯光,仿佛在发誓赌咒,神情是罕见的认真严肃,一字一顿,刻意拖长了尾音:“我保证,下次一定少少少放盐!”   那副煞有介事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回菜市场再买一条鱼来一雪前耻。   看着他这副硬撑的一本正经模样的模样,余寂时再也忍不住,一声淡笑毫无预兆地自他喉间逸出,他眉眼被瞬间点亮。   暖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满桌家常饭菜和桌畔的两人。   余寂时心中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被这饭菜的热气轻轻地叩响了。   ——家。   这个字眼,裹挟着厨房里尚未散尽的烟火气息,裹挟着舌尖还未褪尽的咸涩味道,沉入了心底最深处。   多么温柔而坚实的字眼。   漂泊已久,他终于,再次有了停泊的岸,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第258章 番外2.夜色   夜色渐深,浓雾霾霾,沉沉包裹天地,四下万籁俱寂,唯余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低徊呜咽。   余寂时踩在冰凉瓷砖上,旋开水阀,温热的水流涓涓注入浴缸,氤氲起一片迷蒙水汽,他褪尽衣衫,露出修长紧实的身体线条,指尖轻点水面,试了试温度。   恰到好处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将整个身躯缓缓沉入那片温软的包裹之中。   这尊浴缸,还是前些日子程迩执意添置的物件,彼时对方指挥着工人将它抬进他卧室相连的浴室,他蹙眉推拒,却被对方笑着堵回所有反对,最终,他无奈妥协。   此刻,温热的水流轻柔贴合每一寸肌肤,暖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浸润着,舒缓着紧绷的肌肉,仿佛连沉积的疲惫与滞涩的筋络都被悄然抚平。   他阖目仰靠,喉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身心俱畅,沉溺在这份难得的松泛里。   “咔哒——”   门锁轻响,划破了一室静谧。   余寂时浑身骤然一僵,脖颈瞬间绷直,猛地向浴缸边缘蜷缩,紧扣缸沿,水珠因这剧烈的动作纷纷滚落,他仓惶抬眼,眸光惊乱地投向门口——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推门而入的,正是程迩。   一抹绯色猝不及防地自他耳根爆开,寸寸攀援,迅速晕透了脸颊,一路蔓延而下,直至纤细的脖颈都染上霞色。   那双清亮的眼瞳里,窘迫与慌乱交织闪烁,他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意:“程队……我在洗澡……”   “我知道。”程迩懒懒倚在门框,唇角似笑非笑地挑起一个弧度。   他眼尾狭长,此刻微微上翘,勾出一抹浓稠如墨的肆意,步履平稳,不疾不徐地踱至浴缸畔。   他俯下身,双臂随意地撑在光滑的缸沿上,视线灼热,牢牢锁住水中人,眉头轻挑,那慵懒的嗓音含着几分促狭,“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   余寂时喉结滚动,无言以对,只觉那目光如有实质,灼得他无处遁形,下意识地,他将身体更深地沉入水中。   然而,就在他将沉未沉之际,一只骨节分明、掌心宽厚的手掌,毫无预兆地穿透温热的水面,精准有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指尖的温度,竟比包裹周身的浴水还要滚烫灼人。   (此处有删减)   “小余警官……”   “宝宝……”   这亲昵到令人心颤的称呼,让余寂时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一秒,就听见他问:“……好吗?”   那语调仿佛是在征求同意,可其中蕴含的强势,却昭示着这根本不是一个等待回答的问句。   余寂时神思涣散,嘴唇微张,破碎的喘///息尚未化作言语——   下一瞬!   “呃啊——”   那一下,强势、彻底、毫无缓冲。   浴缸里的水剧烈地晃荡溢出,拍打在缸壁,发出哗然的声响。   (此处有删减)   程迩手臂穿过余寂时汗湿的膝弯与脊背,将他湿淋淋地从水中捞起,水珠沿着两人紧贴的肌肤蜿蜒滚落,在瓷砖上溅开。   余寂时浑身脱力,软绵绵地陷在那炽热的怀抱里,湿发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眼睫低垂,洇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肌肤相贴处,一片滚烫黏腻。   程迩抱着他大步踏出浴室,走到床前,他怀中人轻柔放下,甫一沾到柔软床铺,余寂时便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筋疲力竭的酸软如同潮水漫过四肢百骸,连蜷缩的指尖微微颤抖。   (此处有删减)   “唔……”   “还躲?”   程迩低哑的嗓音裹着情事后的慵懒餍足,沉沉刮过耳膜。   “程…程迩……”   “够了……”   程迩低笑出声,胸腔震动,紧贴着他的背脊,他终于停下所有撩拨,只将下颌重重抵在余寂时汗湿的肩窝,手臂收得更紧。 第259章 番外3.日常   机场候机厅内,人潮涌动,步履匆忙。鼎沸的人声、行李箱滚轮的嗡鸣、广播的电子音交错,十分喧哗。   程迩和余寂时并肩坐在银色座椅上,余寂时下颌线绷紧,指尖在膝头不自觉地蜷缩,显然不愿在同事们目光所及之处与程迩过分亲昵。   不料程迩手臂倏然探出,径直攥住了他微凉的手腕,那指节根根分明,掌心肌肤下青色筋络微凸。下一瞬,他五指便强硬地撬开他虚握的拳,霸道地穿/插进去,与他十指严丝合缝地扣紧。   掌心相贴,力道沉实,带着灼人的热度,令他挣脱不得分毫,余寂时喉结悄然滚动一下,指尖在程迩手背上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终究归于沉寂。   恰在此时,柏绎背着硕大的背包大步流星走近,他视线随意扫过,甫一落在那两只骨节分明、紧紧纠缠的手上,脚步便是一顿。   他唇角下意识地僵住,旋即扯出调侃的弧度,话语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嚯!一个小长假不见,你们这感情真是突飞猛进啊!”   他挑眉,目光在那紧扣的十指上游移,语气带了点暧昧的揶揄,“瞧着,简直跟真谈了一样。”   “……”   话音落地,周遭几个原本闲聊的同事霎时噤声,目光微妙地在两人交握的手和柏绎脸上流转交换,连程迩也略一怔忡。   然而,仅仅刹那,程迩倏然抬睫,眼底掠过一丝极亮的光,他非但没有抽/离手指,反而轻轻抬起了被紧扣的手腕,将那十指交缠的姿态全然曝露在柏绎眼前。   他唇角缓缓扬起,眼尾挑起一抹挑衅似的、肆无忌惮的弧,那笑容十足张扬。   他甚至慢条斯理地、带着点慵懒的炫耀意味,故意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喉间溢出的嗓音清越,字字清晰:“就是啊。谈了。”   柏绎嘴巴微张,砸吧了一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狠狠噎住。   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眼前两人,从程迩嚣张的笑脸,扫到余寂时,再扫回那只仿佛宣告主权般紧握的手。   他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腕,五指攥紧成拳,只余一根食指伸出,不受控制地、反复颤巍巍地指向那对交握的身影,嘴唇翕动数次,才挤出破碎的音节:“你……你俩??真……?”   旁边的钟怀林见状,无奈地抬手,宽大的手掌覆在自己额头上,沉甸甸地抹了一把,他嘴角向下撇了撇,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看向柏绎的眼神宛如看一块不开窍的顽石:“你才看出来?”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我以为你先前就能看出来了。”   柏绎:“……”   他彻底失语,猛地抬头,视线扫向其他同事,只见众人神色自若,或低头刷手机,或整理行李,或交换一个早已了然的眼神,而钟怀林嘴角噙着一点心照不宣的淡淡笑意。   竟全然是一副早已知情、不足为奇的平静模样!   柏绎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轰鸣,天塌了。   似乎是被这场变故震慑得不轻,素来嘴碎的小柏绎,一路上竟罕见地沉默无声,只有视线总是往两人身上飘,带着一丝淡淡的好奇。   抵达呈安市时,天色昏晦,墨云低垂,一场初夏的雨正淅淅沥沥地笼罩着城市,雨丝密密斜织,氤氲四散,天地间一片朦胧。   雨水虽不甚暴烈,却细密连绵,沁人心肺。   依旧是成齐前来接应,三月上旬匆匆一别,至今日六月中旬,不过百日之隔。他一身条纹衬衫,衬得肩线如削,身形愈发挺拔利落。   待众人鱼贯上车,他便沉稳地坐进驾驶位,一路驱车,穿过雨帘,径直驶向市局大楼。   此番案情交接,对方语焉不详,语意模糊。显然,案件侦办陷入胶着,线索中断,踪迹难觅,才令移交过程显出几分底气不足。   在市局临时辟出的办公室内,秦相宜神色端凝,与伏葭早已等候多时,待特案组一行人风尘仆仆踏入室内,秦相宜指尖微动,正要拆开手中密封的卷宗袋,进行正式的案件交接。   恰在此时,程迩眉梢陡然一扬,嘴角扯出一道冷峭的弧线,腔调拖得又缓又长,慵懒中夹着明晃晃的讥诮:“秦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那嘲讽直刺而来,秦相宜手上动作猛地一顿,倏然抬眸盯住那个斜倚在椅中、姿态散漫的男人,指节悄然收紧。   她唇角亦不甘示弱地勾起一抹尖锐的弧度,反唇相讥,字字如冰珠坠地:“不敢当,诸位屈尊降贵,我们小庙怕是供不起这许多大佛了。”   话音未落,她已“啪”地一声将卷宗袋重新封好,面容冷肃,淡眉舒展,语调平静无波,“这案子,我们自己能啃得动。劳诸位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空气瞬间凝滞,无形的火药味无声弥漫,呛得人呼吸微窒。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伏葭纤细的指尖怯生生捻住秦相宜的袖口,轻轻摇晃。   她转向众人,清丽的脸上晕开一抹腼腆却诚挚的笑意,眸光清亮,如同浸了蜜糖的,丝丝缕缕的甜意沁入心脾,声音低柔:“大家别介意,我们秦队的意思是……各位都是行家里手,经验老道,能与大家一齐办案,我们深感荣幸,也非常期待。”   见同僚们尚在怔忡无言,余寂时眼风轻扫过程迩,唇角亦漾开一抹温煦如春风的浅笑,声线清润,适时接话:“是……我们程队也绝无他意,能与各位合作,我们亦是荣幸之至。”   话音甫落,程迩与秦相宜几乎是同时抬眼,视线在空中悍然相撞,两人皆是眉心紧蹙,薄唇微启,异口同声地迸出两个字:“不是!”   刹那间,空气仿佛彻底冻结,针落可闻,时间凝滞了不知几许。   良久,伏葭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秦相宜的袖子,那眼神带着无声的央求,秦相宜垂眸,下颌线条倏然柔化,周身凛冽的气息也如春雪初融。   她冷淡地睨了程迩一眼,语气虽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警告:“办案期间休战,程队可要记牢了。”   程迟鼻腔逸出一声短促的冷嗤,然而下一瞬,一只温凉的手掌悄然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握住。   他视线微垂,撞进余寂时那双盛满了无声恳请与温柔期待的眸子,刹那间,所有剑拔弩张的锋芒都在那目光中无声坍塌。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颔首应允,声音低沉却清晰:“当然……没忘。” 第260章 番外4.相性一百问(上)   1请问您的名字?   程:?这还用问吗?   余:余寂时。   2年龄是?   程:28……我直接给你看身份证吧?   余:22岁。   3性别是?   程:这种问题是来水字数的吧?   余:……   离某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问题,真的不是在水字数啊qaq!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程:小余警官喜欢什么样的,我就是什么样的。   余:(看程迩一眼)……我性格比较内向,不太会说话。   5对方的性格?   程:第一印象是有点孤僻安静的小孩,但后来发现只是内向。   余:程队……嗯……   程:嗯?嗯是什么意思?   余:(看程迩一眼)不好评价。   程:???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程:2月底,在办公室里。   余:是的。   程:喂,在办公室里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不然还能在哪里?在案发现场吗?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程:想谈!   余:……第一印象……程队见面就给我上了一课,应该是一位十分厉害的队长,我跟着他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程:这个还用说吗?当然是所有。   余:也不知道喜欢哪一点。就是喜欢。   程:怪我太有魅力了。   余:……嗯。   程:这个犹豫是怎么回事?   9讨厌对方哪一点?   程:还不够主动,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教。   余:讨厌他过于主动了!   程:两个人之间必须有个主动的,不是吗?   余:……好像也是?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程:当然。   余:(点头)嗯。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程:小余警官~   余:程队。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程:可以再亲密一点吧,又不是天天在工作,但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更亲密的称呼。   余:都可以。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程:有时候像猫,很独立很冷静,但是不够粘我,有时候像兔子,温和谦逊,总之……就是很可爱呀!   余:……必须是狐狸!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程:已经送了,一个浴缸。   余:……这是送给你自己的吧!   程:我又不是每天都和你……(被捂嘴)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程:没有。   余:我也没有。   程:我们俩都没有什么物质欲。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程:没有啊,如果非说有不满,那还是不够主动!   余:有你主动还不够吗?   程:说得也是,有我主动就够了!   17您的毛病是?   程:有时候太独断了,希望可以多听取一下别人的意见。   余:有时候太过犹豫……犹豫真的会误事。办案时我也不够自信,总觉得自己是错的,如果没有程队在身边,很多事情我都无法自己做出决定。   18对方的毛病是?   程:就是他刚刚说的那些,希望他能更有自信些。   余:在我眼里没有。   程:嘿嘿,我们小余警官最爱我啦!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程:目前来说还没有,我的容忍度很高,他做什么应该都不会惹到我。   余:没有吧,我也是个容忍度比较高的人。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程:应该也没有,虽然有些时候我确实很过分,但是都是尊重他的,只要他感到不适了,我会立刻停下。我还是很乖的^_^   余:我应该也没有吧?   程:没有,我们家小余警官也超级乖!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程:就是该做的都做了的程度。   余:……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程:约会?在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们并没有约过会,一般都是在家里,我们办案已经够辛苦了,一放假就只想窝在家里。原本还想出去旅游,但是想着办案到处飞,哪里都去过了,就没什么兴致了。   余:同。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程:这个问题,如果在家里一起算作约会的话,我们两个之间的气氛……这个该怎么讲呢?这个问题过掉!   余:过。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程:过!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程:过过过!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程:生日肯定要好好过,至少一定要把家里布置的很好,要有气球,有条幅,有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但如果生日正好赶上案子,那真的很倒霉了!   余:和他一样,我会好好布置一下家里,不用过于繁琐,但一定要有生日的特别之处在,蛋糕是必备的。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程:当然是我啦。   余:他。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程:这还用说吗!当然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啦,从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是特别的,后面越来越喜欢!   余:当然很喜欢。   程:有多喜欢?   余:比你喜欢我还更多一点。   程:不许!明明是我更喜欢你多一点!   余:……幼稚!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程:当然爱,这还用说吗?   余:爱。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程:说什么都会让我觉得没辙,我都听他的,我超级乖的。   余:他说……好不好……我真的没辙了,只能都依他的。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程:不许!我会让他永远都只能是我的,变心了就掰回来。   余:他不会的。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程:不会发生这种事的,不会不会不会!(急了)   余:(笑)我觉得也不会。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程:如果真的出去约会的话,我们应该是从同一个家出发的,不会存在迟到的问题。   余:是的。   34.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里?   程:耳朵,他的耳朵很容易变红,超级可爱!   余:……过。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程:当他看着我的时候,只专注地看着我的时候。   余:过。   程:这个为什么过,我平时没有很性感的表情吗?   余:……你闭嘴!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程:每时每刻,如果非要说哪个时刻是最让我心跳加速的,就是我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喜欢和他十指相扣的感觉。   余:(震惊)我也是!   程:原来每次我牵住你的手时,你挣脱的动作只是因为害羞啊~   余:……   37.对对方有撒过谎吗?擅长说谎吗?   程:没有,他对我很坦诚。   余:程队应该是一个很擅长撒谎的人,但我觉得他对我也很坦诚。   程:为什么会觉得我很擅长撒谎?   余:你对嫌疑人撒谎的时候,可是脸不红心不跳。   程:……好像也是哦!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程:当然是做……(被捂嘴)   余:过!   39曾经吵架么?   程:没有,我们两个之间怎么会有争吵呢,我们两个的性格都不是会吵架的那种。   余:是的。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41之后如何和好?   程:过过过,这个问题居然是连贯性的,太不灵活了吧!   离某人:是我的错!第一次写这个,实在不会灵活呀qaq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程:当然,这辈子下辈子,以后的每一辈子,我们都要永远在一起。   余:嗯。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程:每时每刻!   余:被他牵着手,抱着的时候。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程:当然是做……(被捂嘴)   余:过!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程:没有这种时候。   余:我暂时也没有这种时候。   程:为什么是暂时?永远都不会有!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程:可恶啊,我对花不是很了解!让我来搜一搜(打开百度)   余:我也是……   离某人:好吧离某人也不知道,这一点我帮不了你们了。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程: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余:没有。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程:自卑?   余:程队是不会自卑的,我的话……可能会觉得自己能力不太够。   程:怎么会?你要相信自己!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程:当然是公开的了!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昭告天下!   余:……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程:能。   余:能。   --------------------   好难写呀这个好难写!   让我缓缓,下半部分隔天更~ 第261章 番外5.相性一百问(下)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程:显而易见。   余:……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程:顺其自然。   余:嗯,顺其自然。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程:当然~   余:嗯。   54初次H的地点?   程:在浴室,我买的浴缸里。   余:……   55当时的感觉?   程:这个要怎么形容呢,当时一瞬间考虑了很多,但还是做了,感觉……很不错!   余:嗯……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程:就是……超级可爱呀!   余:过。   程:当时你没有好好看看我的样子吗?   余:……(并不想回答)。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程:早啊,小余警官~   余:早。   58每星期H的次数?   程:这个要看那周忙不忙,忙的话可能都没时间做,不忙的话还挺频繁的。   余:嗯……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程:我觉得要有十二次,一天三次一周四天。   余:?   程:不行吗!   余:还是工作好……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程:嗯??还能是怎样的?   余:我也不理解这个问题。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程:小余警官碰哪哪就最敏感!   余:……耳朵吧?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程:我也觉得是耳朵。   余:颈窝……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程:还是刚刚的回答,就是很可爱呀!   余:……(依旧不想回答)。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程:当然喜欢~   余:……嗯。   程:嗯!!原来我们小余警官是口是心非……(被捂嘴)。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程:家里。   余:家。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程:哎呀这个问题问得……其实哪里都可以尝试一下呀!   余:(斜他一眼)并不想。   程:陪我嘛……(撒娇)。   余:……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程:一般都会有。   余:嗯。   68 H时有什么约定么?   程:没有,这种事当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啦。   余:嗯。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x关系么?   程:没有。   余:没有。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程:不赞同,这种想法等同于强、。   余:同。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了,您会怎么做?   程: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余:以我们的武力,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程:哎呀,当然会了。   余:你会吗??   程:嗯嗯?不会吗?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程:?这是什么好朋友,我没有这种好朋友。   余:同。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程:倒不是很擅长,但是……人菜瘾大!   余:……   75那么对方呢?   程:我们都不太擅长,不过慢慢摸索就会擅长啦!   余:……嗯。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程:他说什么我都爱听,多可爱呢!   余:今天要不算了。   程:?怎么能算了!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程:所有表情!我跟你说,我们小余警官那种时候真的超级超级可爱!   余:你闭嘴!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程:不可以。   余:不可以。   79您对字母有兴趣吗?   程:嗯?好主意!   余:……不许!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程: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余:……我也觉得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81您对强、怎么看?   程:该怎么判怎么判。   余:同意。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程:嗯?怎么会痛苦!   余:……没有吧?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程:浴室……我们开发的场所还是太少了,以后要多尝试一下~   余:?我拒绝。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程:没有,没有!反思一下!   余:……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程:连贯性问题,过。   86攻方有过强///bao的行为吗?   程:没有,我还是很尊重他的。   余:是的,他没有强求过我。   程:看吧看吧,我就说你是口是心非~   余:……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离某人:又是连贯性问题,过过过!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   程:当然是小余警官啦,而且只有我家小余警官!   余:……嗯。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程:当然!   余:嗯。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程:哇?这个可以有!   余:?不可以!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程:就是在家里,浴室那次。   余:同。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程:当然。   余:是。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程:所有位置,喜欢被他亲吻!   余:……(不想回答)。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程:耳朵!小余警官会变红的耳朵真的超可爱!   余:……(已自闭)。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程:抱着他,说一些情话。   余:不清楚。   程:嗯??怎么能不清楚,看来还是做太少……(被捂嘴)。   96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程:好喜欢他好喜欢他好喜欢他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余:……   97一晚H的次数是?   程:三次左右,要看情况。   余:嗯。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程:我自己,我好像一直都是主动方?   余:是的。   99对您而言H是?   程:很美好。   余:算是吧……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程:非要在这里说吗?我真的超级喜欢你!   余:(逃跑)…… 第262章 番外6.赵明肃(1)   京城市南城区公安局——   夜色已深,厚重的乌云压得极低,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阴翳之中,盛夏蝉鸣不倦,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黏腻的压抑感。   狭长的廊道里,冷白的灯光斜斜地打下来,映出一个蜷缩在长椅上的单薄身影,少年浑身是伤,单薄的T恤上沾着斑驳的尘土和血迹,小巧的脸颊上横亘着一道刺目的擦伤,血痕已经干涸,却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   空调的冷风丝丝缕缕地渗进骨髓,他微微发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像是坠入冰窖,连呼吸都带着颤。   他身旁站着一对中年夫妇,衣着光鲜,却面目狰狞,女人紧紧搂着一个同龄的男生,男孩脸上挂着几道浅浅的红痕,正抽抽噎噎地往母亲怀里钻。   女人高高抬起手臂,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直直戳向少年的额头,指尖几乎要戳进他的皮肉里,唾沫星子随着尖锐的嗓音飞溅:“除了打架还会什么?瞧瞧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赔钱!必须赔钱!警察同志,您可得给我们做主!”   少年眉心狠狠一蹙,骤然抬头。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寒光凛冽,眼尾微微上挑,阴沉沉地剜向女人。   他咬紧牙关,嗓音清冷,字字带刺:“是你儿子先犯贱,他骂我在先!”   女人闻言,嘴角一扯,脸上浮起一抹扭曲的冷笑。她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嘴唇张张合合:“他骂错了吗?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孬种!成绩那么烂,整天就知道挥拳头,不是你先招惹我儿子,他稀得搭理你这种下三滥?”   “你——”少年眼底戾气暴涨,他猛地站起身,五指蜷缩,一双手紧紧攥成拳,咯咯作响。   然而挥拳的刹那,一旁的警察眼疾手快地架住他的手臂。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喉间溢出低低的喘/息,像头被铁链拴住的野犬,目光却仍死死钉在女人脸上,恨不能撕下她一块肉来。   廊道另一端,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一身挺括的藏青色警服衬衫,肩章凛然。   听到这边动静,他下意识地顿住步伐,侧首循声望去,深邃的目光穿透人群缝隙,锁定了骚动的源头。   映入眼帘的混乱景象,令他剑眉倏然蹙起。他迈开步子,两步便靠近了风暴中心,视线扫过一旁紧绷着脸的年轻警员,声音不高,却分外低沉:“怎么回事?”   警员立刻挺直脊背,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低声汇报了前因后果。   赵明肃听着,神色微微一凝,旋即,他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被围在中间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身形单薄,眼眶通红一片,泪水倔强地悬在浓密的睫毛上,将坠未坠,一张尚显稚气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写满了不驯与不甘。   他裸/露的皮肤上,那些伤痕赫然在目,光是看着,便隐隐传递出钻心的痛楚。   这幅景象,触动了赵明肃心底一丝恻隐,他指尖微动,不再迟疑,上前两步,高大的身影瞬间隔开了那对咄咄逼人的父母。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那对纠缠不休的父母脸上,语气沉着:“多少损失,我来承担,事情到此为止,”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少年,补充道,“别再为难一个孩子了。”   那妇人闻言,吊梢眉一竖,涂得鲜红的嘴唇翕动,似乎还想不依不饶地争辩,身旁的丈夫却猛地伸手,用力攥住了她的胳膊,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轻微地摇了摇头。   妇人喉头滚动,将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的嘴唇不甘心地蠕动了几下,最终混着唾沫,挤出尖利的一句:“行!只要有人认赔就行!我家宝贝可不能白挨这一遭啊!”   被护在身后的少年,此时猝不及防地仰起头,视线撞上身旁的男人——   警服衬得他肩背笔挺,身形利落,如松如岳,乌黑的短发根根分明,唯有那紧蹙的眉心,沟壑纵横,为他平添了几分超出年龄的沧桑。   他如同一座沉默而巍峨的山岳,无声无息地,将那兜头浇下的风雨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前。   少年薄薄的唇瓣微微张开,似乎想吐出拒绝的话语,他早习惯了独自硬扛,不习惯这般突如其来的庇护。   然而话音尚未出口,赵明肃已干脆利落地探手入怀,取出皮夹,修长的手指捻出数张鲜红的纸钞,径直塞入了那对父母的手中。   少年的眸光骤然颤动了一下,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尖锐地刺向眼眶深处,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瞬,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将那汹涌而至的鼻尖的酸楚,连同那股几欲夺眶而出的湿意,一并强行压了回去。   刹那间,万籁俱寂。   仿佛时间的河流在这方寸之地凝固了奔涌,他耳中唯余一片空茫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细微的窸窣声才破开这片沉寂,将他从失神的泥沼中缓缓牵引出来。   视线聚焦,是那名警察。   对方不知何时已在他面前微微蹲下身,身影高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低俯。   四目相对,程迩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眼底盛满了怜惜,浓重得几乎要溢出来,像夜色中静水深流的海。   男人轻启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哄慰的柔软:“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饭吧。”   两个字“不用”几乎要脱口而出,程迩下意识地想摇头拒绝,然而下一秒,一只宽厚、温热的大掌却轻轻落在了他的发顶。   动作轻柔至极。   那掌心布满了粗粝厚茧,带着成年男性特有的沉稳力量,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只是极轻缓地、安抚性地抚了一下,触感温暖而干燥。   “别拒绝,”男人的声音染上了些微的笑意,低沉悦耳,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我也正巧下班要去吃饭,一道吧。”   莫名的,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拒绝,被他无声地咽了回去。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先前遮蔽天幕的低垂乌云,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尽,吝啬地漏下几缕清冷的月光,若有若无地洒在空旷的街道上。   然而,这点微弱月光,转瞬便被一盏盏昏黄的路灯强势吞噬、晕染开来,融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街道空寂,橘黄的光线勾勒出行人的轮廓。   程迩默默跟在赵明肃身后,步履却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夜色裹挟着凉意,也唤回了些许清醒,方才的冲动带来的悔意令他他微微启唇,意图道别独自离去。   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前面的背影似乎背后生了眼睛,宽大手掌倏然探回,精准地、不容分说地抄起了他微凉的手腕。   力道温和,却坚定。   温热的触感瞬间席卷。   男人的掌心宽厚、结实,带着常年磨砺出的厚茧,一股暖流自那紧密相贴的肌肤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丝丝缕缕,沿着血脉游走,熨帖着他冰冷的四肢百骸,直抵五脏六腑深处。   那股陌生而汹涌的酸涩感,再次毫无预兆地翻涌上心头,堵住了喉咙。   深夜十点,街市寂寥。   目光所及之处,沿街的餐馆早已熄灯闭户,卷帘门拉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家小店,窗户里还透出昏黄的光晕。   两人走近,店内,老板正弯腰擦拭着案台,锅碗瓢盆碰撞出归拢的声响,显然已在收尾,准备打烊。   “抱歉啊,”老板闻声抬头,脸上带着几分疲倦和歉意,声音有些沙哑,“不做菜了,准备关门了。”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来人脸上,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倦怠的神情瞬间被一抹惊喜点亮,他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绽开一个真诚轻快的笑容:“哟!赵队!”   赵明肃也颔首轻笑,熟稔地打着招呼:“还没歇着?”   他目光随即在店内逡巡了一圈,落在略显空荡的灶台上,态度自然而随意,带着一种惯有的从容,询问道,“老板,您说不做菜了,厨房里还有没有剩的食材?我自己动手就好。”   老板闻言,忙不迭地应声:“有!有!”   他快步走向冰箱,拉开门,冷气丝丝溢出,“焯好水的排骨,刚放进去,还新鲜着呢!您看行吗?”   “正好。”赵明肃应道。   他领着程迩在角落一张干净的方桌旁坐下,动作自然地轻轻拍了拍程迩略显单薄的肩膀。   “稍等,很快。”   说完,他便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厨房。   木门瞬间隔绝了视线。   程迩怔怔地坐在原地,周遭安静下来。他微微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厨房的方向。   那里隔着一层略显模糊的玻璃窗,昏黄的灯光晕染开一片朦胧光晕,窗后,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在其中忙碌着。   锅铲碰撞发出沉闷声响,水汽隐约蒸腾,笼罩在玻璃上,只能依稀辨认出他微驼的腰背线条。他手臂抬起放下,利落而熟练。   那身影在小小的空间里辗转腾挪,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的烟火气息。   他心尖微微一动,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底翻涌起来。 第263章 番外7.赵明肃(2)   须臾片刻,厨房那扇玻璃门被轻轻推开,赵明肃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双手稳稳捧着一只白瓷大碗,腾腾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刚毅的轮廓。   碗中是刚出锅的排骨汤,醇厚的香气瞬间溢满了小小的空间。   老板见状,早已默契地从柜台取来两只青瓷小碗和配套的汤匙,轻轻摆在他们面前,便又转身收拾去了。   程迩的目光落在砂锅里,那汤色澄亮如琥珀,光泽莹润,一块块肋排被糖色浸染得十分油润,边缘处煎得微微焦脆,泛着诱人的光泽,几缕翠绿的葱花星星点点点缀其上,色泽生动。   赵明肃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眼底的笑意温煦如初春薄阳,他抬手,那只骨节分明、宽厚有力的大掌再次覆上程迩柔软的发顶。   指尖带着方才清洗过的微凉水意,动作却极尽轻柔,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两下,带着一丝安抚与亲昵。   “快趁热吃。”他声音低沉温和,似拂过柳梢的微风,话音落下,便在程迩身侧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拿起搭在砂锅边沿的大汤勺,修长的手指握住勺柄,稳稳地先为程迩舀了满满一碗热汤,排骨和汤汁盈满碗沿,紧接着才为自己也盛了一碗。   随即,他微微侧首,目光专注地落在身畔的少年脸上,眸中含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程迩迎着他殷切的目光,垂睫,拿起小巧的汤匙,舀起浅浅一勺,轻吹两下,这才缓缓送入口中。   那温热的汤汁甫一触及舌尖,鲜美的滋味瞬间炸开,醇厚丰盈,顺着喉舌一路蔓延至心脾。   那一刻,程迩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排骨汤。   赵明肃见他乌黑的眼眸倏然睁大,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便稍稍倾身,语带关切地轻声探询:“怎么样,好不好吃?”   程迩闻声抬眸,他眸光灼亮,一瞬不瞬地望着赵明肃关切的脸,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拥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赵明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尾纹路丝丝缕缕漾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笑容柔和而生动。   程迩凝视着他。只觉得眼前的男人仿佛周身笼罩了一层极淡、却无比温润的光晕。   他像跋涉过漫漫长夜后,悄然悬于天空那轮明月,清皎无声,光芒并不耀眼夺目,只是温柔地、执着地洒着光。   而此刻,这一缕暌违已久的月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翳,轻轻地、暖暖地,落在了他身上。   程迩又咬下一口排骨,一股鲜甜在舌尖漫溢开来,同时,一股熟悉的、尖锐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深处。   他猛地屏息,喉结仓促地滚动数下,舌尖用力抵住上颚,试图压下那股汹涌而至的潮意,呼吸却不可避免地乱了节奏,带着细微的颤音。   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昏黄,桌面映着模糊倒影,他强忍着,眼睫低垂,硬生生将眼底瞬间腾起的水汽逼了回去,只余眼睑处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旋即,他近乎是仓皇地再次埋下头,捧起面前那碗氤氲着热气的排骨汤,慢吞吞吞咽着,滚烫的汤汁滑入喉咙,一股暖流直直跌进胃里。   暖意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穿透五脏六腑,浸润枯寂的四肢百骸,而他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悄悄扫向身旁的赵明肃。   那人端着粗瓷大碗,宽厚的、遍布着厚茧的手掌稳稳当当,仿佛那烫手的碗沿十分温凉。   他拿着勺子,微微低头,嘴唇凑近勺沿,轻轻吹散腾腾热气,然后才不疾不徐地送入口中。   似乎察觉到了那小心翼翼的目光,赵明肃动作一顿,将碗轻轻搁在桌面上,他侧过头来,视线落在程迩脸上。   那目光依旧温和,沉静的眼底带着一丝探寻,声音放得又低又缓,带着安抚的意味:“你父母呢?怎么……没来照顾你?”   程迩吞咽的动作瞬间僵住,捏着勺柄的指节微微收紧。   猝不及防被戳中心底疮疤,一抹冰冷刺骨的戾气几乎要冲破眼底氤氲的水汽。   但猛然想起对方只是无意提及,那情绪很快沉没下去,被他强硬地按捺,他眼睑垂得更低,浓密长睫颤抖了几下,几乎遮住了全部眸光。   半晌,他才从紧抿的唇缝间挤出一声回答,带着刻意掩饰的平静:“我刚出生就被遗弃了,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   “……”赵明肃闻言,呼吸明显一滞,浓黑眉毛紧紧蹙拢,旋即又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与了然。   他宽厚温热的大掌无声地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掌心轻轻拍了拍,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俯低了头,让自己的视线与程迩平齐,声音低沉而诚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程迩抬起眼帘,目光直直撞进对方坦荡而温和的眼底。   片刻后,他唇角倏尔向上扯开一个弧度,短促地笑了一声,然而那笑意只浅浅地浮在唇畔,丝毫未曾抵达眼底深处,反而衬得那双漂亮的凤眼愈发清冷疏离。   他复又垂下目光,睫毛将他眼中翻涌的所有情绪严密地遮掩起来,只余下一副懒散淡漠的表情。   他晃了晃手中冰凉的勺柄,语气随意,尾音拖长:“没事儿,习惯了。”   空气骤然凝固,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呼吸声,那沉默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仿佛过了许久,终于,赵明肃叹了口气,他手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向前,探得更近,目光落在程迩低垂的侧脸,声音放得更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终于抬起头,黑曜石般的双眸平静无波,静静回视着他,薄唇轻启,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程迩。”   “程迩……”赵明肃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里掠过一丝明显的怔忡,下意识追问,“哪个‘迩’?”   程迩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低下头,捏着勺柄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半晌后,清冷的声音才轻飘飘地响起:“走之旁的那个‘迩’。”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了点自弃的漠然。   “走之旁的迩……”赵明肃低声重复,眼中却倏然一亮,嘴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好名字。”   他他的语调带着一种真诚的赞叹,程迩喉咙里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冷嗤。   他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眸光流转间,那浓重的嘲讽再也掩饰不住,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刺:“被随手丢弃的孩子罢了,能起什么好名字?”   “不,”赵明肃沉声反驳,语气坚定,目光深深落在他倔强的眼底,“是‘陟遐自迩’的‘迩’。”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父母取这名,定是盼着你无论前程多遥远,都能从脚下第一步踏踏实实走起,最终抵达想去的地方。”   “他们……丢弃你,未必是不爱你,或许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别把自己困在过去这道坎上,孩子,人总要往前看,往前走。”   程迩整个人僵在原地。   陟遐自迩。   他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股极其陌生、带着暖意的水流在心底无声蔓延,瞬间温暖了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原来……是这个“迩”?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猛烈,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慌忙低下头,借着喝汤的动作掩饰失态,但捧着碗的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碗中剩余的汤汁早已微温,可这一次,当那温吞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股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暖意却更汹涌地漫了上来。   他的名字,似乎不再是孤儿院登记册上两个冰冷的字,在此时此刻,被赋予了他从未想象过的,沉甸甸的意义。   胸腔深处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仿佛第一次真切地搏动起来,震得他指尖发麻。   程迩深深吸了一口气,灼热的气流涌入肺腑,他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睫毛急促颤动,将那层将坠未坠的水光强压回去,唯有胸腔里的心脏仍擂鼓般的震动,一下,又一下,无法抑制。   一砂锅排骨汤见了底,残羹冷炙被老板手脚麻利地收走,赵明肃宽厚的手掌仍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带着他走出餐馆的大门。   门外,盛夏的炙浪汹涌扑面,空气黏稠得几乎凝固,然而,一股若有似无的穿堂风却悄然拂过脸颊,带来丝丝缕缕的冰凉,瞬间刺破了周遭的闷热,让程迩的神思前所未有的清明。   赵明肃的手掌并未移开,反而稍稍用力,无声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随即微微俯下身,喉间滚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浓浓的关切:“我送你回福利院?”   程迩下意识地摇头:“不用,很近的。”   赵明肃垂眸,视线掠过腕表的表盘,一丝倦色悄然攀上他眼尾,这次,他没有再坚持,落在少年肩头的大掌轻轻拍了拍,沉声道:“那你一个人回去,路上小心。”   “嗯。”程迩低低应了一声。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个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上。   那背影在街灯光影下渐渐模糊,一股莫名的冲动陡然攫住了他,他小跑着追出两三步,朝着那身影遥遥招手。   程迩唇瓣微颤着嗫嚅,本欲道谢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排骨汤很好吃!”   他吸了口气,声音拔高了几分,“我以后……以后还能吃到你做的排骨汤吗?”   赵明肃闻声,脚步骤然顿住,他旋身折返,几步便跨回程迩面前,缓缓地在他身前蹲下。   他高大的身躯矮了下来,视线几乎与少年齐平,暖黄的路灯光晕落在他脸上,映得那双深邃的眼眸格外柔和。   他凝视着程迩,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煦与坚定:“当然能。”   他顿了顿,“好好学习,别再碰烟酒,也别再和人打架,以后来南山市找我,到南山市公安局,找赵明肃。”   他唇角一扬,勾勒出一个浅淡却无比温柔的弧度,“到时候,我还亲手做排骨汤给你喝。” 第264章 番外8.赵明肃(完)   自那以后,程迩彻底“改邪归正”,与过往一刀两断。   他戒绝了烟酒,告别了网吧,更收敛了戾气,再不与人拳脚相向,周围人目睹此般变化,无不惊诧,只觉他如同被“夺舍”一般,整个人焕然一新,脱胎换骨。   整整四年寒窗苦读,高考之后,程迩如愿以偿,考上了南山警校。   南山市警校近年声名鹊起,英才辈出,堪称警界摇篮。   程迩凭借自身素质,在层层筛选中脱颖而出,成功进入特培两年班,班内仅二十人,皆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两年高强度特别培训后,他们便能提前披甲上阵,为警队注入新鲜血液,大大缩短了人才的培养周期。   他终于踏上了南山市的土地。   这座城市十分和煦,四季流转却春意常在,细雨时常缠绵,雾气弥漫,偶有暑气蒸腾,也总被一场及时的甘霖悄然浇熄,只余下草木清芬和湿润的沁凉。   整整七百多个日夜,程迩强压下无数次奔向南山公安局的冲动,在警校两年磨砺,层层考核,最终与梁方叙摘得了仅有的两个名额,被分配到了南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重案大队。   而重案大队的队长,正是赵明肃。   报道那日,天朗气清,昨夜缠绵晨雾早已散尽,留下一个澄澈通透的世界,空气湿润,万物轮廓清晰,显得格外明亮,充满生机。   此刻,南山市公安局重案大队办公室内。   队长赵明肃与副手严承州正俯首于宽大的办公桌前,肩头相抵,专注于一份案发现场血迹形态分析报告,报告被摊开在桌面上,室内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时隔六年,赵明肃已经两鬓斑白,头发黑白分明,根根挺立。他此时腰背挺直,目光锐利,紧锁在纸面上。   忽然,清晰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严承州闻声骤然抬头,视线投向磨砂玻璃门外两抹挺拔的身影轮廓,一丝了然的笑意在他脸上漾开。   他唇角微弯,探出宽厚结实的手掌,带着熟稔,沉甸甸地按落在身旁赵明肃紧绷的肩头,懒洋洋地提醒:“新人报道,看来是到了。”   赵明肃并未立刻移开目光,但视线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   他紧接着合上报告,这才缓缓抬首,声音不高,却低沉而清晰:“进。”   两人依次跨过门槛,梁方叙率先站定,那张圆脸笑意粲然,稚气未脱的眉眼间跳跃一抹朝气。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嗓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的爽利:“赵队,严副!我是梁方叙,今天来报到!”   严承州本是背手而立,待梁方叙话音落下,他眼中闪过一抹赞许,唇角微扬,倏然迈步上前,布满薄茧的手掌沉沉落在梁方叙肩头,将他向前一带。   严承州微微俯身,凑近那张年轻的面孔:“梁方叙是吧?”   那大手旋即滑至梁方叙结实的手臂外侧,捏了捏肱二头肌,硬邦邦的触感传来,严承州眼底笑意更盛,手掌赞赏地在他臂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发出结实闷响,朗声笑道:“好小子,筋骨扎实!上头打过招呼了,往后你就跟着我混!”   “好嘞严哥!”梁方叙被拍得肩头微晃,却站得更直,重重点头,满脸都是被认可的兴奋。   与此同时,程迩静立一侧,气息微沉,他那双狭长漂亮丹凤眼,自踏入屋内的刹那,目光便紧紧落在在赵明肃身上,一瞬未曾游离。   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他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心跳擂鼓,一抹滚烫热气直冲眼眶,将他眼尾悄然染上一抹浅红。   那道目光炽烈如火,穿透空气,赵明肃似有所感,原本含笑落在另外二人身上的视线倏然调转,看向了程迩。   四目相对的瞬间,赵明肃微微一笑,同样上前两步,动作相较于严承州多了几分沉稳与内敛,手腕微抬,掌心带着安抚的温度,轻轻落在程迩挺直的肩头。   “那你就跟着我吧,”赵明肃声音清朗,“你叫什么名字?”   程迩望着他,喉头发紧,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程迩。”   顿了顿,又低声补充,带着一种刻意的咬字,“陟遐自迩的迩。”   话音落下,他唇角忽然弯起一抹弧度,笑意丝丝缕缕漾开,带着几分顽劣,几分熟稔,与此同时,他扶着赵明肃肩膀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借力微微向前倾身,脸颊猝不及防地凑近对方。   那放肆的笑容在眼前放大,他清晰地问,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亲昵:“还记得我吗,老赵?”   赵明肃一怔,轻轻眯眼,目光聚焦在眼前这张清峻却陌生的脸庞上。   他面部线条已然显出青年的硬朗,丹凤眼内勾外翘,十分漂亮,此刻正清晰地映出他一瞬间的错愕与茫然。   见他无言怔忪,程迩飞快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关节蹭了一下自己脸颊,眼中那抹肆意稍敛,紧接着补充道:“您说好的,让我来南山市找你,到南山市公安局找赵明肃……”   “你还说,到那时候,你还亲手做排骨汤给我吃。”   “是你呀!”赵明肃猛地倒吸一口气,眼眸瞬间一亮,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疏离阴郁、颓唐冷漠的少年,与眼前这个挺拔、鲜活、锋芒毕露的青年的身影重叠。   巨大的欣慰与惊喜瞬间席卷胸腔,让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搭在程迩肩上的那只手,掌心重重一按,仿佛要确认这脱胎换骨的奇迹真实存在。   *   那场惨烈的行动结束,赵明肃壮烈牺牲,程迩则身负重伤,几度濒危,陷入沉沉昏厥,被紧急转运至京城市医院救治。   漫长的恢复期里,愧疚与自责环绕在侧,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师父死去的那一刻反复在他的梦境里定格、循环,化作一个挣脱不出的、冰冷黏稠的梦魇。   伤痛未愈,心绪更是坠入深渊,他一度意志消沉,眼神空洞麻木,任由颓废与自弃将自己淹没,近乎放弃了挣扎。   直至某日,公安部的重量级领导亲自踏入他的病房。   窗明几净,阳光斜照,程迩一身单薄的衬衫,陷在宽大的椅子里,发丝未经打理,几缕随意垂落额前,却遮不住眼底疲惫。   他肩线塌陷,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去筋骨般的倦怠慵懒,仿佛对周遭一切都失了兴致。   “为什么是我?”   他的声音不高,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波澜。   对面,领导一身笔挺的警服,肩章威严,他脊背挺直如松,神色肃穆,沉静地翻阅着手边的文件,不动如山。   厚实的文件被无声地合拢,他才抬起眼,目光锐利,直视着颓靡的青年,语气低沉:“因为你年轻,有潜力,也能干。”   “我能干?”程迩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自弃,“我能干吗?”   “当然能。”领导的声线依旧平稳,“只要你相信自己能,你就一定能。”   话语微顿,病房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他注视着程迩那双沉寂的眼,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重音,“别忘了,你是赵明肃一手带出来的兵,他的脸面,你赔不起也丢不起!”   是十分犀利的激将法。   程迩明知这是对方有意为之,身体却猛然绷紧,冰冷躯壳下,一股被强行压抑的血性与不屈骤然翻涌。   胸腔里沉寂已久的心脏,仿佛被轻轻撼动了一下,许久后,他缓缓抬起头,眼睑掀起,那深幽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微弱亮光。   “好。”   没有了师父,但前方的路还在,征途不会因任何人的缺席而中断、消失,既然注定要孤身前行,那么,他便选那条最险隘、最陡峭的路。   就像师父常念叨的一句话,星火不息。   接下来的路,他会背负着师父未尽的使命拼命地、永不停歇地向前走,走得漂漂亮亮。   *   五年后,七日游戏落幕,关应白被捕。   程迩踏雨而归,重返南山市。   细雨缠绵,如烟似雾,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天地万物,凉意渗骨,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远山近景。   南山市烈士陵园庄严肃穆,唯有雨丝细细密密,落出声响。   一座朴素的墓碑前,程迩孑然独立,他撑着一柄沉重的黑伞,伞檐低垂,隔绝出一方与世隔绝的静默天地。   他缓缓俯身,动作近乎虔诚,将花束稳稳地、极其郑重地摆放在冰凉的墓石基座上。   雨水很快濡湿了包装纸的边缘,那束素雅的白菊,花瓣上落下水珠,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格外皎洁。   程迩抬起眼帘,视线凝在墓碑上,双眸布满猩红血丝,倏然,泪珠沿着他脸颊轮廓滚落,留下两道清晰冰冷的水痕,最终没入紧抿的唇角。   他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张开口,嗓音低沉:“老赵……”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声音一瞬间哑了,“我做到了。”   风雨如晦,青松肃立,他没有辜负牺牲者的鲜血,未曾辱没守护者的信念。   伞骨承着雨珠,颗颗坠下,敲击伞面,发出单调的脆响。而那缕不息的星火,正穿透潮湿的寒意与沉重的过往,在他幽深的眼底,无声地、炽烈地,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