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之罪》作者:姬末   简介   林霜柏(攻) X 沈藏泽(受)   【归国犯罪心理学教授 X 刑侦支队队长】   港海市公安局从海外特聘犯罪心理学教授林霜柏担任刑侦支队案件顾问,大队长沈藏泽表面接受上级安排,查案过程中两人却时常唇枪舌剑,针锋相对。   林霜柏身负十一年前轰动全国的连环绑架凶杀案秘密,性情冷漠,不喜交际,唯独面对沈藏泽,理智要保持距离,身体却诚实靠近。   旧案让他们走上分岔路,命运的齿轮在林霜柏归国那一刻起重新转动,真相终将浮出水面。   -   最初。   沈藏泽:你最好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   林霜柏:我等着你把我送进牢里。   后来。   沈藏泽:开枪,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林霜柏的回答是一句“我爱你”,而后扣下扳机,在四溅的鲜血中从高楼跃下。   年下。由始至终1V1。   依旧是搞事业强强联手。依旧是主角不长嘴作者会死系列。主悬疑破案剧情,感情线偏少。   各种控党及喜欢绑架三观的请绕道,需避雷者请默认有雷,作者不控不端水只写自己想写的故事。   不接受写作指导,弃文不必告知。   标签:强强、正剧、刑侦、悬疑、年下、HE   楔子   ——我是个疯子。   ——我是个杀人犯。   ——我是一名心理犯罪学教授。   ——我是深陷罪恶沼泽想要在黑暗中找到真相的受害者。   昏暗的地下室中,天花板上悬挂着两根长长的灯管,其中一根不知是因为接触不良还是因为使用寿命已经到头,始终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除了微弱的电流声外,地下室里能听到的便是滴滴答答的水声以及因为不安恐惧而显得急促沉重的呼吸声。   脏污的地面上是黏黏糊糊散发着异味一摊又一摊的水渍,其中一面水泥墙上嵌着一个铁环,铁环上挂着一条结实但污迹斑驳的铁链,而铁链的另一端则铐在蜷缩于墙角的一名看起来十八九岁的男大学生脚脖子上。   大学生的头发油腻脏乱,不知道已经几天没有洗过,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满是灰黑色脏污,他被铁铐铐住的脚踝已经血肉模糊,看得出他曾经努力试图挣脱铁铐未果,而此刻他精疲力尽地蜷起双腿用手抱住自己的膝盖,苍白的脸上渗出不少冷汗,就连微张着断续喘息的嘴唇也都干裂发青。   在这名大学生旁边还有另一名跟他年纪相仿并且看起来也同样脏兮兮,虽然没有被铁链拷住脚脖子却也被麻绳困住手脚的男大学生,或许因为被锁困的方式和用具都不一样的缘故,这第二名男大学生在样貌精神上明显没有他那么疲惫绝望。   地下室很大,除了这两名大学生,此刻还有一个身材颇高却消瘦异常的中年人在地下室里走动,只见他在一张用水泥砌成的长方形高台前来回走动,不断自言自语的同时身体也不住摇晃打摆,而在他手上还拿着一把正在滴血的尖刀。   在那张高台上,也躺着一个人。   与其说那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具尸体,一具已经被开膛破肚的男性尸体。   死者的脸上凝固着断气那一刻的扭曲表情,从眼神都脸部每一处肌肉,都写满了痛苦与绝望,痛苦是双重的,既有精神上也有身体上,而绝望亦然,清楚明白自己已经无法获救的绝望,还有对自己正在以及即将要遭受到的可怕折磨感到更浓烈的绝望。   除了痛苦与绝望,死者的脸上还写着一种欲望,求生的欲望。   那是人类渴望生存的本能,是即便已经奄奄一息也不会消失的本能。   而这种想要活下去的渴求甚至在最后一刻压过了死者脸上的其他情绪,死不瞑目的双眼已经因为死亡而变得眼神空洞,可死者的脸上却永远的留下了这种在死前压过恐惧的呐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从死者被剖开的腹腔里流出的血还不断沿着高台边缘滑落,而在高台前来来回回转圈子的中年人,双脚上踩着的那双皮鞋早已经被血浸透。   中年人的穿着有种强撑的体面,沾着很多污迹的西装外套,被扯掉了几颗扣子的衬衫,已经沾满血迹的西裤,西裤裤头系着的皮带,表面已经破破烂烂大半的皮面都已经掉了。   两名大学生都在看着中年人,被铁链拷住的大学生大约是已经快要坚持不住,在害怕与疲惫交织的脸上,眼皮很勉强地撑开一条线,隐约能看出眼神无法集中显得涣散;而精神更好一些的大学生即便是在这种被困的状态,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恐慌情绪,反而神态放松地背靠墙面,在中年人突然转头朝他们看过来时,语气平静地对中年人说道:“那个女便衣,不是还活着么,就用她来做窒息测试,怎么样?”   中年人盯着大学生,举起手里的刀又向前走了两步,然后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怕我吗?”   大学生勾了勾唇角,说道:“这个世界不公平,法律也无法制裁所有人,既然如此,靠自己复仇有什么不对?更何况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吗?”   中年人听着大学生的话,瞪大的两眼一亮,迸发出某种充满狂热的精光,他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手上的尖刀,放声大笑又用力点头,道:“对!我是受害者,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些人,不是我!!”   说完,中年人便走到地下室的另一边,伸手抓住躺在地上那名不久前被他发现抓到的女便衣的头发,就这么将已经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意识昏沉的女便衣拖拽到了高台旁边,紧接着将高台上的尸体一把推到地上,再把女便衣拽起搬到了高台上,手脚拉开用高台四角的手铐与脚铐拷住,确定女便衣已经被他锁好无法挣脱后,中年人才又口中念念有词地去拿先前准备好的东西。   一袋还没拆开的桑皮纸和一瓶喝了大半的白酒,中年人回到高台前,将包装袋拆开拿出一张桑皮纸盖到女便衣脸上,然后喝一口白酒“噗”一下全喷到那桑皮纸上。   被白酒浸湿的桑皮纸紧紧贴在女便衣脸上,原本意识不清的女便衣很快就开始挣扎起来,然而她的手脚被牢牢拷住,以至于她除了扭动身体也只能发出隐约的“唔唔”闷喊。   清醒的大学生看着中年人这一系列的操作,不仅没有表现出半点恐惧,脸上反而还流露出一丝克制不住的兴奋,就连原本靠墙的上身都又再次坐直了。   中年人很快又在女便衣脸上加了一张桑皮纸。   大学生也终于忍不住兴奋地说道:“你知道这在古代叫什么,叫贴加官,加官进爵,一贴加你九品官,五贴阎王共言欢。”   “五贴……”中年人这时抬头看大学生,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笑着说道:“那就让我看看,这臭女警能不能坚持到我给她加第五张桑皮纸。”   大学生没有答话,只是紧盯着中年人重复给女便衣加纸喷酒的动作,也观察着女便衣的挣扎幅度。   已经遭受过中年人暴打的女便衣,右手手臂已经被打折,然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下,她还是竭尽全力的挣扎,试图挣脱拷住自己手脚的锁拷,想要活下去的欲望让她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手腕和脚腕都在短时间内便被磨破表皮开始出血。   女便衣的挣扎并没能坚持太长时间,在中年人加完第四张桑皮纸后,女便衣已几乎停止了挣扎,只身体还间断的抽搐了几下。她本来就已经受伤,除了手臂,她还在之前被中年人踢断了胸肋,以至于她在挣扎过程中还咳出了血,将贴在她面上的桑皮纸都染红了。   大学生知道这个女便衣一定是有内出血的情况,否则不会咳血。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从女便衣被发现抓进来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注定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女便衣在中年人给她加上第五张桑皮纸后彻底没了声息。   中年人站在高台旁看着被桑皮纸覆面一动不动的女便衣起码三四分钟的时间,才转过身看大学生,他仰头把酒瓶子里剩下的白酒喝完,大笑着说道:“嘿嘿,她死了,这个臭婆娘死了!!”   大学生也在看那个女便衣的尸体,以他的位置和角度,只能看到女便衣被拷在锁拷中紧握的拳头以及看不到发缝黑乎乎的头顶。   歪了歪头,大学生慢吞吞地说道:“警察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你不逃吗?”   “逃?我做错什么了,我为什么要逃?”中年人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在听到大学生的问题后,他先是有些生气地拔高了声音甚至挥舞了一下双手,但下一秒他又垂下手来,佝偻后背,面露呆滞地环视一圈地下室,然后迟缓地说道:“哦……对,我杀人了,杀了很多人,我还绑架了你们……可我只是想见见自己的儿子而已,我有错吗?你是我儿子啊,你理解我的对不对?我会变成今天这样,不也是这些人害的,凭什么我破产了天天被追债,这些人却活得那么滋润,甚至还越赚越多?”   地下室里除了刚刚被杀死的女便衣和被推下台的死者,地上还横七竖八的放着好几具明显遭到虐杀的尸体,而在地下室其中一面墙上,还挂着两具被分别砍下了一手一脚,散发出浓烈尸臭早已开始腐烂的尸体。   大学生扶着墙壁,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直直地与中年人对视,几日没进食只喝了少量的水让他手脚乏力,但他还是咬牙站直,对中年人说道:“折磨我,用我教你的方法,用你知道的一切手段,狠狠地折磨我。”   中年人双眼眼白布满红血丝,也不知到底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觉,他用指甲缝都已经变得黑漆漆的手捋了好几下自己头顶黑白交间的头发,那头发也很油腻,而且在长期的压力和焦虑情绪影响下已经掉了许多,以至于头顶有一大块已经秃得头皮都清晰可见。   他在站起来的大学生和地上被锁链拷住的大学生之间来回看了好久,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酒瓶子往地上一砸,随后走到藏在暗处的那张工具桌前,在一堆锤子、菜刀、锯子还有钳子等工具里挑挑拣拣半天才挑中一把中等长度的匕首,他举起那把匕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地上的那名大学生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让人浑身一凛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刺激到中年人,他压在地上那名大学生身上,扬手就把匕首捅进大学生身体里,在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后,他抿紧唇拔出匕首,血溅到他握匕首的手上,他呼吸一重,低头看那喷出鲜血的伤口,大学生痛楚的呻吟与破门声一同传进中年人耳中,于是中年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叫声,又一次把匕首捅进了大学生正在流血的伤口中。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彻整个地下室。   ……   身体剧烈一震,坐在电脑椅上的男人从梦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椅子扶手向前倾身,过快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让他倍感不适,汗水从他额头缓缓滑落,他抬头往书桌上看去,桌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2:45am。   距离他靠在椅子上小憩也才不过过去半个小时,噩梦已经纠缠了他十多年,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没有一晚能完整安睡。   摘掉眼镜捏了捏鼻梁,男人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随后重新戴上眼镜准备继续工作。   伸手握住鼠标,电脑显示屏亮起,右下角冒出了有新邮件的提示。   那是一封来自国内的邮件,男人没有犹豫地点开,快速看完邮件内容后,他敲下一句话作为回复。   “我将接受特聘,并于下周三回国就任。   林霜柏” 第一章   港海市。   即便是星期一的下午,市中心广场上依旧非常热闹,有几处被网络主播及博主推荐过的地方成了网红打卡点,总是时不时就有人停留在那里凹造型拍照,周围的好些店铺也都在做活动并让店员到广场和行人道上发传单。   广场角落一家并不太起眼的咖啡店,门口的露天座位正坐着一名戴着无框眼镜西装革履的男客人,他靠坐在椅子上,左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右手端起桌上那杯店员五分钟前端过来的咖啡浅浅抿了一口,随即皱起了眉心。   骚乱发生在广场二层,在惊恐的尖叫、怒喝与推搡声中,一名戴着鸭舌帽与口罩,穿着破外套和牛仔裤,一手抓着一个背囊另一手则挥舞着匕首的男人,从广场二层的扶手电梯上冲下去,几名便衣警察一边发出警告一边在其身后追赶。   往下的扶手电梯还有几个普通市民,听到叫声回头一看,见到男人挥着匕首,其中一个吓得当即就抓住扶手坐倒在电梯台阶上,两个在半道上的则惊叫着往下冲,而马上就要到电梯口的那三人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电梯口四散开去。   咖啡店虽然在广场一层的角落里,却正好斜对着扶手电梯,男人冲下来还没跑两步就看到迎面又有几个便衣向他包围过来,他狠狠咒骂了一句四处张望,一眼就看到了咖啡店还在露天座位上坐着的那名斯斯文文长相还特别漂亮的男客人。   周围的店铺都没人敢出来,有两家店已经是立刻就把门给关上了,男人没有别的选择,怒吼着就朝那名男客人冲了过去。   男人的身形十分彪悍,咖啡店里的店员看到男人朝他们的方向冲过来都忍不住尖叫着全挤到了后面的员工间里去。   早就已经放下平板和咖啡杯的男客人,在男人看到他的时候就摘下了眼镜,同时还解开了西装外套的纽扣,当男人冲到咖啡店门口挥刀要抓他当人质那一刻,男客人从座位上站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抓住男人持刀手手腕就是一拧!   匕首伴随男人的惨叫声落地。   紧接着男客人转身一拽,并往男人小腿扫出一脚,一个过肩摔就把男人掀翻在地,再顺势单膝跪压在男人身上并将手臂反拧,男客人面无表情地撩开西装外套下摆,从后腰拿出手铐“咔嚓”一下就给男人铐上。   从广场二层下来以及本来就潜伏在一层的便衣刑警们纷纷冲了过来。   其中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四五岁的刑警看着男客人起身把抓到的犯人丢给其他手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半开玩笑地说道:“沈队,我就说,咱队的抓捕行动只要你出马,这些个犯人肯定一眼就盯上你,认定你是最好制服的人质。”   沈藏泽眯起眼瞥了一下自己的副队,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但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没说什么,只脱下让他浑身难受的西装外套,然后对那几个最后才跑到他面前的新人刑警说道:“你们几个回去给我交报告,检讨清楚这次行动中都犯了多少不该犯的错误,再有下次就给我滚出刑侦支队!”   几个还没过实习期的年轻刑警,刚刚在广场二层跑了大半圈追下来气还没喘顺,一听到要写反省报告,当即都成了苦瓜脸,然而他们都清楚适才的抓捕行动因为他们没能跟老队员们配合好,才会让那犯人从二层跑到一层去,谁都不敢推卸责任,只能蔫头耷脑地应道:“是,队长。”   沈藏泽额角抽了一下,目光瞬间冷下来从几个年轻刑警身上掠过,厉声道:“怎么,不情愿?!”   这一句质问,已经隐隐透出怒气,几个年轻刑警浑身一凛,完全条件反射般立正休息,抬头挺胸整齐一划地大声回答道:“对不起,队长,我们错了,回去一定好好反省写检讨!”   没再看几个新人,看着犯人被押走带去警车那边,沈藏泽这才对副队黄正启说道:“好好收尾,虽然没有市民受伤,但我看还是有不少人受到惊吓,附近一些店家难免受到影响,都要好好安抚善后。”   拍照取证做笔录这些都是规定流程,不需要他这个队长再额外下指示,反倒是那些规定之外的部分,比如群众情绪以及行动所带来的一些地方意外损坏,他希望在处理上也不要出现半点疏忽。   黄正启点点头,道:“放心沈队,队里老人都去干活了,一定妥善处理好所有问题。”   沈藏泽拍拍黄正启的肩膀,道:“这里交给你,我还有事得先回局里一趟。”说完便大步离开。   几个新人刑警目送沈藏泽离开,直到背影都看不到了才终于松下劲,开始互相之间你看我我看你的唉声叹气。   “沈队人长得是真好看,可他发火时也是真可怕,我刚刚大气都不敢出。”周佑最怕写报告,这会愁眉苦脸,要不是周围还有没散的围观群众,他都要蹲到地上去抱脑袋了。   “讲真,就沈队这样貌和身材,要不说谁能想到他是刑警队长。”王小岩大概是几个新人里最怕沈藏泽的,原因无他,他到刑侦支队报到时对沈藏泽以貌取人,第一次训练就胆大包天地对沈藏泽提出挑战,结果自然是在训练场上被沈藏泽教做人,从那以后便老老实实地在沈藏泽面前夹起尾巴做人。   黄正启听着他们说话,一手一个用臂弯勾住周佑和王小岩的脖子,道:“行了,这不是抓捕行动必须严肃谨慎严格遵守命令执行,你们沈队平常也没那么可怕,不然局里人哪敢当面喊他警花。”   沈藏泽,港海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年三十三岁,身高一米八一,不仅长相随母以至于俊美得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个刑警,还天生丽质难自弃,成天熬夜四处奔波依旧貌美如花,因为吃不胖的体质导致增肌困难,曾经为了让自己变大只而疯狂撸铁狂怼蛋白粉冲剂和鸡胸肉,好不容易有点成效稍微壮了一点,结果执行任务时为了掩护队友中枪,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瘦了足足二十五斤,比增肌前更瘦。   别人家大队长,行动里不是在指挥就是现场各种乔装路人带头冲锋,沈队参与行动,被分配的路人角色:戴着金丝框眼镜穿西装文质彬彬的高级白领。于是百分之九十的行动都以犯人眼看逃不掉决定抓个人质,上来就挑中沈队,最后被满心怨念的沈队无情放倒结束。   沈藏泽弄坏过很多副眼镜,因为每次他被犯人挑中当人质后,在动手前他都嫌眼镜碍事,所以基本上每次都是摘下眼镜就往旁边扔掉,还因为跟犯人的打斗而毁掉了很多套西装,甚至他摘眼镜解扣子的动作流程还曾经被路人拍下放上网,流量热度一度飙升上榜,警局信息技术科接到局长指令将视频全网删除后,信息技术科的科长直接打电话痛骂要求他低调点,别没事增加他们的工作量。   对此,沈队的回应是:“你他妈看我的脸像是能低调的样子吗?!你们以为我不想低调吗?!”   刑侦支队当时的队员们皆表示:沈队你别挣扎了,你这形象挺好的,犯人不会对你有防备心,还能轻松被挑中做人质,毫不费劲地接近制服犯人。   彼时还是副支队长脾气很暴躁的沈藏泽被气得差点就要掀桌翻脸,更别提接受自己警花的外号。   只不过人都会成长,在升任为刑侦支队的一把手后,想当糙汉奈何脸和身材都不允许的沈藏泽已经不会再因为自己警花以及其他开他外貌玩笑的外号而炸毛,被叫外号了他顶多也就是送对方一记冷眼,至于那些到局里的新人被他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以及强悍的气场所震慑,不说有没有那胆子叫他警花的外号,只怕都觉得他就算真是花那也是食人花。   周佑和王小岩才来不到两个月,这会听到黄正启这话,相互对视一眼也没敢再说什么。   陈力勤也是新来的刑警,他对沈藏泽是崇拜敬佩远多于怕,他比周佑和王小岩更早报到,实习期已经快结束,刚刚行动中他判断有误导致没能在最佳时机冲上去堵住犯人的去路,这会正懊恼着,垂头丧气地说道:“这次行动本来不用沈队出手,我们应该在二层就将犯人控制住,沈队只让我们交反省报告,已经对我们很仁慈了。”   将俩小新人放开,黄正启对陈力勤赞许地比了个大拇指,继而大手一挥对三人说道:“行了,回去再想应该怎么写你们的反省报告跟沈队认错,现在先好好干这收尾的活,赶紧给我滚去跟你们前辈学习!” 第二章   港海市市公安局。   沈藏泽敲门进局长办公室前,已经先去了一趟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过自己的衬衫领口,并把之前被他脱下的西装外套又穿了回去。   见领导时必须着装整齐,外表整洁,绝不能有一丝邋遢异味,这是沈藏泽父亲沈义在沈藏泽考入警队时对其进行的严肃教育和要求。   这么多年来,沈藏泽将沈义的教导刻在骨子里,无论熬多少夜,去什么地方抓捕犯人,哪怕是在泥地里滚成泥人,或是受伤在医院接受治疗上了石膏,只要回局里,即便刑警没有硬性规定必须每天都穿警服,沈藏泽也永远确保自己的形象着装干净且一丝不苟。   “进来。”   带着年龄感的浑厚声音从办公室里传出,沈藏泽推门进办公室后将门轻轻带上,随后直直走到办公桌前,抬手对坐在办公桌后的公安局局长敬礼。   一身警服正装刚过五十岁已双鬓泛白的蔡伟齐在沈藏泽进来前正在看不久前新送来的文件,而此刻他抬头看了一眼结束抓捕行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立即赶回来的刑侦支队队长,问道:“抓到犯人了?”   “报告局长,犯人已经被当场逮捕,现在应该已经被送去看守所羁押等候传唤审讯。”沈藏泽在办公桌前站得笔直,说话腔调也一板一眼,整个人身上都找不出半点懈怠。   “唔,很好。”蔡伟齐微微颔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道:“知道我叫你先回来是什么事吗?”   沈藏泽略有迟疑,不太确定地答道:“我听说,局里特聘的刑侦顾问,今天会来局里报到。”   蔡伟齐双手在桌上交握,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沈藏泽:“你对于局里从国外特聘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来当刑侦顾问,有什么看法?”   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要是换作旁人怕会觉得这是领导在危难自己了。   然而沈藏泽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和想法,他秉持一贯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道:“报告局长,作为刑侦支队队长,我对于这个决定抱有疑惑和不满。”   对沈藏泽的回答,蔡伟齐全然不觉意外,只道:“说来听听。”   沈藏泽抬手又向蔡伟齐敬了一个礼,随即大声说道:“队里已经有非常优秀的侧写师,老队员们也经验丰富,且警队人才辈出,我个人认为完全没必要再从国外特聘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来当刑侦顾问。更何况我国刑警办案效率非国外能比,办案过程也跟国外不一样,请一个国外的教授来当顾问,我担心对方未必能适应我们的办事速度,难以跟我们刑侦支队磨合。”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尽管蔡伟齐是以沉静的眼神在注视沈藏泽,也并没有显露出半点生气或是要责备他的意思,但在长达近两分钟的无言相对中,长相温厚的蔡伟齐依旧让沈藏泽感受到了一种公安局局长特有的威严与压迫感。   “藏泽,我一向很欣赏你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蔡伟齐缓缓开口,眼里甚至还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我希望,你不要对局里特聘回来的这位刑侦顾问有太大抵触心理,也不要对人家有什么看法,虽然在国外待了十多年,拿的是国外的博士学位,但人家的国籍一直都是中国,普通话比我还标准,而且还能写一手好书法。”   沈藏泽一时有些噎住,非常少有的在心里觉得自己这位领导的话说得实在有些离谱,这普通话标不标准,能不能写一手好书法跟当他们刑侦支队的顾问协助办案有半毛钱关系,他沈藏泽还会画国画呢,可他是靠这个当上刑侦支队队长的吗?!   “局长,我一向服从组织的命令与安排,我只希望,这位特聘回来的刑侦顾问,真的能在我们需要时帮上我们的忙。”沈藏泽低垂下眼帘将话说得委婉,他本来也不是那种一有不满就要表现出据理力争态度的人,事情和问题也不是靠大声嚷嚷就能解决。   若是那个犯罪心理学教授完全派不上用场,他自然会有办法将人请走,刑侦支队绝不会白养没用的人。   “这是人事档案,你先看看,熟悉一下基本资料背景,一会人到局里来,你也正好跟人碰个面,先认识一下。”蔡伟齐拿出一份人事档案文件夹递给沈藏泽,随即摆了摆手让人离开。   沈藏泽接过文件夹从办公室离开,带上门后他径直下楼回自己的办公室。   回局里来之前他就听说了那个犯罪心理学教授今天会到局里,应该算是报到,这也没什么毛病,既然是来他们这里当刑侦顾问的,当然也要依照他们这里的规矩来办事。   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沈藏泽将人事档案草草看了一遍,同时还给黄正启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收尾工作进行得怎样,等他挂断电话后没多久,办公室电话便响起,告知他那个犯罪心理学教授已经到了,去见完蔡局就会刑侦支队这边。   “林霜柏。”沈藏泽低声念了一遍档案上的名字,之后便一边写之前没写完的案情报告,一边等那位尊贵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到来。   大约十五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沈藏泽应了一声,门便被推开了,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衬衫西裤,将风衣挂在手臂上的高大男人向门口替他带路开门的实习警员点点头,然后大步走进办公室。   林霜柏走到办公桌前,向沈藏泽伸出手:“你好,我是林霜柏,今天开始任职刑侦支队顾问一职。”   沈藏泽起身,草草握了一下林霜柏伸出的手便收回,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对方,道:“沈藏泽,刑侦支队队长。”   看着沈藏泽那身不太像是刑警便服的西装,林霜柏问道:“沈队刚执行完任务?”   沈藏泽点点头,道:“倒是让林教授见笑了。”   “见笑不至于,只是有些意外,刑侦支队的队长……”林霜柏话头微顿,而后迎上沈藏泽算不上友好的目光淡淡一笑,“会是沈队这样的一表人才。”   沈藏泽皮笑肉不笑:“听闻林教授长居海外,中文如果不熟练,倒也不必勉强。”   林霜柏道:“看来是我的话让沈队不高兴了,抱歉,也请沈队在之后的共事中多提点我一下。”   沈藏泽薄唇抿直,眼底掠过一丝寒光,却到底没有发作,只对林霜柏说道:“林教授初来乍到,对刑侦的具体工作流程还不太熟悉,之后我会让副支队黄正启整理一份说明资料给你,我们刑侦,也暂时还没有案子需要让林教授费神。”   “谢谢。”林霜柏平静道谢,然后又道:“我刚刚回国,还需要时间收拾整理住处,就不继续在这里打扰沈队工作了。”   说完,林霜柏完全没给沈藏泽回话的机会,转身便离开。   办公室大门被拉开,沈藏泽直到林霜柏已经完全没影了,才把那个还在办公室门口杵着的实习警员叫进来问道:“是你去接林霜柏到局里来的?”   实习警员摇摇头:“不是啊,林教授是自己开车来的,好像是来局里之前,林教授还去了一趟学校报到。”   “学校?”   “沈队,林教授除了是我们刑侦的顾问,还接受了港海政法大学的聘书,担任犯罪心理学专业的主讲教授。”实习警员回答道。   沈藏泽再次翻开人事档案,确认了实习警员说的话。   “呵,敢情来我们刑侦当顾问是兼职来了。”沈藏泽冷冷一笑,脸色堪比冰霜。   难怪刚刚像是没听懂他画外音一般,原来是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从公安局出来,林霜柏到临时停车位取车。   上车的时候林霜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时不时就有人匆忙进出的正门。   他不是第一次来公安局了,每一次来,他的心情都跟上一次不同,但无论心情发生怎样的变化,他始终都对这个地方保持敬畏。   尽管不知道今后他会在这里面遇到怎样的人和事,可他希望,他能在这里找到那个将他一直困在过去里无法解脱的真相。   车子开上马路,放在支架上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林霜柏扫一眼来电显示,伸手划开接听,熟悉的声音从手机话筒传出。   “你刚刚到局里来报到了?”   “嗯,刚开车出来。”   “怎么来局里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要不是我去找刑侦队长,还不知道你来报到了。”   “我只是去报到,没必要打扰你工作。”   林霜柏回答得比较简洁,注意力基本都放在路况上。   对方知道他在开车,也很干脆,直接说道:“行,那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出来吃个饭,就当是给你接风洗尘,你回来那天我因为加班也没能给你接机。”   “刚回来琐事比较多,回头我给你发微信。”   “OK,回头联系。”   电话挂断,林霜柏点开地图导航,输入了一串旧城区的地址。 第三章   港海市的旧城区,虽然在城市规划上跟新区有明显的差距,但依旧有许多老一辈的人在旧城区里生活。   前几年政府考虑到在旧城区生活的老年人越来越多行动不方便,因此特意给旧城区里略显破旧的住宅楼统一安装了电梯。   相较于新区,旧城区的街巷要窄很多,还有许多带有年代气息的老铺子,卖包子的、卖牛杂的、卖点心的,还有各种卖粥粉面饭的小铺,除此以外还有几家水果摊和杂货店。   开车到了旧城区后又绕了一圈找停车场,林霜柏停好车后依照自己少时的记忆往里走,路上经过小时候就读的小学,才发现学校经过翻修,已经跟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不再一样。   除了学校本身,还有校门外的小卖部和卖早餐的几个铺子,都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奶茶店和装修风格跟周遭有些不太搭的文具书屋。   林霜柏并没有在小学外面停留太长时间,他对这个小学也并不算太有感情,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关系,小学时搬过好几次家,等他转学来这个小学时,已经五年级,跟同班同学并没有太深厚的友谊,之后中学又考到了港海市的另一个区,当时是住宿生,只有周末时才回家。   他的中学时代大多在学校里度过,初、高中都是私立学校又是寄宿制,也就导致了他在旧城区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回忆,那些一直在旧城区里生活的老人,见到他除了不在意,顶多也只是用好奇的眼神多打量他几眼,并没有认出他也是曾经在旧城区里生活过的人。   尽管除了一些店铺的消失和新开的网红店,旧城区总体并没有很大变化,但由于太长时间没有回来过,林霜柏还是花了点时间确保自己没有走错路,然后根据自己已经模糊的记忆和手机导航,找到了自己曾经在里面居住过的那栋住宅楼。   旧楼的外表已经明显破旧,虽然有个小花园也有一个保安亭,但保安亭里也只是坐着一个在听收音机的大爷,看到林霜柏这样的生面孔也只是多看了他两眼,并没有出来询问什么,也没有要求他做身份登记。   林霜柏没有乘坐那前几年才安装的电梯上楼,而是选择了走楼梯。   即使跟在学校的时间比起来,在家里的时间少得多,但被留在这里的那个家,依旧在他脑海中留下深刻记忆。   一步一步走上六楼,再顺着楼道走到其中一扇严重掉漆的大门前,大门两侧的墙上还留有一些十年多前留下的陈旧痕迹。   林霜柏看着墙上的那些印记,在门前静静地站了许久才终于从口袋中取出一枚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的钥匙。   钥匙插进门锁中,一开始林霜柏甚至都转不动钥匙,他也不太确定门锁内部是不是已经生锈了,又小心地尝试了几下,才在几声刺耳的滋啦声中转动了钥匙打开门锁。   门被推开时落下不少灰尘,林霜柏拍去肩臂上的落灰,走进了早已没有一丝人气的屋子里。   屋子里所有家具都被铺上了白布,林霜柏进屋后也没有要坐下回忆的意思,他大步走进主卧室,在床边蹲下探手往床底下摸,没两下就从床底摸出一个纸皮箱。   纸皮箱上也积满了灰尘,林霜柏眉心微皱,屏息用手扫去纸皮箱上灰尘,然后打开纸皮箱确认了一下里面的东西,随即抱起纸皮箱大步走出卧室。   回到客厅时眼角余光落在了次卧半掩的门上,林霜柏脚步略微一顿,到底还是没有停下。   这间屋子在林霜柏的母亲王如意病逝后就已经作为遗产转到了林霜柏名下,这次他虽然是打算回国长住,却还是自己另外在市区租了一套房子,今天回来也只是为了来拿王如意的遗物。   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母亲还有东西留在这间旧屋,还是回国前整理东西时,才意外从王如意的日记里得知,这间旧屋里还留有这么一箱旧物。   他自从出国后就一直跟王如意相依为命,既然知道了王如意还有这么一箱遗物,即使他并不太想再踏入这间旧屋也还是回来了一趟。   遗物已经找到,林霜柏没有在这间旧物多停留一秒,抱着纸皮箱就直接离开。   从旧屋里出来时正好碰到隔壁屋的租客回家,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看到林霜柏从屋里出来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说道:“哎哟,我在这住了也快六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从这屋里出来!小伙子,你是这屋主的儿子还是孙子啊?还是新来的租客?”   锁上门,林霜柏抱着纸皮箱从那大姐身边经过,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哎,你怎么不理人呢!懂不懂礼貌!”大姐被无视得彻底,当下就不高兴了,大声骂了两句也没得到任何回应,只能看着林霜柏走楼梯离开的背影又愤愤地骂了句:“啧,真是个晦气的怪人。”   回到租住的房子,天已经黑了。   林霜柏进屋后就抱着纸皮箱进书房,把纸皮箱放进了书柜最下面那层的其中一格柜子里,然后出书房到厨房洗了洗手,再去更衣间换了一套运动服穿上运动鞋,再戴好耳机拿上手机就出门跑步去了。   他租住的这套房子在市中心,离港海政法大学约四十分钟车程,周围还有超市和不少吃饭的地方,走路二十分钟还有个商场,可以说是工作生活都相当便利。   之所以没有直接买房而是选择租房,主要也是因为目前他暂时还没有就此在国内定居再也不回国外的打算,在国内他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朋友,至亲均已不在,余下的亲戚也早就没有联系,如果不是有些事只有回到港海市才能查清楚,他根本不会选择回来。   林霜柏从小区出来,一路跑到了江边,又沿着江边跑了一圈,最后跑回小区时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App记录跑了10.5公里。   就用时而言,其实跑得有些慢了,毕竟他最快的时候,十公里也只要四十分钟,只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参加马拉松,所以特意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   出了一身汗,也没有觉得多疲惫,反而感觉大脑思绪又清晰了起来。   林霜柏在小区楼下进行简单的拉伸放松,脑子里还在想着事情,一辆路虎缓缓停在了他面前。   车窗降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朝林霜柏露出了微笑:“霜柏,下午还说回头联系,这会就碰到你出来跑步,也是巧了。”   副座上的男人有一头细软的卷发,皮肤白净五官清秀不带半点攻击性,再配上他温和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相当温文儒雅。   目光越过男人落到他身后的驾驶座上,林霜柏摘下耳机礼貌点头:“沈队,又见面了。”   沈藏泽也没有想到,他送同事回家,还能碰上这个空降兵,眉心下意识拧起,对副座上的男人说道:“安法医,你跟林教授认识?”   安善回头,朝沈藏泽笑道:“不止认识,我跟霜柏是多年的好友了,当初在国外念书时还一起打工,虽然因为不同专业,并没有住在一个宿舍。”   沈藏泽“唔”了一声,又静默了几秒才问道:“林教授住在这里?”   林霜柏没有直接回答,只反问道:“沈队似乎对这个小区很熟,常来?”   安善解开安全带,道:“沈队住旁边的小区,要是法医、刑侦队长再加上你这个新来的刑侦顾问都住在一个地方,那这个小区也太热闹了。”   林霜柏微微挑眉,道:“住旁边,离得也不算远。”   安善开门下车,道:“本来想请你出去吃的,但现在既然都碰到了,你今晚干脆就上来我家吃饭吧。”   说完也没等林霜柏回答,安善又回头对车里的沈藏泽问了句:“沈队,要一起吗?”   沈藏泽一直都在盯着林霜柏看,听到安善问话后也没有马上回答,反倒是林霜柏眼神平静地迎上他已经略显逼人的注视,回答了安善:“今晚就算了吧,我刚跑完步打算上楼洗澡,一会也还要再将屋子收拾一下,今天又来了几箱行李,我也还没来得及整理。”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碰撞出无声的火花,沈藏泽突然低笑出声,问道:“林教授这是因为我才拒绝多年好友的约吗?”   “沈队好像也还没答应安善吧?”林霜柏将一直握在掌心的耳机放进裤袋,也勾起了嘴角:“怎么就认为,我是因为沈队才不愿意去安善家吃饭?”   “林教授这话的意思,听着像是觉得我在自作多情。”沈藏泽微眯了一下双眼,就连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都又悄然收紧五指握住了方向盘。   “自作多情谈不上。”林霜柏缓声应对,就在安善以为他是要说点场面话打圆场时,林霜柏以毫不退让的语气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只是沈队在我看来,难免有些自视过高了。” 第四章   在沈藏泽三十三岁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说他自视过高。   从他的这张脸到他求学时期从未跌出过年级前五的成绩,再到他入警校以第一名毕业进入警队,之后一路熬到成为刑侦支队队长,破案率在整个港海市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虽说他本身从来没有一刻因此而骄傲自满目中无人,可他即便是目空一切唯我独尊,也的确有这个本钱。   然而现在,站在他车前的这个年纪比他小的男人,下午在局里还装出一副客气有礼的样子,几个小时后的现在,就已经骂人不带脏字地表现出对他的不屑一顾。   大约,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林教授。”沈藏泽向副驾驶座方向稍稍倾身,对车窗外的林霜柏说道:“你应该知道,你只是刑侦顾问,对我这个队长多点应有的尊重,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这样我们合作起来才不至于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说,你在国外习惯了被周围的人捧着,所以现在接受不了低我一头?”   小区的路灯明亮,微橘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因角度而在林霜柏脸上照出分明的明暗,也让林霜柏的五官轮廓看起来异常深刻,他的双眼恰好藏在他微微低头额发落下的阴影中,便也将他看向沈藏泽的眼神很好的掩饰了起来。   林霜柏笑容得体,然而一身运动服,汗湿的头发以及一滴从太阳穴滑落脸颊的汗水,让他看起来全然没有下午跟沈藏泽见面时的温文。一只手搭上车窗边沿,林霜柏声音有少许的压低:“沈队,你是靠人情世故就能拿下的人么?”   说完,不等沈藏泽回答,林霜柏后退一步,又恢复成内敛的模样,道:“我在国外,并没有被周围的人追捧,回国自然也不在意这些。作为刑侦的顾问,能为国家和社会安定出一份力,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荣幸,沈队请放心,之后参与到案子中,我不仅会尊重沈队,也会尊重刑侦支队其他刑警,毕竟,在一线冒着生命危险抓捕犯人的是你们,而不是我这个只会坐在办公室里进行分析推理的顾问。”   “抱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太随意请了。”在一旁被忽略已久的安善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上来打圆场,他抓握住林霜柏的手臂轻拉了一下,然后说道:“大家都在队里工作,要一起吃饭以后多的是机会,今晚咱就先散了吧。都怪我一时脑热,霜柏,你既然还要收拾行李整理屋子,那我就还是跟之前说好那样,等你给我消息。”   沈藏泽张口正要说话,手机铃声却在此时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立刻接上了,在听完电话那段的人语速飞快地跟他说明情况后,沈藏泽应了一句:“明白,安法医现在跟我在一起,我们立刻过去。”   挂断电话,沈藏泽伸手去打开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推开,对安善说道:“上车,来案子了。”   安善看一眼林霜柏,知道沈藏泽是因为他还在才没有立即跟自己说明情况。   林霜柏也很识相地向后再退开几步让安善上车,道:“你们快去,现在还不到我插手的时候。”他说到底是刑侦支队的新人,在沈藏泽开口或是蔡局要他加入案子前,他不会自己提出加入。   安善也不敢再多耽搁一秒,立马上车关车门系好安全带,也没来得及再多说半句,沈藏泽已经一踩油门驱车离开。   林霜柏站在原地目送全黑的路虎拐出小区,脸上的淡笑早已消失,他的长相算不上温和,脸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颧骨略高更显瘦削,虽剑眉英目却眼窝略深,挺直鼻梁下的双唇更是天生薄,再加上隐隐下垂的嘴角,让他一旦面无表情看起来就有种难以亲近的冷漠与厌世。   “沈、藏、泽。”低缓地让这三个字在舌齿间滚过,林霜柏捋开额头的湿发,垂眸敛去眼底暗色转身上楼。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沈藏泽车虽开得快,但也并没有超速。   “离这里不远的高级住宅区正在装修的高层突发火灾,消防员抵达救火后意外在失火房屋中发现一具尸体,而且情况有点特殊,需要我们立即赶往现场勘查。”沈藏泽边注意路况切换车道超车,一边跟旁边的安善说明情况。   “情况特殊,电话里有说吗?”安善追问道,“火灾是意外起火还是人为纵火?”   沈藏泽说道:“具体情况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只让我们立即赶过去,估计是恶性杀人案件。刚刚发生的火灾,虽然火已经扑灭,但起火原因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   安善点点头,放下手机对沈藏泽说道:“我的助手已经收到消息赶过去,另一个勘察箱和物证采集箱他都会带过去。”他今天是车子突然坏了才会让沈藏泽送他回家,但上沈藏泽的车前,他最先从自己车里拿出带上的,还是他的勘察箱。   法医出现场,随身携带的勘察箱有两种,一种是活体检查箱,主要针对活人,另一种便是尸体勘察箱,顾名思义是检验尸体用;除此之外还需要用到的,便是物证采集箱。   安善习惯将尸体勘察箱随身携带,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接到出现场的电话,他必须确保自己能二十四小时standby,只要接到电话就带上勘察箱即刻赶往现场。   沈藏泽“嗯”了一声算作是回答,等再遇到红灯停下车,他才再次打破车里的沉默:“林霜柏在你眼里,是个怎样的人?”   安善大约是没想到沈藏泽这时候还会问起林霜柏,先微怔了一下,又认真地想了想才说道:“其实霜柏这个人并不难相处,他脾气挺好的,只是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毕竟他在国外也有自己的学术研究,专注起来肯定不喜欢被打扰。但霜柏也不是什么社交无能者,他还是挺会社交的,只是边界感比较强,一般人不太能走进他心里。”   “脾气挺好?”沈藏泽似有若无地笑了下,“这点我倒没看出来。”   不仅没看出来,甚至在适才的短暂交锋中,感受到了一丝丝不明显的敌意。   他做刑警这么长时间,成天跟犯人打交道,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与其说他直觉很准,不如说他对人类散发出的情绪有很高敏锐度,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单纯防备还是带有敌意等等,他都能很敏锐地捕捉感受到。   而在刚刚,当林霜柏靠近副驾驶座的车窗,微微俯身低头跟他说话时,即使因为光线不足的关系他没能看清林霜柏当时的眼神,可他能百分百肯定,那一刻的林霜柏身上所散发出的是针对他个人且绝非友善的气息。   他能明确感受到林霜柏盯在他身上的视线,并在那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内,产生了一种被猎兽盯上的感觉。他几乎没有在这方面出过错,所以他能肯定,林霜柏在当时是在用一种看猎物般的眼神看他。   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却仅凭视线和无法看清的眼神就让他一个刑侦支队的队长感受到危险,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沈队你刚跟霜柏认识,难免容易产生误会,没关系,往后相处时间长了,对霜柏有了一定了解,相信你一定会明白霜柏是个怎样的人。”安善显然不知道沈藏泽在想什么,他跟林霜柏认识的时间长,接下来也会一起工作,言谈间难免也多了点维护。   绿灯亮起,沈藏泽没有回答安善,只开车在最快时间内抵达案发所在的高级住宅区。   车子进入小区,离远就能看到消防车和围观的人群,沈藏泽停好车后跟安善一起下车,再给安善开了后备箱拿上勘察箱,两人才小跑过去挤入人群,到消防员拉起的警戒线前出示了证件,立马就被消防员领进发生火灾的大楼。   “初步判断起火原因是线路漏电,火灾发生时还有几个装修工人在屋子里,他们受了伤已经被送去医院了,至于尸体……”带路的消防员面露难色,似乎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现场的情况,纠结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尸体在一个鱼缸里被发现,但具体情况实在不好解释说明,还是请沈队和安法医上去后自己看吧。”   看到消防员如此为难的样子,沈藏泽跟安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对这个案子做出了最坏的设想。   尽管火灾已经被彻底扑灭过去将近半小时,但安全起见大楼的电梯现在尚不能恢复运作,因此他们只能从走火通道爬楼梯上去。   等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二十六楼,沈藏泽跟消防员都还好,安善却难免有些气喘吁吁,即便如此,他始终将勘察箱牢牢握住,并没有交给沈藏泽或是消防员。   二十六楼的走火通道门已经打开,沈藏泽跟安善还在下面那几层时就已经闻到了那股浓浓的刺鼻烟味,等到了二十六楼后即使两人都已经用手掩住口鼻,仍旧被空气中未散的烟味呛出了几声咳嗽。 第五章   刑侦支队的副队黄正启以及其他队员,安善的助手夏濛,还有技术大队在沈藏泽跟安善之后十分钟也陆续抵达现场。   黄正启带着几名已有一定经验的刑警、夏濛跟技术大队的人没有一刻耽搁地立即爬楼梯上去案发现场,而刑侦的另一名资历已深的刑警傅姗珊则跟其他新老刑警一起展开工作。   等黄正启等人到二十六楼后,以最快速度穿戴上头套、手套和鞋套,夏濛更是戴上了口罩,然后便在消防员的带领下进入现场。   案发户型三室一厅,客厅被烧毁程度最为严重,黄正启和夏濛等人一走进客厅就看到沈藏泽和安善站在一个鱼缸前,鱼缸里有还未完全凝固的蜡,并且还露出了大半截被烧焦的手脚和躯干。   见到这样的画面,饶是黄正启这样经验丰富见过不少恶性案件的刑警都禁不住被眼前的画面给惊到。   淹在一鱼缸蜡里的尸体,这得多大仇多大怨才干得出来。   技术大队的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已经立即开始了取证。   “沈队,这,装修工人干的?”黄正启走到沈藏泽身边,有点不敢置信,这要不是装修工人干的,在这里装修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着这鱼缸怎么也不报警?   沈藏泽瞥一眼黄正启,道:“这鱼缸原本埋在客厅其中一面墙里,就是那面。”   抬手指一下那面已经被烧得焦黑并且被挖空一个大洞的墙壁,沈藏泽继续道:“火灾发生后,消防员抵达现场救出装修工人并灭火,按理说一般起火火情最严重的地方应该是厨房,但这次反而是客厅,消防员灭火途中发现这墙里的鱼缸有问题,而且鱼缸里的蜡被周围火情高温溶解露出了半截尸体,为了灭火和安全,消防员想办法把这鱼缸移了出来。”   黄正启点点头,他先是看了眼周围展开工作的技术大队同僚,然后看向安善和夏濛,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纠结,“虽说现在法证技术比以前牛逼了不少,但这火灾和消防员灭火措施怕是把环境物证都破坏的差不多了,还能提取到有用的环境证据吗?”   环境物证是非常重要的线索,他们查案要是碰上遭遇火灾或是被大雨冲刷过的案发现场,往往都会感到很头痛,因为这意味着法证人员将会很难提取到有用的物证进行准确分析。   黄正启并不质疑法医和技术大队同僚的能力以及技术,只是面对这烧得面目全非的客厅以及装着蜡和尸体的鱼缸,这案子着实是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安善戴着头罩和口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夏濛在他的交待指示下也已经开了物证采集箱开始取证,他听到黄正启的话抬眼望过去,眼神十分冷静:“黄副队请放心,即便是遭遇火灾的案发现场,都一定能提取到有效证据,对于我这个法医来说,只要有尸体,不管尸体是什么状态,我都一定能为你们刑侦提供有用的线索。”   法医已经开口做了保证,黄正启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这个鱼缸,一会得想办法运回局里,然后再把尸体弄出来。”沈藏泽想了想,道:“我一会去跟消防员沟通一下,看看怎么把鱼缸弄下楼。”   黄正启问道:“那楼下的围观群众……”   “该问询的都先问完,然后疏散把警戒线再拉远点,鱼缸运下楼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用手机现场录像,更不能让这案子在通报前走漏半点消息到网上!”沈藏泽语速飞快,现在网络太过发达,像这种可以直接定为恶性凶杀案的案子要是在通报前就被传到网上,必然会引起舆论和群众不安,到时谣言满天飞,案子查起来也会难度倍增。   黄正启道:“明白,我上来前已经让他们把警戒线扩大,避免围观人群靠太近胡乱拍照录影,傅妹也带着其他人开始跟围观的市民做问询笔录。”   沈藏泽问道:“屋主联系上了吗?这火都已经灭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没到?”   “我来的路上确认过,屋主在火灾发生时就已经接到电话通知了,但是因为他是残疾人,就是半身瘫痪需要护工贴身照顾,住得离市区比较远,所以赶过来还需要时间。”黄正启说道,他跟沈藏泽一起办案已经很长时间,对沈藏泽的节奏和风格都很了解,因此在赶过来的路上他已经把能确认的事都尽可能的确认了一遍。   “行,那你现在再打个电话通知他,不用来这里了,直接去局里,现在这情况需要他到局里接受问询配合调查。”沈藏泽直接就给黄正启下指示,然后转头对安善说道:“安法医,根据现场和尸体情况,你能否进行判断这里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安善还在对尸体进行现场初检并用录音笔做记录,突然听到沈藏泽问话却也能立即反应过来回答:“尸体的具体死亡时间和死因必须等解剖后我才能给你出详细报告,但依照现在的情况结合我个人经验,这里大概率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沈藏泽转身就要去找消防员,同时对黄正启说道:“老黄,交待下去,把近这一个月的小区监控都给调出来。”   黄正启一愣:“这一个月的监控都调出来?”   反问出口,立即换来了沈藏泽扫过来的一记冷眼。   完全下意识的,黄正启直接就是一个立正,大声道:“是,沈队!我现在就让他们去把小区监控调出来!”   “还有,晚点让傅姗珊带人去医院,确认过那几个装修工人情况稳定后,立即跟他们做笔录。”沈藏泽说完,不等黄正启回答已大步走到了消防员面前,并叫了技术大队的现场负责人过来开始沟通在不造成更大损害的情况下想办法将鱼缸运下楼。   消防员在发现尸体并彻底灭火后,因担心会破坏更多的物证,也怕损毁尸体,在等沈藏泽和安善赶到前并不敢再乱动鱼缸和里面的尸体,鱼缸里面的蜡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而再次重新凝固,晚些运回局里后,安善还要想办法将蜡再次化掉才能将尸体取出进行尸检,尸体被反复蜡封,又有部分因火灾而被烧焦,必然会增加尸检难度。   鱼缸和里面的蜡都是重要物证,必须带回局里取证分析,所以他们也必须想办法确保在运送过程中不会造成进一步的损坏。   楼上楼下的所有警员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工作,在警戒线内外穿梭奔跑,后半夜更是配合消防队一起运送装有尸体的鱼缸下楼,片刻不得歇地整整忙碌了一晚直到晨曦初现,消防队和刑侦大队才陆续收队从这个高级住宅区里暂时离开。   也在这个晚上,林霜柏同样一夜无眠。   在目送沈藏泽跟安善离开后,林霜柏回家先快速地洗了个澡然后出来给自己做了个简餐,之后便开始收拾整理新住处。   屋子里的家具并不多,客厅除了一个灰色组合大沙发和大理石茶几外,也就只在沙发旁放了一盏立灯,地上甚至没有铺地毯,没有电视,也没有壁画一类的装饰,几面墙上除了自带的几扇窗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空无一物。   客厅正对着的厨房,放置了简单的厨具,没有餐桌只有屋子本身自带的吧台,吧台上干干净净不放置任何杂物,一把高脚椅放在吧台前的空位上,这些已经是厨房的全部布置。   林霜柏的行李基本都是书籍,衣裤鞋袜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前两天他就已经将衣服和鞋子都整理好,尽管他的衣服只挂满更衣间三分之一的空间,大部分都是配成套的西装,余下的便是长款大衣等外套、运动装和不那么板正较为宽松勉强能算作是休闲装的衬衫西裤。   将装满书的纸皮箱搬进书房,所有书籍都是分门别类进行打包的,所以他现在要做的,也只是拿出来放进书柜而已。   林霜柏其实很享受收拾整理的过程,在把书籍一一放进书柜里时,他仿佛感觉自己的思绪也得到了整理。   在将所有书都放进书柜里后,林霜柏在书桌前坐下,戴上眼镜后打开电脑确认邮件并开始着手处理一些国外的工作,尽管他人已经回到国内,但并不代表他在国外的工作就全部都交给别人,他只是将工作模式转为了线上而已。   之后便是连续几个小时没有休息的工作。   林霜柏始终在电脑前维持着专注且高效的工作状态,他既不需要咖啡或是尼古丁提神也没有显露出半点疲态,仿佛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工作机器。   早上七点半,外面的天已经大亮,林霜柏放在一旁的手机开始持续的震动。   看一眼来电提示名称,林霜柏划开接听键公放,蔡局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当即在书房里响起。   “你现在就到局里来,有一个案子我要你立即加入提供协助。” 第六章   看到林霜柏出现在局里的时候,沈藏泽刚让人去请已经在接待室等候了一段时间的屋主到询问室去。   跟昨天到局里来报到时稍有不同,林霜柏今天穿了一身正式的深蓝色西装并戴上了一副金丝框眼镜。   沈藏泽将手里的文件往旁边站着的陈力勤身上一拍,拧眉大步走向林霜柏,还未走到对方面前已大声说道:“谁让你来的?!我这里现在忙得很,没空招呼你,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走了!”   面对沈藏泽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林霜柏是全然的不在意,直到沈藏泽走到自己面前,才说道:“我今天一早就接到了蔡局的电话,要我马上到局里加入到昨晚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中。”   “蔡局?”沈藏泽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料到蔡局这么快就让这个所谓的刑侦顾问加入到他们的调查工作中,眉头已完全打结,沈藏泽双手叉腰道:“我并没有接到蔡局的通知,不可能凭你这一句话就让你加入调查。”   话音刚落,在办案区另一头的黄正启已扯着大嗓门喊道:“沈队!刚接到蔡局指示!说是要让那个叫林什么鬼的人加入调查!”   沈藏泽:“……”   看着脸色顿时黑成锅的沈藏泽,林霜柏淡淡勾起唇角,礼貌地问道:“请问现在,我能留下了吗?”   “呵,蔡局都发话了,我还能硬把你赶走不成?”沈藏泽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副支队直接扔出去,然而局长发话,他即便不愿意也必须接受,咬咬牙,沈藏泽瞪着比自己略高几厘米的林霜柏压低声音道:“你可以加入到调查中,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做多余的事妨碍我们调查,更不要以为自己是蔡局让来的,就能随便质疑我们刑侦的工作!”   藏在镜片后面的黑眸平静无波,林霜柏与沈藏泽四目对视,面上仍旧保持着淡笑:“沈队如果是因为昨晚的事而对我产生了敌意,我很乐意为昨晚的失礼跟沈队道歉。”   沈藏泽一言不发,难看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好一会儿后他转过身,用力拍了拍手,直接对着所有忙碌中的刑警吼道:“大家听好!我身后这位是新来的刑侦顾问,林霜柏!是上头特意从国外请回来的犯罪心理学教授,从现在开始,他会加入这个案子的调查!我希望你们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在最短时间内将凶手逮捕归案,免得让我们的刑侦顾问看笑话!”   这番话一出,在场所有刑警先是静默几秒,随即哗然。   完全不给面子的下马威,即便是傻子都能听出来的言外之意,林霜柏对于沈藏泽这态度和做法没有半点意外,他在来之前就很清楚,自己对于刑侦支队而言绝不会是受欢迎的存在。   目光从每一个刑警脸上掠过,林霜柏扫视一圈,提高音量说道:“你们好,我是林霜柏,请各位放心,我不会擅自行动,更不会妨碍调查工作的展开。”   已经把屋主请到了询问室的王小岩在这时候跑进来,他不明情况也没察觉出周围气氛的怪异,直接就冲到了沈藏泽面前立正敬礼:“报告沈队,我已经把卢先生请到询问室了!”   王小岩这一打岔,所有人都立马又低头再次投入到自己手上的调查工作中,没有一个人理会林霜柏。   沈藏泽厉目看着王小岩,把人看得都快额头冒汗了,才终于说道:“你去给林教授找个位置坐。”   王小岩一愣,这才留意到沈藏泽身后的林霜柏,问道:“他是谁啊,跟案子有关来接受问询的吗?”   沈藏泽忍住一巴掌呼上王小岩后脑的冲动,道:“新来的刑侦顾问,林霜柏!”   “啊?”王小岩张大嘴,看着一身西装斯斯文文的林霜柏,迟钝道:“不是外国人啊?”   忍无可忍。   勉强克制住自己别对新人动手的沈藏泽脸色铁青地吼道:“废话这么多,要不要干脆我也给你找个位置坐?!”   王小岩被吼得一个激灵,慌忙摇头转身就要去找座位,却又被林霜柏截住了动作。   “请等一下。”林霜柏叫住年轻的新人小刑警,然后对沈藏泽说道:“沈队,我一大早就被蔡局叫到局里来,对案情还不太了解,不知道你是否能给我一份案情资料,让我了解一下情况?”   “那真是抱歉了。”沈藏泽回过身看林霜柏,持续冷脸道:“昨晚才发生的案子,法医那边尸检报告还没出,我们这边也才刚刚开始展开调查,并没有什么资料能给你看。”   早料到沈藏泽会这么回答得林霜柏点点头,顺着沈藏泽的话说道:“既然如此,不知道沈队能否让我去监控室里听听沈队对那位卢先生的问询,以便了解情况?”   沈藏泽额角青筋都要凸起了,刚刚还打着要把人晾一边的算盘,现在就立刻被对方捉到空隙,只是提出去监控室听问询,也不是要跟他一起去询问室,他要是拒绝,万一这人回头去给蔡局打小报告,他同样不好交代。   “真不愧是教授,半点机会都不放过。”沈藏泽按捺下怒火冷笑讥讽,“既然是顾问,自然有权旁听,我不会拦你。只不过林教授,我这里是刑侦支队不是秀台,你没必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现,何况林教授眼神犀利,也不是一副无框眼镜就能遮掩的。”   林霜柏侧过身给沈藏泽让路,道:“沈队误会了,我习惯上班穿正装,而且我双眼的确有一百度的近视,不是为了遮掩才戴眼镜。”   懒得再跟林霜柏多说半句,沈藏泽接过王小岩递来做记录用的档案夹和笔,让王小岩把林霜柏带去监控室,自己往询问室去了。   刑侦支队的办案区房间有严格的划分,监控室自不用说,多个显示屏同时对所有房间进行实时视频监控,另外还有接待室,询问室、讯问室和待诊室。   其中询问室是办案人员询问证人、被害人或其他与案件有关的当事人时使用,而讯问室则是对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进行审讯时使用,且讯问室内设有多角度监控摄像头;至于待诊室则是为在讯问过程中感到身体不适的嫌疑人进行简单治疗所设,即便是对犯罪嫌疑人,警务人员也都会保障他们的人身安全以及合法权益。   开门走进询问室,沈藏泽脸上已经换上了较为温和的表情,他看着在询问桌前坐轮椅的男人以及其身后站着的护工,没有急着走过去坐下,而是站在门口边说道:“卢先生,很抱歉,我们进行问询谈话的时候,原则上不能有无关人员在场,不知道能否请你身后的这位护工先暂时到外面等候?你放心,我们这里与就近医院开通了‘120应急救治绿色通道’,在谈话过程中如果出现任何紧急情况,救护车和医生将会在十分钟内赶到,以确保你的生命安全。”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短发间有明显的白发,苍白的脸上还隐隐透出几分病气,身材也显得很单薄,尽管还是夏天,但男人已经穿上了有些厚度的外套,他双臂搭在轮椅扶手上,后背微驼连带脖子也有些前倾。大约因为奔波一晚上又等了很长时间的关系,男人眼里有明显的红血丝,精神状态和情绪看起来都并不太好。   男人原本是垂头坐在问询桌前,直到听到开门声他才慢吞吞地抬起了头,听到沈藏泽要让他的护工出去,男人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抬手摆了两下,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听不到警察说什么吗,让你出去等。”   站在男人身后的护工飞快地看了一眼沈藏泽,明知道男人看不到也还是弯了弯腰,小声说了句“那我先出去了卢先生”,然后便赶紧离开了询问室。   关上门,沈藏泽走到问询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对男人说道:“让你在接待室等了这么长时间,非常抱歉,也很感谢你尽管身体情况欠佳仍配合我们的工作到局里接受问询,现阶段我只是要对你进行一些初步的问询以便我们了解情况展开深入调查,并不是把你当作嫌疑人或是凶手看待,所以也希望你可以放松点,避免太过紧张影响到你的身体。”   “都发现尸体了,我身为屋主还能拒绝接受调查不成?我连自己的房子被烧成什么样都不知道就突然被告知房子里发现尸体,要到市公安局接受问话,简直晦气!”男人虽然看着憔悴,说话倒是十分不客气,“需要我自报个人身份信息吗?我叫卢志洲,三十六岁,三年发生车祸半身瘫痪,结过两次婚,现在单身。”   沈藏泽将档案夹放到桌上,简单地做了点记录,问道:“听卢先生这意思,是之前也不知道房子里藏了一具尸体了?”   “哈?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你不已经把我当犯人了?!”卢志洲抬手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我三年前从别人手上买下的这套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就发生车祸还碰上疫情,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我要怎么未卜先知,知道这房子里藏了尸体?!我要知道这房子里有尸体,我能不报警吗?!” 第七章   因身体不好的缘故,卢志洲拍桌子的力气以及发出的响声都不大,连他明显在发怒的声音也没有比正常人说话的声音响亮,在他说完话后脸色立马就变得更加苍白,甚至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   面对一上来就发火的卢志洲,沈藏泽却只是神态平和地看着他,说道:“卢先生,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还是请你尽量保持冷静不要太过激动,我请你来市局以及接下来要问的问题都是出于例行问询,并没有任何怀疑卢先生或是把卢先生当作犯人的意思。”   卢志洲脸上愤怒的表情未褪,他瞪视着沈藏泽,并没有因为沈藏泽是警察而产生半分怯意。   沈藏泽并不回避卢志洲的视线,他将双手交握,维持着平稳的声线:“卢先生,问询并不是强制性,刚刚是我措辞不当,希望卢先生见谅。接下来我还需要问一些相关情况,希望卢先生能尽可能详细地回答,这样我们警方也能获取到有用信息尽快破案。”   卢志洲冷笑了一声,道:“行啊,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要是之后你们再因为这见鬼的问询让我三天两天上你们这儿来,我一定投诉你们这些无能的警察办案不力!”   重新拿起笔,沈藏泽问道:“请问卢先生是通过中介公司从原屋主手里买下这套房子的吗?”   “当然!”   “那这么说来,卢先生跟原屋主并不认识了?”   “也就签约办手续时见过,你要是需要买房的合同过户文件还有房产证什么的,我已经都带来了,你们可以自行确认,没必要问我。”卢志洲说着从挂在轮椅扶手上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手一甩就把文件袋扔到了沈藏泽面前。   沈藏泽没有急着打开文件袋,只将文件袋放到一边,道:“好,我们今天之内会确认卢先生带来的合同文书以及证件。不知道卢先生是否还有原屋主的联系方式?”   卢志洲面露嘲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沈藏泽,然后用手拍了拍自己毫无知觉的大腿,道:“原屋主是个年轻漂亮的富家女,我现在这幅样子,留她联系方式干嘛?难道我还能指望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富家女会看上我这个半身瘫痪的残废?!”   “我明白了。”沈藏泽似乎对卢志洲这种恶劣的态度已经见怪不怪,提笔在档案夹上记录了一下,便又接着问道:“卢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套房子进行装修的?”   “你自己不会去查吗?!就算我回答你了,你们之后也要去核实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就不能直接自己去查?!”卢志洲对这样的问询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道:“能不能别继续浪费我时间,问些有用的问题?”   沈藏泽停顿几秒,手里的笔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下,问道:“那么,请问卢先生对房子进行装修是打算出租还是自己入住?”   “当然是自己入住,你也看到我现在什么情况了,之前住市区外是医生说我需要静养,可我这样子静不静养都没差别,而且住得远去康复中心也不方便,要不是因为那该死的疫情,我早就把这套房子装修好搬进去住了。”卢志洲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身体残疾的怨愤,说到这里才又突然反应过来一般,瞪眼死死盯住沈藏泽,问道:“你们说房子里藏了尸体,那尸体藏在哪里?我买房时也是去看过房的,根本没觉得房子有什么问题,现在又是火灾又是尸体的,我这房子也不能要了,之后就是再卖出去我都要亏钱。”   原本在记录的笔在纸上顿住,沈藏泽抬眼跟卢志洲对视,好一会才回答道:“抱歉卢先生,案子已经进入调查阶段,即使你是屋主,我也不方便跟你透漏过多细节。案子已经被定性为恶性凶杀案,相信像卢先生这样的良好市民,应该也不会想知道尸体的具体藏匿方式和位置。”   卢志洲面露烦躁地咂嘴,又道:“那你们什么时候能抓到凶手?我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我这套房子的情况?我总得清楚房子变成啥样了才能跟保险公司谈。”   将笔帽盖上,沈藏泽拿着档案夹以及文件袋起身,对卢志洲说道:“为保障市民安全,我们警务人员一定会竭尽所能在最短时间内破案抓到凶手。至于保险的问题,恐怕需要卢先生自己去找相关专业人士了解情况,我们刑侦并不为此负责。辛苦卢先生配合我们工作,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接下来我们也会根据你所提供的资料以及信息核实具体情况,不排除之后会再请你到市局来协助调查,关于这点还希望你能理解。”   说完,沈藏泽也不等卢志洲回答,直接就转身走到门口开门,对守在门口的王小岩交待道:“我已经问完了,你带卢先生去办一下手续就可以把人送走。”   “是,沈队。”王小岩也不是第一天在沈藏泽手底下当刑警,看到沈藏泽开门时的表情立马就知道自家队长其实已经相当火大,他是绝不敢在这时候跟沈藏泽多嘴问问题的,因此他让开身目送沈藏泽沿着走廊大步离开,然后才带着护工进询问室带卢志洲出去办手续。   沈藏泽从询问室出来就直接回去刑侦的公共办案区,然后把卢志洲给的文件袋交给底下的人去核实,并让黄正启去查房地产中介以及房子原屋主的资料背景。   等他交待完这些事准备去看看法医那边的尸检进度,王小岩已经相当手脚麻利地送走了卢志洲跑回来。   “沈队!”箭步冲到沈藏泽面前,王小岩一个休息立正就开始大声跟沈藏泽汇报自己守在询问室外从护工嘴里问到的相关信息,“我跟那护工打听了,卢志洲车祸瘫痪后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而且在疫情期间曾经核酸检测阳性被送去了方舱,后来虽然熬过来了,但是身体情况十分差,解封开放后卢志洲还在康复治疗中心住了很长时间,一年半前才从中心出院搬去郊区住。卢志洲是出了名的难伺候,神经极度敏感,脾气也特别差,搬去郊区住后已经换了好几个护工,基本上每任护工都可以说是被他骂走的,任期最长不超过三个月就受不了他每天随时可能爆发的暴脾气而自动请辞了。”   沈藏泽面色沉沉地看着新人刑警,问道:“除此以外,你还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王小岩愣住,一时有些结巴地说道:“沈队,刚刚这些,呃,不算是,有用的消息吗?”   “卢志洲每天在家做什么,是否有固定日程,工作或者说收入来源是什么,平日里都跟什么人来往,这些,你有打听到吗?如果都打听到了,你去一一查证了吗?”沈藏泽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直把人问得哑口无言额头冒汗后,才冷声说道:“王小岩,就算是实习期你也已经不是第一天当刑警,要是连这种最基本的调查问话都要我从头教起,那我劝你还是趁早申请调队,否则我绝不会让你通过实习期。”   虽然没指望沈藏泽能夸自己,但王小岩也没预计自己会迎来这样一波批评教育,在旁边几个颇有资历的刑警同情的注视下,王小岩肩膀都直接垮了下来,苦着脸向沈藏泽认错后就立马跑去查那些被他忽略的问题了。   “沈队,小岩毕竟是新人,你老这么凶他,也不怕真把人吓跑,咱刑侦本来就缺人,你就是信奉打击教育偶尔也得夸夸这些新来的小年轻,不然以后都没人敢来咱刑侦支队了。”黄正启知道沈藏泽的脾性,只是这案子才刚开始,沈藏泽要是现在就成炸药桶了,接下来怕是整个刑侦支队的日子都要越来越难过了。   “刑侦支队面对的都是凶犯,要来刑侦就应该有觉悟,更别指望我会拿他们当祖宗来哄,受不了玻璃心大可趁早卷铺盖走人,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沈藏泽打从出询问室那一秒起,脸上的温和就荡然无存,他虽然长得好看,可大多数时候都雷厉风行横眉冷目,不了解他的人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沈队似乎对来刑侦的新人都相当一视同仁,并不会因个人情感而针对个别新人。”   这两天里最令他感到窝火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沈藏泽回过身,果然就看到了林霜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监控室回到办案区来。   “林教授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质疑我这个刑侦支队的队长了。”沈藏泽冷冷地瞅着林霜柏,道:“既然林教授刚刚在监控室旁听了整个问询过程,不如就请林教授发表一下高见,如何?”   林霜柏站在一张暂时没有人使用的办公桌旁,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沈藏泽冷箭一般投射过来的视线,低头把手里的平板放到办公桌上,道:“沈队抬举了,我虽然是被蔡局叫来加入调查,但我初来乍到,在了解清楚这边的规矩前,怕不太适合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去妨碍或是质疑各位刑警的工作。” 第八章   公共办案区的空气和温度,在林霜柏把话说出的瞬间凝结成冰。   林霜柏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非常谨慎表现出安分守己的样子,可实际上在场的人都明白,林霜柏这是让沈藏泽吃瘪了。   沈藏泽也没有想到林霜柏会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自己不久前警告他时说的话直接送回一枚软钉子,本来就算不上好看的脸色在短短几秒时间内变了又变,最后面无表情只双眼带着几分狠劲盯住林霜柏,道:“倒没看出来,林教授原来是个如此客气守规矩的人!”   某几个字被沈藏泽加重一字一顿的说出,便是反应再如何迟钝再怎样缺根筋的人,都能听出沈藏泽此刻心里怕是早已把这位蔡局请来的林教授大卸八块丢去喂鳄鱼了。   然而林霜柏却是丝毫不怕眼前这位已经气得快要把一口牙都咬碎得刑侦支队队长,微一颔首,竟还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回道:“沈队过誉。”   短短四个字,让一直站在沈藏泽身边的黄正启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也不想就抬手按住沈藏泽肩膀,大有要在沈藏泽动手前先把人拉住的意思。   比刀子更锋利的眼神剜向黄正启,沈藏泽微微侧首,满脸风雨欲来生是把自己的副队吓得手一抖浑身发寒地往后退开一大步,额头都要冒出冷汗来。   即便已经过了动怒就要大吼大叫的年纪,队长的威严也不是靠冲动和声大来树立,但除了面对罪犯的时候,沈藏泽也已经很久没有试过被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当面挑衅。   额角青筋跳动,沈藏泽一言不发地重新看向林霜柏,却只看到对方平静而冷漠的眼眸。   平日里总是忙得时刻都像在打仗的公共办案区,此刻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谁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自己会成为沈藏泽与林霜柏这场隔空对峙的炮灰。   在长达将近两分钟的静默后,“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响起,正好就站在电话旁边的陈力勤一个激灵,反射性就伸手接起了电话,听完对方的话后,陈力勤举着话筒对沈藏泽大声说道:“沈队!法医那边表示初次尸检已经完成,请你现在过去!”   沈藏泽还在跟林霜柏对视,连头都没有动一下地说道:“你跟他们说我现在马上过去。”   陈力勤立马就给电话那边回了话,然下一秒,他表情一僵,先是转头看了看林霜柏,接着又迟疑了好一会儿后才又用弱气不少的声音说道:“那个,沈队,法医那边说,已经接到了蔡局的通知,知道林教授也会参与案子的调查,所以请林教授跟你一起过去拿尸检报告。”   站在沈藏泽身后的黄正启,很明显看到了沈藏泽在听到陈力勤的话后,垂在身侧的左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都快要爆开了,他本以为沈藏泽会忍无可忍的爆发,可实际上沈藏泽没有再说任何话,而是选择拿起档案夹大步离开了公共办案区。   至于林霜柏,在沈藏泽从他那张办公桌前经过时,也带上平板跟沈藏泽一同离开了。   由于尸体被处理方式的特殊性,安善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在尽可能保证不对尸体造成更大损毁的情况下,将尸体从那一大缸的蜡里取出进行解剖尸检。   沈藏泽带着林霜柏到法医部的时候,安善才刚刚收拾整理完回办公室。   初次尸检的完整报告,安善已经一式两份打印出来。   “为了将尸体从那一缸的蜡里取出,我费了不少功夫,夏濛和前两天刚来报道的实习法医现在还在解剖室做整理,就不带你们过去对着尸体进行说明了。”安善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而后坐到办公桌后面,一脸倦容地对一前一后进他办公室的沈藏泽和林霜柏说道:“除去送去鉴定科化验的物证和DNA分析比对,初次尸检得出的死因推断以及死亡时间都已经写在报告里,你们先看看,有什么问题再问我。”   沈藏泽和林霜柏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各自拿了一份报告翻开来看。   死者是一名年约四十岁上下的女性,死亡时间超过三年,推测曾长期遭受虐待,双臂和双腿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骨折,死前从高处坠落造成腰椎骨折,致命伤则是头部遭到重击,凶器暂时无法确定。   “DNA分析比对很快就能出来,到时候就能确认死者身份。”安善双眼都是红血丝,抿了一口刚冲好还很烫的咖啡,眼神都有些涣散,虽说加班时常态,但他本来就是刚下班又碰到突发的案子,在现场被迫爬了那么多层楼梯,回到局里又马上开始想办法取出尸体进行尸检,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前后加起来已经接近48小时没有休息过,他多少有些透支了。   “只要确认了死者身份就能立刻进行人物关系调查。”沈藏泽快速看完报告,然后问道:“所以你推定,死者是在死后才被弄到那一缸子的蜡里封存,而不是死前就被弄进去?”   “是的,死者身上因被蜡封而造成的烫伤没有任何生活反应,说明她是在死后才被蜡封。”安善解释道,“虽然因为火灾尸体遭到比较严重的毁损,但是根据尸检结果,我可以很肯定的说,死者是在死后经过较长的一段时间后,才被转移到缸里进行蜡封。”   “也就是说,我们想要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恐怕比想的更困难。”沈藏泽合上报告,脸色略显凝重。   根据尸检报告,尸体是在已经开始腐烂后才被转移蜡封,那就说明这套房子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否则仅是尸体腐烂发臭这点就绝不可能无人察觉。而且死者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年,凶手既然能杀人且过了一段时间后再转移蜡封尸体还不被发现,这个第一案发现场大概率也不是什么容易找到的地方。   再加上已经过去三年,这个第一案发现场只怕是找到了,有用的线索和证据也不会留下多少了。   端起咖啡杯,安善垂下眼帘看着杯口冒起的那点似有若无的热气,道:“我身为法医只能为死者发声,尽可能从死者身上找到有用的证据和线索,至于查案以及如何查,那是你们刑警的工作。”   公安是纪律组织,各部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尸检是法医的工作,其他的,安善一向认为与自己无关,毕竟现实生活不是电视剧,还轮不到他一个法医去交待刑侦支队队长如何办案。   安善在刚接管法医部的时候就说过,如果什么都让法医干完了,那还要刑警来干嘛。   沈藏泽没有说话,目前有用的信息不足,而且他也没有跟法医过多讨论案情的习惯。一手拿着报告起身准备离开,见林霜柏还坐在位置上看着手里的报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藏泽忍了一下,还是对林霜柏说道:“你要继续待在这里跟安法医叙旧,还是跟我一起走?”   他的确不打算带上林霜柏一起查案,可他也不会就这样把人撂在那里不管,蔡局丢给他的人,他就是再暴脾气,怼天怼地谁都不怕,也是会有顾虑的。毕竟,谁都架不住遇到小人被背后捅刀,虽说这林霜柏目前看起来不一定就是那种背后打小报告的人,可他到底对这人还不够了解,还是不要太过于疏忽大意最后纯纯挖坑给自己跳。   林霜柏并没有立刻回答沈藏泽,他几乎称得上是聚精会神地看手里的报告,一直到沈藏泽不耐烦地沉下脸,他才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只是顾问,不是跑现场的刑警,沈队不需要时刻把我带在身边。”   意思就是要走请便,横竖他们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   沈藏泽完全领会到了林霜柏的话外之音,将自己身前的椅子一推,转身就带着一股子炸药味离开了办公室。   在沈藏泽离开后,办公室里一时便只剩下空气净化机发出的细微声响,林霜柏将尸检报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安善则一脸享受地喝着自己的速溶咖啡。   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坐着,直到安善把整杯咖啡慢悠悠地喝完——   “你似乎,不太喜欢沈队?”安善说道,看着林霜柏的双眼带着一丝观察,“昨天晚上你的态度就有点反常,我印象中你很少对谁这么不客气,刚刚我看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不太对。”   将尸检报告放到桌上,林霜柏抬头迎上安善的视线,道:“你的错觉,我对沈藏泽没有任何多余的观感或是情绪。”   “是吗?”安善不太相信,却也没有质疑更多,“你说是就是吧,毕竟我们也确实很久没见,而且平常都各自忙于工作比较少联系,也许是你这几年改变了而我不知道。”   林霜柏静默数秒,语气平淡地说道:“人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哪怕遭遇颠覆人生的重大变故,根植于基因里的东西,也都永远无法改变。 第九章   Monsters are real and ghosts are real, too. They live inside us. And sometimes they win. ——Stephen King   办公室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地方,安善也并不是手上只有一个案子,不仅有其他案子的二次尸检在等着他,还有一些必须要写的文字报告,林霜柏无意妨碍安善工作,于是在跟安善约好吃饭的时间后,林霜柏便也带着尸检报告离开了法医部。   从法医部离开后,林霜柏带着手头上所有资料讯息,驱车前往因火灾而让尸体得以被发现的高级住宅区。   在旁听完问询过程并看过尸检报告后,他的确对某几个点有些在意,但以目前尚极为有限的资料和线索而言,他并无法轻易下任何结论。   无论是从专业角度还是个人的原则习惯,他一向不会贸然给出自己的看法或是建议,他太清楚知道话语的力量有多大,因此他一直自我告诫要谨言慎行。   除非有足够的把握,或者已经可以从人证、物证等方面进行完整的分析,并通过充分的科学理论依据梳理出完整的犯罪脉络,否则他绝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出自己的论断。   没有人可以绝对客观,即便是他。   话只要是从某个人的口中说出来,就带有一定的主观意识,故而他也从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和结论就一定准确无误。   诚然他没有跟警察一起去办案的习惯,但犯罪心理学也并不是只要坐在办公室里就能对案子和嫌疑人进行分析的,更何况现在,连犯罪嫌疑人都还未能锁定。   在小区的临时车位停好车,林霜柏没有急着去事发楼栋,而是先在整个住宅区走了一圈,大致了解住宅区的结构、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以及摄像头的盲区,又去了一趟物业管理部,然后才前往事发楼栋。   事发楼栋短时间内都不会解封,加上收到火灾波及影响的楼层有好几层,整栋楼的住户都暂时搬离了,大楼外有几名警察在警戒线前守着。   林霜柏过去出示了身份证明,当值的警察很尽职尽责地又打电话回局里请示,仔细确认过林霜柏的身份和权限后,才收起狐疑审视的视线,放林霜柏过警戒线。   电梯还不到能恢复运行的时候,林霜柏也并不打算现在上去案发现场查看,首次搜证虽然已经完成,但之后还会有复查的需要,他既不是刑警也不是法检人员,并且刚从国外回来,对国内的一切办案程序和规范还不熟悉,冒失到现场查看,即便他再小心也还是有破坏现场的可能性存在。   尽管不上去高层,林霜柏还是在一楼大厅查看了一番,确认这栋大楼的电梯数量、监控摄像头的位置等都跟小区里其他的楼栋并没有太大差异。   “你来这里做什么?”   已经开始熟悉,总是带着几分怒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霜柏站在一楼大厅的告示板前回头,果不其然就看到沈藏泽正大步走向自己,身边还带着一个他没印象的刑警。   “沈队。”林霜柏朝沈藏泽微微颔首,“如你所见,勘察案发地的环境,搜集一些客观因素讯息,有助于我对案子进行有效且合理的分析。”   沈藏泽的脸色并没有比从法医部离开时好看多少,只不过眼下的怒气并不是针对林霜柏的。   对于看到林霜柏出现在这里,沈藏泽多少有些意外,皱眉道:“你不是说不跑现场,那你现在来这里做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我的原话应该是‘我只是顾问,不是跑现场的刑警’,并未说过我不会到现场查看。”林霜柏说道。   沈藏泽觉得,自打林霜柏这个人出现后,他本来就承受了高压的血管终于冲进了那个随时可能会爆开的危险领域。   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谁像林霜柏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却每一句话都在怼他。   “很好,那么请问!”沈藏泽用力咬字,活似是把林霜柏咬在自己齿间一样,“你现在,勘察出什么有用的环境信息了吗?!”   林霜柏抬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依旧是那副没有太多语调起伏的声线:“抱歉,暂时无可奉告。”   深吸一口气,沈藏泽跨出一大步双手叉腰地站定在林霜柏面前,下巴一抬,沉声道:“林霜柏我警告你,你要是不想跟我好好合作,继续用这幅态度来跟我说话办事,就算是蔡局让你来的,我也会……”   “我以为,沈队并不想跟我合作。今天上午,不是沈队在局里给我下马威的吗?怎么,沈队也喜欢玩职场霸凌那一套?”林霜柏打断沈藏泽的话,他完全不受沈藏泽的气势影响,在与沈藏泽直直对视的瞬间,镜片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寒光。   再次被林霜柏反将一军,沈藏泽表情微僵一时语塞。   他的确不想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海归犯罪心理学教授插手手头上的案件,最起码,在他摸清对方底细之前,他都没有这个打算,一个不放心,另一个则是对于对方的能力仍存疑。   然而,他也没想过要把关系弄得太僵,至少,表面关系要维持一下,总不能让人觉得他是对蔡局有意见才这么排斥蔡局送来的人。   可林霜柏显然是很清楚他的想法,从见第一面起就是交锋,面上云淡风轻,一副会很守规矩的礼貌姿态,可实际上一直都在以退为进地逼他让步。   “林教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刑侦支队队长,特别好拿捏?”沈藏泽冷笑一下,又揉了揉后颈脖,“你要是觉得我真的怕了你,我也是会觉得困扰的。”   “不敢,只是我既然接受了刑侦顾问一职,就希望自己也能帮得上忙,所以如果沈队能偶尔采纳我的意见看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若是沈队不能……”林霜柏停顿一下,也勾起了唇角,“请沈队跟我明说,我这人习惯了有话直说,比起背后搞小动作,我更喜欢把事情都摆到桌面上,大家说个清楚明白。”   沈藏泽浅眯了一下双眼,脑中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转过数个念头,最后说道:“之前是我说错了,林教授的中文水平非常好,一点都不像是长居海外的人。”   侧过脸,沈藏泽对一直在后面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周佑说道:“过来,介绍你认识,这是队里新来的刑侦顾问,犯罪心理学教授林霜柏,以后多跟人家学着点。”   周佑上午的时候留在了现场没回局里,刚刚接到电话说沈藏泽在过来的路上,立马就跑去小区入口接沈藏泽,顺便做报告,虽然又毫不意外地因为忽略了一些细节被沈藏泽训斥了几句,但也已经算是比之前有进步,不至于被沈藏泽劈头盖脸的骂。   他也听说了队里来了个之前在国外当教授的刑侦顾问,本来还以为应该是个老头,不料居然是个看起来跟沈藏泽年纪相当文质彬彬的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敢跟沈藏泽正面硬刚不落下风,这要是换做别人,坟头草都要跟人一样高了。   本来正屏息看戏偷偷摸摸在心里对林霜柏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敬意,却突然被沈藏泽点名,周佑条件反射就是一个休息立正敬礼,抬头挺胸地大声道:“林教授好!我是上个月刚来刑侦支队实习的刑警周佑!”   林霜柏的目光从沈藏泽脸上移开落到还带着一股初生牛犊韧劲的年轻刑警身上,不带任何打量的意味,林霜柏就只是看着他,道:“好好跟着沈队办案。”   周佑愣住,不太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回答,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扫向沈藏泽,结果发现自家队长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沈藏泽正拿着手机看完最新收到的消息,将手机在手里转一下再插回裤兜里,沈藏泽想了想才对林霜柏说道:“DNA分析比对结果已经出来,确认了死者身份,局里现在正进行初步的人物关系排查,我本来是打算再上去看一遍案发现场,不过现在决定先回局里开会。刑侦支队讲求团队合作,我现在的确不能认可你,但如果你能在这个案子里展现出自己作为顾问的价值,我会为自己之前的态度跟你道歉。”   面对已经释放出休战意味的沈藏泽,林霜柏也从善如流地说道:“道歉这话太重,我也并不需要。沈队如果不是自己开车过来,也可以坐我的车回局里。”   车钥匙直接丢给周佑,沈藏泽干脆利落地说道:“坐你的车回去。”   林霜柏点头:“好。”   周佑捧着沈藏泽的车钥匙,一脸懵逼地看着沈藏泽跟林霜柏走没影了才匆忙追出去,满脑子都是大写的问号:他家队长明明自己开车过来,为什么要把车钥匙给他,特意坐林霜柏的车回局里?他们刚刚不是都快要打起来了吗?怎么突然就握手言和了? 第十章   车内除了音响正在放的钢琴曲,完全陷入了沉默中。   自上车后,不论是林霜柏还是沈藏泽,都没有再说话,相互都像是把对方的存在给彻底无视了。   沈藏泽系好安全带后就一直在看手机,他没有晕车的毛病,也似乎对这种共处一个空间却无话可说的状况习以为常,面上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尴尬。   林霜柏也是如此,除了偶尔看一眼手机地图指示,完全称得上是聚精会神地开车。   由于碰上晚高峰,他们并无法像预估的那样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市局,在高级住宅区里开出来十分钟后,就被巨大的车流量吞并,无可避免地堵在半路上。   沈藏泽在手机提示只剩下百分之五的电量后,终于放下了手机,偏头睨视林霜柏。   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好看的缘故,沈藏泽大多数时候都意识不到别人的长相算好看还是不好看。   饶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林霜柏长了一张他想要的,十分英气的脸,无论是皮相还是深刻的五官轮廓都足以让人一目难忘。   作为男人,在漂亮跟英朗之间,沈藏泽绝对会选择后者,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无论他如何折腾,都没能把自己那张过分俊美的脸成功糟蹋成糙汉脸。在别人眼里,他就是那种老天爷追着喂饭吃还要摆出一副大爷我不想吃的凡尔赛大王。   事实他也真的不想吃。   “有人跟林教授说过么,你看起来不太好接近。”   不知道是觉得无聊了还是有其他原因,沈藏泽像突然有了跟林霜柏闲聊的心情。   注意力基本放在路况上,林霜柏早就已经感觉到沈藏泽未加掩饰的视线却没有理会,直到此刻沈藏泽打破了沉默,他也没有转过头,只平淡地回道:“我的社交原则是跟人保持适当的距离,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手肘搭在车窗框上,沈藏泽用手支着脑袋继续盯着林霜柏,道:“除了安法医,林教授是不是没有什么朋友。”   车子往前开了一点点便又不得不刹车停下,已经反复多次的刚踩油门就要踩刹车的操作也没让林霜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看着前面那辆车车尾灯亮起的红色,道:“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被人包围才能获取安全感。”   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人,只有当独自一人时,才能感觉到安全。   “安法医说,你并不难相处,只是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沈藏泽说道,开车当然要时刻看路,所以他并不在意林霜柏说话时正眼都不看他一下,“我可以理解为,林教授的安全感是通过独处来获得的吗?”   伸手将车载音响关掉,林霜柏在沈藏泽的注视下缓声说道:“沈队,我跟你是同事关系,应该不需要接受问询。”   “新同事,我想增进一下对彼此的了解,也不行吗?”沈藏泽向来只要自己不尴尬就不怕别人尴尬,自然无所谓林霜柏会不会觉得他脸皮厚,眨眼就把自己之前算不上友善的态度抛诸脑后。   “没这个必要。”林霜柏又一次踩刹车,终于偏过头瞥了沈藏泽一眼,“同事,能合作就行,不需要太了解,更不需要成为朋友。”   他回国,不是为了交朋友,于他而言,跟沈藏泽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林霜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同样直白,沈藏泽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手机在大腿上点了几下,沈藏泽说道:“虽然我擅长的是查案抓犯人而不是分析别人的心理,但林教授这么抗拒跟人往来,该不会是过去在人际交往上受过什么伤,导致心里留下了创伤阴影吧?”   “试图分析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的心理,沈队,我可以将这视为挑衅吗?”林霜柏并未表现出半分被冒犯的气愤,堪称情绪稳定的最佳模板,平静地说道:“坐我的车回局里,如果只为了试探或是寻衅,也太过于浪费时间,会让我忍不住怀疑沈队的双商和能力。”   耸耸肩,沈藏泽不甚在意地说道:“怀疑就怀疑,反正我跟你不对头,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是一路人。”   嘴角微微勾起,林霜柏踩下油门打方向盘调头,“确实不是一路人。”   扭头看向车窗外,沈藏泽听着车外隐约传来的喇叭声,要是放平常他早就已经对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车龙感到无比烦躁,甚至可能早就下车,随便地铁或是共享单车挑一个赶回局里,可现在他竟还耐着性子坐在副驾驶座上。   “目前根据消防那边的判断,房子起火原因是线路漏电,暂时不排除是装修工人在装修时疏忽大意或者操作不规范导致。我让人去查了卢志洲请的这家装修公司,记录良好,有一定规模,各种证书备案也都相当齐全,在网上的评价也很高。”   沈藏泽的话题转得突然,林霜柏却能立刻接上:“你认为不是这家装修公司的工人问题。房子原屋主的背景资料确认得如何?DNA的分析比对结果已经出来,是否有死者相关的失踪人口报案?”   “原屋主的记录很清白,但有意思的点在于,她在将房子卖出后,就立刻出国了。至于死者,跟卢志洲和原屋主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也没有她的失踪人口报案记录。”沈藏泽答道,倒不意外林霜柏能直接问到重点上。   “一个人失踪了三年却没有任何人找她,有一定概率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交友方面恐怕也没有关系特别亲近的密友,要想从人物关系入手调查,恐怕有难度。”林霜柏很客观地说道。   “的确。”沈藏泽赞同道,“目前还在调取其他资料,既然尸检显示遭受长期虐待,就一定会有到医院的就诊记录。而且人只要在社会里生活过,就一定会跟其他人产生交集,必然能找到对她有印象的人。”   现代人,无论如何避免,都一定会留下生活痕迹,医院就诊记录,银行流水账等,都能证明一个人曾经存在过,并能反映出这个人最基础的生活状态。   车子在半个小时后终于再次开进市公安局。   当沈藏泽跟林霜柏再次前后脚出现时,等着沈藏泽回来开会的刑警们都吃了一惊。   还以为短时间内都不会再见到林霜柏,现在怎么跟他们沈队一起回来了,难不成要跟他们一起开会吗?   跟对他行注目礼的刑警们相比,林霜柏仅仅是镇静自若地走到角落,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然后抬眼看沈藏泽走到所有人前面。   接过王小岩递来的平板,沈藏泽一边看一边问道:“卢志洲的背景资料确认完了?”   王小岩立马大声语速飞快地汇报道:“报告沈队!已经都确认过了,正如他本人所说,的确有过两段婚史!瘫痪前有正常工作收入,更早之前有炒股赔钱但是并没有到负债的地步,个人记录上没有其他问题。另外,卢志洲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郊区那套房里待着,如非必要都不出门,也不跟邻里往来。虽然他本人现在有通过之前同事的关系在做理财投资,但是赚得并不多也不是很稳定,只能够勉强维持日常生活开销和请护工所需要的费用。   “疫情时他是重症病患,医疗费用相当于全报,但他之前车祸瘫痪的治疗和住进康复治疗中心已经几乎耗光他之前的财产积累,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会决定要将新房装修出租好给自己多增加一笔收入。我个人认为,我们可以排除卢志洲的嫌疑!”   沈藏泽听完王小岩最后一句话,手指在平板上顿住,几秒后才抬眼看向坐在前排的黄正启:“老黄,你怎么看?”   “唔……”黄正启摸摸下巴,道:“我已经确认过,根据目前的资料,死者章玥跟卢志洲没有任何交集点,并且我跟卢志洲之前往来的朋友和同事确认过,他们对章玥的照片没有任何印象,也从未听卢志洲提起过章玥这个人,初步能确定他们两人并不认识。所以我也认同小岩的看法,可以暂时排除卢志洲的嫌疑。”   “卢志洲的嫌疑排除,原屋主方惠君也记录清白,资料上看就是个白富美,三年前二十一岁,房子一卖掉就立即出国念书。”沈藏泽若有所思地转身看身后投屏出来的涉案人士,又问:“方惠君的父母呢?联系过了吗?”   之前去医院跟装修工人录口供的傅姗珊,回局里后又跟另一名刑警一起去找了方惠君的父母,于是举手说道:“已经联系过了,也做了背调,没有太大问题。而且方惠君的父母告知方惠君会在下个月因工作调动回国,还给了方惠君的联系方式,我们已经跟方惠君取得联系,请她在最短时间内回国协助调查,她已经答应了。”   看着被放在正中央的死者照片,沈藏泽在沉吟小半分钟后交待道:“老黄,你现在去发一份通报,请对死者章玥有印象的人到局里来协助调查。我要你们在最短时间内梳理出章玥的人际关系网,并查出是什么人对章玥进行长期的身体虐待。” 第十一章   坐在角落里的林霜柏,小半边身体都隐在了阴影中。   虽然双腿交叠翘起了二郎腿,但林霜柏的坐姿看起来还是很优雅甚至端正,他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没有脖子前倾或是肩膀内扣驼背,而是肩膀打平维持着一种良好的体态,然后将双手交叠于放在大腿上的资料和平板上。   简单来说就是,在一群坐姿各异的新老刑警中,林霜柏展现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微妙装逼感。   他一直都在看着沈藏泽,像是在观察沈藏泽这个人,通过沈藏泽听完底下的人汇报后问出的每一句话下达的每一个指令去分析了解这个人;可每当其他刑警说话时,他又会有短暂的视线偏移,让他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在听沈藏泽跟其他刑警的这场会议,只不过选择了暂时保持沉默进行思考。   黄正启根据沈藏泽的指示去发通报,起身没走两步就留意到林霜柏专注在沈藏泽身上的目光,在镜片之后的那双眼眸,因光线不足的关系并不能看清楚眼神,然而不知为何,黄正启在那一瞬间感觉林霜柏是潜伏在暗处把沈藏泽当成猎物的野兽,让人不寒而栗。   即使注意力集中在沈藏泽身上,林霜柏也很敏锐地觉察到黄正启停下脚步正在看他并微微转头抬眼与其对视。   原本隐藏在暗处的大半张脸随着转头的动作又被顶上的灯光照得清楚,比他们这些经常在外跑动的刑警要白皙的肤色以及金丝框眼镜让林霜柏看起来相当斯文儒雅,再加上一身西装气质斐然,虽说表情有些淡漠,但也已经很难让人将他跟野兽联系在一起。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让黄正启下意识地就朝林霜柏笑了一下,然后带着几分尴尬扭头匆忙跑去发通报,同时在心里暗骂自己有病,怕不是刑警当久了,看谁都觉得有问题。   在最前面的沈藏泽留意到两人之间这个不到两分钟的小插曲,于是扬声道:“林教授,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确实有个小问题,想请傅警官回答。”林霜柏并没有否认,他转眸看向因为突然被叫到而有些讶异的傅姗珊,在满屋子刑警不约而同的又一次注目礼中,向傅姗珊询问道:“不知道傅警官是否有跟方惠君的父母确认,方惠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出国留学的计划?”   傅姗珊单从年资而言跟黄正启相当,能力也不相上下,当初刑侦副队这个位置就是要在她与黄正启之间选定,而最后由黄正启升任副队,是因为傅姗珊在当时的一次抓捕犯人的行动中为了保护市民受了重伤,在医院里治疗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之后又在家休养了两个月,等她完全康复正式归队时,黄正启已经升任副队,而她则获得表彰并晋升了警衔。   对于这件事,黄正启一直都有点耿耿于怀,因为在他看来,那次行动要不是傅姗珊当机立断,不仅市民会受伤还不一定能顺利抓到犯人,按理应该要由傅姗珊升任副队才是,可最后却因为傅姗珊需要长期治疗难以在第一时间返回一线而让他当了副队,尽管傅姗珊一直说是她自己不走运跟他没关系,他心里始终还是对傅姗珊感到抱歉。   傅姗珊做事也一向细致谨慎,就连沈藏泽都很少会在她汇报完情况后提出更多的追问,因此在面对林霜柏这个初来乍到的刑侦顾问所提出的问题时,傅姗珊的反应是稍稍皱了皱眉,见沈藏泽没说话,便语气算不上太好地说道:“这种必要的问题,我当然有跟方惠君的父母确认!方惠君原本是高中毕业就要出国留学,只不过因为家中老人当时情况不好,而她跟老人关系亲近,为了能多陪陪老人,这才推迟了出国的计划。三年前,老人因病离世,之后方惠君就跟父母提出转学到国外大学。”   “由于我拿到的资料比较有限,所以才向傅警官提问,并没有质疑傅警官的意思,希望傅警官不要介意。”林霜柏说道,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是平常开会,傅姗珊大概会一开始就把这件事一并跟沈藏泽汇报,刚刚之所以没提,显然是因为有他这个“外人”在。   不止傅姗珊,在座的这些刑警,多半都因为他也参与开会而在汇报或是提出看法时有所顾虑保留,谈不上防备,但现阶段不能接纳他这个刑侦顾问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林霜柏对此并不在意。   “根据目前的调查资料,死者章玥曾遭受长期虐待,结合她死亡时间超过三年也没有人报案这点来看,章玥本身在性格上应该相当敏感,不愿意跟人有过多接触,日常也沉默寡言较为孤僻。因此我推测,凶手必然是已经获得章玥信任,与章玥有紧密关系的人。另外,从凶手通过将死者尸体蜡封做成艺术品来达到藏尸目的的这个手法,我个人认为,章玥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凶手应该是一个已经有过杀人藏尸经验,才能想到这种藏尸方式并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将之实现。”   从加入这个案子至今,林霜柏首次在众人面前对案子的受害人以及尚未能找出的凶手进行了初步的侧写。   沈藏泽一手叉在腰上另一手还拿着平板,他盯着林霜柏看了几秒,然后问道:“所以你认为,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连环杀人犯?”   林霜柏答道:“这是我根据现有调查资料所提出的可能性,无论是受害人的选择还是藏尸手段,都能体现出这个凶手在多个方面有一定熟练度,可以被归入已经具备成熟度有一套特定行为逻辑的范围。”   沈藏泽打从开始开会那一刻起,就一直表情严肃,在林霜柏给出侧写后,他更是脸色紧绷,令在座几个年轻的刑警都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案子已经被定性为恶性,如果真如林霜柏所说,章玥已经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凶手是个连环杀人犯,那么这个案子的性质会更加恶劣,即使现在已经针对网上的消息做出舆论监控,但他们也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破案,否则哪怕是破案发出通报,只要新闻媒体报导时多写几句,都会在网上引起市民的不安,对刑侦支队造成负面影响。   “林教授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沈藏泽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必须要用最快速度将凶手逮捕归案!”   “是!”   整齐一划的应声,刑警们纷纷从座位上跳起,去打电话调档案资料的,去法检部拿报告的,带上东西去跑外勤的,从昨晚起就没休息过的刑警们再次风风火火地投入到新一轮调查工作中。   看着所有人来来去去的忙碌身影,林霜柏只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到沈藏泽再想起他往角落看过去时,才发现林霜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沈藏泽原本打算再把林霜柏叫去自己的办公室谈一下,然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才又忽然想到,自己甚至还没加上林霜柏的联系方式。   局长办公室里,林霜柏正在茶桌旁的沙发上坐着。   蔡伟齐批完急件之后,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茶,“怎么样,能习惯我们这边的办案方式和节奏吗?”   林霜柏转头看已经比十几年前明显苍老不少的蔡伟齐,道:“蔡局,您知道我不需要这种客套。”   面对话说得直接的林霜柏,蔡伟齐倒是不太在意地笑了笑:“一来就碰到大案,藏泽那孩子脾气虽然冲但胜在能力强,手底下带的人都服他,你初来乍到,磨合起来难免有些困难。”   “我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只不过您也知道。”林霜柏垂下眼帘,面上跟之前的云淡风轻比起来多了几分克制,“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太喜欢姓沈的,也不太合得来。”   蔡伟齐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声音也更沉了些:“小安啊,当年那个案子……”   “林霜柏。”打断蔡伟齐刚起头的话,林霜柏轻声说道:“蔡局,我现在叫林霜柏。您知道我是为什么回来,我很感谢您想办法疏通关系让我进刑侦支队当顾问,至于其他,我希望您能掠过不提。”   蔡伟齐被打断了话头也并不生气,态度平和地改了称呼劝道:“好,霜柏,你应该也清楚,档案已经关闭,你再想追查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你身份特殊,即使现在我把你安排进刑侦支队,也不代表你有接触到卷宗的权限。”   “蔡局,几个月前主动联系我的人是您。”林霜柏提醒道,他低头看自己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肩颈弯出的明明是正常低头应有的弧度,却莫名让人感受到一种带着窒息感的沉重,“一个案子是否结束并不是由档案的状态来决定,如果罪恶有颜色,那么在我眼中就是红色,我是早就被淹没的人,这十几年一直被折磨的不止我一个,无论是还活着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都需要找到那个真相。”   我所要的,只有真相,无论那个真相是比我所怀疑的更残酷还是会夺走我的生命,我都不会再逃避。   听完林霜柏的话,蔡伟齐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然而最终他也只是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轻轻摇了摇头。 第十二章   安善站在走廊上,等着教室内的那场试讲结束。   大学教师,只要是负责理论授课,正式上课前不管年资以及学历高低,都必须先进行试讲;试讲是由教研室主任负责主持,并由教学管理科、教学督导组还有所在科室主任及教学秘书作出评定,只有通过了试讲,教师才能正式开始上课。   林霜柏负责的是犯罪心理学专业研究生的理论课,跟本科的其中一大差别就是全英授课,针对他国外回来的正教授身份背景,初次在国内进行授课,必须要进行试讲。   试讲在三十分钟后结束,教室门从里打开,几位主任负责人还有秘书从里面出来,相互之间低声交谈,面上神情看起来都十分满意。   林霜柏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而且是等所有人都出教室好几分钟后,他才出来。   收拾东西并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可见他只是并不想跟人寒暄社交。   带上教室的门,林霜柏抬眼看到靠在走廊墙上的安善,下巴轻点:“等很久?”   安善迎上前去,道:“没有,我算好了时间,写完一份报告才过来,也就等了不到五分钟。”   “嗯。”林霜柏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转身往前走,“走吧,去吃午饭。”   “你不问问我案子的情况吗?”安善跟上和林霜柏并肩而行,“我听说沈队加你微信,你没给人家通过?”   林霜柏目不斜视,淡道:“他看过我的档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有事直接电话联系,没必要特意加微信。”   他们并不是会没事闲聊天的关系,文件发送有邮箱,加微信这件事在他看来并不是必要的。   对于林霜柏的态度,安善多少也能猜到他的想法或者说是顾虑,于是说道:“霜柏,其实我觉得,你没必要对沈队这么警惕。他知道我的过去,但也从来没有追问过我相关的事情,是真的一次都没打听过,所以我觉得……”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情况并不一样。”林霜柏没让安善把话说完,两人已经走到了电梯前,他伸手去按下电梯按键,看着电梯的显示屏上开始快速改变的数字,在电梯到之前微微沉下声线说道:“我们家当年都经历过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安善微微一滞,眼神黯了下来。   他的确清楚,毕竟,他几乎可以说是在旁见证了一切的发生与戛然而止。   “叮——!”   电梯来到他们所在层数打开门,里面没有别人,林霜柏走进去,等安善也跟进来他才按键关门。   沉默充斥整个电梯内部,短短几十秒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安善进电梯后就站到了林霜柏侧后方,等到了一楼电梯门打开,他跟在林霜柏后面走出电梯,轻声叹息:“霜柏,不管怎么说,现在伯母也不在了,你之前一直自己一个人在国外,身边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我其实每次跟你联系时都有些担心你,怕你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说,像当初伯母过世那样,一直到伯母的葬礼都结束了你才给我发那么一条微信告诉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什么都憋在自己心里,就算不能像从前那样跟我无话不说,至少在你需要的时候你能告诉我,这样我才可以陪在你身边。”   今天是个晴天,外头灿烂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楼里,将一楼大厅照得相当明亮,林霜柏看着落在地上的阳光,目光却被边上那阳光无法触及的阴暗角落所吸引。   角落的地上不知被谁撒了一滩水,还有张便利贴掉到那滩水里被浸透,看起来再多泡一阵就要开始发烂。   “安善,你当年就是因为我才会被牵连遭罪,那样惨痛的教训,你即使放下了也该跟我保持距离才是。”林霜柏说话的声音既低且慢,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已经反复思考过很长时间很多遍的结论,“我不需要谁陪在我身边,也不想再看到你因为我或是我家的缘故而再出什么事。”   从十几年前开始,他几乎每天都在被罪恶以及丑陋的人性所纠缠,发生过的事以及活着的人没有一刻放过他和他的母亲,而现在他的母亲也已过世,他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不曾停止的噩梦总在提醒着他已经不可能摆脱过去和身上的罪孽这一事实,他只能深陷其中,勉强维持着正常人的样子,克制而又分裂地活着。   林霜柏身量高肩膀又宽,安善看着他虽然挺得笔直却莫名透出窒息感的后背,双眸里沉下更多平日里所没有的暗色,过了足足两分多钟,楼梯那边传来有人下楼的脚步声,安善才上前一步搭一下林霜柏的肩膀,道:“我们先去吃饭吧……霜柏,刚刚那些话我就当自己没听过,你以后也别再说了。”   这些年来,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讨论过当年发生的事,林霜柏侧脸看这么多年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疏远过他的好友,眼底掠过一抹浅光,嘴角短暂地勾起一丝似有若无却发自心底的笑,让他总是淡然得像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的脸看起来在那一瞬都柔和了几分。   可林霜柏到底没有说更多,在那一瞬过后便又收敛了嘴角极浅的笑意,沉默地跟安善一同走出大楼去吃饭了。   死者章玥的尸体因火灾被发现的第三天下午,房子的原屋主方惠君回到国内并来到市公安局协助调查。   询问室内,例行的个人信息询问过后,沈藏泽暂时放下手中的笔,神情温和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双手捧杯的长发年轻女子,道:“方小姐,我知道现在的情况必然会让你感到惊慌,但是请你不要紧张,我们只是请你来协助调查,询问一下三年前房屋交易的一些情况,并非把你当作犯罪嫌疑人的意思。”   在国外接到电话后对所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不已,并在警方请求下立即购买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国内的方惠君,在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满眼都是红血丝,神情看起来显得僵硬而不自在;她这一路上都处在情绪极度紧绷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在飞机上好好休息,加之下飞机后她也完全没有休息,直接就打车来到公安局,故而即便是化了妆也依旧能从她脸上看出明显的疲惫。   方惠君来到局里的时候表现得还算镇定,只是在被带到询问室以后,她看起来便开始有些忐忑不安,坐在椅子上面露谨慎地在询问室里东张西望;她身上穿得并不算单薄,但放在桌上交握一起的双手,始终都在隐隐发抖。   沈藏泽没有立刻就进询问室,他在监控室里观察了方惠君一段时间,期间让一名年轻女警员倒了一杯温水端进去。   方惠君轻声跟那名年轻女警员道了谢,随后便一直双手捧杯,双眼盯着手里这杯温水发呆。   沈藏泽是在那之后又过了将近十分钟才去的询问室。   “警官你想要问什么尽管问就好,只要是我知道的,我记得的,我都会如实相告。但我是真的不知道屋子里有尸体这件事,这样的事也太骇人了。”方惠君说话声音不高且较为温软,跟她给人的感觉一致,气质温婉,态度礼貌,看得出来接受过良好教育,家教修养极佳。   沈藏泽虽然一进来就已经表明了自己刑侦支队队长的身份,但他坐下后也都一直保持着带有安抚性的笑容,面对到目前为止都表现得很配合的方惠君,他点点头后问道:“方小姐,你能告诉我,这套位于高级住宅区的房子,当初是你自行购入的吗?”   方惠君摇头,道:“不是的,那套房子其实是我二十岁生日时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沈藏泽提笔简单记录,又问:“既然是生日礼物,那当时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要卖掉?我们确认过你跟房地产中介的交易记录,你卖掉这套房子的成交价低于市场价,这看起来,多少有些不合理。”   方惠君并没有立即回答,她面露难色地低下头,先是抿嘴而又用力地咬住了下唇,就连握杯的双手都动了一下。   沈藏泽也并没有步步紧逼,他等了好一会,见方惠君还是没有要回答问题的意思,这才提醒地喊了一声:“方小姐?”   方惠君深吸一口气,重新抬头看向沈藏泽,道:“对不起警官,这多少有些涉及到我的个人隐私,所以我有些不太想提……我自小就跟我奶奶关系很好,三年多以前我奶奶因病过世,我当时受到很大打击,后来没过久我……”   话说到这里,方惠君又停了下来,眼眶湿润地抬手掩了一下脸,看起来多少有些情绪不稳。   沈藏泽不催她,放轻声音说道:“方小姐可以慢慢说,如果觉得对着我实在说不出口,我也可以去找一位女警员过来代替我完成问询。”   方惠君浅浅吸了一下鼻子,随后侧着脸摆摆手:“没关系,警官不必麻烦。”   花一两分钟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方惠君接过沈藏泽递给她的抽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忍下哽咽:“那个时候因为心理上各方面都比较脆弱,当时在交往的对象没过多久就受不了我总是跟他哭,也跟我提了分手。双重打击之下,我也不想再继续留在国内,毕竟我原本就有出国留学的打算,所以就想要在最短时间内把国内在我名下的房产还有车子什么的都卖掉,哪怕低价卖出也无所谓。”   “所以,方小姐当时出国,其实是不打算再回国内了,是吗?”沈藏泽问道。   方惠君答道:“是的,其实现在也还是这个打算,我虽然因为工作调动下个月会回来国内一段时间,但也只是暂时的,之后我还是会调回到国外,申请国外的永居身份。”   “不知道方小姐是否方便告知,当时那位交往对象的身份?”   方惠君有些为难地看着沈藏泽,道:“我跟他已经完全没有联系了,后来我听说他也出国了。如果你们一定要查证,可以去跟我朋友确认这件事,他们都知道我当时有一个交往对象,在我奶奶过世后不久就跟我分手。”   沈藏泽看出方惠君面上明显抗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问道:“我想再请问方小姐,你在卖掉房子前,有给房子做过装修吗?”   方惠君否认道:“没有,我名下不止那一套房子,所以当时也没有搬进去住的打算,就一直都没找装修公司。我其他的几套房子,后来也是因为父母不同意,才没有都卖掉。”   “好,我知道了。”沈藏泽拿着档案夹和笔起身,对方惠君说道:“谢谢方小姐的合作,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请方小姐在这里稍微再坐一下,我出去跟下属交待一下,之后会有人来带方小姐出去办手续,等办完手续方小姐就可以离开了。只不过因为这起案子属于恶性凶杀案,情况特殊,之后可能还有需要请方小姐再来局里协助调查,希望方小姐能理解我们的工作。”   方惠君也站了起来,她跟沈藏泽握了握手,道:“我明白,我随时都愿意配合警方的工作。” 第十三章   沈藏泽从问询室里出来就看到跟另外两名刑警一起从监控室里出来的林霜柏。   如果没记错,这个人今天好像是要去大学试讲,沈藏泽本来以为应该是不会在局里见到他,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而且还旁听了方惠君的问询。   大步走过去,沈藏泽看着林霜柏,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从方惠君交待三年前有交往对象开始。”林霜柏说道,他跟安善才刚到学校食堂取餐坐下,就接到电话告知他方惠君已经回到国内,刚刚已经来到局里协助调查。   刚取的午餐还一口没吃,林霜柏就跟安善一起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局里。   把档案丢给边上的周佑,沈藏泽道:“核实过了吗?”   周佑立马答道:“报告沈队,已经核实过,方惠君三年前出国前确实有过一个交往对象,但还没来得及介绍给身边的朋友认识两个人就分手了。我也仔细问过方惠君当时的同学和朋友,她家教比较严格,听闻那个交往对象也是追求了很长时间,方惠君才答应跟他交往。方惠君本身是比较慢热的性格,也比较注重隐私,所以交往前期并没有公开,是过了较长一段时间,才跟身边几个要好的朋友透露,自己有一个正在交往的对象。”   “还有呢?”沈藏泽又问,他在问询前就已经让他们去查了方惠君三年前的人际关系网,知道方惠君在当时的确有一个没公开的交往对象。   周佑道:“方惠君是直接将房子挂到中介那里出售,从把房子挂上网到卖出,前后不到半个月,感觉很匆忙。而且跟方惠君刚刚说的一样,她一直都没有装修过高级住宅区那套房,感觉是当时并没有搬进去住的意愿,不管是她还是她的父母,甚至是跟她关系密切的好友,在那段时间都没有跟任何装修公司有联系。”   “也就是方惠君刚刚在问询室里交待的,跟我们查到的都能对上,并未虚假作证。”沈藏泽道,他和方惠君进行问询的时候,确实是一边在套话一边通过手势和暗语让外勤组和物证组去查证方惠君所说。   拧眉思索几秒,沈藏泽见林霜柏没说话,便又语气有些冲的说道:“林教授,你的看法呢?还是又打算跟我说不了解情况,暂不发表意见?”   林霜柏并未跟沈藏泽计较这些语言上的不客气,道:“即使没有说谎,但我的看法跟沈队一致,方惠君对我们所有隐瞒,至于是否跟本案相关,暂时无法下定论。”   沈藏泽脸色不甚良好地看着林霜柏,尽管他很想呛一句可不敢跟这尊连微信都不加的高贵大佛看法一致,可他一向公私分明,所以最后也只是冷声说道:“都不是第一天办案了,该知道没有任何一个跟案子相关的人,会在一开始就对我们这些警察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祖宗十八代是做什么的都一一交代清楚。”   这话被匆匆小跑过来的黄正启听到,看到沈藏泽又跟林霜柏对上了,连忙低咳一声掩饰自己差点没能憋住的笑,然后在沈藏泽扫过来充满杀气的眼神里说道:“有人看到通报后打了电话来,说自己认识章玥,我跟傅妹带新人去见过那人并且进行了信息核实,另外,章玥完整的医院就诊记录都已经拿到。”   沈藏泽一凛,当即不再管林霜柏,长腿一迈:“开会!”   在场几个人都急忙跟上走得飞快的沈藏泽,而周佑拿着档案夹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并未急着跟上的林霜柏,问道:“林教授,你不去开会吗?”   林霜柏不紧不慢地往问询室走去,道:“我去送送方惠君,一会再过去。”   需要的调查资料以及记录都会给到他,他并没有时刻跟刑警一起行动以及参与所有开会的必要。   在发现林霜柏并没有跟来时,沈藏泽不易察觉地又拧了一下眉头。   然而看到周佑迟了一步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时,沈藏泽也并没有跟他过问林霜柏去了哪里。   心里有数,也没有多问的必要。   十分钟后,在局里参与这个案子的刑警都已经到齐,会议开始。   “看到通报后打电话来的是一名住在郊区保蓝云海山庄别墅区的妇人张姚姚,我们在进行了身份信息登记核实后,前往保蓝云海山庄进行了确认。”傅姗珊一边跟沈藏泽汇报,一边用遥控器把已经整理完上传的新资料在投屏上打开给所有人看,“张姚姚一直住在保蓝云海山庄,跟章玥是多年的邻居。根据她所提供的线索,章玥生前非常孤僻,因为患有情绪病无法好好跟外人打交道,也适应不了社会生活,所以一直都待在家里。章玥的双亲是非常成功的商人,很保护患病的女儿,但不幸的是在章玥三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因为车祸离世,母亲也在一年后因病去世。虽然双亲的离世给章玥带去很大打击,但相应的她也继承了大笔的遗产,依靠出租名下几个繁华地段的店位以及在市中心的五套豪宅,收取可观的租金维持对她个人而言正常的隐居生活。”   傅姗珊说完,黄正启便马上接过遥控器调出了章玥的医院就诊记录,接续道:“我们也去医院调出了章玥的就诊记录,记录显示章玥的情绪病较为严重,多年来反反复复,在双亲相继离世后,由于情绪病发作频繁导致她难以生活自理,所以在医生的建议下,章玥决定请一名护工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饮食。在继承了遗产又有租金保证收入的情况下,章玥应该是生活无忧的,但几年后章玥报案表示自己遭到了护工长期的虐待,经调查证实章玥所说属实,护工最后也被判刑并向章玥赔偿相应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护工的身份呢?这个护工现在人在哪里,做什么?三年前章玥被推定身亡的那个时间点,身在何处?”沈藏泽飞快地浏览完傅姗珊跟黄正启上传的最新调查资料,接着说道:“从医院的就诊以及治疗记录来看,章玥是长期受到这个护工的身体虐待,而章玥本身是情绪病患者,在孤身一人没有更多依靠的情况下,章玥很难依靠自己做出举报的决定。”   在场开会的刑警里,并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就接上沈藏泽的话。   在黄正启后面坐着的王小岩跟陈力勤一起负责去查护工,但是目前还没找到护工现在人在哪里,更别提三年前章玥死亡的时候护工的所在。   护工是新的线索,但他们一时半会也还没查清楚,因此面对沈藏泽的问题,他们是压根就不敢回答,拼命低头生怕被沈藏泽点起来,到时候又是一番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教育。   “沈队的分析很到位,章玥的确不可能在没有得到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自己决定并且切实做出行动举报护工。”林霜柏单手插着裤兜站在门口,人站着很直并不是那种吊儿郎当的站姿,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送完方惠君过来旁听,总之是准确地掐好时间点开口,很好地拯救了即将面对沈藏泽发作怒火的众人,“从病历上看,章玥的心理状态一直很不稳定且脆弱,依赖性也很强,在长期的身体虐待下,她会对护工产生极强的恐惧和臣服心理,不可能主动对护工做出反抗。”   沈藏泽冷眼看时刻维持一副精英范的林霜柏,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他的认可,“所以林教授,能直接说结论么?”   林霜柏道:“结论,沈队不是已经有了么?”   三年前,章玥的身边必然还有一个他们此刻还没查出来,大概率被章玥视作是新保护伞的第三方。   在座的老刑警们固然已经明白沈藏泽跟林霜柏在打什么哑谜,可经验不足的新人们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都是头上写满问号面面相觑。   一向眼见力不太好的王小岩,完全状况外地偷偷撞一下陈力勤的肩膀,小声问道:“兄弟,你知道沈队跟林教授在说什么吗?”   沈藏泽脸色一沉,将手上的平板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砰”的一声大响震得所有人都是一颤,同时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下局里配的东西质量就是不一样,平板的保护壳让沈藏泽砸了这么多次,居然还没被砸坏。   “王小岩!陈力勤!”沈藏泽直接喝出两个新人刑警的名字,到底还是没让他们逃过被骂的命运,“我刑侦支队是让你们来混吃等死还是养老?!查个护工就这么费劲?!你们副队和珊姐的办事效率,你们是半点都学不到是吗?!”   王小岩跟陈力勤在被沈藏泽点名瞬间就浑身一激灵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被沈藏泽这么劈头痛骂,两人都是一慌,脱口而出同一句话:“对不起沈队!我现在立刻就去查!!一定在最短时间内查清楚回来跟您汇报!!”随后就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东西一齐往外冲了。 第十四章   要查一个判过刑,身份信息都在检察机关记录在案的护工,按理应该是不难,毕竟现在银行流水账还有各种线上支付都要实名。   可问题就在于,护工当时也赔不起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家人是连夜就从港海市离开,护工出狱后也销声匿迹,没有任何银行使用记录,大概率也已经离开港海市,并且为了避免被找到而用了特殊手段改名换了身份。   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有案底在身的人,多半都会想办法给自己换身份,这样才好给自己另外找出路。   查案找人总是需要时间,沈藏泽很清楚这点,但,眼下这个案子是恶性凶杀案,必须争分夺秒尽可能快的破案,他不允许手底下的刑警有哪怕半分的松懈。   分配完新一轮的调查任务,所有人继续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调查工作。   沈藏泽离远看了还在门口边站着的林霜柏一眼,拿着资料档案回自己的办公室。   两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沈藏泽还在办公桌前站着,回头看到林霜柏推门进来。   “林教授从方惠君那里,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了吗?”沈藏泽回过身见林霜柏进来后关上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应该不会只是去送送年轻貌美的白富美,顺便留个电话好之后联系,然后就可以走上人生巅峰吧?”   林霜柏并不介意沈藏泽的讽刺,知道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刑侦支队队长也不会请自己坐下喝咖啡,林霜柏径直走到办公室里那张可以充当单人床的沙发上坐下,好整以暇说道:“该问的,我相信沈队都已经问过。我去送方惠君是出于礼貌,每个人的追求也不一样,以我目前的财富积累,也并不需要依靠谁来帮我走上人生巅峰。”   “出于礼貌?”沈藏泽几乎都要被气笑了,“你是觉得我靠走后门才当上刑侦支队队长,还是干脆就把我当傻子?从你加入这个案子的调查起,你就一直单独行动,即使有任何发现或是怀疑都不会第一时间说出来,虽说我们刑侦支队的人确实还不太能接受信任你,可林教授,你自己真的就有要成为我们刑侦支队一份子的打算吗?”   林霜柏坐在沙发上抬眼看换了个姿势靠在办公桌边沿双手在胸前交叉的沈藏泽,平静发问:“沈队现在是因为我没有通过你的微信好友申请,所以才如此生气吗?”   “……”沈藏泽本来就已经有些扭曲的表情管理,在林霜柏提及微信好友申请后,彻底崩塌了。   他原本是不想提这茬的,不就是被拒绝了微信好友申请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是的,不是什么大事。   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沈藏泽在心里反复跟自己重复了好几遍要冷静后,终于——   还是爆发了。   “林霜柏,我不管你在国外时是怎样一套工作方式,你现在既然人在国内,在我刑侦支队,就得按照我的方式来!我虽然不搞用身份职权压人那一套,但我也不会让一个顾问爬到我头上!”沈藏泽倒没什么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习惯,再生气他也只是铁青着脸双眼冒火地盯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沉声怒道:“我加你,是出于工作需要!也是为了方便联系!不是为了跟你交朋友!你少在我面前得意把尾巴翘上天!”   林霜柏轻轻一笑,并不认为自己拒绝眼前人的好友申请有做错,“沈队有我的手机号,也有我的邮箱,并不存在联系不上我或是没法把资料发给我的问题,因此我判断,加微信好友不是必须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只有我会找你,老黄他们也有找你的可能性,有时候队里喊人,我也不会一个个打电话去联系,最高效的方式就是在微信群里喊一声。文件传输也一样,我们跟林教授不一样,时时刻刻能衣冠整齐地带着电脑公文包装逼,更多时候我们都在出外勤,收到什么资料就在微信上下载或是转发,没空特意再去找台电脑给你转发。你最好搞清楚,蔡局找你来,是给我刑侦支队减负,不是让你来我这里摆谱指点江山!”沈藏泽一口气说完,又大步走到了林霜柏面前,居高临下地跟他对视,“现在,你能说了吗?你从方惠君身上,到底看出什么了?”   沈藏泽干刑侦已经很多年,身上那种硬朗凌厉的气质平日里其实很难掩饰,而当他生气时,散发出来的气势更是迫人,加上他几乎从小就在警局里跑,进入刑侦支队后查案更是一直都保持着命可以不要案子必须破的火气,所以即使他不是队里年资最长的刑警,甚至是刑侦支队目前最年轻的队长,他发火的时候,底下无论新老刑警,都会被他震慑到。   只是很显然,即使沈藏泽占据高位压迫感十足,林霜柏也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他震慑到。   林霜柏一脸的云淡风轻,从怀里取出手机解锁伸到沈藏泽眼皮子下,一副自己很好商量的口吻道:“那么沈队,现在让我把你的好友加上如何?”   沈藏泽瞪着林霜柏,已经充分领教到这个人在情绪控制上的极端。   不仅是控制自己,也控制别人。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林霜柏在反复试探他的底线,无论是案子发生那晚在小区偶遇时跟他针锋相对,还是后来这几天明面退让实则毫不客气拆他的台跟他对着干,林霜柏一直都在用一种观察者的态度在对待他。   保持自己的情绪稳定,却一直以各种方式在挑动他的怒火,再看他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并不清楚林霜柏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也并不喜欢被人当研究对象一样逗弄观察。   一巴掌直接将林霜柏拿着手机的手拍开,沈藏泽严肃地说道:“我目前还不清楚你到底在心里打什么算盘,或者说来我们刑侦有什么目的,但是林教授,我希望你能搞清楚一点,刑侦支队是个事关生死,每天都在跟人命打交道,时刻将守护国家人民利益与生命作为己任并追求绝对正义与真相的地方。这里不是你的游乐场或研究室,如果你不能尊重我们刑侦支队的每一位刑警,尊重发生的每一个案子以及受害者,不愿意配合履行身为顾问的责任,那么不管蔡局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你留下参与接下来的案子。”   “不同意我留下。”将沈藏泽最后这话里的几个字在嘴里嚼过,林霜柏向后轻轻靠到沙发背上,下巴微抬,从容道:“不知道沈队打算如何将我赶出刑侦支队?或许是我疏忽大意了,不了解沈队在局里的话语权到底有多大。”   即使处于看似被压制的下位,林霜柏依旧散发出一种不落下风掌控着目前情况的上位气势。   沈藏泽几不可察地微眯一下双眼,压低身体用双手直接撑在林霜柏肩膀两侧的沙发上,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会没有任何怀疑就接受蔡局交给我的,关于你的个人档案?”   他刑侦支队的破案率一直都是港海市第一,在这种情况下,蔡伟齐却突然安排一个从国外回来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刑侦顾问到他的队里,蔡伟齐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上司,更不是那种会攀附权贵的人,会没有任何理由就把人强行加塞到他队里,背后必然有其他他不了解的原因。   林霜柏的背景,他调查过,不是高官子弟,出国前的档案从调查结果来看可以说是一目了然,除了出生登记、曾住地址、从小到大就读的学校和获得过的奖项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亲属关系方面只有母亲,父亲一栏的登记信息从缺。   有时候,越是简单清晰的记录,越有问题。   而林霜柏的这份档案,在入读大学后就戛然而止,从时间上看,在国内中止学业到去国外继续学业之间,林霜柏曾有一段时间不短的空白期。而这段空白期,他完全查不出任何有用的资料讯息。   也就是说,林霜柏真正的个人信息,被封锁保护了起来,即便是他这个已经是正处级的刑侦支队队长,都无法查看。   是什么样的背景身份,才需要这样保密?   面对沈藏泽带着隐约逼迫感的质问,林霜柏短暂沉默数十秒,而后颔首道:“不愧是沈队,经验丰富,对任何人事都细致入微。”   他在试探窥察沈藏泽,同样的,沈藏泽也一直在调查观察他。   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若是沈藏泽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他反而会感到失望,毕竟沈藏泽对他来说,算得上是一个重要的纽带,总有一天,他会需要通过沈藏泽去找出那个被淹没在血泊中的碎片。   现在,他能够确定,长期跟罪恶打交道甚至是身涉黑暗,让他和沈藏泽都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与比旁人更为敏锐的感知力,也因此,在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单方面把对方视作敌人或是猎物。   而是,双向猎杀。 第十五章   架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被取下,林霜柏垂眼从怀里取出眼镜布擦拭一尘不染的镜片,他大半个人都被沈藏泽投下的阴影覆盖,一如他这十多年的人生。   沈藏泽冷眼看着被他点破后仍然镇静自若的林霜柏,眼神不觉变得愈发犀利。   他对林霜柏并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因为他知道蔡局绝对不会让一个心术不正的不法分子加入到警队中;可同时,他也确实对林霜柏充满防备,因为他能感觉到林霜柏对他并不是单纯的厌恶,而更像是抱有将好几种不同的情绪感受都糅杂在一起又刻意收敛的特殊情感。   林霜柏似乎并不介意让他发现这点也让他感到些微的困惑,他很确定,自己之前从未跟林霜柏打过交道,连面都不曾见过,他实在想不明白,林霜柏为何会好像早就认识他一般,总是隐约表现出一种对他很熟悉的态度。   “不管是谁给你撑腰,你最好明白,只要我一天还是刑侦支队的大队长,我就绝不会让你做出有损人民利益和警队颜面的事。”沈藏泽进一步对林霜柏做出警告,“更不允许,任何一个轻视警察责任和必须要将犯罪者绳之以法这一信念的人留在我刑侦支队。”   “沈藏泽,你是不是忘了。”林霜柏慢悠悠地直呼其名,抬起眼皮露出了笑话般的眼神,“我不是警察,也从来都没有进行过宣誓,于我而言,警察跟其他所有职业一样,只是一份工作,不具备任何意义以及特殊性。”   所谓的警察荣誉感,他林霜柏没有,过去没有,现在和将来也不会有。   “你以为,我进入犯罪心理学这个领域,是因为抱有什么打击罪恶的崇高理想吗?”重新将眼镜戴上,林霜柏伸出手抓住沈藏泽的衣领,将本就俯身向他的沈藏泽用力地拽低到几乎与自己贴面的距离,“不是有句被说到烂的名言……”   看着沈藏泽脸上猝不及防的错愕,林霜柏嘴角微勾露出毫无温度的浅笑——   “When you look lo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looks into you.”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不是凝视深渊的人,而是站在深渊里与你对视?”   “沈藏泽,你是想要伸张正义,把这社会里的所有犯罪者都抓进牢里,所以才当警察吗?还是单纯为了子承父业,追随父亲的背影和步伐,才选择当警察?又或者说,两者皆有?”   “那你还是趁早找个由头把我抓进去比较好,否则,像我这样熟知犯罪心理和各种作案手段,甚至清楚警察所有搜证查案流程,每天都游走在黑暗边缘的犯罪专家,指不定哪天就踩不住刹车开始犯罪,而你们警察还没办法抓到我将我绳之以法。”   林霜柏一直以来表现出的,都是跟身周人礼貌疏离的态度,他仿佛在自己的世界周围建起了一堵无形的墙,不让任何人靠近,并隐藏自己真实的模样以及想法。   而此刻,他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般,在沈藏泽面前显露出危险的一面。   沈藏泽双手还撑在林霜柏两侧,他在近距离下跟林霜柏对视,连林霜柏的眼睫毛以及皮肤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肩臂都在发力跟林霜柏拽他的力道对抗。   不过是一个拽拉,他已经能够感受到林霜柏绝对是个日常锻炼充分并且对格斗有实践经验的人,否则出手的动作不会这么迅速且干净利落。   “看来你也真是费了不少功夫来查我,连我父亲是警察这点都知道。”沈藏泽脸色愈发阴沉,眉眼里的锋利是即便他长相俊美也无法柔和弱化,“但我没必要告诉你我为什么当警察,你只要记住,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触犯法律踩了红线,那么无论你多么小心谨慎,我都一定会找到证据将你逮捕!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完美犯罪。”   “沈队的父亲也是刑警这件事只要在公安局里走一圈就能知道,更何况沈义这个名字无论在局里还是过去的新闻报道中,都称得上是震耳欲聋,只不过有一点我确实感到好奇也很想去调查一下。”林霜柏停顿了一下,在沈藏泽森然的目光中,他轻声说道:“据我所知,选择当刑警的除非在任务中牺牲或是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否则在晋升前轻易不会离开一线,像沈队父亲那样热血并且立功无数前途一片光明的前刑侦支队大队长,怎么突然就主动退下来了?”   右手如铁箍般抓住林霜柏拽他衣领的手,沈藏泽双眼眼眶因怒火上扬而泛起淡红,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神经绷紧到极致,咬牙近乎一字一字地把话从齿缝间逼出:“我父亲为什么退下来跟你没有半点关系,那也不是你该好奇的事,你要敢去骚扰我父亲,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行差踏错!不管你是什么背景,被谁保护,别以为能在我面前嚣张得意太久,我总有一天会查清楚你的身份!”   手腕被沈藏泽抓得发疼,可林霜柏却全然面不改色也并不松手,他嘴角的弧度淡去,并不回应沈藏泽的话,只是又恢复成最初那副淡然疏离的神态。   就在两人这么僵持不下间,办公室的门被人猛一下打开——   “沈队!我们……”   王小岩门都没敲就开门冲进办公室,刚脱口而出几个字就被眼前看到的画面震撼得瞠目结舌呆立当场。   这这这……   这是什么不可描述的场景!   为什么他英明神武,好吧,比起神武更多是美如水仙艳若桃李的队长,此刻居然把新来的风度翩翩相貌堂堂的刑侦顾问压在了沙发上!   而且为什么顾问还拽住了他家队长的衣领!   深吸一口气,王小岩松开门把像弹簧一样冲上前去,双手板住沈藏泽肩膀就要将人拖开,同时大声喊道:“队长你别冲动冷静点!这是蔡局派过来的顾问,咱不管是哪个层面上的动手,都不合适!他一个常年待在学校里的教授,经不起队长您的严刑拷打!”   “……”回头看一眼并没能成功把他拖开的王小岩,沈藏泽极度无语地松开了林霜柏的手,低喝:“放开!别在我这里发疯,谁跟你说我要跟林教授动手?!”   被沈藏泽一喝,王小岩立马就松手退开,看着沈藏泽起身退开整理衣领,忍不住嘟囔道:“不是,沈队,刚刚那画面,换了谁看到都会觉得你们要打起来的……”   将被拽开了扣子整个领口都变得皱巴巴的衣领重新扣好,沈藏泽瞥一眼也在沙发上重新坐直的林霜柏,若无其事地说道:“查案时倒是不见你脑子转得这么快,我不过是跟林教授加个微信好友,你少在那里想些乱七八糟的。”   张大嘴巴发出一声无声的“哈”,王小岩又一次被自家队长这一下睁眼说瞎话给惊到。   加微信好友?   谁加微信好友要靠这么近用如此纠缠不清的姿势啊!   我虽然迟钝了点,活了二十多年还是个母胎单身,也不确定两个男人到底行不行,或者说不知道队长您的性取向到底是直的还是弯的,毕竟队长您长得就很容易让人误会,可是!!该有的常识我还是有的!!刚刚您跟林教授那距离,都快要亲上了好么!!   王小岩在内心疯狂呐喊,却碍于沈藏泽的威严不得不把话都憋住,眼看着面部肌肉都要抽搐了。   “王警官请放心,我跟你们沈队,刚刚确实只是在加微信好友,并不是要动手。”林霜柏从沙发上起身,拿着手机朝沈藏泽微笑:“沈队,刚刚似乎没加上,你再发一次好友申请如何?”   沈藏泽一眼狠狠剜向林霜柏,回以假笑:“当、然、可、以!”   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沈藏泽打开微信重新给林霜柏发送了好友申请。   手机震动,林霜柏点开红点提示:你他妈非要在我的属下面前强调是我先加你好友的是吗?!   点一下屏幕通过好友申请,林霜柏给沈藏泽发了第一条消息:好说。   感觉自己的血管快要承受不住血压爆炸的沈藏泽,抬手揉了一下后颈,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个锱铢必较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忍耐着对王小岩说道:“连门都不敲就撞进来,查护工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王小岩点头:“虽然还没查到护工现在人在哪里,但是我跟力勤刚刚已经查到了护工家人所在!”   沈藏泽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上门问话!这点事还要我教你吗?”   王小岩道:“不是,力勤说得先跟队长汇报一下,而且,那个卢志洲刚刚也打电话到局里来了,质问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破案,他要跟保险公司申请理赔。”   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沈藏泽直接说道:“让他等着!这案子是凶杀案,我们不想早点破案吗?!他从头到尾对死者一点关心和尊重都没有,只知道关心自己的利益,这种人,你越理他越来劲。”   “是,沈队!”王小岩应完,转身赶紧去找自己的搭档出外勤去了。   半个小时后,关于刑侦支队大队长在自己办公室里把新来的刑侦顾问压在沙发上动手的消息,传遍了局里每一个角落。   沈藏泽本人则收到了来自蔡局的微信消息:我让你对林教授客气点,结果你小子还跟人家动手了?!   ——————————————————小剧场分割线——————————————————   【因不打算写番外而不定期附赠的小剧场】   后来的后来。   碍于沈藏泽刑侦支队大队长的身份,他跟林霜柏的关系并没有在局里公开,毕竟已经因为生活纪律作风问题被明里暗里敲打过许多次,也一直被提醒两人的关系会影响到他之后的晋升,但这对于沈藏泽来说显然并不重要,所以整个刑侦支队的人都很清楚,队长跟顾问是一对,连老天爷都拆不散。   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不过队里总会来新人。   所以当队里每次迎来新的实习小女警时,队里不少老人总会同步迎来又有好戏围观的吃瓜快乐。   毕竟不少实习小女警在报道之初,总会被好看的皮囊所吸引,不是对沈藏泽脸红心跳就是对林霜柏芳心暗许,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会在局里闻到浓浓的醋味。   距离上一波夫夫之间醋海横生才过去不到半年,刑侦支队又一次迎来了新人实习小女警。   正当队里的老人都满怀期待想围观自家队长这次会如何哄顾问时,实习小女警却在某日下午推开沈藏泽办公室的门后尖叫一声,面红耳赤地又用力关上了门,然后一转身就对还没看清楚办公室里的画面一头雾水的王小岩说道:“怎么办?我看到沈队把林教授压在了沙发上,还拽开了林教授的领带!”   “哈?”王小岩愣了一下,随即见怪不怪地耸耸肩说道:“哦,没事,这是他俩的情 / 趣,你还不知道吧,沈队跟林教授是一对,三天两头就在办公室里打起来。”   实习小女警先是震惊地瞪大双眼,片刻后她双手捧住彻底红成苹果的脸,小声说道:“我报道第一天就觉得沈队跟林教授好嗑!天啊,沈队一定是下面那个!”   三观又一次被推倒重建的王小岩:“??!!”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英明神武的队长,怎么可能是下面那个?!   分明每次都是沈队把林教授压在沙发上啊!!! 第十六章   根据身份信息记录,护工叫孙昭娣,家里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当年孙昭娣被举报后,还在初步调查阶段孙家四口就连夜搬走,完全没有替二女儿奔走找律师的意思,不仅如此,还在走的时候把孙昭娣户口里的钱都取走了,为此,孙昭娣在拘留所里好几次又哭又闹还差点要割腕自杀。   虽说是搬离了港海市,但实际上孙家四口也并没有走得太远,毕竟港海市是一线城市,孙家父母为了让年纪最小的儿子能上个好大学,也只是搬到港海市相邻的城市。   王小岩跟陈力勤驱车在最短时间内赶到了邻市孙家所在的小区,随后一人负责上门问话,另一人则去跟孙家人的邻居打听消息。   陈力勤是负责上门问话的,他按了门铃,等孙母一来开门,他就隔着外面的铁门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并说明来意。   孙母先是一愣,随即立马否认自己是孙昭娣的母亲,并大声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没有二女儿,更不认识孙昭娣。   然而陈力勤举着证件让孙母看清楚,对刑警做假证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话一出,孙母当场就不敢再多说什么话,只犹豫着叫来了孙父,并开门让陈力勤进了屋。   孙家父母没想到过了这么几年,竟然又有警察上门来问话,请陈力勤坐下的时候,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明显都处在了精神紧绷的状态,满脸防备地瞅着陈力勤。   陈力勤从进屋开始就一直在仔细观察孙家居住的这套房子,总体面积并不算大,估摸不到九十平方,两房一厅带厨房和浴室的隔间,没有阳台。屋内收拾得很整齐,只是看不出来是四个人一起居住的样子,更像是两个老人自己在住。   孙父坐到了单人沙发上,他脸色很沉,双手攥成拳头放在膝上,很用力地盯着陈力勤在看。   至于孙母,则是在孙父的指示下去倒水给陈力勤喝了,去厨房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孙父和陈力勤好几眼。   “都好几年了,你们警察还找上门来,是那个晦气玩意儿又干了什么坏事了?还是又要我们替她赔偿?!”孙父咬字极重,开口就是质问,一副比警察还要凶的样子,“我告诉你,我们家已经跟那晦气玩意儿断绝了关系!不管她干了什么,都跟我们没有关系!”   孙父说“晦气玩意儿”的时候,陈力勤第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孙昭娣,等孙父说完话,孙母又端水过来满脸惴惴不安,陈力勤才明白,当即皱眉道:“孙先生,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是否有连带责任也不是你一句话能决定,我们都是根据法律法规来办事。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们了解一下三年前的一些情况,另外,如果你们有任何关于孙昭娣的消息,比如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希望你们都能如实作答,配合我们警方工作。”   “配合?!我们配合得还不够多吗?!配合你们警方工作我们得到什么好处了吗?!”孙父一抬手就往沙发臂上拍了一下,用比刚刚更大的嗓门怒道:“那晦气玩意儿就不是个东西!心里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弟弟!我们一家子熬得那么辛苦,就是为了让栋材在港海上个好大学,等毕业了考个公务员就能出人头地!可她倒好!居然虐待自己的患者还被举报,搞到最后要赔钱不说还被判了刑!现在好了!因为这晦气玩意儿,栋材上不了好的大学,以后也不能考公务员!还因为她的事在网上被曝光牵连我们一家子,害得栋材把名字都改了!咱家日子过得这么苦,都是那晦气玩意儿害的!”   陈力勤到底还是实行刑警,办案经验不算多,见过的人太少,孙父这一番话生是给他说得愣住了,眼角余光还看到孙母在旁边点头表示赞同,心里的吃惊与不能理解便又多了几分。   跟孙家父母的问话进行得并不顺利,陈力勤从孙家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等他下楼来时就看到王小岩坐在小区花园的花坛围边石上,手里还拿着一瓶饮料喝一包瓜子。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陈力勤走到自己的搭档身边,道:“干我们这一行,真能见识人类物种多样性。”   王小岩抬头看他,不明白他这感叹从何而来:“咋啦,问话不顺利吗?你上去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一家子相谈甚欢打算吃完饭再走。”   没好气地扫了王小岩一眼,陈力勤说道:“沈队不在你就一个劲的嘚瑟,一到沈队面前你就怂。我要问的顺利就不用花这么长时间才搞定下来了。”   陈力勤是高知家庭教育出来且家庭氛围很好的年轻人,孙家父母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以及说话方式,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非常不适,尽管他不是第一次跟类似的家庭打交道,但还是很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虽说现在很多地方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重,但孙家父母也算得上是典型中的典型了。   “现在这里只有孙家两个老人在住,他们大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基本不回来,至于他们的小儿子,三年前没考上好大学,连二本线都没上,后来折腾了一番在港海一大专念书,也不怎么回来,最近好像还在港海找了一份实习工作。”陈力勤接过王小岩递给他的饮料,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接着说道:“至于孙昭娣,他们坚称已经断绝关系没有来往,他们现在也不知道孙昭娣人在哪儿,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跟我和这小区的大妈大爷打听到的差不多。”王小岩嗑着瓜子,倒是没有陈力勤那么郁闷,他虽说有时候缺根筋,但他是那种在长辈里特别吃得开的小辈,也不知道是样子讨喜还是怎的,反正就是很招老一辈的喜爱,他现在手上的这饮料和瓜子就是他刚刚去打听情况时,小区里那些大婶跟他聊了一会后硬要塞给他的。   “不过有一点跟那些大妈大爷们说的有点出入,孙家这小儿子呢并不是不怎么回来,相反,他没少回来闹,每次回来的原因也简单,就是没钱了回家找爸妈要,孙家老两口要是不给,他还会去找他长姐,反正啊,就是个典型被宠坏的败家子,到现在都是伸手跟家里要钱,那个所谓的实习工作呢,也是他长姐老公帮忙介绍,但听说这小儿子干了没两天就跑了,把他长姐和爸妈给气得半死。”   王小岩是小城镇出身,靠自己努力考到了港海市好不容易才当上的刑警,相比陈力勤倒是对孙家这样的事见怪不怪了,他虽然也是独子,但自家爸妈两边也都各有不少爱作的亲戚,平日里也没少听八卦。   对于王小岩打听到的这些,陈力勤发现自己都不觉得意外了,毕竟看刚刚孙父那样子就知道,这小儿子肯定是不太行的,但无论小儿子再如何差劲,这孙父为了面子也铁定不会跟他说实话。至于跟孙家住一个小区的这些邻居们,虽然说的话肯定也有水分,可相比较起来在孙家小儿子这事上,显然是邻居大妈大爷的话更可信。   “那照这情况看,我们现在虽然找到孙昭娣的家人了,但还是没法通过他们找到孙昭娣。”陈力勤有些烦躁地又仰头灌了两口饮料,道:“这样,我先给沈队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问一下沈队接下来该怎么办。”   “啊,行,你打吧。”王小岩对搭档这决定没有意见,虽然他心里有种搭档多半会被沈藏泽骂几句的预感,但跟队长汇报情况再请示下一步也算是打工人指南的纲要之一了,即使搭档不说他也打算这么做。   一般来说,队里都是老刑警跟实习刑警搭档,这样新人有什么不会的,老刑警能直接指导,王小岩跟陈力勤实际上也是由黄正启和傅姗珊在带,查孙昭娣就是两人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大概是觉得费不了太多功夫就能查清楚的缘故,又或者是想磨练一下两新人,所以刻意让他们自己去查孙昭娣,没有另外提供帮忙和提点。   不能说这方式不对,只是警队到底是纪律部队,王小岩跟陈力勤显然也还在学习判断什么时候需要请示的过程中,以至于两个人都有点过于谨慎,不论查到什么,第一反应都是先汇报,而且还是直接就找沈藏泽汇报,一定要等沈藏泽给他们明确的指示了,两人才会根据沈藏泽的话继续调查。   陈力勤在王小岩身边坐下,拿出手机给沈藏泽打电话,刚汇报完情况请示就被电话那头的沈藏泽给怼得哑口无言。   “孙昭娣的父母说已经断绝关系没来往你们就信了?证据呢?你们怎么确认他们说的话就是真的?还有孙昭娣的姐姐和弟弟,你们去找过了吗?问过话确认孙昭娣跟他们也没联系了吗?你们是没带自己的脑子来查案,还是什么新时代仿生机器人,要我一个一个指令输入才能进行下一步?!查什么都要我给指示否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连一点自己的判断力都没有,我刑侦支队到底要你们来干嘛,我还不如直接自己去查算了!” 第十七章   沈藏泽刚挂断电话正叉腰觉得自己被气得肝疼,一杯咖啡就被递到了他面前。   “沈队总是火气这么大吗?”林霜柏给他买的是冰咖啡,自己手里则拿着一杯热茶。   两个人已经不在局里,虽说是队长,但沈藏泽几乎不会长时间在局里自己的办公室待着,如果不是要开会、写报告或者需要去法医部等情况,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外面调查或者执行任务跑现场。   沈藏泽接过林霜柏递来的冰咖啡,嫌吸管麻烦,干脆打开盖子直接喝了几大口,拧着眉说道:“刑侦干久了,就没有火气不大的,天天跟犯罪分子还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哪个有点资历的刑警不是暴脾气。”   他们从市局里出来时坐的是林霜柏的车,此刻车就停在马路边的停车位上,林霜柏给自己买的是热茶,太烫的缘故一时半会也没法喝,他也只能把热茶拿在手里,然后背靠着自己的车跟沈藏泽说话:“你已经查到了孙昭娣的弟弟在哪里,为什么刚在电话里还要刻意让那两个实习刑警继续自己去调查,直接叫他们回来帮忙抓人不是更好?”   “新人需要磨练,我不可能永远让队里的老人带他们,他们必须学会自己查案,而不是每次都要我一口一个指令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连自己到底应该去查什么都搞不清楚。”沈藏泽解释道,他在王小岩跟他报告孙家四口搬离港海市后的地址时,心里就对孙家的情况有大致判断,所以他直接就去查了孙家小儿子现在在哪。   找孙家父母了解情况固然也是必要调查,但如果是想问出孙昭娣现在到底人在哪里,经验告诉他,找孙家小儿子是最快的。   他的确可以让王小岩跟陈力勤马上回来港海市一起抓人,但这样对这两个实习刑警并不是最好的做法,他更希望那俩新人都能明白到,纪律部队的确是做事必须依照规章制度,也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指令,可他们是刑侦,但凡要他们接手的都是性质恶劣的案子,而怎样才能找出犯下案件的罪犯,调查可以说是最为关键的环节。   每一个刑警都必须要锻炼出查案的直觉和对各种线索证据细节的敏锐度,不能放过蛛丝马迹,更要清楚知道自己该去查什么,如何跟其他人配合,还有执行任务的时候万一跟队友失去联系,又该如何根据实际情况判断该不该行动,以及怎么行动才能确保民众、队友和自己的安危。   “两个新人现在可以放一边,倒是你,林教授,一会老黄他们就会来,你现在还不走,是打算一会跟我们一起抓人吗?”沈藏泽瞅着看起来很是悠哉,全然没有上车走人打算的林霜柏,略有些讽刺地说道:“你也不是跑现场的刑警,到时候要是不小心受伤了,我怕蔡局会为了你直接把我停职查办。”   “我发现,沈队还挺记仇的。”林霜柏脸上看不太出来,声音里却有了一丝笑意,他打开手里那杯热茶的塑料盖,看着杯口冒出来的热气,道:“真是难为沈队,这么不情愿跟我待在一起,刚刚还要勉强自己坐我的车过来。”   沈藏泽把自己的车借给了最近有点子霉运在身,开车回局里的路上被人追尾导致车子送修的黄正启,他原本是还有一台车停在车库里,可他那台是跑车,着实有些高调惹眼不适合开着去调查或是执行任务,于是他就变成了那个不得不四处蹭车的人。   他要从局里走的时候时,黄正启跟傅姗珊还有周佑都不在局里,所以即使刚因为林霜柏被蔡局在微信里教育了一番,他也只能按捺下满肚子的气愤不爽,让林霜柏顺路带他一下。   虽然事实上林霜柏当时回答他的是不顺路。   “谢谢,记仇是我的良好品质之一。”沈藏泽朝林霜柏假笑了一下,很干脆地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   林霜柏抬了抬眼皮,而后往杯口轻轻吹了几口气,道:“沈队可以放心,就算我晚点跟你们一起抓人,也不会让自己受伤,更何况即使是我受伤,蔡局也不会拿你怎么样,蔡局现在和将来都不是我的靠山,你不必对此耿耿于怀。”   沈藏泽听到他这样说,神色一顿变得严肃起来:“你什么意思,真打算跟我们一起抓人?”   将热茶端到嘴边,林霜柏啜饮一口,这才真正抬眼看向沈藏泽,反问道:“不行么?”   连一秒的考虑都没有,沈藏泽断然拒绝道:“当然不行!就算不是正式的抓捕行动,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谁跟你说我是在闹着玩?”镜片闪出一抹冷光,林霜柏看沈藏泽的眼神带着一丝少有的玩味,“我作为刑侦支队的顾问,参与跟案子相关的一切行动理所应当,更何况就目前来看,孙家小儿子有极大可能帮我们找到孙昭娣,也算是眼下的重要线索之一,我选择帮你们一起抓人,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这分明就是这人在自作主张地乱插手他们的正常工作!   沈藏泽简直觉得林霜柏这人有病,否则怎么能从见第一面起就将我行我素这四个字发挥到极致,不断的挑战他的神经?!   “你他妈你接受过正式的警队训练吗?!你以为抓人是什么简单的事!”沈藏泽差点就要将手里的塑料杯给捏爆,他一口气将杯里剩下的咖啡喝完,续道:“抓人时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万一那孙家小儿子身上带有危险武器,你又贸然行动,我未必就能保证你的安危!”   “国内的训练确实没接受过。”林霜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但国外的训练倒是接受了不少,毕竟我在国外的工作其实跟现在也差不了多少,就是不知道沈队跟其他刑侦的同事们今天是否愿意跟我配合,让我好证明一下自己不是一个只会坐办公室的教授。”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不会答应让你跟我们一起抓人!”沈藏泽说道,他才不管这人在国外的工作怎么样,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接受林霜柏擅自做主加入他们的行动中!   “需要我现在跟蔡局打电话吗?”林霜柏拿出手机询问,尽管蔡局并不是他的靠山,但该利用人脉的时候就算会被误会也应该毫不犹豫地利用起来。   沈藏泽是真没想到这人竟在这种时候拿蔡局压他,当下就把喝空只剩下冰块的塑料杯在手中捏变了形。   与此同时,黄正启带着周佑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就出现在沈藏泽身后,一手勾住沈藏泽肩膀并跟林霜柏打招呼:“林教授,麻烦你特意送我们沈队过来。”   目光从沈藏泽脸上平移向黄正启,林霜柏礼貌颔首:“副支队。倒也不麻烦,我本来就要跟你们一起抓孙家小儿子,在来的路上我已经跟蔡局报备过这件事了。”   “啊?”黄正启有些滑稽的张大嘴,小半分钟后他转头看向已经离被气炸掉不远的沈藏泽,突然就有种自家队长要被眼前这个刑侦顾问吃定了的感觉。   几个小时后,夜幕降临,一条街外一间名为“风月无边”的夜店打开大门亮灯开始营业。   已经换过一身衣服打扮的沈藏泽走到门口正要进去,门边的保安见是没来过的生面孔,立即伸手在沈藏泽身前拦了一下,说道:“这位客人,第一次来店需要先登记身份信息。”   抬手捋一下上了发胶的头发,手上的戒指和腕间戴的手表顺势露出,虽然穿的是价格昂贵的西装却因是花里胡哨的款式而看起来很是吊儿郎当的沈藏泽抬起下巴,斜眼看着将他拦住的保安,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拦我!居然还敢要我登记身份信息?!”   保安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番沈藏泽,正要说话,却见沈藏泽突然朝他勾唇一笑,在从他们头顶打下来闪烁不定的炫彩灯光下,沈藏泽的一双眼睛可谓是眼波流转生出无限媚意,而那勾起的薄唇看起来更是红得诱人,保安在夜店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见过的俊男美女不少,可像沈藏泽这样俊美到一笑勾人眼生媚丝的客人,还真是第一次见,以至于整个人的魂都像是被沈藏泽这一笑给勾走了一般,连自己想说什么话都给忘了。   沈藏泽一副对保安反应见怪不怪的样子,戴了好几枚戒指的手在保安眼前晃了晃,说道:“说吧,要多少小费才肯直接放我进去,你开个数,本少爷给就是了,少在这里装模作样跟我叽叽歪歪。”   保安猛地回过神,往后退开一大步,紧接着就按住自己的耳机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   即使在门口也已经放得很大声的强节奏音乐让沈藏泽无法听清保安说了什么,但几秒过后,保安朝沈藏泽微微弯腰抬手,直接给他放行了。   对此毫不意外的沈藏泽,大步往里走的同时顺手将几张钞票塞进保安的上衣口袋里,哼声道:“这才对嘛,出来混就该放聪明点,多张点眼见力才有甜头吃,否则得罪了人还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丢的饭碗。” 第十八章   在夜店对面马路边上的车里,周佑看着沈藏泽的一系列操作,几乎整个下巴都要掉到地上。   之前的抓捕行动看过好几次沈藏泽的高级白领精英范,周佑本来以为这已经是自己能看到的沈藏泽最与众不同的一面,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能看到沈藏泽展示出如此浪荡公子哥的样子。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才哪到哪,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沈队外貌优势的那必然是天天都能在镜子里欣赏到自己美貌的持有者本人啊!你别看沈队平常一副不修边幅凶神恶煞的样子,潜入搜查的时候,可没有比你们沈队更豁得出去更能恃美行凶的卧底警员了。”黄正启嘴里叼着一根烟,因在车里的缘故也没点着只是咬着,他眯起眼满脸遥想当年十分感叹的模样,顿时就把周佑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   要不说人类本质就是打听八卦,既然副支队都已经提到沈藏泽的过往战绩了,周佑自然是立刻兴致勃勃地问道:“沈队还潜入搜查做过卧底吗?那当时沈队的卧底身份是什么?总不能是小混混吧?”   黄正启不知为何就露出一点贼兮兮的表情来,脸上的笑容一时都显得有点欠揍了,“你也太小看沈队了,就沈队这颜值,谁第一次见到不是惊为天人。沈队最广为流传的其中一个江湖传说,潜入搜查去应聘的是侍应,结果一去就被那店里的老板看中要他当男公关,不仅如此,还在出台第一个晚就被富婆看上要包养,简直可以说是一战成名!”   “……”再次被震惊到的周佑,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好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沈队,男,男公关?!我没听错吧?!”   黄正启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咬了几下齿间的烟,然后毫不犹豫地就把被沈藏泽明令禁止继续流传的卧底小故事给出卖得一干二净:“何止,沈队因为他那张长得过于娆美貌的脸,在出台的第一晚被‘同行’在过道上拦下,指着他鼻子骂——你不就是个出来卖的艳贱货,高贵什么!”   为了让周佑能更好想象当时的画面,黄正启学着当年那公关骂沈藏泽时捏着嗓子说话矫揉造作的语气,周佑一边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边又忍不住追问:“然后呢?沈队什么反应?”   “还能什么反应啊,就你们沈队那暴脾气,当然是气得差点动手给人过肩摔,还是当时蔡局在耳机里大吼‘你他妈敢暴露试试看’,才把沈队镇住了。”黄正启一想到当年那行动就忍不住想笑,不等周佑继续问就说道:“因为蔡局那一句话,你们沈队最后是咬牙切齿估计嘴角都要抽搐了,才憋住那股怒气嘲笑对方……唔,听好了,我接下来模仿的,可是你们沈队在局里流传多年的名言。”   黄正启坐直腰杆,又清了清喉咙,在周佑充满期待的注视下,努力模仿出沈藏泽当年那浑然天成蔑视丑人的极端高傲自信的语气:“既然知道长得没我好看,就赶紧去做整容,不然以后这里可就没你的位置和客人了。”   “啊……”周佑有些难以想象的试着在脑内用沈藏泽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将这句话重复播放了几次,最后感叹道:“沈队,为了任务真的牺牲好大啊……”   “可不嘛,你们沈队可是实打实的当了好一阵的男公关呢,那时候不知道被多少富婆揩油,每回收工都要先在局里洗澡洗一个多小时,那段时间沈队看蔡局的眼神就跟蔡局在逼良为娼一样。”黄正启遥想当年还是自己后辈多少有些青涩可爱,不像现在时刻散发出队长气势的沈藏泽,一时都有点怀念了,“当年那任务结束的时候,你们沈队都已经是头牌男公关了,就那下海的水平,我等长相平庸之辈真是望尘莫及啊……”   “副队,你这话要是让蔡局听到就完了,我们可是人民警察,怎么能抱有这种不正确直奔歧途去的思想。”周佑却是感到有点一言难尽了,他到底是根正苗红的实习小刑警,整一个思想端正。   “你们沈队当年那卖艺不卖身的艳美貌,你懂什么!”黄正启摇摇头,将叼在嘴里那根烟拿下,提醒道:“不过你可别当着沈队的面提男公关这事,他那名言后来一路传回警校,前后几届的师兄弟和姐妹老拿这江湖传说来笑他,以至于后来他听到男公关三个字就要炸,都成禁词了。”   周佑一愣,下意识地说道:“可是副队,你刚刚没关耳麦,沈队应该都听到了,不仅沈队,还有林教授应该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黄正启浑身一僵,看一眼耳麦的通讯线路,顿时大惊失色:“卧槽,我明明是关了才说的!沈藏泽那小子要是听到了,不可能一声不吭地由着我说出来啊!”   确实不可能。   此时此刻的沈藏泽,正坐在卡座上被两个波涛汹涌的美女挤得浑身不舒坦,而在他对面则站着几个打扮非主流,发色主打一个五颜六色,衣服也相当色彩缤纷宽松肥大的马仔。   至于耳机,沈藏泽早已根据多年参与行动的丰富经验,在穿越舞池的时候就当机立断地摘下随手丢弃了。   也因此,他压根就没有听到黄正启跟周佑声情并茂地宣扬他当年的光辉事迹。   耳麦虽然丢了,但装了微型摄像头的耳钉还在沈藏泽的耳朵上夹着。   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下海但为了联合行动不得不再次出卖色相的沈藏泽,演技显然也并没有退步太多,尽管对一左一右的两位美女相当不适,却丝毫没有让两位美女感受出来,甚至还左拥右抱地让两位不断试图劝他酒的美女自己把酒都喝了下去。   “哎唷,你怎么这样欺负人,我都已经喝了三杯了,你还连一口我的酒都不愿意喝。”穿着酒红色亮片超短裙的长发美女紧紧抱住沈藏泽的右手臂,整个上半身都紧紧贴着沈藏泽,做了加长水晶甲闪闪发光的手在他那张带着标准公关式假笑的脸上摸了又摸,娇滴滴地说道:“我今天还跟姐妹们说最近店里都没什么帅哥,结果你就出现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命中注定?”   “呵,什么命中注定,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了,你看人家帅哥想要理你吗?”坐在沈藏泽另一边,穿白色深V紧身超短裙的短发美女挽住沈藏泽的左臂,直接朝长发美女翻了个白眼,手指则在沈藏泽的胸前慢慢的画着小圈圈,还附带往沈藏泽耳朵边轻轻吹一口气,“帅哥,跟我回家呗,或者……我跟你回家也行,我保证一定不会让你后悔。”   “是么……”轻飘飘的目光在两个美女脸上来回一扫,沈藏泽把手臂从她们那软绵绵的怀里抽出,人往后靠双臂舒展开来放到卡座的沙发边沿,在从舞池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沈藏泽对她们调笑道:“我人只有一个,可你们两个都这么美这么动人,实在让我难以做出抉择。”   沈藏泽勾起的嘴角仿佛经过调校,从角度到牵动的面部肌肉都极其精准,无论是谁乍眼一看都会被他那三分凉薄三分讥讽四分漫不经心的笑容给蛊惑到,再配上他堪比桃花散发出无限电波,看谁都深情款款的双眸,别说是两个美女了,就是前面站着的几个马仔,都看沈藏泽那张脸看得要呆住了。   长发美女一听就抬手在沈藏泽胸前小捶了一下,满脸娇羞地嗔道:“讨厌!你这人也太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在打什么主意,说出让我听听?”沈藏泽的姿态看起来是绝对的放松,就连衬衫领口已经被扯开了三颗纽扣,他也丝毫没有要将领口重新扣起来的意思。   “你不就是想跟我们玩三人行嘛~!”短发美女满眼都是了然,把头靠到沈藏泽肩上,脸颊贴住他脖颈处皮肤蹭了蹭,娇笑道:“我是不喜欢跟人分享的,不过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破例。”   沈藏泽恍然大悟般仰首,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前面站着的其中一个把头发染成了荧光绿的马仔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后脸色突然就是一变,再抬眼看他脸上已写满怀疑。沈藏泽不确定那马仔收到了什么讯息,但显然那讯息对他很不利。   大脑高速运转,沈藏泽还未摸清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危机状况,也还未决定好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经闯进卡座隔间。   在几个马仔与两位美女猝不及防的注视中,一身炭灰色正装还戴了一双黑手套,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跟人动手的西装暴徒气质的林霜柏大步走到沈藏泽面前,俯身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脸看自己,在细细打量了沈藏泽一番后,林霜柏以极其轻蔑的语气冷笑道:“真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头牌男公关,勾引起女人来一套一套的。”   沈藏泽眼角狠狠一抽,原本还显得很游刃有余丝毫没有表情破绽的脸瞬间绿了。   ——————小剧场分割线——————   关于cosplay   在同居了一段时间后,林教授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沈队当年卧底做男公关时穿的衣服,在沈队结束手上一个案子回家当晚,林教授一本正经地让沈队把衣服穿给自己看,沈队抵死不从,于是林教授坐在沙发上看着沈队说道:“你愿意让那些富婆对你上下其手,却连换套衣服给我看看都不愿意,看来我在你心里,连那些富婆都比不上。”   沈队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色,他试图做出合理辩解,却在林教授那十二万分失望与心寒的注视下张口结舌,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最后只能怒气冲冲地一把抓起衣服去更衣间里换上。   在沈队换好衣服从更衣间里出来后,林教授身体力行的向沈队证明了自己有多喜欢头牌男公关这一特殊形象;一夜的不可描述也让沈队痛定思痛再也不能被林教授的演技所欺骗,并且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这些年穿过的那些不符合他刑警身份的衣服全部毁尸灭迹,绝不能再被林教授找到。   关于警局里流传的其中一个梗   据闻,当年还在警校的沈队,曾经因为讨厌别人说他貌美,一怒之下把自己剃成光头来显示男子气概。   结果,当他第二天顶着一颗光头出现在人前时,全员感叹:怎么有人都剃光头了还那么漂亮!   后来林教授在得知此传闻时盯着沈队看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老婆的头型长得很好,光头自然不会影响老婆的颜值,只会进一步证明老婆颜值的能打程度。   沈队:离心梗只有一步之遥。   关于情侣间必问的死亡问题   沈队跟林教授一起后,某天突发奇想,问林教授:“你为什么喜欢我,总不会是因为我的脸吧?林霜柏,你可别告诉我你是这么肤浅的人。”   林教授沉默三秒,回答:“人都是视觉动物。”   沈队气得离家出走回局里住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林教授下厨做了晚饭送到局里,然后问沈队:“既然你不像我这么肤浅,那你能不能坦白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   沈队呆滞三秒:“……我们回家吧。” 第十九章   “你是什么东西,谁准你进隔间了?!”死死瞪住捏住他下巴的林霜柏,沈藏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是眼神能杀人,林霜柏此刻绝对已经被他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沈藏泽平生最恨别人提起的其中一个禁词就是男公关,他过去洁身自好的二十多年人生,只维持到那个卧底任务为止,要不是蔡局还有点良心,没有丧心病狂到要他真的为了任务献身的地步,他差点就要连清白都给交待了。   他年过三十还一直单身,已经从一线退下来的蔡局绝对要为此负上一定责任!   “怎么,有本事勾引我老婆,骗她为你花钱,却没胆子认吗?还是说你以为我会为了面子,戴了绿帽还忍气吞声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林霜柏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沈藏泽的脸,森然道:“你花我老婆的钱就是在花我的钱,我虽然不在乎钱,可也不想被人说我堂堂一个上市公司大老板,品味差到去花钱包一个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的男公关。”   “……”沈藏泽有将近三秒的时间,表情是呆滞且震惊的。   今晚的这个行动,是他们跟缉毒队的一次合作,他查孙昭娣的弟弟时发现这人已经因为欠下赌债而开始干些违法犯罪的勾当,而这间夜店就是孙昭娣弟弟作为马仔贩毒的地方,他们刑侦要抓人,缉毒队也要,所以在沟通过后达成合作,他参与行动帮忙抓人,在抓到孙昭娣弟弟后也要先让他们刑侦审人,之后再移交给缉毒队。   原本参与行动的,只有他、黄正启、傅姗珊和周佑,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林霜柏竟然也会加入进来,他简直无法理解蔡局到底在想什么,竟然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刑侦顾问参与两队联合的抓捕行动,他给蔡局打电话的时候甚至还直接被怼:“我已经决定了,也跟缉毒队说了,人缉毒队那边都没意见,你在这里吵什么?!你一个刑侦队长,一天到晚在这里跟一真心实意来帮忙的刑侦顾问过不去,难看不难看!”然后就被挂断了电话。   抓捕行动是有提前计划的,他完全不认可突然加一个林霜柏进来,然而林霜柏一句“我对于你们和犯罪分子来说都是生面孔”,轻易就说服了缉毒队的队长。   沈藏泽作为因为长得过于俊美而看起来完全不像警察的警队颜值担当,被派出来当诱饵基本是毫不意外的,只是林霜柏,缉毒队的队长原本只是让其作为备选加入到行动中,除非出现不可控的突发情况,否则只要跟其他人一起待机即可。   而现在,林霜柏就这么大刺刺地闯进了卡座隔间,基本可以理解为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那个万一发生了。   ——更早潜入贩毒窝点的卧底身份暴露,直接影响到这次的抓捕行动。   林霜柏的出现,很显然就是沈藏泽已经被怀疑了,之前在门口时同意保安把沈藏泽放进来的就是缉毒队的卧底。   沈藏泽的耳麦已经被他摘下丢在了舞池了,无法接收到任何缉毒队以及黄正启那边试图传递的任何消息,于是只能让林霜柏上阵,帮沈藏泽打掩护消除马仔对他身份的怀疑,让行动能够继续下去。   几个马仔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完全懵逼脸地看着林霜柏跟沈藏泽,而坐在沈藏泽左右的两位美女则是看着突然出现颜值不输沈藏泽且气势更霸道强悍的林霜柏眼前一亮,直接被林霜柏的霸总式发言所震撼到内心小鹿乱撞。   在表情彻底崩裂之前,沈藏泽终于回过神来,一手用力抓住林霜柏捏他下巴那手的手腕,恢复成似笑非笑的挑衅表情,道:“这位老板,你管不好自己的老婆就跑来找我撒泼,这不太好吧?更何况大家都是成年人,寻欢作乐再正常不过,不知道老板怎么就认定被戴绿帽了,该不会是老婆怀孕了吧?那可就更与我无关了,我一贯是卖笑不卖身,可不敢随便认领给老板你戴绿帽这么大的罪名。”   “真是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头牌男公关不卖身,你看我信你么?”林霜柏冷笑,随后回头看向那几个马仔,“这人我要带走,现在。”   绿发马仔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大声道:“不是,这可是我的客人,你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你的客人?”林霜柏重复,“我难道不是这里的客人么?还是说你们这还有什么特殊服务,要VIP才能享受?如果是这样,你开个价,我现在就给钱升级成VIP!”   绿发马仔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即答上话。   他们这些马仔,有些是负责在夜场里找目标找机会散小货,有些则是负责领进货量大的买主去见比他们上一级的人进行交易,可要说突然有人当面提出成为买主,他们是没有这个权力直接通过的,因为要成为大买主不是有钱就行,还得先通过身份背景的筛选,要能成为长期取款机并且确定跟警方没有任何关系,才能正式入圈。   眼前这个突然闯进来的西装男,一边说要带走身份可能有猫腻的新买主,一边要成为他们的VIP,虽然看起来是没搞清楚状况连他们是干什么有啥服务都不知道,可也已经足够可疑了。   他可是刚刚得到指示,要对那没见过的新买主进行搜身,就算没搜出可疑的东西,也要把人带去虎哥那里。   “你要带我走,那也要看看我愿不愿意跟你走。”沈藏泽说道,他被林霜柏挡得严实,看不到那几个马仔是什么表情,便只能盯着林霜柏,手上的劲也愈发重,试图逼林霜柏放开他,“我来这寻乐子,现在还没寻到你就来捣乱,就你这样,不怪你老婆出去找男人!”   腕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林霜柏脸上没有表现出半点痛意,只是一个迅速的反拧,将沈藏泽的手反扣在了自己手中,道:“用我的钱来寻乐子,你想得倒是美!”   林霜柏起身一拽,顺势就将沈藏泽从卡座上拉了起来,因惯性的缘故,沈藏泽几乎是一被拉起就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扑进了林霜柏怀中。   “既然没被人睡过,那就让我来给你开这个荤!花我这么多钱,总得要有所付出证明自己值这个价!”林霜柏一把扣住沈藏泽的腰,微微低头贴上沈藏泽耳廓,以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正在进行的交易卧底暴露,你我拖延等大队突入。”   沈藏泽在被林霜柏抱住的瞬间,双眼瞪得前所未有的大,脸部表情更是完全崩裂,然而在听到林霜柏的耳语后,即便跟林霜柏毫无距离感可言的接触让他浑身寒毛竖起,他也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把这戏演下去了。   像这样的潜入行动,随时随地都会遇到突发状况把性命交待出去,考验的就是他们的心理抗压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凡是能担起这种角色任务的,那都是警队里奥斯卡级别演技吊打内娱流量完全不在话下。   深吸一口气,沈藏泽在几个马仔和两位美女彻底被震撼到的注视下,硬是强迫自己勾起嘴角魅惑一笑,对林霜柏说道:“老板,看不出你还好这口啊!可是怎么办,我一向只跟美女打交道,像老板这样的,我怕是没那个胃口吃下去。”   “你别搞错了,我不是在咨询你的同意。”林霜柏再次回头看那绿发马仔,满脸不耐烦地说道:“我让你开个价,你是没听到还是哑巴了?!”   不等绿发马仔开口,短发美女已经从卡座上站了起来,抱起双臂道:“什么嘛,还真是男公关,刚刚装什么阔少啊!”   长发美女则是在卡座上继续坐着,倒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说道:“男公关就男公关,大家都是出来玩的,只要玩得高兴,当下拿得出钱,谁管身份是什么,你要是玩不起就趁早回家找妈妈。这位帅哥老板,你也别就盯着勾引你老婆的男人不放,横竖你老婆都给你戴绿帽了,不如你跟我们一起玩,保证比你老婆和男人更能让你爽。”   “就凭你?”林霜柏脸上浮现鄙薄的神情,目光从长发美女身上扫了一圈,“跟我一起玩,呵,你知道我想怎么玩他吗?”   取出一根细烟给自己点上,长发美女浅浅吸了一口吐出淡烟,朝林霜柏笑道:“那你又知道他来这里,是玩什么的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其中一个染了金发的马仔,在长发美女说出这话后,终于忍不住插了进来:“大小姐,这人什么来头还不清楚,我认为最好还是不要……”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吗?”长发美女皱起眉心厉声呵斥一句,一双细长美腿换了一边交叠,“我难得来玩一次,少在这里给我扫兴!”   金发马仔被这么一骂,顿时噤声,可他到底还是觉得不安,于是又把绿发马仔给推了出去,低声咕哝道:“还是你去阻止一下大小姐吧,这两人太可疑了。” 第二十章   绿发马仔猝不及防被金发马仔推到前面,心中顿时大骂同伴坑货。   老板的宝贝女儿今晚一时兴起来店里玩,一来就看上了沈藏泽,拉着姐妹就黏上去了。   这大小姐来了兴致,他们这些马仔哪里敢拦?也正因此,刚刚收到消息说这生面孔的新买家有可疑,极大可能是警察时,他是真的瞬间感到头大。本来应该立刻就上去搜身,可大小姐跟姐妹一左一右地黏着这可疑的新买家,他也不敢上前。   本来已经够头疼了,结果突然又出现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西装男,还上来就要把人带走,这手机里正不断收到催促他们带人去虎哥那里的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回复说明眼下的情况,大小姐倒先来劲了,一副要将这俩来路不明的男人都收下的意思。   大小姐一向是自己高兴最重要,脾气也是说来就来,上次有个新来的不懂规矩,坚持新场子人手不足不够安全不让大小姐去玩,把大小姐给惹火了,都不用等到第二天,两个小时后就被教育了。大小姐说得明白以后都不想再见到那新来的,虎哥直接就把人给打废了,最后那新来的到底怎么样了他们这些普通马仔也不清楚,横竖是再没见到人也没任何消息了。   明知道大小姐什么脾性还把他推出来,这不是明摆着害他么?!   绿发马仔小心翼翼,简直要卑躬屈膝地上前,说道:“大小姐,要不,先让我,呃,给他们搜一下身?这两位都不是熟客,为了大小姐您的安全,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林霜柏目光一寒,抬脚就往旁边桌上一踹,将桌上的酒瓶酒杯还有水果盘什么的全给扫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冷声道:“少拿你的脏手来碰我,我让你开价你还想搜我身,怎么,看不起人是吗?”   从怀里取出一张黑金卡,林霜柏在沈藏泽也被他惊到的注视下,下巴微抬绝对的傲慢道:“钱我多的是,你要想敷衍我这里不能刷卡必须现金交易,我现在就能打个电话让人送钱过来。”   被林霜柏夹在指间的黑金卡,在卡座隔间昏暗的灯光下仿佛自带万丈光芒,绿发马仔和同伴们齐齐两眼放光地看着那张黑金卡,过了好一会,绿发马仔才咽下一口唾液,说道:“这位老板,我实在是没啥资格对这事做决定,要不您先稍等一下,让我去请示请示?”   “我在这里,你还想去请示谁?人家这一看就是出手大方的老板,长得还这么帅。”长发美女抽着烟终于从卡座上起来,走到林霜柏跟沈藏泽跟前,伸手用手指在沈藏泽脸颊上轻轻划过,继而扭头对自己的姐妹说道:“你要想走现在就可以走,难得遇到这样的极品,我是不介意都留着自己享受。”   短发美女在看到林霜柏拿出黑金卡的时候便动摇了,她虽然对沈藏泽一个男公关装公子哥有些嫌弃,可也架不住沈藏泽那张魅惑众生的脸,当即说道:“我才不走!你别想着自己把好东西都占了!”   绿发马仔看着林霜柏重新把黑金卡塞回西装内袋,又见大小姐跟她那姐妹都一副要定这两个新买家的样子,一时也实在不敢再多说顶撞,只能低下头用手机偷偷摸摸编辑消息发出。   一手挽起林霜柏垂在身侧的手臂,长发美女整个人贴着林霜柏,媚笑道:“这位帅哥老板,我们这里,要当VIP可不是有钱就行,我可以给你开绿灯,可你得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跟我们一起玩。”   林霜柏垂眸看一眼被他单手扣住又不能挣扎太过只能用眼神骂他的沈藏泽,对那长发美女说道:“不如你先告诉我,这艳贱货是来这里玩什么的,我再来决定要怎么玩。”   “……”沈藏泽在听到那四个字的瞬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抬手就拽住了林霜柏的衣领,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若不是在任务中,他绝对现在就立刻炸了跟林霜柏翻脸。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仗着自己长了不错的皮囊就出来卖,不是艳贱货是什么?”林霜柏似笑非笑地怼回去,看着沈藏泽死命忍着不能发作的样子,意有所指道:“能做到头牌的都干净不到哪里去,说吧,赌和毒,沾的是哪样?”   “真不愧是老板,转数就是快!”长发美女笑得满脸都是愉悦,道:“这位来我们这里装公子哥的男公关,是来进货的,至于是什么货,就要看他出得起多少钱了,又想要达到什么效果,毕竟,不同价格我们给的货纯度就不一样,货能达到的效果也决定了用途。”   “我倒是没看出来。”林霜柏微微偏头,眼角余光从那几个看似被忽略的马仔所在角落扫过,其中一个没吭过声的马仔已经在他们说话间悄然离开,只剩下绿发马仔和金发马仔留在隔间。   跟沈藏泽对视一眼,林霜柏将他一把推开,脸上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浅淡笑意:“就这脸倒也不像是瘾君子,怕不是货都用在那些找他的客人身上了。”   终于被林霜柏放开的沈藏泽,顺势就向后几步还伸手揽住短发美女的细腰,在短发美女娇滴滴的惊呼声中抱着她一起又摔到了卡座上。   他自然也察觉到少了一个马仔,然而绿发马仔和金发马仔都还在警惕地看着他们,即便明知道仍处在不利的状况中,他也只能若无其事的把戏继续演下去。   放松身体靠坐在卡座上,沈藏泽揽着短发美女不放,懒洋洋地笑道:“做我们这一行,竞争也是很激烈的,想要稳坐头牌的位置,没点特殊手段可不行。”   “就算是自己也用又怎么样,你看国内外的那些明星,吸毒的还少么?可在被爆出来之前,谁看得出来他们吸毒了。”短发美女却是不以为然,她摸着沈藏泽的脸,然后又把手伸到沈藏泽敞开的领口摸了一把,道:“这么好的皮相,还有这身材,没少做保养吧。”   “都是我吃饭的家伙,你说呢?”沈藏泽抓住短发美女那不安分的手,满脸调笑地瞥向林霜柏,道:“这位老板,还玩吗?”   “当然……”林霜柏停顿了一下,缓缓吐出两个字:“要玩。”   话音落下,还紧紧贴着他的长发美女从自己胸前那深深的乳沟中取出了一小小的透明封口袋,里面赫然是几粒像糖果一样的药丸。   将那小小的封口袋捏在指间晃了晃,长发美女笑眯眯地说道:“你们两个,谁要来试试呢?这可是新出的。”   林霜柏看着她,道:“这就是你说的,不是有钱就行?”   “不然你以为呢?要是谁都给钱就能拿货,我们早该被警察叔叔们一锅端了。”长发美女眨了眨眼,一副自己极为无辜的样子,“你或是他,只要有一个人试了,我们就能一起玩。”   林霜柏跟沈藏泽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长发美女捏着的那个封口袋上。   无论是林霜柏还是沈藏泽,在加入到这个行动中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自己有极大可能会面临所谓验货这一道关卡。   因为行动而被迫碰毒的缉毒警从来就不在少数,他们所面对的本来就是极度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想要打击毒品犯罪,牺牲几乎可以说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既然加入到行动当中,那么无论发生任何情况,他们都要把行动放在第一位。   两人静默的时间只有短短不到十秒,哪怕他们的表情都没有发生变化,就连呼吸的频率轻重都没有半点改变,各自却都已经在脑中转过了无数思绪对眼下的情况进行了最严密的分析和判断。   将封口袋从长发美女的指间抽走,林霜柏在沈藏泽做出反应前先一步动作,他并没有要试的意思,只是很清楚以沈藏泽的性格,一定会以自己是真正的警察而他只是一个编外顾问这一事实,认定应该由自己而不是他来解决眼前的验货难关。   “我是来找他算账的,试药这种事,当然要由他来。”直接甩开长发美女的手,林霜柏将袋子里的药丸全部倒到掌心,面无表情地大步走到沈藏泽跟前,一伸手就用五指牢牢掐住沈藏泽脸颊迫使他张口,在短发美女意料之外的错愕目光以及沈藏泽始料不及甚至流露出一丝惊恐的瞪视中,林霜柏迅速用满是药丸的掌心捂住了沈藏泽嘴巴!   “唔!”   沈藏泽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双目刹那暴睁,喉结滚动,就这么把药丸都咽了下去。   放开沈藏泽转过身,林霜柏举起双手向长发美女展示自己已经空无一物的掌心,道:“这样,可以了么?”   不仅仅是长发美女,就连后面的绿发马仔和金发马仔都被林霜柏这快准狠的操作给惊呆了,完全没想到林霜柏竟然会这么干脆利落地给沈藏泽灌药丸,真的就一副对待仇人的样子。   “你,都让他咽下去了?!”长发美女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霜柏,“那可是几种不同效果的强力新药,你都让他咽下去是想要他的命吗?!”   放下双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西装,林霜柏露出一个令长发美女和两个马仔都不寒而栗的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是一条贱命,就算没了又怎样,你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啊——!——!”   与此同时,短发美女发出一声尖叫,几乎手脚并用地从卡座上爬起来逃开。   只见沈藏泽已经翻起白眼整个人从卡座滑落到地上,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不到半分钟,大量白沫从他大张的口中涌出。 第二十一章   从林霜柏出现到他给沈藏泽灌药,每一步都完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看着在地上痉挛不已面容痛苦扭曲的沈藏泽,长发美女震惊得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只是要试一试他们,并没想要搞出人命,可林霜柏就跟个疯子一样,竟然直接就给下了死手。   短发美女也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想都不想就满脸惊惶地抓起自己的包从隔间里往外冲,直接就跟在这时候进来隔间的人撞成一团。   “NTM,没长眼睛是不是?!”   来人被撞得往后退开一大步,揉着被撞疼的肩膀就开始破口大骂。   然而被吓坏的短发美女根本听不进半个字,即使自己被撞得一屁股狼狈的坐倒在地上,也立刻就又拼了命爬起来推开朝她痛骂的年轻男子冲了出去。   眼看自己的姐妹被吓得头也不回的跑掉,长发美女铁青着脸站在原地,在看清来的人是谁后,当即横眉高声道:“现在才知道过来,我要真发生什么事需要你来救我,早就死透了!”   年轻男子原本还朝着短发美女离开的方向出口成脏,一听到长发美女骂他,立马就闭嘴走进隔间满脸谄媚地给长发美女赔笑:“对不起大小姐,是我来迟了,我这不也是怕扫了大小姐您的兴致所以才不敢来打扰吗?”   “怕扫了我的兴致?”长发美女冷笑,她扫一眼跟在年轻男子身后一起来的两个马仔,道:“也不你看看这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觉得我还能有兴致?!”   年轻男子是一走进隔间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沈藏泽以及一脸冷漠站在卡座前的林霜柏,也看到了碎一地的酒杯还有酒瓶果盘的玻璃渣子,他眉头一拧,也着实没想到短短十分钟内竟就能闹成这样。   “虎哥呢?他就光让你过来了?!”长发美女质问道。   “大小姐,这刚刚有笔交易出了点问题,虎哥正带人处理呢,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了。”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板女儿的神色,道:“要不我还是先让两个马仔送大小姐离开,这里让我来收拾就好。”   “收拾,你想怎么收拾?!”长发美女拔高了声调,一抬手就指向林霜柏,“这个疯子把我给他的新药全喂给地上那男公关吃了,你是瞎了还是傻了,没看那男公关都快要断气了吗?!”   刚刚还会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沈藏泽,此刻已经渐渐停止了抽动呈现出一种瘫软彻底失去意识的状态,他的嘴边全是白沫,一张脸哪怕是在卡座隔间这样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出诡异到吓人的惨白。   而林霜柏,正神情漠然地活动着自己戴着纯黑手套的双手。   不管私底下他们的交易染上过多少条人命的鲜血,在这家夜店里,他们一直都非常谨慎,从未真正让人在店里出事,因为喝多了打架闹事自然有,可严重到出人命的,这还是头一回。   年轻男子也知道这事得严重性,而且近来他们还收到消息,知道警察一直在盯着他们,眼下是最不能出问题的时候,却偏偏一晚上就出了两摊大事,不仅交易时发现之前信赖的兄弟竟然是警察卧底,大小姐这边竟然也跟着闹出人命,简直就是流年不利!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霜柏,年轻男子是不相信巧合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偶发性的事赶事,更何况那被放倒的男公关还是那警察卧底介绍来并下指示放进店里的人,只是面对眼前的情况,他也确实想不明白,这林霜柏到底是什么背景,难道这两人真的都不是警察卧底更不是同伴,男公关真的就是卖身卖笑的Money Boy,而林霜柏也真的就是个下手没轻重的黑心商人?   “怎么,搞不清楚状况,也没想到我会在你们这里搞出命案吗?”林霜柏转动着右手腕,而后又活动来了一下肩膀,几缕额发从额角垂落,光照范围有限的顶灯让他脸上被打下了大片阴影,也让他看起来更添了几分令人胆寒的凶狠,“既然都是违法犯罪,那罪名多一条或是少一条,轻或是重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被抓到就好了,不是吗?”   林霜柏说话的声音极为平和,可正是这种全然无谓的平和,让长发美女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想,这个男人是真的视人命于无物,是个真正的法外狂徒。   心下已经完全没有了要跟林霜柏共度春宵的念头,长发美女刚想要转身离开把这烂摊子丢给年轻男子和几个马仔,就看到林霜柏迈开脚步向她走了过来。   感受到林霜柏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人心下不安的危险气息,年轻男子虽然不愿却也还是挡在了长发美女身前,并眼神示意自己带来的两个马仔,赶紧先带长发美女离开。   看出了年轻男子的意图,林霜柏轻轻一晒,道:“想走?晚了。”   与此同时,本来就嘈杂不堪的舞池那边传来了不寻常的异动,竟似有大批警察在这时候冲进店内执法!   年轻男子只觉眼前一花,接着便是“砰砰”两声人体被摔到地面上的巨大闷响,身后是长发美女的尖叫,等他定睛细看时,自己带来的两个马仔已然被林霜柏在眨眼间放倒!   夜店里尖叫声四起乱成一团,隔间也一样。   长发美女本来让绿发马仔和金发马仔护着要偷跑了,却在被外面的骚乱分散了注意力的短短几秒内,眼睁睁看着绿发马仔跟金发马仔接连被揍飞到角落,而自己则被人从身后一推整个人扑倒在矮桌前,脸差点就要被一地的玻璃渣子划到。   “草,没手铐!”   有点耳熟但明显有力暴躁许多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长发美女定睛一看,地上哪里还有沈藏泽的身影?   两分钟前还在地上快要断气的男公关,此刻正满脸怒气地站在她身后,尽管居高临下却看都没有看她,只嫌恶地擦掉了适才弄到脖子上白沫;而林霜柏,单膝把年轻男子压在了隔间入口处,地上还躺着几个闻声而来却被林霜柏三下五除二解决掉的打手。   察觉到长发美女目瞪口呆的视线,林霜柏朝她一挑眉,右手以她看不清的速度与手法一翻,再向她打开时,掌心里赫然就是那几颗应该已经被强行喂给了沈藏泽吃的新药。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骤停,舞池那里的警察还在执法抓人,卡座隔间这里已经在最短时间内结束了战斗。   沈藏泽没有预料到林霜柏那么能打,没有给到他这个正牌警察多少出手的机会,就已经将要处理的人处理得差不多了,他低头看一眼自己假装被灌药发作时从那短发美女包里顺来的一袋药丸,对长发美女说道:“警察,你作为现行犯被逮捕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放心好了,你的好姐妹也跑不掉了,会跟你一起进去继续和你作伴。不仅制毒还贩毒,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放开我,放开!”   被林霜柏压在地上的年轻男子不知是还没搞清楚状况还是不死心要垂死挣扎,即便一条胳膊被反拧到背后,他还是趴在地上不断蹬腿大叫,还用另一只手死命拍打地面,好像只要这样做林霜柏就真的会放开他让他逃掉。   “省点力气吧,虽然压着你的这个人不是正式的警察,可现在在外面抓你同伙的可都是真警察,而且是缉毒警,你就是搁这里喊破嗓子,除了叫来更多要把你送进牢里的警察外,并不会有你的同伴来救你。”沈藏泽将自己大开的衣领重新扣起,眉头紧拧地看向林霜柏,问道:“外面的抓捕行动还顺利?”   一直都戴着隐藏耳麦掌握着行动进展的林霜柏点点头,道:“行动成功,缉毒队的卧底虽然受伤了但没有生命危险。”   低头掩了一下脸吁出一口气,沈藏泽紧绷的神经终于略微放松下来少许。   年轻男子在林霜柏说出“行动成功”四个字后才不再试图从压制中挣脱,只是虽然放弃了挣扎,却并不妨碍他开始用各种污秽的话语来痛骂林霜柏与沈藏泽。   沈藏泽才刚跟林霜柏演完一场大戏,被两个女人揩了不少油,又动用全部演技和浑身肌肉倾情演绎了一番被灌药毒发,此刻只觉脑后神经在突突作痛,加上他对犯罪分子一向没有半点忍耐度,在年轻男子才刚骂了没几句后,沈藏泽就黑着一张脸走过去蹲下,伸手一把薅住年轻男子的头发把人脑袋扯起来,恶狠狠地说道:“你骂!有本事你就从现在开始一直骂到我带你回市局的审讯室!孙昭财我告诉你!我有一千一万种方式让你进了刑侦的审讯室后连被转移去缉毒队的审讯室机会都没有!”   看着沈藏泽满脸不知道到底是针对谁的怒意,林霜柏说道:“沈队,恐吓犯罪嫌疑人不是什么好习惯,会被投诉你违规执法。”   ————————小剧场分割线————————   关于情侣之间的小名   跟其他人不一样,沈藏泽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给他起过小名或是其他什么爱称,家里亲戚包括他的父亲在内都一向是直呼其名。   在得知此事后,彼时已经是沈藏泽男朋友的林霜柏,某日突然就极其自然且顺口地对沈藏泽喊了一声:“泽泽。”   这一声亲昵的称呼,让本来也对黏糊糊的称谓没什么好感的沈藏泽浑身蹿过一阵恶寒,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在瞬间起来了。   然而,不知道是因为觉得沈藏泽每次听到这个昵称时的反应都特别可爱,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即使沈藏泽一直都表现出十足的抗拒,林霜柏还是罔顾沈藏泽的意愿,将此定为了两个人私底下在家时对沈藏泽的爱称。   然而,有时候叫顺口了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某天林霜柏去局里参加刑侦的会议,在分析完罪犯后,林霜柏下意识就说了句:“泽泽,剩下的就交给你们刑警了。”   沈藏泽:大型社死现场。   面对全队疯狂憋笑的注视,站在会议室最前面的沈藏泽面无表情地说道:林教授说的,你们都明白了吗?   沈藏泽:炸毛→试图抗争→麻木   关于腹肌   有一段时间由于忙于案子,沈藏泽稍稍有那么一点疏于锻炼,某天林霜柏在大学上完课回家,看到终于结束案子回家的沈藏泽,本能就过去将人抱住,一手很自然地就摸进了沈藏泽的睡衣里。   在很习惯成自然的摸了几下后,林霜柏停了下来然后说道:“泽泽,你的腹肌最近是不是没之前那么结实,好像只剩四块了?”   本来就是易瘦体质增肌困难的沈藏泽:“……林霜柏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了!!!”   此后一个月,深受刺激的沈藏泽在健身房里疯狂打卡,并且在这一个月里都没让林霜柏碰自己。   沈藏泽:对不起,年纪大了敏感,你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就别碰我了!   林霜柏: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在意,你的腹肌到底多结实,是不是一直都维持着六块。 第二十二章   身上的西装已经变得又脏又皱,顶着一头湿发的沈藏泽站在路边大口呼吸着深夜微凉的新鲜空气,手里拿着一包新买的消毒湿巾,撕开包装一口气抽出好几张,仰起头就开始可劲地擦拭自己的脸和脖子。   下颌还在隐隐作痛,沈藏泽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内两侧,随即咬牙切齿地在心里第八百零一次亲切问候林霜柏。   平日里看起来文质彬彬人模人样,可刚刚在里面要强行灌他药时那粗暴的手法和力道,让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要让林霜柏给弄得下巴脱臼!   “这世界真他妈是疯了!”沈藏泽低骂一句,只觉得刚刚在里面发生的一切,虽不是最狼狈的却是他经历过最离谱的行动。   此刻的路边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有部分警察正在维护秩序让部分单纯只是来夜店玩乐的客人在完成简单的笔录后离开,而参与现场抓捕行动的缉毒警则押着被人账并获的犯人们从另一侧的门口出来坐上了警车。   至于那孙昭财,刚刚已经被黄正启和周佑押到他们刑侦的警车上,跟缉毒队进行完初步记录交接后,先行押送回局里等候审讯。   沈藏泽因为直接参与抓捕行动,即使行动顺利结束也不能立即离开,还必须等缉毒队队长在抓捕现场的工作都结束,再跟他初步确认行动过程中所发生的必须写进行动汇报里的事情,才能各自收工回局里。   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上,从夜店里出来的林霜柏把隐形摄像头和耳麦都还给缉毒队的警察后,拿着一瓶矿泉水走到了沈藏泽身旁。   垂眸瞥一眼递到自己面前的那瓶矿泉水,嘴巴里还在阵阵发苦的沈藏泽顿住手上的动作,过了十几秒后才说道:“看不出来林教授不仅演技好,身手也很好。”   听出沈藏泽话里的讽刺,林霜柏也只是神色淡然地把矿泉水盖拧开,再重新递给沈藏泽,道:“沈队过奖,人活着总会有那么几张面具戴脸上,至于身手,毕竟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又跟警察还有罪犯打交道,总得学点防身格斗术,免得一不小心横死街头。”   沈藏泽盯着林霜柏那双眼,好半天才终于接过那瓶矿泉水。   用矿泉水来回又漱了两次口,沈藏泽的目光落到了林霜柏还戴着手套的那双手上,问道:“谁跟你说的男公关的事。”   林霜柏毫不意外他会问,却也没打算告诉他是黄正启不小心把他给卖了,只道:“沈队威名远扬,过往出任务的光辉战绩,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林教授看来对我是真的很感兴趣,将跟我有关的事都打听个遍。”沈藏泽冷笑,脸上看不出到底相不相信林霜柏的说辞,“那我是不是应该表示受宠若惊?”   “入职前先了解一下即将与自己共事的同事,再正常不过。”林霜柏浅浅勾唇,反问道:“沈队不也让底下的人去查我的背景了吗?”   手里那瓶矿泉水被喝下大半,沈藏泽毫不避讳地承认:“刑侦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更何况即使我们相互调查了对方,现在也是你手上掌握的关于我的信息更多。”   林霜柏没有反驳或是辩解的意思,说道:“我能知道这么多,也是因为沈队活得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所以,我查不到你的资料,是因为你活得太小人?”沈藏泽一句攻击性极强的反问,手里的矿泉水瓶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变形,却又克制着脾气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道:“虽然我现在查不到你隐瞒的秘密,但你别以为我会就这样放弃,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脸上的面具都扒下来。”   面对沈藏泽威胁一般的话语,林霜柏却并未产生任何被冒犯的不悦,他甚至伸出手碰了碰沈藏泽还留有少许指印的脸颊,在对方嘶声向后退开一大步同时,用微微压低的声音说道:“我也想看看,沈队到底能不能挖出我的秘密将我赶出刑侦支队。”   ——沈藏泽,要是你能查出我的背景,那时候你是不是能想起,其实很早以前,我们就已经见过了,只是那时候,无论是你还是我,眼里能看到的,都只有血红色的绝望。   垂下的眼帘掩去瞳孔中映出的沈藏泽,林霜柏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开,将沈藏泽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   市局审讯室。   被拷住双手,下巴已经冒出新的青色胡茬,双目也布满红血丝的孙昭财佝偻着后背坐在椅子上,因为已经独自在审讯室里待了较长一段时间,整个人开始越来越紧张焦躁,不断抖脚发出杂声不说,还反复地用手抓自己的后颈不时低声自言自语,竟是越看越有几分瘾君子快要毒瘾发作的样子。   已经回到局里重新换回自己的衣服收拾干净的沈藏泽,在简单翻看完手上的资料档案后便直接进了审讯室。   文件夹重重摔到桌上,沈藏泽拉开椅子坐下,看着被他摔文件夹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震的孙昭财,问道:“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孙昭财飞快地抬眼瞄一下已经跟两个多小时前那男公关样子完全不一样的沈藏泽,咬咬牙大声道:“我不就是在夜店里打工赚点生活费,犯什么事了?!你一人民警察,刚刚在店里对我又打又骂,我,我要投诉你暴力执法!”   翻开文件夹,沈藏泽随意翻了翻里面的记录,道:“你要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是吧,来,我一条一条念给你听。第一条,轻的,聚众闹事;第二条,也算轻的,寻衅滋事;第三条,这条就可大可小了,故意伤害;第四条,更重了,引诱、教唆、欺骗他人吸毒;还有第五条,贩卖毒品;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你最少也要在牢里蹲个十年。还有,刚刚在店里对你动手的,不是我,也不是警察,就是一协助警方行动的顾问,而且你在现场意图逃跑反抗警方抓捕行动,我不过是抓了一下你的头发顺便骂了你两句,算不上暴力执法。”   沈藏泽每说一条罪名,孙昭财的脸色就白下去一分,等沈藏泽说到最后,孙昭财已是面上血色全无,再加上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喝过水,上下两片唇瓣都已经干得开始起皮,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后又用手抓自己后颈上的头发,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焦虑。   然而,还不等孙昭财想好怎么给自己辩解,沈藏泽已经又给他补了几刀:“从你的档案上看,派出所拘留室你也出出进进十几次,回回都能顺利脱身,你这胆子就越来越肥,以为自己即使干再多违法犯罪的事都不会被抓到是吧?可是怎么办呢,你混的这个犯罪组织这次贩毒交易被缉毒队逮个正着,在店里被捕的人大多也都对贩毒的事实供认不讳,而且还有不少你的客人指认你就是骗他们吸毒进而诱哄他们在你那儿买毒品的人,再加上那些把你供出来求轻判的同伙,恐怕你就是有十张嘴,又或者现在立刻请个律师来替你辩解,都赖不掉你身上背的这些罪名。”   面对从进审讯室开始就给他施压的沈藏泽,孙昭财根本一点辩驳的余地都没有,他是被沈藏泽现场逮捕,被押出夜店的时候看到虎哥等人都被抓了,而且在被抓前他还当着沈藏泽的面提到交易,想要把自己摘出去根本不可能,何况这次连他的老大甚至是老板的女儿都被抓了,老板要捞自己女儿必然不会管他们这些小的死活,说不定还会把事情全推到他们身上!   额头和后背的冷汗越冒越多,孙昭财抖着手抹了好几下脸,本来就已经不太灵光的脑子此刻就跟一团浆糊般,别说是硬着头皮继续跟沈藏泽大小声了,他现在连牙关都在打颤。   看到孙昭财那样子,沈藏泽心里只有厌恶,他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见过太多像孙昭财这样的人,最开始进派出所的时候还知道怕,可等在一些犯罪组织里混成一个小小头目后,就会开始气焰嚣张觉得自己不管干什么都有人罩着,等到自己组织的据点或是老窝被端了,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同伙纷纷开始互相指认后,才终于又意识到,这是法治社会,警察也不是真的拿他们这些人没办法,犯了法最终必然要进监狱。   “现在知道怕了,好歹也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就算是混日子勉强混上的大专,学校老师应该也教过你,违法犯罪的事不能干。还是说因为家里已经有人给你‘以身作则’,所以你觉得进监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沈藏泽不打算跟孙昭财浪费时间,把档案纸再翻过两页后,直接把文件夹推到孙昭财面前,“你的姐姐孙昭娣几年前也因为犯罪进监狱待过一段时间,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觉得姐姐都进去过了,所以自己也应该要进去尝一尝牢饭,否则就算不上姐弟同心是吗?” 第二十三章   戴铐的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让手铐在桌上砸出哐当乱响,孙昭财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推到自己面前的文件夹,密密麻麻的文字他一个字都没看进脑子里,甚至根本都没法理解档案纸上写的内容,就连沈藏泽跟他说的话,他也仅只能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孙昭娣、监狱、牢饭。   这几个关键词像是某个开关,让二十出头的青年突然间又发起狂来,那双脏兮兮的手一边发抖一边将文件夹用力扫到地上,孙昭财红着一双死鱼眼面容扭曲地朝沈藏泽大吼:“谁,谁他妈跟那臭婆娘是姐弟!我会混成今天这样,还不是她害的!要不是她虐待自己的病人被抓进去,我至于在学校里被指指点点吗?!她自己犯法就算了,还连累我!我本来应该上大学考公务端个铁饭碗,可她进去吃个牢饭,我他妈就是上了大学也考不上公务员!”   目光冰冷地看着好不容易又找到理由把自己犯的错怪到别人身上的青年,沈藏泽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现在已经不会再因为这种话而感到气愤,像孙昭财这样的人实在太多,若是每次都要因为类似的话而生气,他怕是早就已经被气死。   “你尽管在这里发疯,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你要蹲监狱吃牢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如果能聪明点配合警方工作,之后说不定还能请法官看在你态度良好的份上给你稍微减点刑,但就算你不肯配合,我也照样有办法查到我要的信息。”沈藏泽语气平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申请参与到缉毒队的行动中去把人抓回来,必然要从这人嘴里挖出有用的线索,可这不代表他需要对这种整日欺软怕硬的小混混客气。   孙昭财用双手砸桌子的动作在沈藏泽说出“减点刑”这三个字后瞬间僵住,连带大吼大叫的狰狞表情都凝滞了,他使劲的眨了眨眼,眉头紧拧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然后将信将疑地瞅着沈藏泽把自己又缩回椅子上,这一连串的神态动作让他看起来更显滑稽让人生厌。   用手扒一下头发,孙昭财垂头咬着大拇指指甲想了一会,缩着肩膀眼神闪烁地斜眼看沈藏泽:“你要是能,能保证给我减刑,我,我就跟,你们警方合作。”   沈藏泽靠着椅背,一手插兜一手伸直放在桌上,道:“我是警察不是律师更不是法官,不会也不可能给你减刑保证,你最好搞清楚,跟警方合作是你作为一般市民的义务,不是你用来谈条件的砝码。”   “去你的狗屁义务,要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凭什么要跟你们合作?!”孙昭财控制不住焦虑与恐惧地再次拍着桌子怒吼,要不是戴着手铐,他都想要去拽沈藏泽的衣领了。   冷眼瞅着孙昭财,沈藏泽森然道:“一个犯罪分子也敢在这里叫嚣要好处,我告诉你,光是贩毒就足够你把牢底坐穿,再加上你姐孙昭娣现在犯了故意杀人罪,而你作为知情人却隐瞒不报再犯一条包庇罪,才二十出头身上就背了不止一个案子,我看你这辈子就烂在监狱里别想出来了,横竖像你这样的社会毒瘤根本就不可能悔改。”   沈藏泽分明没有半个字提高声调,可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却让孙昭财后背泛起一阵寒意,只觉自己在沈藏泽眼中是连垃圾都不如的存在,当即被震慑得足足一分多钟都说不出话,直到他把沈藏泽的话在脑子里又来回过了好几遍,才终于反应过来,失声道:“什么故意杀人?!什么包庇?!你不要胡说八道冤枉人!贩毒我认了,可你不能把我抓进来什么罪都往我头上栽!”   轻轻冷笑一声,沈藏泽道:“怎么,你敢说你不知道章玥是谁,并且在孙昭娣出狱后也跟她没有联系?”   孙昭财完全急眼,挣着手铐说道:“不是,我姐不就是照顾章玥的时候打了她几下,怎么就故意杀人了?!而且我姐出狱后,我找她都是跟她要钱,她也根本没有再和我提过章玥!她就是真杀了章玥,那也跟我没关系啊!你不能信口开河乱往我头上按罪名啊!”   “跟你没关系,你倒是否认得干脆。行,既然你能找她要钱,说明你有她的联系方式知道她在哪。”沈藏泽看着孙昭财那张急得涨红的脸,放在桌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敲两下桌面,而后缓声说道:“把这些都交待清楚,等我们抓到孙昭娣,自然知道你是不是给假口供。”   -   法医部。   刚刚完成二次尸检的安善回到办公室,到咖啡机前冲泡了两杯咖啡给自己和在旁观摩完整个尸检过程的林霜柏。   “你特地参与抓捕行动把那孙昭财抓回来,怎么不去听审讯反而来我这里看尸检?”安善端着两杯咖啡到办公室的沙发坐下,刚把两杯咖啡放到茶几上便见林霜柏已经回复完邮件合上了平板的保护套。   林霜柏道:“并不是所有审讯都有旁听的必要,我参与抓捕行动并不代表孙昭财是关键犯人。”   孙昭财不过是能帮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孙昭娣的工具人,而孙昭娣毫无疑问是案件的关键嫌犯。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将平板放回包里,林霜柏虽然人在法医部却也能想象到沈藏泽审孙昭财时的大致情况;从案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们把跟章玥有关系的人查了一圈却还没能锁定嫌犯,沈藏泽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林霜柏脸上的表情,安善问道:“你这么说我倒有些好奇了,既然你觉得孙昭财不重要,那你为什么要参与抓捕行动?你在国外的时候也很少主动加入一线。”   抬眼对上好友的目光,林霜柏平淡的神色没有变化:“参与抓捕行动能让我更快更全面了解国内警队的运作模式以及规定。”   用小勺子一圈圈搅动着自己那杯加了糖浆的咖啡,安善道:“对我也要这么滴水不漏吗?你明明是因为沈队才特意申请参与抓捕行动。”   林霜柏不答,却也没有避开安善的注视,一时让人难以分辨他是肯定承认还是否定回避。   相识多年,安善自然知道林霜柏不想说的时候谁都无法把那嘴撬开,摇摇头,安善叹道:“伯母还在的时候一直都不希望你回国再跟当年的事扯上关系,但你决定的事一向是谁都拦不住。之前我问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沈队,你否认了,那让我换个问法,你真的能办到对沈队不带任何私人情感吗?”   即使表面上眉目不动,可实际上林霜柏在安善问出问题的瞬间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真的能对沈藏泽不抱有一丝一毫的私人情感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毕竟他从一开始就在不断试探沈藏泽。   没有谁,能明白他时隔多年后再见到沈藏泽那一刻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一直压在他心底的复杂情感早已都交织在一起,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对沈藏泽到底是哪种情绪感受更强烈。   当年那个即将从警校毕业还满脸青涩的预备役警员,是那些纠缠他不放的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其中一块碎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要梦见那张双眼睛就会惊醒。   “……爸,妈妈呢?”   那模糊的,颤抖破碎的嗓音。   “……你不是说,一定会把妈妈救出来?你不是很厉害,是刑侦支队有史以来破案率最高的大队长吗?!”   夹杂着各种嘶吼的人声、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还有伴随雷响的滂沱雨声交织在一起,从遥远的彼岸传来,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般回荡在耳际。   他早已记不清当时周遭发生的一切,所有相关的记忆都是模糊且杂乱无序,可他却怎么都忘不掉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以及一字一句克制不住染上哭腔的悲愤质问。   是啊,至亲被夺走的痛苦他感同身受,可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他们都注定无法共情。   林霜柏伸手去端起那杯安善放到他面前的咖啡,明明杯里不加奶糖的咖啡是黑色的,可在他眼里那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却依旧暗红如血。   他们都是受害者,却唯独只有他,是被钉在十字架上受人唾骂判刑一辈子都要活在罪孽中的受害者。   “作为林霜柏,沈藏泽于我而言跟其他所有同事一样,并无特别之处,私人情感则更谈不上。”林霜柏浅抿一口还有些过烫的咖啡,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弹出微信群消息提示,他顿了一下放下咖啡杯,拿起手机点开了群消息,匆匆一掠后说道:“黄副队带人去抓孙昭娣了。”   当前案件才是最重要的正事,安善点点头,起身快步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我现在马上把二次尸检的报告整理出来。” 第二十四章   两个小时后,一个看起来约莫已经年过四十,中等身材的短发女人坐在了审讯室的桌前。   审讯室里的灯光其实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有些黯淡,四角的昏暗也给人一种不适的吞噬感,而那些内心有鬼的人坐进审讯室,更不可避免的会产生恐惧感。   沈藏泽一进监控室就见到已经提前过来的林霜柏,见对方身上还穿着几个小时前那身西装,心里虽然还有些膈应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听说林教授去看了安法医的尸检?”   林霜柏知道沈藏泽审完孙昭财后还跟缉毒队那边做交接,还根据孙昭财的口供调查孙昭娣出狱至今的行踪和生活状态,而且沈藏泽眼里都是红血丝,身上还有明显的烟味,不用问都知道这个刑侦支队大队长肯定这几天都没怎么停下来休息。   将手里多出来的那杯咖啡递给沈藏泽,林霜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沈队如果不介意,孙昭娣的审讯可由我代劳。”   沈藏泽没有客气地接过递到面前的咖啡,他确实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合眼,这种恶性凶杀案给办案刑警带来的压力不是普通人能体会了解的,再加上为了找到孙昭娣他还参与了缉毒队的抓捕行动,现在整个人又累又暴躁,刚刚到外面抽了好几根烟。   打开杯盖,试了一口温度不至于烫伤嘴巴后,沈藏泽直接就把一整杯咖啡都干掉了。他因为没胃口打报告时连泡好的杯面都没吃两口,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处在空腹状态,这一杯特浓黑咖啡下去,沈藏泽不用想都知道自己一会多半又要找胃药。   “也好,既然林教授是我们支队的顾问,偶尔负责审讯工作也无不可,正好也可以趁此机会让大家学习一下犯罪心理学的教授都是怎么审犯人的。”沈藏泽说道,他倒也没有要挑衅嘲讽的意思,不过是认为让林霜柏去审孙昭娣确实是个更好的选项,只是他顺口说出来的这后半句话怎么听都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以至于他自己说完都皱了一下眉头。   林霜柏却不以为意,不知道是不觉得沈藏泽的话有问题还是根本不放心上,下巴轻点一下就大步越过沈藏泽出了监控室。   沈藏泽走到监控前,周佑立马就让开位置给沈藏泽坐下。   有些疲倦地揉一揉眉心,沈藏泽看着监控里林霜柏推门进审讯室,不得不承认,他跟林霜柏虽然是刚开始合作办案却确实有种跟旁人都没有的默契在。   像刚刚那种情况,即使只是来回几句简单的交流,已经能猜到对方心里的想法约莫跟自己是一致的。   孙昭娣不是第一次被捕了,被警察问话这种事早在几年前就不知道经历了几回,再加上实打实的坐过牢,想靠一身正气或是凶神恶煞的气场压迫去让她开口反而很难。   这种时候,像林霜柏这样外表文质彬彬,乍看之下没有攻击性也没有散发出那种正义凛然警察味的“普通人”,则更能让孙昭娣放下防备。   于是,当林霜柏推门进审讯室的时候,孙昭娣打量了他一眼后原本紧绷的神情多少放松了几分。   走到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下,林霜柏翻开档案夹一脸认真地看档案记录,不跟孙昭娣搭一句话,仿佛她并不存在。   事实上,孙昭娣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岁数,可她干枯且夹杂银丝的头发,发黄的脸色且两边颧骨都有明显的色斑,双眼眼周的皱纹和黑眼圈,还有她那下垂的苹果肌和过深的法令纹,无一不在增加她的年龄感,让她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更大。   孙昭娣身上穿的衣服有点像是那种统一发放的廉价制服,她的身材并不瘦弱,相反可以称得上厚实,那双明显粗糙发皱还有些脱皮且骨节宽大的手也能看出她平日里一直在干活,很显然是出狱后日子比以前过得更艰难了。   她有过虐待病人的前科,实打实坐过牢,出狱后根本不可能再干护工的活儿,只能想办法找别的工作混口饭吃;可她这样有案底的人,想要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正经工作实在是太难了,根本就没有正规的公司肯给她工作,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连去应聘餐馆端盘子或是后厨洗碗的服务员都没有肯要她。   不是没想过去周遭的小县城,可她出狱后没多久去找父母想让他们帮帮忙,却反而被父母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说弟弟考不上大学都是她的错,最后还让她帮忙供弟弟继续读书给生活费来弥补她毁掉弟弟人生的罪孽,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到小县城去,赚不了什么钱顶多只能温饱,就更别提存下钱去给父母和弟弟了。   后来她实在没办法,只好给自己改了名,再花点钱搞个假的身份证,然后去那种不正规的中介公司应聘,这才终于找到一份当月嫂的工作;不正规的中介公司虽然抽佣抽的厉害,可好歹愿意请她,也愿意直接给她现金,而且偶尔也能遇到大方的雇主会愿意额外给她点小钱。   在林霜柏进审讯室之前,孙昭娣一直呈现出一种明显紧张烦躁还有点强迫自己压抑怨恨的神态,她是在工作中被突然出现的警察带走的,不用想,工作肯定是丢了,她才刚给出去一笔钱,现在立刻就丢了工作,简直要了她的命。   本以为抓她来局子的警察很快就会来问话,她也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可没想到竟然会进来一个外貌斯斯文文的西装男。几乎是林霜柏一进来,她就看出来林霜柏跟那些抓她来的警察不一样,做护工那几年她见过的人太多了,像林霜柏这样的,多半都是那种海归回来的精英,家里不愁吃不愁穿,生活优渥得让人嫉恨。   虽然以她对警察局的了解一时半会也猜不出林霜柏到底在这警察局里是干的什么职位,但肯定就不是冲一线拿枪的警察。   孙昭娣是基于这个认知才在心里稍稍松了点劲,可她没想到林霜柏进来后竟一句话都不跟她说,不问话也不看她,让她坐在那里越发的局促不安。   “喂!你到底进来干嘛的,一句话都不说,看不起人是吗?!”   憋了足足二十多分钟后,孙昭娣终于再也忍不住的先开口了。   直到这时,林霜柏才终于抬头正眼看向孙昭娣,道:“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平平淡淡的一句反问直接让孙昭娣被噎了一下,好一阵才又挤出一句:“你们这些有钱人不都看不起穷人,我看你这一身肯定赚的也不少!更何况我还坐过牢,你嫌弃歧视我不都是很正常的事!”   林霜柏道:“那只是你个人的想法。”   “什么叫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明明就是事实!”孙昭娣怒道,她实在太讨厌这种精英高高在上的嘴脸了,简直把看不起人刻在了脑门上!   “你不就是不屑跟我说话!不然你为什么进来后一句话都不说?!你不是来审问我的吗?!”孙昭娣越说越大声,整个人看起来脸红脖子粗,一副马上就要跟林霜柏急眼的样子。   相较于孙昭娣,林霜柏依旧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波澜,完全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反问道:“谁规定进来就要说话?你又根据什么认定进来的人一定是来审问你的?”   林霜柏越是平静,孙昭娣就越是气愤,道:“你们把我抓回来不就是问了要审问我吗?!就跟几年前一样!”   “不能只是请你来协助警方调查办案吗?”林霜柏继续反问,他目光平直的跟孙昭娣对视,将档案夹就这么维持打开的状态放到桌上,“几年前你确实犯了法,现在,你是又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需要跟警方交待?否则你怎么会认定抓你来就是要审问你?”   “我……”孙昭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是好半天才绷着脸说道:“你们刚刚抓我的架势,能叫‘请’吗?!分明就是已经拿我当犯人对待!”   “我并未参与前线行动,不清楚孙小姐是如何被带来这里。”林霜柏说道,“就我个人而言,确实只是想请孙小姐来协助调查。”   孙昭娣一愣,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孙小姐?”   林霜柏礼貌点头:“这个称谓有哪里不对吗?”   孙昭娣的怒意肉眼可见的下去了几分,甚至脸上还浮现出少许不适应的神情,摇头道:“没,没哪里不对。”只是从来都没有人会这么叫她,仿佛她也是什么有身份的人,或是哪位需要被好好招待的贵宾。   “那么,孙小姐是否愿意配合我工作,回答我几个跟案件相关的问题?”林霜柏问道。   盯着林霜柏看了好一会,孙昭娣显得有些拘谨的握起双手,犹豫着说道:“配合你工作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让我知道是什么案子吧?我就算之前犯过法,那也不是什么案子都跟我有关系,你……我是说你们警察,可不能随便冤枉人啊。”   林霜柏静默几秒,对孙昭娣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孙小姐请放心,现在科技发达,冤案发生的概率极低,且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孙小姐虽然坐过牢,但既然已劳改出狱,那么警察也一定会保障孙小姐的人权不被侵害。” 第二十五章   监控室里,除了沈藏泽外的几个刑警都被林霜柏的审讯方式刷新了认知。   在林霜柏去了审讯室后才拿着刚到手的调查资料进来的黄正启简直可以说是大开眼界,拍着沈藏泽肩膀说道:“我当刑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同寻常的审讯,这林教授是把自己当妇女之友了吗?”   沈藏泽瞥一眼自己的副队,道:“他这就是典型的打一巴掌赏一甜枣,不过是利用了一点人的心理特性,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黄正启还是有些惊奇地咂嘴,道:“这就是犯罪心理学教授跟我们的区别嘛,别说是沈队你了,我们其他人审犯人哪有这么客气的,不吵起来已经算不错了。”   “客气?”沈藏泽重复了一遍那个关键词,目光落到显示屏里的林霜柏身上,那游刃有余的姿态,几秒后他沉声道:“像这种熟知人性心理能轻易操控他人的人,往往才最危险,他这样的人一旦实施犯罪,普通人连怎么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   即使知道自家队长跟这个新来的犯罪顾问不太合得来,黄正启在听到这话后也多少有些意外,毕竟他们刑警虽然说跟罪犯打交道久了以后会习惯性以最坏的角度去进行揣测,但对自己人作出这种程度的负面评价还是相当少见。   黄正启沉吟着没接话,一旁还是愣头青的周佑已经不明状况地说道:“沈队你在说什么呢,林教授是蔡局特聘回来的犯罪顾问,好歹也算是我们警队的一份子,怎么可能会犯罪?”   “这世上知法犯法的人还少吗?”沈藏泽反问道,“正因为他是犯罪顾问,不仅清楚大量的犯罪手段,还对警方的办案流程都非常熟悉,换而言之作案以及反侦查对他来说绝非难事,他犯案对我们警察来说就是噩梦中的噩梦。”   看着面无表情的沈藏泽,周佑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踩雷了,一时间也不敢再乱接话。   而审讯室内,林霜柏对孙昭娣的审问正在顺利推进。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章玥已经于几年前不幸身亡这件事?”林霜柏问话的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跟孙昭娣闲聊一般。   可孙昭娣却在林霜柏问出这个问题后瞪大了双眼,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停顿了一下后才用捏紧的嗓音说道:“废话,我出狱后就没见过她,怎么可能知道她死了?活该!那个女人怎么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骗后看不开自杀了吧!”   尽管注意到孙昭娣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林霜柏并没有立刻戳穿她的谎言,只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所说的被骗,是指感情上的吧。所以在你做章玥的护工期间,章玥曾经有过交往对象,是吗?”   “我最开始做她护工时肯定没有,但后来她突然跑去报警举报我那会就不好说了,经常躲着我打电话,跟人发消息时也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还老是抱着手机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笑,那副发/Q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在搞对象。”孙昭娣哼了一声,满脸鄙夷地嘲讽道:“她也不想想,就她那样动不动就发神经,连出门跟人正常社交都办不到,时时刻刻需要人照顾的精神病谁看得上她啊,说白了就是看上她的钱!”   “也就是说你实际上也没见过章玥的交往对象。”林霜柏若有所思地点头,将手上的档案文件翻过一页,道:“孙小姐,你刚刚说出狱后就没见过章玥,但根据我们的调查显示,在你出狱后你曾经去找过章玥。”   抽出一张复印件放到孙昭娣面前,林霜柏道:“这是你出入章玥所居住的别墅小区时在警卫处留下的登记记录。”   孙昭娣脸色一僵,下意识地就耸起肩膀往后坐了一下。   林霜柏仍是那客气礼貌的口吻,甚至嘴角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道:“章玥的邻居经过回忆后也表示你去找章玥那天,他们曾听到过章玥家里传出激烈争吵声。另外,虽然我们无法确定章玥的具体死亡日期,但你找章玥那天被确切包含在死亡推测期里。”   没有直接说孙昭娣撒谎,而是简单陈述调查事实,林霜柏说完后停顿了片刻,见孙昭娣虽然神色僵硬眼神飘忽发慌却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孙小姐,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因为家人不公平的对待而遭受到许多打压以及伤害,在你心里也有着我们这些人无法理解的委屈和愤怒,作为一个今天刚认识的陌生人我无法在孙小姐的私事方面提供帮助,但作为警方其中一员,我愿意相信孙小姐在这个案子里是无辜的,也很希望能帮你洗脱嫌疑,所以是否能请孙小姐解释一下,你出狱后是为什么要去找章玥?”   握在一起的双手已经捏得指节都有些发青,其实如果是被大声质问或是凶狠逼问,孙昭娣未必会被吓住,她早早就出社会讨生活不断赚钱给父母拿去养弟弟,又在监狱里待过,她跟太多乱七八糟的的人打过交道,即便是被男人威胁打她,她都不见得会服软。   可也正因为她没被人好好对待过,所以当林霜柏对她表现出足够的尊重,话里话外都暗示自己能谅解她并且是站在她这边的时候,她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无法抵抗地对林霜柏卸下了大部分的防备和抗拒。   孙昭娣面上还是犹豫的,不断偷眼看林霜柏,竭力试图通过林霜柏的表情去判断他说的那些话的可信度,她的理智和多年来在社会上打滚的经验告诉她,林霜柏这样的人不可能跟她共情,嘴上说得再好听可这心里指不定正在嘲笑看不起她。   然而,林霜柏从跟她对话开始就一直都是那副温和的神情,眼神也始终平易耐心没有丝毫变化,她不由自主地就想要相信林霜柏,心里也不断被动摇产生林霜柏一定会帮助她的念头。   于是,在长达两三分钟的纠结过后,孙昭娣终于开口说道:“我,我的确是在出狱后去找过章玥晦气,要不是她报警我也不会坐牢还被家里掏空了银行户头里的钱……我承认,我跟她吵起来后推了她一把,可我也没杀她啊!我走的时候,她还中气十足地在那里跟我大喊大叫,说什么要去报警,一定会再把我送进牢里,让我不能再欺负她。”   “你被判刑的时候,法庭同时也下了禁令,严格禁止你再靠近接触章玥。当你听到章玥说要报警的时候,你害怕了,所以立马就从章玥家里离开,是吗?”林霜柏说道。   孙昭娣不安地又抬眼看了看林霜柏,用力咬了咬唇才承认道:“我违反了禁令,当然会害怕,监狱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好不容易出来了,犯不着因为找那婆娘出气就又把自己弄进去。”   合上档案夹,林霜柏起身俯视孙昭娣,道:“谢谢孙小姐的合作,请孙小姐在这里稍候,我的同事很快就会过来接手处理。”   林霜柏没有明说接手处理什么,也没有理会孙昭娣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愕然,话一说完就大步走出了审讯室。   审讯室外,傅姗珊就站在门口,林霜柏出来后朝她点点头,道:“违反法庭禁令,伪造身份,所在中介未经依法登记属于非法用工,还有其余违法事实,有劳傅警官了。”   傅姗珊并没有看到林霜柏审问孙昭娣的整个过程,但对于孙昭娣她是半分同情都没有,在把孙昭娣抓捕回警局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孙昭娣根本对于自己之前虐待病患的事毫无悔意,加上如今在不合乎法律法规的中介公司当月嫂,她直接就申请了要调查一下孙昭娣在当月嫂期间是否也存在虐待行为。   当林霜柏拉开监控室的门进去的时候,沈藏泽还在监控前坐着,听到林霜柏进来头也没抬一下直接就问道:“林教授审完孙昭娣,得出什么结论了?”   “结论不敢说,建议倒是有一点。”林霜柏走到沈藏泽身旁,道:“当年负责给章玥管理财产的银行工作人员,恐怕需要好好调查一番。”   沈藏泽转过椅子,把手里的调查资料递给林霜柏,道:“你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孙昭娣是杀害章玥的人。”   接过调查资料,林霜柏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道:“关于这点,沈队跟我不是一样的吗?”   沈藏泽对上林霜柏那双无论何时都不带笑意的眼睛,冷声道:“孙昭娣受教育程度不高,把尸体蜡封做成艺术品这种事不是她能想到的,更何况那个时间点她刚出狱,不可能有资金购入鱼缸和那么大量的蜡。”   “不仅如此,孙昭娣也同样没有能力将被蜡封的尸体运到高级住宅区还未装修过的高层里。”林霜柏接着沈藏泽的话说完,没有急着看手里的资料,却在沈藏泽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微微一挑眉:“我想沈队已经找到足够的证据,再去把方惠君请到警局来配合调查。” 第二十六章   刚出狱而且被家人卷走了所有钱也没有人脉的孙昭娣从根本上无法办到杀人后用如此复杂的手段藏尸,所以从一开始,沈藏泽就把孙昭娣排除在杀人嫌犯行列之外。   之所以要把孙昭娣找出来,是为了确认在当时确确实实还有第三方出现在死者章玥的生活中,同时也进一步缩小章玥的死亡推定日期范围。   章玥在孙昭娣还是她的护工期间,曾有几次在没有孙昭娣陪同下单独从家里离开,这并不符合章玥情绪不稳定难以单独出门进行社交的病情描述;再结合孙昭娣虐待病患的案情记录以及孙昭娣的口供,不难推断出章玥先是通过手机跟第三方联系,随后在第三方的指示下找机会单独出门与其会面,然后在第三方的陪同下去医院进行验伤作为举报孙昭娣的证据。   孙昭娣虽然不是凶手,可查她能验证一些事进而顺藤摸瓜让调查能更进一步,查案有时候更多是在做无用功,而现在,他们至少查到了有用的线索。   道理都懂,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快速反应跟上他的思路,沈藏泽不得不承认,跟林霜柏一起办案他连说话都省力很多。   沉着气,沈藏泽说道:“珊姐带了小队去保蓝云海山庄章玥家里进行采证,虽然别墅明显曾经被人仔细清理过,而且经过了几年时间,环境物证不可避免遭到破坏,但根据现场采集到物证样本的鉴定分析结果,基本可以确定章玥家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每年能进刑侦支队的新人并不多,今年进来的新人虽然较往年多,但能不能留下也不好说,支队办案讲求效率,因此队里经验丰富且早已配合出默契的老人往往都会带着自己的小分队行动,这个小分队里多半都是老人加一两个新人。   傅姗珊毫无疑问就是沈藏泽很放心的小分队领头,有傅姗珊带小分队,他完全不担心会出纰漏,也不需要他事无巨细地过问然后再一个一个指令的下达。   林霜柏对于章玥家就是凶案第一案发现场的事实并不感到意外,紧接着就说道:“能自由进出章玥家,跟章玥的关系基本不言而喻;只是已经过去三年多,保蓝云海山庄那边估计监控录像都已经删除。保安那边呢?”   既然有孙昭娣的出入登记记录,那么也有可能会有凶手留下的登记记录。   沈藏泽皱眉摇了摇头,道:“没有相关出入记录,估计最开始出入都跟章玥一起,等到后面在保安那里刷熟脸了,就不需要登记了。而且由于疫情,那边的保安已经换过好几批,即使给照片看也无法认人;虽然也根据给出的员工资料去找当时的保安,但能找到的几率不高。”   林霜柏快速翻阅了沈藏泽给他的调查资料,道:“章玥家的花园有局部翻新过的痕迹,要特意将某部分土壤进行换新,说明章玥大概率在死后曾经被埋尸在花园里。”   沈藏泽说道:“关于这点,已经跟章玥的邻居张姚姚确认过,三年前她的确曾经因为章玥家的花园里传出严重异味而去管理处投诉过章玥,之后没过多久,就有人上门到章玥家翻新花园。”   “换而言之,凶手虽然极有可能是连环杀人犯,可杀章玥却未必是预谋犯案。”林霜柏尽管说的是推论,但他看得出来,沈藏泽跟他是一样的想法。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沈藏泽直到此刻才站起来,正要开口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周佑几乎称得上是小心翼翼地举起了右手,因为紧张的关系脸上神情还显得有几分紧绷,沈藏泽本已到嘴边的话顿时收住,转而问道:“周佑,怎么了?”   周佑他咽了口唾沫,突然同时被沈藏泽、林霜柏和黄正启看着让他瞬间有些压力山大,左手用力捏住了做笔记用的小本子,道:“能不能请林教授解释一下,为什么杀章玥不是预谋犯案?”   “嗐,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还特意举手提问。”就在沈藏泽身边的黄正启不等林霜柏回答,便抢先接下了提问,“之前已经分析过,这凶手把尸体蜡封装作是一件艺术品弄到高层,明显就不是生手,起码一般人想不出这样的藏尸手段;但现在又查出死者曾经被埋尸在自己家的花园里,在凶案第一案发现场埋尸后再挖出来用别的手段处理尸体,说明凶手在案发前没有任何准备,也因此,死者被杀多半是凶手激/Q犯案又或者是意外。”   黄正启跟周佑解释完,又转头看林霜柏,抓着后脑勺头发,一脸客气地说道:“林教授,不好意思,这小周还是个新人刑警,比较缺乏经验,跟不上沈队和你这思路,我代为解答教育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   林霜柏淡淡一笑,道:“不会。只不过我既然是顾问,那么解答疑问也应该是我的分内工作。”   向来只擅长审犯人却对跟林霜柏这类学院精英教授的人打交道大为头痛的刑侦副支队长,硬生生被林霜柏这一笑给弄得后颈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沈藏泽知道多半是自己不久前的话对黄正启造成了些许影响,然而他也并没有刻意打圆场,只干脆地跟林霜柏说道:“跟我去一趟法医部。”   -   沈藏泽跟林霜柏并排在电梯里站着,狭小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让沈藏泽产生了不适感。   这种不适感混合着防备以及源自于雄性生物对同类,尤其是会对自己产生威胁的同类所自带近乎本能一样的敌对意识。   其实哪怕是空降兵,只要专注在工作上好好干活办案,沈藏泽并不会拿对方怎么样;可是林霜柏不一样,不仅是空降兵,而且还不是正式编制而是特聘,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警队的一员,这样一个外来者,表面上说是来刑侦协助办案,可因为背后的人是蔡局,能完全掌握案件详情甚至还能参加抓捕行动,看似没有半点实权实际上却几乎能跟他这个大队长平起平坐,那以后大家到底是听他的指挥还是听林霜柏的指示?   不管是纪律部队还是任何一个已经有自己稳定运作模式的团队,都不会欢迎这样一个神神秘秘还上来就挑衅全队领头负责人,直接对全队造成影响的所谓新人。   更何况不论林霜柏到底有没有跟他争夺刑侦支队话语权的意思,至少他看得出来,林霜柏本身并没有要跟大家打成一片的意思,也并不想融入到队里,这就意味着林霜柏不会把任何一个人当成同伴。   纵使身为大队长他对自己的队员非常严厉,警局里一些新人甚至会说他不仅让犯人闻风丧胆,就连让自己人都是,威慑力可见一斑;然于他而言,无论是新人还是老人,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战友,除了保护市民们的安全,他同样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队员。   正因此,他才对林霜柏难以忍受,一看到林霜柏明显有所隐瞒又对所有人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就来火,相互之间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沈队现在,应该很厌恶我。”林霜柏突然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以颇为冷淡的声音说道:“我中文不太好,不确定用‘厌恶’这个词对不对。”   沈藏泽盯着电梯显示屏上正在变化的数字,以同样冷漠的声线答道:“厌恶倒不至于,你只要不犯事,我不会拿你当犯人看。”   “在沈队的标准里,怎样才算是犯事?触及法律实施犯罪,还是说查案时不择手段?”林霜柏像是在跟沈藏泽闲聊,可语气听起来却隐约有些咄咄逼人。   “只要是犯罪,无论罪行轻重,是否情有可原,就都是错误。在这点上,你最好不要试图去挑战。至于查案……”沈藏泽停顿一下,侧脸眼神幽深地看着林霜柏,道:“我一向主张查案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我们作为警察,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要能通过审批手续,在书面报告上交代清楚。为了破案而踩线,做之前想想自己成为警察时说过的誓词,记清楚自己的身份,更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承担后果。”   ——“我是中国人民警察,我宣誓: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绝对领导,矢志献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为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   是警察就有必须恪守的底线,这条底线跟普通人的遵纪守法有根本上的不同。   警察不仅是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同时也在捍卫法律正义,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警察本身就代表法,只要穿上警服就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要更严格遵守法律法规,什么该做能做,什么又不该做不能做,必须要有更泾渭分明的界线。   身为执法人员,绝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执法的人触犯法律,是对人民的伤害,也是对法律以及社会安定的破坏。   “警察不能犯错,一旦犯错,代价就是关系者的人生甚至生命。”   沈藏泽语速不快,每个字说出口都带着十足的重量。   若是换作旁人,也许就被沈藏泽散发出的威压给震住,可林霜柏,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似反出一道寒光,平静无波的面容显示出他对沈藏泽的话毫无触动:“沈队,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毕竟,我跟刑侦支队其他人不一样,不是警察,也没有念过警察誓词,并没有你们那么强的信念感。”   “叮——!”   电梯门打开,电梯间里正在一边看手机一边等电梯的年轻女子抬头正要走进去,却在看清电梯里的人后自己所看到的画面给惊得目瞪口呆。   两个男人,身高稍矮一点那个正用手紧紧攥住另一个人的衣襟,长得更高那个手上则拿着自己刚摘下来的眼镜。   电梯里虽然有监控,但在没有其他人在的情况下,其实相当适合做点什么。 第二十七章   法医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尴尬。   安善坐在办公桌后面,林霜柏跟沈藏泽则坐在办公桌前的两张椅子上,而那个在电梯间碰上的年轻女子则坐在了离他们稍远些的沙发上。   沈藏泽面无表情看着在电梯门口碰上的年轻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黑色的长发用发夹夹在脑后,只涂了防晒和隔离霜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余化妆能看到黑眼圈非常素净的一张脸,右手手腕上戴了手表,两袖挽到手肘处的米色衬衫搭配黑色九分西裤,脚上穿着一双已经跑了不少地方有明显磨损的板鞋,身上背着一个中等大小且鼓鼓囊囊明显装了不少东西的尼龙包。   指向性很明显的打扮特征,以及虽然被放在尼龙包里但还是能透过凸起形状看出应该是单反的工作必需品,哪怕对方没有说,也已经能够判断出其所从事的行业。   “安小姐,即使你是安法医的亲戚,警局也不允许你这样工作性质特殊的记者自由出入。”沈藏泽的声音里透露出十足的不悦,这年轻女子自称是安善的堂妹,今天特意来找安善,刚在电梯间因为是第一次来怕找错地方,所以看完墙上的楼层指示图后正在给安善发消息,想让安善来接自己。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安善的亲戚,她甚至还给沈藏泽看了家庭照还有跟安善高中时的合照。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沈队就知道我是做记者了。”年轻女子倒是笑得挺爽朗,充满探询的目光落在林霜柏身上,全然不打算掩饰自己意图的问道:“沈队刚刚是跟身边这位同事在电梯里吵起来了吗?不知道这位同事是属于哪个部门?看起来不像是刑侦支队跑一线的刑警。”   沈藏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安小姐,你已经来找过安法医却还在警局里乱转,是为了找我吧。你如果是想要从我这里打听案情好让你去写报道,那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无可奉告。”   年轻女子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点惊奇的神情:“沈队是怎么知道我已经来见过堂哥的?”   “如果是刚看完楼层图,那就不应该正对着电梯门口站,安小姐刚刚很明显是在等电梯。”林霜柏面向沈藏泽坐着,摘下的眼镜被他随意挂在了胸前的西装口袋上,瞥一眼神情有些无奈的安善,林霜柏说道:“加上刚刚我们进办公室,安善看到你时明显有些意外,你打招呼时则只喊了一声‘堂哥’,刻意省略了后半句;另外,沙发旁边的垃圾桶里扔了一杯喝完的手打饮料,而几个小时前我在这里的时候,垃圾桶里还是干净的。这些迹象都在证明,你刚刚已经来找过安善。”   年轻女子即使被两人拆穿面上也不见半点尴尬,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地追问道:“你还真是观察细致入微啊,该不会是法医部这边负责痕检的技术人员吧?”   “思言,收起你在外面胡搅蛮缠那一套。”安善实在看不下去,开口阻止道:“你在外面怎么取材我管不到,但这里是市局,正常记者来之前都要提前申报,上头审批通过才许进来。是你自己在电话里说不是以记者身份来,就只是想来看看我这个堂哥,我才带你进来。你要是继续在这里胡闹,以后就别再来找我。”   安思言来得突然,他手头上的工作还没忙完,而且印象中这个堂妹是个听话懂事的,所以他才会让人来市局,而且还是他亲自去门口接了带进来。   最开始这堂妹还装样子跟他寒暄了一番,可到底就不是真心来看自己,多聊几句就暴露了打着幌子跑到市局来试图打听案子回去好写报道的心思,他虽也没到生气的地步但刚还是在办公室里严厉地训了一顿立刻让她回去,结果这堂妹如今是根本就不听教,更没想到她竟好巧不巧在电梯间遇到沈藏泽和林霜柏,直接又跟着两人回来了。   真是荒唐到家了。   “堂哥,我当记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是很认真把这份工作当成自己的终身职业,你怎么能说我是在胡闹。”面对办公室里的三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威迫感极强的刑侦支队大队长,独自坐在沙发上的安思言是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她收起几秒前那假装无辜的好奇笑容,语气也尖锐了起来:“报道真相是记者的责任,在高级住宅区发生火灾还出了杀人案这么严重的事,你们却封锁消息不让我们进行后续报导,真以为现在的群众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当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吗?”   “你是在跟我强调自己是个好记者,还是自诩为正义使者代替群众来质疑执法机关?”沈藏泽是面向安思言而坐,他审视着应该是经常在外奔波取材所以肤色算不上白皙,脸颊上还有少许日晒斑,整体气质都偏向利落干练的安思言,“记者取材也有规定,何况现在是网络流量时代,别说是新闻报道,便是随便什么人在网上发表点引人注目的内容,都有可能迅速引起轩然大波,因为网络谣传而导致生活被影响破坏的例子已经很多,什么可以报什么不可以报,报导出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这些你觉得自己都已经很了解了?还是说,你其实根本不在乎,只要能赚到流量就行?”   安思言抱起双臂,毫不退让地说道:“舆论是可以被正确引导的,不是所有记者都只会向权力和资本低头!除非你能给出合理的理由解释为什么封锁消息,否则就算你再怎样恶意质疑我的能力和工作追求,我也会继续追踪这个案子!”   “舆论确实有导向,但不是所有群众都会如你希望的一样去思考然后得出你所期望的结论,你的话就像是在宣称自己可以操纵群众的想法,不仅傲慢自负而且极度幼稚。像你这样的记者,只会在惹祸后说着自己本意不是这样来推卸责任,却对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无能为力。”沈藏泽对安思言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客气,哪怕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然不管是林霜柏还是安善,都能感受得到他话里话外含带的反感。   不是针对安思言,更多是对记者这一职业身份的反感。   安思言脸色微变,从沙发猛地起身上前几步,声音略有拔高:“你不用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来试图模糊焦点,高级住宅区发生火灾和凶杀案是事实,你们压着不让报导企图欺瞒群众也是事实!我不是你的部下,你不用在这里字字句句透出爹味的教育我。你要真有本事,那我问你,杀人嫌犯锁定了吗?动机是什么?什么时候能逮捕归案?案子已经发生好几天了,你们警察什么时候才能抓到凶犯让住宅区周边的市民安心?”   “在案情未明的情况下就发布报道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猜测。”沈藏泽眸色压深,连续熬夜和高压让他连眼眶都是红的,眉宇间因频繁皱眉而残留皱痕透露出克制的疲惫和焦躁,他坐在椅子上自下而上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记者,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可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凌厉,就连原本就线条清晰的五官轮廓都仿佛变得比平常更加锋利,“你最好把藏在手里的录音笔关掉,未得许可在市局里偷录刑警说话,打听不能公开的案情细节,意图用非法获取无法确定真实性的消息写报导误导群众向警方施压,妨碍警方正常办案,我现在就可以让人把你送去公安机关。”   在支队里,无论新人还是老人,都不敢轻易顶撞沈藏泽,不仅仅因为沈藏泽真的很有能力,还因为他发怒时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无形压迫感连队里资历最深的老刑警都会感到害怕。   在沈藏泽那些在警校和局里流传甚广的事迹里,最有名的不是什么卧底头牌男公关,而是他刚转到刑侦支队参与办的第一个案子,竟然敢在最后的抓捕行动里单枪匹马闯进犯罪分子老窝只为了救回受伤被抓的队友,由于违反命令擅自行动逞个人英雄主义之勇,事后被当时的大队长和蔡局骂的狗血淋头,可他作为一个新人掀翻了犯罪分子老窝及时救了队友是事实,根据参与行动的刑警们回忆,他们冲进去的时候都被沈藏泽满脸满身鲜血还死死护住队友跟罪犯缠斗的画面所震撼。   就像是一只被凶恶残虐的鬣狗们围攻的猎犬,分明遍体鳞伤却还负隅顽抗赤眼厮杀,只为了保护自己已经备受折磨命若悬丝的同伴。   沈藏泽身上有着一般人难以比拟的血性和刚猛。   真正见过生死从警十多年的刑警,一旦动怒,根本不是一个二十来岁初出茅庐,还空有一腔热血满嘴理论理想的小记者能扛得住。   安思言自觉已经是个有一年多经验也算是见过场面的记者,却在沈藏泽面前全然控制不住身体发颤,想硬着头皮说点什么顶回去,可手里的录音笔一时没握住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把她自己吓得又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短暂的静默中,林霜柏起身过去捡起了地上的录音笔,将录音删除后递回给安思言,然后说道:“法国的哲学家Jean-Paul Sartre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接受这个世界,你就是同谋者;如果你要改变这个世界,你就是刽子手’。有理想是好事,只不过只关注理想而忽略现实,最终受伤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那些无辜被牵连的人。”   安思言怔愣地接过录音笔,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看着林霜柏:“你,你是……”   到沙发处拿起安思言的单肩包,林霜柏淡淡然地说道:“我是港海政法大学负责犯罪心理学理论课的教授,林霜柏。安小姐,我想沈队的态度你已经了解,为了避免双方之间产生更多矛盾摩擦,还是让我送安小姐出市局。”   林霜柏的自我介绍让安思言又愣了一下,而后才急急地说道:“可是我……”   “思言,回去,之后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许再来市局找我。”安善打断安思言的话,继而对沈藏泽说道:“沈队,抱歉,今天这事我会给蔡局写一份说明检讨报告,以后不会再发生。”   一言不发地看着林霜柏把安思言带出办公室,沈藏泽直到办公室的门关上后才转向安善,罕见的一声冷笑:“地上一片臭气,一直熏到星星上了。”   ——————分割线——————   引用出处:   “如果你接受这个世界,你就是同谋者,如果你要改变这个世界,你就是刽子手。   哈!地上一片臭气,一直熏到星星上了。”   ——《魔鬼与上帝》Jean-Paul Sartre 1951所创作的戏剧 第二十八章   林霜柏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沈藏泽已经看完二次尸检的报告。   安善见林霜柏回来,朝他抱歉地点了点头,道:“抱歉,回头我会好好教育思言,她这次是有些过头了。”   一个是至交好友,一个是共事多年的同事,安善相当清楚,林霜柏跟沈藏泽对记者的反感程度,即便不到深恶痛绝也已经离之不远。   并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好记者,只是对他们而言,记者乃至媒体所带来的破坏和伤害要远远高于贡献。   走到办公桌前重新坐下,林霜柏道:“不必跟我道歉,至于教育……”几秒的停顿,林霜柏半垂着眼帘,眉眼间那种礼貌褪去显出冷淡,就连语气都透出几分漠不关心。   “我不认为你有必要浪费那个时间。”   毕竟,人这种生物,大多都固执己见听不进别人说的话,总是喜欢高高在上主观地去审判别人,却不允许旁人质疑自己,哪怕一遍又一遍重复犯错也不知悔改,直到自己惹出承担不起的大祸,才有可能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错了;可到了那个时候,人又往往会懦弱无能地逃避事实,即使知道那是自己的错,即使心里充满愧疚,也会因为恐惧被承担后果和责罚而推卸责任,甚至不承认那是自己造成的错误。   像是要掩饰些什么,林霜柏极轻地笑了一下,抬眼看安善:“她已经过了需要被教育的年纪。”   安善却没有被他的笑迷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我总得让她知道自己犯了错,这样她下次才不会再犯。”   “即使你跟她说,她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沈藏泽的脸色并没有比适才好看多少,仍旧阴沉得有些吓人,然身上散发出来带着怒意的威压也已经收回不少,“只有当她在现实面前摔跟头吃苦头了,她才会知道做人得老实一点。”   面对沈藏泽直白到一针见血的话,安善一时语塞,脸上浮现少许的为难,想要替自己的堂妹说句话,却又明白沈藏泽说的并没有错。   “你是法医,相信也对犯人刑满出狱后再次犯罪的概率有一定了解。”林霜柏说道,尽管是在跟安善说话,可林霜柏却把目光转向了沈藏泽,“即便是坐过牢,再犯率也高达百分之三十,而这个概率,在国外甚至更高。那些受到法律制裁去坐牢的罪犯,你认为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真心认为自己有罪,应该在监狱里好好劳改悔过?”   感受到林霜柏看自己的视线,沈藏泽却并未有理会,也没有要打断他插话的意思。   “事实上,大多数罪犯,懊悔的不是自己犯罪了,而是自己太不小心,被警察抓住了;而那些杀人犯,也基本不会对自己杀人的犯罪事实感到愧疚悔恨,反而会认为,是受害者的错。”林霜柏语调平直,他实际上并不认为刑罚能真的改变一个犯罪者,抓捕罪犯和判刑更多是为了给受害者家属以及社会一个交待,法律则是为了让人类社会能够正常运作不至于乱套,一部分的人之所以没有犯罪,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想承担那个后果,或是在利益权衡下认为犯罪并不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益处。   “人只有在年幼时才能被教育,那是性格和三观形成的阶段,而一个成年人,在经过长达二三十年的打磨后,无论是性格还是三观都已经基本定型,极难再次被塑造,所以虽然知识和眼界可以再积累扩宽,可行为模式和思维却难以改变。这也是在进行心理分析和治疗时,普遍会把童年这一阶段作为参考重点及根源的原因之一。”林霜柏说到这里,突然向已经低头又将尸检报告翻了一遍的沈藏泽问了一句:“不知道在沈队看来,犯罪者是否真的能改过自新?”   安善的尸检报告一向都写得很详细,沈藏泽看得认真,对于林霜柏突如其来把矛头转向自己也并没有太大反应,像是并没有分太多注意力去听林霜柏说的话,仅仅是皱一下眉心,答道:“我没有跟你在这里开辩论会的打算。”   话题进行到这里,安善自然也听出林霜柏说这么多已经并不单纯在说安思言:“沈队刚刚跟我说,藏尸案的凶手虽然有极大可能是连环杀人犯,但杀害章玥并不是预谋犯案,你们已经开始调查当年负责管理章玥财产的银行工作人员。”   林霜柏并不在意沈藏泽这一记软钉子,却也没有再继续盯着沈藏泽,对安善说道:“章玥作为遭受到虐待和控制的情绪病患者,自己主动接触新人几乎不可能,加之章玥又基本不出门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跟外界最大的联系便是收租和缴付各项生活费用,也就是除了孙昭娣外,章玥打交道的对象只剩下银行工作人员。”   尽管不是要否认章玥也能遇到真心想要保护她的人,但就目前章玥遇害身亡还遭人藏尸三年的事实来看,当年帮助章玥举报孙昭娣的那个人也并非什么良人,大概率如孙昭娣说的那般,是冲着章玥的钱来的。而银行工作人员跟钱打交道,也了解章玥有多少资产。即使凶手不是银行工作人员,也必然是关系者。   章玥作为一个长期与社会隔离的情绪病患者,要跟她建立信赖关系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章玥当时还处在孙昭娣的虐待和控制下,要避开孙昭娣去接近章玥,还要想办法帮助章玥以达到让自己成为她下一个依赖者的目的,这中间要花费的精力和时间都不会少。如此大费周章,要说对章玥无所图,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根据目前的调查资料来看,在章玥死亡前后,在她名下的所有资产都并未有被大量的转移,也没有不正常的大额支出,也就是说,虽然章玥的确是有了一个新的庇护伞,可这个庇护伞接近章玥的目的恐怕一直都未能真正达成。   假设凶手跟当年帮助章玥的人不是同一个人,且这个新的庇护伞试图通过欺骗章玥的感情获得大量财富的行为实际上也并未触犯任何法律,在已经付出那么多成本而目的却尚未达成的情况下,章玥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庇护伞却竟然没有找过章玥,这显然不合常理。   由此可以推断,庇护伞要么就是知道章玥已经不可能被找到,要么就是自身触犯了法律所以不能报警找到章玥,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个庇护伞都跟章玥的死亡脱不了干系,不是凶手也是帮凶。   “安法医,根据你的尸检报告,章玥死亡时是怀孕流产的状态,可你第一次的尸检报告并未提及这一点。”沈藏泽将尸检报告放到办公桌上,语气也不存在任何指责,而是一点疑惑,怀孕流产在他看来应该是第一次尸检时就能检出,可安善却完全未有在报告中提及。   安善知道沈藏泽并不是认为他的尸检出现严重纰漏,于是问道:“死后分娩,你听说过吗?”   就算办过的案子再多,见过的尸体怕比基层法医还多,也总有知识面难以涵盖的部分,安善这一问,让沈藏泽有些难以置信地摇头:“孕妇死后还能进行分娩?”   “死后分娩跟正常分娩并不一样。”安善解释道,“我想沈队也已经很清楚,高度腐败的尸体会形成巨人观,全身的软组织会充满腐败气体。进一步说明就是,人在生活状态时体内就寄生有腐败细菌,一旦生命终止人体免疫系统不再运作,这些腐败细菌就会疯狂滋生繁殖,从而产生出大量污绿色的腐败气体。当尸体形成巨人观后,腹腔内产生的大量腐败气体压迫到骨盆底,能使直【 肠中的粪便排出、肛【 门脱垂,还会让妇女的子【 宫或阴【Dao脱垂。而孕妇死亡后,不仅子【 宫受到腹腔内腐败气体的压迫,宫【Qiang内同样产生腐败气体压迫胎儿,最终迫使胎儿被排出体外。这种情况就是死后分娩,并且孕妇所产下的胎儿也是死胎。”   理解了安善的说明,沈藏泽迅速反应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章玥死亡时是怀孕状态,死亡后才流产。”   “依照尸检结果来看,我更倾向于章玥死亡时已经处于流产状态,死亡后遭遇埋尸形成巨人观,未成形的胎儿在埋尸期间彻底排出体外。”安善叹了口气,表情看起来有些难受,“高坠、火和水是我们法医最为害怕的东西,章玥的尸体不仅经历了巨人观,还遭到蜡封和火灾,毁损程度太过严重,二次尸检提取组织分析和化验,我必须确保我交出的尸检报告没有错误。”   法医是替死者将未尽之言说出口的人,要成为死者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桥梁,帮死者找出真相,也就容不得半点错漏。   一时间沈藏泽和林霜柏都没有再说话,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相互交错的呼吸声。   章玥被杀时已经怀孕,凶手,又是否知道这个事实? 第二十九章   倾盆大雨在清晨开始冲刷整座城市,灰白的雾在开始下雨前已将一座座高楼大厦笼罩起来。   港海市是沿海城市,空气湿度高,加之城市空气污染指数高有大量的凝结核,常常天不亮就能看到雾气,早上就开始下雨更是常见。   虽然已经早上八点多,可天空在雾和大雨的影响下仍然阴暗得教人难受,哗啦的雨声里混杂着汽车发动机低闷的轰隆声,马路上堵出长长的车龙,尽管听不见咒骂声,可早起打工人迎着大雨上班还被堵在半路上的糟糕情绪已经充斥在每一丝空气中。   虽说现在禁烟规定越来越严格,但市局的停车场旁还是给被各种案件弄得压力巨大的同志们设立了抽烟区。   鼻间是已经浓到老烟枪都会觉得呛鼻的烟味,沈藏泽指间夹着刚吸了第一口的烟,从口中吐出了过肺后更加浓白的烟雾。   要健身增肌,就该规律训练,好好吃饭,早睡早起,禁烟禁酒。   弹一下指间的烟掸去烟灰,沈藏泽有些无奈地想,除了禁酒,其余几点是一项都没做到。   市局里有健身房,在他的要求规定下,刑侦支队每个月还有格斗集训,而他自己家里也有专门规划出一个房间来做健身室,除了哑铃还有壶铃、杠铃、跑步机和沙袋。   只是他回家的次数实际上并不多,查案的时候一半时间都在外面行动,即使回到局里也不会去健身房,不是在审讯室就是在会议室、办公室里看资料、监控录像、听录音、做案情分析跟上级打电话做各种汇报申请等等。   规律训练?不存在的。   好好吃饭?案子进展不顺甚至是卡死的时候,别说吃饭了,连喝咖啡他都觉得塞牙。   早睡早起?熬夜是常态,三天两夜不眠不休也是正常操作,作息已经不是简单的不规律能形容。   更别禁烟了,刑侦里除了新来的实习警,就没有不抽烟的,烟那可是他们这些刑警的续命神器。   案子不破,压力就会随着时间流逝增大,休息不足,脾气就会随着压力和疲劳的累积而变得越发暴躁,便是教养再好自控能力再强的人,当了刑警基本都会变成一点就着的炸药桶,说得好听是雷厉风行,难听点那就是凶神恶煞,有时候熬得蓬头垢面出警把嫌犯抓回局里,嫌犯拒不合作火气上头对骂起来吼得整层的人都能听见,甚至捋起袖子就要开干的架势,说实话光看那场景有时候也挺难分清到底谁是犯人谁是刑警。   但那也是他当上大队长前才会干的冲动事了。   当上大队长后,要以身作则,也要顶住上头的压力,更要护好自己手底下的每一个刑警。   远处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沈藏泽把指间那根烟大口大口的抽完,然后又从兜里掏出烟盒,取出第二根烟咬在齿间。   吸气,打火机“啪嗒”一声被翻开盖子,燃起的火光将烟点燃,吸过肺的烟再吐出一口雾白。   沈藏泽叼着烟,有些吊儿郎当的将打火机在指间翻转几下后再打开翻盖打火,因疲惫而眼角下垂的双眸幽幽盯着那簇摇曳的火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是皮鞋叩击地面的声响,沈藏泽将打火机的翻盖甩上,烟还咬在嘴里头也不回地含糊道:“林教授也抽烟?”   会在局里穿皮鞋的人太少,只要不是正式开会见领导,刑警们都不会穿皮鞋,最多是根据规定统一穿黑色鞋。   几步走上前跟人面对面站着,林霜柏看着黑发凌乱,下巴冒出的胡子茬还没来得及剃,眼底下都是乌青的沈藏泽,道:“我不抽烟,只是来跟你说一声,你那份早饭黄副队给你拿进办公室了。”   早上的时候他开车去买了早饭回局里,支队的大家伙一直熬着,见他打包回来热腾腾的早饭,哪里还顾得上站队,也不管是不是他收买人心的手段,个个都跟饿狼一样,闻着食物的香气就两眼冒光地围上去狼吞虎咽,不过片刻就把早饭一扫而光。   偏过头,沈藏泽带着一丝审视打量一圈虽然脱了西装外套但还穿着马甲白衬衫,西裤虽然有皱褶但还算平整的林霜柏,再垂眸看一眼自己身上全黑搭配的T恤、军装裤和马丁靴,沈藏泽把打火机揣回兜里,继而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道:“你吃了么?”   他没忘记林霜柏也跟他们这些刑警一起熬了两个晚上。   没抽完的残烟混在那一堆烟头里,一缕青烟袅袅而起,林霜柏不抽烟却似乎对烟味习以为常,道:“谢谢沈队关心,吃过了。”   沈藏泽静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断这句回答得真实性,但随即便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不过是问句吃没吃早饭,林霜柏不至于连这都要骗他。   回过头看向不断有雨水蜿蜒滑落的窗户,沈藏泽吁出一口气,说道:“我吃不下。”   藏尸案查到现在,找到了第一案发现场,排除了关联嫌犯孙昭娣,同时在调查当年负责帮章玥管理资产及各项缴费的银行工作人员,方惠君也会在今天内被带来局里再次协助调查。   看似还算顺利的调查,可沈藏泽的神经却越绷越紧,整个人都被一股说不清缘由的低气压包围。   刑侦这一行,只要是干久了的刑警都会有那种经验累积下产生的敏锐直觉和预感,有好有坏,且一旦产生多半就会成真。   而现在,沈藏泽就有一种调查怕是很快就会撞上一堵高墙的不好预感。   林霜柏在靠墙放置的椅子上坐下,闲聊般的语气:“我在国外负责心理侧画分析时,有一位很喜欢《哈姆雷特》的刑警同事,没事就把里面的经典台词挂在嘴边。”   沈藏泽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顺口答道:“所以呢?你们难道在警局里对台词吗?”   林霜柏像是想笑,却又没有真正笑出来,继续说道:“他每次出警前都喜欢说同一句台词,‘The time is out of joint —— Oh, cursed spite, that ever I was born to set it right’。”   ——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本该感情充沛的经典台词,却被林霜柏不带半点情绪平铺直叙地念了出来。   沈藏泽听了反倒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这外国的警察有这么高觉悟?”   “这种使命感大概只存在于电影电视剧里。”林霜柏很配合地给出否定答案,顿了顿,还是那没有多余感情的语调:“后来,他在一次抓捕行动中牺牲了,为了从犯人手中救下人质。当时距离他离职换工作跟女朋友结婚,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   这种时候说这种多少有点触霉头的事,难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然而沈藏泽却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不悦,或许是有些厌倦一直跟林霜柏针锋相对,即使没有要跟他交心的意思,沈藏泽还是在少许犹豫后,又把裤兜里的打火机拿出来,打开翻盖打火,继而把打火机举高到眼前:“这个打火机,是之前的支队大队长留给我。他最后那次行动,我负责带队抓捕人/ 贩 /子团伙,他则带队去解救被人/ 贩 /子拐卖到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因为分头行动,我收队的时候才知道,他在行动中为了保护救出来的受害女性,被当地村民用锄头和镰刀打成重伤,右手从肩膀处被砍开,肋骨断了四根,左腿粉碎性骨折,跟腱断裂。从头到尾,他都没向那些村民开哪怕一枪。后来他因右手和左腿残疾退下一线,而我则因为抓获了人/ 贩 /子团伙的头目立功正式升为大队长。”   他记得,那年也不过才三十五岁的大队长躺在病床上,笑着跟他说该救的人都救出来了,行动是成功的。   大队长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以后再也不能在一线了,甚至都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行动怎么能算是成功呢?   他还记得,在表彰退役仪式结束后,大队长站在国旗下,用左手捂住脸,仰头哽咽着说不甘心,说自己还想继续跟大家一起并肩作战。   “这打火机,我爸在我当上刑警时送我的,那时他跟我说要做冲破黑暗的那簇火光,因为他相信罪恶永远无法战胜光明……阿泽,我已经不是刑警,再也当不了那簇火光,这打火机就给你了。”   有些案子,没抓到凶手就被迫结案;有些案子,抓到团伙里的大部分人却还是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逃了,迫于上头压力和社会影响等种种因素,也要结案;还有些案子,冲在一线的刑警们在行动中受伤甚至牺牲,却不一定能查出真相抓获犯人。   有时候沈藏泽会想,他们成为代表正义和希望的那簇火光,那么,又有谁来保护他们,不让火光熄灭?   “沈队,我跟你聊这些,其实没什么特别意思。”林霜柏面上看不出来对沈藏泽说的过往是何想法,仿佛他真的只是突然想要跟沈藏泽随便聊两句,各说各的说完也就够了,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案子上:“我跟沈队一样,认为藏尸案没那么容易结案。”   食指用力,将打火机翻盖合上,沈藏泽说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先跟方惠君好好聊一下,作为凶杀案的关系人却欺瞒警方作伪证的后果。” 第三十章   再一次把方惠君请来局里协助调查,然而这一次,方惠君被带进的却不是第一次来时的询问室,而是讯问室。   方惠君是被傅姗珊带着另外两名刑警直接上门带回来局里,跟第一次明显区别的对待,方惠君显然也意识到什么,被带到局里的路上始终保持着沉默。   被带到讯问室后,方惠君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却也足够让她感受到不少的心理压力,在空旷而光线集中又昏暗的讯问室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在讯问室的门被推开那一刻,原本坐在讯问室里一动不动看起来像在发呆的方惠君整个人轻轻一颤,目光立即就循声看向走进讯问室的沈藏泽。   方惠君是在自己家里被带走,身上穿着一条浅色的连衣裙,完全的素颜,一头长发披散着看起来稍微有点凌乱。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双目同样充满红血丝且眼皮发肿,眼下的黑眼圈更是十分明显,模样看起来比第一次到局里来时要显得憔悴许多,甚至给人一种短短几日间便瘦了好几斤的感觉。   沈藏泽拉开椅子坐下,翻开档案夹后抬眼打量方惠君几秒,语气既谈不上温和也算不得严厉:“方小姐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是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吗?”   这已经算是比较友好的开场,然而方惠君还是很敏感地感觉出了沈藏泽态度上的变化,原本放在桌上的双手交握着收放到桌下的膝上,方惠君垂眼盯着面前桌子的边沿,低声道:“突然被牵扯进这种凶案里,正常人都会休息不好吧。”   沈藏泽并不打算跟她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方小姐真的确定,自己是突然被牵扯进凶案的吗?”   方惠君明显克制不住的僵了一下,犹豫了几秒后才道:“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怀疑我是杀人凶手吗?我之前来协助调查时已经说过,我只是在出国留学前卖了套房子,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沈藏泽重复道,无论是眼神抑或是语气都更冷了几分,“所以你也不认识章玥?”   方惠君连想都不想便否认道:“什么章玥,你说的是谁,我不认识。警官如果是需要我认人,那至少也该让我看看照片,我才知道我见没见过。”   “好,我换一种问法。”沈藏泽从善如流地从档案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道:“如果是对名字没有印象,那请方小姐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我手里这张照片,看看你是否认识照片中的这个人。”   干裂发青的下唇被用力咬住,方惠君默默深吸一口气,抬头的动作像受到强迫一样僵硬缓慢,在桌底下的双手用力抓住自己的双膝,方惠君看着沈藏泽手里那张照片,尽管表情像是在辨认回忆,可双眼却不自然地快速眨动几下后便望向一旁,“对不起警官,我并不认识照片里的这位女士。”   一直盯着方惠君并将她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的沈藏泽点点头,放下照片后再次向方惠君确认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从来都没有见过章玥,是吗?”   “没有见过。”方惠君说道,她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疲惫,可无论是身体还是声音都透露出一种微妙的紧绷感:“警官,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提供更多有用的讯息帮助警方破案,可是很抱歉,我真的从未见过章玥,也不知道她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沈藏泽用手点一下照片,说话声已彻底冷下来:“方小姐,容我再提醒你一次,你有义务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可若是你知情不报还跟警方撒谎作伪证,这都是触犯法律的违法行为。”   飘向一旁的目光飞快地从沈藏泽面上掠过,方惠君再次垂下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已经出国好几年,期间一直没有回来过,即使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章玥也早就忘了。别说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就算是警官你,难道能记住自己在路上碰到过的每一个路人的脸吗?”   “如果只是毫无关系随便从我身边经过的路人,我的确未必每一个都能记得。”沈藏泽从档案夹里取出一份口供记录推到方惠君面前,“可一个我主动找上门,最后还闹到对方邻居都出来看热闹甚至要小区保安赶来平息事态的特殊关系人,我恐怕很难将其当作是毫无关系的路人轻易忘掉。”   那是一份章玥的邻居张姚姚配合警方调查问话所做的证词。   方惠君在听到沈藏泽后面的话时,脸上露出刹那的慌乱,可随即又被她强自压下。面对推到自己眼前的口供记录,方惠君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一下,佯装镇静的声音已经多了一丝细微的不稳:“抱歉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于方惠君的否认,沈藏泽并不感到意外,以陈述的口吻说道:“在你面前的这份是章玥的邻居张姚姚配合调查做出的口供,我们给她看过你的照片后,她很快就指认你在几年前曾经到过保蓝云海山庄找章玥麻烦,当时由于章玥情绪病发作,张姚姚怕出事所以上前劝导,没想到反而被争执中的你和章玥意外推倒,她因此导致手腕轻微骨裂,而她的家人在见到她倒地受伤后立马就打电话给保安处叫来保安,又在保安来了以后闹着要报警以及叫救护车,最后经过调解,是你和章玥各自给张姚姚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还给张姚姚另外支付精神损失费以求和解,这事才算结束。方小姐,这样你还要坚持说自己不认识章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在沈藏泽说完后,方惠君足足有好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没有抬头看沈藏泽,甚至没有多看桌上的那份口供一眼,只是低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侧长发从耳际垂落,轻飘飘地遮挡住她小半张脸,也让她看起来愈发的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然而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影子,也无法将自己的存在抹去。   在这长达几分钟的沉默中,除了方惠君自己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沈藏泽没有表现出逼迫的意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给她施加压力,就只是坐在她对面目不瞬眨地看着她。   “警官……”方惠君终于开口,她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扯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怪异又浅淡的笑,然后轻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认识什么章玥,张姚姚。你说张姚姚指认见过我,说我去过保蓝云海山庄,那么我想请问,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张姚姚说的是真话?有监控录像拍到张姚姚所说的那些事吗?除了张姚姚以外的目击证人呢?有派出所的报案记录?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的支付证明呢?若是以上这些证明都没有,警官怎么确定不是张姚姚认错了人?毕竟根据张姚姚的口供,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万一是张姚姚因为事情过去太长时间,看照片一时认错了人怎么办?”   此前的方惠君,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股大家闺秀的温婉得体,言谈间也显示出她良好的教养,任谁见到她都会觉得她是个相当良善无辜的富家女。   可此刻,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像是突然间就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几分钟前还萦绕在她身周的柔弱感褪去,令人感到不适的高傲与蔑视,随着她对张姚姚口供的质疑反问,从她眼角眉梢一点一点地显露了出来。   面对这样的转变,沈藏泽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他看方惠君的眼神更多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静审视。   ……   “我记得她!”张姚姚看着傅姗珊手里那张照片,非常笃定地说道:“应该是在章玥消失前没多久,她来这里找过章玥!长得的确挺漂亮的,可态度实在让人讨厌,张口没句好听话,她也不是骂人那种,但就是话里话外都在嘲讽章玥不知廉耻抢她男人!章玥当时被她刺激得当场就发了病,闹得可凶了!”   这是傅姗珊在林霜柏的建议下第二次找张姚姚问话,并把方惠君的照片给张姚姚辨认,没想到竟真的问出新的线索来。   张姚姚拉起自己的衣服袖子,把自己戴着翡翠手镯还有好几串玉石手串的右手腕怼到傅姗珊面前,大声控诉道:“你看我这手腕,就是这女的来找章玥闹时,我看不过眼上去劝架,结果反而被推倒弄伤了手腕,当时我都骨裂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打从那次骨裂后,每逢刮风下雨我这手腕啊就各种酸痛,晚上难受得连觉都睡不好!”   看着快怼到自己鼻子上的手腕,严格来说是那密密麻麻圈在手腕上的玉石手串和手镯,傅姗珊维持着自己做笔录时的严肃神情,道:“你都受伤了,就没有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事吗?”   张姚姚一听就把手收回去了,摸着自己的手镯说道:“报什么警啊,保安来处理就行了,再说那医药费也是这女的跟章玥一起给的,事后这女的还给了一笔精神损失费,说是和解。嗐,说白了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呗!这女的虽说态度让人讨厌吧,可这赔偿倒是给的挺爽快,那我这么大度的人,当然不会跟她计较。”   傅姗珊顿时了然,就是钱给到位了,自然就没什么值得好闹腾的。   将张姚姚的口供记下,傅姗珊又问道:“既然是赔偿,这转账记录有吧?”   “转账记录?”张姚姚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刚缓和一点的表情当即又变了颜色,双手在胸前交叉抱起,拔高声音气愤道:“说到这个也是让人来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女的态度不好?她自己说的要给我赔偿,结果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不肯银行转账,非要直接给现金!而且明明就是她自己有错在先,给钱时竟然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也不想想看,我都在这保蓝云海山庄买两大栋别墅了,还缺她那点钱不成?我要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了让人说闲话,早报警告她故意伤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还跟我趾高气扬上了!”   ……   出事没有报警处理,医药费和赔偿给得毫不手软,而且是直接给现金没有留下能当证据的记录,当年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处理方式却是反常的小心谨慎。   面对方惠君到目前为止尚无破绽的回答,沈藏泽沉声道:“正如方小姐所言,只有张姚姚这一份口供,的确是无法构成充分有效的证据。” 第三十一章   抬手将适才垂落的长发再一次捋到耳后,方惠君并没有因为沈藏泽这一句话而表现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方惠君本身非常瘦也很白,仅仅是坐在那里就已经给人一种弱柳扶风的感觉,而且与上一次下飞机后就来局里协助调查故而妆容精致相比,此刻素净一张脸的模样看起来比之前要更年轻几岁,像是刚上大学还没有太多人生经历的大一新生。   但也仅仅是像而已。   “既然没有实质证据,那我是不是可以办手续离开了?”方惠君不再刻意收敛,说话的声音仍旧温柔,只是语言间已隐约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命令感,“警官,我不知道这个章玥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可即便我说过愿意协助调查,你们这样突然上门将我带来局里只为了看张照片认人,说实话让我感到困扰。本来我因为出国前卖了套房子而被牵扯进凶杀案里,已经惹来许多闲话,今天又有警察上门,接下来还不知道会传出多少谣言。虽说我已经打算移居国外,可我的父母毕竟还在国内,也还要跟人做生意,你们警方办案难道就一点都不顾虑普通市民的生活和感受,哪怕造成不良的影响和破坏,也觉得没有关系,不用负半点责任是吗?”   如果没有立得住脚的实质证据,单凭一个证人的一份口供就强硬的把人带回局里接受调查,方惠君的这些指责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她看起来的确就像是无辜被牵扯进凶杀案的关系人,生活和声誉正因案子的调查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哪怕这个案子的相关报道都被管控,没有在网上过多扩散引发舆论关注,但跟凶杀案扯上关系,任谁都会感到焦虑不安。   “方小姐以前,进过警察局吗?”沈藏泽问道,第一次来市局以及今天被刑警上门从家里带到市局再一次接受调查,方惠君的表现不像是猝不及防,反倒更多像是有备而来。   “以我办案多年的经验来看,方小姐的应对,着实有些过于沉稳老练了。像是已经有过相关经历,又或是,已经对可能发生的状况有过多次演练。”沈藏泽分析道,“方小姐的年纪还这么年轻,突然被牵扯进这种恶性凶杀案里,按理说应该会感到很惊慌很害怕,可我在方小姐身上却没有感受到太多这样的情绪。”   大部分的人都对权力有种天然的渴望与敬畏,于是也就对拥有权力的人也抱有同样的崇拜与畏惧感,所以哪怕不是自己犯事,可一旦跟执法权力机关扯上关系,在被问话或是身处警察局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害怕甚至是恐惧,他们长时间以来都受到各种真真假假的信息轰炸,对权力和权力拥有者有太多的想象,而人往往很容易被自己的想象给吓到。   也因此,除非是已经多次犯事被逮到派出所或局里的老油条,否则在突如其来被牵扯进案子里作为直接关系人还要到局里协助调查时,一般人都难免会方寸大乱,对警察的问询也很难做出有条理的整理。   看着到了此刻也不急于开口说话的方惠君,沈藏泽支着下颌的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右耳上的蓝牙耳机,道:“普通人,光是听到凶杀案就已经心惊胆战了,可无论是第一次来局里做口供,还是今天被带到局里再次接受问询,方小姐都表现得镇定多于惊恐,虽说也的确表现出了应有的紧张和不安,可摘方小姐接受问话的过程里,每一句回答都逻辑清晰,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半个字,方小姐的这些行为和表现多少有些矛盾了。”   方惠君丝毫不躲避沈藏泽的目光,唇角那似有若无地浅笑淡去,道:“警官,我虽然年轻但也好歹是走出国门见过世面,也已经工作有段时间,跟不少人打过交道,我情绪管理能力强,遇事也能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保持冷静配合你们警方调查,这难道也是错吗?我对法律不算太了解,竟然不知道抗压能力强也是犯法的。”   沈藏泽笑了笑,看起来还很有闲情逸致跟她继续在这讯问室里耗时间,“看来方小姐确实很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这种情况下还能跟我说笑。抗压能力强固然不犯法,可我刚刚已经提醒过方小姐,撒谎作伪证可是实打实的违法行为,方小姐既然是出国见过世面的高材生,应该也很懂得权衡利弊,方小姐如果能主动交待,那样至少能在之后请法官酌情处置。”   “我知道的,第一次来配合问询时就已经跟警官交待清楚;我不知道的,就是警官你一遍又一遍反复问我,我也还是不知道。二十一世纪了,我想我们国家现在也不存在屈打成招这种事吧。”方惠君往后轻轻一靠,双手又放回到桌上,“据我所知,在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我涉嫌刑事犯罪的情况下,拘留不得超过48小时。警官如果这么想要证明我跟案子有关系,还是现在赶紧去找真正有用的证据吧。”   沈藏泽打量着肢体神态都进一步放松的方惠君,很清楚对方其实也同样是在跟他的对话中整合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所以态度才会开始有所改变。   讯问室的门在双方的僵持间再一次被推开,沈藏泽与方惠君同时往门口望去,看到了推门而入的林霜柏。   “方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林霜柏左手端着一杯茶饮,右手则拿着一个档案夹,走进来讯问室后径直到沈藏泽身旁拉开椅子坐下,然后把那杯温热的茶饮放到了方惠君面前,“记得上次方小姐说比起咖啡更爱喝茶,所以给方小姐买了一杯红茶。”   方惠君对于林霜柏突然的出现明显有些意料之外,先是愣了一下后才握住林霜柏放到她面前的纸杯。   纸杯有封盖和隔热纸带,也比外面走廊上自动贩卖机里卖的那种没有封盖的即冲杯饮更大杯,约莫能有个350ml。   “林教授,你……”方惠君下意识蹙了下眉心,又顿了一下后才说道:“上次听林教授自我介绍是刑侦支队的顾问,倒没想到林教授也参与审讯问话。”   林霜柏将档案夹放到桌面上,挽起了袖子的双手不知为何又戴上了黑色薄手套,道:“既然是参与调查的顾问,自然也会视情况决定是否参与审讯。方小姐一早就从家里被带来我们市局问话,怕是还没吃早饭,不知道是否需要我让同事安排一下,给方小姐送一份早饭进来?”   眼里闪过一丝防备,方惠君摇头道:“不用了,在这种地方我也没有胃口。”   戴上眼镜的林霜柏看起来要比不戴眼镜显得斯文温和许多,沈藏泽看着他向方惠君颔首微笑,然后语带安抚地说道:“方小姐也不必紧张,既然方小姐刚刚已经否认了自己认识章玥,并否认自己去过保蓝云海山庄,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再反复询问同一件事。”   手指在透出热度的纸杯上摩擦了几下,方惠君端起纸杯小心地抿了一口,道:“我倒真没想到,居然会有两个人一起来对我进行问话。”   “这难道不正凸显出了方小姐的重要性吗?”沈藏泽说道,注意力重新回到方惠君身上。   双眼来回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男人,方惠君把纸杯捧在手中,嘴唇因干裂而刺痛,口中也因喝下的那口热茶而蔓延开一股令她感到有些恶心的涩味。   “方小姐刚刚跟我们沈队也聊了有一会了,刚好我这边也拿到了一些……”林霜柏在方惠君的注视下停下话头,将带进来的档案夹打开,扫了一眼档案夹里的资料,缓声道:“我想应该能算作是实质性的有效证据。”   像是突然被纸杯透出的温度烫到手,方惠君将纸杯一下放回到桌上,继而双手又握在一起收回放到了桌下。   林霜柏跟沈藏泽对视一眼,然后从档案夹里拿出一份资料,道:“警方在调查银行记录时发现,方小姐在出国前曾经注销过一张信用卡,而这张信用卡在被注销前有过好几笔不太寻常的支出。这几笔支出,分别用在了订购大量蜡和鱼缸定制上,方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买蜡和鱼缸是做什么用?”   方惠君垂下眼,道:“你说的那张信用卡,是我在出国前被盗的信用卡,你所说的蜡和鱼缸也不是我本人购入,所以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林霜柏道:“请问方小姐是何时发现信用卡被盗的?”   方惠君又是一顿像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半分钟后才回答道:“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信用卡被盗,时隔几年所以不记得,都是看似合理的回答。   沈藏泽从林霜柏手里接过那份资料快速地大致看完,道:“蜡和鱼缸的定制之间还隔了几天,这中间还有一些其他的消费,方小姐,能容我再多问一句,你在发现信用卡被盗刷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联系银行,也没有试图追回被盗刷的款项?” 第三十二章   方惠君再一次陷入到沉默中。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沈藏泽的追问下变得更为惨白。   林霜柏并不急着让方惠君回答,仍是不紧不慢的平和语调:“方小姐现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方小姐可以慢慢回忆。只不过如果方小姐是以为只要注销了银行卡,警方就查不到消费记录,那可能就需要方小姐短时间内再想出一套说辞,好让警方相信方小姐除了卖房外,真的跟这个案子没有半点关系。”   “我已经说过,不是我本人消费,我不知道。”方惠君半垂的眼帘像是一种遮掩,也像是一种克制,一种不希望自己被看穿也不希望泄露出自己的想法与情绪的回避表现,才放松下来的身体悄无声息的挺直了背脊,就连双肩也都变得僵硬起来,“我的信用卡不止一张,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被盗刷是很难理解的事吗?况且蜡和鱼缸的定制也不是什么大额消费支出,我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追回。”   “哦?方小姐认为蜡和鱼缸的定制不是什么大额消费?”林霜柏极轻地笑了一下,道:“刚刚方小姐不是说,不是本人消费不知道,信用卡被盗也是几年前的事所以不记得了,我跟沈队也没有提及具体的消费金额,怎么现在方小姐又突然知道蜡和鱼缸都不贵,认为不值得追回?”   方惠君一窒,眼皮明显颤动,就连声音都开始有些许的发紧:“蜡和鱼缸这样的杂物,再贵能贵到哪里去?我每天需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就算是银行打来询问我都未必会放在心上。”   “方小姐有不止一张信用卡,蜡和鱼缸的消费支出在你看来也不是什么大额款项,连银行打电话确认是否本人消费都不放心上,那我倒真有些好奇,方小姐到底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信用卡被盗进而跟银行办理注销的。”沈藏泽进一步追问,并不打算给方惠君更多的思考时间。   “我说了我不记得!”方惠君猛一下用右手抓住了桌沿,左手则抓住右手臂,抬头瞪住沈藏泽声调略微拔高,“你们警方既然这么本事,那就自己去查!有必要在这里一一跟我确认吗?!”   “有必要。蜡和鱼缸都是本案的关键作案工具,警方这边不管出于何种考量角度,都必须跟方小姐确认清楚,这样做也是为了帮方小姐洗脱作案嫌疑。更何况不跟本人仔细确认,等之后律师来了,我们这边也是会有麻烦的。”林霜柏说道,比起问话,他的态度总是更像在跟被问话的对象聊天,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穷追猛打,偶尔还会安抚一下对方。   “够了!”方惠君却不知是被林霜柏说的哪个词或哪句话刺激到,突然就又低喊了一句,整个上身向前倾,抓住桌沿的右手手指关节用力至青白,双眼转而瞪向林霜柏,怒声否认道:“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我不知道也都不记得!蜡和鱼缸不是我买的!我也没有把章玥弄进鱼缸里用蜡去藏尸!我跟章玥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凭什么说我有作案嫌疑?!”   方惠君在把话说完的瞬间便彻底僵住,眼底掠过一丝不知所措与懊恼。   林霜柏似笑非笑地看着方惠君,微微偏头跟沈藏泽确认道:“沈队,你刚刚有跟方小姐说明章玥就是本案的受害人吗?”   沈藏泽把手里的资料递回给林霜柏,道:“并没有,我从头到尾都只是跟方小姐确认是否认识章玥,有没有去过保蓝云海山庄。”   “沈队既没有透露章玥受害者的身份,警方自案发以来为了避免引起市民恐慌也一直封锁消息,所以章玥被凶手用鱼缸和蜡封存藏尸的案情细节只有警方知道。”林霜柏将沈藏泽递回来的资料放到桌子正中间,看着方惠君已经难以保持镇静煞白一片的脸,问道:“请问,方小姐是如何得知,章玥就是本案的受害人,被凶手用残忍的手段杀害并藏尸?”   方惠君像是一下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往后一倒人便软在了椅子上,那张好看的脸上已然没有半点高傲与怒意,眼里不知不觉间已经蓄满了泪水,她咬了咬已经破口的下唇,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诈我,刚刚那都是你们在诱导我说出你们想要的口供,我不认……我父亲会给我请律师,时间到了你们必须放我走,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你们别想再诈我。”   “看起来方小姐还要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我个人建议,晚点给方小姐送餐的时候,方小姐多少还是吃点比较好。方小姐请放心,我们这里有待诊室,若是方小姐觉得哪里不舒服,我们会有医生为方小姐看诊,不会因为方小姐是嫌犯就漠视人权。”沈藏泽说完,向林霜柏示意了一下,两人一起起身离开询问室,由在外等候的王小岩接手为这次问话收尾,处理拘留中的手续文件。   沈藏泽推开监听室的门跟林霜柏一起进去,里面几个刑警一见他们进来就立即都站了起来,黄正启说道:“沈队,当年负责章玥业务的银行工作人员已经找到了。”   “人在哪儿,联系上了?”沈藏泽伸手就接过黄正启递来的资料,匆匆看完再抬眼看在监听室里的几名部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疲惫却也都强打精神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已经不在银行做了,现在在证券公司上班,这两天刚好出差去了不在港海市。”黄正启说道,他一手叉腰一手揉着后颈,面上有些压不住地焦躁,“已经把人给联系上,要他立刻回港海市到局里来配合问话。力勤他们正在做背景调查,找出人物关系网里有可疑的人。”   “很好。”沈藏泽仍严肃着一张脸,说道:“都不是第一天办案,相信也不需要我再教你们什么是六度分隔理论,给我听好了,我不管凶手藏得有多深,哪怕他小心到没有在章玥的社交平台上留下任何影像照片,但只要他是有目的且有特定目标的犯罪,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人脉关系网上也一定能找出关联。”   跟案子产生直接或间接联系的这些关系人里,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是真的清白无辜跟案件没有任何关系。   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看似脆弱,仿佛只要长时间不联系就能轻易断掉,可实际上,人跟人之间的纽带远比想象中更紧密。而人们熟知的六度分隔理论,一个人跟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六个,换而言之,最多通过六个人就能够认识到另一个陌生人。   这是他们在查案时被证实得最多的理论之一,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就被牵扯到案件中,那么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哪怕表面上看起来毫不相干,只要深入调查,掘地三尺地去挖,就必然能够找出这些人之间的关联。   “这方惠君一开始也装得跟案子毫无关系的样子,现在也查出来跟章玥认识,甚至还有可能是帮凶,这凶手肯定也很快能被我们抓住!”其中一名刑警很是振奋地说道,他一直在整理排除无用信息,最开始方惠君被来讯问室时他还很愁眉苦脸,等到林霜柏进去跟沈藏泽打配合抓住方惠君的马脚后,他才又多少打起几分精神激动起来。   “一个方惠君就让你觉得调查取得大进展了?”沈藏泽沉声问道,他并不打算泼自己部下冷水,只是在他看来,方惠君的暴露只能说明他们已经踩在了凶手的影子上。   “就算不是大进展,至少也说明我们的调查方向没有错吧。”另一名刑警小心地说道。   沈藏泽环视着除了黄正启以外的几名刑警,问道:“我问你们,方惠君刚刚已经被我们证实她跟章玥并非毫无关系,并且她还知道章玥死亡的事实,可在证人口供以及银行信用卡记录等相关证据都不利于她的情况下,她始终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这是为什么?”   “为了维护凶手?虽然自己暴露了,但不能让凶手暴露?”办案经验较少的一名刑警有些迟疑地说道。   “她为什么要维护凶手你们想过吗?自己都已经处于危机中了,被我们警方拘留,有极大嫌疑是杀害章玥的帮凶,可她却宁愿说自己是信用卡被盗都不愿意供出凶手的身份,这是为什么?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沈藏泽继续问道。   刑警们一时间也都愣住,相互之间看来看去,最后看向了身为副队的黄正启。   “维护凶手无非几个原因,一是被威胁,二是凶手身份暴露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三是情感关系宁愿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罪名。”黄正启分析道,他仔细想了想,“方惠君三年前的交往对象实在很可疑,但结合张姚姚的口供来看,方惠君应该是被劈腿了,所以不太可能是出于情感维护,而且她三年前突然就买房子出国,这几年间一次都不曾回国,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个人更倾向于方惠君是被威胁,所以才竭力隐瞒。”   沈藏泽回身,看向进了监听室后便一直在他身后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林霜柏,“林教授,你怎么看?”   林霜柏靠在门边的墙上,宽肩抵着墙壁,大半个身子都被阴影覆盖,戴着手套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即便是在灰暗的光线下都能看得出他露出来的一截小手臂肌肉结实,他静静地看着监控显示屏里的方惠君,高挺的鼻梁像是一道完美的分割线,将阴影与灯光在他脸上一分为二,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出寒光,让他那半张在阴影之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看起来愈发冷漠。   “沈队。”林霜柏似已考量许久,镜片后那双从来没有真正显露过笑意的黑眸从显示屏上移向沈藏泽,不带半点情绪的目光能让任何一个被他在不经意间瞥到的人背后发寒,“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对卢志洲进行深入调查。” 第三十三章   尽管从一开始林霜柏就在蔡局的指示下加入调查,但并不是所有参与藏尸案的刑警都跟林霜柏频繁碰面打交道,因此当他们被通知就藏尸案的进度需要再开会讨论并重新调整调查方向,并发现林霜柏已经由之前独自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一步到位的升级到坐在沈藏泽身边的时候,有相当一部分刑警都忍不住感到有些吃惊。   虽然会有新人刑警被分配到刑侦支队里实习,但大体上刑侦已经是一支很成熟稳定的团队,新老刑警之间也有配合度,分工明确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由谁负责跟其他部门的对接。   也正因此,林霜柏的突然空降才让大家那么抗拒。   他并不是正式的刑警,却能参与案件的调查,身为顾问,除了沈藏泽和蔡局,其他人也不能指挥他做事,也很难把他当作是能随便共享调查资料的对象,他在案件调查上的权限相当模糊。   突然出现的刑侦顾问,对已经成熟的刑侦团队而言,其实是很鸡肋的存在。   林霜柏一来就被安排加入藏尸案的调查,这段时间来,大家都忙于调查,哪怕是跟他有交集的刑警们,也都不觉得林霜柏有很积极想要融入他们的意愿。   沈藏泽是大队长,众人都是看他的态度来决定要不要接纳林霜柏,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沈藏泽似乎或多或少开始认可林霜柏作为顾问的加入。   “方惠君现在被拘留在局里,上午的笔录我相信你们都已经看过。”沈藏泽走到写字板前,用手敲了敲贴着关键人物照片已经写了不少关键词并连线画了关系表的板面,“目前可以知道,方惠君大概率是受到威胁,所以不肯跟我们说实话。而方惠君那个身份不明的前任,极有可能是我们破案的关键。我让你们集合开会,是因为林教授今天上午在方惠君的问话结束后,提出要对现任屋主卢志洲进行深入调查。”   一名刑警举手道:“我们已经对卢志洲做过背景调查,也确认过他跟章玥之间没有关联,最开始开会的时候就已经排除嫌疑,为什么现在要掉头回去调查他?”   “卢志洲,三十六岁,有过两段婚史,第一次结婚时二十四岁,第二次则是三十一岁,现在独身。”林霜柏坐在办公桌旁,手指在平板上一划,将整理好的调查材料分享到微信群里,“我调查了卢志洲的两任妻子,都是年龄比他大将近二十岁且资产丰厚的贵妇。第一任妻子在结婚后两年病逝,第二任妻子则在结婚一年后意外身亡;这两次婚姻卢志洲虽然并没有继承太多遗产,但通过对夫妻共同财产的调查可见,他在婚姻存续期间就已经因为炒股而把两任妻子的财产都赔掉了大半。”   林霜柏稍作停顿,给了众人充分的时间将调查材料看完,“卢志洲两任妻子的亲族都并未对她们的死亡有所质疑,因此都未有提出尸检,而从时间上看,两任妻子之间间隔将近五年,似乎是不存在他杀的可能性。但,在座各位都是刑警,恐怕办过或听说过不少类似案件,应该都听说过这么一句话。”   抬眼看向表情各异的一众刑警,林霜柏面色森冷道:“It’s Always the Husband.”   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在近亲属间发生的故意杀人案件中,夫妻之间发生的犯罪比例都占比最大,不仅如此,在同类型的案件中,基于种种的客观因素,女性被害人的数量是男性的好几倍。   “卢志洲从事金融行业,并且曾经是第一任妻子的理财咨询师,跟第二任妻子也是通过风险投资项目认识。”沈藏泽看着表情都愈发凝重的一众刑警,道:“根据目前的调查资料,卢志洲极有可能就是方惠君的前男友,同时也是章玥死亡前正在交往的对象。能证明章玥,方惠君和卢志洲之间真实关系的证据,还有卢志洲曾经出入保蓝云海山庄的证据,都必须要在方惠君的四十八小时拘传期结束之前给我查出来!”   反手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将窗户的百叶窗拉上,刚跟蔡局做完简报回自己办公室的沈藏泽走到办公桌后,还没坐下就先拿起桌上那瓶红牛打开,仰首一口气喝完才总算是给快要冒烟的嗓子解了渴。   将瓶子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沈藏泽看一眼桌上那份早已冷掉的早饭,正所谓人是铁饭是钢,想要继续打起精神查案就得好好吃饭,所以哪怕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沈藏泽还是拿起了那份早饭。   在办公室过夜是办案时的惯常状态,也因此,他的办公室里小家电一应俱全。   打开微波炉将早饭放进去加热,一分钟后,沈藏泽拿着有些烫手的早饭坐到沙发上。   咬开筷子,沈藏泽打开纸饭盒夹起一个生煎包,却没有急着吃,偏头瞅着坐在一旁沙发上正在用平板备课的男人:“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卢志洲?”   已经在办公室里待了有段时间的林霜柏停下敲键盘的手,道:“沈队认为呢?”   眉心蹙起,沈藏泽不耐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跟沈队一样。”林霜柏将文件保存合上平板,好整以暇道:“在方惠君第一次问话结束后。”   一口一个生煎包,在压力和心情影响下多少有些味同嚼蜡,沈藏泽不到三分钟就解决了半盒生煎包,脸上是大写的不爽:“别成天摆出很懂我想法的样子,我可不敢跟一个犯罪心理学的教授一样。看你这敏锐的直觉和调查效率,我还以为你是一开始就怀疑卢志洲。”   对于沈藏泽的微讽,林霜柏全然不在意,一副虚心求教的口吻:“我能请教沈队,是因为什么怀疑卢志洲吗?”   把还没吃完的半盒生煎包放到茶几上,沈藏泽微弓着背,双小臂搭在腿上,两手松松交握,“他太刻意了。一来就先自我介绍主动交待结过两次婚,让之后负责调查的警员下意识只核实了他说的话是否属实,反而没有去留意他户口簿上婚姻状态一栏的记录。而且他很谨慎,第二任妻子死亡后,至今没有去更改户口簿上婚姻状态的记录。”   根据法律规定,夫妻一方死亡,婚姻关系自然解除并不需要去办理离婚证;如若未亡方要再婚,只需要持配偶的死亡证明到派出所将户口簿上婚姻状况一栏变更为“丧偶”,然后持死亡证明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换而言之,户口簿上的婚姻状态并不需要在丧偶后就立刻申请更改。   再者,丧偶财产的分配依照《民法典》规定,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会按法定继承来处理,而这个法定继承的顺位首先是配偶、子女和父母,然后是兄弟姐妹、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卢志洲的两任妻子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父母更是早已亡故,余下亲族关系疏远自身也财力雄厚根本不屑来争财产,这很显然卢志洲在挑选下手对象时是提前做足了功课。   “除此之外,他在来局里配合调查之前,就已经先将需要的房产买卖和房屋所有权证等证明文件都准备好,甚至还有房屋装修申请表等材料文件。”沈藏泽皮笑肉不笑地扯一下嘴角,“在警方交待前就如此准备万全,与其说配合度高不如说他是用这些材料来跟警方自证清白。”   一般人没有那个胆子糊弄警察,可若是已经有过犯罪经验的老手呢?   糊弄没有用,对警方来说,充分的证据才是最有力的证明。   目前没有证据可以佐证卢志洲杀妻,可卢志洲的行动表明,在面对警方的时候,他是个很懂得证明自己清白的局内人。   “方惠君第一次来局里配合调查时,最后是由我送她离开。当时我曾经询问过,她跟卢志洲是否还有联系。”林霜柏说道,“她回答我,房子已经卖掉了,她没必要留着一个残疾人的联系方式。这样的表达方式,对比她在接受问询时表现出的柔弱和良好教养,可以说她对卢志洲的反感嫌恶已经到了即使有意克制也难以完全掩饰的程度。”   当一个人说出跟自己所展现的“人设”不相符的话语,又或是做出不相符的行为时,背后必然有更深层的原因。   “再结合卢志洲在被问及是否留有方惠君的联系方式时的回答进行考量,这两个人都在试图撇清跟对方的关系。”林霜柏不错眼地看着沈藏泽,很确定他跟自己是相同的看法。   ——原屋主是个年轻漂亮的富家女,我现在这幅样子,留她联系方式干嘛?难道我还能指望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富家女会看上我这个半身瘫痪的残废?!   充斥着自我厌恶的否认话语,放在当时的情景看似没有问题,然而跟他准备万全的证明材料一样,过分刻意强调自己的残疾和强烈否认,反倒透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如果我没猜错,沈队把孙昭财抓回来前已经知道我开始着手调查卢志洲。”林霜柏肯定道。   分明对卢志洲和方惠君都有所怀疑,却没有让人去查,沈藏泽不是会犯这种错误的人,否则也没有资格做这个支队大队长。   “老黄跟其他人排除卢志洲的嫌疑时,是我认可的,当时我虽然感觉卢志洲有些问题,但没有确切的头绪。”交握的双手往下虚点,沈藏泽抿唇吸了口气,道:“你让珊姐把方惠君的照片给张姚姚看这件事,珊姐在给张姚姚录完口供后就跟我说了。我承认我有试探你深浅的打算,所以察觉到你在自行调查时既没有干涉也没安排人去帮你。”   “经侦支队那边难道不是沈队提前打的招呼吗?因为知道我要查卢志洲这十年间的经济情况和资金流动。”林霜柏语气里透出一点了然,对于沈藏泽的嘴硬表现毫不意外,“当然,沈队也是为了不耽误调查。”   冷冷地送林霜柏一记白眼,沈藏泽在那半盒生煎包再次凉掉前又拿起筷子快速把剩下的几个生煎包吃掉,刚想要去装水喝,林霜柏已经伸手抽了张纸巾递给他擦嘴,然后起身去帮他倒了杯水回来。   “沈队试探我,无可厚非。相较于我在国外受到的对待,支队的各位对我已经相当友善。”林霜柏对上沈藏泽看向自己的那有些诧异的眼神,淡声道:“我是亚裔,在国外尤其是警队那种地方受到排挤歧视再正常不过,解决方法也很简单,跟他们所有人打一架就好了。”   “林教授这是在暗示我,该让你跟支队所有人干一架,以此表示对你的欢迎吗?”沈藏泽喝水润了润有些被包子噎到的喉咙,却瞥见林霜柏眼底一片冷淡,再想到对方不输于特警的身手,不觉握紧了手里的杯子,“对付蛮牛,暴力的确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式,只不过我以为林教授这么冷静的人,应该不会选择跟人动手来解决问题。”   “是吗?那恐怕要让沈队失望了。作为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人,我跟太多凶杀犯打过交道,在某些必要的情况下,我更倾向于用暴力来解决问题,毕竟,大多数时候,我并不相信人性。”林霜柏似笑非笑的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研究表明,一些心理变态者的大脑从额眶部皮质、腹正中前额叶皮质、颞叶皮层到边缘皮质都会出现功能缺陷,这个区域叫扣带回,主要负责处理情感、伦理、道德以及行为控制。要是扫描一下我的大脑,说不定会发现,我也是个神经病。”   将水杯“哐”一声放到茶几上,沈藏泽直直盯着林霜柏,声音比适才更显沙哑:“刑警做久了,看到任何一个跟案件相关的人第一反应都是怀疑,在这点上,我跟你的确很一致。但我对你这个人还谈不上信任,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随便说刚刚这种玩笑话。” 第三十四章   一场雨从早上下到傍晚,雨势时大时小却始终没有停。   林霜柏本想要开车回家,最终还是因为堵塞的交通状况而放弃。   局里目前还没有他的办公室或是专属位置,他也不喜欢跟人共用空间,所以即使不方便,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到车上待着。   从沈藏泽的办公室里出来经过公共办案区的时候碰到黄正启,于是顺口问了一句沈藏泽是不是不喜欢吃生煎包。   “……留给沈队那盒是生煎包啊,那早知道就把我那盒韭菜猪肉饺换给沈队了……”   “……沈队当实习刑警时参与案子被安排去蹲点,那伙犯罪分子也是沉得住气,硬是一个月都没动作,那附近没什么吃的店铺,跟沈队搭档的兄弟又特别爱吃生煎包,回回去买吃的就是生煎包,沈队迫不得已陪那兄弟吃了整整一个月的生煎包,吃得沈队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看到生煎包就反胃……”   “……你刚来不知道也正常,怪我,没打开来看看就给沈队拎办公室里……沈队其实不挑嘴,但要说他喜欢吃什么还真说不上来,他是支队大队长,也就脾气看着不太好,实际上跟咱支队大家长似的,什么都一肩扛也特别照顾大伙,相对的就不太顾得上自己也不怎么显露自己的喜好……”   只要稍微留心多观察一下,想要发觉一个人的好恶并不是太难的事,所以与其说是沈藏泽为了照顾支队里的所有人,主动习惯性的进行自我掩饰,隐藏起自己的好恶,不如说是支队里的人都因为沈藏泽的可靠而选择放心地依赖他,听从他的指挥与安排,抱着一腔热血和强烈的为人民服务坚持正义的使命感追随。   “明明就不喜欢,还非要勉强自己……”林霜柏面无表情地低声自语,抬手解开衣领的扣子活动一下肩颈,顺便开了车子的空气循环功能。   只是打算到车上休息一下,坐的是副驾驶座,林霜柏把座椅靠背往后稍稍放低,眼镜已经摘下挂在马甲的口袋上,他靠坐着闭目养神,虽然有些疲惫却毫无睡意。   支队的刑警一直在加班加点的查案,他也一样,这几天没回过家也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然而这样的强度还远比不上他在国外的时候,要不是下雨,他现在会回家换上运动服,看情况决定是出门还是在家里的跑步机上跑十公里,再根据调查进度决定要不要回局里继续跟进案子。   失眠一年比一年严重,在母亲逝世后更是只要合眼就必然会做噩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哪怕一觉,因为噩梦和容易形成依赖的关系,他也不用安眠药,于是只能靠高强度的工作和运动消耗来麻痹自己,他的精神总是维持紧绷,偶尔在极度疲惫下小憩,也都保持着警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让他瞬间清醒。   他只是无法好好闭上眼让自己坠入梦中。   雨滴砸在车窗上,让耳边充斥着滴滴答答时轻时重的自然噪音,只是这样的自然噪音并不能对林霜柏的情绪造成任何影响。   他实际上是个情绪异常稳定的人。   稳定到在国外时常常会被人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就没有七情六欲。   明明有那么出色的外形条件,高智商高学历且工作能力也极其优秀,可这么多年来硬是连一个交往对象都没有,身边也没有交好的友人,不存在半点私生活,对他而言,人仿佛都只根据身份划分,老师、同学、同事、研究对象、受害者、受害者亲属及犯人等,所有人都有特定身份,只需要考虑来往及对话的目的,并不需要联络感情。   他需要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及冷静,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是可控且不受影响的。   太阳穴传来一丝隐痛,林霜柏睁开双眼,偏头看向车窗外。   从停车场这里并不能看到沈藏泽这些人所在的办公室,即使知道第几层,可人家办公室压根就不朝向停车场。   大概沈藏泽早就已经看出来,不管是谁站在他面前,他是否有露出笑容或是其他反应,就情绪上而言他都没有产生过太多的波动,不会生气,不会焦躁,不会抱怨,不会恐惧也不会不安,就连挑衅沈藏泽的时候,他都始终保持着情绪平稳让自己像旁观者一样去观察分析沈藏泽。   他甚至没有任何喜好,也没有喜欢的东西,在他的母亲王如意逝世后,他就成了一个连高兴和悲伤都不会的人。   除了心理变态者,恐怕没什么人会像他这样活着。   天已经快彻底暗下来。   林霜柏抬手用中指和拇指分别捏住两侧太阳穴,试图缓解太阳穴处持续且漫长的隐痛。   其实,他出国前并不这样。   在久远而模糊的记忆中,他一直到高中毕业,都跟其他少年没太大区别,喜爱笑闹有同龄好友,会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也会跟好朋友一起熬夜打游戏,总体而言是个品学兼优的别人家的孩子,并且一直到十八岁为止,家庭氛围良好,是个自小就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孩子。   只是有时候命运总喜欢跟人开玩笑,那足以摧毁一切的苦难和黑暗来得猝不及防,眨眼间就毁掉了包括他家在内无数家庭虽然平凡普通却也幸福美满的生活,改变了他和那么多无辜受害者的人生,生生将他们都拖进了现实的地狱中。   事实上,王如意带他出国在他考上大学后并不同意他去读犯罪心理学这个专业,可因为他坚持,所以最后王如意还是向他妥协让步了。   实习时他到监狱去给狱警和犯人做心理评估及治疗,第一个坐到他面前的犯人就是一个杀了五个人的凶杀犯,那个犯人坐下后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朝他咧开嘴露出一个令旁边的狱警都毛骨悚然的笑容,当时他面不改色地开始对犯人进行提问,犯人全然不回答他,足足半个小时之后,犯人才对他说:“你见过死人吧?嘿嘿,你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被玩过了?没关系,我记住你的样子了,等我出去以后,我一定会找到你让你好好感受真实的死亡,我保证,一定会让你成为我最好玩的玩具。”   他并没有对那几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的狱警比他更激动的上前两步厉声喝止犯人,生怕犯人会直接失控扑向他。   后来,他又见了那个犯人几次,每一次那个犯人都会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再后来,那个犯人死在了狱中。   从实习起,他就见过太多穷凶极恶的凶杀犯,其中不少都是心理变态者,王如意一直都对他如此频繁跟凶杀犯接触感到担忧,可自从接受了他的专业后,王如意便再不对他的学习以及后来的工作生活进行过多的干涉,只尽心做一个能包容支持他的母亲。   林霜柏绝不会行差踏错,因为他有一个很爱他的母亲。   哪怕王如意已然离世,只剩他孤身一人。   -   法医部解剖室。   安善刚给章玥做完三检还站在解剖台旁,沈藏泽在门边抱臂站着:“怎么样?”   摇摇头,安善还戴着口罩,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目前还没有新发现,能送检的物证都已经送去做过检测。遗憾的是,章玥的尸体受损过于严重,即使能通过尸检确认她曾经怀孕,流产后的体内残余组织在也已经无法进行DNA检测,即使现在就传唤卢志洲来局里配合调查,也不可能进行亲子鉴定来确认他跟章玥之间存在男女关系。”   闭眼沉沉地吁出一口气,对于这个结果,沈藏泽多少有些失望。   如果能进行亲子鉴定,那么手上就多了一份能锤死卢志洲跟章玥关系的铁证,不像现在,他们只能通过寻找其他可能存在的人证及物证去证实两人之间的关联。   而卢志洲,现在不仅是杀害章玥的嫌犯,还有极大可能是个一直没被发现的连环杀妻犯。   安善让帮忙做尸检记录的夏濛跟他一起把章玥的尸体搬回到推床上,示意夏濛先把尸体送回停尸间,然后对沈藏泽说道:“我也知道目前这个案子的人证和物证都无法证明卢志洲是杀害章玥的凶手,甚至连证明他们之间有关系都很困难。但既然已经查到这里,我相信证据一定会一一浮出水面,让我们将杀害章玥的凶手绳之以法。”   “安法医,现在有一个令我感到很不舒服的事实,你知道是什么吗?”沈藏泽扭头看着夏濛将尸体推出解剖室,等解剖室的门关上后他才回过头对安善说道:“两任妻子,加上章玥和流产的孩子,总共四条人命。然而这个案子,就算是水落石出了,我们也只能以谋杀章玥及非法藏尸等罪名起诉卢志洲,而之前与卢志洲结婚被害的那两名无辜女士,将无人替她们伸冤。”   卢志洲绝无可能自己承认杀害了之前的两任妻子,并且他两任妻子,一个是在医院病逝,一个则是意外身亡,在当时无人对此有所怀疑,而他们在跟两任妻子的亲属取得联系后更是确认了,两名女士的尸体均在火化进行海葬将骨灰撒入大海,可以说是真正彻底的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那些疏远的亲属更是表示,他们对两名女士的死没有半点怀疑,在没有确实证据只是怀疑的情况下,他们不想浪费时间申请或是配合调查。   换而言之,卢志洲即便是被抓住了,只要他不承认,法律就无法对他进行真正的审判与裁决。 第三十五章   法律,真的能够惩治所有恶人吗?   又或者说,法律,真的能够让所有罪恶都得到应有的判决,将正义归还受害者吗?   还在警校的时候沈藏泽就知道,法律从来都不完美,时代与观念一直在改变,制定法律的人也一直在不断修正法律条例。   现有的法律体系,其实构建在无数受害者以及受害者亲属的血泪之上,并且,即使科学技术一直在发展进步,也依然有犯罪者利用各种手段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警察能做的,是尽全力抓捕犯罪者,尽可能找出能将犯人定罪的证据。   公安局,检察院以及法院分别负责执法、司法与监督,以法维护社会法制秩序和公民的合法权益,也因此,一切都讲求证据,有证据才能依法进行裁决。   证据,避免冤案。   只有分析与怀疑,不能将人送去检察院更无法将人送上法庭。   安善还在尸检台旁站着,他接下来还要去帮忙做伤情鉴定,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跟沈藏泽讨论案子,更何况他是法医,是站在尸检台旁通过解剖死者,将死者生前经历过的大小伤害及生活状态告知查案的同僚,以从死者身上找出证据的方式来替死者说话,也就是说,没有尸体,他什么都做不了。   法医只是查案的一部分,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更无法凭空变出警察们需要的证据。   轻叹一声,安善说道:“沈队,我知道在经过分析后,你跟霜柏都怀疑卢志洲杀害了自己的两任妻子,但,容我站在客观的角度说一句,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卢志洲杀过人的情况下,且不论他是不是蓝胡子,哪怕是针对本案,目前在法律上,卢志洲依然是清白的。”   “安法医是不信我跟林教授?”沈藏泽说完便摇头苦笑,“我知道你想提醒我什么,也知道单凭我刑警的直觉证明不了卢志洲有罪。”   他当然知道,没有证据就不能轻易认定一个人有罪,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把卢志洲“请”来局里接受调查,也是因为他们目前还没有充分有力的证据,仅仅依靠方惠君和卢志洲之前接受问话时露出的一点破绽,别说是证据链了,根本连有效的证据都谈不上。   可一个人犯了罪,真的能连一点证据都不留下吗?   “你误会了。”安善斟酌了一下,道:“现阶段,我作为法医很难再给予更多的帮助。相信沈队也清楚,我国的刑事诉讼法规定了,未经人民法院依法判决,任何人都是无罪的,并且,根据疑罪从无原则,如果公诉人不能提出确实充分的证据证实被告人犯下的罪行,在庭审以及补充性调查的过程中也不能查明被告人有罪的事实,那么法庭最终也只能判定被告人无罪。可无罪推定是对人权的维护,并不意味要放过罪犯。公安既然是至关重要的第一线,无论再难,公安也要竭力找出能充分有力能证明犯罪者罪行的证据,将法律的手铐牢牢拷在犯罪者的手上,把证据和犯罪者一起交给检察院。”   惨白的光打在已经没有尸体的尸检台上,解剖室内净化系统的运作声在静默中听起来比平常更加清晰,然或许是心理作用的关系,无论是否在进行尸检,尸检台上和推床上是否放置着尸体,解剖室始终给人一种透彻寒心的阴冷。   沈藏泽看着灯光下一身解剖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安善,高瘦且四肢修长跟壮或是胖都没有半点关系,以年纪上来说也还很年轻,因为法医这份特殊职业的关系,安善身上似乎总萦绕着散不去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就连安善自己都说是死亡的气息也是死亡的代表。   除尸检外,安善总是秉持不对案子调查发表个人主观看法不跟他们进行深入案情探讨的原则,坚持法医只需要做好法医的本职,而调查和抓捕犯人终归是刑警的责任,并且,案子应该怎么查,谁是嫌犯,也是刑警而非法医去判断决定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安法医如此热血的发言。”沈藏泽低头摸摸鼻子,多少有些意外:“是因为林教授加入刑侦的关系么?”   “跟霜柏无关,我只是跟沈队合作办案了这么些年,知道沈队绝不会轻易放弃,也相信沈队一定能找到证据将卢志洲送检。毕竟,沈队可是敢扣着嫌犯不放,顶撞蔡局说只要犯罪就必然会留下罪证的支队大队长。”安善边说边开始着手清洗尸检台,在哗哗的冲洗声中,他轻声道:“之前就想跟沈队说,霜柏现在除了我,可能也没有其他朋友,双亲又都已经不在世,要是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沈队在跟霜柏合作之余,能试着跟霜柏也交个朋友。虽然都说职场同事做不了朋友,但这里是刑侦支队,跟外面还是不一样的吧。”   雨越下越大,彻底天黑后,停车场里仅有的一辆亮着车灯的车显得格外显眼。   “……It shouldn't be necessary……”   “……Relationships……have the power to enrich lives or destroy them……”   “……the effect of toxic relationships……sometimes the only way to self-help is to sever a toxic relationship……”   断续的通话声从车里传出,本就不大的声音在车窗的隔绝与暴雨声中模糊得难以辨明。   轰隆的一声雷响,夜幕被足以令人胆战心惊的惊雷劈开,落雨愈发密集形成阵阵雨帘,来不及排走的雨水在地上积成水洼,劲力十足的狂风与暴雨一起将大树的枝叶折断刮走。   车窗上的水痕蜿蜒不断,人影打在副驾驶座那一侧的车窗上,坐在车里打电话的人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往车外看去,却在认出来人时愣住一瞬。   伸手敲了敲车窗,示意车里的人把车窗打开,沈藏泽撑着伞站在车子前,尽管从大楼出来到停车场也不过就几步路,可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雨伞基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以至于他走到车子前已经是从脖子以下都已经被雨水淋湿的状态。   衣料被雨水打湿后贴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沈藏泽的脸色也因此变得相当难看。   车窗降下,林霜柏已经挂断了电话,带着几分不明所以地看着沈藏泽:“有事?”   略微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沈藏泽说道:“我以为你回家休息去了,刚安法医说你应该只是一个人在车上休息,我就过来看看。”   林霜柏用一种很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着沈藏泽,如果真的要形容出来,那就是看傻子的眼神:“如果沈队只是为了来看看我而把自己淋成落汤鸡,我会怀疑你是不是对我有不轨企图。”   “……”沈藏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出来找林霜柏的自己真的脑子有坑,不然就是被一只看不见的驴踢了,深吸一口气,说服自己不能随便对同僚动手,哪怕是空降兵也不可以,沈藏泽说道:“我已经跟蔡局说了,明天就会给你腾出一间办公室,现在,你先跟我上去。你身上这西装,从抓捕行动穿到现在,再不换就臭了。你真要休息,我办公室还有行军床。”   一道微光从幽黯的眼底划过,林霜柏坐在车里抬头跟沈藏泽对视,大约是沈藏泽突如其来的示好在他意料之外,以至于他的思绪都有了短暂的停摆。   如果是依照他以往的习惯,他会果断的拒绝,并表示既然办公室还没腾出来,那么他今晚在车上休息就行,等雨停了他再回局里。   可是不知为何,看着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神情的沈藏泽,林霜柏并没能把拒绝说出口。   喉结微动,林霜柏握紧手里的手机,低声答应:“好。”   车灯灭去,车门开了又关,锁车声被雨声和雷声吞没。   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于伞下小跑进大楼,雨伞到底不够大,从车上下来的人不过跑了几步肩膀已经被雨淋透。   收起的长柄伞在地上留下一滩水渍,沈藏泽跟林霜柏两人站在楼道口,身上都被大雨淋了个透。   把雨伞放进自动伞带机里套好,沈藏泽扫一眼林霜柏脚上那双经过抓捕行动后现在又遭到雨水洗礼的皮鞋:“喂,你穿几码鞋?”   “9.5码,换成国内的码数……”林霜柏想了想,“应该是43码。”   沈藏泽“唔”了一声,转身就往电梯间走去:“咱俩的鞋码倒是一样,你不介意穿我的衣服和鞋子吧?”   “不介意。”   “那走吧,先去我办公室拿换洗的东西。啧,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外卖。”   原本可以不把自己淋湿一直待在车里将就一晚的教授,没有半句抱怨地跟突然出现的刑侦队长一起走过长长的走廊,又在电梯间等了片刻后一同进了电梯中。 第三十六章   局里自然是有支队专用的淋浴间,而此刻,两个被使用的隔间正回荡着哗啦的水声,从花洒里出来的热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小小的泡沫正随着水流一起流入地漏。   水气氤氲的淋浴间,除了水声没有任何交谈声,隔间里的两个人各洗各的,都没有要跟对方聊天的意思。   平日就习惯洗战斗澡的沈藏泽很快就先洗完“唰”一下拉开塑料帘出来,快速用毛巾擦干了身体,刚穿好长裤还没来得及把作训服套上,林霜柏已经关掉花洒从另一个隔间出来。   白色的浴巾围在腰际,林霜柏从沈藏泽身后绕过,洗过的黑发虽然已经擦过但到底还是湿的,略长的发尾贴在他后颈上,同样偏长的额发则分成几缕垂落在他眼前。   用手在镜子上一擦,把蒸雾抹去,林霜柏眼角余光瞥见沈藏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于是微微偏过头:“怎么?我身上有哪里没冲干净?”   听到他的发问,沈藏泽低咳一声,有些尴尬地别开眼,不太自在地说道:“看不出来,你一个搞研究的教授,身上这肌肉练得还挺不错。”   不仅有八块腹肌,手臂和后背也都肌肉结实,一看就没少锻炼,再想想抓捕行动时这人动起手那么利落,轻轻松松就把那几个马仔给放倒,估摸着不仅在健身房练器械,还练了格斗技术。   林霜柏不以为意地照镜子确认胡茬还没长出来,道:“沈队也不差,之前觉得跟支队各位比沈队似乎有些过于精瘦,现在看沈队这一身训练痕迹和伤疤,一个打十个不是问题。”   只有六块腹肌的沈藏泽哼了声,将刚穿上的作训服下摆拉好束进裤腰里,明显不想回答这句话。   谁能懂他这个增肌困难者的心酸,稍不注意就掉肌肉,连办公室都放着哑铃方便他随时随地锻炼。   林霜柏也没再多说什么,对着镜子把头发又擦了一次后就开始穿衣服。   除了贴身衣物是一次性,衣服和鞋子全都是沈藏泽借给林霜柏穿。   两人的身高有几厘米的差距,林霜柏的身材骨架也比沈藏泽更加舒展,也就导致T恤穿上后有些紧,裤子的腰身虽然合适,但长度还是稍微短了一些,只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林霜柏觉得无所谓,穿好衣服后就坐椅子上把作训靴穿上,稍短的裤脚也都束进靴筒里。   林霜柏吹头发的时候,沈藏泽已经到外面去等他了。   等林霜柏吹干头发出来,两人拿着脏衣服回沈藏泽办公室,半道上沈藏泽才又开口说道:“吃点?有什么忌口的吗?”   值班室里有方便面,但沈藏泽还是打算叫个外卖,选择更多也比方便面更健康一些。   “你按自己的口味点就行。”林霜柏说道,“不喜欢吃的东西没必要勉强自己吃。”   “哈?我什么时候勉强自己……”正低头看手机的沈藏泽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林霜柏大概在说生煎包,“你说早饭啊,那个不重要,我对吃的没有那么多要求,能填肚子就行。”   两人走到办公室门前,林霜柏先一步身上把门打开让沈藏泽进去,“我也没有。”   “那我随便点了。”手机上下好单,沈藏泽将脏衣服收拾起来,然后坐到单人沙发上,“你应该没有什么不跟人一起吃饭的洁癖吧?”   脏衣袋放一边,林霜柏也在沙发上坐下,道:“确实有洁癖,但没到不能跟人一起吃饭的地步。”   沈藏泽点点头,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放,道:“安法医那边给章玥做了三检,但也没有什么新发现,恐怕已经很难再从尸体上找到什么新线索或证据。”   “意料之中。”   “对卢志洲,你怎么看?”   “统合目前所有的信息,卢志洲当时毫无疑问是脚踏两船,只不过应该是章玥在前,方惠君在后。而且从方惠君的反应以及她去找章玥这件事来分析,我推测卢志洲是打算将章玥的财产骗到手后,直接跟方惠君结婚。”林霜柏思考的时候下巴收起,一侧的额发便自然垂落到他眼尾旁,发质似乎很是柔顺,“卢志洲这个人,行事谨慎,而且控制欲很强,就连自己的贪欲都会加以克制。”   一般人在诱惑面前总是意志力不够坚定,轻易就会产生动摇,在人性谷欠望上更加,总是轻易就会对某些东西或是习惯上瘾,并且对权力和金钱有着极强的渴望,更在面对金钱时贪得无厌,总是想要得到更多。   而这种时刻欲壑难填的劣根性,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催生出无数令人不寒而栗的罪恶。   林霜柏没有对后半句话做出解释,但沈藏泽却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并对此表示赞同:“虽然不能说是滴水不漏,也确实是在各个方面都非常小心。国内外的案例了,为了钱而杀妻的,大多数情况都是杀妻骗保,然而这卢志洲,虽然目前我们没有证据只是推断,可如果他杀妻属实,那么他就是为了钱跟前两任妻子结婚,在婚内挥霍了妻子的财产,在把钱全都挥霍完之前,动手杀妻给自己换一个新的钱袋子。他不骗保,也没继承什么财产,一般人都不会对他产生怀疑,最多也只会觉得他这人比较倒霉,迷信点的则会说他这人晦气克妻。”   贪钱,却贪得很有计划性,把两任妻子算计得明明白白,也明显没有把妻子当成人来看,而更多是当成工具。   满足自身私欲的工具。   “以目前的情况,即使我们能找到证据证明卢志洲杀害章玥并毁坏尸体进行藏尸,也已经无法针对卢志洲之前两任妻子的死亡进行立案,疑点和证据都不足,关于这点我相信沈队比我更清楚。”林霜柏即使坐在沙发上也没有放松身体靠到沙发背上,反而坐得很笔直,没有笑容的脸庞看起来也格外冷峻,“沈队或许对此感到很恼火,但我个人的看法是,无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我们首先应该要抓住凶手,只有抓住了凶手,才有资格去谈论凶手是否能得到应有的审判。”   沈藏泽用一种很新奇的目光看向林霜柏,大约是没想到林霜柏会说出这样的话,以至于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又静默了好一会后才说道:“林霜柏,我以为你并不是一个正义感很重的人。”   “的确不是。”林霜柏并不觉得这话是冒犯,“我只是对查出真相并抓住凶手这件事比较执著。”   抓住凶手,然后把凶手送上法庭,至于最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并不是他或其他任何人来决定。   或者说,在他看来,任何杀人犯所犯下的罪孽,都不是几条法律条文就能审判进而实现正义。   因为任何人,任何法律条文,都无法衡量生命的价值与重量。   “我之前已经说过,法律不过是让社会能稳定运作的条例,在我这里不具备更多意义。如果将社会比作一个系统,那些无视法律实施犯罪的人,就是一个系统bug;法律阻止了更多人犯罪,也减少了私刑的发生概率,然而就像系统运动必然会出现bug一样,任何一个国家以及社会都存在罪犯,也存在实施私刑的人。”林霜柏那双黯黑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深渊,骨骼线条锋利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从眼神到脸上的纹路走势都透出森寒冷酷的气息,“法律不代表正义,所谓正义也不过是人类用来粉饰太平的遮羞布,打着正义的旗号实施私刑的人比比皆是。我不相信正义,也反对私刑。”   沈藏泽从林霜柏身上感受到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也能确认林霜柏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可这次他却没有要与其争辩的想法,也没有因林霜柏说的话而动怒。   他更多是对林霜柏如此直接的对自己说这么多感到意外,因为林霜柏显而易见不是一个愿意跟人交心的人。   而且,他们虽然理念上并不算一致,可在查案上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必须查出真相抓住凶手,再者他也同样反对私刑。   在他看来,实施私刑的人跟罪犯没有差别,正义也不是靠私刑来实现。   哪怕是情有可原,有些底线也不能去触及,一步之差往往是万劫不复。   “案子的讨论先到这里,我叫你上来是打算让你在我这里好好休息,没想让你继续加班。”沈藏泽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语气轻松:“外卖已经取餐在来的路上,再等等。”   林霜柏抬眼看过去,道:“不管安善跟你说了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   没有人会突然就对另一个人放下成见释出善意,沈藏泽会突然到停车场来找他,多半是安善跟沈藏泽说了他现在孤身一人之类的话。   他不需要这样的关怀,也不会跟沈藏泽成为朋友,这是他给自己划下的分界线。   “谁跟你说我放心上了。”沈藏泽也不否认,洗完澡后他整个人恢复清爽美貌归位,即使穿着一身作训服看起来也更像出身豪门生活精致的富家子弟,他往后靠到沙发上,看都不看林霜柏:“我只不过是不想被蔡局说我搞职场霸凌欺负新来的同事。” 第三十七章   深夜里支队里留下来加班的人有去值班室躺一下的,也有直接在自己位置上累得趴在桌子上倒头就睡。   方惠君跟卢志洲最初接受问询时都说了假话,装作不认识隐瞒两人之间曾经有过情侣关系的事实,既然已经知道这两人是串通的,然而他们调查过火灾发生后卢志洲跟方惠君的所有通话记录,包括方惠君的电子邮件,都完全没有找到两人曾经在火灾发生尸体被发现后有过联系的记录。   两个人如果不是在接受警方问话前有联系事先串好口供,就是在三年前就已经商量好一旦事发要如何给证词。   三年后的现在,卢志洲找装修公司给屋子大装,结果线路漏电以致发生火灾,而根据现场勘查记录,蜡封尸体的鱼缸是三年前就被封进墙内,那么说明在屋子三年前是否装修过这件事上,方惠君跟卢志洲也极有可能同样说了谎。   没有正规装修记录,就去查没有正规营业执照的装修公司或是装修工人,没有确切的银行交易记录,不排除现金交易,尽管调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但根据实际情况设立一个大概查找范围,也并不是没有找到的可能。   支队派出了部分刑警,分别收集了保蓝云海山庄和高级住宅区附近一带在各种角落非法装修工粘上的小广告,然后再通过那种小广告上的联系方式一个个打电话去追查。   从下午开始到晚上,在局里的刑警都在没完没了的打电话。   沈藏泽晚上跟林霜柏吃完饭后也在办公室里开始打电话,原本林霜柏也要帮忙,然而沈藏泽却表示这种调查方式就不劳顾问一起费力了。   就连沈藏泽都很难说这是不是无用功,毕竟已经过去三年,即使卢志洲真的找非法装修工人封墙藏尸,这三年过去当年的工人未必还在干这一行,更遑论这三年里还经历了疫情,要是他们再倒霉一点,当年干活的工人不幸感染新冠已经死了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   查案就是这样,一点可能性都不能放过,却无法保证追查的线索能不能查到想要的结果,很多时候甚至可能会查着查着线索就断掉。   沈藏泽一晚上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打到后来难免暴躁,虽说没到扔话筒骂人的地步,但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周身气压也极低。   林霜柏跟他在一个办公室里,不用打电话但也在翻看调查卢志洲过去十年的履历记录以及各种资金交易记录,看能不能从中再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电话一直打到将近十二点才消停,沈藏泽挂断最后一个电话后又去了抽烟,过了许久才回来办公室,回来的时候林霜柏还维持着他出去前的状态,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用平板电脑办公。   马上就到凌晨一点,沈藏泽走过去把保温杯放到林霜柏手边,道:“珊姐她老公煮了银耳莲子汤给送局里,一人一杯。”   盛在杯里的汤散发着莲子香,汤面还浮着两颗红枸杞,林霜柏跟刑警做同事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养生的慰问品,怔了一下才问道:“你那杯呢?”   沈藏泽绕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道:“我在外面喝完了。”   将保温杯往沈藏泽的方向推了推,林霜柏道:“替我谢谢珊姐,但我习惯加班只喝咖啡,这杯还是沈队喝吧。”   沈藏泽眼皮都没掀一下,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说道:“怎的,在国外待久了,不喝咖啡就显不出高贵?”   这话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耳,林霜柏却也不生气,淡淡地回道:“咖啡的英文coffee追溯词源,最初是源自阿拉伯语单词qahwah,意思是让人不悦、黑暗和酒。18世纪60年代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当时由于工厂中的底层劳动者生活环境恶劣且工作时间长,为了提高工人们的工作效率,资本家选择给工人们提供咖啡,让他们能够一直精神抖擞的工作;等工业革命蔓延到欧洲各地后,咖啡在工人阶层得到普及,过去能一天休息五次的工人,在咖啡的帮助下打破人体自然生物钟,进而开始休息时间越来越少的持续性工作。”   突如其来的科普教学让沈藏泽差点没忍住翻出一个白眼,没好气道:“这位教授,我不是你的学生,不需要你给我开小灶科普我不感兴趣的知识。”   “我只是想说,喝咖啡不代表高贵,某程度上,咖啡是奴隶制的催化剂。反倒是银耳莲子汤,放古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喝到的补品。”林霜柏说道,沈藏泽端进来的这杯养生汤香气确实诱人,以前王如意还在世时也会给他煮,只不过王如意逝世后,他已经不再喝这养生汤了。   “……”沈藏泽是真的被面前这个犯罪心理学教授给整无语了,半天才说道:“我说你,能不能学习一下如何接受别人的好意,每次别人跟你释出一点善意你就硬邦邦地怼回来,你是想玩特立独行那套还是真就在跟人相处方面有障碍?我看你也不像情商不好的样子,不是还知道给大家伙买早餐吗?”   林霜柏直接把保温杯推去沈藏泽面前,道:“既然我不懂接受别人好意,这杯养生汤还是留给沈队喝,免得浪费了珊姐照顾大家的一番心意。”   眉头拧起,沈藏泽不悦地“嘶”了一声,道:“林霜柏,这一杯我特意给你留的,你爱喝不喝!”   所有人都在为了案子加班熬夜,傅姗珊老公大晚上来送汤送宵夜,个个一看到吃的喝的都跟嗷嗷待哺的饿狼一样,要不是看在林霜柏晚上吃的也不多,吃完又跟他一起继续加班的份上,他才懒得过去抢这么一杯养生汤端回办公室。   收回的手在听到沈藏泽的话后顿住,林霜柏是习惯跟人保持距离的,过去也不是没有跟他示好试图跟他搞好关系的同事,最后也都被他这种不甚友好的冷淡态度给劝退。   总有人说他研究犯罪心理学潜入太深,把自己也给弄疯魔了才这么孤僻,也有人在学术研讨会上提问他对人性的看法,他回答“人之初性本恶,所以社会需要条规,人类需要被教条法规伦理道德驯化”,之后遭到了许多人的猛烈抨击。   比起善意,他得到更多的,一直都是恶意。   人性如此,所以也没必要放在心上。   更何况好人和坏人,很多时候不过一线之差;人总是被告诫不能行差踏错,因为一步错步步错,可实际上更多的情况是优秀的人不能犯错,一旦犯错过往的一切成绩都会被瞬间抹杀,整个人会在那个犯错的瞬间遭到全盘的否定。   好与善,仿佛是不能存在污点的神圣存在,人们却忘了,犯错以及不够善良才是人。   手又伸出去握住了保温杯,林霜柏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突然就这么的敏感发散思维,一时间都有点不像自己了。   端起保温杯低头喝了一口,汤还是温热的,入口从喉间一路暖到胃,想来炖煮了不短时间,不过是喝了一口齿间便有微甜的留香,林霜柏低声道:“谢谢。”   沈藏泽的脸色好看了些,倒是对林霜柏那总似戴了面具一样看不出真实情绪的样子没有太多意见,只扬了一下下巴说道:“累了就去行军床上躺着歇会。”   “不必。”林霜柏垂眼看手上那杯银耳莲子汤,又补充了一句:“我一贯睡眠少,没别的意思。”   沈藏泽“嗯”了声表示知道,没再说话。   天亮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天气预报报道接下来几天都会是暴雨,并提醒市民们出入都要小心,避免发生意外同时也要做好防灾准备好应对连日暴雨可能会造成的突发情况。   当年负责章玥业务的那个银行工作人员,在雨势开始有转小趋势时终于来到局里。   三十出头的男人,五官周正,头发还打了发蜡,西装革履目测身高起码也有一米八,以年龄来说,身材维持还算可以,就是微凸的肚子可以看出这人也没少在酒桌上混。   人被带去问询室,由黄正启进去问话。   黄正启把档案夹往腋下一夹,端着一纸杯白开水就进去了,拉开椅子在桌子前坐下的动作十分豪迈,纸杯放到人面前时差点都要溅出来。   “刑侦支队副队长黄正启,先谢谢你从外地赶回来协助我们调查。”黄正启翻开档案夹,咬开笔套就问:“先做一下身份信息确认,请告诉我名字。”   “周力勤,今年三十五岁,未婚,之前在银行上班,后来经朋友介绍从银行离职去了现在的证券公司工作。”周力勤从善如流地配合交待自己的情况,他在出差途中突然接到电话,最开始还一度以为是诈骗,后来弄清楚真的是刑警给自己打电话要求协助调查,他当下就跟公司联系说明情况,跟上司解释时还费了番唇舌才让对方理解他只是去接受问话不是什么犯罪嫌疑人更不是凶手,之后等同事赶到接手自己出差的工作后,他便连夜坐红眼航班赶回港海市。   对于自己牵涉进命案这种事,周力勤说实话感到很头痛,就算跟上司已经解释清楚,可也不知道公司和同事之间会传成什么样,这金融圈就这么大,还不知道要对他工作造成多大影响。   黄正启简单记录了一下,然后再确认过周力勤的居住地址等信息后,直接拿出了章玥的照片放到周力勤面前,问道:“照片上的这名女子,你有印象吗?”   周力勤拿起来照片仔细辨认了一下,道:“这个,章小姐吧,我在银行工作的时候她的财产管理方面的业务一直是由我负责。”   黄正启接着拿出卢志洲以及方惠君的照片放到桌子上,问道:“这两个人呢,你有印象吗?”   周力勤放下章玥的照片,再看桌子上的两张照片,摇头道:“没印象,如果也是银行的客户,可能是有其他同事负责。”   照片都给看过,黄正启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也知道警方请你来协助调查查的是一宗命案,死者就是你在银行的客户章玥,而且死亡时间是三年前,也就是你还在银行工作的时候。”   周力勤闻言一愣,好几秒后脸上浮现着急慌乱的神色,双手往桌上一放:“黄警官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章玥是我在银行工作时的客户没错,可我跟她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甚至连她死了都不知道!” 第三十八章   用来记录的笔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黄正启审视着周力勤那紧张的样子,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   “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你怎么人刚消失你就从银行离职?”黄正启带着一点冷笑质疑黄正启,“该不会是做贼心虚了吧?”   周力勤眼都瞪大了,人往前靠时手还不小心碰到了手杯,还热着的白开水从杯子里溅出落到他手背上,他却无暇顾及,急道:“不是,你们警方查案这么草率的吗?我碰巧离职就代表我杀人了?!我就是刚好朋友介绍了更好的工作才转换跑道!银行看着是铁饭碗,可到底挣的不多,可我去证券公司,赚得能比我在银行干翻出两倍!”   黄正启脸色一沉,道:“我看你胆子不小,敢在刑警面前嚷嚷警方办案草率。”   周力勤是真急,他以为自己就是来协助调查的,哪能想到上来就警方指控谋杀,语速快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我是来协助调查的,你们要是这样乱冤枉人,我就找律师告你们!”   “你没犯事你在这急得一惊一乍甚至威胁警察?我从头到尾,说过一句是你杀了章玥?反应这么大,活似被踩着尾巴的耗子,你看谁信你跟这案子一点关系没有。”黄正启干脆一手拍到了桌子上,“嘣——”一声吓得周力勤整个人都不自觉抖了一下,“动不动就嚷着请律师,你港剧看多了是吧,觉着我们警方办案只要碰到律师就没辙了是吗?!我告诉你,老子干刑警少说也有快二十年了,一个人到底有没有问题,老子看一眼就知道了!还告我们,我是对你动手了还是怎的暴力执法侵犯你人权了,这房间可是有实时监控录像,你有本事告去!”   黄正启越说越大声,直把周力勤吼得人都僵住了,光洁的额头上迅速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所谓的精英白领,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原本前倾的身子往后退开了少许,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别瞎慌,继而深吸两口气,让自己重新镇静下来后说道:“抱歉警官,我为我刚刚的态度道歉,但是警官,我是个奉公守法的良好市民,生平第一次被叫来这种地方,而且还是无端被牵涉进命案里,心里难免感到恐惧。再者,我出差途中临时跟上司请假找同事接手工作,光是说我要去警察局接受问话协助调查这理由就已经够让人生出许多不好的猜想,就我跟警官您说话这时间,我所在的公司恐怕已经传出各种各样添油加醋的谣言,我情绪上感到不安,有些应激也是情有可原,希望警官你能理解。”   周力勤这番看似诚恳的解释自然是打动不了任何人,黄正启是直接左耳进右耳出,唯有说话的音量又降回到正常,问道:“你说你在银行时,章玥的业务一直是由你负责,那你应该对章玥很了解?”   “如果警官您是说财产方面,自然是了解的,毕竟章小姐的财富管理,包括基金,保险和理财产品等都由我负责,章小姐在父母不幸离世后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是有银行流水记录的。”周力勤很小心地说道,“但除此之外,我跟章小姐没有额外的私交。警官您应该也清楚,我之前是在国有银行工作,虽说大家为了业绩都会使尽浑身解数,可也都是要遵守银行的规定,否则监管来检查时,出了任何问题都不好交待。”   黄正启用笔又点了点桌上卢志洲跟方惠君的照片,道:“我再问你一次,这两个人,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周力勤毫不犹豫地说道:“没有。”   因熬夜查案而充血的双眼紧盯着周力勤,黄正启继续问道:“经朋友介绍从银行离职到证券公司上班,不知道是哪位朋友,把名字和联系方式交待一下,我们也好核实情况。”   周力勤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道:“我知道核实情况是必要,但很不幸,我那位朋友是最早感染新冠的那批患者,已经去世了。”   “你是觉得,警察很好耍,只要拿新冠当借口,就能糊弄过去是吧?”黄正启是懒得跟他废话更多,从档案夹里又拿出了一张照片扔到周力勤面前,道:“没印象?你跟卢志洲一个大学,一个宿舍,一个篮球队的,你跟我说没印象?你是觉得十几年前网络没这么发达,这些照片都留不下来,我们警察都查不到是吗?!”   扔到桌子上的,是一张篮球队的大合照,在照片最前排蹲着的两个人,恰恰就是卢志洲跟周力勤。   周力勤在看清照片的瞬间,脸刷一下就变得煞白,显然是完全没有料到这张照片会被找到,连声音都抖了起来:“不,不可能……这照片……”他们所有合照,实物分明都已经处理掉了,网上QQ空间这样的古老存档点更是删的精光,更何况,这卢志洲毕业后还改了名,怎么还能查到他们是校友的事实?   “敢跟警察撒谎,胆挺肥啊!给你看章玥的照片,你好歹还拿起来认了会才答话,这卢志洲的照片,你是看一眼连想都不想一下就说没印象,你把我当傻子吗?!”黄正启差点就又要拍桌子,这些人一个个逮回来都想着要把警察当猴耍,还真以为自己干坏事滴水不漏不留痕迹了。   监控室里,沈藏泽戴着蓝牙耳机看黄正启审周力勤,林霜柏在他旁边坐着,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个刑警。   锤死卢志洲跟周力勤关系的那张照片,是林霜柏找到的。   这卢志洲跟周力勤是一个小城镇出来的老乡,两人都是靠着自己努力勤奋考上的一本线,加上老天爷赏饭吃,皮相都长得不错,大一入学后一直很受欢迎,两人又分到了一个宿舍,关系自然也特别好。   卢志洲也是费了番功夫给自己改头换面,毕业改名,迁户口将旧有的关系断掉,十几年前网络还没现在这么发达,发到网上的照片并不算特别多,清理起来也比较容易,最后他还去国外读一年制的硕士镀金,最终学历是国外的大学,用的也是新名字,这样一来要调查他改名前的履历也困难许多。   林霜柏是通过卢志洲的学历证明先找到了大学,最后才在学校官网上找到了这张篮球队参加比赛获奖的大合照。   学校官网上的照片,卢志洲跟周力勤想删都删不掉。   也亏得林霜柏能耐着性子将这大学官网翻个底朝天,连官网上十几年前的喜报都没放过。   关系被揭穿,周力勤很快就在黄正启的审问下交待了实话。   因进了国有银行工作,发展也还算顺利,卢志洲后来主动跟周力勤恢复了联系,不仅如此,卢志洲的第二任妻子还有章玥,都是周力勤从中搭桥牵线介绍认识;至于证券公司的工作,也是卢志洲通过自己的人脉将周力勤介绍过去;卢志洲因为车祸半身不遂之后立刻又碰上了新冠,两人的联系从那时起开始又一次淡掉,近这一年多更是完全没有联系。   黄正启审完人就到监控室来,开口第一句就说道:“对不起沈队,这案子最开始是我说的卢志洲可以排除嫌疑,导致拖慢了调查进度。”   “平常不见你抢功劳,这种时候反倒急着认错。”沈藏泽摘下蓝牙耳机,道:“你当时说的是可以暂时排除嫌疑,而且是经过我同意,再者案子查着查着倒回去是常有的事,你一个老刑警,在这里抢着认错是什么事。”   黄正启也是有些尴尬,挠挠头,然后认真说道:“这周力勤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撒谎,但我判断他多半是心虚怕惹事,后来被我点破他跟卢志洲是旧识的事实后就一股脑全给招了,我也反复试探了他,章玥的死他的确一无所知,尸体被蜡封在鱼缸里藏尸等细节一概不知,不太像是帮凶。以我的经验来看,这周力勤应该就只是在开始起到牵线的作用,之后再藉着卢志洲跟章玥的关系从中捞点油水,等卢志洲把他介绍去证券公司后,他赚得比在银行多,已经看不上卢志洲这条人脉关系了。”   “一无所知?我看未必。”沈藏泽看着显示屏上独自坐在询问室里的周力勤,道:“卢志洲给他介绍证券公司的工作,时间就在章玥失踪后,早不介绍晚不介绍,偏偏在章玥失踪后,说是巧合你信么?卢志洲一介绍,周力勤就立刻从银行离职去证券公司,你认为他对章玥失踪的事知不知情?”   面对沈藏泽的提问,黄正启迟疑几秒,道:“以周力勤的性格,应该是猜到什么,但不想惹麻烦,所以去了证券公司就立马借着卢志洲车祸瘫痪和新冠疫情开始疏远卢志洲。但他毕竟不是实施犯罪的帮凶,只是知情不报,从实际上并不触犯法律。”   “刚刚一开始不是还试图做假口供吗?”林霜柏接过话头,嘴角勾起一点让黄正启有点毛骨悚然的笑容,“这样的人在证券公司上班,不可能老实。请金融监管局和经侦支队好好关照一下他以及他所在的证券公司,他会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领悟到林霜柏的意思,黄正启瞄一眼自家队长不吭声但让他们照做的眼神,立刻就转身出去打电话。   “有周力勤的口供,我们也是时候把卢志洲请回来喝茶了。”沈藏泽交待完,一转身眼角余光瞥见站在角落里的某实习刑警,“陈力勤,请人这事就交给你了。”   一直很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陈力勤上前一步,苦着脸说道:“沈队,怎么连你也笑我,跟这种人同名又不是我乐意的。”   沈藏泽右手握拳抵在嘴边低咳一声,用力把笑给憋了回去,在其他刑警看着陈力勤充满揶揄的目光中,沈藏泽努力摆出一本正经地表情,道:“没关系,等这案子结束,大家伙就不会再笑你了。”   话音刚落,自打查到周力勤后就开始成为众人调侃对象郁闷不已的陈力勤登时脸都红了,气红的:“沈队!!” 第三十九章   茶水间的长台上放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从杯面、各种零食薯片辣条到即溶奶茶、胶囊咖啡、茶包应有尽有,甚至还有沈藏泽甄选挚爱宇治小山圆抹茶粉,不过那几罐抹茶粉被放在特别划分区域,基本上除了沈藏泽,谁都不能碰。   没错,局里的人都知道,沈队最爱不是咖啡也不是绿茶普洱铁观音乌龙等茶饮,而是抹茶。   据说是沈队有一回在路上碰到抢劫犯,追着犯人跑了九条街,不仅抓到了犯人还意外发现一个分赃点,顺带捣破了一个小型犯罪团伙,事后被抢劫的那位阿姨为了感谢沈队,非要给沈队送礼;一身正气刚正不阿的沈队坚决拒收阿姨的礼物,表示警察就是为人民服务,自己不过尽责做好分内事,收礼违反警察守则是绝对不可有的事。   那位阿姨也是固执,见沈队坚持不肯收礼,干脆亲自做了一个抹茶蛋糕送到局里,表示沈队要是不收就直接丢进垃圾桶好了,沈队无比尴尬,又不能当着人家阿姨的面糟蹋人家一番心意,最后只好给蔡局打电话报告,然后招呼大家伙一起吃蛋糕了。   也是从那个抹茶蛋糕开始,沈藏泽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抹茶,后来还发现抹茶有助通便,对于他这个长期熬夜办案作息不规律以至于经常性在洗手间耗半天都一无所出的便秘患者有神奇功效,于是就开始抹茶囤货生涯。   对于沈藏泽来说,茶水间可以没有他的杯面和零食,但是绝对不能没有他的抹茶;而但凡去过沈藏泽家的人都知道,沈藏泽已经爱抹茶爱到专门在自家厨房空出一个储物柜来囤放各种浓度及用途的抹茶粉的程度。   在把卢志洲传唤到局里之前,要做的就是再次对方惠君进行审问,审问开始前的那一点时间,沈藏泽在去抽根烟和给自己泡杯抹茶拿铁之间挣扎了几秒后选择了后者。   虽然抽烟提神,但抽太多了总归是对身体不好,沈藏泽自从看到林霜柏居然有八块腹肌后,就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对于自己一个支队队长腹肌竟然还没有一个教授多这件事感到非常的不妥,于是重新给自己制定了健身计划,并决定即日起要降低抽烟的次数。   茶水间的冰箱里有沈藏泽冲抹茶拿铁专用的椰奶,沈藏泽给热水壶加了水调好加热温度,洗干净冲泡抹茶用的茶筅和茶碗,拿了一罐抹茶粉打开勺出抹茶粉到茶碗里,还没等他去拿热水壶,眼角余光就瞥见拿着保温杯进来的林霜柏。   昨晚用来盛养生汤的保温杯,林霜柏喝完汤就继续工作,为了在审问周力勤之前找到他跟卢志洲认识的证据,林霜柏在沈藏泽的办公室里熬了个通宵,早上连早餐都没有吃,直到这会才有时间来茶水间洗杯子。   林霜柏走进茶水间见到沈藏泽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没说走到洗碗池前洗杯子。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沈藏泽已经习惯林霜柏除了提到案子和专业知识之外实际上并不会很主动跟他说话,两人并肩站着,他顺口问道:“我冲抹茶拿铁,你要吗?”   林霜柏正用洗碗刷刷杯子,经过昨晚的养生汤后,他仅思考了一秒便从善如流地说道:“好。”   沈藏泽于是又多勺出两勺抹茶粉到茶碗里,然后拿过热水壶倒碗里,一边用茶筅搅拌一边说道:“这冲泡抹茶可是有讲究的,水温得控制在七十度左右,搅拌速度要快且均匀……咳,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反正你平常也只喝咖啡。”   洗好保温杯放到沈藏泽的杯子旁,林霜柏看着沈藏泽搅拌完再加水然后分别倒进两个杯子,道:“我以为沈队去了抽烟,没想到是来茶水间自己冲抹茶拿铁。”   把椰奶倒进泡好的抹茶里,沈藏泽说道:“林教授打听了我那么多事,怎么居然不知道我是抹茶的狂热爱好者么。”   从沈藏泽手里接过自己那杯抹茶拿铁,林霜柏抿了一口,带有奶味苦而回甘又不会过于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鼻间还能闻到抹茶的清香,林霜柏眉毛轻挑,道:“这种个人生活方面的讯息,不在我打听范围内。”   示意林霜柏让出洗碗池的位置,沈藏泽把茶具洗干净收好,“要是你连个人生活也要打听,我会怀疑你是对我有什么不轨企图。”   不轨企图吗?   或许真的有也不一定。   林霜柏垂下眼帘,低头又喝了一口,这杯抹茶拿铁显然比昨晚的养生汤更对他口味,沈藏泽显然是留意到他并不好甜,给他泡的这杯加椰奶的时候比自己那杯倒的要少,喝起来抹茶的苦味要更重些。   “沈队对我的怀疑还少吗?”林霜柏淡声反问,不等沈藏泽回答就举一下手里的保温杯,丢下一句“谢了”就转身离开茶水间。   -   四十八小时拘留过去一半,方惠君再次接受审问。   在讯问室里,仿佛连空气都比外面更沉闷许多。   沈藏泽重新打量已经被拘留一天一夜的方惠君,这个年轻女子显而易见度过了相当煎熬的二十四小时,尽管她竭力保持自己仪容的整洁,身上所穿的衣服仿佛只是稍稍多了点皱褶,跟她被带到局里时差不太多,然而那张素净秀丽的脸庞上浓重的黑眼圈,干裂的嘴唇,之前并不明显此刻却一眼就能看清的法令纹,再加上青白的脸色,如此难以掩饰的憔悴到底将她内心的不安与恐惧暴露得彻底。   “听说方小姐连早餐都没有吃,需要现在帮方小姐点个餐吗?”沈藏泽说得礼貌关切,声音却毫无温度可言,“不然我怕回头方小姐的律师要告我们漠视人权,拘留期间虐待方小姐。”   在被拘留的第一次审问过后就再没有开过口的方惠君,听到沈藏泽的话也没有立即回答,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才发出一声极轻的笑,缓缓抬起头哑声道:“警官还真是会嘲讽人。林教授呢?今天也要审一半他再进来跟你打配合吗?”   “怎么,方小姐想接受两个人的审问吗?”沈藏泽说道,“如果这是方小姐提的要求,我们警方也不是不能满足。”   “警官真是会说笑。”方惠君嘴角还带着微笑,眼神却有些空洞,“我只是觉得,我恐怕要让警官您失望了,我并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哦……是吗?”沈藏泽点点头,对她的话毫不意外,“其实我挺好奇的,卢志洲是在购入方小姐的房子后才遭遇车祸导致瘫痪,方小姐之前表示自己跟卢志洲只是卖家跟买家的关系,房子买卖的手续完成后就没有见过也没联系,那么方小姐又是怎么知道卢志洲变成残疾人的事呢?”   方惠君脸上的微笑僵住,她就像是输入设置好固定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僵硬回答:“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卢志洲是残疾人这件事吗?”沈藏泽手指点两下桌上的档案夹,“可是怎么办,方小姐第一次来局里配合调查的笔录和录像都清楚记录了,在我没有提及卢志洲身体状态的情况下,方小姐自己说出了卢志洲是残疾人的事实。”   方惠君抬手捋一下别在耳后的长发,机械地重复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坦白说,我个人其实并不认为方小姐对卢志洲情深义重到不惜为他隐瞒犯罪事实的地步,当然,这不是在嘲讽方小姐。”沈藏泽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办案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过各种各样的犯人,不是没遇过方小姐这样因为遭遇感情骗子而不幸被卷入犯罪中,既是犯罪者又是受害者的共犯。我想提醒方小姐一句,我们已经调查清楚卢志洲的背景,也已经掌握一定证据,证明他跟章玥之间曾经存在情感关系,并且藉由两人间的情感关系从章玥处骗取大量金钱。确认卢志洲的犯罪事实是迟早的事,方小姐若是愿意跟我们警方合作,将来我们还能帮方小姐向法官求情,可反过来,方小姐继续执意包庇卢志洲,将来到了法庭上,恐怕请再多的律师也没有用。”   面对沈藏泽的劝说,方惠君只是闭了闭眼,而后低下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小姐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知道,故意杀人并藏尸,手段残忍情节严重的犯人,不论是主犯还是共犯,都不会轻判。方小姐到现在都不肯配合警方,怕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卢志洲手上,被卢志洲以此威胁封口。”沈藏泽话未说完,已经看到眼前这个消瘦苍白的年轻女子开始克制不住地浑身发颤。   讯问室里有片刻的静默。   沈藏泽看着方惠君,双眸眼神并没有任何同情,只冷静而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话:“方小姐,你被卢志洲拍摄了忄生爱视频,是吗。”   ——————小剧场分割线——————   关于抹茶进货二三事   在林霜柏和沈藏泽低调同居后,林霜柏才真正意识到沈藏泽消耗抹茶粉的速度有多快。   最开始沈藏泽很认真跟林霜柏说明,自己的抹茶粉分烘焙用和冲泡用,在抹茶粉的浓度上也有分类讲究,更重要的是,专一如他唯爱一个牌子的抹茶粉,所以一定要根据周期订货。   由于很郑重地进行了说明和交待,林教授做事又一向谨慎细心,所以沈队非常放心地把订货的工作交给了林教授,彻底过上了有男友照顾就安心当甩手掌柜的日子。   然而,百密总有一疏,大学期末之前,由于林教授事务缠身,既要忙刑侦的顾问工作又要给学生出考卷还要参加学术研讨会,中间甚至出差飞了一趟国外,等他想起来要给沈队的抹茶粉进货时,家里冲泡用的抹茶粉已经被沈队消耗完了,就连局里茶水间的存货也只剩下两罐。   抹茶粉网上订货且量大,从下单到发货需要不短的时间,于是,在补给送到前,沈队已经消耗完茶水间的最后两罐抹茶粉,并因为林教授没有及时订货导致他足足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抹茶摄入,从而对林教授产生了极大怨气。   大多数时候是二十四孝男友的林教授,在面对了一个多星期沈队因抹茶粉断货而产生的只针对他一个人的微妙暴躁情绪后,对自己忘记及时订货的疏忽进行了深刻反省。   此后,不管是家里还是局里茶水间,都再没出现过抹茶粉补给不及时的状况。 第四十章   要威胁及伤害一个女性,除了造成实质身体伤害的暴力行为以及持续各种攻击忄生辱骂贬低造成心理精神层面的伤害及操纵,最常见的手段就是逼迫或在女性不察时拍摄衤果照或是忄生爱视频,将之用以威胁受害女性以获取钱财或是达到其他不可见人的目的。   讯问室里的灯光,能真正照亮的地方很少,更多的,是四周角落处无法被驱散的昏暗阴霾,仿佛在黑暗面前,那点微光也微不足道;然而,只有真正深陷黑暗中的人才会知道,当光明再次落到自己身上时,那是一种怎样的希望与救赎。   坐在灯光中的年轻女子,在自己面前的刑警说出那句比起询问更多是肯定的话后,低头用双手捂住脸,在幅度逐渐明显的双肩耸动中,呜咽声也渐渐无法抑制地泄露出来。   面对忍不住开始哭泣的方惠君,沈藏泽的表情并未有一丝松动:“尽管同样存在被人利用隐私进行威胁的男性受害者,但在同类型的案件中,女性受害者占了绝大多数。方小姐之所以明知道卢志洲存在犯罪事实,甚至遭到卢志洲胁迫成为案件帮凶也不敢报警,正是因为卢志洲利用你的个人隐私对你进行威胁,所以你才在不得已之下替他隐瞒,甚至选择出国留学以求逃脱。”   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的社会,始终都在道德层面上对女性有着相当严苛的规训教育,女性会比男性有更强的羞耻感,也导致女性很容易遭遇身体及忄生羞辱,而女性隐私被暴露,私密照片与视频被传播,更成为控制以及胁迫女性强而有力的犯罪手段。   人言可畏,是很多受害者最恐惧也最常发生的情况,会在实际上对受害者造成二次心理精神创伤,在隐私遭遇侵犯等类似案件中,女性所遭受到的各种流言蜚语诋毁唾骂,从个人隐私、名誉乃至工作生活方方面面如洪水野兽般围剿而来,让受害女性受到进一步伤害,也让许多的受害者因恐惧面对这样的绝境而在面对侵犯威胁时保持沉默,不敢向任何人求助更不敢报警。   在方惠君充满无助及害怕的哭声中,沈藏泽再次劝说道:“方小姐,现在还不晚,只要你愿意跟警方合作,坦白你知道的关于卢志洲的犯罪事实,我们警方也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并帮你向法官求情。”   “保护?你们能怎么保护我?!”方惠君猛地抬起头,因哭泣而泛红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嘴角上扬扯出一个扭曲的,充满自嘲和苦涩的笑,在哽咽中急促的呼吸着哭道:“被拍视频受到威胁的人不是你们,才可以这么轻松地说出这种话!现在网络这么发达,视频一旦流出,你们警方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去阻止!你们知道这几年我过得有多煎熬?!我没有一天能睡安稳觉,每天都在恐惧自己的视频会流出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天出现在哪个色忄青网站上被无数人观看,哪怕出国了,我都没法放心跟人进行正常社交,每年都会收到恐吓,让我终日恐惧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杀的人,我甚至不敢告诉父母!”   “所以你要继续纵容伤害你和其他女性的罪犯逍遥法外,自己却终日活在恐惧中不得解脱吗?”沈藏泽反问道,“的确,我不是受害者更不是女性,在你看来我无法也绝不可能理解你的遭遇以及你所作出的选择,由于现在网络的发达,我口头一句警方保护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说服力,但你真的想在你所说的恐惧中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既然你知道我也是受害者,为什么你非要这样逼我?!”方惠君再也受不了的双手使劲拍打桌面,她愤恨地瞪着沈藏泽,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觉得我活该,觉得我是随便跟人上床否则根本不会让卢志洲有机会偷拍视频!你根本就不是想帮我!你不过就是想要破案立功罢了!!”   面对情绪已经在失控边缘的方惠君,沈藏泽却没有半点心软怜悯,看着方惠君的眼神冷酷得不近人情,说话声低沉而严厉:“因为有人死了,有无辜的人不仅被欺骗感情被利用被骗取钱财,还因此而丧命。方惠君小姐,你现在是被牵涉到恶性凶杀案中,章玥不仅被残忍杀害还被犯人藏尸三年多才被发现有了,而这个犯人,除了你和章玥,还极有可能伤害谋杀了其他女性,作为受到伤害和胁迫的其中一个受害者,你真的要继续做犯人的帮凶吗?”   豆大的泪珠不断从双眼滚落,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伪装的方惠君是那样用力地瞪视沈藏泽,仿佛沈藏泽才是那个害她落到如此境况的加害者,她原本别在耳后努力维持整齐的头发因刚刚的激动而弄乱,散开额发被泪水湿濡后凌乱地粘在她泪水纵横的脸颊上。   从第一次来局里的体面到此刻的狼狈,方惠君看似是在这数日间被打落地狱,然而她自己比谁都清楚,早在三年多前,她便已经被困在了地狱中。   颓然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方惠君低泣着说道:“……我也是受害者啊……为什么你们都要来逼迫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这样的罪……我难道就不无辜吗……”   听着方惠君像自言自语般的质问,沈藏泽说道:“你的确也是受害者,可当你选择成为凶手的帮凶时,你就已经不再无辜,而现在,是你能自救的最后机会。”   “……我认……”方惠君在抽噎中缓缓开口,“我的确跟卢志洲认识,曾经跟他是情侣关系……也,曾经去找过章玥麻烦……但我也不知道章玥是怎么死的,我给卢志洲打电话时,听到他跟章玥发生了争执,后来我在电话里听到一声很可怕的巨响,我当时吓得不行就直接挂断了电话……我本来想要报警,可,可是,卢志洲他,用偷拍的视频威胁我,还用我给他的信用卡买鱼缸和蜡,之后就要我把房子低价卖给他……最后,他,他甚至,在我出国前逼我,要我帮他找非法装修工人……”   在等待与拉锯中终于突破方惠君心理防线,沈藏泽并不对此感到高兴,要对一个受害女性步步相逼才能为另一个受害者的死亡伸冤,这实际上是很可悲的事。   沈藏泽不着痕迹地沉沉吐气,道:“你跟卢志洲是如何认识发展成情侣的,从这开始一直到你刚刚提到的在国外仍然持续收到恐吓,把你能想起来的细节,都交待清楚。”   审问结束从讯问室里出来,沈藏泽站在门口按着蓝牙耳机让在监控室的傅姗珊到讯问室去安抚方惠君。   很快,傅姗珊便从监控室过来,和她一起过来的还有林霜柏。   看着脸色紧绷的沈藏泽,林霜柏在傅姗珊进去后也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跟他面对面地站在走廊中。   沈藏泽并不看他,只是扭头看走廊尽头,因还在下雨的缘故,即便是白天照入窗户的光也非常弱,沈藏泽盯着窗户下那一小片被光照到的地面,下颌收紧划出一道刀般凌厉的线,许久才问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林霜柏神色浅淡,道:“要去抽根烟么?”   沈藏泽摇头,又是一阵沉默过后才回过头看林霜柏,若无其事地说道:“又不是第一天当刑警,类似的情况和案子没少遇到,早就没感觉了。”   没感觉,才不会产生同情怜悯,这样的情感一旦被那些善于欺骗伪装玩弄人心的犯人察觉,只会被当成弱点利用,对破案没有半点帮助。   “如果沈队真的已经麻木,就不会还在当刑警。”林霜柏伸手摘下沈藏泽的蓝牙耳机关掉,道:“正因为包括沈队在内的每一个支队刑警都还有着满腔嫉恶如仇的正义感和热血,从来都没有对人性彻底失去希望,才能在面对犯人和罪恶时始终坚持做一个好警察。”   某种难言的情绪自眼底一闪而过,沈藏泽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后才说道:“倒是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样的话。”   是啊,像他这样终日跟罪犯打交道,时刻都在直面犯罪的刑警,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凝视深渊,若是没有足够坚定的信念和不容越过的底线,只怕早就被黑暗吞噬或者成为逃兵。   “我只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个案子。而且我恐怕从本质上就跟你们不一样,对方惠君,沈队会为自己的咄咄相逼而感到不舒服,可我既不会同情方惠君也不会对她有任何道德上的审判。”把耳机还给沈藏泽,林霜柏说道:“既然没事,那就让我们继续投入到案子中。”   有弱点有缺陷不完美会被心理情绪左右的才是人类,对他来说,审判从来就不是他的工作,所以他也不会对任何人的任何行为下有关对错的评价,他要做的是分析犯罪心理产生的过程及原因,剖析不同类型的犯人做出犯罪行为背后的动机和思维模式,犯罪心理的形成及触发犯罪行为的因素太多,犯罪规律也不是一成不变,从来没有一个犯罪心理学的研究结果能适用于所有犯人和犯罪行为,他只有做到绝对客观,不带入半点自己的主观意识并将社会道德体系和三观都摒弃,才能更好的进行研究,并在实际案件中针对犯人、受害者、证人的心理进行解析从而给出有帮助的能更快找出真相的意见。   林霜柏不对人性抱有希望,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黑暗的深渊中迷失。 第四十一章   Men do kill women. Most women enjoy being killed; so I am told. Being a woman, I daresay that even you took a certain pleasure in the process. And now, are you angry with me —— Vita Sackville-West   【男人真的会毁灭女人,而据我所知,很多女人还很享受这个过程。我敢说,即使是你,作为女人,你也乐在其中吧。好了,我这么说,你是不是生气了?——《All Passion Spent》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   最开始,他们都没有怀疑到那个浑身都是病气与药味,脾气暴躁且满脸写着对生活与现实的怨恨,因半身不遂萎靡陷于轮椅里的男人身上。   有时候,不幸也会成为一个人的武器,让他即便作恶也难以被发觉。   因为是残疾人,所以他们都下意识认为这个人不可能犯下杀人的罪行,却忽略了一个盲点,那便是受害人在他遭遇车祸导致瘫痪以前便已经被杀。   陈力勤把卢志洲推进讯问室后就立刻离开,卢志洲双手抓住轮椅的扶手,左右张望一下这间跟他第一次接受问话时完全不一样的讯问室,接着抬起头准确地看向了上方的监控摄像头。   沈藏泽抱臂站在监控室中,透过显示屏与监控里的卢志洲对视。   “沈队,卢志洲被我们带走时一直情绪激动地高声咒骂,甚至到了车上都还痛骂不休,但不知道为什么,快回到局里时,他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好像哑了一样。”陈力勤到监控室里跟沈藏泽报告,脸上露出少许担忧,“我们要不要先给他检查一下身体,否则我怕他一会接受审问时搞突然发病那一套。”   沈藏泽听了向陈力勤的方向微微偏头,目光还停留在显示屏上,道:“考虑得周全,但不用了,卢志洲肯定已经知道方惠君被我们拘留,他清楚自己必须接受审讯。”   卢志洲是个谨慎且控制欲极强的人,必然在发生火灾尸体被发现当天,就想办法跟方惠君联系上并且进行了威胁,在方惠君回国后也必定会想办法监视掌握她的一举一动,所以卢志洲肯定第一时间就获知方惠君被警方上门带走拘留的事。   现在的情况是,方惠君被拘留的这段时间里,卢志洲无法跟她取得联系,也就无从得知她有没有在警方的审讯压力下交待事实,并且,卢志洲目前能确定的,恐怕只有警方手上掌握了一定的证据,否则不会上门抓他,但警方这边具体查到多少事,他也不清楚。   在还不能确定警方是否已经掌握决定性证据以前,卢志洲不会贸然耍手段逃避审讯。   对卢志洲来说,即将到来的这场审讯,是他跟警方相互摸清对方底细的最好机会。   监控室的门被急急推开,黄正启大步走进来,带着几分焦躁道:“沈队,已经查证了,车祸当时车上包括卢志洲在内总共有四个人,经身份确认,另外三个人就是方惠君找的非法装修工,但,那场车祸属于重大交通事故,两人当场死亡,还有一人跟卢志洲一同被送到医院后没多久,也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沈藏泽转头看向黄正启,眉宇间一片严峻:“也就是说,我们找到了要找的证人,可他们全都已经无法开口作证。”   -   审讯桌上放着一杯几分钟前被送进来的水,高挂于墙上的挂钟发出清晰而规律的轻响。   “嘀嗒,嘀嗒……”   负责这次主审的刑警是傅姗珊,在卢志洲对面坐下后,傅姗珊以一种机械的口吻说道:“卢先生,现在开始将由我来负责对你的审问,希望你能配合。”   卢志洲掀起眼皮,用一种木然的眼神瞅着傅姗珊,几秒后,打从心底生出的轻蔑从他眼底浮现,紧接着卢志洲从鼻间发出一声重得让人感到不适的低哼:“人民警察,光天化日之下闯进一个瘫痪在床的残疾市民家里,强行把人带到警察局里,简直就是侵犯市民隐私和人权的暴力执法!还审问,你有什么资格说要审问我?”   傅姗珊坐得端正,脸上尽管因为连日查案而有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多年刑警生涯历练出来不容小觑的凌厉与从容:“卢先生,人民警察不会无缘无故擅闯民居,你做过什么,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也不用时时刻刻都拿自己的残疾当枪使,三年多前,你可还是个能跑能跳的健全人士。我建议你,最好现在主动交代,跟警方自首。”   “自首?”卢志洲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嗤笑,“敢问女警官,我做过什么需要交代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可以笑,我倒想看看一会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傅姗珊冷冷地说道,“车祸瘫痪前,你对自己的皮相很有自信吧,不仅如此,还很擅长吃软饭,靠出卖色相和婚姻来吸女人的血,让自己过上好日子,除了你的两任妻子,你还骗过多少女人的感情和金钱?哦,我差点忘了,还有方惠君和章玥。”   “警官,饭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能乱说,你可是懂法的,不会不清楚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话,已经构成对我的侮辱以及诽谤。”卢志洲并不像第一次接受问话时表现得那样暴躁易怒,他靠在轮椅上,以一种微微仰起下巴的姿态看着傅姗珊,“我跟我的两任妻子可都是真心相待,为了爱才会走入婚姻的殿堂。”   “为了爱?卢先生,你之前两任妻子的年纪都比你大不少吧,而且还恰好都是拥有丰厚财产的富豪,并且都在跟你结婚后不久就离世,怎么,难道你想说自己是什么克妻的天煞孤星命吗?”傅姗珊将卢志洲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嘲讽态度看在眼里,却全然不受影响,冷然道:“那还真是不巧,我当刑警这么多年,所有的经验都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那么多巧合,同样的情况重复出现,那必然就是人刻意为之。”   “警官是在暗示什么?我两任妻子都有钱,我就一定是为了钱才跟她们结婚?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女人有什么问题吗?警官你也是女人,不觉得自己这是对跟自己一样的女人抱有年龄歧视,过了一定年纪就没男人肯要,而且还看不起女人,想当然的就觉得女人都很好骗?”卢志洲显然是有备而来,语气咄咄逼人的向傅姗珊丢出一连串的反问,紧接着就话锋一转,抬手捂住自己胸口,表现出极为难过的模样,嘴角下撇地叹道:“我第一任妻子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在医院病逝,第二任妻子则是遭遇意外事故,这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不幸,我一次次失去自己的爱人,到头来还要在警察局里因两度丧妻的悲惨经历而遭到质疑。”   看着卢志洲动容的表演,傅姗珊不为所动,道:“你用刚刚这套说辞反驳过多少人?卢先生改名字迁户口,想尽办法出国镀金时怕不是还特意去进修了演技吧。既然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人,那几年前怎么会跟方惠君在一起?而且还是脚踏两条船,一边哄着章玥一边跟方惠君交往。章玥跟你之前两任妻子一样都是年纪比你大的富裕女性,而方惠君,不仅年轻貌美家里还比章玥要更有钱。卢先生该不会到现在还想说自己跟方惠君只是单纯的买家和卖家关系,甚至推说自己不认识章玥吧?”   将手撘回到轮椅扶手上,卢志洲嗤笑一声厚颜无耻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查我的两任妻子,还对我过去的情感关系如此好奇,连章玥都找出来作为审问我的理由,可是警官,男人劈腿是什么很值得意外的事情吗?我可从来没有标榜自己是什么恪守男德,把贞节牌坊挂身上的绝世好男人。再说了,哪条法律规定了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女人,就一定不能对年纪比我小的女人心动?人连忄生取向都是流动的,更何况是年纪大小这种事?我的确认识章玥,但在我车祸前就已经因为我劈腿方惠君的事被发现而跟她分手。不过是早就已经过去的情感纠纷,有必要为此特意把我抓到警察局里来审问吗?你们刑警平常都是这么小题大作?”   说到这里,卢志洲像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话的缘故,先是面露不适的急促气喘,而后便是一阵低咳,等平伏下来便伸手去拿起桌上那杯水,慢吞吞地喝了几口后才接着说道:“至于有钱这个事,警官难道不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都是分阶层的,我出车祸前也是个有一定资产的人。所在的圈子阶层就没有普通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有钱人跟有钱人交往,难道不就跟明星之间排列组合谈恋爱一样正常吗?”   放下水杯,卢志洲那双眼神阴冷又充满不屑的眼珠子盯在傅姗珊没有表情变化的脸上,他定定的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傅姗珊的回答,便缓缓咧开嘴角,两边脸颊挤出松垮的皱褶,早已不复年轻英俊的脸上出现一个令人作呕的笑容:“我说的话,让警官你生气了吧?可是女人啊,天生就喜欢我这样的男人。” 第四十二章   监控室里的众人,都是一脸被恶心到的表情。   没道德毁三观的犯人,他们做刑警的见得不少,可不管见过多少这样的人,听过多少奇葩发言,都还是会对这些人的理直气壮以及不去当演员都浪费的演技感到生理性不适。   还是实习刑警,经验较少的王小岩满眼都是嫌恶地说道:“虽然这卢志洲是个残疾人,可我不管作为一个警察还是作为一个男人,都非常想要揍他一顿,这垃圾简直自我感觉良好到臭不要脸地步。”   “我劝你最好还是三思而后行,做警察就要有自己是警察的自觉,我们是纪律部队,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一言不合看人不顺眼就要动手,那跟混混有什么区别。”黄正启抬手就给王小岩一个爆栗,“好好背警察守则,不然下一个被投诉漠视人权暴力执法的人就是你了。”   王小岩也知道黄正启说的没错,可他就是觉得有点不忿,道:“对一个杀人犯讲什么人权啊!人权是为了保护好人和弱者,跟这些犯了罪的人讲人权,不觉得很对不起那些受害者吗?”   “作为你的前辈,我劝你最好赶紧抛弃掉这种想法。”黄正启严肃道,“如果执法者本身都无法做到公平公正对待每一个人,那司法机关公信力何在?我们警察要做的,是维护社会治安,打击罪恶,保护好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不是凭个人好恶和一时上头的热血去审判抓回来的嫌犯。就你刚刚说的话,都该回警校重新接受思想教育。”   “我知道不能随便给嫌犯定罪,可像卢志洲这种人……”   “每个人都有基本的人权,无论他犯了什么罪;你在警校的时候就该学过,保障犯罪者的人权,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避免出现过去因法律法规不完善而出现的刑讯逼供、非法取证等所导致的冤假错案。”站在监控室显示屏前的沈藏泽厉声打断王小岩,道:“你可以嫉恶如仇,但你更应该清楚警察跟一般人的区别在哪里。尊重人权的意识如此薄弱,你有什么资格以警察自居。现在立刻出去写检讨反省,今天之内交上来!”   尽管背对着王小岩,然而沈藏泽声音里透出的严厉和威压让监控室里几个较年轻刑警都不禁心下一震,王小岩更是当即噤声再不敢有半个字的反驳,见到黄正启拧眉朝自己摇摇头,王小岩也知道自己刚刚确实思想态度不够端正,虽然很想继续留下看傅姗珊审卢志洲,但也只能闭紧自己的嘴巴低头离开监控室。   “沈队,我看现在就想从卢志洲嘴里审出东西来,就算是傅妹也够呛。”黄正启对傅姗珊的审讯能力有信心,然而这卢志洲显然就不是省油的灯,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突破心理防线。   虽然现在有周力勤和方惠君的口供,然而他们到底还是缺乏决定性的物证,从一开始,把卢志洲抓回来进行审讯就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所以沈藏泽才会让经验丰富的傅姗珊打头阵。   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卢志洲的确也跟他们推定的一样,会演,能言善道,是个计划性极强心思缜密很稳得住的嫌犯,轻易不会露出破绽。   沈藏泽偏过头,看向坐在桌子前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太大存在感的林霜柏,问道:“你怎么看?”   “大多数案例中,利用情感进行犯罪的人情感上都趋于淡薄,以卢志洲目前的表现来看,他是个相当自我中心,甚至可以说是过度自信,并且已经将犯罪合理化的多次犯。”林霜柏说道,从审讯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观察卢志洲,到目前为止,卢志洲始终没有表现出半点悔意或是罪恶感,“人是一种会趋利避害的生物,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具备正常判断力和自我约束能力,了解社会道德观,也有基础法律常识的成年人,除去激情犯罪的情况,计划犯罪一般都是在经过心理抉择后,认为犯罪带来的利益远比守法更大,又或者犯罪行为能给行为人带来正常情况下无法获得的巨大心理满足感。”   多次犯对待犯罪的态度跟初次犯并不一样,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拥有正常认知的人在初次犯罪前后,都会陷入到一定的心理障碍和矛盾中,因为他们明确知道,自己所做的是触犯法律的错误行为;然而一个重复犯罪的多次犯,会自动把犯罪行为合理化,随着次数的增多而将犯罪行为视作合理且是处理解决问题的最佳解决方式,甚至逐渐将犯罪行为视作自己生活中很正常的一部分。   换而言之,多次犯不会认为犯罪行为是错误的,而会认为自己所作出的犯罪行为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对卢志洲来说,利用情感从比他年长的女性身上获取财富,在物欲等方面获得满足后将人杀死,接着寻找下一个目标重新开始,就是他生活中必然存在的一部分。   “由于没有人证和物证来佐证我的推测,所以对于卢志洲第一任妻子是否死于他杀,我无法给出百分百肯定的答案。综合分析,不排除还存在一种可能性,是第一任妻子在恰好的时间病逝,让卢志洲发现挥霍完伴侣的财产后让伴侣也因为其他原因逝世是个更替目标的好办法,从而导致其犯罪行为产生了更新进化。”林霜柏继续分析道,“卢志洲的犯罪行为持续时间极长,期间并未被任何人发现怀疑,令卢志洲的犯罪心理不断得到加强,让其认为自己之前所有犯罪都已经过去,他不会也无需接受惩罚,因此尽管卢志洲三年多前因为车祸瘫痪,从实际上无法再实施类似的犯罪行为,他仍然对方惠君进行持续的威胁恐吓以达到并满足自身扭曲的控制欲,基本可以肯定卢志洲是一个已经将犯罪行为完全合理化的嫌犯。”   沈藏泽听明白了林霜柏的意思,卢志洲能如此镇定从容地接受审讯,是因为他完全不认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是错误的,一个不认为自己有错的人,当然不可能愧疚或是因为审讯而感到不安恐惧。   面对这样的嫌犯,就看傅姗珊能不能想办法找到突破口了。   -   讯问室里。   傅姗珊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老刑警,对卢志洲不管她内心如何嫌恶,面上都未显露分毫。   卢志洲坦然承认自己认识章玥,让傅姗珊有少许的意外,她握笔做了一下记录,说道:“章玥和方惠君跟你存在情感纠葛,为什么第一次问话时,你不交待实话,反而假装自己跟方惠君只是普通买家跟卖家的关系?”   卢志洲发出“哈”的一声冷笑,道:“早就已经分手老死不相往来,而且三年前方惠君知道我发生车祸瘫痪后,这女人甚至对我说怎么没把我撞死这种话,当时的通话录音都还在,对这种翻脸不认人一点都不念旧情的女人,我有什么好交待的,更何况,你们现在查的难道是我的情感纠葛吗?”   第二次了。   傅姗珊想道,这已经是卢志洲第二次试图通过质疑反问来获知调查进度与方向,是时候把审讯推入下一个阶段。   将那张打印出来的卢志洲跟周力勤大学时代篮球队大合照拿出放到审讯桌上,再把方惠君的口供复印件放到卢志洲面前,最后再拿出确认章玥身份的文件,傅姗珊说道:“我们调查发现,之前在银行负责帮章玥进行财产管理的银行工作人员周力勤跟你是大学同学的关系,而且,根据银行方面的记录,你跟周力勤可没少忽悠章玥,从章玥那获得不少好处。另外,在你房子里被发现的尸体经调查,确认死者身份就是你的前女友章玥。你其中一位前女友被杀,还被藏尸在你另一位前女友卖给你的房子里,而你们最开始接受问话时还隐瞒关系。卢志洲,你难道不该对以上这些事,好好解释一下?”   看着放到自己面前的三张资料文件,卢志洲没有丝毫慌乱,只在傅姗珊拿出章玥的身份文件时,表现出了一些让人难以分清真假的震惊。   卢志洲目光看向那张久远的合照,沉吟两秒,道:“周力勤啊,我跟他也很久没联系了,当初还是他发现章玥身上有被人虐打的痕迹,来找我商量要不要帮章玥,这才牵线我跟章玥认识。至于警官说的好处,抱歉,我不太明白指的是哪方面,有什么文件能给我看看,让我回忆一下到底都得到过什么好处?”   摇摇头,卢志洲拿起那张章玥的身份文件仔细看了看,脸上慢慢露出一点难以置信和难过,用痛心的语气说道:“章玥居然死了……脚踏两船是我的错,被发现后我也跟她们两个都分了手,可没想到这方惠君到头来还是不肯放过章玥,竟然丧心病狂到杀人藏尸。”   傅姗珊紧盯卢志洲的双眼,瞳孔狠狠收缩了一下,咬字略重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方惠君杀了章玥?”   卢志洲抬眼跟傅姗珊对视,满眼都是无辜:“难道不是吗?”   “你看不到方惠君的口供吗?”傅姗珊颧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硬声道:“方惠君指认,你是杀害章玥并进行臧尸的凶手。”   将手里那张薄薄的文件放下,卢志洲面不改色连眼都没有多眨一下:“这是方惠君在陷害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杀了章玥,臧尸到房子里,然后再把房子低价卖给我,这样有朝一日尸体被发现,身为屋主的我即使说自己不知情也一定会受到警方怀疑,这不就跟现在的情况一样。警官,这就是因爱生恨的杀人和嫁祸啊!” 第四十三章   无辜至极的声音与神态,让傅姗珊和监控室里好几个刑警都狠狠愣住,全然没想到卢志洲竟会这样反咬一口。   “所以,对于方惠君指认你用偷拍的忄生爱视频胁迫她,让她帮你藏尸以及低价转卖房子给你,甚至在过去三年里也一直不时联系她进行恐吓等事,你全部都予以否认,是吗?”傅姗珊按住那张卢志洲碰都没碰过的方惠君的口供,声音里泄露出一丝难掩的复杂情绪,比起震惊卢志洲的无耻,她更多是在思考如何应对卢志洲这猝不及防的反控。   “警官,你们查案难道都不讲证据的吗?方惠君指认我胁迫她,证据呢?所谓的忄生爱视频吗?”卢志洲直接三连反问,“我承认我跟她热恋时拍过一些亲密照,可分手后早就删了,至于忄生爱视频,那更加不可能,现在网络这么发达,那种东西一旦不小心泄露出去,可是会社会忄生死亡的,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有什么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们要是不信,尽管去查,看看能不能找出她所说的视频。”   “方惠君提供了一段三年前的电话录音,是章玥打给她时录下,录音中章玥跟你爆发了激烈争吵,在一声巨响后电话就被挂断。而章玥的尸检报告显示,章玥在死前曾经从高处坠落导致多处骨折重伤。”傅姗珊拿起那张被卢志洲放下的文件,质问道:“难道不是你跟章玥因为你劈腿和钱的问题发生争吵,最后你一怒之下将章玥推了下楼?”   即使听到有电话录音,卢志洲面上依旧不见半点慌乱,反而相当坦然地承认道:“我的确曾经因为劈腿跟章玥吵过架,之后就跟她分手了。至于你所说的巨响,情况刚好跟你说的相反,我当时恼羞成怒要离开,章玥拉住我不让我走,我们拉拉扯扯到了楼梯口,因为章玥拼了命抓住我怎么都不肯放手,我不得已只好用力拂开她,结果我没能保持住平衡,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撞到了墙壁,这才有那声巨响,如果我没记错,因为我摔下楼的关系,章玥还吓坏了发出尖叫。”   傅姗珊还拿着章玥的身份证明文件,然而在卢志洲回答完她的质问后,她却没有说话。   方惠君提供的电话录音,大概因为章玥当时是把手机藏衣服里的关系,录音并不算清晰,虽然的确录到了人体摔撞发出的闷响,然后由于方惠君当时听到那声闷响后就吓得直接挂断了电话,所以谁都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只通过录音也无法证明到底是谁摔倒。   章玥的真正死亡原因并不是高空坠落,方惠君所提供的这个录音实际上除了证明卢志洲在章玥死前跟章玥发生过争吵过,并不能证明卢志洲跟章玥的死有直接关系。   卢志洲显然是推断出这点,也知道警方无法拿出直接证据锤死是他杀害的章玥,所以从审讯开始至今,他的态度一直非常镇静,陈述也没有明显破绽,就连傅姗珊试图通过周力勤和方惠君的口供等旁证诱卢志洲说出实情,卢志洲也没有上当。   面对这种情况,哪怕是当了多年刑警的傅姗珊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让陷入僵局的审讯继续下去。   “警官,与其在这里审问我的情感关系,不如还是好好再调查一下方惠君,我可不想因为方惠君的诬陷而被冤枉入狱。”卢志洲那张灰败的脸上又再露出一点诡异的笑意,对傅姗珊说道:“二十一世纪了,应该不至于再发生这种冤狱吧?”   卢志洲太懂得把握说话的分寸,不该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会说,即便现在把杀死章玥这个罪名推到方惠君身上,他也没有多提半句藏尸的细节。   傅姗珊眼周肌肉收紧,盯着卢志洲用力握住手里的笔,用力说道:“卢先生放心!我们警方办案,向来以证据说话,绝不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触犯法律底线的罪犯!”   卢志洲点头,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道:“那就好,请警官赶紧去查吧,我会安心在这里度过四十八小时。”   傅姗珊将桌上的东西一收,冷着脸起身大步走出讯问室。   -   监控室的门被推开,傅姗珊一进去就摘下蓝牙耳机,把档案夹砸到了桌上:“不要脸!跟那臭男人多待一秒我都想吐!”   黄正启安抚地拍拍傅姗珊肩膀,道:“别气,这种变态又自恋喜欢恶心人的犯人咱也不是今天才第一次遇到,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傅姗珊揉一下后颈,感觉自己血压刚刚在讯问室是直线上升,但更让她生气的,是自己居然没有找到突破点,反而被卢志洲拿住了这场审讯的主导权。   深吸一口气,傅姗珊对沈藏泽说道:“抱歉沈队,我没能撬开那孙子的嘴巴。”   沈藏泽没再继续盯着显示屏里的卢志洲观察,回过身对傅姗珊微摇一下头,道:“不是你的问题,我原本也没指望今天带回来,第一轮就能让他老实交代。”   “我是真没想到,这姓卢的居然还把杀人罪行推到方惠君身上。”傅姗珊一想到刚刚讯问室里卢志洲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就来气,“合着他是半点没把我们警方放在眼里!”   “他不是初次犯,像他这样的犯人,会在反复的计划作案以及实施犯罪的过程中学习,从而让自己的犯罪手段不断完善升级。”沈藏泽说道,“有句老话并没有说错,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碰上流氓有文化。”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所有不利证据指向的都是方惠君。”林霜柏仍看着在讯问室里的卢志洲,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之前推断,章玥的死并不是卢志洲的原定犯罪计划,关于这点,我目前看法并未改变,只是从刚刚卢志洲接受审讯时的种种反应来看,在章玥被杀后,卢志洲是有计划目的的让方惠君成为自己的替罪羔羊。”   以卢志洲的性格,周围一切能利用的人事物,他都会想方设法利用殆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章玥的死不在他原本的计划内,对他而言是一个意外,一个会给他带来麻烦的意外,那么这件事发生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进行补救,解决所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而很显然,他能想到的最好补救方法,就是给自己找一个替罪羔羊,而被他发现通过电话听到他跟章玥争吵的方惠君,就是他的最佳选择。   卢志洲很明显不是一个会轻易让自己有把柄落到别人手里的人,他更喜欢操纵别人掌控全局,也因此,他不会选择继续强迫方惠君跟他在一起,只会想着如何去反控方惠君。在他看来,章玥的尸体不被人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而知道他是凶手的方惠君更是一个威胁,所以,他利用视频胁迫控制方惠君,用方惠君的信用卡买藏尸体需要用的东西,让方惠君去找非法装修工,一步一步将陷入到恐惧中的方惠君变成他口中那个因爱生恨从而下毒手杀害章玥并嫁祸给他的所谓真凶。   “我跟你看法一致。”沈藏泽说道,早在他们把卢志洲抓回来以前,他就知道卢志洲绝对不是个容易被攻破的嫌犯,当知道方惠君当年找的几个非法装修工都在车祸中丧生后,他就意识到想要让卢志洲认罪就必须要找到真正能证明卢志洲是凶手的证据,否则,即使在审讯中质问卢志洲为什么会跟方惠君找的几个非法装修工坐同一辆车,卢志洲怕也早已想好一套说辞来为自己开脱。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们应该要从哪里入手,应该往哪个方向查,才能找出证明卢志洲杀害章玥的铁证。”沈藏泽双手叉腰眉头紧拧,整个案子他已经翻来覆去捋过许多遍,然而到现在为止,能找到的线索,都无法证明卢志洲就是真凶,甚至连方惠君的招供都让案子朝着卢志洲希望的方向发展。   “一般而言,犯罪动机的产生有四个,一是除变态外的正常需要,二是个人需要与社会需要产生冲突,三是品德缺陷与抑制力缺乏,四是正常手段无法满足个体需要。”林霜柏从椅子上起身,对沈藏泽说道:“依照我对卢志洲的判断,他的犯罪动机是第二点和第四点。”   沈藏泽见林霜柏是要离开独自进行调查的意思,于是问道:“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沈队比我更清楚,当案子陷入死胡同时,一个常见的方式就是回到案子最开始进行调查。对沈队及支队各位来说,这个案子起始于房子发生火灾令章玥的尸体被发现,而对我来说,这个案子的开端,是卢志洲这个人第一次犯案,也就是从他第一段婚姻开始。”林霜柏说道,在犯罪心理学的范畴,犯罪的发生从来都不是一个单一成因的结果,而是一个将犯罪意图从内化发展为外化的系列过程。   领悟了林霜柏的意思,沈藏泽很干脆地说道:“既然如此就跟此前一样,我们各自调查,只是如果林教授在接下来的调查中需要我这边提供帮助,尽管开口。” 第四十四章   刑侦支队大队长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周佑一进去看到沙发前背对着门口正弯腰收拾东西的男人,直接就原地稍息立正。   “报告沈队,痕检那边……”   “你在对谁喊沈队?”   充满威严的低沉男声在周佑身后响起,直接将他的话打断,更让他下意识就打了个激灵回头往身后看。   面无表情,手里拿着档案夹,穿着一身作训服浑身散发出逼人气场站在门口的男人,不是沈藏泽还能是谁?   周佑愣愣地看着门口的沈藏泽,人直接就懵圈了,沈藏泽在他身后,那在办公室里面那个同样穿着作训服的男人,又是哪位?!   手里拿着刚收拾好的西装,林霜柏直起腰回过身,对上周佑猛地扭头看过来的目光,道:“我跟沈队的背影,有这么相似么?”   “啊,不是……沈队……林教授……我,呃……”周佑在两人之间来回看,脑袋都要转晕了,最后挠着脑袋茫然道:“林教授,你怎么穿得跟沈队一样在沈队的办公室里?你不是我们队里的,也有作训服和作训靴吗?”   把西装放进自封袋里,林霜柏道:“昨晚淋了雨,沈队借我衣服和鞋子。”   沈藏泽走进办公室,对连自家队长的背影都认不出来的实习警说道:“给林教授安排的办公室还没腾出来,他不在我办公室里,难道去公共办案区跟你们挤吗?”   听完林霜柏和沈藏泽的话,周佑顿时满脑子都是“林教授穿了沈队的衣服鞋子,他们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领导关系都是这样说变就变的吗”,无数问号绕着脑袋转了好几圈,周佑很实诚地说道:“林教授之前就是在公共办案区跟我们一起挤的啊!他之前一直坐最角落堆了最多东西的那张桌子。”   “……”沈藏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周佑可能是不想通过实习期了,没好气地说道:“林教授昨晚是在我办公室加的班!”   林霜柏自然是不会在这时候拆沈藏泽的台,道:“是,昨晚谢谢沈队,让我不至于在车里坐一晚。”   看到周佑张嘴还想说话,沈藏泽毫不犹豫地就把人撵走:“行了,你先出去,我叫你进来你再进来。”   周佑也知道自己这嘴巴不太聪明,所以沈藏泽让自己出去,也就连忙闭上嘴敬礼从办公室逃离,出去时还记得要把门带上。   林霜柏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好整以暇地看沈藏泽还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   沈藏泽放下档案夹靠坐在办公桌边沿,抱起双臂问道:“卢志洲第一段婚姻,你要怎么查?过去那么多年,又没有任何证据,更别提他第一任妻子的亲属如今都在国外,毫无配合协助我们调查的意思。”   林霜柏知道虽然是各自调查,但既然他现在是支队顾问,在沈藏泽已经明确表示接下来都会跟他消息资源共享的前提下,他也应该跟沈藏泽有所交待,“卢志洲在大学毕业后就对自己过去的人生进行切割,说明他对自己的出身并不满意,根据周力勤的口供,他们出生长大的地方,其实就是工矿区。”   所谓工矿区,其实就是农村,大部分的劳动力也都来自农村,也就导致工矿区的人口大多都是青壮年男性,受教育程度也不高。   从农村出来还想要谋求好的发展,需要付出的努力只多不少,也就不难理解,卢志洲和周力勤是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摆脱自己的出身,对他们来说,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把那些会拖他们后腿的东西都抹杀掉。   “周力勤在补充口供时提到过,卢志洲第一段婚姻开始前后,曾经被老家的亲戚找上门,当时卢志洲很是愤怒,有几次喝多后甚至跟周力勤痛骂那些人就是吸血鬼蝗虫,但后来卢志洲那些亲戚突然就都消失了。”林霜柏说道,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连疲惫都看不出来,“没有实质证据,并且除了周力勤的口供没有其他任何人证,这种情况下,我无法给出客观的推测,有可能是卢志洲做了什么,但也不排除是卢志洲的第一任妻子出手干预,我需要求证一些事,所以我要去一趟卢志洲出生长大的地方。”   卢志洲在车祸发生前,在周遭朋友、同事乃至跟其打过交道的人中都有着不俗的评价,说明是个情商极高很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这样一个人,因为亲戚而喝多跟朋友抱怨,显而易见他对自己的出身和那些亲戚不是一般的厌恶。   现在他们是在调查章玥被杀并遭遇藏尸三年多的恶性凶杀案,但也是在调查卢志洲这个人,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无论是三年多前还是卢志洲的第一段婚姻和那些亲戚,只要卢志洲做过,一定会留下能成为证据的痕迹。   沈藏泽低头看一眼腕上的手表,问道:“时间来得及吗?我们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天半的时间。”   林霜柏顿了一下,道:“沈队是对自己没信心?即使我没有及时赶回来,沈队也一定不会将卢志洲放跑,让同为受害者的方惠君成为替罪羔羊,让章玥死得不明不白。”   沈藏泽眼神一黯,脸上露出少许一言难尽,道:“我怎么感觉,你跟蔡局一样,特别懂得如何给人施压。”   浅浅勾一勾唇,林霜柏道:“我只是相信沈队和支队其他刑警的能力。”   沈藏泽回他一个假笑:“那我一定不能辜负林教授的信任。”   “谢谢沈队借我这身,之后我洗干净再还沈队。”林霜柏拿起电脑包和其他东西,“周佑借我用一下,我还有件事,需要有人替我跑一趟。”   沈藏泽不再多问他的打算,挥手道:“赶紧把他拎走,最好能让他干点实事。”   -   八个小时后。   沈藏泽踩着满脚泥泞,黑着一张脸走进矿区治安派出所。   派出所大厅前台的两名年轻民警见到沈藏泽进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到沈藏泽出示自己的警员证对他们说道:“港海市刑侦支队大队长沈藏泽,来接同志。”   刑侦支队大队长居然会来他们这小派出所,两名民警刷一下起身敬礼,却对沈藏泽说的接同志有些迷茫,他们这派出所平常处理的都是一些简单的民事纠纷不需要专业侦查手段的案子,最大的事顶多也就是一群人打架斗殴,但也不是频繁发生的纠纷,跟大城市特别是刑侦支队接受处理的刑事案件比起来怕都不值一提,而且他们这两天并没有接到上级通知有支队大队长级别的人要来,更别提接同志了。   两名民警对视一眼,稍年长一点的那名民警问道:“对不起啊沈队长,我们这事前没接到通知,还不知道沈队长是要来接哪位同志?”   沈藏泽收起警员证,道:“你们这今天晚上不是发生了寻衅滋事的案子,就那个,我听说是一个人干倒了好几个人,现在都被拘留了是吧。”   年轻一点的民警立马点头:“对的,有个外地来的,先是去村里然后又跑去了矿区附近,不知怎的就跟矿区的几个工人在大排档起了冲突,打得那叫一个凶的,张哥他们赶到的时候大排档外面桌子椅子啥的都被砸坏了,店主吓得都不敢从店里出来。那外地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可实际上老能打了,一个人把干体力活的工人全放倒了。这会正被我们分开拘留呢。”   沈藏泽缓缓吁出一口气,确保自己没有因为感觉太荒唐而表情失控,道:“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独自放倒好几个工人的外地人,就是我要接的同志,他是我刑侦支队的顾问,也是港海政法大学的犯罪心理学教授。”   “啊?!”   此话一出,两名民警顿时满脸震惊地看着沈藏泽,傻眼足足半分钟后,年轻一点的民警才慌忙道:“我,我去找所长!”   矿区治安派出所,总共也只有六名民警,所长一位、出外勤的民警两名,户籍民警也就是前台的两位年轻民警,剩下还有一位是内勤人员。   虽然人不多却也并不耽误办事效率,二十分钟后,沈藏泽已经跟所长还有被称为“张哥”的那位外勤民警核对完身份资料,办完了领人手续。   林霜柏是被张哥从拘留室带出来的,见到在外面等着的沈藏泽时,林霜柏平静无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似乎没想到会是沈藏泽来接他。   沈藏泽将林霜柏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穿的还是他借出的那身作训服和靴子,显然是从局里离开后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赶来工矿区,尽管上半身还算干净,可裤子上却是多了不少脏污,头发也有些乱,不仅如此,右手臂上有淤青,双手拳骨和手背也有几处擦伤。   隐隐的怒火在心头窜起,沈藏泽看向自己身旁的所长,问道:“刚刚所长是跟我说那几个工人要拘留五天?我的支队顾问不会无缘无故跟人动手,他一个人被几个人围殴,结果那几个工人只要被拘留五天就能放出去了?”   所长也没想到自己负责的派出所居然会抓回来一个刑侦顾问,还是港海政法大学的犯罪心理学教授,眼前这刑侦支队大队长虽说比自己年轻不少,可看着实在不好惹,只能抹一把脑门上的汗,说道:“沈队长,你也知道,打架斗殴的拘留期限主要根据伤者的伤情鉴定来决定,这位林教授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那几位工人伤得都比他重,一个脑袋破了,一个在我们警员赶到时已经不省人事,两个脱臼的,还有两个则是牙齿被打掉几颗。我们也看了监控录像,知道是那几个工人先挑事,可这两边的伤情鉴定对比实打实的,我们拘留那几个工人五天,是合乎规定的。”   沈藏泽办手续时只想着赶紧把林霜柏弄出来,倒是没留意双方录的口供和伤情鉴定都没仔细看,此刻听所长这么一说,原本打算让那几个工人拘留多几天并交罚金的念头立马就灭了,面无表情地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因为案子调查时间紧迫,林教授查案心切以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乌龙,给所长你惹麻烦了。”   “没有没有,都是为人民服务,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所长急忙摆手,满心只想赶紧把两尊大佛送出派出所,“耽误沈队长和林教授查案是我们的工作疏忽,关于这个事我们也会进行深刻的检讨反省!”   还有几分钟便到凌晨十二点,沈藏泽是彻底不想再多说浪费时间,跟所长点点头,朝林霜柏说一声“走了”,便在所长、张哥和两名年轻民警的注视下,把始终保持沉默的林霜柏带出了派出所。 第四十五章   从派出所出来,还没走两步沈藏泽就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两口后才斜睨身旁的人一眼,说道:“派出所的拘留室蹲的还开心吗?”   林霜柏正用出来前跟民警要的消毒湿巾擦手,道:“矿区治安派出所的拘留室,比我想象中要干净。只是,我没想到是沈队来接我。”   “你给蔡局打电话,蔡局给我打电话,我能不亲自来吗?”沈藏泽大步往前走,从派出所出来没几步就走到水泥路上,虽是统一修的水泥路,可跟大城市比起来还是天差地别,路两边还有煤渣和杂草,因这两天都天气不太好的关系,一脚踩下去都是能踩出污水的烂泥,“我本来还在查保蓝云海山庄那边的监控,蔡局一个电话我就打车去高铁站买票赶过来。林教授挺牛逼啊,才回国多长时间就把自己送进派出所,你就不能带一下证件吗?”   尽管在派出所的拘留室待了几个小时,林霜柏看起来还是相当心平气和,道:“沈队,我只是刑侦顾问,并不直接隶属警队,手上并没有警员证一类的证件,至于大学给我的证件,在查案中也并不能派上用场。”   沈藏泽本来以为蔡局好歹会给林霜柏安排一个身份证明,毕竟他们警察办案,不是张口就来,不可能跟人说自己是警察需要配合调查对方就信,基本上都要出示警员证证明身份,搜查住处时更要出示申请的搜查令,否则就是非法搜查。   “蔡局怎么也不给你弄个身份证明,没证件你还一个人四处瞎跑。”沈藏泽对林霜柏敢就这样一个人来工矿区查案也是服气,“周佑呢?我不是把他给你了,你没带他一起?你要是带上他,也不至于被关在那拘留室里白白浪费几个小时,最后还得我跑一趟来把你认领出来。”   “抱歉,是我考虑不足。”林霜柏本以为最多就是让黄正启来接他,而且案子现在陷入胶着状态,按理沈藏泽身为大队长也不该这时候离队,“我借用周警官时也说了,我需要周警官替我去查另一件事。”   “行了,回去以后我写个报告申请,让蔡局给你弄个证件吧,不然以后你去调查案子还会惹麻烦。”沈藏泽说道,路边的路灯光线并不好,整条路都相当昏暗并不好走,沈藏泽边走边把烟头塞进随身烟灰盒里,眼角余光瞥向林霜柏,却不太能看清他的神色,“现在这个时间是回不去了,你来这工矿区估计也没打算当日能回去,找到能住的宾馆了吗?”   这种工矿区,酒店是肯定没有了,不是旅游地更不可能有民宿,顶多也就只有青年旅社之类小宾馆可以住的。   路上没有垃圾桶,林霜柏将擦完手的消毒湿巾揣兜里,道:“这边能住人的宾馆,也就那一家,我来时要了一个标准间。”   沈藏泽点头:“行,咱两走快点赶紧过去,我看你一副洁癖犯了的样子。”   林霜柏淡淡扫沈藏泽一眼,不应声地加快了脚步。   派出所离工矿区仅有的那一家宾馆有起码两公里,两人虽说身高腿长走得也快,只不过在不熟的乡下地方全靠自己的11路车回宾馆,到底是花了半个小时。   林霜柏跟沈藏泽走进宾馆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前台一个人都没有,林霜柏想给沈藏泽再多要一个标间的打算落空,只能让沈藏泽今晚跟自己住一个标间。   沈藏泽来之前就知道这种宾馆条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走廊地面还算干净,顶上的灯却不知道是不是接触不良,灯光亮度低还一闪一闪的,等林霜柏开门,地上还有几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底下塞进去的小卡片,林霜柏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一脚就把卡片都扫出了房间。   沈藏泽看着那几张印着电话和美艳女郎照片的小卡片,默默在心里想道要是来这种地方扫黄,也是一扫一个准了。   标间基本都有两张床,只是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上的墙纸还翘起了几个角,两张床虽然铺的还算整齐,但也不知道床品干不干净,毕竟会来这种地方入住的人太少了,房间多久能住一次人都不知道,最好也别去想这两床床品多久能洗一次。   一进房间,林霜柏径直走到床边去打开地上的小行李箱,从箱里拿出来两双新买的拖鞋,还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沈藏泽看着林霜柏那一行李箱东西,瞬间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你这是,去家里收拾了行李才来这的?”   把其中一双拖鞋递给沈藏泽,林霜柏道:“行李箱在后车厢里,东西都是在高铁站买的,我出国太长时间,对国内环境不了解,高铁站能买到的东西比我想的更齐全。”   接过林霜柏递来的拖鞋,沈藏泽倒不急着换上,反而有些疑惑:“你怎么还买两双拖鞋,事前不知道我会来吧?”   林霜柏已经坐到椅子上换鞋,道:“一双洗澡穿,一双在房间里穿。”   精致如林教授,来工矿区做调查,也要讲究干湿分离。   沈藏泽有点被林霜柏震撼到,目光移向还有不少东西的行李箱,“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还买了一次性的床上用品。”   林霜柏抬头,理所当然道:“买了,但只有一套,没法跟沈队共用。”   沈藏泽眼角一抽,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没打算抢你的,我不像你有洁癖,而且这宾馆条件算好的了,我之前查案什么住宿条件不好的地方都待过,要每次都像你一样讲究,那我案子也不用查了。”   “那想来沈队也不介意今晚跟我住一个标间了。”林霜柏换好鞋子起身,拿着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往浴室走去,“身上脏,我洗完澡再跟沈队聊下午的发现。”   浴室的门被带上,不一会儿就传出水声,沈藏泽在窗边坐着,又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和烟。   “不愧是从国外回来的精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沈藏泽吐出一口烟,看着地上那双沾满污泥的作训靴,内心持续性的五味杂陈。   林霜柏说话硬邦邦一点都不懂得客气,就当是因为在海外待久了,所以说话做事都很直接,可堂堂一个教授居然跑到工矿区跟工人打架以至于被关到派出所拘留,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就林霜柏这一个单挑几个的打斗实力来看,估摸在国外是真没少跟那些体格健壮的外国人打架,那身肌肉不见得就是跑健身房练出来的死肌肉。   林霜柏在浴室洗了很长时间才出来,手里还拿着已经洗干净的衣服裤子。   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沈藏泽已经从椅子改坐到床上,是靠窗边那张床,让林霜柏连问他要睡哪张床的功夫都省了。   “沈队要去洗吗?”林霜柏把衣服裤子挂好,然后便把一次性的床品四件套拿出来开始铺床。   “不用,我又没带换洗的衣物,少洗一晚上也不会怎样,反正明天就回去了。”沈藏泽虽然也爱干净,每次抓捕行动结束回局里都要把自己重新收拾一番换好衣服再跟领导报告,可查案过程中,总不可能计较那么多,更何况他匆忙坐高铁赶来,身上除了手机钱包证件,连充电器都没有。   盘腿坐在床上看林霜柏铺床,沈藏泽忍不住说道:“就你这洁癖,要真让你在拘留室待几天,你不得疯了。”   “不会。”林霜柏说道,“只是在有条件的情况,我不能忍受脏乱。”   换句话说,要是没有那个条件,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挑剔吗?   沈藏泽其实挺想问一下林霜柏是不是从小就活得这么精致有洁癖,但想想两人好像也没熟络到这地步,也就算了,转而正经道:“林教授要是精神还可以,就跟我说说到这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么会在大排档跟工人打起来,以林教授的教养,我不太相信会发生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事。”   “卢志洲本名卢大富,父亲是个只有小学学历相貌普通的农村男人,生母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跑了,剩下他父亲跟他相依为命,这事在他们村里闹得很大,到现在村里老人提到他们家,还在说卢志洲的生母水性杨花,孩子才生下来就四处勾搭跟男人跑路。”林霜柏把行李在宾馆放下后就跟宾馆前台的服务员打听,没费太多功夫就从这一带的农村里找到了卢志洲小时候住过的村子,然后赶在天黑前去了一趟村子打听。   其实他从局里离开后没有回家换衣服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方便在农村走动调查,毕竟他那一大衣柜的西装休闲服,哪怕是运动装都没有特别合适可以穿到工矿区来的,反倒是沈藏泽借他的这身衣服鞋子还不算太显眼,即便是去农村打听消息,也不至于显得过分扎眼引人注目产生防备或是生出其他不该有的心思。   “卢志洲的父亲在卢志洲两岁时通过亲戚介绍,又娶了一个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卢志洲的父亲为了赚更多的钱,就从村子里离开到外地去打工。因为生母的关系,卢志洲在村子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继母对他也是动辄打骂。等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卢志洲的父亲回来把卢志洲带去了小县城,让他在那里上小学。卢志洲很争气,就这么一路读到了高中,高考更是考到了港海市的一本大学。”说到这里,林霜柏坐在床沿抬眼看向脸色微变的沈藏泽,停顿了几秒,道:“沈队已经听出问题了,是吗?” 第四十六章   房间里正在运作的空调因为老旧而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响,在这样持续不断令人烦躁的噪音中,房间里两个人相对而坐,短暂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因为抽烟而被打开透气的窗户还未关上,夜晚的凉风从窗户吹入,将有不少污迹的陈旧窗帘吹得微微晃动。   沈藏泽伸手从床头拿过打火机和烟又再点上一根,吐出两口白烟后,沉沉开口:“卢志洲的生母,当年有可能是被拐 卖到村子里的,是吗?”   林霜柏没有否认:“村里的老人跟我形容,卢志洲的生母长得非常好看,白净秀气,说话声音不大很是温柔,也不会干农活,大多数时候都被卢志洲的奶奶关在屋里不让见人;另外,正是在卢志洲出生前一个月,卢志洲的奶奶干活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因救治不及时就这么去世了。等到卢志洲出生后,卢志洲的父亲将母子两人从医院接回来没多久,卢志洲的生母就从村里跑了,而且有人看见,是有一辆轿车在深夜开到村里来将卢志洲的生母接走。”   不会干农活,还长的白净秀气,必然不会是农村妇女,在跟卢志洲父亲结婚后又长时间被关着不让见人,再加上卢志洲出生后有轿车开到村里将人带走,尽管这些事都是村里老人所说,准确性已经很难求证,但光凭以上这些信息,不难推断出卢志洲的生母是被拐 卖到村里,最后被送去医院生产时才抓到机会跟家里求救,在生完孩子后被家里人带回。   垂眸又深深吸一口烟,沈藏泽问道:“卢志洲的继母呢?也是一样的状况?”   林霜柏摇头:“继母是亲戚从别的村里介绍,听描述,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受教育程度也不高,之后卢志洲的父亲把他带走送去小县城里念书的时候,继母还跟卢志洲的父亲闹了很久。在来这里之前我将卢志洲的学历仔细调查过,他从初中开始就一直住校,据我所知,卢志洲的父亲赚的也并没有那么多,加上还要养另外两个孩子……”   “你怀疑,卢志洲的生母,跟他们一直有联系,也一直给卢志洲上学念书提供一定的经济支持。”沈藏泽听明白了林霜柏的意思,只是又对这推断有些质疑:“但这真的可能吗?如果是被拐 卖的受害女性,在农村里被迫生子的经历对于受害者而言是极大的身心创伤,卢志洲的存在更是耻辱和伤害的证明,好不容易从农村逃离,怎么还会愿意跟卢志洲的父亲有所牵扯,更别提供卢志洲念书。”   林霜柏沉吟了一下,道:“受害者的心理状态,旁人很难真正了解,据我所知,在对被拐 卖妇女的救助中,不仅有被救出后对创伤闭口不谈的受害者,同时还存在不少因为已经生下孩子而无法逃离的例子。卢志洲的生母如果是被拐 卖强迫,对这样巨大的创伤是如何克服,是否真的恢复,这些具体细节我们不得而知。但如果,卢志洲的父亲想方设法找上了卢志洲的生母,对方又因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答应提供一定的经济支持,那么之后卢志洲大学毕业后改名迁户口这些事,不排除都得到了其生母的帮助。”   即便对自身而言是耻辱一般的存在,却的的确确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即使不想认回孩子,也无法完全对孩子不闻不问,所以才愿意帮忙让孩子到小县城去念书,这中间或许还有过跟卢志洲父亲的拉锯战,哪怕是为了不让人知道那段耻辱痛苦的过去,也不得不答应给钱封口。   “你说的也有道理。的确从改名迁户口还有到国外镀金这些事来看,如果不是在港海市有人帮忙,当时才刚大学毕业的卢志洲很难独力办到这些事。”将烧尽的烟在床头烟灰缸捻灭,沈藏泽虽然有所疑虑,但考虑到当年要迁户口到港海市的难度以及卢志洲作为毕业生的经济实力,也不得不认同林霜柏的推断可能性更大。   “然后就是后来找上卢志洲的那些老家亲戚,从我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应该是卢志洲的妹妹和弟弟。村里的老人告诉我,卢志洲改名迁户口后就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连父亲患癌病死都没有回来帮忙办葬礼,直到卢志洲的弟弟要娶妻子,继母便去找在外打工的女儿,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重新找上了卢志洲,要卢志洲给钱。”林霜柏说到这里,尽管脸色没有显露出太大的情绪变化,声音却是又低沉了几分。   “一开始,卢志洲应该是给他们一点钱让他们拿了钱就赶紧走别再出现,可后来大约是因为继母一家发现卢志洲一直极力掩盖自己的出身以及他们这些亲戚的存在,为此不惜对外谎称自己父母是中产阶级,只是早几年间外出旅游时不幸遭遇事故双双遇难,于是就开始威胁卢志洲,要是不给钱就要把真相曝出去,于是就有了卢志洲被他们纠缠并跟周力勤酒后抱怨的事。”   “被已经断绝关系的家人当成提款机,而且还因为他们面临出身背景造假被揭穿的危险,这对卢志洲来说,应该是难以忍受的事。”沈藏泽说道,想想卢志洲那种极端的控制欲,以及想尽一切办法摆脱自己的出身和过去的做法,不难猜想卢志洲对继母一家的纠缠勒索有多厌恶。   “卢志洲好不容易才靠婚姻实现阶级跃升,继母一家却看他过上了好日子后一次次从他手里要到钱开始贪得无厌,在这种情况下,继母一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林霜柏突然伸手从沈藏泽手中拿走打火机,翻开盖帽打火,他注视着被点燃微微晃动的火苗,道:“依沈队的看法,继母一家自己消失的可能性有多大?”   “基本为零。”沈藏泽也很想说有其他可能性,例如卢志洲看在是自己血亲的份上一直养着继母一家,然而他们调查过卢志洲的财务状况,并没有相关的不正常支出,因此很显然,摆在他们面前的最大可能性就是卢志洲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触碰了不该碰的底线。   将打火机的翻盖合上,林霜柏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去查继母一家消失前后的行踪,以我的权限,要想调查这么久远的事也比较困难,恐怕要交给沈队了。我让村里老人带路去卢志洲小时候住的土房子里看过,长时间没有人居住,已经相当破落,里面堆满积灰的破烂,仅有的几张桌椅也都是缺胳膊少腿基本不能再用,里间的其中一面墙还出现了塌陷,整个土房子已经是完全不能住人的状态。”   “我一会就给老黄发消息,让他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继母一家失踪前的行迹。”从林霜柏手里夺回自己的打火机,沈藏泽盯着林霜柏问道:“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在大排档跟那几个工人发生的冲突?”   虽然有监控录像,可那监控录像也没有收音,录像里只能看到林霜柏自己一个人到大排档店门口的小桌子坐下,服务员过去给点完菜后没多久,原本在隔壁桌坐着的那几个工人,其中一个突然就毫无预警起身冲过去跟林霜柏动手,从录像看先动手的那人情绪还特别激动,冲向林霜柏的时候一直在破口大骂,另外几个人约莫是听到同伴的喝,也一窝蜂上去帮打,只是他们低估了林霜柏的武力值,双方动手后没几分钟,林霜柏就已经把他们都放倒了,以至于民警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几个工人躺一地,林霜柏则低头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队到派出所接我的时候,不是已经看过口供了,有必要现在再来多问我一遍吗?”林霜柏早预料到沈藏泽会问他在大排档跟那几个工人动手的事,然而他并没有要跟沈藏泽多谈的意思。   “的确是看过口供,还看了录像,但我觉得,林教授的口供有所保留。”沈藏泽看出林霜柏在回避这个话题,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认识的林教授,并不是一个会随便跟人打架斗殴的人。”   林霜柏那双平日里连对人微笑时都没有太多笑意的眼眸,在沈藏泽的追问下,眼神变得越发淡漠,五官轮廓深刻的脸庞也随之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既然看过录像,沈队就该知道,是对方先动的手,我不过是正当防卫。况且,沈队才认识我多长时间,怎么就肯定我不会跟人打架斗殴。”   沈藏泽带着几分步步紧逼的执著说道:“就以双方的打斗实力和最终伤情鉴定来看,林教授恐怕已经不是正当防卫,而属于防卫过当。”   他之所以追问不是因为觉得林霜柏防卫过当,而是在这段时间一起查案的过程中,他很确定林霜柏是个情绪管控力极强相当冷静理智的人,正常情况下,即便是那几个工人动手挑衅在先,林霜柏也不太可能会下这么重的手,毕竟就林霜柏的身手是绝对可以将伤害降到最低,而不至于闹到要被拘留的地步。   沈藏泽并不想让自己的态度太过于强硬,在几秒的短暂停顿后,他语气诚恳地说道:“林教授,作为队长,我愿意接纳你成为刑侦支队的一份子,否则我不会一接到蔡局电话就赶过来,因此,我希望你也能把我视作同伴,在我们双方之间建立起最基本的信任。”   淡色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林霜柏眸光冰冷的跟沈藏泽对视,仿佛全然没有被沈藏泽的话所打动,就这样僵持了将近两分钟,林霜柏敛眸掀开被子躺下,紧接着翻过身背对沈藏泽并将被子拉高盖过肩头,用充满克制与压抑的声音丢出一句:“案子相关的调查内容已经讨论完,我很累,先休息了,沈队请自便。” 第四十七章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   少年独自走在那条昏暗的小巷中,夜晚的路灯是那样暗淡,飞虫在灯泡下聚集,小巷里顺着路灯那侧是模糊的橘黄,另一侧则是仿佛要将人吞噬的黑暗。   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少年自己的呼吸声与脚步声。   手不自觉地握紧背包的背带,少年只敢沿着小巷不算高的墙面走在路灯勉强照亮的一侧。   应该要有同伴的,可是他的同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明明该是几分钟就能穿过的小巷,他却走了许久都还未能走出去。   少年被困在了这条小巷中,摇摇晃晃一直往前走,巷口分明就在不远的前方,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到。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少年变得越来越惊慌,他不断地四处张望,脚下也越走越快,直到再也忍不住在小巷中奔跑起来,他扭头往后看,仿佛身后有一只看不见的野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黑暗中冲出来扑向他。   然而空旷的小巷中,没有野兽,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他自己。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为何他却从走进小巷那一刻起,就感觉自己在被追赶?   是谁在追赶他,到底,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少年没有答案,他只能奋力向前奔跑,哪怕呼吸变得急促紊乱,心脏也在奔跑中越跳越快如同鼓槌般敲击着胸腔,汗水从额头滑落从眼睫处渗入眼眶刺痛双眼,他也不敢停下。   停下就会被抓住,而他不想被抓住。   到底是谁想要抓住他?   逃跑中的少年忽然疑惑。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恐惧不安,只知道自己必须逃跑,不能被抓住。   在不知缘由的紧迫与茫然中,向前奔跑的少年终于将自己绊倒。   他重重地摔趴在地上,身上带着的诺基亚手机也因为这一摔而被甩了出去。   巷口就在眼前,不过几步的距离。   有些拖沓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少年没来得及回头,口鼻被一条湿巾狠狠捂住,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猝不及防地吸入了大量诡异的气味,他骤然睁大双眼,挣扎着想要伸手抓住被甩了出去的手机,然而无力的手脚让他的挣扎轻易就被压制。   意识迅速模糊,少年看着那近在眼前的巷口,视线在朦胧中被黑暗逐步侵袭。   不能昏过去……   不能就这样被带走……   要是被带走了,就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想要反抗,然而身体和手脚都在慢慢失去知觉。   “孩子,别怕……”   “乖乖的,听话……”   “别想着逃跑,别逼我对你下手……”   身体控制不住的抽搐,双手在无意识间紧握成拳,脖子上和额头青筋暴起。   “林教授,林教授?”   紧闭的双眼,薄薄的眼皮下双眸在不断来回转动,苍白的脸上,连颤抖的双唇都毫无血色。   “喂,醒醒!林霜柏,你醒醒!”   急促的呼吸,肩膀感受到被掐住的痛楚,脑中的声音跟耳际传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嘈杂得让他感到更加混乱。   “林霜柏,你醒醒!喂!”   带着一丝紧张与担心的吼声在耳边炸开,林霜柏猛地睁开双眼,在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不甚清晰的视野里映出了沈藏泽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尚未经过太多历练与社会敲打的青涩,成熟后虽俊美却又不怒自威的凌厉,岁月重叠在一起,不变的是那双始终纯粹清亮的琥珀色眼睛。   还陷在噩梦中的大脑无法在刚刚惊醒这一刻立即恢复清明,过去的记忆与梦境交织在一起,林霜柏怔怔地看着抓住自己肩膀俯视自己的沈藏泽,有些迟钝地从喉间挤出沙哑的声音来:“……对不起……沈藏泽……对不起,我……”   单膝跪在床边,沈藏泽并没有松开手,只是皱眉审视眸光涣散的林霜柏脸上痛苦的神色:“你跟我道什么歉,做噩梦了?”   沈藏泽的话让林霜柏浑身又是一震,原本恍惚着的眼神迅速清醒过来,连同脸上的表情都在几秒间抹去。   “我吵醒你了。”林霜柏拍拍沈藏泽手腕示意他放开自己,然后又抓了一下头发顺势将额头的冷汗擦掉,在沈藏泽放手退开在床边坐下后,林霜柏才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没有印象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原本只是打算闭目养神歇一会,并没有真的要睡觉的打算,但不知是不是在路上奔波大半天晚上又跟人打架被带去派出所蹲了几个小时拘留室的关系,精神上出现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松懈,以至于向来不知疲倦极少睡觉的他,居然在躺下后就不知不觉间坠入了梦里。   那样熟悉的噩梦,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穿的睡衣背上湿了一大片。   “怎么回事,派出所待几个小时被吓到了?还是这宾馆环境太差,让你膈应到做噩梦。”沈藏泽从未见过林霜柏刚刚那副模样,多少有些意料之外,他本来以为这人理智冷漠,根本没有害怕痛苦这一类的情绪。   林霜柏屈起一条腿,一只手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撑着额头,他闭上眼平复一下自己受噩梦影响过于躁动的情绪以及不太平稳的呼吸心跳,思绪重新归位,问道:“几点了?”   沈藏泽看一眼手表:“快四点了。”   “抱歉,半夜把你吵醒。”林霜柏又一次道歉。   看出来林霜柏并不想多谈,沈藏泽也不打算刨根问底,只说道:“倒也不用这样反复道歉,我办案时本来也睡眠浅。”   林霜柏不吭声,表情虽已恢复平淡,并未放松的眉心却显示出他还在头痛的事实。   沈藏泽静默了一会,要是林霜柏是他支队里的老人,现在他大概已经递了一根烟过去,然而他跟林霜柏到底不熟悉,林霜柏也不抽烟,这种时候不要管让林霜柏自己冷静消化情绪是最好的办法。   可几分钟前林霜柏在床上浑身发颤近乎痉挛,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满脸都是惊恐甚至有些绝望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就算是醒来后的现在,林霜柏的脸色仍透出一种虚弱的无力感,他实在没办法放着这样的林霜柏不管。   斟酌组织了一下内容,沈藏泽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看你似乎很少休息,刚刚虽说睡了几个小时也没睡安稳,如果是因为这个案子压力太大才这样,或者说,因为我之前的态度让你勉强自己配合我们……”   “沈队想多了,我一向睡得很少。”林霜柏打断沈藏泽的话,并没有睁开眼,“也不会因为案子而压力过大,至于沈队的态度,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刑侦支队在他来以前就已经是一支成熟并且破案率高有实绩又团结的队伍,新加入的实习警虽然还需要磨练,但是队里的老人都经验丰富配合默契,沈藏泽作为队长也领导有方,自身能力不容置喙,在队里也有足够的威望,而他作为一个突如其来的空降兵,既不是正规警察也没有在国内有任何实绩,一个彻头彻尾不明来历的外人,却上来就被蔡局安排到能直接向沈藏泽提出破案建议和案情看法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跟沈藏泽平起平坐,哪怕他没有要跟沈藏泽争夺支队话语权的意思,也不可能受沈藏泽待见,更不可能轻易被支队里的人接受。   他虽然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一向规避无谓的社交,也一直被人诟病情商太低总是故作清高不给人面子,但作为一个工作多年的成年人,这种工作场上最浅显不过的人情世故,他就算是习惯独来独往也早就懂了。   更何况之前,他也同样有在挑衅沈藏泽,面对他我行我素不把规则纪律信念等等放在眼里的态度做法,沈藏泽还没跟他打起来不过是给了一点脸色看,已经算是脾气很好了,毕竟当年在国外,他第二天就跟警队的队长打了起来,而且还十分不给面子地把对方放倒后还压在地上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差点连爬都爬不起来。   沈藏泽并不想追问林霜柏为什么做噩梦,被林霜柏打断后也没有表现出不悦,只是平和地说道:“既然如此,接下来我们友好合作,和平共处。”   林霜柏睁开眼,像是已经从噩梦中缓过来,抬眼看向还在自己床边坐着的沈藏泽,道:“才半夜四点,沈队还是回自己床上继续睡吧。”   在只有床头灯亮着的昏暗房间中,背光而坐的林霜柏大半张脸都被阴影笼罩,就连眼神都被垂落到眼前让冷汗湿濡的几缕额发所遮挡。   沈藏泽看着那张只有高挺的鼻梁与下颌线在这样的暗夜里划出清晰分界线,哪怕在灰暗中也仍显煞白的脸,将那句已经到嘴边的“有事就叫我”又咽了回去。   终究还是选择不再多言,起身回到自己的床上。   半晌,林霜柏伸手去将那床头灯关掉,一个人静静坐在黑暗中。   长久的,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被黑暗吞噬的石像。 第四十八章   Hors l’immédiat, point de salut. Car l’homme est une créature qui a perdu l’immédiat. —— Emil Michel Cioran   在当下之外,没有救赎。但人是一种不晓得当下的存在。   天亮不久,被从窗户照进房间的阳光晒个正着的沈藏泽很快就醒了过来。   从床上一坐起就发现林霜柏并不在房间里。   洗干净的作训服还挂着未干,那双作训靴已经不在,合上的行李箱则在角落。   想起林霜柏在他办公室里加班时的安静,还有每次队里开会结束后总在他察觉以前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沈藏泽不得不承认,林霜柏相当擅长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似乎只要林霜柏想,就能不发出半点多余声响的行动,不让周遭的人意识到自己身边多或是少了一个人。   这其实有点违和,因为从外形条件上,林霜柏是个很容易能引起别人注意的人,从学识能力上,林霜柏也毫无疑问是出众的。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应当是受人瞩目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人群中焦点所在的天之骄子。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时刻都把自己边缘化,明白表示自己不喜欢被过多关注,除了必要的人脉维系,也不使用现代人都会用的社交软件,朋友圈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微博、Instagram、X或是Facebook账号,Tik Tok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不刷短视频更不看直播。   沈藏泽自认是个很无聊的人,平日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健身并挑战各种不同类型的运动,上至攀岩下至冲浪潜水,虽说目前还没能练成自己想要的身材,但证书是实打实拿了不少,朋友圈偶尔也会更新一下,证明自己是个活人。除此之外,有空时也会跟朋友一起打游戏,虽然这样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毕竟除了他以外,大多数旧同学、同事以及关系好点的朋友,基本都已经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就算没结婚也有稳定交往对象,工作之外的闲暇时间自然也很少留给外人。   他不高调,但也没有低调到让自己仿佛不存在,该有的社交生活都有,就算是刑侦支队的队长,也并没有让自己过苦行憎一样的生活。   反观林霜柏,无论是听安善所说,还是他这些天的观察,林霜柏都给他一种不想跟任何人事物产生过多联系,人和社会都只是可供研究分析的样本案例,没有任何兴趣爱好,只是刑侦顾问却全程参与调查跟他们一起待在局里或是参与行动东奔西跑,仿佛工作就是生活全部,人生意义均由学术研究以及工作组成。   正因此,所以昨天林霜柏跟工人打架进派出所,半夜里做噩梦被他叫醒后显露出来短暂的脆弱痛苦,都让沈藏泽感到意外。   很反常,却也因此而让林霜柏不再像是一个克制冷漠到仿佛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同时也让沈藏泽对林霜柏这个人产生更多的好奇与疑惑。   林霜柏身上有太多寻常人所没有的不和谐及矛盾,让他无法不对林霜柏感到在意。   到底是怎样的过往,曾经都经历过什么,才让林霜柏成为现在这个难以靠近又沉稳内敛,时刻冷眼旁观一切的犯罪心理学教授。   房间的门被推开,换过一身便服的林霜柏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走进来,尽管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但面色如常,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昨夜曾经做过噩梦的痕迹。   坐在床上打量一身黑色休闲衬衫长裤的林霜柏,沈藏泽已经连震撼都不会了:“我算是知道,你这不到四十八小时的短暂下乡调查,是怎么整出来一个行李箱。”   睡衣,床上四件套,两双拖鞋,还有现在身上穿的这套新便服。   很好,不愧是虽然低调但并不妨碍洁癖强迫症的海归精英,怕不是已经把高质量人类的形象管理刻进了骨子里。   林霜柏将手里装着两个油纸包的肉夹馍和两杯豆浆的透明塑料袋放桌上,然后去浴室洗手,出来从袋子里拿走自己那份再把剩下的连袋子一起递给沈藏泽:“早餐。”   “谢了。”沈藏泽接过袋子,本来想去刷牙洗脸,但自己也没买新的洗漱用品带过来,这种小宾馆的牙刷他也不太敢用,纠结两秒后决定放弃刷牙的打算,直接拿出豆浆插上习惯喝一口,再把肉夹馍拿出来,看林霜柏坐在椅子上虽谈不上吃得津津有味但也看不出半点不习惯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我还以为林教授在国外那么多年,已经吃不惯国内这种重油重盐的早餐。”   对于沈藏泽不刷牙就吃早餐的行为,林霜柏倒也没说什么,他吃东西速度不快,也不喜欢边吃东西边说话,便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后才答道:“我成年后才出国,即使之后一直都在国外生活,也还是中国胃。”   跟不管吃什么都细嚼慢咽的林霜柏比起来,沈藏泽明显要豪放许多,不至于狼吞虎咽,但进食速度还是快很多,几口就已经把手里的肉夹馍吃掉大半。   “之前让你喝个养生汤都那么费劲,还以为你只吃得下白人饭,不然就是健身维持身材吃东西诸多禁忌。”沈藏泽喝两口还热着的豆浆,随即皱了皱鼻子,这豆浆加了太多糖有点过甜,跟市局附近那家老字号早餐铺的豆浆完全没法比。   林霜柏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把手里的肉夹馍吃完了,继而拿出纸巾擦干净嘴,才道:“我母亲跟我一起出国,在我母亲病逝前,我日常吃的都是南方常见家常菜。”   王如意是南方人,他们母子也很少出门吃饭,不论是出国最初那几年还是后来王如意身体开始变差后改由他下厨做饭,所以饮食习惯和口味都没有太大变化,而母子两人最大的差别大概是王如意吃不得辣,可他却非常能吃辣。   沈藏泽已经看完支队群里消息,正在回复黄正启的汇报消息,听到林霜柏的话不觉手上一僵,抬头看林霜柏时脸上浮现几分隐约的复杂神色,说话声音也低了下来:“抱歉,我没有要讽刺你或是故意提你伤心事的意思。”   “我知道。”林霜柏也并没有表现出被冒犯到的样子,只是用跟平常并无二致的平淡语气问道:“卢志洲继母一家消失前后的行踪,黄副队查到了吗?”   沈藏泽点点头,道:“老黄刚给我回了消息,查到了一宗旧案,而且这宗旧案当年就是支队侦破,只不过那时候我才从警校毕业当上警察没多长时间,甚至还没进支队,所以对那宗旧案没有印象。”   他记忆力极好,只要是自己经手的案子,不管过去多久,只要提起他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印象。   “案情不算复杂,但影响非常恶劣。是一个酗酒的赌徒,因为还不上赌债跑去纠缠已经分手的前女友,前女友是普通的工厂女工,断然拒绝帮赌徒还债,醉酒状态下的赌徒一怒之下从厨房拿刀砍死了前女友,不仅如此还将当时在家的前女友母亲和只有两岁大的小侄子一起砍死,之后赌徒还一不做二不休在前女友家里搜刮了一番,等到要逃走的时候前女友弟弟从外面回来,看到自己儿子、母亲和姐姐被杀,惊怒不已当即冲上去跟赌徒拼命,结果也惨死在已经杀红眼的赌徒刀下。由于现场留下大量指纹和其他痕迹物证,还有人证指认看到赌徒穿着染血的衣服拧着一个大袋子从前女友家冲出来,所以当年支队很快就锁定赌徒是凶手并将其逮捕归案。”   听沈藏泽说完整宗旧案的案情,林霜柏立即便明白:“这宗旧案的被害人,就是继母一家。”   沈藏泽快速给黄正启发了个回复,道:“没错,卢志洲弟弟的妻子算是比较幸运,案发前一天她因为跟继母大吵一架,第二天一早就自己一个人离开坐火车回了娘家,虽然丈夫和儿子都被害,但至少她本人逃过了一劫。”   林霜柏稍作思考,问道:“这个卢志洲弟弟的妻子,今天之内能找到她吗?”   昨天他去村里跟老人打听消息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只说到卢志洲的弟弟是在这里结的婚,可等孩子出生后,就跟继母一起一家四口从村里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后。从村里老人的话来看,村里的人并不知道继母一家都已被害的事,而卢志洲弟弟的妻子,虽然活着但很显然也并没有再回过村子。   沈藏泽说道:“我刚刚已经让老黄去查了,这很有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   林霜柏对此不置可否,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当年负责这宗旧案的队长,是你父亲?”   既然是沈藏泽毕业不久发生的案子,那么那个时候刑侦支队的队长应该还是沈义。   沈藏泽面沉如水,迅速下床穿上鞋子,拿起手机就往外走:“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了解当年的案情细节。”   这样一宗重大凶杀案,负责侦查破案的刑警哪怕过了多年也不可能会忘记。 第四十九章   宾馆的隔音并不算好,沈藏泽出去没多久,压低声音打电话的对话声就从门外隐约传进房里。   尽管沈藏泽是出房间打电话,却也只是站在房间门口的走廊上打,并没有走远。   林霜柏并未深究沈藏泽打电话去询问案情细节却似乎并不想让他听到的举动,毕竟虽然是因为公事才打的电话,可到底是父子间的交流,谈完公事后沈义要跟沈藏泽再另外多聊几句也不是没可能。   将挂在窗边还未干透的衣服收起放进行李箱,林霜柏坐回到椅子上,想起昨晚惊醒时沈藏泽俯身看他的样子。   前不久还看他不顺眼的大队长,在一起查案的过程中逐渐对他的能力有所认可,也因为开始接纳他作为支队的一份子,所以偶尔会对他释出善意给予他适当的关心。   沈藏泽很恰到好处的把握跟他之间的距离与分寸,因为只是同事而不是朋友,所以不该问的话一句都不问。   然而昨晚,他却让沈藏泽看到他不应该被看到的一面。   无论是沈藏泽赶来派出所接他,还是夜里陷入噩梦被沈藏泽叫醒,都是让他始料未及的事。   不该如此,他跟沈藏泽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疏离的,只有这样,在面对真相时,他们各自才能保持足够的冷静,在不受任何情感影响的状态下进行理智的判断。   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也永远无法是朋友的关系。   当沈藏泽在门口挂断电话回房间时,开门见到的就是林霜柏坐在椅子上眼帘半垂不知是在出神还是思考,不笑时显得愈发疏冷的脸上分明没有表情却又莫名透出一丝苦涩。   听到他回房间的声响,林霜柏抬眼向他看过来,不大的房间,迈开几大步就能走完的距离,沈藏泽却在林霜柏那无法看透的眼神中感受到寸阴若岁的寂寥沧桑。   仿佛独自一人熬过漫长的荒芜岁月,挣扎着走过那曲折不见尽头的远路,经历无数的磨难,才终于又来到他面前。   目光交汇间,沈藏泽被那双太过深邃的眼睛蛊惑,恍然失神。   但也仅仅是短暂的一刹,下一秒,沈藏泽已敛回心神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问到了,卢志洲当年因为是案子被害人的直系亲属,还曾经被叫到局里协助调查。”   林霜柏对此并不意外,反而对负责案件的沈义有些在意:“沈老队长对当年这宗旧案,是什么看法?”   当年港海市局的刑侦还未整合成大队,分有三大支队,而沈义,是当时三支刑侦大队里破案率最高抓获犯人最多的王牌队长,以沈义的经验和敏锐,只要卢志洲有哪怕半点的嫌疑,都不可能被放过。   除非,卢志洲在这宗旧案里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痛失血亲的无辜凶杀案受害者。   而这,显然不符合他们的推测。   “凶手毫无疑问是卢志洲妹妹的前男友,只是我父亲当年在调查时发现,这个前男友并不是一开始跟卢志洲妹妹交往时就有赌 博的问题,而是在继母一家都搬到港海市后,才被所谓的朋友哄骗开始出入各种地下赌 场。卢志洲妹妹发现后没多久就提出了分手,而巧的是,前男友上门纠缠那几天,恰好卢志洲的弟弟刚跟继母一起去找过卢志洲,从卢志洲手上拿到一笔不少的生活费。”沈藏泽在窗边坐下就又把烟掏出来,一边转着手里的打火机一边说道:“间接故意杀人罪,你知道吧?就是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导致当事人死亡的后果,却在主观上对这种危害行为持放任态度,最后导致当事人因为这种危害行为死亡。”   “知道。”林霜柏说道,间接故意杀人罪在没有充分足够的证据时,往往很难让犯人被定罪,因为嫌犯的一些安排和举动很难被确认是针对被害人的危害行为,并且那些安排和举动对其他人来说很有可能根本完全无害,而嫌犯又没有主观控制被害人做出选择,仅仅是放任,即使最后被害人因那些安排甚至是巧合而意外身亡,现场物证也并不指向嫌犯,更无法肯定嫌犯是从主观心理上要杀害被害人。   “前男友在被捕后交代,最开始带他去澳门 赌 场的人,就是卢志洲介绍给他上司的客户,他是为了陪客户才会进赌 场上赌 桌。而地下 赌 场则是他在澳门 赌 场里认识的人带他去的,这些地下 赌 场为了将刚接触赌牌不久还没真正上 瘾的人变成‘回头客’,往往会在赌场里卖烟送糖送饮料,而那些烟、糖和饮料里都添加了微量成瘾药品,于是这些一无所知的新人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染上 毒 瘾进而堕落成毒虫赌徒。”沈藏泽说到这,看了看自己手里夹的那根还没点燃的烟,默默又把烟塞回了烟盒里。   “此外,前男友还交代,跟卢志洲的妹妹分手后没多久他就在地下 赌 场输了一大笔钱,被追债的逼得东躲西藏,之后没多久打听到继母一家其实就靠卢志洲养,每个月固定的日子卢志洲都会给弟弟跟继母生活费,所以他才会去妹妹家蹲点,看准卢志洲给钱的日子上门纠缠。”   林霜柏立刻就明白了沈藏泽的意思,道:“沈老队长怀疑,卢志洲是故意给妹妹男友的上司介绍喜欢去赌 场玩两把的客户,并且在这个人染上毒 瘾变成彻头彻尾的赌徒后,还透露了是他在养着继母一家的消息。”   “比你说的更多一点,我父亲认为带这个前男友去地下 赌 场的人,以及分手后在赌 场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局,都是卢志洲在背后找人安排的。”沈藏泽表情凝重,停顿一下后道:“我的看法跟父亲相同。但当年父亲虽然有怀疑,可卢志洲到局里配合调查时,表现出令父亲难以对他进行质疑的伤痛,又一直守在局里直到前男友被捕带回局里,之后还当着一众刑警的面充满悲愤地扑上去痛骂前男友连两岁小孩都不放过简直禽 兽 不如。”   “最重要的,是沈老队长没有可以证明卢志洲间接故意导致这宗凶杀案发生的证据。”林霜柏了然道,“由始至终,卢志洲在明面上做的事就只有给妹妹男友的上司介绍客户,这在旁人眼里甚至是照顾的行为。而上 赌 桌,跟在澳门认识的人去地下 赌 场沉迷 赌 博,都是前男友自己做出的选择。我想,沈老队长也没有查到卢志洲安排人或是主动放出是自己养着继母一家消息的证据,所以即使有所怀疑,卢志洲在这宗旧案里,都是披着被害人亲属外衣这层保护罩没有触及到任何法律底线的存在。”   “这个卢志洲,还真是借刀杀人的个中好手,利用妹妹的对象,一口气将自己的血亲全部送上黄泉路,自己则完美抽身,连间接故意杀人罪的边都没挨上。”沈藏泽捏紧手里的打火机,跟沈义了解完这宗旧案的详细案情后,他几乎可以肯定,卢志洲必然是用类似的手法,害死自己的两任妻子。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犯,却竟然到现在才露出一点马脚被发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沈队是在同情卢志洲继母一家吗?”林霜柏问道,目不瞬眨地看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的沈藏泽,林霜柏搭在扶手上的双手交握,字句清晰而冷静,“如果卢志洲的继母、妹妹和弟弟不去找卢志洲要钱,之后也没有为了钱持续不断地利用出身和过去威胁卢志洲,在卢志洲已经跟他们断绝关系的情况下,他们本来不会死。在这宗旧案里,唯一真正无辜的,只有那个才两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沈藏泽不明白林霜柏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有些迟疑地反问道:“你这是,想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只是想知道沈队的看法,毕竟,认为受害者自己也有问题,不是完美受害者就要被议论甚至讨伐,是一直都存在的现象。”   沈藏泽定定地跟林霜柏对视数秒,认真道:“这不是一个三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问题,并且,查案时我不会对民事案件的受害者,刑事案件的被害人持有主观看法,不管他们的人品如何,过去做过什么,都不应当成为他人犯罪的借口,更不应该是他们受到伤害甚至被残忍杀害的理由。”   林霜柏若有所思地颔首:“既然如此,沈队想来也不认可私刑。”   “我是警察,当然不可能认可。”沈藏泽几乎是想都不想就给出自己的态度,“我知道有些人会觉得当法律无法给出令所有人满意的裁决,执法机关无法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时,以恶制恶无可厚非,因为对一些人而言,迟到的正义没有任何意义。但,法律不是道德,甚至,法律并无法做到对每一个人公平,法律是维系社会乃至国家正常运作的规则,并且,法律会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不断被修改,也所以,任何时候的法律都必然存在不足。可我们执法人员,必须绝对维护法律,也维护法律保护下的人民与正义。正因为我是警察,比普通人更清楚了解法律及其重要性,才更清楚明白,如果谁都以自己的道德正义作为标准去实施打击报复,社会只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更多普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会受到威胁。”   正因为比普通人更清楚法律的局限性,才更加知道法律是如何保护这个社会及生活其中的普通人。   也正因为身为执法人员比普通人更清楚法律的缺陷,才更加坚定要好好维护社会公义,将自己化作抵挡扑杀罪恶的那道防御高墙。   阳光落在沈藏泽身上,让他从发尾到在整个身体轮廓线都被点缀上耀眼的光,在他那盛着光点,长且浓密的眼睫毛下,琥珀色的眼眸被照出金色的透明感,也让他眼中的坚定一览无遗。   林霜柏别开眼,视线落在面前虚无的某一处,良久后才缓声说道:“沈队的觉悟,的确不是我能比得上,也无法像沈队这样,一开口就是大道理。”   如果不是因为语气太过平淡,连半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讽刺一般。   只是沈藏泽知道,林霜柏并没有那个意思。   不是讽刺也不是称赞,仅仅是陈述了一个林霜柏看法下的事实。   将那根被塞回烟盒里的烟重新拿出,沈藏泽把烟点着后反问道:“林教授自己呢?我记得之前你说过反对私刑,那么,受害者有罪论你认可吗?”   嘴角极轻地勾起一下,林霜柏像是听到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答道:“我并不同情继母一家,也不认为他们的被害是自找的。人的每一个行动背后都存在动机,动机背后是人性,而人性的对错好坏,我无权定义。私刑所传达的,是个人的感情情绪与价值观,唯独与正义无关,我本人并不认可。”   烟头持续燃烧出橘红的热,雾白的烟在沈藏泽面前散开,他透过自己吐出的一圈白烟去看林霜柏,或多或少开始有那么一点能理解林霜柏看待这些问题的角度与思考方式。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我们还是回到这个案子上。”将烟灰弾到烟灰缸中,沈藏泽结束这个由林霜柏开启的话题,然后低头看一眼手机屏幕上新弹出来的消息,道:“一个或许能称得上是好消息的消息,虽然还没找到卢志洲那个侥幸躲过一劫的弟媳,但已经找到了卢志洲的母亲,就在港海市内,珊姐已经出发去请人到局里协助调查。” 第五十章   从退房离开宾馆到去高铁站的路上,两人之间陷入一种略显诡异的沉默中。   除了涉及案件,林霜柏一向就话不多,也基本不太会主动找话聊,而昨晚之后,沈藏泽有种林霜柏又对他竖起一堵无形高墙的感觉,不是要刻意疏远,只是好像也并不希望两人之间的距离比现在更加靠近。   沈藏泽自觉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把林霜柏从噩梦中叫醒后也没有过多追问,并且他不认为林霜柏是那种会因为做噩梦被他发现就尴尬到要翻脸不认的人,所以林霜柏这种跟他维持微妙的表面平和态度,多少让他有点费解。   尽管安善跟他提到过,林霜柏长久以来都是独来独往,加上研究犯罪心理跟罪犯接触多,所以性格上比较孤僻最开始接触起来会比较困难,但也只是最开始,等过段时间他们相互间加深了解后,很容易发现林霜柏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沈藏泽倒是想多了解一点林霜柏,从最初认识到现在,他始终觉得林霜柏身上的气质太过矛盾,偶尔展现出来的危险压迫感,平日里不动声色的淡然,以及面对嫌犯时先礼后兵的审讯方式等等,林霜柏就像是一个有太多面的谜团,让他无法不去在意。   在高铁站买好票上车,沈藏泽实在有些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沉默,道:“林霜柏,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就说出来,我这么老远跑一趟去把你从派出所捞出来,没道理还得看你脸色。”   林霜柏就坐在沈藏泽旁边的位置上,正在用手机查看邮件,道:“我对沈队没意见,我一向扑克脸,沈队想多了。”   “你虽然只是顾问,不算是真正的警察,但到底也是我支队的,我作为队长,希望你能明白团队合作的重要性。”沈藏泽并不喜欢拐弯抹角,他有意接纳林霜柏成为支队一份子,就会跟林霜柏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逼你必须跟大家打成一片,可你至少不要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沈队说的没错,我不算是真正的警察。”林霜柏退出手机邮箱锁屏,看都不看沈藏泽语气冷淡地说道:“既然不是警察,我就不可能一直在支队,既然最后必然会离开,那么也就没有跟支队的各位建立感情的必要。”   没有表现出生气,可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都不对劲。   沈藏泽即使从林霜柏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也能觉察自己的话大概是踩到了林霜柏的雷点。   “我不清楚你放弃国外的工作生活接受蔡局的请到支队来当顾问的原因是什么,但我想这里应该是有对你而言相当重要的人或事,你才会选择孤身一人重新回来这个城市。”沈藏泽说话速度不快,大约也在思考应该怎么跟林霜柏说才能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又生硬的关系,“你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教授,专业水平过硬,我不会拒绝支队多一个强而有力的同伴,也不会轻易放走一个能跟我及支队其他人并肩作战的人才,之前对你有成见,语言上不够谨慎的冒犯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可以跟你道歉。”   “没有道歉的必要。”林霜柏侧首瞥向窗外,列车已经启动驶出站台,窗外的一切人事物都被撇在了原地,“沈藏泽,我没打算跟你做朋友,你也没必要对我这个普通同事做出退让。事实上,你之前也对我感到棘手,觉得我是个危险的人,因为我太过熟悉犯罪和搜查,也太过了解犯人和警察的行为模式,所以一旦我踩过界触及红线,会是你们最难对付的那一种犯人,不是吗?”   哪怕沈藏泽没有当面说出口,林霜柏也早就猜到了他对自己的提防之下是怎样的考量,从他回到港海市两人见的第一面起,他就没有停下过对沈藏泽的试探甚至是挑衅。   沈藏泽是个怎样的人,他要用自己的方法来确定。   “我对你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这点我不否认,但现在,我希望我们双方都能放下之前对对方的敌意,或者说是戒备。至少,在查案上,我相信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希望能够找出真相,抓住凶手。”沈藏泽对于林霜柏的敏锐并不感到意外,林霜柏如此善于观察,又熟知人的心理,他的不信任与反感显而易见,而他这些天来的审视与防备也几乎可以说是都摆在了明面上。   “我对你,没有敌意。”林霜柏否认道,他回过头看沈藏泽,咬字极为清晰:“你跟其他人在我眼里都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继续热脸贴冷屁股就是自讨没趣,沈藏泽脸色沉下来,决定放弃跟这人的沟通,讽刺道:“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安法医还真是倒霉。”   林霜柏敛眸看自己的手腕,半晌,在沈藏泽以为他不打算回应也不会再说什么时,他才极轻地说了声:“确实。”   沈藏泽还阴沉着脸,只当作没听见那两个字,他拿出手机看微信消息,却察觉有人走到自己身边。   一个衣着打扮简朴看起来还很青涩腼腆的女生,站在过道上人看起来有些局促,她看向坐在窗边位置的林霜柏,把手里拎着的一袋水果递了过去,“那个,昨天谢谢你帮我,这是刚刚在高铁站我妈妈来送我时给我的水果,很甜的。”   林霜柏抬头,认出她是昨天在村里打听消息时顺手帮过的一个女生,并没有伸手去接那袋水果:“不必,你留着自己吃。”   沈藏泽是晚上才到,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女生的,见她突然过来送东西,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女生看出来沈藏泽跟林霜柏是一起的,小声解释道:“我是村里的,昨天我跟家里人起了点冲突,这个哥哥当时帮了我,还送我去宾馆替我开了个房间。我身上没有太多钱,也没其他东西能当谢礼,就想,虽然也不值钱,但至少这袋水果可以……”   沈藏泽的脸色在看到女生时就缓和了,并且出于礼貌和习惯,在她说话时沈藏泽一直双目认真地看着她,女生大概很少跟生人打交道,突然被这样一个长相俊美眼神又极具压迫感的人看着,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话都没说完就红着脸闭上了嘴。   林霜柏已经又低下头看手机,语调平直地说道:“心领,既然是母亲给的水果,还是自己留着吃。”   女生见林霜柏态度冷淡,不自觉捏紧袋子,有些怏怏地收回手,“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帮了我,对我来说就是好人,我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没,没有要纠缠你的意思。”   “你不用紧张,他不是看不起你,没想到我这同事这趟出差,短短一个下午干的事还不少。”沈藏泽朝女生安抚地笑了下,转头看向林霜柏时眼里已经没什么笑意,“你肯出手帮这女生,难得坐同一趟高铁又碰到,人家现在送一袋水果不过是表达谢意,你没必要这样。”   “当时帮忙只是顺手。”林霜柏依旧不打算接受那袋水果,说话的声音也还是那样冷清没有太多温度,“也不必把人想得太好,不是帮了你就一定是好人,你独自去港海市打工,像昨天那样我帮你一下就跟我去宾馆的事,不要再做。”   林霜柏的话让女生不知道该如何接,她僵在原地有些无助地看向沈藏泽,似乎想让他再帮自己说两句话。   沈藏泽听明白林霜柏这生硬态度下的好意,话糙理不糙,林霜柏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对的,毕竟这女生看起来实在好骗,很容易成为一些不法分子的目标。   “我对你们昨天的事不太了解,但我同事说的没错,有些恶意是藏在好意之下的,港海市虽然挺适合发展也有很多机会,但大城市环境复杂,你一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多点防备心总是好的。”沈藏泽把林霜柏的话以更温和的方式解释给女生听,最后道:“我跟我同事其实在港海市当警察,职业关系,确实不太合适收礼,这袋水果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你们是警察啊。”女生愣了一下,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会是警察,没穿警服又长得这么英俊好看,跟她见过的民警实在不太一样。   知道自己这袋水果不可能送出去了,女生虽然有些失落但也没再坚持,她想了想,又问道:“哥哥昨天到村里,是打听卢伯他们家的事吗?”   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按理对卢志洲一家的事恐怕也都是听村里老人说,实际不大可能有太多的了解,可沈藏泽听女生这似乎知道点什么的语气,心念一动,当即调出手机里那张卢志洲弟媳的照片,站起身把手机递给女生看,道:“我们在找卢大富弟弟的老婆,你知道她吗?”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清晰度不高的旧照片,女生点点头,道:“知道啊,我爸跟我哥就是想把我嫁给她堂弟。” 第五十一章   即使没有林霜柏,沈藏泽相信凭支队新老刑警的经验和努力,一定也能根据手上的线索寻踪觅迹,把要找的证人都找到并带回局里接受调查。   只是林霜柏比他最初想的要更加有能力,跟他也意外的合拍,虽然是第一个合作的案子,可他们却比预想的更加同频,能跟上彼此的思维,不需要额外的解释就能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各自调查没有拖对方后腿,反而加快了调查进度。   就像此刻,列车抵达港海市站后,沈藏泽便让女生跟他们一起坐林霜柏的车回了局里,并通过女生提供的联系方式,找到了卢志洲的弟媳。   卢志洲的过去以及旧案与藏尸案的关联,毫无疑问都是林霜柏的功劳,如果不是林霜柏去工矿区卢志洲的出生地进行调查,如果不是林霜柏出手帮了那个女生,他们还无法这么快找到协助调查的证人以及突破口。   他们还算幸运,卢志洲的弟媳并没有去其他地方,在当年的惨案过后,卢志洲的弟媳在港海市找到了一份工作,几年后跟另一个男人结婚重新组建家庭并生下一个女儿,就这么在港海市安定了下来。   在跟卢志洲的弟媳取得联系同时,沈藏泽也让在局里的几个刑警立刻出发去把人请到局里来配合调查。   他们拘留卢志洲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必须加快调查速度,抓住一切可能找到破绽和证据的机会。   傅姗珊的效率非常高,沈藏泽跟林霜柏带着女生回到局里时,卢志洲的母亲也已经被带到局里,正在询问室里等待。   那是一位看起来相当优雅温柔的女人,单凭外貌并不太能看出她的真实年纪,保养得宜的关系,看起来最多也就五十岁,眼角有细纹却不算太深刻,鼻翼两侧也能看到法令纹,但总体而言眉眼间精气神很足,没有过多粉饰的脸庞皮肤白皙,一头黑发用发簪盘在脑后,身穿浅色的改良中式旗袍,脖子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腕上则戴着一串佛珠。   简单又处处透露出品味的衣着打扮,加之那旗袍看起来十分有质感,足见她生活环境和水平都相当优渥。   沈藏泽跟林霜柏商量了两句后,决定由林霜柏跟卢志洲的母亲进行问话。   衣服还是早上在宾馆换的那身,只是回到局里后林霜柏又戴上了眼镜,在他天生自然卷又留得略长的头发衬托下,整个人看起来反倒多了些搞哲学艺术的文人气质。   林霜柏常穿西装,平日里都是精英范,头发之前有用发胶打理往后梳起没那么显眼,在局里过夜那晚他也用皮筋将前面以及两鬓较长的头发往后扎起,直到昨晚跟工人打架不慎被扯断了皮筋,今早又比较匆忙,这才没再额外打理。   进去询问室前,林霜柏在监控室里翻看资料,沈藏泽给其他刑警交待完接下来的指示后,瞥见林霜柏合上文件夹继而抬手推了一下眼镜,英气十足的眉眼间带着思虑,偏偏动作流露出随意的漫不经心,让沈藏泽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念头:要是让这人去卧底男公关,铁定也会是只有VIP才能预约的头牌。   林霜柏并不清楚沈藏泽在短短几秒内已经给他规划出逼良为娼的卧底路线,他看完资料后又观察了卢志洲的母亲几分钟,开门往询问室去了。   一直面容沉静坐在询问室里等待的女人,在听到开门声时,很自然地便抬头看向走进来的人,见到进来的是一个文质彬彬长相优越的年轻人时,那双还很清亮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诧异。   林霜柏拉开椅子坐下,把档案夹放下翻开,语气温和地开口:“杨婉颐女士,你好,我姓林,是刑侦支队的顾问,同时也是港海政法大学的犯罪心理学教授。突然被刑警请到市局来接受问话,想必给你造成不便之余也让你感到不安,对此我代表支队向你表达歉意。由于涉及的是一起恶性凶杀案,案情紧迫,因此希望你能理解。”   “林教授。”杨婉颐带着几分犹疑微笑了一下,道:“我没有孩子,单身又已经退休独居郊外,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便。关于案子,带我来的那位女警官跟我简单说明了情况,我……如果能给警方提供有用的线索,自然也是愿意配合调查的。”   “杨女士当真没有孩子吗?”林霜柏并没有选择迂回问话,而是一上来就单刀直入切入正题,“从资料上显示,你今年五十七岁,多年来一直未婚。二十岁时曾经休学,时间长达两年半。复学后便换了专业,转到治疗心理学,毕业之后继续攻读研究生,毕业后从事心理咨询师工作,后来也在大学任职授课,多年来一直支持女性公益项目,并曾经就女性遭受忄生 侵害后如何求助、自救及走出身心创伤等方面在国内外进行过多次演讲。杨女士,你能否告诉我,二十岁时是因为什么而休学这么长时间?”   面对林霜柏的问题,杨婉颐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眼神微黯地垂下眼帘,桌下的双手紧紧捏握在一起搁在膝上,身体显而易见地变得僵硬紧绷,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不再自然,她抿住因上年纪而变薄的双唇,嘴角往下连唇畔的肌肉都仿佛在往下坠,和缓的呼吸多了几分急促,以至于鼻翼的扩张都变得有些明显。   林霜柏并不催促杨婉颐,只是在她长久的沉默中,林霜柏缓声说道:“这个案子的被害人,是一名原本就患有情绪病的女性,她的父母因为遭遇车祸身亡,给她留下大笔遗产,虽然能让她衣食无忧但也让她成为了凶手的目标。她在被杀后先是被埋在自己家的花园里,然后又被蜡封藏尸长达三年,直到不久前才终于因为藏尸的公寓发生火灾得以被发现。经过法医的尸检鉴定,她在被杀时已经怀有身孕。杨女士,虽然表面上看你跟这个案子,这个被害人毫无关系,但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们之所以要请你来接受问话,就是因为这个案子的嫌犯,正是你的儿子,卢志洲。”   已经来到局里配合调查接受问话,杨婉颐本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警察问话时将埋藏的真相和盘托出,然而影响了她一生噩梦般的经历与伤害,哪怕是到了今天也让她难以启齿,以至于当林霜柏问出那个问题时,她还是喉间哽塞,无法坦然开口。   她明白林霜柏在此刻说出被害人情况的用意,也知道自己不该再隐瞒,所以即使很难,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牙强迫自己把不愿被人知晓的过往说出来:“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查到的,毕竟,当年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没有选择报警反而去撤销了我的失踪案。警方这边,即使有记录,应该也只会有我父母当年在我失踪后的报案记录。但,既然已经查到了……是的,我曾经被拐卖到农村,在那里被逼嫁给一个农村男人,遭到多次侵犯后被逼生下了一个孩子。我很幸运,生产前在医院找到机会给父亲打了求救电话,这才获救离开那个地方。后来,我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   说到这里,杨婉颐停了下来,眼底泛起泪光,尽管已经极力控制情绪,然而她还是无法避免地在哽咽中微微颤抖,又反复深吸好几口气,才压下纷沓而至的即使已经过去多年依旧难以彻底摆脱的恐惧与伤痛。   接过林霜柏递给她的纸巾,杨婉颐低头擦拭眼角的泪水,接着说道:“我承认,卢志洲是我的儿子,当年,我也想不到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但他就是自己一个人找来了港海市,找到我家,跟我说他是我儿子,我得供他上学读书。我是不愿意承认这个儿子,也不想再面对那段过往的。可,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就算那是耻辱,是罪孽的证明,我也没法,没法真就那么狠心在他遍体鳞伤的找上门时将他赶走不管他。所以,我让父亲出面,找到这孩子的父亲,达成协议,让这孩子能到县城读书,到大学为止的学费都会出,其他费用则由这孩子的父亲负责。他,也还算争气,考上港海市一本大学,毕业后他又来找我,说要改名还要我帮他迁户口,我都答应了,之后他自己申请到国外的大学读研,回来后我托人给他介绍了工作,之后让他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联系我。”   “所以,你在卢志洲硕士毕业回国,给他找到工作后就彻底跟他断了关系?”林霜柏问道。   杨婉颐点头,她没有回避林霜柏的注视,抬眼克制着情绪尽可能保持语调平稳:“我因为那段过往,没有办法再接受男人,便一直单身至今。虽然他是我唯一的血脉,但不管是我的父母还是我自己,都无法接纳那个孩子,在他来找我希望能跟我一起生活时,我直接就拒绝了。说实话,那孩子,一直让我很不舒服,每次来找我,我总能从他身上看到他父亲低劣的基因,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不会是一个品行良好的孩子。这些年我们也的确再没有任何联系,我很偶尔才会得到一些他的消息,几年前我知道他发生车祸导致下身瘫痪,我原本也想给他点钱帮他解决医药费,可因为碰上疫情,我父母也因此接连病逝,对我造成的打击不小,加上有太多事要处理,我也就没那个心力去联系他。” 第五十二章   在杨婉颐的陈述之后,林霜柏过了好几分钟都没有继续问出下一个问题。   他坐在杨婉颐对面,审视的目光一刻不曾从杨婉颐身上移开。   而杨婉颐,即使被林霜柏这样长时间盯着看,也并未表现出不自在,始终镇静,只偶尔会用林霜柏给她的纸巾拭去眼角的湿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林霜柏终于再次问出问题:“卢志洲结婚,一次都没请过你?”   杨婉颐摇头,道:“他结婚也从来不会给我发请帖,说到底,他结婚的目的不纯,即便他能厚着脸皮给我发请帖,我也不可能出席他的婚礼。”   “也就是说,你知道自己儿子是在出卖色相利用婚姻换取财富地位乃至人脉资源。”林霜柏一句话让杨婉颐面色有些许发白,像是质疑又像在提出疑问:“你认定卢志洲是个坏种,所以听到他跟比自己大的女富豪结婚,就更加印证你心里的判断,并不相信他是因为爱才结的婚,就像当他在年幼时,想尽办法从那么远一个农村跑到城里,冒着很有可能遇到各种不法分子的危险,也想要找到自己的母亲,想要摆脱恶劣的生活环境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你也因为认定这不会是一个好孩子,这孩子是你一生的伤痛,甚至在你眼里是怪物般的存在,所以将这个孩子拒之门外。”   杨婉颐的脸色在林霜柏的话语间愈发苍白,乃至原本温婉和善的面容都隐隐透出几分痛苦与扭曲,她捏紧了手里的纸巾,就连身体颤抖的幅度都变得明显,压抑的嗓音里充满难以掩饰的厌恶与痛恨:“你什么意思?指责我抛弃自己的孩子吗?他就是坏种,他身体里流着那个恶魔的血,那么肮脏令人作呕的基因,就算外貌上长得像我,他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孩子,更别提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优秀人才。更何况,在那个年代,要是让人知道我曾经被拐卖,被,被,被那样的人侵犯,还,还被迫生下孽种,会惹来多少风言风语,不仅我没法做人,就连我的父母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杨女士,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任何要指责你的意思。”林霜柏说道,他从进询问室至今,都保持着礼貌平和的态度,询问语气也始终平和不带半点逼迫感,比公事公办多点温和,却又不至于显得关切,将问话的气氛与进度维持在一种适当的平衡中,“你因被拐卖而导致身心都遭受到不可逆的巨创,毫无疑问是受害者。我并非要无端指责一个受害者,也能理解你和你父母当年不报警的顾虑,更何况,任何人都无权在生养相关的问题上道德绑架一个女性受害者,你完全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和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指责你。我不过是提出一个可能性,或许卢志洲最初的婚姻,并不是你所以为想象的那样,带有强目的性;或许,他只是想从另一个女人,一个年长者身上,获取自己缺失的母爱。毕竟我不认为有一定社会经历和阅历的人,会那样轻易就被一个年轻的毛头小子骗婚,其中或多或少,应该都存在一点真心实意,才能打动一个有眼界的女人。”   “林教授,卢志洲不是凶案的嫌犯吗?你现在却反过来替他辩解说情?”杨婉颐疑惑道,她不明白面前这个年轻人是何意。   “杨女士跟我都是研究心理的,我研究的是犯人为何会犯罪,从成长环境到动机等等,而你研究的是如何治愈在精神心理上受到创伤的病人。我想了解清楚卢志洲的成长过程,是怎样的环境和经历造就他如今的性格,当然,目前卢志洲还只是嫌犯,并不能肯定地说他就是杀人凶手,只是如果假定他就是凶手,我自然也要分析他的作案动机。”林霜柏停顿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偏了一下头,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出一道掩去他眼神的白光,“而杨女士,你多年来一直试图帮助治愈来找你的病人以及其他遭遇困境伤害的女性,可你自身,却始终没有从那段过去中走出来,因为你儿子的存在,你一直都活在那段噩梦与创伤中。”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婉颐不愿再跟他绕圈子,道:“让我到市局来配合调查,我来了,可是你到底想让我交代什么?我跟他已经很多年没联系,我这段不堪的往事跟你们在调查的凶案也无关,我能交代的不过是他从出生到读完书的那二十几年人生,他结婚后开启的第二段人生,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应该,很难不知道。毕竟,卢志洲的第二任妻子,曾经是你的好朋友。”林霜柏说道,他看着杨婉颐,没有漏掉她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包括此刻在她眼底掠过的慌张,“卢志洲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他能在十岁都不到的年纪一个人到城里找到你让自己顺利读上书,就已经能看出他是个目标性很强的人,加上他希望能跟你一起住,以及成年后迁户口改名,都能看出他性格里的偏执。你说帮他找到工作后,就跟他断了联系,但以卢志洲的性格,绝不可能答应就这样跟你切断关系。而他的第二任妻子,不仅是一个成功的蜡雕塑艺术家,同时还是你转专业前同系同专业的大学好友。”   杨婉颐整个人都僵住了,在林霜柏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她只觉背上泛起寒意,试图想要辩解,却没想到自己极力隐藏的一切,早就已经被发现。   “杨婉颐女士,三年多前,更确切一点,在发生车祸前,卢志洲找过你。”林霜柏已经不再提问,每一句话都是叙述,“你对卢志洲来说,是一个特殊并且极为重要的存在,所以当发生在他计划外完全不可控的事时,他第一反应会想到的会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他或许不会告诉你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必然会向你求助。你或许并不知道全部真相,可当警察找到你,说明是一起凶案需要你配合调查时,你心里应该就已经明白,在三年多前,你无意间,成为了他的帮凶。”   眼泪到底还是从通红的眼眶滑落,杨婉颐仿佛在这几句话间失去了所有精气神,一股被现实击倒的沧桑再也掩饰不住地从眉眼间透出,她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个透出凄凉感的苦笑,低声道:“我知道的,从再见到那个孩子出现在我眼前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把我剩余的人生都摧毁……罢了,我有一个工作室,是我闲暇时自己做蜡制艺术品和蜡雕塑所用,这几年我都没再进过那个工作室,你们,去那里查查吧,或许,能找到你们想要的证据。”   听完杨婉颐说出工作室所在地址,林霜柏合上档案夹站起身,再看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杨婉颐,道:“杨女士,没有人可以苛责受害者,或是告诉受害者应该怎么做,你想摆脱不堪的过往,让自己的人生回归正轨并没有错,无论卢志洲是不是凶手,最初去找你还有后来成年后跟比自己年长的女性结婚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都希望,你作为一个受害者,不要再让自己背负更多愧疚和责任的十字架,接受和放下的课题,你已经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做,哪怕结果和答案不如意,只有你放过自己,才能走出来。”   转身,林霜柏大步走出询问室,把空间留给掩面无声痛哭的女人。   哪怕二十一岁时获救逃离,这个女人到底还是被困在了那个深窟中,花了大半辈子,都没能从痛苦折磨中解脱。   走廊上,沈藏泽已经从监控室里出来,看着林霜柏走过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把档案夹给沈藏泽,林霜柏道:“看到杨婉颐的资料后,我想起来调查卢志洲婚史的时候,在他第二任妻子的资料里看到过杨婉颐的名字,同一所大学,还先后担任后帮助女性维护女性权益协会的主席。加上卢志洲藏尸选择的手段,线索也就连在一起了。”   “你真的认为,卢志洲的两段婚姻,未必都是骗婚?如果是这样,他是连环杀人犯的推断就不成立了。”沈藏泽继续问道。   他们到底没有卢志洲杀害两任妻子的证据,若是卢志洲对妻子并不是没有感情,第二任妻子又是自己母亲的好友,卢志洲又这么看重自己母亲,他真的还会为了钱对自己的妻子痛下杀手吗?   “在沈队眼里,人是这么片面的吗?”林霜柏反问,“卢志洲渴望母爱,跟他有目的性选择结婚对象利用婚姻获取自己想要的并不冲突。年轻的富二代,或许涉世不深容易哄骗,可经济大权甚至是婚配权到底还掌握在父母手中,也不见得就愿意那么早结婚,更何况有钱又爱玩的富二代不见得就真的那么好骗,把人当猴耍随便玩玩的不在少数。可如果是年长已经自己积累了丰厚财富的女性,他的付出远比收获要少,给出去一点真心实意,就能收获到温柔亲切的关怀,得到财富地位甚至是走近自己母亲的交际圈,对卢志洲来说,哪个是更好的选择一目了然。”   卢志洲虽然在接受审讯时表现得看不起女人,可实际上卢志洲足够聪明,也足够清醒谨慎,并没有把女人都当成随便就能骗到手的傻子。   “再者,卢志洲想要的,是无法从杨婉颐身上获得的母爱,当他的妻子无法再满足他的情感需求,财产又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以后,对卢志洲而言就已经不再有利用价值。在跟第一任妻子结婚之初卢志洲就已经利用过别人犯案处理继母一家,已经出现心理偏差对犯罪有自己一套认知的卢志洲,在没被发现以前,绝不可能住手。”林霜柏说道,嫌犯以及已经证据确凿被判刑的犯人,成长环境以及经历或许塑造了他们的性格认知各方面,可犯罪,是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一旦踏进了罪恶的领域并尝到了甜头,发现犯罪能成为自己获得巨大利益的捷径,在被抓住以前,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自己停下来。   在人性的谷欠望面前,有多少人能保有良知,无论是承认错误,还是面对法律的惩罚、被打上烙印的人生,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惜的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勇气,最终选择在罪恶的深渊里沉沦,越陷越深犯下更多不可挽救的错误。   林霜柏的分析说明足够明白,沈藏泽认同他的看法和推定,看了眼手表确认时间,道:“老黄已经去了痕检部叫人一同出发去杨婉颐所说的工作室,但搜证以及化验都需要时间,卢志洲的拘留时间不剩多少了,要在时间到以前把证据拿到他面前让他认罪恐怕有难度。”   林霜柏想了想,又问:“卢志洲的弟媳还有多久能带回局里?”   “半个小时,但卢志洲的弟媳就算问话最多也只能说明卢志洲有间接故意杀人的嫌疑,我们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卢志洲杀害章玥的证据,让卢志洲认罪。”沈藏泽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已扫到周佑跟王小岩两人一齐从走廊尽头跑了过来。 第五十三章   卢志洲再一次被推进讯问室的时候,距离他的拘留释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因为是残疾人士,所以虽然是被拘留,依然有看护人员照看。   这也让在局里被拘留两个晚上的卢志洲看起来要比一般嫌犯的精神更好,样子看起来也要更整齐些。   沈藏泽进去的时候,卢志洲甚至正一脸悠哉的用手磨蹭着自己下巴上长出来的胡茬,看到沈藏泽进来还笑了一下,道:“哟,这回换男警官了啊?怎么,发现女的没用,就又换回男人了吗?也是,女人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创造不出什么价值,也派不上什么实际用场。”   淡淡撇一眼身体陷在轮椅里,样子比同龄人更加枯槁的男人,沈藏泽在桌子前坐下后说道:“嫌弃女人创造不出什么价值,自己却一辈子都在依附女人而生,你也挺不容易,不过就你现在这尊容,也就只剩下打嘴炮了,真再让你去勾搭女人,你也办不到。”   一句话,让卢志洲瞪大了双眼满脸都是克制不住的怒气,也让监控室里的刑警们都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狠狠瞪住沈藏泽,卢志洲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什么东西,找不到证据就想对我用激将法吗?”   “我?”沈藏泽轻轻一笑,靠在椅背上不屑地睨视卢志洲,“你下身瘫痪,连眼睛也瞎了吗?还是说,看到我这张脸,忍不住自惭形秽了?没事,反正就算是你没瘫的时候,长得也没我好看,论受欢迎程度也不可能比得上我。你自己是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清楚,我好好一个人,不会跟东西计较。”   论毒舌,论气人,曾经的“头牌男公关”—— Narcissus Shen,从不让人失望。   卢志洲气得双手握拳,瘫痪后就越来越糟的脾气和情绪差点就没控制住,怒道:“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还以为刑侦有多了不起,原来也要你这种靠皮相吃饭的家伙,难怪这么无能这么垃圾。”   “怎么,只许你靠皮相吃饭,就不许别人靠皮相吃饭?我起码还能靠皮相二三十年,你能吗?要不要我现在给你一面镜子照照,让你清醒一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沈藏泽姿态放松地坐着,丝毫看不出拘留时间快到的紧迫感,甚至还四十五度抬起下巴露出自己优越的下颌线,好整以暇地说道:“我从进刑侦开始就在靠这张脸抓犯人,你有意见?”   另一边的监控室内,刑警们不是在疯狂捶墙就是在捂嘴巴捂肚子,全都在使出吃奶的力气憋笑,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得停不下来,被戴着耳机的沈藏泽听到,案子结束后还得被秋后算账封口。   卢志洲胸口猛地起伏几下,被气得发红的脸上那些松弛下垂的皮肉用力得都能看到皱纹在抖,好半晌他才喘了两口粗气,磨着牙说道:“拘留时间马上就到,你在这里跟我说这些废话,毫无意义。”   “行,那我们来说点有意义的。”沈藏泽干脆地点头,翻开档案夹,拿出一份口供放到卢志洲面前,“吴有男,你那倒霉弟弟的妻子,还记得吧。”   卢志洲看都不看那份口供,表情冷漠下来:“记得,我弟弟死后没多久就改嫁了,也亏得你们为了查案连她都找到了。”   “不错,我还以为你要说不记得。”沈藏泽挑了挑眉,道:“你这人,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你真是先天死神体质,四十不到,可跟你扯上关系的人都快死光了,父亲死了,继母和弟弟妹妹也死了,还有弟弟的儿子,加上你的两任妻子,章玥,跟你坐一辆车的两个非法维修工,甚至是你曾经工作过的p2p公司,你负责的客户也跳楼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抬手点一下桌上的口供,卢志洲咧开嘴:“这吴有男不是还活着吗?还有方惠君。不过既然警官你知道我这人不吉利,还不赶紧放我走,否则我怕下一个被我克死的,就是警官你了。”   “你这是,在恐吓我吗?”沈藏泽拍拍胸口,盯着卢志洲说道:“我好怕啊,可是怎么办呢,我这人生来不信邪,死了这么多人,要是还不仔细查一下,我还当什么刑警。”   “警官真会说笑,你说的这些人,虽说都跟我有关系还都死了,可都不过是偶然事件罢了,且不说继母那个案子凶手早就落网,就是那两个工人,那场车祸他们被撞死是很惨,了我也因此半身不遂备受折磨,更何况我一个普通人,哪有那么神通广大,在一个法治社会里持续杀人还能多年来都逍遥法外。”卢志洲微微向前倾身,满脸都是挑衅的讥笑,“这要是真的,你们刑警该是有多无能,到现在还抓不住我,就连眼前这个案子也最多只能将我拘留个四十八小时,就得放我出去。”   “当刑警的,最不相信什么偶然事件。”沈藏泽并不因为卢志洲的挑衅而生气,道:“根据吴有男的口供,当年你被继母和弟弟持续勒索,后来在你的继母、弟弟妹妹还有侄子被杀,凶手被捕落网并受审判刑后,你还曾经去找过她,威胁她要是再出现在你面前,下一个死的人就是她。”   卢志洲听了,依旧满脸的无所谓,人已经比刚刚被沈藏泽嘲讽的时候要平静许多,道:“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还是说,我多年前威胁过她,所以现在要被她追究恐吓威胁?我不过是口头上威胁几句,既没有动手也没有破坏社会秩序,现在来追究也不过是浪费大家的时间罢了。”   “她说的可不少。”沈藏泽说道,“比如你跟继母和弟弟妹妹关系很差,而且当年连自己父亲过世都没有回去送葬,还提到你上大学时就开始出卖色相勾引上了年纪的女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就是,她当初在法庭上痛骂凶手冷血,连孩子都不放过的时候,凶手曾经说过都是你陷害的,是你要借刀杀人,他不过是被你利用了而已。”   卢志洲耸耸肩,对沈藏泽说的这些丝毫不在乎,道:“所以吴有男说了这么多,帮你们警察找到入我罪的证据了吗?”   “你如果不去威胁吴有男,也没在她二婚跟现任丈夫一起做生意创业成功之后向她要回当年你给继母和弟弟的钱,说不定就不会留下证据了。”沈藏泽不紧不慢地说完,随即看到卢志洲眼神闪烁了一下,“隔了那么多年突然又去找吴有男要她还钱,看来你当时是真的很缺钱。”   “证据?什么证据,你倒是拿出来我看看啊!”卢志洲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撑了一下佝偻的身体,道:“你以为随便说几句话,就能吓到我吗?”   “怎么会?我们警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吓良好市民。”沈藏泽摇摇头,从档案夹里又拿出了一沓照片,扔到卢志洲面前,“你要是没让人跟踪吴有男的现任丈夫和孩子,吴有男也不会被你吓得有样学样地花钱找人去跟踪监视你,怕你真做出什么伤害她家人的事。”   被扔到卢志洲面前的照片,是他出入保蓝云海山庄章玥家的照片,这其中,还有几张他下车后从后备箱里拿出铁铲的照片。   卢志洲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那沓照片,眼周肌肉抽搐几下,说道:“这些照片充其量证明我出入过章玥家,除此以外,又能证明什么?”   “哦,我差点忘了,吴有男找的那个,应该算是私家侦探的人,还真不是一般专业。”沈藏泽说着又从兜里拿出了一支录音笔放到桌上,“你跟章玥在屋内发生争吵,人家虽然因为在别墅区没法偷拍到屋内发生的事,可人家躲墙角,给你录音了。这个录音内容,我就不放了,毕竟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自己心知肚明,不过当然了,如果你想听,我现在再放一遍让你重温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照片加录音,都是让卢志洲猝不及防的证据,他用力瞪着桌上那支录音笔,像是恨不得将那支录音笔瞪穿一样,紧咬牙关却开始控制不住脸部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比刚刚满脸怒容时更加可怖。   卢志洲双手发狠地紧捏轮椅扶手,片刻后说道:“这录音能证明我跟章玥发生了争吵,其他呢?还能证明什么?你们想指控我杀害了章玥,凭这些间接证据,可没法将我定罪。”   沈藏泽露出“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认罪”的表情,道:“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件事吗?你想把方惠君诬陷成凶手,可到目前为止,其实也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方惠君杀害了章玥,哪怕是找非法装修工和购入鱼缸及大量蜡的消费记录,最多也只能证明方惠君跟章玥被藏尸有关,加上你用偷拍视频威胁她,方惠君的律师轻轻松松就能替方惠君将罪名打成因为受到威胁所以不得已成为你的帮凶,到时候,缓刑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第五十四章   在卢志洲看来,警方绝不可能找到他的犯罪证据,事实上,只要没法找到他是凶手的证据,就不可能将他入罪,间接证据最多也只能起诉他,要想一锤定音起诉他杀人,缺乏决定性证据。至于方惠君,他根本就不在意,本来就只是他的替罪羔羊,根据目前的证据和口供,方惠君最多也只会被起诉包庇罪和帮助毁灭证据罪,并且正如沈藏泽所说,律师一定会抓住受胁迫这点来帮方惠君打减刑缓刑。但只要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方惠君会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来是一点都不担心,无比确定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可沈藏泽看起来实在太有把握,那副老神在在,仿佛在逗弄他拿他寻乐子的态度实在太让人讨厌,也让他渐渐开始动摇,怀疑警方是不是已经抓到了他的痛脚,一些可能被他忽略的细节证据和漏洞。   但,怎么可能呢?他做事那么谨慎,那么细致,虽然如今半身不遂,可他早在车祸前就收拾处理好了一切,根本不可能留下半点痕迹。   卢志洲竭力让自己恢复冷静,不要被沈藏泽欠着鼻子走,他眯一下眼,又扯起了嘴角:“我诬陷方惠君?证据呢?可别口说无凭。说什么偷拍的视频,在哪?拿出来我看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警方查案就这么草率?更何况方惠君最后无论是什么罪,我都不关心也不在意,早就分手的前女友,自己惹了一身腥还想着要拖我下水,不要脸。”   最后几个字,卢志洲说得极轻,满脸都是鄙夷不屑。   “你怎么知道我找到了你偷拍的视频,你的电脑可是被我们带回局里交给技术部好好分析翻查了一番,要是这样还找不到证据,你让我们技术部的头小李面子往哪放。”沈藏泽也笑,特别是看到卢志洲脸色又是微微一变后,嘴角的笑意更深也更冷,“为了保护方惠君的隐私,视频作为证据提交法庭时也会申请不公开。你威胁无辜年轻女性的证据虽然已经找到,不过你可别要现在放给你看,太辣眼了,我被迫看了一遍,都要生针眼了,就你那身材,还有那技术,那时长,你也好意思拍视频,你要脸吗?简直太丢人了。”   “你!”卢志洲“嘶”的倒吸一口气,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身体不住抖动,眼神像是恨不得扑过去撕烂沈藏泽的脸和嘴,可到底也只能陷在轮椅里,好一会儿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就算找到视频又怎么样,现在我们说的,是能证明杀害章玥凶手身份的证据,你就算给我下套,我也不会认下这个罪名,想把罪名硬安到我身上让我坐冤狱,门都没有!”   不过是找到他跟方惠君的忄生爱视频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嘚瑟?抓住一点小痛脚就这么得意洋洋,简直可笑!   不过是找到了视频而已。   不过是……妈 的,这个混蛋居然敢嘲笑他!   卢志洲额角青筋直跳,泛红的双眼里是压抑又难以掩饰的狠意。   沈藏泽却是已经习惯来自对面的这种扭曲到散发出压迫感的目光,在这个讯问室里,还没有哪个嫌犯,能让他感到害怕,更不可能从气场上压过他。   “你大概觉得自己是完美犯罪,可我这人,从来不信这世上有所谓的完美犯罪,卢大富,你不是很想摆脱自己的出身,很想证明自己聪明又有能力吗?那你一定也知道洛卡德物质交换原理,最基本的物理现象且从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不管你再怎样小心,只要动手就必然会留下证据。”一只手随意地放在桌上,沈藏泽松弛到丝毫没把卢志洲放在眼里,“你或许并没有计划要在那天晚上杀死章玥,因为你还没来得及让她把资产转赠给你,可你没想到方惠君会去找章玥的麻烦,暴露了你的目的和你玩弄她们的事实,章玥跟你求证,你不愿意放弃章玥的财产也不想放弃下一个靠婚姻获得财富地位的机会,可章玥有情绪病受不得刺激,于是她开始失控歇斯底里地跟你发生了争吵,你不想跟她纠缠打算先离开,结果在你们二人拉扯间,你为了推开章玥不自觉使了大力气,章玥被你推开撞到了二楼客厅的栏杆,就这么失去平衡翻了下去。你看着摔到一楼重伤的章玥,不仅没有打电话叫救护车,反而在惊慌之下决定就此把章玥处理掉,反正章玥没亲人也没朋友,常年不出门,就算突然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更不会有人报警。”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痕迹,无论是指纹、足迹、毛发、还是作案工具痕迹等等;而在人身上的物质,例如纤维、泥土、灰尘等等也会在接触时产生转移;人的大脑中也会留下相应的印象,无论是犯人还是目击者,见过的场景以及犯罪现场。更重要的是,这种物质交换不会消失也不会停止,物质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的运动过程中随空间环境发生变化进而改变存在形式或形态。   他们第一次在章玥家取证的时候,就从二楼采集到了痕迹证据,那是章玥在失去平衡翻下栏杆时,鞋子脚后跟在地面上蹬划过所留下的刮痕,采证人员通过对刮痕深浅及走向的分析,推断出章玥是被人推开撞到栏杆失去平衡才摔下二楼。   如果是蓄意谋杀,把人从家里二楼客厅推下去,显然不合理,因此更大可能性,是争吵时发生的意外。   除此之外,采证人员还从一楼的客厅地面上,找到了很长的刮痕,推测是章玥当时穿的鞋子后跟有较硬的物质,因此章玥从客厅被拖拽到花园时,地面瓷砖上留下了乍眼之下并不算明显的浅浅刮痕。   卢志洲大概没想到,几十公斤的人一旦失去意识就无法被轻易抱起,要将一个人拖着走更是比想象中要更加费劲,也更容易留下大量痕迹。   “根据私家侦探的记录,你当晚八点到章玥家,两人发生争吵屋内传出巨响后,你又隔了将近九个小时,赶在天亮前才从章玥家离开。在这几个小时里,你决定挖坑埋了章玥,还要清洗一楼客厅的血迹,花了不少时间吧。”沈藏泽脸上已经再没有半点笑意,看着卢志洲的目光愈发冰冷刺骨,“章玥的验尸报告里,她的致命伤是头部受到重击,并且,她的头部是在短时间内受到过两次伤害,一次是撞击导致脑后枕骨骨裂,一次则是被人用铁铲之类的工具重击头部导致顶骨骨折颅内出血。换句话说,章玥摔下二楼后,并没有立刻死亡,如果救治及时也根本不会死,是你,在花园挖坑打算埋了她时,发现她还活着,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她就用铁铲给了她最后一击,而你在做出这个决定并实施后,也就从意外致伤变成了蓄意谋杀。”   对于章玥而言,死前那段时间,是何等残酷。   在失去父母的庇护后,无依无靠即使遭到了护工的虐待都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哑忍,后来好不容易得到帮助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会保护自己珍惜自己的爱人,可到头来,这个她付出真心去爱的人竟是一个魔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甚至,连说出自己已经怀上孩子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自己爱的人痛下杀手,在绝望和痛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卢大富,章玥当时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可你,却毫不犹豫地就把她杀了。不仅杀了,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毁损她的遗体。”沈藏泽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章玥的邻居张姚姚,在几天之后曾经投诉过章玥家传来恶臭味。那是因为章玥被埋尸后开始腐烂巨人观,张姚姚家的花园又紧挨章玥家的花园,自然也闻到了那股泥土无法掩盖腐烂的尸臭味。而你,也在得知被投诉后,又一次前往章玥家,还是在深夜,并且因为章玥家的铁铲已经成为凶器被你处理掉,所以你不得不又带了另一把铁铲前往章玥家把腐烂的尸体挖出来进行转移。”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发出如同破风箱一般的粗重呼吸声,虽然一直听着沈藏泽的话,却只是维持着一副阴森的表情,没有急着反驳,也没有表现出章玥被害过程被查清的慌乱惊恐。   他只是双目死死盯着沈藏泽,在沈藏泽话音暂落时,缓缓吐出几个字:“卢志洲……”   沈藏泽面无表情地以一种看渣滓的目光睨视他。   于是男人又一次加重力道重复:“卢志洲……我的名字,是卢、志、洲。”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停顿了一下,见沈藏泽依旧不为所动,于是说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拿出,我杀了章玥的实证,凶器、指纹,或者是拍到我杀人过程的监控、照片,再不济,亲眼见到我杀人的人证,你们,有吗?”   轻轻摇了摇头,卢志洲笑容诡异:“章玥怀孕了又怎样呢,跟我有什么关系,谁能证明,她怀的是我的种?一个神经病,只会生出另一个神经病,什么我的孩子,呵,别逗了,她也配?” 第五十五章   “你说的没错,一个神经病,只会生出另一个神经病。”   讯问室的门被推开,林霜柏走进来,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平板和档案夹,在卢志洲有些愕然地注视下,他走到沈藏泽身旁拉开椅子坐下,道:“所以,一个犯罪者也会生出另一个犯罪者,就像你。虽然你极力否认,可你依然无法改变自己体内流着犯罪者的血,有着低劣的基因,所以你的母亲杨婉颐不愿意认你,毕竟,你的存在只会一直刺痛她,让她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曾经被拐卖被囚禁被一个陌生男人反复侵犯最后被迫生子的痛苦经历,你和你的父亲还有奶奶,毁了你母亲的一生。”   卢志洲脸上那令人不适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林霜柏突然的出现和直接插进他痛处的话让他瞬间变了脸色,灰败且皱纹颇多的脸皮呈现出表情转变间的扭曲,他用力抓住轮椅扶手晃了几下,以极其压抑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母亲,早就死了!我没有父母,更没有其他家人!”   “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很希望得到杨婉颐的承认,怎么,现在你反而不认她了?”林霜柏说话声里带着一丝疑惑,只是表情却是十分的淡漠,“娶自己母亲的大学好友当第二任妻子,你当时到底抱有怎样的心思?折磨报复不愿意认自己的母亲?还是在想方设法制造跟母亲之间的联系?”   打量着卢志洲虽然极力克制却仍然有些失控的表情,面对那双流露出复杂恨意与愤怒的浑浊眼睛,林霜柏声线平淡得不带半点感情与起伏,语速平缓咬字清晰:“走出农村又如何,考上一本大学甚至到国外读了硕士又如何,你就跟杨婉颐认定的一样,是个天生的坏种。”   “闭嘴!”卢志洲蓦地怒吼一声,咬牙低喘几口气,却仍然压不下胸臆间的怒气,“你懂什么?!对不起杨婉颐的人不是我!我原本应该是值得杨婉颐骄傲的儿子,是她自己选择的不要我!我跟她,早就没有关系了!”   “值得杨婉颐骄傲的儿子?”沈藏泽听了发出一声讥笑,“你还真有脸说这话,用杨婉颐给你的好皮囊去勾搭比自己年纪大十几二十岁的女富豪,利用婚姻换取财富地位,手上还有不止一条人命,偷拍视频威胁无辜受害女性,现在更是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每天打骂护工半死不活的残废,你身上到底有哪一点值得杨婉颐骄傲?”   从审讯开始就接二连三地被沈藏泽持续嘲讽,卢志洲终于再是忍无可忍,他怒极了抬起手就要拍打桌子,然林霜柏却比他更快,一伸手就将一个手铐拷到他手腕上,然后连手铐一起将他的手重重按到了桌子上。   “激动什么?提醒你一句,我刚从国外特聘回来,对于国内这套温和的审讯方式还不太适应,你要是惹我不高兴,到时火气上头我难保不会用国外那套对你,你现在这副破身体,能不能承受得起,估计你自己心里比我清楚,你也不用想着之后找律师控诉我暴力审讯屈打成招,我大不了破了这个案子就回国外去。”林霜柏说话声调几乎称得上是温和,他的眉眼轮廓本就比普通人更凌厉深刻,在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下,生生让卢志洲打了个冷颤。   松开手,林霜柏往后靠到椅背上,打开平板的护壳翻盖,道:“不是想要证据?我现在就根据你的作案顺序把你的犯罪过程展示给你看。”   在卢志洲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林霜柏点开了第一段视频,然后把平板放到了桌子上。   只一眼,就让卢志洲骤然睁大了双目,震惊不已地摇了摇头:“怎,怎么会……”   平板传出一段激烈的争吵,因为林霜柏点了倍速播放的关系,视频里的争吵很快就随着一声巨大的闷响戛然而止,画面上是躺在客厅地面上的章玥,身下正慢慢渗出鲜血,而卢志洲也随即入镜,他并没有纠结多久就决定将章玥拖到了花园里,然后去拿来了铁铲将花圃土地挖开,就在他快要挖好坑时,章玥伸手抓住了他的裤脚,他先是被吓了一跳,可下一秒他就高高举起铁铲再重重挥落,一铲子打在了章玥头上。   视频最终结束在卢志洲把章玥的尸体踹进坑里,尽管角度看起来也像是偷拍,而且画质不算特别清晰,毕竟已经是三年多前的录像,中间还出现好几次花屏,花园里的部分也因为夜晚的关系只能模糊辨别出动作,可这段完整的视频到底是明明白白将卢志洲杀害章玥的整个过程都拍了下来。   “当初你为了接近章玥,装出一副善良的模样帮助她摆脱虐待她的护工,手把手教会她在家里装监控录像录下护工虐打她的过程作为举报证据,而且为了避免被护工发现,你教她装的是更适合偷拍的微型摄像头。我想你一定以为在你们开始交往后,章玥就没有再继续用监控录像,又或者你跟她说过有你在不会再有人欺负她之类的话来哄她拆掉摄像头,可章玥只是有情绪病,并不是智商有问题,吃一堑长一智这个道理她也懂,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拆除家里的摄像头。”林霜柏看着卢志洲目眦欲裂的样子,双手指尖相抵,森然道:“摄像头藏在那副挂在客厅墙上的油画里,你如果还有印象,我可以告诉你那幅油画叫《地狱里的但丁与维吉尔》,章玥大学本科学的是油画,挂在客厅里那幅画,应该就是她自己亲手画的仿画。”   《地狱里的但丁与维吉尔》,法国画家威廉·阿道夫·布格罗创作的布面油画,表现的正是七宗罪: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及色谷欠。章玥用自己的画笔,临摹了一幅惟妙惟肖的名画,也用这幅画,终结了卢志洲的傲慢、暴怒、贪婪和色谷欠。   林霜柏在最初去勘查现场的时候,就隐约觉得客厅里的油画有些说不上来地违和感,所以在去工矿区前让周佑再去一趟章玥家把那幅油画拆下来,果然就发现了微型摄像头。只是因为已经过去三年多,加上港海市近几年返潮情况越来越严重,摄像头里内存卡受潮,所以周佑又赶紧通知沈藏泽,把摄像头带回局里给技术部做数据修复。   最开始数据修复情况并不乐观,直到他们审完杨婉颐为止,录像也只勉强修复了三分之一,并没能修复到关键部分。   看着满脸难以置信与惊慌失措的卢志洲,沈藏泽在平板上点了几下,打开了第二段视频。   那是一段长达几个小时的录像,也是卢志洲三年前在工作室里处理尸体的完整过程。   “你的母亲杨婉颐在配合问话后,交待了她的个人工作室地址。我们派人去做了搜证,在工作室里发现了你残留下来的指纹。”沈藏泽说道,“但最重要的,你虽然删除了出入工作室门口监控的记录,但你恐怕不知道,杨婉颐工作室里的监控摄像头,不仅有内存卡,还设置了录像即时上传网络云端,所以即使你取走了内存卡也没用,因为,杨婉颐手上还有一份录像备份,在对你开始进行正式的审讯前,杨婉颐已经将你处理章玥尸体并蜡封进鱼缸这一整个过程的录像备份提交给了警方。”   “什么指纹,什么备份……这,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突然出现在眼前不容置喙的证据让卢志洲整个人都呆滞了,被拷上手铐的双手抓起桌子上的平板,他口中念念有词地试图删除视频,却没有系统操作权限,反复几次操作失败后,他终于彻底情绪失控,赤红着双眼面目狰狞的举起平板就想要往地上砸。   “你尽管砸,就算你把平板砸坏,也改变不了我们已经掌握你杀人证据的事实。”沈藏泽说道,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显然没有要试图阻止卢志洲的意思。   “你的母亲从三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进过那间工作室,所以不管你再如何小心清理过工作室,里面都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和毛发。你认为,你的母亲是我们找到她后才看到那个录像备份,还是早在三年前你去的当天就看到了?”林霜柏起身走到卢志洲身后,双手不轻不重地搭在卢志洲肩上,缓缓俯身靠到卢志洲耳边,林霜柏“温柔”得近乎轻声细语。   “依我推断,她三年前就看到了,也知道你杀了人,可是她却选择了保持沉默包庇你。   “卢大富,你渴望得到母爱,曾经无比努力想让杨婉颐承认你,想成为让杨婉颐骄傲的儿子,可惜……   “你就跟杨婉颐想的一样,身体里有着低劣犯罪者的基因,不管你怎么挣扎,最终都不过是向杨婉颐证明了,你同样是个无可救药的犯罪者。   “卢大富,你的出生不被期待,你的成长不被祝福,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迈向深渊的错误选择,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注定是个不应该存在的,彻头彻尾的坏种。”   每一句话,都是困在轮椅里这个杀人凶手的噩梦,也是他一辈子无法摆脱的诅咒。   平板从卢志洲手中掉落,“啪”一声砸在桌子上,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干瘦伛偻的身体持续剧烈颤抖,他满脸崩溃地瞪大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眼眶湿润却没有流下半滴眼泪,张大嘴巴急促呼吸却依旧喘不上气,几秒后,他两眼向上翻白,上身彻底失力瘫倒在轮椅上就此失去意识。 第五十六章   卢志洲立刻就被送去待诊室接受治疗,确认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导致的昏倒和轻微气喘,暂时不需要送医,因为已经找到其确切的犯罪证据,所以正式的批捕文书已经下达,因此沈藏泽在跟蔡局汇报后指示,如果卢志洲后续观察发现情况不稳定,便在刑警陪同下送去医院接受治疗,待情况稳定后再送往看守所羁押。   虽然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卢志洲杀害章玥的犯罪事实,但藏尸案涉及到的人包括方惠君和杨婉颐在内还有好几个人,后续还要再进行补充审讯,并同时整理案情材料等,等一切都完事后才能将案件移交检察机关。   也因此,已经熬了一个多星期的支队刑警们虽然能缓口气,但休息一下后还是要打起精神来跟其他部门一起把收尾工作做完。   沈藏泽回到刑侦的办案区时几个实习警正好收拾完安排给林霜柏的办公室从里面出来,见到沈藏泽便向他敬礼告知林霜柏已经在办公室里待了有一会,应该是审完卢志洲就直接到自己的新办公室里。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并未关严,沈藏泽在门上敲了几下后便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只开了台灯,窗户的窗帘又拉得严实,导致办公室整体要比外面灯光敞亮的办案区显得昏暗不少。   林霜柏就坐在办公桌前,正靠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即使听到有人敲门进办公室的声音也没有睁开眼,不够明亮的灯光无法将他整个人照亮,让他大半个人都被暗色笼罩,也让那张轮廓深邃的脸看起来更加冷漠而不近人情,就连眼角眉梢都带出一种凛冽的阴郁。   跟平日里不一样,林霜柏解开了衬衫领口附近的几颗扣子,领口开得偏低便让锁骨在衣领间若隐若现,不仅如此,衬衫袖口也都挽到了手肘处,露出来的小臂松了劲搭在扶手上,双手则被身前的办公桌遮挡。   看起来分明不似平日那般整齐,可不知为何,反而给人一种更加压抑的被束缚的隐隐窒息感。   沈藏泽带上办公室的门,走到办公桌前,从上而下看到了林霜柏手上还未脱下来的黑色手套。   ——林霜柏有洁癖,不仅针对日常,还针对犯人。   这是沈藏泽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虽然从林霜柏去工矿区还能整出一个行李箱就能看出来林霜柏有相当的洁癖,但更让沈藏泽感到在意的,是林霜柏参与审讯时戴上手套的行为。   刻意且不自然,一次是对方惠君,一次则是刚刚对卢志洲。   似乎只要林霜柏有足够把握确定对方是犯人,他就会在审讯时戴上手套,不知是单纯为了让嫌犯感到紧张,还是为了避免跟嫌犯发生直接的肌肤接触。   “沈队有何贵干?”林霜柏维持着假寐的姿态,声音略带沙哑,尽管坐着,却仍是散发出微妙的压迫感。   沈藏泽也无所谓对方的态度,手上端的那杯新泡的抹茶拿铁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再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办公室,还满意?”   “能工作即可,谈不上满不满意。”林霜柏听到他拉椅子坐下的声响,这才睁开眼,面沉如水却又隐约有种不悦的感觉,“沈队是对我的审讯方式有意见?”   “我应该要有意见吗?”沈藏泽反问道。   “据我所知,根据规定,在审讯时,如果遇到犯罪嫌疑人可能脱逃、行凶、自杀、自伤或者有其他危险行为,可以使用手铐等约束性警械。”林霜柏说道,虽然脸上表情不变,可看着沈藏泽的眼神明晃晃——我是照规矩办事,你要是不满就去蔡局那投诉我。   “只要抓到真凶,案子告破,你就是立功。”沈藏泽毫不在意的耸耸肩,“这个案子你的功劳很大,我还没有无聊到鸡蛋里面挑骨头,对破案的功臣叽歪。”   林霜柏却没有要揽功的意思:“我只是做了顾问该做的工作,其他跑外勤回来还要熬夜看监控的刑警们,还有法医部技术部痕检部的同事们,他们才是破案的主要功臣。”   “大家当然都辛苦了,等案子正式结案移交检察机关后得好好犒劳一下。”沈藏泽想了想,又道:“你的迎新会还没办,要不跟庆功宴一起?”   “不必,我一向不参加聚会。”林霜柏连一秒犹豫都没有就回绝了沈藏泽的请。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沈藏泽早料到他会回绝,反而笑了一下,“大学那边,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在大学当讲师,开学后不仅要讲课还有学术研讨会,平常还要改学生作业指导学生等等,怕是不能再像藏尸案一样,全程参与不说还自己跑去工矿区调查。   “下周。”   “行,那你课表出来发我一份,什么时候能来局里,我心里也好有个数。”沈藏泽说完,突然又想到什么,带着一点好奇问道:“你这脾气,在国外真的没被学生或是同事投诉过?你看着就像那种会挂人的教授。”   林霜柏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藏泽:“学校的确因为挂科率太高找过我,但我的学生评价没那么低。”   “真的假的,你都把学生挂了,评价还能高?”沈藏泽完全不信。   “沈队不知道吗?全世界人类都有一个共同点。”林霜柏眼神凉凉,“看脸。”   “……”沈藏泽敢肯定,这个混蛋教授绝对在内涵他!   将桌上那杯抹茶拿铁推到林霜柏面前,沈藏泽起身道:“给你泡的,爱喝不喝。回头庆功宴给你留位,你考虑一下,案子破了,大家伙挺愿意接受你加入。”   目光落到杯口,看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饮品,林霜柏在沈藏泽握住门把拉开门那一刻突然问道:“沈队认同杨婉颐的观点吗?低劣的基因,只会诞生出同样不堪的犯罪者。”   沈藏泽停下开门的动作,回头看林霜柏:“据我所知,犯罪基因会遗传,好像就是国外的心理学教授提出的吧?我记得,好像叫James Fallon?”   “所以,沈队认同吗?”   沈藏泽没有马上回答,沉吟少许后才答道:“基因会遗传,但基因不能决定一切,你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应该比我更清楚,环境、亲人朋友以及成长经历对人的影响,我始终认为,再好的人都必然会产生负面情绪甚至是一些极度阴暗的想法,但最终是否将那些想法付诸行动是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认为遗传了基因,就一定会是犯罪者。哪怕是杀人犯的孩子,也不代表那个孩子就一定会误入歧途。我身为执法者,不会为犯罪者的犯罪行为进行辩驳,只是我个人,并不想因为一个人犯了罪,就对这个人的血亲也进行责难甚至是孤立霸凌,因为有时候将人逼上绝路的,往往就是周围人带有偏见歧视的话语以及不公平的区别对待。”   摘下手套,林霜柏伸手握住杯子的杯身,普通的马克杯,还能感受到杯子里刚冲泡好的抹茶拿铁透出来的热度。   缓和了脸上的表情,林霜柏低声道:“庆功宴的时间地点,定好了告诉我。”   唇角轻勾,沈藏泽走出办公室带上门:“行。”   办案区的刑警们还在忙碌,黄正启正好从技术部那边回来,见到沈藏泽就迎上前,道:“沈队,卢志洲刚刚已经醒了。”   沈藏泽颔首:“知道了,回头进行补充审讯,让他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   黄正启道:“好的,那谁来负责补充审讯?”   “还能是谁?”沈藏泽瞥一眼自己的副队,道:“当然是珊姐,让那家伙好好见识一下珊姐的实力,否则他还真以为我们支队的精英刑警是吃素的。”   “是!”黄正启顿时心领神会,又忍不住双手叉起腰,“这小子也算是求锤得锤,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自以为聪明找非法装修工人拆墙藏尸,却没想到非法装修工人专业性不够破坏了房屋结构,等到他三年后再找人重新大装房子,直接触发线路漏电引发火灾,也让章玥的尸体就此被发现,再加上他三年前刚把章玥封进墙里,离开就跟装修工人一起遭遇车祸导致瘫痪,所以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老黄,与其说是卢志洲自己的报应,我反倒觉得,这是章玥在冥冥中引导我们找出证据为她抓住凶手。”沈藏泽捏了捏僵硬酸痛的脖子,面上一片肃色,“最终能证明卢志洲是凶手的关键证据,是章玥留给我们的。”   “也是。”黄正启叹了口气,“卢志洲被判刑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希望章玥能安心上路,下辈子也投个好人家,不要再遇到卢志洲这种丧心病狂的禽兽了。”   “赶紧干活去吧,咱干刑警这一行,办案讲求科学证据,别把迷信挂嘴边。”沈藏泽清清嗓子,往黄正启耳边一凑,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回头记得交待大家伙,别忘了上香感谢保佑,要再像上回那样,又该倒霉了。”   黄正启忙不送迭地点头:“知道了!那那个,林教授,要叫上他吗?”   沈藏泽皱了皱眉,扭头看一眼关上的办公室大门,纠结两秒,对黄正启说道:“不用了,那家伙肯定不信,到时我这个做队长的连他的份一起拜吧。” 第五十七章   O stormy people, frivolous and fickle,   Void of true judgement, turning like a vane,   Whom every novelty and rumour tickle,   How like the moon you are to wax and wane,   Clapping your praises, shouting your disdain,   False judges, dear at a penny as a rule,   Who trusts to your opinion is a fool.   ——“The Canterbury Tales”, by Geoffrey Chaucer   【乌合之众 轻浮善变   判断像风标 随意打转   八卦猎奇 深得你心   月亮阴晴圆缺 你阴阳怪气   一会叫好 一会谩骂   说长到短 分文不值   谁会相信 谁是傻子   ——《坎特伯雷故事集》,杰弗里·乔叟】   庆功宴跟林霜柏的迎新最终定在了周日中午,给足大家休息时间,确保严重缺觉的刑警们可以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直接奔赴饭店吃饭。   当然,支队里也有不少人是已经成家还有孩子的,自然也要留点时间给他们在家享受天伦之乐。   聚餐的饭店是黄正启定的,他在支队多少有点像老妈子,总是忙前忙后的张罗,这聚餐的饭店主厨是黄正启妻子的远房亲戚,出品有保证,支队近几年的聚餐都是在这饭店吃的,所以黄正启只需要打电话去定个包厢,连菜单都不用下,毕竟主厨已经很熟悉他们这一大帮人,知道要做什么菜。   林霜柏是新来的,本来沈藏泽还发微信问了句有没有什么不吃或是特别想点的菜,结果林霜柏半天才回了句:要吃辣的。   于是沈藏泽默默给黄正启又发了微信,叮嘱多加两个辣菜。   其实沈藏泽也不知道林霜柏吃辣水平到底在哪个段位,是青铜还是王者,不过既然林霜柏说了要吃辣的,自然还是要给安排上,所以当黄正启回消息问辣菜挺多具体下单哪个的时候,沈藏泽决定给他下个水煮牛肉和香辣虾。   沈藏泽:辣子鸡要用油煸,太油腻了不健康,水煮牛肉和香辣虾相对要好些,而且还是优质蛋白,健康!   这个健康的标准,其他痛苦挣扎的减肥人士表示不理解。   虽然时间定的是中午,但其实还是松动的,大家伙陆陆续续到齐已经一点多了,最后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包厢时已经一点四十五,直接就被沈藏泽怼了:“咱刑侦是纪律部队,这么不守时,不罚你都说不过去!”   于是最后一个到的老刑警,很识趣地在坐下前自罚三杯了。   因为是聚餐的关系,大家基本有共识多少会喝两口,也就没有开车,都是打车或者坐地铁来的饭店,也就只有最准时也最早到的林霜柏,安善还有滴酒不沾的沈藏泽是各自开车过来。   菜单提前下好,人到的差不多以后就开始上菜,等到最后一个老刑警到的时候,正好最后一个菜也端上桌。   虽说是庆功宴,但其实就是让辛苦了半个月的各位能放松下来吃顿好的,加上沈藏泽向来不喜欢端领导架子,自然也就没什么领导发言,菜上齐了以后,沈藏泽起身举起自己那杯饮料:“首先这半个月辛苦大家了,老规矩,这顿还有续摊都算我的,随便吃随便喝。然后,让我们一起欢迎新加入林教授,这个案子能这么快告破,林教授功不可没。”   说完,一大桌子人朝林霜柏看过去,纷纷举起自己那杯酒或是果汁饮料。   “欢迎林教授!”   “林教授,我们这平常都跟犯人打交道,脾气都比较冲,之前要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希望林教授见谅!”   “这个案子辛苦林教授了,以后咱都是一家人,有啥事我一定罩着你!”   “你可拉倒吧吧,人家林教授是顾问,比你高级,你能罩个屁!”   “哎——你这叫什么话,老子能打能扛的,凭什么不能罩林教授?”   “滚滚滚,一边去,你罩林教授,把沈队搁哪儿了?”   “林教授,你跟沈队真是太牛逼了!”   “林教授,其实我也才加入支队没多久,办案经验大概是队里最少的,希望你跟沈队不要嫌弃,以后我一定好好向你们学习!”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就一句,欢迎加入!”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完,仰头就把自己手里的那杯给一口气干完了。   林霜柏坐在沈藏泽旁边的位置上,另一边是安善,他一派沉静地看着除了安善以外的一桌子新老刑警,两秒后总算也端起了自己手边那杯茶,“接下来多指教。”   抿一口茶,放下杯子,然后就直接起筷夹菜,目标是近在眼前的水煮牛肉。   “咳。”沈藏泽见状,也就坐下招呼大家起筷了,“行了,都赶紧吃吧,都几点了,这肚子都要饿瘪了。”   话音落下,众人也都不客气地开始夹菜转转盘了。   包厢里气氛热烈,沈藏泽也不像办案时那样严肃紧绷,时不时就跟大家开玩笑,有老刑警过来找林霜柏,想让他喝一杯时,沈藏泽还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而林霜柏则是说了不喝酒就不喝酒,谁来都是回绝,虽然态度不至于冷漠甚至说得上是礼貌,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有距离感,一来二去,也就没人再过来要跟他喝一杯了,那些新人实习警更是不敢过来招惹,毕竟林霜柏旁边就是沈藏泽,他们实在没那个胆量来找死。   也于是,这一顿庆功宴开始半小时后,已经没有人再过来找林霜柏喝酒了。   林霜柏得了“清净”,除了偶尔跟安善说几句话,基本就是埋头苦吃,沈藏泽替他点的两个辣菜显然很对他的胃口,几乎有一半都是他吃掉的。   “我发现,你这人,吃虾都不吐虾壳啊。”沈藏泽刚跟一个老刑警唠嗑完,一转头就看到林霜柏又夹了一只香辣虾,可再看他的碟子,干干净净,连一个虾头都没有。   林霜柏把虾放碗里,道:“这香辣虾炒的很酥脆,可以连壳一起吃。”   沈藏泽看他认真吃饭,那张薄唇都吃得明显发红,笑道:“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吃辣,第一次见到你吃饭这么香。”   虽然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到饭店吃饭。   刚把虾头咬掉的林霜柏筷子一顿,把嘴里的虾头嚼碎吞下,然后才说道:“菜不错,可以更辣一点。”   还要更辣?   沈藏泽微讶,看一眼那两盘深红且辣香扑鼻的菜,对林霜柏肃然起敬,“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能吃辣。”   林霜柏吃完虾又伸筷子夹了牛肉,“怎么,沈队不能吃辣?”   “吃倒是能吃,只是没有你吃得这么狠。”沈藏泽的确能吃辣,湘菜和川菜也都能吃,只不过吃完容易上火。   “还好,不算狠。”   林霜柏言简意赅,身边安善听到他们对话,笑眯眯地对沈藏泽说道:“沈队不知道,霜柏连吃重庆九宫格都面不改色,而且等沈队哪天有机会品尝过霜柏的手艺就知道,这人给自己做饭的时候,炒饭拌面什么的都用火鸡酱,而且跟不要钱似的倒,堪称吃辣界王者,铜肠铁胃,以后谁要跟他过日子,那怕不是舍命陪君子。”   沈藏泽直接被惊到:“这还真不是一般的能吃辣。”   林霜柏用勺子给安善舀了一块客家酿豆腐,道:“不会有人要跟我过日子,我也没打算找对象。”   这话让刚好跑过来要跟沈藏泽喝一杯王小岩听到,王小岩没喝多少,但天生喜欢凑热闹,当即八卦上头,兴冲冲凑过来问道:“林教授原来是独身不婚主义吗?”   林霜柏抬眼,目光从沈藏泽身上掠过,道:“我有自知之明,没必要去祸害别人。”   “怎么会!”王小岩一嗓子嚷得旁边好几个刑警都往他们这边看,自己却没自觉,反而转向沈藏泽:“沈队呢?沈队也是独身不婚主义吗?”   沈藏泽略略无语,道:“我当然不是!”   “啊,不是吗,可我怎么听说沈队三十三岁了,还没交过女朋友啊?”喝了点酒愈发不怕死的王小岩追问道。   眼角一抽,沈藏泽没好气道:“你管我?!我宁缺毋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有意见?”   王小岩顿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没没,没意见!”   林霜柏插进来:“我怎么听说,沈队是因为当过卧底男公关,所以才一直没找女朋友,这些年恨不得给自己立贞洁牌坊,证明自己是个守身如玉恪守男德的良家处男。”   王小岩瞪大双眼愣愣地看着沈藏泽:“沈队你都当过卧底男公关了,居然还是处男吗?”   “没听说过什么叫卖艺不卖身!”沈藏泽磨牙,心里第一千零一遍痛骂那个逼良为娼的蔡老头,“再说了,谁跟你说的当卧底男公关就一定要奉献清白,我这张脸的出场费已经够高了。”   谁都知道男公关是沈藏泽的禁忌话题,看到沈藏泽大有要动手修理他的意思,王小岩后知后觉地打个激灵,急忙把自己手里那杯水果酒干了,溜到别处去找人唠嗑了。   眼看着实习警犯怂脚底抹油跑掉,沈藏泽好气又好笑,也懒得跟他还有林霜柏计较,提起筷子正要夹菜,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沈藏泽瞥一眼来电显示,立时放下筷子拿起手机起身出了包厢去接电话。   几分钟后,沈藏泽回到包厢,神色凝重,整个人已经重新回到办案时的威严状态:“庆功宴就到这里,来案子了!” 第五十八章   庆功宴没吃完就来新案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大家都习以为常,点喝的时候就特意点的低度数过嘴瘾的酒,而且主要就是吃饭唠嗑,那些成了家的更是在最开始喝了两口以后就很自觉的换了茶或是果汁饮料,谁都没有真正放开来喝,都还在很清醒的状态。   并且为了应对这种突发情况,包厢里甚至还有提前备好的醒酒药,于是一包厢的刑警,放下筷子酒杯就去拿药,吃完就一边收拾自己一边往外走。   沈藏泽、林霜柏和安善已经先去了开车,等大家都出来了,三台车坐满,余下坐不上车的人自行打车前往现场。   上一起是凶杀案,而此刻发生的,是正在进行时的案件。   就在几个小时前,网上发生了一起直播自杀案件,一名离家出走多日的女大学生突然开通直播,表示因恋情遭到反对男友难扛压力跟她分手并人间蒸发,她苦寻无果之下决定直播自杀。最开始直播没有引起关注,但随后女大学生回到家中,不仅挟持自己母亲还展示自己身上绑着炸弹。与此同时,女大学生的父亲到警局报案,表示自己的妻女遭人挟持有性命危险,并且向警方提交了自己多日来一直收到恐吓邮件的证据。   根据法律法规,直播平台中间曾强行将直播掐断,但很快,女大学生就用另一个账号重新开始直播,并且一边做出自残行为并持枪打伤了家里没来得及逃跑的保姆,更对着镜头强调如果平台再强行将直播掐断或是限制流量,她就会引爆身上的炸弹,炸弹威力足以将整栋别墅炸毁,因此直播平台得到警局发来的指示,表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避免刺激女大学生。   进入直播间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在微博上,这场挟持母亲自杀的直播也冲上了热搜。   至此,案件交由刑侦支队负责。   半小时后,沈藏泽、林霜柏、黄正启等人到达现场。   别墅外有穿着警服的普通警察在维持秩序,除此之外,还有闻风而至的媒体以及住在附近跑来看热闹的一般民众。   安善在把自己车上的刑警都放下后就离开了,沈藏泽等人跟现场警察出示证件后进入别墅前院。   刚穿过前院,一眼便能看到一个身穿POLO衫、休闲裤,腕上戴着好几串佛珠、黑曜石还有说不上名字的玉石手链,脚上则穿着一双高尔夫运动鞋,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在别墅门口急得满头大汗,身边还有警察正在跟他说话。   沈藏泽走在最前面,身后还跟了十几个刑警,一队人迎上前,立刻便听到别墅里传出的哭声和女生叫唤。   中年男人本来就焦急,突然看着这么一行人朝自己走过来,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一把抓住旁边的警察正要质问,沈藏泽已走到他面前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并说道:“冯仁杰先生是吗?你好,我是刑侦支队大队长沈藏泽,从现在起,会由我们刑侦支队接手案件,详细情况我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解,接下来我们会尽全力解救你的夫人和女儿,并抓住威胁恐吓你的犯人。”   “解救?”冯仁杰看一眼跟在沈藏泽身后的十几个刑警,立马就一手抓住沈藏泽一手指着屋内,厉声道:“大队长是吧!来得正好,你带了这么多人,现在,现在就带人进去制止我女儿!”   沈藏泽侧脸对黄正启使了个眼色,然后才握住冯仁杰的手,安抚道:“冯先生,你先冷静,你的女儿持有枪械,身上还绑了炸弹,屋内除了你的夫人还有一名受了枪伤的保姆作为人质,我们警方要是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冲进去,难以保证人质安全。”   黄正启得了眼色,立刻就带了几个人去勘察别墅的周围环境。   别墅的结构图他们在来的路上已经收到文件,打车过来的几个刑警已经在路上先找地方将结构图打印了出来,马上就赶来跟他们汇合。   “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要是不能现在进去制止我女儿,那你带这么多人来是干什么吃的?!”冯仁杰一听就怒了,脸涨得通红,指向屋内的手一直在抖,“现在我女儿被一个不明来历的男人哄骗得失心疯,挟持着我老婆开这什么狗屁直播,你不赶紧制止她,还要管什么保姆?!”   当事人惊恐愤怒之下对警察破口大骂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沈藏泽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继续安抚:“冯先生,由于情况特殊,我们已经申请了排爆特警支队的协助,等排爆特警到达,我们会在确认好人质安全的情况下立即展开行动。”   冯仁杰却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沈藏泽的这番说辞,怒道:“我女儿就是一个舞蹈艺术生,最多也就能搞来一把枪,做炸弹她会吗?!她身上绑的那破玩意分明就是假的,你们这么多人,居然在这里怕死装怂!我报警就是找来你们这帮废物吗?!”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冯仁杰的手腕,冯仁杰扭头瞪过去,却看到是一个个子极高戴眼镜的青年。   “冯先生,我是犯罪心理学教授,也是刑侦支队的顾问,可以请你先放开我们队长吗?”林霜柏冷静又不失礼貌地说道,他抓住冯仁杰的手并没有用多大力气,神情也很平和,可不知为何,那双在镜片后面的黑眸就这么直直看着冯仁杰,生是让这个年过五十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生意人面色一僵,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冯仁杰并不算高,在沈藏泽面前已经矮了半个头,面对比沈藏泽还要高几厘米的林霜柏,虽然尤在怒中,可这气势却是涨不起来了。   “又是教授又是顾问的,来了是能帮上什么忙吗?”冯仁杰到底是压不下火,一想到自己女儿还在屋子里挟持着自己老婆发疯,还开直播被那么多人看到,他就气急得不行,偏偏这些警察就是不行动,只会拦着他要他冷静。   “冯先生,你女儿虽然只是一个舞蹈艺术生,可是,一开始直播时她说过,是因为你们反对她跟男朋友的恋情,巨大压力下令两人分手,她才会决定要进行直播自杀。”林霜柏举起手上的手机,屏幕上正是他刚刚下载软件登录进去后打开的,冯仁杰女儿冯娜娜此刻正在进行的直播,“你的女儿或许的确不会做炸弹,可是你是否也能保证,此刻她绑在身上的这个炸弹,并不是她男朋友制做的真炸弹?”   冯仁杰被噎了一下,反驳道:“她不是自己说了,分手了,那小子还人间蒸发,她找不到人这才决定直播自杀,既然都找不到人,又怎么还会是那小子做的真炸弹?!”   林霜柏却说道:“我刚刚看了一会冯小姐的直播,她并没有提出让男朋友看到直播后来找她的要求,我也问过网警,从开始直播到现在,冯小姐都没有透漏半点男朋友的信息,名字、身份,是学生还是已经工作的社会人,也没有哭诉你跟妻子是如何反对阻扰她的恋爱,可从冯小姐非常关注在意直播人数以及流量的反应来看,冯小姐显然跟为情所困以至于失去理智这个由她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真正应有的表现并不相符。”   冯仁杰却根本没耐心听他在这里跟自己分析,道:“你少在这里跟我扯东扯西!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赶紧进去制服我女儿,然后把她跟我老婆一起送去医院治疗!”   “冯先生,请让我先进去跟冯小姐进行交涉。”林霜柏知道跟冯仁杰说不通,并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跟沈藏泽点个头,随即把冯仁杰丢回给沈藏泽控制,自己则准备进屋进行交涉。   “等一下林霜柏,你不能就这样进去。”沈藏泽立刻就拉住林霜柏,回头比个手势让两名刑警过来把冯仁杰挡在旁边去安抚,然后再跟林霜柏说道:“冯娜娜持有枪械,你不能连防弹衣都不穿没有任何防护就进去!”   被沈藏泽直呼名字让林霜柏脚步顿住,他让沈藏泽放手,道:“没事,只要不受刺激,冯娜娜不会再对人开枪,我肯定,冯娜娜开直播的原因并不是她所说的为情所困那么简单。”   “不行,我不能同意!这也不符合规定!我不会也不能轻视支队里任何一个人的安全,更不允许让你或是其他人随便就拿自己的命去赌。”沈藏泽却十分坚定不能就这儿让林霜柏进去。   “沈队,我并不是要有勇无谋的冲动行事,只是根据现在的情况,依照我个人的经验判断,在事态进一步发展之前,必须有人进去跟冯娜娜进行协商交涉。”林霜柏也很清楚自己就这么进去并不符合警队的规定,“至少,我们要弄清楚,冯娜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口中的男朋友又是什么人。”   人的每一个行为都带有目的性,而一个女大学生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疯狂的举措,不管是为了找人还是得到什么,从直播中冯娜娜在面对镜头说话时的用词语气以及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来看,冯娜娜对于自己打伤保姆、被警察包围等也同样感到恐惧惊慌,可即便如此冯娜娜仍然要进行直播,现在直播已经超过一个小时,可冯娜娜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提出自己的真正要求,好像在等什么指示或讯号一样。   再加上冯仁杰提交的被威胁恐吓的证据,这些都只说明一件事,冯娜娜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进行这场直播,并且,这场直播,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五十九章   “你不能带枪械,但至少要穿上防弹衣。”   紧扣住林霜柏的手臂,沈藏泽半点也不退让,“我相信你的判断,也可以同意让你进去进行协商交涉,但是,我绝不可能让你没有任何防护就这么走进去。”   沈藏泽的态度坚定,林霜柏也不打算跟他争辩,反手一记推压,直接就想要以反擒拿挣脱沈藏泽,然沈藏泽到底是经验丰富的刑警大队长,轻易不可能让他压制,两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快速过了几手,最后沈藏泽抓住林霜柏手腕猛地发力硬生生将人拽到自己面前,低喝:“林霜柏你给我听清楚!我不管你在国外是怎么办案,但既然现在你是我支队的人,就要按照国内的警队规矩纪律来!”   林霜柏被他这么一拽,距离近得几乎要碰上彼此的鼻尖,他略微一皱眉,道:“现在外面都是围观群众还有媒体,直播更是涌入大量网民不断在刷评论,冯娜娜已经承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我……”   “我明白你的顾虑。”沈藏泽打断他的话,眼神交流间都能看出对方的坚持,“你可以不听我指挥,但是,我必须保证你在行动中的安全!”   两人僵持不下,傅姗珊大步上前来,道:“沈队,林教授,我认为让我进去进行交涉更合适。”   沈藏泽和林霜柏转头看向傅姗珊,干练的女刑警迎着他们的目光解释道:“比起让林教授进去,我认为让身为女性的我进去更不容易刺激到冯娜娜,也更容易让冯娜娜放下防备心。”   连一秒犹豫都没有,沈藏泽道:“你现在立刻去换上防弹衣,准备入屋进行交涉。”   “是!”   看着傅姗珊离开去换防弹衣,林霜柏深吸一口气,道:“沈藏泽,放手。”   沈藏泽松开手,两人都往后退开一步,尽管林霜柏脸上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神色,但沈藏泽还是缓和下语气说道:“林教授,我知道你可能还不能适应这边的各种规定和办案方式,但希望你能够明白,作为队长,我有义务保证每一个同伴的安全。”   抬手捋一下头发,紧接着便低头整理动手间有些变形的衬衫,林霜柏勾一下唇角,道:“沈队不必在意,是我太得寸进尺自以为是了。”   沈藏泽没有看漏林霜柏低头那一下脸上一闪而过的不爽,顿了一下,低声道:“得寸进尺不是这么用的,你要是对我不满,等案子结束后再跟我算账。”   林霜柏摇摇头,没再多言。   沈藏泽并没有问题,是他刚刚不够冷静,况且沈藏泽也没说错,回到国内就要习惯服从规定,他本来也应该保持低调避免被关注。   傅姗珊很快就换好防弹衣回来,在佩戴好耳机和微型摄像头后,从门庭正门进入了别墅。   冯娜娜挟持母亲的地方就在别墅一楼客厅,傅姗珊刚走进堂屋,就看到前方屏风已经被推倒,而在客厅正中央,冯娜娜的母亲江瑛面朝门口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巴被胶带封住,发髻早已散乱,满脸都是惊恐,并且胸前也同样绑了一个炸弹。   在客厅的角落,被冯娜娜用枪打伤大腿的保姆正靠在墙上有气无力的呻吟,虽然她的大腿上绑了一条皮带,但因为是贯穿伤的关系,伤口仍然持续出血流到地上。   在江瑛的左前方立着一个支架,上面夹了一个平板,而冯娜娜站在江瑛右后方,长发披肩,五官清秀皮肤白皙的脸上素净无妆,身穿卫衣牛仔裤以及一双看起来还很新的麦昆帆布鞋,因为是舞蹈生的关系,她整个人非常的瘦,目测身高至少一米七,撸起袖子的左手臂上有几道还在淌血的深刻刀伤,右手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手枪,胸前同样绑着一个炸弹。   看到傅姗珊举高了双手走进来,冯娜娜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慌乱,相反,尽管整个人都非常紧绷,却能看出来她在很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微微发抖的右手举起枪指向傅姗珊,用带着隐隐哭腔的声音说道:“站在那里,不许动,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   傅姗珊立马停下脚步,大声说道:“冯娜娜,我是刑侦支队的刑警傅姗珊,但你放心,我没有带武器进来。”   “我爸呢?在外面吗?”冯娜娜显然也听到了适才外面传来的争吵,她是趁着父亲约了人去高尔夫球场谈生意时回来的,成功挟持母亲后就马上用母亲的手机打给父亲让他看自己的直播,也知道父亲已经去报了警,加上警车有警笛声,她很清楚自己家已经被包围了。   傅姗珊道:“是的,你的父亲冯仁杰现在就在外面,你是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吗?”   冯娜娜点点头,因为紧张的关系,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干涩发哑:“好,你告诉他,现在我要他立刻在网上公开自己的生平,从改名之前的工作经历、后来为什么改名,到现在的公司是怎么创立发展起来的,全部都必须在网上公开,否则,我就引爆炸弹抱着我妈一起死!”   眼看冯娜娜目前情绪还算稳定,傅姗珊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试图跟她进行交涉:“你冷静点,我可以转达你的要求,但是你不要冲动,好吗?或者,你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谁,我们警方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帮你找到你男朋友并将他带到你面前。”   然而冯娜娜却不接受,左手也抬起双手握枪提高声调飞快地说道:“别跟我废话,别想从我这里套消息,我让你跟我父亲说什么你就去!不然我就开枪了!”   本想要慢慢靠近的傅姗珊,被冯娜娜极高的警惕性逼得立马收回迈出的脚步,静默两秒后才又指了一下角落里的保姆,劝说道:“娜娜,保姆大腿上的皮带是你让她绑上的吧?你做得非常好,我看得出来,你其实也并不想伤害无辜的人,救护车已经到了,你让我把保姆带出去接受治疗好吗?虽然她现在没有大出血,可继续这样放任不管,她还是有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傅姗珊的话让冯娜娜多少有些动摇,她看了一眼脸上毫无血色的保姆,再看回傅姗珊,犹豫了一下后说道:“你不许过来。”   说完,冯娜娜又再提高音量,对保姆喊道:“徐姐!你走吧,跟门口那个女刑警出去,外面有救护车,会送你去医院的!”   角落里的保姆虽然受伤已经一段时间,又流了不少血,可一听到冯娜娜愿意放她走,已经开始感到发冷的身体又生出一股力气来,嘴里一边念叨着“谢谢小姐,谢谢小姐……”,一边就手脚并用地往堂屋爬去。   保姆爬得费力,在瓷砖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傅姗珊看着,几次想要上前去扶,可她稍微有想要往前走的意思,冯娜娜就会出声喝止威胁,加上耳机里传来林霜柏让她不要乱动的指示,无奈之下她只能站在原地等待保姆爬到堂屋来。   三十米的距离,保姆爬了十多分钟,在离傅姗珊还有两步距离时,傅姗珊再也忍不住,上前将保姆扶了起来。   在傅姗珊将保姆扶起那一刻,冯娜娜说道:“立刻出去,让我父亲在最短时间内公开,否则我也无法保证接下来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一手揽抱住保姆的腰,再将保姆一条手臂绕过自己后颈,傅姗珊不敢拖延,半拖半抱地将保姆带出了别墅。   医护人员早已准备好担架床在门庭外等候,一见到傅姗珊带着保姆出来,马上就过去帮忙把保姆放置到担架床上,随后由医护人员一边按住保姆大腿上的伤口,一边把担架床推去开到前院的救护车送往医院救治。   指示一名刑警跟随救护车前往医院,沈藏泽走到冯仁杰面前,道:“冯先生,相信你也听到了你女儿提出的要求,不知道冯先生是否知道你女儿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另外,你女儿口中的男朋友,你和夫人是否曾经见过,是否有他具体的身份信息?”   面对沈藏泽的询问,冯仁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道:“我怎么会知道那个不肖女为什么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至于她说的男朋友,我根本就没见过,我老婆也没有,之前她的确是提出过要带男朋友到家里来给我们夫妻俩见见,但我拒绝了,也不想想,我家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吗?!”   沈藏泽闻言跟林霜柏对视一眼,又问道:“抱歉,冯先生,你女儿难道没有在朋友圈发过照片一类的记录吗?”   “没有!她一向只会发跟朋友出去和平常练功的照片,从来没有发过什么男朋友。”冯仁杰不耐烦地说完,抬手就往沈藏泽身上推,“你问够了吗?!能去救人了吗?我在这里等半天,你给我把那保姆弄出来有什么用?!听听她提的那都什么破要求,我是她亲爹,她居然还敢威胁我!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最看重什么隐私和人权,我一个投资咨询公司的老总,她居然要我在网上公开生平?简直是脑子被驴踢了!” 第六十章   像冯仁杰这样的人见过太多,沈藏泽也不打算跟他浪费口舌,转身就招手示意已经勘查完环境回来的黄正启过来。   黄正启正在跟民警确认维护现场秩序的细节,特别说明了绝不可以让记者闯入,交待完后便跑到沈藏泽面前,道:“沈队,技术部小李已经翻查过冯娜娜的朋友圈,并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男朋友的照片。”   “微博呢?还有Ins,冯娜娜应该有在使用吧?”沈藏泽问道,现在还不能直接登入冯娜娜的账号,否则冯娜娜会收到登出提示,也就知道他们已经在调查她口中男朋友的身份了。   “冯娜娜的微博使用频率不高,Ins上也很少发私人照片。”黄正启边说边在平板上调出现有的讯息给沈藏泽看,“她不是那种会炫富的富家女,周佑和力勤他们正在联系冯娜娜的朋友和同学,目前联系上的人里,基本上都说冯娜娜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为人和善行事也比较低调,虽然不算是很内向的人,但也很少把自己的事情跟旁人说,平常也是把大量时间花在练功房里练功。”   沈藏泽翻了一下目前查到的资料,道:“冯娜娜连自己交了男朋友的事也没跟人说吗?她的闺蜜也不知道?”   “说倒是有跟闺蜜说,也给看过照片,可当时是直接面对面给看的手机相册里的照片,那个闺蜜手上也没有照片。”   “通知那个闺蜜到局里去跟画像师做画像。”沈藏泽交待道,“除此之外,冯娜娜有没有跟闺蜜说过男朋友的具体名字和身份?”   黄正启摇摇头,道:“名字没说,其他也说的很模糊,只知道年纪比冯娜娜大,具体大多少不清楚,然后是个社会人,已经工作好些年了,从照片上的衣着打扮来看,生活条件应该也挺不错,估计是个白领。”   “交往了多长时间知道吗?或者说,冯娜娜从什么时候开始提起这个人的?”   “估计最少也有半年了,中间说是也约过要带出来见见,但最后都因为男方临时在工作上有急事要处理而取消了。”黄正启习惯性地双手叉腰,道:“就目前来看,我觉得这个男朋友很有问题,绝对不是单纯在跟冯娜娜谈恋爱那么简单。”   把平板递回给黄正启,沈藏泽抬眼看向林霜柏:“林教授,你怎么看?”   林霜柏刚刚仔细又问了一遍傅姗珊屋内的状况,虽然有直播以及傅姗珊身上佩戴的摄像头,他们能够通过镜头看到里面的大致状况,但有些细节和感受只有进去跟冯娜娜直接交涉的傅姗珊才能发现。   他跟傅姗珊了解完具体情况后就过来找沈藏泽,正好听到了黄正启跟沈藏泽报告冯娜娜闺蜜告知的讯息。   “冯娜娜大概率是被利用,从她提出的要求来看,冯娜娜男朋友真正针对的人是冯仁杰。”林霜柏说道,他跟沈藏泽还有黄正启就站在门庭台阶前,三人都在留意着大门敞开的门口,而冯仁杰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正在不断责骂警察不做事。   沈藏泽也认同林霜柏的看法,他们虽然是临时接手的这个突发案件,手头上掌握的资料非常少,但根据目前所了解到的讯息来看,所有事情很明显都是冲着冯仁杰去,只是冯仁杰虽然报警求助,却似乎并不想配合他们的调查。   收到威胁恐吓的邮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冯仁杰却一直冷处理,直到冯娜娜开直播并持枪挟持了江瑛还打伤保姆,他才终于到公安局报案,但报案后的态度也并不是要他们调查,只是要警方阻止冯娜娜继续直播救出江瑛,这态度,比起单纯的慌得六神无主,更像是想要掩盖某些不为人知的事。   “老黄,去调查一下冯仁杰的背景还有他的公司。”沈藏泽跟黄正启交待完,还没等黄正启转身,林霜柏已经把正在观看冯娜娜直播的手机递到他们面前。   只见冯娜娜直视着镜头,字字清晰的说道:“爸爸,还有外面的警察你们听着,我刚刚提出的要求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半个小时内,我爸没有依照我的要求公开生平,我就引爆其中一个设置在其他地方的炸弹。我再说一遍,我在其他几个不同的地方都设置的炸弹,如果我爸没有在半小时内于公司网页上公开生平,我会立刻随机引爆其中一个炸弹作为警告惩罚。”   说话间,冯娜娜举起了攥在左手里的手机,并将手机屏幕在镜头前展示。   手机屏幕上正是炸弹的远程控制页面。   “该死的。”沈藏泽低声骂了一句,立刻就给黄正启下达了新的指示:“联系小李,让她现在马上开始排查近三天内全市监控摄像头拍下的录像,锁定冯娜娜的行踪,找出她去过的所有地方!”   林霜柏几乎是同时扭头大步走到冯仁杰面前,道:“冯先生,如你所见,冯小姐刚刚在直播中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不仅在自己和你夫人身上绑了炸弹,还在其他几个地方也设置了炸弹,若是你不满足冯小姐的要求,她会随机引爆炸弹,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希望你能配合警方的行动。”   “我还要怎么配合警方的行动?你们是想要逼我公开生平吗?!放nm的狗屁!半个小时的时间还不够你们找出炸弹所在的位置吗?”面对林霜柏的请求,冯仁杰是丝毫没有要配合的意思,劈头就是脏骂,“我已经说过了,娜娜就是一个舞蹈生,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弄出什么炸弹来,还几个,这种鬼话也就只有你们这帮蠢货会相信!你们也别跟我说什么是那个什么鬼男朋友弄的,要真有人能在这样一个法治社会里弄出好几个炸弹还不被发现,那还要你们这帮警察来干什么?!我们纳税人的钱都白交的是吗?!”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负责安抚冯仁杰的王小岩听到这话再是忍不住,不等林霜柏开口就朝冯仁杰说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什么线索都没有就想让我们在半个小时里找到炸弹所在?你怎么不干脆说我们警察还能飞?半小时找到炸弹不用拆是吗?拆炸弹也不用时间的是吗?你搞清楚,现在是你女儿在实施犯罪,你自己的报的警!让你公开个生平怎么了?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内容吗?我知道了,你八成是偷税漏税心里有鬼!”   王小岩语速极快,炮火连珠一顿输出,一旁的另一名老刑警都没来得及阻止他,直把冯仁杰给怼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这什么态度?!你们警察就是这样对受害人的?!居然还敢污蔑我?!我要投诉你!等这事完了我一定会把你告上法庭!”   林霜柏飞快地又扫一眼直播,屏幕下方的评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刷新。   【说那么多废话,有本事你现在就引爆炸弹啊!】   【你说有炸弹我们就要信啊?】   【那你引爆一个看看?xs了,现在的人为了赚流量,还真是什么直播都敢做,平台这样都不封吗?】   【还是有钱人会玩啊,这哪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能干出来的事】   【你都bb多久了,要炸弹是真的你早引爆了吧?】   【警察都不干事的吗?她就一个女孩子,顶多有把枪,炸弹八成是假的,直接冲上去制服不就完了】   【之前哪的持刀伤人案,还是群众冲上去把那疯子制服后,警察才姗姗来迟的上前】   【这直播挺长时间了吧,还等什么半小时,你现在赶紧引爆得了】   【就是,不都开枪了,赶紧把炸弹也引爆了吧】   评论不断刷新,虽然其中也有不少劝冯娜娜千万别冲动想不开的评论,然而嘲讽、不信炸弹是真的以及煽动的评论同样很多。   王小岩怼冯仁杰的声音并不小,正在跟蔡局联系的沈藏泽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匆匆挂了电话过来,在王小岩满脸不爽想要继续怼冯仁杰时及时喝止:“王小岩你给我闭嘴!滚一边反省去!”   沈藏泽这么一喝,王小岩瞬间噤声,再看沈藏泽彻底沉下来的脸色,王小岩不用身边的老刑警拉,硬是憋着满腔不忿自己到一边去了。   林霜柏抬手拦住想要追过去继续跟王小岩吵的冯仁杰,对他说道:“冯先生,不论你是否信任警方,现在网络发达,很多网友都比你我想象中更神通广大,现在冯小姐的名字和样貌都已经在直播中暴露,即使你坚持不愿意依照冯小姐的要求公开,网友也很快就能通过冯小姐查到你。冯先生,我劝你一句,自己公开尚有修饰的余地,可要是被网友人肉,那就不是普通的公开生平那么简单了。”   冯仁杰矛头转向林霜柏,带着明显消不下去的怒气大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也来威胁我?!”   林霜柏把手机举到冯仁杰面前,让他看清楚屏幕里的冯娜娜和江瑛,还有直播间底下一条接一条弹出来的评论,沉声道:“冯先生,我是希望你能够在冷静的情绪下作出正确判断。” 第六十一章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僵持不下的对峙中,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冯仁杰瞪着林霜柏,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怒气冲冲地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端不知道跟冯仁杰说了什么,冯仁杰对着手机粗声粗气就是一顿骂:“公关都是干什么吃的?!不会把消息压下去吗?!”   这个电话还没打完,冯仁杰的另一部手机已跟着响起,冯仁杰想都没想就挂了手上电话转而接起另一部手机的电话,就连声音都客气温和了下来:“欸,侯总,怎么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哪里哪里,你别听他们瞎说……没有,就一点小事,我这一心急就报警了,警察都已经来了,你放心,我这事儿肯定马上就能解决……是是,我那不肖女一时鬼迷心窍,我一定好好教育她……那不会,这事也就现在看着闹得有点儿大,你也知道,网上那些网民就是闲的,动不动就在那里捕风捉影闹个没完,都是些酸民罢了,回头我让公关花点钱把热搜撤下来就完了,肯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合作,你放心啊!”   冯仁杰的手机响个没完,哪怕沈藏泽和林霜柏想要继续跟他沟通,他也全然不理会,只顾着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打。   沈藏泽多少也是有点在压着脾气,遇到这种不愿意好好配合警方的受害人,就跟碰到难缠的犯罪者一样,不断给他们警方挖坑,妨碍行动却不能对他们说半句重话,最让人感到焦急上火的,是担忧若不能及时控制犯人救出人质,会往这个案子往最糟糕的后果发展。   更何况,现在冯娜娜不仅仅是犯罪实施者,同样也是受害者。   .   刚跟特警支队联系完的傅珊珊小跑过来,道:“沈队,特警支队的雷队表示还有十分钟就能抵达。”   沈藏泽点点头,道:“跟雷队更新最新情况了吗?”   “已经说过了,雷队说他抵达后再跟你一起商量将行动队伍分成小队,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无法确定炸弹所在地点。”傅姗珊说着,又犹豫了一下,“沈队,你觉得冯娜娜说的是真的吗?有没有可能,她说的在其他地方设置了炸弹是假的,只是为了逼冯仁杰在网上公开生平。”   沈藏泽表情严肃,道:“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们都不能赌,更何况现在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不认为冯娜娜是在说谎,但冯娜娜和江瑛身上的炸弹,还有她刚刚说的在其他地方设置的炸弹,大概率是由她男朋友制作。以冯仁杰目前的表现以及冯娜娜挟持自己的母亲这两点来看,冯娜娜应该跟父母关系一般,并且一直都在根据男朋友的指示行动。”林霜柏沉吟着说道,虽然从直播画面以及傅姗珊进去将保姆带出后的描述来看,除了平板和手机外连耳机都没有佩戴的冯娜娜似乎并没有在跟男朋友保持联系,但作为幕后策划者,这个至今身份成谜的男朋友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冯娜娜独自执行所有事。   想要随时监控冯娜娜的情况,可以直接看直播,可如果冯娜娜做出不符合他预期以及计划的行动,他又是通过什么联系冯娜娜,确保冯娜娜会按照他的指示行动?   “林教授,现在我们假设冯娜娜是被她男朋友操纵,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让你去跟她进行交涉,你有把握说服她,让她说出其他炸弹所在的地方吗?”沈藏泽问道,冯仁杰或冯娜娜,他们总要想办法搞定其中一个,若是真的引爆了其他地方的炸弹,届时无辜民众受到波及伤害扩大,网上的舆情必然会失控,到时候大批网民涌入直播间,他们还不能直接掐断直播,这样的事态发展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林霜柏却无法给出乐观的回答:“很难,冯娜娜现在的状态,只会依赖听从于她最信任的人,而我,作为一个陌生人,而且是警方顾问,对冯娜娜来说是毫无疑问的敌对方,她接受我劝说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说是零。而且,还有一种情况是……”   没有说完的话,沈藏泽却已领会到林霜柏的意思:“你怀疑,冯娜娜可能也不知道炸弹的具体位置。”   林霜柏皱了皱眉,又想了一下后问道:“李主任排查锁定完冯娜娜这几天的行动轨迹了吗?”   沈藏泽按住耳机正要确认,突然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惊喝:“冯先生!”紧接着就看到冯仁杰推开了前面的一位民警,箭步冲向别墅门口。   王小岩跟一直负责安抚冯仁杰的那名老刑警史志杰都是一惊,紧忙就追了上去,堪堪在冯仁杰要冲进门口前将人拦住。   虽然被王小岩跟史志杰及时拦下,冯仁杰还是抓到了机会再门口朝屋内大声吼道:“娜娜我是爸爸!我花钱好吃好喝的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爸爸的吗?!明知道爸爸的生意正在紧要关头,你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丢脸不丢脸!你妈这么疼你,你居然还挟持你妈,我真是白养你这么个不要脸跟男人跑的白眼狼了!你赶紧给我把直播关了,听到没有!!!”   王小岩跟史志杰拼了命的要把冯仁杰从门口拖走,却又必须收着劲避免弄伤冯仁杰,等他们把冯仁杰拖回到门庭下面来的时候,冯仁杰已经把话都吼了出来。   林霜柏跟沈藏泽同时变了脸色,变故来得太突然,还不等他们作出下一步反应,屋里已经传出了冯娜娜的大喊——   “好,那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报答你的!”   与此同时,直播中的冯娜娜举高手里的手机,用力地按了手机屏幕上的启动按钮。   四周的空气仿佛有几秒的凝滞,除了冯仁杰,所有警务人员死寂一片。   “哈!看吧,我就知道!什么狗屁炸弹,根本就是骗人的!”还在挣扎的冯仁杰犹在大声嘲笑。   外面传来了特警支队提前抵达的警笛声,在沈藏泽给出下一步指示之前,耳机接通了紧急报告。   沈藏泽双拳紧握地大走到冯仁杰面前,在冯仁杰被他浑身杀气的威压震得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之际,沈藏泽铁青着脸,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冯先生,你公司大楼的一楼大厅刚刚发生了爆炸,目前尚无法确认伤亡情况。”   冯仁杰愣住,好一会儿后才满脸不可置信地说道:“怎,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不,不可能,娜娜她……”   林霜柏走到沈藏泽身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对冯仁杰说道:“冯先生,我希望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你能好好配合警方的行动,不要再鲁莽行事,进一步刺激冯小姐做出更多不理智的行为。”   “我,我……我不是……”冯仁杰身体一下子就软了,像是完全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样,要不是王小岩跟史志杰撑着,他都要直接坐到地上去。   “珊姐,请你跟赶往爆炸现场的消防队以及医护人员保持联系,我需要即时掌握现场以及伤员情况。”沈藏泽不再理会冯仁杰,转头跟傅姗珊交待。   “明白。”傅姗珊得到指示后立刻便去联系跟进实时情况。   “林霜柏,我会联系蔡局申请多部门协作,现在我需要你立刻去换上防弹衣,然后马上进屋内跟冯娜娜进行交涉,尽最大努力稳定冯娜娜的情绪。”沈藏泽一转身,在给林霜柏下指示同时,快步迎向带队进来的特警队长雷峻镐。   “来不及了。”林霜柏却拉住了沈藏泽,表情凝重地把手机上刚刚刷出来的微博视频给沈藏泽看,道:“冯娜娜的男朋友很有可能就在爆炸现场附近,并且找了人做推手,爆炸才刚发生,微博上就已经开始大面积爆出视频和照片,不仅舆情瞬间爆炸,冯娜娜的直播间涌入大量网民,微博还开始出现冯娜娜以及冯仁杰相关的信息,网友们也已经开始对冯仁杰进行人肉。”   林霜柏点开的那段视频是从远距离拍摄的,视频清晰度不高,但可以从视频里很清楚的看到,好些人正尖叫着从黑烟滚滚的大楼里跑出来,门口还躺了好几个明显受伤的受害者。   事情正完全朝着他们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沈藏泽没有时间多说什么,几乎是立刻就跟信息技术部联系,一接通就快速说道:“小李,联系平台,控制网上舆情,阻止爆照现场的视频和照片进一步扩散引起民众恐慌。”   雷峻镐带队来到沈藏泽面前,道:“情况我已经了解,我建议,现在立刻疏散外面的围观群众,包括闻讯过来的记者媒体,我担心这样下去会造成更多不可控的伤亡。”   特警支队刚刚进入小区,外面虽然有警察在努力维持秩序,然而各路记者跟围观群众的包围,不仅会让网上传出更多未经证实的消息让情况变得更加混乱,还会影响他们展开行动。 第六十二章   网络舆论,一旦有推手推波助澜,就会在眨眼间发酵并爆发热度。   更遑论还有网络媒体的加入。   一场自杀直播,在位于市区的公司大楼发生炸弹爆炸导致多人受伤送医的突发案件后,瞬间成为了周日所有社交媒体上热度及关注度最高的新闻事件。   不仅微博上持续弹出相关的新词条,微信朋友圈也开始大范围传播相关照片和视频,直播间更是涌入了大量网民,导致直播间一度出现卡顿现象。   周末休息日,市区里本来就人多,各大商场、游乐园、景点等都人山人海,可正是这样一个四处都是人潮的日子,却突然蒙上了随时可能被炸伤的恐怖阴霾。   【自杀直播,尚有多枚炸弹未被发现拆除】   【恐怖袭击,已有炸弹被引爆造成多人伤亡】   【女大学生挟持母亲自杀直播,更在闹市设置多枚炸弹!】   【突发!女大学生持杀伤性武器自杀式直播,自制炸弹闹市伤人!】   网上不断出现令人感到害怕担忧的新闻标题以及难辨真假的消息,令不少周日出门此刻正在市区的市民都陷入到不知在哪个地方随时都有可能碰上炸弹爆炸伤人的恐惧中。   尽管相关部门已经开展工作控制舆情,然而在这个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迅速蔓延开去的网络时代,女大学生持枪挟持母亲并在身上捆绑炸弹的自杀直播也还在进行时,想要直接将舆情压下去显然是不可能的。   恐慌的情绪从线上发展到线下,网上各种消息根本难以压制。   同一时间,沈藏泽接到蔡局的电话,勒令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找出其他炸弹所在,并要制服冯娜娜救出江瑛。   然而面对多个受害者、上级和舆情沸腾等猛然压下来的巨大压力,沈藏泽、林霜柏跟雷峻镐几番商议之下却依旧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冯娜娜只是有枪,警方即使被动也并非不能展开行动,毕竟冯娜娜只是一个普通的舞蹈艺术生,并没有接受过任何类似武术搏击这样充满攻击性的正规训练,不管是刑警还是特警,想要在最短时间内夺枪制服冯娜娜并不难。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冯娜娜和江瑛身上都绑有炸弹,并且在市区他们不知道的几个地方还设置了其他炸弹,在无法确定炸弹威力、是否真的只有冯娜娜能启动引爆炸弹的前提下,他们无法轻易展开行动。   冯娜娜那个至今身份未明的男朋友,是另一个让他们顾虑的危险因素。   也就在冯仁杰的背景资料交到沈藏泽手上的同时,热度爆发式攀升的网络舆论中也终于有网友挖出冯仁杰的过往并开始将信息逐一公布在网上。   “……冯仁杰,原名冯浩端,曾于2012年被检察院以涉嫌操纵股票交易价格罪提起公诉,最终判刑三年六个月,但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缓刑提前出狱。”沈藏泽念出资料里的关键信息,等他再看向林霜柏却在刹那间窥见那张向来不太显露情绪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明显的厌恶。   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情况已严重到刻不容缓的程度,即便心里隐约有些在意,也只能暂时搁置。   “坐了几年牢,出来没花多长时间就又东山再起地成为投资咨询公司的老板……”沈藏泽思忖少许,道:“2012年被起诉,从抓人到搜证,爆出来应该是2011年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2011年的时候,确实爆出过一宗很严重的科技股票操纵案,当时由于牵连甚广而且有大量股民因此血本无归,不少受害者由于承受不了打击而自杀,也让许多家庭因此破裂……”   “跳楼、烧炭、上吊,当年此类新闻几乎每天都有,而冯浩端就是当时那起科技股票操纵案的操盘手。”林霜柏抬眼看向那个已经在史志杰陪同下远离了别墅去到前院一隅待着的冯仁杰,双眸黯黑得没有一丝光亮,冷漠得让触及他眼神的人都不禁心底发寒。   沈藏泽并没有立刻接上林霜柏的话头,反而皱眉细细打量过他的表情,才道:“你好像,很了解这起股票金融旧案?”   科技股票操纵是由经侦支队负责,且不说当年这案子爆出来时他还在警校压根还没正式当上警察,即便是他毕业了,他从进入警校那天起就已经决定要子承父业将来进入刑侦支队,所以这类专门由经侦支队负责的案件,除非有联合抓捕行动,否则他基本很少会接触,自然也就不太了解。   收回落在冯仁杰身上的目光,林霜柏说道:“网上已经有网友把这些事挖了出来,照这样来看,对姓冯的怀恨在心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他当年的判刑就不重,之后又缓刑提前出狱,如今改个名就又改头换面重新成为老板,这对当年的受害人来说几乎能说得上是另一个沉重打击,我推断冯娜娜的男朋友很有可能是对他怀恨在心的旧案关系人。”   沈藏泽将平板页面在几个App之间切换了一下,最后切回到直播间,只粗略扫一眼不断弹出来的评论,表情便更凝重了几分:“现在网上有大量网友在攻击冯仁杰一家,直播间里的评论几乎半数以上都是网友在痛骂冯娜娜,要她赶紧引爆自己身上的炸弹,代父以死谢罪。”   林霜柏已经换上了防弹衣,他看向雷峻镐:“我随时可以进去跟冯娜娜进行交涉,但我想我们都有一样的顾虑。”   “林教授和沈队是担心,炸弹的主控权实际上并不在冯娜娜手上吧。”雷峻镐的确也是在担心这个问题,假设真正可以引爆所有炸弹的人并不是冯娜娜而是幕后策划主使这一切的那个所谓男朋友,那么他们现在包围在别墅周围的所有人,相当于都是拿命在赌。   “就目前的情况,冯娜娜是在明面上唯一能进行交涉的人,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沈藏泽说道,时间太紧迫,而且他们不能再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放任这场自杀直播继续下去,在网上乃至线下引发更大的恐怖情绪。   “幕后的人也一定在看直播,我们可以藉由跟冯娜娜交涉,对幕后主使进行喊话。”林霜柏说道,雷峻镐在刚刚已经跟沈藏泽一起部署了别墅周围的警力,雷峻镐更是让几名特警利用探测器等设备对别墅进行了基本排查,确认除了冯娜娜和江瑛身上的炸弹以外,别墅内部并没有设置其他炸弹。   “林教授是打算跟沈队一起进去跟冯娜娜进行交涉?”雷峻镐问道。   沈藏泽在刚刚也已经换上了防弹衣,然林霜柏却摇头道:“我单独进去,冯娜娜现在面对网上爆发的舆论攻击,已经陷入到应激状态,这时候要是再看到进去两个警方人员,很容易会进一步刺激到她。”   事态发展到现在,沈藏泽已不打算再阻止林霜柏,于是道:“你单独进入跟冯娜娜进行交涉,一旦有任何不对的苗头,立即撤离。”   林霜柏佩确认完耳机和摄像头都没有问题后,举起双手缓步从大门进入堂屋。   沈藏泽跟雷峻镐站在门庭下戒备随时准备跟其他位置的警员展开行动。   看着林霜柏独自走进去的背影,沈藏泽脸上神色异常紧绷,仿佛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   往常这种时候基本都是由外表看起来更具有迷惑性的他去跟犯罪分子进行交涉,或是充当诱饵烟雾弹,一些特殊场合的潜入抓捕行动也会由傅姗珊伪装来展开行动,然而这一次,他却让只是顾问的林霜柏手无寸铁的去面对情绪不稳还持枪绑有炸弹的冯娜娜,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且紧急,他绝不可能同意让林霜柏单独进入。   屋内的冯娜娜原本正在看直播间的评论,在精神已经极度敏感不安并且整个人处在疲惫又草木皆兵状态中,冯娜娜几乎是在眼角余光瞥见林霜柏走进堂屋的瞬间就立刻举起枪指向林霜柏,颤声喊道:“站住!不许再往前靠近,否则我就开枪了!”   “冯小姐,你不用紧张,我只是警队的顾问,并不是正式的警察,身上没有佩戴任何枪械武器,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将身上这件防弹衣也脱下给你看。”林霜柏举着手,在冯娜娜的注视下,他并没有再试图往前走,而是选择原地坐下,用温煦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担心你父亲公司大楼里那些被炸弹波及的无辜民众,所以在进来前我跟爆炸现场的消防员以及医院联系确认过,你引爆的炸弹威力不算很大,虽然的确导致不少人受伤,但目前并没有出现死者。”   林霜柏神情温和,鼻梁上的银色无框眼镜和垂落在额角颊侧天生就有些自然卷的头发弱化了他深邃五官的冷硬,再加上他坐到地上后降低了身高带给人的压迫感,说话语速也不急不缓声调平和沉稳,让他给人感觉比平常更加斯文温润而不带半点攻击性。 第六十三章   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在长达几个小时的直播里,没有任何人用这样友好随和的态度跟她说话。   哪怕是在林霜柏之前进来试图交涉的傅姗珊,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小心翼翼与谨慎,虽然并没有敌对的意思,但多年的刑警生涯,还是让傅姗珊在面对持枪并绑有炸弹的冯娜娜时,不自觉的流露出随时准备动手制服犯人的警惕和戒备。   人在精神高度紧张时,由于肾上腺素以及动物本能,往往会对身周的一切人事物包括最细微的情绪都有比寻常情况下更加敏锐的感知能力。   所以人往往很容易在这种状态下因为外界的压力而突然崩溃,因为这时候所承受的压力会比正常更容易造成打击令人受到巨大且难以言语的伤害。   对精神已经处在崩坏边缘的冯娜娜来说,林霜柏就像是突然出现在迷失于荒漠中的旅人面前的一池泉水,给快要渴死的旅人带来了一点生的希望,所以哪怕明知道林霜柏是警方派来的,冯娜娜仍是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与松懈。   “你进来做什么,说服我停止直播吗?还是想说服我放下武器投降?”冯娜娜的注意力暂时的从直播间的评论转移到了林霜柏身上。   林霜柏却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反而微笑着反问道:“我能放下手跟你说话吗?一直这样举着手,其实挺累的。”   紧拧着眉心,冯娜娜一时摸不透林霜柏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可以,但你要把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谢谢。”林霜柏放下高举的双手随意搭在腿上,又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姓林,名霜柏,雨相霜,柏树的柏,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她一直希望我能做个经霜犹茂、情操高洁的好人。”   冯娜娜眼神微黯,看一眼被自己绑在椅子上,在之前她引爆炸弹时直接被吓昏过去的江瑛,低声道:“你母亲一定很爱你,对你有很大期望。”   “我母亲为我牺牲了很多,但如果要说期望,我想她最大的期望应该是希望我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不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只要我能好好的生活就足够。”谈到自己的母亲,林霜柏的表情也愈发柔和,就连眼神都更多了几分温度。   冯娜娜目不瞬眨地盯着林霜柏,像是努力想要看穿林霜柏的想法,几秒后硬声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放了我妈妈吗?”   “是否要放了你母亲,取决你而不是我,你有权力决定任何你想做的事,而不是听别人怎么说。”林霜柏像是在与她闲聊一般,无论语气还是神态都没有透露出一丝紧迫感,“网上现在已经出现了很多关于你父亲冯先生的个人信息,也是你想让所有人知道的他曾经是操盘手,因为科技股票操纵案而被判刑坐牢。我想,在冯先生被捕到入狱的那段时间里,你应该过得很艰难吧?”   “艰难?”冯娜娜却仿佛听到了笑话般嗤笑一声,道:“怎么,想摆出能跟我共情的样子,试图拉近跟我的距离然后再说服我投降吗?别白费力气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共情?”林霜柏反问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父亲被捕入狱,作为子女,或多或少都会在情感上感到痛苦,当然也有可能是感到羞耻丢脸。”   冯娜娜脸色微变,却又很快将表情掩饰过去,不吭声地别开眼看向了别处。   “你应该从一出生就过着比普通人更优渥的生活,可是在进来前我的同事找到你的同学和朋友,询问了一下关于你的情况,得到的回答都是说你很低调,没有不良习惯,性格脾气也都很平易近人,只是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林霜柏打量着冯娜娜身上的穿着,最贵的大概也就是她脚上那双帆布鞋了,就连手里紧握的手机都是几年前的旧款iPhone13,“但既然你提到了共情,我猜想在冯先生被捕入狱那几年,你虽然年纪还很小,但应该也看到了不少成年人世界里的丑恶,恐怕在学校里也没少受霸凌吧。”   听到这里,冯娜娜脸上血色褪尽,浑身肌肉僵硬后背也阵阵发寒,她深吸几口气,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了才开口说道:“我爸害了那么多人,就算我被霸凌,那也是我们家罪有应得。”   “是吗?”林霜柏不置可否,只道:“你现在这么做,说明你并不认可冯先生的做法,甚至可以说打从心底痛恨他的所作所为。”   “认可?我爸他为了一己私利害那么多家庭破裂,还间接害死那么多人!换你你能认可?!”冯娜娜却突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失望与讽刺交织,双眼发红眼眶湿润的大声道:“他就算是坐完牢出来,也没有丝毫悔改!你看看这栋别墅,你以为这是怎么来的?你以为我爸他真的洗心革面了吗?别天真了,像我爸这种掉进钱眼子里的人,根本就不会在乎别人的死活!他现在那家公司,你们警方去查啊!我保证你们能查出比偷税漏税更严重的问题!”   静静望着情绪激动的冯娜娜,林霜柏却并无要安抚的意思,只不动声色地让冯娜娜发泄,让人丝毫看不出蓝牙耳机里正传来沈藏泽的声音:“网上有人扒出冯仁杰现在公司也存在经营问题,我已经让老黄去联系经侦,冯仁杰很有可能通过项目投资、空壳公司和海外账户进行洗钱等违法行为。”   等到冯娜娜稍稍平复,瘦削的身体也不再明显剧烈发颤,林霜柏问道:“冯小姐,愿意跟我聊一下你的男朋友吗?”   听到林霜柏终于问及她的男朋友,冯娜娜神色一凛,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你别想从我这里套话!你刚刚跟我装出一副友好的样子,不就是想要拉近跟我的关系好从我这里套出我男朋友的身份!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我绝不会上当也不会透漏半点关于他的消息!”   面对分明身材削瘦却手持武器拼命想要守护与反抗的女大学生,坐在地上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始终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镇静,在隔着一段距离从形式到力量都并不对等的交流中,他仅仅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叙述他看到以及推断的事实,而并不带多余的情绪进行审判或规劝。   “你很爱他,也很保护他。”林霜柏肯定道,对于表现出强烈抗拒的冯娜娜,他并没有要晓之以理的意思,只是淡然表现出对冯娜娜的理解,“我想,你男朋友应该因为冯先生,在过去吃过不少苦吧,而你又那么反感冯先生的所作所为,你对男朋友抱有愧疚之心,想站出来弥补一切,无可厚非。”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失去了多少,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你根本就不可能明白!”忍不住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素净清秀的脸庞上是难以掩饰的伤心难过,冯娜娜近似撕心裂肺地对林霜柏喊出话,却又在瞥见直播间那些疯狂刷新弹出的评论后匆忙抹掉了脸上的眼泪,重新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道:“够了,我不想再跟你在这里浪费时间。”   “冯小姐,除了你最初提出的要求,你已经没有其他要求了吗?”林霜柏不在一个话题深究,转而问道:“虽然冯先生并没有依照你的要求将自己的生平公开,但现在网友也已经替他完成了你的要求,不仅冯先生,包括你和你母亲江小姐的所有个人身份信息都被网友挖出来在网上公开了,接下来不仅网民会持续在网上对冯先生口诛笔伐,公安机关也必然会再次对冯先生及他的公司展开调查。到了这一步,冯小姐,我想请问你和你男朋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吗?”   无论是挟持江瑛进行自杀直播,还是提出要冯仁杰公开生平的要求,毫无疑问都是针对冯仁杰的惩罚和报复。   而现在,在之前提出的要求已经达到并且可以预见冯仁杰接下来极有可能会再度面临牢狱之灾的情况下,冯娜娜却并没有要到此为止的意思,那就意味着,冯娜娜及幕后主使的目的还未完全达到。   目的未达成,所以直播还在继续,可,接下来到底还想要做什么?   “冯小姐,不管你和你男朋友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我想提醒你,无论是被你打伤的保姆,还是在冯先生公司大楼上班工作,连周日都还要回去加班不得休息,却因此而意外被牵连因炸弹爆炸而受伤入院的那些受害者,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也只是在努力生活。我相信冯小姐其实并不想伤害无辜的人,否则你也不会让我的同事把受伤的保姆带出去。既然如此,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其他几个炸弹都在哪里?”林霜柏抬手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神态依旧温和并未表现出半点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却在说完这段话后重新从地上缓缓站起。   前面那么长的铺垫,最重要也最首要的不是为了套出男朋友的身份,也不是让冯娜娜投降,而是为了让冯娜娜说出其他炸弹所在。   不知设置在何处的炸弹,已经因为直播和网上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扩散而造成恐慌升级蔓延,相关部门已经在第一时间展开了安全危机管控的工作,如果现在能够说服冯娜娜说出其他炸弹到底被设置在什么地方,哪怕最坏的情况发生,炸弹的引爆控制权的确不在冯娜娜手上,那么他们至少还能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时间内疏散附近人群,尽可能将伤害减低到最轻。 第六十四章   直播间的观看人数已经突破了两百万。   评论也从最初劝冯娜娜不要冲动不要想不开占多数变成满屏都是痛骂甚至侮辱。   【赶紧去死吧你!】   【你们一家害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赚那么多黑心钱还能活得这么滋润,这世界真是烂透了】   【你爸干了那么多坏事,你现在还做炸弹搞恐袭,真是不死都没用】   【你都炸伤别人了还好意思说你爸?社会毒瘤,倒是赶紧炸死自己啊!】   【警察到底都在干嘛,居然为这种人浪费资源】   【垃圾!去死去死去死!!】   【不是,你们没听到警方现在是想要问出其他炸弹所在吗】   【你们会遭报应的!不得好死!!】   【猫哭耗子假慈悲!!不是有枪有炸弹,赶紧吞枪自爆,以死谢罪!!!】   【赶紧死!】   【老天怎么还不收了这一家子畜生】   【你跟你那罪犯爹都该死!】   【你想死没人拦你,可你连死都要拖无辜的人给你陪葬,太恶毒了】   【这种人不死都没用】   【有钱人真是了不起,吃人血馒头,法律在你们眼里连屁都不是!】   【做什么秀,警察还管这种人干嘛,一枪给崩了完事!】   【断子绝孙的晦气玩意,说你们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   【祸害遗千年,最好身上的炸弹现在就短路爆炸】   【杀人偿命,就这样被炸死都便宜了你们】   充满戾气的诅咒辱骂不断弹出,冯娜娜就那么默默看着那些评论,整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整整两分钟过去,冯娜娜忽然摇晃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般缓缓把目光从平板上移开投向林霜柏,她放下举着枪的手,声音低哑地说道:“其他炸弹,一个在我爸常去的那家高级会馆的停车场,一个在当初帮我爸打官司那个律师的律师事务所,第三个在市中心另一栋写字楼里,那栋写字楼有一家投资基金管理公司,公司跟一个叫郑大彪的人有关,他是当年股票操纵案里负责融资锁仓的人,他偷偷将手头的部分股票拿去质押,融资超过10亿后以老鼠仓的形式操纵了别的股票,而且他因为用了先扣利息的方式,令将近3亿元市值的股票被融资机构掌握。”   最初还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在说到第三个炸弹所在时已又恢复平稳。   在冯娜娜说出炸弹所在的同一时间,在外面的沈藏泽跟雷峻镐立刻便开始安排小分队,在根据冯娜娜提供的信息找出确切地点同时联系其他相关部门,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锁定炸弹所在并立即疏散附近市民。   “娜娜。”林霜柏温声开口,第一次亲切的叫出女生的名字,“你只知道大概所在,但炸弹具体到底被设置在哪个地方,其实你并不知道,是吗?”   因为从一开始,冯娜娜就不是炸弹的制作者,也不是真正去设置炸弹的人。   冯娜娜偏头把视线放回到平板上,神情隐约有些恍惚,并没有正面回答林霜柏的问题:“放心,我不会引爆那三个炸弹的,也并不想再伤及无辜。”   低头看一眼自己左手上那几道看起来有些可怖的刀伤,冯娜娜极轻地笑了一下,不等林霜柏说话就又说道:“炸弹的位置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出去吧。”   林霜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呢,我出去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不打算做什么。”冯娜娜把左手举高让林霜柏能看清她手上的伤,然后说道:“我流了这么多血,又直播这么长时间,累了,想歇歇。”   林霜柏定定地说道:“你可以把枪放下,让医护人员进来帮你处理伤口,也让我的同事进来帮你和江小姐拆除身上的炸弹。”   冯娜娜只是摇摇头,把卫衣的袖子拉下来,又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乱的头发,道:“你知道吗,前几天是我的生日,我脚上这双鞋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我那天特别开心,所以很认真的许了一个生日愿望……你说你叫林霜柏,是吗?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我想做什么了吧。”   向前一步,林霜柏道:“你是真的打算自杀,从直播开始,你就做好打算要用死亡来结束这场直播。”   “所以啊,你赶紧出去,别再妨碍我了,无论你怎样努力,我都不会把其他你想知道的事告诉你,你也阻止不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冯娜娜露出一个带点狡黠的笑容,垂眸看着昏过去后至今未醒的江瑛,道:“我爸还在外面吧,其实我跟我妈都知道,他早就在外面养了小三,不久前那小三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本来就不喜欢我,现在恐怕恨我恨得巴不得立刻替我引爆身上的炸弹。没关系,就让我和我妈替他给受害者们偿命。”   “娜娜,你还可以有其他选择。”林霜柏并不认同她的话,劝说道:“冯先生犯下的罪行,不应该由你来替他承担。在今天以前,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哪怕是到现在这一刻,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放弃自己的生命。”   “选择?”冯娜娜明明在笑,可样子看起来却比哭更难过,“你错了,从我作为冯浩端和江瑛的女儿出生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其他选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我妈一起走,因为我妈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也有份帮我爸出谋划策,她喜欢钱,什么事都讲投资回报率,为了能谈成生意,她甚至能把亲生女儿迷昏了送到合作对象的床上。”   还那么年轻的女生,分明在最青春的年华,可眼神与表情却都写满苍凉。   在旁人眼里是家境优渥的富家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父母养的一匹瘦马。   她的确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毕竟在冯仁杰被捕的时候,江瑛为了自保,带着她一起委身给更有权势的老板,对她来说,校园霸凌算得了什么,她早已见过真正的恶魔。   冯仁杰和江瑛害了很多人,她想,大概不会有人比她更能跟受害者共情,可,她是受害者吗?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她从出生到现在,想要什么没有呢?跟被她父母害得一无所有的人们比起来,她从未有过为钱发愁的时候,一直都被精心的养着,过着许多人都无法拥有的优渥生活,这样,她还能算是受害者吗?   不算吧,她或许,连觉得痛苦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感到羞耻,对父母的所作所为感到可耻,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羞愧。   也对自己的存在本身,感到无比耻辱。   “林霜柏,我跟你不一样。”冯娜娜重新举起枪,轻声说道:“网上那些正在让我去死的人,他,包括你,所有人都可以是受害者,唯独我不可以,因为我只是一件商品,一件可以被反复交易的商品。”   被镜片遮挡的双眸沉郁得不见一丝光亮,收敛在镇静从容下的锐利与蓄势待发自眼角眉梢的裂痕里泄露,林霜柏听不到耳机里沈藏泽在对他说的话,只再次朝眼前即将要破碎自毁的女生走出两步:“冯娜娜你不要……”   “砰——!——!”   枪声响起,打在脚边的子弹生生止住了林霜柏的脚步。   冯娜娜看着他,道:“不要再向前了,我枪法不好,你再往前一步,我无法保证下一枪会不会就打在你身上。”   “林霜柏!”   “别进来!”   两声低吼同时响起,林霜柏扬手对从堂屋正门冲入的沈藏泽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客厅另一侧通向后花园游泳池的大门被从二楼速降下来的特警破开。   冯娜娜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即将突入的特警,对身后传来的一切声响置若罔闻,她丢开了手里的枪,俯身抱住毫无意识的江瑛,在林霜柏几乎要迸裂双眼的注视下,按下了始终握在左手掌心的手机屏幕上那个标示为“SOS”的信号按钮。   电光火石间,林霜柏想都没想转身飞扑向沈藏泽,将刚冲进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冯娜娜做了什么的沈藏泽一把抱住,一手护住他头部一手紧紧勒住他的腰,就这么将人死死按在自己怀中。   下一秒,冯娜娜和江瑛身上的炸弹爆炸,灼热高温与火光炸开,整栋别墅瞬间被吞噬坍塌,巨大的冲击力把刚落地突入的特警、林霜柏和沈藏泽直接炸飞出去。   别墅外的所有人被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吓得纷纷发出惊呼并本能往下蹲,还有不少围观群众像是终于意识到危险尖叫着逃离,只有少数媒体记者摄影师,在爆炸发生后仍试图进行拍摄。   两个炸弹的威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别墅四周都是被爆炸波及倒地不起的警察们,民警、刑警和特警无一幸免,四处都是被炸飞的碎石和建筑材料玻璃碎片。   距离爆炸源最近的林霜柏和沈藏泽被直轰出门庭摔落在前院草坪上。   在阵阵尖锐耳鸣与视线模糊不清的头晕目眩中沈藏泽好半响无法感知到自己的手脚,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等他终于不再眼前发黑勉强抓住飘离的意识并找回基础的身体知觉时,感受到的就是脸颊上和脖子上不适的温热黏腻感。   “林……咳,咳咳……林霜柏……你放,放开……咳咳……”他试图将还紧紧抱住自己的男人推开,可等他双手触碰到身上那人的肩臂时,摸到的却是满手粘稠的湿热。   意识在刹那清醒过来,沈藏泽费劲地想要从林霜柏怀里挣脱出来确认他的伤势,可还未挣扎几下,左手已经触到林霜柏后背上的异物。   浑身的血液在他瞠然看清直插在林霜柏后背上的钢化玻璃碎片和一小截断木的那一刻凉透。   而林霜柏,在他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半分间,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低哼,接着艰难地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要撑起身体却没能成功。   带着血腥气的沉重呼吸落在沈藏泽耳畔,林霜柏吐出一口血,用只有沈藏泽能听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沈藏泽,you’re a fucking idiot。” 第六十五章   港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大楼炸开了锅。   多台警车和救护车一起抵达,医生护士冲向那几台救护车,将满身血迹的几名伤员从担架转移到急救床上,数十名刑警跟特警下车后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冲进大楼。   而在第一人民医院外来车辆入口,停着多台大小新闻媒体的车辆,由于之前在市中心办公大楼的炸弹爆炸,已经有很多民众跟记者摄影师聚集在门口,此刻,举着手机拍照录像的民众和新闻媒体工作者更是翻倍,都在试图拍到被自杀直播炸弹爆炸炸伤的警员们的伤势,更有记者直接就在门口对着摄像头开始了即时现场直播报道。   医院的医护人员都训练有素身经百战,每天都犹如打仗一般的急诊大楼哪怕是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四处都是喧嚣,连走廊上都是人,哀嚎的患者和赶到医院的家属,家属里还有人惊慌情绪失控当场大哭,也没有任何一名医护人员表现出慌乱,已经人满为患的急诊大楼看似一片混乱,然抢救工作始终有条不紊的展开。   “……静脉插管建立静脉输注通路!”   “快,立刻做CTA!!”   “血检结果出来了吗?!赶紧配血!!”   “这边要做腹腔造影!!”   “血压掉到七十了!”   “患者大量失血,血红蛋白已经接近30g/L!!不能再输注O型红细胞了!”   “心包穿刺维持生命体征!”   “手术室空出来了吗?!这位患者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通知血库调血!!”   医护人员声嘶力竭的喊声此起彼伏,因爆炸受伤的多名伤员让整个急诊医护人员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内、外科主任都在调配人手,血库各血型的血袋更是已经不够必须申请从其他医院紧急调配。   等到蔡局匆忙赶到医院时,一干处理完伤口的刑警正等在手术室外。   远处是抢救室和急诊室传来的各种杂乱声响,有人在吼叫,也有人在哭,奔跑的都是医护,而手术室这边的走廊上气氛沉重压抑,护士已经进出好几回,没有人知道手术室里的情况,十几个刑警除了等什么都做不了,有人靠墙站着,有人在墙边蹲着,而沈藏泽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那排椅子上,表情木然的仰首看着手术室门口亮起的红灯。   头发脏乱,额角脸侧都是血污和灰尘,双肩是垮的,后背微弓却要别扭地仰起头看向手术室,双手垂在分开的腿间,是沈藏泽极为罕见的,一点都没有刑警该有的板正且毫无防备的时刻。   跟其他在别墅周围被爆炸伤及的刑警比起来,沈藏泽反而几乎没有明显的外伤,除了一些手臂上的擦伤以及有些淤青,还有就是后腰左侧肌肉挫伤,坐救护车抵达医院后也拍了片做检查,无内伤,轻微脑震荡,有头痛和恶心感但并不严重,而他手上和身上沾到的那些干掉的血迹,都是林霜柏的。   其他刑警在蔡伟齐走过来的过程中纷纷站好,带着几分凝重和羞惭,垂头丧气地叫“蔡局”。   蔡伟齐没有对他们说什么,只在从黄正启身边经过时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黄正启因为右手断了的关系打上了石膏,被蔡伟齐用力按这一下肩膀,他左手紧握成拳,咬着牙低头说不出半句话。   蔡伟齐走到沈藏泽面前,挡住了他看向手术室的视线。   沈藏泽已经有些放空的双眼因这遮挡而重新聚焦,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上级领导,他其实应该马上站起来汇报情况,甚至是当场做检讨,可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像是还沉浸在之前受到的情绪冲击中,精神状态在绷得死紧同时又透出一种极隐秘难以被旁人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年轻的后辈,蔡伟齐沉声开口:“得到教训了吗?”   沈藏泽对上蔡伟齐严厉的目光,好半晌,干裂的嘴唇才微微张开:“是我的错。”   “老沈当初就反对让你这么快当上刑侦的大队长,说你办案经验还太少,不够沉稳还需要磨砺。”蔡伟齐很清楚眼前这个自己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而当初,是他力排众议坚持让这个后辈升作刑侦支队的大队长,这几年人也确实没让大家失望,带着刑侦破了很多案子。   可正如这后辈的父亲,曾经的刑侦大队长沈义所说,解不开的心结就是最大也最致命的问题,是一颗埋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触发的雷。   “……我不该,让林霜柏跟到行动现场,是我的判断失误,我负全责。”沈藏泽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起身,撑着腿就从椅子上起身,说话声音低得几乎要被周遭一刻都不停的各种叫唤、抢救还有医疗设备发出的声响掩盖,他分明比蔡伟齐要高,可站起来后仍让人感觉他比蔡伟齐要矮上一截,身上透出失败的颓然。   不到一蹶不振的崩溃,但很明显已经没有了平常的气势,低落的情绪里夹杂着对自己的厌恶。   “沈藏泽,你是错了,但你不是错在让林霜柏参与现场行动。这几年我提醒过你很多次,你想护住自己的队员,这很正确,我也认可,但你必须记住,你是队长,可以带头冲锋但也要学会信任自己队员的判断和能力,哪怕是新人实习警,那也是警校出来的精英,在警队里,不允许自以为是和个人英雄主义冲动行事。”蔡伟齐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刑警的面训斥沈藏泽,尽管他的语气算不上凶,更多是语重心长的沉重,但比起关起办公室的门狠狠教训,这种当着所有人面的否定和教育,往往更让人难堪,也容易折损沈藏泽这个队长在支队里的威信。   然而此刻,蔡伟齐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看得出来,沈藏泽虽然强迫自己维持住表面的镇静,可实际上内里已经分寸大乱,刑侦跟特警都有多人受伤,犯人和人质还有其他无辜市民的受伤和死亡,这是严重的行动失败,之后的汇报行动过程检讨反省以及接受调查问话都是必然流程,此刻比起安慰,更需要的是提醒和定人心。   没有一个人敢替沈藏泽说话,所有人都低头保持沉默。   “……蔡局,我知道当警察,牺牲在所难免,可是,我办不到。”沈藏泽双目点点发红,勉强支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发颤,“我得让我所有队员,都能回家。”   从他成为警察那一天起,他就下定了决心,不仅要做个好警察,还要尽最大努力保护好自己人,在成为队长后,他更是发誓决不能让任何一个队员,在他面前、在他主导的行动中牺牲。   在警察这个身份之下,他们还是父母的孩子,是某个人的爱人,是孩子的父亲或母亲。   警察的命也是命,同样有家人在等着他们平安无事的回家。   刑侦支队的每一个队员都是他的责任,他可以牺牲自己,却无法接受让队员牺牲。   “那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的人是你的队员吗?”蔡伟齐反问,他在来之前已经得悉了情况,“明知道冯娜娜身上有炸弹,为什么不等林霜柏给信号再进去,为什么要一听到枪声就下令突入?你觉得自己是在保护林霜柏?当时的情况,你的判断准则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什么?!”   “我没,保护林霜柏……”被质问得根本答不上话的沈藏泽怔然低头看自己已经用消毒湿纸巾擦过但还是擦不掉血红的手,声音越发沙哑,“是林霜柏保护了我,那么大的爆炸,近距离,我甚至都没怎么受伤,我……”   “够了,我没让你现在跟我做检讨,你自己想清楚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是想不明白,你也不用负责这案子了,回家去找老沈,让老沈好好教教你到底应该怎么当警察,当刑侦支队的大队长!”蔡伟齐打断他,免得他在一帮队员面前再失态。   沈藏泽闭了闭眼强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头不再说话。   手术室灯灭开门,护士将林霜柏推出来送往观察室,医生随后出来。   蔡伟齐跟沈藏泽一起迎了上去。   手里拿着刚摘下的口罩,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饶是从医多年见惯大场面,但骤然看到一身警服的蔡伟齐和一大帮伤痕累累的刑警齐齐上前,多少有些被震到,清了清嗓门才说道:“患者主要是后背外伤较重,创面大且深,但万幸不是贯穿伤,也没有伤及内脏,除此之外,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有两根骨裂,中途有大出血,不过及时调血没有造成大问题,手术也算是顺利结束,先送观察室,等过了观察期再转入普通病房。”   听完医生的话,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然还不等蔡伟齐感谢医生,在医生眼里灰头土脸满身都是病毒细菌的沈藏泽一言不发,直接一个转身就离开。   医生一看他去的方向,立刻喊道:“你去哪,你不能进观察室的!还有你这一身,赶紧去换了消毒整干净才能去住院部!!你听到没有!!!你们这些警察怎么每次都叫不停?!就不能好好听人话吗?!喂!!!” 第六十六章   远处的天际一片橙红,落日余晖从窗户照进病房,将惨白的病房渲染成淡淡的暖黄色,斜长的阴影在墙壁地面与光随形,又在角落悄然躲藏。   刚换上不久的输液袋还是满的,小小软管里透明的药液以缓慢的速度一滴一滴落下,躺在病床上的人在转出观察室后就摘下了氧气罩,苍白的脸上连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脸颊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贴着一小块无菌敷料贴,脖子上也隐约露出一点贴在后颈伤口上的纱布。   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嘀嘀声,显示出病人目前生命体征平稳。   单人病房的隔音比想象中要好,沈藏泽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一侧扶手,因为沙发太短的关系,双腿从小腿三分之二处起就架在了另一侧的扶手上,他双手抱在胸前,无比清醒地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静静盯着逐渐被昏暗吞噬的天花板。   身上早已换了干净的衣物,案子还没结束,中途回了局里开会确定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并给各队员下达新的指示,之后便又立刻返回医院。   更早以前沈义给他打过一通电话,没过问案子,因为都知道规矩,沈义早已退出一线不再是刑警,也就无权过问还在调查中的案情,所以在电话接通后父子两人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沈义才说出一句:“你是队长,现在不是自责反省的时候,打起精神把案子解决,抓到真正的犯人后,再去看看你妈。”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沈义,这些年,那道巨大且始终无法愈合的溃烂陈伤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让两人早已不像过去那样有温情谈心的时刻,即便是坐在家里一起吃饭,也都除了案子以外再无交流,连彼此的生活都极少过问,生疏得几近无话可说。   于是在沈义说出那句话后,他也只能低低地“嗯”一声,再一会后,沈义便挂断了电话。   夕阳的光渐渐褪去,病房越发昏暗,沈藏泽慢吞吞地坐起,又发了几分钟呆,终于在最后一丝微光消失前起身去开灯。   走到病床边上拉开椅子坐下,沈藏泽看着躺在病床上一直没醒的林霜柏,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不久前分明还一脸冷漠地说他们连朋友都不是,可在那种情况下,第一反应竟不是转身逃跑,而是扑过来保护他。   已经很久,没有被谁保护过。   这些年,一直都是他在竭尽全力地试图保护所有人,哪怕知道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知道自己这样早晚有天会出大事。   却怎么也没想到,真的出事时,是另一个人命都不要似的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他。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孤僻到除了安法医,连个能来照顾你的人都没有,资料上紧急联系人都是空白的。”沈藏泽有些焦躁地抓一下自己的头发,见病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虽然医生说一直没醒是脑震荡导致,手术前就已经拍过片确定没有颅脑损伤,而且毕竟是受了较为严重的外伤还有肋骨伤,身体也需要进行自我修复,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不必太担心,但一天没见人睁眼他都没法真正放下心来。   法医部一贯人手不足忙得分身乏术,冯娜娜跟江瑛被炸得只剩下尸块,安善要做尸检没法过来医院,支队其他人在知道林霜柏没有家人可以来医院照看后都说可以来帮忙守夜,但都被他赶去查案了。   轻轻叹了口气,沈藏泽知道林霜柏听不到也还是说了句:“我把自己的电话给你填上了,虽然这种事最好别有下次,真有也应该是我给你当肉盾。”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声音依旧规律,没有半点变化。   沈藏泽垂下眼帘,胸臆间那股沉闷淤塞始终无法散去,林霜柏重伤失去意识压在他身上的画面怎么都忘不掉,当时他大脑一片空白,还是离得较远基本没被爆炸波及的傅姗珊跑过来后跟另一名特警一起把林霜柏扶开。   当时现场一片混乱,黄正启是为了护住冯仁杰受的伤,史志杰、王小岩等离别墅近的刑警无一幸免,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特警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当时突入的两名特警现在还在加护病房里,雷峻镐也在门庭另一侧被爆炸轰飞导致锁骨骨裂。   别墅的堂屋跟客厅之间有拱墙设计,林霜柏扑过来时抱着他一起撞到拱墙后面,让混泥土墙面挡去了炸向四面八方的高温烈焰,加上冯娜娜抱住江瑛后才引爆炸弹,人体在一定程度上对炸弹的爆炸起到缓冲作用,加上林霜柏还穿着防弹衣,多少起到一点保护作用,否则林霜柏必然要在如今的伤势上再加上个大面积烧伤。   “……none of your business……”   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响起,沈藏泽猛一下抬头,看见林霜柏眉间拧起几道皱褶,薄薄的眼皮颤动着,好一会后才终于慢慢睁开来。   咬牙吸气,林霜柏瞅着沈藏泽从椅子上跟个弹簧似的弹起来俯身压向自己,脸上表情又再失控一秒,道:“少自作主张,没人要你管我死活。”   二十分钟后,已经让医生进来做完检查的林霜柏,让护士帮忙将病床摇起来一些,又被喂了点温水润喉咙,等到护士也从病房离开,只剩下他和沈藏泽两人,他才闭着眼又说了句:“去把胡子刮了。”   “……”在床边站着的沈藏泽无语片刻,“你这洁癖是不是有点太严重了,还管到我身上来。”   “我不跟一脸丧家犬模样的废物说话。”刚醒来的林霜柏,不知是因为伤口痛还是虚弱之下情绪控制能力有所下降,毒舌程度直接翻十倍,说出口的话字字带刺。   沈藏泽选择闭嘴,从善如流的去病房自带的洗手间刮胡子。   站在洗手池前照镜子,一双熬红的眼,眼底下青黑的眼圈,嘴巴四周冒出头的青色胡茬,不谈脸色,头发也是乱的还有点出油。   林霜柏没说错,他现在看起来无精打采一脸菜色,的确就跟丧家犬差不了多少。   用洗手台上放着的一次性刮胡刀把胡茬刮干净,然后用清水洗了把脸,把自己收拾得稍微没那么难看后才重新打起精神出洗手间。   病床上的林霜柏正扭头看着已经彻底天黑的窗外景色,听到他出来的声音,淡淡问道:“我睡多久了?”   回到病床边坐下,沈藏泽说道:“两天了。”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林霜柏又问。   沈藏泽一听就皱起眉心:“你这样子还想查案?你知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不谈外伤,光肋骨就伤了四根,其中两根骨折严重还上了钢板内固定,差点就伤及肺部,不好好躺着养伤,还想出院去查案,你真不要命了?”   “换你,你能就这么躺病床上不管案子?”林霜柏转过头,冷淡地瞥视病床边坐着的大队长,“我眼睁睁看着冯娜娜跟江瑛死在了我面前。”   而那一幕,甚至还实时直播给两百多万人看。   沈藏泽答不上话。   因为他也不能,就是剩最后一口气,他都会爬起来去查案。   “那不是你的错。”沈藏泽在短暂的沉默后沉沉开口,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晦涩而凝重,“是我判断失误,你骂的没错,我就是个混蛋傻叉,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贸然下令突入,或许冯娜娜和江瑛还有其他人都不会死,你也不会为了保护我而受这么重的伤。”   敏锐地抓住沈藏泽话里的重点,林霜柏问道:“其他人是指谁,还有谁被炸死了?”   指掌握成拳,沈藏泽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艰难地说道:“还有一对住在冯仁杰另一套房子里的母子,跟冯娜娜和江瑛同时被炸死,经确认,是冯仁杰的情人和刚出生不久的私生子。”   冯娜娜引爆,不仅仅是自己和江瑛身上的炸弹,还有另一个她并未提及的炸弹。   现在除了幕后主使,没有人知道冯娜娜是故意没有说,还是冯娜娜根本自己也不知道其实还有一个炸弹。   病房里又一次安静下来,敞亮的灯光下,林霜柏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藏泽,空气凝结成冰,一呼一吸间胸肺都仿佛要被刺穿。   沈藏泽是在林霜柏被送进手术室后得知的消息,在他十多年的警察生涯里,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失败,他甚至觉得这四条人命都是被他害死的。   “林霜柏……”   “沈藏泽。”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在林霜柏异常冷静的目光下,沈藏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让他先说。   “我还没问你,受伤了吗?”林霜柏并没有如沈藏泽所想的那般说出更重的话。   沈藏泽一怔,有些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下意识答道:“没有。”   “嗯。”   那张一旦失去眼镜掩饰便会将冷峻凌厉暴露无遗的脸,明明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眉宇间却透出浅淡又温和的安然神色,好似只有沈藏泽是最重要的,只要沈藏泽没事,对他而言便已足够。   深如潭水的黑眸映出沈藏泽精瘦的身影,林霜柏总是太过寂寥的目光让人难以看透,就连那轻得稍不留神便会错失的声音都藏着沈藏泽无法理解的情绪:“不必管网上的言论,也不必在意蔡局或其他任何人对你的批评责难,我们要做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抓住真凶。” 第六十七章   隔音再好也还是会有细碎的声音从外面传入病房,那些模糊的交谈声与脚步声,还来不及在病房里回荡便已消散在空气中。   窗外是天黑后星星点点的城市灯光,而那些行驶中车辆所亮起的车灯仿佛是流动的亮河,在黑夜里拉出一道又一道流光。   或许是因为被眼前人救了一命让他再也无法对对方抱有怀疑和敌意,沈藏泽垂眸不再看林霜柏,在这个充斥着淡淡消毒药水味道的病房里,在这一刻,他卸下严密防备的内心所露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极少去触及,在岁月中掩埋未愈的心伤。   “我这张脸,长得很好看吧。”缓缓靠到椅背上,沈藏泽说着有些突兀的话,虽然是事实却也在说出口后忍不住摇头笑了一下,毕竟这不是谁都能有的自恋底气。   吁出一口气,沈藏泽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道:“你查过我,知道我父亲之前也是刑侦大队长,我大概也算是子承父业,那你知不知道,我的母亲以前也是刑警,而我的长相就是遗传自我母亲。”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这话大概在他身上验证得十分淋漓尽致,他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周遭的长辈们说他长得跟母亲夏蓉蓉一样漂亮,从脸型到五官轮廓都跟一个模子印出来那般,骨相与皮相都堪称顶级,而且年纪越长就越好看,是那种与性别无关任何时候见到都能让人感到惊艳的美。   “我母亲是名副其实的警花,大概因为很多人都因为她的长相把她当花瓶,所以我母亲特别讨厌别人夸她好看,差不多就是人有多好看,脾气就有多冲。虽说女警也不少,可若想进刑侦必然对能力各方面要求都更严格,所以我母亲一直都很努力也很拼,动起手来比男人还狠,抓犯人的时候更是冲在最前头。”沈藏泽想起小时候放学就往公安局跑,还曾经被误会过家里人八成是专干违法犯罪勾当的惯犯,尤其是这长相就容易让人想偏,认为他家人八成就是赌徒配应召妓女。   后来这种离谱的谣言传了开去,还发生过同学的家长找上班主任说不能跟他这种不干不净家庭背景的小孩一个班,会给自己孩子造成不良影响,班主任无语至极的表示他父母都是警察,不满就到公安局刑侦支队当面跟他父母说去。再之后夏蓉蓉得知此事,便在家长会时直接杀到那个家长面前,出示自己的证件,当着一众家长的面说有任何问题请直接找她本人提,学校是培养祖国花朵的地方,这种把成年人的歧视以及揣测强加给孩子的做法从思想上就是错的,必须接受批评教育,把那家长吓得当场就怂了连声道歉。   虽然能好好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不多,但他从不认为自己父母不合格或是有哪里失职,无论是沈义还是夏蓉蓉,都在他成长路上给他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教给他正确的三观,也教会他用理解包容去看这个世界。   林霜柏在沈藏泽突然提到自己母亲时就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听着,然后有些走神的想,沈藏泽曾经有跟别人提起过夏蓉蓉吗,还是说,他是第一个听到沈藏泽主动提起夏蓉蓉的人?   受了这么重的伤,醒来不久痛觉是最快恢复的,身体各处都痛得不断在拉扯神经,可是他却觉得这样的痛都在忍受范围内,真正让他难以忍受的,反而是让他犹如溺水般的疲惫感,像这样躺在病床上没有力气起身,让他好像漂浮在海上,就连思考都变得缓慢。   当沈藏泽提起夏蓉蓉,那些话传入耳中,他便开始控制不住地也跟着陷入到某些回忆中,连沈藏泽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起来。   “我母亲她也立过不少功,抓住过不少穷凶极恶的犯人,我以为她会跟我父亲一起,继续做我从警的方向标,在前面继续指引我去成为一个合格的好警察,而我,也总有一天能追上他们的脚步,可是,在我马上就要正式成为警察的时候,她却在一次行动中牺牲了。”沈藏泽说得很慢,不似他平日说话那般利落,因是藏在心底从未主动跟人提及的话,所以每一个字都要仔细斟酌才能说出口,“我母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跟我说她和父亲会去看我宣誓,然而当我再见到她时,是在法医的停尸间,我看着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没有呼吸心跳,也再不会跟我说话……后来我母亲举行葬礼,火化后我抱着她的骨灰,到那一刻才意识到,她不会回家了。”   不会回家,也无法回家。   他的母亲,已经因为那个案子,永远地离开了他。   夏蓉蓉的警察证作为遗物交给他的时候,上面都是干掉的血迹,他连将警察证清理干净都办不到;而沈义,从公安局里抱着那一箱夏蓉蓉的遗物回家时,他才发现,原来人死了,真正能留下来有意义的东西是那么少,少到连一个箱子都装不满。   “我不仅想当个好警察,我还想保护好自己的每一个队员,让他们都能回家。”沈藏泽说得很轻又很沉,他并不在乎旁人能不能理解他的执著,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执著是不自量力,可那又如何,他不过是努力的不想让其他警员的家人承受跟他一样的痛苦。   若是换做旁人,在听完沈藏泽这些话后,大概多多少少会被打动到,然后一副动容的样子对沈藏泽表示理解敬佩。   可林霜柏不是旁人,所以他在听完后用手肘撑起身体,抓住病床的扶栏咬牙坐起,问道:“你的队员这么重要,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就无所谓了?”   沈藏泽愣了下,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扶林霜柏,却在起身靠过去时被林霜柏拽住了衣襟,明显气虚的声音毫无温度地砸到了他脸上。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沈老队长还没死,你就急着去投胎了?我告诉你,你以后要敢替我挡刀挡枪当肉盾,我绝不会感谢你。”林霜柏罕见的表现出了些许怒色,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威胁,却又让人分不清是因为身上的伤太痛才这么咬牙切齿还是因为真的对沈藏泽生气,“我活着,你就别想死我前面。”   为了方便换药而十分宽松的病号服,在林霜柏动作间歪向了一边露出里面缠绕的绷带,拽住沈藏泽衣领那只手的衣袖也松松滑落露出那肌肉结实还带着几道擦伤的小臂。   头部阵阵剧痛,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像过往每一次发作时一样,在剧烈的痛楚反复撕裂重组,林霜柏看不清沈藏泽的脸,却又对这张脸无比熟悉,耳边响起尖锐杂音,持续不断的铁链声冰冷而清晰,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舌般蹂躏着他每一根神经。   眼角处的肌肉细微抽搐,他看到自己手背上的滞留针和输液管,然而眼前掠过重影,等他再看时手腕上却被缠上了麻绳,不仅将他的手腕磨得血肉模糊也把他死死困在原地。   “……你看,这人皮剥下来,再用开水烫一烫,就这么折磨三天都不会断气……”   “……从这里下刀,不能切太深,否则就切到内脏了,你看啊,这是心脏,这是肺,这是肝脏,还有这是胃……”   “住手,我让你住手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做什么?这不都是你教我的吗,从哪里下刀更容易把手脚关节切断,怎么样把人的头切下来,还有把腹腔切开后内脏都拿出来了人也不会马上死,我还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可以有这么多种死法。”   “……孩子,别怕……”   杂乱的人声跟铁链声混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黑色漩涡,张牙舞爪地将他包围起来。   那么多的尸体,血淋淋的散发出恶臭,而他坐在满是脏污的地上,看着一切发生,他是那么清楚人体结构,正常情况下成年人有206块骨头,639块肌肉,大脑重约1400克,心脏重量则在300克上下浮动,血液总量约为体重的百分之七到八左右……   要是他能帮那些人,至少让他们不要死得那么痛苦——   猛地发出一声低喘,在快要被淹没前,他咬破舌头尝到了微甜的血腥铁锈味。   所有声音在刹那间如海浪退潮般迅速退回那藏在黑暗里伺机要将人吞噬的深渊中,恢复清明的黑色眼眸重新映出沈藏泽漂亮而富有生气的脸庞,林霜柏缓缓松开拽住沈藏泽衣襟的手,分明绷紧了浑身肌肉可身体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微微发颤,他张了张口,在发出声音前感觉到自己后背又一次湿濡,连绷带都被渗透。   沈藏泽气急地一手揽住林霜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另一手伸向床头按铃叫医生来病房,林霜柏呼出的灼热气息拂过他冒出冷汗的颈侧皮肤,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就刺激到他的沈藏泽尚未来得及低头看他是不是又昏了过去,便听到那嘶哑变调的三个字没有任何依靠地没入空气中。 第六十八章   安善到医院病房的时候,医生刚给林霜柏处理完撕裂出血的刀口并把陪床的沈藏泽训斥了一番,林霜柏昏睡那么长时间醒过来,正是虚弱需要好好修养的时候,最不该做的就是让他情绪激动,现在可好,不仅让人产生那么大情绪波动,还连后背上的伤口都撕裂了,也不怕之后引起发炎好得更慢,就没见过这样照顾病人的,简直离谱。   沈藏泽被医生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事实证明了,就算长得好看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仗着一张脸横行霸道,起码医生就不会被他这张脸蛊惑,骂起来半点不留情,更不会因为他是刑警就对他有所顾忌,反而大有新仇加旧恨骂得更凶之意。   排行前三最不听医生话的病人,警察和消防员就占了俩,但凡警察受伤入院,绝对是边骂边给人把伤治好,恨不得能让人恢复出厂设置以最完美的身体状况出院。   好不容易把医生送出病房,沈藏泽如释重负地在病床边坐下,对还站在窗边刚刚围观完他被批评教育的安善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还要尸检。”   “霜柏在国内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亲人朋友,他伤这么重,我不来看一眼放心不下。”安善走到床尾拿起挂在上面的病历,道:“不过有沈队陪夜,一会我就回局里,这次的案子上头很重视,网上舆论导向不太好,各大媒体都在争相报道。”   捏一下鼻梁,沈藏泽道:“我知道,影响太恶劣,大家压力都很大,我……”   “沈队没必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人总有犯错的时候,我相信沈队是最不希望事态发展成这样的人,况且人现在变成这样,也不是沈队一个人的错。”安善大致了解清楚林霜柏的伤势,将病历挂回去,又道:“霜柏也没怪沈队,不是吗?”   沈藏泽脸色微僵,犹豫了一下带着少许不自然问道:“是蔡局给林霜柏办的住院手续,他的父亲呢?其他亲戚全部都移民去国外了?”   “这是霜柏的隐私,没有他本人的同意,我不太方便说太多,但……”安善话音微顿,目光幽幽地看着又昏睡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醒过来的林霜柏,“霜柏家庭情况比较复杂,他父亲是孤儿院里出来的,母亲那边的亲戚也早就断了关系不来往,我之前就想说,霜柏这些年挺孤单的,性子孤僻也是情有可原,希望沈队别跟他计较太多。”   “他为了救我受这么重的伤,我还有什么脸跟他计较。”沈藏泽苦笑一下,最开始看不顺眼是真的,可之前藏尸案,调查到后面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认可并欣赏林霜柏的办事效率和能力,早没有要继续跟林霜柏针锋相对的意思。   庆功宴的时候,他是真心欢迎并接纳林霜柏作为刑侦的一份子。   或许他跟林霜柏在一些事情的看法和观点上面存在分歧,可人跟人的想法本来就不可能完全一致,无论是一起共事还是要成为朋友,都是相互理解尊重,求同存异。   “你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以前他性格特别好,特别阳光开朗还热血,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要不是后来家里突逢巨变,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安善惋惜地说着,看到沈藏泽露出少许诧异的神情,便干脆拿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很多年前他跟林霜柏的合照,点开递给沈藏泽看,“这是霜柏高中时的样子。”   接过手机,沈藏泽只一眼就被屏幕里那张灿烂的笑脸所惊讶,几乎无法相信那居然是林霜柏。   那张扫描到相册里的照片,即便不说也能轻易从色彩和像素看出来是十多年前的旧照片,照片里的两个少年,穿着一样的校服运动衫,模样还很青涩,一个看起来清隽温和,另一个则俊朗张扬,一手抱着篮球一手则勾住好友的脖子,两人都在对着镜头笑,可个子更高的少年明显笑得更加放肆,连那双黑色的眼眸都盈满明亮的笑意。   阳光落在两个少年身上,可真正让这张照片充满勃勃生机的,却是少年无忧无虑的耀眼笑靥。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照片,沈藏泽很难想象出林霜柏脸上能出现那样的笑容。   十多年后的林霜柏,沉稳少言,跟人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冷眼旁观着一切,脸上偶尔出现微笑也都是出于礼貌和工作需要,程序化得仿佛生来就是个情感淡漠的人,几乎没有一次有笑意抵达眼底。   他一度怀疑,研究犯罪心理见多了人性黑暗的林霜柏大概是不会笑的,甚至可能连高兴这样的情绪都没有。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林霜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仿佛整个人都被打碎,等勉强再重新拼凑起来后,已满身裂痕面目全非,再不是原来那个笑容比阳光更温暖夺目,光是存在本身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少年。   把手机还给安善,沈藏泽没什么表情地说道:“没必要用以前的他跟现在做比较,现在的林霜柏也很好。”   没想到沈藏泽会这么说,安善略微有些意外:“听到沈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一直也希望霜柏身边能再多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怎么,安法医是担心以后自己找了对象,剩下他孤家寡人?”沈藏泽想起之前庆功宴时林霜柏说的话,“那你还不如劝他趁早放弃独身主义,毕竟他这条件,想找对象并不是难事。”   “这个我劝不了,再说我一直怀疑他是感情绝缘体不会喜欢人,读书的时候没见他有喜欢谁,后来他家里出事整个人都变了后更没谈过,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一个人。”安善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虽然我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至少我工作前还曾经有过两个交往对象。”   “所以,工作使人六根清净无欲无求?”虽然话题拐到这里似乎有点奇怪,但沈藏泽还是笑了下说道:“三十多的人,还没谈过对象,确实不太科学,不过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就是了。”   作为同样母胎单身的人,如果早知道自己进了警校后会清心寡欲到跟和尚有的一拼,当上警察后还要下海当卧底男公关,那么高中时他大概率不会那么意志坚定地拒绝早恋。   “我的情况更多是一提职业就把人吓退,毕竟就算现在大家都对法医这份工作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和尊重,还是有很多人会觉得晦气,也很难接受和一个成天跟尸体打交道身上还总带着味道的人谈恋爱。”安善无奈地摊手,面上却看不出多少困扰,毕竟他家里人开明得很,完全没给他压力,“不过沈队,你真的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好看,所以都看不上别人?”   沈藏泽似笑非笑地瞅着安善:“安法医,我记得你好像是来看林霜柏的?”   同事也有些年头了,关系虽然也不错,但一直以来的交流都是公事为主,很少会涉及个人生活,毕竟无论是他还是安善,都是那种公私分明的人,关系没到一定份上都不会聊得太深入,更别提交心,若不是林霜柏恐怕他们都不会聊到这样的话题,只不过他们已经聊得够多了,沈藏泽认为这个闲聊话题可以到此为止。   接收到沈藏泽的话外之音,安善也很上道地就此打住:“本来霜柏马上就要去学校开始上课,现在突然受了这么重的伤,必然要跟大学那边协商延后。今晚有劳沈队陪夜,尸检报告我明天会出,眼下还是案子要紧,之后还是让我来照顾霜柏吧。”   沈藏泽却直接否决:“不需要,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会受伤,于情于理都应该由我来照顾他。”   主治医生已经说了,林霜柏的情况最少也要住院两周,确保手术刀口没有发炎感染,愈合情况良好才能出院。可林霜柏跟他一样心思都在案子上,安善又太好说话一看就知道有分歧时必然拗不过林霜柏,与其到时候看到林霜柏不听劝提前出院跑去市局,还不如他亲自照顾,顶多就是市局医院两头跑,也累不死他。   一言不发地打量沈藏泽,安善对这个刑侦大队长又多了点新的认识,最后没有争辩地同意道:“行,那我就把霜柏交给沈队照顾了。”   看看时间,已经在病房里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安善决定结束本次探病,回局里继续他尸检的工作。   病房里又再安静下来,沈藏泽坐在病床边,本想出去抽根烟再回来,却又不知道林霜柏什么时候会再醒来,要是刚好他不在的时候醒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画面想想都让人心凉,没有办法,他只能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在边上守着。   很累,脑子里片刻不停地想着案子,可不知怎的,耳边一直反复响起林霜柏刚刚昏倒前说的话。   为什么要对他说那样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他们过去曾有交集的样子,可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半点跟林霜柏有关的记忆,哪怕是安善给他看的旧照片,他仔细地看完也并未对少年时期的林霜柏有任何印象。   林霜柏的真实背景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蔡局要将林霜柏的完整档案加密,连他这个刑侦大队长都没有查看权限,突然空降到刑侦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要这样不断试探靠近他的同时又表现出不愿跟他有太多羁绊令人困惑费解的态度。 第六十九章   一直到半夜里,林霜柏才又再醒来。   他醒来时沈藏泽依旧坐在病床边上,好歹也是身高过了一米八的人,却就那样坐在椅子上守着他。   病房里的灯已经关了,只有月光和医院附近的一些零碎灯光从窗户照进来,藉着这样泛冷的微光,林霜柏无声地看着沈藏泽双臂交叉在胸前垂头打盹,大半张脸被月光照得惨白,即便已陷入浅层睡眠,眉头仍蹙出几道深刻的皱褶来。   林霜柏并不想叫醒他,几分钟后便转头看向窗外。   远处的夜空中悬挂着残缺的弯月,乌云浮动时不时就会将月亮遮挡,也让月光不时就会被挡住变弱。   城市光污染严重,基本看不到星星,大片的天空,只有乌云为月亮作衬。   无论是后背还是肋骨都在持续的疼痛,大约是没有用太多的止痛药,这样也好,毕竟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再乱了神智。   林霜柏并不想在沈藏泽面前失态,尽管不怕沈藏泽去查他,可他不希望现在就暴露身份,还不是时候,至少等他弄清楚真相,再让一切摊开在彼此面前。   头还有些昏沉又隐隐作痛,让向来保持清明的思绪不太能集中,一时想到过去的事,一时又回到现在的案子上,林霜柏呼吸微沉,捂住肋骨伤处想要坐起,可他到底还是太虚弱,手肘撑在床上勉强抬起上半身,还未能完全坐起,便已痛得额头都渗出薄薄的冷汗。   “别乱动。”   沈藏泽低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林霜柏扬眸望去,沈藏泽已经醒了,起身帮他将床摇起,又问:“要开灯吗?”   “不用。”默默躺回床上,林霜柏垂下眼帘,还在斟酌着是否要若无其事地把他昏过去前的失控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杯温水已经递到了他唇边。   “喝点,你睡了这么长时间,嘴唇都干裂了。”沈藏泽拿着水杯俯身向他,神态自若地打算亲自给病号喂水。   林霜柏眼睫毛颤动,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抬手扶握住沈藏泽的手腕,低头就他的动作抿了几口温水。   沈藏泽的视力极好,即便是在这样只有月光拂照的黑暗中,依旧能看清林霜柏的模样。   之前就留意到,林霜柏做任何事都慢条斯理,连吃饭喝水都也一样,而此刻,林霜柏显然也是知道自己刚醒,不能一口气喝太多也不能喝得太急,于是几口温水生让他喝出了品鉴热茶的既视感,那张浅色的薄唇贴着杯沿抿一口温水,含住后缓缓咽下,就连那喉结上下滚动的速度也是慢的,像慢动作放映似的。   沈藏泽不知为何就感到脸颊有些发热,不太自在地别开了眼。   “够了,谢谢。”林霜柏没察觉沈藏泽的异样,小半杯温水润喉又暖了脏腑,他将沈藏泽的手推开,“其实你没有必要留在医院给我陪夜。”   就算不回家,在局里沈藏泽还能在自己办公室的行军床上躺一下,可是在医院病房,无论是在椅子上坐一晚还是旁边沙发上躺一晚,都不是什么舒服的选择。   水杯随手放回到床头,沈藏泽道:“安法医来看过你,你是更希望他照顾你?”   听他提起安善,林霜柏很自然地问道:“尸检做得怎样了?还有排爆和消防那边,对炸弹残留物的调查有初步分析结果了吗?”   审视一下林霜柏毫无血色的面容,沈藏泽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饿吗?要不要我叫个外卖?”   林霜柏愣住:“你晚上没吃?”   沈藏泽摇头:“没,没胃口,你要是想吃,我就陪你吃点。”这是实话,他虽然也有觉得饿,可是并没有半点想要进食的欲望,也就没有去买吃的,一直都在病房里。   林霜柏下意识反应自己应该说饿了想吃点什么,可他实际上也一样没有胃口,身体很明显还处于未缓过来的状态,除了疼痛便没有其他感觉,更别提食欲。   “我不饿。”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三点多,林霜柏没想到沈藏泽会在医院陪他这么长时间,“这么晚了,你还是……”   “林霜柏。”知道对方说不出好听的话,沈藏泽直接把话打断,又再弯下腰去,一手撑在病床上一手探向林霜柏的额头,就这么凑在他面前跟他四目相对,“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但如果你再开口赶我,我就以你重伤为由跟蔡局申请禁止你继续参与案子的调查。”   沈藏泽突然的靠近让林霜柏僵了一下,却又避不开,只能无奈道:“我没发烧,你不用这样。”   “我怎样?”沈藏泽收回手却没有退开,道:“我之前觉得你不把我放眼里,可这次你又不要命的保护我,还说什么你活着就不会让我死的话,你不觉得你该跟我解释一下自己前后矛盾的态度吗?”   “沈队怕是对我有误会,我从来没有不把你放眼里。”林霜柏没有避开却也克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果沈队是想要审问我,换个方式或许更好。”   对于林霜柏明显避重就轻的回答,沈藏泽勾了勾唇没有点破,道:“你是受害者,我审你做什么。只是我母亲的事,我第一次跟别人提起,本来以为多少能换来一点你的真心话,看来是我想多了。”   林霜柏必须要承认,沈藏泽是很擅于利用自己各项优势的人,看出他心防严密习惯性戴有八百层面具,便干脆转变方式,开始利用自己的极具蛊惑性的美貌并挑这种他受伤而且刚醒来不久意志较为薄弱的时刻来套他的话。   面上不动如山,眼神却已厮杀了几百回合,几乎能在空气中擦出火花来。   “沈藏泽,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林霜柏淡淡开口,“我相信你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但我研究犯罪心理,听过太过多别人的过往故事,无论是幸福还是悲惨,都已经无法轻易打动我。更何况,虽然你的确有一副老天爷喂饭吃的好皮囊,可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被你折服受你迷惑。”   “是吗,我还以为是国外风气开放,你见多识广所以无动于衷。”沈藏泽语话里有话,却又不是真的要激怒嘲讽他的意思,“你自己说的话,这就忘了?”   “我不知道,原来你对男人感兴趣。”林霜柏却再次避开重点,面上坦然无辜得仿佛他之前什么都没说过。   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只要底气够足演技够好,就能当作无事发生。   沈藏泽几乎要被林霜柏气笑了,起身退开坐回到椅子上,道:“让林教授误会真是抱歉,我铁直,对男人半点兴趣都没有。”   “好,我记住了。”林霜柏颔首,以闲聊的口吻说道:“沈队放心,虽然鄙人家底尚可,但并没有要把卡甩人脸上强迫民男……抱歉,沈队应该是正义凛然的公职人员,那我就更不能做这种违法犯罪的事。”   眼角隐隐抽搐,沈藏泽皮笑肉不笑:“原来林教授真的对男人感兴趣,难怪安法医说你至今未交过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安善说的就一定是真的,说不定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在国外有过放浪形骸的日子,不仅荤素不忌,而且男女双杀。”林霜柏说得平淡,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换作是旁人大概就真信了他的鬼扯。   “是吗,既然玩得这么开,怎么突然又洁癖到跟人握个手都要用消毒纸巾擦手?总不能是玩得太野,所以年纪轻轻就不行了吧。”沈藏泽面不改色,耍嘴皮子功夫谁还不会?   “我行不行,口说无凭,如果沈队真的想知道,以后有机会可以亲自验证。”林霜柏声音毫无波澜,恰巧夜空中的残月被乌云遮蔽,以至于照进病房里的月光越发微弱,也让林霜柏本就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模糊。   明目张胆的挑衅,沈藏泽却不生气,放松身体靠到椅背上:“我不介意继续跟你胡扯,只不过我先提前跟你说清楚,你的伤势必须住院,接下来两周我都会来医院照顾你,至于案子,我可以让你知道调查进度,但偷偷出院回局里或是去爆炸现场这种事,你想都别想。”   “我不需要你照顾。”林霜柏连考虑都没有就拒绝,“就算真的需要人照顾,也还有安善。你只管专心查案抓出幕后主使,不必管我。”   “你别搞错了,我现在是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同意。”沈藏泽说道,“安法医手头上不是只有这一个案子,你要使唤自己的好兄弟,也得看别人同不同意安法医为了照顾你而拖慢其他案子的调查进度。”   理由正当且充分,法医部向来人手不足,让安善抽空来医院照看他,无疑是在加重安善的负担。   林霜柏知道自己可以继续找其他理由来拒绝,然而一直在痛的伤到底还是软弱了他的意志,闭上眼,林霜柏按住胸肋伤处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隐约的不悦妥协道:“随便你,反正辛苦的人不是我。” 第七十章   案子造成的影响远比预估的更加恶劣,舆论炸开了锅,网上各种谣言被疯狂传播,即便有官方账号出来辟谣也根本没用。   由于炸弹爆炸造成的伤亡人数不少,网上的各种消息真假难辨,谴责警方办事不力的言论也不在少数,让警方的压力愈发重。   冯娜娜死前交待的其他几个炸弹所在,在之后都被顺利拆除,并没有造成更多的伤害,然而恐慌却根本无法控制,对于普通市民而言,炸弹这样的危险化学物品,能被这样轻易制造出来并放置在住宅公寓、办公楼和多人聚集的市中心场所,简直像是在告诉所有人,警方并没有那个能力保障市民们的安全。   另一方面,冯仁杰的过往以及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也统统都被公布在网上,让无数人都在质疑当初对冯仁杰的处罚判刑太轻,网友更是挖出他名下所有房产,并前往聚集喷漆扔各种垃圾。   在冯娜娜直播自杀的爆炸案里,冯仁杰失去了女儿、妻子、情人、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同时被曝光所有个人信息,原本就出现经营问题的公司也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正在商谈的合作方、进行中的项目全部难产腰斩,公司在之前就有股东因为经营不良而陆续退出,如今更是行业里所有人都跟冯仁杰以及其公司进行切割,恨不得能立刻撇清所有关系。   在这个案子里,冯仁杰毫无疑问是受害者,然而,无论是在网上还是在现实社会里,都似乎没有任何人同情他,不仅持续对其进行各种言论攻击,还前往他的公司大楼外进行辱骂抗议。   当加害者变成受害者,仿佛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罪行都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包括一些记者媒体的报道也提及了这样的观点。   沈藏泽在局里开完会又再去了一趟其他炸弹的设置地后,在日落前赶到了医院。   一推开病房门,看到的就是林霜柏坐在病床上,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平板电脑,林霜柏就这样一边打着点滴一边聚精会神地工作。   打包的营养餐一整袋放到桌上,沈藏泽去洗手间洗了个手才回到病床边坐下,道:“先吃饭。”   林霜柏原本还在打字的手停下,好几秒后才面无表情地保存资料文档合上电脑,然后便看着沈藏泽直接把他的电脑拿起随手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再从纸袋里拿出饭盒一个个打开。   鱼头汤,加了鸡蛋的瘦肉粥,水煮青菜,以及一盒加量的鸡肉鸡蛋藜麦饭。   勺子被放到粥面上,沈藏泽把一双筷子放到林霜柏手边,另一双自己拆开用。   端起自己那盒饭,沈藏泽问道:“下午换过药了?”   “换过了。”林霜柏看着勺子慢慢陷进绵稠的粥里,又看看奶白色的汤,“沈藏泽,我可以吃医院的病患餐,你不用每天这么给我送晚饭还陪夜。”   而且还陪完夜一早又出去给他买早餐,连续五天,一天不落。   “赶紧吃,不然要凉了。”沈藏泽懒得跟他争,他忙一天,现在才吃上第二顿,两个水煮蛋一口一个,眨眼就让他吃掉了。   林霜柏并不习惯被人这样照顾,哪怕是在王如意去世前,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让人这样照顾了,更重要的是,沈藏泽甚至还替他洗头擦身。   在刀口初步愈合前,他也不方便洗澡只能用热毛巾擦身,但因为手术刀口都在背上,肋骨又伤了好几根还上了钢板,他顶多只能给自己擦擦手臂、腹部和臀等隐私部位,大腿以下他根本没法弯腰擦拭否则就会牵拉到伤口,本来擦身这种事护士可以帮忙,可他很抗拒被别人碰触身体,更别提擦身。   沈藏泽知道他洁癖重,又知道他不愿意让护士帮忙,不仅代劳隔两天帮他洗一次头,还每天都是晚上熄灯前去洗了毛巾替他擦腿,而且态度强硬不容他拒绝,还说大家都是男人让他别在这里扭捏。   说实话他只是伤了后背和肋骨,不是残废了,沈藏泽这样照顾他总让他产生一种自己变成了残废的感觉。   安善中间也有来探病,得知沈藏泽这么贴身照顾,还笑着让他珍惜,不是谁都有那个资格能让沈队如此任劳任怨,差点被他黑着脸赶出病房。   心里胀满了复杂的情绪,林霜柏默默拿起勺子喝了几口粥,见沈藏泽边吃饭还边看群里的消息汇报,忍不住伸手将他支在小桌板上的手机拿走,道:“吃饭别看手机,慢点吃,狼吞虎咽对肠胃不好。”   沈藏泽看着自己的手机被搁到电脑上面,刚咬到嘴里的半块鸡肉差点就把他噎住,好不容易嚼烂吞下,道:“我说你,规矩是不是太多了。”   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喝着连胡椒粉和盐都没下多少,口感寡淡到让人毫无食欲的热粥,林霜柏垂下眼帘目不斜视:“嫌我规矩多可以不来,没人勉强你。”   林霜柏的动作很慢,期间眉头一直都微微皱着,背上和肋骨的伤都是只要他动一下便会痛,可他又不能一直躺着,否则背上的伤一直被压着也很容易导致发炎,加上他跟医生明白说了不用止痛药,因此这些天他几乎只要醒着就一直在忍受痛楚。   尽管从来都不会喊痛,但人还是明显消瘦憔悴了不少,看起来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赶紧吃吧,我知道这种补身体的汤和粥都不怎么好吃,但至少比医院的病患餐好。还有这个,给你的奖励。”沈藏泽直接无视掉他天天见面都要说一次的类似话语,从兜里掏出一颗牛轧糖放到小桌板上,浅色的眼眸里浮起几分狭促的笑意。   勺粥的手一顿,林霜柏多少有些无语地掀起眼皮子:“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他一个年过三十的成年人,突然莫名其妙的给颗糖当奖励跟拿他开玩笑有什么区别。   “我哪敢啊,这不是看你口寡才特意给你带糖。”沈藏泽笑了下,这么些天下来他多少也摸清了林霜柏全身上下只有嘴巴最硬的事实,只要不去计较那些只有表面上听起来比较难听的话,林霜柏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难相处,“让生活多一点甜,没听过吗?”   “没听过。”林霜柏硬邦邦地说道。   无所谓地耸肩,沈藏泽放慢了狼吞虎咽的进食速度,等各自吃完后,他起身收拾饭盒拿出去扔,回来就看到林霜柏冷着一张脸把牛轧糖吃了,还把包装纸折成了一只小纸鹤。   还说自己不是孩子,分明就跟小孩子一样别扭。   沈藏泽掀起嘴角,若无其事地关上病房门,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回病床边坐下。   小纸鹤还放在小桌板上,林霜柏把手机还给沈藏泽,问道:“调查进度怎样?”   “成功拆除的炸弹来来回回检查了很多遍,并没有检查出任何指纹,做炸弹的人很小心,而且用的材料都是一般购买渠道就能入手,无法通过材料的购买途径追查到有用信息。”沈藏泽说到案子立马就严肃起来,“监控也是反反复复地看,但冯仁杰公司大楼的监控当天因为爆炸受到了破坏,其他几个地方的监控不是有死角就是设置了三天自动覆盖,还有坏了一直没修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的踪迹。”   之前就调查了冯娜娜的行动轨迹,然而冯娜娜在案发前几天里,每天都会换一间酒店入住,并且酒店的位置都离炸弹设置地点很近,根据酒店的监控录像,冯娜娜一直都是独自出入,并且也从来没有任何人去酒店找过冯娜娜。   在所有拍到过冯娜娜身影的城市监控摄像头里,冯娜娜身边同样没有出现过任何可疑人物,也没有跟人碰面,包括她曾经出入过的所有餐饮店和商品店,都并没有拍到她跟人接触,始终像一缕游魂般独来独往。   通话记录异常干净,微信还有使用的邮箱也让信息技术部彻底翻查了一遍,居然也没有找到相关可疑人物,所谓的男朋友就跟幽灵一样,毫无痕迹,连影子都抓不到。   男朋友是否真实存在,如果存在又是如何跟冯娜娜联系的,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头绪。   “继续查总能抓到一点蛛丝马迹,人活在世上是死是活都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信息时代。”林霜柏说道,表情隐约浮现一点森然,“说得难听点,没有人能在网络监控信息时代有隐私,所有个人信息、包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做过的所有事进行过的交易等等,实际上都被监控着并在网上留下数据信息,可以说跟透明公开无疑,只要有心,连网友都能随便人肉别人。”   所谓的犯罪成本,其实在哪个时代都很高,只是每个时代都会有能抓住漏洞且行事谨慎的高智商犯罪者,这些犯罪者很清楚“游戏规则”,之所以能逃脱是因为他们清楚如何使用自己拥有的“武器”,也很清楚警方的“武器”以及搜查方式,对犯罪者而言,除了金钱权力地位关系人脉,真正比的是一直在进化的各种科技技术手段。 第七十一章   那只用牛轧糖包装纸折成的小纸鹤稳稳的立在小桌板上,莫名就显得有些孤单。   沈藏泽听着林霜柏的话,垂在腿间的双手十指松松地交叉握在一起,瞳孔映出那只小小的纸鹤,半晌后才说道:“现在网上的舆论声势浩大,然而影响却几乎都是负面。”   “负面情绪的传播速度远比人们想的更快,仇恨的种子极容易被播下,因为社会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所以几乎大部分人的内心都有着嫌弃厌恶嫉妒乃至仇恨等情绪,一个案件的发生,除了引发正义与公正的讨论,很多时候往往是普通人借此发泄情绪的通道,让他们能通过评论发表自己的意见,发泄出那些平日藏在心里阴暗角落不为人知的各种负面情绪。”林霜柏对如今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人类所谓的同仇敌忾,往往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每个人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只有自己才知道。   因为有法律法规,因为有社会道德种种规训,所以人们总是尽可能克制自己心里的恶,直到他们找到一个可以被尽情谴责的对象,进而毫无顾忌的发泄积累在心里的种种恶意。   冯仁杰跟其他爆炸案受害者一样,都在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接受治疗,只不过冯仁杰其实并没有受严重的外伤,住院治疗无非是为了逃避记者媒体还有那些线上线下声讨并想要当面找他麻烦的人,由于幕后真凶还未抓到,沈藏泽甚至还安排了刑警去贴身保护冯仁杰。   也就在几天前,大批网民聚集到医院的住院大楼外,拉起了横幅抗议并持续用扩声器对冯仁杰进行各种人身攻击,甚至连警方都没有放过,痛骂警方为了保护这种人而让无辜市民受伤,现在还容忍冯仁杰通过住院逃避自己应有的惩罚,根本不是在保护市民而是在包庇罪犯,就连给冯仁杰治疗照顾的医护也都受到了辱骂,表示他们保护并治疗冯仁杰就是这种该千刀万剐的罪人的同伙。   抗议和辱骂持续了一整个白天,最后医院以严重干扰到其他病患的治疗休息为由,让保安在维护秩序同时,报警请警方出动将闹事的网民全部带走并接受相应的处罚,包括拘留和罚款。   事情传到网上,毫无疑问又引发了一波恶性舆论,尽管相关部门进行了监控管理,还处理了一部分搜索词条,警方和医院依旧受到不少抨击,无论回应与否都夹在冯仁杰和受伤市民及各方网友之间左右为难。   “医院和警方的立场,或者说从法律层面上来看,人人平等,所以警方会努力保障每个人的安全以及相关权益,医院也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任何情况下都会竭尽所能救治每一个病人,无论这个人做过什么,犯了什么罪。”沈藏泽说道,医院发生闹事时他正在局里开会,事后跟院方沟通商量后在医院增派了人手,他是警察,法律在他这里不容被轻视裹挟,罪犯自有检方和法官审判,法律之外的民众私审以及私刑,发泄了一时的群情激愤,不仅实现不了正义,只会让法律以及社会乱套。   警方和医院并不是站在犯罪者那一侧,只是在这个案子里,冯仁杰是受害者,无论他犯下什么罪行,害了多少人,他只要是受害者、是病人,他就有权利接受保护和治疗。   “法院里正义女神Themis的雕像始终是蒙眼的形象,而蒙眼是为了保持公正,只对事实、证据、对错与否做出判决,而不受权力、身份地位、性别乃至名利诱惑影响左右。然而现实是,法律从来就不是绝对公正,所以很多人已经不相信法律。”林霜柏说道,他并不站在任何一方的对立面,只是站在局外评价看到的一切,“法律是手中握有权力的人所制定,受时代政治和文化观念所影响,所谓公正从来不存在,既得利益者眼中无法,受压迫者也并没有得到充分应有的保障,公信力往往正是被制定规则又玩弄规则的人所破坏。”   医院因为冯仁杰遭遇聚众闹事,他因为住院的关系基本看完整个过程,就连冯仁杰不堪其扰站到病房窗边跟底下的人对骂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冯仁杰虽然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但由于涉嫌经济犯罪,经侦那边也已经介入调查,所以冯仁杰同时也是经侦那边的嫌犯,之所以让刑警对冯仁杰进行贴身保护,实际上也是为了看住冯仁杰,避免让他找到机会逃跑,并且,经侦那边也已经申请了对冯仁杰的限制令,禁止他出境。   “有人破坏规则也会有人保护,只是这个时代网络信息技术的发展,在为社会和生活提供便利同时,也让很多事都轻易就失去控制,因为不相信司法系统,就利用舆论进行一场又一场的非法制裁,可舆论是能被轻易操纵的,这是把双刃剑,很多人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却不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早已沦为别人利用的棋子。我不反对舆论监督,只是希望能有更正确的导向和管控。”沈藏泽烦躁地揉一把眉头,表情也显得有些凝重,“这些天各路媒体都下场了,除开官媒的发声,还有部分流媒体为了流量而不断用吸引人眼球的标题发布未经证实的内容,再加上不少博主都加入讨论试图分一杯羹,连当年的经济案都被重新翻出来各种,不断有人质疑当年对相关涉案人的判决太轻,当中一定存在猫腻,现在舆论方面简直一塌糊涂,我们刑侦这边的调查都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干扰影响。”   “安善的堂妹安思言,还记得吧,她来医院找过我。说是来探病,但具体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了。”林霜柏虽然没有时时刻刻都泡在网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关注当前舆论的趋势,因此也并不意外安思言会来医院找他。   “安思言来找过你?”沈藏泽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当时怎么没跟我说?”   “为什么还要跟你说?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跟记者泄露任何案子相关的调查信息。”林霜柏说道,一场自杀直播,最后牵连出十几年前的经济案,他身为人在现场负责跟冯娜娜进行谈判却未能成功劝阻导致多人因炸弹爆炸伤亡的刑侦顾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除了安思言,还有其他很多记者都想要找到并采访他,这几天他的手机都快要被打爆了。   更何况,对于当年的经济案,安思言可以说是相当清楚,毕竟安家当时虽然还未到大财阀的地步,但也已经是港海市上流社会里有头有脸的名门,虽说是资本起家但形象声誉都维持得很好,只是安家虽然在股市里赚了不少却也因为经济案而受到牵连,安善的父母是提前得到消息及时断尾求生退出股市,仍不可避免的蒸发了部分财产,之后警方介入调查的时候,安善的父母还被请去过局里接受问询协助调查,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之后过了好几年才缓过来。   “你是病患,为了写报道而到医院来骚扰病患,现在的记者还有职业道德吗?!”沈藏泽是一点好脸色都没了,哪怕安思言是安善的堂妹,也并不能让他有更好的观感,更何况林霜柏伤得这么重,安善居然还让安思言到医院来骚扰林霜柏,简直离谱!   拿起手机,沈藏泽直接就给安善发消息,询问他知不知道安思言跑到医院来找林霜柏试图打听消息,严重妨碍道林霜柏休养。   沈藏泽对记者媒体的反感程度比林霜柏以为的更严重,林霜柏没有阻止他给安善发消息,只道:“经济案的受害家庭不少,冯娜娜在最后还提到了另一个经济案的参与者郑大彪,这些天除了冯仁杰,郑大彪也在网上被起底。安思言没法从安善口里套到有用的消息,自然会想从我这个受了重伤,也许会在伤痛影响下意志变得不那么坚定的病患口中打听消息。”   刑侦的调查陷入困境,他们很确定幕后主使八成以上的概率是当年经济案的受害者,哪怕不是直接受害者也大概率是受害亲属,然而当年的受害者实在太多,想要准确锁定可疑对象非常困难,况且他们至今还未能查出直播时冯娜娜到底是如何跟幕后主使取得进行联系沟通。   听到林霜柏提起郑大彪,沈藏泽只觉更加上火,磨着后槽牙说道:“郑大彪那倒霉玩意,也不知道是察觉到异常还是走了狗屎运,居然在冯娜娜直播前一天毫无征兆地买机票跑到了国外,经侦的人不仅没抓到他,这几天还查到郑大彪这段时间一直在进行资产转移,网上的人起底说他沉迷赌博输了不少家底,却根本不知道这家伙是跟东南亚那边的赌场合作洗钱转移资产,表面是在赌场输掉了大半身价,可暗地里却是早就跟赌场谈好通过这种赌博的方式把资产转移到海外,事后再给赌场一笔佣金就算完事。” 第七十二章   年轻的刑侦队长紧紧捏住手里的手机,眉眼间尽是冷厉的肃色,饶是脸长得再好看,那令人望而却步的凛然气场已足以让人无法靠近半分。   这也就导致医院的一些小护士,虽然觉得每天都来陪床的沈藏泽五官惊艳而不落俗,好看得宛如水仙少年,且身高腿长堪比纸片人,却实属只可远观,没事要是靠近了都怕要被身上那煞气给杀到。   还扎着滞留针略微有些冰凉的手握住了沈藏泽拿手机的手,林霜柏眼神沉静地看着沈藏泽:“郑大彪那边经侦的人会去查,即使去逃到海外也不代表经侦的人就彻底抓不到他,我们只需要管好自己手上的案子。至于安思言,她是记者,想方设法去采访并挖消息就是她的工作。”   也不知道是被林霜柏的手凉了一下还是因为林霜柏说的话在理,沈藏泽压下了胸臆间烦躁的情绪,道:“安思言是安思言,安善是安善,你看在安善的面子上不计较,只会让安思言得寸进尺。至于郑大彪,你说得没错,归经侦管的案子,我也确实没必要管太多,只是一谈到案子想到那些垃圾,我就有点按不住脾气。”   收回手,林霜柏道:“看出来了,放心,跟国外的刑警相比,你算脾气好的,而且你也不会因为生气就失了冷静理智,基本上你查案的时候都分析得很正确,下达的指示也很到位,是个很合格的队长。”   眉毛一挑,沈藏泽瞅着林霜柏,道:“突然这么夸我,是怕我不能从没救下冯娜娜等几个被害者还害你受伤的打击里恢复过来?”   林霜柏给自己垫了个枕头往后靠,道:“想多了,我向来实话实说。”   替林霜柏调整了一下床的高度让他能躺得舒服些,沈藏泽道:“林教授放心,我虽然确实有些受打击,但还没脆弱到因此而一蹶不振或是做决定时产生什么心理阴影自我怀疑,你可以不必找机会安慰我。”   “那最好。”   眼看林霜柏半靠着闭目养神,沈藏泽想起他换病房的事,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安思言所以才换的病房?”   前几天突然就换了病房,他到医院的时候还以为林霜柏不听劝擅自出院了,去前台一问才知道是换到了VIP病房,等他找过去的时候还感叹了一句不知道局里的福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居然能转去VIP病房,结果林霜柏瞥了他一眼说自费的。   VIP病房在他看来最大的好处就是沙发够长,陪夜他能稍微躺得舒服些,所以第二天走的时候他还去问了一下住VIP病房要多少钱,得到答案后他有几秒钟的时间都在怀疑人生。   就是说,在国外当教授这么赚钱的吗?可为什么他听说国外大学的教授实际上都很穷?   “不是,是因为闹事的人和冯仁杰太吵了。”林霜柏否认道,“刚好有些人脉关系,就安排换病房。”   “你这人脉关系也不太一般,VIP病房可不是说换就能换的,而且你这一住就要大半个月,你也真是不心疼钱。”沈藏泽说道,这林霜柏的背景是越来越神秘了,空降刑侦支队,还在市第一人民医院轻松升级到VIP病房,这到底都是怎样的人脉关系才能办到。   林霜柏或许是真的有些疲乏,毕竟身体还未恢复,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对我来说,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沈藏泽抬头看天花板,思考了一下自己认识的所有人的平均生活消费水平,“所以,你跟安法医之所以是至交好友,其实是因为你们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豪门贵公子吗?”   毕竟,在他身边,能若无其事说出“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种话的,也就只有放着财阀继承人这身份不要,反而为了追求正义理想而跑来当法医,虽然很低调但还是局里众所周知的头号富豪安善。   对此,林霜柏并没有否认:“如果你要问我跟安善怎么认识的,那的确是因为我们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初中和高中都在一个班。”   沈藏泽记得,安善在读大学前,读的一直都是贵族学校。   默默看着手机屏幕上亮起的安善回复他的微信,沈藏泽用一种诡异的佛系语气说道:“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有信托基金。”   睁开眼看沈藏泽,林霜柏答道:“我母亲有,现在被我继承了。”   沈藏泽深吸一口气:“据我所知,投家族信托基金,财产金额或价值门槛不低于一千万人民币……”   “我继承的那份是二十亿,不算多,我表哥表姐们每人都至少几十亿,家族信托我几年前了解到好像有几百亿。”林霜柏完全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我母亲当初为了嫁给爱情被外公逐出家门,几年前母亲病逝前,外公到国外来跟我们见了一面,表示愿意认我这个孙子,只要我愿意改名认祖归宗,我不愁吃穿不差钱,这么多年跟母亲相依为命跟他们也没感情觉得没必要就拒绝了,最后外公只让我继承了原本要给母亲的信托基金,并要求如果我没有回家的打算就不许跟外人提及跟他们的关系。”   言下之意,别想打听,外公的身份他不会透露半分。   可是二十亿的信托基金,这是普通人能若无其事说出来的金额吗?   沈藏泽沉默几秒,又想起一件事:“所以,之前抓捕行动时,你拿出来的那张黑金卡……”   “我自己的。”林霜柏肯定了他的猜想,并补充道:“其实我不继承信托基金也不缺钱,在国外如果只当普通大学教授,基本赚不到什么钱,为了确保研究经费够用,我出版了几本书,然后参加了几个辩论节目拿出场费,之后在股市里做了点投资,算是做了几手准备。”   沈藏泽已经不想再问林霜柏的个人资产到底有多少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魔幻的世界,更无法理解有钱人的世界。   原本以为这人除了安善在港海市没有其他亲人朋友,受伤住院都没人来看望照顾怪可怜的,结果人家其实是豪门秘辛,很孤单,孤单到除了有钱其他什么都没有。   心疼了一下自己一个打工人这几天这么辛苦地跑医院送饭兼陪床当看护,沈藏泽一脸人生如浮云的表情说道:“你这样的人才该是相亲市场里的抢手货。”   沈队,曾经因为不擅长拒绝家中七大姑八大姨的说媒盛情,勉强被迫流入过相亲市场一段时间,最开始因为长相和稳定经济条件一度成为抢手货,此后创下战绩辉煌——加微信后被拉黑二十七次,见面后没聊几句就把人丢下三十五次,顺利结束第一次见面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三十八次,另外还有放鸽子四十九次。   此后成功退出相亲市场,相亲公司工作人员表示:根据我司严密谨慎的分析,您虽然有车有房长相仙品工作能力一流,但是,从综合条件来看,您实在难以在市场流通。   原本就醉心工作并不把自己终身大事放在心上的沈队,对相亲结果非常满意,顺理成章地继续过自己坚定坚决维护社会公义市民人身财产安全打击罪犯与各种恶势力,并立志成为所有同事盾牌达成守护所有同事生命安全,时刻带着最高思想觉悟的工作狂独身生活。   林霜柏不打算把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扭头往窗外看,却正好看到一道身影从窗外坠下。   他的病房在住院部的第九层。   沈藏泽霍然起身冲到窗边打开窗户往楼下看。   底下传来惊恐的尖叫,人们不是被吓得原地跌倒就是四散开去,一些距离较远的人听到巨响和尖叫后则纷纷看过来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个坠楼的人已经成为肢体扭曲的尸体趴在地上,地上都是血与脑浆。   很快,有医生和护士从住院大楼里冲出来,保安也赶到开始维持秩序。   手机铃声响起,沈藏泽接起电话,半分钟后他回过身看向林霜柏:“是冯仁杰,他跳楼了。”   林霜柏从床上撑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沈藏泽已经沉着脸又说道:“安思言也在,她前两天写过一篇冯仁杰的报道,今天又来医院找到冯仁杰的病房,虽然在病房门口被我们的刑警拦住,但她一直在门口高声质问冯仁杰,病房里的冯仁杰没受得住刺激,直接打开病房窗户跳了下去。”   “你先去,我一会自己过去。”林霜柏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骚动,这种情况沈藏泽必然要过去控制场面。   沈藏泽点头,没再浪费时间快步离开病房。   掀开被子下病床,林霜柏想也不想就拔掉了手上的滞留针,背上的伤口还有体内那几根肋骨都在隐隐作痛,然而林霜柏却顾不上那么多,咬咬牙就挺直了背往外走。   那天安思言来医院找他时,他就知道再放任安思言这么横冲直撞早晚要出大事,果不其然,今天就出事了。   现在不管冯仁杰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跳楼,由于安思言此刻人就在现场,再加上她才刚发过报道,在所有人眼中看来都像是安思言把冯仁杰逼上了绝路,简直就像是在已经越烧越旺的舆论大火上又再浇上一大勺滚烫的热油。 第七十三章   安善赶到医院的时候,安思言正坐在住院部大厅的角落里,被一名刑警看守着。   冯仁杰当场被确认死亡,坠楼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沈藏泽跟林霜柏也在大厅,一个正在给蔡局打电话汇报情况,一个则坐在椅子上看手机。   等安善走到林霜柏跟前,一低头就看到林霜柏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篇安思言写的报道。   冷着一张脸挂断了电话,沈藏泽转向从外面跑进来的安善:“你堂妹干的好事,一会得带回局里问话。”   安善显然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额角有汗,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先是离远看了安思言一眼,然后才低声说道:“沈队,对不起,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激进。”   “现在不是你替她说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情况,冯仁杰死了,在医院被刑警看守着的前提下,你堂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上楼在病房门口不顾刑警阻扰质问逼迫冯仁杰,生生把人逼到跳楼自杀。”沈藏泽浑身都是低气压,声音冰冷发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冯仁杰既是直播自杀爆炸案的受害人,也是经济案件的调查嫌犯,刑侦和经侦都在调查,无论哪边都非常需要在接下来对冯仁杰进行调查问话以求得到有用的信息,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和证据。   然而,妻女情人儿子都被炸死,公司也彻底陷入泥沼负债累累再无起死回生可能,同时遭到持续性的网络以及现实的舆论攻击,精神和心理都已经到了极限的冯仁杰,在安思言咄咄逼人的质问下,终于彻底崩溃选择了极端的方式逃避现实,也就此让刑侦和经侦的调查都跟着掉进了深渊中。   面对努力克制依旧难掩隐怒的沈藏泽,安善本就不好的脸色又再苍白几分,几乎要连头都抬不起来:“我知道。”   “安法医,你当年是那个案子的受害者,媒体的不当报道会给警方带来多大的麻烦你不会不知道,我有多反感没有分寸的记者媒体你应该也很明白,安思言是你的堂妹,你和安家的其他人,怎么会容忍让她成为这种荒唐且不负责任的记者?”沈藏泽面对满脸愧疚的安善,瞳仁深处藏着旁人难以理解的伤痛,“不是拿刀枪或是其他工具杀人才叫杀人,舆论和报道,记者写出来的文字说出来的话,也能杀人。”   语言是无形的杀人利器,舆论始终都是双刃剑,用好了能救人,能形成正向的力量,可一旦控制不好,那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暴行,直到出现越来越多的牺牲者;记者媒体也一样,作为政治媒介,作为人民的发声筒,记者媒体可以为弱者伸张正义,歌颂美好揭发真相,也可能沦为权力与金钱的走狗,控制着舆论的导向,掩盖真相助纣为虐。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念之间。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一念生,一念死。   恶意传播的速度,永远比善意更快,也更大声。   想起差点就惨死在连环杀人犯手中的过往,安善下意识向林霜柏投去一瞥,整个人都僵硬了,好一会才面露苦涩道:“或许正因为我当年的事,所以思言她才会成为今天这个看不惯所有事自以为正义的记者。”   “你该庆幸,我不打女人,身为刑警也不会对一般市民动手。”沈藏泽知道自己说的话让旁人听了去会被抓住大做文章,可这的确就是他此刻所想。   林霜柏按掉手机屏幕,神情平静:“安思言写的报道,我就不费那个时间读给你听了,如果你还没看可以一会自己去搜来看。”   “霜柏……”看到林霜柏撑着腿要起身,安善抬手想要去扶,却被林霜柏摆手挡开。   “安善,你知道我不会对你说重话,所以别替她说话。”林霜柏起了身,对安善说完这一句后便走向了坐在大厅角落的安思言。   阳光从大楼的正门口斜斜打入落到地上,照出了斜长的光影,林霜柏从正门口前走过,只有半身被阳光照到,却堂堂恍若是将所有光影都踩在了脚底下。   被刑警看守着的年轻女记者,还是一身便利的打扮,白色T恤配休闲西装外套,外套袖子挽起到手肘,下身则是宽松牛仔裤配方便跑动的板鞋,原本背身上的背包已经被刑警拿走;她有些呆滞地坐在椅子上,整张脸都是木的,头发略微有些凌乱却没整理,向来黑亮的双眼并未聚焦显得黯淡,像是放空了可仔细看却会发现涣散的眼神里其实隐隐含着惊魂未定的慌乱。   当林霜柏走到安思言跟前的时候,她过了好几秒才有反应,慢慢抬起头看向林霜柏,微张的嘴巴说不出半句话,阴影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笼罩。   “我一直都觉得,追求表面正义的人是最愚蠢也最恶毒的。”林霜柏开口,声音和语气都不重,甚至听起来很平淡,可这每一个字落到安思言耳中却都极沉也极重,“当记者,让你很有成就感是吗?有正当的理由身份义愤填膺对你认定的恶人口诛笔伐,你觉得自己是正义斗士,不畏黑暗不畏权势,毕竟,你是安家的,有这个背景在,你即便再莽撞写再多所谓维护公义抨击恶势力的报道,在港海市也不会有人轻易动你。”   “我不是学新闻媒体专业,要论专业性没有你强,只是我想请教你,作为新闻媒体工作者,你的准则是什么,新闻报道的标准是什么?以我一个普通人的视角,我以为记者和新闻报道,应该是客观且字句谨慎的事实陈述,不掺杂过多记者本人的主观判断与评价,否则,新闻报道不过是控制舆论导向的工具。   “你以为,审判冯仁杰就是全部了吗?直播自杀爆炸案里,他是受害者,我们刑侦的人还在努力想要通过他提供的线索找出那个藏在冯娜娜身后操纵了一切的幕后主使,为无辜受伤的市民还在爆炸中死亡的冯娜娜,江瑛以及另外两条人命讨回公道;冯仁杰的公司和他本人涉及经济犯罪,经侦支队介入调查,同样需要冯仁杰配合调查,以便揪出其他犯罪者。而你,写了报道,引导了舆论,跑到冯仁杰面前谴责质问,充当正义的审判使者,在你做这些事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在警方的调查中冯仁杰作为受害者及嫌犯的重要性?你引导其他人一起跟你审判冯仁杰罪该万死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真正应该审判冯仁杰的应该是法律?   “我从来不否认舆论监督的重要性,但我个人从来不认可给予舆论媒体过多的权力。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对他人进行审判,那么还要法律来做什么。如果一个人犯过罪,任何人都能对他进行审判寻仇,执行私刑时可以肆无忌惮伤及旁人而不被追究,还要法律和公安局检察院来做什么。知道为什么警方调查和法庭审判时,不能做到完全公开吗?是不是认为不能透明是因为有不公正?我不否认有这样的情况存在,但,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完全公开会牵涉到很多人的隐私和安危?除了加害者,被害者,证人,还有他们的亲属朋友。普通人为什么不能握有掌控审判他人生死的权力,因为大部分的人一旦握有过多的权力就会变得狂妄甚至是冷血残暴,这就是丑陋的人性,就是人之初性本恶。可以上我说的这些,你有哪怕一刻,认真仔细的考虑过吗?   “我是什么身份,你很清楚,安善也很清楚,你对我穷追猛打的时候,觉得爽吗?我这样一个人,不仅仅是受害者知道诸多细节,还是疯子,还是犯罪心理学教授熟知多个杀人手段犯罪案例,也清楚舆论的力量能谋杀摧毁多少被牵连者,要是能从我身上挖取到消息,是不是能让你觉得自己特别有能力特别成功?”   本就深邃具有极强压迫感的五官因这些天的消瘦而变得更加深刻也更显凌厉冷酷,淡色的削薄双唇,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让安思言不寒而栗的轻笑,林霜柏看着安思言血色尽褪的脸和不住颤抖的唇瓣,微微弯腰抬手替安思言整理乱掉的头发,然后扣起她的下巴直直望入那双赤红蓄泪的眼眸最深处,也看着她眼眸中映出的自己,轻声说道:“安思言,杀人的感觉如何?人命的重量,你——感受到了吗?”   你的手中有一把无形的剑,你在操控舆论中获得了掌握权力的快感,当你挥舞利剑便是你实施暴行的时刻,那么,当你的剑尖刺向别人,手上和身上溅上滚烫而鲜红的血,你又是否能承担起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瞳孔骤然收缩,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下,自冯仁杰跳楼后就一直在压制自己所有情绪强壮镇定的安思言终于再也忍不住地用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极大的呜咽,随即从椅子上滑落跪倒在林霜柏面前控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退后一步,林霜柏满眼冷漠地睨视安思言,人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不过是在安思言犯下更大的错前让她认清自己和现实。   回过身,林霜柏眉眼间令人背后生寒的漠然还未褪去,抬眼却看到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一脸复杂难喻的沈藏泽。 第七十四章   安思言被沈藏泽带回了局里问话。   医院方面也跟警方协商好,会给因为目睹冯仁杰跳楼受到惊吓的人们进行心理情绪疏导,以免在心理和精神上留下阴影对个人生活造成影响,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突然有人跳楼死在自己面前,实属是无妄之灾。   由于涉案人安思言跟安善是亲属关系,所以安善也不得不被排除在外,暂时不能再过问插手案情调查。   除此之外,由于冯仁杰是在有看守刑警在的情况下跳楼自杀,两名看守刑警也因此要写检讨报告,并被警告处分一次。   因为直播自杀爆炸案的恶劣影响,身为队长的沈藏泽、副队黄正启等现场刑侦的刑警都受到了警告处分,这一个案子本已让刑侦整个支队的人都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压力下,如今再加上冯仁杰自杀,情况雪上加霜。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病房里的灯敞亮依旧,关上病房门后一切纷扰也仿佛都被关在了门外。   林霜柏在病床边沿坐着,安善跟着他进了病房后便一直在门边站着,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好半晌,察觉到安善还在门边站着没有到沙发或是椅子上坐下的意思,林霜柏道:“我不是你的老师,你在那里罚站是干什么?”   勉强扯一下嘴角,安善这才终于走到病床边的椅子前坐下,道:“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现在最头疼的人不是我,我也并不觉得困扰。”林霜柏拿起手机,“还没吃饭吧,给你叫个外卖?”   安善摇头:“不用了,我也没胃口。”   林霜柏打量一下他看起来随时要倒下的脸色,道:“累了就叫个车回家休息,其他事先放一边。”   “你知道我办不到。”安善叹了口气,神色间显得很是愧疚,“我没想到思言会这么激进,还来医院找你,要是我知道我一定……”   “一定怎么样?口头约束阻止她?还是亲自去看住她?”林霜柏打断他,还是那什么都不放心上的平淡语气,“她不会听你的话,你也没那个时间去管她。她来过医院不止一次,而且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只不过是之前她运气好,没出什么大事。”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该放任她,总觉得她多少有点分寸,不至于闹出大事。结果,还是我把问题看得太轻也太想当然。”安善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一手撑在腿上另一手抬起捏住自己的太阳穴,话里话外都是无奈与自责。   “不是你的问题,你没必要揽到自己身上。像她这种性格,不撞南墙不回头,除了真正的挫折和残酷现实,没有人能让她学会教训,因为在她闯下大祸前,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犯了错。”林霜柏说道,就是因为知道安善会如此反应,他才没有把安思言来医院找他的事告诉安善。   从认识起,安善就一直是这样的性格,太过温柔,总习惯把责任都揽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都先怪到自己身上,可实际上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错。   安善却没能把他的话听进去,道:“我是思言堂哥,是我没有教好她。”   “她的父母都没教好她,而你不过是她的堂哥。”林霜柏微微皱眉,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安善这幅样子,一旦陷入自责中就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这倒是跟安思言的偏执很像,不愧是一家人。   “霜柏,我不能容忍她明知道你是受害者还一直去挖你的伤口。”安善声音里都是无法排解的难受,直到此刻他都还无法抬头看林霜柏。“你有多难,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我几乎可以说是最清楚的人,她的行为,不仅超过一个记者的准线,也踩过了我的底线。”   “早就都过去了,我也早已走出来。”林霜柏并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何况你也是受害者,比起我,你的感受更重要。”   安善静默几秒,终于抬眼看林霜柏:“是吗,你真的,放过你自己了吗?”   时时刻刻都在直面罪犯和死亡的我们,怕是一秒都没有真正忘记过,更无法那样轻易地放过自己。   林霜柏毫不闪躲地与他对视,却没有说话。   敲门声响起,却又谁都没有理会。   病房的门被试探地推开,护士见林霜柏在病房里,拿着输液袋和新的输液管滞留针就走进来,大步走到林霜柏跟前,嘴里不住教训林霜柏擅自拔了针,身上的伤也不轻还这样鲁莽地跑来跑去,刚刚情况那么混乱,万一下楼途中被人冲撞了可怎么好。   林霜柏由着护士跟自己说教,一句话都不反驳,直到护士挂好输液袋并给他重新插好滞留针调好点滴速度,又确认过他没碰到伤口,受伤的肋骨也没出现什么移位的问题,林霜柏才跟护士道了句谢。   看着林霜柏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护士也就懒得再继续跟他说了,不听话的病人天天都在眼前晃,她口水说干了也没几个乖乖听话的。   一边摇头一边最后对安善叮嘱好好照顾病人别再让人乱跑,护士拿上东西离开,病房里又只剩下林霜柏跟安善两人。   “安善,如果真的要有人感到愧疚,那从来都应该是我对你。你并不需要总是这样护着我,发生那样的事之后,你还愿意做我的朋友,我已经很感恩了。”林霜柏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低声道:“这些年,我偶尔会梦见我们被绑后关在地下室的那几天,每次醒来后我都在想,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是我应受的惩罚,其实谈不上放过自己,不论是你还是我母亲,都是受我牵连,我只是,在承担自己犯下的罪孽。”   “你总是这么说,可那明明就不是你的错。”安善往前微微倾身,“其实我不知道当初帮你一起说服伯母让你读犯罪心理学到底是对是错,但我希望你不要再说自己是疯子,不要再审判自己。”   林霜柏躺回到病床上,垂眼抹去了眼底的情绪:“你早点回家休息,不用陪我。”   安善想都不想就拒绝:“你别赶我,沈队今晚肯定不会回来,不管你说什么今晚我是肯定要留下照顾你的。”   林霜柏不想跟他争这个,也就随他去了,将床头柜上的电脑挪回到小桌板上打开继续工作。   时间还早,安善知道林霜柏向来睡得少,而且今天又发生那样的事,林霜柏能有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和情绪总是好的,也就没有揽着林霜柏。   拿出手机将安思言闯的祸跟家里长辈说一声,安善几乎是消息发出去没多久,电话就打了过来。   电脑键盘打字声不断,安善看一眼对着电脑神情专注的林霜柏,起身出病房去接电话。   等到病房门关上,林霜柏才缓缓停下打字的手。   不要再说自己是疯子吗?可无论安善再如何安慰否认,事实他就是一个疯子。   他一直都是被审判的罪人,只不过他的母亲和安善都不愿意承认罢了。   在大厅的时候,他跟安思言说完话后沈藏泽看他的表情,直到此刻都还在眼前不断浮现,当时他以为沈藏泽会对他说些什么,毕竟沈藏泽正义感那样强,想必不会认可他对安思言说那样的话,可出乎意料的是,沈藏泽最后什么都没对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摸不清沈藏泽的想法。   眉心蹙起,将私人情绪放到一边,林霜柏调出电脑里到目前为止的案件调查资料,再次重头开始进行案件梳理。   冯仁杰死了,网上大约又会掀起一阵罪有应得早就该死的舆论狂欢,然而这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眼下摆在刑侦支队所有人面前的问题,是冯仁杰一死线索就彻底断了,哪怕冯仁杰对冯娜娜没有多少关心和父爱,但冯娜娜到底是他女儿,再仔细多问几次话,多少能问出一点蛛丝马迹,可冯仁杰一死,就将活着的线索都给掐断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冯仁杰的自杀真就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是被现实困境和舆论逼死了吗?还是说舆论从一开始就是计划的一环,没有安思言一样会有其他记者找到医院来。   安思言不过是舆论的其中一个参与者,不是绝对操纵导向给舆论煽风点火的人,如果他是幕后主犯,他毫无疑问也会想让冯仁杰死,如果所有事件都有一个剧本,那么在把冯仁杰逼到绝境后,舆论就是他最好的用来借刀杀人的工具。   让冯仁杰失去所有,连一点再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再用舆论施压逼迫,把所有人都利用起来玩弄于股掌间。   所有事都是从网上开始发酵再形成事件,也就是说,幕后主犯相当熟悉网络熟悉如何做推手,而且不是一朝一夕做出来的计划,而是已经谨慎筹谋了很长时间,进行过很多调查,将所有可能出问题的环节都反复推敲修改,在有了百分百的把握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实施,所以才能像现在这样,抹去自己的痕迹,连个尾巴都不让人抓到。   这样谨小慎微的人,年龄不会太轻也不会太大,至少针对冯娜娜,不可能是中年人也不会是同龄人,工作跟网络相关的可能性也很高,如果他能再有哪怕多一点更具体的线索,或许就能进一步缩小范围,给出更精确的侧写。 第七十五章   散发着恶臭的地下室,跟尸体待在一起的两个大学生。   他们已经被绑来好几天,也好几天都没吃东西,只偶尔会被喂一点水喝。   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两个人都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在男人下来地下室前,他们始终安静地靠在墙边。   精神已经很疲惫,想睡又不敢睡,心理上也备受煎熬,最初醒来时还挣扎了一下,后来发现自己被绑到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下室,还被拷上铁链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自力逃脱后,他们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以免消耗更多体力。   男人暂时没有要动他们的意思,可男人是精神病患者,已经处在半疯癫的状态,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病,也不知道他会什么话或什么事而受到刺激失去控制。   一旦陷入发病状态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的男人,根本就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也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男人时不时会抓人到地下室,大多时候都是为了折磨抓来的人,总是不断质问对方,进而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时而崩溃时而愤怒,但偶尔男人也会自己下来只是为了跟儿子说说话,想要取得儿子的谅解,然而每一次到最后他都会情绪失控,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不断自言自语,直到忘了下来地下室的目的,又浑浑噩噩地离开地下室。   两个大学生都已经放弃了跟男人进行沟通,也不再试图说服男人放他们走。   事实上,他们连阻止男人折磨被绑架的人都办不到,已经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在他们面前手段残忍地杀了两个人。   有气无力地靠墙坐着,干裂的嘴唇上是翘起的死皮,身穿白衬衫然而那衬衫上已满是污迹半湿不干的大学生盯着高台上的尸体,那是昨天被杀害的死者,在被打断手脚,尤其两脚的跟腱都被割断,又被隔开手腕放血放置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男人最终选择将人割喉。   在终于把人弄死后,男人当时站在高台边放声大笑了很长时间,接着就开始念念有词,不断念叨要怎么抛尸才不会轻易被发现追踪到所在。   杀人,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处理尸体。   已经杀了好几个人的男人纠结了很长时间都没能得出结论,于是最后选择用菜刀把脖子彻底砍断,让尸体身首分家后,就丢下尸体不管又离开了地下室。   骨头还是比男人想象中要坚硬,为了将尸体斩首,男人用菜刀砍了很多下脖子,才终于把颈椎砍断,以至于砍完头后,菜刀已经卷刃了。   对人体并不陌生也已经在学校跟大体老师接触过的两个大学生并不似一般人那么恐惧尸体,可日日面对凶杀现场,听着活人被折磨时不间歇充满恐惧绝望的惨烈尖叫与哭喊,这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   头上仿佛悬着一把刀,不知何时,刀就会落下砍到他们身上,将他们砍得血肉模糊。   日夜不停的惨叫,断断续续的粗重喘息声,挣扎时铁链发出的令人背脊发寒的冰冷拖拽声。   彼时两个大学生都被铁链锁着,另一名一直在发抖的大学生靠在穿白衬衫的大学生身上,满眼都是恐慌无措,也没有一丝光亮。   “你害怕吗?”   “……当然……害怕……”   干哑发颤的声音让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模糊,白衬衫大学生不错眼的死死盯着尸体,眼底生出越来越多的阴暗情绪。   潮湿的。   黏糊的。   扭曲的。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再这么熬下去,我们也迟早会死在这里。”   “……能怎么办?他,他连吃的,都不给我们,都已经被饿得手脚发软了……我都已经,快感觉不到饿,只剩下,满身的疼痛……”   “他不是想要杀人吗,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人体结构了,只要教他怎么杀人,他就不会对我们动手,只要能哄他听话,他就不会轻易动我们。”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怎么,怎么可以……”   “只要我们肯教他,就有活下去的希望,那些人从被抓来的那天起,就注定无法活着离开,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可现在因为股票破产的人那么多,寻死寻仇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外面早就乱成一片,警方要是能轻易抓到人,我们就不会被关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他也不可能还能持续不断地抓人回来。”   “不行的,我们不可以……”   “没有什么不行不可以,我们是受害者,难道你不想活下去吗?”   几缕黑发遮挡了眉眼,大学生消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诡异笑意。   “嘘……你听,他来了。”   地下室的门被打开,男人拿着一把修车钳走进了地下室。   他表情有些茫然地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地下室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和混乱,直到看到墙边的两个大学生,他的表情才终于亮了起来。   然而仅仅是一刹,他喜悦的表情突然又被愤怒代替,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两个大学生,伸手就抓住了其中一人的头发,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手里的修车钳高高挥起——   “该死,所有人都该死,你也该死!”   “你不是想要报复吗?我帮你!你别动他!”   男人粗哑的低吼跟大学生还带着颤抖的喊声交叠在一起,男人停下手愣愣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着跪了起来的大学生,那张脸跟他是那么的相像,就连眼神都一样的疯狂。   把人甩回到地上,男人慢慢蹲下,看着自己的儿子,高兴地笑了。   ……   “啪嗒。”   轻轻的关门声。   深夜的病房熄了灯,银色的月光从窗外透过玻璃照进病房,在墙上和地上洒下一片清清冷冷的碎光,病房里是那样的安静,除了人发出的轻浅得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外,便只能听到墙上挂钟发出的滴答声响。   推门踩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走进病房,在看到沙发上躺着的安善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却也并没有多意外,毕竟是至交好友,会留下来陪夜很正常。   病床上睡着的人呼吸声变得比他开门进来时更重了些,于是他大跨步走过去,俯身查看睡得并不安稳的病人。   额上已经覆了一层冷汗,额角和脖子都能看到因为用力而浮现的青筋,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来回转动,嘴唇微微张开,在月光之下,脸苍白得宛如死后被放入冷藏库冰冻的死人。   果然又做噩梦了。   这人在医院这么些天,居然没有一天能好好睡觉休息,总是睡着没多久就开始做噩梦。   病床边的椅子被轻拿轻放地挪动了位置,再拿来抽纸巾,坐下后将纸巾很轻地按到正在做噩梦的人额头上,将那满额的冷汗擦干,再用手指探一下脖子上有没出汗,把汗都擦掉后才把几团纸巾扔到病床边的垃圾桶里。   握住已经拔掉滞留针的手,那只手的温度很低,总让人感觉这人的身体根本没在恢复,否则怎么会总是手脚冰冷得像一直待在冰窖里一样。   陷入噩梦里的人在被握住手后渐渐平复了下来,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卸去力度松开,就连那紧绷的表情也都一点一点趋于平和。   沈藏泽就这么静静在床边坐着,直到掌心里的手回暖,不再冷得叫人心惊。   他在医院陪夜这么多天,林霜柏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他能看得出来林霜柏并不想睡觉,连休息都不太愿意,可受伤的身体需要休养,由不得林霜柏随自己的意愿硬撑死熬,加上医生给林霜柏开的药有安神的作用,所以即使林霜柏不愿意晚上熄灯后也会在疲惫和药力影响下睡去。   第一次的时候他跟在工矿区时一样把人叫醒了,之后林霜柏一直情绪非常差,于是第二天他没有再贸然把人从噩梦里叫醒,而是在病床边握住手安安静静地陪着。   这是他去问过精神科的医生后得到的建议。   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的的确确在他握住林霜柏的手后没多久,林霜柏就好似感觉到有人在陪自己似的,悄然从噩梦里渐渐又平复下来。   这些天的夜里,沈藏泽一直都是这么在病床边陪着,直到天边开始泛起日出的微光,他才会回到沙发上躺一下。   也要感谢他母亲遗传下来的得天独厚的好皮囊基因,天天这么熬着除了黑眼圈比往常更重些,只要及时刮胡子洗脸,面上看不出太多的痕迹。   就是不能开车,否则疲劳驾驶容易出事。   今晚在局里问完安思言的话,再给蔡局汇报完情况替两名出了纰漏的刑警扛了一顿骂,之后又处理了一些文书工作后,想想不放心还是又赶回医院来,果然一进病房就看到林霜柏那睡不安稳的样子。   用另一只手撑着脑袋在床边打盹,沈藏泽像过去这些夜里一样握住林霜柏的手默默陪伴。   分针哒哒往前走,一圈又一圈,似无穷无尽的轮回。   月光不知何时已消失,从远方在云端蔓延开来的,是橙红划开天际的日光,以时间与声音都无法描绘的速度,将世界从沉睡中重新唤醒。   在阳光落到眼皮上那一刻,沈藏泽从小憩中醒来,他看着病床上睡得还算安稳的林霜柏,吁出一口长气松开了握住的手,然后揉捏着自己僵硬酸痛的颈脖从椅子上起身,伸个懒腰算是活动一下身体。   就像半夜里来时一样,小心轻缓的动作全然没有惊动到在病房里过夜的另一人,日出东方的天亮时分,沈藏泽静悄悄地从病房里离开。   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仿佛他从来都不曾回来过,也不曾陪伴林霜柏度过那困扰多年无法摆脱也无法清醒的噩梦。 第七十六章   四天后,林霜柏在护士替他背上的伤口换完药后,去找了医生要求提前出院,理由是他觉得自己伤口愈合情况良好,没必要再继续住院,而且案子那边调查进展不顺,大学那边也等着他去学校给学生上课。   在他住院这些天,港海政法大学已经开学,由于他受伤住院的关系,开学第一节课就成了线上课,有学生对此表达了不满,因此他也跟大学那边保证,自己下一周就会到学校里去,面对面给学生上课。   因为是刑侦支队的顾问,他的讲师背景介绍上也写上了这一身份,所以第一节课就有学生质疑他在这次直播自杀爆炸案中是否对刑侦支队所展开的行动提供真正有用的帮助,毕竟从结果来看,行动毫无疑问是失败的;作为一个研究犯罪心理的教授,人在现场参与行动却没能成功劝阻犯人也没能协助刑警执行任务,在任何人眼里看来,理所当然会被质疑水平甚至专业能力。   “人的心理,可以被影响,可以被操纵,也会在一瞬间被某些特定的词语、场景乃至突发的情况所刺激,但不同的心理状态与人格的形成都由时间与环境等因素去催生,做出的所有行动也有其背后的原因,我们可以进行分析和干预,但心理学没有标准答案,在心理学的范畴,也没有任何人能做出百分百的保证。”   林霜柏从不认为自己需要回应质疑,只是他也要让自己的学生明白,如果抱着理想主义和过于美好的幻想来上这门课,那么他们就不适合进行犯罪心理学的研究。   人性是复杂的,心理亦然,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人,面对的是人性之恶,分析犯罪者的心理同时也是在让自己以犯罪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在犯罪心理里潜入越深就会面对越多常人无法接触感知到的黑暗,太过感性、太过黑白分明以及意志不够坚定的人,都不适合研究犯罪心理学,因为太容易被吞噬。   无论是作为一个学者还是教给学生知识的老师,林霜柏认为自己有义务让不适合接触犯罪心理学的学生学会放弃,有些事不是想就能去做的,有些领域也不是想就能够进入,在过去这些年,他已经见过太多半途而废的学生,也见过太过承受不起人性之恶最终导致自身出现心理问题的学生。   医生在给林霜柏又做了一遍检查后,在林霜柏的坚持下同意了他出院的要求,医院本来也床位紧张,虽说林霜柏住的是VIP病房,不过既然病人自己要出院,医生除了给出建议外是不会拦着不让出院的。   得到医生的同意,林霜柏独自收拾完行李后便到前台去办理出院手续,给他办手续的是个挺健谈的阳光小姑娘,见他拎着行李来办手续还笑眯眯地一边给他处理一边跟他闲聊:“林先生怎么不等你好兄弟来接你再走呀?”   林霜柏已经拿出手机打开支付页面等着付款,听到她这么问,下意识反问一句:“好兄弟?”   是指安善吗?   “就是每天来医院陪你的那位漂亮刑警队长啊,我们私下里都说你们俩一定是关系很铁的好哥们。”护士小姑娘声音清脆好听,动作也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手续办好把刷卡器放到林霜柏面前,又接着说道:“他可细心了,你之前不是做噩梦了第二天精神特别差,然后他就跑去找我们院的精神科医生,问除了吃药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能帮你,后来我们值夜班的几个同事,夜里查房都会看到他晚上在你病床边坐一宿握住你的手陪你。”   拿手机正要付款的手顿住,直到屏幕暗下来都没有动,林霜柏看着护士小姑娘,整个人微微失神:“他一直,都坐在我病床边陪我?”   不是在沙发上睡的吗?他就是拦不住沈藏泽往医院跑,又看之前的病房沙发太短躺着也不舒服,所以才会换到VIP病房,至少沈藏泽能在大点的沙发上躺得舒服些,不至于腿要么架到沙发外要么只能伸不开整个人半蜷侧躺在沙发上睡。   所以,这些天来,他每天早上醒来时所感受到的残留在手上的那丝温暖,从来都不是他的错觉,而是沈藏泽每天夜里都陪他熬过噩梦留下的,看不到也摸不着的证据。   “对呀,原来你不知道啊。”护士小姑娘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开开心心地说道:“你出院记得请你哥们吃一顿好的,像我们在医院里当护士的,人情冷暖见多了,夫妻子女都不一定能坚持天天到医院来照顾。”   在医院工作,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太多,有时又会遇到不能理解医护人员工作的家属或病患,她们当护士的都得要自己学着开解自己,像偶尔遇到长相英俊也不作的病人,还附赠一个长得同样好看又细心的铁哥们,还是人民警察,她们高低得为这赏心悦目的颜值组合以及值得歌颂的深厚友情嗑上两口。   林霜柏沉默着重新点开手机付款,之后又被护士小姑娘叮嘱记得好好换药,按时回医院复诊,然后才自己一个人坐电梯下楼。   人来人往的住院部大楼,电梯门一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林霜柏是最后一个走出电梯的。   他走得并不快,这近两周的住院养伤让他看起来比之前单薄了不少,人看着也还有些虚弱。   从电梯里出来还没走几步,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大厅里的一道身影上掠过,林霜柏瞬间便停下脚步定在了原地。   也是刚到医院的沈藏泽走到他面前,伸手就去接过他手上那袋行李:“很意外?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要提前出院,一早就跟医生打了招呼,你要是出院立刻通知我。”   他才刚跟蔡局汇报完调查进度就接到电话,马上就从局里赶来,亏得路上也没堵车才堪堪在这住院大楼的大厅里逮到人。   “只是出院,我一个人没问题。”林霜柏没想到他会来,抿着唇一时看不出情绪。   “在你背上的伤彻底痊愈前,到我家里去住。”沈藏泽知道林霜柏会反对,接着就说道:“你伤口全在背上,你别告诉我你能一个人给自己换药。知道你有洁癖,放心好了,我家里虽然不大我也经常住局里不回家,但平常有请阿姨定时上门打扫,不会让你有住进垃圾堆里的错觉。”   林霜柏静默了一下,道:“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没到能一起住的地步。”   “那对你来说,要怎样的关系才能一起住?”沈藏泽反问,“我说过的吧,你是因为我才受这么重的伤,在你伤好前我都会对你负责到底。”   “沈藏泽,你这样,会让人有心理负担。”林霜柏垂下眼帘,“当时救你是我自己的判断,况且就算不救你,那种情况下我也很难避免受伤。”   “你有什么心理负担?说来我听听。”沈藏泽半步不让,“现在的事实是,你下意识选择救我,结果自己受了重伤,我却几乎毫发无损,我要对你负责,是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理解,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别人的关心和帮助?”   没有太多血色的脸上隐隐浮现一丝烦躁,林霜柏控制着情绪低声说道:“我不喜欢在公事之外跟人有过多交集,这很难理解吗?你没必要放太多的精力在我这样一个没法接受别人好意的人身上。”   “对,很难理解。”沈藏泽说道,就像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以他们的关系,为什么林霜柏要这样命都不要的保护他。   林霜柏的身上有太多谜团,让他无法不去在意,而他越是在意,就越是无法放着林霜柏不管。   避开沈藏泽的视线,林霜柏的目光落在沈藏泽拎着他行李袋的那只手上,怎么也无法移开。   不知道沈藏泽在床边陪他的时候,是不是就是用这只手来握他的手。   然而无论是不是,这也不是他该去多想的问题。   拒绝沈藏泽,不论沈藏泽说什么,都要毫不犹豫地拒绝。   理智无比清晰的告诉林霜柏正确的做法,因为沈藏泽可以对任何人好,却唯独不该对他好。   明明理智都知道,可当林霜柏再开口时,说出口的话却跟他的理智全然背道而驰:“……去我家,我不喜欢去别人家里住,而且我家应该比你家更大。”   冷不防被林霜柏充满嫌弃的又炫了一把富,沈藏泽差点就没忍住给他翻个白眼,深吸一口气默默说服自己不要跟林霜柏这个不识人间苦的豪门贵公子计较,沈藏泽拿出手机点开叫车软件,不爽地说道:“行行行,都听你的,你家就你家,正好让我见识一下你家有多大。”   四十五分钟后,沈藏泽跟着林霜柏进屋,站在门口再次感受到这个世界有钱人跟普通人之间巨大的贫富差距。   身为一个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刑警,沈藏泽很想大声说自己追求正义与理想,内心和精神都非常富足,因此对金钱根本不屑一顾。   然,看着眼前比自己家大了一倍不止的屋子,沈藏泽决定他要对林霜柏抱有最多三秒的仇富心理。   拆出一双新的拖鞋放到沈藏泽面前,林霜柏无视沈藏泽投向他的复杂眼神直接转身进屋,道:“进来坐,我昨天已经联系家政上门来打扫过卫生,一会我再去拿一套新的床品到客房给你用。” 第七十七章   后背上的伤口在医院最后一次换药时已经换上医用防水敷贴,已经将近两周没有好好洗过澡的林霜柏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头到脚仔细地给自己洗澡。   整整四十五分钟,在浴室里确认自己已经充分洗干净身上每一处且也已再闻不到任何一丝与体香无关的异味后,林霜柏才终于从房间里擦着头发出来。   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的沈藏泽,在听到声音后扭头看过去:“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也洗太久了。”   房间与客厅沙发隔着一段距离,沈藏泽坐在沙发靠近落地灯那一侧,人虽然姿态是放松的,却也并没有就跟烂泥一样瘫坐,而是还算端正地靠坐,一手拿手机另一手则搭在沙发背上,朝他看过来时脸色略显冷厉,显然并不是在刷手机而是在看案子相关的资料。   这段时间一直在局里、几个现场还有医院这几个地方不断奔波,还因为在医院陪夜的缘故连一个正常的觉都没睡过,沈藏泽即便是颜值再能打也肉眼可见的显出疲态,没旁人在的时候眼里都是疲惫,上一个案子结束也没能好好休息,这段时间熬得起码比之前又瘦了四五斤。   由于案子造成的恶劣影响以及舆论失控,上头每天都在给沈藏泽施压,所以之前林霜柏一直以为沈藏泽的消瘦是因为案子和上头给的压力太大,如今想来,恐怕每天赶来医院照顾他没能好好休息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沈藏泽属于好看但不显年纪那一派,若是不说很少有人能看出来他已经三十三马上就要三十四岁,甚至更多时候会被误会只有二十六七岁,在局里还有办案的时候,沈藏泽的威严完全是靠强大的气场和能力给树立起来。   走到沈藏泽面前,林霜柏俯身看那张漂亮精致的脸,眼里那么明显的红血丝,眼底下发青的黑眼圈,还有因为一直熬夜又耗神查案导致皮肤干燥连脸部的细纹都比之前显得深刻,这样稍微仔细留意便能看到的疲倦和憔悴,之前他为什么都没有发现?   浴巾还盖在林霜柏头上,长长的头发却不是随便擦两下就能干,水珠从自然卷翘的发尾滴落到沙发上,在布质的沙发套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印子。   沈藏泽半仰起头,猝不及防间双眸被林霜柏迅速靠近放大的脸占满,再加上林霜柏用毫不掩饰的直白眼神打量他,沈藏泽猛地心跳一下,结巴道:“你,这样看我干,干嘛?”   把浴巾扯下随手丢到沙发上,然后伸手去按沈藏泽僵直的肩颈,不过是稍稍使点劲,沈藏泽已经在难以忍受的酸痛中绷不住的扭曲了表情。   “艹,你有病是不是?!”沈藏泽一把攥住林霜柏的手腕,已经硬得僵成一块的斜方肌,在衣服的掩盖下还贴着一块膏药,被林霜柏这么一捏,要不是坐在沙发上他就要跪了。   “对,有病。”林霜柏已经看到沈藏泽领口露出来的一角膏药贴,抓住他衣领扯开再把膏药撕下来,“后腰的肌肉挫伤还没好,就连肩颈也不想要了?”   脖子一勒接着肩颈处皮肤一凉,沈藏泽倒吸一口气,火气蹭蹭上涨:“你在发什么疯?!”   “你又知道我发疯了?那天我跟安思言说话时你不是听到了吗,我是个疯子。”林霜柏板着脸似乎比沈藏泽更不高兴,“想动手请便,我了不起裂个伤口回去医院躺着。”   原本要挣扎的动作僵住,沈藏泽被林霜柏从沙发上拽起拉到客厅里被专门规划出来的健身区域,然后就被按到哑铃凳上坐着,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林霜柏已经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你要干……我屮艸芔茻……轻点,NTM轻点!!!”   二十分钟后,沈藏泽咬牙切齿地抹掉眼角处的生理性泪水,肩颈处的肌肉比之前放松了不少,而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按摩师已经丢下他自己走去厨房装水喝。   好专业的放松手法,好残忍的指掌力道,好差劲的服务态度。   沈藏泽活动着不再僵痛难忍的肩颈起身跟去厨房,跟自己说这是免费的,要求不能更多。   一杯刚泡好的红茶放到空无一物的厨房吧台上,林霜柏站在吧台后面,麻利地给自己冲泡咖啡:“我这里没有抹茶粉,你将就一下。”   “你头发去吹一下吧,还有上衣穿一下,大病初愈也不怕再着凉。”沈藏泽倒也不是非抹茶不喝,拿起杯子抿一口,还太烫便放下了,抬眼看林霜柏那比之前淡了不少的腹肌,沈藏泽心里嘀咕林霜柏洗完澡穿着睡裤就出来,衣服都不套一件也不吹干头发就按住他蹂躏,咳,是帮他按摩放松了硬成铁板的肩颈,差点就让他忘了这人还是个病号。   “不是要负责给我换药。”林霜柏冲好自己那杯咖啡,对上沈藏泽的视线,“伤口都在背上,只能你帮我换药,不是吗?”   “知道了,刚刚洗澡时没弄湿伤口吧?”沈藏泽刚也没仔细看,只扫了一眼看到防水医用敷贴还好好贴在林霜柏后背的伤口处,应该是没有进水。   “没有。”慢慢转动咖啡杯,林霜柏又道:“一会想吃什么,给你做。”   “你冰箱有菜?”   “有,昨天交待家政买了。”   “你决定吧,我这人不挑嘴。”沈藏泽瞅着林霜柏脸颊上那处只剩下淡淡印子应该不会留疤的擦伤,突然觉得不对,“等会,我是来照顾你的,应该我来做饭才对。”   林霜柏停下转杯子的动作,双手撑在吧台上:“沈队,快两周的医院陪夜,我出院又跟来我家照顾,这要是放小说里,我该怀疑你要么看上我的钱,要么看上我的脸和身材,打算追求我对我图谋不轨。就算真的是小说,二十一世纪也不流行救过一次命就以身相许的戏码。”   “林教授怎么不说是你先看上了我的脸,所以危急关头命都不要来保护我?”沈藏泽跟林霜柏你来我往的斗嘴次数多了,早不会再因为这种挑衅来气,而且林霜柏脾气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两人相处这么些天他都已经习惯了,“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容易让人误会,不过就算我是弯的也绝不可能是下面那个,想让我以身相许,林教授恐怕只能在梦里才能实现。”   林霜柏不错眼地看沈藏泽,有近两分钟的时间都没有说话,就在沈藏泽以为他不会接话时,那薄薄的双唇才似有若无地弯了一下:“我的确是看上了沈队的脸,毕竟我对沈队,是一见钟情。”   未干的湿发将黑眸的眼神遮挡,分明说着告白一般的话,苍白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冷静得仿佛是在谈论案子。   沈藏泽没来由地想起刚刚在沙发那边被林霜柏盯着看时那一下强烈到有些异样的心跳,跟他往常感到紧张时恍若被鼓槌撞击胸腔的心跳有点像,可若是仔细去分辨,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区别。   谁还不会心跳?人要是没心跳就死了。   可他也知道,刚刚那一下跟其他时候的心跳不一样。   偶尔会有种错觉,林霜柏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猎物,而他正在自投罗网。   拿起杯子又抿了一口热茶,沈藏泽道:“看来被批准出院的确让林教授心情不错,居然都会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耸耸肩,林霜柏也端起了自己的那杯咖啡,闻着咖啡香并不急着喝:“的确心情不错。至于做饭,为了避免沈队做饭时给我下毒,还是让我来比较好。”   沈藏泽反讽:“你做了什么得罪我的事,要害怕我给你下毒?”   “这要问你。”林霜柏喝一口什么都没加的黑咖啡,“先给我换药,晚上吃完了饭再来讨论案子。”   拍板定案,今晚这顿饭,林教授是非要亲自下厨不可了。   “说什么有心理负担,我看你对使唤我这事倒是一点负担都没有。”沈藏泽好气又好笑地说完,转身就去拿换药的东西,等他回来林霜柏还在吧台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去吹干头发,只低头眼帘半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些天在医院时林霜柏就经常会坐在病床上露出这副沉思的模样,不受外界的影响,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世界中。   有时候沈藏泽觉得,林霜柏身为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反而比他更深扎在案子中,连一刻喘息的时间与空间都不曾给自己留出。   眼下,尽管安思言在接受完问话后被罚款并行政拘留三天作为惩戒,可关键证人兼嫌犯冯仁杰的死到底让调查彻底陷入泥沼,那些在案子最初冯仁杰提交给警方的恐吓邮件,信息技术部的小李根据邮箱追查IP,却发现IP地址经过多重加密隐藏,进入暗网后就被彻底抹去了痕迹。   不仅如此,就连网上最开始爆料以及发出爆炸现场照片和视频的账号,也都不是普通的营销号或水军,网络追查发现IP地址全都挂了VPN并使用海外代理服务器进行隐藏。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针对冯仁杰等人的预谋组织犯案。 第七十八章   厨房是开放式的,沈藏泽坐在客厅沙发上,偶尔抬头看一眼在厨房做饭的林霜柏。   给伤口换好药后,林霜柏就穿上了一件黑色长袖T恤,加上他那一头干了以后看起来特别蓬松茂密还有点自然卷的头发,这种居家的模样让林霜柏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跟平常穿西装时截然不同的反差。   离远看着也不知道林霜柏在做什么菜,只能看到林霜柏高大的背影,再听那“滋啦滋啦”的炒菜声,沈藏泽多少有点好奇一会自己到底能吃到什么样的晚饭。   光凭炒菜发出的声响来判断,总不能是丧心病狂的健身餐。   看林霜柏做饭的动作,其实已经看不出来他后背上有伤口,肋骨也并没有好全。只是沈藏泽才替他的伤口换过药,知道他后背上的伤口即使被很好的处理缝合,这段时间也痊愈恢复得很好,但距离真正愈合完全康复,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林霜柏应该是动作大点多使点劲都会不可避免牵扯到肋骨和背上的伤口引起疼痛,居然还把他按到哑铃凳上帮他按摩放松肩颈,那手劲甚至都不像是一个还未完全康复的病患。   现在甚至还在厨房给他做饭,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人给他做过饭了。   沈藏泽收回看林霜柏的视线,试图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手里的资料上。   那是目前搜集到的,当年因为经济案而家破人亡的受害者及相关亲属名单,数量远比想象中还要多,而且还只是因为经济案而导致发生命案的部分受害者,并不是经济案的全部受害者。   哪怕是九十年代,在股市炒股以求发家致富实现阶级跨越的股民也已经非常多,哪怕不是想着要发大财那也是想要多赚点钱过上更好的生活。   并非不知道炒股是风险投资,然而要是赌对了甚至能一夜暴富成百万富翁,更何况在那个年代,几万乃至几十万进账对普通人而言也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富,而炒股又比赌博要更安全合法,在巨大的生活压力和金钱诱惑下,很多人都选择一头扎进股市里冒险。   也于是,当股票经济案发生时,数不清的股民一夜破产,不仅没能给自己和家人带去更好的生活,反而背负上沉重的债务,无数家庭因此破裂。   刑侦目前将嫌犯的身份锁定在当年经济案的受害者中,然而这样的范围实在太大,简直相当于是大海捞针,于是进一步缩小范围,先从在经济案后因为承受不了打击或是无力偿还债务而最终选择走上绝路的受害者家庭中进行筛查。   接着再从嫌犯的侧写,进一步缩小筛查范围。   跟冯娜娜交往,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左右,往前推十几年,当年还是个孩子,由此就可以再筛掉一部分没有孩子或没有儿子和孩子年龄不相符的受害者家庭。   根据从冯娜娜的闺蜜及同学处得到的口供,冯娜娜曾给闺蜜看过的合照,虽然只有一个戴着兜帽的侧脸,于是也请画像师依照冯娜娜闺蜜的记忆再结合人体头骨及肌肉分布大致画出了一张冯娜娜男朋友的画像,无法保证画像的准确度但也已经足以确认是个长相不错的年轻男子,工作体面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最少也是大学本科毕业生,于是再从学历、工作以及长相这几方面筛掉一部分。   然也正是在进行长相上的对照筛选时却发现,画像师画出来的冯娜娜男朋友画像,根本无法从他们找到的经济案受害者亲属的照片中匹配出对应或相似的长相。   换而言之,冯娜娜男朋友,很有可能曾经进行过整形手术。   不仅如此,就连冯娜娜的所有社交媒体以及手机相册的云端,也都找不到一张男朋友的照片,在他们进行调查前,数据就已经被删除得一干二净,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小心谨慎到令人怀疑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而至少也是一个多人团伙的犯案。   如果真的是团伙,情况便会比他们预估的还要更复杂。   一页一页地翻过手里的资料,一份又一份的个人资料,全都要仔细甚至是反复去看,不能有半点疏漏,若是有可疑的部分便要做好标记记录。   不仅是沈藏泽,此刻在局里还有其他刑警在进行一样的工作。   单调,枯燥,重复,还不一定能查出结果。   在调查之初,沈藏泽本来在支队下达明确指示,凡在冯仁杰家被爆炸波及受伤的刑警们无论伤势轻重,都回家去好好养伤,结果除了重伤不得不住院的林霜柏,没有一个人听指示,全都带伤上岗投入到案子的调查中。   现在半个月过去了,调查一再受挫,而他们能做的,便是咬牙坚持并反复盘查手上的所有线索。   “沈藏泽,吃饭了。”   林霜柏的招呼声从厨房那边传来,将沈藏泽从案子的思绪中拉出回到现实。   在冷暖调相融的照明灯光下,几盘做好的菜和碗筷已经摆好在大理石造的吧台上,而林霜柏站在吧台前正在解下围裙。   放下手中的资料起身过去,沈藏泽走到吧台前,先问出口的却是:“你这只有一把高脚椅,我们两个人要怎么坐?”   将解下的围裙放到吧台另一侧,林霜柏道:“你坐,我站着就好。”   “这晚饭已经让你做了,哪里还有让病号站着吃饭的道理,你坐下,我站着。”沈藏泽说着拿筷子端起自己面前那碗糙米饭,然后才去看林霜柏做的几道菜。   鱼香茄子,清蒸桂花鱼,虾仁炒蛋以及麻婆豆腐,每一道都卖相极佳,先不论味道怎么样,起码色香是俱全了。   之前看到林霜柏那身肌肉,以为他走的是认真制定健身计划饮食高度自律的健身狂魔路线,然而现在看到这几盘让人食指大动的菜,沈藏泽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你该不会是那种传说中喜欢做饭给别人吃,把身边的人都喂成胖子,自己却严格控制饮食各种戒口并疯狂锻炼维持身材的人吧?”沈藏泽看着眼前四道菜,不管哪一道都跟健身没什么关系,但又都挺有营养价值,别的不说,至少蛋白质是够了。   “这是我第一次给母亲以外的人下厨做饭。”林霜柏端起自己那碗糙米饭,对两人一起罚站吃晚饭没什么异议,只又补充了一句:“我锻炼,但从来不忌口不控糖不控碳,对我来说没必要。”   “没给安法医做过饭?”沈藏泽刻意忽略掉后面那句话,觉得林霜柏是在凡尔赛自己的先天健身圣体,并认为这个话题没有深入的必要,否则受伤的只会是他。   “没有。”   “那我真是荣幸。”沈藏泽用勺子给自己勺了两勺麻婆豆腐到碗里,再夹一块茄子一口吃下以表达自己的受宠若惊,然后就被上佳的味道给征服了。   都知道茄子吸油,可林霜柏做的这道鱼香茄子,入口一点油腻感都没有反而鲜咸适口带点微辣,茄子本身绵柔多汁,每咀嚼一下舌尖都能品尝到浓郁的味道。   沈藏泽眼睛一亮,朝林霜柏比出一个大拇指,然后低头就着麻婆豆腐拍扒了一大口糙米饭。   确认沈藏泽喜欢自己做的菜,林霜柏自己并不急着吃,从那盘清蒸桂花鱼的鱼鳃盖后夹下最滑嫩的月牙肉放到沈藏泽碗里,也不说话,就默默看着沈藏泽吃。   他不常跟人一起吃饭,可住院这些天,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跟沈藏泽一起吃饭,也差不多摸清了沈藏泽的饮食偏好。   沈藏泽吃饭时话不多,但职业使然,早已养成进食速度极快的习惯,林霜柏给他夹菜咕哝一句“谢谢”便立刻吃进口里,然后再感叹这鱼肉的鲜嫩可口,等他飞快的吃掉了大半碗饭,才发现林霜柏居然已经把桂花鱼的鱼骨都拆出来了。   留意到沈藏泽诧异的眼神,林霜柏收筷给自己盛麻婆豆腐,道:“先剔了鱼骨吃起来方便些。”   沈藏泽也没觉得不对,便给林霜柏夹一筷子虾仁炒蛋,把嘴里的吃食都咽下去了,才说道:“你伤还没好,少吃点辣,我刚都没想起来,你做这么一盘麻婆豆腐,也不怕吃完上火伤口发炎。”   “不至于,也没放多少辣椒,豆瓣酱和辣椒油也放得不多。”林霜柏不以为然,以他的标准,今晚这盘麻婆豆腐辣度连平常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沈藏泽知道林霜柏这段时间养伤吃的清淡,估计早就想吃点重口的饭菜,而且这盘麻婆豆腐也确实不算太辣,就当是给林霜柏解解馋了。   吃人嘴短,他这吃得正香,实在没什么资格这时候管林霜柏。   伸筷夹一块鱼肚肉给林霜柏,被林霜柏的厨艺惊艳到食指大动的沈藏泽端碗继续埋头苦干,风卷残云般实施光盘行动。   沈藏泽必须要承认,林霜柏除了一开始不太好相处,是个很有性格脾气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外,还相当具备当个二十四孝全能男友的潜力。   虽然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人,但做林霜柏的伴侣应该是挺享受的。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在吧台前吃饭,等到林霜柏吃完放下碗筷时,鱼香茄子和虾仁炒蛋都光盘了,桂花鱼也只只剩下不到小半条,麻婆豆腐目测剩下的盛到碗里能有半碗左右。   沈藏泽吃的很满足,甚至可以说是吃撑了,转头看一眼客厅那边的健身器材,问道:“一会我能借用你的跑步机和哑铃锻炼一下好帮助消化不?”   吃得实在是太撑,不适当运动一下,晚上怕要被撑到睡不着。   用抽纸巾把嘴擦拭干净,林霜柏看着沈藏泽那张被辣到红艳微肿的唇,几秒后才别开眼答道:“能。”   “行,那我收拾洗碗去。”沈藏泽自觉撸起袖子,饭已经是林霜柏做了,还做得如此美味,这碗怎么也得让他来洗。   谁知林霜柏又一眼淡淡地瞥回来:“放洗碗机里就行。”   并没有给自己家购置洗碗机的沈藏泽动作一顿,依言把菜碟和碗筷都收拾进洗碗机里后边洗手边看林霜柏设置启动洗碗机,在心里又暗暗吐槽了一下林少爷充满金钱味道的品质家具和生活。   有钱真好,享受便利科技改变生活,轻松解放勤劳的双手。   厨房灶台和吧台都收拾干净,林霜柏新泡两杯热茶,而后端起茶杯往客厅去:“吃饱了,沈队,我们过去那边坐下来好好讨论案子罢。” 第七十九章   茶杯放到茶几上,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我想你应该也考虑过,那就是冯娜娜的男朋友当时一直都在看直播,并在评论里给冯娜娜下一步指示。”林霜柏说道,养伤期间沈藏泽只把调查资料共享给他,基本没怎么跟他讨论过案情,这也是蔡局的意思,让他在出院前先别参与到调查中,“至于炸弹的控制权,我一直都怀疑,并不是真的连接冯娜娜的手机程序。”   “是,我让信息技术部的小李对当时可疑的评论都进行了追踪调查,但是,追查结果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至于引爆炸弹的控制权,我跟你看法一致,冯娜娜的手机程序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是幌子,而且恐怕冯娜娜自己并不知道,一旦她和江瑛身上的炸弹被引爆,会有另外一对无辜的母子跟她们一同被炸死。”沈藏泽跟林霜柏的看法基本一致,在整个过程过冯娜娜一直都有在留意评论,比起想看网民的反应,在等待指示的可能性显然更高。   也因此,虽然排查工作量巨大,然而信息技术部的技术人员还是加班加点对当时进入直播间评论的人进行了排查追踪,虽说是把可疑的评论都定位出来进行调查,可实际上所谓的可疑评论范围模糊,技术人员只能硬着头皮跟支队的几位刑警一起进行排查,熬了一个多星期,最后却还是一无所获。   “对方跟冯娜娜之间必然有提前设定过只有他们彼此间能懂的暗号,而且是冯娜娜一眼看到就能明白。”林霜柏分析道,直播时评论刷新速度非常快,如果不是一眼看到就能明白的话,其实很容易被忽略,并且若是重复发一样的话语,也同样容易引起怀疑,“一般而言,没有接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会下意识选择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物件、文字、去过的地方或是回忆来设定暗语,冯娜娜的情况是情侣,那么暗号就有可能是两人之间相识纪念日、交往日又或是一起去过的地方等。”   “我让技术人员重点排查过评论,没有出现像是日期时间数字一类的评论,至于类似地名的评论也排查过,没有发现。”沈藏泽有些无奈地摇头,“我们手上的线索实在太少,对冯娜娜的了解也不多。冯仁杰提交的恐吓邮件和后续再提交的在他们家邮箱发现的恐吓信,也只能确定犯罪者是当年经济案的受害亲属。”   恐吓信用从当年报导经济案的新闻报纸上剪下来的字粘贴制作而成,制作者很小心,并没有留下半点指纹,能从信上提取到的只有冯娜娜和冯仁杰自己的指纹,并且信件在邮箱里放置了很长时间,冯仁杰表示自己当初根本没去看过信箱,恐吓信是由冯娜娜去信箱拿出来给他的。   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掩饰自己是经济案受害者亲属的事实。   “你认为,是单人作案还是团体作案?冯仁杰的身份爆出后,微博一连好几天都有相关的爆词条,虽然很快就被压下去了,但网上的舆论,很明显有导向,并且很多人都发微博表示自己是当年的受害者。”林霜柏说道,他一直都在关注网上的舆论,一直压不下去的各种消息,很明显有人在幕后操纵。   “我的看法更偏向是有主犯和从犯,主犯是策划主导并主动接触冯娜娜跟她恋爱进而控制她的人,从犯则是爆炸案当时那些发照片视频以及之后不断在网上发帖发微博称自己是受害者,极力鼓吹找出当年经济案其他涉案者的那些人。这不是单纯的团体作案,是一个人计划了一切后,利用其他人来实施一切,到最后可能他的手上还干干净净,最多只能判他一个煽动他人犯罪。”沈藏泽从调查开始就认为这起案件的性质很恶劣,起头人相当于是在报私仇,将部分当年的受害者通过网络联合起来,利用公开当年的经济案来掀起舆论,将自己的犯罪行为正当化。   任何理由,都不能也不应该让带着恶意的犯罪行为正当化,而报私仇更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就等于是在破坏法律和社会秩序。   所以无论冯仁杰有多罪大恶极,在爆炸案里他都是受害者,而他的妻女乃至情人儿子,都不该在成为报复牺牲品后,还要被舆论评价一句“冯仁杰活该”或是“冯仁杰罪有应得”一类的话。   “我不认可用舆论给人定罪,用舆论去评判事件,更遑论是利用舆论来报复杀人后还要用舆论将犯罪行为定义为是惩恶的正义,这是在宣扬仇恨同时破坏法律,舆论有力量,可这份力量一旦用错了,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沈藏泽字句沉重,这是这个案子令人发指的部分,造成的影响更是恶劣,直播自杀最后在直播中引爆炸弹已经是给网络蒙上死亡阴影,之后还持续用舆论引导传播仇恨。   林霜柏拿起茶杯在手中握了一会,并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沉吟着问道:“上头现在是什么态度?”他知道沈藏泽现在是顶着很大压力在调查,尤其是舆论不受控的情况下,上头施压只会更厉害。   “蔡局今天的意思,如果接下来无法有进一步突破找到更多线索,恐怕就要先闭案了。”沈藏泽一手撑在大腿上,另一手则是小臂搭着,微微弓起的后背,即便不说也已让人感受到他肩上的沉重。   闭案跟结案是不一样的,闭案是没有抓到犯人,但因为种种外因,不得不先行关闭案件,警察不可能永远在一个案子上纠结下去,上头下达指示同样是进行多方考量,所以有时候,哪怕心有不甘不想放弃,在新的证据线索出现前,只能暂时闭案。   “我明天找蔡局谈一谈。”林霜柏说道,或许不一定有用,但至少要试一下,“依我看来,这个案子的犯人,不会就此收手,他将舆论推到这个地步,说明他的报复还没结束。而且我认为,他在传递一个信息,又或者说,是通过舆论在提出质问。”   沈藏泽不解:“什么质问?”   茶杯里有一根立起的茶叶,林霜柏垂眸看着那根茶叶,沉声道:“当加害者变成受害者,而受害者变成加害者时,同情与正义,到底在天平的哪一边?”   当加害者与受害者的位置对调,到底谁更值得同情,谁,应该被同情?   情有可原的犯罪者,若是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又真的能够被同情吗?   沈藏泽没有马上回答,他眉心紧蹙,表情凝重的琢磨许久,才低低开口:“这是对警察发出的质问?”   因为觉得法律并未对犯罪者做出足够的惩罚,无法弥补受害者受到的伤害与损失,所以才要自己亲自动手报复并藉此质疑司法制度?   “我想不仅仅是对警察,也是对这个社会和看到事件发生的所有人。”林霜柏从一开始就不觉得犯人仅仅是在针对冯仁杰和其他经济案涉案者,“人们一直争论质疑犯罪者是否应该有人权,因为犯罪本身就是在侵犯人权,然而一旦剥夺嫌犯的人权,屈打成招等刑虐导致的冤案错案比例就会攀升,而法律也会在某程度上变成另一部分人手中为非作恶的工具。你不认可舆论审判,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舆论审判一旦被认可,法律审判就会失去实际意义,并且舆论审判实际上是群体将一个他们主观意识下的犯人置于死地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完全的否定了法律,更否定法律保障人权的实际约束力与效力。一旦让群众审判凌驾在法律之上,群众便极有可能也成为实际意义上的杀人犯,因为,主观审判有时候需要的不是正义公正而是罪名,然而主观并不绝对正确;群众意识受当代的道德观、价值观以及世界观所影响,并不绝对正确,而法律,虽然也不是绝对公正,有时候甚至会被掌握政权的人所利用,但法律一直在改进完善的过程中,由无数时代观念和智慧积累而成,因此法律既在人们思想觉醒之后又同时走在群众意识之前,只有法律能维护社会秩序,实现一定程度上的人人平等。”   沈藏泽很认真地听着林霜柏说的话,一直到林霜柏说完,他才坐直了身子,以慎重严肃的神情看着林霜柏,端正道:“突然说这个你可能会觉得很突兀,但林霜柏,我为我之前对你持有的偏见以及展现出来的不友好态度道歉。我之前一直认为你是个很危险的人,甚至认为你将来有可能会成为无视法纪的极端犯罪者,这是我在不了你情况下进行的主观判断,很抱歉。”   突如其来的道歉,林霜柏并没有给出很大的反应,没有半点惊讶或是被冒犯的愤怒,仅仅是静默的举杯喝了一口茶,又半分钟后,他才面沉如水的淡声答了句:“主观判断并不一定都是错的,你有你的判断依据,也有你作为刑警的直觉,对我,你还是多些提防比较好。” 第八十章   "Question: Have you ever thought about how to get someone to do what you want What kind of framework would work"( “问题:你是否曾经想过如何让别人依照你的意愿行事?应该采取怎样的策略才能奏效?” )   "You need to understand their ideology. Here is the point: one of the biggest mistakes people make is they talk too much."( “你需要了解他们的意识形态。这里有一个关键点就是,人们犯的最大错误之一就是他们说了太多话。” )   "People usually think I have control if I do most of the talking. No, this is an illusion caused by ignorance and self-righteousness."( “人们总是认为只要我说得足够多,我就掌握了主动权。然而,这是无知和自以为是造成的错觉。” )   "When we study psychology, we want to know that person's motivational mindset. The first step is to listen. Everybody is motivated by something different, and we must listen to and pay attention to people to understand what that is."( “当我们研究心理学时,我们想弄清楚那个人的动机和心态。第一步便是倾听。每个人的动机都不一样,我们必须学会倾听和关注,才能了解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   "If you give people enough space, they will reveal themselves to you. Everybody loves to talk about themselves because everybody wants to feel heard. Even criminals are the same. Criminals prefer to talk about their crime process because, for them, the moment the crime is completed, it is a success. Why do criminals always return to their crime scenes They want to see other people's reactions and confirm their success again."( “只要你给出足够的空间,人们就会向你展示自己。因为每个人都喜欢谈论自己,每个人都想被倾听。即使是罪犯也一样。甚至罪犯更喜欢谈论他们的犯罪过程,因为对他们来说,犯罪在完成的那一刻就已经成功了。为什么罪犯总是回到他们的犯罪现场?因为他们想看别人的反应,并以此来再次确认自己的成功。” )   "One day, you will talk to those people who committed horrible crimes. Remember, do not have judgment, being nonjudgmental. When you show judgment to another person, they're going to filter what they say and hold back. Your goal is to get information and see where there are other victims. How did they do it What did they do All this information helps you ensure this doesn't happen again and get them conviction."( “总有一天,你们会和那些犯下可怕罪行的人进行面谈。记住,不要评判,更不要妄下判断。因为当你评判别人时,他们会开始过滤自己所说的话并对你有所保留。而你的目标是获取信息,通过他们的话确认哪里还有其他受害者。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犯罪细节和过程是什么?所有这些信息都能帮助你阻止类似犯罪不会再次发生,并让这些罪犯被定罪。” )   一个多小时的组合哑铃训练加跑步机上间歇跑,沈藏泽在健身消食同时戴着耳机听完了一节林霜柏在国外上课时的录像回放。   事实上,这段时间沈藏泽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听林霜柏在疫情时录制上线的一门犯罪心理学入门课程。   而且是他花了真金白银买完再挂个VPN来上课。   他作为刑警的审讯方式跟林霜柏明显不同,其中很明显的一点就是,林霜柏非常擅长聆听,并且在任何时候都不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也极少评价他人的做法或是观点。到目前为止,林霜柏最直接也毫不留情的主动评判,便是此前在医院对安思言说的那番话。   林霜柏太擅长克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他曾一度怀疑,林霜柏这个人根本就是不具备正常感情波动和情绪起伏的冷血动物。   他也必须承认,调查案子时作为犯罪心理学教授的林霜柏跟他的立场虽然有所重合,但实际上两个人看问题以及处理的方式不尽相同,因此更多时候,林霜柏会显得冷静而不带有攻击性,而他作为刑警则会在嫌犯面前表现出更为强势冷厉的姿态和面貌。   审讯方式没有绝对的对错,同时还要视具体情况调整问话方式,总体而言只要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和信息,那么审讯就是成功的,更何况有人唱白脸有人唱红脸本来也是一种审讯手段。   从跑步机上下来,沈藏泽擦着汗往书房去,在门口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不一会林霜柏便拉开了推拉式的书房门。   “那个,借套换洗的衣服。”沈藏泽说道,他本来是想把林霜柏带回自己家照顾,结果最后两手空空地跟着林霜柏回了家,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该在局里办公室拿两套自己的换洗衣服再去医院堵人。   林霜柏定定地看着刚运动完头发半湿脸上还泛着红的沈藏泽,先是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唇,然后才说道:“等我一下。”   出书房,去自己的更衣间里拿了一套全新的睡衣、内裤还有一条新毛巾,林霜柏回客厅把衣物递给沈藏泽,面无表情地说道:“内裤码数比较大,你将就一下。”   沈藏泽伸出来接东西的手一僵,男性尊严被对方小看的感觉油然而生,顿时挺起胸膛把到嘴边的客气话咽了回去:“上次你都能穿我的衣服,我们俩之间的身材差异也没多大。”   林霜柏一脸意味深长:“我一米八七的身高,受伤前体重七十三公斤。沈队身高是一八一,目测体重不会超过六十八公斤,依照这个数据判断,我的内裤码数大一点很正常。”   言下之意,有些事可以不用多想,当然,即使多想了,事实也是可以看破不说破的。   沈藏泽扯出一个假笑:“不如你去换一套便服给我,不必特意给我拿一套新睡衣,毕竟我也没有你这么讲究。”   林霜柏直接把衣物都塞沈藏泽手里,提醒道:“客随主便。”说完便不再搭理沈藏泽,径直又回了书房。   沈藏泽低低“啧”了一声,只好拿着那套彰显林霜柏精致生活以及强迫症的真丝睡衣去浴室洗澡。   回到书房里的林霜柏,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沈藏泽去客房浴室洗澡的声响,坐在椅子上看着亮起的电脑屏幕,极为罕见地处于难以集中无心工作的异常状态。   明知道不该带沈藏泽回来,可他却违背了自己的理智判断,做出了冲动的行为。   情感脱离掌控以至影响到判断力与行动,这对他来说绝非好事。   对沈藏泽的感情太过复杂,他不能再继续放任自己的克制出现裂缝而不去管。   沈藏泽应该对他像最开始那样,保持防备,绝不给予多余的信任。   信任会带来背叛,而他对沈藏泽来说,永远都不会是可以信任的存在。   往后靠到椅背上徐徐吐出一口气,林霜柏一垂眸,看到的就是放置在书桌下的那一箱母亲的遗物。   纸皮箱里的其他杂物已经被他收拾到另一个箱子里,剩下的是好几份他毫无印象的文件和医院治疗记录。   他还没来得及确认那些文件还有治疗记录的真伪,但依照正常情况去思考,他的母亲没有伪造文件的理由,而且如果文件和治疗记录不是真的,为什么要特意留下来?   破旧的文件袋,就连里面的纸张都已经泛黄,文件和治疗记录若非作假,他的母亲又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思绪渐渐游离飘散,电脑屏幕已经又一次暗了下来,林霜柏一动不动地坐着,表情渐渐变得茫然而又挣扎。   不知道过去多久,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敲响。   或许因为书房门本来就没有关实留了一条缝的关系,这次沈藏泽并没有等林霜柏去开门就自己将书房门拉开。   打小就穿各种棉T恤混搭运动裤充当睡衣的沈藏泽,终于在三十三岁这年第一次被迫穿上了一套真正的睡衣,并因此而感到浑身不自在。   “成套的睡衣我可以理解,但你有没有棉质的可以给我换一下?这种不小心碰一下感觉都会勾丝还特别滑的睡衣,我实在穿不太习惯。”沈藏泽平日里糙惯了,就是卧底的时候都没穿过这样的,以至于此刻感觉很是别扭,恨不得去把穿来的衣服立刻洗干净烘干重新换上。   几乎是在听到沈藏泽拉开门的声音瞬间,林霜柏已抹去了脸上那不能被看到的脆弱神态。   满眼冷清地看向站在门口的沈藏泽,林霜柏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没有。我看这套睡衣挺适合你的。”   除了衣袖和裤脚稍稍有些过长,又因为睡衣材质关系,虽然袖子让沈藏泽勉强卷起来了,但睡裤只是没办法,沈藏泽也只能由着裤脚拖地堆在脚背上。   六厘米的身高差,有时候多少有点打击人。   沈藏泽又挽了一下两手要从手肘处滑下来的衣袖,算是认清了自己今晚只能穿这套睡衣的事实:“……我明天一定会记得自己带睡衣到你家来。”   “你也可以不来我家。”林霜柏说道,“这套睡衣你穿过就给你了。”   沈藏泽一阵无语:“合着你的意思是,我要在你家住就必须穿这睡衣,否则就滚蛋?”   林霜柏双臂交叉胸前:“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沈藏泽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坐在书桌后面那个嚣张且规矩极多还比自己小的男人不仅是他们刑侦的顾问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能翻脸也别计较,况且医院两周都伺候下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忍,“不早了,你这个病号是不是也该去休息了。”   “比起我,该去床上躺着好好休息的人应该是沈队你才对。”林霜柏意有所指地说道,“好不容易替你放松了肩颈,今晚就别再管我这个病号了。”   不知道林霜柏是怎么知道自己床边守夜的事,沈藏泽也没兴趣多问,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因为爆炸案和受伤才会一直做噩梦,还是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我想让你知道随时都在,只要你愿意说,希望有人能听你说,我随时都可以做那个听你说话的人。”   分隔在书房两端的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永远都不会相互靠近,却又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方毫不犹豫地走向另一方。   深潭般幽黯无波的眼眸就那么直直盯着站在书房门口的沈藏泽,林霜柏只觉长久以来戴在脸上的那张隐形面具和严密的心防几乎都要在猝不及防间被沈藏泽一而再再而三释放出来的温暖善意和直白话语所击穿。   十指用力抓握住自己的手臂,林霜柏神色不变暗自掩饰着自己错愣的失态,良久的沉默过后才终于缓声说道:“沈藏泽,你会后悔的。”   眉毛轻挑,沈藏泽淡然一笑回答道:“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后悔?”   无人承接的话语,分明一出口便没入空气失去踪影,却又无可救药地深深刻在了某人耳际,不断回响。   客房的门开了又关,几个小时后,林霜柏从书房里出来,客厅的大灯已关,大片的黑暗中只有沙发旁的落地灯亮起一小圈的橘色暖光。   林霜柏没有发出太多声响地走向客房。   明亮的灯光从客房的门缝溢出,在昏暗的地面上扫出一片浅光。   静静站在那片微光前,林霜柏知道沈藏泽还没睡,可他能做的却只是在门口前站着。   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已被冻结,就连黑夜都在这片无人打破的静谧中停止了流动。   当夜更深,客房里再无灯光渗出,而客房外的门前已经再没有谁的身影。 第八十一章   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总是飘着淡淡的檀香。   办公桌上放着香炉,里面插着一支刚点上不久的檀香,轻烟袅袅,一缕如愁思。   蔡伟齐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着坐在另一侧长沙发上的青年,举起保温杯喝一口茶,道:“身体恢复得怎样?这两周我也没能抽出时间去医院看看你。”   林霜柏穿得一身略为宽松的西装,头发好好打理过,又戴上了眼镜,因为消瘦不少而导致愈发明显的五官凌厉感在眼镜遮挡下被抵消了一部分。   虽是坐在沙发上,但到底蔡伟齐是长辈又是局长,林霜柏还是坐得比较端正,道:“让蔡局挂心了,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住院快两周,已经好了大半。”   “昨天就听你主治医生说你提前出院了,我知道大学那边让你有些压力,如果觉得太勉强我可以出面请大学那边的校领导给你通融一下,毕竟你这是因为案件受伤,情有可原。”蔡伟齐知道林霜柏出院第二天就来局里找自己,必然是从沈藏泽那里知道了爆炸案有可能会迫于各种原因和压力在没有抓到犯人的情况下暂时闭案,这谈话在他预料之内,只是进入正题前多少还是要关切几句。   林霜柏自然也看得出来蔡伟齐实际上并不是很希望跟自己谈闭案的事,只是无论是作为刑侦顾问还是参与了任务被爆炸波及的相关人员,林霜柏认为自己有责任为这个案子争取更多的调查时间。   “大学那边并没有给我太大压力,我身为必修课的讲师,也有义务去到学校面对面地给学生上课,更好的给学生进行指导。”林霜柏不打算给蔡伟齐回避的机会,停顿了一下便直切主题,“蔡局,我知道爆炸案带来的舆论影响很恶劣,上头给的压力也很大,但我还是希望您能给沈队以及支队其他刑警再多一点时间,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抓到躲藏在幕后的犯人。”   许是因为一直在保温杯里闷泡的关系,杯口飘散出来的茶香特别醇厚,蔡伟齐没有再看林霜柏,反而低头闻了闻茶香,然后人往后靠,道:“霜柏,藏泽和支队其他刑警的能力,我非常清楚,哪怕是你,我也非常信任。但有时候,光我对你们有信心,是不够的。不论是上头的领导还是我,要考虑的也不仅仅是抓住犯人这一件事。你们有责任心,追求真相,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追查到底抓住犯人的决心和毅力,很优秀很值得鼓励赞扬,更没有错。可你们也要明白,有时候顾全大局远比执著于眼前的问题更重要。”   隐约透出一丝劝解意味的话,林霜柏一听便明白上头闭案的指示恐怕很快就会下达,他眉宇间神色不变,不卑不亢地说道:“沈队跟我都很能理解上头和蔡局的顾虑,我只是希望能再多争取一点时间,不要现在就让我们终止调查。”   “你跟藏泽都很清楚目前的情况,冯仁杰跳楼自杀,网上舆论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现在你们根本找不出新的证据线索,调查一直在原地踏步,连个突破口都没有,你要拿什么来跟我争取时间?”蔡伟齐说话声并不算严厉,只是神态比平常更为严肃,语气也十分低沉,“你们若是能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能抓住一个有可疑的嫌犯,即便是上头再如何给我施压,我都会替你们顶住给你们时间继续查下去,可目前的情况是,调查已经进入了死胡同,你们再怎么排查当年的经济案受害者和受害亲属也只是在做无用功。”   蔡伟齐并不质疑刑侦支队所有人的能力,只是有时候,有些案子,确确实实就是只能暂时闭案,否则一直拖下去,不仅浪费时间和人力资源,更会带来更多的不良影响。   从怀里拿出手机,林霜柏把手机里的录音软件点开,接着把手机放到面前的茶几上,道:“我这里有份录音,是昨天晚上录下的,不知道您是否能让我把录音放一遍,等您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看一眼茶几上的手机,蔡伟齐知道林霜柏不会轻易妥协,浅浅叹一口气,颔首:“你放吧。”   得到许可,林霜柏立刻便点击手机屏幕开始播放录音。   “Blanchard Speaking.”   “……你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走上绝路,你都忘了吗?”   “……我是否忘了,很重要吗?”   “呵,冯浩端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你也是受害者不是吗?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待在监狱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赎罪。”   “因为觉得法官判的刑罚太轻,冯浩端受到的惩罚太少,所以你干脆选择自己动手进行报复。”   “报复?这算什么报复,我不过是在替天行道,更何况,真正想要报复他的人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是我。”   “冯娜娜会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难道不是你教唆的吗?”   “你有证据吗?”   “你又怎么能确定,我手上没有任何证据?”   “你连我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证据?”   “只要犯罪,就必然会留下痕迹,现在没有抓到你,不代表以后也抓不到,没有人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是吗?我以为,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不要以为自己现在叫林霜柏,就真的跟过去没有关系了,你的父亲,还有当年的案子,死了那么多人,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时至今日还在追查的人不止一个。我要是逃不掉,你也一样,到那时候,你猜有多少人会愿意站在你那边?”   “我不需要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也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不过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以为自己能瞒住沈藏泽多长时间?我真期待看到你们两个人反目成仇的那一天。”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希望他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却做了犯罪心理学专家,甚至还当上了刑侦支队的顾问,还真让人觉得讽刺,不过就算你否认也没用,早晚有一天,你也会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毕竟,你骨子里就根植着杀人犯的基因。”   录音到此结束。   檀香仍在焚烧,灰烬从顶端掉落,与香炉中堆积的灰烬化作一体。   蔡伟齐在对话一开始脸色就发生了一瞬的微妙变化,直到录音结束前,已经可以看出他脸上的神情比一开始要显得凝重不少。   录音里其中一把声音明显是属于林霜柏的,而另一把带着电流声且用了变声软件,听起来显得相当怪异。   “这是昨天晚上打给你的电话?”蔡伟齐问道。   林霜柏点头:“半夜的时候,来电显示是国外的电话号码,因为感觉不对劲,所以我接起电话同时就开始录音。今天到局里后也请技术部的人帮我追踪调查了电话来源,的确是国际电话,并不是伪装。因此我又联系了之前在国外的同事帮忙,在来见您之前收到回复,打给我的号码是一次性手机拨出,无法进行追踪。”   不仅有他的电话,还从国外用一次性手机打来,极其嚣张且大胆的行为。   同时也证明了犯人的确就是当年经济案的受害关系人,只是这个人此刻并不在国内。   “也就是说,对于这个人的身份信息,依旧一无所获。”蔡伟齐并没有因为听到录音就动摇,低头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品了品苦涩回甘的茶味,蔡伟齐这才又看向林霜柏,道:“光是这一个录音,无法说服我给你更多时间继续调查。”   “这个人知道我的身份,却没有立即曝光,说明他对我还有其他打算,更证明,他不会就此停手。”林霜柏镇静地说着,无论是录音里还是此刻,他的情绪仿佛都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蔡局,如果现在就闭案,之后必然会出现下一个死者,这个犯人是在有计划的实施犯罪。”   “现在不闭案,你能给我保证,不会再出现下一个死者?”蔡伟齐反问,他不是第一天当警察,更不是靠背景和关系当上的局长,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个犯人是在实施计划性的杀人犯罪。   如今的案件受害者是冯仁杰和他的亲属,而案件涉及到的另一个人郑大彪,在爆炸案发生前便逃往海外,现在犯人又从海外给林霜柏打来电话,几乎任何一个有正常推理思考能力的人都能明白,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郑大彪。   不仅如此,在这个犯人的计划中,郑大彪大概率也还不是最后一个。   然而,光能推断出犯人的下一步计划是不够的。   蔡伟齐盖上保温杯的盖子,不容置辩地说道:“要么给我犯人的身份,要么给我能成为突破口的证据线索,否则,只能听上头指示,暂时闭案。”   林霜柏没有说话。   他的确无法给出保证,也从来不会做出不可能实现的保证,因为从确认电话的的确确是从海外打来时他就知道,郑大彪即便能暂时从警方手里逃脱,也很快会再次出现在新闻热搜中。   以尸体死者的身份。   “我允许你继续跟进这个案件已经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眼下既然拿不出更多的证据线索,暂时闭案不仅是为了控制舆论和各方面的不良影响,也是对你的保护。”蔡伟齐手搭在沙发臂上,语气显得有些语重心长,“霜柏,这个录音,除了技术部帮你追踪电话来源的人和我,不要再让第三个人听到。你是破例被聘为刑侦支队的顾问,身份目前是被保密的,但并不代表除了我就真的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你是涉案人,这点你自己要记住。”   将放到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收回怀里,林霜柏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出一道白光,他从沙发上起身,站得笔直地面对单人沙发上的公安局局长,道:“谢谢您的提醒,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没能找到更多的证据线索是我能力不足,之后我会写一份报告检讨反省,不会让您难做。”   蔡伟齐目光炯炯,直到林霜柏走到门口前伸手握住门把那一刻,他才徐徐又说了句:“小安,别人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你自己。”   握着冰凉的门把,林霜柏微微侧脸,背对着蔡伟齐的身影单薄而孤单:“事实无法改变,真相亦然。”   杀人犯的儿子,无论走得再远,身上都永远套着名为人命的沉重枷锁。   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哪怕是受害者,也依旧是于深渊之中沉睡的恶魔。 第八十二章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后,林霜柏往电梯间的方向走了几步便慢慢停下脚步。   长长的一条走廊,因为是领导所在的办公层,往来的警务人员并不多,不似刑侦支队所在的楼层,总是有刑警行色匆忙地跑来跑去,更别提公共办案区,留下查案的刑警跟出外勤的刑警轮班交替,从白天到晚上都非常忙碌,不时还要跑去法医部和痕检部等其他部门核对各种资料信息以及确认死者尸体或物证的检验结果,刑侦支队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堆着成小山似的文件,一旦坐下去人仿佛都要被那些案件的资料档案和相关文件给埋了。   林霜柏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经年的阴郁自眼底倾泻而出,让他不仅仅是眼神,就连表情都变得骇人起来,更别提周身几乎克制不住极其压抑如毒蛇一般的寒意。   潮湿又黏腻,在阴冷的沼泽中,吐露出分裂的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咬住眼前的猎物,往那鲜活的生命体里注入致死的毒液。   他掩饰得很好,总是能配合旁人的期待伪装出正常的样子,甚至在需要的时候表现得比谁都温文儒雅,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不适应阳光,更无法露出真正的笑容。   摆脱不了的,无论他装得再正常,也改变不了是杀人犯儿子的事实,更改变不了曾经亲眼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的过往。   他知道从人体里流出的血液温度,知道皮肉被烙铁烫印时会散发出怎样的焦腥味,还知道人体对酷刑的承受度以及精神折磨与心理折磨的可怕之处。   王如意曾在他崩溃时抱着他说他们都是受害者,说他没有错,面对竭尽全力保护他的母亲,他不敢说出口。   杀人犯的儿子从来就不无辜,因为杀人犯的儿子也一样是杀人犯。   在国外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时,他偶尔会觉得那些威胁恐吓他,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表现出害怕样子的犯人很可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前坐着的,实际上曾经被自己身为杀人犯的父亲绑架过,早已见过更加惨无人道极其残虐血腥的罪行。   一个骨子里就已经是冷血杀人犯的人,对于语言威吓以及一般的暴力行为根本无动于衷。   在走廊站了太长时间,即便在走廊上走动的警务人员不多,作为在爆炸案里受伤住院的刑侦顾问,一身西装的林霜柏已经足够引起其他人留意。   眼镜放进胸前的口袋,林霜柏迈开腿又走了两步,前方的电梯门开启,沈藏泽从电梯里出来,正好就跟他碰上。   还没走到林霜柏面前,沈藏泽已经察觉到林霜柏的脸色和状态都不太对。   大概是昨晚林霜柏后来泡的安神茶效果不错,又或许是他充分的运动让身体终于被强制关机,后来他到客房又忙了一段时间的工作后,便困倦得再是熬不动夜,于是关灯躺下睡觉,不仅一夜无梦,早上甚至连林霜柏是什么时候起床离开的都不知道,睁眼就发现已经八点多,匆忙起床洗漱后发现吧台上林霜柏给他做了一个三明治,沙发上还给他准备了一套新衣服。   赶到局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黄正启也意外他今天这么晚才到局里,然后便告诉他林霜柏早上七点半刚过就到局里了,一到就去信息技术部找人似乎是要追踪一个电话来源,之后等蔡局也到局里来上班后林霜柏便上去找蔡局谈话。   沈藏泽知道林霜柏是要找蔡局谈闭案的事,依照他当刑警这么多年的经验,很清楚以目前的状况,闭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现在看到林霜柏这神态,不用问也知道多半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哪怕是林霜柏这个被特聘回来的顾问,也都无法改变马上就要因为调查进入死胡同且没有更多有用的实质性证据线索而不得不闭案这一上头下达的决定。   “我听说你今天一到局里就去技术部那边找技术人员帮忙追踪一个电话来源。”沈藏泽没有去问林霜柏跟蔡局谈得如何,相比较而言,他更在意林霜柏要追踪电话来源是怎么一回事。   掀起眼皮子看沈藏泽,林霜柏满眼都是未掩去的厌世,一脸冷得让普通人会忍不住生出惧意的森寒表情,过了将近半分钟才终于语气冷淡地开口:“私事,我不需要向你报告。”   分明是关心却被这样顶了回来,正常都会感到不悦,但沈藏泽理解林霜柏因为跟蔡局的谈话情绪不佳,因此也不打算跟他计较,只是难免有些意外。   毕竟林霜柏向来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且不论一般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即便是真的被冒犯到,也不太会表现出来更别说是对旁人态度恶劣的发泄情绪。   “你,还好?”沈藏泽迟疑了一下,“是蔡局跟你说了什么其他的事?”   眼前仿佛有大片血色渲染开来,视野里一片血红,耳边是各种喧闹嘈杂的声响,林霜柏双眸幽深得没有一丝光亮,颧骨处的肌肉甚至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就连身上旧伤患处也在隐隐作痛。   眼前的人是沈藏泽,他不能失控,哪怕不是沈藏泽,他也要保持镇静。   他已经不是当时的那个少年了,也不会再轻易就被恐惧和无助吞噬。   双手紧握成拳,林霜柏缓慢地吸气再吁出,闭一闭眼后再睁开,眼前的血色褪去,耳际的那些混乱交错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小声直到再也听不见。   淡色的唇微动,林霜柏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话语:“去我办公室,有东西给你看。”   说完也不等沈藏泽答应,林霜柏已伸手攥住沈藏泽的手腕,拽着人就快步走到楼梯间去走楼梯下楼。   刑侦支队的大队长,猝不及防被拽得踉跄了一步才跟上,满头的问号不知道蔡局到底跟人说了什么,让人表现得如此反常。   林霜柏下楼的速度极快,即便拽着沈藏泽的手不放也没有放慢速度,他知道沈藏泽跟着上,只是多少有点意外沈藏泽的不反抗。   本来预计沈藏泽多少会因他的态度和举措而生气,可沈藏泽并没有。   两人在走廊上快速走过时引起不少人侧目,林霜柏通通没去理会,径直将沈藏泽拉进自己办公室,一甩手就将门关上,巨大的关门声震得走廊上经过的警务人员和公共办案区的刑警们皆是一愣,相互间交换的眼神都在疑惑大队长跟顾问是又发生了什么争执。   关上了门,林霜柏放开沈藏泽自己走到办公桌后,弯腰一把拉开抽屉,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比一般档案夹都更大的文件袋。   沈藏泽也走到了办公桌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林霜柏已经将翻出来的文件袋递到他面前。   “打开来看。”   林霜柏言简意赅,看着沈藏泽狐疑地接过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比A3还要更大一些的文件袋,很轻,也很薄,显然里面并没有装太多东西,从摩擦的声音和手感判断,也不像是普通的纸质文件,更像是X光片之类。   沈藏泽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林霜柏的注视下打开了文件袋,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那是一张脑部扫描图。   “沈队也见过不少尸体了,应该知道,大脑并不是只有左右脑那么简单的区分。”林霜柏能从沈藏泽脸上看出明显的困惑与不解,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塞过去一张脑部扫描图,“我之前说过,人类大脑有一个叫扣带回的区域,而心理变态者的大脑扫描图显示,他们的这个区域存在脑功能性缺陷。所以有一部分的心理变态者能做出精准缜密的杀人计划,并且井井有条地将计划付诸于行动,他们没有良心和同理心,不受道德束缚并非常擅长于操纵他人,不仅如此,他们还非常善于伪装,能根据实际情况所需表现出阳光乐观、开朗外向等正向特质,只有在极少数的特殊情况下,他们会毫无顾忌地展现出自己的冷漠高傲以及对他人的疏离蔑视。”   “所以呢?”沈藏泽隐约对林霜柏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猜测,却无法百分百肯定。   “你可以将手上的这张大脑扫描图拿去给任何一个能看得懂扫描图的医生看,他们会告诉你,这张大脑扫描图上的额眶部皮质、腹正中前额叶皮质、颞叶皮层和边缘皮质都出现了功能缺陷,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心理变态者的大脑扫描图。”林霜柏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平静到有些诡异的声音说出了沈藏泽的猜测,“这是我的大脑扫描图。”   空气仿佛在那一句话后凝滞,两人之间流动的某些东西,都在瞬间被冻结。   沈藏泽拿着扫描图一动不动,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从察觉到林霜柏的异常起就没展开过的眉心如同死结,而那双与林霜柏对视的颜色眼眸却透出一丝思考中的凝重。   “专门研究犯罪心理学的教授,跟那些冷酷的杀人犯共同一种大脑模式。”林霜柏扯松了衬衫领口下的领带,心中产生了一种接近自毁的扭曲快感,“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对我太松懈,你最初的判断未必就是错的。我跟你们这些人比起来,可要危险多了。知道海尔量表吗?满分是四十分,超过三十分就可以认定为心理变态。我曾经反复去做那个测试,得分始终在21分上下徘徊,也就是说我已经是个边缘型心理变态者。心理变态是一种潜在的人格问题,但凡是历史上为人所知的连环杀人犯,都是不折不扣的心理变态者。”   不是所有变态人格障碍的人都容易冲动喜欢暴力犯罪,人始终受到环境影响,而每一场犯罪,多数都会有诱因。   只是,这并不能改变心理变态者的确更容易成为凶犯的事实。   你以为我是在凝视深渊,却根本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生于深渊中。   抬起左手,食指指尖在太阳穴上用力的点两下,林霜柏似笑非笑地直直看进沈藏泽眼底:“早就提醒过你,我是个神经病。”   沈藏泽,轻易对一个神经病放下戒备,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第八十三章   那张分明有些年头的大脑扫描图被塞回进文件袋里,接着便被丢到了办公桌上。   沈藏泽一伸手,目标明确地拽住了林霜柏的领带,然后用力将人拽向自己。   “神经病怎么了,我见过的真正心狠手辣丧心病狂的疯子多了去,你一个小小的边缘型心理变态就想吓唬我了?”沈藏泽那玉一样漂亮的脸上没有半点嫌恶或是鄙夷,只在眉眼间透出少许怒意,“之前还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那种将自己跟杀人犯放一起看待的蠢货,不是智商很高很会搞科学研究还很会赚钱的教授吗,怎么竟这样贬低自己?你自己就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难道还要我一个刑警来提醒你,有潜在心理问题或人格缺陷并不代表一定会犯罪?你要是想用这种东西来让我疏远你,那你还真是打错算盘了,这大脑扫描图在我看来什么都证明不了,跟可以直接扔进垃圾桶的废片没什么区别。”   沈藏泽这样的反应并不在林霜柏意料之内。   一般人知道后,第一反应大多都是震惊,等消化完所有信息后,便会表现出反感与防备,看过来的眼神会马上带上某种歧视乃至惊恐,肢体语言也会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下意识的退后拉开距离,仿佛他下一秒就会立刻做出什么血腥失控的暴力行为。   他有过太多类似的经历,甚至在某一段时间内被人日夜咒骂,一出门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垃圾砸过来,还被油漆和粪水泼过,几乎所有曾经的同学朋友都不再靠近他,见到他都要绕路走,一副生怕被他沾到跟他一同沦为下水沟里老鼠的样子。   沈藏泽不按牌理出牌的反应让林霜柏愣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面上泛起一丝自我嘲讽的厌恶:“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是下一个杀人犯?跟我保持距离才是沈队应该做的,否则,我怕你有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还真是有劳费心了,我胆子要真那么小,干脆这刑侦大队长也别做了,让你来做如何?”沈藏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爽,可他就是对林霜柏这种贬低诬蔑自己的话感到生气,“林霜柏,你不会是杀人犯,我也不可能会死在你手上,我就算是看你不顺眼的时候,都不认为你会蠢到去做一个不顾后果肆意触犯法律底线的暴徒”   “你凭什么相信我?我们认识也没多长时间,过早下定论只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让自己变得悲惨又可笑。”林霜柏咬字异常清晰,像是每一个字都极用力说出,又因被沈藏泽抓住领带拽过去,两人之间不过一指的距离,脸上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要是哪天我真杀了人……”   “我会亲手逮捕你,把你送进牢里。”沈藏泽没让他把话说完,只是抓住领带的手又再用力把人往自己这边拽,“你非要做这个假设,我可以给你我的答案,你记住,我信你,但我也是一名警察,我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比起把我送进牢里,还是将我当场击毙更加合适,作为一个杀人犯死在沈队手上,我不冤,要不然我怕自己连地狱都没资格下。”林霜柏闭眼低笑一声,几秒过后再睁眼,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再无多余的混杂情绪。   沈藏泽,希望那一天到来时,我能死在你的手上,对我来说,坐牢无法与人命相抵,唯有以命相还,才是赎罪。   在几乎要碰上彼此鼻尖的距离,林霜柏两手微微举高,“这么喜欢拽我领带,沈藏泽,我都快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嗜好,意图把我绑起来囚禁。”   猛一下松手后退,沈藏泽别开脸望向一旁,清了清嗓子道:“我又不是变态,囚禁你干嘛。”   “谁知道?”林霜柏将被扯松的领带重新系好,再将眼镜取出戴上,人已又恢复成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说不定是我想囚禁沈队,毕竟我真的很好奇,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沈队是什么样子,若我肯拜作沈队的不二臣,沈队是不是会愿意成为我的掌心玉?”   很多时候,沈藏泽都会觉得看不透林霜柏。   一如此刻,他就不明白林霜柏是怎么办到用一张禁欲的脸说出这样近似情话般充满暗示的撩拨话语。   “那真是抱歉,我没有满足你好奇心的义务。”沈藏泽板起脸,僵硬地说完就立刻转身走人。   在走出办公室把门甩上之际,沈藏泽眼角余光瞥见林霜柏在办公桌后坐下,然后将办公桌上朝下扣着的相框翻起拿在手中。   办公室的门“砰”一声关上,沈藏泽松开门把磨了磨牙,心里冒起一阵无名火。   说什么不二臣,掌心玉,这要换个年纪轻点的小朋友,怕是要被这人给骗得春心萌动,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下午五点刚过,直播自杀爆炸案先行闭案的指示文件正式下达。   这是一个绝对打击刑侦支队士气的决定,无论新老刑警,没有一个人能对此感到甘心,每一个人都想抓到幕后主使,并为此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奔波,在局里熬夜调查找线索核对各种身份信息,还有好几个在爆炸案中受伤的刑警,因为没有好好休息及时给伤口换药,还引起伤口发炎导致持续发烧不退,一度被沈藏泽勒令伤员必须回家休息,伤没好之前都不许出现在局里。   对于已经有一定年资的老刑警而言,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棘手并因各种外因而不得不在没抓到犯人的情况下闭案的特殊案件,尽管心有不甘,老刑警也能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和心态,因为他们能够理解上头的顾虑,也很清楚知道闭案并不代表放弃,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新的证据线索,将犯人逮捕归案。   他们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然而对于刚加入刑侦不久的新人刑警而言,案件导致那么多无辜的市民还有参与行动的警察受伤,现在却竟要在没有抓到犯人的情况下提前闭案,这不是他们能够接受的结果,他们不仅感到不甘,更对此感到不忿。   黄正启,傅姗珊,史志杰等资历深厚的刑警,在沈藏泽面色沉重地说出闭案的通知文件已经下达后没有说什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就开始着手处理资料档案,进行闭案前的备份记录等工作;而周佑、陈力勤、王小岩等新人实习警,却是根本就压不住脾气,冲动间先是口不择言地顶撞了沈藏泽,其他刑警连捂嘴都来不及,王小岩已经又言辞激烈地表示要去找局长。   “嘭——!——!”   装着一大沓文件的档案夹被狠狠砸在了会议桌上,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巨响给震得浑身一凛,会议桌都被这一下给砸得发晃,再看沈藏泽已是面如寒霜,毫不留情地厉声训斥:“够了!你们以为上头就不想抓到犯人?还是认为上头不清楚犯人之后极有可能还会再次犯案?!这个案子造成的舆论影响有多恶劣你们是看不到吗?!可我们查到什么了?!关键地点的监控摄像头不是被破坏就是录像被覆盖清除数据,整整半个多月,连嫌疑人的身份都锁定不了!真正有用的证据线索是一点都查不到,始终在浪费时间原地踏步却还责怪上头让我们闭案?!现在表现无能让上级失望的是我们!你们居然还有脸在这里闹!几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遇到不如意的事就要发脾气?!一点大局观念都没有,除了意气用事无能狂怒还会什么?!现在不过是暂时闭案,一个个就表现得好像上头让你们放弃追查犯人似的,还记得自己是警察,记得刑侦支队是纪律部队吗?!要真不想干了,不用去找蔡局,现在就可以留下你们的证件配枪,从我刑侦支队滚出去!以后也别说在我沈藏泽手底下办过案,我一个扛不住上级压力也没能力带你们抓到犯人的队长,怕给你们这几尊大佛丢脸!”   一顿如雷贯耳的怒吼,骂得整个会议室里的刑警都噤了声,几个闹着不能接受闭案的新人实习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嘴边的反驳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不是没被沈藏泽训过,然而这样劈头盖脸字字都是怒气的痛骂还是头一回,更别提沈藏泽身上辐射出来的冷怒威压,饶是再年轻不怕死的新人刑警都不敢在这时候继续出头找死。   几分钟后,刑警们从会议室里出来,新人实习警们更是个个垂头丧气,再也没有刚刚上头时的气焰。   沈藏泽还在会议室里,独自一人把白板上的人物关系网等板书擦掉,再把冯仁杰、冯娜娜等人的照片摘下,接着再收拾会议室里的其他文件。   黄正启一只手臂还打着石膏没拆,上前去想帮忙,却被沈藏泽拦住:“你回家休息吧,这大半个月你也一直带伤在熬,今晚回家去好好休息。还有大家伙,你出去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今天都下班,资料整理档案备份这些明天再说,还有王小岩他们几个,你跟珊姐适当安抚一下,新人头一回碰到这种事,心里肯定难受,但我们是纪律部队,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些都得让他们记清楚弄明白,明天回来各自交一份检讨报告给我。”   “我说你啊,扛了那么大的压力,还要在这些不懂事的小崽子面前唱白脸当坏人,明明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黄正启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闭案这事,沈藏泽只会比他们更难受,还要将个人情绪押后,先担起大队长的责任,偏那些年轻刑警还不懂,朝着沈藏泽就乱发火。   一手搭上自家副队的肩膀,沈藏泽道:“我既然当了这个大队长就早有觉悟,做队长该有队长的担当,这个案子,是我的责任。”   “你说的什么话,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黄正启没好气地翻他一个白眼,又道:“行了,后辈,要不要前辈今晚跟你好好喝几杯,就当是发泄解闷了。”   “前辈的好意,后辈我心领了,前辈这老骨头还没长好,还是赶紧回家跟嫂子谢罪吧,况且你是知道的,我不喝酒。”沈藏泽勉强笑了下,到底谢绝了黄正启的好意。   跟沈藏泽共事多年,黄正启虽然也有意想要替沈藏泽分担一些压力和情绪,却始终拗不过沈藏泽这喜欢自己硬扛的性子,这次也一样,摇摇头,黄正启道:“那我先走了,但你记住,要想找人聊聊,老黄我随时在,你也就三十出头一小伙,别老一副老气横秋啥都自己憋着的做派,容易把人憋坏。”   沈藏泽不吭声的摆摆手,算是回应。   等黄正启走出会议室,刚把门带上便看到在门边站着的林霜柏,中午时听这人跟沈藏泽说要去一趟大学,本来还以为他今天不会再回局里,没想到还是回来了,也不知道这是在门口站了多久;本想问他知不知道闭案的事,然而黄正启想起他上午才去见过蔡局,想来是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要闭案。   不等黄正启想好该怎么跟他打招呼,林霜柏已经先开口向他问了另一件跟案子无关的事情:“沈队为什么不喝酒?”   “这个啊,当卧底男公关时给喝出心理阴影了,那阵子他又要搜集罪证找线索,又要演好头牌男公关这个身份,天天在会所喝到吐,酒量是练出来了,但也给胃喝出了毛病,任务中一度喝到胃出血进医院,之后他就基本不碰酒了,连小酌一杯都不愿意。”黄正启也不瞒他,直接就把沈藏泽那点卧底秘辛给说了出来,说完想了想,又忍不住多说一句:“林教授,我看你最近跟沈队关系还不错,看在他这段时间天天跑医院照顾你的份上,你今晚想办法跟他唠嗑几句或是干点什么别的事让他发泄一下呗。”   微偏头神色淡淡的透过会议室的玻璃隔墙看还在里面整理的沈藏泽,林霜柏良久不出声,直到黄正启以为他并不想答应这个请求颇为失望地皱脸以表达自己的不爽,林霜柏才终于收回落在沈藏泽身上的目光,极低地应了一声。   “嗯。” 第八十四章   在会议室收拾完东西出来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就一直待到天黑才出来,支队的人都已经离开,沈藏泽看着已经没什么人的公共办案区,一直紧绷的神经却并没有松下来。   平常这个时间点还灯火通明的公共办案区也因为大家伙提前离开而关了大灯,沈藏泽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静静呆立了一会才把办公室的灯关掉。   “叩叩。”   两声叩门声,沈藏泽顺着声音看过去,有些意外地看到林霜柏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一副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   “可以下班回家了?”林霜柏一手插进裤兜一手拎着电脑包,面上除了些许疲惫并看不出丝毫的不耐烦,“是要先去你家拿衣服,还是直接回我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直在等我吗?”沈藏泽从会议室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林霜柏,还以为这人会直接从大学回家,根本没想到他会回来局里。   林霜柏微一挑眉,露出一点“显而易见的事就别再问”的表情,道:“闭案文件下来时正好回到局里。所以,可以走了吗?”   沈藏泽闻言又是一愣。   所以,是也听到他在会议室里发火训人了?而且在大家都走了以后,还留下来在自己办公室里等了他这么几个小时。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沈藏泽锁好办公室的门走过去,“抱歉让你干等了几个小时,直接回你家吧。”   林霜柏却不以为意:“不算干等,正好在办公室里备了课。”   “走吧。今晚你也别忙活下厨了,叫个外卖送上门省事。”沈藏泽跟林霜柏一起往电梯间走去,“到家你先去洗澡我好帮你换药。”   拿出手机先看了一眼微信,林霜柏道:“我就是下厨你现在也没胃口吃。黄副队说他抓了几个新人去吃火锅,火锅没怎么吃,啤酒白酒倒是喝了不少,都在包厢里愁眉苦脸地吐苦水。”   “那就是明天早上迟到预定,我跟老黄说了,回头账单发我。”沈藏泽说道,每次遇到这种事都是黄正启负责安抚那帮年轻的,他一直都觉得能有黄正启做他的副队是幸事,他虽然会恩威并施,但也的确是不擅长带新人,要不是有黄正启在中间做润滑剂,支队的凝聚力未必能有现在这么强。   看出沈藏泽心里的想法,林霜柏道:“你作为队长严厉是应该的,他们再多磨练一下,自然也会理解你,能进刑侦的都不会是心歪的,你在前面护着他们,他们也都看得明白。”   按下电梯按钮,沈藏泽笑了下,对于很多事是一早就看得很开,只平淡道:“就算不能理解不明白,我身为队长就该扛起责任护着他们,至于能力都是可以经验中积累成长的,对他们该骂我不会留情,可不是他们的错我也不会让人怪到他们头上,只要是我刑侦的,我就必然会护到底。”   尽管坐的是林霜柏的车,但开车的却是沈藏泽。   只因在停车场拿车的时候,沈藏泽坚定林霜柏还是病号,万一路上遇着晚高峰堵车开车的人会很累,所以应该让他来开车。   林霜柏对此并无异议,直接交出车钥匙然后自己坐上副驾驶座。   马路上车水马龙,在夜色中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光影,夜晚的城市依旧喧闹,街道上满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人赶着回家,有人则赶着要去赴谁的约,在夜幕之下流光如虹的城市中他们或独自一人,又或成双成对的穿梭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仿佛在夜晚才真正开启属于自己的生活。   两人一路上畅通无阻地开车回家,林霜柏还在半路上下单了外卖。   等到在地下停车库停好了车,沈藏泽跟林霜柏一起去大楼的大厅前台拿几分钟前刚送到的外卖才发现,林霜柏下单的外卖除了晚餐居然还有一听啤酒。   “你不是不喝酒吗?”沈藏泽从林霜柏手里接过那一听啤酒时都无语了,“而且你的伤还没好,买这一听啤酒是打算喝完让伤口发炎继续回去住院吗?”   林霜柏却不答话,等坐电梯上楼然后给家大门的指纹密码锁录上沈藏泽的指纹,两人一起进屋后,林霜柏才说道:“确实不喝,但今晚可以陪你喝一下,也允许你今晚在我家抽烟。”   正在换拖鞋的沈藏泽听了动作一顿,抬头看着林霜柏开灯后径直拿着那袋晚餐进屋到吧台那边,突然反应过来:“林霜柏,你这是打算要跟我喝酒唠嗑好让我也有个对象吐苦水发泄情绪?”   林霜柏解开领带脱下西装就把衣服随手往吧台上一放,接着在洗手池洗了手再把两饭盒拿出来,一边打开一边说道:“黄副队说你当卧底时喝酒喝出了心理阴影,所以后来非必要都不会再喝。但我没什么跟人敞开心扉聊天的经验,现在受伤了也没法拉你去跑步打拳击做运动发泄,剩下能想到打开话匣子的方法也只有喝酒唠嗑。你如果真的不想喝也没关系,就今晚,你可以在我家抽烟,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并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沈藏泽说实话并没有想到林霜柏安慰人的风格是这样的,也没想到林霜柏竟然会安慰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受宠若惊又多少感到有少许的好笑。   毕竟林霜柏跟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不会安慰人的僵硬生疏。   换好拖鞋拎着一听啤酒到吧台,沈藏泽很自觉地配合林霜柏的洁癖先把手洗了,然后拆筷子递给林霜柏:“林教授都这么大牺牲了,我要是再说自己不喝酒也太不给面子了。”   晚餐买的是沈藏泽爱吃的那家健身餐简食外卖,林霜柏给自己点的是三文鱼甘蓝藜麦饭,给沈藏泽点的则是加量的牛肉水煮蛋西蓝花糙米饭。   接过沈藏泽递来的筷子,林霜柏朝沙发那边扬了下下巴:“要去沙发那边坐着吃么?”虽然不符合他的生活习惯,但总让人在吧台边站着吃饭也着实不太合适。   拆了包装先拿出两瓶啤酒来开了,一瓶给林霜柏,一瓶自己的,沈藏泽道:“不用,就这么站着也挺好。陪我先干一口?”   林霜柏盯着放到自己面前的那罐啤酒,两秒后伸手拿起跟沈藏泽碰了碰,什么都没说直接仰头喝了一大口。   沈藏泽笑了笑,也仰头一口气干了半瓶,等放下酒瓶时看到的就是林霜柏因喝不惯酒而紧皱的眉头以及一脸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喝酒的嫌弃表情。   将自己的两个水煮蛋分一个到林霜柏那盒饭里,沈藏泽说道:“行了,先吃饭吧,吃完再去沙发那边坐下喝,不然我怕你空腹干掉一瓶,明天真得去医院重新办理住院手续。”   二十分钟后,吧台上留下两个吃完的外卖便当盒以及两个喝空的易拉罐,剩下的四瓶啤酒已经跟随林霜柏喝沈藏泽一起到了客厅沙发那边。   开一瓶新的啤酒给林霜柏,沈藏泽是一点醉意都没有,给自己也开了一瓶新的啤酒后就掏出了兜里的烟抽出一根点上,抽了两口吐出眼圈,道:“其实我真的还好,毕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虽然心里也不舒服,但情绪在局里时就已经消化得差不多,而且我很确定,就算现在不得已暂时闭案,之后我们也一定会找到新的证据线索抓住那个犯人,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得到应有的惩罚。”   被沈藏泽夹在指间的烟,抖去烟灰后又露出燃烧着的红心,林霜柏微微眯起眼看沈藏泽说完话后又吸了一口那烟,红唇在散开的眼圈后变得模糊,烟头的红心则将烟烧得更短,拿起酒瓶慢吞吞地又喝了几口,冰凉带气泡的啤酒顺着喉咙下去,给渐渐乏起热度的身体带去新的刺激,林霜柏沉默地一整瓶啤酒都喝完后,才终于答了句:“遇到这种情况,不会很挫败吗?”   抽完的烟捻灭在烟灰盒里,沈藏泽把手里那罐啤酒喝完后手一使劲就将易拉罐捏扁,道:“挫败,但不代表我会放弃。这个案子变成现在这样,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抓住那个为了一己私仇而不管不顾伤及无辜的犯人。”   他从来都不是会逃避失败的人,正如他跟队员说的那样,闭案不代表放弃,任何一个案子,在抓住真凶前他都不会放弃,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因为抓捕犯人而遍体鳞伤,他都一定会让真凶落网,还受害者们一个公道。   抽出一根新的烟点上,沈藏泽见林霜柏低垂着眼不说话,一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手上的第二根也抽完后,他拿过一瓶新的啤酒打开。   “啪——!”   清脆的开罐声响,在两人的沉默中显得异常响亮。   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差别的林霜柏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头,抬起眼看向沈藏泽朝他露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笑容,紧接着就忽然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起身从沙发一侧欺身压向沈藏泽。   毫无防备间猛然被压倒在沙发上,沈藏泽反应极快地稳住手里差点就要撒到地上和沙发上的啤酒,几分惊愕与莫名其妙的看着悬在自己上方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沙发上的林霜柏:“你干……”   “Je t'ai rencontré, je me souviens de toi, cette ville est naturelle par amour, tu es née pour épouser mon ame.”林霜柏用低哑得近似呢喃的话语打断沈藏泽,压低的身体,温热的呼吸悉数落在沈藏泽脸上,不再清明的黑眸里满满都只有沈藏泽。   骤然瞪大双眼,沈藏泽只觉心跳与呼吸都在听清林霜柏的话那一刻有了瞬间的停止。   那是他从未想过会在林霜柏口中听到的话,更难以想象林霜柏竟会在喝醉后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第八十五章   所有人都以为他没有喜欢过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早就有了喜欢的对象。   因为对喜欢没有概念,也没对什么人有过特别的好感,所以他很久以后才明白,自己当时是一见钟情。   十七岁的少年,在学校组织安排的港海人民警察大学参观学习活动中,感慨于警察大学的规范化和纪律性,在听大学各学院介绍时讶异于原来警察分那么多类,要学的知识接受的训练又是那么多且复杂,也才了解到随着科技的迅速发展,警察大学也一直在更新查案所需的各种技术知识以及设备。   一整个高二年级的高中生,在跟着大学老师经过大学操场时正好碰上刑事学院的大二学生在操场进行训练。   那天是个晴朗的艳阳天,尽管训练的大学生很多,然而那个在训练中表现优异还长得过分好看的刑事学院大二生依旧轻易地抓住了大多人的眼球。   还在读高中穿着校服的少年,跟其他同学一起从操场经过,也跟其他同学一样因为刑事学院严苛的训练而驻足,操场上的老师喊出了“沈藏泽”这个名字,少年愣愣地看着在一群穿着统一作训服灰头土脸的大学生中亮眼得不像真人的青年大二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心动。   不是简单的心跳加速,而是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冲撞了一下,紧接着全身血液上涌,脸上一阵发烫泛起不寻常的红,耳边所有声音都突然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明明周遭还有那么多不同的人,可是眼中却只看得到那个叫“沈藏泽”的青年。   想要站在青年的身边,想要听青年叫自己的名字,想要青年眼里也有自己的存在。   这些刹那间涌现的念头让少年心惊,也让少年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突然间是怎么了,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那么强烈的情感波动。   青年在训练中因冲刺跑和各种对抗性训练而汗流浃背,皮肤也因为激烈运动以及过分灿烂的阳光晒得通红,可青年挺拔的身姿以及优越的五官还是带给少年无法言说的惊艳与震撼。   哪怕不去问也能知道,这个刑事学院的大二生一定是校内名人优秀在读生,而且要是警察大学也需要颜值担当,毫无疑问就是他。   少年的失神被好友看在眼里,在旁边叫了好几声少年都没有反应,最后因为其他同学都已经跟着老师继续往前走,好友只能硬把少年拽走,否则少年大概会一直站在原地看人家大学生直到训练结束。   彼时的少年还不知道,原来这一面就沦陷的心动叫喜欢。   他唯一知道的,是对方的名字,以及自己无论如何都还想再见到青年。   ……   头痛欲裂地睁开眼,林霜柏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头更痛还是身上还没完全痊愈的伤更痛。   身上的衣服都被换成了干净的睡衣,林霜柏坐在床上试图回忆起昨晚的事,他本来以为喝啤酒还能撑得住,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唯一比较庆幸的只有自己喝多了以后不会发酒疯,一开始是反应会变慢,之后便只会安安静静自己窝在一旁直到睡着。   然而他想不起来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事,更没有印象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记忆从他喝第二瓶啤酒时就开始模糊,喝完以后他还问了沈藏泽问题,那之后呢?   扶着脑袋,林霜柏口中苦涩,嗓子还发干,一手掀开被子就打算下床出房间去给自己装杯水喝。   “我不知道你的酒量那么差,两瓶啤酒就足够把你灌醉。”   从房间另一侧传来的声音让林霜柏猛地扭头看过去,这才看到沈藏泽在房间落地窗旁的躺椅上坐着,旁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杯清水。   “你……”林霜柏有些艰难地开口,嗓子太干,以至于他才说出第一个字就停下。   拿着水杯起身走到床边,沈藏泽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在床上坐着的林霜柏把水递给他:“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的二外是法语。”   伸出去接水杯的手僵住,林霜柏直到沈藏泽说出这话,脑中才终于掠过一个模糊的画面,是他把沈藏泽压倒在沙发上说了什么话。   向来表情管理极佳的脸顿时变得五彩缤纷,林霜柏双唇张合了好几下,才终于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抱歉,我喝多了行为有点不受控。”   沈藏泽把水杯塞到林霜柏手里,看着他难得丰富的表情:“所以你是因为酒量差还喝多就随便抓住一个人表白,才说自己滴酒不沾?”   低头喝了几口清水润喉,林霜柏冷静了一下,道:“我确实酒量不好,但这也不是我酒后冒犯你的理由,我很抱歉,如果你对此介怀,我……”   “林霜柏,我以为你打算告诉我,酒后说的话不能当真。”沈藏泽抱起双臂,继续垂眼审视林霜柏,表情看不出喜怒,鼻翼微微翕合,“不过你搞心理学的,比我清楚这种话不过是借口拿来骗小孩的。我想了一晚上,不管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个人都没有任何看法,因为那是你的自由,但你跟我说那种情话,跟我本人相关,另当别论。”   “……”林霜柏其实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沈藏泽上来就说他懂法语,那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话多少也心里有数,只是现在沈藏泽说的话,他无法判断出沈藏泽到底什么态度,他才刚醒没多久,坦白说思绪还没办法很集中,无法在最短时间内想出相对合理的说法去解释自己酒后表白的错误行为。   斟酌了好一会,林霜柏把杯里的水喝完,说道:“沈藏泽,我醉酒后说的话,你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因为无论我是否真的对你有那方面的好感,那也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并未想过要用自己的问题或者说感情,去造成别人的困扰。”   “你个人的问题?”沈藏泽重复道,“我以为你应该有基本的常识,知道只要把话说出口,那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   “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你希望我怎么做?”林霜柏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下床站在沈藏泽面前,“我记得你已经说过,你是直男,你是想要现在就正式拒绝我,还是想让我从现在开始对你死缠烂打?如果是后者,那么很抱歉我办不到,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对你做什么,更没想过要让你接受我,我的感情跟我的过往还有生活一样,就算说出来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或任何人无关。”   沈藏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然而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更可笑。   他为什么要因为林霜柏的态度生气?林霜柏一觉醒来翻脸不认人不是正好吗,反正他也不可能跟一个男人谈恋爱,更不可能跟林霜柏在一起。   可是,这该死的恼意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因为林霜柏说的这些话而感到如鲠在喉?   在胸前交叉抱起的双臂松开改叉到腰上,沈藏泽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我也算是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你这样的人,还真是第一次见,行,是我傻逼,把你酒后胡言乱语当真,昨晚的事我以后不会再提,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对你有看法在局里给你小鞋穿,也不会试图将你赶走。”   大脑在缓慢的进行思考,林霜柏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向来思维敏捷的大脑此刻因为前一晚遭到酒精浸泡攻击导致此刻正在不断冒出泡泡的画面。   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是很清楚该怎么处理才对,只是他的大脑和心理紧急启动的安全机制都在告诉他,跟沈藏泽道歉之后应该继续保持距离,他可以不要命的去保护沈藏泽,可是他不能待在沈藏泽身边。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林霜柏维持着面上的镇静,“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   “你应该谢谢我昨晚没把啤酒撒你沙发上。”沈藏泽没好气地说道,就没见过表完白就失去意识表演泰山压顶差点把表白对象压断气的人,“我说了,你的伤彻底痊愈前我会照顾你,你可以把自己说的话不当回事,但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沈藏泽抬手看一眼手表,七点刚过,正好够时间收拾一下去上班,于是懒得再多看林霜柏一眼,转身就打算出去厨房弄点早餐吃,然还没走到门口,心里到底不忿,沈藏泽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说道:“C’est facile d’aimer quelqu’un que l’on ne peut pas atteindre, on ne prend aucun risque.”   沈藏泽向来讲求公平,昨晚突然收到那么大的“惊喜”,林霜柏还一醒来就给一夜无眠的他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他不回应点什么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林教授要做文化人,那么他当然也要会以文化人的方式好好的礼尚往来。   沈藏泽说完就出了房间,留下林霜柏一个人在房间里茫然地发愣。   ——去喜欢一个你永远也摸不到够不着的人,这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你完全不需要为此而冒任何的风险。   与其说是自我满足的独角戏,不如说是裹足不前的自我保护,那是喜欢吗?连选择的权力都不敢给对方,只是懦弱罢了。   三十分钟后,两人在厨房吧台前沉默地吃完了早餐,然后一起出门上班。   开车的是林霜柏。   早高峰的交通有些堵塞,一路上两人都在车里发扬着沉默是金的良好品质,连半个字都没跟对方说,然后在八点半之前回到市局,林霜柏在市局门口先把沈藏泽放下,然沈藏泽刚下车连车门都还没关上,蔡局的助理已经急匆匆地从局里跑出来,神色严肃地说道:“发生了一起恶性杀儿案件,局长已经在办公室等你了。”   --------------------   “C’est facile d’aimer quelqu’un que l’on ne peut pas atteindre, on ne prend aucun risque.”【去喜欢一个你永远也摸不到够不着的人,这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你完全不需要为此而冒任何的风险。】——《与你重逢》马克·李维,陈睿(译)   -   沈队:我昨晚被告白了,但为什么现在我感觉我被甩了?!   第二案暂时闭案。 第八十六章   恶性杀儿案件,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在前日下午将自己的三个孩子溺毙,分别是才刚出生几个月还未满一岁的儿子,两岁的二女儿,以及三岁的大儿子。在浴室里亲手杀死自己的三个孩子后,妇女在情绪崩溃的状态过去后痛哭着打电话报警主动投案自首。   不仅如此,妇女在家中的录像也流到了网上,在热搜上爆挂了大半天才被压下去,不仅第二天就有相关新闻报道,母亲亲手杀害自己三个亲生孩子这样的事件也引发了新一轮舆论,有人分析背后原因,有人则痛骂这位母亲丧心病狂不配做人,还有人则认为父亲在事件中隐身是丧偶式育儿所导致的又一悲剧。   由于案情情节严重且引发广泛关注,警方在发布通报后将案件交由刑侦进行调查。   因为有家里的录像,且妇女是主动投案自首,所以实际上案情一目了然,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可疑需要深入调查的部分。   杀害自己三个孩子的妇女名叫葛子萱,目前由于情绪不稳定,在警方指定的医院接受治疗,并由警方二十四小时轮班看守。   葛子萱的丈夫叫张皓杰,就业于一家医疗器械企业,目前是公司其中一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跟合作方的对接医疗设备供应、租借以及卖出都由他及其项目组负责。   根据口供,葛子萱毕业于美国纽约大学,毕业后回国进入了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中的普华工作,第六年顺利升为经理,原本事业发展非常顺利,但在升为经理前一年,葛子萱跟张皓杰结婚,在葛子萱升为经理后,张皓杰父母要求葛子萱必须给张家生个孩子,葛子萱因为不想离婚又已顺利升职而妥协。在大儿子出生后,葛子萱本想要请个保姆帮忙带孩子,然而自己的父母和张家父母都不同意,表示可以他们轮流帮忙带小孩,之后两家父母轮流跟夫妻二人同住帮忙照顾孩子。   大儿子将满一岁的时候,葛子萱再次怀孕,由于是意外怀孕,葛子萱本想将孩子打掉,然而张皓杰不同意,几番争执之下,葛子萱妥协。二女儿出生后不久,葛子萱患上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并从普华离职。另一方面,张皓杰因为工作业务繁忙,长期出差鲜少在家,家中大小事务都由葛子萱一人打理,虽然双方父母都有来帮忙照顾孩子,但在一些育儿观念上无法取得共识,经常发生争吵。葛子萱离职后一直在家照顾孩子打理家务,丈夫长期不在身边,跟两家父母一起照顾两个孩子又常常意见不合,导致葛子萱的情绪病也一直没有好转。去年年底的时候,葛子萱希望丈夫能更多的陪伴自己,于是张皓杰过年休假在家期间两人也努力培育夫妻感情,最后又再怀上了三胎。   尽管三胎的时候张皓杰也为了照顾葛子萱感受降低了出差频率,然在小儿子出生后,张皓杰认为自己应该重新把重心放回到工作上,毕竟妻子目前没有工作,家里要养三个孩子经济压力很大,因此张皓杰再次一门心思投入到工作中。葛子萱认为张皓杰完全没有顾及自己的感受,把照顾孩子和打理家务的责任全部都丢给自己,谈及自己想要在身体恢复后重新找份工作上班的问题时,张皓杰也一直说葛子萱要以家庭孩子为重,孩子都还小需要母亲照顾陪伴。葛子萱因此开始频繁跟张皓杰发生争吵,抑郁问题也越发严重,最后张皓杰通过朋友介绍,替葛子萱安排了心理医生进行干预治疗。   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后,葛子萱的情况有所好转,可就在两家人都觉得葛子萱的抑郁已经痊愈后,葛子萱却突然在前日下午发病并亲手杀死了三个孩子。   沈藏泽是被蔡局交待了,一目了然的案情,案子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结案,另外,虽然葛子萱自首且有录像,但所有取证、口供都必须谨慎核查,案子网上关注高,不能再有半点疏忽,同时也要注意,绝不能被舆论影响。   尽管直播爆炸案的暂时闭案令刑侦支队一度士气大跌,但现在有新的案子需要跟进调查,众人也都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投入到新案子的调查中。   会议室里,葛子萱杀害三个孩子的录像视频正在播放,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视频里的年轻妇女在发病无法自控的情况下,失去理智地将自己三个孩子一一溺毙。   在视频播放结束后,气氛沉重的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很残忍,可是却无法轻易去谴责。   沈藏泽站在会议桌前,表情凝重:“这个案子,目前因为录像在网上被曝光,也引发了很大的舆论,加上张皓杰的父母无法接受孙子孙女的死,刚刚又在网上发帖控诉,虽然有在控制舆情,但也确实引起了很大关注度。我知道大家目前对这个案子的嫌犯葛子萱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但我们刑警办案,不能带入个人情感,也不能有主观判断,一切跟着证据走。”   傅姗珊举手,道:“葛子萱现在在医院,我希望能由我负责去医院跟她进行接触。”   沈藏泽点头:“我本来也是打算跟你一起去医院,由你来负责跟她进行问讯。”   黄正启也举手道:“那我跟几个小的负责张皓杰这边吧。”   “你让张皓杰来局里配合调查的时候,确认一下葛子萱近半年的病情以及最近两个月的生活状态,还有葛子萱在怀上三胎后到最近的生活也都跟张皓杰确认一下。”沈藏泽交待完,又把目光转向史志杰和王小岩等人,“虽然目前来看案情没有特殊可疑之处,但以防万一,我希望你们去调查一下葛子萱张皓杰夫妇的人脉关系,还有张皓杰是否在外面另有对象。”   初次案件会议,并没有太多需要讨论的部分,主要是大家了解案情并分配任务。   林霜柏虽然也参与了会议,但并没有坐在会议桌旁,而是在会议室的一侧自己拉了张椅子靠墙坐,等到沈藏泽给所有人交待完负责的任务后,林霜柏才说道:“沈队,这份录像,是否可以发给我?录像中有些地方我比较在意,想再多看几遍录像确认一下。”   “好,我晚点把录像视频文件发给你。”沈藏泽关掉投影,“散会。珊姐,你先准备一下,二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去医院见葛子萱。”   说完以后沈藏泽像是犹豫了一下,目光瞥向林霜柏:“林教授,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合上平板起身,林霜柏道:“去。”   港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卫生科。   单人病房外,有两名警员站岗看守,而病房内,三堵白墙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物件,连一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脸色苍白的女子穿着病号服披头散发地靠坐在病床上,身形单薄双肩严重内扣带点驼背,容貌憔悴沧桑得不像刚满三十结婚四年的妇女,反倒像是已经四十多岁已经被长年的琐碎生活彻底压垮的疲惫妇女;她一只手被手铐拷在病床的床侧栏杆上,另一只手则把枕头抱在了怀里。   林霜柏、沈藏泽和傅姗珊三人跟着医生来到病房门口,医生手上拿着平板,屏幕上是病房内的实时监控录像。   “病人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但病人本身患有抑郁症,在做出极端行为后精神和心理都受到极大的刺激,因此被送来医院后出现过几次幻觉,到目前为止她都比较配合吃药接受治疗,只是我作为医生,建议即使你们警方想要再录取口供,也要尽量小心,不要再刺激到病人。”医生看着屏幕里的葛子萱,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病人是自己主动投案自首,但病人无论是精神层面上还是心理层面上都难以接受自己竟然亲手杀害自己的亲生孩子,所以其实我是不建议你们在这个时候再去询问她任何相关问题。只是我也明白,你们警方要调查要有口供,这些都是必须要走的正规流程。”   “很感谢你的理解,如果方便,我希望在我们和葛子萱进行问讯时,医生你能在外面等候,以防出现任何突发情况。”沈藏泽说道,“当然,我跟林教授也会在外面等候,问讯会由傅姗珊刑警负责,我想让女刑警进去跟葛子萱进行问讯,能一定程度上降低对葛子萱产生应激反应的可能性。”   刚刚跟医生见面时都已经做过自我介绍,傅姗珊站在沈藏泽身边落后半步的位置,向医生点了点头。   “能有女刑警负责问讯是最好的,但我也无法保证女刑警就一定不会刺激到病人,以目前病人的情况来看,存在记忆混乱的情况,其实并不适合进行过多的问讯。”医生很客观地说道,毕竟哪怕是普通人都知道,嫌犯的口供前后不一致或是跟实际情况出入过大,不仅影响调查,也会让嫌犯被移交法院接受法庭审判时因精神心理情况的鉴定而牵涉到更多问题。   “我明白。”沈藏泽跟傅姗珊对视一眼,随后示意门口看守的警员开门让傅姗珊进去。   病房门打开,傅姗珊走进去,在病床上的葛子萱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仿佛她完全没有听到有人开门进入病房。   向前一步,傅姗珊在病房门关上后没有贸然走到病床边,而是就站在门口旁,对葛子萱说道:“葛小姐,你好,我是傅姗珊,你方便跟我聊两句吗?”   葛子萱维持着低头看自己怀里枕头的姿势,好半晌,才终于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皮耸拉眼眸黯淡无神的眼睛透过额头垂落下来过长且凌乱的额发看向傅姗珊,沉默又持续将近半分钟,干裂脱皮的嘴唇微微一动:“……聊什么?” 第八十七章   看起来还算平静的葛子萱,让傅姗珊又往前靠近了一小步。   “我们可以先聊聊你之前的工作。”傅姗珊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听说你从小到大都品学兼优,在国外读大学的时候也备受教授看好,刚毕业就定下进四大工作,同事和上司都对你评价很高,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个很独立在工作上很有冲劲的人。”   轻轻拍着自己怀里的枕头,葛子萱头微微歪向一侧,盯着傅姗珊,又过了一会才回答道:“我好久没见到商总和王总她们了,也不知道王总升了合伙人没有。我原本,也想要升合伙人的,但那要花很长时间,我六年升到Manager,王总人很好,也一直很看好我,商总就严厉些。”   “抱歉,因为我不是会计事务所的,所以不太懂你们金融圈的事。但只要你愿意说,我很乐意听你讲。”傅姗珊说道,她来之前很认真看过葛子萱的资料,事实上葛子萱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如果不是被婚姻家庭和孩子困住,现在一定已经是个很成功的女强人。   “你会听我讲?”葛子萱很轻地笑了一声,满是嘲讽,“已经很久没有人好好听过我讲话了,我的父母不听,我的丈夫也不听,就连以前的朋友,也都早就聊不到一块。”   傅姗珊用力点头,诚恳道:“我听,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   葛子萱表情略显古怪地打量着傅姗珊,许久才慢慢说道:“说什么好呢……啊,你说你不懂金融圈是吧,你弄错了,我在普华,干的是审计的活儿,你知道什么是审计吗?就是,给合作企业的一些重大项目还有财务收支做审查和监督,我们很少坐班的,都是去合作企业的公司上班,跟他们的负责人要资料,然后根据那些资料去写底稿……不过,你懂的吧,那些资料啊,基本没有齐全的,这不能看那不能泄露的,写底稿的时候百分之六七十靠编,底稿写多了都觉得自己能去写小说了。”   尽管葛子萱说话语速极慢,声音也有气无力的很是虚弱,可当她在说自己的工作时,即便是调侃都能听出一丝隐约的快乐。   傅姗珊又向前走了一步,离病床更近了一些,“我听说要是考了什么证书,你们还会有加薪?”   “有啊,我考了AICPA、CPA和CISA,有Qpay的,你知道Qpay吧?就是Professional Qualification Pay,职业资格津贴。王总她还有澳洲的CPAA,我们吃饭时她说ACCA也不难,我也这么觉得,我上学时就考了……”葛子萱说着又垂下眼,目光空泛地盯着病床上自己盖在杯子底下的双脚,“我在的时候普华福利还可以的,我们出差都有补贴报销,就我个人来说,生活压力算不上大。”   不是自己熟悉的领域,所以聊工作的部分暂时点到为止,傅姗珊转而问道:“我想你应该婚前也有很多个人爱好吧?我听你的朋友说,你以前喜欢运动跳舞?”   “我以前喜欢的事可多了,普拉提,跳舞,打羽毛球,攀岩,甚至是潜水,高空跳伞我都玩过。”葛子萱低声说着,仿佛又看到那个曾经鲜活的自己,眼底深处亮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她了无笑意地勾着唇,眼角都是皱纹,鼻翼的法令纹也很明显,嘴角的肌肉走向也是下垂的,脸颊两边还有深深浅浅的色斑,“你看过我以前的照片吗,我以前很漂亮的,皮肤很白净,又高又瘦,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不像现在,又老又丑满脸都是色斑,肚皮都被撑开了,妊娠纹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的连我自己洗澡时看到都觉得恶心……你知道吗?我生完女儿后还会漏 /尿,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还得像个婴儿一样用纸尿裤。”   葛子萱咧着嘴,抬眼看了看傅姗珊后摇头,明明是要笑,可看起来却像是快哭出来似的:“你怎么会明白呢?你一看就是个工作能力特别优秀的女强人。”   傅姗珊思绪转得极快,她观察着葛子萱的神态,察觉到葛子萱拍枕头的动作已经停下,于是说道:“我也结婚了的,有一个孩子,当初也差点因为当了妈妈而差点被调到其他岗位上,生完孩子后也是恢复了很长时间,因为怀孕脊椎也有错位,所以虽然不能说跟你感同身受,但我多少也能了解一点你的感受。”   “是吗……”葛子萱声音变得更轻,她低下头看自己怀里的枕头,开始晃动身体,就像在哄小宝宝睡觉一样,“你丈夫,有帮你照顾孩子吗?或者,家里老人,是不是说要来帮忙照顾?”   傅姗珊犹豫了一下,答道:“我们家,请了保姆,我生孩子的时候是难产,生完后很长时间都下不了床,所以当时请了保姆来帮忙照顾孩子。至于老人家,我父亲早逝,所以当时是我母亲跟我丈夫一起照顾我的,家公家婆经常来看望,但是因为怀孕前就商量好的,他们不会过多插手孩子的照顾教育问题。”   “那你可真幸运啊,不会被孩子吵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丈夫也不管,老人家只会跟你说经验经验,什么都要你听他们的,还不让请保姆……我啊,其实一听到孩子哭喊就会头痛,第三个孩子出生后,总是一个孩子开始哭了,另外两个也会跟着开始哭闹,我都快要疯了,就这样,我还得做家务,要是家务做得不到位,婆婆就会说我……可我读那么多书,不是为了留在家里当生育机器包揽所有家务当保姆的。”明明是控诉,可葛子萱却只是幽幽说着,像是怕惊着谁一般,然哪怕语调并不激烈,字句间透出的哀怨仍是听得人心惊又遍体生寒。   傅姗珊不自觉地就想起那个录像里,葛子萱淹死自己孩子时的一系列神态行动。   录像里算不上多清晰,并不能像看电视剧电影那样将葛子萱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看清,可却能看到,葛子萱突然失控时并不是完全就疯癫的样貌,而是先用双手捂住自己耳朵,片刻后才走到最大的孩子跟前抓住孩子肩膀用力摇晃,孩子受惊开始放声大哭,葛子萱便开始显露出版崩溃的表情,不断说着让孩子安静下来,可年幼的孩子根本止不住哭,最终葛子萱抱起大儿子走去浴室,一边听着孩子哭声一边给浴缸放水,放够水后,就一把抱起大儿子按进浴缸里,等到大儿子不再挣扎,葛子萱就起身去抱二女儿,最后是小儿子。   在整个将孩子溺死的过程中,葛子萱的表情都是木然的,动作非常强硬,甚至从动作间能看出她那一刻的恨意。   等到三个孩子全被淹死后,葛子萱脱力般坐在浴室的地钻上,愣愣地看着几个孩子在浴缸里的尸体,过了十几分钟后,她才像突然醒过来一般,揪着胸口的衣服痛不欲生地痛哭起来,然后连滚带爬地起来出浴室去打电话报警自首。   傅姗珊站在原地不动,胸口沉闷堵塞难受异常,无论是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作为一个母亲,葛子萱的痛苦都深深刺痛了她。   深吸一口,傅姗珊轻声问道:“葛小姐,我方便问一句,既然你对自己的事业有规划,那当初为什么会答应生孩子呢?”   “为什么?我以前的朋友也问过我为什么。”葛子萱有些恍惚,她停下了晃身子的动作,神情变得略显空茫,像在回忆很久也以前的事,“我结婚前,皓杰说不会逼我生小孩的,后来,我升了Manager没多久,遇到疫情,皓杰就说反正封城也不用出门上班了,不如趁这个机会要个孩子吧,那时候家里老人也是一直催,我想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就答应了。可谁知道,生了一个,就跟我说要第二个,我不愿意,皓杰竟然跟婆婆串通,在避孕套上动手脚,还把我的避孕药换成了维生素……生了一个又一个,生之前皓杰说会帮忙照顾,可等生出来了,他就拿工作忙当借口,我丢了普华的工作,后来也找过别的,可面试一听说我有两个不到两岁的孩子,立马就拒了我,多面了几家公司,皓杰就说别找了,照顾孩子重要,先待家里吧,反正我身体也不好……呵,既然知道我身体不好,那为什么不让我请保姆,还要我照顾孩子做家务,甚至也好侍奉公婆?朋友劝我离婚,我不想吗?我跟父母一说,他们就劝我不要,说什么女人离婚就完了,离过婚的女人没人要,连孩子抚养权都未必能争取到。说什么抚养权,我说过我想要了吗?我不想要啊!可为什么没人听我说?我身体还没恢复,皓杰就让我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我知道的,怀上第三个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完了,我的人生已经毁了,从今往后,我都只能被困在那个家里,当一个妻子,当一个母亲,当一个媳妇,唯独,不能当我自己。”   抱着枕头的手突然就掐住了枕头,葛子萱的眼泪在她眨眼的瞬间如雨而下,她狠狠地掐着枕头,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发白,宽松病服下的单薄身体不断颤抖,葛子萱泪眼朦胧,朝傅姗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好恨哪!!我真的好恨!!我也是人啊!!为什么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当了母亲就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吗?!可是那三个孩子把我的身体我的人生都毁了啊!!!” 第八十八章   本来就只是被虚掩上的病房门被推开,医生和护士迅速进入病房,并没有太贸然冲到葛子萱病床旁。   葛子萱并不是完全失去自控力,贸然大动作冲向她,反而会吓到她进一步刺激到她此刻激动而敏感的情绪。   傅姗珊本来想要帮忙,然而医生示意让她退后,她也就不好再贸然上前。   葛子萱那削瘦的身体抖若筛糠,不过短短一两分钟,泪水已经打湿她大半张脸庞,她是那么用力地掐着怀里的枕头,被拷在床栏上的手不断拉扯,手铐与床栏碰撞发出刺耳的铛铛声,而葛子萱那细瘦的手腕也很快红成一片,皮肤表皮被轻易磨破隐隐见红。   医生和护士慢慢靠近病床边,期间不断轻声安抚着葛子萱,傅姗珊看着葛子萱那双血红一片的泪眼,那样强烈的恨意与痛苦,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退出病房,不忍再往病房多看。   哪怕不认识过去的葛子萱,看着葛子萱生孩子前的工作履历以及在国外念大学期间的成绩和期间参加各种活动获得的成绩荣誉,再看葛子萱之前Facebook和Instagram上的照片,丝毫不难看出葛子萱一直都非常优秀,不管在哪都始终是人群瞩目焦点张阳又美丽的女子。   然而,婚姻生活和短短几年间频繁生育带孩子,还有失去工作后成日只能待在家中被孩子、婆媳关系以及各种重复性怎么都做不完的家务琐事围绕,所有的这一切都变成了没有出口的围墙,葛子萱被困在这座围城里,无人向她伸出援手,也无人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呼喊求救,她逃不出去,最终被生生逼到绝望,用最极端的方式给自己砸出了一条生路。   只是这条生路,同时也是死路。   别开脸,傅姗珊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也有些受到影响的情绪,抬眼看向一直都在病房门口外看她与葛子萱接触谈话的沈藏泽和林霜柏,“沈队,林教授,我觉得有些问题,但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就只是在整个跟葛子萱获取口供的交谈中,我总感觉到一点说不上来的违和。”   “是有问题。”沈藏泽知道傅姗珊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即便是不可避免地对葛子萱产生共情,在情绪上受到点影响,也必然能敏锐地察觉到谈话中存在问题,“葛子萱的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无助感和煎熬,可是根据张皓杰给的口供和记录,的确是给葛子萱安排了心理医生的治疗。”   林霜柏跟他们一起过来这一路上话就不多,直到此刻,他才站在沈藏泽身旁接话道:“葛子萱完全没有提到自己的心理医生,这也是我在意的部分,所以我希望黄副队能跟张皓杰确认是哪一家医院或者是私人诊所的心理医生,让王小岩或是周佑去联系,我想仔细确认葛子萱的病历档案记录。”   沈藏泽微点了点下巴,然后跟傅姗珊交待道:“珊姐,你暂时先留在医院,等葛子萱的情绪恢复平静后,你跟医生商量一下,对葛子萱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做个详细评估,之后再看看能不能跟葛子萱多接触两次,另外,如果医生同意你们再进行谈话,我希望你也暂时不要主动提起或是强迫葛子萱交代溺死三个孩子的经过。”   “我明白的沈队。”傅姗珊说道,虽然跟很多罪犯打过交道,但葛子萱这样的案子还是头一回,傅姗珊很清楚作为一个刑警自己应该保持公正客观冷静的态度办案,只是作为一个女人她也的确打从心底同情葛子萱。   沈藏泽既是在给她任务,也是在提醒她要把握好分寸。   “那么我跟林教授就先走了。”沈藏泽也相信傅姗珊绝对有能力做好该办的事,也就很放心让她暂时先独自负责葛子萱这边。   从怀里取出一个今天才刚拿到手的新证件,沈藏泽把证件递给林霜柏:“忙着接手调查新案子一时给忘了,这是给你申请的证件,之后你可以用这个证件表明自己是刑侦顾问的身份,查案时也会方便很多,至少不会再被随便逮进派出所里。”   结果沈藏泽递过来的证件,林霜柏没多看直接将证件收好,跟沈藏泽一起从病房门前离开,在走廊上并肩而行:“麻烦沈队了。”   “没什么。”沈藏泽边走边确认手机上的消息,随口问道:“你接下来要回大学那边是吧?”   “是。沈队呢?应该不是回局里?”林霜柏说道,他要回大学开会,开完会还有一节课。   沈藏泽确认完消息将手机放回兜里,答道:“我去见葛子萱的父母,本来应该让他们到局里配合调查,但考虑到两位老人刚刚失去三个外孙,女儿又被拘留在医院中不能探视,无论是心理情绪上还是身体上,都不适宜再有更多的奔波。”   依照侦查办案的流程,应该传唤葛子萱的父母到市局接受问话配合调查,只是这个案子较为特殊,考虑到两个老人家的情况,沈藏泽还是决定自己上门去见葛子萱的父母,之后再写份报告就是了。   “葛子萱的父母替她找律师了吗?”   “找了。”沈藏泽还在思索着一会给葛子萱的父母打个电话,通知他们自己会上门进行问话,边想边跟林霜柏说道:“根据我国的《刑事诉讼法》第三十四条,犯罪嫌疑人自被侦查机关第一次讯问或者采取强制措施之日起,有权委托辩护人;在侦查期间,只能委托律师作为辩护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押的,也可以由其监护人、近亲属代为委托辩护人。昨天葛子萱的父母就紧急到律师事务所找了一位律师,估计之后移送审查起诉,也会是由同一个律师进行辩护。”   林霜柏沉吟了一下,道:“葛子萱犯的是故意杀人罪,而且对象是自己三个年幼的亲生孩子,从犯罪行为、手段以及案件性质来看,检察官起诉给出的量刑不可能轻,只不过以葛子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的律师大概率会用她患有严重产后抑郁症精神和心理状态都不稳定这点来为她辩护。”   尽管案子才刚开始调查,但林霜柏已经在思考移交给检察院之后的事。   “我们刑侦只负责侦查案件,不负责起诉量刑,所以葛子萱的律师会从哪方面入手替她进行辩护,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沈藏泽很冷静地说道。   林霜柏倒也不意外沈藏泽会这么回答,道:“当然,只不过我有些好奇,沈队会不会想在结束侦查后,给葛子萱提供一些帮助,比如给她介绍一个好一点的律师。”   “侦查结束之后的事,我不会现在就去想。就目前的情况,不管葛子萱杀害三个亲生孩子的动机是什么,有什么苦衷,她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犯案后投案自首的嫌犯,在查案过程中,我不会带入个人感情以及看法。更何况,明确案情,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帮助。”沈藏泽有些奇怪地瞥一眼林霜柏,“倒是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事了?”   两人走到楼梯间下楼,林霜柏速度比沈藏泽稍慢一些地拾级而下,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沈藏泽侧过头瞅林霜柏,在林霜柏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沈藏泽很快便明白了他在好奇什么。   在犯人被检察院起诉后,犯人作案时的精神状态以及心理疾病往往会成为法院审判案件时的参考依据,也会是很多律师都会利用进行减刑甚至免罪辩护的点。   哪怕刑警在侦查案子时准备好充分的案件材料,人证物证皆在,审判的结果也未必会跟他们预期的一样。   林霜柏想问但又没有真正问出口的,是他沈藏泽对于犯人作案时的精神心理状态是否应该成为左右判刑的参考依据甚至是打无罪关键点这一长久以来备受争议的问题看法。   停下下楼的脚步,沈藏泽侧身抬头看落后于自己两级的林霜柏,道:“你的问题我可以在这个案子结束后告诉你我的答案,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多想,集中在这个案子的调查上。”   林霜柏站在靠近扶手那一侧的台阶上,一小片阴影投在他脸上,让他表情看起来显得不太明朗。   静静地跟沈藏泽对视几秒,林霜柏低声道:“知道了。”   “刚刚在病房外的时候,我感觉你情绪不太对,脸色也不太好。”沈藏泽神情平静,语速略微有些快地说道:“身体还没恢复好,大学那边忙完就早点回家,我晚上自己回去。”   转身,沈藏泽摆摆手:“赶时间,我先走了。”不等林霜柏回答,沈藏泽已快步下楼消失在楼梯转角。   缓步往下走了两级台阶,林霜柏站在沈藏泽刚刚站的位置上,拧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就连耳边那反复拉扯他神经的尖锐声响也一点一点变弱消褪,他闭了闭眼,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重新归于寂静。 第八十九章   港海市局里,此刻也正被闹得鸡犬不宁。   张皓杰来局里配合调查,一同到局里来的还有他的双亲。   两个加起来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在问询室外把黄正启等几名刑警吵得头痛耳鸣,而张皓杰丝毫没有要劝阻父母的意思,只偶尔在一旁意思意思地拉一下,免得回头被刑警们找麻烦。   “你们一定要给那个毒妇判死刑啊!!”   “三个孩子哪!!我大孙子才刚三岁,最小的孙子才出生不久连一岁都不到!那个毒妇就这么给生生按浴缸里淹死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毒妇是怎样的狠毒心肠,把自己三个孩子都杀了!!!”   “你们警方不能让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毒妇逍遥法外,必须给她判死刑!!”   “我的孙子孙女死得好冤啊!!!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女人啊!!!”   “当初她要跟我儿子结婚,我就觉得这个女人面相不善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警方要给我的孙子孙女主持公道,他们真的死得好冤啊!!!”   “我们张家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让这样的毒妇进了门,白白搭上了我宝贝孙子孙女的命!!”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一见到黄正启他们就直接在走廊上跪了下来,黄正启吓得赶紧去扶,然而还没把人扶起,张父就跟着用拐杖狠狠戳着地面,跟妻子一起痛骂葛子萱。   一口一个毒妇,句句都是冤屈,字字都是要葛子萱先准备就被拉去判刑枪决。   葛子萱亲手杀害自己三个孩子是事实,两位老人家痛失孙子孙女也是事实,然而黄正启等人都看过案子卷宗,葛子萱的产后抑郁没有得到重视,也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甚至一直拖到几个月前张皓杰跟葛子萱没完没了的吵架觉得受不了了,张皓杰才会通过朋友给葛子萱找心理医生进行治疗。   而且葛子萱原本是事业正在走上坡路的职业女强人,是因为妥协答应给张皓杰生一个孩子,才会生生断了自己的职业进阶,变成被困在家里的生育机器。   真要算起来,张皓杰一家子在这个案子里都有道德责任。   陈力勤一时没忍住,很小声的说了句:“你那宝贝孙子孙女也是人家葛小姐连续三年辛苦怀胎十月给生的……”   他就站在黄正启身旁,虽然说得声音很小,张父张母还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哭诉,但黄正启还是听到了他的话。   本来脸色就不好看,分明已经被两个老人给闹得不耐烦了,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再听到陈力勤的话,黄正启当即狠狠地厉目瞪向陈力勤,低声斥道:“闭嘴!还嫌闹得不够厉害吗?!”   张父张母不依不饶,黄正启和其他几个年轻刑警又不敢轻易去拉扯他们,把人扶起来后就只敢让老人家拉着手臂哭诉,丝毫不敢多碰两老人家一下,最后还是黄正启让人去请了女警过来帮忙,才总算脱身把张皓杰带进了问询室问话。   “姓名,年龄,工作。”黄正启坐在张皓杰面前,一旁还坐着周佑,已经翻开档案夹准备好做记录。   “张皓杰,年龄三十岁,工作是医疗器械相关项目的部门经理。”张皓杰穿着有些发皱的衬衫西裤,头发梳理过,样子看起来明显憔悴胡茬都没刮干净,眼睛也红肿能看出来哭过的痕迹,但就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而言,似乎并未到悲痛欲绝的地步。   黄正启还在审视张皓杰,倒不急着开口。   他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即使当刑警再忙,那也是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宝的,平常妻子跟他说孩子哪里磕碰到了他都要心疼个半天,而这张皓杰一下子三个孩子全没了,看起来居然还情绪挺稳定的样子,实在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不是,警官,你这样看着我干嘛?!葛子萱那女人把儿子女儿全杀了都已经是证据确凿的事了,你们不赶紧把人送监狱里,还在这儿浪费什么时间?还叫我来配合调查,我该说该交代的之前不都已经交代清楚了吗?怎么你们还要再问一遍?”张皓杰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被黄正启这么盯着看不舒服,见黄正启不说话当即就拍着桌子急声追问了。   “的确,有录像,葛子萱又是杀了孩子就立马投案自首,按照你们一般人的理解,确实该准备一下材料,把葛子萱移交检察院然后起诉故意杀人罪。”黄正启不疾不徐地开口,“但一个母亲突然情绪失控淹死自己三个孩子,这属于重大案件,加上录像曝光在网上引发舆论,案子目前移交给我们刑侦查办,依照规定,必须重新录口供,复查案情细节,以免出现任何疏漏。”   张皓杰表情变得异常难看,脸色阴沉,颧骨两侧下方的脸部肌肉隐隐发颤,他用力咬了咬下唇,放在桌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恨恨地说道:“还有什么好复查,那婆娘发神经把孩子淹死,我就没见过恶毒成这样的女人!好歹也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她也下得去这个手!”   “你的妻子是因为什么对自己的亲生孩子痛下杀手,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吗?”黄正启问道。   “她就是神经病犯了!说是什么产后抑郁症,我看她分明就是对我有怨恨,觉得是我害她丢了工作,成天怨我不让她出去工作!”张皓杰说着说着就拔高了声调,怒道:“生完女儿她自己得了产后抑郁能怪我吗?又不是我让普华劝她辞职的!娃娃,就是我们小儿子出生后,她身体还没养好就说要出去找工作,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样子了,而且孩子都还那么小,她要真去工作了,孩子谁照顾?我爸妈还有岳父岳母年纪都大了,育儿观念还落后,真交给几个老人照顾,不出问题就怪了!我让她留在家里带孩子,明明是为孩子好也是为了她好,她待在家里舒舒服服也不用看客户脸色,这不是很好吗,我真不知道她在不满些什么,成天就知道跟我闹!也不想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打拼也都是为了她和孩子,为了给他们一个安稳舒适的优渥生活!”   黄正启跟周佑交换了一个眼神,往后靠在椅背上,疑惑道:“她出去工作,你回家带孩子不行吗?她都已经牺牲了三年在生育上,你做出一点让步,也牺牲三年留家里带孩子,让她外出去工作打拼,不可以?”   张皓杰一听就瞪大了双眼,一副黄正启也疯了的神情:“你在说什么鬼话!女人在家带孩子天经地义的事!要是我让你在家带孩子,你老婆出去工作赚钱,回家给你摆脸色,你愿意吗?!”   黄正启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愿意啊!要是我家那位想让我回家当家庭煮夫,换她出去打拼,我当然愿意!她都给我生孩子了,这种小事我为什么不能答应?”   他黄正启可是出了名的老婆奴,老婆大人说一,他绝对不敢说二,老婆大人说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老婆大人才是掌握家里话事权那个,他一个家庭地位排最后的庶民,不尊重老婆大人意愿那不是找死吗?   张皓杰没想到黄正启竟会这么回答他,一时间都愣住了,好几秒后才回过神来:“放屁!结婚以后生孩子本来就是女人的责任,是她该做的,我肯答应让她先升职再要孩子已经是让步了,而且现在是国家鼓励生育开放三胎,结婚后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才是一个妻子该做的!”   “张先生,容我提醒你一句。”黄正启话头顿住,瞅着张皓杰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点不明显的轻蔑不屑,“大清早亡了,二十一世纪你搁这搞什么封建复兴?再说了,现在三个孩子没了,我看你也没有真的就因为孩子的死而痛不欲生的地步,你真把孩子放心上了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警官,我是来配合调查的,你现在这态度是什么意思?”张皓杰气得抬手指着黄正启鼻子就是一顿骂,“你信不信我投诉你?!现在警察都什么素质?!我三个孩子都没了,我能不伤心?!难道只有声泪俱下起都起不来了才能证明我伤心?你居然对我说这种话,你是不是想要包庇那个女人?!”   “张先生你给我扣这个罪名也太大了,且不说葛小姐是投案自首的,她亲手淹死三个孩子的监控录像清楚明白,我要怎么包庇?把葛小姐移交检察院之前把监控录像销毁吗?张先生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了,我们警方办案没有这么多空子可以钻,更没那么玩忽职守轻易就能被动手脚,警队中更没有那么多所谓的黑警。”黄正启双臂在胸前交叉,好整以暇地继续打量张皓杰,“倒是张先生你,监控录像是你泄露到网上的吧?这监控录像现在是我们调查案子的证据,你一声不吭就给发到网上,知道这是违法且我们警方要是追究起来会构成犯罪的行为吗?还是说,张先生你觉得反正孩子都死了,还不如赶紧把保险赔偿金拿到手,所以才不惜冒险也要引起舆论关注?” 第九十章   在张皓杰跟他父母来到市局之前,史志杰那边就已经确认了,张皓杰在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给孩子投了保险,虽说谈不上是巨额,但如今三个孩子都没了,张皓杰必然会获得一笔不小的赔偿金。   张皓杰铁青着一张脸,原本分开放在桌上的双手交握到了一起,不仅身体下意识绷紧,就连呼吸都略微粗重了几分。   面对黄正启连续的发问,张皓杰抿紧双唇,似乎并没有要回答的打算。   黄正启也不着急,看一眼墙上的时间,朝张皓杰露出一个不带半点笑意的笑容:“张先生,刚刚不是还能说吗?怎么这会又不说话了?总不成是心虚了吧?”   张皓杰梗着脖子,用力挺直后背,好几秒后才说道:“心虚?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这问题的答案,张先生你自己不知道吗?”黄正启以一种嘲弄般的眼神看着张皓杰,声音却是冷的:“我当刑警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犯人都见过,经手的案子多不胜数,你这样的,我也没少见……”   黄正启有意停住话头,于是问询室里的时间仿佛突然就变得跟外面不一样了,分秒的流速都慢了下来,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成好几秒,每一分也都仿佛被无限延长,而这一切,是张皓杰个人的感受,以至于他的神经显而易见地紧张了起来,就连额头都渗出了少许汗。   “不管是杀妻还是傻孩子,又或是父母,说到底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骗保。”黄正启拍了一下坐他身旁的周佑示意让把档案夹给他,周佑刚把记录到一半的记录和档案夹交他手里,黄正启便直接把档案夹扔到了桌上,发出的声响甚至还把张皓杰吓得整个人不太明显地震了一下,“你说我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去查查你的经济状态,看起来能查出什么‘意外惊喜’也不一定。”   张皓杰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指节间的皮肤都青白了,他先是低了低头躲避黄正启的目光,紧接着又强迫自己抬头跟黄正启对视,大声说道:“查,你去查啊!我清清白白什么坏事都没干过!我第一个孩子出生就投保了,我要真缺钱计划骗保,还能有那个时间等三年让那个女人生三个?!”   “小声点,这里是市局问询室,不是你嗓门大就占理。”黄正启掏了掏自己耳朵,眉眼间浮现出嫌弃,“你要真没干过,你紧张什么,跟我大声什么?你这幅一被说就底气不足的样子,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你没干坏事。张先生,就算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你没想过骗保,第二个孩子出生时也没有,那这第三个孩子呢?难道就没可能是刚好这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你经济上出现了困难,所以你就动了歪心思,把主意打到了孩子的保险上。”   “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诬蔑我!我告诉你,就算你是警察,你也不能这样血口喷人!我来这里是配合调查,不是来让你冤枉的!你要真觉得我骗保,那你就拿出证据来!”张皓杰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般,双手往桌上狠狠一砸就站了起来,椅子被他这下动作撞开,椅脚跟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不管是谁突然之间被警察怀疑,就算没做错事都会紧张,这能证明什么?!更何况我还是受害者,你身为警察不帮我主持公道还怀疑我,我要投诉你!”   “你尽管去投诉,案子还在调查阶段,到现在为止的整个问询过程中,我一没有动手殴打你,二也没有用暴力手段将你屈打成招,都有监控录像为证,我不过是根据可能发生的情况向你提出质疑,你要真没做过否认就是了,没证据我们警方也不会乱抓人,你反应这么过激才真的会让我继续怀疑你。”黄正启冷笑着抬眼看张皓杰,跟张皓杰的激动比起来,他始终都显得相当冷静。   一旁的周佑虽说不是第一次跟进问询室做问话的工作,却是第一次跟黄正启搭档帮忙做记录,他没想到黄正启问话会是这个风格,心下也觉吃惊,他不敢打断黄正启的节奏,便闭紧嘴巴在一旁听着,同时仔细观察张皓杰。   警校毕业的警员,都学习过最基本的察言观色,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其作出的反应、情绪和声调等等,只要仔细辨别就会发现都是有差别的,只是这一套技巧,远比网上公开的那些所谓的微表情动作之类的教学说明要更加复杂,更不是听别人解释完就能学会的。   哪怕是已经毕业的警员,都还需要在办案过程中积累经验,只有经验越丰富才能越快也更轻易地作出识别判断。   而黄正启这个从警多年老刑警的经验,显然要比周佑这个实习警要丰富不知道多少倍,也就基本没有周佑插嘴的余地。   张皓杰几乎能称得上是恶狠狠地瞪住黄正启,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总而言之,葛子萱那个毒妇杀了我们三个孩子是事实,监控录像拍得清清楚楚她别想抵赖!我身为几个孩子的父亲,不管你今天在这里跟我说什么,我都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我的三个孩子讨回公道,把葛子萱这个杀人凶手送上法庭!我不仅要她接受审判,还要她被判死刑!对我跟我父母来说,只有她死了给三个孩子偿命,才能算是真正的赎罪!”   黄正启也站了起来,微微弯腰一手按在桌子上,盯着张皓杰一字一字道:“你放心,这案子要真的另有隐情,我们刑侦一定不会让孩子白白冤死,更不会让一个无辜的女性受害者替任何犯罪者背锅。”   出租车停在小区入口,并没有要开进去的意思。   沈藏泽打开车门下车,走到保安亭跟保安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然后说明情况也做了登记后就进去了。   位于郊区的住宅小区,相较于繁华的市中心而言要安静许多,没有那么多的车流声,也没有那么多城市里才有的各类噪音。   哪怕还在白天,周遭也一片安静。   沈藏泽找到葛父葛母住的那栋楼,已经有些年头的住宅区不像市中心那些新建的住宅楼那样进出都要刷住户卡,一楼大厅里连管理员都没有,沈藏泽直接就走进去坐电梯上楼,找到资料上的门牌后按响了门铃。   过了好几分钟,紧闭的大门才被打开一条门缝,里面的人站在门后,低声问了一句:“哪位?”   透出苍老感的沙哑男声,即便只是两个字,也已经听出浓重的疲惫感以及正备受煎熬的复杂情绪。   “警察,我姓沈,是刑侦支队的大队长,目前你女儿的案子已经交由我们刑侦支队负责,我的同事应该已经通知过你们今天之内就会有刑警上来问话。”沈藏泽又一次把自己的警察证掏出来,举到了门缝前。“这是我的警察证。”   站在门后的人缓缓走出一步到门缝前,一张已经生出不少皱纹还有老人斑的脸出现在门缝中,花白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往前凑去看沈藏泽出示的警察证。   “沈……藏……泽……”老人念出警察证上的名字,继而又扶了一下眼睛抬头看门外的青年,眼神中带着一点不明显的质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门把门锁上的防盗链取下,然后重新开门侧身让沈藏泽进去,“进来吧,不用换鞋了。我老伴在卧室里,沈队长你先去客厅坐着,我去把老伴叫出来。”   老人不算太高,不知是因为刚发生的惨案还是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后背有些佝偻,他关上门后就颤颤巍巍地往屋子里走。卧室的门没有关死,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后就又把房门给掩上了。   沈藏泽在门口环视了一圈屋子,目测不超过一百五十平,厨房、饭厅、客厅的格局划分得很清楚,除了卧室还有两个房间,门都关着,估计一个是葛子萱之前的房间,另一个大概是书房。   厨房的推拉门只拉开了一些,看不到里面是什么状态,只是从饭厅和客厅来看,东西都收拾得很干净整齐,沙发上还有两叠已经叠好的衣服,可见两位老人很注重生活环境,平日都很勤于打扫。   饭厅的餐桌上有一个木制的餐盘,上面放着一小碟榨菜和一碗没吃多少的白粥,估摸也已经放了一段时间,粥面已经是半凝固的状态,多半是其中一位老人因为惨案吃不下东西才这么放在餐桌上。   沈藏泽打量过屋子的情况,放轻了脚步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等两个老人从卧室里出来。   没一会,葛父扶着葛母从卧室里出来,沈藏泽听到声音回头看过去,随即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瘦弱的老妇人依靠在葛父怀里,脸色已经不仅仅是苍白憔悴那么简单而是覆着一层明显的病气,更不用提那双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若是没有葛父搀扶着,葛母怕是根本就站不起身也走不动路。   两位老人走得很慢,从卧室到客厅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两位老人却花了将近七八分钟,才总算走到客厅的另一侧沙发前一起坐下。 第九十一章   不过短短几日,葛胥和郑盼苳已经被这噩梦般的现实折磨得没了半条人命。   郑盼苳原就身子弱,如今骤然失去三个外孙,凶手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宝贝女儿,这样残酷的事实让年过六十的老人直接病倒,若不是这案子还在调查中,葛子萱又还在医院里拘留不到移交检察院的时候,郑盼苳恐怕此刻已经住进医院里了。   葛胥虽然一向都身子骨硬朗,可这打击来得突然又沉默,他一开始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女儿竟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等他缓过最初那阵情绪后又要照顾病倒的老伴,还要配合调查,之后又要去找朋友托关系找到一个靠谱的律师,几番奔波下来,整个人身上都透出了沧桑的疲惫感与绝望,就连背都已无力再挺直。   对于三个外孙的死,葛胥和郑盼苳感到无比的悲痛,然而在悲痛之余,也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他们的女儿是被逼到何种程度,才会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行为。   沈藏泽看着肩上披着一条厚披肩,从卧室里出来到此刻在沙发上坐下一直都在低头用手帕抹眼泪的郑盼苳,斟酌了一下用语后才放轻声音用尽量温和的态度说道:“伯父,伯母,请节哀。我知道发生这样的事让你们很难接受,打击也相当大,在这种时候还一再打扰要你们配合调查,我也明白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只是现在案子已经移交给我们刑侦支队查办,依照规定,我还是要再跟两位重新录一份口供,也有便于我们之后的调查。”   葛胥缓缓摇了摇头,一手揽抱住妻子的肩膀,另一手则握住妻子的手,声音十分沙哑:“还有什么好调查的,有监控录像为证,拍得清清楚楚,就是小萱杀了三个无辜幼子。”   郑盼苳听到这话,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低着头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   取出录音笔打开放到茶几上,沈藏泽说道:“伯父,葛小姐的身体情况,我相信你和伯母都有一定了解,在患有严重抑郁症的情况下,葛小姐做出的行为未必是完全受控。作为刑侦的大队长,我也想以我多年的办案经历说一句,有时候我们表面所看到的,未必就是事件的全部真相。”   “我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警官你也不用拿话术来安慰我们,我女儿犯下大罪是事实,拿什么抑郁症来当借口属实没必要。更何况,抑郁症这东西纯粹就是近这几十年西方那边搞出来唬人的,说白了不就是自己情绪拧巴承受力不行吗?”葛胥叹了口气,松开郑盼苳的手,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痛心道:“我以前是教书的,在初中当了一辈子老师,没想到临了,自己的孩子竟做出这么可怕的事,真是作孽啊。”   沈藏泽听着葛胥字句都在批判葛子萱,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舒服,却到底也没表现出来,只问道:“我听说葛小姐曾经跟你们提过自己想离婚,是吗?”   葛胥点点头:“对,生小丫儿,就是我们那二孙女儿,还有怀三孙龙龙的时候,小萱都提到过说自己想要离婚。”   “既然葛小姐曾经多次提出想要离婚,为什么最后都没有离呢?”沈藏泽又问。   “小萱也就是一时冲动,都当母亲的人,孩子也不止一个,还老想着自己。再说,一个女人,结过婚生过娃,都三十了才说要离婚,传出去别人怎么想?离婚的女人不光彩,她就是不顾着父母的面子,总得要顾一下自己的面子,为孩子们考虑。”葛胥说话时情绪非常克制,并且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语速和平稳的语调,显然是多年的教书生涯留下的习惯,“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小萱如今想不开铸成大错,我对她很失望,也是我为人父的失败,是我没教好她。”   “你还说!你还这样说!”被他拦住肩膀的郑盼苳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她泪眼婆娑地推打的老伴,用哑得不成调的嗓子哭诉道:“当初我就不看好她跟那个姓张的,是你说他老实说他靠谱,我才勉强同意小萱跟他结婚。后来小萱生了大孙子,当时生的时候是难产你们谁放心上了?生完大孙子她说不想再生了,姓张那一家人怎么说的?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呢?小萱生了孩子过得不开心,你是都看不到吗?!我们自己的女儿,回家求助爸爸妈妈,可你就会说什么嫁了人不能只想着自己,要懂事!小萱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不懂事了你说!你就只会怪女儿,女儿这两年多痛苦,你都看不到!怀龙龙之前我就说了,小萱想离婚就让她离!我们会养不起她吗?!出了事只会怪女儿,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生生害了我女儿!!”   郑盼苳越说越激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就没缓过来厥过去,吓得葛胥半句反驳都不敢有,只敢扶住她肩膀轻拍后背给她顺气,嘴里低声应和着:“是是是,是我不好,都怪我,怪我,你别激动,医生说了你要是再控制不好情绪,心脏是会受不住的。”   沈藏泽并没有因为郑盼苳的情绪失控而有太大反应,尽管看得出来郑盼苳是真的身体孱弱差点真的一口气没上来,但因为葛胥及时在旁安抚,沈藏泽并没有急着要拿手机叫救护车,而是等郑盼苳平复下来后,他才跟葛胥确认道:“伯父,需要我帮忙去给伯母拿些什么药吗?速效救心丸之类?”   郑盼苳紧攥住手里湿透的手帕,豆大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葛胥抽了几张纸巾替她擦眼泪,对沈藏泽说道:“不用了。”   沈藏泽等了一会,又给了点时间两位老人,才小心地继续问话:“除了不想继续生孩子,想要离婚,葛小姐是否还有提到过其他事?”   葛胥又叹了口气,道:“没有了,小萱翻来覆去说的就是那些,再不然就是说想重新找工作去上班。”   “张皓杰几个月前给葛小姐安排了心理医生治疗,这件事,伯父伯母知道吗?”   “知道的,我和亲家都觉得那是浪费冤枉钱,还浪费时间,只不过小萱去做那什么心理治疗后,状态看起来是好了一点,我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葛胥边说边摆摆手,神色黯然,“结果现在也看到了,根本就没用,说不定就是因为去做那心理治疗才会搞成这样。”   沈藏泽不会对葛胥的话和想法做出任何不必要的评价,只是最后又问了句:“伯父,我想请问,你们请的辩护律师,是葛小姐自己想要找的吗?”   “是小萱自己要找的,这事发生后,我们也见不到小萱,说是犯罪嫌疑人的犯罪情节严重不可取保候审,后来警方通知我们,说小萱在录完口供后表示要请辩护律师,让我们代为委托。”葛胥说道,他跟郑盼苳一直都想跟葛子萱见一面,然而警方告诉他们以葛子萱的情况是不能取保候审的,并且由于情况不稳定,目前是保外就医在医院接受看押的状态。   “好的。谢谢伯父伯母的配合,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沈藏泽收起录音笔,他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郑盼苳,双手按在膝盖上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对葛胥说道:“伯父,有件事我想向你说明一下,首先抑郁症并不是西方搞出来唬人的,而是确实存在的精神障碍,患者不仅会情绪低落,发生自残等行为,严重的还会发生躯体化,甚至还会可能发生妄想、幻觉等精神病性症状。而葛小姐,经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诊断,她已经不是单纯的产后抑郁症,而是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既有躁狂症又有抑郁症,同时还伴有严重焦虑症状以及精神高度紧张无法入睡的病症,而这个病,会对大脑的功能造成损害。你可以不理解自己女儿,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葛小姐一直以来都备受精神疾病困扰,会发生这个惨案,并不是葛小姐一个人的错。”   如果只是抑郁症,他们公安机关是不可能同意保外就医的,而葛子萱在医院被看押,是经过严格的医生诊断,判断她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并且病情严重,这才批准安排保外就医。   沈藏泽站起身,他知道自己不该多嘴,身为侦查案子的负责人,他的职责是查出真相逮捕犯人还受害者一个公道,而不应该对犯罪嫌疑人的家属说这些非必要的话;葛子萱虽然投案自首又有监控录像证明她就是凶手,然将案子前后梳理完,在他个人的角度,葛子萱同样也是受害者。   明明也是受害者,明明之前那么努力的发出求救,却始终没有人真正向她伸出援手。   直到现在,葛子萱自己要找辩护律师,在这样身心俱毁的绝境中,她还在努力想要救自己。 第九十二章   指纹认证,然后输入密码开门。   沈藏泽进门时已经将近晚上八点。   有案子的时候,其实这个时间沈藏泽多半还在市局里加班,不然就是在外面奔波,有时是跑现场,有时则是蹲守跟案件有关的可疑关系人,又或者是有其他行动,总之不可能晚上八点到家。   虽然,现在他回的也不是自己家。   在门口换好拖鞋,沈藏泽一进客厅就看到林霜柏坐在吧台前,旁边还多了一把高脚椅。   吧台上放着几已经做好的菜,还有两碗藜麦饭。   而林霜柏正在用平板电脑处理工作,听到他进门的声音也没有转头看一眼,只全神贯注地敲打键盘。   沈藏泽走过去,拉过林霜柏旁边那高脚椅坐下,看到吧台上的一盘蒜蓉蒸排骨,一盘白切鸡,还有一盘西兰花拌木耳胡萝卜和蛋角煲。   再加上藜麦饭,蛋白质、蔬菜和碳水全都顾及到了。   不是让人丧失食欲的健身餐,即使是家常菜也非常的营养均衡,也非常的林霜柏。   “你等我回来吃饭啊?”沈藏泽摸了摸饭碗,还是温的,几个热菜看起来也都是能直接开吃,不用再重新加热,“等多久了?其实你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敲完最后一行话并保存文档,林霜柏合上电脑:“没有很久,十五分钟前刚把排骨和蛋角煲重新加热了一次。”   那就是最少也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沈藏泽把其中一碗藜麦饭和筷子端给林霜柏,带着几分抱歉道:“你发个消息给我,我马上就回来,也不用你等这么长时间。”   林霜柏瞥了他一眼,夹一块鸡腿肉放到他那碗藜麦饭上面,道:“我可以去接你。”   “行了,我自己又不是没车,刚也是我自己开车回来。”沈藏泽也懒得跟他客气,起筷就把鸡腿肉给吃了,他也是饿得有些狠了,林霜柏的手艺又好,以至于他低头认真扒饭把另外几个菜都吃了个遍,才又空出嘴巴来问一句:“下午回学校还行?”   “普通例会,正常上课。”林霜柏边说边又给沈藏泽夹了一块蛋角,“你去找葛子萱的父母问话,有感觉哪里不对劲吗?”   沈藏泽吃了大半碗饭,一口就把林霜柏夹过来的蛋角给吃了,嘴角沾了点油汁,正打算用手背擦了,林霜柏已经递了抽纸巾过来。   接过纸巾擦干净嘴角,沈藏泽筷子点在碗里想了想,道:“你在医院时问我,葛子萱有没有请律师,其实不仅仅是想问我精神疾病是否可以作为左右法院审判的关键因素这个问题,而是还对这个案子有其他在意的点,是吗?”   “我回来以后,反复看过葛子萱的录像,有一个地方我的确很在意。”跟沈藏泽比起来,林霜柏吃饭速度要慢些,碗里的藜麦饭吃了还不到一半,他刚夹了木耳到碗里,还没吃就停筷开始跟沈藏泽讨论案子,“葛子萱目前被医生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所以会在狂躁和抑郁之间切换,往往狂躁会更加具有攻击性,但即便是狂躁,根据葛子萱的情况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发作,必然会有触发点,就像我们所有人的情绪都会有触发点一样。监控录像没有声音,从画面上看,葛子萱当时在照顾三个孩子,但在葛子萱突然失控过去摇晃孩子之前,实际上三个孩子都在睡觉。我们是通过画面中葛子萱用手捂住耳朵进而去摇晃孩子,孩子被惊醒后开始放声大哭,其他两个孩子随之醒来跟着一起哭这几点去推测葛子萱当时是在让孩子安静,可葛子萱当时到底在跟孩子说什么,我们并不清楚。我并不是怀疑葛子萱在撒谎,她的状态经由医生专业确诊,我也并不认为她是有计划的杀死自己的孩子再来假装自己有病,我在意的,是当时到底是什么事情或东西触发了葛子萱?即便反复看了几十次,目前为止我也无法从录像中判断葛子萱到底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才会突然发作失控。”   “的确,你说的有道理。”沈藏泽之前也觉得好像忽略了哪一点,现在林霜柏提出来,他立刻便明白是哪里让他感到奇怪。   单从监控录像来看,葛子萱在突然开始发作失去控制前,其实处在一个很平和的状态,加上几个孩子也都在睡觉,按理应该是跟平日里一样的寻常午后小憩,若非被其他什么事情刺激到,葛子萱的情绪和行为不可能突然失控。   所谓的突发事件,都不会是无缘无故发生,总要有什么东西又或什么人把第一个多米诺骨牌推倒,才会有之后的一切链锁反应。   见沈藏泽也认同他的看法,林霜柏说道:“目前我无法百分百肯定地跟你说,这个案子另有隐情,但以我个人的判断,这个案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葛子萱很有可能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受害者。”   “那就继续查,我不允许我手上的案子带着可能存在的冤情不明不白的结案。”沈藏泽说道,刑警办案要证据齐全,更不能让受害者被冤,哪怕如今二十一世纪各种鉴证科技加持之下,出现冤案的几率已经越来越小,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更何况事关人命更要谨慎,绝不能让死者死得不明不白,更不能让犯了罪的人逍遥法外。   “张皓杰给葛子萱安排的心理医生,是哪家医院或私人诊所?”林霜柏问道。   “萤火心理咨询室,是一家私人诊所,葛子萱的心理医生是罗英成。”沈藏泽放下筷子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把下午的调查资料发给林霜柏。   资料发出,沈藏泽放下手机却发现林霜柏神色有些怪异,看起来似乎有点怔愣,于是问道:“怎么了?”   林霜柏回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没事。先吃饭吧,其他的等吃完饭再说。”   重新拿起筷子夹一块排骨到林霜柏碗里,沈藏泽道:“行了,吃完饭你赶紧去洗澡,我好给你换药。”   林霜柏沉默地吃掉沈藏泽夹给他的排骨,没有再说其他。   等两人吃完晚饭,林霜柏去洗澡,等他出来时沈藏泽也已经拎来了医药箱正坐在沙发上等他,至于吧台那边更是已经收拾干净。   林霜柏头发已经吹干,因为要换药,出来时手里拿着睡衣的上衣还没换上,后背的伤口上防水医药敷贴一如往常质量过关没有渗水进去,他走过去沙发边坐下,直接背向沈藏泽:“有劳了。”   沈藏泽正喝着自己带来的抹茶粉泡的抹茶拿铁,林霜柏一过来,他就放下杯子开医药箱上工了。   因为做刑警的关系,受过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伤,枪伤、刀伤甚至还有烧伤都在沈藏泽身上留下了光荣勋章,虽说沈藏泽本身不是疤痕体质,所以伤疤淡了后不仔细看也不会很明显,但毕竟是老伤员了,对于换药这种事可以说是无比熟练。   沈藏泽手脚麻利的给林霜柏背上伤口换药,也得亏林霜柏经常锻炼身体素质十分良好,所以受了这样的重伤后也能比较快的恢复过来,伤口也都基本愈合良好,并没有出现发炎之类的现象。   将新的防水医用敷贴在伤口处贴好,沈藏泽道:“好了,你把衣服穿上吧。”   林霜柏转过身,把睡衣穿上:“谢谢。”   将换下来的医用垃圾都处理到沙发旁的垃圾桶里,沈藏泽把手擦干净:“小事。”   正要把医药箱合上,沈藏泽不经意间瞥了林霜柏一眼,手上的动作无意识地便停了下来。   林霜柏一头刚吹干不久还相当蓬松的天然卷黑发,不仅发量茂密得让人羡慕,看起来还有点毛茸茸的感觉,有别于平常用发胶打理头发后展现出来的精英范,此刻的林霜柏才刚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上睡衣,整个人看起来比平常年轻不说,甚至还显出几分干净的少年感。   察觉到沈藏泽的目光,林霜柏转头看他:“怎么?”   沈藏泽眨了眨眼,紧接着猛地把头扭向另一边,低咳两声道:“没,没什么。”   林霜柏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心,明明已经没有其他事了却也没有立刻起身去书房工作,反而坐在沈藏泽身旁又说了一句:“沈藏泽,你不要对我太好。”   “哈?”沈藏泽回过头对上林霜柏那双深邃得过分的墨色眼眸,只觉莫名其妙,“你突然又发什么神经?”   没有任何征兆的,林霜柏伸手扣住沈藏泽后颈将人压向自己,而沈藏泽猝不及防间只来得及抬手抓一下沙发背。   柔软的唇上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很轻很浅,不带半点侵略的意味。   一个看似冲动却又满藏小心翼翼的,温柔得让人感受到珍视的亲吻。   林霜柏放开沈藏泽,垂下眼帘掩去眼底那丝罕见的慌张,声音低哑得近乎发颤:“你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就别对我太好。”   否则,我所有依靠理智维持的克制与保护,都将在你毫无顾忌的靠近下冰消瓦解,荡然无存。 第九十三章   正常情况下,一个直男被另一个男人亲了,尤其是这个男人之前还曾经在醉酒时跟自己告白过,直男应该是什么反应?   反应过来后感觉擦嘴,恶心作呕,大怒,直接动手把对方揍一顿。   大概也就以上这几种反应了吧,再不济,也会破口大骂。   ——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睡我!   按理应该是这样。   所以其实,林霜柏已经做好了被痛骂又或被痛揍的心理准备。   然而,以上这些事,统统都没有发生。   沈藏泽仅仅是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原地石化了。   林霜柏吻上来的时候他来不及反应,林霜柏吻完退开后,他则是大脑宕机给不出反应。   当卧底男公关的时候,虽然不到牺牲清白献身的地步,但搂搂抱抱被揩油亲吻是免不了的事,所以沈藏泽也不是一点经验都没有。   但,在任务之外,他没跟谁有过太亲密的接触,更遑论是被另一个男人吻。   甚至林霜柏吻那一下时,沈藏泽还睁大了双眼手脚僵硬不知所措全无要反抗的意思。   他在被林霜柏告白又拒绝之后,又被林霜柏偷袭亲嘴了。   这是直男沈藏泽大脑恢复运作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他该怎么办?这种时候,他该怎么做?!   这是直男沈藏接下来产生的两个疑问。   该生气吗?不是,为什么他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没有对被林霜柏强吻感到愤怒的沈藏泽,整个人五雷轰顶了。   被告白后没有疏远林霜柏,他跟自己说是因为林霜柏第二天又莫名其妙把他给拒绝了,那现在呢?   他弯了吗?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总不能是天生就是弯的吧,他以前还对女生有过好感,也没对其他任何男人有过不一样的感觉啊!   内心持续凌乱的沈藏泽,动作迟缓机械地抬手掩住自己的脸:“你等一下,林霜柏你先让我冷静一下。”   林霜柏同样坐着没动。   沈藏泽的反应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也就让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强吻沈藏泽更多是一时冲动,在真的吻住那薄唇的瞬间,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急促如鼓槌,几乎要将他胸膛都震破。   在沈藏泽之前,他没有吻过任何人,也没有抱过任何人,作为一个成年人,而且是一个三十一岁的成年人,这样一片空白的感情经历几乎可以说是不正常的。   可他的人生,本来就早已偏离了正常的轨道,他也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人。   放开沈藏泽的时候,林霜柏感觉自己掌心都在发凉,身体里的血液是沸腾的也是冰冷的。   因为要把沈藏泽推开,因为不想在之后让沈藏泽更痛苦,也因为害怕面对自己会被放弃被憎恶的事实。   他是个罪人,又怎么能把沈藏泽拽入自己所在的深渊中?   可沈藏泽的唇是那样温暖,不过是轻轻一碰就足以让他沉溺其中。   ——你会后悔的。   脑中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是啊,他一定会后悔,可他把沈藏泽放在心里这么多年,又用了那么多年才终于站到沈藏泽面前,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自私一次?   将沈藏泽掩面的手拉开,林霜柏攥住他的手腕,再次把人扯向自己。   客厅没有开大灯,墙边的地灯和沙发旁的落地灯相互呼应着打出了暧昧的暖光。   沈藏泽被林霜柏拦腰困在了怀中,错愕还未来得及反映在脸上,瞳孔已经又一次映入林霜柏放大的脸庞。   耳际莫名响起轰鸣声,沈藏泽再次被封住双唇,甚至感觉到唇瓣被轻咬传来的微痒。   鼻间呼吸交错,气息温热。   下意识地挣扎两下,换来腰间更用力的勒紧,没有被抓住的手落在林霜柏肩上,却先想到林霜柏的背上还有伤,甚至体内还有两根肋骨上了钢板内固定。   手上的力气散去,沈藏泽试图往后躲,却只让林霜柏更深地吻入。   那样英气的一张脸,高眉骨高鼻梁的深邃五官,可此刻,林霜柏却在强吻他时紧紧闭着眼,眼帘和那长长的眼睫毛都在颤抖,分明紧张害怕被拒绝。   再想起林霜柏夜里陷入噩梦时那痛苦脆弱的模样,沈藏泽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最初怎么会觉得这人危险。   更深的入侵让大脑无法继续思考,沈藏泽皱了皱眉,也闭上了双眼。   大抵是察觉到他的顺从,林霜柏愈发得寸进尺。   没有经验的人,连试探都不敢太放肆,舌尖不过轻触便不再过多纠缠,只有唇瓣的碾磨是缠绵不断的,反复描绘彼此的唇形,直到唇齿间被对方的温度与气味浸透。   放开沈藏泽的时候,林霜柏怔怔看着他被自己吻到红肿润泽的唇,嘴角还留有一抹湿。   他真的,好想把眼前这个人变成自己的。   “你够了没。”沈藏泽声音低哑得听不出情绪,他拧眉推了一下林霜柏,往后挪了一下跟林霜柏拉开距离,又静默了几秒才说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别拿我当猴耍。”   林霜柏却答不上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到底该怎么做了。   “在医院的时候,你第一次醒来却又情绪失控昏过去时,跟我说原谅你,林霜柏,我们以前见过是吗?什么时候,在哪里,你又做了什么要我原谅你?”沈藏泽终于还是把这话问了出来。   之前即便心有疑惑他也一直没有开口追问,只私下里找过安善,旁敲侧击想要从安善那里套出一点信息,然而安善嘴巴很紧,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每次都会把话题绕开,试了两次他也就知道不可能从安善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放弃了,他托人去查林霜柏在国外时的经历,然而收到的回复是履历没有任何问题,林霜柏的确是凭实力一步一个脚印当上教授并进入国外的警队负责心理侧画分析。   问题只能是出在林霜柏出国前。   林霜柏跟安善是校友,所以他去过安善的高中,当他把林霜柏的照片给安善当年的班主任看时,那名老师脸色当即就变了,态度也变得相当回避,只模糊地回答他如果跟安善是同学那应该是自己的学生没错,但过去这么多年,她又教过那么多学生,实在记不清楚了,恐怕没法回答他其他问题。   若是这样还看不出来有问题,也枉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刑警。   然而毕竟不是正式的调查,他的确也无法在那名老师不愿意提及的情况去追问更多,更不可能提出查看当年的学生档案。   更何况,即便是学生档案也有可能被篡改。   安善说自己跟林霜柏是从小就认识的挚友,还从小学到高中都就读同一所学校,然而,在蔡局当初给他的林霜柏个人档案上,身份信息那里记录的从小学到高中就读过的学校,跟安善的个人档案上所记录的并不一致。安善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跟他撒谎,那也就证明了,林霜柏的身份信息即便在出国后的履历都是真的,可在出国前的信息却都是伪造。   进入市局成为刑侦支队的顾问,资料必须经过层层审核,林霜柏自己不可能伪造,所以蔡局必然知情甚至还有可能就是蔡局修改的身份信息。   可,为什么?是怎样的背景,才能让一个公安局局长帮忙隐瞒真实的身份信息,然后还要大费周章地安排进刑侦当顾问?   太多的问题,沈藏泽找不到答案,反而愈发看不透林霜柏了。   “……见过,很多年前。”林霜柏终于还是回答了他,微微低下的头,额发遮挡住他眉眼间的隐晦情绪,“你现在想不起来,等以后想起来了,就不会这么心平气和跟我说话了。”   大概,很快就会连看见他都觉得厌恶。   沈藏泽深吸一口气,快速整理过思绪,这几天跟林霜柏两个人发生了太多,让他也反复动摇陷入混乱,现在他把话问出口,可林霜柏却只回答了一点便又回避了其他,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过分的话,然后再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要不要对你好,是我自己的事,至于要不要让其他事发生,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沈藏泽略带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从沙发上起身,“刚刚的事我不会当作没发生过,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这个案子结束再来好好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我先去洗澡了,关于案子如果你还有其他看法,我们明天再说。”   不再多看林霜柏一眼,沈藏泽径自回客房去洗澡。   关门声响起,林霜柏呆坐在沙发上,只觉自己刚刚做的事可笑又愚蠢,毫无逻辑还冲动幼稚。   明明是想让沈藏泽离他远一点,可现在,他反而更不想让沈藏泽离开了。   最初以为自己能够把持得住,可事实上,他根本就做不到,面对沈藏泽,他永远都做不到真正的拒绝,只会越来越想拥有,哪怕理智反复告诫不可以不应该,依旧还是会伸出自己的手。   这就是人性,总是贪婪而不知足。   沈藏泽不知道他的喜欢有多深,也还不知道他的过去是跟怎样的罪恶缠绕在一起,若是知道了,就不会再这样纵容他,更不会再让他触碰分毫。   弯腰把脸埋进掌心,林霜柏无法分辨此刻正在内心横冲直撞的复杂情感,他甚至,连自己嘴角的上扬都无法控制。   想了那么多年,苦苦遏抑着内心深处的渴求,在他放弃理智思考把沈藏泽扯入怀中亲吻的刹那,一切噩梦仿佛都已消弭,沈藏泽的不反抗,唇齿相交的纠缠,全都美好到不真实的地步。   要是时间能停在刚刚那一刻,该有多好。   那样,就不必再回到现实中去寻找那残酷而又血腥的真相。 第九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两人各自从房间里出来在吧台吃早餐时,空气中不可避免地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然而秉持着成年人粉饰太平假装无事发生的原则,无论是林霜柏还是沈藏泽都没有再提及前一晚的事。   “我今天会去萤火心理咨询室找罗英成谈谈,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疑点。”沈藏泽咬了一口鸡蛋吐司,还在拿着手机看咨询室的网页介绍,“你今天大学那边有事没,能跟我一起去一趟不?都是搞心理的,有你在比较稳妥。”   林霜柏放下手里那杯咖啡,没有马上回答沈藏泽的话,而是静默了几秒后才说道:“下午没事,可以跟你一起去。”   沈藏泽想了想,道:“那就下午去。之前让你把课表发我一份,你怎么还没发?”   林霜柏的确一直没把自己大学那边的时间表发给沈藏泽,于是道:“我如果大学那边没有课也不用开会,自然会去市局。”   “要是特殊情况我急需你在,可却联系不上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呢?”沈藏泽却并不满意林霜柏的回答,“我知道国外有国外的做法,但我必须跟你重申,你既然现在人在国内,在我们警队担任刑侦顾问,你就要配合我们的规矩。我也不是要你打卡上班,只是清楚你的课表,真有急事我也知道去哪找你。”   林霜柏一言不发地低头吃自己那份鸡蛋吐司,一手在手机上飞快的划拉,没一会沈藏泽的微信就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林霜柏放下手机:“发了。”   沈藏泽打开看了一眼,把自己的早餐吃完,道:“行。我们下午见,我先回局里了。”   林霜柏“嗯”了一声,听着沈藏泽把自己那杯抹茶拿铁喝完后把杯子和餐具一起收拾进洗碗机,然后匆匆出门。   屋子在沈藏泽出门后又恢复了安静,林霜柏把才吃了一半的鸡蛋吐司放回碟子里,胃口全无。   早晨的阳光从落地窗照入,大片铺落在客厅中,将客厅各个角落都照亮,以至于林霜柏抬眼望向客厅时,甚至能看到漂浮在阳光与空气中的点点尘埃。   即便是这么干净整洁的屋子,还是会有尘埃的存在。   林霜柏少有地在这一屋子的寂静中放空了思绪。   他上午要回大学,却并不需要那么早出门,可以先在家再处理一些其他的工作。   昨夜几乎一晚上都没睡,不仅没睡就连工作效率都极低,半夜里从书房出来时,还看到客房的灯也还没灭,也不知道沈藏泽是在加班还是也睡不着失眠。   自从出院后就慢慢又恢复成之前少眠的状态,林霜柏没问过沈藏泽夜里陪他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问,更觉得怎么问都不合适。   昨晚沈藏泽问他“够了没”,其实他也很想问沈藏泽是不是对所有刑侦的人都这么好,能不能不要再做那些会让他误会的事。   在他所有擅长的事里,不包括拒绝沈藏泽这一项。   端起杯子将已经冷掉的黑咖啡喝完,林霜柏把没吃完的早餐倒进垃圾桶,再把餐具都放进洗碗机里开机清洗,然后便整理收起自己那些本不该留存这么长时间的情绪,令自己恢复到平日里的理智冷静后,又一次回到书房开始工作。   上午的时候,网上有一篇新发布的新闻报道。   报道内容是针对这起溺孩杀子案中葛子萱的处境提出的关于生育压力对女性职业生涯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以及这种丧偶式育儿方式给母亲身心造成的巨大压力,一时间让网络舆论从溺孩杀子案再次聚焦到案件背后反映出的种种女性困境上。   尽管网络上有一批人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批判葛子萱,但也有另一批人试图通过葛子萱的经历分析二胎乃至三胎的政策开放给女性带去多少有形与无形的桎梏和伤害,无论是在职场上还是婚育上,都又一次把女性逼到了一个艰难的处境中。   长期存在的问题,尽管不是第一次被提及,也不是第一次被摆到台面上,却始终没有一个真正有效的解决办法,甚至连改善都办不到,不断产生的只有对女性的压迫以及女性在多个方面的无奈牺牲。   报道是安思言写的,挑在了上午流量最好的时间发布。   在之前的舆论中就已经被提及到的问题,在安思言的报道发出后,又一次挂在了热搜上。   热搜词条因为与案件关联,一度提“爆”,在热搜榜单上挂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被其他热搜压下去,然而一整个上午,相关词条都不断出现在热搜前位。   沈藏泽上午回局里,自己办公室的椅子都还没坐热就被蔡局叫去了办公室。   溺孩杀子案的影响本就不好,如今安思言的报道一出,又再让舆论沸腾,上头对此十分不满,要求尽快结案。   若以沈藏泽自身看法,他其实心里有一部分是认同安思言报道中的观点,只是他不可能将这些跟蔡局说出来,不可能在要争取给他多一点调查时间而不是根据现有证据匆忙结案,就这么将案子跟葛子萱移交检察院的此刻去跟蔡局呛声。   安思言的报道没有问题,但是这篇报道是上头以及领导们都不希望看到的,更不喜欢其中的论调,一切不利于推行政策的事情以及言论,都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控制并处理,而在案子本来就影响恶劣的前提下,他们的结案压力也随之变得更重。   从蔡局那里出来,因为之前的另一个案子,沈藏泽又去法医部找安善。   安善刚验完尸回办公室写报告,见到沈藏泽找来,很快就给沈藏泽复查确认了之前案子的验尸报告。   葛子萱的案子因为有监控录像和家属反对,三个孩子并未被送来接受解剖验尸。   尽管是刑事案,但也并不是所有刑事案都需要尸检,一般都是死者死因不明时,公安机关有权决定解剖,但即使是要进行尸检,也必须通知死者家属到场签字;若死因明确,又或没有其他需要通过尸检来确认的问题疑点,则不需要进行尸检。   办公室里正放着悠扬的古典钢琴乐,安善还在给需要确认的文件签字,沈藏泽坐椅子上听了一会后问道:“安法医怎么突然开始听古典乐了?”   安善盖上钢笔的盖帽,微笑道:“前些天朋友推荐给我的古典钢琴乐专辑,我在网上试听了一下觉得不错就买了专辑回来,也是这两天才开始在办公室里放,基本都是验完尸后听的,就当是稍微抚平一下紧绷的神经。”   “听着是挺不错,可惜我没有培养过这方面的素养,不太会欣赏,之前陪朋友去听个音乐会,还不小心睡着了。”沈藏泽笑了下,现在想起那次出糗,心里只剩下好笑,“我失眠的时候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找个古典乐来听听,就当是催眠了。”   “能有催眠的效果也很不错,不是吗?”安善把文件递回给沈藏泽,“听说沈队刚刚又被蔡局叫上楼了,思言早上的报道我也看到了,蔡局那边因为这个又给你压力了吧?”   沈藏泽接过文件,表情看起来倒平和,道:“正常。那篇报道我也看了,你堂妹这次的报道没有什么越界的地方,跟之前的报道比起来,她用词都没那么犀利了,也少了煽动性,能看出来收敛了很多。”   安善脸上的微笑淡去,道:“毕竟已经得到过教训了。”   想到上一个舆论案,沈藏泽也是脸色一暗,低头看一眼手表,沈藏泽起身道:“行,你继续忙,我先去交差了,晚点得去跑外勤。”   安善点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刚刚正在写的验尸报告上。   下午三点十五分。   两辆车停在了萤火心理咨询室所在办公楼外的停车位上,林霜柏跟沈藏泽从各自的车上下来,然后一起进办公楼坐电梯到咨询室所在楼层。   同电梯的其中一人似乎跟他们一样是去咨询室,出了电梯后低着头往前走,然后准确无误地推开了咨询室的玻璃门,林霜柏和沈藏泽跟在那人后面进去,看着那人跟前台的接待员摆了摆手就大步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与此同时,位于咨询室里侧的办公室门从里打开,一名穿着跟医生一样的白大褂并且胸前别着名牌证件的女心理医生走出来,一眼看到在前台门口的林霜柏时明显愣了一下,脱口道:“林先生,你今天有预约吗?”   刚把警察证拿出来正准备跟前台接待员说明来意的沈藏泽闻言一顿,转头看向身边的林霜柏,原本舒展的眉心似有若无地微微一皱,在接下来那几秒短暂的静默中,沈藏泽忽然意识到,在女心理医生从办公室出来前,接待员也正用略为意外的表情看着林霜柏。   大约没有预料到会刚到前台就跟那女心理医生打照面,林霜柏面无表情地侧首将目光投向女心理医生,黑曜石般的双眸宛如没有半点波澜的死水,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平直得不带半点情绪:“许医生,我今天是跟同事一起来这边查案的。” 第九十五章   长发用发簪盘起梳理得很整齐,妆容也很干净清雅,从面容到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都相当温和优雅的女心理医生,尽管实际年龄已经四十三岁,但保养得宜的关系,看起来也不过是三十出头。   她从办公室出来是为了叫接下来的预约病人进去,也就走在林霜柏和沈藏泽前面,刚刚才在沙发坐下身穿卫衣并用兜帽将自己的头遮挡得严严实实,还戴了口罩的那位高瘦男子。   他在见到女心理医生出来时就跟着从沙发上起身了,在听到林霜柏的话后,男子停下走向女心理医生的脚步,又扭头往前台那边看去,稍稍打量了林霜柏和沈藏泽一番后,就又把目光转回到女心理医生身上:“许苒,我能先进去吗?”   “抱歉,你先进来吧。”原本注意力都在林霜柏身上的许苒回过神,侧身让开位置,示意那名男子先进办公室,同时也是治疗室。   在男子低头走进办公室后,许苒才又看向林霜柏,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沈藏泽,然后才说道:“既然是查案那我就不适合多问了。不好意思,林先生,我这边还有病人,如果暂时没有需要我配合你和你同事的地方,我就先进去了,让预约病人久等不是很合适。”   “许医生请放心,我们不是来找你,不会妨碍到你工作。”沈藏泽抢在林霜柏前面答话,顺势就把警察证给前台接待员看了,“我是刑侦支队的大队长,现在需要找罗英成医生问话,请你现在通知他,我们需要跟他了解一位由他负责的病人情况。”   看着眼前的警察证,接待员连忙答应着拿起话筒接通内线,把情况告知正在自己那间咨询室给病人进行心理咨询治疗的罗英成。   许苒朝没再说话的林霜柏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进办公室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沈藏泽撇眸看林霜柏,低声道:“你故意的?”   垂下的眼帘微颤,林霜柏浅淡地勾一下唇角,意味不明神色淡漠:“被看出来了。”   沈藏泽哼了一声,表情忽然就变得有些冷了。   罗英成很快从里面的办公室出来,见到在前台的沈藏泽和林霜柏也没有表现出太意外的样子,快步走过来道:“两位警官你们好,是为了葛子萱小姐来的吧?”   同样身穿白大褂的男心理医生,目测身高在一米八左右,中等身材,头发并未用发胶打理留得也不算长,是普通的三七分短发,长相端正,眉骨较为低平,双眼有些圆钝,鼻梁也不是太高,加上脸型方正脸颊并不算太瘦削,因此整个人看起来也不带半点攻击性而更有一种平易近人的气质。   倒是十分符合一个心理医生给一般人的职业形象。   沈藏泽将手里的警察证再举给罗英成看了眼才收回衣兜里,道:“刑侦支队大队长沈藏泽,旁边这位是我们刑侦的顾问同时也是犯罪心理学教授,林霜柏。看来罗医生是看到新闻了?”   罗英成面露遗憾地说道:“网上舆论那么厉害,即使没留意新闻,看到网上的视频也知道了。没想到会发生这么惨的事,身为葛小姐的心理医生,我感到非常遗憾和自责。”   “罗医生不是正在给病人进行治疗,方便现在接受问话吗?”沈藏泽看他从办公室里出来时挺匆忙,倒是没想到他会直接中断治疗留病人独自在里面。   罗英成看了一下手表,道:“我这边的治疗还有二十分钟结束,沈队长和林教授若是同意,请到会客室稍等一下,我结束治疗后会马上过去。”   沈藏泽很好说话的答应道:“没问题,我们这边时间非常充裕。”   “那么小张,你带他们去会客室。”罗英成跟接待员交待完,便又匆匆回去办公室。   接待员从前台工作桌后面绕出来,把沈藏泽和林霜柏带去里面的会客室后又端来两杯热茶,随后便退出会客室。   跟商业公司那种设计简约利落的冷色调会客室比起来,心理咨询室的会客室设计要明显温和很多,约莫十五平方的大小,一套自然浅绿色的沙发和原木色茶几,角落放有落地大盆栽和空气净化机,墙面则是浅黄色,其中一面墙上还挂有一幅视觉上十分舒适且色调柔和的风景画。   “这罗英成,你之前见过吗?”沈藏泽之前查了一下这间心理咨询室的资料,“我看这间咨询室的网络主页上介绍,他不仅是二级心理咨询师,还是这间咨询室的第二负责人。”   “知道他,但没见过。”林霜柏跟沈藏泽各坐一张单人沙发,接待员出去后他就开始低头看平板。   沈藏泽伸手去拿起其中一杯热茶,浅浅试了一口,不太喜欢又放下了,“我看他刚才的态度,是早预料到会有警察来找他。”   “自己的病人犯下凶杀案,被警方传唤配合调查是很正常的事。”林霜柏说道,“他有所准备,理所应当。”   “那许苒呢?”沈藏泽直接话锋一转,把话题转到了林霜柏身上,“许苒是一级心理咨询师,你预约过多少次了?”   林霜柏划拉平板的手一顿,抬眼看沈藏泽:“你想现在跟我谈这件事?”   “前台接待员对你不陌生,许苒见到你的态度也不像只见过一两次,你明知道跟我一起来这里会暴露你来这间心理咨询室的事实,却还是答应跟我来找罗英成,甚至没有避开许苒的接诊时间,不就是故意要让我知道,希望我追问你这件事吗?”沈藏泽说话的语气不算好,几分恼怒不爽,却不知是因为林霜柏这故意设计的行为,还是因为林霜柏做出这种行为背后的用意。   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林霜柏道:“我以为你会等问话结束后再来追问我。”   “林霜柏,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不管你是什么打算,最好有话直说别搞那么多小动作。”沈藏泽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可这几天被林霜柏这么来来回回弄得整个人七上八下,还要面对自己可能、大概率是弯了的事实,他实在没法在被林霜柏设计的情况还保持心平气和。   林霜柏却并没太在意沈藏泽这警告一般的话语,只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什么事都那么好开口,也就没必要特意去瞒。”   “你现在是要瞒我的意思吗?”沈藏泽没好气道。   林霜柏反问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在隐瞒什么事,我给你一点引导和提示,你自己找到答案,不好吗?”   沈藏泽眯起眼,脸色已经难看得散发出要动怒的危险气息:“林霜柏你不要得寸进尺,我这人脾气不好,对人的容忍有限。”   林霜柏静默下来,似乎在斟酌该如何回答沈藏泽,半分钟后说道:“沈藏泽,你应该知道,有些过往是难以说出口,我隐瞒了什么,你可以去查,查到以后也可以来质问我,但如果你希望我自己开口告诉你,很抱歉,我的确办不到。”   沈藏泽额角青筋抽搐了一下,心中的恼怒平息了几分,随后直视林霜柏的双眼问道:“好,那么我问你,你是许苒的病人么?回国以后就开始找她了?”   “我是。”林霜柏没有任何迟疑与思考便作出回答,“我预约过许苒不止一次,至于是什么原因,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但我也不会阻止你去查。”   一个需要预约心理医生的犯罪心理学教授,会让人很意外吗?   沈藏泽并不这样认为。   或许正因为经常跟罪犯打交道,才更需要一个倾诉渠道。   最初的时候他认为林霜柏是个危险的人,直到林霜柏拿出自己那张脑部扫描图,他才开始意识到,林霜柏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专家,或许比任何人都更忌讳也更不能允许自己成为犯罪者。   林霜柏厌恶犯罪,一如林霜柏容不得自己身处的环境有半点脏污。   会客室里安静了下来。   十几分钟后,罗英成推门而入,对坐在沙发上的两人说道:“沈队长,林教授,久候了,请跟我去我的办公室,更方便两位问话。”   沈藏泽跟林霜柏起身跟罗英成去办公室,待三人在办公室里坐下后,罗英成大约是留意到会客室里的两杯茶都没怎么动过,于是又问道:“如果沈队长和林教授不喜欢喝茶,我可以让小张重新准备其他饮品。不知道两位想喝什么,温水、咖啡或是其他饮料,我们这边都有的。”   拿出录音笔,沈藏泽说道:“不必了,罗医生要是不用先歇息一下,那么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问话,毕竟我们也不想耽误罗医生太长时间,以免影响到后面的其他预约病人。”   “我之后一个小时原本也没有其他预约病人,沈队长可以放心,时间上我想是充裕的。”罗英成见沈藏泽开始录音,便又起身走到黑胶唱片机前更换了一张新的黑胶唱片,并降低了音量,然后才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我原本以为会被传呼去警察局问话,倒是没想到沈队长和林教授会直接到我这心理咨询室来。” 第九十六章   舒缓的小提琴协奏曲流淌在办公室中,带出一种宁静柔和的气氛。   不仅如此,办公室中还飘着一股极淡的檀木香薰气味。   “即便是案件中的关系人,也不一定都会被传唤到局里接受问话,我们警方会根据实际情况和需要决定是传唤还是直接上门请求关系人配合调查。”沈藏泽公事公办地解释完,审视的目光往那黑胶唱片机一瞥后收回,“在这种情况下还有闲情逸致放音乐听,罗医生倒还真是头一位。”   罗英成带着温和亲切的微笑,坐在椅子上身体非常放松:“抱歉,我习惯了在接待客人和患者时放一些轻音乐或是节奏和缓的古典乐,这样的音乐能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人的情绪,也能让紧绷的神经得到安抚。这不符合警方问话时的规定和要求吧,我这就把音乐关掉。”   沈藏泽摆摆手,阻止了罗英成准备关掉唱片机的动作,道:“不必了,既然不是在局里,也不需要那么死板。但我也必须声明,这是一次正式且被录音的问话,罗医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在案,之后也有可能会作为重要证供,因此希望罗医生能好好配合我们警方的工作。”   “我明白,我也一向告诫自己要做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罗英成的态度语气说是配合倒不如说是友好,仿佛只是把沈藏泽跟林霜柏当成是来找他进行短暂交流的客人,全然没有可能会产生的负面情绪。   沈藏泽跟林霜柏对视一眼,见他无意开口说话,于是对罗英成说道:“那么开始吧。罗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葛子萱的心理医生?”   拿起桌上的一个档案夹递向沈藏泽,罗英成说道:“这是葛子萱的病人档案,里面有我第一次给她进行心理治疗到她最后一次预约接受治疗的全部记录。差不多四个多月前,葛小姐的先生张皓杰联系我,希望我能为葛小姐做心理咨询,治疗她的产后抑郁症。”   沈藏泽并没有看那个递过来的档案夹,反而是坐在他旁边的林霜柏伸手接过,翻开看了两眼后问道:“这份病人档案,我们需要带走。”   罗英成点头表示理解:“没问题,我刚刚提前把葛小姐的病人档案找出来,也是要交给你们警方,想着应该能帮助调查。”   “我想了解一下,一般进行心理咨询治疗,都分哪几个步骤?”沈藏泽又问。   “是这样,在进行正式的治疗之前,我们心理咨询师首先会对患者进行心理诊断,这个心理诊断也可以称作是鉴别诊断,主要分两方面,一是对神经症和精神病进行鉴别诊断,二则是对一般心理问题和神经症进行鉴别诊断。在心理诊断之后,我们需要识别病因,从生物学、社会性以及心理这三方面去确定引发心理与行为问题的因素,不同的患者会出现不同的症状,每个患者的压力源以及所处环境也都不相同,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判断,此外还有患者的过往经历,是否存在生活事件与应激源,自我认知乃至是否存在不良人格,这些都是需要进行判断的参考因素。”罗英成大约也不是第一次跟别人解释这类问题,回答自然流畅且清晰明了,在解释过程中双手还不时有一些开合的动作。   “在完成以上两个步骤后,才会正式进入到心理咨询的环节。另外,心理咨询也分个体咨询和团体咨询,我作为二级心理咨询师是有能力进行团体心理咨询治疗的,只是这种病例都太过复杂,我们作为私人诊所型的心理治疗室,基本不接团体心理咨询的病案。至于大众所了解的心理测验,其实不是一次性的,在治疗过程中会通过汉密尔顿抑郁量表、汉密尔顿焦虑量表、精神病评定量表以及贝克-拉范森躁狂量表这四个表,结合实际情况对患者的心理与行为问题进行评估,因为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必须要能在治疗过程中对远期效果进行评估。”   罗英成的说话速度和语调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不知是否因为还有琴声古典乐作为背景声的关系,即使是较为专业的解释说明也也让罗英成表达得很容易让人接受,并不会产生那种在听课的无聊或抗拒感。   这大概也是心理咨询师的一种能力,至少能让对方愿意听自己说话。   沈藏泽很认真地听完了罗英成的解释,稍作思考后问道:“你对葛子萱的诊断,也是产后抑郁症?”   罗英成神色凝重地摇头:“葛小姐的病症里的确存在抑郁症的明显表征,但是依照我对葛小姐的诊断,葛小姐并不单纯是抑郁症那么简单,工作上升期回归家庭生育导致职业生涯暂停、生育对心理以及身体带来的压力与损伤、婚姻生活以及生活环境再到育婴面临的种种困境等,多方面的因素让葛小姐受到非常大的压力,在自我认知和行为上都出现了偏差,因此在这几个月的治疗过程中,我一直都在密切关注葛小姐的焦虑程度和是否存在躁狂表现。因为我认为葛小姐虽然在生育二胎时确诊为产后抑郁症,但在那之后一直都被困在同样的困境中,甚至再次怀孕生下三胎,随着压力的递增以及各种问题的恶性循环甚至是加重,葛小姐基本可以确诊是双相情感障碍。”   倒是跟医院精神卫生科的医生诊断一致。   沈藏泽并不打算将医院医生的诊断告诉罗英成,反而问道:“你对葛子萱的这个诊断,有告知张皓杰吗?”   罗英成说道:“自然是有的,实际上我曾让张先生陪同葛小姐一同接受治疗,也建议过张先生多陪陪葛小姐,但可惜的是,张先生似乎并没有采纳我的建议。”   “所以张皓杰知道葛子萱实际上是患有更为严重的精神疾病,却依旧没有将这个情况当回事?”沈藏泽看过张皓杰接受问话的口供记录,里面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张皓杰对于葛子萱的病不仅谈不上理解,甚至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种嫌弃与不耐烦。   “沈队长,我刚刚的话并没有指责张先生的意思。”罗英成表现出理解的神色,双手十指交握地放在办公桌上,以一种已经习以为常的口吻说道:“其实一般人很难区分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的区别,对心理疾病以及精神疾病的认知也很模糊,而且大多数人对患病人士都抱有负面情绪,即使有所克制,依旧会将这些负面情绪投射在话语、态度以及行为当中。不仅如此,对一般人来说,心理疾病并没有精神疾病那么严重,因为若是人们在谈论到精神疾病时,往往会简单的将患者说成是疯子,进而对患者产生更严重的歧视排斥行为,令患者成为社会中更边缘的存在。而精神疾病患者往往也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愿意向外人提及或是坦诚自己患有精神疾病,以免面临更为残酷社会性死亡等局面。”   对于罗英成的话,沈藏泽心里也一定程度上认同,对于普通人来说,精神疾病必然比心理疾病更严重,也会下意识认为心理疾病吃药能好,而精神疾病是不会好的,要张皓杰承认自己有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以张皓杰非常看重个人面子和相当大男子主义的性格来说,显然不太可能。   坐在旁边的林霜柏一直都没有要开口发问的意思,沈藏泽也就成为了那个一直把控问话的主要提问方:“葛子萱自己呢?在你给她进行心理咨询治疗这几个月时间里,你觉得她配合治疗吗?”   对于葛子萱,罗英成给出了很正面的回答:“葛小姐本人的治疗态度其实是积极的,虽然有一定难度,但葛小姐有很强烈想要回归工作场的意愿,因此她一直以来都非常努力,也非常主动配合治疗。”   “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会让你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我想知道,作为葛子萱的心理医生,你认为自己的治疗成功吗?”沈藏泽上身挺直往前微倾,“从你的专业角度来看,葛子萱是精神疾病突然发作才会情绪和行为失控杀死自己三个孩子,还是预谋犯案并计划藉由精神疾病这一诊断来逃脱法律的惩罚?”   罗英成最开始的笑容早已消失,面对沈藏泽越来越尖锐的提问,他的神色也变得相当严肃:“以我的专业角度以及判断,葛小姐并不是一个会预谋杀害自己的孩子,还计划利用自己的精神疾病去逃脱法律制裁的人。我们从事心理治疗的人在给病患进行治疗时往往会从病患的个性、人格、自我认知等几方面深入,并通过这些了解去推测病患可能产生的行为。从结果上看,我对葛小姐的治疗并不成功,但我也可以很肯定的说,葛小姐在治疗期间的表现一直很好,在我看来是呈现出持续好转的状态,但双相情感障碍本就存在急性发作的问题,而且诱发因素多样,葛小姐突然病发失控以致发生惨案,这是我们谁都不想看到的,而我作为她的心理医生,也只会为自己没能帮助葛小姐控制住病情而感到痛心,绝不会因此而去怀疑否定葛小姐。” 第九十七章   办公室里有将近一分钟的静默。   沈藏泽在跟罗英成的对视中,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不出他到底是接受罗英成的说辞还是另有判断,而罗英成也并未表现出半点心虚,在给出自己维护且明显带有主观看法的回答后,罗英成无论是眼神抑或表情都很坦然。   一直在低头看葛子萱病人档案和治疗记录的林霜柏在这时候合上了档案夹,“啪”的一声轻响,林霜柏抬眼看罗英成:“罗先生认为,葛子萱痊愈的可能性大吗?”   罗英成把目光转向林霜柏,眼神中多了一丝困惑:“林教授虽然研究的是犯罪心理学,但既然都是精神和心理这一领域,林教授应该很清楚,双相情感障碍不存在痊愈一说,情绪病、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在发病后只有控制、接纳与共存,所谓痊愈的说法并不准确。”   音乐声在这时戛然而止,却谁都没有去在意。   林霜柏将档案夹放在腿上,双臂则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手还握着档案夹,另一手则用食指在档案夹的面上不断轻点,他听着罗英成的话,微微一笑:“抱歉,是我表达的方式有问题,让我换个问法,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治疗中,你是否认为葛子萱在不久的将来完全可以正常生活并回归职场?”   “当然。”罗英成回答得很自信,“我一向对自己的病患抱有乐观的看法,加之葛小姐的积极配合,我一直都认为葛小姐在我的帮助下一定可以很好的控制病情并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   林霜柏不置可否地追问:“即使葛子萱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周遭的一切人事物都在不断的恶性循环?”   罗英成连一秒多余的思考时间都没有地回答道:“我认为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能力去改变生活的现状,问题只在于是否有勇气踏出第一步,做出那个能够改变一切的选择。”   林霜柏脸上浮现少许意味深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罗英成的话,只在几秒的停顿后说道:“我能问你一个跟案子无关的问题吗?”   “当然。”   “你为什么要当心理医生?”   罗英成似乎有些意外林霜柏问的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一点讶异,低头想了一下后才说道:“初心当然是为了帮助他人,这些年我见过许多经历了巨大的身心创伤并饱受各种后遗症折磨,长时间在痛苦中煎熬,甚至可以说是已经对生活失去希望的病患,如何帮助他们找回继续生活和面对自己人生的勇气,是我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我想成为他们的勇气,也想让他们能找到自己内心沉睡的那股勇气。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治疗有时候就像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打完的战役,我希望自己在接下来的职业生涯中也继续为他人而战,也让我的病患能够学会为自己而战。”   “很多人觉得研究心理的人不是太理想就是神经病,毕竟可能在心理方面的研究者看来,世上不存在健全的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问题,哪怕看起来再健康,生活再如何一帆风顺,总会存在某种缺憾。”林霜柏停下了食指轻点档案夹封面的动作,相当温和地说道:“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弱点,罗医生认为呢?”   依旧不对罗英成的回答作出任何评价,林霜柏以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提问,神情却更像是已经知道罗英成的答案。   面对带着浅淡笑容的林霜柏,罗英成也笑了下,道:“这是显而易见的,哪怕是我,还有沈队长和林教授两位,都有自己的弱点,也正因为有弱点的存在,心理医生才能找到治疗的关键突破口,毕竟有时候弱点也拥有不可小觑的力量。”   在跟罗英成的对始终,林霜柏稍一侧首,对沈藏泽说道:“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沈队呢?”   沈藏泽伸手拿起录音笔:“我也问完了,这次问话就到此为止。罗先生,很感谢你这次的配合。之后根据本案的调查进度和实际情况,我们依旧有可能会对你进行二次问话。”   “没问题,我愿意随时配合警方的调查。”罗英成见沈藏泽结束录音将录音笔收回兜里,起身向沈藏泽伸出手,“今天辛苦沈队长和林教授跑这一趟。”   沈藏泽起身跟罗英成握了握手,“那么我们就先走了,希望没有对你今天的工作造成太大影响。”   罗英成走向办公室门口,道:“人命关天,当然要以配合警方工作为优。我送两位出去吧。”   “不用了,在下一个病人来之前,罗医生还是先好好休息一下。”林霜柏没有跟罗英成握手,只是跟沈藏泽并肩走到门口,才落后一步让沈藏泽先走,自己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前台接待员正在跟刚到咨询室的一位客人说话,罗英成便将沈藏泽跟林霜柏送到大门口目送两人离开后回办公室。   从办公楼出来,沈藏泽跟林霜柏往停车位走去走去,道:“你怎么看?觉得有问题吗?”   “罗英成是张皓杰通过朋友介绍给葛子萱找的心理医生,单从刚刚的问话和治疗记录上来看,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林霜柏还拿着档案夹,并没有要现在给沈藏泽的意思。   “可是?”   “依照我的判断,罗英成跟这个案子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林霜柏说道,“如果说心理医生是从病患的角度出发去推测研究他们的行为,那么我作为犯罪心理学专家则恰恰相反,我通过结果、行为展开研究,并以此推出犯人的个性、特征、喜好以及可能有过的经历。”   “也就是说,你通过这个案子目前的结果进行推测,得出了罗英成在这个案子中的身份不仅仅是心理医生,有可能跟张皓杰又或是葛子萱有更深一层关系,甚至跟葛子萱的杀子行为也脱不了干系的结论。”沈藏泽虽然还未看过葛子萱的病人档案,却也没有质疑林霜柏,“那就从这个方面入手进行调查。我会交待让调查罗英成的背景和过往经历,看看他是否曾经跟葛子萱和张皓杰产生过交集。”   林霜柏停在划出停车位的白线前,对掏出车钥匙的沈藏泽说道:“你不需要我给你更确切的证据吗?”   “你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而我相信你,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们刑警去找证据,证据可以隐藏但不会说谎,哪怕真相会被谎言短暂掩盖,只要找到被隐藏的证据,我们就能在证据的指引下找出被掩盖的真相。”给自己的车子解锁,沈藏泽拉开车门,“更何况,我跟你看法一致,罗英成是个专业的心理医生,他话里的诱导性虽然不明显,却实实在在地引导我们对张皓杰产生谴责和怀疑的负面念头,这样的心理暗示普通人或许很难看出来,但我跟你在各自的领域也同样是专业的。”   “罗英成在试图引导我们,只是张皓杰也并不无辜,根据黄副队给他录的口供,针对他是否骗保这点我认为需要再调查。”林霜柏说道,他刚刚在会客室里仔细翻看过将张皓杰的口供,“黄副队那边目前对张皓杰的调查显示,张皓杰是个高度利己主义者,葛子萱在婚前外貌身材优越,加上良好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以及晋升路线明确的好工作,毫无疑问是中产阶级中综合条件相当优秀的结婚对象,张皓杰是基于以上几点选择葛子萱作为伴侣结婚,感情成分最多只占百分之四十。在婚后葛子萱工作发展一度优于张皓杰,以张皓杰的性格来看,他绝对无法容忍自己在关系中因为经济因素而处于下风,也不可能交出家庭中的话语权,他十分自傲在乎面子自尊心极强,且非常执着于掌握主导权,而生育是他用来支配葛子萱的一种手段,通过生育他能让葛子萱从职业女性一步步退回到家庭中直到最终跟社会脱节,同时还能获得孩子这个跟他有绝对血脉传承关系的生命利益,完成他在生物基因层面上对另一高质量女性的占有与利用,达到心理上的高度满足。”   林霜柏虽然到目前为止尚未跟张皓杰有过直接接触,但通过目前的调查资料、张皓杰的两份口供以及林霜柏这么多年来经手无数案例,对人性、男女关系和心理多方面的研究经验总结,他能一眼就看透张皓杰跟葛子萱之间的关系变化。   人都有需求,然而男女之间的需求通常情况下相背而行。   男性往往比女性更喜欢通过掌控他人来获得满足感,而在关系以及对象的选择上,出了社会的成年男性也会更偏向于从多个方面的利益进行考量,并不单纯以荷尔蒙喜好进行择偶,在现实层面上,成年男性跟成年女性之间的关系,比起情感追求更多是利益交换,几乎绝大多数的男性都不会选择停留在一段对自己毫无帮助也没有任何利益可言的关系中。   与之相反的,女性更多时候会因为思想教育的潜移默化、社会环境以及周围人的影响,在进入一段关系时做出情感大于理智的选择,在择偶上也更容易出现向下兼容的情况。因此女性选择停留在一段关系中,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情感,男性停留在一段关系,是因为当前仍然有利可图。   张皓杰跟葛子萱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关于张皓杰,老黄那边确认过,他不仅给三个孩子投保,也给葛子萱投保了,因为这个他还曾被视作是好丈夫的典范。”沈藏泽说道,他同意林霜柏对张皓杰的分析,然而这并不能作为证据对张皓杰提出控告,“我们目前在确认张皓杰的经济状况,只不过如果张皓杰真的是预先有计划的骗保,经济状况也只能作为其中一个参考因素,必须有更确切的证据证明他做出了犯罪行为。”   结束对案子的讨论,沈藏泽利索地上车关车门然后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一手握住方向盘另一手正要放下手刹,却见林霜柏不去拿车反而还站在原地不动,于是又降下车窗探出头问道:“你还站这干嘛,还有其他事要说啊?”   林霜柏走到车窗边,脸朝向后视镜,低声问道:“下班后还回家吗?”   沈藏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回啊,你要不想做饭就叫外卖,我都行。”   “嗯,我知道了。”林霜柏平淡地说完,退开一步若无其事地转身往自己车子所在的停车位走去。 第九十八章   门铃响起的时候,林霜柏正在书房里。   沈藏泽知道密码也录了指纹,不需要按门铃,而他回国后知道他住址的,除了沈藏泽和蔡局,只有安善。   也于是开门见到安善站在门外时,林霜柏并没有表现出意外。   举起手里的外卖袋,安善笑着对林霜柏说道:“难得有天我能准点下班,懒得做饭就带上外卖来找你了,你不会拒绝我吧。”   还在国外读书时安善就经常找理由去林霜柏家或是宿舍串门,林霜柏虽说总表现出希望他远离自己的样子却也从没给他吃过闭门羹,本来以为这次也一样,可林霜柏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让他进门,反而盯着他手里那袋外卖露出了少许迟疑,想了想才说道:“抱歉,我晚饭有约。”   安善眨了眨眼,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愕然:“你跟谁约晚饭了,我居然都不知道!”   林霜柏淡淡抿一下唇,略微有点不自在地说道:“你可以进来坐下吃饭,但七点半前要离开。”   沈藏泽给他发了微信,说是八点左右回来。   安善一愣,霎时间更震惊了:“你约人到你家里来吃晚饭?!”否则怎么会让他七点半前离开?如果是要出去吃,正常会说是自己七点半就要出门才对。   除了他以外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能到林霜柏家里来吃饭?!   林霜柏侧过身让安善进门,道:“先进来。”一直站在门口说话也不合适。   安善一进门,看到门口的拖鞋正要脱鞋换上,林霜柏却拿给他一双新的拖鞋:“穿这双新的。”   脱鞋的动作僵住,安善不可思议地扭头看相识多年的挚友:“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不是才出院没几天,就同居了?什么时候的事?哪里人?多大了?从事什么工作?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听你提起过?!”   “……”一连串问题迎面砸来,林霜柏无语地捏一下鼻梁,道:“没对象,单身,你不要联想那么丰富。”   脑中闪过吻沈藏泽的画面,林霜柏清了清喉咙,认为自己并没有说谎。   的确单身,醉酒告白,冲动接吻都是意外,住在一起也不过是因为他的伤还未完全痊愈,两人并不是交往的关系。   等安善换上新拖鞋进去,目之所及处,客厅沙发上有一件略眼熟的外套,茶几上有没整理的案件资料和一个烟灰盒,再看坐在吧台边的林霜柏和另一张新买的高脚椅,吧台上还有一罐抹茶粉。   “林霜柏,你不要告诉我,跟你同居的人,是沈队。”安善人都傻了,这话说出来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   “首先,没有同居,只是暂时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林霜柏有些无奈地试图解释,然后在安善写满“骗人,我才不相信这种鬼话”的眼神中,林霜柏默默承认道:“是沈藏泽,但我跟他真的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那种关系你会让他住到你家里来?”安善走过去把外卖袋放到吧台上,拉过高脚椅坐下,“我都没资格住你家,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生平第一次,林霜柏对安善产生了自己百口莫辩的感觉。   “行了,你什么都不用再说,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你可真行,才回来多久,居然就把沈队给掰弯了,还瞒着我搞地下情。”拆开外卖袋,安善拿出一盒简餐放到吧台上,“没义气,脱单这样的大事居然一个字都不跟我说,白当你那么多年至交好友。”   林霜柏很确定,安善已经完全听不进自己的辩解,干脆也就保持沉默,只默默替安善把外卖袋里的饮料拿出来打开放到吧台上。   拆开包装吃了几口藜麦饭,安善又抬起头:“你怎么不说话?”   正低头看手机的林霜柏抬眸淡淡一瞥:“不是你让我别再说。”   安善噎了一下,道:“你先给我交代清楚,你跟沈队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开始。我也不想聊私事。”林霜柏决定不跟突然八卦起来的好友继续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结,转而说道:“我看到思言发的新闻了。”   瞅着林霜柏那张冷静得近乎面瘫的脸,安善很清楚,只要是林霜柏不想说的事就没人能撬开他的嘴。   用饭叉叉起一只虾,安善倒也不急着吃,答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打小就喜欢打抱不平,又正义感十足,就算是发生了之前那样的事,家里也没能说服她辞掉记者的工作。”   “我没有要谴责她的意思,事实上只要掌握好度,警方跟媒体并非不能合作。”林霜柏说道,有时候办案需要借助民众的力量,而舆论也不是不能往好的方向引导,“看得出来她已经吸取到之前的教训,希望她之后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否则到最后不仅仅是那些无辜的人,连她自己都有可能会受伤。”   过去握在媒体手中的那支笔和照片,如今在媒体手里的键盘和各种视频录像,任何一个时代,都拥有令人畏惧的力量,所以才更需要媒体人谨慎报道并时刻警醒自己不要走歪路,不要用手里的力量去作恶,因为人作为群居动物,太容易被身边的人和环境所影响,且负面的情绪和谣言传播速度远比想象中更轻易也更快,很多时候只需要媒体稍稍添油加醋地推波助澜一下,民众舆论便会被煽动起来。   “会的。”安善低头又吃了几口手里的简餐,问道:“你今天跟沈队一起去见葛子萱的心理医生了?”   “是。”   安善观察了一下林霜柏的表情,却很难看出些什么,迟疑了一下后还是问出了口:“那你在许医生那里接受心理治疗的事……”   “他知道了。其他的,让他自己去查。”林霜柏也不瞒安善,毕竟安善对他一直以来的情况都非常了解。   尽管林霜柏看起来很平静,不像是因此而产生什么困扰的样子,可安善还是忍不住面露担忧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霜柏,你真的确定这么做好吗?有些事,或许就这么让它过去,又或是想办法继续好好瞒下去,对你和沈队来说会是更好的选择。”   “如果你是我,你还会这么说吗?”林霜柏反问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他早晚有一天会知道。”   放下手里的餐盒,安善找不到任何话去反驳林霜柏,低低叹气道:“你所有个人资料都已经改过,蔡局为了保护你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再执著,至少不要浪费了蔡局的一番好意与苦心。”   捏紧手里的手机,林霜柏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道:“蔡局当年帮助我们母子的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在王如意跟他因为那个案子而备受煎熬,几乎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蔡局不顾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往后晋升的风险,向上级提交了一份又一份的报告,还四处走动联系相熟的记者朋友走关系,才终于在情况变得更糟以前封存了他真实的个人资料,还给他做了一个新的身份,同时也阻止媒体进一步泄露他当时的情况和去向。   安善来找林霜柏时本没想提起这个话题,此刻见林霜柏明显黯淡下来的神色,只觉自己太过多嘴,两人坐在吧台前相对无言地过去了好一会,安善才又开口道:“算了,还是说回葛子萱的案子吧。你们去心理咨询室,见到葛子萱的心理医生了?”   林霜柏颔首:“见到了。”   “你觉得他有问题吗?”   “以我的判断,他跟葛子萱发病失控杀子存在直接关系,只是我一时间还未能弄清楚,他是通过什么手段在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况下令葛子萱发病。”林霜柏说道,他今天到家后又在书房将那段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很多次,却还是没能发现问题所在。   他很确定当时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他没留意到的事才会刺激到葛子萱,可他到目前为止都还是没能找到那个关键的突破口。   “上头的意思是让尽快结案,虽然沈队还在咬牙硬撑,但恐怕也撑不了太长时间。”安善做了多年法医,也已经跟沈藏泽合作了好些年,他很清楚上一个案子未捉到凶手就闭案已经让沈藏泽非常挫败,若是连葛子萱这个案子也带着不清不楚的疑点结案,沈藏泽即使是不当这个刑侦支队的大队长都会跟蔡局争到底。   “我知道。”林霜柏虽然才回国不久,但也并非就不知道国内的规矩和做事方式。   “那个心理医生都说了什么,让你这样肯定他有问题?”安善问道。   “说了很多,在我问他为什么要当心理医生的时候,他说了很有意思的话。”林霜柏没有将罗英成的话全部复述,只捡出其中的关键部分,“他提到要为他人而战,还要患者为自己而战。这话虽然乍听之下没有问题,可实际上却透出他潜意识里相当强烈的执念,他是一个遭遇过不公的战士,所以不仅要自己战斗,还要让跟他有相同遭遇的人也像他一样去战斗。”   战,是一个带有明显攻击性的用语。   而一个心理医生说出这样的话,是不寻常的。   罗英成对葛子萱的评价从头到尾都相当正面,哪怕知道葛子萱犯下了杀害三个幼子的重罪,依旧对葛子萱保持高度的肯定,即使葛子萱是他的病患这也显得很不寻常。   人们会理解、同情一些被逼到绝境后做出极端行为的犯罪者,却不会在评价这些背负上人命的犯罪者时给出大量正面评价,以避免被他人指责自己是在认可犯罪者的犯罪行为从而被划分为同类人;换而言之,罗英成对葛子萱的认可其实是在传达一个信息,即,罗英成把葛子萱当成是自己改造成功的作品,因此他对葛子萱充满了旁人所没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也许罗英成认为自己的所有回答没有半点漏洞,可在林霜柏看来,这场问话已经足以确认罗英成是这个案子中躲在暗处操纵惨剧发生的幕后真凶。 第九十九章   沈藏泽从电梯里一走出来就见到在门口旁靠墙而站的安善,脚步一顿,下意识在想是是不是上一个案子的尸检或痕检有新发现,又或是之前的案子在文件上还有要更新签字的地方,所以安善才会上来找他。   然而再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不是因为案子,安善也不是来找他的,这是林霜柏家。   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在看的安善,听到电梯开门声就抬头看过去,然后朝沈藏泽露出微笑:“还有十二分钟到八点,沈队,很少见你这么早下班回家。”   沈藏泽走到门口,“安法医这是因为公事来找林教授,还是单纯好朋友私下聚聚唠嗑?”   “都有,只不过没想到会意外撞破霜柏出院没几天就有了同居人的事实。”安善笑得有几分狡黠,他长相本就显小,明明也都三十出头了,笑起来却还像大学生一样,“沈队,你们两个,瞒得我好苦啊。”   “怎么能算瞒?安法医之前也没问过我。”沈藏泽并不急着开门,安善显然是已经在林霜柏家里待过出来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选择在门口等他回来,会被追问是免不了的事,“至于同居人,我也只是暂住,等林霜柏的伤彻底痊愈我也就回自己家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沈队你这么尽心尽力地贴身照顾伤员。”安善将手机放进兜里,以带着探究的眼神审视沈藏泽,“沈队,我能否问一下,你现在跟我们家霜柏是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安法医这么问我,是担心我对林教授不怀好意,别有目的?”沈藏泽倒是不介意被安善小审一下,只是眼下的情况稍微让他感觉有点新鲜,毕竟安善还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更遑论是用略显微妙的试探语气跟他说话。   “沈队为人正直,我应该是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只不过我知道沈队一直都在背后调查霜柏,之前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情况有所变化,霜柏身边又已经没有其他亲人朋友,作为认识他最长时间的知己好友,我觉得自己还是有责任要了解清楚。”安善上前一步,似要与沈藏泽对峙般压低了声音说话,就连身上那温和的气质都褪去几分,犀利的认真自眉眼间透出。   “林霜柏没做过亏心事就不会害怕我调查,安法医若是知道什么,不妨透露一点,也避免我查到错误的资料信息,对林霜柏产生不该有的误会。”沈藏泽神态轻松地耸耸肩,倒是让安善摸不透他此刻心中的想法。   安善跟沈藏泽身高相当,这么面对面地站着,才让人意识到他虽然是法医却其实体格并不弱,字字清晰的话也跟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并不相同:“不管我知道什么,没得到霜柏同意,我半个字都不会说。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霜柏从来没做过任何错事,由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亮堂的电梯间,仿佛在对峙一般的两个男人。   沈藏泽眼尾处一下几不可察的抽动,侧过身,把手放在了大门的密码锁上。   空气中有一丝暗流在涌动,一直紧锁的潘多拉盒子,被那把无形的钥匙打开了尘封落灰的锁扣。   受害者,从来都不止一人,一人之外还有一人,而那个消失多年的受害者,正是沈队长一直想要找到的人。   “我差点忘了,安善,十一年前你也是那个案子的受害者。”沈藏泽玩味地重复一声,原本还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脸色渐渐变得冰冷,浅色的眼眸暗藏萧森肃色,“依照我拿到的林霜柏个人档案,你们根本从来不曾同校,然而你给我看过你们在学校里的合照,也说过你们是从小就认识的至交好友,这就已经证实了林霜柏在国内的个人档案经过修改,再加上你刚刚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林霜柏就是当年的另一个被解救出来的人质。”   有些微妙的联系,他之前有所察觉却未往那个方向去想,因为离得太近,也想得太多。   安善是当年连环绑架凶杀案被抓的人质之一,这是局里有点年资的人都知道的事,而一个已知的事实无人会去多想,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异常;所以,即使从林霜柏进入刑侦那天,他们三个人初次碰到一起,安善表示林霜柏是自己的好朋友,他全然未有多想,更不会考虑这跟林霜柏的背景有什么关系,毕竟,安善也不是只有林霜柏一个好朋友。   可就在刚刚,在安善说出“受害者”三个字那个瞬间,他终于看到了之前一直被忽略的关键联系。   并不存在的过往个人资料档案,真实的挚友关系,话语中透露曾经见过的事实,以及不久前那张与常人不同的大脑扫描图。   林霜柏说他们见过,在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他们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在医院,在墓园,在警察大学法医系,在那个被鲜血与死亡包围笼罩的深渊。   迷雾散开,记忆如洪水猛兽般回溯,恍然醒悟的下一秒,是铺天盖地袭来的荒唐与可笑。   “林霜柏,是连环绑架凶杀案犯人林朝一的儿子。”沈藏泽一字一字,说得又重又缓,已然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寂静蔓延开来,安善伸出手去抓住了沈藏泽放在密码锁上的那只手,他深知语言的空乏无用,于是只能在沈藏泽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不是要否定沈藏泽的话,而是怕沈藏泽现在开门见到林霜柏会情绪失控。   他当然知道以沈藏泽的敏锐,即使不是此刻也会很快发现这个事实,毕竟,林霜柏其实并没有很努力要隐藏,甚至,林霜柏可能一直都在心里希望沈藏泽能更快找到答案。   林霜柏并不打算要瞒,既然已经确认过这点,那么作为如今最了解林霜柏也最清楚林霜柏这些年经历的人,他希望沈藏泽能把当事人之一的他所说的话听进去,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安善,他是林朝一的儿子,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眼底泛起隐隐的红,沈藏泽的声音里是压抑的汹涌情绪。   掌心传来细颤,安善微微睁大双眼,愕然意识到,沈藏泽整个人正在不受控的细细发颤。   指掌不自觉地松了劲,安善似觉不可思议般:“沈队,你对霜柏到底……”   左手将安善的手扯开,沈藏泽飞快地扫指纹输入密码:“这是我跟林霜柏之间的事。”   推门,沈藏泽没再给安善说话或动作的机会,拉开大门,大步走进去。   “嘭——!”   重重的关门声,眨眼便将安善隔绝在外。   而门内,沈藏泽几步踏过玄关,走进了屋里。   昏暗的客厅,灯光明亮的厨房与吧台,放在洗手台旁的围裙,吧台上几盘刚炒好不久的菜,两碗饭,两双摆放整齐的筷子。   坐在高脚椅上低头看监控录像的男人,一身深蓝色衬衫与黑色西裤,袖子挽至手肘处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下颌线清晰的侧脸上能辨认出思考时的认真与专注。   干净,整洁,严谨。   跟十一年前那个浴血重伤满身污秽的少年判若两人。   “回来了。”   林霜柏没有抬头,于是也没有看到连鞋子都没脱就走进来的沈藏泽是用怎样的表情在看他。   “十一年前,有一起轰动全国的连环绑架凶杀案,犯人因破产而导致精神出现异常,不仅绑架了多名普通市民,而且还以各种残忍手段杀害被绑的受害者,警方追查多日才终于找到犯人的窝藏点,犯人因为挟持人质拒捕而被当时带队执行抓捕行动的刑侦大队长当场击毙。”沈藏泽站在离厨房吧台还有好几米远的地方,嗓子似揉进砂砾,每一个字都是被碾磨得血肉模糊的血痕,“那个连环杀人犯,叫林朝一,而他在死前杀的最后一个人,是发现他窝藏点的女刑警,夏蓉蓉。”   拿平板的手往下坠撞到吧台边沿,林霜柏动作僵硬地缓缓抬头看向沈藏泽,表情是一片猝不及防的空白。   “我应该叫你林霜柏,还是该叫你林顺安?”沈藏泽脸颊处的肌肉都在抽动,他像是想要扯出一个冷笑,却在强烈而复杂的情绪下连控制嘴角肌肉都办不到,愤怒、痛苦和悲恸混杂在一起令他的表情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扭曲,“你父亲折磨杀害我母亲的时候,你在场吗?看到我这张脸时,你会想起我母亲是怎么死在你父亲手里的吗?”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沈藏泽想起的,是法医给出的,他母亲的尸检报告。   死前曾经受虐打,身体多处淤青骨折,死因是被用酒浸湿的桑皮纸捂住口鼻窒息而亡。   平板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林霜柏晃了一下从高脚椅上起身,应该有很多话要跟沈藏泽,然而,他却突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站在收束的灯光下,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无措失语让他只能愣愣地看着站在几米开外的沈藏泽,那是吧台灯光无法照到的黑暗处。   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无论抱有怎样的感情,都只能这么做,所以不曾想过隐瞒躲避。   从十一年前起,林霜柏跟沈藏泽之间就已经横亘着永远无法跨越的仇恨。 第一百章   “当年带队执行抓捕行动的刑侦大队长,是你的父亲沈义。”   耳际又再响起阵阵铁链声与嘈杂人声,那些混乱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变成模糊而沉重的轰鸣声,而在这忽强忽弱忽远忽近的轰鸣声中,林霜柏听到了自己仿佛剥离一切情感近似机器般冷漠平直的声音。   “你的母亲死在了我父亲手上,而我的父亲死在了你父亲枪下。”   灵魂似已离体,以旁人无法看到的虚空姿态在另一个空间里看着站在吧台前像戴了面具般做不出表情的自己,一种恍若人格解离的视角,所有的行为都不再受控。   “你不是想知道,我想要你原谅我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不需要你原谅我父亲杀了你母亲,也不需要你原谅我是林朝一的儿子,我想要让你原谅的,是接下来我对你提出的这个要求。”   发麻的双腿,机械地迈出脚步走向沈藏泽,从现在走回到遥远的过去,从光明走向黑暗。   “正如沈义怀疑的那样,十一年前的连环绑架凶杀案,还有一个凶手。杀死你母亲的,除了林朝一,还有一个人,而他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犯罪心理学教授林霜柏站定在沈藏泽面前。   藏在躯壳里的,却是那个十一年前港海人民警察大学法医系的大一生,林顺安。   “沈藏泽,我要你从现在开始用尽一切办法和手段找到证据,证明十一年前连环绑架凶杀案的其中一名人质林顺安,患有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并在第二人格主导下参与作案。”   林霜柏就这么以冷静到全然无情的面貌与声音跟沈藏泽说出自己在十一年后回国的真正目的,仿佛他想送进牢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跟自己无关的在逃嫌犯。   “林顺安在被绑架后,曾教唆林朝一以更残忍的手段杀人分尸,导致在他之后被绑架的六名受害者遭到残忍虐杀,尽管没有直接动手杀人,但他既参与犯罪且为连续作案,造成恐怖恶劣的社会影响,当属恐怖主义犯罪,没有追溯期,全世界都对他有管辖权,且以教唆合并主犯论罪。”   沈藏泽没有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告白。   更没想过,林霜柏会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关于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他曾因为某个案子而去深入了解过,这个病就是普通人所说的多重人格障碍,患者会因某些原因而分离出两种甚至更多的身份人格,从而取代主人格意识控制身体行为。   胸腔里的心脏在疯狂跳动,可沈藏泽却觉浑身血液冰凉得让他如困冰窟。   脸上的肌肉不受控的微微抽搐,沈藏泽拽住林霜柏的衣领,喑哑低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杀了我母亲还有其他被害者!”   跟已经连表情都无法控制的沈藏泽比起来,林霜柏的面上却是极致的漠然:“我知道,我就是为这个回国,对于当年的绑架凶杀案,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无法清楚记起全部过程,我的记忆混乱且存在大量缺失,在我被救出后,医生诊断我是应激导致的记忆错乱断片,跟我说是由于被绑架的经历过于残忍血腥所以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封锁了记忆,可在我母亲逝世后,我开始比过去更常做噩梦,并梦见越来越多过去想不起来的记忆片段,我接受了心理咨询治疗,也尝试进行催眠,虽然只是怀疑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我认为自己的确存在第二人格,并且,第二人格参与了当年的绑架凶杀案。”   整整十一年,在离开医院能跟人正常说话进行社交后,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当年的绑架凶杀案是否还有未查清楚的隐情,可他想不起来,总是每次一尝试去回忆时就会头痛难忍,再加上他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曾做过基因检查,确定林朝一的精神病具有遗传性,当时已经备受煎熬的王如意生怕他会像林朝一那样疯掉,更不愿意让他去想起被绑架那些天所发生的一切,甚至在医生建议下对他进行催眠修改记忆。   “沈藏泽,我不接受自己以精神病为借口逃脱刑罚,如果我真的杀了人,无论我是不是精神病,我都应当为自己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在我被绑之后遇害的六条人命,若真的是我教唆的,我绝无法原谅自己在杀人后还能继续若无其事的好好生活,一个杀人犯,不配拥有这么好的人生。”林霜柏幽黑的双眸没有一丝光亮,直勾勾地望进沈藏泽眼底,投射出的是行尸走肉般的空洞。   扬起的拳头没有一丝犹豫的挥向那张血色褪尽的脸,重击在脸颊上,将人打得整个脑袋都侧向一边,嘴角立刻破裂见红,然而这才不过是第一下。   沈藏泽把林霜柏推向一旁抵到墙上,身体撞到墙壁发出闷响,林霜柏仅仅是微皱一下眉心,咬牙将到嘴边的闷哼又咽了回去,而沈藏泽拽着他的衣领又挥出了第二拳。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原谅你吗?!还是觉得我会可怜你?!别做梦了!!林顺安,当年我妈的葬礼,你来了却连站到墓前都不敢,就凭你那副懦弱无能连垃圾都不如的样子,杀人?你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要我找证据,怎么,要是我找不到,你是不是就要自己去自首说你有病你杀人了?!”   拳头一下又一下的落到林霜柏脸上,把他打得满口都是鲜血。   愤怒的话语,字句用力得几乎将嗓子扯裂,每一句都在屋内回荡。   “杀母杀父的相互仇恨,算不清就打算献祭自己?!包括我妈在内的六条人命,你觉得你一个人的命就能抵得上,就足够赎罪?!还是说当杀人犯的儿子还不够,所以还要主动去背起杀人犯的罪名去体会被万人唾骂仇恨是什么感受?!”   沉闷到令人极其不适的肉体重击声,沈藏泽的拳头关节处皆已破皮,他眼底已是血红一片,仿佛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   林霜柏被抵在墙上挨揍,一下又一下用了十成劲的拳头不断落在他脸上,可他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双臂垂在身侧,连碰都没有碰一下沈藏泽。   高高挥起拳头,沈藏泽看着林霜柏那张已经被他揍得眉眼处都是血痕肿起的脸,狠狠的挥出了最后一拳。   “砰——!”   拳头打在林霜柏耳侧的墙上,血飞溅染红墙面,拳峰血肉模糊。   强忍的泪水从眼眶滑落,鼻翼微微扩张颤动,沈藏泽鼻梁阵阵酸楚,哽咽发哑的声音几乎说不完一句连贯的话:“那是我妈……她本来,要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要亲眼,看我宣誓,正式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你这条命,怎么配跟她相提并论!”   眼前阵阵发黑,头昏耳鸣得难以听清沈藏泽说的话。   林霜柏愣愣地艰难转头,试图撑起被额角鲜血染红,因肿起发胀而压下来的眼皮,在一片血红的视界中,勉强看到挂在沈藏泽脸颊上的泪水。   头很晕也很痛,他被揍得有那么短暂的几秒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也分不清现实和过去。   近乎失神地看着沈藏泽脸上的泪水,恍惚间离体的灵魂好像又回到身体里,麻木的情绪与痛觉开始恢复知觉反扑。   过去与现在同时存在,就像他身体里同时存在着两个灵魂,无论哪一个,都丑陋不堪。   张口咳出血与唾沫,林霜柏口腔内满是伤口,可真正的剧痛却从身体不知名的深处传来,脑后的神经在一突一突地跳动,牵动某根与过去相连的线,腹部的胃也在痉挛,恶心感从胸臆间翻涌而上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吐出来。   “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含糊不清的话从喉间挤出。   “我不知道要怎么赎罪……”   因为连说“对不起”的资格都没有,所以甚至无法将这三个字说出口。   “我从头到脚都是肮脏的,满手都是受害者的血……”   这么多年,审判从未结束,哪怕已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也始终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是个疯子,是个杀人犯……我根本,不配活着……可我,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艰难地抬手抓住沈藏泽拽住他衣领的手,林霜柏绝望地将自己撕裂开来,让沈藏泽看到自己身体里丑恶的污秽与罪孽,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不足以偿还六条生命的重量以及受害者亲属们多年来承受的伤害。   至亲至爱痛苦死去所带来的伤害,常人无法想象且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就淡去,更不会消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恨、痛苦与悲伤,会化作钝刀,日复一日地凌迟他们,直到生命终结。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真相,哪怕真相并不能让死者复活,哪怕真相并不意味着正义,可至少对活着的人来说,真相与真凶落网,是对逝者的交待,也是生者心里的安息。 第一百零一章   把林霜柏拽进浴室打开蓬头去清洗他满脸的血污时,沈藏泽想起十一年前在墓园里的那一幕。   在夏蓉蓉的葬礼结束后,他一个人在墓前站了很长时间。   尽管双眼刺红,可无论是葬礼前、葬礼举行的整个过程中乃至结束后,他都没有留下半滴眼泪。   沈义并没有来参加葬礼,在后来长达好几年的岁月中,沈义都一直没有去给夏蓉蓉扫过墓,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逃避夏蓉蓉已经在任务中牺牲的事实。   没有下雨,也没有阴天,下葬的时候甚至阳光灿烂到刺眼的地步。   在亲戚都离开后,他仍旧在墓前站着,从下午一直站到了黄昏。   他穿着警队的制服,戴着警帽,在夏蓉蓉的墓前站着挺直的军姿,哪怕过去好几个小时,仍旧纹丝不动如同雕塑。   斜阳打在墓碑上,他抬起僵硬的手臂对着墓碑敬礼。   青绿的草地,死寂的墓园,拂过的风声里仿佛隐隐传来了远方哀戚的挽歌。   墓园边上的大树下,一个消瘦的身影藏在树后。   他其实早就看到了躲藏在树后的那个人,戴着鸭舌帽与口罩,黑色的西装松垮地罩在那副单薄瘦削的身体上,双手还戴着一双白手套。   尽管将面貌遮挡严实,然而他还是认出来那个人是被救出来的人质之一,林朝一的儿子。   他曾经去医院看过那个被亲生父亲绑架囚困多日的十九岁少年,躺在病床上,身体瘦骨嶙峋,因腰腹被刺伤内脏出血重伤而接受了手术,虽然挺过了手术却始终昏迷不醒。   后来再没有打听过少年的情况,只在不久前听说,少年在昏迷了一个多星期后醒来,因为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而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必须接受长期的治疗。   他没有想到,少年会跑来他母亲的葬礼。   尽管由始至终,少年都远远躲在树后不敢露面。   这样也好,若是少年走到他面前,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朝同样是受害者之一的少年发泄自己心里的怨恨与悲痛。   在暮色彻底消散前,他离开了墓园,在公交车站等车时,他看到少年也摇摇晃晃地从墓园里出来,然后蹲在路边缩成了一团。   少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因为在那之后他所乘坐的公交车到站,他上车后再没往车外多看一眼。   从短暂的回忆里回过神,沈藏泽看着林霜柏那张被自己揍得惨不忍睹的脸,拧眉扯过挂在一旁的毛巾,动作粗暴的将血水擦拭干净,而后捏住林霜柏下巴强迫他张口看了眼口腔内的状况,虽然舌头和内侧的软肉都是伤口,但并不严重。   从蓬头里出来的冷水打湿了两人身上的衣物,纯棉的面料湿透后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并不舒服,沈藏泽一言不发地关掉蓬头,冷着脸又把人拽出了浴室。   卧室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客厅的茶几和沙发上都是溺孩杀子案的资料,沈藏泽把人拉去书房,然后去拿医药箱。   林霜柏全无反抗地任由沈藏泽摆布,直到沈藏泽拿着医药箱回书房要他脱掉湿了的衬衫好查看后背的伤口,他才又抓住沈藏泽的右手腕把那手背指关节都伤痕累累的手扯到自己眼前查看。   沈藏泽砸到墙上那一拳是用了十足的劲,也就沈藏泽是刑警,没少练格斗和拳击,否则这右手多半要骨裂。   拳峰指背处的皮肤都裂开了,冲过水后血红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林霜柏想要给沈藏泽处理手上的伤口,却被甩开了手,他抬头看站在面前的沈藏泽,却见对方面容冷若冰霜,居高临下眼神森冷的睨视他。   “你不是唯一的人质,怎么就认定教唆林朝一用残忍手法杀人分尸的,是你而不是安善?”沈藏泽再愤怒、再怨恨,情绪再如何激荡翻涌像火一般烧得他胸臆间痛不可耐,他到底是个办案多年的刑警,丧母之痛沉淀多年,不会因一时的情绪失控便彻底失了理智。   幸存的人质有两名,林霜柏和安善,若当真有人教唆林朝一虐杀被绑人质,那么为什么林霜柏会认定那个人一定是自己而不是安善?安善同样有可能教唆林朝一进行虐杀行为,不是吗?   “的确,当时我跟安善都是法医系的学生,都掌握了最基础的人体结构知识,但,安善从小就善良正直,不存在任何性格突变的转折点,更重要的是我父亲不可能听安善的教唆。”林霜柏语速极慢,因为舌头和口腔内都是伤口的关系,他的咬字也不如平常那般清晰,“十几年前的经济案,我父亲是受害人之一。当年的经济案庄家是分了几个阶段对股市进行操纵,第一阶段主要是庄家吸筹,第二阶段是边吸筹边拉升,第三阶段便是边拉升边派货;往往到了第三阶段的时候,有一定投资经验的投资者都会忍不住在高位买入,因此当年,我父亲同样听信了他人之言,在高位买入并在最后因为没能及时跑路导致破产。而那个他人,就是安善的父母。他们身在金融界,利用各种内幕消息交易获利,却在收到关键风声时半点也没透露给我父亲,只顾注销自己名下投资公司断尾求生。我父亲破产后恨安家人入骨,绝不可能再听安善教唆。”   林朝一当年能发家,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跟安善父母那边的人脉资源搭上线,此后双方几次合作互惠互利也就开始往来频繁,然而商人重利轻情谊,所谓朋友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合作伙伴,到最后终究还是只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只可惜林朝一没能看透这一点,太过相信安善的父母,以至于最后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仅凭主观判断你就排除了安善的嫌疑了?”沈藏泽承认林霜柏说的有一定道理,然而这在他看来并不足以作为林霜柏是参与教唆杀人的主犯这一推断的证据。   “我是林朝一的儿子,而且经过基因检查,确认我有遗传到精神病变基因,当时的检查结果证明,我在四十五岁前像我父亲一样因为巨大刺激而导致精神病病发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八。”将口中的血水咽下,林霜柏维持着仰头看沈藏泽的姿态,在阴影的笼罩下,他犹如是一个跪在受害者面前祈求原谅的罪人,“而安善,当时受到我父亲的严重虐待差点就救不回来,并且他没有任何理由或动机教唆我父亲去虐杀那些无辜的受害者,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没有犯罪,我怎么会那么清楚的梦见那些细节。”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受到噩梦的困扰,大多都是梦见回家路上被绑时的经过,哀求林朝一不要再杀人的片段,以及最后沈义向林朝一开枪的画面,直到王如意离世后,他逐渐开始梦到了更多过去这些年来都不曾梦见过的,被囚禁在地下室里时的细节。   “也就是说,你实际上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犯罪。”沈藏泽用遍布血痕的手卡在林霜柏脖子上,微微使劲收紧,“别人都在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却偏偏只想证明自己犯罪,林顺安,你的确是个疯子。假设你真的有第二人格,我不信你真的能隐藏整整十一年。根据我爸当年的查案手札记录,林朝一的作案虐杀分尸手法是突然改变并开始逐步升级,所以我跟他都认为,林朝一不是唯一的凶手,这个案子必然还另有隐情,因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不可能那么有条理的作案,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从毫无犯罪经验到成熟连环绑架杀手的进化,在后期的作案中甚至谨慎到警方费尽力气才从他最初的犯案、早期被害者身上找到的证据以及我母亲留下的一点线索追查到他的窝藏点。”   林朝一犯下的连环绑架凶杀案,被害死者总共九名,沈义和他都坚持认为,林朝一后期的作案手法改变突然且进化速度极快,很明显是有人从旁协助,安善是在林霜柏之前被绑架,而在林霜柏被绑架之后,林朝一开始升级杀人手段,虐杀方式也呈现出连环杀人犯特有的手段升级特征,从而出现后面五名被残忍虐杀并分尸的被害者,夏蓉蓉是第六名也是最后一个死者,林朝一尚未来得及进行分尸。   当时警方也不是没有往林朝一有协助者的方向进行调查,然林朝一在地下室被当场击毙后,上头下指示真凶已落网必须马上结案通报,避免引起更严重的市民恐慌,加上安善跟林霜柏获救后都情况不容乐观,依照医生判断两人都不具备协助犯案可能,在重重压力之下沈义不得不结案。   之后安善也曾接受过问询,并由心理医生进行诊断,从口供和心理医生的诊断结果看,安善是绝对的受害者,不可能协助林朝一犯案。   而林霜柏,在长时间的昏迷后苏醒,又因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得不住院治疗,加之期间又发生了被害者亲属到医院闹事甚至攻击了林霜柏和王如意等事件,警方在对林霜柏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保护和监视后,也作出了林霜柏并未协助过林朝一没有犯罪嫌疑的判断。   无论是林霜柏还是安善,当年都是经过警方确认不存在协助犯罪的嫌疑,所以即便沈义始终认为这不是案子的全部真相,在没有更多线索也没有新的嫌疑人可以证明沈义的猜想以及推断的情况下,沈义即使再不认同也只能接受结案的结果。   “我确信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另有隐情,但我对于你就是那个隐藏起来的罪犯这个自首持保留态度。你到底是不是多重人格障碍,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我也不会相信。我相信安善是清白的,也肯定林朝一有协助者,至于那个协助者到底是你还是另一个未知的第三者,我也一定会查清楚。”沈藏泽俯身,冷白的脸上没有怨恨,只有对某种信念与真相的执著,“在那之前,林霜柏,当好你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和我刑侦支队的案件顾问,你若真的因为杀人犯儿子这个身份而内心羞耻有愧,就更应该利用你的脑子去帮警方破案,抓住那些真正不可恕的犯人,解救那些受害者与受害者亲属。”   被沈藏泽揍的时候没有红眼眶,承认身份说出一切的时候也没有哭,林霜柏感受到掐在他颈间那只手的温度,眼眸中映出沈藏泽近在咫尺的脸,鼻间忽然一阵酸楚,热泪迅速湿了眼眶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   “沈藏泽,你不恨我吗?”林霜柏幽幽开口,脖子被掐让他发声有些许困难,眼泪无意识的不断淌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般狼狈,可此刻他却只想知道沈藏泽心里的想法,“无论我是否真的参与犯案,我父亲杀害了你的母亲是事实。”   “我的母亲是一名刑警,从她成为警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为人民与国家牺牲的准备。”沈藏泽声线极淡,掐在林霜柏脖子上的手松了劲,表情冷肃而坚定,“我的父亲沈义,我的母亲和我,都抱着一样的信念成为警察。林朝一已经死了,恨你,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既然选择了做警察,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直面人性丑恶与犯罪多年,沈藏泽清楚明白,法律的正义必须由执法者去维护实现,作为执法者,他同样有属于自己内心的正义。   怨恨责难其他受害者,对加害者的亲属实行连坐谴责与报复,这些都绝不包括在他内心的正义当中。   “林霜柏,我不恨你,也不会可怜你,接下来要走的路,真相和正义,我希望能跟你殊途同归。” 第一百零二章   再漫长的夜晚也会有过去的时候。   当晨曦照入客厅在地面铺开大片微灿暖光,将占据客厅一整夜的昏暗寒冷都驱散,林霜柏也从书房里出来,半张挨过揍的脸在几个小时过去后显得比挨揍时更加惨烈,眉骨和颧骨都有破口,青紫的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嘴角和脸颊也都大片淤肿。   客厅里飘着刺鼻的烟味,沈藏泽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夜,也抽了一夜的烟,烟灰盒里已塞不下更多的烟头,茶几上扔着两包空掉且被捏得看不出原本形状的香烟盒。   沈藏泽眉眼间的郁色很重,垂在腿间的双手,右手背上的伤口处理过后贴上了纱布,左手则拿着翻盖打火机在指间不断翻弄。   哪怕晨光落在身上,沈藏泽身上仍旧覆着无法驱散的阴霾,看向林霜柏的双眸中盛满厚重的复杂情绪:“你今天去医院看看你那上了钢板的肋骨有没有事,还有这几天别来局里。”   林霜柏走到沙发旁停下,昨晚沈藏泽还是帮他后背上的伤口换了药,他撞到墙上那一下很重,原本愈合良好的伤口虽然没有明显开裂出血,但他体内还有固定肋骨的钢板,保险起见还是应该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沈藏泽。”林霜柏停顿一下,现在跟沈藏泽说话变成了一件让他感到很困难的事,当年他没勇气出现在沈藏泽面前,而今他也不知道坦白所有后应该如何跟沈藏泽说话,“如果你最近不想见到我,我可以……”   “我不管你跟蔡局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但现在,先查清手头的案子比较重要。”沈藏泽有些不耐地打断林霜柏,事有轻重缓急,旧案要重启除非有新的证据出现,在真的找到新证据以前,他很清楚集中注意力调查当下的案子才是他作为刑侦队长该做的,“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警局让人看到了没法解释,要不要去大学是你的事,但局里,我不想让人误会,也不想在手上有案子时还要分神去跟蔡局解释。”   查案之外,林霜柏本就话少,被沈藏泽这么说完,他便又沉默下去。   目不瞬眨地注视林霜柏,那种总被迷雾遮挡看不透林霜柏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即使林霜柏此刻什么都不说,沈藏泽似乎也已经能知道林霜柏在想什么。   在客厅坐了一夜,也将思绪和感情一并整理,沈藏泽很清楚知道横亘在自己跟林霜柏之间的不仅仅是十一年前的绑架凶杀案,至亲之死犹如沉疴,无法治愈难以消弭,林霜柏对他愧疚大于一切,看不见的十字架一直都压在林霜柏身上,他不会也无法共情林霜柏,只是他也知道,林霜柏亲眼看见自己父亲杀害那么多人,无论林霜柏是否有分裂人格参与虐杀,恐怕林霜柏这一生都会被死亡、血腥、恐惧以及羞惭不安所笼罩。   “我接下来说的话,大概会是我活到现在为止最荒唐也最讽刺的话,但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逃避,所以我想了一晚还是决定要跟你说清楚。”沈藏泽起身走到林霜柏面前,已经沉淀的情绪异常平静,因为理清了所有,也接受了自己得出的答案,所以对他来说开口承认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没跟谁在一起过,也没认真对谁动过心,读书时在荷尔蒙作用下对班上某个女生有过朦胧的好感,只是后来也再没那样的闲情逸致去动心思,这几天我抽空想了很多,说实话我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发生的,但我应该是对你有好感,也对你动了心思,所以不管你是林顺安也好,林霜柏也罢,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你。”   怔愣地看着沈藏泽,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里,林霜柏觉得自己并不能理解沈藏泽说的话。   或许在很多年前,他曾经想过未来某一天,自己能得到沈藏泽的一声“喜欢”,然而在绑架凶杀案发生后,他连沈藏泽的原谅都不敢奢望能得到。   因此,在听到沈藏泽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之后,涌上林霜柏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要将他吞噬的悲哀。   也许“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对旁人来说是开始,可对他和沈藏泽来说,却是结束。   “能听到沈队这么说,我已经,很满足了。”扯一下嘴角,林霜柏试图强迫自己笑一下,却并不成功。   他所有的隐忍克制,所有的情感麻木,在沈藏泽面前都不堪一击,一旦揭开过去,林霜柏便连在沈藏泽面前堂堂正正的抬起头都做不到。   他就只是,一个罪人而已。   “其实我比想象中更轻易地就接受了喜欢你的事实,对我来说,这玩意跟性别无关,也不需要非得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个理由作为证据,但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沈藏泽能感受到胸臆间传来的刺痛,可他必须扼杀对林霜柏萌芽的感情,“即使对你动心也只能到此为止,我不会刻意疏远你,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既然没有最优解,那就这样搁置也是一个结果。”   “但或许,我并不需要有一个结果。”林霜柏字字苦涩,他太懂人性,也太了解人的心理,对沈藏泽来说,比起有结果,远离才是应该要做的选择。   “林霜柏,你之于我,是披着糖衣的砒霜,我已经舔舐了外面的糖衣,再继续下去就是让我服毒了。”沈藏泽知道,什么样的话最伤人,“你把审判你的权利给我,不代表我就要死在你手里也毫无怨言。我不想谈论仇恨或是父债子偿那一套,但我,绝无法跨过我妈的死和林朝一犯下的罪孽去跟你谈情说爱。”   哪怕都被困在同一件旧案中,他们的身份和立场也不尽相同,他们永远都会站在对立面,他们都是受害者,然而林霜柏的身上存在谁都无法抹去的原罪。   那是即使林朝一已死,社会大众和受害者亲属也不会放过林霜柏的原罪。   林霜柏是永远有罪的受害者,不会有人对林霜柏展示善意,在林朝一死后的十一年乃至往后的岁月,林霜柏能得到的都只会是怨恨与唾骂。   然而沈藏泽不会去怜悯林霜柏,能说出让他去找出证据证明自己犯罪的林霜柏也不需要他的怜悯。   四周空气寂静,熹微的光让沈藏泽一侧脸庞被镶上一圈朦胧的金色,眼眶尚未褪红,本就颜色偏浅的琥珀眼眸恍若琉璃清透,找不出瑕疵的脸上有岁月与历练无声锻造的坚忍不拔;与之相对的,是林霜柏的伤痕累累的侧脸,漆黑眼瞳深处年日斑驳,倒映出经年的隐忍与克己。   跟以正义与道德为一切准则,并将所有共事的队友视为自己一部分责任的沈藏泽相比,林霜柏的底色是自厌与极端的自我训诫,他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严苛的审视自己,给自己拷上无形的枷锁。   林霜柏往后退开半步,抹去不该再表露的情绪与情感,他长久以来跟罪犯打交道,直面人性之恶并深入研究犯罪心理如何产生演变,可以说,与善相比他更了解罪恶,双手握紧又松开,再开口声线已平静得再无一丝能窥见他内心的波澜:“我当年进入法医系的时候,当时的老师跟我说,所谓的替死者发声只是一种美化过后的说法,实际上,学法医就是在学习如何杀人,你必须清楚了解如何杀人,才能辨别死者如何被害。但我的父亲是杀人犯,并且,我的心理精神状态以及我的遗传基因都表明,我也有极大可能会是精神病患者,所以,我注定无法进入公安机关成为一名真正的法医。我也曾经想要成为警察,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个机会。我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我选择犯罪心理学,是我唯一可走的,能让我亲手抓住罪犯的道路。在我从警察大学退学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你身边的位置,我想要的,只是在双手被铐上手铐以前,尽可能多的抓住那些试图逃脱刑罚的罪犯。我有一个跟心理变态犯罪者无限相似的大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了解罪犯的思维方式,你只要在我疯掉以前好好利用我去抓住犯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世上有很多事,永远无法如人愿,无论是谁,一生都会有无法改变的遗憾,无法实现的愿望。   林霜柏是囚徒,但他不是坐井观天的死刑犯,他更愿意用自己所厌恶的犯罪基因去做力所能及的正确的事。   他可以把对沈藏泽的感情放在心里很多很多年,可以醉酒告白,也可以失控拥抱亲吻,可不会有更多了,他们之间不是谁走更多步就能抵达彼岸的关系,而是即使就在面前也不能靠近,哪怕眼中看到对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小心翼翼触碰彼此遍布伤痕的灵魂,试图于慰藉中缠绵悱恻,身体也不能再逾越旧案与逝去生命所划下的界线。   “这世界上唯一平等的,是死亡。”林霜柏淡淡说完,几步越过沈藏泽到茶几前拿起溺孩杀子案的资料,“昨晚你回来前,我看了黄副队发在群里关于罗英成的背景调查,然后在监控录像里发现了之前被我忽略的细节,或许会成为破案关键。” 第一百零三章   刑侦的会议室,投影出罗英成的个人背景资料。   “罗英成,单身未婚,父亲罗京雄是听障障碍者,几年前罗英成为父亲购置新的助听器,然而不幸的是罗京雄在一次出门时助听器失灵,致使罗京雄在过马路时没有听到汽车喇叭声被撞身亡。后来经检测鉴定,罗英成购买的助听器批次是残次品,不少购买者在使用后都遇到过助听器失灵的情况。罗英成试图维权,可惜官司打了三年,得到的赔偿不到二十万。一年半前,罗英成的母亲因心衰而在医院病逝。”   黄正启在跟其他刑警们做说明,今天早上沈藏泽一回到局里就下指示必须对罗英成进行更深入的调查,案子很有可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沈藏泽坐在会议桌最前面,等黄正启说完后又调出了张皓杰的背景资料,并在工作经历那一栏标红,道:“张皓杰曾经在一家医疗器械企业工作,这家企业当时与P2P平台合作。前几年P2P爆雷引发的经济案,相信大家也都知道,简单来说P2P平台可以与商业保理公司合作,为融资企业提供应收账款质押、转让融资业务,帮助企业解决资金问题;又或者,P2P平台可以直接与医疗器械供应链管理平台合作,提供资金端用户打通供应链管理平台融资服务环节,形成供应链金融闭环。昨天我请经侦那边帮忙调出了P2P相关的案件,今天早上收到确认,张皓杰之前所在的那家医疗器械企业因P2P爆雷倒闭后没多久,经由朋友介绍,张皓杰跳槽到了现在的公司,而他在那家医疗器械企业里参与的最后一个项目就是那批有问题的助听器,并且,他是负责对接和销售的人。”   说到这里,会议室里的众人基本也都明白,罗英成绝不是单纯通过朋友介绍才会跟张皓杰搭上线这么简单,张皓杰恐怕根本就不知道罗英成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而葛子萱则成为了被罗英成利用的那个复仇工具。   也许在罗英成看来,自己只是在讨回公道,然而将已备受精神疾病折磨的无辜受害者卷入,利用无辜受害者的病痛去报私仇,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正义。   傅姗珊举起手,说道:“葛子萱这几天的状态已经比较稳定,只是我这几天跟葛子萱本人以及之前与她关系较好的朋友、同事了解过情况,罗英成并未在治疗时间之外跟葛子萱有接触,从监控录像上看,葛子萱也是突然发病导致的冲动杀子,即使我们能证明罗英成跟张皓杰之间的关系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也无法证明罗英成是教唆葛子萱杀子的犯人。”   “葛子萱的发病绝非偶然。”沈藏泽将监控录像调出,将进度条拉到录像三分之一处进行播放,于是所有人看到,录像中的葛子萱在忙完家务稍作休息时,去取了一盘CD放音响里播放,“我跟林教授到心理咨询室跟罗英成进行问话的时候,罗英成也在办公室里播放了音乐。”   在刚接手案子的时候,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只放在录像中葛子萱失控杀子的后半段,可他昨晚回去林霜柏家时见到了安善,也就让他想起之前去找法医部找安善时,安善播放古典乐也提到过这种古典乐能对紧绷的神经起到舒缓的作用,再到今天早上林霜柏也同样跟他指出葛子萱在情绪失控前二十分钟拿CD放音响的动作,他才确认,罗英成播放的音乐,或许是令葛子萱发病的关键点。   “开会前已经跟张皓杰确认过,那盘CD就是葛子萱在案发前几日去接受心理咨询治疗时从罗英成那里拿到的。志杰和周佑正去往张皓杰家取案发时葛子萱播放的CD,等拿回来后再确认音乐是否有问题。”沈藏泽说完又看向傅姗珊,“还有一点我很在意,希望珊姐跟老黄能一起调查一下张皓杰。他给葛子萱以及三个孩子都投保这件事,直觉告诉我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不能排除骗保的可能性,你们将张皓杰的经济情况重新详细调查一次。”   “是!”“明白!”   “沈队,我有话想说。”王小岩举手,得到沈藏泽点头同意后问道:“就算我们证明了罗英成和张皓杰都有问题,可实际犯下故意杀人罪的还是葛子萱,我不是认为即使抓住幕后主使也没用,我只是觉得,葛子萱毕竟是动手杀害了自己三个孩子,找出真相抓住犯人,对葛子萱来说结果还是一样的。”   王小岩的表达多少有些混乱,或许他自己都难以说清想要表达的重点,只是众人也还是听明白了他的话。   而王小岩的话也让沈藏泽沉默一瞬。   整个会议室里的刑警无人再多言,全都表情凝重地看着沈藏泽。   从椅子上起身,沈藏泽站在桌前面向所有人,沉声道:“我们刑侦的责任,是维护社会安定,保护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并在受害者出现时尽最大的努力去找出真相,抓住作案的犯人。而法律会如何审判犯人,是检察院和法院的责任。我知道,葛子萱在这个案子里,同样也是受害人,你们也都想帮助她,但我们能做的,是抓住利用她犯罪的真凶,不让她一个人含冤承担所有罪责。冤屈,哪怕只有一点,都是不公,让任何一个犯罪者逃脱,都是我们警察执法人员的失职。”   一个案子里若是多人犯案就会有主犯和从犯,而他们刑警的责任是找到证据,让所有犯人落网,至于法律会怎么判,不是他们刑警能左右。   这个案子若能找到证据证明是罗英成利用葛子萱的精神疾病犯案,那么罗英成就是教唆主犯,而葛子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利用的从犯,加上葛子萱被确诊双相情感障碍,之后上到法庭,法院那边应该也会酌情轻判。   然而检察院如何起诉,建议量刑多少,法院最终会如何判,不是他们刑警办案时要考虑的重点,他们办案的最终目的,是通过有用且合法的证据找出真相抓住犯人,只有先抓到所有犯人,才能有机会让法律为受害者发声。   “最后,我要提醒你们一件事,警察办案,不应该掺入过多的个人情感,过多的共情或是主观看法都会影响我们的判断。这么说也许让人很不舒服,我也知道你们都不是机器人,不可能冷漠的抹杀自己所有感受,但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就要有相应的职业素养与觉悟,时刻保持冷静理智。”沈藏泽说完,关掉投影收拾起东西,“就这样,散会,加快调查速度,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抓到真犯结案。”   从会议室里出来,沈藏泽刚回办公室坐下,黄正启就已经敲门进来,把门带上后大步到沈藏泽的办公桌前,“林教授今天大学有课啊?好像还是第一次他没来开会。”   沈藏泽握住鼠标点开页面的动作一顿,瞥向自己的副队:“怎么,见不到案件顾问心里没底了?倒是没想到林教授这么受欢迎,也没多长时间就把你们都收服了。”   “心里没底倒谈不上,就是之前每次开会他基本都在,今天突然没见到他,有点意外。”黄正启嘿嘿一笑,挠头道:“沈队,你这话酸溜溜的,吃醋了啊?”   沈藏泽勉强勾一下唇角,道:“我吃什么醋?”   “看到我这踏实能干忠心不二的副队来追问林教授,怕我眼里就没你这个队长了呗。”黄正启大大咧咧地玩笑一句,本来是想让沈藏泽别绷那么紧,可见沈藏泽似乎不大想接茬的样子,便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沈队,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林教授挺负责的,最初本来以为他就是个只会瞎放屁的所谓专家教授,可之前两个案子下来,不知不觉间就对他改观了,现在觉得多一个能干的来刑侦帮忙也挺好,我们队里,不管老的还是小的,都知道你这个压力有多大,林教授是能在蔡局那边说得上话的,往后上头再施压,好歹多一个人跟你一起扛。但是队长你放心,我们大家伙都只认你这个队长,要是你跟林教授之间有不愉快,或是林教授不会做人,我们肯定还是都站你,绝不会当二五仔。”   今天沈藏泽一到局里,黄正启就看出自家队长情绪不太对劲,不单单是因为案子的缘故,再加上沈藏泽手上平白多了贴上纱布的伤口,而林霜柏又没来局里开会,黄正启就算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能猜到两人之间多半是闹了矛盾。   其实到现在,虽说跟林霜柏相处合作的时间也没特别长,但林霜柏的能力也算是有目共睹,之前爆炸案时林霜柏又豁出命去保护沈藏泽,支队的人对林霜柏都有了相当的认可和接受,只不过这也都是建立在林霜柏能跟沈藏泽友好合作的前提下,要是林霜柏做出什么不利团结或是跟沈藏泽不和,那他们整个刑侦支队必然也都会撑自家队长,毕竟林霜柏也才来了没多长时间,论革命友谊又怎及上他们刑侦老人跟沈藏泽一起出生入死那么久来得深厚,就算是刑侦的新人,那也都是跟沈藏泽时间更长,对沈藏泽相当敬佩崇拜,一心要跟着沈藏泽学东西。   黄正启现在就是来旁敲侧击地探探情况,看能不能打听到沈藏泽跟林霜柏之间发生了什么,顺便也表明一下大家的立场。   话说得比较直白,倒也符合他们一贯的风格,有话直说,不整弯弯绕绕那一套。   沈藏泽自然也能听明白黄正启的意思,目光往自己那受伤的手上一扫,沈藏泽收敛了周身的低气压,若无其事地说道:“行了,我跟林教授没事,他就是大学那边要上课还要开会,所以才没空来局里。案子的调查进度林教授都在正常跟进,你跟其他人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人林教授也不兴搞办公室政治斗争。”   听沈藏泽这么说,原本有些担忧的黄正启也就放了心,立马不再废话,转身就出办公室去抓紧调查办案。 第一百零四章   史志杰跟周佑回到局里后立即就把CD盘交给了沈藏泽。   大概因为谁都没有想过CD盘也会成为证据,因此当时的搜证人员并没有去碰到张皓杰家里地那台音响,而那张CD也就一直留在了音响里,直到史志杰跟周佑去找张皓杰要求将CD盘作为物证交给警方。   在拿到CD后,沈藏泽自己办公室没有音响,刑侦的办案区更不可能有,于是沈藏泽只好又去了法医部找安善借音响一用。   安善因为正在给其他案子的伤员做伤情鉴定,沈藏泽还等了将近四十五分钟,安善才忙完手头上的工作,跟沈藏泽一起回自己办公室里。   依照安善的意思,音响可以给沈藏泽搬回自己办公室去,然而安善那套音响一看就价格不菲,而且沈藏泽自己的办公室里都是各种文件档案和简易健身器械,一时间也腾不出像样的位置摆放音响,沈藏泽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将音响搬来搬去,免得不小心造成不必要的磕损。   沈藏泽暂时待在安善的办公室里办公,本来担心会不会影响安善写伤情鉴定报告,然安善表示自己没那么容易被影响,于是沈藏泽也就直接把CD放音响机里开始播放。   一共十首古典曲,时长为一小时零六分钟,根据葛子萱的口供,罗英成把这盘CD给她时交待可以在感到焦虑烦躁时放来听,里面是他挑选出来可以舒缓焦虑情绪的曲子,案发之前几日因为刚接受完心理咨询治疗情绪都比较稳定,所以案发当天其实是她第一次放CD来听。   沈藏泽耐着性子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认认真真地把十首古典曲目听完,虽说没到闭眼睡着的地步,但也走神了好几次,等最后一首古典曲播放结束,沈藏泽带着几分茫然地看向了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敲键盘的安善:“安法医,你有听出什么问题来吗?”   十首古典曲目,除了让沈藏泽感到很有催眠效果,以至于现在都开始犯困外,他没听出任何的问题,在他听来就是十首很正常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古典曲,甚至连一首较为激情澎湃点的交响乐都没有,他很难想象葛子萱会因为这样和缓绵长充满宁静感的音乐声被刺激到,进而发病情绪失控做出杀子行为。   安善停下敲键盘的手,把注意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对沈藏泽说道:“没有,个人感觉是很适合安抚神经纾解紧绷情绪的曲子。”   “你也这么觉得,那应该就不是我有问题。”沈藏泽眉心都拧成了一团,起身走到音响前低声自语,“难道是我跟林霜柏的推测有误,问题不在这张CD上?”   “霜柏听过这张CD了吗?”安善问道,他看着站在音响前的沈藏泽,目光却落在沈藏泽贴着纱布的手上,“如果没有,你带回去让他听听,或许他能听出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沈藏泽像没听到安善的话一样出神,片刻后才说道:“一会我先去一趟医院,让葛子萱再听一次这张CD里的曲子。”   如果葛子萱在听这张CD里的曲子时再一次情绪失控,那就说明这张CD里的曲子的确有问题,到时候可以再拿去给信息技术部的人进行分析。   察觉到沈藏泽似乎在试图将林霜柏排除在外,安善往后靠到椅背上,先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沈藏泽把CD从音响里取出放回CD盘里,等他拿出手机发消息跟其他人联系安排好后,安善才开口说道:“今天早上霜柏跟我说,最近他都没时间到局里。”   沈藏泽听了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只淡淡应道:“大学那边太忙了吧。”   “是吗?可我听说,他大学那边的课并不算多。”安善却没有要就这样结束对话的意思,尽管他也知道沈藏泽并不喜欢在上班时间过多讨论跟当前案子不相关的事,他还是一反常态的将话题开启,“不知道沈队是否容许我问一句,杀人犯的儿子,真的就这么罪无可恕吗?我知道,沈队的母亲是那个案子唯一的牺牲警员,在情感上,无法避免会对霜柏产生抗拒厌恶甚至是怨恨等感情,只是那个案子,霜柏同样是受害者,并且虽然受到的伤害和痛苦并不一致,可他跟其他被害者亲属一样,哪怕案子已经结案也一直在忍受伤害以及折磨。我并不是想替霜柏的父亲辩解开罪,也不是想让沈队你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去跟霜柏相处,我说这些听起来或许像在道德绑架,但我也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我知道霜柏受过怎样的折磨,那是身体上和心理精神上的双重伤害,哪怕不能谅解,无法和平共处,我也想恳请沈队不要和其他人一样,继续用霜柏父亲犯下的罪去惩罚霜柏。”   静静站在音响旁听安善说完想说的话,沈藏泽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只在安善说完后用一种仿佛重新认识安善的眼神审视他,而后平和地说道:“我很好奇,在发生那样的事后,安法医是如何做到还能若无其事地跟林霜柏做朋友。如果我没记错,当时安法医也受了重伤,差点就没能活下来。”   作为一个被绑架虐待的受害者,跟凶手的儿子多年来一直维持着知己好友的关系,这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大概因为,霜柏的父亲会变成那样,我的父母应该负一部分责任,而我当年,不过是替父母赎罪。”安善本来就不快的语速更慢了些,像在思考应该怎么解释才能说清当中的因果关系,但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霜柏家的情况本来就比较特殊,但那应该是他自己告诉你,而不是通过我的口说出来。”   “所以,作为受害者之一,我想问一句,林顺安当年受过怎样的折磨?林朝一为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儿子?”沈藏泽走到办公桌前面,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安善。   林朝一当年被沈义当场射杀身亡,也就导致了警方永远都无法从林朝一口中问出犯罪动机以及一切作案细节,也没有人知道,林朝一最初是因为什么原因动手绑架了第一个被害者,之后又为什么持续作案。   事实上,沈义作为当时的刑侦支队大队长,一直都很后悔,自己当时因为在地下室见到妻子夏蓉蓉的尸体,而没能保持冷静针对现场情况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我们是法医专业,熟悉人体结构,但不代表我们能看到活人被残忍折磨也无动于衷,霜柏他尤其受不了看到自己父亲虐杀其他被绑来的被害者。其实如果不是霜柏一直护着我,或许我早就被杀了。后来也是霜柏一直绝食,霜柏的父亲为了不让自己儿子活活饿死,才给我一点食物和水,霜柏每次都是看着我吃完,才愿意跟他父亲一起吃饭。只是那些被害者被虐杀的过程实在太过残忍血腥,霜柏受不了,所以后来一直都是还没吃完就开始吐。”安善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难看,眼神也漂浮了起来,没有聚焦点,轻飘飘的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就连脸色都苍白了几分,显然哪怕时隔多年,再去回忆那段经历也依旧让他很不好受,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声音听起来都跟平常不太一样,多少有些变调。   在说完那段经历后,安善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三言两语并无法说清全部,可若真让他把当年发生的一切全部都说出来,他也办不到。   “绑架霜柏的理由,我想除了林……本人,旁人不得而知。”安善无法直呼林朝一的名字,要再像两家交好时那般称其为“伯父”也很难做到,于是也只能略过,“从旁人的角度,霜柏作为连环杀人犯的儿子,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既然杀人犯死了,那就去指责痛骂杀人犯的儿子,父亲犯下的罪孽,就该由儿子去承担。可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   “你是他的挚友,你知道他作为精神病患者的直系亲属,同样带有精神病的遗传基因吗?况且科学研究也证明了,杀人犯的后代,有跟普通人不一样的暴戾基因,更容易变成犯罪者。”沈藏泽并不对安善的话作出评价,平静的神情也看不出他是否接受或认可安善所说的话。   “有遗传基因,就证明一定会是精神病或杀人犯吗?”安善摇了摇头,“我不认可这种观点。基因的确是一个影响因素,可成长环境以及经历同样会塑造影响一个人的人格和行为。我相信霜柏的为人,至于沈队和别人信不信,我不干涉也无法左右,我能做的,只有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很谢谢安法医愿意跟我说当年的被绑经历,只不过对我来说,现在还不是重提旧案的时候。至于林霜柏,他的为人如何,会不会成为精神病或杀人犯,目前也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因为眼前最重要的事应该是查清手头上的案子。”沈藏泽收起CD盘,脑海中掠过昨晚林霜柏被他打得满口鲜血鼻青脸肿也不抵抗的样子,受伤的手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被刺痛的神经突突跳动,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笑意,于是低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等他再抬起下巴看安善时,过分漂亮艳丽的眉眼间已满是无情的冷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判断,只不过我并未打算用林朝一的罪孽去惩罚林霜柏,一直在惩罚林霜柏的人是他自己。” 第一百零五章   沈藏泽跟傅姗珊一起带着CD盘去往医院,然后在医生的陪同下又一次播放CD里的音乐给葛子萱听。   尽管一起听音乐的医生、护士还有傅姗珊同样没能听出任何问题,葛子萱却跟监控录像中一样,在相近的时间点,突然开始情绪失控,在监护病房里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安静点,别再哭了”一类的话,并出现了跟录像中相似的暴力行为。   医生和护士在尝试安抚无果后,不得不给葛子萱注射镇静剂才让人平静下来陷入昏睡中。   拿着从音响设备里取出来的CD,沈藏泽沉吟半晌后还是拿出手机打给了林霜柏。   电话在快要转入语音留言前被接起。   “那张CD里的音乐,我今天上午完整的听完了十首曲子,没听出任何问题。刚刚跟珊姐到医院来,又把CD里的音乐放给葛子萱听,我们所有在场一起听音乐的人都没听出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可是葛子萱跟录像里一样,发病了。”   沈藏泽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在对方开口前就直接说明了情况,然后听到电话那端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林霜柏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片刻后失真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入沈藏泽耳中:“沈队既然已经打算把CD交给法检技术部那边做分析就不用再另外拷贝一份给我听了。电话给傅警官,我有话跟她说。”   即使没有提前联系,可林霜柏也能知道沈藏泽的打算。   或许是默契,或许是了解。   沈藏泽抬手透过玻璃窗跟病房内的傅姗珊比了个手势示意,等傅姗珊出来后便把手机递给傅姗珊:“林教授有话要跟你说。”   傅姗珊有些奇怪的快速观察了一下沈藏泽的表情,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又一时间说不上来,只好先接过电话:“林教授,我是傅姗珊。”   “傅警官,有件事我想拜托你跟医生确认一下,有关葛子萱的情况……”电话里林霜柏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傅姗珊拿着手机先是跟林霜柏说了一下葛子萱的情况,然后又认真听林霜柏交待的事,边听边下意识地转头往病房里看,几分钟后就把手机还给了沈藏泽。   “沈队,林教授已经挂断了。”傅姗珊也没想到林霜柏挂电话那么快,她才刚应下林霜柏的建议和指示,林霜柏就挂断了电话,全然没有要再跟沈藏泽说话的意思。   从傅姗珊手里拿回自己的手机,沈藏泽也不生气,只淡声说道:“知道了,林教授交待什么你照做就是。”   “林教授让我带葛子萱去做听力测试。”傅姗珊虽然具体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沈藏泽才是队长,不管林霜柏让她做什么,总还是要先跟沈藏泽报告一声才是。   沈藏泽点点头,把手机揣回兜里,又问了一句:“林教授有说人在哪里吗?”   傅姗珊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太确定,但林教授好像是在萤火心理咨询室,他说话的时候我隐约听到有人说‘罗医生回来了’。”   “你继续在这边跟进葛子萱的情况,检查结果出来后立刻汇报。”沈藏泽说完便离开,打算立刻赶回局里将CD送去进行分析。   几乎已经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可以肯定,这是一起计划杀人案件。   他决不能够允许,利用他人信任和心理精神疾病去犯罪的人逍遥法外,而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受害者却要成为彻底的替罪羔羊。   萤火心理咨询室。   跟罗英成不同的是,许苒并没有必须播放音乐的习惯。   毕竟不是每个患者都喜欢,就像点香薰前要先咨询患者是否能接受,患者本身对气味有没有偏好。   每个人对气味的感受度不一样,喜欢的气味也不一样,哪怕一些香薰气味具有放松安抚的功效,也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喜欢并接受。   所以比起点香薰和放音乐,许苒更多是注重咨询室的整体环境是否能带给患者安全感。   空气净化机在持续工作确保室内空气的清新,而机器的细微运作声也在震动着空气。   许苒看着不过隔了一天就半张脸都是伤的林霜柏,倒也没表现出太多惊讶或愕然,只坐在流线设计感颇强的转动椅上,手上拿着记录档案,说道:“脸伤成这样,不戴口罩就这么出门,被人看着不会感到不自在吗?”   “我没有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林霜柏躺在躺椅上,睁开的双眼虽然看着天花板却没有聚焦,“只有内心缺乏安全感和价值认同感的人才会过度在意别人的目光或想法。”   “那么你会介意我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吗?以你的性格和身手,不太可能是去打架还让人打伤。”许苒说道,虽然林霜柏是大病初愈刚出院没多长时间,可真动起手来,真不太可能会落到下风,毕竟他是接受过严格格斗训练的人,跟特警对打都绰绰有余。   “他知道了。”林霜柏没有指名道姓,放空的双眼投射出一丝隐约的茫然,“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了他。”   许苒有些意外,她从十一年前起就是林霜柏的心理治疗医生,了解林霜柏的整个病情进程,自然也知道当年发生的旧案。   “其实你知道,跟他一起来会见到我,为什么还跟他一起过来了?”许苒继续发问,看到林霜柏跟沈藏泽一起上来时,她的确是讶异的,毕竟林霜柏完全可以规避事情的发生,“你内心是希望他发现,不想再隐瞒他,是吗?”   “他本来也很快就会查出来,我不过是让他早些知道罢了。”林霜柏闭上眼,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喝醉酒,跟他告白了,后来……我又吻了他。他现在知道了,正好。我总感觉,自己又发病了。”   听到林霜柏说自己告白还吻了沈藏泽的时候,许苒眼底掠过一丝意外,她的确没想到长久以来极度压抑克制自我的林霜柏会做出这样的行为,然而她并不打算对此进行评价,只温和地说道:“我一直都说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基因遗传只是表明概率,哪怕发生概率很高,也不代表一定就会发病,换个角度想,你也同样有概率一辈子都不会发病。”   “可我不是已经发病了吗,十一年前,我就已经疯了。”林霜柏以无比肯定的语气说道,“你跟我妈妈还有外公都在瞒着我,实际上,我早就已经是个有多重人格障碍的疯子。”   “那些都只是你的梦境。你过于多思多虑,又总是跟犯罪者打交道,加上本来就有心魔,才会产生那种让你误以为是自己真实记忆的噩梦。”许苒劝解道,“其实我一直都建议,你不要再继续参与案件,过度压抑的高压环境对你没有好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霜柏又睁开眼,他的脸上看不出痛苦或是纠结,更多是一种死水微澜的平静,“吸毒的人需要毒品才能活下去,而我,需要直面罪恶才能保持清醒,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只有跟那些令人恐惧的犯罪者接触,他才能确定自己并未越界。   可他不知道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身陷囹圄,他的双手是否真的干净,还是早就已经满是干涸的血污。   他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擦洗双手,也不喜欢跟人握手,更不喜欢跟犯罪者有直接的碰触,因为他不知道,会不会弄脏别人,会不会最后发现自己才是最应该被关进牢里满手鲜血人命的凶恶罪犯。   “我是犯罪心理学教授,我能杀人也能救人。”林霜柏的声音很轻也很低。   要是没杀过人,他怎么会这么对那些杀人犯的想法如此了如指掌,他大概,天生就是杀人犯吧。   不知道被判刑后,还能不能帮警察破案,让受害者更少一些,让被害者能得到安息,让被害者亲属多少得到一点安慰,是不是就能多少赎清一点父亲跟他犯下的罪。   “你没有杀过人,不要再对自己加深这种心理暗示,这对你而言没有好处。”许苒知道林霜柏今天会来找她,证明情绪已经难以保持稳定,她不会贸然说太多去刺激林霜柏,只能在林霜柏愿意说出自己想法的过程中对他进行引导,哪怕当下看似没用,但日积月累总会起效,“你想要保持清醒,不愿意吃药影响专注度和注意力,这没关系,但作为你的心理医生,我还是要建议你不要过多投入到案件中。你很了解犯罪者的心理,可你不能用看待犯罪者的方式来看待自己。”   药物总是会带来副作用,因此林霜柏也始终拒绝进行药物治疗。   “了解人的心理,也就了解人的弱点。”林霜柏从躺椅上坐起,语气带着一丝征询,可转向许苒的脸上却冷静得只有淡漠,“许医生,你认为一个熟知病患心理的心理医生,若是利用病患的弱点进行犯罪,会留下证据吗?”   停下做记录的手,许苒几秒后回答道:“利用病患的伤痛进行犯罪的人,不配称为心理医生。我相信你跟沈队长,一定能找到证据将犯人绳之于法。” 第一百零六章   The really hopeless victims of mental illness are to be found among those who appear to be most normal.   “Many of them are normal because they are so well adjusted to our mode of existence, because their human voice has been silenced so early in their lives, that they do not even struggle or suffer or develop symptoms as the neurotic does.”   They are normal not in what may be called the absolute sense of the word; they are normal only in relation to a profoundly abnormal society. Their perfect adjustment to that abnormal society is a measure of their mental sickness.   【真正无药可救的精神病患者是那些看上去很正常的人。   “他们许多人很正常是因为他们非常适应我们的生存模式,因为他们从早年就失去了发出人性呐喊的声音,他们甚至不会去挣扎,或承受苦难,或像精神病患者那样表现出症状。”   他们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正常人,他们只是一个极度不正常的社会里的正常人。他们完美地适应了这个不正常的社会,这就是衡量他们的精神疾病严重程度的尺度。   ——《美丽新世界》 by Aldous Huxley】   罗英成一推开玻璃门进去就看到了坐在等待区沙发上的林霜柏。   也不知道林霜柏已经等了多长时间,罗英成跟前台接待员点点头打招呼后就径直走向林霜柏。   “林教授,来治疗吗?还是说关于葛子萱的病情还有需要跟我确认的部分?”罗英成站在沙发旁,还是跟之前一样的温和亲切。   林霜柏抬头看他,道:“葛子萱的病情无需确认,倒是罗医生的个人资料有值得确认的地方。”   罗英成面上闪现一丝怔愣,也不知是因为林霜柏脸上的伤,还是因为林霜柏说的话,几秒后才迟疑道:“我的,个人资料吗?”   林霜柏起身,他比罗英成要高大半个头,以至于一站起来就莫名的产生一种压制感,哪怕脸上的伤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可他看起来却远比罗英成从容自若,道:“罗医生是要在这里跟我谈,还是到罗医生的办公室里再谈?”   看一眼接待员和刚进来登记的病患及其家人,罗英成很快便做出决定,对林霜柏微笑道:“抱歉,是我的问题,不该让林教授这般站外面跟我谈话。”   说完,罗英成便赶紧把林霜柏领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关好办公室的门,罗英成放下东西挂好自己的外套再穿上白大褂戴上名牌,然后才在办公桌后面坐下。   而林霜柏则跟上次一样坐在办公桌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看着罗英成。   眼见林霜柏似乎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罗英成斟酌了一下字句后问道:“不知道林教授说的确认我的个人资料是何意?”   林霜柏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道:“怎么,罗医生是认为警方办案只会调查被害者及嫌犯的人物关系、背景资料,而并不会对跟嫌犯产生过直接交集的心理医生进行调查?”   罗英成大约没料到林霜柏今天说话如此直接,又停顿了一下后才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咨询医生,对警方的具体办案方式以及细节过程并不了解。如果林教授认为我的个人资料有任何问题,我自然也愿意配合调查问话,只不过希望在此之前,林教授能给我证明一下现在这场对话的合法性,否则我恐怕无法一一回答林教授的疑惑。”   从西装外套的内夹层口袋里取出证件,林霜柏顺道也将录音笔放到了办公桌上,道:“刑侦支队高级犯罪案件顾问林霜柏,具有实际问询调查执法权。现在,罗医生能配合接受我的问话了吗?”   罗英成先看一眼林霜柏出示的证件,紧接着便盯着林霜柏看了好一会,放在桌上的双手十指交握,道:“当然。希望林教授不要介意我刚刚的冒犯。”   收起证件,林霜柏礼貌道:“当然不会。”   “那么,我的个人资料到底有什么问题,让林教授如此在意,必须要亲自再上来一趟找我问话?”罗英成再次问道。   林霜柏并不打算跟罗英成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罗医生对张皓杰其实并不陌生吧,毕竟几年前您父亲因为质量不过关的助听器而遭遇车祸不幸身亡后,你跟那家医疗器械企业打官司的时候,想来应该已经见过张皓杰好几次。”   罗英成脸上的表情在林霜柏说完话后变得异常僵硬,嘴边微笑的肌肉僵化得让他下半张脸都仿佛戴上了一个微笑面具,而他的上半张脸却呈现出相反的状态,眼神突然就阴沉下来,以至于有着明显细纹的眼角看起来都突然间多了几分下垂。   沉默足足在两人之间持续了能有一分钟,罗英成那僵得看起来十分虚假的表情在一分钟后才又产生变化,肌肉动向朝下,不再网上拉起充满职业感的标准角度,罗英成用带着恼意与被刺痛的不快神情与林霜柏对视,道:“我的确在几年前见过张先生,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并不能证明什么。”   “的确不能证明什么。”林霜柏微微颔首同意罗英成的话,然后接着说道:“但你隐瞒了过去曾经跟张皓杰有交集这点,会让我们警方怀疑,你是故意找机会成为葛子萱的心理咨询医生,并且接近他们夫妻的目的并不单纯。”   罗英成却道:“那我只能说这样的怀疑站不住脚,因为当初是张先生主动联系我,希望我能做他妻子的心理咨询医生。”   “是啊,罗医生碰巧就是张皓杰的朋友认识的心理咨询医生,又恰好张皓杰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医生为自己的妻子进行心理辅导咨询治疗。”林霜柏停下话头无声轻笑,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出隐隐寒光,“或者让我换一个问题,张皓杰找到你咨询抑郁症治疗的时候,罗医生是否对张皓杰完全不记得你这事感到愤怒?毕竟罗医生的父亲因为黑心商家不幸遭遇车祸过世,可牵涉其中作为罪魁祸首之一负责对接以及销售的张皓杰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跟你见过。”   打了好几年的官司,在法庭上也见过不止一次,然而当再次见到时,不过是换了个场景,张皓杰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间接害死过眼前这个心理医生的父亲,于是心理医生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愤怒、不甘还有悲痛终于再也无法克制,就这么带着恨意冲垮了所有理智,萌生出了报复的念头与计划。   罗英成眼都不眨地盯着林霜柏看,交握的双手手背已被指尖抠按成青白色,脸颊处的肌肉在瞬间抽搐了一下,两个深呼吸后,罗英成说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有自己的职业操守,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病患。无论我当时是否感到愤怒,都不会影响到我对葛小姐的病情判断和治疗。”   “真的不会吗?”林霜柏毫不给罗英成喘息的时间,话音还未落下便立即进行反问,“对于受害者遗族来说,恐怕不存在过去这样的说法。对于警方、检察院、法院乃至媒体和身边的所有朋友来说,结案了或是官司结束出了判决结果后,一切就都结束成为过去,所以受害者遗族也该就此放下,继续毫无负担地去过属于自己的阳光灿烂的美好人生。这是大多数人都会抱有的想法,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无论是经历者还是遗族,永远都不存在结束与过去,因为留存的恐惧与绝望,哀悼的悲恸与煎熬,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最多不过是不再像初时那般强烈,仿佛眨眼就要将人彻底淹没让人窒息。可哪怕那些激烈的情感变得可以忍受,也不代表至亲离世所带来的黑洞能被填满或抹灭。   明明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至亲突然死去,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这样的茫然无助以及无能为力之下的虚乏,将会是伴随他们一生的缺口与伤痛。   不存在向前看好好过日子,人生将会有一部分永远停滞在死亡带来的丧失与阴影之下。   “对罗医生来说,恐怕还有无法摆脱的愧疚感,因为导致罗医生父亲遭遇意外的那副助听器是罗医生亲自选定购买。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人责怪,但罗医生你大概从来都没有原谅过自己吧。”林霜柏太过清楚了解受害者遗族的心理,也能清楚地剖析出罗英成所经历的心理历程,所以即便此刻葛子萱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CD的数据分析也还没完成,可他已经能够确定,罗英成在这起案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罗英成没有再试图在林霜柏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在彼此都熟知人的心理这一前提下,罗英成清楚知道林霜柏早已看透他伪装出来的亲切面貌。   面上变得冷然一片,罗英成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将双手收向自己,同时也更仔细打量林霜柏:“我是否原谅自己是我的私事。就算我跟张先生过去曾有交集,而那段交集或许能证明我有犯罪动机,可证据呢?你们警方办案都讲求证据,这个案子,案发前,案发时以及案发后,我可都不在葛小姐身边,并且我跟葛小姐之前的每一次治疗都有办公室的录像,足以证明我从未对葛小姐加以诱导,让她最终做出杀子的极端行为。”   “因为自己是心理医生,所以就觉得即使被发现,警方也一定会往教唆杀人的方向去调查吗?”林霜柏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像在讽刺罗英成这一想法的过分单纯,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冷厉的蔑视,“要让一个心理精神状态都岌岌可危的病患做出极端行为,可并不是只有心理暗示这一个方法。罗医生应该从一开始就诊断出葛子萱并非只是产后抑郁症,而是更为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在确认了这一点后,罗医生可利用的东西或是手段就更多了,不是吗?” 第一百零七章   在一段时间内,办公室里都非常安静。   这种安静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较量,一个心理咨询医生跟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的较量。   都是研究心理的专家,也都对某特定范围的心理领域有着自己的见解甚至是成果,也因此,都对自身的心理承受能力与情绪控制有着高于常人的水平。   林霜柏跟罗英成都很清楚,谈话有时候其实是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试探以及“勾引”。   警察与嫌犯之间,心理医生与病人之间,乃至各行各业的客人与销售之间等等,本质上从谈话开始那一刻起,就是在彼此勾引;眼神的交流,表情的变化,肢体语言的流露表达,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既在建立信任又带着美化过后的谎言。   比如警察审问嫌犯,警察想要从嫌犯口中获取更多有用的线索信息,有多少受害者,是否还有其他帮凶,作案地点与手法等等,而嫌犯则试图花言巧语地辩解,让警察相信自己是冤枉的是清白的,若是证据确凿的现行犯,就要跟警察谈条件,要是供出其他人自己是否能够得到减刑之类的好处。   而心理医生要了解病人的情况,同样需要跟病人建立起信任,无论是相信心理咨询治疗会有效果还是自己一定会陪病人走下去,让病人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接受自我,也会提出合适的治疗方案;而病人则要让心理医生相信自己根本没那么严重,又或是自己有在变好,自己说的话是真的,自己的问题和感受已经都说出来了,没有任何隐瞒等等。   那么,一个可能进行了犯罪的心理医生与犯罪心理学教授之间的相互勾引又是什么呢?   罗英成面对着即使因不明原因而鼻青脸肿也不做任何遮掩似乎丝毫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林霜柏,将小臂支棱起来,下巴抵在交握的双手上,若有所思地说道:“林教授所说的不过是一种假设,我想知道,这是否必须回答的问题,如果我不是必须回答这种假设性问题,那么我也就没必要说那种会让人怀疑的话。”   “真的只是我的假设吗?”林霜柏反问,他并不意外罗英成在沉默之后选择回避问题,并且相较于罗英成短时间内频繁产生变化的肢体语言,他一直都只保持着一个坐姿,就连说话时的手势都几乎没有,“这不是强制审问,你当然有权选择不回答,只不过相应的,我也可能会因此而对你持有更深的怀疑。”   罗英成面上不太能看出他是否在乎自己被怀疑,却也很直接的试图将话题转移到林霜柏身上:“我很好奇,林教授你的弱点是什么。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你也需要来来许医生看病,这让我很想知道,看起来拥有完美精英人生的你,到底遭遇过什么打击挫败,才会产生心理精神方面的疾病,并且到了需要找心理医生咨询治疗的地步。”   “每个人都有弱点,不是吗?”林霜柏似乎更无所谓罗英成这种将矛盾点转移的做法,十分淡然地说道:“很可惜,现在是我对你的问话而不是你给我进行诊断和心理咨询的时间,所以你的疑问,我更没有回答的必要。”   “在林教授眼中,我的弱点是什么?我那遭遇车祸去世的父亲?还是拖了几年官司却只得到一个像在嘲笑普通人一般的判决结果?”罗英成笑了笑,面容看起来有种隐隐扭曲的平和,“都说能医不自医,可我却时常分析自己的心理精神状态,以确保自己是冷静且清醒的。所以在我自己看来,我的弱点就是我没能进入特权阶层,也没有足够的财富积累去跟现实对抗。”   林霜柏以一种不作评价的审视目光看着罗英成,道:“罗医生知道我作为犯罪心理学教授跟你的差别在哪里吗?其实很简单,你是通过病人现在的情况去推测出将来可能会出现的行为,而我则是看到那个最糟糕的结果后根据证据和线索反推出犯人的类型和特征,同时也总结各类案件中那些相似的犯罪动机。也就是说,你虽然参与了开始和过程,而我却是那个终结者。”   “终结者?你是觉得自己是那个电影里的救世主吗?”罗英成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般,“不是所有有犯罪动机的人都一定会犯罪,关于这点,我相信你也清楚。还是说你觉得这样能激怒我,让我说出不该说的话?”   “情绪是大部分的人都会有的正常神经生理产生的精神状态,哪怕是不能识别情绪的部分情感障碍者都拥有情绪。这就跟犯罪动机一样,几乎没有人不曾在极端情绪下想过要做出一些严重过界的事,而阻止人们犯罪的,其实不是法律刑罚,而是人类的利己主义思维。”林霜柏说道,“人是一种相当自私的生物,做大部分的事都会先衡量是否对自己有利,而自己又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一旦认为付出的代价不值得,那么人往往就不会去做那件事。你是否有犯罪,取决于当时的你在那一刻的所有考量。”   “我就不陪林教授继续玩自证游戏了,我没做过的事,没必要因为你的几句话,就必须坐在这里想方设法地证明我没做过。证明我无罪确认我的清白,是你们警方应该做的事。”罗英成双手放回到桌上,下唇因干裂而起皮,让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然后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   “你刚刚说,你认为自己的弱点是没能进入特权阶层,没有足够的财富积累去跟现实对抗。”林霜柏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录音笔,握在手里转动两下,“可在我看来,你的弱点应该是,受害者遗族的经历和身份。”   按下录音笔上的按键保存录音,林霜柏收起录音笔,道:“我没有其他问题了,谢谢罗医生的配合。”   罗英成一怔,没想到这场问话会结束得如此突然,他本以为林霜柏还会再说些其他话或是再多问几个问题来刁难他,这场问话才能结束。   林霜柏用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起身道:“我接下来也还有其他事,就不继续耽误罗医生的时间了。”   罗英成手里的保温杯还未放下,视线跟着林霜柏一同往上起,他微微抬头看林霜柏,眉心蹙起又松开,道:“配合警方调查是应该的,谈不上耽误。”   林霜柏拿起自己的东西,最后道:“希望之后罗医生也能配合调查直到结案,请放心,我们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只不过希望罗医生能理解,有时候思想和语言上的犯罪,也是一种实质犯罪。”   在林霜柏看来,罗英成已经说了足够多能让他肯定其进行过犯罪行为的话,只不过在葛子萱的听力测试结果以及法检技术部分析那张CD的结果出来前,他并不打算将罗英成逼得太紧,毕竟狗急会跳墙,连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是罗英成这样已经有过触犯法律界限经验的人。   几分钟后,林霜柏走出办公楼去停车位找到自己的车,坐上车后才拿出手机往刑侦的工作群里发消息:需要有刑警盯梢罗英成。   不久,沈藏泽的消息弹出:了解,已安排王小岩和陈力勤前往。   林霜柏坐在驾驶座上,虽然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却久久没有发动车子。   他盯着微信里沈藏泽的头像,好半晌才又点开单独的私聊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沈藏泽发给他的,说自己快到家了。   有时候事情总是发生得猝不及防,上一秒还能把他家当成自己家,下一瞬间却已走向决裂。   哪怕是早已预见的结果,可他却依旧有些难以坦然接受。   人总是太过容易轻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就连罗英成都轻易便认定他是个人生很完美的顶级精英,全然没想到,他不过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并且自己也极有可能是个精神病犯罪者。   即使大拇指已经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好几下,但最后林霜柏还是将打字框里的话删掉退出了微信。   很多时候痛苦是自己的选择,若换一个选择,其实也就不痛苦了。   可现在,他却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选择,摆在他面前的所有选择,无一不让他感到煎熬。   手机振动提示微信有新消息。   林霜柏划开已经自动锁上的手机屏幕,看到了傅姗珊发到群里并特意提及他跟沈藏泽的消息:葛子萱的听力测试结果已出,听力水平正常,但对高频音极其敏感。   紧接着是几张傅姗珊拍的葛子萱听力测试结果照片。   点开照片查看了一下上面几个关键数值,然后林霜柏再次点开跟沈藏泽的私聊对话框发送消息:我知道罗英成令葛子萱发病失控的手段了。   很快,沈藏泽发来回复:等法检技术部对CD里的音乐分析鉴定结果出来后,你立刻回局里开会。 第一百零八章   These dual images of female insanity—madness as one of the wrongs of woman; madness as the essential feminine nature unveiling itself before scientific male rationality—suggest the two ways tha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women and madness has been perceived. In the most obvious sense, madness is a female malady because it is experienced by more women than men.   【这些关于女性疯癫的双重形象——将疯癫视作女性的错误之一;将疯癫视为女性的本性在科学的男性理性面前揭开了面纱——暗示了人们对女性与疯癫之间关系的两种认知方式。从最明显的角度来看,疯癫被认为是一种“女性的疾病”,因为经历它的女性更多于男性。   ——《(The Female Malady: Woman, Madness and English Culture, 1830-1980》by Elaine Showalter】   林霜柏回到局里开会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除去负责盯梢罗英成的王小岩和陈力勤,在医院负责监护葛子萱的傅姗珊,还有另外两名刑警去负责盯张皓杰,几乎刑侦参与本案调查的刑警都在局里参与CD音乐分析鉴定结果出来后开的临时会议。   案件涉及三名年幼儿童的死亡,凶手还是他们长期受到心理精神疾病困扰的母亲,在越来越恶劣的舆论环境下,上头急于结案的压力给得很大。   尽管刑侦办案时的气氛一向凝重压抑,有时还会有很多人因为案情进展不顺加上长时间熬夜而导致情绪躁动,火气大到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引发争吵,但这个案子,却让刑侦的各位都有种带着同情意味的难受。   沈藏泽察觉到了这种不寻常的氛围,因此在正式开会前,他再一次提醒众人。   “我能明白这个案子让你们不太好受,特别是一些来了刑侦没多长时间,办案经验还比较浅的实习刑警。但作为队长,我有责任和义务提醒你们,这样主观的情绪,对我们查案百害而无一利。更重要的是,你们或许有没有想过,对葛子萱来说,更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他人和我们这些刑警的同情或是怜悯。”沈藏泽站在会议桌前,平静而不失严肃的神色,给出了刑侦队长的端正态度,“我相信你们都能感受到,葛子萱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自己,因此我们的首要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抓住幕后真凶,不让她背负上不该由她承担的罪责,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帮助到她。”   刑警也是人,必然也会有情绪,面对案件时不可能无动于衷,可对于刑警而言,一时的冲动情绪或偏向悲观的负面想法态度,并不能帮助破案,也无法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受害者,所以比起让情绪泛滥,刑警更该做的,永远都是保持冷静理智,面对案件和凡人时坚持不懈追查真相缉拿犯人。   再一次打开投影,沈藏泽将葛子萱的听力测试结果调出来,然后抬眼望向坐在会议室最角落处的林霜柏,说道:“林教授,麻烦你给大家说明一下。”   因为来得比较晚,而且进会议室时也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因此在沈藏泽叫到林霜柏以前都没有被众人意识到他已经赶来参加会议。   起身走到会议桌前面向一众刑警,林霜柏哪怕是回局里开会,也没有对脸上的伤进行任何遮掩,众人在看到他脸上的伤后都露出了少许的讶异愕然却又立刻都很好的收敛自己的表情,并没有再进一步表现出更多好奇的神色,而林霜柏仍跟去心理咨询室时一样不把任何人的目光放在心上,直接就开始解释道:“我们普通人日常听力范畴都在8000Hz以下,若是8000Hz以上则算是Extended High Frequency Range,也就是扩展高频范围。同时,人的听力实际上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细微的下降,当你二十岁左右时,能听到17000Hz,到三十岁左右则下降为16000Hz,等到你五十岁的时候便会下降到差不多12000Hz。”   林霜柏说着侧过身用激光指示笔给众人指出了葛子萱的听力测试结果中数据较为特殊的部分,道:“这是葛子萱的听力测试结果,从这个数据上我们可以看到,葛子萱跟普通人有一个较为明显的不同点,那就是她对高频音相当敏感,即便年龄已经到三十岁,仍然能听到相当范围的高频音。到这里我需要再补充说明的一点是,我们普通人的声音大多都在1000Hz以下,可婴儿的哭声频率范围却在1500到3000 Hz之间,换而言之婴儿的哭声已经属于高频噪音。对于葛子萱而言,高频音就是一种刺激,而作为一个已经被生育折磨得患上严重心理精神疾病的母亲,任何生活高频噪音,都不比婴儿的啼哭声对葛子萱所造成的刺激更大。”   虽然是较为专业的知识,但林霜柏的说明很清晰,众人也都很快就理解了他所说的内容,并开始意识到问题所在。   林霜柏跟退到旁边的沈藏泽比了个手势,等沈藏泽把法检技术部的CD音乐分析鉴定结果也投影出来后,林霜柏继续说道:“从这张图上能看到,CD里的古典音乐虽然乍听之下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其中的某几首曲子在经过仔细的分析比对后可以发现,里面实际上被加入了跟婴儿啼哭声相当接近的高频音,虽然为了隐蔽高频音的音量被压低了许多,然而像葛子萱这样对高频音尤其敏感的人,哪怕是已经被大幅调低音量的高频音,藏在音乐中如此频繁密集的出现,对葛子萱所造成的刺激是巨大而具有持续性的。”   说到这里,林霜柏停住了话头,把主位又交回给沈藏泽。   上前一步,沈藏泽对会议室其实都已经听明白,并因此而变了脸色的刑警们说道:“葛子萱的确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孩子,然而,她的发病失控从来就不是偶然,而是人为操控下的结果。罗英成的背景资料你们都已经看过,现在我们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罗英成就是隐藏在幕后的真犯,他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要报私仇。”   “沈队。”史志杰直接就站了起来,“这张CD虽然是罗英成给葛子萱的,但我们目前也没有实际证据可以证明CD是罗英成亲自制作。”   “说的很对。”沈藏泽没有否认史志杰的话,“所以在法检技术部的分析鉴定结果出来后,我已经申请了逮捕令和搜查令。王小岩跟陈力勤目前正在盯罗英成,我们必须在罗英成察觉或是逃跑前将他抓回来,并将他的办公室以及住所都仔细搜查一遍。”   话音刚落,黄正启从会议室外推门而入:“沈队,逮捕令和搜查令都下来了!”   沈藏泽脸色一凛:“立刻出发!”   好几辆警车闪着红蓝的车顶灯开进了市区外的住宅小区,在其中一栋高层住宅楼前停下。   车门打开,刑警们纷纷下车,而不远处的停着的一辆轿车也打开了车门,王小岩跟陈力勤下车跑过来,跟沈藏泽和黄正启汇报:“我们跟着目标人物的车回来,之后便一直守在这里,确认目标人物并未再离开。”   沈藏泽点点头,带着所有人就往住宅楼里去:“上去抓人!”   几分钟后,电梯接连抵达高层,沈藏泽和黄正启分别带人从电梯里出来,箭步冲到了尽头的住户大门前。   按下门铃,同时也用力拍门,黄正启跟沈藏泽对视一眼,分别站在两侧,黄正启大声道:“罗英成,我们知道你在里面!现在立刻开门!你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逃跑了!”   几分钟后,紧闭的大门打开,罗英成穿着一身整齐的黑色正装,站在门内从容不迫地看着沈藏泽:“沈队长,能出示一下逮捕我的文书吗?”   逮捕令和搜查令同时在罗英成眼前展开,沈藏泽表情冷厉地看着罗英成,沉声道:“你最好别妄图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立刻跟我们回局里接受调查。”   罗英成很轻地笑了一下,目光很缓慢地在走廊上的刑警脸上一一掠过,而后又重新看向沈藏泽,问道:“林教授没来吗?”   沈藏泽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林教授只是案件顾问,并不参与前线行动,别再废话,跟我们走!”   罗英成却在几秒的静默过后露出了不屑的神情:“什么案件顾问,他不过就是一杀……”   一句话没说完,沈藏泽直接上前用手铐铐住罗英成的双手:“你说的没错,林教授研究的就是你这样的杀人犯,所以即使你再想用什么花言巧语来狡辩也没有用。”   沈藏泽一挥手,在他身后的刑警便毫不犹豫地冲进罗英成家中开始进行搜证。   罗英成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沈藏泽,眼底闪烁出某种诡异的亮光:“原来你知道啊……什么时候知道的?应该不是之前就知道,那就是最近……前一天是吗?他脸上的伤,是你打的吧?” 第一百零九章   “叮”的一声,电梯门又一次打开。   林霜柏一边戴手套一边从电梯里走出,然后摘下眼镜放入西装外套的内侧衣袋,走到了在门口僵持的沈藏泽与罗英成身前,在罗英成偏头看向他的同时,伸出右手按在罗英成已经拷上了手铐的双腕上。   “你怎么来了?”沈藏泽没想到他会一声不响又跟着他们来了行动现场,“我不是让你在局里等我抓人回去审问?”   林霜柏没有看沈藏泽,用左手松了一下领口的领带结,很肯定的对罗英成说道:“你看过我在许苒那里的病人档案和治疗记录。”   “不止。”罗英成似乎并不意外林霜柏的出现,脸上反而露出了隐约的愉悦,“我还去翻找了当年的新闻报道……谁能想到呢,现在那么光鲜亮丽且知名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当年却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管是在住院时还是出院后回到住的地方,都没能逃过民众的责打辱骂,完全被钉在了罪人的耻辱柱上,那些经历和感觉,一定很不好受吧。真是可惜了,那时候监控录像的技术还没那么发达,也还没有手机录像,否则我真想看看你被人砸鸡蛋菜叶子,甚至是被泼油漆粪便时那狼狈又可怜的样子。”   罗英成的确看过许苒那里的病人档案,还去认真翻查过当年的新闻,因此他很清楚,当年的林霜柏在出国前的那几个月时间里,都经历过什么,更知道当年才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林顺安在接受心理咨询治疗时,心理精神状态已经糟糕到怎样的地步。   “即使让你看到了,又怎样呢?”林霜柏以毫无波澜的声调反问,表情淡得仿佛罗英成在说的人并不是他,“难道你认为,现在再提起那些往事,就能让我受刺激失控?还是说你认为我会担心害怕让刑侦的人知道,我其实是杀人犯的儿子?罗英成,你以为这些所谓的过往就是我的弱点?”   轻轻摇头,林霜柏全然不在乎罗英成身后的屋子里都是刑警,只要说话声音再大点便能他们都听到,甚至还跟一旁满脸愠怒肃色紧拧眉心的沈藏泽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阻拦打断他们对话。   “你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而我的弱点,从来就不是过去,而是人。”林霜柏幽黑的双眸深不见底,分明半张脸都是伤口淤肿,却丝毫不影响他眉眼神态间散发出来的迫人气势,他似根本就不把罗英成放在眼中,眼瞳中流露出十足的睥睨,“利用自己病人的伤痛和疾病报私仇,你把葛子萱当作是自己的作品,就真以为自己有那个能力可以轻易操纵他人,应该说你太傲慢还是太无知?”   “说我傲慢无知,要是你当年没有出国而是留在了国内,没有镀金成为教授,还敢说自己不怕让人知道自己是杀人犯儿子的事实吗?”罗英成被林霜柏的话刺得一时表情有些扭曲狰狞,立时就拔高了声量要让屋里的刑警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过高的声量的确引起了屋内正在翻箱倒柜搜证的刑警们的注意,然而还不等他们停下手上的工作,沈藏泽已经忍无可忍地用力抓住罗英成手臂,直接把人拽向电梯间。   “怎么,沈队长这么急着将我拖走,是要在其他刑警面前包庇林顺安吗?”罗英成即使被拽着走,还在不断说话,就连声调里都带上了一点得意,“没想到啊,明明这林顺安的父亲还杀了沈队长你的母亲,你居然还护着林顺安,你母亲泉下有知该有多心痛,说不定还会后悔当初生了你这个不孝子。”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沈藏泽猛一下将罗英成推向电梯间的墙壁,用小臂抵住罗英成领口并向上往喉结处施力,咬牙压低了声音怒道:“你这样的无耻杀人犯,不配提我母亲!”   “我是无耻杀人犯,那林朝一呢?还有当年的林顺安,现在的林霜柏。”罗英成被沈藏泽的小臂抵压到声音都有点变调,却还要继续出言刺激,“不知道林教授除了靠心理进行侧写,还会不会靠自己身体里的那些杀人犯基因去理解我们这些犯罪者的想法?”   林霜柏跟上来一手搭在沈藏泽的肩膀上用力将人拉开,双眼平静地看着罗英成,对沈藏泽说道:“沈队可别因为这种人背上暴力执法的嫌疑,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   沈藏泽刚被林霜柏拉开,罗英成便摸着自己的喉间弯腰咳了好几声,却还一边咳一边抬眼斜睨沈藏泽,讥笑道:“沈队长这么激动,咳,咳咳,看来是被我,咳,说到痛处了。”   “其实你说的没错,理解你们这些杀人犯的想法,我并不需要太费劲。”将沈藏泽拦在自己身后,林霜柏对罗英成说道:“杀人犯的儿子,天生就有犯罪直觉。”   “你看着自己父亲杀人时是不是很兴奋?”罗英成直起身,靠在墙上举起自己戴手铐的双手,“我看你一定也很想杀人吧?是不是很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受?没事,你会知道的,反正杀人犯的儿子也注定会成为杀人犯。总有一天,你的手上也会被拷上这个。不过当然了,你也有可能跟你父亲一样,在杀人现场被当场射杀。”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没有杀过人?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轻易看穿别人的弱点?”林霜柏勾起嘴角,却并不是在笑,只是嘴角上扬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就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温度,“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害了人就一定会被人发现,被警察抓到?你是不是以为其他人都像你一样愚蠢?”   罗英成愣住,显然林霜柏的反应和回答都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知道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是哪里吗?”林霜柏打量着罗英成的一身黑色正装,一下眨眼抬眸间毫不掩饰嫌恶蔑视,“你父亲不幸遭遇车祸,跟医疗器械企业打官司也没有获得公平的审判和应有的赔偿,就连母亲都因此而伤心过度病倒离世,在这件事情上,你的确是受害者。可你不敢直接杀人报仇,反而利用与此事无辜的葛子萱去夺走她三个孩子同样无辜的生命。你觉得这样是报私仇,是对张皓杰最大的报复,可你想想张皓杰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他真的会为三个孩子的死而痛不欲生吗?你自以为的复仇,不过就是个笑话。”   当曾经的受害者决定拿起屠刀时,刀刃砍向的却不是本应付出代价的仇人,而是与之无关的无辜且鲜活的其他几条生命,于是受害者成为了加害者,新的受害者诞生,那么,新的受害者又到底该去找谁讨还公道?还是说,应该也拿起屠刀去复仇?   “你所谓的复仇,所谓的寻求法律之外的公义,不过是对自己懦弱无能的痛恨,对当初给父亲买了一副质量不过关的问题助听器导致父亲遭遇车祸的悔恨,你想要复仇发泄自己的不甘、悲痛以及怨恨等等的负面情绪,却连拿起刀直接杀人都办不到,你根本就害怕法律和惩罚,也害怕别人说你是杀人犯。”林霜柏上前半步抓住罗英成铐着手铐的手,字句间不给罗英成任何反驳的机会和余地,“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去伤害蹂躏比自己更需要帮助和保护的弱者吗?懦夫,是连公然反抗控诉都不敢,只会埋怨别人和周遭环境对自己不公的懦夫,同时也是真正的弱者和无耻之徒。”   明明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很用力,连提高音量都没有,可林霜柏的话却像是能对罗英成造成实际打击的无形利刃,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罗英成身上划拉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直至将罗英成一刀一刀割的体无完肤。   “罗英成,葛子萱不是你的作品,她比你勇敢多了,也更值得被尊重,因为她一直都在努力为自己发出呐喊,即便是陷入绝境也在努力地活着,一刻都不曾放弃过自己。”林霜柏指掌使力,将罗英成的手捏得连骨头都在发疼,那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痛处让罗英成受不住的额头冒着冷汗跪倒在地上,即便如此,林霜柏也没有放手更没有松劲,只居高临下地睨视罗英成,“而你,不过是一个只会自我陶醉,并以此逃避现实和自己过往错误决定,连承担后果的勇气都没有的懦夫,像你这样的人,还怎么配活着呢?像你这样一无是处连女人和孩子都比不上的无能弱者,才真的该去死。”   说到最后已是接近轻声细语般的低缓声调,却是能在寥寥数语间将罗英成击溃的恶魔低语。   “别说了,你别再说了!”罗英成浑身发抖萎顿在地,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因为林霜柏说的话,他脸上毫无血色,刚刚的嚣张已然不见踪影。   “够了。”一直在林霜柏身后的沈藏泽出声阻止,同时伸手抓住林霜柏的手让他放开罗英成,“林霜柏,已经够了,剩下的带他回局里再审问,你没必要现在就把他逼上死路。”   微微侧首以眼角余光瞥视沈藏泽,半晌,林霜柏面无表情地放开罗英成的手,而后退开让沈藏泽将人从地上拖起来,等电梯到了后再一起把人带下楼。 第一百一十章   罗英成被带回局里拘留待审。   除了罗英成的家,刑侦同时还派人去萤火心理咨询室搜查罗英成的办公室。   而罗英成的电脑、平板、手机等电子设备,还有网上的个人云盘、邮件等也都由技术部负责排查。   刑侦跟其他部门都在加班,希望能尽快搜全所有证据,尽管罗英成已经基本可以被确定为本案的真正主犯,之后审问也会再正式录口供,但也还是要全面搜查足够的物证,才好结案移交检察院。   况且罗英成逮回来了,张皓杰骗保的嫌疑还未消除,虽然目前调查张皓杰的经济情况似乎没有太大问题,可同时也查到张皓杰近期一直在进行投资,在股市里赚到了钱可亏掉的也不少,而且张皓杰似乎还有跟人一起创业的打算,这需要的资金只多不少。   对张皓杰的调查还在继续,沈藏泽在逮捕行动结束后,回到局里就立刻去跟蔡局汇报,等汇报完以后才又去找林霜柏。   林霜柏没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刑侦的公共办案区也不见人。   沈藏泽在局里没找到人,正打算到外面看看,就看到黄正启来找他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到黄正启那样子,沈藏泽第一反应就是案子的调查又进展不顺:“怎么?调查又哪里出问题了?”   黄正启摇摇头,把沈藏泽拉到楼梯间,确定暂时没人会过来后,才压低声音说道:“刚去抓罗英成的时候,我听到了,说林教授是杀人犯的儿子。”   沈藏泽心里咯噔了一下,今天晚上基本没有松开过的眉头已经要拧成疙瘩,脸色略带一丝烦躁和困扰,道:“除了你,还有谁听到了?”   “当时大家伙都在屋里搜查,弄出的动静不小,所以也没有听得很清楚,主要我离门口比较近才会听得明白,后来你跟林教授把人带去电梯间后,也就没再具体听到你们说的话了。”黄正启给沈藏泽解释道,“沈队,我也不是说有歧视什么的,就担心这事要是真的其他队员都知道后难保心里不会有其他想法。”   当警察那都是心里有理想抱负追求正义的,更何况他们在刑侦当刑警的,不论时间长短,哪个不是嫉恶如仇。   这林霜柏要真的是杀人犯的儿子,年轻一辈的兴许没那么在乎,可这老刑警心里很难说不会就此对林霜柏感到膈应或是有其他成见。   到底都是普通人,观念和看法的形成往往是时间越久越根深蒂固。   沈藏泽自然也清楚黄正启的意思,然而他现在既无法跟黄正启说太多,也无法直接否认撒谎,低头沉思了一会后,沈藏泽略显沉重地说道:“老黄,你是队里的老人,我不想骗你,林教授的父亲……的确是杀人犯,可这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眼下我也没法跟你说太多。关于林教授,蔡局还有上头对他的背景还有身份也都了解,自然也都审核过没有问题才会让他到我们刑侦来。罗英成是这个案子的嫌犯,如果因为他说的话而影响了我们刑侦队里的团结和稳定,是我身为队长不想看到也不允许的。希望你能明白。”   看到沈藏泽的神态,黄正启就知道在林霜柏的事情上,自己最好不要再过问太多,于是答应道:“你的意思我理解了,放心,不该让大家伙知道的,我绝不会说漏嘴。就是这事太敏感,又不知道罗英成还会说什么,等回头审问罗英成的时候监控室就留我一个人,然后把其他人都安排去干别的活。”   用力揽一下黄正启的肩膀,沈藏泽带着一丝感谢说道:“辛苦,罗英成我会亲自审问。”   “说实话我对林教授是挺服气的,是个有真材实料的人,希望他这背景之后不会再招来什么麻烦吧。”黄正启虽然不会因此就对林霜柏有看法,可他也的确对这样特殊的背景有些担忧。   沈藏泽沉默了一会,眼中暗藏思绪万千,片刻后他掏出打火机和烟盒:“你回去忙正事,我下去抽根烟。”   抽烟区里只有沈藏泽一个人,只是捻灭烟头的烟头收集器里已经被烟头塞得满满当当,足见局里的烟枪不少,办案烦躁的时候都没少来吸烟区里咬着烟犯愁。   把烟点着后深吸一口,沈藏泽随手把打火机放回兜里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平常鲜少会打的电话。   电话没响几声就被接起,沈藏泽吐着烟,沉沉吐字:“爸。”   “遇到事儿了?”沈义已然沙哑沧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一时显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实。   沈藏泽掸了下烟灰,再吸一口:“没事,就是周末想去看看妈,你要有空咱一起去。”   电话那端安静了一会,沈义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些:“也好,咱爷俩也很久没一起去看你妈,怕你妈会担心。”   他们两父子,三十多年来就没对头过,都是犟种,夏蓉蓉还在世的时候就没少因为他们两父子没完没了的斗气互犟操心。   沈藏泽想起从小到大跟沈义爆发的无数冲突,夏蓉蓉总是夹在中间头痛不已的样子就忍不住有点想笑,可遥远的往事之后横亘在他们父子间的是夏蓉蓉的牺牲,自那之后逐渐疏远的父子关系和感情,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无法好好笑出来,只能沉默地将手里的烟抽完,然后看着眼前都是自己吐出来的弥蒙白烟。   沈义似乎在电话那端叹了口气,对他说道:“少抽点烟,你妈还在时就念叨我,抽烟对查案也没帮助,抽那么多糟蹋的都是自己的身体。”   那你也是我妈走了以后才戒的烟。   沈藏泽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说道:“知道了。一会审犯人,挂了。”   “嗯。”   挂断了电话,沈藏泽吁出一口气又把烟盒拿了出来,刚把第二根烟咬到齿间,却一扭头在不经意间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在外面停车场站着的林霜柏。   林霜柏站在自己的车前,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出警回来的车,那辆车车顶上的红蓝暴闪警灯大约是忘了关,以至于即使车里都没人了,那警示灯还在不断闪着。   红光和蓝光交替打在林霜柏身上,忽明忽暗,而林霜柏面向自己的车,只露出一小片侧脸,让人无法窥探他的真实表情。   几分钟后,沈藏泽来到了林霜柏身后。   “我刚刚一直在找你。”   沈藏泽知道林霜柏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可林霜柏却全然没有要回身理会他的意思。   犹豫了一下,沈藏泽还是再次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跟去抓捕现场?既然知道罗英成去查了你的病历,你肯定也想到罗英成会用当年的事攻击你。”   林霜柏不知道在车前站了多久,身体都似乎有些僵了,好半晌才迟缓地动了一下肩膀,然后抬手扶着车门侧向看向沈藏泽。   冷漠的表情,没有半点情绪的瞳孔,大半张脸仍隐藏在阴影里,林霜柏露出的半张完好侧脸,一片森寒,就连声音都有种机械般的冷硬:“罗英成背后可能还有人,除了我,他甚至知道你是当年牺牲的女刑警的儿子,你们的生活圈按道理没有任何交集,他也没有警察方面的人脉,他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很不寻常。”   林霜柏没有回答沈藏泽的问题,自顾自地说着罗英成身上的其他疑点。   沈藏泽再次有了那种看不透林霜柏的感觉。   看不透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也不清楚这个人想做什么,重重迷雾,而他能做的,只有不管不顾地踏入迷雾中试图找到藏在黑暗深处的人又或是答案。   “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讨论案件。”沈藏泽只觉满心烦躁,他其实很难把握拿什么态度去面对林霜柏,无论是装作若无其事还是疏远仿佛都不是最正确的做法,“林霜柏,罗英成说的那些话,关于当年连环绑架凶杀案结案后,你因为林朝一所遭受到的那些指责辱骂甚至是严重越界的暴力行为,我想说,我个人并不认同连坐,而且,除非真的有证据能证明你参与犯案,否则在我这里,你同样也是当年案件的受害者,我不希望,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拿一个受害者当罪人看待。林朝一是林朝一,你是你。”   若说同情,沈藏泽想林霜柏其实并不需要。   那么,林霜柏需要什么?   将林顺安彻底杀死,以林霜柏的身份活下去?   还是,更想要找出当年的真相,证明自己并没有疯也没有杀人?   沈藏泽想,或许林霜柏对他说的要他找出自己当年参与犯案的话,是一种求救,林霜柏跟他一样想要找出真相,而这个真相对林霜柏来说,也许无论是证明林霜柏的确有人格障碍参与了犯案,还是林霜柏从头到尾都只是无辜的受害者只是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才导致记忆混乱出错,都将会一种救赎。   若是杀人犯,便赎罪,若不是,就从囚困多年的心牢中释放。   “只要我想,我就能用话术在三言两语间让一个人去死,刚刚罗英成的样子,你没看到吗?”林霜柏低头看一眼自己还戴着手套的手,脸颊处的肌肉抽动一下,嘴角扯起僵硬又渗人的弧度,“那不过是我真实面貌的一小部分,我甚至在想,如果是我控制罗英成,我一定不会让他犯下流于表面的低级错误。”   “所以呢?这些年在国外,你用话术杀过人吗?”沈藏泽反问,“你不过是让一个杀人嫌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我不认为你在抓捕行动中的做法有什么问题,而且,在我让你别再说的时候,你也立刻停了下来没有继续逼迫罗英成,这已经证明了你不是什么不可控的危险分子。”   向前一步靠近沈藏泽,林霜柏摘掉一只手套抬手想要碰沈藏泽的脸颊,在发现沈藏泽没有半点躲避的意思后,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停在沈藏泽脸颊旁的手不过一厘米的距离,他那双宛如黑洞般的眼眸在明灭不定的闪光下隐隐恢复了一点光亮,紧接着眸底浮现出少许不明显的困惑,林霜柏蹙起眉心,像是在跟沈藏泽说话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是这种反应?明明应该很厌恶我才是……像那些人一样,让我去死,要我赎罪要我偿命,把所有怨恨都发泄到我身上。”   “然后呢?让你去死,持续向你发泄怨恨,我心里就能够舒服了?我妈还有那些无辜的被害者就能复活?”沈藏泽苦笑一下,看起来显得有些无奈,“我这人,不喜欢做没有意义又浪费力气和时间的事。”   对连环绑架凶杀案有执念,认为当年的真相还未查清是真的,对于林朝一怀抱过仇恨也是真的,他当然不可能去理解林朝一,可无论是对当年的林顺安还是如今的林霜柏,沈藏泽都没想过要连坐。   “我妈是刑警,比谁都更追求正义,可也是她,从我小时候起就教导我,‘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应当受惩罚的,只有真正犯了罪的犯人,若仅仅因为是犯人的家人亲属就要被牵连责骂,那这样的行为既不正义同时还是对道德的否定。对一个没有犯罪的人发泄自己的恨意,实际上是在让自己踏上作恶的道路。”沈藏泽能明白为什么夏蓉蓉如此教导他,要正直的活着,要憎恶分明,谁都会在罪恶发生后去谴责犯人,可若把谴责和悲愤指向无辜的没有做错事的人,那一切都将变得非正义,无非是在发泄私人情感,身为执法的刑警,更应当杜绝这种非正义行为,更仔细的分辨是非善恶,更谨慎的行使自己的执法权。   林霜柏到底还是没有真正触碰到沈藏泽便收回了自己的手,红蓝光交错落在两人身上,林霜柏垂手在身侧,耳边是阵阵令他无法平静的耳鸣,脑中是各种纷乱喧嚣的思绪,他无所适从地站在沈藏泽面前,眼中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即将警校毕业的青年。   他也想为父谢罪,可十一年过去了,他甚至至今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那个资格,更不敢说自己当年也是受害者,所以被牵连的人都可以说自己是受害者,唯独他不可以。   要还给死者公道,也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哪怕再煎熬痛苦,也想要让自己模糊断续的记忆恢复,还原当年的真相。   他始终都在渴求,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无论是林顺安还是林霜柏,都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沈藏泽面前。 第一百一十一章   罗英成在第二天上午被带到讯问室里正式接受审讯。   在拘留室里待了一整晚的罗英成,不仅憔悴而且精神略显恍惚,眼眶下的黑眼圈极其明显,下巴上也冒出了明显的青色胡茬,再加上身上的正装经过抓捕行动以及一夜拘留后已满是皱褶,让他看起来更多几分狼狈。   罗英成坐在椅子上,戴着手铐的双手置于桌上,他坐得很端正,就像一个好学生那样,可他的目光却一直在被桌上那支属于他的录音笔以及那台属于他的平板电脑所吸引。   沈藏泽就坐在他面前,姿态比罗英成要放松许多,坐下后打量罗英成几眼,然后便开始低头玩手机,全然没有要开始审讯的意思。   从心理学的角度,其实罗英成知道沈藏泽是在给自己施加无形的心理压力,逼他在这样无声的对峙中先低头,若是放在平时,他也会有足够的耐心去跟沈藏泽耗,然而现在,他以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坐在询问室里,无论如何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都无法像平日那般保持冷静,更无法忍受这种分明连半个字都没有却压迫感更强的沉默。   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煎熬,就连讯问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变得越来越稀薄,让罗英成感觉到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   人的大脑是如此不可思议,仅仅是想象,就足以改变身体感官,并让身体产生类似情景的生理反应。   罗英成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因为他留意到,讯问室里的时钟是不动的。   于是,在一忍再忍,可沈藏泽却始终没有表现出要开始审讯的意思后,罗英成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地紧握双拳,却又努力克制着声量开口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审讯,有什么话就赶紧问,别在这里浪费彼此的时间。”   手指还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沈藏泽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道:“罗医生很着急?”   罗英成冷笑一声,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确实,毕竟现在无论你认不认罪,我们都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犯罪。”沈藏泽将手机锁屏随手放一旁,“既然大家都不急,就继续这么坐着打发时间吧,我办你这个案子也好几天了,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正好趁这机会歇歇。”   罗英成脸色一时又变得难看,之前在心理咨询室时的从容镇静早已不见踪迹,“沈队长就是这么办案的?用这种玩忽职守的态度?”   “怎么,你要跟我说教,教我怎么做一个刑警吗?”沈藏泽原本已经闭上眼要开始假寐,听罗英成这么质问,又睁开眼来,“可以啊,我倒是挺乐意听听罗医生的高见,毕竟做我们这一行的,也很需要听到民声反馈。”   罗英成铁青着脸看沈藏泽,好一会才咬牙问道:“林霜柏呢?他不是你们刑侦的顾问,他不参与这次审讯吗?”   “你从哪里听说,顾问必须参加每一次审讯?”沈藏泽语气散漫地反问道,“他参不参加审讯,是我说了算,你也不是多重要的犯人,有必要让我这个队长跟顾问一起审讯你吗?”   人都有一个共通性,那就是希望自己是特别的。   果不其然,在听到沈藏泽这么说后,罗英成脸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我不重要,你们还这么劳师动众来抓我,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沈藏泽却无所谓地耸耸肩:“走流程,你不知道吗?你毕竟是这起恶性杀子案件的真正凶手嫌犯,为了防止你逃跑或是湮灭证据,我们当然要依照程序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将你逮捕归案。只要是犯人,抓捕行动都是周密的,别把自己想得多厉害,你并不是什么特殊案例。”   罗英成的眸色暗了下来,他依旧把背挺得笔直,只是却有些控制不住地把身体向前倾,以拉进他跟沈藏泽之间的距离,“沈队长,我承认你有能力,毕竟要不是你们刑侦,这个案子根本查不到我身上,事到如今,该找的证据你们也都找到了,我没什么要否认辩解的,只不过我有些不甘心,明明就是那个张皓杰害人在先,既然法律无法惩治他那我就自己报仇,我不过是讨回自己的公道,这有什么错?”   沈藏泽直到他说出这话后,才终于正色起来,道:“今天你是以一个加害者的身份戴上手铐坐这里,而不是受害者,从你下手害人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再是受害者。而你本身,还是一名心理医生,你所谓的讨回公道,伤害的是无辜者的生命和权益,在这其中,不存在任何正当性。”   “事情只要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漂亮话谁都会说,有人害死了你的至亲,可法律却并没有给予他相应的惩罚,你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这种话吗?”罗英成紧握的双拳因过度用力而发颤,他身体前倾幅度更大,像要隔着桌子去抓沈藏泽,“你们刑侦的顾问,所谓的林教授,你不是知道他的身份,你不恨他,不想杀了他?你应该能理解我的,不是吗?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你为什么不能看在我们都是受害者的份上放过我,为什么非要查这个案子?!”   罗英成越说越控制不住声量,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凶狠。   可沈藏泽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既没有动也没有打断他的话,等他说完后才反问:“是葛子萱害死你父亲的吗?还是那三个稚子参与了助听器的制造生产?”   “但他们是张皓杰的亲属!葛子萱是张皓杰的老婆,那三个孩子是张皓杰的孩子!我要让张皓杰跟我一样,感受至亲离世的痛苦!!”罗英成用充满恨意的声音低吼,胸膛剧烈起伏,情绪显而易见的激荡。   “就因为是亲属关系,所以就要被你的复仇牵连?那你怎么不想想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沈藏泽将放在自己右手边的录音笔和平板电脑拿到桌子正中央,“你录下了跟张皓杰的对话,电脑里的音频剪辑软件里有你在音乐中加入高频音的文件记录,就连你的云盘里都有加入高频音后的音乐文件备份,你没有将文件删除,是因为自信自己不会被抓到?”   罗英成看都不看桌子上的电子设备,只死死盯着沈藏泽,发黄的脸表情纠结到扭曲,道:“说什么牵连?他们没有享受张皓杰赚的那些黑心钱所带来的物质生活吗?他们可一点都不无辜,既然是作为亲属享用了那些靠毁掉别人生活夺走人命的黑心钱,就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他们既不知情也没有参与过任何不法行为中,却因为你的偏执而受到伤害甚至失去生命。”沈藏泽并不想去说服罗英成,他的责任也并不是去摆正罗英成早已走偏的价值观,“作为一名执法人员,我不可能放过你,即便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也不可能去理解你,因为我跟你从本质上就不一样,我也不会将自己放到受害者的身份上,利用这个身份去为非作歹。罗英成,不论你给自己找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用什么身份去试图正当化自己的行为,犯罪就是犯罪,既然犯罪就该承担相应的结果和惩罚。”   罗英成原本因为愤怒和不甘浑身都在发颤,然而在听完沈藏泽的话后,他突然又平静了下来,松开双拳恢复到最初的端正坐姿,然后用陈述事实一般的语气说道:“沈藏泽,你才是懦夫。”   沈藏泽对这样的话没有半点反应,只继续问道:“林教授的过去身份和资料,还能说是通过查病历记录,可是罗英成,你又是从哪里知道我的背景资料,在职警务人员的资料,可不是你一个普通市民说查就能查到的。”   罗英成摆出了之前那副亲切和蔼的样子,笑着弯起双眼:“我用黑客技术黑进你们警察系统查到的,不行吗?”   明显的谎话,充满伪善嘲讽的笑容,罗英成用手指拨弄着手链之间的短链,道:“查出我犯罪了又怎样,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的家散了,张皓杰也一样。我没有删掉文件证据,因为我要享受复仇成功的快感,要坐牢又怎样,最起码我活得有血有肉,不像有些人,活在社会规则和所谓法律这种无意义的桎梏下,连亲手给至亲报仇都不敢。”   沈藏泽观察着罗英成突然转变的态度,片刻后,他带着笃定说道:“罗英成,这样的杀人手段,不是你能想出来的,是谁教你的?你刚刚不是想让我放过你,只要你肯主动坦白在你背后的人的身份,我可以写报告,口供里也会记录清楚,你配合警方调查,可考虑适当减刑。”   罗英成发出一声全无掩饰的嗤笑:“减刑?有差别吗?我不管判几年,都是坐牢,出狱后都是前科犯,都不可能再当心理医生,对我来说,减刑与否,毫无意义。你要我认罪,我认,我就是利用葛子萱的病让她自己杀了她跟张皓杰的三个孩子。张皓杰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我背后也没有什么别的人。你最好赶紧拿录音笔里的证据去把张皓杰也抓起来,我可是等着张皓杰跟我一起进监狱坐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张皓杰在罗英成审讯结束后不久被带到了局里,并且是由傅姗珊带队去抓的人。   傅姗珊敲开张家的大门时,张家父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到警察要带走自己儿子就开始哭天抢地的表演起来,闹得左邻右舍都开门看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这是警察抓人,而且有正式的逮捕令,张家父母闹得再凶也没用,即便是有看热闹的人拿出手机想要录视频,也都被维持秩序的警员阻止并警告。   张皓杰被傅姗珊戴上手铐时人都是懵的,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变成犯人了,回过神来后就开始挣扎并大喊警察这是违规执法,自己明明是受害者,现在却被当成犯人对待。   然而傅姗珊可没那么好的脾气。直接逮捕令拍他脑门上,厉声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受害者自己心里清楚!我告诉你,别以为干了亏心事,犯了法还能轻易逃脱,就是老天不收你,我们当警察的也不会放过你让你逍遥法外!”   在张皓杰被带回局里的同时,葛子萱也被安排从医院带到了局里。   沈藏泽认为,葛子萱有权在被移送检察院之前知悉真相,并且,看清张皓杰的真面目。   根据规定,葛子萱自然是不能旁观张皓杰的审问,但因为案情特殊且沈藏泽昨晚就写好了申请报告,在取得蔡局同意后,葛子萱被准许在张皓杰接受审讯时由警方陪同在监控室里旁听。   张皓杰的审讯,由林霜柏负责主审。   之前到局里来配合调查的时候,林霜柏并不在,张皓杰也就对他没印象,因此当林霜柏顶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脸推门而入时,张皓杰吃惊的愣了一下,随即又对林霜柏身穿衬衫小马甲配西裤皮鞋这跟传统刑警形象不太相符的装扮感到疑惑。   直到林霜柏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后,张皓杰还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刑警?”   林霜柏刚把手里的资料文件还有录音笔放到桌上,听张皓杰这么问,抬眼瞥他一下:“刑侦支队犯罪案件顾问,同时也是港海政法大学的犯罪心理学教授,林霜柏。”   “犯罪心理学教授?”张皓杰重复了一次,“不是,你们拿我当犯人抓起来,现在还让一个教授来审我?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我是刑侦支队的犯罪案件顾问,有合法合规的审讯权。”林霜柏没有太多跟他废话的意思,开门见山道:“根据我国刑法第一百九十八条保险诈骗罪,投保人、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险人死亡、伤残或者疾病骗取保险金,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将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二万元以上二十万元以下罚金或者没收财产。张皓杰先生,你给自己的妻儿投了巨额保险,受益人是你自己,并且跟心理咨询医生罗英成合谋制定谋杀计划骗取保险金,实际造成了你三个孩子的无辜死亡,等结案移交检察院后,你认为检察官会向法官建议量刑判你多少年?”   张皓杰一听就急了,拍桌子怒道:“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什么骗保,我什么时候跟罗英成合谋了?!”   “没有吗?”林霜柏对张皓杰这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就占理的表现不以为然,将录音笔拿在手中转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着张皓杰目光死死盯着录音笔,眼底浮现出心虚同时还咽了一口唾液。   大拇指就放在录音笔的播放键上,林霜柏道:“你猜这只录音笔里的录音内容是什么?”   张皓杰眼皮快速眨了一下,声音已经隐隐有一丝颤抖:“有什么好猜的,你少在这里诈我骗口供!”   “诈你?你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才会认为我是在诈你?”林霜柏反问,眼看张皓杰脸色变了又变,林霜柏在张皓杰盯得快要双目斗鸡的注视下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请问张先生的真实诉求是什么?”   “罗医生不愧是聪明人,我也不怕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老婆的产后抑郁症你也不需要太认真给她治,我已经给她投保,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也算是对得起我在她身上花的时间和精力。”   “张先生,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你现在是在要求我不要尽心替葛小姐做心理咨询,放任她的病情恶化下去吗?”   “因为产后抑郁症而自杀的人不少吧,反正现在我也找你给她做治疗了,治不好那也不是谁的问题,就是她自己想太多还敏感,成天跟怨妇一样抱怨这抱怨那,还怪我一直让她生孩子不让她出去工作毁了她的人生,谁受得了她这样。”   “张先生,产后抑郁症的确有患者自杀的病例,但并非不可控制病情……”   “控制什么?我不想一直在她身上浪费钱,既然说抑郁症这玩意好不了,我也不想让她继续带孩子免得把几个孩子养坏,反正你看着办,我的诉求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明白,她的保险金不少,你要是担心她出意外后影响你作为心理医生的风评和客源,我也可以之后再以支付治疗费用的名义多给你打一笔钱作为补偿。”   “……我希望,这最终的结果,张先生你能承受。”   清晰的录音,任谁一听都能听出那是罗英成跟张皓杰的声音。   而张皓杰,在录音开始播放第一句话出来瞬间就立刻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连带坐着的椅子都被他掀翻在地。在录音播放结束后,他煞白了一张脸,抖着手指林霜柏手里的录音笔,连声否认道:“假的!这录音是伪造的!是罗英成弄出来陷害我的!!”   “经过法检技术部的分析鉴定,录音笔里的录音既不是合成也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剪辑,百分百就是你跟罗英成合谋骗保的音频证据。”林霜柏坐着抬眼看张皓杰,冷声道:“抓你,是证据确凿,不仅有录音证据,也有罗英成对你的指控。虽然我也挺意外你做这种事还如此疏忽大意让人留下录音,不过像你这种人,水平也就到这里,大概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贪财,只要肯给钱就不会被出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律师,我要找律师!”张皓杰明显是慌乱的,却又极力想要让自己镇定,说不出其他辩解的话,就只能对着讯问室里的监控摄像头大喊自己要找律师。   林霜柏并不阻止张皓杰跑到监控摄像头底下喊叫的行为,只等他喊累了安静下来后才接着说道:“虽然经过调查你目前的经济状况的确没有问题,不过也查出了你加入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专门提供各种手段,让男人可以从妻子身上谋取各种好处,将妻子当成生育机器不过是基本操作,更多的是让妻子意外死亡好让自己获得巨额财产。你说要是我们现在把你放了,然后放出风声,说你是供出了组织内部的事和重要关系人才得以脱身,你认为自己还能平安无事的活下去吗?”   张皓杰僵住,脸上的血色褪去几分,好半晌才挤出声音来:“你,你别在这里胡说,什么组织,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一定也没想起来,罗英成到底是谁。”林霜柏将一沓文件抽出来拍到桌子上,抬手像招狗一样的态度跟张皓杰示意,“过来看看这份资料,兴许你还能找回点对罗英成的印象。”   防备地看着林霜柏,张皓杰迟疑了片刻,还是拖着脚步回到审讯桌前,拿起了桌上那沓文件,没看几页他便又一次变了脸色,颤着手快速将文件翻了好几页吗,最后摇着头念叨:“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巧?”   “当然不可能这么巧,罗英成可是费了番功夫才跟你的朋友搭上线,而你,跳槽后就将之前做过的那些违背良心的事都当作没发生过,连当年那批质量不过关的劣质助听器的受害者亲属站在自己面前都没认出来。你以为罗英成真的是在帮你骗保吗?他不过是在向你复仇罢了。”林霜柏已经见过太多各种类型的犯人,他很清楚,张皓杰这人虽然早年也是昧着良心赚钱,可计划杀妻骗保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初次犯罪结果还跟自己预想有偏差本就承受了巨大心理压力的人,一旦被抓到了还有确凿证据,并不需要太多的审讯技巧就会在负罪感以及恐慌下招供。   “你想杀的是牺牲了自己的事业甚至人生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而罗英成要的是向你复仇让你也品尝到至亲离世的痛苦,所以他没暗示让葛小姐自杀,反而在确认葛小姐真实病症应为双相情感障碍后,利用葛小姐的病让她杀死了你们的三个孩子。而你,在三个孩子死后,虽然伤心可一想到之后能得到的巨额保险金,就放弃跟罗英成追究,只想尽快结案把葛小姐送去坐牢,自己也好跟保险公司索赔。”   张皓杰没想到自己的杀妻骗保计划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偏差,更没想到从计划开始自己就已经从所谓的猎人变成了猎物,手里的资料散落一地,张皓杰双腿发软瘫倒在地,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整个人近乎崩溃地不断重复碎碎念:“怎么会这样,假的,这一定都是假的,不可能,我不信……”   从讯问室里出来后,林霜柏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葛子萱便在傅姗珊以及沈藏泽的陪同下从一旁的监控室里出来。   见到林霜柏的时候,葛子萱面上的神情有一刹的恍惚。   林霜柏的表情比面对犯人时要温和许多,他没有贸然靠近葛子萱,只站在原地用平缓的声音对她说道:“你嫁给张皓杰或许是个错误,但这并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我不会用这个来责备惩罚自己。”葛子萱很轻地笑了笑,尽管容颜依旧枯槁萎黄,可眼底透出的一点光亮却让她看起来又透出一丝往日的风采,她扭头看了看在身旁的傅姗珊和沈藏泽,轻声道:“谢谢你们,替我和孩子们查出真相找到了真凶。”   傅姗珊用力揽住她的肩膀,道:“你该谢谢自己,是你一直都没有放弃自己。”   哪怕痛苦,葛子萱也一直很努力在配合他们调查,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回忆录口供。   女性远比大多数人认知的更坚强,哪怕是面临没有出路的绝望困境,哪怕已经遍体鳞伤,女性也往往会选择奋力抗争而非轻言放弃。   “虽然你依旧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和刑罚,但根据案情特殊性,检察院那边应该也会向法院提出对你酌情量刑。”沈藏泽也不会说太多安慰人的话,只能把实际情况告知葛子萱。   “这样就够了,无论是否受到精神疾病的影响,我杀了自己的孩子是事实,我理当接受法律的审判,对我而言,精神疾病不该成为我逃脱责任和刑罚的借口。只有赎完罪,我才能真正的重新开始。”葛子萱眼中蓄泪,她抬手掩住半张脸哽咽了一下,又深吸了几口气,忍下鼻间酸楚后,她对林霜柏和在场的所有刑警说道:“英国首相William E Gladstone曾经说过,‘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谢谢你们,让我可以得到正义的审判。”   迟到的正义绝非正义。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执法人员锲而不舍只要有一个疑点都要竭尽全力探查真相抓住真凶。   要尽可能避免冤案,还要让受害者们都能看到正义真的存在,不因法律的不够完善而对法律失望。   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也无法挽回,可若能得到公平公正的审判结果,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受害者亲属,至少可以少背负一些不甘与愤恨,在接下来的日子努力往前看,好好继续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第一百一十三章   溺孩杀子案随着罗英成以及张皓杰的认罪而正式结案,警方也在网上正式发布了案件的调查结果通告。   在通告发出后,网上不可避免的又掀起了一波舆论,讨论女性在工作以及婚育方面的困境,讨论男权社会下对女性的压榨利用乃至迫害,更因此展开了又一轮男女对立的争吵。   然而无论舆论在最初两三天如何热烈,随着时间过去,新的社会新闻以及娱乐圈热点爆出,溺孩杀子案的热度以及所引发的一系列舆论很快便降了下去,不到两周,网上已经很少有人再反复提起或讨论相关话题。   网络舆论大多如此,一时热度高涨,媒体争相报道引导走向,网民留下各种各样的评论,展开针锋相对甚至是上升到人身攻击辱骂人肉等级别的争吵,短则一周,长则一个月,最终都会被新的爆点新闻所取代,网民的注意力会很快得到转移随后再无人关注直至遗忘。   因为网络终究不是现实生活,而大多人不过是在网上发泄自己生活中积攒下的各种负面情绪,又清楚知道自己对于爆出来的问题根本无能为力,而自己的生活中还有很多糟心事要面对或解决,既然网上爆出的问题并不是自己能去改变的,最多骂几句发泄完自己的情绪也就如鸟兽散,退出软件关掉手机,普通人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中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真正能持续关注问题试图实现改变的人,其实很少,并且改变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需要的精力、时间、金钱乃至权力却是普通人根本无法达到也无法拥有。   所有结案手续都处理好并将档案文件、物证等资料证据都整理移交检察院后,沈藏泽给刑侦支队全员放了个小假,没有特意办庆功宴,因为即使案子告破,真相到底让人欷歔。   有时候破案并不意味着胜利与喜悦,就仅仅是抓住真凶,对被案件牵连的所有受害者及亲属有了交待,而案子所带来的影响以及种种伤害和悲痛却都难以磨灭。   日常的工作报告都可以暂且放一放,刑侦全员紧绷的精神也需要适当的放松,心理情绪也需要调整,所以沈藏泽跟蔡局报告过后,让全员从周五开始好好休息,周一回局里时无比恢复到最佳的精神面貌和状态。   周六的时候,沈藏泽先是独自回局里加班,处理一些之前没来得及处理的报告和文件,等时间差不多才又开车前往墓园。   跟沈义约的是周六下午两点,依照他的习惯,不管是什么约定,都一定会提前最少十分钟到达,准点到在他的标准里已经是迟到。   尽管提前了十五分钟,可等他停好车走到墓园正门的时候,还是看到沈义已经站在正门一侧等他,而且看那样子应该已经到了有几分钟。   父子关系谈不上破裂,但确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直维持着偶尔联系,过年时电话消息问候聊几句的状态。   一年也许都不会见几次面,虽然是至亲却比同事朋友还要生疏。   看到沈义的时候,沈藏泽还没过马路,下意识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看自己已经又大半年没有见过面的父亲。   沈义已经六十八岁,但因为一直保持规律运动健身的习惯,本身不喝酒,退休后连烟也戒了,因此无论是从挺拔且全无发福的身材还是精神面貌看起来都不过五十岁出头左右,只一头灰白大半的头发显示出他的确上了年纪的事实。   沈藏泽在路边站了有好几分钟,心头泛起些许情绪让他想抽烟,但因为就在路边也没有抽烟区,所以还是忍了下来。   行人绿灯亮起,沈藏泽吁出一口气穿过斑马线,快步走到了沈义面前。   适才隔着马路看不清楚,此刻近距离面对面,才看到沈义那炯炯有神的双眼不仅眼皮有些搭耸,就连眼角眉梢处的皱纹也比之前深刻,而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似乎比之前压得更重。   沈义也在微微抬头打量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   在他那个年代,一米七八已经算是挺高的身材,但他这个儿子长得比他还要再高几公分,再加上他上年纪后身高略有点缩水,现在儿子站在他面前,他竟也要抬一抬下巴才能跟儿子对视。   儿子完全继承了亡妻的长相,明明是男人,五官却精致到美艳的地步,属于那种一眼就能教人惊艳甚至有些模糊性别的美,但兴许是从小在警局被熏陶的缘故,儿子在气质上十分端正,面无表情的时候很有那种正气凛然的气场,倒也中和了过于漂亮的眉眼,不至于显得男生女相。   因为是来扫墓,沈藏泽穿了正式的警察制服,而沈义已经退休不再是警察,不仅归还警衔和警察证等身份证明,保留在家中的警服根据相关规定也不可以再穿,所以今天来扫墓他穿了一身较为正式的黑色衬衫和西裤。   沈义并没有告诉沈藏泽自己在他过马路前就已经看到他了,只是边转身朝里走边很平淡地说了句:“进去吧。”   沈藏泽跟在沈义身侧,走了两步后察觉到沈义的肩好像没有以前那般宽广了。   岁月在沈义身上留下越来越明显的痕迹,可沈藏泽与他并肩而行的时候,却问不出一句身体是否还好,从前抓犯人时受伤留下的旧患是否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阴雨天是否有让他不舒服。   夏蓉蓉还在的时候,沈义和沈藏泽还是一对吵吵闹闹的父子,沈藏泽读到高中犯叛逆那会更是没少顶撞沈义,沈义是传统的严父奉行高压教育,故而也没少打骂沈藏泽,有几次沈藏泽确实闹过火时沈义还试过盛怒之下把沈藏泽肋骨都给打裂了,最后都是夏蓉蓉在中间疏通父子关系。   父子俩的脾气如出一辙,却在夏蓉蓉牺牲离世时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逃避的人是沈义,面对的人却是即将警校毕业的沈藏泽。   沈藏泽记得很清楚,在警校毕业典礼上,沈义没有来,来的是蔡局。因为那时候沈义还在因为夏蓉蓉的牺牲而一蹶不振,甚至到了没法正常生活必须跟局里请长假的地步。   也因此,他在毕业典礼上,除了跟校长和教官等学校教员的合照外,就只有一张跟蔡局的合照。   随着时间的过去,父子之间的裂痕因放置而无法修复,无论是他还是沈义,很多时候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像寻常父子一样聊天说话。   两人穿过墓园里的石板路,然后在被修剪得十分平整的绿草地上走过,穿过一排排其他警员烈士的墓碑,最后停在了夏蓉蓉的墓前。   不管是沈义还是沈藏泽都没有带花束,夏蓉蓉生前说过以后若是人不在了,扫墓时也别给她带花,因为不喜欢这种在她看来不必要的礼节。   只不过沈义还是带了一盒杂锦点心,里面有夏蓉蓉喜欢的白糖糕、老婆饼、叉烧酥和蛋黄酥。   夏蓉蓉是南方人,特别喜欢吃南方点心,现在卖传统手工点心的老店已经很少,沈义是去了老城区才找到夏蓉蓉从前喜欢吃的招牌老店。   将那盒点心放到墓碑前,沈义看着墓碑上夏蓉蓉的照片表情恍惚了一瞬,好半晌才站起身来,声音微微发哑:“你妈还是这么好看,我却已经老了。”   沈藏泽在沈义蹲下去放那盒点心的时候,站了笔直的军姿朝夏蓉蓉的墓碑敬礼,等沈义起来后他才放下手说道:“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沈义双手负在身后,道:“我听老蔡说,那个溺孩杀子案,是你咬牙顶住压力坚持要再调查才没让真凶跑掉,跟之前相比,你也多少有点长进了。”   沈藏泽沉默了一小会,没有接沈义的话,却道:“爸,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你明明一直坚持凶手不止林朝一一个人,为什么后来又辞职离开刑侦?你不当警察,还怎么抓逃脱的凶手?”   “我当年,犯了一个人民警察不该犯的错。”沈义向来挺直的肩背,在提及旧案的这一刻被沉重的过往压下,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微驼与颓唐,他伸出手拂去夏蓉蓉墓碑顶端的灰尘,也低下了始终昂起以视红旗的头,“我曾经去找过林朝一的妻子王如意和儿子林顺安……当年由于林朝一已经在抓捕行动中被我当场击毙,且林朝一毫无疑问就是实施绑架虐杀的凶手,为避免让恐慌的情绪继续蔓延造成更严重的不良影响,上头下令不要再节外生枝,必须立刻结案给民众明确交代。可我当时因为你妈的牺牲,整个人变得很不理智,更完全无法接受上头的这个指令,即使老蔡一直劝阻,我还是擅自去了找那对母子,不顾林顺安当时正因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在接受治疗,用身为一个警察不该使用过激的手段质问他是否有包庇隐瞒另一个凶手的存在。” 第一百一十四章   沈义找到位于旧城区的那栋不算太高的住宅楼时,刚刚挂断了蔡伟齐的电话。   保安亭里的保安脸色不太好,看到沈义这张生面孔时立马就从保安亭里出来,叉着腰扯着嗓子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这些人够了啊!天天来闹事!那家人晦气是一回事,这楼里还有其他住户呢!你们这没完没了的来闹,整得我都不得安生!你们就非得把那对母子也逼死,在这楼里也闹出人命才满意是吧?!”   沈义才刚走进来,没想到会劈头盖脸就先被保安亭里这大叔给骂一顿,他皱着眉,问道:“最近很多人来闹事?”   “少在这给我装啊!那对母子搬回来这儿住的事自打被人挖出来后,你们哪天不来闹?!不是泼油漆就是往人家门口砸鸡蛋泼大粪!你们倒是觉得自己很正义,他妈有想过其他住户有多烦吗?!”保安大叔一脑门的热汗,天气炎热,他虽然穿着短袖,保安亭里也放着风扇在吹,可他还是被热得脖子和身上都出了不少汗,后背的衣服更是被洇出一大滩深色的汗印子。   保安大叔是越说就越来火,抹一下脑门上的汗,继续朝沈义凶道:“现在是你们来闹,楼里其他住户也闹,大家都不安宁,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我天天在这保安亭里,拦都拦不住你们,回头住户投诉时还要连我一起投诉,给我弄得跟我也犯罪了似的,还让不让人过了?!”   沈义也没想到是这状况,然而眼下这些事也不是他关心的,于是他从怀里掏出警察证,直接举到保安大叔面前:“我是来找王如意跟林顺安的没错,但我不是你说的来闹事的人,我是负责那个案子的刑警,今天来是有其他问题还要再问一下林顺安。”   保安大叔眼神有点不太好,眯起眼仔细看了好一会沈义的警察证,又来回比照了一下警察证上的照片跟眼前的男人是同一个人,然后才说道:“是警察你不早说!那对母子现在不在,上午刚有人来闹过,而且还动手砸他们家的大门,把那林小子又给吓到了,后来叫了救护车来把人拉了去医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沈义并不知道王如意跟林顺安最近受到的骚扰如此严重,连环绑架凶杀案对外公布结案已有一段时间,新闻针对案件的相关报道也已告一段落,因此他并没想到王如意跟林顺安这段时间还一直在持续被骚扰。   事实上,在案件刚刚告破时沈义就已经听说不仅有受害者亲属到医院闹事,之后王如意也在外面好几次被人当街拦下为难,甚至王如意还有过两次被人打伤到医院就诊的记录。然而沈义本以为过去一段时日后,这种骚扰辱骂都会减少,却没料到竟然一直在持续。   更让沈义没想到的是,王如意居然也没有跟娘家求助。   然而对现在的沈义来说,王如意跟林顺安母子过得有多艰难并不是他所关心在意的,因此在得知他们去了医院后,沈义立刻就收起警察证转身离开,也不管那保安大叔在他转身后又絮絮叨叨骂了好些话。   四十分钟后,沈义开车到了医院并很快就找到了王如意跟林顺安的所在。   林顺安在出院后由于创伤后应激障碍严重,一直在持续接受治疗,几乎每两天就要来医院,沈义其实是查过林顺安今天不需要来医院才会去他们的住处找人,没想到扑了空,最后还是来了医院。   王如意正在病房外跟医生说话,看到沈义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隐约的不安与担忧,就连身体都有些发僵地绷紧了。   她不知道沈义为什么会来,更不知道沈义今天是来找她还是找自己儿子,但不管沈义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都不想见到沈义,对她来说,案子已经结束了,可她跟儿子的噩梦却并没有结束,而沈义,毫无疑问是噩梦的一部分,只会让她跟儿子感到无比的痛苦甚至是折磨。   王如意不知道自己该用心情和面目去面对沈义,这太难,以至于让她仅仅是见到沈义便无法自控的感觉到丝丝冰冷惧意。   过度的紧张让王如意抿紧双唇盯着沈义,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并没有先主动开口打招呼。   沈义大步走到王如意面前,没有理会表情严肃的医生,面无表情地沉声问道:“林顺安在病房里吗?”   王如意只觉嘴巴里开始发干,喉咙也有些发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口:“你找小安有什么事?案子……案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在我这里,这个案子并没有结束。”沈义看出来王如意在回避他的问题,干脆自己上前一步,不顾医生的阻拦一把拧开病房门把将门推开。   病房里,消瘦青年正独自缩在墙角,憔悴落魄的样子让人根本看不出他连二十岁都不到,一头没有光泽的头发,因太长时间没有剪过而凌乱地遮挡住额头并垂落在脸颊两侧,他的脸色极差,瘦到有些凹陷的脸颊没有半点血色且呈现蜡黄色,左边的眉头处有一处刚结痂的伤口,深陷的眼眶下是青黑的眼圈,嘴唇也是干裂的,蜷缩在墙角的身体干瘪得撑不起身上穿的衣服,就连露在外面的双手也因过度消瘦导致手背都能看到清晰的血管和凸起的手筋,十根手指更是枯瘦如竹竿。   他原本正盯着地板在发呆,突如其来的开门声让他整个人狠狠一抖,失焦的空洞眼神也随即闪现慌乱。   “林顺安。”沈义一手臂将试图拦住他不让他进病房的医生推到一边,快步走向墙角明显精神恍惚且有些惊慌失措的青年,大声说道:“我有话要问你!”   林顺安几乎是立刻就惊恐地用手抱住了头,近乎语无伦次的失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都怪我……对不起,求求你们,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沙哑至极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充满崩溃与绝望,林顺安浑身上下都在颤栗,努力地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能把自己缩进墙里。   若是之前的刑侦队长沈义,在看到林顺安这副精神与身体都已然崩坏的状态后,无论案情进展好坏,情况紧急与否,都绝不会再强行逼迫质询。   然,在妻子夏蓉蓉不幸于案件中牺牲后,同样被悲痛吞噬深受打击的沈义也已失去了理智。   看着显然无法正常对话的林顺安,沈义没有产生半点犹豫或恻隐,而是几大步走到了林顺安面前,双手用力箍住林顺安肩膀,一发力就将人整个提起,往常凛然正气的面容此刻表情近乎发狠:“说!除了林朝一,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凶手?!那人是谁?!是不是你?!还是那人在我们行动前逃跑了?!”   沈义咬牙切齿的逼问让他散发出更加凌厉骇人的威压,也让本就如同惊弓之鸟般不能受更多刺激的林顺安在他的箍制中疯了一般挣扎,同时还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王如意冲上来掰扯沈义的手臂时,眼中已经溢满泪水,她拼命拉拽沈义的手,想要让沈义放开自己儿子,一边嘶声哭喊:“放过我们吧!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我丈夫更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杀了那么多人,死一万次都不够,可我只剩下小安了!他不仅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命啊!你如果非要找人给你妻子偿命,那你找我!!我求你了,放过小安,别再来逼他了,小安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他唯一错的地方不过是生作了我跟朝一的孩子……求求你,沈队长,你放过小安吧,我求你了……”   对于王如意的哭求,沈义无动于衷,而一旁的医生见情况不对,急忙便让护士去找保安来帮忙,而王如意见自己无法拽动沈义,说到后面双腿一弯便在地上跪了下来,双手抓住沈义的衣摆苦苦哀求。   在这样的纠缠中,已经惊惶得连话都没法好好说的林顺安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跪在地上母亲,神情一点一点变得恍惚空茫。   片刻过后,林顺安把目光重新放到了让他惊惧不已的沈义脸色,他看到沈义的嘴巴还在不断张合,可他却完全听不到沈义在跟他说什么,他能感受到沈义在得不到他的回应后失控地大力摇晃他的身体,可他却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护士找来的保安冲进了病房,几人合力终于拉开了沈义,林顺安在被沈义松开后身体朝后倒,脚下踉跄两步身体碰到墙面,紧接着他便靠墙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王如意立刻就朝他扑过来想要抱住他,然而他贴着墙壁手臂本能挥动并瑟缩了一下,过去这段时间的经验告诉王如意此时贸然触碰儿子只会引来更强烈的应激反应,于是王如意生生停下自己的动作,不敢再靠近。   病房里一片混乱,沈义因被阻拦而暴怒,陷入跟保安和医生推攘动手的困境,几人将病房里的椅子碰倒又撞到床头柜,柜上的热水壶和玻璃杯也都因碰撞掉到了地上。   “小安!!”   王如意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让沈义跟医生都停住了动作朝她看过去。   只见林顺安不知何时绕过他们捡起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看着沈义,右手紧攥的玻璃碎片已经将他的掌心割得鲜血直流。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救下他们,我也是杀人犯,我有罪,我把命赔给你,你放过我母亲。”   林顺安脸上露出一个歪斜颤抖的笑容,把话说完就用玻璃碎片在举起的左手腕上拉开一道血口,紧接着又使尽全身力气攥住碎片往自己颈上划去——   在王如意撕心裂肺的哭喊中,碎片划拉出的伤口在短短数秒内涌出大量的血将衣服浸染,当那深色的血滴落流淌到地面的同时,沈义心中的悲愤与长久以来所坚持的信念也统统都被冻结粉碎。 第一百一十五章   墓园周围的大树在草地上投下大片树荫,阳光大片撒照在草地与墓碑上,过于灿烂刺得人晃眼,接近四十度的气温连空气都令人感到灼热窒息,然而明明是这样炎热的天气,墓园中却仍让人感到一片萧瑟。   在沈义说完当年发生的事之后,沈藏泽站在他身旁,许久都没有说话。   当年沈义的辞职很突然,而他刚刚警校毕业,也还未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更没有去关注王如意跟林顺安的后续情况,他所知道的仅仅是警方有对当年的林顺安进行一段时间的监视观察,并且因为他们受到严重的骚扰所以也在之后安排了人对他们进行保护。也正因此,他并不知道沈义当年曾经把林顺安逼到自杀的地步。   其实,当年沈义和他都知道,无论他们再如何努力,再如何试图去挽救弥补,也都改变不了夏蓉蓉已经牺牲的事实,即便如此,沈义在最初几年始终无法从案子里走出来,哪怕这个案子在明面以及程序上都已经结案。   有时候,人之所以会变得偏执无法轻易放下,更多是因为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无法承受自己内心汹涌的情感,无论是悔恨还是悲痛。   当年最先发现林朝一踪迹的是负责保护王如意的夏蓉蓉,当时的林朝一虽然因为严重的精神病而丧失理智和正确的判断力,在行为和思想上都走向了极端,可林朝一始终还是把自己的妻儿放在首位,这也是他绑架林顺安的原因。   林朝一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想要多跟自己儿子相处一段时日,在绑架了林顺安后,林顺安最初几次三番的试图逃跑以及对他表现出的恐惧却让他明白到,他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这已经对儿子造成了精神上的伤害和阴影,若是再去绑架王如意,他当时已经很难找到下手机会,另一方面,他也害怕到时候再发生什么意外,妻子很有可能会因他而丧命,所以在仅有的清醒时间里,林朝一衡量再三后放弃了绑架王如意,选择偶尔在深夜偷偷摸摸地去王如意住的地方附近走一走,期望能有机会再多看一两眼王如意。   也正是林朝一这个想再见见妻子的行为,让夏蓉蓉发现了他。   当时夏蓉蓉立刻就跟队里汇报情况,而沈义下令小心跟踪林朝一,随时保持联系汇报路线,最好能找出藏身之所和被绑架的人质所在。   沈义信任夏蓉蓉作为一名刑警的能力,因此即便夏蓉蓉留下一名队员继续保护王如意,自己独自去跟踪林朝一,沈义也没有表示反对。   但也正是这个决定,导致了夏蓉蓉被绑并最终成为了林朝一手里的最后一个亡魂。   根据后来的现场勘查和报告,夏蓉蓉在跟踪林朝一离开市区并最后一次向队里汇报去往的方向后不久,当时已经草木皆兵的林朝一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跟踪,两人于一处工地附近进行一番搏斗过后,林朝一打伤制服了夏蓉蓉将其绑走。   沈义将夏蓉蓉的牺牲归咎于自己同意让夏蓉蓉独自去跟踪林朝一,他一直认为,如果夏蓉蓉当时没有落单又或是他从一开始就没同意让夏蓉蓉跟踪林朝一去找出藏身点,夏蓉蓉就不会牺牲,甚至还在死前受到林朝一的虐待。   “你妈的格斗技术很好,我当年考虑过你妈可能会暴露,但我没想到你妈会被林朝一抓走。老蔡当时为了让我不要过分自责,跟我说也许你妈是故意让林朝一抓走,为了找出窝藏点并保护人质。可无论你妈被抓走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妈是很优秀的刑警,是我作为队长考虑不够周全,才会导致你妈牺牲。”沈义说得很艰难,他们父子间一直没有谈过当年案子的调查过程和最后的抓捕行动,而沈藏泽也只能从当年参与过办案的刑警,更多是蔡伟齐口中了解当年的实际情况,而那个案子的卷宗,出于多方面原因,至今仍是封存状态,即便是沈藏泽已经当上刑侦队长,依旧无权申请翻阅。   “我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原谅,你让母亲一个人去跟踪林朝一这个决定,并且认为你作为刑侦队的队长并没有负起保护好自己手底下队员的责任。但,现在我也已经是刑侦队的队长,在这个位置上,我也能明白你曾经的考量和压力。”沈藏泽闭了闭眼,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有办法把话继续说下去,“而作为刑警,我们永远都是把破案和市民安全放在第一位,将自己放在最后。我没有办法评价你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只是我也知道,以妈的性格,当年即使你不同意让妈独自去跟踪林朝一,她也还是会自己一个人跟上去,因为,在你的妻子和我的母亲这两个身份之前,她首先是一名刑警,她有自己的正义和追求。”   有些事,他其实早就已经想通也想明白,只是他没有办法跟沈义开口,僵化多年的父子关系,他早已不知道该如何以儿子的身份去跟沈义提起案子以及当年沈义作为队长所下的决定。   沈义看着墓碑上夏蓉蓉的照片,万千思绪在心头,可他却无法说出半个字回答沈藏泽。   他了解也明白妻子的为人和对刑警这份职业的骄傲与负责,在他们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当上刑警十分罕见,所要付出的努力、忍受的歧视打压更非普通人能想象;而在妻子生下儿子后,他也曾跟妻子说希望妻子能从一线退下来,当时妻子对他横眉竖目表示非要有一个人去照顾儿子可以他退,凭什么要让她放弃理想去照顾家庭,那时候他就知道,妻子将刑警这份职业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家庭责任作出退让。   或许从夏蓉蓉当上刑警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她只会以一个刑警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   “爸,你作为一个警察,的确是对林顺安做出了过激的违规行为,我想如果妈知道了,也不会认可你当时的做法……但那都不过是局外人说的漂亮话,说到底,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就会犯错。换作我是你,未必就会做得比你更好。而我也没有资格,在这个案子、母亲的牺牲还有你在违规后决定辞职这些事情上,对你再有更多的评判。”沈藏泽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裤兜想要拿烟,却又在指尖碰到烟盒时想起自己在夏蓉蓉的墓前只能作罢,从兜里拿出的手又握紧一下拳头,沈藏泽感到嘴里泛起苦涩。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刚从警校毕业二十出头的青年,多年的从警生涯也让他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无可奈何,还有很多事是命运使然只能接受,他早就已经没有那么多自己难以负荷内化的强烈情感,也不会再必须一定要找一个对象去责怪或是怨恨。   漂亮话和大道理谁都会说,可真正能过好这一生的人又有多少。   “我不知道蔡局有没有告诉你,但,林顺安回来了。”沈藏泽转身面向沈义,“他改了名,现在叫林霜柏,在国外从事犯罪心理学研究,也曾担任国外警队的心理侧写师,现在蔡局通过特聘的方式将他从国外请回来担任我们刑侦队的高级案件犯罪顾问。”   沈义沉默了一阵,表情也透出几分晦涩,片刻后才低声说道:“我知道,老蔡跟我提过这事。”   “不久前他跟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并跟我说他也认为当年还有另一个凶手存在,之后我会找机会跟他一起申请重启对旧案的调查,但当年的案子是结案处理,所以可能不会很顺利。”沈藏泽说道,“爸,你是当年的队长,我知道这个案子对你来说始终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结,对我来说,也是我警察生涯最惨烈的开端,我和林霜柏会尽力找出当年的真相,不让妈白白牺牲,也给被害者亲属一个真正的交待。”   “我已经不再是警察,不会对你的决定指手画脚,你只管按自己的方式去做。”沈义说到这里才终于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至于林顺安那个孩子,实话实说,我对他有怀疑,但在当年把他逼到自杀这件事上,我承认是我做的不对,太多因素让我无法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去对他进行判断。刑警是一份不断怀疑别人怀疑人性的职业,我自问无法做到对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撇除所有偏见,但我也承认,依照当年的案情和证据来看,那孩子的确也是受害者。当年的真相,已经轮不到我插手,我只希望我犯过的错,你不要再犯。”   垂在身侧的双手再次握紧,沉重的情绪压在胸臆间令沈藏泽感到难以喘息,喉结滚动,沈藏泽说道:“爸,我相信林顺安是无辜的,哪怕他是杀人犯的儿子,我也愿意相信他所展现出来的善良以及对真相与正义的执著坚持。”   抬起手,沈义用力捏握一下沈藏泽的肩膀,沉声道:“那就找出那个真相,证明你妈没有救错人,证明你的相信没有错。” 第一百一十六章   短短几日,却如同已过去数年。   再一次站在门口输入密码扫描指纹,沈藏泽推开那沉重的大门,不期然迎来一室黑暗。   晚上八点刚过,如果不是玄关有换下来的皮鞋,玄关柜上还放着车钥匙和手机,沈藏泽会以为林霜柏不在家。   换上自己那双拖鞋,沈藏泽随手把客厅的灯开了,还没走进去便看到了听到开门声从沙发上坐起来的林霜柏。   应该是白天出过门,林霜柏身上穿着白衬衫西装小马甲和西裤,脸上的淤青伤痕经过几天的身体自我修复已经不再像最初那么狼狈吓人。   他显然没有想到沈藏泽还会到他家来,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意外愕然。   但真正触动到沈藏泽的,是林霜柏见到他时嘴角下意识的隐隐上扬。   即使极力克制也无法掩饰的欢喜,明知道不可能也还是会抱有期待。   解开领带和警服外套的扣子,沈藏泽将领带和制服外套一并脱下挂到玄关的衣挂上,在林霜柏不敢妄动的沉默注视中,他大步走向林霜柏。   走到林霜柏面前俯身抓起林霜柏的左手翻出内腕查看上面的陈年旧疤,而后扣住林霜柏下巴让他转向一侧露出侧颈。   之前从未留意过,平日里林霜柏过长的头发也总是恰好遮挡住侧颈,于是直到这一刻,沈藏泽才看到那道经过十多年岁月后已经褪成浅白色,从耳下颈肤延伸到接近锁骨的长疤。   不平整的,微微扭曲凸起,大约在往后的岁月也不会消失的伤疤。   那是当年的林顺安自己亲手划下一心求死的伤口,即使表面愈合,内里也从未真正痊愈。   沈藏泽很难说清自己内心波澜起伏的复杂感情到底是什么,在听完沈义说出自己不曾知悉的往事后,他就一直在压抑自己内心某一处的情感,可无论他如何努力,还是控制不住来找林霜柏的念头与身体意识。   所以他在挣扎许久后,还是来了;而此刻,亲眼看到沈义所说的,林霜柏当年自杀时划下的伤痕,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   海浪一般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看着任由自己摆布不做半点反抗的林霜柏,再一次看清自己根本拿林霜柏毫无办法的事实。   理智已然脱缰,沈藏泽终究在内心反复的激烈撕扯与纠结中,直面自己的感情做出了决定。   “林霜柏,我只问一次,也只说一次。”沈藏泽单膝跪到沙发上,然后将林霜柏压到沙发背上,“我喜欢你,并且我也知道你喜欢我,现在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地狱,不会有人祝福我们,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跳下去?”   因为是你,所以我选择相信。   因为是你,所以我选择义无反顾。   因为是你,所以哪怕明知道是地狱,我也愿意去闯。   愣愣地仰首看着沈藏泽,林霜柏很想问沈藏泽是不是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沈藏泽的眼神和表情是那样坚定,清楚明白告诉他,是认真的,没给彼此留半点退路。   这是他唯一能抓住沈藏泽的机会。   沈藏泽在得知一切后依旧越过那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血海主动走向了他,如果他有半点犹豫,如果他选择退缩拒绝,那么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把沈藏泽抱入怀。   “沈藏泽,如果将来发生任何危及你安危的事,请你一定要,立刻放弃我。”林霜柏反手将沈藏泽的手握进掌心,嘴角勾起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给不了你,可是,我有你了。”   被困在沙漠中独自行走多年几近迷失方向的旅人,在即将被沙尘吞噬前,得到了光明与甘露。   哪怕是海市蜃楼,那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若那是他死前最后能看到的幻境,至少,他也在最后这一场美梦中实现了早已放弃的愿望。   沈藏泽目不瞬眨的看着林霜柏,宛如神明俯视仰望自己的信徒,片刻过后,沈藏泽缓缓俯首,温热的唇将亲吻落在林霜柏颈间那道经年的长疤上。   神明会偏爱自己的信徒,而林霜柏就是沈藏泽的答案。   被推抵到墙上深吻时,沈藏泽发出了一声闷哼。   林霜柏像是突然暴起的雄狮,以要将沈藏泽拆吃入腹的气势反复碾磨沈藏泽的唇,探入口中的舌极尽挑逗,几乎不给沈藏泽喘息机会的攻城掠地,吞尽沈藏泽口中的琼浆玉露,让沈藏泽只能尝到来自他的气息与味道。   在唇舌发麻之际,沈藏泽感觉到林霜柏退开,于是睁开眼看他,随即被那双黑眸中风暴般的情谷欠与渴望攫住心神。   “可以吗?”林霜柏与沈藏泽鼻尖相抵,单手解开小马甲的扣子,像在询问确认,发颤的声音却泄漏出他的不安,“我没跟别人做过,可能没办法让你很舒服,如果你不能接受,我,我们……”   林霜柏像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他整个人都有些僵硬,抿紧唇试图掩饰自己在沈藏泽面前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游刃有余的事实。   沈藏泽怔愣了一下,而后意识到林霜柏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几厘米的身高差让沈藏泽在面对面站着看林霜柏时要微微扬起下巴抬高视线,他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已经被林霜柏笼住,也知道林霜柏需要在他身上刻下烙印去证明拥有是真实的。   如果他拒绝,林霜柏必然会立刻放手退开,绝不会勉强他,可,他真的想拒绝吗?   短短几秒间,无数画面在沈藏泽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的,是林霜柏颈上的那道泛白的伤疤。   沈藏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屈于人下,但若这个人是林霜柏,一切又似乎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双手替林霜柏脱去那件小马甲,在衣服落地瞬间,沈藏泽叹息道:“我也没有,你来吧,别让我有反悔的余地。”   ……此处拉灯不能写……   天光大亮,早晨的阳光照在被褥上,也照在了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时间悄无声息的在晨光中流逝,稳定的生物钟让沈藏泽在身体传来的阵阵酸痛中睁开了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林霜柏全无防备的睡颜。   林霜柏睡得很沉,即使在睡梦中也抿紧了双唇,看起来不像是在做噩梦,只是也不大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沈藏泽本来想翻身躺平,却察觉林霜柏一条手臂还揽着他的腰,而两人的腿还交叉着缠在一起,他但凡要动一下,林霜柏都会被他吵醒。   昨天晚上到此几点睡的,沈藏泽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到后面去浴室洗澡清理的时候,到底还是被林霜柏压在墙上从背后来了一次。   如果早知道林霜柏如此凶残,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屈服。   错误评估的结果是,沈藏泽现在真的很怀疑自己能不能下床。   身体就像是被卡车反复碾压了十几次,腰以下是麻木的,他甚至觉得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简直比参加比武大赛前发狠集训还要惨。   手铐已经解开,沈藏泽对手腕上留下的印子并不是太在意,抬手拨开林霜柏颈际的头发,用指腹极轻地抚蹭那道旧疤。   差一点,这个人就死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救不回来。   沈藏泽自问不是什么情感丰沛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林霜柏颈上的这道疤,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当年这个人是何等的崩溃绝望,又是何等的恐惧无助。   明明不该可怜,不该同情,可他却无法不去想,当年失去父亲又变成连环杀人犯儿子,同样是被绑架的受害者却得不到任何帮助,不仅被千夫所指遭到反复的骚扰谩骂,还被确认大概率遗传精神病的林顺安,在自杀被救后,又是忍受了多少痛苦煎熬还有来自各方面的折磨才能重新站起来,在不被人期待的异国他乡努力地活下去,继续自己几乎已经彻底被毁的人生。   每个人要走的路,要经历的人生都不一样,没有当年的林顺安也不会有如今的林霜柏,没有当年那起旧案,他也不会是现在的沈藏泽,他们之间的羁绊是那么复杂又是那么的深,他能做的,是顺应自己的心和直觉跟林霜柏在一起,旁人理解与否如何看待如何说,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影响到他半分。   抓住沈藏泽抚碰他颈脖的手,林霜柏在困倦中睁眼,带着几分茫然盯着近在咫尺的沈藏泽看了好一会,然后伸臂将人抱进怀里:“我不是在做梦。”   沈藏泽短促地笑了一声:“都让你 上 了,还不能相信吗?”   还有些恍惚的把脸埋进沈藏泽颈间,林霜柏闻着沈藏泽身上那股淡淡的体香,道:“你在我眼前,我就相信。”   单手回抱林霜柏,指尖触到林霜柏背上为了保护他留下的新疤,沈藏泽静默少许,道:“我已经做了决定,即便是错,我也会跟你一起承担。”   感情的衍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哪怕明知道是错的还是想要选的时候,他就已经认栽。   痛也没关系,眼前的人是林霜柏,他不后悔。 第一百一十七章   确认下来的关系既不便公开也与旁人无关,于是无论是林霜柏还是沈藏泽,都未跟其他任何人提起只字片语。   周日晚上吃完饭后沈藏泽窝在沙发上用林霜柏的电脑看资料,林霜柏则在手机上下单了护理的药膏和其他计生用品,等快递员将东西送来后,林霜柏才终于开口问沈藏泽要不要搬来跟他一起住。   “我还以为你没问这事是打算让我直接住下。”沈藏泽腰后还垫着靠枕,看到林霜柏手里那袋计生用品时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咱两这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确认关系,上床,接着就要同居,所有事情发生不超过四十八小时。   明明都是单身多年的孤寡大龄男青年,结果撞一起谈个前景不怎么明朗的恋爱,一切事项操作速度堪比火箭。   当然,在某件事的持久度上,某位教授显然拒绝速度战,能干上两小时就绝不会一小时结束战斗,不仅恋战而且还抱有强烈的实践出真知精神,偏好一再主动发起战斗并在战斗中不断尝试新的战术和技巧。   沈队长一时心软,被彻底吃干抹净从此再没有翻身做主的机会。   “我想让你搬来跟我一起住,但我也尊重你的个人意愿,如果你认为太快,也不必因为顾虑我的想法或感受而勉强自己答应。”林霜柏观察着沈藏泽的表情,居家的打扮以及卸下心防再没有任何隐瞒的姿态让他看起来全无之前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精英范,甚至显得更年轻隐约透出点年下狼狗的味道。   沈藏泽没想到感情关系里的林霜柏是这样,自从掩埋的过去被揭开,林霜柏在他面前就一直是顺应的姿态,总是将自己置于他之下。   是林霜柏心里经年累月的负罪感与愧疚,甚至是自厌。然而沈藏泽并不打算让这些负面的东西成为两人关系的基石,他也很清楚,此刻的林霜柏依旧跟之前一样,并不对他们的关系和未来抱有任何期望。   林霜柏是个已经习惯将自己孤立,不对人生抱有半点希望和美好期盼的人。   “只是开个玩笑,我没觉得勉强,本来干我们这一行就应该快准狠。”沈藏泽将搁腿上的平板电脑放到一旁,“一起住挺好,我在局里加班多,自己那套房子很少回去,没什么东西要搬,你把我人留下就行了,以后你家就是我家了。”   林霜柏还是那副波澜不兴的内敛神色,却在沈藏泽说完话后倾身过去把沈藏泽攫进怀里,勾住沈藏泽后颈吻上那已经被反复亲吻啃噬多次的温软薄唇,直接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愉悦情绪。   怀抱总能给人带去安心感,林霜柏无法说出口,却一次又一次把沈藏泽圈锁在自己怀里,只有当怀抱被沈藏泽这个人填满,他才能获取短暂的踏实感,确信此刻的沈藏泽不是自己的幻想,此刻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缠绵的啄吻逐渐开始往下,在旧的痕迹上覆上新的吻痕,沈藏泽仰起头任由林霜柏放肆,右手不由自主地在林霜柏颈上长疤来回抚蹭,因为林霜柏的吻而有些分神,声音低缓地说道:“你可以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安法医,我知道你很看重他这个朋友,他也不是个会往外乱说的人。”   他是体制内的,而且是执法部门纪律严明,跟一个男人谈恋爱,轻则被盖上作风不正的帽子,万一被有心人盯上抓住林霜柏的敏感身份大做文章,只怕不仅他们自己,说不定还会影响到蔡局,所以他跟林霜柏的私人关系必然不可能在明面上公开,甚至以后被看出端倪都不能直接承认。   只是林霜柏的不安和思虑那么多,如果告诉安善能让林霜柏对他们的关系多一点肯定和信任,他并不介意让一个林霜柏认可的挚友知道他们在一起的事实。   流连的亲吻因沈藏泽的话而停下,林霜柏抬起头看沈藏泽,眉宇间透露丝丝缕缕的纠结与彷徨:“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做什么,你能像之前那样对我,就已经足够了,我没想过你在知道所有事后还能接受我,我一直都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沈老队长当年没做错什么,我本来就该死,是我母亲牺牲了自己的人生,我才在她的守护下又活了这么些年,当年的案子,除了被害者、安善和被害者亲属,我母亲是最无辜的人,她什么错都没有,却因为父亲和我,受到各种不公平的对待和伤害,最后带着我出国,直到病逝都没能再回故土……像我这样的罪人,无法为你的现在和将来锦上添花,反而还会成为你的人生污点……”   “柏,你和我之间是对等的关系,或许我们在一些问题上的看法并不一致,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旧案,在真相未明之前就将自己摆在低位。”沈藏泽打断林霜柏的话,一字一字,认真且郑重地说道:“在感情上,我对你这个人动了心,无关身份、过往、性别,虽然无法去衡量比较感情深度,可我看重你,也希望你能看重自己。”   林霜柏沉默着垂下眼,心脏因为沈藏泽的话而加速跳动,又在这样被强烈情感所支配的悸动中感到茫然。   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被王如意以外的人平等的对待过,哪怕是王如意也会在无意间因为他的精神病遗传概率而用细致谨慎的态度来对待他,王如意怕他会再自杀会病情失控,于是年复一年陪他进行心理咨询治疗,几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正常人。哪怕在国外进行治疗时,医生会跟他说他可以跟其他人一样,他没必要把自己区别特殊化,可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心理精神疾病患者。   平等这个词被创造出来,其实正是因为平等并不存在。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做到平等对待所有人。   在王如意病逝后,已经没有人会再看重他,安善纵然是他的好友,可他也很清楚自己跟安善的关系无法简单以挚友概括,事实上,他们也不是知己,当年的经济案和连环绑架凶杀案彻底改变了他跟安善之间的关系,安善即使再关心他,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有单纯的友谊,他始终对安善也抱有愧疚感和负罪感,而安善也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社交圈以及其他好友。他从不认为,自己对安善有多重要。   可现在,沈藏泽却告诉他,他们之间是对等的,并且他看重他。   “我从来不认为,喜欢和爱能解决所有问题,仅仅靠爱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不可能治愈一个病人,也不可能感化一个罪犯。”林霜柏看向虚空的某一处,表情空茫,“研究了那么多案例,接触了那么多变态杀人犯和各种不同类型的罪犯,所有的科学数据以及分析都在告诉我,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那我最终也只会有一个结局,那也是我早就应该去承担的惩罚。可是现在,我也想要找到证据证明,我不是杀人犯,哪怕我没能阻止我父亲,没能救下那些人,至少,至少我不是帮凶,也没有教唆我父亲杀人犯罪。”   “你自己就是研究犯罪心理的,应该知道记忆错觉又或称为记忆扭曲,被认为是一种幻觉,是自己认为曾经看过、经历过或听过什么东西、人、地方、事件,可实际上并没有。并且,记忆在特殊情境下会被强化,哪怕是错觉记忆。”沈藏泽扳过林霜柏的脸让他看自己,因为知道林霜柏一直都在试图用科学和理智近乎苛刻的进行自我约束,所以他也尝试从这样的角度去跟林霜柏进行沟通,“在刑法案件里,记忆证词的影响和争论一直很大,很多案例都在后来被证实,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大脑进入兴奋状态时,目击者会忘记最重要的事,因为人在极度兴奋的情况下,会出现无法形成意识的情况。所以对于你的记忆,我目前持保留看法。我是一个刑警,虽然也会凭直觉进行调查,但更看重的一直都是能还原案件真相的真实证据,所以除非找到真正能证明你参与反正得证据,否则我不会单凭你不完整的混乱记忆就对你进行主观的道德审判。”   几秒前还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林霜柏双眸瞳孔映着沈藏泽的近在眼前的脸,慢慢收紧圈搂在沈藏泽腰上的手臂:“沈藏泽,谢谢你相信我。”   “我没什么艺术细胞,说不出浪漫的话,不过之前无意间看到过一句话,现在可以说给你听。”沈藏泽靠到林霜柏脸侧吻他的耳廓,而后在他耳际轻声道:“Love is giving someone the power to destroy you, but trusting that it will not happen.”   爱是给予对方足以摧毁你的力量,并相信那不会发生。   林霜柏,你当初选择回国寻找真相赎罪,后来又与我坦白一切,是你先选择了无条件信任我,所以我才能给予你同等的信任。   尘封的旧案让我们注定命运纠缠,而爱与信任,是试探也是博弈,我们彼此独立又相互依存,从确定关系那一刻开始,我们已是对方生命中永不可或缺的存在。   --------------------   文中引用:   “Love is giving someone the power to destroy you, but trusting that it will not happen.”——行为艺术之母Marina Abramovi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气骤然降温,连续好几天的阴天后又下了两天大雨,原本就属于沿海城市的港海市一时间潮湿异常,呼吸的空气以及体感都变得黏糊糊的,让人十分难受。   在这样不算好的天气里,刑侦处理着一些较为寻常的案件,出了两次抓捕行动,然后集体苦着脸蹲办公室里写着之前没写完堆积如山的各种报告。   林霜柏大多数时候都是三点一线,从家里出发,回学校上课开会,回局里坐班,脸上的淤青伤痕也都基本消退。   即使没有对外公开,但外人多少还是能看出来,林教授最近心情尚可,比之前“平易近人”了一些,在局里时偶尔还能看到林教授跟沈队说话不仅态度温和,还会露出跟之前那种礼貌假笑截然不同的带有温度的笑容。   等到要去医院复诊的日子,下班后沈藏泽陪林霜柏一起去医院,从办公室里出来时被王小岩和周佑碰到,王小岩还憨憨提醒沈藏泽嘴唇很红感觉是上火了,自己那备着一大包金银花,可以上贡一些给队长泡水喝降降火。沈藏泽对此的反应是面无表情扫了林霜柏一眼,一言不发的自己先去坐电梯下楼了,留下林霜柏相当和善的谢过并婉拒了王小岩的好意。   去医院复诊的结果是痊愈状况良好,之后也可以恢复正常的运动锻炼,只是要注意强度不能太过,毕竟肋骨处的钢板内固定最快也要一年后才能取出,痊愈初期想要健身,还是尽量不要上大重量,要是有打拳击的习惯近这一年最好也先停了,以免打拳时出意外。   从医院出来开车回家路上两人先去盒马逛了一圈。   真正生活到一起后相互间的了解都在加深,比如饮食上会发现两人的偏好不太一样,林霜柏喜欢吃鱼虾,沈藏泽则更喜欢吃鸡肉和牛肉,主食方面倒是都没有很在意,大多数时候都会买糙米饭或荞麦面一类比较健康的碳水;林霜柏有些嗜辣,但为了迁就沈藏泽,这段时间基本很少做辣菜,买菜时也更多买鸡肉和牛排,甚至因为有天在局里听到沈藏泽说想吃饺子,去买菜时特意又去买了饺子皮,然后回家自己做馅料一口气包了六十多只饺子。   林霜柏的厨艺是出乎意料的好,要不是因为太忙时间不够,他本来是想连饺子皮也自己揉面团去做。   沈藏泽那天回家看到林霜柏穿着围裙站在厨房包饺子时,着实被震撼到,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林霜柏都会如此上心还立即落实到行动上。   坦白说,那是个挺美好的画面。   自己的恋人站在厨房里低头包饺子,顶上的灯光打在恋人身上,将恋人低垂的眉眼和认真温良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一双沾着白面粉的手灵巧又快速地包出一只只饱满的饺子,听到他走进客厅的声音后虽然没有抬头看他,却用低沉又不失清润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今晚吃饺子,你想吃水煮、清蒸或者煎饺都可以。”   沈藏泽第一次意识到,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原来真的不是在骗人。   若不是将林霜柏那把人拒之在外的层层防范与自我束缚都剥下,永远不会看到林霜柏内里的温柔与纯粹。   大概真的很不希望沈藏泽将来因为自己受到非议,在外面的时候林霜柏大多数时候依旧保持克制,很少跟沈藏泽有直接的肢体接触,外人面前除非涉及犯罪心理学方面的问题,否则都惜字如金。只是人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哪怕再克制,感情依旧会从眼角眉梢里流露,林霜柏自己没有察觉,沈藏泽却都看在眼里,林霜柏平日里仍笑容不多,偶尔笑一下也是那种浅淡的礼节性笑容,唯独面对他的时候,嘴角的弧度总是会更大也更深,鲜少几次还低头掩饰忍不住的露齿笑,那笑起来的样子依稀能看到十几年前那个阳光少年的影子。   沈藏泽并不打算提醒林霜柏,因为他向来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和想法,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便是。   从盒马回家后把东西往冰箱里分门别类的放好,沈藏泽本来想先运动一下,于是去更衣间换运动服,结果等林霜柏也进来换衣服的时候,也分不清是谁先主动,衣服还没换好两人就又亲到了一起去。   这段时间总是这样,两个寡了多年的大男人,谈个地下恋在外隐秘暧昧各种眼神拉丝,偶尔忍不住就躲在办公室或是停车场的车里缠绵热吻,等憋了一天回到家里一言不合天雷勾地火简直是常态。   ……此处拉灯不能写……   “今天一次就够了?”沈藏泽有些意外,他们向来是两次起跳,今天才做了一次。   “够了,来日方长。”林霜柏扳过沈藏泽的脸,在他嘴角上吻了一下,“每天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第二天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你,让我觉得活着很好。”   他做噩梦的次数在减少,大概都是因为有沈藏泽在。   去浴室洗完澡后林霜柏又另外放了一浴缸热水,往里加了有舒缓功效的精油让沈藏泽再泡一会浴缸解乏,自己则出去做晚饭。   等沈藏泽泡完把自己收拾好从浴室里出来,林霜柏也做好了晚饭。   吧台前的其中一张高脚椅上放了坐垫,沈藏泽过去坐下后看着两盘牛排和刚烤好的全麦面包,林霜柏还给他泡好了抹茶拿铁,在这样的日常和安定中感到来自心底深处的熟悉悸动:“我看着你,时常觉得我恐怕不会再遇到比你更合适我的对象。”   林霜柏在吧台另一侧坐下,往面包上抹好黄油递给沈藏泽:“别总哄我。”   “我妈以前教我,人都喜欢听好话,对自己的爱人就是要多说好听的话哄着。”接过面包,沈藏泽三下两除二把面包吃完,喝了一口抹茶拿铁,拿起刀叉开始切牛排,“我爸妈虽然都是刑警,也都是那种火爆的脾气,但他们除了查案时私底下从不吵架,我妈还跟我说,最差的脾气拿去对犯人,最好的一面留给家人。”   林霜柏还在细嚼慢咽地吃着手里的面包,虽然很仔细在听沈藏泽说话,却沉默着没有回话。   沈藏泽也不在意,把牛排切好后才又问道:“你以前的名字,也是王伯母起的?”   掀起眼帘看沈藏泽,林霜柏隔了好一会才答道:“我爸起的,他希望我有平安顺遂的一生。”   他小学时还曾经嫌自己的名字太土,那时候林朝一摸着他的头跟他说名字的含义更重要,作为父母,比起大成就,他们更希望他能一辈子喜乐安然。   可笑的是,后来也是林朝一自己亲手毁了他们一家人的幸福。   “我听蔡局说过,林朝一是个孤儿。”沈藏泽问话的语气平和,好似只是跟林霜柏在吃饭时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是。他出身不太好,福利院出来,大专毕业后出社会工作,后来又自己努力考上了大学,一路半工半读又考上了研究生,也是那时候遇到我妈。”林霜柏吃完了面包,淡漠的表情像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我妈那时候叫王婉沁,出身豪门,却偏偏爱上了我爸,老土的富家女爱上穷小子的故事。后来为了跟我爸结婚,我妈和家里断绝了关系,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王如意。”   本以为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余生皆是圆满,却没想到富家女嫁穷小子的故事结局终究还是个悲剧。   “王婉沁?”略有些耳熟的名字让沈藏泽一怔,反应过来后不禁震惊:“伯母是港海市首富王鸿烨当年出走的长女?!”   港海市首富王鸿烨,膝下三子二女,其中大女儿王婉沁为爱与其断绝父女关系出走王家,当年曾被媒体大肆报道,一度成为港海市普通民众茶余饭后最常被提及的谈资。   林霜柏淡淡地瞥向沈藏泽,似笑非笑道:“不然你以为谁都能继承二十亿信托基金吗?那是二十亿美元,不是人民币。”   沈藏泽眼前出现瞬间无数个零,在被林霜柏的话震撼到又是一阵风中凌乱后,沈藏泽恍惚地说道:“我们确实不适合公开,否则我这警察当不下去,得被上头和经侦查死。”   拿起刀叉开始切牛排,林霜柏说道:“放心,那二十亿信托基金即使我们到国外结了婚,你也没有继承权。但我已经找了律师咨询,哪天我死了,我名下的资产除去捐赠给慈善机构回馈社会的一半,剩下那一半会走正规合法的法律程序转到你名下,不会让你当不成警察。”   “……”沈藏泽盯着林霜柏那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的脸,想到了一句话,“一入豪门深似海。没想到我男朋友竟然是港海市首富的孙子。”   林霜柏吃了几口自己那份牛排,道:“我没跟外公认祖归宗,你这算不上入豪门。”   沈藏泽深觉沉重的“呵”了一声,正想要说点什么,放在边上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   立刻拿起接电话,一分钟后沈藏泽站起身对林霜柏说道:“回局里,发生了一起绑架勒索案。”   --------------------   曾经的沈队:一身正气+骨气   后来的沈队:这个魔幻的世界+躺平   曾经的沈队:干我这行太危险,没打算找对象   后来的沈队:对象性别为男,对象父亲是连环杀人犯且杀了我母亲,对象的身家是我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天文数字   @安静码字的姬末 第一百一十九章   I not deny the jury, passing on the prisoner’s life, may in the sworn twelve have a thief or two Guiltier than him they try. What’s open made to justice, that justice seizes. What knows the laws that thieves do pass on thieves’Tis very pregnant, the jewel that we find, we stoop and take’t, because we see it; but what we do not see we tread upon, and never think of it. You may not so extenuate his offence for I have had such faults; but rather tell me, when I, that censure him, do so offend, let mine own judgment pattern out my death, and nothing come in partial. Sir, he must die.   ——Shakespeare, Act II of "Measure for Measure"   【我并不否认,在宣过誓的十二个陪审员中间,也许有一两个盗贼在内,他们所犯的罪,也许比他们所判决的犯人所犯的更重;可是法律所追究的只是公开的事实,审判盗贼的人自己是不是盗贼,却是法律所不问的。我们俯身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珠宝,因为我们的眼睛看见它;可是我们没看见的,就毫不介意而践踏过去。你不能因为我也犯过同样的过失而企图轻减他的罪名;倒是应该这样告诫我:现在我既然判他的罪,有朝一日我若蹈他的覆辙,就要毫无偏袒地宣布自己的死刑。至于他,是难逃一死的。   ——《一报还一报》第二幕第一场,莎士比亚】   一名富商正在读小学的女儿被绑架,一同被绑走的还有女儿的几名同学。绑架案发生当时,富商正在酒店为女儿举办生日派对,而女儿在跟特意请来在学校跟自己关系好的几名同学一起玩耍,而富商则带着妻子跟前来参加派对的人社交。几名孩子在晚上九点多被发现失踪,且当晚十点多,富商接到了绑架犯打来的电话,要求不许报警否则就撕票,同时给出了明确的赎金金额。   好几名孩子同时被绑架,且这几个孩子的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刚发现几个孩子被绑架时,几对父母本打算立刻报警,然而绑匪的电话一打来,出于绑匪威胁报警就撕票的恐惧,几对父母在激烈争执过后还是放弃了报警,留在富商家中等待绑匪下一步指示。   第二天下午,即绑架发生十四小时后,富商依照绑匪要求交付了赎金金额。尽管交付了高额的赎金,然而富商却再也没有接到来自绑匪的联系,在又过去十二小时后,富商女儿的尸体在郊区别墅附近被发现。之后不久,另外几名一同被绑架的孩子被不同的人送回了各自家中。   富商女儿的尸体是被一名环卫工人发现,环卫工人发现尸体后立刻报警,警方抵达封锁现场,安善与助手夏濛也赶往现场进行初次尸检。   针对富商的绑架案,交付赎金后绑匪在撕票同时又将另外几名一同被绑架的孩子毫发无损的送回,尽管看似只是普通的绑架勒索撕票案件,可绑匪的行为却显得有些不寻常。   而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富商女儿被发现时的尸体状态。   富商女儿在参加生日派对时身上穿的是粉红色的公主蓬蓬裙,头发被编织盘起并在头上戴了一个小皇冠,然而富商女儿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的衣服却整套被换成了芭蕾舞服,脚上的小皮鞋也被换成了一双不合脚的芭蕾舞鞋,而头上的小皇冠也被摘了,脸上嘴唇处还被用口红画了一个诡异的如同小丑一般的笑脸。   经过安善的初步尸检,富商女儿死于窒息,作案工具是丝带一类物件,除颈部勒痕外,身上没有其他明显虐待伤痕,死亡推测时间为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   换而言之,富商女儿在被绑架后不久,就已经遭到绑匪撕票。   富商夫妻二人在警员的陪同下到局里认尸,在确认了死者的确是他们被绑架的女儿后,富商的妻子当场晕倒,被送去了最近医院,只余下富商自己在局里,等待警方问话配合调查。   另外几个被牵涉到绑架案中的家庭,根据实际情况分派刑侦队员前往受害者家中,让被绑孩子在母亲陪同下接受问话,而孩子的父亲则前往局里跟警方说明案发前后的情况。   在接到案件那一秒起,刑侦大队就已经展开了调查。   调监控录像确认孩子如何被绑匪带走,请求经侦协助调查赎金去向,调查孩子们被绑架后富商接到的电话信号来源,还有就是对富商夫妻二人以及其他几个孩子的父母进行背景调查。   从监控录像上看,孩子们原本是在酒店里玩捉迷藏,后来突然被富商女儿召集到一起,然后自己走出了酒店,坐上了一辆停在酒店门口附近的轿车。   整个过程并没有拍到任何人有跟几个孩子产生过接触,那么,绑匪是如何令孩子们自己主动离开酒店坐上轿车的?   “闫冧,当年科技股票操纵案逃脱判刑的高管,也是操盘总指挥。闫冧在前几年参与到P2P的创投成立中,公司成立后大肆从银行高管以上级别挖人组建自己团队,开始转投大标,实际上存在内部问题,高管收回扣,投资差标。二零一四年年底投资接连爆雷,出现大量坏账,一五年闫冧的合伙人借壳推动上市,闫冧却在这时候抽身离场。一八年P2P大量暴雷,一九年监管整顿互联网金融行业,但由于闫冧早于几年前提前离场,于是再次从P2P经济案中成功脱身。”黄正启向沈藏泽报告刚调查清楚的闫冧个人背景,在监控室里的好几名刑警都皱眉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这个闫冧,毫无疑问就是靠吃人血馒头积累的个人财富。   跟其他人比起来,沈藏泽却是面无表情地透过监控看坐在询问室里等候接受问话的闫冧,语气冷硬:“又是科技股票操纵案。”   正在翻看初步案情记录的林霜柏,在看到赎金金额后目光顿住,道:“沈队,这个赎金金额有点问题。”   沈藏泽双臂交叉在胸前,道:“你说。”   “赎金金额,捌仟壹佰壹拾捌万捌仟肆佰伍拾壹元叁角贰分。”林霜柏用手指点了点手上的案情记录文件,“一般情况下,勒索绑架案中的绑匪要求赎金少则说几十万,多则几百几千万,疯狂的绑匪甚至可能要求过亿的赎金,但是,无论他们要求的赎金是多少,基本都不会报出这样精确到分位的赎金金额,而且,还是用会计等金融行业人士才会使用的表述方式。”   沈藏泽一听就明白了林霜柏的意思:“这个赎金金额有问题,绑匪不是在单纯索要赎金。”   “没错。”林霜柏说道,“这个赎金金额要么跟当年科技股票操纵案有关,要么就是跟P2P经济案相关。而这个案子,也绝对不是单纯的绑架勒索案,有极大可能是当年的受害者制造的复仇案。”   “去查,科技股票操纵案和P2P经济案里面,有哪一笔账目的金额能跟赎金金额对上号。”沈藏泽立刻就跟黄正启下达指示,紧接着又看向林霜柏:“你认为有没有可能,是直播自杀爆炸案的犯人再度犯案?”   林霜柏没有马上回答,几秒后才说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目前证据和线索还不完整,不适合贸然下判断。”   “还有一点,赎金金额不小,可是闫冧在没有报警的情况就先行交付了赎金。在我们之前,经侦已经来问过闫冧的话,但是闫冧不肯说清楚自己交付赎金的方式,这赎金的交付方式大概率不合法,恐怕闫冧会为了避免被经侦以此为由进行其他调查而拒绝配合我们的调查。”沈藏泽已经看过了经侦的问话录像,也跟经侦那边谈过,闫冧是直接拒绝坦白自己如何向绑匪交付赎金,并且还联系了律师,接下来的问话未必就能顺利。   再加上案件涉及的其他几个被绑孩子的父母也同样是生意人,不可说的地方必不会少,接下来能跟警方坦白多少都是个问题。   这个案子的调查,不见得会顺利。   几个孩子被绑架,却竟然都选择了不报警,这本身就已经表明了这几对受害者父母的态度,即使现在闫冧的女儿被撕票,警方介入调查,这几对父母之间是否有达成其他协议,又是否会跟警方坦白实际情况,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事实就是,绑架勒索案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受害者亲属会出于种种原因和顾虑而选择不报警,而这往往也造成警方无法实施及时的搜查解救行动,耽误黄金救援时间。   “说真的,我不想责怪这些受害者家属,但是,他们到底知不知道,绑架案是有二十四小时黄金救援时间的,亲人朋友被绑架,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报警让我们警察展开行动。”在监控室后方的王小岩语气有些冲地说道,他是真的很难接受这些父母拖了那么长时间都不报警的行为,“这种绑架案,二十四小时内被绑架的受害者通常还没有被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而且多半也还没受到太大伤害。我们警方也可以在这段时间内采取最有效的搜救和解救行动,不管是通讯设备的定位还是找目击证人、搜索周边地区等等去找受害者,都还有很大可能性能救回受害者。可一旦过了二十四小时,受害者被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我们警方救援的难度会增加不说,大多数的案例也都是受害者受到严重的身心伤害甚至直接被撕票。”   沈藏泽没有回头去看自己队里这个总是容易太过冲动的新人刑警,只以极其严肃的语气说道:“王小岩,这种绑架案,我们不仅要站在犯人的角度去看案件,也要站在受害者和受害者亲属的角度去尝试去理解他们的行动和感受,你是警察所以知道有二十四小时黄金救援时间,知道报警才是最好的救回受害者的方法,可他们不是,他们只是普通市民,没有那么多相关专业知识,只能通过自己现有的知识和对情况的理解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判断。对受害者和受害者亲属有过高的要求,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更何况这个案子的实际情况,远比你口中的一般绑架案更复杂。”   无论是任何情况下,其实都不该过度聚焦在受害者或受害者亲属的行为或是失误上,错误的聚焦与讨论只会让人将目光集中在受害者到底做错了什么又或是做错过什么上,然而,受害者及受害者亲属到底“做错”什么从来就不该是被关注的重点,真正应该被关注的是犯人或者说凶手做了什么。   所谓法律,能维持社会和部分世界的秩序却未必就能真正制裁所有罪犯,而被法律保护的人也无权谴责受害者及受害者亲属,更加加深受害者有罪论的惯性思维。 第一百二十章   询问室的门被推开,坐在里面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闫冧往门口望去,看到了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个男人。   一个长得相当好看,肤色白皙且眉眼美艳,偏五官线条又极为利落丝毫不显女气,身高不矮穿着T恤搭工装外套,下身是工装裤搭训练靴,走在前面透出一种凌厉干练说一不二的气势;另一个跟在后面的男人身材要更高大些,戴着一副挂有镜链的半框眼镜,长相俊朗五官深邃,尤其是略高的眉骨显得眼睛微微凹陷,更让其看起来有种混血的英气感,只是男人穿着简单的浅色衬衫配黑色西裤及皮鞋,让男人相较于前者更沉稳儒雅些。   闫冧看着这两个男人走到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下,例行公事的自我介绍过后,他有些意外于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漂亮男人居然就是刑侦的大队长,而且还让一位犯罪心理学教授一同来跟他进行问话。   从发现女儿被绑架到女儿的尸体被发现,再在警察的陪同下到这个市公安局里的法医部去认尸,不到四十八小时内,闫冧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以及精神心理上的煎熬,尽管交付了赎金,可也还是没能救回女儿的事实更是对闫冧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即便如此,面容憔悴头发有一丝凌乱的闫冧依旧努力在人前保持自己的体面。   闫冧身上还穿着生日派对当晚穿的礼服西装,只是外套的扣子已经解开,白衬衫领口处的蝴蝶领带也早就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衬衫领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来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极引人注目的腕表。   表壳和表盘全都镶满了细钻,密密麻麻的细钻像恨不得把别人的眼闪瞎,比起看日期时间的功能,这只腕表显然更旨在让人感受到一种有钱人的奢侈高调。   仅仅是一只腕表就能窥见闫冧并不吝于通过饰物展示自己的富有。   过长的等待时间让闫冧又多了几分阴沉,他用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沈藏泽和林霜柏,像在打量他们的同时进行评估,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复杂,比起女儿被害的悲伤,他看起来更多是防备和愤怒焦躁:“我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不是已经有警察来问过我话了,我也已经说了,我不要求追回赎金,我只要你们能抓住那个杀害了小燕儿的绑匪!”   沈藏泽跟林霜柏对视一眼,以平稳的声音对闫冧说道:“闫先生,我能理解你作为受害者父亲,此刻必然还难以平复心情。但我还是要跟你说明,这个案子牵连到不止一个家庭,在接下来我们恐怕需要闫先生你以及其他几位受害者父母的配合,如实跟我们陈述案发后发生的所有事,且由于闫先生你为了救回女儿,依照绑匪要求交付了金额巨大的赎金,尽管闫先生你放弃追回赎金,但作为警方,我们有义务对赎金的去向展开调查,跟我们刑侦合作的经侦大队也将会尽全力为闫先生你追回赎金,有关以上这几点,希望闫先生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小燕儿已经死了,为了配合你们调查,我甚至同意让你们对小燕儿进行尸检,现在对我来说钱能不能追回来根本就不重要!我只要那个该死的绑匪付出代价给小燕儿偿命!”闫冧眉头紧拧,看着沈藏泽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白痴,本来就控制不住拔高的声调,说到最后已经近乎是在低吼。   “闫先生,我们警方跟你一样,都非常迫切想要抓住绑匪,也正因此,我们才更需要你配合接受问话,如实回答我们提出的所有问题。”沈藏泽对于闫冧的态度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说话的口吻和语气都较为平和,不至于太过公事公办,“请问你跟其他几位受害者父母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几个孩子失踪的?”   闫冧瞪着沈藏泽,在长达两三分钟的僵持过后,他才终于粗声回答道:“九点多,我们打算结束生日派对,各自带孩子回家,结果发现小燕儿跟其他几个被请来的孩子都不见了。”   “请问在生日派对上,有安排保姆或是保镖随行照顾几个孩子吗?”沈藏泽又问。   “我们家不是一般的普通老百姓,当然要有保姆和保镖随行照顾保护!”闫冧似乎觉得沈藏泽没有常识,相当嫌弃地说道:“小燕儿上台弹完钢琴后我们夫妻二人跟她一起切了蛋糕,等来参加生日派对的宾客都送完礼后,她说要跟几个同学去玩,酒店那一层我们都包下来了,没有请帖一般人也进不来,所以才只让保姆去跟着照看,我跟妻子两人留在派对会场里应酬。”   对于闫冧的态度,沈藏泽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在意或不适,只继续问道:“在收到绑匪的电话后,请问你们夫妻二人和其他几对父母是否曾经有想过报警寻求警方帮助?”   听到这个问题,闫冧先是揉了一把脸,然后又连鼻腔一起用力叹了口气,道:“有过,我妻子一开始并不希望我按绑匪说的给赎金,而且当时其他几个孩子的父母都在朝我发火,认为是我请他们来的,既然要在酒店办生日派对就该做好安保,现在孩子丢了责任都在我,所以我们当时吵得特别厉害。而且在接到绑匪电话后,我们主要也是分成两派在争吵,但毕竟都是做父母的,情绪特别激动焦急,所以对当时的情况记忆上也有些混乱,具体到底是谁要报警谁反对,说实话我也记不清了。”   沈藏泽简单的做了下记录,不带任何责备语气地说道:“在情绪极度恐慌和激动的时候,记不清当时的情况是很正常的事,闫先生倒也不用太过于逼迫自己。那么,请问最后你们达成共识不报警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主要还是因为绑匪在电话里威胁我们,说是会一直监视我们,要是我们胆敢报警,他就立马拿孩子开刀,到时候不保证会让孩子全须全尾的回来。我们也不知道绑匪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监视我们,可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着想,我们也不敢冒险,万一报警后绑匪知道了,恼羞成怒真对孩子们下手怎么办?”闫冧说着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又满是悔恨地用手锤了几下胸口,“我当时想,绑匪绑架孩子无非就是要钱,这钱我们也不是拿不出来,只要能让孩子们安全回来,把绑匪要求的赎金给出去又能怎样?钱难道还能重要得过孩子们的命吗?”   沈藏泽看着闫冧那悔不当初的样子,并没有说话,只微侧过脸瞥了林霜柏一眼。   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林霜柏在闫冧抬手掩面平复了一下情绪后,以不带半点情绪的平静声线问道:“闫先生,我想请问一下,在听到绑匪提出的赎金金额时,你和你的妻子,或是其他几对父母,没有人对这个金额以及绑匪的说出金额时的表达方式感到奇怪吗?”   闫冧说道:“事后的确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当时接到绑匪电话后我们人都慌了,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   林霜柏略一颔首,对沈藏泽说道:“沈队,我们先让闫先生休息一下吧,且不提自案发起闫先生就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在闫先生女儿的尸体被发现,闫先生来局里认完尸后又接受了经侦的问话,之后又在这里等了这么长时间,我个人认为闫先生的身心和精神都已过于疲惫,并不适合再继续接受问话。”   “确实,是我考虑不全,我太急于找出有用的线索,反而忽略了闫先生的心情和身体状况,非常抱歉。”沈藏泽对林霜柏的话表示认同,于是面露歉意的对闫冧说道:“闫先生请你在这里再坐一会,如果有任何需要请告知其他警员,我们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由于其他几位受害者父亲还在接受问话,待他们的问话结束后,我会尽快安排警员护送你回家。”   说完,沈藏泽跟林霜柏起身,礼貌性的向闫冧微一欠身后就又一同离开了询问室。   关上询问室的门,也不等回监控室,沈藏泽还站在走廊讯问室的门口前就立即问林霜柏:“你怎么看?”   “闫冧手腕上戴的腕表,知道是什么牌子么?”林霜柏没有直接回答沈藏泽的问题,却反过来抛出了问题。   沈藏泽皱了皱眉,道:“我对奢侈品没有什么概念,他那手表什么牌子我是不知道,只知道那手表镶那么多钻,骚气得生怕不知道他有钱。还有就是,他手表戴在右手,应该是个左撇子。”   “那是Piaget伯爵Polo Emperador双时区腕表。如果我没记错,这只腕表是镀铑饰面18K白金表壳和表盘,表壳上镶饰136颗2.6克拉的切割美钻,表盘上则镶饰164颗0.4克拉的切割美钻;而表盘中央镶饰白色珍珠母贝,搭配镀铑饰面18K白金时标。这只腕表的价格是六十五万,不算特别贵,但如你所说,设计得足够高调,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奢侈腕表。”林霜柏说出腕表的牌子和价格的语气,平常得好像是在随口谈及一只一两百块的普通手表,完全是不认为这有多高级有钱的态度。   虽然沈藏泽很想保持平常心,但在林霜柏说出六十五万不是特别贵的时候,他还是被这种真正有钱人不经意的炫富弄得无语了几秒。   懒得去问林霜柏为什么没事要去记一只腕表到底镶了多少颗钻石,沈藏泽忍下短暂仇富一下的冲动,问道:“所以你想表达的重点是?”   林霜柏也不更多拐弯抹角,解释道:“真正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有钱人,其实大多数更偏好工艺精湛但设计低调有品格的奢侈品,而不会恨不得把所有名牌都穿在身上来彰显自己有钱。闫冧这个人,是普通家庭出身,虽然如今已经成了富商,但心态和表现上还是跟出生在豪门的富豪有相对明显的差异,他会更倾向于高调铺张的行事以及表现。另外他是靠经济案积累的财富,作为曾经的高管,操盘总指挥,后来又参与制造P2P‘庞氏’骗局,他对数字可以说是无比敏感,抗压能力也绝非常人能相比。”   话到这里,沈藏泽已经明白了林霜柏的意思:“闫冧在撒谎,他在绑匪说出赎金金额后就已经察觉到不是普通的绑架勒索,没有立即报警也并不是因为绑匪威胁会伤害孩子那么简单。包括他说对当时的情况记忆混乱,也都是假话。”   林霜柏脸色微沉,幽黑的双眸目光冷然:“恐怕他跟其他几对受害者父母,在达成不报警的共识,又或是来局里之前就已经串好了口供。”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除了生存谷欠望,还会有其他动物所没有的,对金钱、名誉等身外之物的渴望。   为了满足自身对这些有形或无形物质的渴求,人往往会暴露出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   社会体系下形成的认知和需要,衍生出光明之下的罪恶深渊。   资源分配不均,社会不公形成的种种压迫,令人们在社会这个困兽场里疯狂厮杀,谁都想要获得更多的资源,过上更好的生活。   在这样的厮杀中,那些已经掌握了一定资源的人,更在乎的不是亲情与道德,而是如何获取更多的资源财富。   对于闫冧还有其他受害者父母来说,孩子被绑架固然令他们感到忧心与惊慌,可当接到绑匪打来的电话,听到绑匪索要的赎金金额,闫冧所考虑的就不单单只是救回自己的女儿,而是开始去猜测绑匪的身份与目的。   为什么不报警?   只是因为绑匪用孩子的生命做威胁吗?   还是有其他更复杂的原因,比如,害怕绑匪会在他报警后,提出更多跟过去有关的要求,又或是,警方会在追查绑匪的过程中,查到那些他并不希望警察查到的,跟过往经济案件有关的一切线索或证据。   犯人在作案背后有犯罪动机,而一个曾经触犯过法律又侥幸逃脱的人,在面对来自过去的威胁时,其做的每一个决定和行动背后,同样会有值得深究的动机。   “先去找安法医,我要知道初次尸检的结果。”沈藏泽跟林霜柏的看法一致,但在召集所有人开会前,要先等傅姗珊、陈力勤还有其他去给被一同绑架的孩子录口供的多位刑警回来,还要等黄正启、史志杰和王小岩等刑警给几位受害者父亲也做完笔录,然后才能整合当前的资料、证据与口供,针对案件开会进行进一步的分析调查。   法医部。   林霜柏跟沈藏泽到法医部的时候,安善已经完成了初次尸检。   “死者闫晓妍,年龄九岁,性别女,尸体无明显外伤,并未遭受忄生侵犯。颜面部和眼睑结膜近穹窿部、球结膜的内外眦部有血点,为瘀点忄生出血;颜面部发绀及肿胀明显;牙齿牙颈表面出现淡棕红色,为玫瑰齿;颈部有宽部约十厘米的勒痕,体表有弥漫暗紫红色尸斑,无其余明显外伤;解剖结果心脏右心室比左心室大,胃部有水果、奶油等残留物;死因推测为勒颈所致的机械忄生窒息。”安善简单地说完重点,面上还戴着口罩的缘故并不能清楚看到他的表情,只见他又稍微停顿了一下后才说道:“发现尸体时拍的照片你们应该都看过,说实话让人很不适。”   人对于一些重复操作和面对的事,容易感到习以为常或麻木。   或许很多人会以为,法医每天都在跟死亡以及尸体打交道,也许早就已经习惯,不会再有过多的情绪起伏。   然,这是不正确的。   人的一生都在学习如何面对以及接受死亡,法医、医生、刑警、消防员等所有跟生命密切打交道的人,并不会因为时常面对死亡与惨剧就渐渐变得无动于衷。   正因为近距离面对尸体与死亡,才更明白生命的重量与温度。   尸体与死亡或许是冰冷的,然而,尸体留下的遗言是死者留给世间的最后话语,而死亡虽无法避免,可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带来的冲击都巨大而沉重,与死者有关的所有人、事、物,就是死者留给世界的最后温度。   法医肩负着替死者发声传达遗言与还原死前、死亡到来时乃至死后一段时间内所发生的一切,所要承担的责任,面对的残酷丑恶还有绝望,无法摧毁法医的意志,只会让法医更加热血难凉。   “确实让人不舒服,但,凶手在杀人后做的无用之举越多,留下的证据以及信息就越多,也越能帮助我们尽快破案。”林霜柏知道自己的话多少有些残酷,但,这是事实,“凶手给闫晓妍换装,脸上画笑脸,并且换上不合脚的芭蕾舞鞋,都是一种暗示。这个凶手不仅在勒索金额上有指向忄生暗示,就连杀害闫晓妍后也在改变尸体状态试图传达某种暗示。”   沈藏泽跟林霜柏一同站在尸检台的一侧,看着台上的小女孩尸体,道:“凶手在绑架闫晓妍后不久就杀害了闫晓妍,第二天闫冧付了赎金他就选择抛尸而不是拖延等尸体腐烂,或是将尸体毁坏掩埋,说明他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让警方介入调查。”   “一般来说,由陌生人或关系并不相熟的人所实施的儿童绑架案占比较低,但这类绑架案的最终结果大多数都是被绑儿童遭遇杀害,所以也被称作是典型绑架。在典型绑架案中,40%的受害儿童会在二十四小时内遭到杀害,还有4%的案件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受害儿童。这里有一个问题是,典型绑架案中,忄生动机是主要因素,有将近一般的受害儿童遭遇到忄生侵害,,并且三分之二以上的受害者是女性,年龄在6至14岁之间,极少数情况会出现学龄前儿童。另外,大部分针对小学生的儿童绑架案都发生在受害者的家里,或是距离家400米范围以内。受害者多数会被劫持到车里或犯罪人家中,索要赎金的绑匪并不多。大部分被抓到的绑匪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平均年龄二十七岁,没有突出技能,未婚,多为失业,连朋友都很少甚至是没有。”林霜柏快速概括了一下相关儿童绑架案的案例情况,紧接着针对本案进行分析。   “但这个案子显然跟典型绑架案不一样,首先从监控录像上看,几个孩子是自己离开酒店上车离开,小孩子虽然很容易控制和利用,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听从陌生人或是不相熟的成年人指示离开自己父母。此外,除了闫晓妍以外,其余一同被绑架的孩子最后都安全回家了,这一点在我看来也相当反常。另外,闫晓妍最后被抛尸在自己家附近不远的地方,安法医的尸检结果是并未被忄生侵,凶手也提出了赎金要求,说明忄生动机并非本案的主要因素。如果我们假定凶手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杀闫晓妍,那么他索要赎金的原因是什么?他所提出的赎金金额,闫冧是不可能通过正常汇款方式交付赎金,且不说突然从银行取出几千万现金必然会引起银行警惕阻止提款,据我所知也没有任何一家银行现在还会存有如此大量的现金。也就说明了,闫冧所交付的赎金,无论是何种方式手段来源,大概率并不合法。结合以上线索来看,凶手针对的目标一直都只有闫冧,要闫冧交赎金,只是为了让警方介入调查时,也对闫冧的违法行为展开调查。”   听完林霜柏的推测,沈藏泽蹙眉道:“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有好几处相矛盾的地方,还是要等几个被绑的受害孩子还有他们父亲的口供都出来完,再进行更进一步的分析推断。但我也赞同你的看法,这起绑架案,是一场针对闫冧的报复绑架谋杀案。”   “完整的毒理分析晚些会出来,之后我会立即给出完整的尸检报告。”安善向来很少对案子说太多自己的感受,更多时候都只是以法医的身份给出专业的尸检报告,其余交由他们刑警去调查,只是这次他似乎也有些忍不住,对林霜柏和沈藏泽说道:“任何形式的犯罪都是残忍,而针对儿童的犯罪,在我看来是犯罪行为中恶劣程度极高的其中一种极端犯罪,这种对于幼小弱者的残害谋杀,不论是出于何种理由都不能被原谅。”   沈藏泽点点头,又对林霜柏说道:“虽然被非家庭成员诱拐的案子实际上并不少,但以报复为目的索要赎金并杀害受害儿童再进行抛尸的案子,是少见的特殊案例。闫晓妍还是被环卫工人发现的,恐怕又会引发不良影响。我一会会跟信息技术部那边联系,确保控制网上舆论,不让闫晓妍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被扩散传播。至于你刚刚说,凶手给闫晓妍换装并且在脸上画笑脸等行为是一种暗示,关于这点,我希望你之后能在开会时跟大家解释说明一下。”   “好。”林霜柏沉吟了一下,想到安善拍摄的发现闫晓妍尸体的现场照片,又道:“一般而言凶手处置被害人的行为方式和赋予被害人的角色,都能够给出关于凶手在日常生活中跟其他人相处的模式,而这往往会提供非常重要的线索。但因为凶手目前的犯罪行为和手段出现矛盾点,而行为变量又会根据情境因素产生变化,所以我接下来也会去一趟发现闫晓妍尸体的地点进行考察,以便给出更准确的犯罪心理画像。” 第一百二十二章   几个被绑孩子的父亲尽管接受了问询,可整个问询过程以及得到的几分口供实际上都无法对调查起到很大的帮助。   正如林霜柏跟沈藏泽预计的那样,几个父亲并不配合调查,问询中回避了半数以上的问题,实在无法搪塞过去的,就提出要找律师否则拒绝再回答任何问题。   不仅如此,由傅姗珊负责带队的跟几个被绑孩子的笔录也同样不顺利。   几个被绑的孩子出现了症状不一的应激反应,有不愿意开口说话的,有一见到警察姐姐和警察叔叔就开始哭的,也有虽然在母亲陪同下努力回答了循例要问的问题却语言组织混乱前言不搭后语。   几个受害家庭,身为父亲的因为跟闫冧达成某种协议不配合问话,被绑架的受害孩子又无法给出准确有用的信息,令案子的调查也陷入停滞。   林霜柏以最快的速度前往了闫晓妍尸体的发现地点对周遭的环境进行了考察,也就在他对附近区域的监控摄像头位置进行确认时,沈藏泽打来电话告知,网上出现了闫晓妍尸体被发现后警察抵达现场的群众围观拍摄照。   不止一个角度,清晰度不一的照片在社交媒体网络上迅速传开,尽管信息技术部一直监控着网络上的相关信息,但如今网络传播扩散信息的速度是这么快,“某别墅区附近发现女童尸体”、“女童被绑架后惨遭撕票暴尸公园”、“幼女被害尸体被画鬼脸死状恐怖”等真假热搜词条还是一度冲上了热搜榜。   信息技术部在监测到相关的照片和微博言论扩散后,立刻就让相关运营商撤热搜词条并删除、追查最开始发布照片和消息的账号,同时公安紧急发布通报,公布的确发生了一起儿童遭遇绑架的案件,但案件中几位被绑儿童已经安全归家,案件也在进一步调查中,最后强烈否认了网络上热度最高的案子相关谣言。   一些公关和管控舆论的手段是,承认部分事实,否定最抓人眼球也虚假度最高的谣言,群众就会下意识认定网上相关事件的照片与消息都是假的,注意力也会自然而然的被转移。   在接完沈藏泽的电话后,林霜柏在跟保安最后确认完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和录像后,立即驱车返回局里。   会议室里的气氛就跟溺孩杀子案时一样,异常的凝重。   接连两个案件被害者都是小孩子,不论是谁都会对此感到相当程度的不适。   刑警们或坐或站,几乎占满整个会议室,也都已经准备好开会汇报目前的情况。   林霜柏跟另一组去给其中一位被绑孩子做笔录的两位刑警前后脚赶到,交给这两位刑警负责的那个孩子应激反应较为严重,因此被送到了医院接受治疗。   会议开始后不久,负责去给被绑孩子做笔录的几组刑警都做完汇报后,沈藏泽站在白板前,沉吟片刻后看向了林霜柏:“林教授,你对这几个被绑孩子的笔录和情况有什么看法?”   “因为在座各位当上刑警的资历不一样,所以恐怕在案件中跟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也都不同,因此我首先想要跟大家强调几个重点。第一,孩子无论是作为证人还是被告,我们都不能用对待大人的方式去对待他们,因为他们无论是从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方式,还是从身体、心理成熟度各方面来看,都跟大人有极大的区别。”林霜柏坐在跟沈藏泽相隔一个空位的桌边位置上,对一室的刑警说道:“第二,在一般情况下,孩子会比大人更加诚实,因为他们非常善于观察,但是另一方面,由于他们是弱势群体,所以他们极容易受到他人和环境的影响,一旦被有意引导,就容易做出先入为主的表述。第三,小孩子说的话,他们自己不会认为自己是在撒谎,因为有些事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和感受来看,就是真的。可他们说的话在我们大人的眼里,却往往变成了谎言。年龄越小的孩子,是非观和价值观等道德观念都尚未成型,因此他们不会去评断好坏,而只会形成记忆,然后通过自己的表述方式说出来,对于我们大人来说,理解他们的表述方式和看待世界、事件的角度,对于我们还原案件发生时的情况相当重要。”   起身走到白板前,林霜柏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男女的符号标志,接着又在两个符号标志下写下几个关键词,继续说明道:“第四,我们需要对男孩跟女孩的口供进行必要的区分整理。女孩善于记人,而男孩则善于记东西。女孩的观察能力和理解力非常强,所以她们往往更关注事物本身,也非常关注细节;可男孩的理解力则相对较弱,更倾向于探知事物的真相,用概念的方式去探知事物。”   在白板上再写下“时间”和“证人”等字眼,林霜柏道:“最后,孩子大多数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昨天和一个星期前,再甚至是一个月前,如果要求孩子进行区分,孩子会感到很困难并且容易混淆事件发生的时间点。我们查案时,时间线往往很重要,但孩子作为证人时,他们的陈述上时间恰恰是最不容易理清的。因此,我们需要将孩子在性别之外再加以区分,分成两类,实际的和不实际的。所谓的实际,指的是这个孩子是否实在,想象力是否会过于丰富。因为一个实际的孩子,在作证时会远比一个过分聪明却不够实际的孩子更能为警方提供帮助。因为,一个实际的孩子,会诚实地说出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观察到的一切,而不加入过多属于自己的幻想,从而给警方提供更加切实的线索证据。”   林霜柏用手里的笔点一下白板,对会议室里听他这番解说听得很认真但又不可避免有些许走神或不耐烦的刑警们说道:“这个案子,涉及好几个被绑孩子,他们都在相近的年龄,但是性别、性格都不尽相同,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仅仅是受害者同时也是关键证人,我刚刚说那么多,是希望在座各位能够根据我说的内容,结合他们被绑架又被送回家后的表现和反应来分析这几个孩子所给出的口供。”   将几个被绑孩子的名字写到白板上,继而将孩子的性别也标上,林霜柏说道:“先把闫晓妍放一边,其余被绑的孩子总共有五个,三个女孩,两个男孩。都是家庭条件优越,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现在其中一个女孩许依娜因为严重应激反应在医院接受治疗,无法配合我们警方给出完整的口供;另外两个女孩,江梦洁一见到刑警就哭,任雨嘉在母亲陪同下录完了口供;至于两个男孩,田骏彬不肯开口说话,鲍卓也在母亲陪同下录完了口供,但是表述明显混乱。暂时不谈口供的内容,请问傅刑警和其他负责几个孩子笔录的刑警,是否有在录口供前后跟孩子的母亲了解过孩子平日里的性格和言行举止?”   是一起被绑架又同时间被放走送回家的孩子,除了他们自己和绑匪本人,不会有人知道在他们被绑架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明明是一同被绑架的孩子,被送回家后的反应却截然不同,这中间出现的问题就在于,几个孩子是否曾经遭到过绑匪的恐吓,虽然经过初步检查,几个孩子身上并没有遭受过虐打的痕迹,但是有时候精神和心理伤害会比单纯的身体虐待造成更严重并长远的影响。   几个孩子是否有被绑匪分开单独恐吓过,又是否亲眼见到闫晓妍的整个遇害过程?   傅姗珊点点头,翻开自己做的记录,道:“我这边,我主要负责江梦洁和鲍卓的笔录,江梦洁的母亲邬芊雪一直在试图安抚孩子,但就像我刚刚汇报那样,江梦洁目前对陌生人很抗拒,一旦我们靠近就会哭。后面江梦洁哭累了,邬芊雪哄她睡觉后,我简单的跟邬芊雪了解了一下江梦洁的情况。总体来说,江梦洁是个听话偏向开朗的女孩儿,只是性格有些敏感和被动,胆子也比较小,最开始是闫晓妍主动接近跟她示好,两个孩子才玩到一块。至于鲍卓,在做完笔录后,我也跟他的母亲苏月惠了解过鲍卓这个孩子,很好动,平日里比较闹腾,但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习成绩很好,跟闫晓妍玩得比较好的原因是都是班里的课代表,也都比较受同学欢迎。”   林霜柏听傅姗珊说完,又看向另外几名刑警,史志杰那边则说道:“这个是我疏忽了,我们去医院后,发现许依娜的状态非常不好,躲在病床底下不肯出来,新人有点急,就伸手进去试着拉了一下,反而刺激到许依娜,孩子躲病床底发出了很大的尖叫。许依娜的母亲凌薇对此很生气,医生也表示现阶段不能再刺激许依娜,所以我们后来主要跟医生了解了一下许依娜被送到医院时的状态,也就是我们刚才汇报的。倒是没有去跟凌薇确认许依娜平日的性格和生活各方面的细节。”   至于负责任雨嘉以及田骏彬的两组刑警也一样,主要重点都放在了案发时和案发后等过程上,并没有特意跟两个孩子的母亲确认孩子平日里是什么样的性格,又有些什么样的爱好。   林霜柏在听完几名刑警的话后,又再看了一下几个孩子目前的状况和初次录口供的记录,沉吟着对沈藏泽说道:“我个人的看法是,了解孩子平时的状态和性格特征对案发后所作出的反应是非常重要的参考,我们必须清楚知道孩子平日里是怎样一个人,才能通过喜好和各种生活细节知道孩子的抗压性以及思维模式,也才能对孩子在经历了遭遇绑架这样的事件后的所有表现进行一个更全面的分析,并且通过孩子平日的表达方式,去重新整理孩子对案件的陈述。”   沈藏泽瞥向那几个没跟母亲了解清楚情况的刑警,把人看得后背发寒额头都要渗出冷汗后才冷着脸沉声说道:“林教授解释得够清楚了,你们几个没跟孩子母亲确认细节的自己一会好好反省一下,然后立刻重新联系受害孩子的母亲。还有,平常抓紧时间机会也多跟你们珊姐学学,让你们做事少交待两句就出纰漏,我提醒过多少次,查案查的就是细节!”   “是,沈队!”“我会好好反省的沈队!”“明白,沈队!”   几个刑警立刻就正襟危坐地齐声应话,嗓门大到会议室的门关着外面经过的人依旧还能听到。   “几个孩子的身体检查报告显示,他们体内都有残留的七氟烷,也就是吸入式麻醉药。很有可能是绑匪绑架孩子后控制几个孩子的手段。而我们目前通过从孩子处获取到的首要信息,是闫晓妍跟他们说要带他们去看烟花,所以他们跟着闫晓妍一起从酒店里离开。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闫晓妍是为什么突然会说带他们去看烟花,从酒店的监控录像我们已经明确,并没有任何陌生人跟几个孩子接触过,在那一层的酒店工作人员也都基本在会场上为宾客服务,因此我们不能排除在生日派对前就已经有人接触过闫晓妍。”沈藏泽说着,转头看向黄正启,“老黄,我需要你再去确认,在生日派对前闫晓妍除了父母同学老师外,是否还有跟任何可疑人物接触过。”   黄正启立马应道:“是,沈队。”   沈藏泽接着说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还无法完全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或者说,虽然综合信息来看,这个绑匪很有可能是跟股票操纵案或P2P经济案相关的受害人,是一起报复绑架杀人案件,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要取得一个孩子的信任,让孩子带着自己的同学朋友主动离开父母去另一个地方,没有一定信任度是很难办到的。”   “这个案子,有好几个关键点都非常矛盾,尤其是闫晓妍的遇害以及抛尸。”林霜柏说道,他并没有反对沈藏泽的意思,只是就沈藏泽的推测顺带展开对绑匪的犯罪心理画像,“我刚刚,去了发现闫晓妍尸体的地方考察周围的环境。绑匪抛尸的地方,是在闫家附近,也就是郊区别墅附近的小公园。换而言之,闫晓妍受到绑匪指示带着伙伴离开了酒店,而在被杀害后,又被抛尸到自己家附近。绑匪不仅可能早就跟闫晓妍建立了联系,熟知闫晓妍家在哪里,大概率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监视着闫家,熟知郊区别墅附近公园的监控摄像头死角。”   在白板的另一侧写下几个关键词,林霜柏再次进行解释:“相信各位刑警都知道,在犯罪现场我们可以发现三种明显的犯罪行为特点,第一种是惯技,第二种是冒充或标记,第三种则是伪饰。根据闫晓妍被发现时的状态,属于第三种,伪饰现场。并且,绑匪存在抵消行为。也就是两者的混合,绑匪故意伪造现场误导侦查的逻辑方向,并且通过对闫晓妍进行非人化处理,包括更换衣物,画小丑脸。而一般情况下,作案人一旦出现抵消行为,就证明作案人跟被害者之间大概率存在密切关系。”   圈起写在白板上的“混合型犯罪现场”这一关键词,林霜柏说道:“犯罪现场和犯罪人最初只分为两种类型,有组织力型和无组织力型,研究发展到现在,已经多出一种混合型。有组织力的犯罪现场通常能反映出作案人对自己和被害者具有持续控制力,例如作案人将被害人从诱骗地点带到僻静地点,又或是将被害人的尸体再次转移到另一个地点。而无组织力的犯罪现场则反映出作案人在实施犯罪时处于冲动、愤怒或极端兴奋等状态。但实际上,混合型犯罪现场才是最常见的,因为在很多案件里,最终会发现,作案人虽然制定了计划,但事情发展却没有按计划进行,于是就导致了作案人的犯罪行为呈现出无组织力的犯罪现场特点。”   说到这里,林霜柏停顿了几秒,然后才又接着说道:“以本案绑匪的整个作案过程来看,可以确定绑匪在实施绑架前制定了很完整且详细谨慎的计划,在整个执行过程中也都依照着计划走。但就他杀害闫晓妍以及抛尸这两点来看,实际上并不谨慎,尤其是抛尸在公园这个行为,毫无疑问非常容易暴露自己的样貌身份以及行踪等一经监控录像捕捉到,警方就能很快进行追查的信息。因为我推断,杀害闫晓妍可能一开始根本不在绑匪的计划内,只是在成功绑架几个孩子后,中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导致绑匪意外杀害了闫晓妍,才又多了抛尸的行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在林霜柏空降成为刑侦大队的顾问前,刑侦的开会模式大多是沈藏泽先做一个案件的简单概括总结,然后每个人汇报当前的调查进度,沈藏泽会再跟所有人进行案件的分析并结合老刑警的经验点出关键线索证据以及疑点,确认调查方向,最后再下指示给各人分配下一步调查任务,一般情况下沈藏泽自己带一个小分队,黄正启、傅姗珊等人再分别带几个实习警或资历较浅的刑警跑外勤、看监控录像翻查核实资料等。   而最近几个案子,因为林霜柏的加入,刑侦在开会时跟之前比有了明显的不同。   林霜柏实际上从不会有任何凌驾在沈藏泽之上的态度或发言,往往都是等沈藏泽说完后,他才会发表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并且从来都是清晰说明与案件相关的犯罪心理后再进一步分析给出自己的推断或建议。   能当刑警,自然都是仔细学过侦查的,但犯罪心理学,尤其是犯罪心理画像这方面,也是近几十年才越来越多被重视和应用,因此能有一个犯罪心理学的专家加入,对刑侦来说其实从来都不是坏事。   “的确,在公共场所抛尸这样的行为很冒险,哪怕是晚上,被人看到的概率也并不低,更何况公园里有摄像头,而抛尸这个行为,哪怕被害者是个小孩子,但一个人无论是用什么方式将一具尸体带到公共场所留下再离开,在路上都会比较显眼,加上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基本不可能不在意周遭的环境和是否有人看过来,这种时候人的表现反而会更不自然。”沈藏泽若有所思地看着林霜柏在白板上写出来的关键词,实际上他也同样认为公园抛尸这点并不太符合绑匪在整个绑架案中所展现出来的谨慎,“你去确认过监控摄像头和录像,有什么发现吗?”   “公园在不久前改建过一次,工期完成后监控摄像头虽然已经装上,但是目前不是全部都已启用,而在抛尸地点附近的摄像头则基本都还处于调测状态,并且有两个摄像头的设置存在死角,无法完全地拍到抛尸地点,还有三个摄像头被发现在绑架案发生的当天晚上深夜时分,遭到了人为的破坏。”林霜柏走到会议桌前拿起自己的平板,然后将已经标记处摄像头位置的简易公园地图投影到大屏幕上,“我确认过录像,是有人用无人机对摄像头进行了破坏。另外,我还拷贝了一份近这一个月时间的公园监控录像,之后可以再仔细确认是否有可疑人物多次出现在公园里进行类似踩点的行为。”   “无人机……虽然从2024年1月1日起,民用无人机如果在未实名登记的情况下进行飞行活动一旦被查到就会被相关执法部门处罚,但就之前民用航空局发布的数据显示,直到2023年底,已经实名登记的民用无人机有126.7万架,然而我国交付的民用无人机总数却超过了317万架,而这还只是23年的数据。换而言之,到现在为止,国内还有大量市民是在未进行实名登记的情况下使用无人机。”沈藏泽双臂在胸前交叉,转头对黄正启交代道:“老黄,跟信息技术部的李科长联系,确认监控录像时,我们需要一位人员确认破坏摄像头的无人机型号,缩小范围后再根据型号的订购数量、当时接入区域网的信息数据对使用者进行追查。”   “明白,沈队。”黄正启记下沈藏泽的指示,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下,现在科技发达,查案比他们八九十年代的人要便利太多,且不谈各种痕检,满大街都是监控摄像头录像,还能进行手机定位追踪,除了手机之外的其他任何电子产品,一旦接入网络就能通过接入信息网络的数据进行源头追查。   即使不能每次都能准确锁定找出嫌犯,但也已经比过去完全大海捞针式排查要方便快捷也准确了许多。   “另外,虽然闫冧目前不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但还是要跟经侦那边确认,找出闫冧交付赎金的方式。还有其他几个受害孩子的父母背景也要进行调查,这样的人能达成协议相互掩饰,多半还是有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在里头。”沈藏泽说道,“我们并不是要按绑匪的意愿去行动,而是不能放过任何的违法犯罪行为。闫冧和其他几对父母不愿意坦白跟警方合作,原因大概率就是怕警方对他们的公司、收入和财产进行调查,经济犯罪案不归我们管,但我们如果找到任何线索,也应该跟经侦分享,合作双赢。”   沈藏泽下达完接下来个人的调查指示后,立即散会令所有刑警抓紧时间动起来。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会议室,林霜柏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白板前思考着什么,好半晌才对已经在会议桌前坐下的沈藏泽说道:“为什么在开会时,你没有提网上有人传播视频照片引发舆论的事?”   沈藏泽靠着椅背,一手搭在会议桌上,手指不轻不重地叩响桌面,道:“目前只是我个人的怀疑,还不能确定。”   “所以,你也认为这个案子跟之前直播自杀爆炸案有关?”林霜柏转头看向沈藏泽,“依照我个人推测,这个案子很有可能实施计划的绑匪跟实际策划的,不是同一个人。”   “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个案子,但,在网络上引起关注的手法太相似,而且,绑匪的目的虽然乍看之下是为钱,可实际上还是为了让我们去查闫冧和其他人,更重要的是,闫冧也跟股票操纵案有关。”沈藏泽从自己的平板里调出之前归类的调查记录,“能做出谨慎绑架策划的人,因为计划发生意外而杀人抛尸,我对此持保留态度。我更倾向是,这个绑匪就跟当时的冯娜娜一样,都不过是幕后主使的傀儡。只是目前还没有足够证据,不可能跟蔡局申请重启案子将两个案件合并调查。”   林霜柏跟沈藏泽的看法基本一致:“其实还有一点,在我看来,闫晓妍的尸体被处理的方式所传达出来的信息跟之前绑匪所要传达的信息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一致,这个矛盾点也让我进一步判断绑匪只是计划实施者而并非绑架案的真正策划者。假定两个案子的实施者冯娜娜和绑匪都只是执行计划的人,那个隐藏在幕后主使只是策划提供计划的人,那么即使我们能抓到幕后主使,想要找到能确实证明其才是主谋的证据恐怕也会相当困难。这个人善于操纵人心,行事谨慎,不会轻易留下破绽和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除此之外,林霜柏,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沈藏泽将目光从平板上移开,抬眸看向林霜柏,脸上表情极淡,身上却莫名透出一种压迫感,“直播自杀爆炸案闭案前后,有什么事是我应该要知道,但是你却没跟我说的。”   林霜柏刚拿起板刷要将白板上的字都擦掉,在听到沈藏泽的问话后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沈藏泽的问题。   蔡局不可能会在不告知他的情况下把那个匿名电话的事告诉沈藏泽,可那件事他并没有跟蔡局以外的人提起过,连安善都没有,既然如此,沈藏泽又是怎么知道的?   板刷放回到白板底下的架子上,林霜柏回过身:“谁给你打电话了?”   “或者说,是谁给你打电话了。”沈藏泽尽管还在椅子上坐着,却丝毫没有被林霜柏骤然冷下来的脸色以及周身气场所压倒,反而十分镇静地说道:“绑架案发生的前天晚上,你去洗澡的时候手机响了,第一遍我没管,但因为第一遍挂断后很快就又打来了第二遍,所以我替你接起了那个电话。而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在听到我的声音后,什么都没说,只在沉默了差不多半分钟后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声,就再次挂断了电话。我看了那个电话号码,国外打来的,虽然这么做不太合适,但直觉告诉我打电话来的人不会是你的朋友或是前同事,所以我记下了那个电话号码后删掉了记录,之后请信息技术部的同事帮我追查了一下,货真价实的国际电话,但无法进行进一步的追查。然后那位同事告诉我,你之前也曾经去请他们帮忙追查过国际电话。”   平板放回到桌面上,沈藏泽起身两步走到林霜柏面前:“柏,我希望有任何事你都不要自己一个人去承受。”   交往后才能更清楚了解看懂林霜柏,尽管在人前的形象非常沉稳冷静,但在感情里的林霜柏却始终不会好好的跟他表达任何内心的情感,无论是关心还是喜欢,又抑或是自己的痛苦,全都以沉默的姿态呈现。   其实他大概能够理解,在一夕之间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子变成人人见了都要上去骂几句再踹两脚的连环杀人犯儿子,也许后来出国后生活开始一点一点的变好,在改名转换身份后也再没人把他当作是过街老鼠,在警界学术界有名有姓后更是名利双收,可对于林霜柏而言,人生从十一年前起就已经彻底转变。   那个被很多人喜欢也被人爱着的少年,已经在选择自杀那一刻起就彻底死去,来自于他人的厌恶憎恨以及自身的愧疚自责乃至自我怀疑,这些所有的负面情感远比他在案件发生前收获到的所有喜欢与爱要有更大的杀伤力,轻而易举的就侵蚀了他的内心和情感,比起表达,林霜柏更善于克制以及自我束缚。   把自己困在自己设下的牢笼中,给自己绑上束缚带戴上止咬器,生怕一打开笼门放出来的就是面目全非凶恶野兽般的自己。   微微侧开脸躲避沈藏泽的注视,林霜柏眉间显出浅浅的皱褶,好半晌才回答道:“我只是认为还没到要告诉你的时候。”   然而沈藏泽却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直接质问道:“没有抓到的未结案件真凶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给你,而现在这个绑架案,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再次犯罪制造的案件,如果现在不是告诉我的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   “……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林霜柏无话可驳,只能说道:“之前我跟蔡局已经汇报过这件事,也已经说过,我认为直播自杀爆炸案的幕后主使很大概率会再次犯案。”   “行,那么我们来谈谈另一件事。”沈藏泽并没有要轻易放过林霜柏的意思,“你一直很在意林朝一的遗传基因对你所造成的影响,所以我也去查了很多资料,不否认很多当代的犯罪学家认为遗传在犯罪行为中起一定作用,但你应该也很清楚,社会环境才是犯罪行为最为重要的决定性因素。一个人的基因从来就不会直接影响到犯罪行为,基因能影响到的,无非是人对于环境风险因素的感知能力和抵抗力。哪怕是精神疾病的遗传基因让你有极大可能性会变成一个精神病人,可你的身体里,并不是只有你父亲的基因,还有你母亲的基因。你一直把关注点放在林朝一给你的遗传基因上,是不是有些太过小看你母亲王如意给你的遗传基因了。别忘了,这么多年来,是你母亲在守护你,就算她已经去世,但你身体里,永远都会有她的存在,没有她,就不会有你。”   明明除了父亲的基因还有母亲的基因在,为什么一定要把注意力全部放在那些负面的关注点上,而不去看看爱你的人不仅一直在你身边守护你,其实也一直在以生命传承的方式与你一起做斗争。   林霜柏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沈藏泽给了他一个从未考虑过的视角,不过是几句话就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让他一时之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耳边因心跳加快导致全身血流加速而引发的阵阵轰鸣声,他有些茫然又不知所措地瞥了沈藏泽一眼,随即又扭头向一旁,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手腕被沈藏泽一把攥住,林霜柏僵住动作,又过了好一阵才低着头用极其压抑的声音说道:“可你也不知道,我身体里是不是还有另一个我存在,我相信我母亲,也相信你和蔡局,我只是,无法相信我自己。”   “如果你真的有另一个人格存在,我不相信那个人格会这么多年都不再出现不跟你抢夺身体的主导权。你从来不用道德去攻击或是绑架他人,却一直在用极高的道德感在约束自己。”沈藏泽一字一字,无比坚定地对林霜柏说道:“柏,你不相信自己没关系,我相信你。”   呼吸骤然停顿几秒,林霜柏只觉自己多年来在心里建起的那座围城高墙正被沈藏泽一点一点地砸碎。   不知过去多久,又或许只是短短的一两分钟,林霜柏颈间喉结上下一动,抿紧的双唇开启:“知道了,我给你听凶手打给我的电话录音。”   ————————小剧场分割线————————   关于手表   在清楚了解到林霜柏的具体身家到底有多少后,沈藏泽也从各个层面充分的感受并意识到,林霜柏跟他的消费观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以至于当沈藏泽生日,林霜柏跟他说买了一个生日礼物要送给他的时候,沈藏泽一脸防备地看着林霜柏问道:“你没乱花钱吧?”   林霜柏摇摇头,把方方正正的礼盒拿出来给沈藏泽:“没有,只是我听黄副队他们说生日送手表不吉利,所以在想要不当作是新年礼物。”   沈藏泽接过礼盒打开来一看,对于盒子里设计低调大气的手表相当喜欢,道:“有啥不吉利,给我送终挺好的,说明咱两得过一辈子。”   林霜柏把手表拿出来:“我给你戴上。”   沈藏泽伸手让他给自己戴上,戴好后又摸着手表看了老半天,怎么看怎么喜欢,最后随口问了句:“所以这个手表多少钱?”   林霜柏云淡风轻地说道:“一百万出头,还行,你要不喜欢我可以给你换个别的。”   沈藏泽愣住,半晌抬眼看林霜柏:“……不用换,就这个,我怕你换别的经侦找我。”   就这样,林教授跟多年来一直相当清廉的沈队重新定义:不贵,还行。   后来,沈藏泽自己上网查了一下林霜柏到底给自己买的什么牌子的手表,居然要一百万。   百度结果:瑞士顶级钟表品牌Patek Philippe的5236P-001铂金款,价格为人民币1,257,000元。   沈藏泽拿着手机沉默一分钟,从此以后每一次出任务他都要把手表摘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到储物柜里,以免任务途中对手表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磕碰刮损。 第一百二十四章   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又落了锁,林霜柏打开电脑把已经储存到秘密文档的电话录音放给沈藏泽听。   放录音的时候坐在办公桌前的林霜柏挺直背脊,双唇紧抿跟沈藏泽一起听完了录音。而沈藏泽则站在他坐的的电脑椅旁,俯身一手撑在电脑椅的椅背上,另一手则撑在办公桌上。两人靠得很近,乍看之下呈现出一种沈藏泽在用自己护着林霜柏的感觉。   录音并不长,所以很快就放完了,放完后沈藏泽神情严肃,稍稍直起一点身体,撑在椅背上的手转而放到扶手上,一用力转动电脑椅,让林霜柏转向了自己:“这个录音你听了多少次?”   先关心的居然是他吗?   林霜柏愣了一下,然后才在沈藏泽的注视下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没听多少次。”   “撒谎。”沈藏泽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以你的性格和调查习惯,一定会翻来覆去地听,试图找出对方话里让你觉得违和的地方。”   可这段录音里,对方几乎每句话都是在攻击林霜柏。   长期受到有针对性的语言攻击和霸凌会对一个人的心理乃至精神都造成极大的伤害,哪怕听到的人知道对方带有其他目的,试图将自己的心态摆正也一样。   林霜柏没有否认,只是垂下了眼帘,几秒后才说道:“这种话不算什么,我听过更难听的,也早就习惯了,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   沈藏泽夺过鼠标将录音文件关掉,然后以斩钉截铁的态度说道:“我会将这个录音拷贝走,之后你不许再听这个录音。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队长命令。”   林霜柏表情不变,眼底却浮现出一丝不满:“沈藏泽,我没有那么不堪一击,我……”   “林顺安,你是涉案人。”沈藏泽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在公私不分,而是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如果调查时没法保持冷静客观,那么即使证据就在面前,一样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个“涉案人”,让林霜柏吞回了所有要跟沈藏泽争辩的话。   靠坐在办公桌上,沈藏泽抱臂对林霜柏说道:“这个犯人很大胆,一上来就明目张胆对你进行挑衅,表明自己知道很多,而且还一并道出了自己的立场。”   对于股票操纵案的主谋以及参与者,犯人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而且这个人还很嚣张,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不会让我们警方找到证据的自信。他知道你是林朝一的儿子,也知道你现在是刑侦的顾问,用你们都是股票操纵案受害者这一点试图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暗示你们应该是同一阵营的人,在你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绝不可能跟犯罪者一致后,他又立刻用林朝一是杀人犯这一点对你进行攻击,并对你我之间的关系挑拨离间,对你进行孤立处置。”沈藏泽仔细分析着录音里对方的话,思考间太阳穴处不自觉绷紧,显出浅色的青筋,“犯人对冯娜娜进行心理操纵,还明知道你是犯罪心理学领域的专家还这样肆无忌惮地对你进行心理攻击,又知道这么多事,有没有可能他也是心理学专业领域里的研究人员?”   林霜柏对这个推测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不排除犯人对心理学领域有所涉猎,但以目前来看,我不认为他是研究人员。即使他在未结案件里处事谨慎,但这个打电话给我的行为,过于猖狂,不是一个研究人员会做出的举动。”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当年曾经和你父亲有过接触的股票操纵案受害者家庭成员,或者……”沈藏泽停顿了一下,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推测,“你认为有没有可能,这个犯人不在外面,而就在我们身边,甚至是局里面。”   如果仅仅只是针对林霜柏,那么或许只是跟林霜柏有过接触的人,可犯人还提到了沈藏泽,那说明犯人对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即使不是全部了解也有一定关注,显然犯人是知道他们现在正在刑侦支队里搭档办案,如果不是也在一个系统下工作,按理是不可能掌握到这么多的信息。   “以犯人在这个电话中展现出来的思想态度来看,我认为他是执法人员或是在局里工作的可能性较低。”林霜柏再次否认道,“无论是犯人对于犯罪行为的态度还是整体思想,都已经比较极端,这种情况下,要在日常的生活工作中一点破绽异常都不显露,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个电话打来时,从电话追踪来源的结果来看,犯人在国外,蔡局已经确认过,那段时间局里并没有外派人员。”   “如果不在我们身边,也不在相关执法部门工作,那到底……”沈藏泽有些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对于这个一直未能查明身份的犯人感到棘手,“直播自杀爆炸案的时候,你在直播里出镜了,知道你在刑侦情有可原,可我虽然是刑侦的大队长,一直以来几乎没怎么在媒体上有过曝光,因为当年父亲作为队长被媒体大肆报道过,还有我妈的牺牲也被媒体一再拿来炒作,我一直都很忌讳被媒体拿来当话题,就算犯人知道旧案,又怎么知道我?”   他们执法部门的形象极为重要,必须端正,更禁止在网上有任何不恰当的话题和流量,再加上沈藏泽本身就对媒体没有好感,所以更是抗拒出现在任何媒体报道上,之前拍宣传片沈藏泽还拒绝正脸出镜,总之就是拒绝以任何曝光自己的方式出现在各平台上的官方运营账号中。   林霜柏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在出任务时被人拍了视频放到网上,当时受到了极大范围的关注。”   沈藏泽愣了一下,要不是林霜柏提起,他都已经忘了有这回事。   思绪有些不受控地走偏一秒,沈藏泽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该不会,保存了那个视频吧?”   视线游移向一旁,林霜柏一本正经道:“我们在讨论案子,你别扯到其他话题上。”   沈藏泽挑眉,微微歪头观察了林霜柏一会,肯定道:“那就是保存了,让我来猜一下,你是不是这些年一直都在关注我,没事还要在网上搜我的名字,否则以你的性格,不发朋友圈,不用其他社交平台,却竟然知道我很久以前在微博上有过一次大范围出圈。”   说完用脚勾住林霜柏的电脑椅,把他连人带椅的勾向自己,然后伸手去拨开林霜柏耳侧的头发,果不其然看到耳垂微微有点发红,沈藏泽轻笑一下,忽然就觉得有点可惜。   要是没有股票操纵案,没有连环绑架凶杀案,出现在他面前的林顺安,会怎么跟他表白,又会有多纯情,指不定会像是他身边的人形金毛大狗,一见到他就笑得阳光灿烂。   林霜柏清了清喉咙,带着几分的不自在:“没有刻意关注,只是有时候听蔡局提起你,会问一下。”   他对沈藏泽没有那么多窥探欲,只是希望沈藏泽能过得好。出国以后他光是活着,努力重头来过就已经快要耗光所有力气,仅有的那么一点光,是王如意给他的。他在国外多年,自知没资格去人墓前打扰,只能每年清明时请蔡局帮忙给夏蓉蓉墓前送上一束菊花。   后来在国外的生活渐渐开始好转,他开始有点空闲的时间和精力,偷偷去想自己记忆里的沈藏泽。只是那时候他连一张沈藏泽的照片都没有,偶尔想起沈藏泽时,甚至都会怀疑沈藏泽是不是真的长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会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沈藏泽已经变了,自己的记忆也或许已经不再可靠。   是那一次,安善跟他联系时告诉他,那两天沈藏泽在网上热度很高,因为出任务被拍照片视频放网上了,于是已经很久不用社交软件的他特意下了一个微博,然后注册一个号,在那些照片和视频被全网删除前及时保存了一份到自己手机里。   “我说,等旧案查出真相后,我跟蔡局申请一下因私出境的批文,你带我去你读书生活的地方逛逛,一起拍点照吧。”沈藏泽说道,他们还没一起拍过照,到底是不能公开的关系,林霜柏总是担忧之后会出什么事,连一张手机合拍都不肯跟他拍,微信聊天记录也全都是公事公办的工作内容。   林霜柏下意识往办公室外看,确认办公室的百叶窗帘将办公室内的情况都遮挡严实,外面的人没有一丝看到的可能性后,他才带着一点犹豫去握住沈藏泽的手,道:“我没办法,给你什么承诺……连和你一起光明正大站在阳光底下都办不到,我家,我父亲还有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你明明应该要有更好的人在你身边,可你却跟我在一起了,我真的不想,让你因为我被别人指指点点,更不想让你因为我,被沈老队长责怪。”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很忧心的另一件事,沈藏泽跟他在一起,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跟沈义坦白,等到跟沈义坦白那天,他们真的能够取得沈义的谅解和接受吗?沈义真的能接受,自己儿子选择跟杀了自己妻子的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   可能性几乎为零。   沈藏泽那天是抱着怎样的觉悟来找他,又是承受了多少压力选择跟他在一起,他是真的很怕,很怕自己到最后还是让沈藏泽失望,让沈藏泽因为他而受千夫所指。   “柏,决定是我自己做的,路也是我自己选的,你没逼过我,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能承担,并且,是我应该要承担的。”沈藏泽很清楚自己之后要面对什么,对沈义来说,恐怕光是同性恋这一点就已经很难接受了,更遑论林霜柏还是林朝一的儿子,他是已经做好了被沈义揍的准备,极端一点的情况,沈义会跟他断绝关系也不一定。   可如果人的感情真的光凭理智和纲常伦理就能克制,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荒诞情感关系。   有时候越是危险的关系,反而越让人控制不住要去跨越那条线。   或许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他是明知道前面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知道林霜柏跟自己不一定就能有一个大团圆结局,还是固执地想要到林霜柏身边去。   “我偏爱你,你也不会成为我的人生污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藏泽用力回握一下林霜柏的手,随即恢复认真严肃的神色,“说回正题,虽然现在我们没有更多的线索信息去推定犯人的职业,但犯人在跟你的对话中反复提到受害者和加害者,可以听得出来他对于这两个身份有很极端的想法,并且,他作为股票操纵案的受害者,是要通过自己的方式让当年的加害者跟自己对换身份,让当年的加害者感受自己曾经有过的痛苦和绝望。”   “如果假定现在这起绑架案也是这个犯人策划实施,那么首先他是个多重杀人犯,其次,他是个追求权力感和控制谷欠的滥杀者。从直播自杀爆炸案就能看出,他操控冯娜娜代替他实施了所有伤害人的暴行,不直接参与杀人的行为,却以旁观者的身份享受了成功杀人以及伤人所带去的满足感。一般滥杀会有五种类型的动机,分别是复仇、权利、忠诚、利益和恐怖。最为常见的滥杀动机是复仇,针对特定的人或群体。但很多时候,以复仇为目的的滥杀者会同时享受制造恐惧,对被害人进行控制的感受。这个犯人是个很典型的例子,他不仅以复仇为目的策划了杀人,还通过操纵他人实施自己的杀人计划去获取权力感,满足自己的控制谷欠。”林霜柏边说边又点开了一个文件档,从里面调出了一份不久前才发给他的案件资料。   “郑大彪你还记得吗?他在爆炸案发生前就逃往了海外,而我当时接到的这个电话,也是从海外打来的,所以我在把电话录音给蔡局听时也曾推测郑大彪就是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在两周前,我收到了国外的前同事邮件,郑大彪在拉斯维加斯赌城遭遇枪杀,由于身上财物被抢夺一空,因此最后警方结案定论是因为连日在赌场中赢钱被人盯上,最后遭遇持枪抢劫惨死在抢匪的枪口下。”   沈藏泽听完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忍不住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们国外警察办案,都,呃,这么草率的吗?”   “……我只能保证我经手的案件不会草率结案,还有,我现在已经回国了,是刑侦支队的顾问,不要再把我归到国外去。”林霜柏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角,表达完自己的不满后又继续说道:“虽然不排除犯人通过操纵他人实施犯罪计划,所以犯人所在地并不是最关键点,但我还是倾向,在这起绑架案发生时,犯人已经回到国内。另外,从作案时间来看,犯人有一定冷却期,所以严格来说,他是个混合型系列杀人犯。我推测,由于股票操纵案的影响,他在一段时间内的家庭环境应该相当贫苦,而且有可能遭遇过虐待或是家庭成员酗酒的问题,还有一定可能性经历重组家庭或是被领养,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教育程度偏高,至少达到硕士毕业。”   沈藏泽用手机记下林霜柏提到的特征,然后说道:“据我所知,有很多系列杀人犯会很追求所谓的psychological rewards,像你刚刚提到的控制,还有操控支配,都是他们的兴奋点。”   “没错,还有一点是他们会很渴望或是享受媒体关注。而这个犯人,一再利用引发舆论,很显然也是想要吸引媒体的关注。这种系列杀人犯的行动都会预先策划,组织性极强,有目标导向,甚至有一部分的系列杀人犯会把这种犯罪行为看作是跟执法部门或公众在玩游戏,每次犯罪成功都会让他们窃喜。”林霜柏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更为凝重,“杀人行为是犯罪行为中最为凶残严重的致人死亡的罪行,这种行为会对一个人产生不可逆的深远影响,而系列杀人犯,在持续不断的杀人过程中,内心也会变得越来越残忍冷血,并且整个价值观体系和认知过程都会发生极端的扭曲。”   沈藏泽想到自己曾经经手过的几个系列杀人犯的案子,颔首道:“所以这个犯人才会在跟你的对话中,反复提到受害者和加害者。他对这两个身份的认知已经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样,但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个人在生活中很有可能形象良好,甚至被身边的同事朋友称赞是一个十分善良可靠的好人。”   有时候越危险的人,反而越清楚知道如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平凡无害好善乐施的普通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对于沈藏泽的话,林霜柏既没有否定也没有全然的肯定,只说道:“人们总是高估了自己的善良同时,又低估了他人的邪恶。”   “邪恶……”沈藏泽将这两字在齿间碾磨,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其实我对人性没有那么高的信任度,尽管我坚持自己的信念,但在跟罪犯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发现,人类是一种极度残忍又利己的生物,很多时候人之所以奉公守法,并不是因为不想那么做,而是因为在权衡利弊后认为违法犯罪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多,所以才没有踏过那条线,可一旦他们认为自己想要做或将要做的事是利大于弊,那么即是违法犯罪的行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踏过那条线。”   “人在谷欠望面前本来就很软弱,只是人们总是误以为自己很强大能够掌握一切,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谷欠望所吞噬。”林霜柏对于沈藏泽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毫不意外,无论是他们这些犯罪心理学的研究者还是警察,常年跟罪犯接触,是除了受害者以外最近距离接触罪犯的人,很多时候为了抓住那些犯罪者,必须抛开正常人的思考方式,站在犯罪者的角度代入犯罪者的身份去进行思考,而这个过程,往往会让很多研究者和警察都感到无比的痛苦。   实际上,潜入犯罪者的思想,已经不仅仅是与深渊对视那么简单,而是切切实实地让自己也进入到那个黑暗的世界中,去体会里面的一切冷血、暴虐、残酷、血腥乃至扭曲、极端、丧失人性,一旦进入那个世界,就会亲眼甚至是亲身认识到人类会丧心病狂惨无人道到什么地步,有很多人最终选择离开这个研究领域,放弃当警察,正是因为无法承受这种会蚕食人性与信念,甚至是侵蚀灵魂令人遍体生寒的黑暗。   “今天先到这里。等到经侦那边对闫冧的调查结果出来,我们再对闫冧进行第二次问话。还有闫冧的妻子,我对她也有些在意,等老黄那边确认过实际情况后得立刻请她接受问话配合调查。”沈藏泽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和日程提醒,道:“我接下来还有其他事要办,得出去一趟,你如果有什么新的发现,微信或电话联系我,我会立刻赶回来。”   “知道了。”林霜柏起身要送沈藏泽出办公室,等两人走到门口,林霜柏才在开门前又低声说道:“我在局里等你。”   沈藏泽抬手轻抚一下林霜柏颈侧,开门走出办公室。   站在门口看着沈藏泽走去公共办案区跟黄正启交待了几句新的安排指示,林霜柏在其他人留意到之前收敛回自己的目光,转身把门带上回办公室里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城市交通只要错开上下班高峰期,工作日的其他时间段其实并不会太过堵塞。   沈藏泽从局里驱车出来,跟着导航开了大约三十多分钟后,车子驶进一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库,在里面绕了几圈找到一个停车位停好车,然后再坐电梯从停车场出来。   他的目的地并不在大楼里,只是附近没有停车位,所以才不得不停到最近的地下停车场里。   从停车场出来后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最后停在了一间私人心理咨询诊所大门前。   推门进去,沈藏泽走到前台跟坐在里面的工作人员说道:“你好,我姓沈,约了许苒医生。”   工作人员抬头一看是生面孔,还是个跟画里走出来一般漂亮到有点不太真实的美男子,一时都愣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连眨了好几下眼才应道:“……欸,许医生吗,你你稍等。”   说完就急忙接入内线,几分钟后才又跟沈藏泽说道:“沈先生是吗?许医生请您直接进去。”   “好,谢谢。”沈藏泽朝工作人员礼貌地点点头,依照指示往里面去了。   等他穿过接待厅拐进走廊后,那工作人员才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到自己位置上,跟旁边的女同事说道:“艾玛,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女同事瞟他一眼,道:“干嘛,嫉妒啊,还是看上人家了?”   “瞎说什么,我又不是没男朋友!”工作人员一副“我不会出轨你别侮辱我人格”的表情,然而说完后想想刚刚看到沈藏泽时那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脸和挺拔的身姿,再想想自己男朋友自打交往起越来越不修边幅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多说了句:“不过要是能跟那帅哥睡上一觉,我也是很愿意的,他看起来就很行……你懂的。”   女同事对他这样的发言是一点都不意外,半点都不留情地打击道:“你还真是符合我对男同的刻板印象,不过我劝你想想就好,你愿意,人家可不见得愿意。且不说人家是直的还是弯的,长这么好看,八成早就有对象了,哪还轮得到你。”   被同事这么吐槽,工作人员有些不高兴但又反驳不了,只好道:“我不过是想一下,又不犯法。”   前台对他的议论,沈藏泽自然是听不到的,他找到许苒的办公室后敲了敲门便进去了,进去时许苒并没有在办公桌后坐着,反而坐在了办公室另一侧的沙发上等他,茶几上还放着两杯刚泡好的咖啡。   “沈先生,你好。”许苒起身向沈藏泽伸出手,握过手请沈藏泽坐下后,许苒才把其中一杯咖啡推给沈藏泽,道:“我听小安说你喜欢喝抹茶拿铁,可惜我这里没有抹茶粉,只能给你冲一杯手磨咖啡。”   “麻烦许医生准备,我在外其实没那么多讲究。”沈藏泽端起那杯咖啡浅尝一口,也没给出什么评价,放下后就立刻跟许苒说明自己今天的来意,“许医生,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想要了解一下林霜柏的情况。”   大约因为很少有人会这么直接,所以许苒没有立刻回答沈藏泽,反而又很仔细地打量沈藏泽少许,才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说道:“沈先生,我知道你是刑警,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有义务保护患者隐私。在没有取得小安的同意前,我并不能擅自向他人透露小安的治疗情况。”   “我知道,但我今天不是以刑警的身份来找你,而是……”沈藏泽稍作停顿,在许苒的注视下平稳地说道:“以林霜柏男朋友的身份。我希望,能了解一些林霜柏当年的情况。比如创伤后应激障碍,以及,他自杀后一直到出国前的治疗情况。”   “小安这段时间没有跟我联系,也没有安排治疗,我并不知道,沈先生跟他在一起了。”许苒端起自己那杯咖啡,轻轻往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吹了两口气,“小安最后一次来找我时,带着一脸伤,他跟我说,沈先生知道了他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我恐怕很难相信,沈先生单方面表示你们已经在一起的说辞。”   “许医生能如此谨慎,也难怪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换过心理医生,一直这么信任你。”沈藏泽微微一笑,要是真的他说什么,许苒就信什么,完全不做任何事实确认就把一切都告诉他,那他才真的要担心林霜柏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信错人了。   “他现在并不希望公开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我跟他正在交往。至于你所说的伤,我承认是我打的,而我跟他,是在相互坦白后又过了段时间才在一起。或许对旁人来说很难理解,但许医生做心理医生这么长时间,经手过那么多的患者以及案例,应该也知道人的心理感情变化很复杂,并不是单靠理智或是道德伦理就能轻松约束。”沈藏泽说到这里再次停下,又斟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许医生对当年的旧案了解到底具体到哪一步,但我想林朝一作为凶手被当时的刑侦大队长也就是我的父亲沈义当场击毙,以及我的母亲夏蓉蓉在这个案子中作为最后一名被害人不幸牺牲被追为烈士,这些都是当年被媒体大肆报道过的公开信息,所以许医生应该也都对这些信息十分清楚。”   “当然,当年那起旧案引起全民恐慌,因为媒体的介入报道,导致许多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也让整个案件结束后依旧发生许多非常可怕的事。我承认沈先生,或者我应该称你为沈队长,你当年必然也因为夏刑警的殉职遭受到不小的打击,在我看来,那起旧案沈队长和小安都是受害者。”许苒在听完沈藏泽的话后才终于浅浅啜饮了一口没有加任何糖或奶精的黑咖啡,苦涩却又有少许酸的味道在口中扩开,许苒放下咖啡,抬起眼帘以一种平静却充满审视的眼神看着沈藏泽,问道:“那么我作为小安的心理医生,是否能冒昧问一句,沈先生对小安到底抱有怎样的情感?如果你们真如沈先生现在所说,已经确定交往关系在一起,我是否能合理怀疑,沈先生在明知道小安对你的感情这一前提下,打算利用这份感情来对小安进行报复伤害?”   许苒是第一个为了林霜柏来质问他的人,沈藏泽并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任何不悦,相反他迎上许苒的审视,饶有意味地又再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嘲讽,却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嘲笑其他:“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即使我真的对林霜柏进行任何报复伤害,只要不到触犯法律的层面,都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许苒表情不变,只一言不发地看着沈藏泽,等他把话说完。   “只不过这并不是我认可的做法,我从未想过要用林朝一犯下的罪去审判林霜柏,也不会用任何方式去伤害报复林霜柏。我在发现林霜柏就是林顺安以前就已经喜欢上了他,在发现他的身份后我也确确实实挣扎痛恨过,但现在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之后发生任何事,我都会跟林霜柏一起面对。我喜欢他这个人,仅此而已。”沈藏泽想起林霜柏看到自己办公桌上跟蔡局还有另外几张跟其他人的合照时眼底流露出的羡慕,胸臆间生出一口闷气,令他有些难受却又充满无奈,“我知道林霜柏对当年的旧案还有疑虑以及其他怀疑对象,实话实说,关于这件事我也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我们怀疑的对象并不一致。我并不清楚他是否有跟你提起这些,如果有又透露了多少,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他,所以我也希望能跟他一起找到真相。”   许苒双手搭在交叠的腿上,面对沈藏泽好不闪躲的目光,许苒静默了好一会后才终于再次开口:“我跟沈队长并无深交,最多也不过是从小安口中得知一点关于沈队长的事,因此我对沈队长谈不上有太多的了解,自然也就无从考证沈队长跟我说的这些话是真情还是假意。我知道,我如此质疑沈队长并不合适,但小安是我负责多年的病人,我自认有好好保护他的义务。至于沈队长想要问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在未经小安同意的情况下透露他的治疗情况,但当然,如果沈队长只是想要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病,我倒是可以简单地给沈队长解释一下。”   到底是从业多年的心理医生,许苒始终保持应有的谨慎与警惕,并不会因为沈藏泽说几句话就将医患之间的保密协议当作是摆设,沈藏泽既然不是以刑警的身份来找她,且不是出于调查中案件的问话,那么无论沈藏泽如何说,她都会遵守跟林霜柏之间的医患保密协议,尽力保护林霜柏的隐私。   沈藏泽对于许苒的应对没有任何意见,从善如流地答道:“如果能得到许医生的专业解答,我也会非常感谢。”   “根据DSM,也就是《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本质特征是‘个体经历一种或多种创伤性事件后表现出的个性特征的变化’。当人在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后,会出现不良情绪下的消极认知或分离症状。这个病最常发生在战争退伍军人、重大灾难幸存者、大屠杀幸存者、遭到各种伤害和虐待的儿童、各类侵犯人权的被害人身上。另外还有就是,目击了创伤忄生事件的目击者和受到死亡等侵害威胁的人也同样有可能会患上这个病。”许苒以十分专业的口吻跟沈藏泽进行解释说明,又在这个过程中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沈藏泽的反应。   “这个病的症状包括重复出现关于创伤忄生事件的梦境、梦魇,相关的痛苦和带有强迫性的回忆;同时还会出现个人反应力降低,态度冷淡,对客观世界产生‘心理麻木’。另外,对社会疏远、冷漠的情感也是这个病的特征之一,这些问题会让患者很难与其他人发展亲密关系,甚至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都很难维持。另外,这个病还有可能会导致患者出现睡眠问题,容易受到惊吓,注意力涣散或记忆困难,主要是因为患者会尽可能避免回忆与创伤忄生事件有关的任何事情,一些类似的声音、周年纪念活动都有可能会刺激到他们导致病发。患者还会因为这个病伴随喜怒无常或抑郁的症状,这些症状会让患者难以跟别人相处共事,以至于经常更换工作和社交圈,而这种不稳定的生活环境又会反过来进一步影响到患者,令患者的病情恶化。在国内外的部分案例中,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伍军人会更容易实施家庭暴力,甚至是更为激进暴力的犯罪行为,最终导致被捕。”   重复做噩梦,对社会疏远,无法发展亲密关系,连维持朋友关系都很困难,难以跟人相处共事……这些关键词,在乍听之下仿佛都能跟林霜柏的表现一一对应上,可沈藏泽却反而在进一步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病的实际病症后,更加清楚的意识到,真正在折磨林霜柏的,是林霜柏过高的道德感和多年来对旧案被害者抱有的愧疚感,还有就是林霜柏对于自身的怀疑,对于自己或许是凶手之一的恐惧和痛恨。   沈藏泽认真消化着许苒所说的内容,又追问道:“请问你所提到的分离症状,具体是一种怎样的症状?”   许苒回答道:“所谓分离症状,指的是患者会在发病时感觉自己和周围环境分离,与客观现实失去连接,认为自己正在再次经历或者说是重返创伤忄生事件的现场。”   沈藏泽坐在沙发上,小臂搭在大腿上微微向前弓背倾身,在低头思考了一会后,他沉声问道:“许医生,你能再跟我说明一下,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这个病吗?我很久之前查案时曾经大概了解过,但现在,我想请许医生再给我详细的解释一遍,避免我对这个病有任何错误的理解或是认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回到局里的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   沈藏泽在外面打包了两袋晚餐回去,又看时间给在局里的大家伙叫了外卖。   林霜柏不在办公室里,沈藏泽随便叫住一个刑警问了句,但因为大家都忙着查案,也没留意林霜柏是什么时候走的,自然也不知道是有事离开一下,还是直接就下班回家了。   他走之前林霜柏说了会在局里等他,所以他估计林霜柏也只是暂时走开,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看到公共办案区的部下都在狼吞虎咽地吃晚饭,沈藏泽便干脆去了林霜柏办公室等他回来。   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   等到办公室的门再被推开,林霜柏走进来却见到沈藏泽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一时有些愣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霜柏关上门,快步走过去,“等很久了吗?”   “没多久。吃饭了吗?我打包了两盒简食。”沈藏泽把桌上的文件档案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把饭盒从袋子里拿出来。   林霜柏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打开饭盒盖连筷子一起递给自己,道:“我以为你没这么快回来,临时接到电话大学那边有点事,我就过去了一趟……下次你可以先吃,不用饿着肚子等我。”   沈藏泽倒是不甚在意,他一边工作一边等林霜柏,根本没留意过去了多长时间。把自己那盒照烧鸡肉饭拌开,给男朋友下了个指示:“现在也没很晚,你去给我泡杯抹茶拿铁回来。”   林霜柏当即放下自己那盒饭,起身出办公室去茶水间给沈藏泽冲泡抹茶拿铁,等他再回办公室时还不忘关门上锁顺道把百叶窗帘放下。   刚坐下就发现自己那盒虾仁西蓝花藜麦饭已经淋上辣酱拌开了,林霜柏把手里那杯抹茶拿铁给沈藏泽,不用问都知道沈藏泽是多跑了一个地方去给他买辣酱,因为那家专门卖健身餐简食的店是不提供辣酱的。   沈藏泽等林霜柏回来才跟他一起开吃,吃了几口又问道:“大学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不是多大的事。”林霜柏吃饭速度比沈藏泽稍微慢点,而且一定是等嘴里的食物咀嚼完吞下才会开口,“你那边的事办完了吗?”   林霜柏没问沈藏泽是什么事,大抵以为是案子的相关调查。   “嗯,查到了一些事,但具体还要之后再深入调查一下。”沈藏泽脸色不变,低头扒饭时眼神都微微发黯。   林霜柏见沈藏泽似乎不打算多说,也就没再多问,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盒拌饭后才又跟沈藏泽说道:“我重新看过那几个父亲的口供,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是早做好准备会单独接受问话,所以想要靠逐个击破的方式来分化诱他们说出真相恐怕不会太顺利,我个人认为可以尝试从母亲方面入手,在大多数情况下,母亲都比父亲更心疼在意孩子,对于这几个被绑受害孩子的母亲来说,利益交换再重要也不无法跟孩子的安好相提并论。”   “我也有这个打算,晚点跟珊姐那边说一声,一般这种跟孩子和女性打交道的调查交给珊姐,她都能处理得很迅速到位。”沈藏泽的盒饭已经吃了大半,拿起那杯林霜柏给他泡的抹茶拿铁喝了几口,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下林霜柏是真的各方面都很细致,从第一次替他泡抹茶拿铁开始就将他的口味拿捏得很到位,从来没出现过太浓或是太淡的情况。   “我一直都认为,女刑警能在很多方面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傅警官的能力很优秀突出,对于刑侦支队来说,她这样优秀的刑警必不可缺。”林霜柏自加入刑侦以来到现在已经是第四个案子,刑侦支队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认真观察过,傅姗珊作为刑侦的老人,无论是查案的能力还是审讯和行动各方面的能力都非常强悍,也难怪黄正启一直觉得副队该由傅姗珊担任。   “有一些人,或者应该说是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女人不适合当刑警,不是觉得女人太感情用事不够理智,就是觉得体能这种先天条件比不过男人,总之就是有各种偏见歧视,所以到现在,放眼全国能当上队长的女警少之又少。”沈藏泽因为夏蓉蓉的缘故,对于女警会遇到的各种问题更加清楚之余,看待的角度也更加客观而不单以男性视角去进行主观思考,“珊姐来刑侦之前是刑警大队的侦查员,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结束之后她才调任来刑侦,如果不是之前那次受伤休养,上头本来的确是属意让她当刑侦的副大队长。不过珊姐资历足,能力也强,已经立过一次个人三等功,个人嘉奖也有两次,之后说不定会调去法制大队当副大队长。”   “傅警官如果能升上去,无论是对她个人还是警队来说都是好事,女刑警在警队中的比例依旧很低,哪怕只是升任副大队长,在对外进行一些宣传时也能起到很好的正面代表效果。”林霜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角,道:“不过傅警官如果升任法制大队的副大队长,你作为刑侦的大队长就要痛失一个得力干将了。”   “刑侦人才众多,而且我相信之后还会有跟珊姐一样优秀的女警进来我们刑侦,我才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就妨碍珊姐晋升。”沈藏泽知道林霜柏在打趣他,笑道:“珊姐晋升我只会替她高兴,可你要是离开刑侦,我才真的会头痛,毕竟我没法像你那样那么细致地在开会时一边分析一边给大家讲解清楚犯罪心理学方面的内容。”   有经验和知识不一定就能讲解清楚,沈藏泽自认在这方面是真的比不上林霜柏,毕竟他擅长的是调查、带队、安排布置抓捕行动,而林霜柏则是既有学术方面的研究,也有参与警队调查的经验,能在学校跟学生讲课,也知道如何跟警队里的刑警进行分析和相关推论的讲解。   林霜柏停下筷子,沈藏泽总是表达很直接,也不像王如意那般有时和他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他时常会被沈藏泽的直白砸得措手不及又忍不住心里欢喜。他太习惯内敛克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即使高兴也已经不怎么会做出太大的表情,憋了好一会才又低低问一句:“你会希望我一直留在你身边吗?”   沈藏泽把饭盒里最后几口吃完,又抽了纸巾擦嘴,然后才一伸手臂勾住林霜柏脖子:“不然呢,合着林教授打算骗身骗心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   林霜柏虽然不会在外主动对沈藏泽有太过狎昵的行为,却也不会拒绝沈藏泽毫无顾忌的亲近,只是面上总表现出万年不变的沉稳,十分正人君子地说道:“我没骗,一直都是真心换真心。”   “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我一眼就能看清。”沈藏泽放开他往后靠到沙发背上,“你虽然会瞒我事不说,但你不会跟我撒谎,否则以你的专业水平,就算是我也未必能看穿你的谎言。”   像林霜柏这样熟知人性的心理学专家,真要制造谎言只怕连露出来的破绽都会是骗人的陷阱。   林霜柏放下手里没吃完的饭盒,转头看沈藏泽:“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关于旧案的事?关于夏警官,你难道不想问我吗?”   他一直都在等沈藏泽问他,问他夏蓉蓉被林朝一绑走后的事,问他在那个地下室里曾经发生过的罪恶。   沈藏泽双臂搭在沙发背上,向后仰头双眼直直看着办公室的天花板,道:“我在等你跟我说。”   不是不想问,只是不想强迫林霜柏去回忆。   不像之前那样频繁做噩梦,但还是半夜里浑身冒冷汗的惊醒。他是睡在林霜柏身畔的枕边人,林霜柏的少眠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们在一起后这段时间,林霜柏从来都是睡得比他晚,却起得比他早,有时候他都怀疑林霜柏是不是根本就没睡。   “我的确很想知道,尽管对我来说知道和不知道都一样会痛苦。”沈藏泽坦白道,他一直都很想知道,夏蓉蓉牺牲前有没有想起他,除了被林朝一虐打,或许也曾努力过找机会逃脱。他从来没有去问过安善,因为不想去让另一个受害者去回忆那么残忍的事。   但还有一个原因是,知道了其实也只会徒增痛苦,因为,即使知道也改变不了任何已发生的既定事实。   所谓无能为力,便是如此,哪怕难以接受也只能承受。   他连对安善都无法问出口,更何况是对林霜柏。   “夏警官……”林霜柏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仿佛还能看见缠绕在手腕上的铁链,他深吸一口气,道:“她被抓到地下室后,曾经安慰过我和安善,她说……不要害怕,她会保护我们,就算她牺牲了,她的队友也一定会将我们救出去。”   ——孩子,别怕。   遥远的声音从过去的时空传来,哪怕已时隔多年,依旧清晰得恍若是上一秒才听到的话语。   ——我会保护你们,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   来自一个刑警的承诺,同时也是一份以生命为代价实现的承诺。   ——我的伙伴们都非常优秀,就算我扛不过去,他们也一定会及时赶来救你们,等这事结束后,你们一定要好好生活,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大抵,在被抓的那一刻起夏蓉蓉就已经预知到自己活下去的机会恐怕很渺茫,所以在生命的最后,她咬牙忍受林朝一的折磨,为的不是给自己求生,而是为了努力保护还活着的年轻人质。   一直到最后,夏蓉蓉都在履行自己身为一个刑警,一个人民警察的职责与誓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对不起,我的记忆不够完整,现在还没办法,告诉你更多。”   在林霜柏说完这句话后,办公室便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中,沈藏泽没有对他说的话作出太大的反应,仅仅是抬起一只手掩住双眼,久久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而林霜柏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在这种时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靠近沈藏泽,是该尝试去握住沈藏泽的手,还是该把沈藏泽揽入自己怀里。   又或者,他应该要安静地待在一旁,给沈藏泽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接受消化听到这些话后所生出的种种情绪。   在他和沈藏泽之间始终都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不是他不想跨过那条鸿沟,而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去试图找出一个解法,作为一个被困在迷雾中等待真相审判的罪人,他无法堂堂正正地面对沈藏泽,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去跟沈藏泽诉情衷。   沈藏泽的确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可他不能不多想,万一自己真的也是凶手该怎么办,他对不起的人已经太多,而沈藏泽从头到尾都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被害者遗属,因为他父亲,沈藏泽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一位至亲,他又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把一切都推给沈藏泽自己去承担,甚至厚颜无耻地对沈藏泽说爱?   在旧案的真相查清前,他没有资格开口对沈藏泽说爱,更不希望沈藏泽对他投入太多感情,感情越深,当真相不尽如人意时沈藏泽受到的伤害就会越大,而他这么多年来所期盼的,一直都是沈藏泽能过得很好,他会付出所有去赎罪,但求沈藏泽不再因旧案和他而受到任何伤害。   “我有点累了,经侦那边估计明天才能查清楚我们需要的证据,我现在脑子也有点乱……”沈藏泽声音很是沙哑,说话的语速也很慢,像是每说一个字都要花费他极大的力气,“我们,先回家。”   “回家”两个字大概有某种力量,林霜柏同样纷乱的思绪与不安的内心因沈藏泽一句“先回家”而平复,他忽然意识到,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在当下,在这一刻,他能给予沈藏泽的,不是过多的思虑与克制,而是好好守护在身侧的陪伴。   开车回去的一路上车里都异常沉默,林霜柏看似专注地开车,偶尔在等红灯时分神去留意沈藏泽的状态,而沈藏泽坐在副驾驶座上,由始至终保持着扭头面向车窗外的姿势。   等车子开进地下停车库,林霜柏停好车后两人下车上楼,哪怕在电梯间里等电梯的间歇也依旧无言。   压抑的沉默维持到林霜柏开门进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沈藏泽在大门于身后关上后,才又站在玄关问了句:“林顺安,我妈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背对着沈藏泽,林霜柏僵在原地,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无法回头也发不出声音。   良久——   “沈藏泽,只要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还有爱的人,任何死亡都只有痛苦。”林霜柏回过身,以一种无法用言语描绘的,比哀切和愧疚更加绝望的眼神看着沈藏泽,“夏警官意识模糊时,曾经叫过你的名字,我想,在她牺牲的时候,一定很想要能再见到你,哪怕只有一眼。”   被害者遗属总是会因为类似的问题而煎熬,既想要知道答案,又恐惧知道答案。   而残酷的现实是,一旦问题被问出口,无论被问的人怎么回答,无论遗属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迎来的都不是解脱。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沈藏泽感觉到心中那股恨意再次复苏,叫嚣着想要将他吞噬,让他对林霜柏说出无可挽回的话,做出比得知林霜柏身份那晚更加失控的行为。   林朝一夺走了影响他最深的,也是他从小到大都敬爱着的母亲,哪怕林朝一已死,他也无法原谅。   失去至亲的恨并不会因为犯罪者的死而终结,正如失去至亲的伤痛将一生都扎根于遗属心中。   死亡从来就不意味着结束,而所谓赎罪,也并不是简单的以犯罪者的死亡来达成。   因为生命的价值与重量,对不同的人而言,从来就不对等。   两人之间相隔的,从来都不是眼前所能看到的距离,罪恶与死亡投下的阴影,也并不是依靠时间就能被治愈或克服。   “过了这么多年,至少,我终于知道答案了。”沈藏泽深吸一口气,扯了一下嘴角却并不是想笑,而是对林霜柏说道:“我这一辈子都会为我妈感到骄傲,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最优秀的刑警。”   林霜柏微微一愣,几秒后回以同样的敬重:“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勇敢最伟大的刑警。”   夜更深的时候,沈藏泽坐在客厅里,拿出了烟却又没有抽,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却并没有半点想哭。   林霜柏在书房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后出来,径直到沈藏泽身边坐下。   没人教过他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于是林霜柏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住沈藏泽的手,小心翼翼地与他十指相扣。   两人分开各自平复情绪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想了很多,也试图去回想拼凑自己混乱破碎的记忆,只是并不成功,后来他在书房里往客厅看,看到沈藏泽坐在沙发上许久都没动,忽然意识到其实沈藏泽并不需要他现在立刻想起一切,又或是说些抱歉之类的话。   事实上,任何话语在这一刻都苍白而无力。   他对沈藏泽从来都太过克制,以至于一直以来都是沈藏泽在主动走向他。   对于沈藏泽而言,需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他的克制,也不是他充满亏欠和愧疚的保护,而是共同面对。   至少在这一刻,不管沈藏泽对他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和反应,是拒绝还是接受,他应该要做的,都是陪在沈藏泽身边,跟沈藏泽一同承担积压多年来都不曾消弭的,因交织在一起而无法辨别出本来面貌的复杂情感。   垂下的眼帘在林霜柏握紧他的手时极轻地颤动几下,沈藏泽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只在片刻后低低开口:“其实从小到大,我妈能在家陪我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她总是在查案加班,所以我并不能常常见到她;很小的时候,我也会不开心,有过一段时间不理解,还曾经哭着问我妈为什么她不能跟其他妈妈一样,好好陪自己孩子长大,反而总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把我留在外公外婆家里。”   沈义的父亲也是警察,而且是缉毒警,在沈义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牺牲,而沈义的母亲在之后也没有再嫁,自己努力将沈义抚养长大,大抵因为操劳多年的缘故,在沈义跟夏蓉蓉结婚并生下沈藏泽后没多久,沈义的母亲也因病去世,所以沈藏泽也并没有太多关于奶奶的记忆,小时候也是更多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对我妈而言,我们一家三口的家,只是小家,她固然爱我和我爸,也爱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可是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作为人民警察的责任与使命。放到现在来看,我妈应该是比较早觉醒女性自我意识,不被世俗和刻板印象所影响的,无比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以及要什么的独立女性。所以即使有婚姻家庭和孩子,也并不能束缚我妈,更无法阻止她奔跑在警察工作第一线的步伐。”沈藏泽在回忆中眼神变得有些朦胧,因为夏蓉蓉,他甚至在上初中时就已经知道,刑侦的工作不仅仅包括立案、侦查和破案,之后还要走程序,要写起诉意见书和案件卷宗,要确保证据链完整,还要确认适用的法条,因为刑事案件的审核对于公安机关执法办案的质量和案件后续的诉讼进程而言都至关重要。   “当警察很多事都不能跟家人说,但是我妈会用我能理解的话让我明白她工作的重要性,让我知道,她身为一名警察会始终把国家和人民群众放在首位……也让我明白了,虽然她不能时常陪伴在我身边,但她也一直把我放在心上,努力关注我的成长。我能早早懂事,大概也是因为我妈虽然不像其他母亲那样在孩子身边日夜照顾,可她总是会很直白地告诉我她爱我,并且为我的所有进步和成绩感到骄傲。”沈藏泽抬眼看向林霜柏,唇角勾起苦涩的浅笑,然后一点点回握住林霜柏的手,“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母亲,能生为她的儿子,是我最大的福分和幸运。”   安静地听沈藏泽说着关于夏蓉蓉的事,林霜柏忽然再次清晰地明白到,沈藏泽对待他以及表达感情的方式,原来都是从夏蓉蓉身上所学来。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永远无法靠揣测猜想建立起来的,甚至会因此而产生许多不必要的误会,若能坦诚而勇敢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与情感,果断的做出决定与行动,那么无论结果是什么,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的错过与后悔,也能干脆利落的拿起放下。   夏蓉蓉留给沈藏泽的东西是那么宝贵,在经过这么多年后,依旧在滋养守护沈藏泽,让沈藏泽即使日夜与罪犯打交道、面对人性丑恶,也始终保持内心的温暖与强大。   沈藏泽从夏蓉蓉身上学会了爱人的方式,并以这样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自己,他其实,早该以同样的态度去回应沈藏泽,而不是一再克制,反复说服自己只要这样做就能将对沈藏泽的伤害减到最低。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是否合适,这么多年来我都觉得我的存在是个错误,而我和你之间也从来都没有对过,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发生错误的事,可回国,回来寻找当年的真相,是我这些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对不起,有些话我一直觉得自己没资格跟你说,导致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你在走向我。”林霜柏努力组织语言试着对沈藏泽说出那些他早就该说的话,在沈藏泽的注视下,林霜柏认真而恳切地说道:“我希望现在说不会太晚,沈藏泽,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可以,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跟你一起去给夏警官扫墓,谢谢她救了我,然后告诉她,往后余生我都会一直爱你,也会用你想要的方式一直陪在你身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次日上午,闫冧的妻子苗嫦曦在闫冧的陪同下来到局里配合调查问话。   苗嫦曦比闫冧的年纪小七岁,盘着整齐的发髻,穿了一条黑色的旗袍,一米六四左右的身高,珠圆玉润略显富态的身材,右手戴了一枚翡翠戒指,左手腕上则戴有玉镯与绕了三圈的佛珠,虽然苗嫦曦戴着墨镜遮挡住小半张脸,却也能看到上了干净底妆的脸上除了法令纹外,皮肤总体没有太多的瑕疵,肤色也较为白皙,可见平日里有在仔细保养,生活上也较为舒心没有太多烦恼。   沈藏泽并不负责这次问话,而由傅姗珊以及林霜柏负责。   苗嫦曦是在九点四十分来到局里,做完简单的登记手续后也并没有在询问室里等太久,十点傅姗珊跟林霜柏便进去开始本次问话。   傅姗珊跟林霜柏在询问桌前坐下后,傅姗珊先跟苗嫦曦进行例行公事的说明,最后对苗嫦曦说道:“闫太太,作为一个母亲我能理解您刚刚经历丧女之痛,心情尚未平复,但由于我们这是正式的警方调查问话,有实时监控录像,所以还是要请您摘下墨镜。”   苗嫦曦原本靠坐在椅子上,一直微微低着头维持一个端庄的坐姿,在听到傅姗珊让她摘下墨镜的话后,她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又过了好几秒才终于慢慢抬起下巴,透过墨镜打量坐在面前的傅姗珊和林霜柏,并在看清林霜柏长相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然后才终于慢慢抬手摘下墨镜,露出了略为红肿且充满红血丝的双眼。   眼角处明显的细纹,难以靠淡妆掩饰的下垂苹果肌,在失去墨镜的遮挡后,无处可藏的疲惫和岁月痕迹衬得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都仿佛突然间变深了不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又再骤然苍老了好几岁。   苗嫦曦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在摘下墨镜后她把墨镜放到了桌上,然后把手按在心口处,不等傅姗珊和林霜柏提问就先一步发难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们知道的,我先生应该都已经跟你们交代清楚了,你们现在不应该去追查绑匪的身份,为什么反而要来盘问我这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让我再一次去回忆自己是如何失去自己孩子的,你们警方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十分残忍吗?”   在苗嫦曦来之前,傅姗珊已经设想过苗嫦曦接受问话时可能会出现的反应,而来自被害者亲属的责难也并不陌生,因此在面对苗嫦曦声线尖利的发难时,在审讯问话方面也经验丰富的傅姗珊没有表现出半点措手不及的慌乱或是其他不恰当的情绪反应,冷静而不失温和地说道:“闫太太,虽然闫先生已经来接受过问话,也确实已经跟我们说过案发当晚的情况,但,每个当事人看待事件的角度、感受,还有事件发生时留意的细节情况都不一样,为了不遗漏可能有用的线索,我们必须请你来接受问话。”   “说什么必须,孩子已经死了,赎金也没了,孩子被抛尸的视频照片甚至还被发到网上,让那么多人看到我们家孩子被杀后的惨状,你们警方现在连绑匪的身份都还没能确定吧?就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们能抓到绑匪?!”苗嫦曦并没有进一步提高音量,只是质问的语气态度愈发明显,“你们还想问什么?问孩子怎么丢的?还是问我们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我们家孩子已经死得那么惨了,你们还不让我们将她带走给她好好安排葬礼,说要做尸检,我虽然不懂尸检,可我也知道那是要将我们家孩子的尸体切开来做检查,那么小的孩子,死了还要受到这么多的伤害无法安息,让我这个做母亲有多痛苦你们知道吗?!”   将桌子上放的抽纸巾推到苗嫦曦面前,傅姗珊以安抚的口吻说道:“闫太太,我能明白法医进行尸检这一程序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但请你理解并相信,对孩子的尸体进行尸检是为了找到更多的线索,帮助我们提高并加快抓住绑匪的速度。对于你和闫先生所遭遇承受的悲痛我们警方也深表遗憾,这样的惨剧是谁都不希望发生的,可如今孩子被害已是事实,我们警方能做的就是抓住绑匪,也只有抓住绑匪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才能让孩子得到真正的安息。”   尽管现在已经有许多跟法医和尸检相关的科普,可对于很多思想较为传统保守的中国人来说,人死后还要再将遗体切开甚至将里面的器官一一拿出来做检查,这种对遗体做出进一步损伤的行为,不管怎么解释又如何上升高度,始终都是对死者的伤害和大不敬,再加上这次的被害者是小孩,对一个母亲来说就更加难以接受。   苗嫦曦没有用傅姗珊推过来的抽纸巾,反而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掩住口鼻,垂下眼帘向一侧低头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然后才又哽咽着说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说这些我们家孩子就能活过来了?说什么法律的制裁,那都是做给世人看的!就算抓到了绑匪给他判了刑又能怎样,根本就什么都挽回不了!”   “所以呢?闫太太是觉得我们能不能抓住绑匪已经不重要了,是吗?”林霜柏开口,却向苗嫦曦说出了不那么好听的话,“对闫太太来说,现在只想将孩子的遗体带回去举行葬礼,至于是否能抓住绑匪,根本就无所谓,是这个意思吗?”   苗嫦曦被他这么一问,瞪大双眼朝他看过去,一手捂住胸口声音又再尖利起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当然想让你们抓住那个绑匪!否则我们家孩子如何能瞑目?!你这人都没有良心吗?!居然对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说这样冒犯的话,你也太冷血了!”   林霜柏看着苗嫦曦那双泛着泪光的眼,被她指责也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只平静道:“既然闫太太也想抓住绑匪,就请闫太太配合我们问话。我并非被害者的母亲,对被害者并不了解,所以想要请问闫太太,被害者平常是否也对外人那般友好没有防备心,甚至会听陌生人的指示,带着其他孩子一起从大人身边离开,还那么大胆地坐上一辆明显不是自己家的轿车。”   “你什么意思?你现在是在说被绑架都是我们家孩子自作自受吗?!我们家孩子不过就是天真了些,她还那么小,哪里懂那么多?!是你们警方整日宣传说现在犯罪成本高,不会再有人那么猖狂明目张胆的干那些违法犯罪的勾当,还宣传说社会治安好,到头来出了事,你们居然就想要把责任都推到我们家孩子身上?!”苗嫦曦并没有表现得多激动,只是明显表现出对于警察全然的不信任,用手帕抹着泪水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们家孩子那么乖巧听话又善良,生日请那么多小朋友一起来玩,结果却死得那么惨,凭什么呀,凭什么只有我们家孩子死了,其他孩子却都好好的被送回家,这不公平,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一定是他们跟绑匪联手做的局,对,一定是这样!”   林霜柏没有要对苗嫦曦这种无根据指责推论发表看法的意思,仅仅是转头跟傅姗珊对视一眼,示意把问话交回给傅姗珊主导。   而傅姗珊也依旧维持平和沉着的面容对苗嫦曦,哪怕苗嫦曦一直在不断指责怪罪其他人也并未显示出动摇或是其他个人情绪,道:“闫太太,请问这段时间以来,你们家有接到过什么奇怪的电话,又或是家附近有没有出现过可疑的人,闫小姐又是否有跟你们提起过被陌生人跟踪或是搭讪?我们警方目前推断绑匪是有目的计划的实施这一次的绑架,因此我们认为在绑架发生前,应该就有出现过一些或许不那么明显的征兆迹象。”   苗嫦曦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没有接到过任何奇怪的电话,至于我先生,我也不知道,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每天跟那么多人打交道,就算真接到什么奇怪的电话也很正常。而且我们家是请了保镖二十四小时在别墅周围巡逻保证安全的,我们家孩子也一样,有保镖贴身保护,不可能被跟踪搭讪。”   从这个问题开始,苗嫦曦不再一味指责怪罪表现出对问话的强烈抵抗情绪,尽管期间她多次落泪让问话时有中断,但到底是让傅姗珊得以逐一向她提出案发当晚以及绑架发生后的一切相关问题。   到问话最后,当苗嫦曦回答完傅姗珊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后,于后半段问话中几乎没再多问什么的林霜柏,在苗嫦曦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已经比最开始时变差许多的情况下,再向她问出了一个带有确认性的问题:“闫太太,在结束这次的调查问话前,请你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也和闫先生一样,并不在乎交出去的赎金是否能追回?”   苗嫦曦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用手帕擦了擦双眼,因为问话过程中的多次流泪和擦拭,她眼周附近的底妆都已几乎被抹净,皮肤也因反复的擦抹而发红,让眼角处的细纹愈加深刻,而当她再抬起头时,肿起却又因皮肉松垮而搭耸下来的眼皮让她双眼在脸上显得极为突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突兀,让脸上还带着底妆的其他部分看起来宛如一张假面。   她用一种充满防备的眼神看着林霜柏,已经干裂的嘴唇一动:“我不在乎赎金,我在乎的,是你们能不能抓住绑匪。”   至此,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问话正式结束,傅姗珊陪同送苗嫦曦出去,林霜柏则在她们出去后又简单收拾整理了一下资料文件,又过了四五分钟后才出去。   在询问室外的走廊尽头,闫冧一手揽住苗嫦曦的肩膀一手则握住苗嫦曦那腕上戴着佛珠的左手,他体贴地搀扶着身心备受打击精神不佳的妻子,而他面前站着的是沈藏泽跟傅姗珊。   沈藏泽正和闫冧说话,隔着一段距离,林霜柏并不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也难以从这个距离去根据两人说话的唇形去推测内容。   看着那对刚刚失去女儿的中年夫妻,林霜柏神色淡漠,在走廊上经过的几名警员跟林霜柏打招呼,他也点头给予回应,然后不等沈藏泽和傅姗珊把闫冧夫妇送到电梯间,林霜柏已转身去走廊另一侧的楼梯回自己办公室。   待回到办公室,林霜柏在办公桌后坐下,打开电脑登入系统,确认自己的权限后才在系统内进行搜索,紧接着又在网上通过关键词搜索一些闫冧相关的新闻报道。   没过多久,沈藏泽敲门带着黄正启进来,对他说道:“经侦那边在尝试申请对闫冧展开详细调查,老黄这边出来了闫冧夫妻的详细背景资料,这苗嫦曦原来是闫冧还在银行上班时的银行行长大女儿,早在闫冧当上高管前就已经跟闫冧结婚了。”   跟在沈藏泽身后的黄正启抓了抓后脑勺上还算茂密的头发,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道:“这狗屁社会,哪哪都是人脉关系,四处都靠着人情身份出头,这闫冧也不是多好的出身,顶多也就是个小康家庭,可人就是会混,而且目标明确,知道找对象也是把握机会发家致富的技术活,这婚一结就一步到位先飞升了一次。”   冷不防感觉自己也被内涵到的沈藏泽脸色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还在看电脑屏幕的林霜柏回了黄正启的话。   “一个社会现象,女性总是被诟病拜金喜欢找有钱男人嫁豪门,但实际上人们很选择性的刻意忽略一个千百年来都存在的更为普遍的现象。”林霜柏神色端正平淡,以一种谈论学术问题般的中立口吻说道:“男性也一直在靠有身份地位财富的女性上位,古代有男子入赘、娶贵族家大小姐及名门联姻,或得公主青睐成为驸马平步青云等,到了近现代也一样,跟有钱人家的女儿结婚,把岳父家变成自己的背景,再通过岳父家的地位人脉获取自己想要的资源和晋升机会。不仅如此,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成功的男性,往往会更喜欢否定妻子在这过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反复向外界强调自己是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靠能力成功的,甚至宁愿把一部分原因归为运气,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依靠妻子和岳父家才能获得身份地位的提升转变,进而名利双收。”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从第一次开会时黄正启就发现,林霜柏针对案子发表意见时,从来都是直切重点,即使不给出自己的观点,也会一针见血地点出问题所在。   沈藏泽跟黄正启坐在林霜柏办公桌前的两张椅子上,黄正启把手里的资料递给林霜柏,道:“虽然我自己也是男人,你说的这些话其实我也挺不爱听的,但我办了这么多年案,见过那么多人,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事实总是会让人不舒服,有时候更会让人因为被说中痛处而恼羞成怒。   林霜柏翻开黄正启递来的资料快速看了一下,毫不意外道:“所以闫冧跟苗嫦曦其实还有一个儿子。”   黄正启表情多少有点不屑,道:“跟苗嫦曦有一个大儿子,在外面跟情妇还有一个私生子。至于这次被绑架撕票的小女儿……”   “是闫冧亲生的,但却不是苗嫦曦亲生的女儿。”林霜柏接过了黄正启的话头,完全了然的语气,“应该是闫冧的私生女,为了避免让人说闲话,所以硬是让苗嫦曦认下,对外宣称是夫妻二人恩爱多年,几年前开放二胎政策后苗嫦曦不惜当高龄产妇,夫妻中年得女。而且认下私生女是为了之后认私生子而做的铺垫,毕竟现在三胎政策,对闫冧来说,只要能公开再得一子,对内也不过是让苗嫦曦再委屈一次。”   “没错,那大儿子是个胡作非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闫冧现在相当于就是大号养废了,所以再开个小号重练。”黄正启啧啧几声,对于这些有钱人的做派实在是不敢苟同,“这闫冧也是厉害,居然能让苗嫦曦答应忍下这口气认孩子进门,那养在外面的情妇也不闹着上位还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叫别的女人妈妈。”   “苗嫦曦为什么不能忍?”沈藏泽向来不喜欢这种有钱人养情妇的做派,面上也难免露出点嫌恶来,“要知道苗嫦曦的父亲已经去世,她又一直依附闫冧做养尊处优的贵妇并没有自己的事业,而闫冧这些年却已经成为有头有脸的大老板,先不谈有多少资产,起码手上已经掌握足够丰富的人脉资源,也必然跟不少手上有权的人打交道疏通过关系做过利益交换,现在的苗嫦曦对他来说可以随意拿捏之余不过就是维持体面人设的工具,这对夫妻之间的需求关系早就已经变了。”   “至于情妇,肯定也闹过,只是如果闹完发现没有用反而还会被闫冧抛弃,那还不如听话先让孩子认祖归宗,再接受闫冧的钱财安抚。”林霜柏本身就是首富的外孙,虽然不愿改姓回王家,多年来也一直在国外生活,但多少也对上流社会光鲜亮丽背后隐藏的龌龊有所了解,“无论是富商还是所谓名门望族,只要是有头有脸,大多都默认情妇可以有很多个,但正妻只能有一个,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离婚牵扯的利益关系太复杂,他们可以因为慈善捐款上新闻上热搜,却不愿让这种桃色绯闻或是离婚官司大战闹得人尽皆知,私底下越是腌臜不堪,给外人看就越是要风光体面。”   黄正启有些咂舌,大概是意外林霜柏对这些事的了解,问道:“林教授,你什么时候发现苗嫦曦不是闫晓妍的亲生母亲?”   “孩子被绑匪杀害且惨遭抛尸,遗体的状态也让人感到极度不适,是任何一位正常母亲都无法接受的事。然而苗嫦曦,在来局里认尸后就以打击太大为借口立刻离开,让闫冧自己留下接受警方问话。而我找安法医了解过,苗嫦曦在认尸时虽然也有落泪表现出难过,但总体情绪表现非常稳定,这对于一个痛失孩子的母亲而言是相当反常的表现。正常情况下,孩子惨遭毒手,母亲即使拒绝接受失去孩子的事实,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失控,而且多数情况下都会立刻抓住警察反复要求一定要抓到绑匪。”林霜柏在听到苗嫦曦认尸后立刻独自回家时就感觉到很不寻常,而今天的问话也进一步印证了这点。   “这确实,就算是失去孩子的打击再大,可这杀害自己孩子的绑匪还没抓到,这苗嫦曦要不是我们提出配合调查的问话要求,是一点来局里找我们追问调查进度的意思都没有,确实是很反常。”黄正启听完点头表示认同,之前沈藏泽也提到过觉得苗嫦曦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他当时只想着要先给几个父亲录口供,反而没想到那么细节的部分。   “刚刚的问话,你在监控室也看了全过程,先不提问话中苗嫦曦的表现,就是苗嫦曦整个人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你觉得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的样子吗?”沈藏泽进一步分析道,“我并不是说失去孩子的母亲就一定要看起来悲痛欲绝极度憔悴,也不认为出门见人时就一定不能将自己收拾打理得体,可苗嫦曦今天是来接受我们警方问话而不是面对媒体大众,她还能有心情给自己选一条旗袍,穿一双跟旗袍相称的矮跟皮鞋,将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甚至化了淡妆,老黄,你觉得这会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来局里配合调查时应有的表现吗?”   若说是有应对媒体镜头的需求,要面对大众,那么将自己好好收拾一番,倒也情有可原。可苗嫦曦是来局里接受警方的问询,竟还有心情余力打扮化妆让自己看起来依旧维持贵妇的得体,哪怕要说是上流人士从小到大形成的教养习惯,那也是十分违和的。   “老实说,今天见到苗嫦曦的时候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而且这苗嫦曦虽然看起来也很疲惫,可实在没有那种悲恸到绝望的憔悴感,还有那眼睛的红肿程度顶多也就哭过那么几下,至少我办案这么多年,真就头一回见到这种死了孩子来局里配合调查,竟然能精致到这程度的。更别说从孩子被绑架到撕票抛尸,再到今天来局里配合调查,她身为孩子母亲,居然还能把穿衣打扮一换再换,也属实是令人难以置信。”黄正启回想了一下苗嫦曦的样子,越发觉得沈藏泽跟林霜柏的话有道理,“就连那闫冧都没这么夸张,我看他今天来局里,身上那套西装是换了,可穿的也很简单,而且连胡茬都没刮干净,整个人看着就很紧绷,也不说显得有多痛苦,至少脸色是憔悴到蜡黄,连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我记得国内曾经发生过一起小学生被学校老师开车撞死,之后母亲前往学校讨要公道并要求公开道歉声明,结果却被网友指责母亲穿着打扮过于精致,不像是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更像是要当网红,跟学校索要赔偿也是要吃自己孩子的人血馒头,最终在种种压力和网暴之下,那位母亲选择了跳楼自杀。”林霜柏此前尽管不在国内生活,却也有关注国内的一些新闻,而这起案件当时也引发了很大舆论,因此他也曾关注了解,“但那位遭遇不幸的母亲被拍到的采访视频能很明显看到,她当时还佩戴着工牌,是在上班途中收到噩耗赶往学校,职业装和妆容都完全可以理解,并且她的诉求一直很明确,就是要学校承认过错责任,要学校以及肇事老师公开道歉,还孩子一个公道。”   这一起惨案让林霜柏在后来认真地重新对一些案例中的被害者遗属进行更为细致的行为及心理精神状态的解析总结,以求避免在刻板印象的影响下对一些特殊情况产生误判。   “如果说在苗嫦曦接受问询前我只是怀疑,那么在她接受问询后,我基本就已经确定闫晓妍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因为除开妆容打扮这种有时候会因为特殊情况而产生变量的外在表现,苗嫦曦在问询中的每一次回答,都没有对绑匪表现出强烈的憎恨或是迫切想要让警方抓到绑匪为孩子讨回一个公道的情感。”林霜柏说道,作为一个需要进行心理侧写的犯罪心理学教授,他很清楚在进行推测前必须要从多方面进行验证,而不能根据单一现象来下定论,“只要回看问询的录像并对苗嫦曦说的话以及回答问题与质疑时的态度、用语等各个方面进行分析总结就会发现,苗嫦曦说话时的重点从来都不在闫晓妍身上,并且她跟闫冧对于闫晓妍的称呼也完全不一致,闫冧称孩子为小燕儿,是一个很明显的父亲对女儿的爱称,可苗嫦曦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孩子的爱称,提到孩子时也用‘我们家孩子’来代替,呈现出一种跟孩子十分疏远的态度。”   苗嫦曦回答问题时的重点,既不在要警方尽快找出并抓住绑匪上,也不在要给孩子讨回一个公道上,甚至在回答一些问题时还透露出通过自身的回答反过来试探警方的讯息。   若只有一方面,尚还不能下绝对的结论,可从不同侧面都表现出不寻常的违和时,往往是在证明问题的确存在,接受问询的人多半对警方有所隐瞒藏有秘密。   “还有一点,苗嫦曦虽然是在闫冧的陪同下过来接受问话,但实际上这对夫妻在肢体语言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呈现出亲密感。”沈藏泽补充道,他在问询结束后跟傅姗珊一起送闫冧夫妻离开,实际上也有要进一步观察的意思,“闫冧虽然一直表现出给苗嫦曦当依靠的姿态,可从苗嫦曦的态度上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很放心地靠在过闫冧身上,反而还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在靠近闫冧时身体也呈现出僵硬感,而闫冧说话时她也一直通过低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人的潜意识是最难伪装的,下意识地肢体语言能反映出最真实的情感状态,就闫冧跟苗嫦曦的表现来看,他们之间与其说是早就貌合神离,不如说是苗嫦曦对闫冧抱有极大的不满以及抵抗厌恶的情绪。”   “我觉得吧,闫冧今天陪苗嫦曦来局里,多少也有点打探调查进度的意思,经侦那边要查他这事他多半是收到风声了,苗嫦曦接受问询时他也没闲着,一直在跟周佑旁敲侧击地打听,也幸好沈队有提前交待过,否则周佑多半要让这老油条给成功套话。”黄正启对闫冧和苗嫦曦已经彻底没了同情,只觉被撕票抛尸的闫晓妍实在可怜,明明犯错的是闫冧,最后却是她成为了牺牲品,代替自己父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闫冧跟苗嫦曦之间的芥蒂已深,两人之间虽然有一个儿子,可闫冧如今却绝口不提这个大儿子,说明这个大儿子此前多半是有过违法犯罪的行为,而闫冧虽然出于多方面的考量不得不动用关系想办法替大儿子将事情压了下来,却也对这个大儿子失望透顶,所以大概率是将人偷偷送去了国外。而苗嫦曦之所以忍下闫冧包养情妇甚至答应对外宣称私生女是自己生下的孩子,多半也是为了自己儿子再跟闫冧达成了某种协议。”林霜柏适才上网搜索闫冧夫妻的相关新闻,就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测,而在看完黄正启给的调查资料后,心里更有了进一步的推测,“接下来请沈队去查一查闫冧的那个大儿子,确认这个到目前为止还未露过面的大儿子具体是被送到哪个国家,像这种习惯了胡作非为的富家子弟,哪怕是到了国外也不会安分,这几年肯定也犯过不少事,我也会联系之前的同事,拜托他们帮忙查一下是否有跟富二代相关的类似案子。我怀疑闫冧的大儿子有极大可能在国外再次闹出了风波,在闫冧不愿意再替他收拾烂摊子的情况下,已经瞒着闫冧偷偷回到了国内,并且跟这起绑架案有脱不开的关系。”   --------------------   文中提到的案例是23年的一个真实案件,网上还有相关的新闻报道可查证。 第一百三十章   ANGELO: The law hath not been dead, though it hath slept. Those many had not dared to do that evil if the first that did the edict infringe. Had answer’d for his deed: now ’tis awake takes note of what is done; and, like a prophet, looks in a glass, that shows what future evils, either new, or by remissness new-conceived, and so in progress to be hatch’d and born, are now to have no successive degrees, but, ere they live, to end.   ISABELLA: Yet show some pity.   ANGELO: I show it most of all when I show justice; for then I pity those I do not know, which a dismiss’d offence would after gall; and do him right that, answering one foul wrong, lives not to act another. Be satisfied, your brother dies to-morrow; be content.   ——Shakespeare, Act II Scene II of "Measure for Measure"   【安哲鲁:法律虽然暂时昏睡,可它并没有死去。要是第一个犯法的人受到了处分,那么许多人也就不敢为非作恶了。现在法律已经醒了过来,看到了人家所作的事,像一个先知一样,它在镜子里望见了许多未来的罪恶,在因循怠息之中滋长起来,所以它必须乘它们尚未萌芽的时候,及时设法制止。   依莎贝拉:可是您也应该发发慈悲。   安哲鲁:我在秉公执法的时候,就在大发慈悲。因为我怜悯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人,惩罚了一个人的过失,可以叫他们不敢以身试法。而且我也没有亏待了他,他在一次抵罪以后,也可以不致再在世上重蹈覆辙。你且宽心吧,你的兄弟明天是一定要死的。   ——《一报还一报》第二幕第二场,莎士比亚】   跟沈藏泽确认完其他细节和针对苗嫦曦及她儿子的调查方向后,黄正启立马就去依照沈藏泽的指示展开新一轮调查。   黄正启出去带着自己的分队小组继续干活,而沈藏泽则跟林霜柏根据孩子们和他们母亲的口供继续讨论其中的一些问题和可疑之处。   “珊姐本来也要来跟我们一起开会,毕竟苗嫦曦的调查问话是她跟你一起进行的,但是送闫冧和苗嫦曦离开后,她接到老杰的电话,许依娜和她的母亲凌薇那边因为第一次试图录口供时没能成功建立信任感,导致现在不仅是许依娜不好接触,她母亲凌薇也对警方非常不满,需要珊姐过去帮忙,毕竟珊姐经验丰富又是女刑警,应该能跟凌薇好好谈谈重新建立跟我们警方之间的信任感。”沈藏泽本来是打算和黄正启还有傅姗珊一起过来跟林霜柏开会,他们在林霜柏来刑侦做顾问之前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因此每次在调查过程中,他都会很放心地给他们分派指示任务。   黄正启跟傅姗珊是各有优势和擅长的调查领域,所以办案时沈藏泽会根据其他刑警的特性安排调查任务,让黄正启跟傅姗珊分别带领小分队各自发挥所长,这样反而更能提高办案效率,让团队间的合作更加协调。   “在跟受害者母亲的沟通上,很多时候都要依靠女刑警,因为男性刑警一般很难跟母亲共情,哪怕是已为人父的男刑警,也不可能理解一个母亲的感受。”林霜柏说到,他一直都认为在一个警察队伍中,女警实际上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且不谈有很多女警的体能以及格斗技术实际上并不比男警差,光是在对一些案件细节的观察上,女警就明显更为细致也能更快发现问题,而另一方面,在面对一些特殊案件或是被害者遗属时,女警也往往能依靠敏锐的情绪感知力和共情力在问话中察觉更多细节,也能更快跟受害者、被害者遗属建立信任感,在案件调查中起到更加关键的作用。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我们是在一个男权社会中生活,因此整个社会对女性有一套不那么友好的隐性系统,比如将一些未经证实的特性会通过大部分男性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而错误的归结到女性身上,这样的错误归因实际上对调查百害而无一利,因为这些错误归因会实实在在的误导男警察,让男警察对案情或是证据线索作出错误判断。另外,由于男女思维上的不同,思考方式上的明显区别,我们更需要对女证人和男证人的证词进行小心的识别分析。”林霜柏从电脑的档案里调出了由傅姗珊、史志杰等几位刑警去给被绑受害孩子及他们母亲进行问话取证时获得的口供,这几份经过整理的口供里都有林霜柏划出的重点以及相关的分析记录。   “实际上,男性和女性在进行思考和陈述时的差异,是从孩子时期就已经开始的,如果要进行大的概括总结,会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在对呈现出严重混乱和扭曲的材料进行分析澄清的事物中,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加可靠。因为男性在辩证过程中会因为过度思考导致出现成千上百的错误,可女性却会因为习惯或擅长于对周围环境形势进行观察,从而更偏向于直接将一切再现。”   将电脑屏幕转向沈藏泽,让沈藏泽能更好的看到他进行了标记的口供内容,林霜柏说道:“苗嫦曦的口供我还没做整理分析,但是你在监控室看完了整个问询过程,傅警官很擅长引导对方,鲍卓虽然在表述上较为混乱,但能看出傅警官已经尽可能让鲍卓根据案件发展的时间来回答问题。但有一点,鲍卓本身很好动也聪明,换而言之他并不是那种一板一眼,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的孩子,所以他的口供从内容上我们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甄别,因为里面很可能有鲍卓出于自我保护而产生的虚假幻想回忆。”   沈藏泽快速浏览林霜柏做了分析记录的口供,同时说道:“从江梦洁的母亲邬芊雪的口供来看,江梦洁本身其实算是比较内向被动的孩子,加上最开始是闫晓妍主动靠近跟她交朋友,我个人认为江梦洁现在之所以那么抗拒,陌生人的靠近,连见到珊姐都会哭,很有可能是她其实看到了闫晓妍被害的过程。”   “的确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性。但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是,三个女孩里,有两个都还没正式录上口供,许依娜和江梦洁都还处在无法给出证词的状态,唯一配合了刑警问话的只有任雨嘉。可任雨嘉是个什么性格的孩子,目前负责的刑警还没跟任雨嘉的母亲确认清楚,我也不好直接下判断。”林霜柏说道,他是将鲍卓和任雨嘉的口供都进行了分析处理,但是任雨嘉原本是个什么性格的女孩,基于尚且无法确认,所以任雨嘉的口供暂时还不能确认她对被绑架后所处环境的描述是否准确。   “如果是根据你之前开会时提到的那些关于孩子作证时的特点,那么我想目前还不愿意开口的田骏彬也许可以提供更加有用正确的环境线索。”沈藏泽看完了林霜柏的分析记录,又道:“至于绑匪的特征,现在可以参考的只有任雨嘉的口供,而她在口供里提到,绑匪跟她爸爸差不多高,戴了一个小丑面具所以看不到长相,但是她感觉这个绑匪的年纪并不算太大,至少跟她爸爸并不是一个年龄段的。”   孩子对于人的描述,因为参照物没有那么多,所以大多数时候都会以自己的父母作为标准或进行对比的对象。   “任雨嘉的父亲身高是一米七七,绑匪穿的鞋子跟高无法确定的,所以身高判断上下浮动两厘米左右,也就是说这个绑匪的身高在一米七五到一米七八之间。至于小丑面具,正如我分析所写,小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符号标记,提到小丑人们一般会联想到电影和游乐园里常见的那种小丑。绑匪选择戴小丑面具,又在闫晓妍的尸体脸上画下小丑一样的笑脸,实际上反映出这个绑匪不仅跟闫冧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大概率跟闫晓妍也有关。”林霜柏又从文档里调出闫晓妍的验尸报告,道:“闫晓妍并未受到忄生侵犯,说明这个绑匪对她没有忄生方面的幻想,之所以要画笑脸并换衣服鞋子,很有可能是一种身份上的暗示,并且这个绑匪的年龄,不会很大,推定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   “按照你这个推论,基本就已经可以把嫌疑锁定在苗嫦曦的儿子身上。”沈藏泽知道林霜柏在对案情进行解析时一向谨慎,除非有百分百的把握,否则不会轻易给出结论,“虽然我也想不到给闫晓妍换上芭蕾舞服和不合脚的舞鞋是能暗示什么身份,私生女跟芭蕾舞也没有必然联系,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喜欢舞娘。”   对于沈藏泽这个问题,林霜柏确实也已经有相关推测结论:“还记得吧,闫晓妍在生日派对上,原本是戴着一个小皇冠的,可现在皇冠不见了,公主裙也换成了芭蕾舞服,鞋子还不合脚小了一码,如果绑匪真的是苗嫦曦的儿子,很明显是在暗示,他作为闫冧的大儿子,并不接受也不认可这个突然被硬塞给他母亲的妹妹,即使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可他不认可这个私生女,更不接受闫冧竟然如此羞辱他母亲,所以能象征身份的皇冠必须摘掉,换上芭蕾舞服暗示她即使能上台也不是主人翁的身份,而只是一个让人看的戏子,不合脚的舞鞋则是指闫晓妍霸占了不属于自己的身份,在苗嫦曦儿子眼里,闫晓妍只是一个不配跟他相提并论、鹊巢鸠占的小丑般的戏子。”   尽管目前还不能确定嫌犯一定就是苗嫦曦的儿子,但沈藏泽还是对这种豪门恩怨斗争下的血亲相残感到十分恶心和反感,道:“这种辱 尸的行为,是不是就是你们犯罪心理学家说的去人性化?能对自己才九岁大的亲妹妹下手,别说道德,根本就是个连人性都没有的禽兽。”   “犯罪行为会升级,是因为犯罪者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德脱离。一般而言,普通人在经过长时间的社会学习,接受相关的教育内容后,会把社会道德准则内化,因此在法律之外,人们也会用道德进行自我约束,实现一种道德价值感,一旦破坏这些约定俗成的道德标准,人们就会生出自我谴责感。”林霜柏站在客观的学术角度,假定嫌犯身份同时也对犯人的行为作出解读,“然而,当人们试图将自己明显不道德的行为合理化,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进行辩证,甚至是对被害者进行去人性化时,往往会发生道德脱离现象。犯罪者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做的是虽然不符合世俗道德,可这是为了实现更加宏大的利益和目标不得已而为之。至于你所说的去人性化,则是犯罪者会把被害者视作非人类,认为他们没有跟自己一样的情感或希望,所以所谓的世俗道德准则也无需运用到被害人身上。”   当一个人犯下涉及人命的罪行时,其实就已经选择了摒弃人性。犯罪者对被害者去人性化,可实际上真正抛弃人性的事犯罪者本身。   “我之前接受上级安排去交流学习时,了解过道德脱离现象,但当时主要探讨的是未成年人犯罪的问题,因为从案例上看,道德脱离的现象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只不过这个案子让我很在意的一个点就是,如果几个被绑架的孩子都看到了闫晓妍被害的过程,绑匪为什么还会放他们毫发无损的离开。我并不是说希望惨剧发生在几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但绑匪的行为过于矛盾,并不符合相关案例中绑匪或者说杀人犯的行为。”沈藏泽说着把电脑屏幕转回向林霜柏那一侧,然后自己起身到林霜柏身畔,俯身借用他的电脑和键盘,从系统中找出了几个类似的绑架案。   “你看这几个绑架案,都是一个被绑的人质遭到撕票后,其余人质最终也难逃一死。对于这些绑匪杀人犯来说,一旦开始杀人,杀几个根本就不重要,他们能想到的都是如何降低自己暴露的风险,要是将人质放走,警方就一定会根据人质提供的线索找到他们,将他们逮捕归案。”   正因此,依照几个孩子目前的状态和已经得到的部分口供来看,他们都的确见到了绑匪,却竟然还能在闫晓妍被杀害后全须全尾的被绑匪安排人送回家,这实在是令人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奇迹”。   “我始终认为,策划绑架案和实施者并不是同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前提下,策划者应当对实施者有控制权,或者说是能通过某种方式手段操纵实施者,让实施者能完美执行他的计划。我们假定这次绑架案的主谋也就是策划者跟之前直播自杀爆炸案的幕后真凶是同一个人,那这个人必然非常擅长操纵他人。依照我的推测,闫晓妍的死应当是个意外,是绑匪在实施完绑架后,因为某些原因或事件导致情绪被触发,进而在失控的情绪下冲动杀害了闫晓妍。”林霜柏很快速地看了沈藏泽从系统里调出来的绑架案,沉吟着说道:“绑匪跟策划绑架的主谋并不是平等关系,绑匪大概率臣服于主谋,因此不排除在冲动杀害闫晓妍后,绑匪出于恐惧慌乱等心理向主谋求助,然后在主谋的指示下完成抛尸等行为。因为策划绑架的主谋真正目的从来就不是要杀害这些被绑架的孩子,如果他有足够把握确定自己不会被警方抓到,那么他为了避免情绪不稳定的绑匪再给他多生事端,让事情的走势彻底失控,在绑匪再出现情绪失控的行为之前,立刻让绑匪将孩子们送走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晚上七点十三分,傅姗珊从医院赶回到局里。   在苗嫦曦的调查问询结束后就马上赶往医院的傅姗珊,在去到医院后先是跟医生认真了解许依娜的情况,然后又跟许依娜的母亲凌薇道歉,好不容易取得谅解后才试着跟凌薇了解许依娜平日里的性格和喜好,最后傅姗珊去买了一只抱起来特别舒服的玩偶送给许依娜,跟许依娜说要是害怕就抱紧玩偶,不想跟陌生人说话就把心里告诉妈妈或是玩偶。   傅姗珊等了很长时间许依娜才愿意接受她送的玩偶,而医生则表示许依娜虽然还是不愿意开口,但愿意接受玩偶已经是个积极的初步恢复讯号。   忙了一天下来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的傅姗珊,回到局里后一边啃着回局里路上买的肉夹馍一边风风火火冲去沈藏泽办公室,打算汇报完情况后再讨论一下目前的调查进度和可疑的地方。   在门口敲门,一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拉开,开门的却是林霜柏。   傅姗珊刚咬了一口肉夹馍,看到来开门的林霜柏,囫囵嚼了两下嘴巴里那一大口后用力咽下,完全没多想就道:“林教授,你也来找沈队汇报开小会啊!”   林霜柏一米八七的身高挡在门口,饶是傅姗珊有一米七二的身高,那视线也是被林霜柏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不到半分钟的静默,林霜柏像是思考了一下怎么回答,然后看着傅姗珊手里的肉夹馍,道:“傅警官忙了一天连饭都没顾上吃,辛苦了。”   “辛苦什么,查案都这样。”傅姗珊倒是对在前线奔跑的外勤工作习以为常,“正好,林教授也在咱一起讨论一下。”   林霜柏没说什么,侧身退开让傅姗珊进办公室,偏过头瞥向刚刚坐回到办公桌后面的沈藏泽:“沈队,我去给你和傅警官泡两杯喝的回来。”   沈藏泽抬眼看他,拧着眉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摆了摆手道:“你去,等你回来再开始,也好让珊姐先坐下吃完东西歇会再开始。”   于是林霜柏出了办公室带上门去茶水间弄喝的,傅姗珊到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把文件从包里拿出来,又看了一眼眼尾飞红样子显得有些疲惫的沈藏泽,平淡如水地来了句:“沈队,办公室恋情不好谈,你跟林教授小心别在蔡局面前露馅了。”   正垂眼看资料的沈藏泽闻言一僵,抬头勉强扯起嘴角,干巴巴地说道:“珊姐,你在说什么?我跟林教授就普通同事关系。”   “你们最近都是前后脚到局里;不管是你还是林教授,但凡叫外卖都是给大家伙点同一家,然后再另外点一家两个人自己躲进办公室里吃;还有你最近穿的衣服,虽说只是穿在里面的休闲衬衫,但牌子跟林教授穿的西装衬衫是一样的;还有你那宝贝抹茶粉,从你来刑侦到你当上队长,这些年我就没见过你让别人碰,更别说让人给你泡,可最近,林教授给你泡的次数比你自己都多。别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光是你俩看对方时那专注劲,都快把‘世界很大但我眼里只有你’这话打公屏上了,至于其他的蛛丝马迹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傅姗珊从办公桌上的纸盒里抽了张纸巾擦嘴角,老神在在地瞅着沈藏泽,“你珊姐我结婚都多长时间了,孩子都上小学了,就你俩那点猫腻还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表情一瞬间异常精彩,沈藏泽深吸一口气张口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反驳不了,甚至,他现在穿着的贴身衣物都是林霜柏的。   放弃挣扎咬牙闭上嘴巴,在前辈面前无所遁形的沈藏泽深知此刻: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几分钟后,林霜柏端着两杯热饮回来,刚坐下就看到沈藏泽用嘴型向他无声地说了句:珊姐知道了。   抹茶放到沈藏泽面前,林霜柏面不改色地把热茶递给傅姗珊,坐下后低声道:“傅警官,能帮忙保密吗?我不想对沈队造成影响。”   已经把肉夹馍都吃完就等一口茶水解腻的傅姗珊毫不客气地接过林霜柏泡的热茶,吹着气喝了几口后才说道:“你们自己没有公开的意思,我自然也不会跟旁人说,就是注意点,咱自己队的肯定都护着,可要是让别人看出点什么来就不好说了,我也就是给你们提个醒,毕竟我们都是体制内的,对这种事比较敏感,退一步说,就是我个人和队里大家伙对这种事没太多想法,也肯定会给队长自己人撑腰,可咱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更管不了别人的嘴巴,总之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要真让人发现说作风不正,那别人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林霜柏安静地听傅姗珊说完,斟酌着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沈藏泽已经说道:“珊姐你放心,不管是我还是林教授,都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绝不会因私忘公。”   “行,那么沈队,我们回正题开会。”傅姗珊本来也就只是提醒一句,沈藏泽也不是第一天当队长,她自然也清楚沈藏泽是个怎样的人,至于林霜柏,虽然来刑侦的时间不算长,可她自认看人没出过大错,既然这两人都是公私分明也有大局观分得清主次,她也无需说太多。   把在回局里路上整理好的记录给沈藏泽,傅姗珊说道:“我问过凌薇,许依娜跟闫晓妍一直都玩得很好,是几个孩子里面关系最亲密的,之前还一起参加过舞台表演,而且许依娜的父亲许恺瑞跟闫冧近两年来也走得很近,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两家人多少算是有利益往来的。”   有钱人之间的交际往来,往往并不仅限于生意场上,便是私下里这些富商们的太太们还有孩子辈之间的交往也都能看出端倪来,而这许依娜很明显就是因许恺瑞在跟着闫冧一起做投资生意,所以跟闫晓妍也关系特别好,至于凌薇跟苗嫦曦,凌薇不管是否知道闫冧夫妇间的间隙和闫晓妍其实并非苗嫦曦亲生,都不影响她要跟苗嫦曦交好,毕竟有时候有些事许恺瑞不方便直接跟闫冧提,就需要通过凌薇去跟苗嫦曦说上几句,好让苗嫦曦帮忙吹吹枕边风。   傅姗珊等沈藏泽快速看完资料再给林霜柏看时,接着说道:“至于许依娜的性格方面,往好听的方向说是听话,若要直白了说,就是这孩子服从性很高,善于察言观色,听从父母指示。以许依娜现在的状态来看,我怀疑许依娜是看到了闫晓妍的整个被害过程,甚至可能见过绑匪的真面目从而受到极大的刺激,所以才导致如此严重的应激反应。”   “单从案件来看,如果幕后绑匪或者说绑架案的策划主谋真的也是之前直播自杀爆炸案的隐藏真凶,那么这个人在性格上必然非常偏执,并且属于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类型。另外,假定这个犯人是当年经济案的受害者,那么他能在蛰伏这么多年后再精心制定缜密的计划对当年的经济案参与者进行报复,则体现出这个犯人的高智商和极强的自我约束力,有很高的执行力同时非常谨小慎微,应该还有相当程度的强迫症。”林霜柏看完资料,又思考了一下后才给出自己的推测。   “事实上,我认为这个犯人一直在引导我们去查案件中的受害者,可对于我们来说,真正需要做的是查出这个犯人的身份将其逮捕归案。因此其实不管是冯仁杰、郑大彪,还是现在的闫冧以及其他几个被绑孩子的父母,都不是我们倾尽全力去调查的对象,我们之所以要获取被绑孩子和他们父母的口供,主要是为了抓住绑匪,而并非让犯人获得控制权,跟在犯人的屁股后面跑,连被操纵玩弄了都没发现。”   从直播自杀爆炸案开始,他们就已经花了太多时间以及精力去调查受害者的信息和之前的相关犯罪记录,然而实际上,他们最终想要取得的调查结果是抓住隐藏在幕后的犯人,而非掉进犯人设下的陷阱里。   “但或许,我们也可以利用这点,在犯人以为我们已经完全被他掌握了调查节奏和控制权,从而放松警惕时,抓住这个犯人所露出来的破绽,挖出犯人的真正身份并将其逮捕归案。”沈藏泽说道,人一旦占据上风以为自己已经掌控全局时就容易松懈露出破绽,他们要抓住的,正是这个隐藏在幕后的犯人那松懈的瞬间,“不管是是闫冧还是许恺瑞等人的经济交易生意往来,自有经侦负责调查,等无人机的调查结果出来,再传唤闫冧跟苗嫦曦的大儿子到局里来接受配合调查的问话,我相信这次一定能顺藤摸瓜找出隐藏在幕后的真正犯人。”   一个人做的事越多,留下的痕迹和罪证也就越多。   换而言之,只要犯罪者重复进行犯罪作案,那么即使第一次没有被抓住,之后也必然会被抓到。   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实际上就是犯罪者跟警察之间的较量,更是警察决不放弃追查犯罪者的必然结果。也许犯罪手段随着时间推移以及科技的发展进步也在不断升级,可警方的侦查手段以及追查犯罪线索证据的科技鉴定技术也同样在发展提高,任何犯罪者,都绝无法从坚定追查真相以求给受害者和遗属一个交代的警察手中逃脱。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在更进一步明确了接下来的调查方向以及阶段目标后,各自对于下一步要调查的事项和人也就更加清晰。   “我明天会再去一次江家,看看江梦洁的情况,如果可以,希望江梦洁可以在她母亲邬芊雪的陪伴下做一次简单的笔录。另外,田骏彬的情况我也会跟进,跟他母亲再好好沟通了解清楚这个孩子平日里的性格爱好等。”傅姗珊翻看了一下几个被绑孩子目前的情况记录以及现有的口供,沉吟着说道:“根据林教授之前的说明分析,如果我们能让几个孩子都完成最基础的笔录,那么我们就能将得到的几份口供进行交叉对比,找出共同点和不同点,也能通过几个孩子的性格特征对口供的内容进行判断筛选。”   之前开会时林霜柏就已经将小孩子作证时的特点讲得相当清楚明白,加之傅姗珊本身也是一位母亲,因此她也很了解应该如何跟几个孩子的母亲进行交流沟通,更对孩子做出的一些反应有更细致敏锐的观察和理解。   “其实比起已经开口进行过初次笔录的孩子,我更在意的是尚未开口的江梦洁、许依娜和田骏彬。”林霜柏并不质疑傅姗珊在负责跟进与被绑孩子及他们母亲录口供这个调查任务上的能力,他甚至认为刑侦支队里没有其他任何刑警能比傅姗珊更能胜任这个调查任务,“越是不愿意开口的孩子,有时候观察到的东西越多,对案发时的印象也会更加清晰深刻,因为他们处在一个把自己困在案发那段时间,不断反刍当时发生的一切事件的状态中,这么说或许很残忍,但他们的每一次应激实际上都是在加深当时的感受和回忆。”   “我也认为这几个尚未开口的孩子或许知道得更多。在经过凌薇同意后,我留给许依娜的玩偶里装了录音器和摄像头,只要许依娜对玩偶说话,那么她说的所有事都会被记录下来。至于已经得到的口供,我也会做好整理好交给林教授进行分析。”傅姗珊说道,她送玩偶既是为了让许依娜放下防备心拉近距离,同时也是为了调查获取口供,因为已经取得凌薇同意,所以录音和录像都符合规定,能作为正式的合法口供。   林霜柏点头道:“有劳傅警官,下一次开会前我也会完成对口供的分析,以求帮助加快调查进度。”   “还有一点,珊姐既然已经开始跟几位母亲建立起初步的信任关系,那么我希望在获取孩子口供的同时,也能旁敲侧击试探对于绑架发生后到发现闫晓妍尸体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我总觉得闫冧跟这几家人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至少,在利益上的牵扯,我个人推测应该有一定深度。”沈藏泽虽然还未拿到这几家人的完整背景调查,但就目前有的资料来看,很明显闫冧跟这几个父亲都是早有生意上的往来,只不过都不在明面上罢了。   “我想经侦那边已经在加紧调查,应该很快也能出结果,只是沈队,这次的绑架案不简单,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总有种直觉,这个案子的策划者跟之前暂时闭案的直播自杀爆炸案的真凶是同一个人。”傅姗珊说道,关于这点她其实也犹豫过要不要提出,没有在第一次集体会议上提出,也是有怕影响到大家判断的顾虑在。   “不止你有这种直觉,实际上我跟林教授也都这么认为。”沈藏泽直接肯定了傅姗珊的直觉,“然而正如你说,目前我们手上没有证据,在找到确切证据证明两个案子之间有关联之前,我不能贸然跟蔡局提出并案。”   调查办案,一切都讲求证据,没有证据,有再多的怀疑都无法将犯人逮捕归案,更无法让已经闭案的案子重新开启。   也正因为事事都需证据去证明,所以当证据齐全时,再狡猾的犯人也难以抵赖,更无法逃脱。   “只有我们能够抓到隐藏在案件背后的真正策划者,才能给直播自杀爆炸案的所有受害者包括冯娜娜在内一个真正的交代,而不只能在受害者及受害者亲属来问时无力地回答一句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无法抓到真凶。”沈藏泽知道,不仅仅是他和林霜柏,还有刑侦支队的所有刑警,都没有放下直播自杀爆炸案,因为那个案子,牵连了太多人,甚至,特警支队在爆炸中受到重伤的两名特警现在都还在医院里躺着接受治疗,全身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烧伤,其中一位特警不仅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七十,而且还伤到了手部神经,即使治愈手部的部分功能也不可能再恢复,那场爆炸所造成的是彻底葬送了两名警员特警生涯的重伤。   在因为抓不到真凶而被舆论攻击的时候,从刑侦到特警支队,他们所有人不仅为了案子因为调查没有任何进展而不得不暂时闭案而感到愤怒不甘,还为了因为案子而再也无法归队的队友感到痛心和悲愤。   当警察豁出性命去保护民众的时候,又有谁能来保护警察呢?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所有选择成为警察的人都知道,从宣誓正式成为警队一份子那个瞬间起,他们就已经不再是个人,与其说是将自身安危置于民众与国家之后,不如说是选择将生死置之度外。   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永远不知道会不会下一个任务就会迎来自己的死亡,不是不害怕,只是路是自己选的,既然选择承担起比千斤更重的责任,就要有付出所有,任何时候都不能当逃兵的觉悟。   小会到此结束,傅姗珊带着资料文件出了办公室,林霜柏则留下继续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现有的资料。   如果无法找出问题的答案,那么就回到最开始出现问题的地方重新开始,但,这两起案子的开端,并不是现在,而是源自十数年前的科技股票操纵案。   不动声色地掀起眼帘瞥视同样在低头看文件的沈藏泽,林霜柏忽然想,如果这两起案子真的有关联,而幕后真凶的目标也不仅仅是当年的加害者,那么或许就能解释犯人为什么要冒着暴露自身的危险一再打电话给他。   结合案件的发生以及其中的种种细节来看,恐怕他也已经成为犯人的其中一个目标。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跟他在一起的沈藏泽,只会跟他一起被卷进危险中。   拿着平板的手下意识用力,以至于指关节处都微微发白,林霜柏眉间轻微抽动一下,收回瞥向沈藏泽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试图平复胸臆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果然,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与不幸。   次日上午,林霜柏跟沈藏泽因为一个要回大学上课,一个要回局里,于是早上各自开车上班。   把车在大学停车场里停好,林霜柏锁好车后往教学楼走去。   从停车场出来要先穿过一条行车道,林霜柏站在红绿灯口,等着红灯转绿。   灿烂到刺眼的阳光当空照,红绿灯口处也没有任何遮蔽物,林霜柏只觉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于是干脆摘下眼镜暂时放到西装马甲的口袋中。   马路对面的红绿灯口处则刚好来了十几个不知是不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的大学生,穿着打扮都很休闲,彼此间都在聊天笑闹,而在这些大学生旁边还站了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年约三十岁左右的成年人,再旁边则站了一位估计是大学教授,穿着较为考究一头花白头发还戴着老花镜,年约六十多岁的老学者。   等红灯的时间总是那样漫长,林霜柏低头看了眼手表确认时间,而后听到红灯转绿发出的信号声,于是大步穿过斑马线。   对面人群也迎面走来,就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瞬间,喑哑压抑的声音在林霜柏耳边响起。   “……The healthy man does not torture others. Generally it is the tortured who turn into torturers.”   脚步立时顿住,林霜柏瞳孔一阵收缩,向来反应迅速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等他再次回过神返身看过去,无论是那群大学生、那个成年人还是老学者都早已不见踪影,四周一片寂静,远处隐隐传来汽车驶过的引擎声,阳光依旧灼热炫目,晒得人皮肤发烫同时也几乎睁不开眼,红绿灯转换再次发出信号声,在连一丝阴影都没有的行车道边上却只有他独自一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林霜柏像是被定住般僵立在路边,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已无法再入耳,唯有那喑涩低沉得如同来自某个深渊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他脑中回响。   ——健康的人不会折磨他人,往往是那些曾经受折磨的人转而成为折磨他人者。   “小安啊……”   “你不能理解爸爸吗?”   “爸爸很爱很爱你跟妈妈,你一定可以理解爸爸的,对不对?”   “他们都不无辜的,爸爸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这个世界。”   都不是无辜的受害者,所有受害者,都是曾经的加害者,既然是加害者,就应当接受惩罚。   --------------------   引用:   “The healthy man does not torture others.Generally it is the tortured who turn into torturers.——Carl Gustav Jung”   【健康的人不会折磨他人,往往是那些曾经受折磨的人转而成为折磨他人者——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分析心理学创始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安善是在给另一个突发案子的伤员做完伤情鉴定准备离开时,在医院见到的林霜柏。   今天本来应该在大学上课的林霜柏,突然出现在医院,并且是在医院的精神科。   跟平常并无二致的穿着打扮,气质上却莫名显得比平常更加冷硬,林霜柏站在走廊上跟一名看起来主任模样的中年医生说话,从侧脸上看不出表情,只透出毫无温度可言的漠然。   安善并没有贸然上前,只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诊区离远看着,然后留意到林霜柏双手戴着一双白手套。   有点像是礼服手套,但又像是皮革的,但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所以他也无法确定林霜柏手上的手套到底是什么材质。   他知道林霜柏一直都有戴手套的习惯,因为当年那段经历,林霜柏的洁癖一直很重,也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只不过他以为最近这段时间,林霜柏应该已经有好转了才是。   林霜柏并没有跟医生聊太长时间,几分钟后,林霜柏结束了跟医生的对话转身离开,在沿着走廊走到候诊区时,林霜柏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等他的安善。   拿起自己的活体检查箱,安善起身走到林霜柏面前,“我记得你今天不是有课吗?怎么会在医院?”   “绑架案关于许依娜的情况,我有些在意的部分,所以过来找医生了解一下目前的详细病情。”林霜柏淡声解释,目光落在安善手上提着的活体检查箱上,“来做伤情鉴定?”   安善点点头,道:“我一会回去会给闫晓妍再做一次尸检,希望能发现新的证据。”   林霜柏神色间透出一种森冷的死寂,幽黑如潭的双眸空洞得像有一个漩涡在瞳孔深处,无声的吸走一切光亮与情感,他静默了一下,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几秒后他说道:“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局里。”   回去局里的路上,因恰巧近期有道路整修封了好几条路,以至于即使不在上下班高峰,路面的交通情况依旧拥堵,原本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硬是被拖长到预计要一个多小时。   安善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内沉默连音乐都没有播放,安善看了一会手机后像是终于忍不住般开口道:“霜柏,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身为你的好朋友,我觉得我应该还是有资格问一句,你跟沈队是不是在一起了。”   比起疑问更多是肯定的语气,其实早在上一个案子结束后没多久,他就察觉到林霜柏的变化。   他对林霜柏足够了解,也对一直以来的工作伙伴沈藏泽是什么样的行事作风,所以即使这两个人明面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还是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双手都在方向盘上,林霜柏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车龙,片刻后才回答道:“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感情事?”   “你不是不知道沈队的父母是谁,这么说或许很残忍,但……”安善停住话头,又斟酌了一下用语,然后皱着眉有些担忧地说道:“我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你身边,可如果那个人是沈队,坦白说,恐怕你们很难得到祝福,而且,就算沈队现在一时感情上头,觉得能忍住不跟你计较当年自己母亲的牺牲,可是以后呢?等到以后你们感情慢慢淡了,沈老队长几乎不可能会接受你,在这种过去的恩怨纠葛和沈老队长的反对下,你真的觉得你们能一起走到最后吗?”   “安善。”林霜柏以平静到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的声音叫着好友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当年的凶手不止我父亲一个人……还是说,其实你知道更多,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所以一直在隐瞒没有说出真相。”   安善愣了一下,反问道:“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不是突然。”林霜柏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瞥向安善,“当年你跟我一起被绑架,也只有我们活下来了,除了我,最清楚所有被害者全部被害经过的人,只有你,不是吗?”   “是。”安善答道,“但我们都是受害者,不管别人说什么,你没必要一直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   “我知道的,当年我已经都跟警方交代了。不管你在怀疑什么,当年你父亲犯下的案子,凶手只有一个人。”安善回答得很平静,在林霜柏踩油门跟着前面的车子慢慢前进了一点又再停下后,他道:“霜柏,如果你觉得袖手旁观也是犯错,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清白无辜的人。”   “其实我一直都认为,人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生物,在我看来,人之初性本恶,,正因为人生来为恶,所以才需要道德规范,需要用法律对人类行为进行约束,毕竟已经有心理学家进行过实验,在特定的背景和身份下,任何人都会不择手段的进行犯罪。”林霜柏发出一声极冷的讥笑,字句间满是嘲讽:“所谓的受害者,也可以是加害者,两者的身份随时可以对换,而人,只要犯了错就该承担相应的惩罚。”   “所以?”   车子又一次停下,林霜柏转过头看安善,嘴角浅浅勾起,面上却无半点笑意,那双黑眸更是深不见底:“我在想,惩罚其实是针对无能的人,如果能不留痕迹的犯罪,那么也就没有接受惩罚的必要,不是吗?”   安善毫不闪躲地跟林霜柏对视,半晌,他回答道:“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人只要犯了错,或早或晚,终究会受到惩罚。”   下午两点多,通过对无人机型号的追查锁定订购方,并通过追查当时接入区域网的信息数据锁定了使用者所在地点。   又一个小时后,经侦对闫冧的赎金去向有了初步调查结果,同时也已正式申请到对闫冧资产的调查令。   在拿到这几个调查结果之后,沈藏泽带队跟经侦的人一起出发,前往闫冧和苗嫦曦的家,将两人带回局里接受调查,同时,几个被绑孩子的那几位串供的父亲也都收到了传唤,必须再次到局里接受调查。   同时,刑侦对闫冧和苗嫦曦的大儿子闫晋鹏发出了逮捕令。   在沈藏泽带队从局里出发时,林霜柏正坐在车里看着他带着多名刑警从局里出来然后上车离开。   身为刑侦支队大队长,沈藏泽身上一直都有种刚直磊落的气质,因此每一次当他行动起来时,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不仅仅是身为队长的领导力和执行力,更有让其他人都愿意跟随在他身后,坚信前方必然就是正义的光明。   像这样的人,人生应该是完美无瑕的,若有任何人或事会成为其人生中的污点,那么无论是谁,是什么事,都该被抹除。   点开手机通讯录,林霜柏拨通其中一个电话。   几秒后,电话被接起。   在对方开口前,林霜柏说道:“人都有服从性,并且会向权威低头,而在人服从他人命令的过程中,去个性化也会同时发生,我想你应该不用我向你解释,什么是去个性化。”   “……人一旦选择服从他人的命令或指示,就会渐渐丧失接受社会教育所形成的道德自我约束,在失去自我控制力同时,也失去了独立的自我认知身份,不仅不必担心被单独识别,甚至会渐渐开始认为自己并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林霜柏揉按着自己还戴着手套的双手,对电话那端的人说道:“我研究犯罪心理学这么多年,发现人是一种无可救药的邪恶生物,只要给予一个人特殊的身份和相对可以践踏他人的权利,有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命令,这个人就会自发的对他人进行攻击和各种暴力犯罪行为,完全不会再产生对自己行为应有的责任感。”   对方很快反应道:“你是在说斯坦福监狱实验吗?”   斯坦福监狱实验,一个在斯坦福大学心理学教学楼的地下室里进行的一个模拟监狱实验,由志愿学生分别扮演狱警和囚犯的角色,尽管原定的计划实验时间为两周,可由于由约三分之一的“狱警”滥用权利,不仅极其野蛮暴力甚至以侵犯囚犯人格的方式来对待“囚犯”,导致许多“囚犯”逐渐出现思维混乱、严重抑郁以及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情况,还有不少“囚犯”因受不了而请求提前“出狱”退出实验,最终这个模拟实验只进行到第六天就不得不提前结束。   “心理学史上的著名实验,得出的结论也跟我当年的处境很相似,不是吗?”林霜柏放慢了语速,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多数的人,一旦身处在心理上会受到强迫性和压制性的情境时,无论这个人原本的品行、族群、价值观、信念乃至个人信仰是什么,他最终都会变成一个敢做任何事的疯子。”   “但在之后,英国广播公司也进行了类似的监狱实验,并得出了不同的结果,证明了不是所有的压迫性情境都会凌驾在身处其中的人本身的人格之上,因为即便是同样的情境,不同的人依旧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林霜柏低声轻笑,冰冷的嘲讽,不知是在笑对方还是自己。   对方并没有对他这一声轻笑发表任何意见,于是他说道:“见一面吧,我们也已经很久没见了。”   “好,一会我把日期时间发给你。”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应,林霜柏就此挂断了电话,没过多久,手机屏幕上弹出来一条新的消息提示。 第一百三十四章   闫冧和苗嫦曦又一次来到局里,只不过这一次是沈藏泽领着刑侦支队一队人跟经侦的小分队一起将他们带回到局里,并且不再单单是作为被害者亲属配合调查,而是作为嫌犯接受审讯调查。   在将两人分开正式进入审讯前,沈藏泽发现林霜柏还没回局里,一时有些意外和疑惑,他分明记得早上出门时林霜柏说过上完课就会回局里,可现在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他竟还未见到林霜柏回来,于是干脆发消息给林霜柏问是不是学校那边有事耽搁了。   二十分钟后,一直没回沈藏泽消息的林霜柏回到了局里。   林霜柏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和疲惫,额头冒着一层细汗,衬衫上也能看到被汗水湿濡的印迹。   应该要多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可眼下更重要的是案子,所以沈藏泽等林霜柏去办公室放下东西后就让他去准备,闫冧跟苗嫦曦的审讯会同时进行,沈藏泽跟傅姗珊负责闫冧的审讯,而林霜柏则跟黄正启负责苗嫦曦的审讯。   苗嫦曦的第一次问询调查是由傅姗珊主导的,这次正式审讯之所以要调换,目的就是为了给苗嫦曦施加进阶式的压力,旨在从对话刑警的性别开始就给苗嫦曦增加压力,让她清楚知道这次的审讯跟之前的问询相比更为严苛,让她在心理和精神上都产生被危机逼近的紧迫感。   而闫冧那边的策略则相反,闫冧本身是个依靠女性关系上位的男人,在面对女性时他总有种自己能掌握一切的自信,相应的,当看到来进行审讯的其中一位刑警是女性后,即使并非他意愿,在他潜意识里多少还是会产生轻视与松懈,而这一点空隙往往也会成为致命破绽和突破点。   沈藏泽、林霜柏、傅姗珊和黄正启进入讯问室的时候都戴了耳机,主要是为了共时两边的审讯情况。   当林霜柏和黄正启进入讯问室的时候,一如他们预计的那般,苗嫦曦在经过不短时间的等待后看到已经没有女警官来负责自己这次审讯时,表情难以掩饰的有了一瞬的僵硬,整个人的坐姿也都显而易见地变得僵硬起来。   先落座的是黄正启,而当林霜柏坐下后,苗嫦曦细细打量他,忽然先开口说道:“上次你说你是刑侦的顾问,是犯罪心理学教授,当时我没放心上,今天再见你没戴眼镜,我才发现你长得挺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位故人,眉眼都很凌厉,看人的眼神也有种别人模仿不来的冷傲,像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   林霜柏原本正在翻看补充的调查资料,听到苗嫦曦的话后,他停下手上翻页的动作,抬起眼看向苗嫦曦,道:“闫太太,在这里跟我套近乎并没有任何意义。”   苗嫦曦却摇摇头,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你五官长得跟她很像,上次你戴着眼镜我还不太看得出来,要不是我知道她早就带着儿子出国了,真会以为你是她儿子。”   “是吗?”林霜柏饶有兴致般勾起嘴角,“闫太太,容我再提醒你一次,无论我是不是你故人的儿子,都不会对这次审讯带来任何客观因素上的影响。”   苗嫦曦捏紧了握在手里的手帕,把目光转向黄正启:“我记得这位是黄警官吧,我的女儿惨遭绑匪撕票,这个绑架案我明明就是受害者,你们却上门来说我是嫌犯之一要带我回来审讯,现在警察办案都这么离谱,找不到犯人就开始诬蔑受害者了?我要求请律师!”   听到苗嫦曦说要请律师,黄正启一时间都忍不住有点想笑,清了清喉咙道:“闫太太,您是不是香港电视剧电影看太多了,还是看的欧美电视剧电影?我们国家审讯时,律师是不能参与的。您要不信,我现在给您详细解释说明一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讯问犯罪嫌疑人必须由人民检察院或者公安机关的侦查人员负责进行,律师并不享有在场的权利。您可以请律师,但是这审讯,得您自己亲自接受。另外,我再提醒您一下,在侦查期间,您只能委托律师作为辩护人。”   苗嫦曦愣了一下,显然的确对这方面不了解,她将手帕绞在指间,又咬了咬下唇,然后才又道:“那我行使缄默权总可以吧!”   黄正启觉得更好笑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影视作品误导,以为犯了事只要找律师就什么都能解决,甚至能轻易逃脱所有审讯和罪行。   原本还算“和蔼可亲”的脸色沉下来,黄正启严肃地跟苗嫦曦再次解释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二十条规定,侦查人员在讯问犯罪嫌疑人的时候,应当首先讯问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犯罪行为,让他陈述有罪的情节或者无罪的辩解,然后向他提出问题。犯罪嫌疑人对侦查人员的提问,应当如实回答。但是对与本案无关的问题,有拒绝回答的权利。换而言之,我国不存在所谓的缄默权,除非我们问你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早餐这种跟案件无关的问题,否则作为嫌犯,我们警方问什么你就要答什么。”   临时被带到局里接受审讯调查的苗嫦曦并没有上次那般体面精致,头发在脑后挽一个很松的发髻,身上穿着一条宽松的长裙加披肩,脸上约莫是用了保养品和素颜霜,没有太多妆感,也未有画眉毛和修容,看起来便更加显年纪,却到底没有那种伤痛欲绝所带来的憔悴苍老,最多是能看出未有休息好的疲惫以及更明显的皮肤瑕疵和皱纹。   苗嫦曦像是有点被黄正启的脸色和气场吓到,神色间隐隐透出点慌乱,好半晌才强作镇定地质问道:“你凭什么把我当作嫌犯?我失去了女儿还不够,现在竟然还要被你们警方冤枉成嫌犯吗?”   “闫晓妍的确是闫先生的亲生女儿没错,只不过,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吧?”黄正启丝毫没有要跟她绕圈子的意思,开门见山地说道:“闫太太要想否认也不是不行,我们警方查案讲求证据,为了证明闫太太的清白,我们可以现在立刻请法医帮闫太太跟被害者进行亲子鉴定。”   “你,你在说什么?晓妍当然是我的女儿!”苗嫦曦口吃了一下,用力咬字道:“她只能是我的女儿,是我跟闫冧的女儿!”   “对外她当然只能是你的女儿,可事实上,她根本就是闫冧包养的情妇所生的女儿,只是为了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更不想让媒体乱写让自己成为上流社会里的笑话,所以你才会哪怕心里恨得不行了,还是打落门牙和血吞认了她做自己女儿。”黄正启说着发出“啧啧”两声感叹,故意用一种略带嘲讽的看戏口吻说道:“你跟闫冧,实际上只有一个儿子,但可惜啊,这个儿子不争气,要只是没能力就算了,偏还被养成纨绔子弟,成天就知道花天酒地的败家惹事,以至于后来闫冧连认都不想认这个儿子,你作为当初硬是让父亲扶闫冧上位陪闫冧一起打拼的正妻,心里一定觉得很憋屈很愤恨吧,说不定心里一早就巴望着这个被闫冧当成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早点出意外死掉。”   面对黄正启的讽刺,苗嫦曦脸色明显发白,声线发紧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闫晓妍是我的女儿,我跟闫冧结婚多年也的确有一个儿子,只是早几年前他就已经出国发展,而且还成功创业跟朋友一起开了一间游戏公司。”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创业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游戏公司,光是启动需要的资金就不少吧,搞研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闫晋鹏还是在国外创的业,这才创业多长时间,就谈成功了?闫太太,我虽然没出过国,也不是什么名校高材生,不过是一个本科毕业的中年刑警,可你也不能真当我傻吧。”黄正启从档案夹里拿出一份调查资料扔到桌上,手指点着那份调查资料说道:“令公子是因为什么出国?可别告诉我是为了事业,就令公子这差点毕不了业的本科成绩,在自家公司工作也能三番五次捅出大篓子的惊人能力,闫太太,你想说服我他是因为有上进心,所以出国创业还成功了,是不是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苗嫦曦没有伸手去碰黄正启丢到桌上的调查资料,她仅仅是挺直了后背,竭力维持着自己的优雅和浮于表面的镇静自若,抬手捋一下额角垂下来的发丝,将那一缕长发拨到耳后,然后才垂着眼用克制着情绪并故意压低的声音说道:“人是会成长的,我的鹏儿就算过去能力不算出众,可吃一堑长一智,他在我们自己公司工作时吃了那么多的亏,又得到那么多磨练和教训,等到出国后跟朋友们一起合作创业自然会小心谨慎很多,警官你不能因为自己懂得不多眼界太窄,就先入为主的否定别人成功的可能性。” 第一百三十五章   讯问室里有短暂的静默。   黄正启倒是不觉得生气,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在审讯中被嫌犯挑衅,只不过这次他跟林霜柏搭档,在苗嫦曦说出这话后,他眼角余光就瞅到林霜柏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他扬起下巴,“哈”的笑了一声,不带半点笑意,冷声道:“既然闫太太觉得我见识短浅,那就让我们刑侦的顾问林教授来跟您好好聊聊,也好让我学习学习。”   林霜柏知道黄正启这是在配合他,于是道:“闫太太刚刚这话,多少有点歧视的意味,恐怕不太合适。至于闫太太所说的,在自己公司都吃了大亏得了教训,倒是让我有些疑惑,既然是自家企业,闫先生难道都不庇佑一下长子?还是说闫先生跟闫太太都奉行打击教育,喜欢让自己的孩子在失败中得到教训和成长?”   像是被说到了痛处,苗嫦曦不甚明显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僵硬的上身透露出了一丝肩膀内扣的防御意味。   用手捂住下半张脸深吸两口气,苗嫦曦说道:“只要是人,难免会在人生道路上跌倒,只要能重新爬起来,就算是失败也不过是另一个新的开始。这道理,林教授难道不懂吗?”   “道理?”林霜柏却像是听到了颇有意思的笑话,对苗嫦曦说道:“我的母亲并不对我实行打击教育,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这居然是人生道理。只不过闫太太,其实我们应该都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机会,可以重新爬起来,重新开始。”   苗嫦曦瞪住林霜柏:“你在暗示什么?”   眨了眨眼,林霜柏露出一丝疑惑,道:“陈述一个事实而已,闫太太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在暗示?更何况我能暗示什么?是暗示闫太太自己做不到重新开始,还是暗示有些无辜的被害者,人生才刚刚开始就惨遭毒手彻底失去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苗嫦曦没有回答,可那掩住脸庞的手却开始控制不住的隐隐发颤。   黄正启见状,在一旁接话道:“闫太太,其实婚姻失败以及对孩子的教育失败都是很常见的事,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明知道是错还执迷不悟,这结果恐怕不管是闫太太还是其他人都承受不起。”   “一脚踩进坑里的人不是你,你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更何况你一个男人,作为婚姻的既得利益者,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装出很懂我的样子?!”苗嫦曦像是再也忍不住地拔高了音调,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可又在下一秒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失态,于是立刻强迫自己止住话头,别开脸望向一旁的地面,敛眸道:“对孩子的教育是否失败我身为一个母亲心里有数,犯不着在这里听你诬陷我。”   “瞧闫太太这话说的,我跟你非亲非故,要不是这绑架案也不会认识你,当然不可能懂你。至于孩子的教育,我身为一个父亲多少也有点发言权,闫太太说我诬陷你,那不如请闫太太说说看,我诬陷你什么了?”黄正启一贯擅长在审讯中套话,这苗嫦曦还如此轻易的就情绪失控露出破绽,他当然也不会放过机会,直接就在话里挖坑让苗嫦曦自己跳了进来。   “你,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套我的话!”苗嫦曦声调渐高,可这底气却是越来越不足了,“这世上本来也没有什么教育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鹏儿打小就听话,就算犯过错,那也是别人怂恿。”   “闫太太,你所说的婚姻既得利益者,是指所有男性呢还是特指某个人,比如说,你的丈夫闫冧?毕竟通过闫太太的话,我所听出来的不太像是能中年再得一女的恩爱夫妻,倒更像是夫妻不睦,以至于闫太太对闫先生心里头抱有不少怨怼。”林霜柏抓住了苗嫦曦话里的关键词,连苗嫦曦瞬间的表情变化都没放过,道:“闫晋鹏作为你们夫妻的大儿子,闫先生应该很是疼爱吧,怎么竟让大儿子吃了亏从公司里离开?这几年也没见闫先生接受采访时提起过自己这个大儿子,像根本没有这个儿子一样,闫太太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里应该很是痛苦难受吧?”   苗嫦曦在则有的提问下,神色僵硬地别开了脸,好一会儿后才用单调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在提问我跟案子无关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真的无关吗?闫太太,闫先生到底是如何出人头地有今天这样的身份地位,又是如何积累到财富的,你就算不是一清二楚,总也知道个大概,虽然我也无意揭开闫太太的遮羞布,但,闫太太应该很早就已经明白,闫先生不爱自己,结婚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事业,也就是为了个人利益,更何况根据我们警方的调查记录,在闫太太的父亲去世前,闫晋鹏其实姓苗,也就是说闫太太你难产差点丢掉性命才生下的儿子,你一心以为的爱情结晶,对闫先生而言恐怕不过是心里一根刺,根本不值得被疼爱。”林霜柏说着伸手去拿起那份针对闫晋鹏的调查资料,当着苗嫦曦的面一页页翻开来看。   “苗晋鹏,虽然是闫先生不喜欢的儿子,但至少很得外公欢心,以至于打小就被宠溺到无法无天,成天就会胡作非为,本来是应该按精英路线成长,却偏偏被养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被批评教育过很多次,却从来没得到过真正的教训。不过这些我们都可以放到后面再聊,现在我更好奇的,是闫太太的身体情况。”林霜柏翻到最后抽出一张病历证明,上面病人名字那一栏写的却是苗嫦曦,他将证明放到了苗嫦曦面前,让她不得不面对,“当年闫太太难产以及后来的治疗记录,医院都已经提供了证明,闫太太,你在生下儿子之后就已经丧失了生育机能,之后更因为子宫癌切除了子宫,我很想请教一下,在这种情况下,闫太太是如何生下的二女儿,也就本案的被害者闫晓妍?难道是去海外进行代孕?”   苗嫦曦死死瞪着那张病历证明,不仅双手在抖,连肩膀都在克制不住地颤动,她双眼迅速蓄满了泪水,眼眶更是红得惊人,好半晌才用恨急的声音挤出话语:“你们这是侵犯隐私!”   “闫太太,我希望你能明白,警方查案,都是通过正规合法的途径获得所需的调查资料,毕竟查案不是抓到犯人就行,之后将案子移交检察院,后续再开庭审判,这些可都对我们警方查案时获取的资料以及证据有严格的要求,若非符合规定以及程序,那么不管是人证还是其他物证口供,都无法在审判时用作呈堂定罪的证据。”黄正启向前倾身又拿起那张病历证明在苗嫦曦眼前晃了两晃,道:“如果闫太太坚称被害者是自己的女儿,那就是找人代孕了,国内代孕是违法行为,至于去国外,闫太太要是觉得海外代孕不违法,那或许我们可以让经侦的刑警帮忙再查查你们夫妻的税务问题。毕竟这个绑架案,闫先生不通过银行就能给出那么一大笔赎金,即使你们夫妻表示不需要追回赎金,也不代表我们警方不会追查,若是在这个查的过程中发现闫先生或是闫太太你有其他违法行为,我们也是可以另外立案进行调查的。”   “我也是受害者,你们没资格这样指控我!”苗嫦曦忍无可忍地从黄正启手中抢走那张病历证明一把撕碎扔到地上,声音变得愈加尖利起来,“所以我才说警察根本一点都信不过!只会针对受害者,查一堆不相干的事!抓不到犯人就想着调转枪头对受害者,让受害者替你们背锅好让你们能交差!什么人民警察,不过就是一群草菅人命只会盯着普通人的钱袋子,绞尽脑汁去想怎么从我们普通人身上抢钱吸血榨干我们最后一点价值的废物罢了!”   黄正启当即就笑了,一连大笑好几声才厉声道:“闫太太,你说自己是普通人时都不会觉得心虚吗?这话要是传到网上,恐怕除了收钱的水军外,大部分网友都会要求经侦好好调查闫先生公司的税务问题,还有你们夫妻的各项投资是否存在其他问题,依照我的经验,这些都是一查一个准。”   “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孩子被绑架后不坚持报警,孩子被杀害惨遭抛尸后也始终对调查进度不闻不问,第一次来接受问话时还对要抓到绑匪这件事表现出消极态度,现在更是直言警察都信不过。”林霜柏不等苗嫦曦回答黄正启就立刻接过了话头,继续对苗嫦曦步步紧逼,“我很疑惑,如果是闫晋鹏被绑,闫太太还会是这样的反应和态度吗?还是说,闫太太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绑匪不是别人正是闫晋鹏,所以才这么不希望我们警方查出真相抓住绑匪?”   几乎是林霜柏的话音刚落,苗嫦曦便浑身颤抖着用力摇头,在眼泪从眼眶滑落的同时,激烈否认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的鹏儿在国外待得好好的,我是他的母亲,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才不是你们说的什么绑匪!!” 第一百三十六章   跟自己的妻子苗嫦曦比起来,同样在讯问室里接受审讯的闫冧则要更加镇定。   尽管这种镇定更多是建立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警察接受审讯的基础上。   闫冧不仅仅是靠婚姻和岳父的背景人脉起家,后期还是依靠几次三番的参与经济案所积累的财富,对于他来说,跟经侦的刑警交手不是一次两次,或许是因为前几次都侥幸逃脱的关系,如今面对刑侦的刑警,他也并没有显得太过慌乱,似乎笃定自己作为案件受害者,最后依旧会“清清白白”的走出警局,甚至在舆论占据高地。   在审讯第一轮的太极打完后,沈藏泽跟傅姗珊都没有因为闫冧看似滴水不漏的回答和反应而失去耐性,相反,对他们来说最不缺的,就是审讯时对嫌犯的耐性。   “我也并没有拦着不让你们调查赎金去向,只是觉得你们一直要求对赎金进行调查,对我提出问询,对我这个刚刚经历丧女之痛的父亲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我失去了女儿已经很煎熬了,如今还要被当作犯人一样来进行审问,说实话,我很质疑你们警方的办案方式。”闫冧脸上现出极为痛心的表情,又拍着自己胸口说道:“你们明明应该去调查绑匪,现在却一直在对我这个受害者进行调查,你们是想要把我也逼死吗?”   “闫先生,你一直说不要求追回赎金,如果你对绑架案的性质不够了解,我可以再跟你多解释几遍。绑架案本身就是刑事案件,而在这起绑架案中,你的女儿闫晓妍作为被害者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换而言之,绑匪的犯罪行为已经升级,杀害被绑架人属于严重犯罪情节,上了法庭绑匪是会被判无期徒刑甚至死刑的。”傅姗珊态度比最开始展开审讯时已经变得冷硬许多,她看着坐在审讯桌后面的闫冧,严肃道:“你有义务配合警方调查,交待清楚如何汇出赎金,而我们警方也必然会通过追踪调查赎金去向对绑匪进行定位,追查绑匪的身份。要不要调查赎金,不是你说了算。你虽然是被害者亲属,在这起案件中时受害者身份,但,这个身份不是你用来拒绝配合调查的挡箭牌!”   沈藏泽神色平淡地靠在椅背上,看不出太多的态度和情绪,也没有要施加压迫感的意思,反倒透出一股时间很多不怕耗的讯息,对闫冧说道:“既然闫先生刚刚也承认了,被害者闫晓妍并不是你跟闫太太的孩子,而是你跟外头情人所生的,那么我是否能合理怀疑,是闫太太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找人制造这起绑架案然后杀害被害者伪装成是绑匪撕票?毕竟单以绑架案而言,在已经杀害了一个被绑架受害者的情况下,将其他可能泄露自己身份讯息和其他线索证据的被绑架受害者放走,这在过往的大多数绑架案中都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闫冧表情不变地对上沈藏泽的目光,静默十几秒后才说道:“就算不是亲生的,那也已经是进了我的家门,认了我太太做妈妈的孩子,我太太是奉公守法的良好市民,还不至于因为我一时糊涂跟外人有了孩子,就冲动到做买凶杀人的违法勾当。”   “闫先生为什么这么肯定不是闫太太做的?是有什么证明吗?”沈藏泽像在虚心求教般对闫冧发问,“警方办案讲求证据,抓犯人要证据,证明清白消除嫌疑同样要证据。鉴于家属犯案的例子也不少见,所以即便闫先生觉得不舒服,我还是要提出这个怀疑,办案嘛,在这种尤其复杂的情况下,就得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闫冧没遇到过沈藏泽这样的审讯方式,差点要被这话给噎住,似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洗脱嫌疑的证据难道不该是你们警方去查的吗?怎么还需要我们受害者自证?”   “闫先生这话就不对了,向警方提供不在场证明还有通话记录乃至坦白人际交往关系等,可都是在向我们警方进行自证。我们警方固然会尽全力对案件进行调查,可若什么都要我们去查,应该配合调查的人却半点不合作不愿意说实话,那即便是能侦破的案件,也都有可能会陷入困境查不出真相。”傅姗珊跟沈藏泽搭档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听沈藏泽这说话方式和态度的改变就明白他接下来是要换另一种审讯方式,立刻就跟沈藏泽配合起来,“既然闫先生自己不想被当作嫌犯,也不想让妻子被我们警方怀疑,难道不应该配合我们警方调查,好好交代此前没说清楚的事情,这样才能达成警民合作,让我们警方能更快抓到真凶查出真相破案,也好为闫先生爱女讨回公道。”   闫冧在沈藏泽跟傅姗珊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凉水,又将水杯在手里转了几转,思考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两位警官,该交代的我都已经交代过,至于我太太,不知道你们普通人是否清楚,像我们这样有一定财产又做了多项投资的生意人,夫妻之间早已不单单是靠感情去维系这么简单,我跟我太太在某程度上是利益共同体,小燕儿如果是作为我跟她的女儿好好长大,她能分到的钱只会多不会少,在这种前提条件下,我太太即使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太太,也有足够的判断力知道什么对自己更有益,不会做出那种宁愿不要钱也要买凶杀女,导致自己一无所有去坐牢,还沦为老百姓茶余饭后谈资这样的蠢事。”   “既然闫先生替闫太太澄清了,那不妨也替你的大儿子,闫晋鹏澄清一下吧。”沈藏泽将一份出入境记录拿出放到闫冧面前,道:“你们夫妻结婚多年,有个大儿子,毕业后曾经在你跟你岳父共同持股的公司里上班,后来因为接连做出错误决策,在牵涉进相关经济案接受调查后被赶出了公司,之后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几年前去了国外,据闻是在国外跟朋友一起创业,可根据出入境调查,就在绑架案发生不久前,你这个大儿子买了机票回国。关于这件事,闫先生不会不知情吧?”   目光落到那一纸出入境记录上,闫冧放下水杯,不动声色道:“我的儿子出国好几年,今年特意回来看看我跟太太,是什么必须要跟警方报告的事吗?孩子回家探望父母,天经地义,有什么问题?”   沈藏泽笑了笑,继续提出质疑:“如果只是单纯的回国探亲那当然没问题,只不过你这个大儿子,也跟闫太太一样,对突然冒出来的新妹妹接受度良好吗?真的不会觉得是多了一个人来跟自己争家产?”   闫冧道:“小燕儿才多大,我儿子再不成器,也没到要忌惮自己才几岁大的妹妹的地步。更何况,那可是他亲妹妹。”   “对闫先生来说闫晓妍固然是亲生女儿,可对于闫晋鹏来说,不是自己妈妈生的孩子,怎么就能当自己的妹妹,跟自己一起分家产了。”傅姗珊把对闫晋鹏做的背景调查也放到闫冧面前,道:“闫先生可别说我这是电视剧看多了所以在这里胡说八道,根据我们警方的调查,闫大公子在外的名声似乎也并不太好,至少不是什么性情温和好相处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嚣张跋扈,总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不说,还动辄就打骂自己身边的人,完全就是挥金如土还特别喜欢坑爹的二世祖代表。这些可都是我们对令公子进行背调时接受问话的证人所提供证词的原话,没有一个字是我编的,希望闫先生不要觉得我身为刑警说话太过冒犯。”   闫冧往那傅姗珊拿出来的背调资料瞟了一眼,随即用手将那背调资料拨开,不屑道:“警官也知道这些话冒犯,既然知道还用来质问我,是不是太不专业了?更何况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不是对我儿子的抹黑?我这些年做生意自己被抹黑就算了,现在还要对自己儿子被抹黑负责了?那我是不是该从这里出去后就立刻以我儿子的名义给慈善机构捐一笔善款,好替我儿子做公益洗白?”   “闫先生可真会说笑,而且捐款做慈善树立正面社会形象替过去行为洗白这种公关手段,娱乐圈都已经用烂了,现在一般人对此也不像过去那么买账。说到底,做公益也不代表一个人的人品,这些年我们刑侦也抓了不少平日里没少做慈善但同时也做了很多坏事的犯罪分子,其实我身为刑侦的队长,挺想提醒一下犯罪者,不管平常做再多公益给自己洗白立人设,只要犯了法,该坐的牢是一天都不会少,该接受的惩罚也不会有半点减轻。”沈藏泽说完,继续拿出新的调查文件放到桌上,“闫先生,我们也浪费了足够多的时间来绕圈子,在继续聊令公子的问题之前,不如闫先生现在先给我们说说看,到底是怎么跟地下钱庄勾搭上,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的钱运作,让香港的合伙人给空壳公司的虚拟账户支付巨额外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经侦给刑侦的调查文件,实际上算是一次合作。   闫冧是已经在经侦调查名单上多年的人,不是没有抓到过他的罪证,可最后还是让他侥幸逃脱了,早些年的经济犯罪有时候比刑侦这边的各种刑事案更难定罪,这些生意人交织在一起的关系网,千丝万缕的勾搭与相互掩护,形成巨大资本后不同阵营资本方的角力,都在给经侦的调查增加难度。   大抵也是因为跟经侦交手多次,闫冧对于经侦这个“老朋友”的审讯方式已经熟悉,而且每次都是有备而去,经侦再想要突破并非易事。   可刑侦这次负责绑架案不一样,闫冧最初的身份是受害者以及被害者亲属,他在心理上对刑侦的态度以及定位判断就不一样,一定程度上没有那么深的戒备,在放松部分警惕后就容易露出破绽突破口。加之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跟刑侦交手,接受刑侦的审讯,在对刑侦还很陌生的情况下,刑侦的审讯更容易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闫冧看着桌上的调查文件,有好半晌的时间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给出其他更多的反应,连表情都没有发生变化。   片刻后,他拿起那份调查文件翻了翻,然后又扔回到桌上,道:“我救女心切,所以想办法联系上了地下钱庄,程序上可能不那么符合规定,但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吗?”   沈藏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这情有可原看起来倒是挺合理,只不过我虽然不那么懂经济,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地下钱庄的运作方式,这地下钱庄可不是你说联系就能联系上的,更不是你联系上人家就会立刻给你掏钱,如果不是长期合作,早就有钱放在地下钱庄,你香港的合伙人也不可能能第二天就立刻支付那样一笔巨额外汇。闫先生,你不能因为我们刑侦的刑警不是经济专业,就干脆把我们当成傻子来糊弄。”   “沈队长,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一个受害者,还要靠你们警方帮忙抓住绑匪,还我小燕儿一个公道,否则我小燕儿还那么小就惨遭毒手,甚至被抛尸死得那么惨,要是连凶手都抓不到,不是存心让我的小燕儿死不瞑目吗?”闫冧说着又露出了痛心的表情,甚至还眼眶湿润地又用手锤了锤胸口,尽管如此,从他那双微微泛泪的眼中根本看不到半点真切的伤痛。   或许,在闫晓妍的尸体刚被发现,到局里来确认闫晓妍的死亡时,闫冧所表现出来的悲痛都是真的,在那个当下,他的的确确在为了痛失爱女而感到悲伤痛苦。   然而现在,随着警方对绑架案的深入调查,并且调查将涉及他不愿被警方发现会涉及到他个人利益的隐秘事实,闫冧此刻最关注的早已不再是爱女的死,也不是绑架案的真相,而是如何在这个绑架案中保证自己能以一个完美受害者的身份全身而退。   傅姗珊是半点都不被鳄鱼的眼泪所打动,丝毫不让闫冧逃避问题:“所以,能请闫先生回答一下我们沈队的问题吗?解释解释你跟地下钱庄的关系?”   “我并不认为,我跟地下钱庄的关系与绑架案有关,所以我拒绝回答。”闫冧到底不是第一次被审讯,面对两位刑警的质问,反应比苗嫦曦要快很多,也更了解相关的法律条规,“据我所知,即使是嫌犯,也有权拒绝回答跟案件无关的问题。”   “怎么会无关?你通过跟地下钱庄的合作,让你香港的合伙人帮忙汇出那么一大笔赎金,我们好不容易才确定赎金去向,不查清楚赎金来源和汇出方式,怎么追踪抓捕绑匪?”沈藏泽反问道,他也不是第一天审人了,像闫冧这样老奸巨猾的嫌犯也遇到过不少,自然不会轻易被闫冧用法律条规挡回来。   “我家先生刚好就是搞金融的,所以我也挺好奇,像闫先生这样的商人,应该在海外也有账户,再不然在开曼群岛注册个公司也很方便,毕竟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开曼群岛可是避税天堂,注册公司还能自由控制资金调整和转移。”傅姗珊故作几分好奇地看着闫冧,一副认真求教的样子,“闫先生该不会想告诉我们,你在开曼群岛没有注册公司吧?可既然都在开曼群岛有公司了,在国内不能立刻操作大额转账的情况下,为什么不用在开曼群岛注册的公司汇赎金,反而要大费周章的联系地下钱庄和在香港的合伙人?”   接连被沈藏泽和傅姗珊进行连环质询,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闫冧也不禁有点变了脸色,他眉心隐隐皱了好几下,却又被他克制住,又拿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然后才说道:“你们问的这些问题牵涉到我的公司利益,公司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在我跟我的律师沟通之前,我不方便回答这些问题。并且,我在女儿遭遇绑架的情况下被绑匪威胁,而且被绑架的也不止我女儿一个孩子,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下做出的判断以及决定,我个人认为不能成为你们质询甚至是怀疑我的理由。”   “说到被绑架的受害孩子们,我们警方也认为这是个很大的疑点。”沈藏泽拿起那份被闫冧扔回到桌上的调查文件,道:“一起被绑架的孩子有好几个,来自不同的家庭,可绑匪却只向你一个人提出赎金要求,当然,你也可以说赎金是针对你们几对父母一起提出的,可就目前的调查文件来看,汇出赎金的只有你闫冧一个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翻开调查文件,翻到记录汇出的金额以及汇去的账户那一页,沈藏泽道:“我们警方没有当天晚上绑匪打给你们的电话录音,所以无从查证,但保险起见,我想跟闫先生确认一下,绑匪要求支付的赎金是人民币还是外汇?如果是人民币,那么换成外汇后,多出来的这部分赎金汇到了不同的账户中,也是绑匪要求的吗?”   如果绑架案从一开始针对的就只有闫冧一个人,绑匪也只对闫冧提出赎金要求,那么连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绑架可以看作是烟雾弹,而赎金金额也是针对闫冧一个人提出的,至于如何凑够这笔赎金,是闫冧自己一个人给全部赎金,还是其他几对父母帮忙一起支付赎金,恐怕绑匪并不会提出要求。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如果绑匪要求的赎金是人民币,而最终闫冧支付的赎金是外汇且比绑匪要求的更多,那么这笔钱的用途和去向就不单单再只是赎金那么简单。   “沈队长,当晚的情况太过混乱,我说实话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最后汇款也不是由我本人亲自操作的,你现在这样逼问我,让我感到很恐慌,心脏也不是很舒服。”闫冧说着用手捂住胸口心脏的位置,用力深吸几口气,用很是难受的表情说道:“沈队长恐怕不知道,我几年前动过心脏手术,恐怕受不了你们这样咄咄逼人的逼供,我想沈队长也不希望我在这里倒下,万一传出去,怕要让人说刑侦的刑警对受害者刑讯逼供了。”   沈藏泽听完轻轻歪了一下头,几秒后他转头跟傅姗珊对视,疑惑道:“珊姐,我们这样心平气和地提问,就算是逼供了?现在我们刑警的工作环境已经恶劣成这样了?连正常审讯都要担心之后要被网民在网上升堂批判了?”   傅姗珊叹了口气,也是一脸的痛心:“我刚当上刑警那会,拍桌子跟嫌犯大小声都是家常便饭,正常审讯哪能说是逼问,不过现在,言论自由啊!这‘请’个生意人回来喝茶还好,你要是抓个流量明星回来,怕不是要被他的粉丝手撕了。”   沈藏泽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收起桌上的调查文件,道:“没关系,我们现在非常重视人权,虽说人生而平等,可闫先生不是普通人啊!我们必须要慎重对待,闫先生请放心,我们这里跟就近的医院开通了‘120应急救治绿色通道’,您要真出现任何紧急情况,救护车和医生将会在十分钟内赶到,以确保你的生命安全。不过既然闫先生说心脏不舒服,那这审讯就到此为止吧,否则我身为刑侦支队的大队长,也很怕被人威胁污蔑说我们刑侦是靠刑讯逼供抓的犯人。闫先生不必多想,我不是在说您。”   闫冧显然没料到沈藏泽跟傅姗珊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都愣住了,微微瞪大双眼在愕然中哑口无言地看着两个刑警在自己面前收拾完东西后起身要走。   居高临下地看着闫冧,沈藏泽相当礼貌地向他点头,微笑道:“闫先生不适合继续接受审讯,就请好好休息,我们已经确认了闫先生您的大儿子闫晋鹏的所在并出发前往逮捕,相信您的大儿子跟您一样是个好市民,一定也会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之后接受审讯时也顺便跟我们好好聊一聊几年前的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件。”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从讯问室里出来,先一步结束跟苗嫦曦审讯的林霜柏和黄正启已经在走廊上等着。   找到闫晋鹏所在是史志杰那边发来的报告,而交通肇事逃逸案件,则是林霜柏跟黄正启一起让苗嫦曦坦白交代的。   沈藏泽和傅姗珊一出来就看到黄正启正拍着林霜柏肩膀,那压不住的大嗓门半个走廊上的人都能听到他说话:“林教授,跟你搭档审讯虽然不多,可真就跟和傅妹还有沈队搭档一样舒服,我也算是审讯老手了,这心理学上的东西我是解释不清,更多是经验练就的技巧,可跟你搭档都不用担心配合不好,你这太会掌握节奏和配合了,不愧是研究心理学的,怎么给压力抓话里的漏洞破绽,反应得太及时了!”   自林霜柏加入刑侦以来,搭档进行审讯最多的还是沈藏泽,倒不是说黄正启和傅姗珊水平不行,而是现阶段黄正启更多是带新人,傅姗珊也同样被委以重任带小分队,加上在审讯上身为副队的黄正启和带小分队的傅姗珊,还有其他几个刑侦老人都有自己更擅长应对的犯人和类型,也有各自的审讯风格,因此在对林霜柏的了解磨合还比较初步的阶段,是身为队长的沈藏泽跟林霜柏搭档进行审讯更多,黄正启和傅姗珊则少一些。   黄正启是典型的粗线条,虽说当刑警查案也要细心,可他身为已婚已育的大直男,最多也就看出来最近林霜柏跟沈藏泽关系比较好,是压根半点不会往其他方面想,跟林霜柏说话时也像跟其他人一样,大大咧咧的勾肩搭背。   林霜柏一贯不喜欢跟人有太多肢体接触,只不过黄正启是刑侦的副队,又是沈藏泽极为信任的得力助手加前辈,因此即使并不适应黄正启的做派,他也忍耐下来没有直接将人推开,稍微挡了一下黄正启想要揽他肩膀的手臂,道:“黄副队过誉了,你做了这么多年刑警,经验比我丰富,应该是我有地方要向你学习。”   黄正启“嗐”了一声,正要再说点什么,眼角余光看到沈藏泽跟傅姗珊从讯问室里出来,于是立刻便顿住话头,等两人走到面前以后才再开口说道:“沈队,我已经让人去调交通肇事逃逸案件了。”   沈藏泽点点头,目光落在黄正启还按在林霜柏肩膀的手上,道:“先把闫冧晾着,苗嫦曦可以适当安抚一下再给压力。闫冧不吃打一巴掌赏一甜枣这套,可苗嫦曦不一样,夫妻感情消磨殆尽后,对她来说儿子就是最重要的,之后还得再对她进行审讯从她这边下手,得控制一下对她施加的心理压力程度。另外,老黄,林教授不太习惯跟人靠太近,你注意一下。”   “啊?”黄正启愣了一下,又看一眼表情淡淡的林霜柏,他没林霜柏高,但身材练得挺壮硕,以至于沈藏泽最后这句话出来,他下意识就觉得沈藏泽是在让他小心别没轻没重受不住力气往林霜柏身上招呼,于是收回手对林霜柏说道:“不好意思啊林教授,我看你跟沈队处挺好的,就没太顾忌,你要觉得不舒服了下回给我直说。”   傅姗珊在旁边差点没憋住笑出声,直接把黄正启扯到自己身边,道:“你得了吧,你跟沈队能比吗?你这人怎么老是一到关键时刻就缺眼见力。”   黄正启挠挠头:“不是,你怎么能因为我外形条件不如沈队就看不起我!我好歹也是已婚当爸了,沈队这还单着呢,这方面我可是遥遥领先!而且我好歹也是刑侦的老人,阅人无数怎么就缺眼见力了!”   傅姗珊给黄正启翻了一个大白眼,道:“闭嘴吧,你现在多说一句我都嫌你蠢。”   就两人一来一往的几句话功夫,林霜柏跟沈藏泽都很有默契地扭头看向相反方向,假装话题跟自己毫无关系。   最后傅姗珊也懒得再跟黄正启掰扯下去,道:“沈队刚交代那几句你听进去了吗?我回头还要继续去跟那两个还没录口供的孩子接触,闫晋鹏虽然马上就该被抓回来了,可是这毫无人性的禽 兽连自己亲妹妹都能下得去手,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招,估计还是要从苗嫦曦这边套话。”   尽管还未能确定闫晋鹏就是杀害闫晓妍的凶手,且过早下定论又或是有先入为主的看法都不利于查案,但在傅姗珊看来,基本可以确定闫晋鹏参与绑架案。   “珊姐,我们接下来要攻克的目标,除了闫晋鹏,还有隐藏在他背后的策划者。”沈藏泽说道,“实际上我跟林教授都认为,这次的案件,幕后真凶极有可能跟直播自杀爆炸案是同一个人;假设策划者都是同一人,那么这个犯人策划的这一系列操纵他人实施杀人犯罪行为案件,足以将其定性为连环杀手。”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个源头还是我们最开始调查的方向,是跟当年股票操纵案相关的受害者?”傅姗珊问道,“所以他的犯罪动机和目的,由始至终都是报仇?”   “从他选择的犯罪对象来看,是出于复仇心理。只不过……”林霜柏微蹙眉心停了一下,好几秒后才接着说道:“这两起案件,我有种感觉,幕后真凶像是想要传递什么讯息,又或者说,他是在向我们提出质疑。”   “质疑什么?就算这个真凶真的是当年的受害者,犯法就是犯法,不能因为曾经是受害者就犯罪,要大家都这么干,社会就要乱套了。我知道现在有些人很认可私刑论,说什么不相信警察和法律,觉得警察和法律实现不了的公道和正义就该由自己去实现,可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漂亮话罢了,以此来淡化甚至是美化犯罪行为,根本就是扭曲三观,绝不能被认同歌颂。”黄正启说道,他做刑警多年,对于法律和正义的看法有绝对的坚持,无论谁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动摇。   林霜柏在此前没有跟沈藏泽以外的其他刑侦的刑警讨论过相关的话题,此刻听到黄正启这么说,他反倒显露出一点兴趣来,问道:“所以黄副队是绝对不认可私刑,也认为任何理由都不能为犯罪行为开脱?”   “这是当然。”黄正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承认现在的法律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所以才需要改进是吧。可是就犯罪行为而言,反正我是坚定认为,不管你有怎样的理由,都不该破坏法律公义,私下报复动用私刑,更遑论是计划杀人还牵连那么多无辜的市民,甚至还对小孩子下手。要是这种行为被认可,这社会还怎么正常运作下去。法律制定的是一个普世适用于大多数的人的标准,以个人标准而非法律来执行的正义是非正义,个人不能代表所有人,对于私刑我就是这么认定的。”   “即便是因为法律保护不了弱者,所以才有人选择实施私刑,黄副队也不认可吗?”林霜柏追问道。   黄正启看了一眼沈藏泽,见他并没有要制止他跟林霜柏讨论下去的意思,于是说道:“说句心里话,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在刑侦更是待了十多年,我其中一个感受就是法律并不是为了弱者而设立的,所以指望法律保护弱者,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期待。法律这玩意,它本质上就不正义,你想想都是什么人制定的,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跟犯人打交道,我了解的人性就是人类实际上就是自私的生物,所以制定法律的人即使并非有意,也会因为观念意识的缘故,制定出倾向于自身阶层甚至是跨等级向上钱权拥有者阶层的法律。说难听点,蛋糕就那么大,好的部分当然会被优先在桌边能接触到蛋糕的人分吃掉。而受害者,因为自己受到伤害而想要报复,如果每个对法律或是法庭判决结果不满意的人都去执行私刑,受害者变加害者,在立场转变那一刻,法律能起到的正面作用就已经不存在,而同情加害者认为情有可原,实际上是在让更多无辜的人成为潜在的受害者,因为法律被打破会被牵连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多一个受害者那么简单。”   “所以黄副队认为,不够公正的法律至少维护了社会稳定和大多人的利益,要是连这个平衡都被打破,只会让更多无辜的普通人受到伤害。”林霜柏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里的调查文件和平板,道:“也可以看做是分成两种受害者,一种因为巨大的不幸而希望至少加害者要跟自己一样不幸,可另一种却是即使遭遇了巨大的不幸,想到的也不是报复而是至少让别人不会遭遇跟自己一样的不幸。”   黄正启交叉抱着双臂,道:“我说不出太复杂深奥的话,反正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法律就算不够公正,至少它已经保障了大多人的利益,要连这个都被破坏,那其他无辜的人才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沈藏泽打量着一脸严肃认真的黄正启,正要说话,走廊另一头已经传来了王小岩的声音:“沈队,副队,珊姐,林教授!交通肇事逃逸案的资料我拿来了!”   几人齐刷刷往王小岩跑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王小岩拿着案件资料在走廊上跑得飞快,眨眼就跑到了几人面前。   把资料递给沈藏泽,王小岩跑了一路也不见喘,反而等沈藏泽接过了资料打开来看后,才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沈队,逃逸案造成三死一重伤,而那个被撞成重伤的伤者,是之前藏尸案的凶手卢志洲。” 第一百三十九章   在王小岩说出交通肇事逃逸案唯一幸存的受害者是卢志洲时,不仅是沈藏泽和林霜柏,就连傅姗珊和黄正启的脸色都变了一下。   “卢志洲?”黄正启重复完名字,没忍住一把抢过了沈藏泽手里的资料来看,“这他妈也太邪门了,这破绑架案怎么还能再扯到另一个被抓的杀人犯?!”   沈藏泽被黄正启抢了资料也并没有不悦,抬手薅了一下头发,道:“也就是说,当年把卢志洲撞到半身不遂并逃逸的人是闫晋鹏,结果让闫冧花钱找人顶包,并把闫晋鹏送到了国外。”   “逃逸案发生时闫冧正在搞新投资公司的关键时期,当时经侦也一直盯着他,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居然还能打通关系把闫晋鹏从逃逸案里摘出来还送出国。”王小岩挠了挠脑袋,神色复杂地说道:“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恶人自有恶人收吗?”   “别在这里乱说话!”傅姗珊立刻皱眉训斥,“你说这话让那些受害者还有被害者亲属听到该作何感想?你要记住,自己是一个警察,必须谨慎对待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对自己的话负责,老这么嘴上没把门的,嫌沈队骂你骂少了是吧?”   王小岩被傅姗珊一骂,当即僵住小心翼翼看向沈藏泽的脸色:“沈队,对不起,我就是觉得这事有点太凑巧了,我会努力改正说话不经大脑的毛病。”   然而沈藏泽却摇摇头,看向林霜柏道:“林教授,我认为这不是巧合。”   林霜柏的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却莫名显得有几分森冷,就连眼神都透出一股教人恐惧的寒意来:“我参与过那么多案件,最不相信的就是巧合。”   从黄正启手里拿回资料,沈藏泽道:“珊姐,苗嫦曦的安抚交给你;老黄,你现在立即去经侦说明情况;王小岩,你去核实卢志洲跟闫晋鹏在逃逸案之前是否认识或者有过冲突。林教授,去我办公室,我们整理一下目前的案件要点。”   简单直接的下达完指示,沈藏泽不等几人应声就转身离开,林霜柏朝傅姗珊黄正启点了点头后便快步跟上了沈藏泽,被留下的三人也不耽误时间,立刻就各干各事去了。   等回到沈藏泽的办公室,在林霜柏把门带上后,沈藏泽把资料扔到桌上,双手叉腰道:“卢志洲,冯仁杰再到现在的闫冧,合着这些人,这几个案子都串成一条线了?”   林霜柏松开握住门把的手,转过身看站在办公桌前跟自己隔着一段距离的沈藏泽,静默少许后说道:“你忽略了罗英成。”   “罗英成?”沈藏泽眉心紧蹙,带着几分烦躁说道:“他的案子跟这些人有什么关联?他不是经济案的受害者。”   “卢志洲也不是受害者,但是,你别忘了,他曾经也在P2P公司工作过。”林霜柏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接着说道:“张皓杰曾经工作的额医疗器械企业是跟P2P平台合作,罗英成严格来说也是P2P经济案的受害者。换句话说,到目前为止,藏尸案,直播自杀爆炸案,溺孩杀子案,到现在的绑架案,这几起案件中牵扯到的被害者、受害者和凶手,无一不跟经济案相关,而且,这几起案件除了藏尸案,都涉及到对舆论的导向利用。”   从卢志洲开始,冯仁杰,罗英成,张皓杰,闫冧,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跟经济案件相关,也几乎都有加害者到受害、被害者身份的转变,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就像股票操纵案的涉案人操纵股市一样,那么这几个案件就是一张已经逐渐编织成形的网。   林霜柏脸色凝结成霜,直直地望入沈藏泽眼底,低沉的声线令人毛骨悚然:“沈藏泽,这是连环案,针对经济案牵涉者的连环案。”   办公室的窗外是夜色深重且灯光黯淡,隐约的风声混着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的模糊杂音透过没关严的窗缝传入办公室中,让室内短暂的沉默更加凝重而渗人。   沈藏泽面上不动,眼神却已变换好几次,他像是看透了林霜柏的想法,又像是对当前案件交织的状况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恼怒,以至于目光都染上了夹杂着审视的怒色。   窗外的风声一阵接一阵,似永远不会停歇,而室内虽灯火通明,气氛却愈发压抑凝重。   许久——   沈藏泽侧过身将那份资料拿起,可双目却并未从林霜柏脸上移开:“直播自杀爆炸案跟这次的绑架案背后,毫无疑问都是同一个策划犯,但你要说四起案件都有关联,目前有的证据线索还不足以支撑你的这个观点。”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林霜柏走过去,一把抓住沈藏泽的衣领把他拽向自己,拔高声量道:“这几起案件都是在我回来后才发生!”   “所以呢?那能证明什么?!”沈藏泽大声吼回去,资料掉到地上,沈藏泽用力扣住林霜柏拽他衣领那手的手腕,额角处青筋暴起,“你不回来就没案子发生了吗?!还是你想跟我说是你回来后才发生的案子,又都是经济案相关的人,所以是你的第二人格回国后开始犯罪作案了?!卢志洲的案子是因为装修失火才会让章玥的尸体被发现,你倒是让第二人格出来给我解释一下怎么设计的失火啊!而且是你让卢志洲杀人的吗?那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还有冯娜娜,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的第二人格就是冯娜娜的男朋友吗?!你们之前都在远距离网恋是吗?!你要是冯娜娜男朋友,那你当时进去谈判跟冯娜娜两人的演技可真不是一般牛逼,都能当奥斯卡影帝影后了!林霜柏,你能不能别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恨不得都把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   看着越说越大声,到最后甚至有些控制不住怒气地沈藏泽,林霜柏反而又平静下来,用极冷静且平直的声音说道:“你不能否认,还有可能幕后真凶是在针对跟经济案有关的人,而我作为林朝一的儿子,大概率也是犯人的目标之一。”   沈藏泽被噎了一下,好几秒后才又说道:“如果你是目标之一……”   “在我身边会很危险。”林霜柏打断沈藏泽,五指松开沈藏泽的衣领,“如果我是目标,不管犯人给我设定的身份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在我身边的人都会有危险。你明白吗,我不想让你或是其他任何人,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伤害。”   有那么一瞬间,沈藏泽都觉得自己要被林霜柏气笑了。   “怎么,你觉得自己是目标,所以打算跟我分手了?”沈藏泽控制不住地加重攥住林霜柏手腕的力道,咬牙道:“林顺安,你别以为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打发我!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被枪口指过多少次,挨过多少刀和子弹,就没怕过什么狗屁危险!”   “我没想跟你分手。”林霜柏否认道,他没有要挣开沈藏泽的意思,只是徐徐吁出一口长气,“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开你,可沈藏泽,你不能忽略我确实有可能是犯人的可能性,就算我不是,作为犯人的目标,我不仅会威胁到你的安危,还有可能会是刑侦支队里的定时炸弹,你身为刑侦的队长,现在应该考虑的,除了抓住犯人外就是刑侦支队所有刑警的安危,我再重要也比不过其他刑警,他们的性命远比我有意义。我只是希望你能答应我,在危险来临时,别管我,把你自己和其他刑警还有市民放在第一位。”   沈藏泽怒极而笑,在几声荒唐的笑声后,他双眼四周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地死死盯着林霜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现在是在要求我,做好随时放弃你的准备!市民和其他刑警重要,你却是可以随时被牺牲舍弃的吗?”   “我本来,就是个疯子。”林霜柏淡淡地勾起一个无所谓的笑容,道:“还是个杀人犯,夏警官是因为我才死的,一个罪人的性命,跟市民和其他刑警相较,没有任何可比性。我的罪孽,不会因为你爱我而减少半分。我担着受害者的名头这么多年,或许这次,我将会是加害者。”   猛一下甩开林霜柏的手,沈藏泽一拳砸到办公桌上,气得连声音都在发颤:“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妈是为了保护市民和维护社会公义与安定而牺牲,你想当杀我妈的凶手,也要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我告诉你,不管你在这些案件中扮演的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的角色,只要是我的人,我就一个都不会放弃!”   “那说好了……”林霜柏放轻声音却又再次伸手把沈藏泽箍入自己怀里抱住,双臂用力得几乎将沈藏泽勒得要喘不上气,双唇贴着沈藏泽耳廓,既轻又重地一字一句道:“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 第一百四十章   在闫晋鹏被带到局里,沈藏泽、林霜柏、黄正启和傅姗珊等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必然是个毒虫。   皮肤苍白又暗淡,一米七五左右身材显出不正常的消瘦,双手不断在身上搔痒,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却又分明目光涣散精神并不集中。   抓住闫晋鹏的手臂将人带到沈藏泽面前,负责抓捕行动的史志杰跟沈藏泽汇报道:“沈队,我们在一间五星级酒店里逮捕了他,还顺便抓了几个高级应召,已经交给扫黄大队那边处理。”   沈藏泽将闫晋鹏又再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刺鼻发臭的酒味从闫晋鹏身上散发出来,沈藏泽被这种熟悉但也已很久没闻到过的酸臭味熏得眉头紧皱,道:“这一副吸完毒还宿醉未醒的样子,是刚开完什么不堪入目的盛宴,半点没打算低调也不把我们警察放眼里是吧。”   “警察?”闫晋鹏整个人明显不在清醒状态,整个人摇摇晃晃站没站相,嬉皮笑脸地倾身向沈藏泽,张口就往沈藏泽脸上吐了口气,咧嘴笑道:“你这么漂亮一个大美人,居然是警察吗?正好,哥最近闲得无聊,你来陪哥玩玩,服侍好了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冷冷地瞅着面前还没自己高的毒虫,沈藏泽沉着脸还不等史志杰和黄正启等人出声训斥并拉开闫晋鹏,已经迅速上步抓住闫晋鹏右手,腋下带入同时一个旋身降低重心,继而发力提举,就这么在众人面前给了闫晋鹏一个重重的过肩摔。   “嘭”的一声闷响,闫晋鹏腰臀砸到地面上,痛得他差点就要抽搐着昏过去,捂着腰不断发出倒吸气的呻吟,竟然是连骂都骂不出声了。   史志杰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年轻刑警,虽然不是第一次看沈藏泽摔人,但每次看都忍不住感叹同时在心里默默叫好。   沈藏泽像看垃圾一样看着闫晋鹏:“在警察执行公务时出言不逊,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五十条第二款,处警告或200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5到10日拘留,并可处500元以下罚款。根据你刚刚对本人,也就是刑侦支队大队长所说的话,依法处以警告,就当是给你醒酒了。”   黄正启跟傅姗珊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想道:要不是还要审讯,这闫晋鹏可不仅是挨这一下过肩摔这么简单。   史志杰一如既往欣赏自家队长动作漂亮且干净利落的过肩摔技术,等沈藏泽说完话后才过去生拽硬拉地把在地上装死要耍无赖的闫晋鹏拖起来,手上发力捏住闫晋鹏的手臂,愣是痛得闫晋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脸色发白直冒冷汗,然后跟沈藏泽说道:“沈队,我先把这逼拎去讯问室。”   沈藏泽点点头,直接摆手示意史志杰赶紧把人带走,等史志杰拖着闫晋鹏跌跌撞撞地往讯问室去后,他还没说话,一旁的林霜柏已经从怀里取出一包消毒湿巾,抽出一张上前来拉过他的手替他擦手。   “像闫晋鹏那样的毒虫,身上不知道有没有感染什么脏病,下次就算再生气也不要轻易去碰那种脏东西。”林霜柏低声说着,一张湿纸巾替沈藏泽擦完一只手又抽出一张去擦另一只手,似乎完全忘了傅姗珊和黄正启等人还在。   沈藏泽没想到林霜柏会当着大家的面给他擦手,一时有几分尴尬,但也并不想拒绝,只等他擦完后才低声说道:“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审闫晋鹏。”   “嗯。”林霜柏将两张用过的湿纸巾揉成一团握在掌心,用一种略带少许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不着急审,晾着,依照他的样子,毒瘾不轻,二十四小时内就会发作,等他快发作时再审。”   沈藏泽有些意外,道:“林教授似乎对审瘾君子很有经验?”   林霜柏低低一声讥笑:“沈队以为国外什么样的犯人最多,各种杀人犯?经济犯?黑帮暴力,盗窃诈骗?都不是,是毒品犯罪和暴力犯罪。美国有约百分之四十的联邦囚犯因毒品犯罪入狱,‘毒品战争’政策让贩毒、运动和持有毒品等大量非暴力毒品犯罪者入狱;而毒品犯罪往往还会牵涉到袭击罪,尤其是枪击案件和忄生交易犯罪。”   而他参与过的毒品暴力犯罪案,大大小小加起来至少有过百件,对于审问有毒瘾的犯罪者,等他们毒瘾快发作时进行审问,是能最快获取到所需口供的最佳审讯方式。   “我不太清楚沈队审过多少瘾君子,但根据我的个人经验,像闫晋鹏这样的,多半都是服用冰毒或者可卡因一类的兴奋剂毒品,他有明显的精神恍惚注意力难以集中的症状,刚刚还一直不停在抓挠自己,不是有‘冰毒虫’的错觉感觉有虫子在自己身上爬咬,就是因为长期吸食毒品导致皮肤瘙痒溃烂。”林霜柏说道,“闫晋鹏这种养尊处优的有钱哥儿,绝对受不住毒瘾发作时的痛苦折磨,在他毒瘾发作前审讯,让他觉得自己回答了问题就能得到毒品,他自然会诚实坦白一切。”   “我们不可能给一个瘾君子提供毒品。”沈藏泽提醒道。   “他可以觉得,我们也可以提前安排好医护待命。”林霜柏走到垃圾桶前把手里的湿纸巾丢掉,回过身看沈藏泽,“为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毒虫另外多写好几份报告去申请可吸食的毒品,是浪费资源和时间,不仅不可能更没有这个必要。”   有些垃圾,是即使死了也不可惜的,而像闫晋鹏这样的人,因为毒瘾发作而死,也不过是自食恶果。   七个多小时后,一直被关在讯问室里的闫晋鹏开始出现流鼻涕、瞳孔放大,冒冷汗使劲在身上各种抓挠,并不断自言自语像有什么人在跟他说话一般的各种不正常症状。   已经熬了一整夜的沈藏泽在根据和闫晋鹏一起被抓的高级应召口供确认过闫晋鹏上一次吸食毒品的时间,再大概推定其下一次毒瘾发作的时间后,决定正式开始对闫晋鹏的审讯。   沈藏泽跟林霜柏一进讯问室,手腕上戴着手铐的闫晋鹏就立刻浑身一震地猛一下扭头看向他们,在眯着眼看清沈藏泽是几个小时前摔过自己的人后,闫晋鹏立刻拍着桌子大声吼道:“我要投诉你过度执法!!”   被说过度执法的沈藏泽,几乎是立刻就大步走过去,弯腰抓住桌上的台灯灯罩朝闫晋鹏的方向一拧,让灯光直接打在闫晋鹏脸上,“行啊,你尽管投诉去,我倒要看看,是你先投诉成功让我挨处分,还是我先把你送进牢里。”   因毒瘾快发作而对声音和光都特别敏感的闫晋鹏,在沈藏泽把灯光这么直直打到他脸上的瞬间就立马举起双手挡脸,满脸痛苦地扯着嗓子喊道:“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不能这样刑讯逼供!我没犯法,你凭什么抓我送我进牢里?!”   “没犯法?这话你还真敢说出口!”沈藏泽厉声道,“我告诉你,光是持有毒品和吸毒,我就能让你把牢底坐穿!你别以为自己老爸有钱就了不起能为所欲为!更别觉得只要有钱,即使犯法也能轻松脱罪!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林霜柏在沈藏泽旁边拉开椅子坐下,道:“除了让人给你顶包肇事逃逸致三死一重伤的重大交通事故外,让我猜猜你在国外这些年还干过什么犯法的事,要是能说对一半以上,你就跟我们合作,如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瞎话!我没犯法,也,也没持有毒品,更……”闫晋鹏用力吸一下又快流出来的鼻涕,拼命想推开沈藏泽还按住灯罩的台灯同时费劲的试图把话说完,“没,没有吸毒!你少在这里,冤枉好人!”   “是吗?那看来你应该是一点也不着急,正好,我们时间多得是,接下来几十个小时,我们都可以在这里陪你慢慢聊,等什么时候你想跟我们合作了,我们再来讨论其他。”林霜柏嘴角一扬,勾出一个毫无笑意和温度的笑,“不过当然了,你在国外的‘丰功伟绩’我还是得说出来让你好好回味一下,先不提国内的部分,闫少爷在国外干的那些事,我在过去几个小时找人好好调查了一番,发现你在国外也的确是挺忙的,首先是挥金如土给美国经济做贡献,然后多次酒后超速驾驶撞伤行人,还寻衅滋事好几次在公众场合侮辱酒店或是商场的工作人员,有暴力伤害他人包括但不限于成年男性和女性的记录,还一直出入赌场并有在地下酒吧购买毒品以及枪支被抓的记录。闫少爷,看不出来你作为闫先生的长子,在国外开展的业务还挺多挺全面。”   听着林霜柏将自己在国外的种种犯罪行为一个接一个说出,闫晋鹏在持续疯狂抖腿以至于不断发出碰撞桌子的声音,并且怎么都没法躲开被沈藏泽抓住灯罩控制方向的台灯灯光后,闫晋鹏终于忍无可忍地暴起伸出双手想要从沈藏泽手里抢走台灯,并在同一时间喘息着嘶声吼道:“我在国外犯法又怎样,你们这些废物,真以为在国内我会怕,怕你们吗?!我呸!想都别想!像你,你们这种没钱没权的家伙,连,连给我提,提鞋都不配!!” 第一百四十一章   锒铛重响在讯问室里响起。   沈藏泽抓着台灯轻松避开,而闫晋鹏则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趴倒在桌上。   “小心点,这台灯照出过不少嫌犯丑陋的真面目,可是我们刑侦队的宝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沈藏泽说着就抽了张纸巾擦台灯,边擦还边补充了一句:“下次得申请在讯问室里放个空气清新机,怎的每次一审犯人,这讯问室里的空气就这么污浊。”   趴在桌上扭动几下后又挣扎着坐回到椅子上,在凌乱的衣衫间露出来的脖子上满是发脓的痘痘和抓痕,闫晋鹏喘着气又抓了几下脖子,恨恨地说道:“我,我要投诉,不,我要告你们,告你们刑,刑讯逼供,还,还有非法调查!”   放下手里的资料,林霜柏往后靠到椅子上,眼露蔑视道:“从你进来这间讯问室开始到现在,我或是沈队长打过你吗?作为你亲妹妹被绑架杀害这一案件的嫌疑人,我们警方对你进行调查,申请了逮捕令,而我作为刑侦支队的案件顾问,向我在国外的前同事请求一下协助,以合法合规的方式取得你在国外的犯罪记录,一切程序都依照手续来办,倒是不知道你所说的非法调查是从何说起。”   闫晋鹏在林霜柏说到“亲妹妹被绑架杀害”时整个人都痉挛着瑟缩了一下,他双手在自己上臂隔着衣服不断乱抓,像抽筋一样地摇头,在林霜柏说完后才说道:“什么嫌疑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有,我没有妹妹,我爸只有我一个孩子,你少,少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   “哦?闫晓妍不是你的亲妹妹吗?”林霜柏似假还真地面露疑惑,“对外,本案的被害者,九岁的闫晓妍可是你的母亲苗嫦曦和你的父亲闫冧结婚多年还恩爱如初,分明已过不惑之年的年纪还冒险高龄生下的小女儿。”   “我呸!去他妈的恩爱如初!我爸都他妈十几二十年没碰过我妈了!更何况我妈早些就切了子宫,还怎么生得出孩子?!”闫晋鹏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咬牙切齿道:“那他妈就是个野种!是我爸养在外面的贱人生的野种!也就我爸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才会相信那是他的女儿!”   “你爸是傻子吗?让孩子进门前不知道验DNA?”沈藏泽把台灯放回到桌上,直到这时才在林霜柏旁边的位置坐下,“闫少爷,你不能因为自己是智障,就把别人也当成是跟你一样的低能儿。”   被手铐拷住的颤抖双手砸到桌上,闫晋鹏扒着桌子往前靠,上身前倾凑向林霜柏和沈藏泽,道:“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妹妹,我爸,只有我一个儿子!”   林霜柏睨视着闫晋鹏,冷笑道:“原来闫少爷也知道,我们有钱人都流行一个玩法,那就是大号养废了,就开一个小号重新养。”   “王八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闫晋鹏满脸都是汗水,要不是有桌子隔着已经要张牙舞爪地扑向林霜柏。   “闫少爷,在发疯之前,你还是先交代一下,到底是花谁的钱偷偷回国,又是怎么骗的被害者带着其他几个小孩子去找你,最后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对年幼的被害者痛下杀手。”沈藏泽再次抓住台灯灯罩照向闫晋鹏,因毒瘾快发作而对光敏感的闫晋鹏几乎是立刻就举起手往后缩回到椅子上。   用手挡着脸,闫晋鹏嘶声嚷道:“什么花钱偷偷回国,我回自己的祖国,回自己家怎么就要偷偷?!我回来后一直在酒店住着,根本就没见过那个杂种!你少在这里冤枉好人!”   “闫少爷在国外创业失败不说,吸毒买卖毒品还欠下一大笔的赌债,闫先生是有钱不假,可你出国后还屡教不改频频犯事,闫先生早就不肯再管你了吧,最近这一两年,其实一直都是你母亲苗嫦曦在养着你,不是吗?”林霜柏取出白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像闫少爷这样已经烂到骨子里去的人,我这些年没少见,因为吸毒和赌博而败光家产的有钱人也不少见,只可惜闫先生是个爱钱胜过一切的人,自然不会容忍你这样一个寄生毒瘤吸食自己积累的财富,可你的母亲苗嫦曦也没法一直拿钱出来去填你挖出来的无底洞,于是你的脑子也就动到你口中的杂种身上,毕竟对你来说,只要能搞到钱,是不是歪门邪道根本就无所谓。”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你们无凭无据,还在这里血口喷人!无耻!!”闫晋鹏尽管极力控制,声音还是不住发颤,越来越多的冷汗从他脸上滑落,不仅衣领,就连后背的衣衫也都被汗水浸湿。   “破坏公园监控摄像头的无人机经过追查已经确认了购买者和使用者就是你,还有当时接入区域网的信息数据追查还有自动上传到大数据库的无人机飞行路线,都显示那是从你家飞出的属于你的无人机。”沈藏泽将调查资料抽出丢到闫晋鹏面前,讽刺道:“闫少爷该不会不知道,无人机的飞行数据会自动上传吧?我们警方在调查时,合法提出申请后,就能从制造商处获取云端数据库的数据。还有,就算破坏了路边的监控录像,附近停放的车辆还有车载监控录像,我刑侦的几位年轻刑警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还是找到了拍摄到你带着被害者尸体去公园进行抛尸的录像。我们警方办事,可是实实在在有证据后才会抓人。”   沈藏泽其实并不喜欢大数据网络时代,甚至对于很多高科技,他也没有很大的好感,因此他基本不使用社交平台,也不喜欢将私人的照片或是内心感受发到网上,但作为一名刑警,他也不得不感谢现代科技的发展和进步,正是因为种种科技的创新和提升,警察办案才能比以前更高效,而不必只能依靠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搜证追查却还可能一无所获,不仅能更快抓到那些放在过去抓不到的犯人,也有效降低了冤案的发生。   而从隐私层面上来看,或许大数据的收集分析利用确实侵犯了普通人的隐私和部分权益,然而有时候,也正是大数据让发生过的罪恶都留下切实可查的痕迹。即使有时候并不想承认,可实际上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如此,具有两面性,更是一把双刃剑,如果用来作恶会伤人,可如果用得好也能救人,而好坏,往往也取决于用的人心思是否正,因为很多时候,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越来越用力地在自己身上四处乱抓,闫晋鹏不断摇头,只感觉自己身体里和皮肤上都有无数虫子在乱爬啃咬,叫嚣着要把他吸干啃噬成骨架子,闫晋鹏没法看清沈藏泽跟林霜柏的脸,模糊的视线开始失焦,眼前的一切开始糊成光团,他其实已经不太听得清沈藏泽在说什么,只本能地否认道:“假的,都是假的,你们诬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霜柏起身,绕过桌子到开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闫晋鹏身旁,拽住他的衣领直接将他整个人提起,道:“你不知道什么?不知道怎么绑架自己亲妹妹?还是不知道怎么逼迫你母亲帮你?又或是你不知道怎么制定绑架计划去跟你父亲要钱,所以还找了别人来帮你?闫晋鹏,你得说清楚不知道什么,我们才能帮你啊,不然你难道都不觉得难受吗?那么多虫子,那么痒,它们在你身体里爬来爬去的,你不想让它们停下来吗?你仔细听,是不是还有很多人在一直不断骂你?你父亲,你的那些所谓朋友,还有那些找你追债的人,你不想让他们住嘴吗?”   “闭嘴,你麻痹的给我闭嘴!!”闫晋鹏挣扎着,双手抓向林霜柏的手臂,却因为满手的冷汗以及颤抖,十指一次次在林霜柏的西装外套袖子上滑过,“我不知道什么绑架,我没干过的事,你,你不能逼我认!给,给我……我要,要……”   “你要什么?冰毒吗?还是可卡因?还是其他新型毒品?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更何况这些可都是要给钱才能买到的,你有钱吗?要不我去跟你母亲要?说起来你母亲真可怜啊,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都多大的人了,还在跟母亲伸手要钱。”林霜柏用力一甩一压,将浑身都开始颤抖的闫晋鹏狠狠一下按到桌子上,用手肘小臂压住他的肩背,“你不知道吧,面对面的谋杀一般都是凶手跟被害者之间关系非同一般时才会选用的方式,而且,为了让自己在情感上好过些,凶手还会将被害者去个人化。你勒死自己亲妹妹的时候,看她的脸了吗?她挣扎时的痛苦表情,你这些天睡觉时有没有梦到过?”   “别说了,你别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有钱,我有很多钱!!快给我,我,我要粉,快把粉给我!!”闫晋鹏一边挣扎一边拍打桌面,林霜柏的声音在他听来忽大忽小,他无比痛苦,又觉得整个讯问室的墙壁都在压向他,整个空间正在越变越小,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压成肉泥。   “你亲手勒死了自己的妹妹,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闫晋鹏,你把那样一个单纯天真,相信自己同父异母哥哥的无辜小女孩勒死后,还能那么冷静的打给你父亲去要赎金,我可真佩服你啊。你给她换衣服鞋子的时候在想什么?觉得她不配是吗?不配进你们家的门,不配当你妹妹,所以你给她画笑脸,换芭蕾舞服穿不合脚的鞋,借此讽刺她只配当一个玩物,想当千金大小姐就是在穿不属于自己的水晶鞋。”林霜柏剖析着闫晋鹏的犯罪行为心理,因俯身压制闫晋鹏的关系,过长的头发垂下来,遮掩住了他脸上的部分表情,只是在台灯的灯光下泄露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狠意。   沈藏泽一动不动地坐着,既没有出声也没有要阻止林霜柏的意思,他的注意力似乎在闫晋鹏身上,却又似乎更多地放在了林霜柏身上。   闫晋鹏的呼吸愈发急促,他眼泪和鼻涕也开始控制不住地流出,身体像被万虫爬行噬咬的痒意和痛楚越来越强烈,心脏也越跳越快以至于他耳边都传来了轰隆声,极力想要从林霜柏的压制下挣脱,对毒品的渴望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力气,然而,林霜柏仿佛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巨山,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撼动不了半分。   “给我粉,快给我粉啊!!!”闫晋鹏嘴唇都在发颤,他两只眼的瞳孔都是涣散的,快要抽筋一般全身剧烈颤抖,在难以言喻的毒瘾折磨中,他面目狰狞语无伦次地大喊起来:“我认,我坦白,是,是我做的!就是我绑架了那个杂种,是我杀了她!这又不是我的错!谁让闫冧那个死老头不肯给我钱!明知道我还,还不上赌债会被打,打死分尸拿去卖他也不管我!还有那个杂种,要不是她一直,一直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还哭着闹着要回家,我也不会烦起来失手勒死她!我有什么错啊,我根本一点错都没有!都是他们的错!!我都说了,行了吗?!给我粉啊!!我受不了了!!我要粉啊!!!”   林霜柏却没有放开他,反而更用力地将他抵在桌上,声音森然得透出彻骨的寒意:“还有呢?你不告诉我是谁在帮你,我怎么能把你想要的给你?给你出谋划策的人是谁,在哪里,你都被逮进来准备坐牢了,还想要护着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吗?”   两人的对抗性动作让桌椅在地上拖拽出刺耳的声响,闫晋鹏身上的衣衫都被冒出的冷汗所湿透,他不断扑腾着,每一片肌肤,每一处肌肉,每一个内脏,每一条神经,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旁人听不到的尖叫,闫晋鹏大口喘气,牙齿咯咯哒地打战,时间对他来说变得极其漫长,几秒后,他用要将嗓子喊破的声音吼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国外认识他的啊!!他说他叫Vendetta!!”   Vendetta,意大利语,是家族世仇宿怨和仇杀的意思。   把手指伸进闫晋鹏口中压住他的舌头避免他因痉挛而咬到自己,林霜柏直到此刻才再次抬头看向沈藏泽,向来端正的五官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在有些昏暗地讯问室里显出一丝平日所没有的阴鸷,就连那双鹰目都透出从未有过的凉薄狠厉,极具攻击性的眼神甚至让他没有太多表情的脸都生出一种令人颤栗的微妙杀意。   沈藏泽霍然起身,抬手按住了耳机:“让医护立刻进来!”   讯问室的门被打开,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林霜柏立刻松劲抽出手后撤,浑身抽搐的闫晋鹏随即翻着白眼从桌面滑落到地上。   医生和护士都跪到了闫晋鹏身边开始进行紧急处理,林霜柏退到暗处里站着,并没有去看地上的闫晋鹏,片刻前那逼人的狠意与威压已褪去,他隔着地上的几人以及桌子跟沈藏泽对视,大片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加隐晦难明。   沈藏泽看不清林霜柏的表情,只觉得在这一刻,林霜柏离自己无比遥远,而横亘在他们之间,也并不是眼前的闫晋鹏。   “林教授,外面有个人说要找你!”   刚刚跑完外勤回来又一路跑来讯问室的陈力勤扶着门框,微微喘气,对林霜柏说道:“他说自己跟冯仁杰和这次的绑架案有关!”   沈藏泽猛地回头看陈力勤:“人在哪儿?”   “就在正门口,沈队,那个人说自己身上有炸弹,要林教授出去见他!”   沈藏泽神色一凛:“通知排爆大队……”   “不用。”林霜柏打断沈藏泽,迈步向门口走去,“他在说谎,他身上没炸弹。”   沈藏泽怔了怔,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解的情绪,正要跟上,却见林霜柏走到门口停下,背对着他又说了句:“Je te serai toujours fidèle.”   三十八度的灼热高温让上午灿烂的阳光更显刺眼毒辣,市局的正门口,一个高高瘦瘦身穿黑色兜帽卫衣的男人站在这样灼人的阳光下,兜帽和口罩将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而他的双手则插在卫衣的衣兜中。   在他面前,十数名刑警挡在门口的阶梯前,都举着警枪指向男子。   林霜柏从局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史志杰身边,抬手搭按在他举枪的手臂上,淡声笃定道:“放下吧,他身上没有任何炸弹或是武器。”   史志杰转头看林霜柏,犹豫了下,以极缓慢的速度放下手臂,却没有放松戒备,依旧保持着只要对方做出可疑举动就立刻举枪射击的姿势。   其他刑警见状,也都跟着慢慢放下手臂。   男人抬眼看林霜柏,几秒后,他手臂一动,将双手从衣兜中抽出。   也就在他手臂动作瞬间,包括史志杰在内的刑警们都立马齐刷刷地重新举枪指着他,然而他却丝毫没被这阵仗吓到,将手抽出后慢吞吞地拨下头上的兜帽,并摘下脸上的黑色口罩。   一张干净斯文的脸露出来,他看着林霜柏,然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完全称得上是友善的笑容:“在找我吗?”   不顾史志杰等人的阻拦,林霜柏走上前几步,映出对方身影的黑眸阴沉冷漠:“来自首吗?”   “你说呢?”男人反问,微微歪头,目光越过林霜柏看向站在门口没有下台阶的沈藏泽,唇边笑意更深,“他真好看,那么漂亮一张脸,染血露出痛苦的表情时一定更迷人。”   林霜柏眉目不动,脸上不见半点波澜:“你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再继续犯罪?”   “不是还有你吗?”男人低低笑出声,满脸都是无害又无辜的笑,“你可不能因为爱上沈藏泽就忘了自己是谁,林顺安,你可是连环绑架凶杀案凶手林朝一的儿子,你真以为,他会为了你背弃自己的正义,跟自己的父亲和警队为敌吗?”   举着双手走到林霜柏面前,男人以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林顺安,你不是也很享受折磨别人时的快感吗?你可是继承林朝一基因的疯子杀人犯,你那么熟悉人体结构,这次就由你亲自上手,像林朝一杀夏蓉蓉时一样,把沈藏泽也好好折磨一番后再杀掉,如何?”   --------------------   “Je te serai toujours fidèle.”——我将永远忠诚于你。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讯问室里一片寂静。   被铐上手铐的男人坐在椅子上,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他只是看天气不错所以出门来喝个下午茶,等喝完就会离开。   若是但从外貌上来看,男人长得并不差,甚至可以说长得比一般人还要好看些,白净的皮肤,眉毛偏淡,一双眼角向下的垂泪眼,鼻梁也不算太粗偏秀气,双唇大小厚薄适中,唇色也比较浅淡,单看并没有太出众的五官,合在一起却相当和谐,不仅毫无攻击性,甚至称得上是带有几分清冷感的清俊长相。   一张能让人放下防备心的脸,已经在欺骗操纵他人这条道路上成功了一半。   更令人感到奇异的,是男人明明穿得毫不出众,简单的卫衣牛仔裤,可不知为何,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温雅又平和的气质,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策划多起命案的犯人。   林霜柏就坐在男人对面,一言不发地靠坐在椅子上,还戴着手套的双手交握于腰腹前,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是静静地跟男人对视。   双方都没有躲避对方的目光,却也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一场无声的心理拉锯战,比的不仅仅是耐性,也是对压力和情绪的管控承受力。   讯问室里的两个人都表现得游刃有余,可在监控室里却已有人耐不住烦躁。   “不是沈队,他们到底还要沉默到什么时候?!”史志杰忍无可忍地锤了一下墙,“我知道他们是在搞那什么心理战,可他妈一直这样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啊!就不能再找个人进去吗审吗?!”   沈藏泽脸色凝重地抱臂站在监控屏幕前,听到史志杰的质疑,道:“现在找人进去,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是对方的胜利。在对方看来,就是我们这边先沉不住气。”   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现在也并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实际上是他们处在下风。   一直没有查到身份的犯人,竟自己大摇大摆地走到市局正门口自首,简直就是对他们刑侦最直接的当面羞辱。   “那也不能一直这样浪费时间啊!而且这男的现在是要自首的样子吗?分明是那我们警察当猴耍的意思!”史志杰当了这么多年的刑警,同样很清楚现在是犯人在心理上占据优势,而且虽然是对方自己来自首,可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任何确切的决定性证据能证明对方就是幕后操纵犯。   这简直就像是将他们警察也玩弄于掌心,明晃晃没把刑侦放眼里的蔑视。   “所以你希望我现在再进一步让他知道,我们警方因为找不到证据先自乱阵脚?”沈藏泽反问道。   “那难道让林教授在里面这样跟他僵持就有用吗?!”史志杰不自觉的拔高了声音,表情控制不住失控呈现少许的扭曲,指着屏幕里的林霜柏激动道:“在门口时他说的话沈队你没听到吗?!林教授是林朝一的儿子,真正的名字是林顺安!”   “我听到了。”沈藏泽直到此刻才转头看向已经在刑侦待了很多年的中年刑警,平静却又充满克制感的神色,“你希望我给出什么反应?怒不可遏?痛恨崩溃?史志杰,如果你忘了,我提醒你一下,我是刑侦支队的大队长,已经不是刚从警校毕业的普通警员,更不是可以不管不顾将自己的情绪感受放在第一位去发泄的愣头青。我不管林霜柏在来我刑侦前的身份是什么,现在他是我刑侦的案件顾问,我相信他。”   比起大吼大叫,沈藏泽是以相当冷静低沉的声音在说话,甚至连语调都没有太大起伏。   事实上,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林霜柏的身份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因为一旦犯人的的确确是冲着当年股票操纵案及之后相关的经济犯罪案有所牵连的人而来,林霜柏毫无疑问会是目标之一,作为当年股票操纵案中因为绑架杀害多人而轰动全国的经济案受害者杀人犯林朝一的儿子,林霜柏简直就是犯人最完美的猎物。   受害者和杀人犯这两个相互矛盾的名词,因为种种因素融合到林朝一身上,也正像是犯人在这几起案件中所透露出的质疑:当受害者变成杀人犯,是否就应该被理所当然的谴责,当原来的加害者变成受害者,又是否值得被同情?   从来就不存在完美受害者,那么媒体的目光到底应该聚焦在受害者身上,还是更应该聚焦于加害者身上?又或者,应该聚焦于引发案件的真实背后原因及问题所在?   林霜柏的身份只要被捅破,新人或许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可刑侦支队里的老人,未必轻易能接受。   这不仅是对林霜柏的直接攻击,也是对刑侦和他这个队长的直接攻击,一个团队,对领队的人以及重要队员产生质疑、动摇,意味着团队内部相互间的信任消失,不仅仅会导致凝聚力和稳定性下降,更会影响到之后的调查和行动。   而这,也正是犯人所期望看到的。   “沈队,你是一早就知道林教授的身份的吗?”史志杰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但凡是刑侦的老人,都知道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也都很清楚,林朝一最后杀害的被害者是夏蓉蓉,“你是沈老队长和夏警官的儿子,怎么能容忍他在刑侦?!更何况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怎么有资格怎么能当我们刑侦的顾问?!”   “老杰!”同样心里有疑问和情绪但还控制得住的黄正启一听史志杰越说越过分,赶紧就去拉住史志杰,“还有实习警新人在这里,你赶紧闭嘴!”   哪怕再如何质疑林霜柏身份和加入刑侦的合理性,那也不能就这样当着其他队员尤其是新人的面这样跟沈藏泽说话,他们这些刑侦老人就算资历在那里,沈藏泽也是队长,是他们的上级,更何况这件事对沈藏泽而言有多沉重也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理解或是感同身受的。   一旁角落里的周佑、王小岩、陈力勤等人见状,因不是特别清楚具体的情况,加上自己还只是新人,根本不敢插嘴发表任何看法或是意见。就连史志杰的话,他们也都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只听明白了林霜柏是当年那起轰动全国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凶手的儿子,可这个旧案跟沈藏泽或者说是跟沈藏泽父母的关系,他们其实并不是很清楚。毕竟一直以来,他们作为警队和刑侦的新鲜血液,除了沈藏泽的传说以外,知道的也就是沈藏泽的父亲沈义之前也是刑侦的大队长,至于沈藏泽的母亲,队里老人总说不方便提及,故而他们也不敢过多打听,只知道也是刑警,但早些年在行动中不幸牺牲了。   监控室其实并不算太大,史志杰这么扯着嗓子把话吼出来,多少震得离他近的人都有点耳膜疼。   然而沈藏泽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依旧十分沉着地看着史志杰,道:“你是想质疑我还是质疑蔡局?还是在质疑警队?林霜柏是蔡局从国外特聘回来,既然是特聘,必然是经过上级的审查,对于林霜柏的个人资料、背景以及过往经历也都一一进行过审核。既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通过审查,就说明林霜柏有资格也可以进入刑侦担任案件顾问,无论是从程序还是手续上,都不存在任何问题。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林霜柏的身份,但我认可他的专业,并判断他在刑侦的确能够帮助我们更好更快的破案,因此我也不认为他担任我们刑侦的案件顾问有问题。还是说,你觉得我身为刑侦支队的队长,应该因为林霜柏是杀人犯的儿子,而他本人还是旧案受害者之一,就要感情用事地将林霜柏这个人全面彻底的否定掉?”   如果一个人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仅仅因为是杀人犯的儿子就要被贴上标签,被歧视和否定,这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   可事实上,这样的事,这样的偏见从未停止,而更多时候,恰恰是那些来自周遭人的偏见、歧视和否定,让人走上跟家族历史一样的不归路,制造出更多的悲剧以及不良的社会影响。   犯罪毁掉的,不仅仅是受害者的家庭,也是犯罪者自己的家庭,受到伤害和毁灭性打击的,也不仅仅是受害者的人生,还有因为犯罪者而受到牵连的犯罪者亲属。   并不是要像圣母一样去原谅或是理解犯罪者,只是在对待犯罪者亲属的时候,非相关的外人应该更加公正理性,给予正面的态度,不轻易作出带有偏见的评判。   “我们是警察,查案的时候,我们要怀疑人性,要站在犯人的角度去揣测那些犯罪行为,可这不代表,我们应当因为一个人的父母或是任何一位亲人曾经犯法,是罪犯,就先入为主的认定他也会犯罪。一个人的本性如何,不是由单一家庭背景所决定,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在成长过程中形成自己的思想、道德标准和原则底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价值观,如果因为血亲犯罪就对那个人也做出绝对的负面假设,不仅不公平,而且还很草率。”沈藏泽几步走到史志杰面前,拿出自己的警察证,道:“正因为是警察,所以更要慎重,警察,是负责维护社会安定,保障市民生命财产安全,打击犯罪违法行为,抓捕真正触犯法律的犯人,而不是带着心里的成见去审判一个血亲犯罪,但自己实际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无辜受害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叩,叩,叩。”   三声指关节叩响桌子的声音让监控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又拉回到讯问室里。   已经跟林霜柏僵持许久的男人,突然屈起手指敲了三下桌子。   林霜柏眉目不动,面上依旧不起半点表情波澜,对男人叩桌的行为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既不好奇也不疑惑。   男人低头轻轻一笑,终于开口道:“差点忘了,比耐性是比不过你的。”   林霜柏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寒光:“我也想起来,罗英成的案子,我跟沈队第一次去萤火心理咨询室找罗英成的时候,见过你。”   当时那个跟他们一起坐电梯上楼,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许苒的病人。   “啊,那次啊,说来那次我也是有点紧张。不过……”男人往桌子上靠,支起左手小臂托腮看林霜柏,笑眯眯道:“那可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也并没有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林霜柏眼中像是落满灰烬般,眸光灰闇且阴冷,“更何况那次,比起紧张你更多是感到兴奋。不仅仅是冯仁杰和这次的绑架案,就连罗英成的案子,也都是你在背后操纵。”   “你还真了解我,不过你怎么就能确定罗英成的案子跟我有关系呢?我就不能单纯去找许医生看病吗?”男人不眨眼地观察着林霜柏脸上的表情,又用手指指一下林霜柏摘下后放到桌上的眼镜,“你戴眼镜是为了掩饰那双跟林朝一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吗?可是没有用啊,你的外貌就是更像林朝一。”   “只要深入调查,总能找出你跟罗英成有联系的蛛丝马迹。”林霜柏直接忽略掉男人后面两句话,道:“你这么刚好在萤火心理咨询室接受心理治疗,又这么刚好是许医生的病人,抱歉,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在我看来,所有的偶然都是人类必然行动下制造出来的巧合假象。”   男人嘴角笑意更深:“看你这么笃定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怀疑,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忘记我。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反正我现在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就不劳烦你们刑侦再费那么多功夫去查了,我姓潘,叫潘时博,三十二岁。虽然你不相信我是许医生的病人,不过,我是真的在接受许医生的心理咨询室治疗,毕竟,现代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心理精神上的问题,不是压力太大想太多,就是被工作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心里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怨气,情绪也十分压抑,要是不做心理咨询找人好好聊聊,我都怕把自己憋坏。”   闲聊般的语气,若无其事的自我介绍,说完这段话后男人甚至抬头看向讯问室里的监控摄像头,朝摄像头摆了摆手,那过分从容的态度让监控室里包括沈藏泽在内的刑警们,一时间都有些判断不出这个男人到底是心理素质太彪悍,还是根本就没把林霜柏和他们这些刑警放在眼里。   “有心病,才需要找医生治疗。那么你的心病是什么,科技股票操纵案吗?”林霜柏问道,比起潘时博看似坦诚的多话,林霜柏依旧保持自己的节奏,并不受潘时博的影响。   “你们不是都已经推测到,我是当年科技股票操纵案里那些无辜受害家庭中的一员了吗?”潘时博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家当年可真惨啊,我爸把家里所有钱都投进去了,本以为能大赚一笔,结果却是倾家荡产背上根本还不起的债务,我爸接受不了现实,就想拉着我跟我妈一起在车里烧炭自杀,幸好我姨母发现不对劲,及时报警找到我们,不过也只有我活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刚好成年,除了姨母一家,其他亲戚都不愿意帮我。后来我就一直在想,凭什么我们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活得那么痛苦,可那些害我家破人亡的加害者们不是逃脱了法律制裁,就是交罚金然后随便判几年,要是在牢里表现良好还能提前出狱,出狱后重新开始对那些人来说甚至不是什么难事。”   林霜柏听着潘时博讲自己家的往事,跟潘时博对视的目光连一秒的逃避和同情动容都没有,只冷静追问道:“因为觉得法律没有保护你们,法庭审判也没有给出让受害者们满意的判决结果,所以你就决定要动用私刑,自己亲自制定计划去报仇?”   “我只是好奇,法律真的是公平正义,保护弱小的吗?不是吧,法律不过是统治者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共同制定出来的,为自己利益服务的制度。公正,从一开始就是笑话。”潘时博那双眼角向下的垂泪眼在这一刻眼神骤然冰冷,泛起嗤之以鼻的不屑嘲讽,“法律由始至终维护的都是既得利益者,操纵法律的也一直都是权势阶层,只要手里掌握足够多的权力资源,就可以利用法律漏洞和权力肆无忌惮地干涉司法,从减低刑罚到彻底逃脱制裁。既然所有的一切都偏向权势阶层,那么底层的受害者用自己的手段找回自己的公道,为自己报仇,有何不可?复仇会不会破坏社会稳定性,会不会破坏法律维护的秩序,跟受害者有什么关系?既然社会和法律都没有考虑过底层受害者的感受和利益,那我们,又为什么要考虑社会和法律?践踏完受害者还想要用社会道德和法律束缚我们,既然都那么高尚,那就换位去体会受害者的绝望和恐惧,好好感受一下整个人生都被毁掉的痛苦。”   得不到公平公正的对待,却还要要求受害者遵纪守法, 用道德法律去约束受害者,这不可笑吗?既然都认定了蚂蚁不能撼树,都认为生存在底层的普通人无法推动法治改革,那么用自己的方式还自己一个公道,不过是遵循人性本能罢了。   “潘时博,你这么擅于利用舆论,清楚人性弱点,在你们家破产前,你已经读大学了吧,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专业是法律。”林霜柏没再用疑问句,而以肯定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潘时博仍是那无辜且无害的微笑,故作感叹地拍手鼓掌,道:“不愧是林教授,都不需要对我进行具体调查,不过是跟我聊了几句就已经知道了我大学时的专业。可是,学法律又有什么用,最初以为法律是用来救人,可以维护公义保护弱者,后来才发现,那样想的自己才是个笑话,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权势利益阶层,讨论的永远都是表面问题,而从不探讨隐藏在案件之后的真正问题。葛子萱淹死自己几个孩子的时候,舆论讨论的是什么?淹死自己的孩子她是不是疯了,身为一个母亲怎么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其他呢,有人讨论在意过吗?既然女性婚姻和生育困境一直存在,为什么法律和社会始终没有改变去保护女性权益,反而在一遍遍试探之后进一步实施剥削?还有,为什么每一次出现经济危机时,最先受到冲击的从来都是底层的弱者,这难道不是在说明,法律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弱者的权益,甚至连改善法律本身的不公平,修复法律漏洞都不肯去推进。是因为底层挣扎的人太少吗?还是因为其实弱者也好受害者也罢,本身就是已经习惯了被奴役,习惯了无能狂怒,被侵犯利益践踏尊严就去寻找比自己更弱小更不堪的人进行欺凌。”   一连串的质疑,潘时博坦白自己身份过往只是铺垫,不过是为了让他现在说的这些话更加合理。又或许,他所说的话,都是事实,只是太多人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潘时博靠到椅背上,微微歪头打量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表露出个人看法和情绪的林霜柏,对于林霜柏的好奇愈发强烈。   他早就已经不再相信法律本身是正义的,那么林霜柏呢?   跟他比较起来,林霜柏对人性的洞察甚至是对人性之恶的了解,都只多不少,这样一个人,到底是依靠什么在维持内心的平衡,还是说林霜的内心其实从来就没有达到过平衡,只是隐藏克制得足够好,所以才会让人以为林霜柏是个跟旁人无异的精英。   “我并没有跟你讨论法律程序是否正义的意思,如果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知道我对法律的看法,对社会舆论乃至不同阶层还有受害者们的看法,那么你大概只能失望,因为我根本无意跟你进行辩论。”林霜柏说道。   在他看来,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法律都不过是权力斗争下的产物,既是权力斗争自然就不会是为普通人而制定的规则,关于这点,他很早以前就已经看透。可这些,他没有必要跟潘时博说,因为他并不是来跟潘时博交换看法的,他进来这个讯问室,坐在潘时博面前的目的一直都相当明确。   让潘时博承认犯罪,坦白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并确认是否还有其他受害者,如果有,那么受害者现在在哪里,是否正在面临生命威胁。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为什么不跟我讨论?”   潘时博像对林霜柏有着极强的兴趣,哪怕林霜柏对他是公事公办全无动摇的态度,他依旧表现出对林霜柏的浓厚探知欲。   “你的父亲不也是科技股票操纵案的受害者吗,你跟我,不都是因为一样的原因而家破人亡。只不过你父亲比我爸要更出息一些,我爸只敢拉着我跟我妈一起死,可林朝一,多厉害啊,死都要拉着其他人跟自己一起下地狱。”潘时博脸上满是对林朝一的欣赏,感叹道:“林朝一最后杀死夏蓉蓉的时候,你还记得不?应该忘不了吧。其实我挺好奇的,你看着沈藏泽的时候,都不会想到夏蓉蓉吗?毕竟,沈藏泽长得那么像夏蓉蓉……啊,说来我也很佩服你跟沈藏泽,这种充满仇恨的关系,居然还能这么和谐的一起共事。”   再次看向摄像头,潘时博抬手作出敬礼的姿势,对着摄像头说道:“沈队长,你说沈老队长要是现在见到林教授,还会不会像当年一样质问他?其实我挺好奇的,你们警察维护的公义到底是什么,法律做不到惩恶扬善保护弱者,受害者选择自己讨回公道,你们反而穷追不舍说我们破坏了法律,可那些真正犯法的人也没见你们都抓起来让他们接受真正的惩罚。你们是不是也跟那些权势阶层的人一样,觉得生为弱者就是原罪,而你们维护的不过是虚假的秩序和稳定,也根本不需要考虑受害者的感受,毕竟,你们警察跟其他人一样,都不过是打份工而已。”   面对潘时博明目张胆的挑衅,在监控室内的人,除了抱臂而站的沈藏泽,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而沈藏泽,目不瞬眨地看着向摄像头敬礼的潘时博,额角显出青筋,脸颊处的肌肉也都因克制情绪而绷紧。   “你现在做的事,不过是自我满足,除此之外,毫无意义。”林霜柏将手放到桌上,也屈起指节叩响桌面,三下,在潘时博重新回头看他后才接着说道:“你撼动不了任何权势,也改变不了法律,舆论到最后也都不过是昙花一现。”   “谁跟你说我要撼动权势,改变法律?你以为我想做什么,自诩为拨乱反正的正义使者?”潘时博摇摇头,说道:“我对改变社会或世界毫无兴趣,反正都一样垃圾,我只要能报仇就可以了,自我满足,正是我要的。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想做什么,总不会是赎罪吧?你不是受害者吗?为什么要赎罪,林朝一杀的人,跟你有关系吗?你总不会信奉父债子偿那一套吧?林顺安,做个疯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套进别人定下的规则模版里?”   “知道那么多,你跟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你曾经见过林朝一?”林霜柏仍是不回答潘时博的问题,继续对他作出提问。   “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跟你们现在调查的案子有关吗?”潘时博却像他一样作出了质疑反问,“你现在在这里审我,是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希望我坦白犯罪过程,乖乖认罪好让你们结案,还是希望从我口中问出一些林霜柏不知道,可是林顺安知道的事?”   放在桌上的手,像弹琴一样四根手指在桌面上敲过,短暂的静默过后,林霜柏忽然很轻地笑了下,用另一手解开领口的纽扣,声音随之变得低沉慵懒:“这难道不是取决于你到底是想跟林霜柏还是林顺安说话吗?”   潘时博挑起一边眉毛,表情露出一丝玩味:“林霜柏跟林顺安不是一个人么?”   “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林霜柏脸上冷漠的肃色散去,像是意识到一般的审讯方式并不能真的撬开潘时博的嘴,他拿起摘下的眼镜在手里把玩几下,而后用眼镜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闲聊般说道:“其实我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也并不是很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毕竟,发生过的事都在我的脑子里,别人骗不了我,我却可以很轻松地骗过包括你在内的其他人。”   “你倒是对自己充满自信。”潘时博嘴角的笑意加深,再次倾身向前凑近林霜柏,“既然那么有本事,怎么会到这个绑架案才发现我的存在?我不来自首,你真以为自己能抓到我?”   “Vendetta,这么明白的一个英文名,但凡闫晋鹏那个废物脑子好使一点,都该在认识你的当下就远离你。”林霜柏同样倾靠向前,进一步拉近跟潘时博的距离,“吸毒还有赌博,都是你让闫晋鹏沾染上的吧,像他那种纨绔子弟,吃不了半点苦,最容易受人摆布了。让我猜猜看,几年前的车祸,不是意外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卢志洲的?卢志洲靠杀妻上位,不需要你再多做什么,可你打算利用卢志洲,所以制造了那场车祸。”   潘时博从林霜柏手里拿走眼镜,然后用眼镜点了点林霜柏被手套遮覆严实的手背:“已经结束的肇事案,你要怎么证明跟我有关?不能是我在知道了那场车祸的真相后才借此接近闫晋鹏吗?”   “我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车祸跟你有关?那是重点吗?”林霜柏反问,而后伸手扣住潘时博的下巴,像是全然忘了监控室里还有一堆刑警在透过摄像头监控这场审讯,“你花时间接近冯娜娜,在冯仁杰死后就去了国外,不久前郑大彪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外被枪杀,那也是闫晋鹏杀的吧;至于罗英成,你就是看上他想报仇却没有门路人脉,所以主动接近,给他提供了人脉和作案手法;潘时博,你可真喜欢把人都当成是自己的傀儡去操纵,只不过你自己是学法的,应该很清楚,就算不是你亲手杀的人,只要这些人都是依照你的计划和指示去杀的人,那么你就是主犯,无论你手上有没有实际染血,你都是凶手。”   被扣住下巴的潘时博不见半点慌乱,依旧镇静而从容地说道:“我是凶手,那你呢?你难道不是吗?夏蓉蓉是怎么死的,难道你都忘了?还有死在林朝一手里的其他人,活下来的只有你和你的挚友不是吗?你的那个挚友叫什么来着,安善是吧?他现在当上了法医,其实我还挺佩服他的,经历过那样的事,竟然还能拿起刀去解剖尸体,他睡觉时难道都不会做噩梦吗?就像你一样。”   “我忘没忘很重要吗?当年的警察已经确认了我无罪的事实。至于安善,他为什么不能拿起刀解剖尸体,尸体不过是人死后残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不被火化也最终会自然分解,分解后除了一具骨架什么都不会留下。”林霜柏以食指和拇指更用力地捏住潘时博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瞅着那张脸,“我更好奇的是,你不会做噩梦吗?梦见你妈,梦见你爸,又或者,梦见那些被你害死的人。”   潘时博眼中浮现不解,用既困惑且极其无辜的声音说道:“梦见了又怎样,你觉得我会后悔或是愧疚吗?我可不像你,有那种根本不必要也毫无用处的道德感。更何况,那些人,本来就是罪有应得。”   “是谁告诉你,我是个有道德感的人。”林霜柏放开潘时博,嗤笑道:“你的整容手术挺成功的,要不是我最初的专业是法医,说不定也认不出你来。第一个被林朝一绑架杀害的人,是你的舅父,第二个被林朝一绑架杀害的人,则是开除你父亲的企业老板,这两个人死的时候,我还没被绑走,真是可惜了。”   潘时博微微一怔,神情略显古怪地看着林霜柏:“可惜什么?”   从潘时博的手里拿回眼镜,林霜柏在他的注视下将眼镜的镜片拆下来,道:“要是那两个人死的时候我在,他们就不会死得那么舒服痛快了,毕竟,他们都是死后才被分尸。”   薄薄的镜片抵住潘时博的喉结,林霜柏唇边笑意轻浅,可不知为何,无论是眼神还是笑容都让潘时博有种被蛇缠住脖子的湿冷窒息感。   “学过人体解剖吗?看电视的时候有没有觉得里面演的那种往腹部捅一刀就死,太儿戏了?那种叫开放性腹部损伤,但实际上腹部外伤所造成的死亡率只佔外伤死亡的十分之一左右,如果我想折磨你,只要我下刀够准确,刺中你的腹內大血管或是胃肠道,你会腹腔内大出血,并且由于胃肠道破裂导致内容物外泄引发腹腔感染;可要是我刺中了你的肝脏或脾脏,你不仅会感到剧烈的疼痛,而且这种痛还会向肩部、背部或胸部放射。”   镜片的边缘在潘时博的喉结上缓慢的来回划动,潘时博瞳孔收缩,在心脏不受控的快速跳动中,他听到了林霜柏云淡风轻却又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   “沈藏泽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我一点都不关心,毕竟我已经在夏蓉蓉脸上见到过了,倒是你,不如你现在告诉我,你希望我从哪里开始折磨你,好让你脸上露出比他们更痛苦更能让我感到愉悦的表情?” 第一百四十五章   监控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所有人看着屏幕里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林霜柏,都不约而同地感受一种强烈的不适。   那样的威胁,并不是他们会使用的手段,面对犯人,或许会虚与委蛇,也会在特定情况下为了让犯人配合而进行协商,但像林霜柏这样近乎恐吓的话语和行为,是他们都不会使用的。   按住耳机的通话键,沈藏泽在潘时博做出反应前先一步开口:“够了,林霜柏,记住你刑侦顾问的身份,不要越界。”   沈藏泽说话的声音很沉,隐含着一股不明的怒气。   在讯问室里的林霜柏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偏头,似乎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摄像头,而后缓缓收回拿着镜片的手,站起身看着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沫,额角处满是冷汗的潘时博,道:“林顺安做不到的事,不代表林霜柏做不到,对你这样一个利用女人和孩子进行报复的人,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林霜柏把手里的镜片丢到桌上,转身离开走出讯问室。   关好讯问室的门,林霜柏在门口站了一阵,等在讯问室外的刑警不敢跟他搭话,他也没有要理会旁人的意思,在森冷着一张脸低低“啧”了一声后,林霜柏沿着走廊走了几步,原是打算回自己办公室,却见到从监控室里出来的沈藏泽快步走向他,等走到面前后沈藏泽克制着怒气,没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直接一把箍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将办公室的门重重甩上,连办公室的百叶窗都没拉下,沈藏泽已经抓住林霜柏的衣领一把将他顶到了门边的墙上:“你他妈在发什么疯?!在监控下威胁嫌犯,我让你不要越界后你还跟潘时博说那种话,你知不知道要是上头追究起来,不仅仅是停职那么简单?!”   微收下巴敛眉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藏泽,林霜柏几秒后才说道:“那重要吗?当务之急,是让他认罪。你该不会认为,他主动出现真的是打算自首认罪,这不过是他对警方的挑衅。况且你听不出来么,他跟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有关。当年媒体的相关通稿都是林朝一绑架杀害多名无辜市民,可实际上,那些受害者的身份,想必参与过案件调查的警察都知道,没有一个受害者是真正所谓无辜的市民。”   沈藏泽无法容忍林霜柏用这样的理由来解释在审讯时的过激言行,几乎压不住怒意地吼道:“林霜柏!我知道你想重启旧案找出真相,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操之过急对你没有好处!”   “现在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是?刚刚监控室里史志杰说的话,你当我没听到?”林霜柏抓住沈藏泽的手腕,指掌发力,“当年的沈老队长,现在的史志杰,你们刑警,从林朝一杀人那一刻起,就已经将他这个人连同他的家人一起否定掉了,杀人犯的儿子,这个称谓以及背后的歧视偏见都已经烙印在我身上。即使成为犯罪心理学教授,这些年更在国外协助警方抓捕了超过百名犯人,回来以后跟你们刑侦支队的刑警们共事至今第四起案件,当身份被揭开,依旧会被彻底否定。沈藏泽,你看看清楚,在你面前的,到底是什么人。”   手腕传来不容忽视的压力与疼痛,沈藏泽眼角抽紧,手上反而更用力地抵住林霜柏胸膛,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林朝一是林朝一,你是你,他犯下泯灭人性的罪行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从来没有因为你是他儿子就认定你也一定会做出绑架杀人这种极端犯罪行为!”   双手一齐扣紧沈藏泽双腕,林霜柏使劲往边上一带回身就将沈藏泽反压到墙上,厉目看着沈藏泽道:“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要是人,就一定会被别人的看法所影响!你以为自己有多懂人性,你真以为你认识知道的我就是全部的我了吗?!”   “我不懂人性?我他妈就是因为懂人性才要你别为了重启旧案而在其他人面前这么不管不顾地发疯!”沈藏泽猛撞到墙上,却无暇顾及生疼的肩背,怒道:“你明知道队里不可避免会有人戴有色眼镜看你,为什么还要用那种方式去审问潘时博?!冒险把自己推到会被人误会的境地,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你以为我会在乎被人误会吗?”林霜柏冷笑一声,“只有林顺安才会在乎那种无聊的事,也只有林顺安才会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人所说的话,而我,既没那个闲工夫也没那个心情去在意那些无谓的人事。”   林霜柏过分反常的言行让一个看似不可能却又一直被提醒可能存在的念头劈入沈藏泽被怒意侵袭的脑海中,以至于他跟林霜柏对抗的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看着面前显得陌生的林霜柏,丝缕迟疑自沈藏泽眼底浮现:“……你,到底怎么了,就算潘时博真的跟旧案有关,你也不该像这样失控,你不是一向都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林顺安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第二人格。”林霜柏轻声吐字,刻意放慢的语速,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沈藏泽耳中,“本来不打算这么早让你发现察觉的,不过事情发展有些超出预期,只能这么做了。”   松手退后两步,林霜柏跟沈藏泽拉开距离,在沈藏泽还来不及显露出惊错的注视下,他摆摆手跟沈藏泽示意了一下手上的白手套,道:“跟他比起来,我更喜欢白色手套,毕竟法医和医生戴的都是白色医用无菌手套,虽然当不成法医,但也不妨碍我保留一些恶趣味吧。说起来,你好像之前还跟他说,要是第二人格真的存在,怎么可能十多年都不出现,沈队长,你怎么知道在国外的这十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出现过?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可不确保人格之间的协同意识共通,哦,对了,要是沈队长之前看过什么电影电视剧,以为人格切换必须要有什么契机或是刺激,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影视作品里的心理变态你看看就算了,实际上的人格切换没那么复杂,至少我跟他在这方面比较简单,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获得身体控制权。”   愣愣地看着已经不仅仅是反常那么简单的林霜柏,沈藏泽双眼都因难以置信而瞳孔紧缩,脑中思绪也因为林霜柏的话而陷入短暂的混乱中。   真的,存在第二人格吗?   如果是真的,那么当年的旧案,他母亲的牺牲,是否真的都跟眼前这个男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如果不是真的,现在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他们对话的情况下,林霜柏根本没必要单独对他演戏。   所以,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不是林顺安,也不是林霜柏,而是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吗?   像是对沈藏泽无法反应的呆滞与震惊感到少许的不耐烦,林霜柏又再“啧”了一声,走到办公室里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道:“沈队长,你该不会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吧?跟一个有精神病的杀人犯的儿子谈恋爱,而且这个杀人犯的儿子一早就被确诊大概率遗传精神病,你真以为他能是个正常人?早跟你说过是个疯子,你要半点都不信也太不尊重心理变态的精神病了。”   双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林霜柏翘起二郎腿,微抬下巴冷眼打量沈藏泽:“当年夏蓉蓉被关进地下室的时候,虽然已经受伤而且伤得不轻,但也不是没有机会逃跑,好歹是个刑警,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死掉,要不是她坚持一定要把我们一起救出去,说不定最后也不会死。毕竟夏蓉蓉跟科技股票操纵案没有半点关系,林朝一虽然疯了,但最开始也没打算杀夏蓉蓉。”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藏泽从喉咙里挤出无法相信的质问,尽管表情尚能控制,可眼底渐渐蔓延增多的血丝依旧让他已然眼眶赤红的双眼变得有些可怖,沈藏泽死死盯着沙发上的林霜柏,耳际传来阵阵怪异的轰鸣声,像有谁突然把他推进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中,水流贯耳让一切声响变得模糊,却依旧无法掩盖过林霜柏说话的声音。   坐在沙发上的林霜柏满脸冷酷,以不带半点感情的漠然声线对沈藏泽说道:“他没有的记忆,我有。沈老队长当年的坚持其实没错,你们刑侦的确不应该因为林朝一死了就匆忙结案,毕竟林朝一不是唯一的凶手。要不是你们警方为了所谓的控制公众恐慌,实际上是怕被继续指责警察无能,哪怕还有疑点依旧不顾沈老队长的反对和争取,硬是让林朝一背起全部罪名来结案,现在也不会在这么多年后又出现新的受害者。”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智在思绪凌乱间被拖拽回去找许苒的那天。   他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在他提出那个请求后,许苒看着他,过了良久才开口。   然而却不是为了给他说明和解答。   “你现在问我这些,是因为小安跟你说了什么吗?”已经从事多年心理咨询工作的许苒并不意外沈藏泽会来找自己,甚至她早做好了被刑警逼问的准备,毕竟当年她也曾见过沈义,她本以为沈藏泽会是像他父亲一样的刑警,在林霜柏的真实身份被揭开后大概率会迎来关系的崩裂,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沈藏泽真的找上门来时,沈藏泽却说自己正在跟林霜柏交往,并且从他的神态以及话里所感受的,并不是对林霜柏的厌恶或是怀疑,而是一种真切的关心以及想要更进一步理解林霜柏的尝试。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许苒的确在多年的从业经验里见到各种不同形式呈现下的复杂关系,人性与感情的复杂程度从来就不是理智与所谓世俗道德能轻易规范约束,有时候,明知道是错的事,人也依旧会去做,有些明知道是错误的感情,即使努力克制最终都还是会越过那条界线从而一发不可收拾。若单以关系而言,沈藏泽跟林霜柏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最复杂的,也不是最出乎意料,可是作为给林霜柏提供多年治疗的心理医生,许苒对于林霜柏有一种不同于其他病人的强烈责任感和保护欲。   林霜柏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却是对她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病人。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绝不该对病人投射过多的个人感情,然而,林霜柏是她即将要放弃继续当心理医生时接收的病人,可以说如果不是从林霜柏身上看到自虐式的善良与坚强,或许她不会给自己迷茫又充满挫败感的职业生涯找到出口和答案。   “沈队长,我想你应该已经察觉到,小安实际上是个很危险的人,他对真相有着异于常人的执念,同时也对死亡和危险有着非一般的感知力和沉迷,他并不恐惧死亡和危险,甚至还会主动去寻找死亡和危险,当年的案子无论是从心理、感情还是人格层面,都对小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后又重塑了他,因此跟普通人相比,小安在心理、感情以及精神人格上都充斥着难以化解的矛盾和扭曲。”许苒对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非常小心且谨慎,她看沈藏泽的目光里始终带着审视,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习惯性地对人所说出口的话持有保留性的信任以及全盘接纳后通过非理性常规分析所产生的怀疑感。   也许,沈藏泽对林霜柏的感情是真切的喜欢甚至爱,可是人的感情太过脆弱,轻易就能被推翻和摧毁,在面对质疑还有反对时,再坚固的感情都会出现裂缝,更何况,人的其中一个特性就是,爱意稍纵即逝且不堪一击,恨意却旷日持久甚至固若金汤。   负面的感情乃至情绪,总是能更长久的影响一个人,并且留下更加强烈更具伤害性的破坏痕迹。   “我必须提醒你,小安不是一个适合发展的感情对象,他很爱你,为了你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可同样的,他对你的感情并不纯粹,掺杂了很多无法解析清楚的情感,他不稳定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状态,还有你跟他之间牵涉到旧案人命的关系以及过往太过复杂,你和他,都未必能承担起对方。更何况……”许苒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该如何措词,最后她摇摇头,既像是对沈藏泽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沈队长,对于你们而言,有些事,有些真相,永远是不知道会更好,太执着,对谁都没好处。”   对于许苒的劝说,沈藏泽的回答没有哪怕片刻的犹豫,一如他决心走向林霜柏时的坚定不移。   “即使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如果他承担不起,就由我来承担全部,要是真相真的那么残忍,那么我也会跟他一起赎罪,反正,路和人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决定要跟林霜柏在一起时,他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承受任何局面和结果的准备,如果不是已经接受了一切可能,他不会走向林霜柏,更不会对林霜柏说爱。   是他自己选择相信林霜柏,真相如何,结果好坏,他都接受。   ……   “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的基础特征是个体本身存在两个或更多的人格又或人格状态,交替性的控制个体行为,并且失忆症反复发作,失忆或记忆中断可能在日常的生活事件中发生,不只是在创伤性事件中……”   恍惚间,沈藏泽听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原本有些失焦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让他清楚看到了林霜柏脸上浮现出的一点玩味和戏谑。   “DID患者具有高度的受暗示性和易感性,很容易被自己或他人催眠。从一种人格状态到另一种人格状态的改变往往很突然,只需要短暂的数秒到几分钟间,压力、相关环境和催眠都能使人格状态发生改变。而在一些病例中,DID的诊断症状可能是医源性的,由临床医生或执业医生在治疗中意外诱发,更重要的是,治疗催眠中的暗示和直接建议会将自我的不同部分塑造成多种人格异常。”   机械地说出许苒在后面告诉他的有关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的相关专业知识,沈藏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当着林霜柏的面像学生跟老师背诵一样说出这些,因为他几乎没有过大脑思考彻底停摆,以至于出现本能自我心理防护的状态。   林霜柏坐在沙发上不动,在沈藏泽说完那一串诊断标准以及依据后,他意思性地拍了拍手掌,看似礼貌地反问道:“需要我夸你提前做了功课吗?还是说你想知道,这个身体里有多少个人格?”   沈藏泽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垂在身侧的双手产生一种异样又迟钝的麻木感,指尖开始逐渐失温同时掌心也在渗出冷汗。   “真会浪费时间。”林霜柏脸上又再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两手撘回到扶手上,语调冷淡地说道:“林顺安是主人格,我是第二人格,或者说是衍生人格,随便你怎么称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格,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去找过许苒,不过看来她也没跟你透露我的确存在。我知道你在跟林顺安谈恋爱,不过作为跟他共用一具身体顺便分享他记忆的第二人格,我对你没有那种无聊的情感,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不礼貌的行为。我只对死人感兴趣,活着的,我嫌弃。”   深吸一口气,沈藏泽握紧双拳,表情在片刻的扭曲后又被强行抹去恢复冷硬,肩背的肌肉不自觉绷紧,沈藏泽迈出大步走向林霜柏,却又在即将走到他面前时停下,理智跟疯狂叫嚣的情感在拉扯,沈藏泽毫无征兆地一脚踹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将钢化玻璃做成的沉重茶几踹得移位在地上拉出刺耳的声响。   “你最好现在老实跟我交代清楚旧案的真相,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扔去拘留室!”沈藏泽怒目切齿地逼出话语,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两侧脸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搐,眼前陌生的林霜柏让他焦心,而林霜柏说的话更让他心里生出几近失控的暴戾。   “口说无凭,如果只要说出来就能抓住凶手,那么我当年差点被林顺安拖着一起死掉的时候,我就说出来了。你们警察办案,只会咬死证据,没证据连抓人都不行,更别提送检定罪。”林霜柏语气里都是不屑,更不把沈藏泽的暴怒放在眼里,“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清楚,潘时博跟旧案的关系,还有那两个不肯开口的孩子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跟林顺安不一样,我做事从来只要结果,用什么手段过程合不合法,会不会伤及无辜这些都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在我看来,已经结案十多年的旧案要想重启,只有一个方法。”   左手指间翻出从镜框里抠下来的另一块镜片,林霜柏起身猛一上步逼到沈藏泽面前,指间镜片抵住沈藏泽的颈侧动脉,森然道:“总要有人死了,警察才知道干活,既然如此就多死几个好了,沈队长,死心吧,我不会让林顺安出来的。”   黑如曜石的双眸中映出沈藏泽猝不及防的惊怒面容,林霜柏突如其来的攻击行为完全在沈藏泽预料之外,一贯反应极快的沈藏泽罕见的没能及时闪避格挡,而那从林霜柏口中说出的比一般嫌犯的威胁更令沈藏泽脊梁骨发冷的话语才刚没入空气,办公室的门便在同一时间被用力推开,黄正启神色紧迫地冲进来——   “沈队,潘时博割腕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潘时博用以割脉的器具,正正就是林霜柏离开讯问室前留下的那块眼镜片。   在医护人员紧急将潘时博送往最近的医院同时,沈藏泽也跟黄正启等人一同去往医院。   嫌犯居然在有人看守的情况下割腕,虽然还不确定目的是单纯自残还是为了自杀,可在事件发生的那个节点,刑侦支队无可避免要被问责,疏忽大意让嫌犯拿到器具做出危险行为。   眼镜片是林霜柏留下,换而言之,林霜柏要对这件事负责,然而就在蔡伟齐打给沈藏泽责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不应该发生的疏漏错误时,已经决定要自己担全责的沈藏泽才忽然惊觉,林霜柏并没有跟他们一起来医院。   黄正启开门冲进办公室的时候林霜柏的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就收手后撤,加上沈藏泽当时背对着办公室门口,很大程度上挡住了林霜柏的动作,因此黄正启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林霜柏正在用眼镜片抵住沈藏泽脖子进行威胁。   当时情况紧急,沈藏泽即使因为林霜柏而受到极大的冲击,整个人思绪紊乱且情绪也因愤怒惊愕夹杂在一起而全然无法进行冷静思考,可身为大队长,他还是必须要强迫自己将所有私人情绪压下,先行处理眼前的突发状况。   蔡伟齐并不是那种会一发生什么事就只知道大吼大叫对自己的下级发火怒骂却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领导,他在了解完当前的情况,确认过潘时博虽然割腕但并未危机到性命后,蔡伟齐才在电话里极为严肃地批评了沈藏泽几句,作为办案多年的刑警,做大队长也不是一天两天,竟然还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实属不该。   而因为另一起医疗纠纷鉴定而去了法院你那边参加庭审的安善在听说了事情后,一下庭就立刻赶来医院,当他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到沈藏泽面前时,沈藏泽才刚挂断蔡伟齐的电话。   安善一手叉着腰尚未顾得上喘口气,急急开口:“沈队,我听说……”   “安善,你一直都知道。”沈藏泽打断他的话,手机被他紧紧捏在手中,指关节都因用力而发白,“我跟他的关系,还有他一直以来没有坦白的事。”   在其他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安善没有立刻回答沈藏泽,他缓过那口气,神色平静得有几分古怪,良久才答道:“你们自己不打算说,我就没有说穿的必要。至于坦白,你是指当年的案子还是现在。”   “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其实你也一直有隐瞒未提的事。”沈藏泽的声音里都透着克制,尽管他一直面无表情,只是脸色有些阴沉,可安善却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困兽般的扭曲,“安善,你在维护的,是人还是真相?”   安善并不在意旁边还有同事在听着他们说话,面对沈藏泽的质问,安善说道:“如果我说是人,你打算怎么做?跟蔡局申请将我停职?”   摇摇头,安善的表情仍和平日里一样,温和淡然,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感到震惊或失措,“沈队,你没有那个权力。更何况只要是人,总会有自己的秘密。只不过现在,应该还是潘时博在讯问室割腕,还有怎么跟大家交待霜柏的身份这两件事更重要。”   有些关系,总有一天会被曝光,无论是大家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察觉,还是被人刻意拿来大做文章。   到了那天,受到影响的,从整个刑侦支队到身为局长的蔡伟齐,甚至是沈义,都无法幸免。   “林霜柏的身份没有什么好交待,他是我刑侦支队的高级犯罪案件顾问,也是蔡局从海外特聘回来,如果他有任何问题,上级不会通过他的背景和身份审批。”沈藏泽斩钉截铁地说着,“潘时博割腕这件事,是我身为队长的疏忽,之后也会写报告说明情况,任何批评处分我都接受承担。”   “沈队,我觉得,还是跟大家说一下吧。”一直没说话的黄正启还是忍不住在这时候插了进来,“要是不说清楚,队里其他老人知道后,难保不会对林教授有看法,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沈藏泽闭了闭眼,太阳穴处一抽一抽的作痛,再睁眼时他眼神凌厉地看着黄正启,眉眼间是糅杂着怒意且压抑的复杂情绪:“有什么看法就站在我面前跟我说!我的母亲是因为哪个案子牺牲的,我作为被害者亲属都能接纳林霜柏,他们是有什么资格有看法不接受?!”   黄正启却并不认同沈藏泽的话,顾虑着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只能避重就轻地委婉道:“有时候跟有没有资格无关,对于队里的老人来说,他们跟各种罪恶对抗多年,现在突然告诉他们,不久前加入刑侦一齐共事的新同事实际上是过去旧案的特殊关系者,这并不是容易接受的事。这事要是让沈老队长知道了,他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你以为我父亲不知道这事吗?”沈藏泽知道这件事总归会把沈义扯出来说,冷声道:“蔡局在特聘林霜柏回国加入刑侦支队的时候就已经跟我父亲说了这事,我父亲从未对此有过半点不满或是质疑。身为警察,如果轻易就感情用事让个人情感或是带有主观意识的偏见影响自己的判断,还怎么能好好办案。”   边上的王小岩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沈队你一开始的时候,不是也不喜欢林教授吗?”   最初林霜柏到队里,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空降来的是什么人,沈藏泽也明显跟林霜柏不是很合得来,虽然他们也没有很喜欢林霜柏,毕竟他们都是跑一线的,跟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对一个给人感觉有点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所谓教授,其实也不太能产生认同感,觉得这种人来当什么高级犯罪案件顾问实在有点多余,但最跟林霜柏针锋相对的,其实是沈藏泽。   “是,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他有保留看法,不确定这个人加入我们刑侦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也不清楚他的加入会对我们这个团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始终不信任他,在他没有依照我们的规定还有纪律行动时,也对他有所不满。”沈藏泽并不否认自己最初对林霜柏抱有的态度不友善,“你如果想听实话,我甚至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我作为刑侦支队的大队长,对一个突然被局长指派来加入的顾问,我从心理上就不接受,理由很简单,这是刑侦支队,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警校经过系统专业的严格训练和实践,通过统一招警考试还有严苛的选拔后才能正式成为警察,一个从国外来的教授,不是正式的警察却能凌驾在你们之上直接参与案件调查左右我下达的行动决策,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也许是长相,又或许是最初见到那几面里,第二人格也曾经出现过,所以在当时除去现在跟队员们说的这些理由外,沈藏泽总是会觉得林霜柏的身上有种令他感觉危险的气息。他不质疑林霜柏的专业度,也不认为林霜柏是来跟他争权,但对于当时林霜柏所说的一些话以及某些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对死亡的漠然,他始终很戒备。   然而这并不是能跟队员们说的。   “这已经是林霜柏加入刑侦后的第四个案子,我相信你们都看到了他的能力,或许我们共事的时间还很短,不足以让你们对他产生足够多的信任,可我作为大队长,不管是你们还是林霜柏,只要我认定是我刑侦的一份子,那么不管过去的经历和身份是什么,我都会无条件信任。”   身为队长,沈藏泽很少会对自己的决策做出太多的解释,也基本不会向队员说自己的感受,他可以在最前面扛事,可以在执行任务时做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可以不管发生什么都竭尽全力维护自己的队员,但是,在整个支队面前,他也必须要有队长的威严和震慑力,有一些情绪和感受是他不能表现的。   他是沈义和夏蓉蓉的儿子,在进入公安系统成为一名正式的警察后,太多人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当他被提拔成队长后,他更要时刻约束好自己,肩上的责任很重,不仅仅是刑警这份工作本身所带来的沉重,也因他必须要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胜任刑侦队长一职,而不能给别人机会置喙他是因为沈义才能当上队长。   而现在,沈藏泽同样很清楚,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对林霜柏的维护,都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把自己推下悬崖。   “沈队……”略微颤抖充满不置信的声音在最角落响起,所有人都朝发出声音的那名刑警看过去,只见他举着手机,表情一言难尽,“安法医的堂妹在网上发表了一篇报道,里面曝光了林教授过去的身份,还公开质疑林教授在刑侦支队当顾问的程序合法性。”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篇媒体报道,轻而易举的就将舆论引爆。   牵扯出来的,是十几年前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大量当年的相关报道被再次翻了出来,而在这么多年后,网络更加发达,更多的个人信息也被挖出,比如当年多位被害者的身份,比如凶手林朝一的妻子王如意原名是王婉沁,是港海市首富王鸿烨那个为爱出走的长女。   而林霜柏,原名林顺安,既是杀人犯的儿子,当年在旧案中被自己的父亲绑架重伤,同时也是港海市首富的外孙,当年旧案结案半年后以治疗为名随王如意一同移居海外,之后重考大学并从法医学专业转去犯罪心理学进行深造,发表过多篇论文在学术界颇有建树,不仅是犯罪心理学教授还在国外警队担任多年心理侧写师,出版过好几本犯罪心理学相关书籍。   然而依照国内的现有规定,林霜柏的父亲林朝一是连环杀人犯,进入公安系统担任职务,政审按理说是无法通过的,即便只是担任案件顾问,并不真正隶属警队也没有真正进入体制内,那也依旧不符合程序规定。   就连林霜柏在港海政法大学的任教也都受到了质疑,在报道发出后不到一小时的时间,港海政法大学收到无数学生家长的电话,校内论坛也都就此事炸开了锅。   沈藏泽在当下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看向了安善,而安善的神情也十分古怪,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表示自己也对此毫不知情,却又没有开口做任何解释。   解释毫无意义,他们谁都没想到,安思言会毫无预兆地发出这样的报道,更不理解安思言为什么要这么做。   同时,傅姗珊也赶到了医院,并告知了另一个令人感到不祥的消息。   许依娜的父亲许恺瑞被证实失踪,凌薇因为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女儿身上,一直在医院陪伴许依娜,竟也未有即使发现许恺瑞不仅一直没回家,更完全没有跟自己有过任何联系。   警方原本派了警员对绑架案的几个受害家庭进行保护,然而许恺瑞在得知闫冧夫妇以及闫晋鹏被抓后,表示警员所谓的保护让他感到有种被监视的不适感,强烈要求停止这种所谓的保护行为,在遭到警方的拒绝后,许恺瑞让自己请的保镖给自己打掩护,藉着去见客户谈合作的机会,在结束饭局离开饭店回家的路上,许恺瑞的司机和随行的保镖车辆跟警方上演了一场公路追逐战,让许恺瑞短暂脱离了警方的保护。   而这个摆脱警方保护的行为,让许恺瑞就此失踪,他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自己的公司,手机也留在了第二天被发现的私家车里,就连司机也都跟许恺瑞一起失去了踪影。   各种突发状况接踵而来,沈藏泽察觉到案件正在往一个失控且可怕的方向发展,不仅如此,他还产生了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眼下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开始,甚至之前的案子,当下的案子,所有的一切,或许都正如他和林霜柏此前推测那般,是幕后真凶的布局和铺垫。   潘时博是幕后真凶吗?还是他不过是真凶的帮手,来自首还有割腕都只是为了转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真凶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还扯上安思言,难不成之前逼死冯仁杰其实是安思言故意而为之的?一直以来其实就是安思言在帮忙操控舆论?那安善呢?安善跟这些事有关吗?   安善自毕业后进入了体制内做法医,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法医部的顶梁柱,作为刑事技术警经手案件无数,在背后支持协助刑侦支队和刑警大队等各警队查破多起案件,还获得过嘉奖,这样一位持有警官证并拥有警衔的精英,怎么可能跟违法犯罪有关?   无数的疑问交织在脑海中,形成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沈藏泽莫名感到背脊发凉,第一次产生了仿佛被未知凶犯用看不见的巨网围困的惊悚感,他并不恐惧于跟罪恶做斗争,然而这种操纵他人进行犯罪肆意践踏利用生命的布局式计划犯罪,让他感觉那长久以来隐藏于深渊最深处的罪恶凶兽已经伸出巨爪试图将他拖进深渊中彻底吞噬。   沈藏泽僵立在原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也都在等他下指示。   “……老黄,我需要你帮我去调查当年连环绑架凶杀案除了我母亲以外所有被害死者的背景资料,然后对潘时博进行彻底的调查,从潘时博家出事前到他父母死后,还有成年后一直到现在的经历,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给出完整详细的调查资料。”沈藏泽并没有因眼下的纷乱局面而束手无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出下一步指示,然后对傅姗珊说道:“珊姐,现在立刻去调监控,许恺瑞坐的车在哪里被跟丢的,又在哪里再出现,是否有拍到许恺瑞是被人强制带走还是自行下车离开,请技术部协助进行排查。”   “那网上针对林教授的报道呢?”王小岩问道。   “联系安思言所属的新闻媒体公司和平台,立刻将报道撤下,申请信息技术部协助控制舆论,禁止报道的进一步传播扩散,并禁止继续发布任何对公安系统不利的阴谋言论和攻击。”沈藏泽语速越说越快,目光转向安善,“安法医,安思言的报道牵连甚广,我虽然没有权力现在立刻要求你退出调查,但是我会在之后跟蔡局汇报请求指示。”   安善并不意外沈藏泽会这么说也没有任何异议,只道:“我明白,只不过既然现在我还是案子的负责法医,我还是要进去给潘时博做伤情鉴定,并根据实际情况判断是否需要提取DNA和指纹进行分析鉴定。”   沈藏泽微微颔首,对一直没吭声的史志杰说道:“等闫晋鹏恢复清醒确认可以接受审讯后,立即进行对闫晋鹏的第二次审讯,要在最短时间内让他交代清楚整个绑架案的犯罪过程。”   史志杰就站在黄正启身后,对于沈藏泽的指示,他一反常态地没有给出任何正面应答,反而沉着一张脸,以沉默的态度方式表现出对沈藏泽所下达指示的怀疑。   沈藏泽停顿了几秒,维持着镇静的语气对在场的所有刑警说道:“案子比想象中更复杂,接下来或许还会出现未知的状况和危险,作为你们的队长,我相信你们所有人的能力,也对你们每一个人抱有绝对的信任,但同时,我也需要你们的信任和支持才能保证整个支队的调查和行动效率,我跟你们之间不单是上下级的关系,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这点,在我这里永远不会改变。”   一个团队,是否团结一致很重要,如果其他人开始质疑他的决定和判断,意味着人心已散。沈藏泽早做好了林霜柏身份曝光后自己会受到质疑的准备,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他很清楚,林霜柏是林朝一儿子这件事早晚都会被发现,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被揭开,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而现在,比起担起所有责任去维护林霜柏,更重要的是要让刑侦支队所有刑警能像之前那样一条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以及对善恶对错的判断,警察更是有自己对公义的信念与誓言,也正因此,老刑警的眼中更揉不进哪怕一颗沙子,与其说是成见,不如说是对罪恶的痛恨。要想让队里的老人接受林霜柏不会是易事,比起他靠队长威严去强制,尽快找出真相才是最正确的解法。   在这一刻,他的个人感受和情绪都已不重要,一切回到本初,查出真相,抓住所有涉案的犯人,令策划犯罪的真凶接受应有的刑罚。   从医院出来就立刻赶回局里,沈藏泽一路上不断拨打林霜柏的电话却始终没被接起。   从最近的医院回到局里需要的时间并不长,沈藏泽直接把车子停在门口就下车往里冲,等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不管是他还是林霜柏的办公室里都空无一人。   没有人知道林霜柏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林霜柏办公室的门不仅没有锁上甚至还反常的大开着。   沈藏泽走进办公室,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被留在办公桌上的手机,还有那能证明林霜柏刑侦顾问身份的证件。   木然地走到办公桌前,沈藏泽死死盯着被留下的手机和证件,片刻后,他微微弯腰弓背,抬起右手一拳狠狠地砸到桌面上。   桌面震动,鼠标也因此而产生微小的移位,原本一片漆黑的电脑屏幕亮起显示出只有一段英文的文档页面。   “I want someone who is fierce and will love me until death and knows that love is as strong as death, and be on my side forever and ever. I want someone who will destroy and be destroyed by me.”   ——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地爱我,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且永远地扶持我。我渴望有人毁灭我,也被我毁灭。   林霜柏消失了,几个小时后,警方接到报案,垃圾回收站员工疑似发现尸块。   --------------------   引用:   “I want someone who is fierce and will love me until death and knows that love is as strong as death, and be on my side forever and ever. I want someone who will destroy and be destroyed by me.”   【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地爱我,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且永远地扶持我。我渴望有人毁灭我,也被我毁灭。——珍妮特·温特森,《Oranges Are Not the Only Fruit》】 第一百四十九章   Every true man’s apparel fits your thief. If it be too little for your thief, your true man thinks it big enough; if it be too big for your thief, your thief thinks it little enough. So every true man’s apparel fits your thief.   ——Shakespeare,Act 4,scene 2 of “Measure for Measure”   【良民的衣服,贼穿上满合适。要是贼穿着小点,良民会认为是够大的;要是贼穿着大点,他自己会认为是够小的。所以,良民的衣服,贼穿上永远合适。   ——《一报还一报》第四幕第二场,莎士比亚】   监控录像显示,林霜柏在留下手机和所有证件后什么都没带,径直开车从局里离开,再调出道路监控录像追踪确认,林霜柏开车回了自己买下的顶层公寓。   然而当沈藏泽也赶回公寓,进门打开玄关和客厅的灯时,屋子里空无一人。   在上楼前沈藏泽就确认过,车子好好地停在地下车库的车位上,说明林霜柏的确是开车回来了,可沈藏泽开门进屋后却依旧不见林霜柏的踪迹。   仿佛林霜柏仅仅是出于某个他不清楚的理由特意把车子开回小区的地下车库停好,根本就从未打算上楼回家。   家里的一切还跟他们之前出门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厨房收拾得很干净,客厅沙发上放着洗干净烘干后被林霜柏整齐叠好的衣服,书房的书桌上堆满了他和林霜柏各自的工作资料文件,等走进卧室,躺椅上那件睡袍是他们最近一次做 爱时林霜柏从他身上脱下的,床上被褥凌乱也没来得及收拾,自从他住进来后林霜柏就放弃了每天早起后铺床的习惯。   找过每一个房间,就连两个浴室还有更衣间都确认过,什么东西都没少,寂静的空房子,甚至因残留着生活气息而让沈藏泽有种错觉——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今天也不过是一个跟往常一样的普通日子,他提早下班,于是比林霜柏早了一些回家,只要他在家里再等等,就能看到林霜柏开门进屋。   独自站在客厅里,林霜柏的证件被沈藏泽紧紧捏在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直挺挺地站着,站到两条腿都僵直发麻也没有动。   他不知道林霜柏去哪里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消化第二人格出现的事实,更不知道第二人格会做出什么事。   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明明是林霜柏,可在那个身体里的人格又或者说是灵魂却是另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熟悉和陌生糅合在一起所造成的割裂感,让他难以在短时间内接受,也无法做出理智的判断。   他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毫不动摇的相信林霜柏,然而衍生出来的人格具有怎样的自我意识和认知,是什么性格和思考方式,是否完全共享林霜柏的所有记忆和知识,所有的这些他都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他对第二人格谈何信任,况且第二人格的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若是第二人格真的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最终的审判都是由林霜柏来承受,所有人都会认定那就是林霜柏犯的罪,到那个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沈藏泽感觉到自己的背脊在阵阵发凉,脑中翻来覆去的回忆这些天来跟林霜柏在一起的所有时刻,放大每一个相处时的细节,在第二人格确实存在的情况下,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林霜柏的异样,是因为他对林霜柏全无防备从未有过怀疑,还是因为第二人格演技太好?   又或是,根本连林霜柏自己都不知道第二人格曾经出来占据过身体意识和主导权?   第二人格说不会让林霜柏出来,是不是就意味着作为主人格的林霜柏已经被彻底压制了?   “叮铃铃——!”   突兀到有些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被无限放大的死寂空间,沈藏泽机械地掏出裤兜里的手机,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接起了电话。   “沈队,尸体正确来说实在垃圾回收处理站被发现的,工作人员要将从港海市各个地方运来的垃圾进行处理,在将垃圾进行分类冲洗处理时发现了一只断脚,工作人员和处理站的管理人立刻上报了派出所,之后派员到处理站对那批垃圾进行搜查,陆陆续续找到了一条大腿和另一边的小腿,半小时前又找到了头和躯干,两条手臂和其他残肢目前还没找到,我已经带着周佑他们到现场来指挥工作,并且确认了死者身份就是许恺瑞。安法医也正在现场进行初步尸检,目前推测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十小时,死后分尸,很有可能是在许恺瑞本人强行摆脱我们警方的保护之后没多久就已经遭到杀害。”   手机里传出傅姗珊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电流的关系,听起来有种模糊的不真实感。   沈藏泽一言不发地听傅姗珊语速飞快地说明情况,微微干裂的嘴唇只动了一下,大脑被动的接收理解了傅姗珊说的话,却无法像平时一样正常运作让他能快速下达明确的指令。   因迟迟没听到沈藏泽的声音,傅姗珊在炮火连珠地说了一大串后也停了下来,安静少许才又带着几分迟疑问道:“……沈队,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沈藏泽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痛和血腥味在口中扩开,又好几秒后才在麻木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听到。”   电话那头的傅姗珊似乎察觉到沈藏泽的情绪不太对头,一边朝现场警员摆摆手一边往警戒线边上走了几步,道:“找到林教授了吗?”   因为沈藏泽调监控的关系,傅姗珊和黄正启几人都知道沈藏泽赶回局里后发现林霜柏留下证件离开的事,黄正启正在查潘时博和当年旧案多位被害者的资料分不开身,因此收到发现尸块的报案后是傅姗珊带队赶往现场。   “他不在家,监控只拍到他开车回家,但没拍到他离开。我打电话给大学那边问过,没有去学校。他好像,早就有离开的计划。”沈藏泽声线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   直到这一刻沈藏泽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对林霜柏的了解是那么的表面,以至于对林霜柏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毫无头绪,一旦林霜柏刻意隐匿行踪,他竟全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才能找到林霜柏。   林霜柏毫无预兆的离开也出乎傅姗珊意料之外,她沉默了一下,道:“沈队,安思言的报道发出来没多久,林教授就留下证件离开,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具体原因和情况。我不是在怀疑林教授,只不过发现许恺瑞尸体的这个现场情况我必须现在跟你汇报,我不是专业法医,但根据这么多年的从警经验以及我目前看到的分尸情况来看,跟十一年前林朝一犯下的连环绑架凶杀案第一个死者的死状非常相似。虽然我们严格封锁现场,信息技术部也在监控网络舆情防止再出现谣传,但现在网络太发达了,之后一旦发布发现尸块立案侦查的警方通报,恐怕不止网民,部分线上媒体都会为了流量而发布针对林教授的不利言论。”   十一年前的连环绑架凶杀案,第一个死者,男性,同样死后被分尸,尸块在垃圾回收处理站被发现。   而林霜柏是林朝一儿子,现在还成为了犯罪心理学教授的身份才刚刚被爆出来,时间点巧合得可怕。   ——“总要有人死了,警察才知道干活,既然如此就多死几个好了。”   第二人格先前说过的话在脑中响起,沈藏泽喉结滚动了一下,迈出僵硬的步伐往门口走去:“在最短时间内找全尸块,除了安法医,我会向蔡局申请,需要多一位法医进行尸检。”   挂断电话将林霜柏的证件塞进衣兜中,沈藏泽越走越快,在要伸手握住大门把手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下动作。   玄关的鞋柜上放着一本陈旧的《法医病理学》,书页间满满都是便签。   拿起那本《法医病理学》,沈藏泽鬼使神差地翻到了“切器及切创”那一部分的章节页,刚翻过两页就看到林霜柏写下的旧便签总结和笔记:长刃切器包括菜刀、杀猪刀、镰刀等。短刃切器则包括剃须刀、手术刀、水果刀等。用切器的刀刃下压,并沿刃缘的长轴方向推拉牵引形成的损伤,初为切创,或称割创。皮肤具有弹性,切割后皮肤会稍微分开,使创口的宽度大于实际切割的深度。若皮肤收缩则创缘呈波浪状,一般不伴有擦伤和挫伤。切创的创角尖锐细长,两侧创角常有深浅不同,重复切割时会有多个浅表小创角,形似鱼尾状。创底多不平直,呈倾斜状,一侧较深,一侧较浅。   另一张较新的便签上,是一段简单的记录:潘丰,男性,五十一岁,身高一米七三,直接死因短刃割颈,颈部切创流出血液被吸入切断的气管中,顺进入支气管和肺内,导致吸入性窒息死亡。躯干胸、腹有刺创,以左胸心前区两下,左下腹三下,造成胸壁缺损创口及外伤性心脏破裂,腹主动脉下段、髂动脉破裂,因创口收缩外出血较少,伴严重胸腹腔内出血。死后分尸,分尸工具为斧头。   潘丰就是旧案的第一个男性死者。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沈藏泽怔怔地拿着手里的书,并没有接电话。   铃声持续了数十秒后停歇,安静片刻又再响起。   顽强的铃声迫使沈藏泽再次掏出手机接起电话。   “沈队,旧案的头两个死者潘丰和郭艳都是潘时博的亲戚,潘时博先后在他们家寄居,曾经去过派出所报案,还开了医院证明说潘丰对他进行暴力殴打虐待,郭艳虽然没对潘时博动过手,但是根据当时的邻居口供,郭艳一直在辱骂潘时博的父母晦气连累家里人负债之类的话,潘时博也曾跟她有过冲突。还有我调查了潘家跟林朝一是否存在交集,发现潘时博的父亲实际上在很早以前就跟林朝一有过合作投资,当时大赚了一笔,推测之后的股票投资买卖也是从林朝一那里得到消息,只是没想到在把钱都投进去后,两家都被坑的倾家荡产。”   是黄正启打来的电话,尽管才刚查到旧案的最初两名死者都跟林朝一存在微妙的关联,但因为也已经知道了许恺瑞的尸体在垃圾回收处理站被发现,所以他判断要立刻给沈藏泽汇报调查进度。   合上手里那本厚重的《法医病理学》,沈藏泽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不要因当前发生的一切而乱了阵脚失去应有的冷静和判断力,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保持头脑清醒剔除个人主观情绪和感受。   太阳穴处不断传来抽痛,拿书的那只手手背青筋凸起,沈藏泽竭尽镇静地对电话那端的黄正启说道:“继续查。我现在去医院跟潘时博进行第二次审讯。” 第一百五十章   白天和黑夜像从某个节点开始失去了意义,时间的流逝仿佛是一切事件的旁观者,悄无声息地看着事情开端、发生的过程,至于结果,掌握在某些人的手中,由不同人做出的不同选择组合而成。   时间从不对万事万物进行干涉,也从不去评价好坏,仿佛因为时间知道,只要世界不毁灭自己就必然存在,而所有的人事物,最终都会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中。   即便如此,人类还是对世间的一切进行定义,为了维持社会运作而制定法则法规,迫使大多数人去遵守,却又总有人会因为手握权利资源而跳脱于规则之外,也总有人会去质疑,所谓的正义与公平,道德与平等。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身份立场参与其中,并促成一切事件发生,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或早或晚,都已被卷入成为局中人。   沈藏泽赶回到医院推门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的潘时博时,忽然产生一种自己被拉回到十一年前连环绑架凶杀案中的时空错置感。   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旧案从未真正结束,当年的被害者、受害者亲属乃至加害者,一直都被某种联系捆绑在一起,伤害、痛苦和折磨,从未有一刻真正停止。   病房外有两名警员在看守,沈藏泽拉了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并不急着开始审讯,只坐着打量病床上的潘时博。   比起最开始来自首时坦然自若的样子,接受过林霜柏审讯、割腕送医治疗以及安善的确认伤情取证等一系列事的潘时博,整个人从外表到精神状态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最初那种游刃有余如持左券的姿态已然消失不见,靠坐在床头的潘时博,左手腕上那道极深的割伤已经被缝合包扎好,右手被手铐拷在病床栏杆上,在听到开门声后他睁开了原本闭着的双眼,眼神恹恹地瞅着走进来坐下的沈藏泽,眉宇间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也显出了淡淡的青色,嘴巴周围已经长出明显的胡茬,脸色略显苍白。   打开录音笔,沈藏泽并不打算浪费太多时间在心理拉锯上,单刀直入道:“说说看,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策划了一系列的案件,却又自己主动现身让我们把你抓起来,我不认为你是突然良心发现所以来自首。”   人的所有行动都有自己背后的动机以及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但到目前为止,潘时博其实还没有说出自己主动现身被抓的真实目的,若说是自首,他实际上也并没有正面承认过自己犯了罪,接受林霜柏审讯时所说的话也都相当模棱两可。   嘴角似有若无地掀动一下,潘时博斜眸睨视沈藏泽,道:“沈队觉得我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林霜柏的身份都已经被我抖出来了,你们刑侦队里应该不太平吧?”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沈藏泽冷声道,跟潘时博这样擅于心理操纵的人对话是一件费神且让人不适的事,因为这种人总是喜欢用问题回答问题,不断跟对方博弈争夺谈话的主导权,一般人往往稍不留神就会被这种人带进他们的节奏里,之后便会一直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在直播自杀爆炸案发生时,我花了不少时间去调查当年股票操纵案的受害家庭,但是因为受害者实在太多,即使根据年龄和可能的职业进一步缩小嫌犯的范围,依旧没能查到你。我必须承认,你确实是个很谨慎的人,不仅做了整容手术以致跟十一年前的样子相去甚远,而且每一起犯罪策划都很有耐心去布局,并在实施过程中小心抹去自己的痕迹。只不过你要真以为自己能每次都顺利逃脱刑罚,甚至认为自己可以完全不把法律和警察放在眼里,只凭自己高兴地在我们市局大摇大摆地随意进出,也未免太过嚣张无知。”   “这么强硬的态度对待我一个病人,我是不是可以投诉刑讯逼供?”潘时博抬起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像在展示一般摆动,“我这伤虽说也不危及生命,可我到底是在你们市局里出的事,也流了不少血,现在人还虚弱着,沈队就急着要来审问我,也太罔顾人权了。不过也是,法律嘛,看似维护公平,但实际上它也不过就是政治权力的工具。一个国家的司法制度是否公正,向来只取决于它是否符合掌权执政者的利益,而不是我们普通人的利益。”   “你害人的时候,有考虑过那些受害者的人权吗?”沈藏泽看着潘时博的双眼不带半点温度,“你质疑法律的方式就是打着复仇的旗号,制造并引爆炸弹导致大量无辜市民受伤,策划多起犯罪计划,唆使他人犯下谋杀重罪,让无辜的人丧命。潘时博,你所谓的复仇,到底真的是在针对你认为的仇人,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和对权力感的需求。”   “你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案件都是我在背后策划实施的吗?警方办案讲求证据,可不兴血口喷人这一套。”潘时博满脸不在乎且无所畏惧地勾起嘴角露出讥笑,“至于人权嘛,这两个字光是从你们这些所谓的执法者口中说出来都让我觉得搞笑。不管是哪个社会,哪个国家,人权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一直以来真实存在的,只有阶级和利益。你们这些警察在那里说着冠冕堂皇的大话,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实际上还不是在为权贵以及资本家办事,要是所谓的法律和警察真的站在普通人这边,还会有那么多受害者,那么多贪污腐败和权贵勾结吗?”   “你不用在这里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来不是为了跟你进行辩论,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跟你无意义的争论上。”沈藏泽对于潘时博的长篇大论表现出更直接的不耐,“你做过的事,真以为自己一点证据痕迹都不会留下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十一年前逃过了,所以这次也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十一年前……”潘时博肩膀耸动,低低笑出声,“我十一年前干什么了?我那时候不过是个被亲戚踢来踢去还无力对抗的受害者。”   “十一年前的连环绑架凶杀案,有两个死者都是你的亲戚,你的父亲还跟林朝一有过合作。”沈藏泽目光犀利,他在来医院的路上已经又将目前的所有信息都在脑中整合了一遍,“根据当年凶杀案的调查,根据抛尸顺序,第一个被杀的被害者潘丰是你的舅父,第二个被杀的郭艳也同样是让你寄居在她家的远房亲戚,都对你进行过不同程度的虐待;但林霜柏审讯你的时候,很明确的说出第二个被害者是开除你父亲的企业老板,而你,并没有对此做出反驳。换句话说,头几个遭到林朝一绑架杀害的被害者,都跟你和你的父亲有间接或直接的关系,而你,作为所谓的受害者亲属,却居然知道警方都不清楚的,林朝一真正的杀人顺序。”   嘴角的笑容缓缓消失,潘时博在一个眨眼间褪去了眼底的漫不经心,明明是不带攻击性大的长相,却在他收起下巴挑眉跟沈藏泽对视间隐隐透出一股狠意:“你倒还算是个有脑子的,不过我做事喜欢按自己的规矩来,而且我奉行一个原则,那就是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下地狱,你想让我认罪,我不仅可以认,我还可以指认林霜柏是当年凶杀案的帮凶。沈藏泽,我给你这句口供,你满意不?还是说,因为你跟林霜柏的关系,所以你打算包庇他了?”   刚说完这句话,潘时博突然自病床上暴起,先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掀起扬向沈藏泽,紧接着飞快地将自己右手大拇指掰脱臼从手铐里挣出,在沈藏泽扯下被子的短短几秒里,他已下床冲向窗户,没有一丝犹豫地用身体撞破窗户跃出。   因为之前冯仁杰在病房中跳楼自杀的缘故,这次潘时博的病房被安排在二楼,却没想到这样的安排会被潘时博利用来逃跑。   沈藏泽在被子迎面盖过来时就立刻从椅子上起身闪避,将被子扯掉时正好看到潘时博破窗,他立刻跟着冲向窗边,却见到二楼病房外正好还有一个小小的平台,潘时博先是落在那个平台上缓冲了一下,然后才落到一楼地面。   巨大的破窗声惊动到守在病房外的两名警员,然而等他们推门而入时,也只来得及看到沈藏泽跟着从窗户跃出的身影。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从楼下传来,两名警员冲到窗边往下看,只见沈藏泽落地一楼在地面上滚了一圈后迅速爬起,在众人备受惊吓的围观和尖叫中追着潘时博往医院出口而去。   潘时博看起来瘦弱的身板,身手却意外的矫健敏捷,就连奔跑速度也出乎意料的快,尽管沈藏泽已全速追赶,却也还是没能及时追上他,在追着潘时博冲到医院车辆出口翻过升降栏后,沈藏泽怒不可遏地看着潘时博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绝尘而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从主动到市局自首,到在讯问室里割脉,最后是从医院逃跑,潘时博的一系列行动就像是计划好一般,不到两日的时间,用异常顺利的计划执行力实实在在地将刑侦羞辱了一番。   无所忌惮地来,再特意挑刑侦支队大队长来审讯时逃跑,就像是要告诉所有人,他既没把警方放在眼里,更不把所谓的法律制度当回事,所谓破案率第一的刑侦支队和带队的大队长,都不过是被他玩弄在股掌间的废物。   沈藏泽被医生护士硬按住在急诊室处理身上的划伤时,满身的戾气,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暴躁怒意,尽管不针对任何人,仍是骇得护士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神经都跟着紧张起来。   “你们这些当警察的能不能注意点,在外面飞檐走壁我管不着,可这是医院!在医院里表演这种不要命的杂技,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刑警,那你身体也不是铁打的!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从二楼的病房窗户往外跳,这换个普通人就是不摔成残废都要多处骨折内出血!成天想着保护别人,可你把自己搞废了还怎么当警察去抓犯人?!何况医院里还有其他病人以及病人家属,你警察抓犯人再要紧,也要顾及其他人的感受!你们知道刚刚多少人受到惊吓?!上次跳楼的事影响已经很恶劣了!要是你刚刚追着犯人跳下来时砸到人,算你的还是犯人的还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在一旁对沈藏泽不加遮掩的愤怒和威压视若无睹,一边给沈藏泽写病历一边大着嗓门丝毫不给面子地训斥,这医院是他们医生的地盘,他身为主任才不管沈藏泽是什么级别的刑警,也别以为挂这个脸就能吓到他,他在医院几十年,什么样的病人没遇到过,今天除非是院长来了让他闭嘴,否则他非得让这些刑警记清楚,这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   沈藏泽一言不发地任由主任医生教训,那两个负责看守潘时博的警员垂头丧气地站在他后面,是半点都不敢劝主任医生闭嘴,生怕主任医生消停了,接下来遭殃的就是自己。   嫌犯逃跑非同小可,事发后第一时间就给蔡伟齐进行了汇报并立即发布通缉令,尽管潘时博的逃跑并非沈藏泽和两名警员玩忽职守造成,但依照规定,他们还是会受到批评教育。   沈藏泽身上的划伤大多都是碎玻璃造成,他自己不在意,医生和护士却都不敢轻视,仔仔细细给他清理干净伤口再消毒上药,前前后后也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把伤口都处理好。   主任医生原本是做好了沈藏泽会跟他争辩的准备,结果没想到从头到尾沈藏泽都没吭一声,连半个字都没有反驳他,反倒让他也不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念叨,本打算处理完伤口就赶紧回办公室去看病例,几个小时后还有一台手术等着他,可没想到他刚给沈藏泽处理好伤口,五六七八名刑警就从走廊一路跑过来然后全挤进急诊室里,连他跟护士都一同堵在急诊室里出不去了。   “沈队!”傅姗珊跟黄正启都是一收到消息就赶来,正好在医院门口碰上,加上她是出完垃圾回收处理站的现场刚回局里还没来得及去洗澡就得知潘时博逃跑,以至于现在身上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她一进来除了沈藏泽,急诊室里其他人全都变了脸色。   沈藏泽抬头看向傅姗珊,过于凌厉的眼神让傅姗珊都不禁心下一颤,然而他却根本无心收敛克制,只问道:“许恺瑞的尸块都找全了?尸检报告和痕检化验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已经找全送回局里进行尸检了,尸检报告和相关证据化验结果还需要点时间,但已经跟化验部那边打过招呼要加急进行分析化验。”傅姗珊简洁明了地回答,停顿一下后又道:“沈队你也知道,法医一向人手不足,临时申请调用的法医刚刚跟局里联系过,因为有正在负责的案子,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到,第一次尸检还是要由安法医负责,之后复检再交由调配来的法医进行。”   “知道了,一定要确认并保证好所有证据存放和保护,务必不能出现丢失或是受到二次污染一类的问题。”沈藏泽知道这些即使他不交代刑侦的刑警还有痕检部法医部那边的同事也都会做到,但却还是再强调了一次,“目前几起案件无论是已经结案的还是尚未结案的,实际都有着之前被我们忽视的关联,再加上潘时博逃跑,我作为队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之后蔡局判断要让我退出案件的调查,珊姐,老黄,我知道你们一定能抓住犯人,但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无论执行什么样的行动,请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以及其他队员。”   黄正启没想到沈藏泽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说道:“沈队你在说什么,谁还没个出错的时候,何况谁都没想到潘时博会突然逃跑,你都已经第一时间去追了,现在也已经根据沈队你给的出租车车牌号去查道路监控,我们肯定很快能把人抓回来!”   沈藏泽一手抓起自己的外套起身,走到没有说话的傅姗珊面前,道:“珊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傅姗珊是目前局里唯一发现他和林霜柏关系的人,自然也猜到了沈藏泽此刻预估可能会发生的事,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只是我还知道,就算蔡局真让你退出调查,你也不会听话,而且你也不是第一天当队长了,对自己的队员再多点信心。”   沈藏泽却并没有那么乐观:“老杰的态度,你应该也知道,队里其他人,不论是老人还是新人,未必跟他不是一个想法,到时候那关系再被曝光,我就是作风不正,就算不接受调查也必然要退出调查,要是闹大了,之后还能不能继续担任队长一职恐怕都是问题。”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怎么就作风不正了,不就是让潘时博跑了而已。”黄正启不明所以地发问,不仅他就连他身后的几名刑警也都完全一头雾水状况外。   沈藏泽看向自己的副队,犹豫半秒到底还是没有明说:“林教授暂时停职,不会参与案件调查。潘时博的作案跟当年的股票操纵案以及林朝一犯下的连环绑架凶杀案都有关联,老黄,我要你把目前查到的有关当年的受害者资料现在立刻发给我。”   听到林霜柏停职,黄正启跟傅姗珊对视一眼,皱眉道:“旧案已经结案超过十年,除非找到新证据,否则无法重启对嫌犯进行调查,而且因为旧案当年影响过于恶劣,后续还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所以卷宗连我这个副队都不能直接查阅。许恺瑞的尸体发现情况以及状态,虽然跟当年的第一个死者潘丰很相似,但现在还有很多疑点没查清楚,当年的法医报告我们暂时也还不能调出来进行比照,如果光从受害者资料背景入手调查,恐怕不足以作为新证据。”   “先回局里,对几个案子重新进行整理,现在新旧案子都混在一起调查太过混乱,绑架案也还没结案,还要对闫晋鹏进行提审,弄清楚他是怎么认识的潘时博,另外,受害孩子尤其是一直没能录口供的几个孩子也不能就此搁置不管,他们必然是看到了什么又或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恐吓才会出现这种封闭的病症。”沈藏泽说道,这几天以来各种状况频出,几个案子全混在一起还没来得及进行梳理,直接导致调查过于分散,再加上林霜柏失踪,许恺瑞被杀相当于发生新的凶杀案,当务之急是确立调查重点,对每个人负责的调查任务重新安排并分清楚次序先后,否则接下来只会出现一团乱麻般的局面,调查效率也会跟着越来越差。   回过头,沈藏泽对完全被他们忽视的主任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道:“要是我在医院跳楼抓犯人时砸到人,算我的。”   说完,也不等主任医生反应过来发作,更没有要留在医院里稍微观察休息一下的意思,沈藏泽领着其他刑警就大步从急诊室离开。   深夜的残月不时会被飘浮的乌云遮挡,以至于月光总是时隐时现,无法照清黑暗中发生的一切。   因为死过人而一直卖不出去的废弃别墅里,潘时博坐在铺着白色布罩的沙发上,身上早已换过一套衣服,他看着地上从落地窗处照进来的那片浅白的月光,已经维持一个坐姿很长时间。   在医院的时候他输了液也吃过东西,此刻倒并没有太过疲惫饥饿,只是躲到这个别墅来以后等的时间太长,多少让他感到有些不耐烦。   从医院逃出来以后潘时博已经迅速确认完待在局里时外面发生的一切,林霜柏的身份被曝和许恺瑞的尸体被发现,一切都跟计划的一样顺利。   只是林霜柏审讯他时所表现出来的样子,跟他一直以来获取到的信息有出入,让他在那个当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外面传来前院铁门被打开的声音,潘时博抬头望向客厅那边的大门,面上浮现隐约的疑惑和戒备。   隐约的脚步声跟他所熟悉的并不一致,然而除了他和那个人以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这里才是。   虚掩的大门被推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潘时博缓慢吞咽了一下口中分泌的唾液,感觉四肢都有些僵硬麻木。   来人踩着跟随身后倾斜而入的月光走进正门玄关,脚下的影子随着走动而移动变化。   干净整洁的黑色西裤,修身的白色衬衫和西装小马甲,绑在臂上的黑色袖箍,戴着白色皮革手套的双手。   在潘时博愕然又震惊的目光中,林霜柏一手插进裤兜,另一手抓一下因为过长而被他束起来的头发,嫌弃地“啧”了一声后说道:“就这么个破地方,你真以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吗?”   霍然从沙发上起身,潘时博完全没想到林霜柏竟然能找到自己:“你怎么——?!”   “虽说想到你会想办法从医院逃跑,但在沈藏泽审你时逃,你这算是有创意还是想被夸艺高人胆大?”林霜柏慢悠悠地走到客厅的台阶前,一脸戏谑地说道:“你至于这么惊讶么,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不小心才会留下镜片让你自残的?”   微微歪头,下巴扬起,林霜柏以一种极其蔑视的眼神看着潘时博:“果然,愚蠢的人总是会以为自己很聪明,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人玩弄的棋子,甚至连自己死期将至都不知道。”   潘时博瞪大双眼,想要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己舌头僵硬难以吐字,就连呼吸也都变得困难起来。   抬手扫一眼腕表,林霜柏看戏般挑了挑眉,在潘时博开始渐渐变得模糊的视野中,漠不在乎地说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潘时博,你下地狱的时候到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会议室的白板上从十一年前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开始,到最近接连发生的藏尸案、直播自杀爆炸案、溺孩杀子案以及绑架案,相关联的人和事件全部都列了出来,并连上线标明时间次序关系。   一张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网,在众人眼前呈现。   当年在林朝一被沈义于地下室射杀后,凶杀案很快就进入了结案程序,案件的相关物证和其他证据也都移交检察机关,之后不久,沈义卸任刑侦队长离职,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凶杀案已经结束。   于是,当十一年前的关联人再度出现,曾经参与过案件调查的老刑警才意识到,原来当年沈义的离开,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因为夏蓉蓉牺牲以及林顺安被逼到自杀那么简单。   当年的被害死者总共九名,包括潘丰和郭艳以及解雇潘时博父亲的企业老板在内的前三名死者尽管也都遭遇分尸后再被抛尸,但直接死因并没有太复杂,单以杀人手法来看相当粗糙,尤其是潘丰和企业老板,身上的捅伤都出现了重复创腔,也就是凶手因为不确定是否足以致命或是出于仇恨等原因,在同一个位置的伤口上进行了反复的捅刺。但在这三人之后的死者,排除最后被杀的夏蓉蓉,五名被害死者皆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虐杀,以当时法医的话来说,这不是单纯杀人,更像是在拿人做人体实验,不仅有活着时被肢解的死者,有被一刀刀削肉像被凌迟般虐杀致死的死者,还有被开膛破肚拖出肠子的死者。   除了郭艳和夏蓉蓉,其余七名死者,五名男性,两名女性。而那两名女性死者并未遭受到任何带有性意味的虐待侵犯,一名被迫吸入过量的氧化亚氮也就是俗称的“笑气”导致缺氧致死,另一名则是服食了剧毒伞菌毒鹅膏,导致Amanita Phalloides中毒,最终器官衰竭而亡。   几名被害死者的具体死因和死状不可能被详细公布,尽管如此,由于林朝一不固定的抛尸地点和时间,还是被媒体挖到不少消息甚至拍到了照片,即便当时还未有现今这般网络发达,媒体一篇又一篇的报道还是引发了民众的恐慌,各种让人意料之外的行为和报警电话不仅给警方造成巨大的压力也给调查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困难。   凶杀案最初从人物关系入手调查时,的确也查出林超一跟潘时博的父亲有过工作上的往来合作,但林朝一跟潘丰和郭艳都并不直接认识,再加上之后他们在医院查到了林朝一的就诊记录,确认了林朝一有精神病的事实,因此在发现企业老板和第四名死者的尸块,且调查发现都跟林朝一无直接关联,死者之间也并不相识后,警方将林朝一定性为随机挑选受害者进行无差别虐杀的极凶恶系列杀人犯。   在调查后期,刑侦内部其实也都对林朝一是否独立作案这一观点产生了分歧,沈义和夏蓉蓉等刑警认为林朝一不可能是独立犯案,在杀人手法明显改变升级后,应该是有帮凶在协助林朝一犯案;然而由于林朝一作案间隔时间短,虽然有精神病但此前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功人士,具备优秀的学习能力,因此部分刑警始终更偏向于林朝一是独立犯案,在不断杀人的过程中出现了作案方式和虐杀手段的“进化”。   现在,在林朝一死了十一年后,潘时博的出现以及连续发生的股票操纵案受害者与加害者关系错位的案子,正在印证林朝一所犯下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另有隐情的事实。   “沈队,旧案的所有被害死者,包括幸存下来的安法医在内,或多或少都跟股票操纵案有关,被害死者不是在股票操纵案里获利,就是对因股票操纵案而破产的受害者有追债行为,至于安法医,当时都以为是林朝一想要绑架林教授却错绑了一同参加社团活动的安法医,但后来也发现,林朝一是错信了安法医的父母所给的消息,才会被套死在股市里最后破产,因此安法医当时被绑架大概率是林朝一刻意谋划。”黄正启将目前所有调查到的资料都已经发给沈藏泽,此刻在会议室里的简单总结更多是给其他刑警做个快速的情况说明,“但有一点我个人是觉得挺疑惑的,安法医跟林教授被绑架的时间差不多是在第三和第四个被害死者之间,林朝一如果真的是要报复安法医的父母,没道理一直到最后连夏前辈都杀了后才对安法医下手。”   “根据安法医当年的说法,林教授跟他是前后脚被绑架,在被绑架后,林教授一直相当保护他,每次林朝一想对他动手都会受到阻拦,而林朝一绑架林教授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过于思念儿子,在犯下杀人重罪后想要在被抓前多跟儿子相处一段时间,因此当林教授一次又一次护着安法医时,林朝一才始终没有对安法医痛下杀手。”沈藏泽站在白板前背对着所有人,谁都看不到他在听到黄正启提及夏蓉蓉的牺牲时是什么表情,只听到他用没有情绪起伏的冷静声音说话。   “依照目前从潘时博的审讯中得到的讯息,我个人认为潘丰和郭艳的被害,有很大可能都是潘时博跟林朝一的合谋。”傅姗珊说道,“林朝一跟潘时博的父亲都是因股票操纵案而破产,虽然无法确定两人是如何联系上,但从潘时博的个人背景经历调查来看,由于之前就已经父母双亡,所以他在潘丰和郭艳死后,又领到了一定额度的抚恤金,虽然他父亲投资股票失利,可他个人的投资眼光却很好,他将领到的抚恤金几乎都用作了投资,不仅没有亏损还持续从股市里赚到了钱,之后几年他又转换专业读完大学并还清了父亲遗留下的所有债务。”   “投资可不是随便投钱就能获利的赚钱方式,没有足够的人脉或是相对应的消息来源,普通人基本很难通过风险投资持续赚到过百万的钱。”沈藏泽说道,他虽然没有进行中高风险类的投资,但也有做一点债券投资并对自己的固定收益进行理财,很清楚知道,如果投资真的那么轻松就能赚到大钱,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在做着发财的美梦跟风跳进股票市场后不仅没赚到钱,反而赔个精光甚至直接破产负债。   转过身,沈藏泽面对会议室里的所有刑警,神情凝重:“林朝一已经死了,目前暂时无法重启旧案,并且,即使能重启,能证明林朝一当年是跟潘时博的证据恐怕也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但如果潘时博从十一年前起就已经做过给他人提供犯罪计划的犯罪行为,从藏尸案开始算,假定闫晋鹏将卢志洲撞成重伤后逃逸的车祸不是意外,相当于潘时博是时隔八年才再次作案,冷静期比一般的系列杀人犯冷静期都更长。虽说冷静期因人而异,但一般受到情感心理因素和外部环境的影响,接下来的调查我们还需对潘时博在林朝一死后的八年间,是否也曾给其他股票操纵案的受害者提供过犯罪计划进行查证,如果他真的是时隔八年后才又再突然犯案,也必然会有触发点。”   坐在会议桌最后的史志杰,在沈藏泽说完话后举起手,以极冲的语气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质疑:“难道不考虑林顺安是林朝一帮凶的可能性吗?林顺安审潘时博的时候,要不是他最后留下了眼镜片,潘时博又怎么会那么轻易找到机会自残被送医救治并从医院成功逃跑,我个人合理怀疑,林顺安在审讯时做出的恐吓行为实际上是在为潘时博逃跑提供帮助。”   半弯下腰,沈藏泽俯身双手撑在会议桌上,衣袖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肌肉紧绷,手背上青筋凸显,阴晴不明的目光直直落在史志杰身上,在无人敢说话的数秒窒息沉默后,沈藏泽沉声道:“林教授的嫌疑,在当年结案的时候就已经被排除。目前也无法证明林教授跟潘时博是相识的关系,林教授没有理由帮助潘时博逃跑。如果你要因为林教授是林朝一的儿子而怀疑林教授,那你也可以合理怀疑我,毕竟潘时博是在我审他的时候成功逃跑的。”   面对沈藏泽对林霜柏的维护,史志杰明显不满地带着一丝怒意毫不客气地说道:“既然当年的案子另有隐情,那就说明林顺安的嫌疑被排除也很有可能是错误的!更何况藏尸案和后面几个案子也都是林顺安回国进入我们刑侦支队后才发生,现在林顺安还在身份被揭穿后就立刻从局里离开不知所踪,我认为沈队你不应该再继续偏帮林顺安,对摆在眼前的疑点视而不见!”   “那么你告诉我,如果林教授真的也是犯人,他曝光自己身份的目的是什么?特意让你们所有人知道后对他进行‘合理的怀疑’?还是他觉得高调曝光自己之后能更方便作案犯罪?”沈藏泽眼神瞬间降温,脸色冷然的厉声道:“林教授是蔡局申请特聘回来进入我们刑侦支队当顾问,你现在这么说,到底是在怀疑林教授,还是在怀疑我和蔡局?”   史志杰猛地站起身,正要反驳沈藏泽的话,会议室的门被用力推开,一名实习警气喘吁吁地冲进会议室:“沈队!刚刚接到匿名电话报案,又发现了新的尸块!!”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者女性,年龄约为四十五岁,根据找到的尸块拼接判断,身高约一米六六左右……尸体被肢解成七个部分,头部、躯干上下分割和四肢,肝脏和左肾缺失……颈椎C2至C3位置断裂,骨折处整齐,符合外力扭转所致,推测是干脆利落的一下徒手扭断;颈部肌肉组织无大范围出血,骨折应该发生在死者失去意识的极短时间内,凶手可能具备格斗背景。尸块是被分开放进真空密封袋,然后才又封装到黑色塑料袋中,而且部分尸块有被擦拭处理,可以有效阻止尸体腐败和气味扩散,凶手不仅杀人手法专业,还有反侦查意识。”法医蹲在地上给尸块拼回一个人样的尸体做尸检,一边说一边拍照,旁边还有助手在帮忙一起做记录。   在判断完死因后,法医又检查尸体被切割的部分,继续说道:“四肢全都是沿关节进行解剖,而且半点没有损坏骨骼,这个凶手对人类解剖结构相当熟悉。而且从伤口看,关节剥离技巧熟练,甚至连肋骨剖开方式都完全符合医用或法医解剖操作,大概率使用解剖刀或骨锯……还有这个内脏部分,切割规整完全没有破裂痕迹,实习法医都未必能做到这么精准的切割,这绝对不是随意肢解,完全是实验解剖操作。”   检查完所有伤口,法医站起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口吻对站在一旁的刑警们说道:“尸僵已经缓解了,从腐败程度来看,仅有轻度尸绿变化,应该是死后被进行过低温处理,现场没有明显血迹,可以确定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死者是在其他地方被杀害后遭到分尸肢解,加上肝脏和肾脏的缺失会影响我们法医判断死者死前的生活习惯和健康情况,我不得不说,这个凶手不简单,杀人不用工具,还能进行高度专业的肢解解剖,几乎可以说是个具备解剖学背景、有相当医学知识储备并且有很强格斗能力的杀人专家。”   出现场给尸体进行初步尸检的法医不是安善,而是那调配来的法医,而安善在刑侦接到报案电话时,正好在给许恺瑞进行详细尸检,于是堪堪完成手头上的工作匆忙赶来的法医,还没来得及歇一下就立刻被抓来一起出现场。   尸块被抛弃在一栋烂尾楼旁边堆放垃圾的广场上,附近一片区域没有几个摄像头,仅有的几个也基本都是坏的,形同虚设,更不用说本来也是因为有人匿名报案才发现的尸块。   沈藏泽跟黄正启、傅姗珊等人在其他人翻找其他尸块拼出完成尸体时就将周围环境视察了一番,基本掌握了附近的环境和人流情况,此刻则是跟法医确认初步尸检的结果。   “这个尸体啊,被低温处理,所以会导致常规的尸体现象有延迟,死亡时间还得回去后再做进一步检测体内酶降解情况才能确定。至于其他,还要等之后尸检检查死者血液、尿液、胃内容物做毒理分析,然后就是提取塑料袋和真空袋上的指纹、纤维还有DNA残留,进行现场微量物证分析。”法医观察了一下面前几位刑警的脸色,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沈队,你看起来好像知道死者的身份?”   沈藏泽就站在法医助手旁边,看似面无表情可实际上额角一直在抽动,他看着地上那颗被砍下来的头颅,尽管只是见过几次,可那张在死后有些变形的脸他不会认错,“许苒,是之前案件犯人的同事,一名心理咨询师,她的其中一名患者是我们刑侦支队的顾问,林霜柏。”   不久前才见过说过话的人,现在却变成了被人肢解彻底的尸块。   “林霜柏?”法医愣了一下,他是临时被调配过来的,并不清楚刑侦支队最近几个月居然多了个顾问。   倒是沈藏泽旁边的那个法医助手,虽然还很年轻,但因为5G冲浪看过安思言那篇报道的关系,立马就接话道:“就是那个前几天在网上闹开来的,那个十一年前连环绑架凶杀案的凶手林朝一的儿子,现在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之前一直在国外,几个月前被特聘回国当刑侦支队的案件顾问了,原名叫林顺安来着,哦,对了,听说他父亲杀人前,他读的就是法医专业,成绩还很优秀。”   有时候说话的人或许并没有想太多,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听的人却未必也是如此。   在法医助手说完话后,黄正启等人脸上都微微变色,因气氛骤然变得愈发紧张,以至于那法医助手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支支吾吾地又补了句:“……那个,我只是说事实,没有要怀疑谁的意思……而且林顺安不是在那个案件之后就出国换专业了,肯定也做不到这么专业的肢解,虽然他在国外也协助警方办案,杀人的手段方式肯定也知道不少,可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也算是改头换面出人头地了,换我才不会发神经乱杀人。”   越描越黑。   傅姗珊看向已然铁青着脸的沈藏泽,斟酌了下才说道:“沈队,我个人看法,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明嫌犯身份,但嫌疑都集中在林教授身上,指向性太强反倒让我觉得林教授不会是凶手,并且,真正的凶手有意拿林教授当替罪羔羊。”   黄正启在一旁也是点头认同:“我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别的不敢说,经验非常够,像林教授这样聪明的人,要真想犯罪,除非他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犯人,否则他必然不可能上来就暴露自己,看着像是小心谨慎,可实际上尸体的处理方式透出一种生怕别人不知道犯人是个有很强专业背景的杀人专家一样,实在有点太明显了。”   沈藏泽偏过头,目光越过傅姗珊和黄正启,看向了站得靠后的史志杰,道:“老杰,你还是坚持,林教授作为杀人犯的儿子,有非常大的嫌疑吗?”   史志杰没有看沈藏泽,他死死地盯着地上被肢解的尸体,好半晌才用硬梆梆的声调说道:“当年林朝一就很喜欢分尸,而且当年的旧案,也有一名死者是死于颈椎折断,只不过当时林朝一是使用工具仿照绞刑。你们觉得是栽赃陷害,可我却觉得这分明就是林顺安装不下去像林朝一那样,开始失控模仿自己的杀人犯父亲杀人了。林顺安当年说是被林朝一绑架,可他被林朝一绑走那么长时间,要是真的善良不受影响,为什么没有阻止林朝一杀人,夏警官为救他和安法医被抓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阻止林朝一杀夏警官?!而且他出国后还转去学犯罪心理学,跟那么多犯人直接接触打交道,要说这里面没有问题,我绝对不信!既然沈队你也承认死者是他的心理医生,就说明他的确是个心理变态,所以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认为林顺安有嫌疑,而且应该被列为头号嫌犯。”   在看到许苒的尸体和听到法医的初步尸检对许苒的死因做出判断后,史志杰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郭艳。   跟潘丰和企业老板不同,郭艳的死曾被沈义说过有种审判的意味,因为当年给郭艳进行尸检的法医最后给出的尸检报告上,很明确记录郭艳的直接死因是颈椎C1发生爆裂性骨折,导致脊髓损伤而死,并且郭艳脖子上有明显的麻绳勒痕,根据角度可以判断,郭艳是被人绑住脖子后推下楼,形成类似绞刑的坠落后绳索瞬间收紧从而导致头部猛烈向一侧扭转,高能量冲击力下发生寰椎爆裂性骨折。并且郭艳也同样是在死后遭到了分尸,只是林朝一当时的分尸手法十分粗糙,毫无疑问还是个新手。   然而这仅仅是最初阶段的林朝一,后期的林朝一在虐杀和分尸的手法上,有了极大的提高,当时的法医也曾在报告中写到过,后来的被害者所遭遇的一切血腥残忍的虐杀还有分尸伤口,都呈现出对解剖有所了解但实操经验并不多的粗糙感。   当年所有被害者的具体死因都没有公布,所以知道的除了负责调查案件的刑警和负责尸检的法医外,按理来说应该只有凶手本人。   如果犯人只是通过网上的资料进行模仿犯案,按理是不可能连死因都准确模仿的,所以在史志杰看来,现在正在发生的凶杀案,与其说是有人在模仿犯案,不如说是沉寂隐藏多年的第二凶手终于按捺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再一次开始了当年的“杀人实验”。   而史志杰所认定的那个第二凶手,毫无疑问就是林霜柏。   哪怕是刚上任刑侦支队的大队长时,沈藏泽都没有受到过这么直接不留情面的质疑,现场但凡有点眼见力的都知道现在不适合多嘴,也都在观察沈藏泽的反应。   而沈藏泽,即使被史志杰三番两次的质疑,队长威严一再受到挑战,都始终没有发作或是要让史志杰退出调查的意思,就连此刻沈藏泽都没有表露什么情绪,对史志杰的态度和话语未有半点动怒,只是很平静地说道:“那你就查下去,仔细查,好好查,只要你能查出真相,过程中你怀疑谁要进行针对性调查我都不会干涉。”   人的观念和想法从来就不是朝夕间能改变,更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轻易说服,既然包括史志杰在内的部分刑警认为林霜柏有嫌疑,那就更该让他们彻查到底,直到找出全部真相。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入夜后的旧城区,跟繁华的市中心相比起来,寂静冷清得如同荒城,昏黄的路灯因接触不良而忽明忽暗,不少巷子的路灯更是坏了多时无人更换,街边的店铺入夜后不久就已经关门,连大排档都因没有顾客而早早收摊,仅有几家小卖部还开着,铺门口坐一位看铺子的大叔或大妈,因无人光顾正百无聊赖地看手机刷视频。   老旧的住宅楼里传出隐隐约约的电视机声音,若是一层层往上看,亮灯的窗户并不多,除了老人和当真经济拮据的困难户,已经没有多少人还住在这远离市中心的旧城区年久失修的破旧楼房里。   旧楼挨得近,若是走进昏暗的巷子里抬头往上看,还能看到在楼跟楼之间搭起来的晾衣绳,上门挂着零星的衣服和床单被套,让巷子更加难有微光。   沈藏泽开车到旧城区后没多久就发现导航并不管用,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停好车,然后便独自一人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穿行,试图通过巷子墙角上难以辨认的号码找到手机里记录的地址。   搜地址所在时在手机地图上看觉着并不大的旧城区,却让沈藏泽从九点零五分一直找到十点多快十一点,他到底没在旧城区生活过,过于陌生的环境再加上如墨厚重的夜色让狭窄街巷毫无差别犹如迷宫,以至于他在巷间绕来绕去,连续三次经过同一家小卖部后,终于不得不认命地去跟那坐在小卖部门口的耳背大叔问路。   大叔不仅耳背,眼神也不大好,根本看不清沈藏泽手机上的字,即使放大了都不管用,最后沈藏泽买了两瓶饮料一包烟,又跟大叔鸡同鸭讲了好一阵,才总算弄清楚到底该怎么走才能找到地址所在。   手机一直开着照明,耗电比平日更快,等沈藏泽好不容易找到那藏在另一栋住宅楼后方更为老旧,外墙斑驳长了大片青苔还层层叠叠贴着许多乱七八糟广告贴的住宅楼时,手机已经只剩下不到百分之十的电量。   老楼里连楼灯都没有,楼里的电梯看着也不像是有定期检修的样子,沈藏泽思考几秒,还是决定走楼梯上去,于是又继续开着手机照明,等上了楼找到那大门紧闭的屋子,又看到走廊上堆着很多杂物,门边甚至还有几袋不知道放了几天的垃圾,像是吃剩的外卖随便装一下就丢出门外,多半是隔壁屋的,沈藏泽没有太在意,径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还很新的钥匙,那是他之前找锁匠复制的。   把钥匙插进钥匙洞,沈藏泽才将照明关掉,转动钥匙在略为刺耳的滋啦声中开了门锁,沈藏泽沉沉吐出一口气,开门进屋。   屋里没有开灯,所有家具上罩着落满灰的白布,可地板却是干净的,显然不久前被人简单打扫过。   客厅的窗户没有关,有晚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将悬挂着像白纱一样的窗帘吹起。   沈藏泽走到窗边,才刚适应黑暗的双眼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周遭的环境,一只手悄无声息的从他侧后方伸出,将他猛一下拽进月光照不到黑暗墙角,看不清容貌的人影着将他整个人甩到墙上压住,不等他反抗已被对方咬住了双唇。   凶狠的啃咬,就像野兽在啃食自己的猎物,几下就将沈藏泽的双唇咬破。   血腥味在鼻间蔓延开,沈藏泽完全是本能地反抗,对方则硬扛他两下后发出沉闷的冷笑声,突然又松开了对他的压制迅速退开。   沈藏泽及时张开五指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口,另一手则扣住了对方的肩膀,臂上发力同时往窗边跨出一大步,硬是将要继续藏身黑暗的人拉扯到了窗前。   踉跄的步伐,在两人一同撞到窗台后停下。   沈藏泽只觉心脏在胸膛间失速跳动,眼前映出林霜柏那张熟悉的面庞,一同映入他眼眸的,还有束起长发后便清晰可见的在颈侧的长疤。   但,不是林霜柏。   至少,不是他认识的林霜柏。   鹰一般的双眼,黑如曜石的瞳孔里盛满轻蔑的戏谑,面上带着浅淡的冷漠,却跟初在局里再见第一面时所带的那种冷静理智克制下的疏离冷漠不同,而是一种更令人胆战心寒漠视人间的冷酷无情。   “倒是比我想的要更早找来这里。”林霜柏在沈藏泽失神的瞬间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自己一个人来,就不怕我动手杀了你么?”   “监控录像,最后一次拍到许苒……是跟你见面……”沈藏泽断断续续地困难吐字,没有回答林霜柏的话,却对林霜柏说道:“匿名报案,电话……是你打的……”   指掌收拢,林霜柏将沈藏泽掐得额角青筋暴起,喉间的压迫感更让沈藏泽张口欲呕。   “怎么?还不信真的有第二人格吗?”林霜柏看着沈藏泽松开抓他衣领的手转而抓住他手腕试图让他放手,却丝毫没有放松指掌的力道,反而用另一手掰下沈藏泽抓扣他肩膀的手,僵持半分钟在沈藏泽因窒息开始失力之际压着人后退直到把人抵在窗台上,“你猜到了匿名电话是我打的,还敢一个人来,沈藏泽,看不出来你倒是真的挺爱林顺安啊。”   双眼因被紧掐颈脖产生的窒息感而泛起生理性泪水,沈藏泽被林霜柏掐得根本说不出话,整张脸因窒息而渐渐憋红,清冷的月光下,他张着适才被咬破染血的红唇,长长的眼睫沾染着晶莹闪烁的泪光,美艳的脸庞由此生出一种惨遭 凌 // 虐的破碎感,不惹人心疼却反倒让人想要更残忍地对待他。   将沈藏泽的手用力按在窗台上,林霜柏没有再加重掐他脖子的力道却也没有就此松劲,而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酷眼神审视着沈藏泽,嘴角勾起充满恶意的笑,森然道:“你一个刑侦大队长,这么公私不分,还配当个警察么?十几年都没能查清真相,由始至终都让人耍得团团转,你跟你爸,都是废物!不过你妈倒是将警察的使命贯彻到底,只是很可惜,她牺牲自己保护的是个杀人魔。沈藏泽,我是为了保护林顺安才分裂出来的人格,他痛不欲生不想活的时候,一直都是我替他扛下一切。可你到底为他做过什么,凭什么让他将你奉若神明的百般珍惜,我实在厌恶他这种懦弱的感情,还有你总摆出一副正义圣母的样子也让我很不舒服,虽说我对活人没兴趣,可我向来不喜欢让自己憋屈,你让他*了那么多次,也该让我**了。”   双目暴睁地瞪着林霜柏,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的沈藏泽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声:“滚……!”怒意让身体骤然生出反抗的力气,沈藏泽松开抓住林霜柏手腕的手握拳击向他腰侧,肩背处肌肉绷紧,在暴起间跟林霜柏扭打着一同摔倒在地。   两个男人倒地的瞬间在地板上撞出沉闷巨响,林霜柏虽硬受了沈藏泽一记硬拳头,摔倒在地上后却立刻还以颜色,挥拳就往沈藏泽太阳穴打,被沈藏泽用小臂格挡下后干脆一膝盖顶去沈藏泽腹部。   沈藏泽闷哼一声,反应迅速的忍痛挥拳击向林霜柏肋骨,两人你来我往的在地上缠斗,互相挨了对方好几拳后,骨节相撞的闷响不断响起,格斗技术远比沈藏泽预估更好的林霜柏突然抓住沈藏泽衣领,以两败俱伤的方式狠狠一下头槌,随即将本就因先前被掐窒息而有点后继无力的沈藏泽再次掀翻在地翻身骑上,饱含怒火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再次挥向沈藏泽的太阳穴,力道之大让沈藏泽整个头都偏向一旁,眼前一阵发黑,在耳鸣中短暂地失去了几秒意识。   抽出皮带将沈藏泽双手束缚,林霜柏低喘着等沈藏泽恢复意识后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用力一扯,逼迫他仰起头来。   往一旁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林霜柏满脸阴鸷地看着沈藏泽,深不见底的鹰眸透出一股野兽般的狠厉:“你真他妈会找死!”   ……此处拉灯不能写……   充满充满狠戾的暴行像透骨刀般将沈藏泽贯穿,无处不在的黑暗将他撕成碎片吞噬,怒吼与喘息夹杂在不愿屈服的激烈挣扎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沈藏泽渐渐不再发出半点声音,他死死咬住下唇,即使将下唇咬的血肉模糊也不松口,痉挛着将痛苦全都压在了喉间。   铁锈味在空气中蔓延开,墙上的影子就像是野兽在撕咬吞食自己的猎物。   不受控制的反应和持续的剧痛让沈藏泽始终清醒,他不知到底过去多长时间,当林霜柏掐按着他后颈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时,那声音与恶魔的嘲弄无异。   “你们这么久没见,我大发慈悲一下,让他出来见见你好了。”   已经近乎神思麻木的沈藏泽,瞳孔骤缩,在一切暴行宣告结束的同时,他感觉到身上那头野兽彻底安静下来。   在令人心寒彻骨的沉默中,束缚双手的皮带被解开,沈藏泽闭着眼没动,却任由对方将自己翻过身来抱进了怀里。   林霜柏赤红双眼看着怀里浑身伤痕狼狈不堪的沈藏泽,看着他满脸的泪痕和血迹,看着他因漫长的折辱而一时难以平复的浑身发颤,林霜柏眼眶发酸,胸口像被利刃生生剖开,他不知道沈藏泽如果此刻睁眼看自己,他是不是会从沈藏泽眼里看到恨意,但在极端的伤害造成后,他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地替沈藏泽穿好衣服,然后轻轻将人抱在怀里。   他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   在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而无用。   良久——   带着血色勒痕的手抬起,缓过来的沈藏泽睁开眼跟林霜柏对视,失温的掌心贴在那道泛白的颈侧长疤上,沈藏泽哑声宽恕:“……没事,我不怪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窗纱在凉夜的冷风中飘拂,月光就像是古老的银河,顺着窗纱洒落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沈藏泽的头发被冷汗浸透,他其实很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但是他没有,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这么做,因为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痛苦,他一直在控制不住地细微发抖,整个人近乎脱力地被林霜柏揽抱在怀里。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不堪的羞辱和折磨,不仅在漫长的时间里毫不留情的对他进行蹂//躏,还彻底的践踏他的自尊和感情。   然而即使是被这样撕碎,当熟悉的爱人出现,连抱他都不敢太用力,垂首用那样无助惶恐乃至绝望的神色看着他时,他还是选择了原谅。   在闭眼不去看林霜柏的时间里,他想到很多,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承受着痛楚和煎熬,可也正是这样无法逃避的痛楚让他意识到,他有多爱林霜柏。   没有理由,没有道理,就只是抛却所有理智与世俗框架,深深地爱着。   如同潮水,涨起时声势浩大,卷起千层浪;退去时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涟漪荡漾;无论何种姿态,哪怕体无完肤,伤痛经久不愈,爱始终存在,永远不会干涸。   林霜柏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抵住沈藏泽布满冷汗的冰冷额头,双肩细微耸动缓缓收紧了抱着沈藏泽的双臂。   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同时也是渴望救赎的虔诚信徒,疯狂的罪人将神明玷污,原以为会让神明将信徒舍弃,可当信徒醒来,神明却没有降下刑罚,而是给予厚爱。   爱并无法修补一切,一旦伤害造成,再浅的伤都会在心上留下痕迹,可若是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心碎剐凌迟,爱却依旧会在撕裂的荒芜中以意想不到的力量重塑所有。   林霜柏有些失神地想,或许对于他,在亲眼见到第二人格的出现,而今又遭到第二人格的折辱后,沈藏泽便陷入到既欲其生又欲其死的困境中。   沈藏泽应该要选择舍弃他,他们都知道,那会是一条更容易走的路;可沈藏泽做出的选择却是原宥包容林霜柏的所有,无论好坏。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时间,所以只能长话短说。”林霜柏抬起头,用手替沈藏泽擦拭脸上的泪痕和血迹,低沉的声音里隐含不稳的滞痛,“我没法跟你回去,但大学和局里我的办公室还有家里,我都装了摄像头,你去找出来,别让局里的人发现,有鬼;我知道你找来这里是为什么,但我不能跟你回去,我没有全部的记忆,现在许苒死了,她手里有一份关于我和当年真相的资料,我必须去找出来。”   冰凉的手缓缓抚过林霜柏的头发,沈藏泽在林霜柏的注视下平和反问:“你连人格转换都控制不了,要怎么找?你应该很清楚,如果触犯了法律,无论我跟你的关系是什么,我都会亲手把你送进牢里。”   “你尽管做你该做的,什么顾忌都不需要有,不管是谁,犯了错就该接受惩罚。你坚守你的正义,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林霜柏用指尖轻轻触碰沈藏泽脖子上的伤痕,“我早就说过,只要是我这个人这个身体亲手实施的犯罪,不管犯罪时是我还是第二人格,也不论犯罪的原因是什么,都应该接受相应的惩罚。我始终认为,人应当为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承担相应的责任。并且,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我对你说过的话。”   ——沈藏泽,如果将来发生任何危及你安危的事,请你一定要,立刻放弃我。   “今晚是最后一次,如果之后我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不要原谅我。”林霜柏拉下沈藏泽停留在他耳边的手,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下嘴角,“我一直很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不是什么杀人犯的儿子,不是一个有精神病的疯子,只是很多事已经发生,我改变不了。”   月光越渐冷冽,地上的影子明明不分彼此,却不知为何比形单影只显得更加孤寂。   “这些年我接受过很多次催眠治疗,我母亲比谁都更害怕我发病,可她不知道,早在父亲将我绑走囚禁在地下室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我在国外十一年,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总要找出那个被掩埋的真相然后好好赎罪;其实在潘时博去局里自首前我就已经察觉到了第二人格确实存在,在罗英成的案子结束后,我越来越频繁地发现自己出现记忆空档,有时候我甚至无法确定,跟你在一起时那个人是不是真的都是我。或许,当我重新回到这里,当我们开始渐渐接近真相,第二人格才会为了守住那些记忆再次出现。”   林霜柏说得很慢,在第二人格将他取而代之的时候,他就像是被关进一个虚无的空间中,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无法确定,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听到沈藏泽的声音,沈藏泽就像是他跟外面世界唯一仅剩的连接,哪怕无法夺回身体和意识的主导权,只要跟“他”说话的人是沈藏泽,他就能短暂地获得与第二人格共存的记忆。   可他却没能阻止,第二人格在刚刚对沈藏泽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那几个孩子具体到底看到了什么很关键,一定要问出来;接下来还会出现死者,死状会跟当年旧案的死者很像,你要将我对当年死者的全部研究笔记拿去当证据进行分析,现在的痕迹物证鉴定技术已经比当年进步发展了许多,我知道你们刑侦支队的人一定能查出真相,至于我,作为一个并不全然无辜的受害者,同样也会将自己的正义贯彻到底。沈藏泽,我不需要任何人站在我这边,我只要能将公道还给所有受害者。”   我知道哪怕所有人都不信我,质疑我,你也还是会坚定的相信我的清白。   可是我不要你站到我这边,被拖入深渊的人我一个就够了,沈藏泽,我要你即使俯瞰深渊也永远身处光明。   忍着身上从内到外的痛楚,沈藏泽一手撑在地上从林霜柏怀里支起身体,然后费劲地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   “我来,是为了带你回局里接受调查,一个人来是因为我要你相信我,我不是因为怀疑你所以才要抓你,而是因为我比谁都相信你,相信你没做错任何事,相信你不管是十一年前还是现在,都不是他们所认定的杀人犯。”沈藏泽扶着窗棂,垂眸看还半跪在地上的林霜柏,“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还你清白。”   林霜柏很久都没有动,维持着半跪的姿态,像在请罪,又像在恳求。   半晌,林霜柏站起:“我之前曾经跟你说过,会用你想要的方式一直在你身边,很抱歉我要食言了。”   鹰眸在月光下泛起一丝微光,林霜柏走到茶几前,戴上手套,俯身从茶几底下拿出了手枪。   将手枪上膛拉开保险,林霜柏再次转身,枪口指向站在窗台边的沈藏泽:“我不能也不会跟你回去,沈队,你其实应该带队来抓我,那样,即使我还是会逃掉,至少你不会受伤。”   “没想到会是你先用枪指着我。”沈藏泽感觉到有些荒唐的想笑却无法牵动唇角,他定定地看着那黑黝黝的枪口,一字一字问道:“回答我,许恺瑞和许苒是不是你杀的。”   沈藏泽可以不问,哪怕是到了这一刻,他也不曾怀疑过林霜柏。   可他要林霜柏亲口回答他,因为他要林霜柏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不管面对怎样的绝境,都不可以越过那条线,哪怕是为了他。   林霜柏没有逃避沈藏泽的眼神:“不是。”   沈藏泽微微颔首,然后向林霜柏上前两步:“开枪,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我是警察,除非我连站都站不起来,除非我连爬过去抓住你都办不到,否则哪怕我全然信你,我也不能就这样放你走。   眸底的微光迅速褪去,在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前,林霜柏回答道:“我爱你。”   扣动扳机,子弹自枪膛射出,在鲜血四溅的瞬间,沈藏泽看着林霜柏从自己身边掠过,如同一头矫健的狮子般从窗户一跃而下。   楼外传来凌乱的杂响,中枪的冲击力和灼烧的剧痛让沈藏泽几乎无法站住,他死死抓住窗台往外看,只见林霜柏拽着两根晾衣绳快速下坠落到隔壁楼外侧的一个外装空调上,紧接着往旁边一扑,攀着楼墙的水管道下滑直至落地。   接连的巨响让两楼里陆续传出起伏的咒骂声,落地后的林霜柏并未抬头往上看,就那样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一片漆黑的窄巷中。   温热的血很快将窗台和地板染成大片的红,沈藏泽再也撑不住身体靠墙滑倒,被贯穿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快速失血让他浑身发冷,摸索着找到先前跟林霜柏扭打时掉到角落里的手机,沈藏泽咬牙硬撑最后一丝神智,在仅余的百分之二电量下打通了急救电话。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病房里除了他自己,还有两个人。   沈义和蔡伟齐。   一个坐在病床边,一个站在病床尾。   站在病床尾的是沈义,坐在病床边的蔡伟齐,两人是同样的面色凝重。   身上哪里都很痛,被子弹射穿的伤口尤其,沈藏泽在天旋地转的晕眩和恍惚中花了好一会才真正清醒过来,然后不顾蔡伟齐的阻拦,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沈义面色深沉地看着他,眉宇间透出极力克制下的隐忍,像是有问题要问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应该问什么?问儿子为什么没有跟上级报告就那么鲁莽一个人去找嫌犯?还是问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病历上已经写的很清楚,左上臂外侧中部可见枪弹入口,直径约1.5厘米,边缘整齐,周围有轻微烧灼痕迹,出口伤口直径约2厘米,边缘不整,出血明显;手腕有出血瘀痕,疑似被束缚所致,颈部有明显掐痕,身上有大片淤青以及多处被人咬伤导致的皮肤破裂及少量出血,月工周红肿和撕裂伤,直月昜内严重撕裂伴有出血,确认为遭遇到同忄生 侵犯。   在病床边上的蔡伟齐也没说话,事实上虽然活了大半辈子已经见过各种各样的大风大浪,但眼下的情况,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合适。   没有理会表情纠结复杂的蔡伟齐,早在失去意识前就已经做好决定的沈藏泽一把扯掉手背上的滞留针,动作略显迟滞地掀开被子下床,然后在沈义跟蔡伟齐都不明所以的错愕中扶床朝着沈义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仰面看着这些年跟自己关系生硬的父亲,沈藏泽深吸一口气,用喑哑的声音说道:“爸,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跟林霜柏在一起了,就在我跟你一起去给妈扫完墓后。我爱他,也认定了他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伴侣。” 第一百五十六章   病房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作为外人的蔡伟齐没想到自己看重寄予厚望的后辈会在受了那么难以言齿的伤后语出惊人,有那么短暂的几秒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年轻的后辈受不住这样的身心羞辱所以疯了。   然而同时他又更加担忧沈义的反应,在听医生说明沈藏泽的伤势时,沈义就已经很是受打击,当时神色都有些扭曲发白,平复了很久才问医生是否会感染或有什么后遗症。   蔡伟齐知道,沈义只是不善表达又过于严厉,可对沈藏泽,沈义一直都是疼到骨子里且时时因为沈藏泽感到骄傲,现在沈藏泽受到这样的折辱重创,沈义心里是何等的痛苦难受又该有多愤怒。   可他是万万没想到,沈藏泽才刚醒,就又给沈义扔去一枚原子弹。   复杂的思绪在脑中交织,蔡伟齐急急忙忙走到沈义身边,因实在拿不准沈义此刻的心情,只能做好准备,一旦老友失控就先拦住然后叫医生。   沈义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唯独那双瞳孔都在震动的眼眸透露出他听到沈藏泽的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跪在地上带着忄生虐伤还有枪伤的,不管是脾气还是外貌都更像妻子的儿子,生平第一次,让沈义感觉到荒唐和无措。   从小到大沈藏泽其实并未让他和夏蓉蓉操过多少心,一直以来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也很懂事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早早就确定要跟随他们夫妻的脚步成为警察,也顺利考上警校选择了刑事侦查学专业。在夏蓉蓉牺牲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面对这个儿子,因为儿子跟夏蓉蓉过于相似的面容,也因为儿子在夏蓉蓉牺牲后曾对他有过的怨怼。   ——为什么要让妈妈一个人去抓林朝一?!   ——你不是说,一定会把妈妈救出来?你不是很厉害,是刑侦支队有史以来破案率最高的大队长吗?!   其实他知道,失去了母亲的儿子会有情绪是必然的,人都是情绪动物,而且儿子实际上很早就已经做好了他或是夏蓉蓉随时可能会牺牲的准备,只是在这样的事真的发生时,都需要时间去接受。   可他从来没说过,他也是懦弱的,在失去妻子后,儿子对他的所有怨怼和指责都被他深深刻在心里,或许很早以前儿子就已经原谅了他,可他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一个决定造成的后果,无法挽回。   于是跟儿子的关系越来越生疏,再加上他本来就不善言辞,两人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总是说不到几句就挂电话。   他也想关心儿子的生活,也想问问儿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心仪的对象,有没有想过成家有个人能互相照顾,还有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他并不是不想叮嘱,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毕竟这些年他们之间,连工作都谈得很少,尽管儿子有时候也会打来询问一些旧案,但他基本不怎么会主动教儿子查案,因为他觉得科技在进步,加上他离开一线多年,很多查案的经验或许已经不管用了。   沈义没有想过有一天沈藏泽会为了一个男人跪在自己面前,甚至那个男人的父亲还是杀害夏蓉蓉的凶手。   命运像是在对他进行嘲讽,让所有关系以错误的方式发展并打成死结,誓让所有关系者都活在痛苦的折磨当中。   从病床尾绕出走到沈藏泽面前,沈义扶着膝盖俯身半蹲,然后伸手抓住沈藏泽的右臂,硬是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有话,堂堂正正站着跟我说,我们沈家,没有让孩子跪着说话的家训。”沈义说话声比平常还要低沉,看着站起来后比自己更高的儿子,他拧着眉纠结一下后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人的?”   他不问能不能改,因为他足够了解儿子,能开口跟他承认,就是已经铁了心要走这条路了。   沈藏泽低着头,他很少有不敢看自己父亲的时候,然此刻,他确实感到有些难以直视自己父亲。   “不是喜欢男人,就只是,喜欢林霜柏,只是这个人,跟性别无关。”沈藏泽有些困难地解释,他的喉咙很干涩,发出的声音很嘶哑,“我知道他是林朝一的儿子,我,不应该……可是,我控制不了……”   “把头抬起来,你既然没觉得自己做错,就别一副犯了错的样子。”沈义打断他的话,儿子喜欢男人对于他们老一辈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事,他也并不是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就消化接受了这件事,只是比起感到震怒,他更多是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从警生涯让他习惯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轻易让情绪控制自己的言行。   所以,如果妻子还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夏蓉蓉的儿子眼光能差?你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林顺安那孩子是人是鬼,你真看不透吗?”   ——“你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能不能别一副没见识的样子?儿子喜欢男人怎么了,又没杀人放火,你要担心两男人生不出孩子,回头让领养一个不行吗?”   夏蓉蓉的声音恍惚间在耳边响起,沈义不知为何就想到不可能发生的画面。   儿子回家出柜,他难以接受震怒地要动手教育孩子,结果夏蓉蓉不乐意,撸起袖子就要跟他急,骂儿子可以动手是不行的,敢打她夏蓉蓉的儿子,就算打儿子的人是丈夫她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是了,依照夏蓉蓉的性格,肯定还是要先护着儿子,他在家里地位是最低的。   沈义想,他确实没什么见识,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呢?更何况对象还是林朝一的儿子。他一时间甚至都无法分辨到底是哪件事给他造成的冲击更大。   “林朝一杀了你妈,林顺安当时也在现场。”沈义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虽然戒烟多年,但在这种时刻,他还是下意识地想摸根烟出来抽,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冷静点,片刻的沉默后,他说道:“更重要的是,他目前背上了杀人的嫌疑,而你,单独去找他却被弄成这样子,你觉得自己有任何立场请求我同意你跟他的事?”   就在沈藏泽去旧城区找林霜柏的前几个小时,许恺瑞的尸检报告和相关痕检报告被送到了沈藏泽手上。   直接死因为被短刃割喉导致失血性休克致死;创口为水平切割,长度约10厘米,深度达气管和颈椎前侧,颈总动脉和气管断裂,伴有大量失血迹象,切口边缘整齐,无明显拖曳痕迹,推测为利刃一击完成,凶器推测为宽度两至三厘米的短刃利器,如军用匕首或解剖刀。躯干刺创共五处,分布于胸腹部,造成左肺上叶刺穿导致部分气胸,以及肝脏右叶刺伤所导致的内出血,伤口位置与角度显示行凶者具备专业解剖知识,意在加速失血与死亡。死后被分尸,头颅、双臂、双腿、躯干分离,关节处切割整齐;关节处解剖精细,无骨骼劈裂痕迹,部分关节有清洗痕迹,疑似使用漂白剂或清洁剂处理,显示行凶者不仅具备专业解剖知识同时还具有反侦查意识。   许恺瑞的的尸体上并没有留下指纹,但是,在他的指甲缝里找到了微量残余皮屑组织,经DNA检测分析,属于林霜柏。   另一方面,根据通话以及消息记录,还有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录像,最后一个跟死者许苒见面的人也是林霜柏,在跟林霜柏见面后,许苒就失去了踪迹,直到林霜柏打去匿名电话告知被肢解的尸块所在。   目前的证据,或间接或直接,全都指向了林霜柏。   沈义在辞职离开刑侦后,选择从事法律咨询工作,主要负责刑事法律方面,一直到前年才渐渐减少接案。原本根据规定,他作为已经退出警察队伍多年的普通公民,是绝不可能获取调查中的案件目前的进展和相关调查细节,然,接连发现两名死者,死状又跟十一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极为相似,再加上目前证据指向当年凶手林朝一的儿子,且也是当年被绑受害者之一的林霜柏,故而上级下令,特别召回当年的案件负责人沈义协助调查。   因是特殊情况,相关文件加急批复后,在沈藏泽前往旧城区时正式下达。并且,根据规定,沈义虽协助调查但不再具备执法权力,只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提供协助,并且必须遵守相关的法律法规和程序。   “爸,你查过那么多案子,你应该也察觉到问题了吧。”沈藏泽没再躲避沈义的目光,而是以冷静的声音客观道:“作为犯罪心理学家,林霜柏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何摆脱自己的嫌疑,然而现在,两个死者,几乎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一个人;另外,既然要反侦查又那么仔细的处理过尸体,你真的认为,他会那么疏忽大意不去清理许恺瑞的指甲缝从而留下自己的皮屑组织,让我们提取检验出这么确切指明身份的生物证据吗?”   沈义并未显出太多的表情变化,只反问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他拒捕并非法持枪致使身为在职刑警的你受伤是事实,他已经触犯了法律,这点,你不可否认。如果他真的清白,为什么要拒捕并攻击你?”   抿了抿满是血痂的唇,沈藏泽强迫自己继续跟沈义对视,道:“我承认,我没法替他的拒捕行为进行任何辩解,但我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保证,我绝不会因为跟他的关系而影响调查。不管他犯了什么罪,我一定会亲手将他逮捕归案。”   沈义却说道:“纪律部队,你的口头保证没有任何意义,作为刑侦支队的大队长,你应该很清楚,仅凭你跟林霜柏之间涉及私人关系,就应该立刻让你撤出本案的调查。”   沈藏泽退后一步,转过身面向一直没说话的蔡伟齐,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的说道:“蔡局,我请求您准许我继续负责本案的调查直到破案。在本案结案后,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立刻停职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蔡伟齐闻言神色一凛。   一旦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无论最终审查结果是什么,沈藏泽的档案都会被记上污点,这相当于是彻底断送了之后的升职之路。   不认可的摇摇头,蔡伟齐道:“沈藏泽,你不要这样意气用事,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你退出调查,对你对小安……”   “蔡局!”沈藏泽略微提高声量打断了蔡伟齐,再看一眼沈义,他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一字一字坚定道:“今天无论你们同意与否,我都必然会对这个案子追查到底,就算你们要将我撤出调查,我也会继续自己调查下去!”   蔡伟齐为难地看着沈藏泽,又默不作声地打量老友的神色,却见到沈义猛地一转身就往病房门口走去,脚步迈得又大又急,不等他上前去拉住,沈义就已经走到病房门前。   抬手握住门把,沈义在开门出病房前停了下来,沉声道:“你跟林顺安的事,我现在不会也不可能同意,要我接受认可,该他自己到我面前来争取。至于你自己选的路,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后悔与否,后果自己承担。作为你的父亲,我只有一句,也是你妈过去常说的,就算真的错了,回家,我给你兜底。”   说完,沈义用力拉开病房门离开。   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沈藏泽怔愣半晌,眼眶一阵酸楚湿热,他仰起头看天花板试图忍住,却还是没能控制住那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看着年轻的后辈转身背对自己,以此掩饰略为失控的情绪,蔡伟齐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坚持,就随你吧,只不过我还是要最后提醒你一句,结案后,你很有可能会因为违规违纪行为而被降职甚至是开除处分,你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备。” 第一百五十七章   J'en arrivai à bannir de moi la sympathie, n'y voyant plus que la reconnaissance d'une émotion commune.   【我成功地革除了自己的同情心,我觉得同情只不过是对平庸情感的认同罢了。   ——《人间食粮》安德烈·纪德】   昏暗的房间中,投影仪在墙上投出几个月前的录像。   ……   只有两个人的治疗室里,林霜柏坐在椅子上,微长的头发束在脑后,摘下的眼镜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许苒坐在他对面,像在等他开口,又像是在斟酌应该如何开始谈话。   一只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林霜柏微微歪头看许苒,似笑非笑:“很久不见,别来无恙。”   许苒手里做记录的笔一顿,好一会儿后才问道:“你现在,给自己取好名字了吗?”   林霜柏却反问:“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为什么要另外取名?”   不在意料之中的答案让许苒愣了一下,又斟酌少许:“你的自我认知里,你们是同一个人?”   “难道不是吗?”林霜柏似乎对探讨这个问题颇感兴趣,道:“你们认知里的人格,有不同的过去,身份,年龄,甚至是性别都可以改变,当然了,无数的案例也确实证明不同人格就好像是在一个身体里装了不同的灵魂。可在我看来,只有主人格是真实存在,而我只是为了保护主人格才诞生,哪怕是从法律意义上,也只有拥有独立的身体和法律身份才能作为一个‘人’存在,也因此,即使我有独立意识甚至独立意志,我也并不是独立的法律意义上的人。”   对于林霜柏的回答,许苒既感到愕然又有种这的确是林霜柏会给出的答案的矛盾感,毕竟在她这些年对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研究中,其实她一直都更倾向所有人格实际共用的是一个核心意识的观点。   哪怕人格的记忆分裂,在潜意识层面上,人格之间也会有共同的记忆根源,并且,即使表现形式不同,各人格的伦理判断和道德观也存在高度的一致性,换而言之,不管有几个人格,是主人格还是副人格,表现形式又有多极端,实际由始至终都在共享一个核心意识的道德框架和价值观。   “你是在否定自己的存在吗?毕竟你作为一个‘准人格’并不具备法律上的人权。”许苒说道,停顿几秒,又再多补充了一个问题,“小安认为,无论是主人格还是副人格控制身体,只要犯罪就要接受相应的刑罚,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诞生,我不具备法律上的人权不代表我否定自己的存在,只要我存在,我就有绝对的价值和意义。”林霜柏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脸上浮现一丝玩味的表情,“法律讲究的是 ‘行为人’责任,而不是‘人格’责任。哪怕是副人格实施的犯罪,但身体就是‘行为人’,而行为的结果以及伤害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虽然在一些案例中,辩护律师会以犯罪行为发生时的主观状态这一点针对认识能力和控制能力为犯人进行辩护,甚至过去也有过DID 辩护成功的案例,但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受害者的人权与痛苦才应该是法官的首要考量,让犯人因为精神病而免责,那是对受害者乃至受害者亲属的二次伤害。所以,是的,我认同只要犯罪,无论是谁,都应该接受刑罚。Retributive Justice. A theory of justice that holds people accountable for their criminal behavior by giving them the punishment they deserve——nothing more, nothing less.”(报应正义,一种要求人们为其犯罪行为负责,承担相应且恰如其分的惩罚的正义理论。)   听完林霜柏的话,许苒低头做了点记录,思忖片刻后问道:“所以,你不会犯罪,是吗?”   尽管跟许苒对视,可林霜柏的眼神与表情却保持着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嘲弄轻蔑,哪怕是他一直在回答问题,他身上仍散发出一种谈话主导权掌握在他手上的气场。   “你凭什么认为,过去的林顺安,现在的林霜柏,不会犯罪?”他如是反问。   许苒倒也没被他问住,很是平和地答道:“既然你认为你们是同一个人,拥有相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以我对小安的了解,不管是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会用犯罪的方式来进行自保或是去达成什么目的。”   拿起放在一旁的眼镜戴上,林霜柏看着许苒然后竖起食指放到唇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我维护的是正义而非法律,当只有犯罪才能实现正义时,我会毫不犹豫拿起屠刀,因为死亡,是审判结束后对一切罪行最深刻的惩罚,也是最好的赎罪。”   ……   录像戛然而止,房间里的灯被打开,那在房间正中央的高台上,正静静躺着一具尸体。   微卷的头发束起在脑后,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在尸体上轻轻抚过,随后自工具盘上拿起解剖刀。   举起手臂,在灯光下欣赏解剖刀反射出来的寒光,当刀身上映出全无感情更没有半点情绪的眼眸那一刻,薄唇轻启,在寂静的房间里哼唱无人知晓的歌——   “晃动的灯光   滴答的水声   凄厉的嘶喊   回荡于深夜中   神秘的呼吸   黑暗的漩涡   腐朽的灵魂   接受审判   在迷雾中被带走……”   锋利的刀刃落在尸体死白的皮肤上,于歌声中毫不犹豫地将皮肤与肌肉划开。   医院的病房里,蔡伟齐早已离开,医生护士给他做完检查后又重新给他进行输液。   身体里的神经一直在持续不断的突突作痛,即使医生给他用了止痛药,却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   无法减轻的痛苦仿佛并不仅仅来源于身体上的伤,更来源于精神和心理上。   眼看着时间在分分秒秒飞快的流逝,沈藏泽无法忍受继续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因此尽管医生反复强调他应该继续留院观察,他还是坚持要立刻出院返回调查一线。   在强行征得医生同意并请护士给自己手臂上的枪伤换过药后,沈藏泽忍耐着仿佛不会再消失的痛楚,换下了身上的病号服。   身上的伤一时半会都好不了,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躺在医院里养伤,他必须要尽快回去局里,不仅要重新审问闫晋鹏,还必须申请对马上就要被检察院起诉的罗英成进行再次提审。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事,尤其是,林霜柏提到的摄像头。   在家里甚至大学和局里都安装了摄像头,是因为察觉到第二人格的存在,还是在出事前就已经怀疑另一个犯人就藏身于警队中?   特意叮嘱不要让局里的人发现,是因为只确定另一个犯人在局里,却无法确认真实身份吗?   所以,让他找摄像头是为了让他拿到摄像头拍到录像好确认犯人的身份?   未能想通的疑问在脑海里徘徊,沈藏泽将外套披在肩上,还没开始收拾东西就听到了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进来的是王小岩跟周佑。   “沈队。”王小岩抢在沈藏泽说话前先开口,“队里现在对林教授的看法有些分化,加上你去抓林教授却中枪入院,很多人都很动摇,但我,我想说的是,我绝对相信林教授,也相信沈队你的判断。”   周佑也跟着大声说道:“我也是!除非到最后案子告破,所有证明林教授是杀人犯的证据都是铁证,没有一丝推翻的可能性,否则,我还是坚信林教授不是凶手,更没有计划杀人!”   沈藏泽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两名已经正式通过了实习期的年轻刑警,问道:“你们相信林教授和我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我是队长?因为林教授跟你们一起办了几个案子?”   王小岩摇摇头,答道:“现在的确还没有找到确切证据证明林教授没杀人,我也的确不太能理解林教授为什么要拒捕还开枪打伤你逃走,可我认为,在已经杀了不止一个人且计划杀人根本就没被发现的情况下,林教授没有任何理由暴露自己;如果他跟潘时博是合谋者,因为某种原因两人闹掰,导致潘时博前来自首要捅穿他是犯人的事实,那么潘时博完全可以直接指认林教授是自己的同伙,而不是那么刻意的在我们面前说出林教授是林朝一儿子的事;现在所有所谓指向林教授的证据,在我个人看来,都有种刻意去证明林教授是犯人的违和感。”   “没错,而且我们去查了林教授在国外时发表过的论文以及其他文章,还去看了林教授出版的犯罪心理学相关书籍,虽然没有办法核实在国外警局工作时的具体工作内容,可是也基本能够确认,跟各种犯罪分子打交道是林教授的日常,对查案时会使用的各种科技手段,林教授必然也很清楚,在这样的前提下,以林教授做事谨慎的性格和能力,根本不可能留下那么多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周佑补充道,尽管沈藏泽并未下达明确指示,可他跟王小岩还是在验尸报告出来后立刻进行了针对性的调查,“我们承认,对林教授的信任存在一定的感情因素影响,但我们也并不是没有任何依据就这么认定。”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是一种群居动物,因为渴望归属感、认同感和安全感,所以总是很容易接受群体的意见,又或是,极容易被他人所影响。   除此之外,社会化的教育,也让很多人从小就习惯了服从权威,比如父母、老师、领导和前辈。   再有,就是受情绪以及感情的影响,让人们在遇到事情或许需要表明立场时,出现摇摆不定、质疑最后随大流的决定。   沈藏泽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因为在他成长的过程里,无论是父母还是前辈乃至进入警队,一直都受到很好的引导,培养了他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坚定的内心,让他能在面对任何艰难的情况都依旧对自己做出的判断有绝不轻易动摇的意志,并在任何时候,都能挺直腰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在成为刑侦支队的队长后,他其实很清楚知道,不是所有新人实习警都能习惯他的带队方式,并且,一直以来都有人诟病,他升任队长后整个人变得火爆严苛了很多,对新人实习警而言并不友好。   警队是纪律部队,有很多严格的规定必须遵守,还有很多事必须保密,就像他当时被录像在网上曝光,实际上对刑侦影响非常不好,他们随时可能有秘密任务,如果个人信息长相在网上随意曝光,意味着家人朋友也都会轻易被找到,如今的网络信息技术过于发达,他们能锁定犯罪分子,同时也意味着犯罪分子同样能根据蛛丝马迹锁定他们,所以信息技术部的同事当时立刻就在最短时间内将他的视频全网删除,所有相关词条和信息也都炸掉,这不仅仅是在保护他一个人,还有其他刑侦的同事乃至亲属朋友。   身为队长,他要求刑侦的每一个人都能严于律己,明白自己什么能做该做,什么不能做不该做。但同时,他也要求每一个新人实习警都能培养起严谨的思维和明确的判断力,在查案和执行任务时,在每一个需要他们自己下决断的危急关头,他们都应该能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并为自己的判断和行动承担相应的责任。   刑侦从来就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跟凶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是日常,每次出任务都有可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怕高压,怕担责任,让人责骂几句就觉得受不了玻璃心,没有独立行走能力的人,本来就不该也决不能留在刑侦,否则,害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更是同事、亲属朋友以及那些需要他们去保护的市民。   沈藏泽在听完王小岩跟周佑的话后,眼神里审视的意味淡去,他微一颔首,眼底有笑意掠过:“你们已经不是新人,也在之前的案子里积累了身为一个刑警该有的基础经验,作为你们的队长,我真正想教会你们,或者说让你们明白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别忘记自己宣誓时曾经说过的誓言。”   将自己换下的病号服叠好,沈藏泽一边开始收拾东西一边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应该要有自己的判断,不管相信什么,去调查,去找证据证明。你们选择相信林教授,那就继续去调查这几个月来林教授没有跟我们在一起时的所有行动轨迹,不管是发现有可疑的地方,还是找到能证明林教授清白的证据,都要进行汇报。晚些时候我会回局里,大家伙相信我的判断也好,不相信也罢,我还是队长一天就不会退出这个案子的调查。接下来,沈老队长也会协助我们调查,你们要有什么不懂的,正好也多跟他学习一下,他经验丰富,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能跟他共事向他请教。”   “是,队长!”王小岩跟周佑异口同声的应道,沈义已经去过局里,不仅他们刑侦支队的人像突然又有了精神支柱一样打鸡血,就连经侦还有其他支队都有队长和老人过来跟沈义打招呼,表示很久没见,如果有任何需要支援借调的地方随时开口,一定立刻给人绝不浪费时间废话。   沈义作为曾经的也是传说中的刑侦支队大队长,哪怕已经离开警队多年,在警队里的人望威名依旧很高。   “行了,赶紧查案去,我没什么大事,都要出院了,晚点就会回局里。”沈藏泽并没有透露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在还不确定到底谁是那个“鬼”之前,他现在只能对每一个人都保持防备。   “恐怕,你现在就要回局里。”   病房门口传来黄正启的声音,三人往病房门口望去,随即看到黄正启表情凝重地走进病房。   原本弯腰在收拾东西的沈藏泽直起身,连语气都低沉了好几个度:“又出现新的被害者了?”   黄正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把手里的平板递给了沈藏泽,等沈藏泽接过并点开画面上的视频后,他才道:“安思言的父母报警,她自从那篇关于林教授的报道发出后就失去了联络,跟就职的媒体公司确认过后才发现,安思言已经失踪超过一周。不仅如此,局里刚刚收到一个快件,指定刑侦签收,打开后发现是一个全新的平板,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不断循环播放的视频,也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个拷贝出来的安法医在家门外遭到绑架的监控录像。”   视频是安善回郊区外的独栋别墅,在停好车后下车走到大门前,正要输入门锁密码时,突然有一名身穿黑色风衣并用兜帽盖头口罩遮脸的人冲入视频画面,从身形判断是一名男子,而安善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男子从后袭击,一击正中颈侧颈动脉窦的位置,导致安善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抵抗能力,倒下后被男子拖离监控摄像头的可摄区域。   “安思言最后一次被目击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会失踪那么长时间才报警?”沈藏泽看完视频,抬头看黄正启,“那个平板上面能提取到任何有用的指纹或线索吗?除了这个视频,还有没有其他证据能表明安法医遭到绑架?其他任何来自绑匪的消息?”   视频上的日期显示是两天前发生的事,也就是他去旧城区找林霜柏那天。   而安思言,根据犯罪调查统计数据,在大城市里失踪超过一周,一旦涉及暴力犯罪,受害者的存活率通常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间,若是人口贩卖,存活率虽然高一些,可脱困难度却极大。只是一般来说,现代社会人,完全失去联络超过72小时就会有亲属朋友报警,超过一周才报警,是很少会出现的情况。   “目前正在进行监控排查,以便确认找出最后一个跟安思言有接触的人。因为做记者的关系,安思言似乎一直以来很常会出现为了取材而跟家里人甚至是公司同事上司断联的情况,所以一开始联系不上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太在意。”黄正启快速地给沈藏泽说明当前情况,又道:“痕检部已经仔细检查过,不管是那个平板还是快件,都没有提取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犯人非常小心,指纹毛发,半点都没留下。目前除了这个视频,还没有收到其他来自犯人的消息,已经尝试过联系安法医,电话打不通,手机定位显示在局里,确认后发现安法医离开局里时又像之前那样,手机在办公室里充着电忘记带走。”   沈藏泽目不瞬眨的跟黄正启对视,不自觉地就捏紧了手里的平板:“所以现在,安思言跟安法医,很有可能都遭到了绑架。”   黄正启静默几秒,没有正面回答沈藏泽的问题:“沈队,视频里那个绑架安法医的男人,戴了白手套。”   他记得很清楚,林霜柏也会戴白色手套,在审讯面对犯人的时候,仿佛是某种特定的仪式般。   “视频里的人不是林教授。”沈藏泽知道黄正启在暗示什么,把平板塞回到黄正启手上,沈藏泽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认得他的身形,视频里的人绝对不是他。”   “信息技术部那边正在对视频进行分析,也已经提取了其他监控录像视频里林教授的录像进行比对,很快就能确认到底是不是林教授。”黄正启也并没有要跟沈藏泽争辩,现在的技术那么发达,连AI换脸都越来越难分辨真假了,更何况是对视频里的人进行分析对比。   只是数据分析需要时间,在结果出来前,他跟其他刑警也不过是根据当前的种种证据指向对现有的嫌犯进行合理的怀疑。   沈藏泽脸色还很苍白,脸颊两侧的肌肉因牙关用力而紧绷,忍下脑中那阵晕眩感,沈藏泽道:“如果是同一犯人所为,被绑架超过一周,让安思言的父母做好心理准备,安思言很有可能已经遇害。”   黄正启没有回答,在一旁站着的王小岩跟周佑也没说话,他们都知道,安思言还活着的几率,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五个小时后,噩耗降临,再度发现尸体,经确认,死者为十一年前连环绑架凶杀案其中一名幸存者,现公安局副主任法医,安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尸体在安家的私人墓园被发现。   “死者男性,三十一岁,身高约一米七九,体重约六十四公斤;尸僵情况已完全僵直,推测死亡时间约十二至二十四小时,背部、臀部及四肢背侧有尸斑,未因体位变化发生明显移动;面部、颈部、手部皮肤呈明显的紫绀色,指甲床发绀;无明显外伤,尸体表面未发现锐器或钝器伤;口鼻周围无明显外部压迫痕迹,排除窒息性他杀;推测死因是被困在棺材内,缺乏氧气供应,最终因缺氧及二氧化碳中毒导致死亡。”法医已经给尸体做完初步的尸检以及拍照取证,看着从棺材里转移出来的尸体,法医一时心里百感交集,“没想到,有一天要给安法医做尸检。”   安善是被放进棺材里,经历数小时被困后才因为棺材内氧气耗尽以及过量吸入自己所呼出的二氧化碳而死。   “一般来说,被困在狭隘空间里最后缺氧致死的死者,手指指腹处都会有轻微擦伤和碎裂指甲,一般是挣扎试图脱困导致,但是安法医手上没有类似的伤痕,而且从他的尸体状态来看,他并没有在棺材内作出任何挣扎,所以我推测,安法医有可能被注射了镇静麻醉一类的药剂,又或是被迫服食安眠药后才被放进棺材内。”法医对左手还被护具吊在胸前刚出院没几个小时的沈藏泽说道,“据我所知,安法医当年被绑架救出时受了重伤,肝脏损伤引发急性肝衰竭,之后做了移植手术。尸体上有相应的手术疤痕,之后也会再跟医院那边的资料进行比对确认,但目前也已经基本能确定,死者就是安法医。”   容貌无法改变,就算是凶手要故弄玄虚特意去抓个人来整容成安善的样子,那也需要很长时间恢复期,更何况凶手也很清楚,杀人刑事案,必然要做尸检,只要跟医院记录和资料库里的DNA进行比对,立刻就能确认死者的真实身份,整容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甚至拖延不了多少时间。   加上凶手还特意给他们送去了绑架安善的监控录像,很明显就是在告诉他们,这不是另外发生的凶杀案,就是他正在持续不断的作案,将与当年案件相关的人绑架,然后杀害。   看着在地上好像只是因为太过疲惫所以暂时睡着随时有可能会醒来,实际却已是一具苍白冰凉的尸体的安善,沈藏泽忍下喉间那股强烈的恶心感,硬声问道:“像这种被困在密闭空间里缺氧致死的情况,一般要过多长时间才会死去?”   法医扫一眼表情都不太好的现场刑警,虽然知道大家都不好受,但还是很尽职地说明道:“说实话,这种杀人手法挺残忍的,因为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以这个棺材为例,根据大小和内部空间推测,如果被害者是在清醒的情况下被困,那么在前三十分钟会因为黑暗和狭窄的空间导致恐慌,从而引发心率加快,呼吸急促的症状,而这种生理反应会让氧气被加速消耗;紧接着,在差不多两小时的时间内,被害者会因为棺材内的二氧化碳逐渐积聚,从而使得血氧下降,接着出现头晕、恶心、意识模糊的情况;之后,由于高碳酸血症及严重缺氧,被害者的大脑功能衰竭,在六个小时以内,被害者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最终死亡。”   “也就是说,这种杀人手法一般而言都带有从生理和心理上折磨被害者的目的。”沈藏泽沉吟着,蹲下身去看安善惨白但相对还是较为平静,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痛苦的脸庞,“可是凶手却让他从进棺材到死去为止,都保持失去意识的状态,好像并不没有想要从心理上折磨他。”   比起折磨,这更像是一种仪式感,棺材意味着死亡,把人关进棺材里,无疑是将人送入坟墓,再加上棺材直接被放置在墓园里,显得更加具有象征性。   如果站在犯罪心理学的角度,以犯人的思维去思考,像林霜柏那样去进行分析,这种杀人手段还能反映出凶手的什么特质?是曾经也有过被囚禁的经历,所以将这样的折磨如法炮制的强加到别人身上吗?可安善同样也是被绑架囚禁过的受害者,比起心理创伤投射,恐怕是象征意义更为强烈。   凶手是对安善怀有仇恨报复心理吗?如果是抱有报复心理,也是因为当年的经济案?可如果是报复,根本没有必要让安善在沉睡中死去,毕竟,关进棺材里本身就是为了心理折磨,让受困者感到极度的无助,在恐惧中承受着渐进式死亡的折磨,如此才能满足行凶者的支配欲和掌控欲。   若不是为了报复,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单纯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不断进化的杀戮欲吗?   安善被杀的手法,是旧案里没有出现过的手法,并且,是目前为止唯一没有被分尸的。   所以,安善对于凶手而言,具有某种特殊性。   因为特殊,所以既要谋杀又不希望他受到太多折磨;因为特殊,所以保留了他尸体的完整性。   那么,安善特殊在哪里?因为是十一年前旧案的幸存者?还是说跟凶手之间认识?   沈藏泽缓缓站起,目光并未从安善的尸身上移开,只沉默地进行思考。   以目前的分析来看,似乎以上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指向林霜柏,可,真的是林霜柏吗?为何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哪怕是第二人格,他都不认为有杀安善的必要。   凶手必然是个计划周密的人,并且极为冷血,还有可能是反社会型人格。   林霜柏跟他讨论过,反社会型人格的基本特征是有持续侵犯他人权利的行为史。除此以外反社会人格者缺乏共情能力,对感情、权利和他人的痛苦表现冷漠同时又相当易怒,能毫无心理负担的反复撒谎,还会出现不负责任以及异常攻击性所导致的冲动暴力行为等品行特征。   沈藏泽走到棺材前,又再次将整个棺材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   棺材整体结构并不是亚洲传统的棺木设计,而是更偏向欧美电影里能看到的在葬礼上瞻仰遗容时所使用的棺材,外观上没有多余的设计,相当朴实,如果根据款式去调查,说不定能查到商家和买家信息。   但凶手是个计划性很强又十分谨慎的人,恐怕不会直接用自己的身份信息进行购买,极有可能会借用他人身份信息又或是干脆伪造,又或是通过二手交易的方式进行购买,这样一来,很难直接通过棺材的买卖信息来锁定凶手身份。   另外,从凶手善于做计划性且心思缜密的特点来看,似乎又并不完全符合反社会型人格的特征,毕竟反社会型人格者比起计划性,更多时候容易在被激怒的情况下做出毫无计划可言的冲动攻击行为。   事实上,沈藏泽并不认为林霜柏的第二人格真的缺乏同理心并享受那种控制被害者的权力感。他曾经跟许苒确认过,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的衍生人格更多是为了保护主人格,为了代替主人格去面对那些创伤或不愿面对的经历,分担过于强烈的情绪和痛苦的回忆才会被创造出来,是大脑跟心理共同作用而诞生,光是基于这点,就已经不符合缺乏同理心的特性。而且根据第二人格之前跟他说过的话来看,第二人格的目的并不是报复,而是要让真相浮出水面,让当年的真凶落网。   第二人格曾经说自己只对死人感兴趣,这句话某程度上像是一种暗示,如果要对这句话进行解析,其实可以理解为对活人不感兴趣,自然也不会对折磨人这种事感兴趣,换而言之,第二人格对虐杀行为不屑一顾,也不会去实施任何虐杀行为。   林顺安最初考入大学学的是法医专业,然而因为旧案的发生,林顺安被迫退学,出国后也更换了专业,第二人格作为衍生人格共享了相同的志向和理想,所以才会说自己只对死人感兴趣。   先是许恺瑞,然后是心理咨询师许苒,接着是旧案幸存者安善,失踪的安思言和从医院逃跑的潘时博,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序幕,意味着接下来还会出现新的被害者。   跟过去有联系的人那么多,凶手到底是根据什么去选择被害者,又该怎么做才能让凶手停手?   面对将安善搬出来后便空无一物的棺材,沈藏泽沉吟良久后终于转身,极其冷静而犀利的目光看向略微别开脸不太愿意一直去看安善尸体的黄正启,沈藏泽承受着在场所有警员向他投来的仿佛凝有千斤实质重量的注视,神色冷峻地沉声说道:“黄副队,林霜柏作为十一年前连环绑架凶杀案的幸存者,被怀疑涉及严重犯罪行为,已成为本案的重要犯罪嫌疑人,其在已知自己可能面临法律追究的前提下做出逃避行为,更在逃跑时非法持枪伤警,使得我们刑侦无法正常对其进行调查和审判;再加上本案前两名死者被害的犯罪手段残忍,眼下出现的第三名死者还是参与本案调查的公安法医,基于以上几点,本案定性升级为重大恶性凶杀案,必须立刻对在逃的重要犯罪嫌疑人林霜柏发布通缉。” 第一百六十章   “今日,警方发布最新通缉令,一名重大刑事案件嫌疑犯在逃,请广大市民提高警惕,提供线索!据警方通报,犯罪嫌疑人林霜柏,三十一岁,身高一米八七,体型中等偏瘦,微卷及肩长发,最后一次出现于港海市旧城区,涉嫌非法持枪、袭警、绑架、故意杀人及侮辱尸体等多项刑事罪。目前警方已展开全力追捕,并呼吁市民如发现可疑人员,请立即拨打报警电话110或与当地公安机关联系。对提供重要线索者,警方将予以奖励,并严格保密身份。目前案件仍在进一步调查中,敬请关注本台后续报道。”   烧烤店门口的位置上有人正在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看新闻播报,正好就放到最新的通缉播报。烧烤店外面有好几桌人在聚会,都在大声的聊天说笑,因此也没有多少人真的留意到刚刚的通缉播报。   尽管很多时候普通人其实并不太会真的去留意新闻和网络平台上的通缉内容,但通缉令一旦发布,意味着任何公民都有权将被通缉在案的犯罪嫌疑人扭送公安机关、人民检察院或人民法院处理。并且,通缉令将持续生效,直到通缉犯被缉拿归案或死亡,又或出现通缉原因已经消失而无通缉必要的情况,发布机关才会发出撤销通缉的通知。   烧烤店旁边就是一条昏暗的小巷,巷子口的路灯已经坏了很长时间,于是入夜后大半条小巷都被黑暗所淹没。   窄长的小巷,路边的路灯打下的昏黄灯光让巷口和巷内划出一道斜斜的明暗交界线,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交界线上,靠着满是污迹贴纸和青苔的墙壁,正低头在吃几个小时前买的肉夹馍。   已经凉掉的肉夹馍口感并不好,只是吃的人显然并不在意,慢吞吞的吃着,每一口都要咀嚼很长时间。   过长的发尾依旧束在脑后,微卷的额发垂下来,尾端正好落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前。出事前在眼镜店里买的平光眼镜,大黑框看起来多少有些笨拙厚重,却能很好的遮挡那过于锋利的眉眼。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外套,里面是卫衣和牛仔裤,裤脚束进脚上穿的高帮马丁靴里。   尽管已经晚上九点多,但烧烤店所在的这条小吃街还是很热闹,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而他藏身在巷子里,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路上的行人。   实际上他留意到坐在外边吃宵夜的好几个年纪稍长的路人在看新闻时,都出现了那条通缉播报。   在安善被杀后他就知道,走到这一步,沈藏泽和蔡伟齐一定会发布通缉令。   也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了,到头来,还是成为了背着杀人嫌疑的通缉犯。   把冷冰冰还结了油块的肉夹馍吃完,林霜柏用纸巾擦干净嘴巴和手,又重新戴上了手套。   那天晚上开枪时,他是瞄准了沈藏泽的左手臂外侧,没有伤及骨头,不会对行动造成太大影响,至于其他伤也都能在短时间内痊愈;现在出现第三名被害者,而且被害者身份还是公安法医,这样严峻的情况下,沈藏泽必然已经出院重新投入到调查中。   而且沈义也已经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被召回加入到调查中,虽说已经退出一线超过十年,可沈义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前刑侦队长,接下来针对案件的调查,应该能找到更多的线索和证据。   只不过潘时博是个问题,他是当年旧案的真正帮凶,现在已经无法开口,要想证明他这些年还一直在犯罪会十分困难,更何况潘时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海外活动,部分犯罪行为也是在海外进行并且已经不可能找到确切证据证明是他在背后操控,接下来要怎么处理潘时博是个要谨慎思考的问题。   还有许苒藏起来的那份资料,那天跟许苒见面时实在太匆忙,没能仔细套话,导致现在对那份资料到底被藏在哪还没有确切的头绪。   戴上口罩,林霜柏从巷子里走出来,然后在小吃街里逛了十来分钟。   他已经对这一带很熟悉,知道哪一间店和路边摊的吃食价钱公道又好吃,因此他虽然只逛了一会,手上还是多了一袋吃的,都是用现金付的款。   在买完吃的以后,林霜柏走进了一条位于街尾的巷子里。   那条巷子实际上是跟旧城区相连的,林霜柏在七弯八绕的窄巷里穿行,偶尔才会碰到一两个打完工回租屋的工人,他提着一袋吃食在窄巷里像游魂一样走着,不急不缓的脚步,身体也很放松,一点都没有被通缉的紧张慌乱感,整个人看起来更是跟一般人想象中的通缉犯模样没有半点关系。   走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钟,林霜柏终于从迷宫般的窄巷里走出,经过一家小卖铺的时候买了一份报纸,又再走了五分钟后,他走进了一家破旧的旅馆里。   旅馆前台的工作人员正在拿手机打王者荣耀,听到他进来的声音连头都没抬一下,这个时间点不会有新的住客来,能进来的只有已经住进旅馆的客人,但也基本都不需要服务,因此前台所有注意力都在游戏里,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从楼梯走上楼,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楼梯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咿呀声,楼道里的灯光还特别暗,以至于每上一级楼梯,周遭环境的阴森感都会变得更重,总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令人恐惧的东西从身后或是某个角落里扑出来。   等上到二楼,不算长的走廊里左右两边加起来总共也就只有六间房,林霜柏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走到右边中间那间房的房门前,用钥匙开了门。   房间很小,进去右手边是洗手间,再往里走除了一张单人床外就只有一个茶几和一张椅子,连梳妆台和电视机都没有,正对门口的墙上有一扇窗,窗户上方装了一台空调,只是看起来也似乎不像是能正常运作的样子。   林霜柏关上门后立刻又去开了窗户,因为房间里四处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霉味,墙角和墙缝处都是黑色的霉菌,要是不开窗,这房间里的气味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作为一个有严重洁癖的人,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己的地步,这种鬼地方林霜柏根本连一秒都待不下去,更别说是连续好几天都住在这里,强迫自己睡在一张不知道都有些什么人躺过的,床单被铺看起来也都不像认真清洗干净,甚至跟房间一样散发出一股似有若无的旧物霉味的床上。   单人床靠窗那一侧的过道上放着一个小型行李箱,没有打开。林霜柏先是走过去确认了一下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然后便将手里那袋吃食放到茶几上,继而在床上坐了下来。   摘掉黑框眼镜,捏一下被眼镜压出红色印痕的鼻梁,林霜柏有些疲惫地低下头,微微弓背将小臂搭在了腿上。   片刻,闭上的双眼渗出一丝湿意。   ——安善死了。   “我知道,所以呢?”   ——我们没能阻止凶手。   “要不是你护着,安善十一年前就被林朝一杀死了,他已经多活了十一年。”   ——他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林顺安,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因为安善的死而难过,他是你的好朋友,不是我的。”   ——他不该死!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死!   “够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下这种把所有错都揽自己身上的坏毛病,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死,早晚的问题,既然都会死,就不存在什么该不该的说法。”   ——安善一定是察觉到什么才会被害,他根本就不该插手。   “事情已经发生,你现在想这些毫无用处,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我们要如何行动,通缉令已经发出,我们现在不能到人群或是监控密集的地方去。”   ——凶手还会继续杀人,他一直在向我们提出问题。   “最好你的沈队长能再聪明点,如果凶手的目的真的旨在重现当年的旧案,那么就意味着沈义也会成为凶手的目标。”   ——凶手提出的问题不存在正确答案,这个世界上,本来也没有任何一个问题是只有一个答案的,所谓的正确答案,不过是人类自身给出的定义和限制,现实里,任何问题在不同人的心里都会有不同的答案。   “现在问题在于,凶手到底是想给你一个怎样的身份,是被世人排挤歧视且常年跟罪犯打交道最终导致心理变态的杀人犯儿子,还是走不去过去所以精神病发作模仿犯案的旧案幸存者。不管是什么身份,我们在凶手的剧本里,都是要成为替罪羊的杀人犯。”   ——十一年前,在我自杀被救回来后,我在医院里见到了做完肝脏移植手术不久,还在住院观察的安善,当时他跟我说,他不怪任何人,无论是父亲还是我,他都没有一丝怨恨,他只是感到很痛苦,因为活下来的只有我和他,作为幸存者,他有着跟我一样的负罪感。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尽管已经过去十一年,可那天在医院见到安善的那一场对话,却从未因为时光流逝而褪色。   那天上午刚下过雨,医院外面草坪上的青青绿草因晶莹的雨水滴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再加上雨后的空气比平常更为清新,一切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   长椅上坐着几个病人,还有几个病人则坐在轮椅上被家属推着在小道上散步。   林顺安独自一人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佝偻着背,肩上披着一件针织开衫外套,脖子上和手腕上都包着白纱布。   他那天是抱着必死的心自杀,手腕上和脖子上划下的伤口都非常深,若非当时人就在医院里医生救治及时,他恐怕也已经下了地狱去找他父亲。   可是,为什么要救他呢?他根本就不该活着,只有死了才能给那些被害者赎罪,才不会拖累母亲。   一个罪人,而且是一个背负着好几条人命的罪人,没有任何活着的价值和必要。   自从他自杀后,母亲就安排了护工贴身照顾他,精神科的医生也会跟他进行比之前更长时间的治疗,可所有的这些治疗和照顾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再跟任何人有接触,他只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等死。   他已经坏掉了,人生也已经彻底腐烂,再接受治疗也不过是浪费社会资源,浪费母亲和其他人的时间,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干脆的去死,只要他死了,一切就能结束,母亲也能开始新的人生。   动作缓慢的将腿蜷起踩在椅子上,再用双臂抱住小腿将自己缩成一团,林顺安目光涣散地看着那些在家人陪同下出来散步的病人,只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待在这里。   刚刚是护工送他下来的,因为医生说出来散步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也会对他的恢复有帮助,所以母亲让护工偶尔也要带他到草坪来。   他并不知道护工离开干什么去了,也不清楚护工是什么时候离开又到底离开了多久,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而且自从自杀被救回来后,他就彻底吃不下东西,总是刚吃完就会立刻又全部都吐出来,所以这几天一直都在依靠输液维持基本的营养摄入。   母亲给他修剪了头发,在把头发剪短后他去照过一次镜子,才发现自己长得如此面目狰狞,那么深的眼窝,那么高的颧骨,那么薄的嘴唇,那么阴暗的眼神,他不过是从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就已经被吓到,也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憎恨他,他是那么的恶心,全身上下连一处能让人满意的地方都没有。   他还怎么配生活在阳光下,每次只要想起那些惨死的被害者,想起最后被父亲杀死的夏警官,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死在那个地下室里,而不该被救出来。   夏警官不该死的,至少,不该为了救他这样的人而死。   紊乱且断裂的思绪,就在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像一团浆糊已经快要失去正常思考力时,有一个人扶着输液架走到了他面前。   突然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正常都应该要抬头看看。   然而林顺安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蜷缩在椅子上的动作,失焦的双眸显得茫然而空洞,连一下眼皮掀动或是眼睫的颤动都没有,仿佛已经没有任何人事物能映入他眼眸中。   那个人用另一只手轻轻捂着自己腰腹处刚动完手术不久的伤口,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也无法站太久,在发现林顺安见到他也没有起半点反应后,他动作缓慢地在林顺安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最初醒来时,以为你死了。”安善向后靠到长椅的椅背上,虽然看起来也很苍白消瘦,但看起来还是比林顺安要稍微好些,至少没有瘦到像骷髅一样的皮包骨程度,“我爸妈不愿意提起你,其他人也都缄口不提,好像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刺激到我。”   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虚空的某一点,林顺安像一尊石像,既听不到安善说的话,也不会给安善任何反应。   安善好像也并不在意,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脆弱,更不希望你死。我是在接受移植手术前一天时才知道你还活着,我爸妈觉得不能理解,但说实话,知道你还活着时,我松了口气。”   轻轻地眨了眨眼,林顺安的眼睫毛颤抖了一下,没有血色的脸让人产生了一种他似乎只要被阳光照到就会立刻消散的错觉。   其实他之前曾经偷偷去看过安善好几次,可此刻,他置若罔闻的保持着沉默,任由安善坐在他旁边自说自话,仿佛对安善不存在半点关心和在意。   “你知道Survivor Syndrome吗?听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其中一种,患者会对自己在灾难中幸存可其他人却没有这件事感到愧疚,进而产生自己不该活着的念头,在出现抑郁、梦魇和情感脆弱等表现后,如果不及时进行干预,患者会逐渐开始产生自毁倾向,并且对自身的死丧失恐惧感。”安善缓缓吁出一口气,偏过头看着林顺安,又等了一会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后才接着说道:“之前精神科的医生给我做心理评估时,诊断我患上了这种病症。因为我最开始醒来时求生欲一直很低,也并不想接受肝脏移植手术。”   安善闭上眼深深地呼吸,很用心地感受吸入新鲜空气后身体的舒适,又把手放到左胸上感受自己的心跳,在仔细感受过身体所带来的自己还好好活着的实感后,安善才又开口说道:“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从小到大你都是个道德感很高的人,比起我,你更容易陷入到这种幸存者的愧疚感里……其实我也是几天前才刚刚做完移植手术,因为太过虚弱而且清醒的时间很少,所以我今天早上才知道你试图自杀的事。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要不要来找你,因为我听说这段时间以来你跟伯母都过得很艰辛,一直不断被骚扰,还有很多从头到尾都跟案子没关系的路人和媒体为了发泄情绪自我满足,把自己伪装成正义使者,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持续不断地对你跟伯母进行升堂。”   无论是那些不断写报道的媒体,还是那些对林顺安还有王如意口诛笔伐的路人,在安善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他们既无法改变已发生的惨案,也无法帮助被害者亲属,一直对林顺安和王如意发难,不过是为了将自己生活中积累的那些负面情绪用看似正当的理由发泄出来并进行自我满足,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跟别人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有明辨是非善恶的能力,甚至好像自己就从来都没有犯过错一样。   诚然,绑架杀人还分尸抛尸这种事,并不能就用轻飘飘的“犯错”两个字来形容,可不管是谁,只要活着就会犯错,无非是大小程度的问题,既然如此,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对无辜的王如意以及身为受害者之一的林顺安如此苛刻?   “其实我没有怪过你父亲,真要追究起来,我爸妈是害你父亲落得这个下场的元凶之一,我会被你父亲绑架完全可以说是我爸妈自作自受。虽然差点死在了你父亲手上,可我从来不认为这是你父亲一个人的错,更不会怪你。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认为是凶手一个人的责任,至少,你父亲犯下的那些罪行,从各方面来说都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非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一个人身上,把所有错都怪罪到一个人身上,这不公平。”安善说到这里,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的林顺安伸出手,在即将要碰到林顺安肩膀时犹豫地停了一下,几秒过后还是抿了抿唇,把手轻轻搭在了林顺安肩膀上。   “你没有错,也不需要为你父亲犯的错负责任,在那种情况下你已经尽力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根本不可能活着。我理解你对自己活下来这件事感到愧疚,甚至想要替你父亲赎罪,可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把所有错和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这么做除了把你自己逼入绝境外,根本不会对其他任何人有好处。更何况我们本来就都是受害者,对受害者各种挑刺,一旦发现受害者不完美就用各种方式手段去攻击受害者,这不仅荒唐更是一种社会和道德认知的扭曲病态。”   落在林顺安肩膀上的手并没有用力,只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因为安善很清楚,此时此刻的林顺安已经连最基本的安慰和开解都快要承受不起了。   低垂着的眼帘在安善说完这番话后又过了良久才终于颤动着抬起,林顺安一片木然的脸上仿佛面具出现一丝裂缝般,隐隐约约泄漏出一点熟悉的绝望与破碎,他扭头看向安善,动作犹如因缺乏保养而生锈的机器零件般艰涩卡顿,布满红血丝连眼眶都一直发红的双眼极为勉强的在安善脸上重新聚焦,林顺安嘴角抽动了几下,像在长时间不开口说话后已经不太记得要如何发声,不得不费劲的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张开口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   “我,不太记得了……他是怎么杀人的,在那个地下室里,我到底,看着他杀了多少人,我都记不清了……”林顺安挤出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被诊断出了精神病,现在,我也疯了,我不敢睡觉,一闭上眼,我就梦到自己是他的帮凶,夏警官,是因为我才会死,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什么幸存者,我只是,只是一个可耻的罪人,我害死了其他人和夏警官,我也是,杀人犯。”   有些怔愣地看着林顺安,安善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太记得是什么意思,是他们被囚禁在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林顺安都已经记不清了吗?   搭在林顺安肩膀上的手,指尖控制不住的发颤,安善莫名狼狈地猛一下收回自己的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向一旁别过头,激荡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在细细颤栗。   不知过去多久,好不容易将情绪平复下来的安善将手紧握成拳抵在胸前,再次深吸一口气后才用极为克制的声音说道:“既然记不清就不要再强迫自己,我会拜托爸妈帮你找一名更好的心理医生……阿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迟缓地眨动眼帘,林顺安并未答应安善的话,只是低下头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中。   ……   将还戴在脸上的口罩脱下,林霜柏让浮现在脑海中的那段回忆划下休止符,不带任何感情的对自己发出了提问。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不记得,或许是因为我替你承担了那些令你无法承受的记忆,又或者说是一部分的真相。”   ——什么意思?   “你从来没有发现自己那些模糊且不连贯的回忆里,其实存在着很多能让你意识到安善或许并不是真的那么无辜善良的细节错位。”   将双臂的袖子挽起,林霜柏垂眸看自己腕骨明显且层叠着深浅疤痕的手腕。   “林顺安,给林朝一提供杀人手法并告诉他人体解剖学要点的人,是被麻绳绑住的手脚,可当年你跟安善到底是谁被林朝一用铁链铐住囚禁在地下室的,你不是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在那双手腕上,一直以来都只有陈旧的自残与割腕的伤疤;可在他的脚踝上,却有着一圈陈旧的不明伤疤。   林霜柏实际上很少会好好的看自己的身体,而在他身上,尽管在腰腹上同样也有林朝一当年捅伤他所留下的疤痕,可其实当年替他做手术的医生曾经跟王如意说过,他的刀伤虽然有好几处,可神奇的是,没有一处刀伤伤及到内脏。   林朝一在反复的虐杀中,已经对人体有了充分的认识,更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已经清楚知道在用刀捅人时,要从哪个位置捅入并控制好角度和力气,既能避开内脏又能造成看起来血流不止十分严重的刀伤。   ——够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帮凶是潘时博,这是已经查明的事实。   “安善就是当年的另一个帮凶,这是很难接受的事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直拒绝看清摆在眼前的事实。”林霜柏像是有些忍无可忍的“啧”了一声,“你已经为他沉默足够长的时间了,现在他已经死了,你还想继续替他隐瞒下去吗?”   ——是啊,他已经死了,所以你就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可以吗?   “你为了逃避真相,不惜创造我出来替你承担面对,现在我们正在接近当年的真相,甚至又一次被陷害逼到绝境,这种情况下,你还是不愿意面对安善其实并不无辜的事实,林顺安,我到底该说你懦弱还是过于有自我牺牲奉献精神?”   林霜柏嘲讽着自己的主人格,这几年来林顺安一直在用虚假错误的记忆进行自我折磨,然而这根本毫无意义。   ——安善不是那样的人,我跟他几乎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绝不会是帮凶,更不可能帮父亲杀人!   “人连自己都不了解,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在危及自己生命的情况下,你认为有多少人能坚守所谓的底线?这些年来你跟那么多的罪犯打过交道,应该比谁都更清楚人性的脆弱和可怕,别忘了,人本来就是天生自私的生物。”林霜柏说道。   当自己的生命受到来自死亡的威胁,这时候却发现只要有人替自己受折磨甚至去死自己就能幸免于难,你会怎么做?   道貌岸然的人会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面对任何情况,自己都一定会坚守善良与道德的底线。   然而事实是,有太多的人,很多时候还没到真正极端的情况时,就已经放弃了为人的底线。   “安善是在你之前被林朝一绑架,换句话说,早在你能挡在他前面以前,他就已经独自面对了林朝一很长时间,你以为他在你被绑到地下室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林顺安,整整十一年,你该醒过来了。”林霜柏右手握成拳,然后往自己胸膛的位置捶打两下,“安善确实不是什么杀人狂魔,可更重要的是,当年的他也不想死。”   谁又能比谁无辜?   受害者,从来就不完美;除非自己就是那个面对极端情况的受害者,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更不该对受害者进行指摘。   对话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在接下来的好几分钟时间里,没有再说话。   那些解释不通的事,一旦把主角都换成是安善也就都能说通了。   当年早于他被绑架的安善,是怎么毫发无伤的熬过前面几天直到他被绑到地下室;他记忆中那些混乱的视角,身处位置的偏差;还有后来安家在结案后不仅没有额外追究,还帮他请来了许苒为他进行心理咨询治疗;以及安善后来曾经也以身心状态不佳必须休养为由,在他出国前也办理了休学过。   当时在警察到来前,林朝一要对他们两个下手,跟他相比较起来,安善虽然只被捅了一刀,可那一刀却直接导致了安善肝脏严重损伤以至于引发了急性肝衰竭,而他虽然被捅伤好几刀却并未真正伤及内脏,由此可见,林朝一是真的打算在最后杀死安善,而之所以捅伤他,只是为了让他能摆脱协同作案的嫌疑。   哪怕已经确诊精神病,深受精神错乱、妄想和幻觉等问题的困扰,林朝一在最后还是用了仅存的理智和思考能力对当时的情况做出了判断,对自己儿子下手,不是因为疯了而是林朝一知道,如果自己儿子除了被囚禁和绝食所导致的营养不良身体衰弱等情况以外就没有其他问题,也没有受到更进一步的伤害,那么警方大概率会认为自己儿子是帮凶,所以无论如何,林朝一都必须对自己儿子下手,并且,绝不能只是轻伤。   林朝一不是不知道,自己绑架杀人的行为已经对儿子的人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破坏和影响,也正因此,林朝一才要在最后,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用伤害的方式试图跟儿子进行割裂,让所有人都知道,林顺安虽然是林朝一的儿子,可依旧没能逃过林朝一的毒手。   他一直以来无法承受的,也许不仅仅是父亲的失控杀人,同时还有挚友为了求生而被迫放弃良心帮助自己父亲杀人,更痛恨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发生的自己。   在旧案结案后的这些年里,他隐约能察觉到,对于他被囚禁在地下室里时不完整又或者说是错乱的记忆,安善的态度一直都有些微妙,他们很少提起,偶尔提起安善也会让他别太勉强自己。   其实安善从来都不希望他想起来,只有这样,安善才能继续当一个无辜的完美受害者。   ——如果安善真的是帮凶,那又是谁杀了安善?   “你该问的,不是谁杀了安善,而是谁杀了安善和许苒。你别忘了,许苒也是安善的帮凶,我们所接受的那些由许苒负责的催眠治疗,与其说是为了治好你,不如说是通过催眠的方式对你进行暗示从而修改你的记忆。”   所以许苒才会总是对他说抱歉,她的愧疚并非来自于无法治好他,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不是纯粹的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她带着治好他以外的目的来跟他接触,意在让他成为安善的替罪羊,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其实都在以治疗为名行监视之实。   ——如果潘时博和安善是当年的帮凶,而许苒是帮安善隐瞒真相的人,那么现在对他们下手的人,不会是当年经济案的受害者,否则这个凶手不会以安善和许苒为目标。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想要寻求真相,可到最后却发现,真相藏在那些口口声声对他好的人心里,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秘密围绕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对他撒谎,让他十多年来都活在谎言当中。   或许他们都认为,只要让谎言持续下去,那么总有一天谎言会将真相取而代之。   只是他们都低估了真实的力量,也忽略了,除他们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恶的存在。   “用这种方式杀害安善,很显然这个凶手跟安善的关系也不一般。”林霜柏说道,作为一个通缉犯,他能得到的消息并不多,只是在得知安善是被关进棺材里最终缺氧窒息而亡时,他多少有些意外,毕竟在最初的时候,他判断藏身局里对他们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的那只鬼就是安善,这个想法在得知尸体上检测出属于他的皮屑组织时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因为当时他认为凶手通过尸体上残存的证据陷害他,实际上也在证明身为法医能直接接触到尸体的安善就是一直以来隐藏在局里的鬼。   然而如今安善也被杀,一时之间他也无法确定凶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安善不受控吗?还是凶手眼下有其他目的?   如果是这样,那凶手接下来的目标又是谁?   ——目前的情况,警方那边的证据显示许苒遇害前最后见的人是我们。但除了监控录像和通话消息记录以外,警方也并没有我们杀害许苒的直接证据。并且,以许苒的直接死因来看,杀害许苒的凶手必然是许苒认识且有相当熟悉程度的人。   因为是熟悉的人,所以才会防备不足,凶手才能有机会一击得手。   “我们的治疗记录和治疗录像是重要证据,既然许苒的办公室里找不到,那就去她家里找,她能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告诉我们有另一份治疗记录和录像的存在,说明她其实已经有预感自己会遭遇不测,只是没想到凶手会这么快就对她下手。”   ——不,我们要去的地方应该是安善家。   如果许苒被害是因为向他透露了治疗记录和录像的存在,那么很有可能凶手已经将证据转移或销毁。   更重要的是,安善作为当年聘用许苒的人,会直接跟许苒进行联系,那么安善手上或许还会有备份记录。   依照目前的情况,即使安善手上的记录也已经在遇害后被凶手销毁,他们还是要冒险去一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要去确认,安善家里是否有其他跟凶手相关的证据。 第一百六十三章   People have lived their lives alone, suffered defilements, borne sins, drank bitter wine, and searched for a way out.   【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   ——《悉达多》赫尔曼·黑塞】   自通缉令发布后,局里的气压就愈发低,沉甸甸的像要把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沈义虽然作为当年旧案的负责人回来协助调查,但并没有要在刑侦支队发号施令的意思,所有的调查指示依旧是沈藏泽来决定,他作为协查人会在开会时仔细谈论当年的案情细节看是否能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却一次都没有对沈藏泽的指示提出过异议,也没有任何指点或是教育队里刑警的意思。   队里老人都明白,这就是沈义的态度——记住现在的刑侦大队长是沈藏泽,辞职多年的前队长只是来协查,既不会给当队长的儿子撑腰,也不会在办案时教儿子怎么当队长。   经过跟医院的病历档案记录比对,已经确认了第三名死者的的确确就是安善,并且安善完整的尸检报告也已经出来。   肺部高度充血,肺泡壁塌陷,是缺氧性损伤;气管、支气管无异物,黏膜充血,排除异物堵塞气道致死的可能。心脏膨大且左心室明显扩张,为急性缺氧导致的心功能衰竭,血液呈暗红色且流动性较强,符合低氧高碳酸血症的死后特征。大脑高度水肿,脑组织软化,脑血管扩张充血,为窒息性缺氧死亡的典型病理特征,头部未有其他明显外伤,解剖后也未见颅骨骨折或颅内出血,排除头部外伤致死的可能。胃里基本没有残留物,推测在死亡前已经长时间未曾进食。右手臂上有针孔,经过毒理分析,确认死前曾经被静脉注射过安眠药咪达唑仑,推测是陷入昏睡后才被放入棺材内,所以才会没有在棺材内挣扎试图逃生的痕迹。   跟刑侦密切合作多年的法医被害,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安善的助手夏濛更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并因无法面对躺在尸检台上已经成为一具惨白尸体的安善,在万分难过的纠结再三后退出了安善的尸检。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勇气和心理素质去为自己认识的人做尸检,医院里的医生都会避免为自己的亲人朋友做手术,更何况是每天跟尸体打交道的法医?谁会想看到前一天还一起工作说话活生生的上司、同事,突然就变成一具尸体躺在自己面前要自己亲手去解剖?   也是在尸检报告出来同时,那段安善被绑走的监控录像的分析结果也同步送到了刑侦,经分析比对,监控录像里绑走安善的人,无论是身形还是步态动作都跟林霜柏并不一致。   然而这也不能证明林霜柏不是凶手,因为这完全有可能是林霜柏策划,帮凶负责绑人继而完成第三次谋杀。   为了调查,黄正启、傅姗珊、史志杰、王小岩、陈力勤和周佑等人都要么带自己小分队要么跟其他刑警一起四处跑,调查许恺瑞的人际关系,前后两次重新盘问闫冧和苗嫦曦,进而调查许苒的人际关系,又掘地三尺的试图找到逃离医院后就再未出现过行踪成谜的潘时博。   沈藏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少言寡语,在安善的尸检报告和监控录像分析结果出来后,时常都能看到他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复盘,总是面无表情,看人时的眼神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死寂,沈藏泽身上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情绪,有时给人感觉像在行尸走肉,可当他开会或走进审讯室时又会散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森寒威压。   下午刚去医院见过许依娜,沈藏泽回局里后没多久,去法医部请求对许恺瑞进行第三次尸检,又去了一趟信息技术部询问是否有新的监控录像拍到林霜柏,之后就独自去了抽烟区。   抽烟区里原本还有几个人在里面抽烟,看到沈藏泽进来后,不到三分钟全跑了。   沈藏泽没心思理会他们,打招呼时也只是掀起眼皮子点了点头,然后就站到角落里自己掏出打火机和烟。   好像是昨晚新买的烟,已经只剩下三根了。   把烟从烟盒里叼出,沈藏泽翻开打火机帽盖打火点烟,深吸一口后仰头徐徐吐出一口白烟。   目光空洞的看着飘散开来的烟雾,鼻间尽是呛人的烟味,沈藏泽木着脸靠在墙上,一口一口重复机械地抽着手里焦油量并不低的国产烟,太阳穴和左臂上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脖子和锁骨还有衣服遮掩住的身上都还残留着未褪的痕迹,沈藏泽偶尔会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从内部开始溃烂,然而他却无法确定,伤口到底在哪里。   烟灰掸落在吸烟区的公用烟灰柱里,抽完一根捻灭烟头,再点一根新的。   等到最后一根烟也抽完后,沈藏泽怔怔地站在那儿,大脑思绪出现短暂的空白停摆。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明明清楚得像那人靠在他耳畔说的话,可认真去听又发现遥远模糊得像是脑海深处传来的话语。   林霜柏跟他说过几次,不是不让他抽烟,只是希望他别抽那么狠,总归是对身体有害的东西,现在仗着自己年轻不知节制,以后上了年纪真出什么毛病了后悔都来不及。   有时候他会恍惚,各方面都很稳重的林霜柏自他们在一起后在生活上把他照顾得很好,以至于他一度觉得林霜柏才是更为年长那个。   但如今想来,或许林霜柏一直都在把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当成是最后一天来过。   所以怕自己做得不够多,对他不够好。   吸烟区的门又一次被拉开。   沈藏泽回过神,看到走进来的沈义。   除案件交流外,他们父子间最近交流并不多,沈义没再问过他林霜柏的事,他也没有再主动提起。   沈义先是看向沈藏泽捏在掌心已经揉成一团的空烟盒,再抬眼看沈藏泽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眼底下因长时间没有休息导致的乌青,他淡淡拧了拧眉心,把手里的保温瓶递了过去:“菊花茶,你妈以前老给我泡,平肝明目,解毒清肺。”   愣愣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保温瓶,沈藏泽好半响才伸手接过,低低说了声“谢谢”。   “伤没好,抽那么多烟,也没好好吃药,医生告诉我,你伤口都发炎了,别以为没伤到骨头就没事,那是枪伤,要不小心感染了,回头出任务给大家伙拖后腿都是你这个队长的责任。”沈义的话说得有些生硬,大抵还是不太懂得怎么关心儿子,才说到最后还是多了一丝说教的味道。   打开保温瓶盖,低头浅抿了一口热茶,沈藏泽安静了几秒后才说道:“我本来也不是多称职的队长。”   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沈藏泽苦涩地勾了勾嘴角,脸上流露出一丝掩藏已久的颓然与疲惫,说话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几个案子,凶手接二连三挖坑给我跳我都没发现,让潘时博在我面前逃跑,又在跟林霜柏有私人关系的情况下擅自行动让林霜柏跑了,仔细想想,我根本就是一个无能的失职队长。你当初的反对也没错,我太年轻,没那个能耐扛起这份责任和这个职位。”   沈义并不打算安慰难得在自己面前表露挫败的儿子,因为这不是儿子此刻需要的。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潘时博已经死了。”沈义直接就将话题带回到案子上,“他虽然是当年的帮凶,只是我反复看过他跟林顺安的审讯记录,他身上没有那种杀人犯特有的气质,换而言之,他虽然参与过多起刑事命案,但他从未亲手杀过人。”   睁眼,沈藏泽直直地跟沈义对视,问道:“那林霜柏呢,你觉得他杀过人吗?”   直白的询问,沈藏泽一如既往地在逃避和面对之间选择了面对。   沈义面沉如水,事实上,他很清楚,虽然儿子问出这个问题,可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动摇儿子对那个人的信任。   “林顺安,离成为杀人犯只有一步之遥。”沈义说道,以无比肯定的语气,“他跟十一年前比起来,多了种更危险的秩序感,这种秩序感是他给自己设下的界线,如果他能控制住自己,会是刑侦支队最好的帮手之一,也会是最好的犯罪心理学家,可他如果选择跨过那条界线,用触犯法律的方式去寻求或实现他认可的正义,那他会成为比林朝一更残忍的杀人犯。”   透过那个审讯录像,沈义在林霜柏身上看到了跟林朝一以及其他杀人犯都截然不同的黑暗面,那是一种脱离社会道德体系和司法程序的疯狂,在跟潘时博对峙的过程中,他很确定林霜柏是一个有自己一套标准原则,并且对自己认定的那个“理”有着近乎病态执念的人。   这样的人,首先对自己就有极端的克制,可问题也恰恰出在这一点上。   跟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次数越多,在黑暗的世界里潜行越久,面对和承受的人性之恶也会越多,人想要维持纯粹的善良很难,可想要作恶沦为犯罪者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林顺安对自己过度的压抑和控制,同时也是在给自身不断积攒无处释放的恶念,一旦林顺安对自己和世界感到彻底的失望,理智崩盘的瞬间那些多年沉淀在心里的恶将会不受控制的倾巢而出,以最直接的方式反噬林顺安,将人彻底推向地狱。   沈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着沈藏泽说道:“如果林顺安真的成为了杀人犯,无论是我还是所有曾经用各种手段方式逼迫审判过他的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因为是杀人犯的儿子,所以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林顺安,从一开始就以先入为主的思想观念对林顺安进行错误的定义。   实际上,并不是所有杀人犯或犯罪者的孩子都一定会走上同样的道路,真正重要的是个人意志,可惜的是,不管是普通人还是生活的环境乃至整个社会,人一旦被落下耻辱与罪恶的烙印,歧视和谩骂便会伴随一生。   在辞职不再当警察并转而从事刑事法律咨询工作,这十一年来跟数不清的原告被告还有他们的家属接触过后,沈义渐渐意识到,不是所有犯罪者都是天生坏种,有时候把人逼上犯罪道路的,或许正是他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以及千百年来所形成的观念。   并不是要圣母心泛滥的理解同情所有犯罪者,只是有时候或许也该反思一下,为什么有些悲剧明明可以避免,可在走向悲剧的路上却竟然没有一个人做对或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空气中的泛白浮尘无依无靠地飘着,既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   沈藏泽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里的保温瓶上,哑声道:“刑警,本来就是一份无法相信人性,对所有人都抱持怀疑的工作。当上队长后,我才渐渐察觉职业要求跟信念是背道而驰的。我们坚守正义,可面对嫌犯时,我们要设想最坏的情况,要以最恶毒的方式去揣测对方的思想,比起无辜,我们总要先肯定没有人是清白的。”   要坚守正义,就意味着必须保证自己内心的善良,要时刻记得谨守公义的底线。   可当人长时间面对犯罪分子,长时间的凝望深渊,真的能不被影响,不被侵蚀吗?   一旦天平不再平衡,自身的判断又是否真的还能保持公平公正没有任何偏见?   沈义怀疑林霜柏没有错,当年若换做是他不见得就能做得更好,甚至可能会对当年的林霜柏做出更过激的行为,在那之后,沈义也没有逃避自己所导致的结果,而是选择面对和承担。   又喝了一口保温瓶里的菊花茶,沈藏泽用被茶水湿润过后不再那么艰涩的声音继续说道:“所以我不认为你有义务去为他人无法确定的命运以及人生承担不必要的责任,对你而言,你只是在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并且,我们做出的判断和行动不可避免的受限于我们的身份,还有经验累积下形成的固定思维以及观念。”   他不会去评价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普通人,也不会过多去批判媒体舆论,人都是在一个社会里生活的,不管是谁都必然会接受社会化的思想观念灌输,自然也都会受到周围环境以及言论的影响,同时人也是自私并且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机制,在种种前提条件下,用定式思维对不认识不熟悉的人下判断,随身边所有大多数人一起排挤或是疏远某个被贴上特殊标签的人,是很常见的事。   但有些职业是不能犯错的,因为一旦犯错,付出的代价往往是人命。   也正因此,在做事时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会愈发严苛。   刑警就是其中之一,可刑警也是人,只要是人,做决定时就多多少少会受到个人情绪以及感情的影响,更何况有时候也正是那点直觉和情感会在某些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所以除非是真的带入过多的个人情感又或带有严重偏见的主观看法,否则在他看来只要查案时记住自己的最终目的是查出真相抓住真凶,而不是为了要给某个人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不是为了在压力之下必须拿出一个结果去结案,那么无论曾经做出怎样的决定,都能堂堂正正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   “林霜柏的人生无需任何人为他负责,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同样,我也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的责任。我无法贸然对潘时博现在的生死下定论,但也不排除他已经遇害的可能性。至于他是否杀过人,我认为不是只有亲自结束一条生命才算是杀人,以夺取他人性命为目的而制定详细计划并利用他人执行实现计划,这样的行为,一样是在杀人。”沈藏泽握紧手里的保温瓶,因用力的关系,指节略微发白,他沉着脸,眼底泛起冷光,“他如果遇害,是死有余辜,但我更希望他活着被我们逮捕归案接受法律制裁。”   他不说林霜柏是否已经杀过人,是因为他直到现在依旧相信,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林霜柏不会选择用杀人来解决问题。哪怕是对他做出暴行的第二人格,他也是同样的看法。   第二人格想要的,是让所有人看清真相,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明白到不管是当年的林顺安还是如今的林霜柏,一直都是无辜的受害者,而杀人,恰恰是在印证那些人对杀人犯儿子所抱持的偏见与歧视,所以哪怕是被逼到绝境,第二人格都不会做出杀人这一极端选择。   “我只是想不通,林霜柏为什么会知道许苒被抛尸在那里。”沈藏泽知道,只要无法解释清楚这点,林霜柏的嫌疑只会越来越重。   尽管许苒的尸体上无法找到相关的生物证据去证明林霜柏是杀害她的凶手,可通讯记录证明许苒最后联系的人是林霜柏,而监控录像也拍到许苒最后见的人是林霜柏,再加上尸检报告又具有一定指向性,这些在当前来看都是加重林霜柏嫌疑的间接证据。   如果不是杀害许苒的凶手,为什么会知道许苒的抛尸地点。如果是知道凶手身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因为局里有鬼所以就彻底不相信警方了吗?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是早就知道许苒会遇害,却没有阻止而是任由许苒被害,这同样是犯罪。   根据《刑法》规定,监护人、看护人员、警察和医护人员等负有法律上救助义务的人如果明知道会有命案发生却不阻止,将可能构成不作为的杀人罪或过失致人死亡罪。哪怕是一般人,因不作为而让犯罪分子得逞,依旧会根据实际情况被认定为共犯或帮助犯,必需承担一定刑事责任。   换而言之,即使林霜柏不是杀害许苒的凶手,只要他是故意放任凶手杀害许苒才再尾随凶手去抛尸地点后才匿名报警,他依旧有极大可能性会被认定为是凶手的共犯。   林霜柏跟许苒见面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见面时又谈了什么,所有的这一切现在除了林霜柏和凶手以外,没有人知道答案。   从怀里取出几个微型摄像头以及窃听器,沈义说道:“这是在你和林顺安的办公室里拆出来的。”   沈藏泽一愣,骤然抬眼盯着沈义手里的摄像头和窃听器,确认道:“我办公室里也有?”   林霜柏明明只说了自己大学和局里的办公室还有家里安装了摄像头,却并未提及他的办公室也有,甚至还有窃听器。   沈义把摄像头都窃听器都交到沈藏泽手里,道:“算是我当刑警多年的直觉,所以我也检查了你的办公室,你的办公室里没有摄像头但有窃听器;而林顺安的办公室则是摄像头跟窃听器都有,但是分开安装,而且从新旧程度来看,窃听器安装时间远比摄像头要早。”   握紧拳头,沈藏泽只觉太阳穴处的抽痛更加剧烈,他脸颊肉都微微抽搐了一下,咬牙道:“也就是说局里真的混进了老鼠,而且老早就开始对我进行监听,我却居然一无所察。”   连自己办公室什么时候被偷偷安装了窃听器都不知道,他这个刑侦大队长真是丢脸丢到家了,简直就是被人骑到脸上来羞辱嘲讽。   可这也证明了,这只“老鼠”在局里的职位并不低,否则,不可能随意出入刑侦大队长的办公室甚至长时间停留还不引起他人怀疑。   刑侦支队的人就那么多,排除了实习警和成为正式刑警不超过一年的,剩下就都是老人和黄正启、傅姗珊等副队和小分队领队,会是他们中的其中一人吗?如果不是,就意味着是其他部门的人,可能进公安系统的都是经过政审等严密背景调查的,还要在局里已经升到跟他相近的位置,会是谁?   如果安善还活着,那么他可能会怀疑到安善身上,因为安善是当年旧案的唯二幸存者之一,并且等级上跟他非常相近,作为跟刑侦合作密切的法医,出入他办公室是很寻常绝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事。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安善也死了。   为什么要杀安善,因为安善发现了什么?还是因为安善是当年的幸存者?   还有安思言的失踪和那篇报道,自从直播自杀爆炸案后,安思言就安分守己了很多,发的几篇报道都不再像过去那样激进,能尽可能在保证客观性的前提下指出问题,不再像之前那样以极端的攻击性和过度的引导性来吸引流量,让舆论失控。   因此,当那篇针对林霜柏的报道发出后,他其实一直感到有种违和感以及操纵感。   从文笔和遣词造句的习惯上进行分析,那篇报道的确是安思言所写,可现在的安思言有什么理由要在这样刚好的敏感时间去写并发出一篇有明显导向和攻击性的报道?   是对林霜柏进行报复吗?然而安思言并不是那样的人。   安思言这个人虽然年轻冲动,有些想法也比较偏激,做事也有点热血上头不顾后果,可她并不是那种会公报私仇的人,更何况她跟林霜柏之间连有私仇都算不上。   怎么想都想不通的蹊跷之处在新的问题冒出来后,变得更加混乱而让人难以从中理出一条明确的头绪来。   沈藏泽把保温瓶递向沈义,又把掌心的微型摄像头和窃听器都揣兜里,道:“我去重新提审罗英成和闫晋鹏。”   案件卡死就从头开始,只是卢志洲不久前身体情况急剧恶化,不仅发生泌尿系统感染还在几天前进一步确诊肺部感染,因为病情发展迅速,医生表明卢志洲基本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等死阶段;而直播自杀爆炸案的相关人士,潘时博逃逸中,其余知情者已死;因此眼下要想重新进行调查,只能从罗英成开始。   至于安善,人物关系简单暂未发现任何跟案件相关的可疑人士;安思言虽然因为是记者的关系,人际网乍看之下十分复杂,可真要挑出跟本案相关的人,其实也很简单;能汇集到一起的相交点,除了此前的四起案件和刑侦支队,也只有林霜柏。   沈义没有接保温瓶,只是两手插兜里看着自己消瘦许多的儿子,道:“拿走喝完,嘴唇都起皮了。潘时博这个人,假定多年来都没有想过停手,那么他一定一直在关注林顺安,但这里有一个分歧点,潘时博的目的是报复,可另一个身份未明的凶手却未必,从藏尸案开始算起,林顺安回国进入刑侦后才发生的案子,发展到现在能看出,凶手针对的始终是林顺安;合作的人一旦目标不一致,就容易产生冲突,我之所以认为潘时博有一定概率已经遇害,正是基于以上分析。”   潘时博就像是复仇名单的报复者,可另一个凶手却只针对林霜柏一人,到目前为止,林霜柏已经被拉进沼泽难以脱身,可暂时撇开案件受害者和作案手法不谈,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陷害林霜柏,一步步逼迫林霜柏也成为像他父亲林朝一一样的杀人犯吗?可这样做,对凶手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和好处? 第一百六十五章   闫晋鹏已经被带进讯问室整整一个小时。   这段时间他不仅在被关押也在戒毒,闫冧费尽心思也没能把自己夫妻两和他这个大儿子保释出去,在被拘留后不久,经侦那边已经追查到越来越多的经济犯罪证据,还从地下钱庄查获一大笔非法资金,无论之前侥幸逃过多少次,闫冧这次恐怕都难以再逃脱法律的制裁。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闫冧和苗嫦曦都进去后已经没人能保自己,闫晋鹏在被关的这一段时间里,除了毒瘾发作时,其他时候一直很安静,没有嚣张的大喊大叫,也不会对自己的拘留环境和饮食提出任何意见,跟刚被抓来时那无法无天好像只要自己有钱就算是警察也奈何不了自己的毒虫样子判若两人。   沈藏泽一直在监控室里看着闫晋鹏。   现在的闫晋鹏看起来比刚被抓时更加瘦,形容枯槁的程度看起来让他恍若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深陷的眼眶和惨白且满是皱褶的皮肤,还有又长又油还稀疏的头发,或许比起人他更像鬼。   在闫晋鹏被关押这段时间里,沈藏泽一直刻意没有再对他进行提审,但也一直有关注他的戒毒状态。   因为已经使用毒品很长时间,闫晋鹏几乎可以说是整个人都已经被毒品侵蚀殆尽,毒瘾发作时的状态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毒瘾发作前开始神经性焦虑暴躁,医护人员为了防止他出现更多自残行为提前用束缚带将他绑起来,因戒断反应导致身体大量出汗并且惧光,等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瞳孔放开陷入持续性的惊惧狂躁;等到毒瘾真正开始发作,那具干瘦的身体会止不住的抽搐,好像肌肉都被撕裂了,生理式的无力痉挛,连指尖都在挣扎抽动,又因心跳过速连呼吸都异常急促,等再过一会就开始恶心作呕是胃里什么都没有就吐酸水,要是连酸水都吐不出来就断断续续的干呕,这样的生理反应往往会再持续一段时间后才开始出现幻觉,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看见什么,只能听到他疯狂尖叫嘶吼,泪流满面,摔到地上后就开始蠕动着扭曲的身体反复用头撞地或是床头,直到把自己磕的头破血流。   毒瘾发作过后,医护人员会进去把闫晋鹏扶回到床上,解开磨损的束缚带,再给闫晋鹏处理头上的伤口。而闫晋鹏就像是一块破布,无知无觉地任人摆布,等过一两个小时后醒来,闫晋鹏就在极度虚脱的状态下长久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闫晋鹏偶尔也会自言自语,然后用手在空气中乱抓,也不知道是在抓什么。   刑侦支队有时也会跟缉毒队合作,沈藏泽对瘾君子以及毒贩都不算陌生,在把闫晋鹏关了这么些日子后,沈藏泽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推门走进讯问室,跟沈藏泽一起来审讯的还有王小岩。   闫晋鹏戴着手铐坐在审讯桌前,即使听到有人进来坐到自己对面也没有半点反应,只垂头弓背一动不动地在桌子前坐着。   先开口的是王小岩,他向来没有那么好的耐性,拍着桌子就说道:“行了,别在这里装死,你跟那潘时博怎么认识的,还有你们两个是如何一起策划的绑架案,怎么杀死你亲妹妹的,都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你那有钱的爹已经让我们查个底朝天了,你别以为这次还有人能把你捞出去!”   “把我捞出去?”闫晋鹏像听到笑话一般抖动肩膀,抓了抓已经满是血痂抓痕的脖子,他抬头却不是看向王小岩,而是对沈藏泽说道:“其实你们把我抓进来挺好的,有的吃有的住,还不用怕被人追债,顶多就是戒毒比较痛苦,可这跟被人追债分分钟可能横死街头比起来也不算什么,毕竟,比起死我还是更想活。”   沈藏泽听到这话也没有太大反应,不带半点情绪的平直声线直切主题:“怎么染上毒瘾的?”   眼都不眨地盯着沈藏泽,闫晋鹏静默了一下,道:“你知道的,我们这种有钱人,就喜欢玩些新鲜刺激的,等把什么都玩过一遍后,也就只能靠毒品来寻求精神刺激了。”   “是吗,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太蠢,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智商欠费,也不会被人骗去赌场赌钱结果欠一屁股债还不上,只能哭着回家求妈妈救自己。”沈藏泽皮笑肉不笑,嘲讽得明明白白,“你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失望的?居然连半分他的精明都没遗传到,不仅算计不了别人,甚至被人卖了还傻兮兮的帮人数钱,像你这样一个坑爹的赔钱货,也难怪闫冧要趁自己还干得动时那么努力响应国家号召包养小三拼生。”   “我呸!”闫晋鹏用力啐一口唾沫,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珠子里冒出一点凶光,恶狠狠地说道:“我不过是绑架了几个小孩,在要钱时被吵得头痛才失手杀了其中一个,这点破事跟我爸那禽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你以为他是这几年才开始包养小三的吗?这话说出来都要笑掉人大牙!他靠我妈和外公发家致富不过是开始,这几十年他干过的缺德事数都数不完,就算没有亲自动手杀人放火,这些年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满大街都是,还有不知道多少未成年的男孩女孩被骗到各种饭局派对上去供他和那些变态老板满足兽谷欠,能拿到钱都算好的,多的是被玩烂玩残甚至玩死了以后被当成垃圾处理掉,你们警察要真那么能耐,怎么没把那些真正丧心病狂的腌臜事都查出来?你们能吗?抓到我算什么,就是现在把我爸也抓起来了,他早晚也是会被放出去的,你们,根本动不了我爸。”   “你杀了自己亲妹妹叫这点破事?!”王小岩当即就怒了,要不是还记得这是审讯,他都想直接拽住闫晋鹏衣领把这种比人渣还要更垃圾的毒虫给狠揍一顿,“现在审的是你!别以为把话题扯到你爸身上来模糊重点就有用,你绑架勒索杀人还抛尸这些犯罪行为全都证据确凿,就算法官到时不判你死刑,你这辈子也别想还有机会能从牢里出来,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闫晋鹏直到这时才终于偏过头把目光转向王小岩,眼神阴森且表情古怪的笑出声,然后说道:“既然都已经证据确凿了,那你们还审我做什么?我怎么染上毒瘾的,很重要吗?”   沈藏泽右手放在桌上,左手则搭在腿上,尽管面上没有显露,可即使是在此刻左臂上的枪伤伤口都正因为发炎而在持续疼痛,并因他没有好好吃药的缘故,伤口发炎甚至还有轻微化脓迹象,也直接导致他感觉自己身体里至少三分之一的神经都因这个伤口的存在而时刻抽痛,然奇怪的是这种不间断的疼痛不仅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反而让他在习惯了后变得更加清醒,仿佛已经完全不需要有休息的时间。   “如果赌和毒都是因为被人引诱设计才会沾染上,那你绑架勒索也情有可原,不是么?更何况,绑架勒索的计划也不是你制定的吧,这些都是你轻判的关键。还是说,你被我们关了几天后,突然就洗心革面性情大变决定要当个乐于替别人承担罪责和刑罚的大善人?”沈藏泽审视着闫晋鹏那张因毒品而加速衰老的脸以及脖子双手上在戒毒过程中因无法自控而留下的累累伤痕,从手里的资料中抽出一张诊断结果丢到桌上,“你被我们抓进来之前就知道了吧,自己得了艾滋病。该说你可怜还是活该?你生活糜烂,黄赌毒样样不落,得艾滋也几乎是必然结果,看你这样子,估计就算是坐牢不用坐很久,毕竟你也没几年好活了。”   闫晋鹏连看都没看一眼桌上那张诊断结果,表情也没有半点变化,他的确是在被抓之前就知道了,只不过被抓进来后他听说了更多其他的事。   脸上的笑容越发阴恻,闫晋鹏身上正不断冒出大量的冷汗,他一边用手隔着衣服挠自己手臂一边说道:“我听说了,那天审问我的人,是杀人犯的儿子。所以我很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原来我见过他……Vendetta,你们说他叫潘什么来着?他在一个破屋子里用很多人的照片把墙面都钉满了,那个杀人犯儿子的照片也在里面,而且不止一张,有好几张都是他被链子锁起来时拍的照片,我差点都认不出来,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不过Vendetta好像说过,杀人犯儿子也是个疯子,只要让他看到尸体,立马就会开始发疯……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Vendetta害我染上毒瘾,也无所谓Vendetta故意带我去赌场教我赌钱,输钱又怎样,我只要能让我老子丢脸,让他这个守财奴不得不一直花钱替我填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张大嘴巴,闫晋鹏露出一口被磕断以及因吸毒烂掉的牙齿,他瞪大双眼,戴着手铐的双手往桌上用力砸了好几下,继而发出神经质的笑声:“绑架计划就是我制定的!人也是我杀的!我妈什么都不知道!等着吧,杀人犯儿子也会来给我陪葬的,他可是头号目标,Vendetta跟人打电话时我听到了,不杀人,他自己就得死,没有人会愿意为了别人去死!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他的剧本早就已经被定好,他父亲是杀人犯,他也一样,一样会以杀人魔的身份死去!”   手背青筋暴起,手指扭曲成爪状,闫晋鹏胸膛剧烈起伏,在说话间将自己的舌头咬破,满口的血让他看起来异常神经可怖,他猛地用头疯了一般撞向桌子,“砰砰”的巨大撞击声空洞却震人,没几下便又将头上刚结痂不久的伤口撞破,深色的血眨眼流了满脸。   王小岩见状下意识起身想去阻止闫晋鹏毒瘾发作的疯狂行径,却被沈藏泽抬手拦住。   “他有艾滋,你没防护。”沈藏泽冷静地带着王小岩后退并按耳机叫医护进来,哪怕是看到闫晋鹏啃咬自己的双手,他面上依旧一片冷肃,既不对眼前发生的情况感到惊慑,也没对闫晋鹏表露出嫌恶,像根本没因闫晋鹏的话而受到半点影响触动。   数分钟后,冲进来的医生和护士停下了救护,闫晋鹏四肢僵直,瞪得眼角都似要裂开的双眼瞳孔涣散,满脸狰狞却凝滞的痛苦,嘴角还在微微抽搐淌血。   医生转头看向沈藏泽:“救不回来了,是心源性猝死。” 第一百六十六章   会议室的门开着,沈藏泽坐在里面,看着会议室外的众人来来往往的忙碌。   十五分钟后要开会,他正在等大家做好准备汇报各自的调查进度。   公共办案区里所有人都在忙碌,偶尔还会因为低头看文件没有看路而撞到其他人,并且每个人桌上的档案资料文件都堆得比山还高,各自的电脑屏幕上不是还没看完的监控录像就是还没联系完的关系人名单,再不就是排查中的部分案件相关人士背景资料。   笔记本电脑在沈藏泽手边放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林霜柏在国外参与过调查的案件新闻报道以及少量的案件资料,部分档案文件是蔡局那边跟国外数次交涉请求协助过后才终于拿到手的,很多案情细节都被隐去,真正有用能起到帮助作用的内容很少。   但这都是情理之中,要是对方发来调查协助请求,让他们分享旧案的卷宗,他们也不可能直接将卷宗交出去,必然要在审查过后隐去大量有可能泄密的调查内容,甚至删改部分内容,最后才能给对方共享经评估过后百分百肯定不会有泄密风险的资料。   黄正启从信息技术部回来,正打算把资料再详细过一次等晚点开会时做整理汇报,却在回自己位置上去时看到独自坐在会议室里的沈藏泽。   通缉令发布后,刑侦对林霜柏家和工作地点都进行了搜查。   尽管手机留在市局的办公室没有带走,但林霜柏在离开时将随身的笔记本电脑和平板都带走了,最终只有留在家里和学校办公室那边所使用的台式电脑被搜证人员带走,统一交给信息技术部进行分析调查。   林霜柏在学校和局里的办公室都被进行了全面且严格的搜查,但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学校那边的办公室林霜柏本就去的不多,而市局这边林霜柏留在办公室里的都是来刑侦后所办案子的相关调查资料,并没有其他私人物品,办公室电脑里也一样,只有案件相关的档案和报告,加上是公安系统内部所用电脑非私人所用,信息技术部的人检查过后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电脑里的浏览记录也都只跟案件挂钩。   至于林霜柏家,是沈藏泽亲自带队进行搜查,搜证人员在林霜柏家发现不少双人用品,并且还收集了屋内除林霜柏外另一人的指纹和毛发,本来应该要对林霜柏的私人关系进行调查,结果沈藏泽当场就表示同居人是他,两人目前正在交往。   沈藏泽铁了心没给自己留后路,在公开这件事后就同步说明所有情况都已向蔡局汇报,之后就去纪检接受了询问调查,再之后迅速出通告,以当前案件为重,暂不停职,但需在办案同时接受考察,会有来自纪检的人来对沈藏泽进行随行监督,沈藏泽本人的手机也必须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一方面确保能随时接电话进行定位另一方面所有电话以及邮件、讯息都会受到监控追踪。   在本案结束后,沈藏泽将立即停职接受进一步调查。   因公开了跟林霜柏的私人关系,局里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传开,很多人看沈藏泽的眼神也都变得不太对,只是因沈义回来协助调查的关系,在人前大多数人都还维持着体面,然而人后对沈藏泽的议论极多,一些观念保守的大前辈更是对沈藏泽再没有好脸色。   不管是在刑侦内部还是整个局里,渐渐都默认,沈藏泽的晋升之路怕是到此为止,之后便基本没有再继续往上升的可能。   黄正启犹豫了一下过后,还是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口:“沈队。”   沈藏泽这些天消瘦得很明显,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没有人气不说,脸颊已经近乎凹陷,下颌线更是清晰异常,脖子也因为过瘦看起来比之前更显修长,衣服领口处能看到凸显的锁骨,前两天开会时沈藏泽脱了外套,贴身穿着的那件短袖作训服按理说应该是合身的,可沈藏泽穿着竟显得有些宽松,背对大家看着投屏说话时,不仅后颈颈椎明显,甚至还能看到背上因动作而清楚凸现的肩胛骨,尽管还能看到肩臂上流畅紧致的肌肉线条,可沈藏泽的身形跟之前那种精瘦结实相比起来是肉眼可见的削薄了不少。   黄正启几乎忍不住怀疑,沈藏泽现在的体重连六十五公斤都没有。   现在除了开会和报告进度等必要交流,队里几乎没有人会主动跟沈藏泽说话,分明还是大队长,却仿佛已经被彻底排挤成为众矢之的,作为大队长的威望和信服力将至冰点,比他刚当上大队长受到不少人审视质疑的处境更加艰难。   其实他、傅姗珊和少数几个老刑警还有王小岩、周佑等人还是支持沈藏泽的,加上沈义也在协助调查,沈藏泽倒也不是真的就那么孤立无援,可他们所有精力都在查案上,谁都不会想去跟沈藏泽谈心说体己话,就沈藏泽现在所面对的非议以及立场还有担着的责任而言,也没有谁合适或能为沈藏泽开口说些什么。   沈藏泽那不知落点何处的目光在听到黄正启叫他后才又聚焦,堪堪回过神望向站在门口的黄正启,眼神不带半点亮光近乎黯淡,他先是淡淡的“唔”了一声,又停顿几秒后才又稍稍坐直后背,敛去脸上那点隐约的恍惚,道:“你都准备好了?”   案子调查没有实质性进展,因为安善遇害安思言生死未卜,安家作为港海市排前三家族资产超过千亿的鼎食之家也正在不断施压,而通缉中的林霜柏和潘时博依旧未有半点消息或踪迹,加上闫晋鹏在审讯过程中猝死,任谁都能看出来沈藏泽现在的精神和心理压力有多大。   黄正启眉头紧皱,几步走过去拉开椅子在沈藏泽面前坐下:“沈藏泽,你多长时间没有休息过了?”   尽管比沈藏泽年长,但黄正启在沈藏泽升任队长后就没有直呼过他名字,也没有在他面前摆过前辈的架子,然而现在,他就算相信沈藏泽也不能再继续什么都不说了。   沈藏泽大约也察觉到自己刚刚的样子可能看起来不太正常,抬手捏了一下太阳穴,然后才说道:“没事,只是吃了医生开的消炎药,估计药效起来才有点恍神,等药效过去就好。”   “好什么,你本来就伤没好,这样不眠不休的查案,你也想猝死是不是?”黄正启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到了会议桌上,然后伸手用力把想要起身大概率又打算去抽烟的沈藏泽按回到椅子上,“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小岩和周佑他们不敢说,我跟傅妹都看在眼里,你现在就跟撑着最后一口气似的,看起来还能正常带队,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像因绷得过紧而断掉的橡皮筋那样突然倒下。”   沈藏泽被按回椅子上时愣了一下,垂眸看一眼黄正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脸部肌肉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僵硬,好一会后才扯了一下嘴角说道:“大家都一样,不是只有我在熬,现在的情况谁都不可能躺下去休息,我是队长,不管大家是否还相信我,我都必须在这里跟大家一起查清这个案子的真相。”   黄正启看着沈藏泽这还在死撑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道:“没人要赶你走,我认你是队长,傅妹认,还有队里其他人,就算老杰他们一些人一时想不通,沈老队长在这里,你……”   “黄副队,现在不是考虑我个人状态感受的时候,我也并不打算让我父亲在这种时候因为我的私人作风问题,必须站出来,我引起的问题,我惹出来的麻烦,我自己承担相应的后果和责任。”沈藏泽打断黄正启的话,抓握他的手腕让他松手,正色道:“你们还愿意相信我,我,很感谢,但办案要紧,其他,等抓到凶手结案后再说。”   沈藏泽比谁都更清楚自己之后可能要面临的结果,但,如果在警察生涯开始之初,他必须面对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夏蓉蓉因为重大恶性凶杀案而牺牲的打击,那么,他也能接受,以查清这个跟旧案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连环案真相并抓住真凶作为自己警察生涯的终结。   起身,沈藏泽的视线落到黄正启放在会议桌上的档案文件上:“闫晋鹏在审讯时所提到的,潘时博那间钉满照片的屋子,查到地址了吗?”   黄正启脸颊肌肉微微收紧,他抬头看始终克制不允许自己显露出分毫软弱疲惫的沈藏泽,深知眼下自己再多说任何话都没有用,心底腾升起少许无奈却也只能几个深呼吸将卡着不上不下的那点情绪压下,随后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调整回办案的状态说道:“已经查过潘时博名下的所有房产,根据闫晋鹏口供中所提供的线索,推断应该是潘时博回国后重新购回的,他们家破产前所住的那套旧房子。”   ——————————————————小剧场分割线——————————————————   【突然想写的if线】   1.   那个法医系的大一新生,沈藏泽已经留意他有段时间。   很英气的长相,偶尔还能看到他在操场上跟人打篮球,不管是带球过人或大步上篮得分的身影,还是因激烈运动而双颊发红满头大汗的模样,在阳光下看起来都非常朝气耀眼,总是让人忍不住经过时多看两眼。   听说是叫林顺安,经常跟他在一起的那个看起来更为白净文弱点的男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死党,叫安善。   林顺安很爱笑,沈藏泽每次在人群中看到他时,他都一脸爽朗的笑容,说实话,那对谁都笑出一口大白牙的样子其实让沈藏泽觉得他有点像人形金毛。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阳光的男生竟然是法医系的,将来得天天跟尸体打交道,免不了一身消毒水又或尸臭味。   沈藏泽已经大四,很快就会毕业成为一名正式的警察,他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机会跟林顺安碰到。   双亲都是刑警,故而沈藏泽要去刑侦做一名刑警这个目标一直都没变过,所以如果林顺安毕业后能当上法医,那他们将来应该还会再碰到一起查案。   只是沈藏泽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会一直留意这个林顺安,明明不过是新生入学仪式上对方来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就莫名把人给记住了。   因为他是大四的优秀学生代表,所以新生入学仪式上他循例也要上台讲话,后来仪式结束后,有些新生特意来找他讲话,林顺安是其中一个,只是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提出很多问题,只是自我介绍了一下是法医系的希望之后能一起查案打击罪恶伸张正义,然后跟他敬了个礼就跟安善一起跑了,让当时的他有些愕然之余也记住了这个很是亮眼特别的新生。   大四已经要去派出所实习,沈藏泽在学校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只是定期要回学校报道做汇报。   法医系的学生具体要上什么课,沈藏泽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但估计专业课很多而且很难,而且天天学跟死亡、尸体相关的知识,即使他自己是学刑侦的,也还是觉得法医这个专业有些渗人。   但更多是敬畏,因为不了解,所以更加心存敬畏。   于是也对林顺安更多了一点好奇,毕竟林顺安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是法医系的学生,真要说起来,倒更像是他们犯罪侦查技术专业的。   做完简报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时,沈藏泽也没想到真的就又那么凑巧能碰到林顺安。   还是跟安善在一起,脸上比较少见的戴了眼镜,看起来像是刚下课,而且身边除了安善还有另外几个他不太眼熟的同学,一群人说说笑笑的在排队打饭。 第一百六十七章   由于闫晋鹏在审讯中猝死,针对罗英成的再次提审申请被暂缓。   尽管有监控录像和医生的证明,闫晋鹏是由于长期吸毒身体早已被掏空,加上他感染艾滋病已经是发病状态,所以才会没能扛住强制戒毒引发猝死,根据医生的诊断报告,即使没有接受审讯,闫晋鹏也极有可能会在毒瘾发作的戒毒过程中因同样的原因死亡。   然这对于闫冧和苗嫦曦来说,并不是有审讯时的监控录像和医生出具的证明就能不计较的事,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闫晋鹏的死对闫冧夫妇而言都像是一次可利用的机会,因此在闫晋鹏死后不到二十四小时,闫冧夫妇以刑讯逼供、虐待以及医疗救助不及时导致闫晋鹏死亡为由申请独立调查,要求检察机关介入对刑侦尤其是沈藏泽进行调查,不仅如此,他们还通过律师表示根据《国家赔偿法》,他们有权向执法机关申请经济赔偿,若是无法获得合理赔偿,将提起诉讼。   不仅如此,由于作为绑架案的第一犯罪嫌疑人闫晋鹏死亡,闫冧夫妇同步提出在无法确认通缉犯潘时博确切参与绑架案的情况下,根据刑事诉讼法第十六条,由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应撤销案件又或不起诉处理。   “闫冧夫妇在打什么算盘,相信大家都很清楚,通过撤销案件不起诉来停止我们对他们的调查,在他们看来,虽然经侦的调查已经无法避免,可很显然他们也不希望我们刑侦也继续对他们进行调查,不希望调查往往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本身的确存在其他违法犯罪行为。”沈藏泽站在会议桌前跟众人说明目前的情况,苗嫦曦原本已经在接受审讯时已经承认了自己知道并协助闫晋鹏实施绑架案的事实,然而现在由于闫晋鹏死亡,苗嫦曦一边哭诉要告他一边坚定推翻自己的口供,毫无疑问是要跟闫冧一起借儿子的死脱身。   现实往往跟童话有着极大的差距,母子情再深,人一旦没了,活下来的总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做打算,更何况苗嫦曦本来就不是主谋,最多也只是知情不报在案发后做过几次假口供,暗中帮助闫晋鹏隐匿行踪,整个绑架案说到底还是闫晋鹏实施,最后也是闫晋鹏杀害了自己的亲妹妹,苗嫦曦由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参与到绑架实施和杀人行为中,这也在闫晋鹏死后给了她一个极佳的脱罪机会。   “闫冧夫妇犯了罪,这点毋庸置疑,这个案子也不可能撤销,所以我们必须加紧对潘时博的调查,尽快找出潘时博的下落,现在这个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且随时能追踪到通讯信息进行数据定位的信息化时代,我不信潘时博能长久的逃匿。更重要的是,老黄已经带人去搜查他名下的其中一套旧房子,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他策划杀人犯罪的证据。”沈藏泽说着又调出闫晋鹏的审讯录像,快进到闫晋鹏猝死前那段进行播放,在让会议室里的刑警们都听完那几段口供后,沈藏泽才走到白板前,将针对林霜柏的嫌疑分析那一块拉出来。   “根据闫晋鹏审讯时的口供,可以得出的讯息是潘时博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将林霜柏定为作案目标,并且长期以来都对林霜柏进行追踪并收集其个人资料讯息;闫晋鹏所提到的,曾听到潘时博跟人通话提到剧本这样的关键点,因此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在潘时博跟人合谋制定的计划中,林霜柏会被设计陷害成为杀人犯,而目前发现的几名死者,遭遇谋杀分尸以及抛尸的方式,除安法医以外,疑点以及线索也的确都指向了林霜柏。”   史志杰在沈藏泽说完这段话后举了手。   沈藏泽看向开会前两分钟才刚回来的史志杰,目光微顿。   作为有较深资历的老刑警,史志杰一直都在外勤第一线,并且即使现代科技不断发展进步,如今办案很多时候都会依赖各种科技手段,在刑侦办案多年的史志杰始终更信奉旧有的那一套调查方式,比如四处走访,把鞋底都跑破的去找线索。   比起冷冰冰的科技,史志杰更相信活生生的人,无论是直觉,还是说的话,给出的反应。   在史志杰身后隔了五名刑警坐着的人,是沈义。   沈义知道支队里近来不少老刑警都对沈藏泽颇有微词,尤其是在那段私人关系被公开后,老一辈的大多都难以接受,只是碍于他以协查的身份回来参与案件调查了,所以大家伙看在他的面子上,平时并没有在明面上给沈藏泽难堪。   但私下里,其实已经有好几个人来找过沈义,表达了对沈藏泽的失望,并且比起沈藏泽宁愿听他的安排指挥。   对于这样的情况,沈义一直未有多言,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问题只能让沈藏泽自己去解决,刑侦支队现在的大队长是沈藏泽。   几秒后,沈藏泽朝史志杰点点头示意他说话。   “闫晋鹏的审讯口供,我认为针对林霜柏的部分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潘时博跟共犯对林霜柏的陷害,是要制造绝对的困境逼迫他成为杀人犯,在看完这部分审讯录像后我能得出的结论,是林霜柏虽然是被陷害,但依旧有很大的犯罪嫌疑。”史志杰从表情到语气都十分生硬,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克制情绪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冷静客观的缘故,“林霜柏作为许苒遇害前见的最后一人同时又是报案者,我认为很有可能是他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杀害许苒,但因为是被迫以及遭遇陷害的缘故,所以又在抛尸后匿名报案,让我们能在最短时间里找到许苒尸体并提取到有用的物证线索。”   “如果是被迫杀害许苒,那么对尸体进行彻底处理后又分尸再进行抛尸的行为,恐怕跟你所说的让我们能从尸体上提取到有用的物证线索相矛盾。”沈藏泽很清楚史志杰现在就是以林霜柏已经犯下杀人罪这一预设前提在进行搜查办案,只是他也并不认为这需要他去对此进行争辩,“但,我也并不认为我们应该在线索和证据链都不足的情况下,轻易排除林霜柏杀人的嫌疑。所以,继续你现在的调查,直到找出更多的证据。”   在会议桌另一侧位置靠前的傅姗珊也举手,在沈藏泽点头后她汇报道:“目前几个被绑的受害孩子的口供已经都整理过,许依娜和田骏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后情况也有所好转,相信应该很快就能配合录口供。根据目前整理完的口供来看,受害孩子们是因为闫晓妍表示哥哥要给她生日礼物并且也给他们都准备了小礼物,所以才会跟着闫晓妍一同离开酒店。但由于他们都曾经被迷昏过,对于被绑架后所发生的事以及被困地点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记忆混乱与模糊,甚至几个受害孩子间的口供还出现相互矛盾的点,所以恐怕还是要等许依娜和田骏彬也录完口供后,才能再对他们的口供重新进行整理,看看是否能针对矛盾点做出进一步的分析,以求还原出闫晓妍的被害过程以及全部真相。”   沈藏泽在会议开始前就已经看过了目前他们跟几个被绑的受害孩子进行过的几次口供记录,正如林霜柏在案件发生之初跟他们分析过的一样,孩子在作证时对时间并没有太明确的概念,而且还会出现一些带有想象性质的话语,再加上孩子们还曾经被迷昏后,记忆的准确性不可避免会受到影响,也就导致他们这些刑警对跟孩子录下的部分口供感到难以理解,若不是因为负责这部分调查的刑警是傅姗珊,光靠他们这些大老粗还真不知道怎么整理孩子们的口供,更别提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跟孩子们录口供,反复确认被绑架时的种种情况。   这段时间沈藏泽也去了好几次医院跟医生确认许依娜的情况,并在医生的允许下试图跟许依娜建立信任关系,虽然进展不算快,但好歹是除了傅姗珊外,少数在跟许依娜接触时不会让许依娜出现强烈抵抗应激反应的刑警;至于田骏彬,就目前医生所给出的建议,因为田骏彬虽然不愿意开口说话,但在治疗过程中会通过绘画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所以或许他们可以试着换另一种方式给田骏彬录口供。   “继续按照你的节奏推进调查,我会在需要时配合一起帮忙给许依娜和田骏彬录口供。”沈藏泽说道,他一向都对傅姗珊负责的部分很放心,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傅姗珊在办案时对案情和调查的判断,从来没有出现过大的失误,一直都是他支队中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之一。   投屏内容划到下一部分,沈藏泽转身看向资料上安善的照片,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徐徐道:“之前在我跟林霜柏的办公室进行搜查取证时,发现我们两人的办公室里都被装了窃听器,在经过信息技术部的分析后,确认窃听器所连接的设备以及云端使用者,是本案的第三名死者也是现公安局法医部副主任,安法医。”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尽管窃听器上并没有留下指纹、皮屑、毛发等生物痕迹,且窃听器经过查证也并不是通过电商或实体店购买,在无法查询订单信息的情况下,信息技术部还是通过追踪窃听器数据包发往的IP地址对IP溯源查找到了所连接的远程服务器。   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身为公安局法医的安善为什么要在刑侦支队大队长和高级犯罪案件顾问的办公室里安装窃听器。   “安法医跟本案最大的关联点,是他跟林霜柏一样,曾经是旧案的幸存者。在安法医遇害后,我们的注意力都在搜证上,尸检报告、他遇害前的监控录像还有他在遇害前的动线。”沈藏泽推动白板拉出干净的板面,然后在上面写下几个关键词,“实际上我们都忽略了几个关键点,安法医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凶手盯上的,凶手盯上他的理由是什么,最终让凶手决定谋杀安法医的理由又是什么,再有,这种残忍又充满仪式感的谋杀方式,替凶手传达出什么信息。到目前为止,三名死者,只有安法医没有被分尸,这也就意味着安法医对凶手而言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特殊性,而这个特殊性,则很有可能是我们找出真凶的突破口。”   史志杰这次没有举手,直接开口:“安法医跟林霜柏一样都是旧案幸存者,又是多年好友,这不正好就对应上沈队你所说的特殊性。有共同的受害经历,如果林霜柏真如闫晋鹏的口供所说,被迫杀人,那他杀害安法医后下不了手进行分尸,也完全能说得通。”   “许苒是林霜柏多年来的心理医生,论交情也不算浅,也算具有一定特殊性,却也遭到了分尸,依照你的推断又该如何解释?”沈藏泽在白板上给“窃听器”三个字画圈,“还有,安法医在我跟林霜柏的办公室安装窃听器,属于违规违法行为,在你咬定林霜柏犯罪之前,是否也能对安法医安装窃听器的行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藏泽并非是要在这次会议里给林霜柏辩解洗白,只是案情刚出现一点进展,却依旧有很多地方无法解释,线索和证据混乱交织犹如一团乱麻,在这种时候,比起咬死心中的怀疑与认定的嫌犯不放,更应该做的是回到起点,从源头开始将问题逐个解决。   “既然凶手以及近来这几起案件都跟当年的经济案和凶杀案相关,那么我们应该做的,是将当年未解的疑点重新拿出来审视,找出答案,而不是继续被困在眼前所处的这个迷宫困境中。”   直到这一刻,会议开始后一直未有发言的沈义才从位置上起身走到白板前,在短暂地审视过白板上陈列出来林霜柏跟安善的关联、人际关系网以及背景后,他回过身面向众人,道:“在当年,无论是我还是参与调查的大部分刑警,都在林朝一被当场击毙后,认定如果真的还有人协助林朝一做饭,那么嫌疑最大的应该是林顺安,并且因为安善当年也在我们赶到现场时身受重伤,所以我们很快就排除了安善的嫌疑。然而现在,潘时博的出现证明了,我们当年的调查是不全面且存在错误的,因此,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只把关注点放在林顺安一个人身上。”   自加入协助调查以来,沈义一直在翻阅当年的卷宗,这十几年里,他没有一天能忘记当年的整个办案过程,几乎每天都会控制不住的债脑海中复盘,不断去回想,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细节,整个案件的调查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现方向性错误。   实际上,当他从夏蓉蓉的牺牲这件事抽离出来,并试图以更为客观的角度去回忆整个案件的发展,每一次尸体的发现以及被害者的身份,安善和林顺安的被绑架顺序,林朝一的整个犯罪过程再到最后面对警察时的反应,他必须承认,撇开当年尚未有如今这般发展进步迅速的科技调查手段,他以及整个支队在后期的调查中,都不可避免的因为媒体的报导、舆论所带来的压力、公众因凶案不断出现新的死者可警方却迟迟未能抓到凶手而产生的恐慌不满还有质疑等现实问题,而出现不够冷静失去准确判断力等问题。   夏蓉蓉是他们当时整个支队里最沉得住气的刑警,也正因此,她才能发现林朝一的踪迹并跟踪过去,尽管这也导致她最后的牺牲,可必须要承认的是,夏蓉蓉当时对林朝一的判断是正确的,林朝一并不是完全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的杀人犯,他只是在精神已经失常的生病状态下还受人利用怂恿,进而一再犯罪并将杀人行为手段一步步进化,可如果从犯人性质来看,真正在这个案件中进化的,其实不是林朝一,而是利用林朝一持续进行凶残人体实验和虐杀行为饿操纵犯。   然而很可惜的是,夏蓉蓉的意见在当时一定程度上由于她是女刑警的关系,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哪怕是沈义这个支队大队长,也有作为一个男人和队长的傲慢,并未完全采纳夏蓉蓉的观点和建议。尽管他也认为犯人不止林朝一一人,可他当时的看法,还是更多偏向于林朝一是绝对主犯,共犯只是帮凶。甚至,在夏蓉蓉牺牲,案件被迫以林朝一被当场击毙这一客观结果闭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义也还是认为,帮凶最多只是提供了杀人方式。   拿起一支笔,沈义在白板上写下“林顺安”、“安善”、“潘时博”、“林朝一”以及“经济犯罪案”,并在连线后分别又在“林顺安”和“安善”之间写上“挚友?”和“幸存者”,“林朝一”与“潘时博”跟“经济犯罪案”的连线上则写上“受害者”,但同时又在“林朝一”和“潘时博”之间写上了“帮凶/操纵”,而“林朝一”跟“安善”之间的连线却是“受害者/帮凶”。   沈义面向众人,道:“因为家庭对于林朝一有着极特别的重要性和特殊性,林朝一绑架林顺安的原因是因为想见儿子,跟儿子好好说几句话,而从来都不是将儿子拖下水让他成为跟自己一样的罪犯,所以在最后,林朝一不惜以亲手刺伤林顺安的方式,努力为林顺安洗清是自己帮凶的嫌疑。只是当年和现在,我们似乎都忽略了,谁都没有规定,帮凶只能是一个人,潘时博可以是幕后策划参与犯,安善也可以是生命受到胁迫后不得已而为之的受害者帮凶。”   太过专注看眼前的事物,就会忽略周遭的一切。   如果从一开始就带着成见去调查,那么得出来的结果,真的公平公正吗?会不会其实在调查过程中已经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通缉犯有两个,一个潘时博,一个林顺安,我曾经怀疑潘时博是否在逃跑后已经遇害,但在确认了安装窃听器的人是安善后,我有了一个新的推测。如果我们可以假定林顺安是杀害安善的凶手,是不是也能推定潘时博也有可能是杀害安善的凶手?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未找到潘时博的踪迹。如果说安善对于潘时博来说有任何特殊性,那么安善作为真正的富商之子,是潘时博当年想要杀害的对象之一,在十一年后达成当年没能达成的目的,并且还能顺势将这个罪名嫁祸到林顺安身上,一石二鸟。”沈义在白板上画出一条新的连线,将“安善”和“潘时博”;连接起来并写上“胁迫/利用”,“潘时博是当年凶杀案的幕后策划者,如果安善真的是帮凶为林朝一提供了杀人手法,那么潘时博必然也知道这个真相,也就不难解释安善在大队长和林顺安办公室里安装窃听器的行为,或许潘时博就是以当年安善曾是帮凶这件事来威胁安善,让安善不得不帮助他,为他提供刑侦调查案件的进度、任务安排以及队里的情况。”   说到这里时,沈义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一些熟悉的面孔上掠过,短短数秒的停顿让会议室里的气氛在凝重之余也变得相当微妙,特别是史志杰等人,在沈义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时,都有了低下头的冲动。   没有去看沈藏泽此刻的表情,也没有太在意沈藏泽的眼神,沈义脸上的表情依旧冷静,只是声音略微低沉少许:“我曾经,在办案时犯过很严重的错误,那就是先入为主。而对于当年所办的这最后一个案子,在多年的反思过后,我选择放下成见和主观看法来协助调查如今这个仿佛在重现旧案的新凶案。这是我个人的做法,我无法要求所有人跟我一样,并且我已经离开多年早已不再是刑侦大队长,没有任何立场说这样的话,但我还是希望,刑侦支队,是一支团结一致,任何时候面对任何案件都能保持严谨和专业的队伍。我们要追查案件真相抓住真凶,也必须要记住自己是手握执法权的人,执法人员手中的权利是为了维护社会安定和市民生命财产安全而非以权谋私,更不能因为自己判断出错而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无论是人命还是冤案。”   人命不可挽回,而冤案,不仅毁掉一个无辜甚至是受害者的人生,还会牵连其家人令他们的人生也走上迫不得已无法回头的分岔道,这样的行为,与杀人无异。 第一百六十九章   结束会议的刑警们带着各自接下来的任务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沈藏泽照例留到最后,却在所有人都出去后,发现沈义还在位置上坐着没有离开。   停下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沈藏泽迟疑了一下,又看一眼已经在外面忙碌起来的部下,走到门口把门关上后才转身对沈义开口:“爸,对不起。”   这段时间,他其实有很多次都想要跟沈义道歉,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身陷争议,给回来协助调查的父亲蒙羞,被迫跟他一起承受非议,这些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承受发生的任何事,却没想过,当父亲因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成为别人的谈资,原来他也会因为太过抱歉而难以面对。   原本觉得只是自己在感情上义无反顾,也做好了面对各种流言蜚语的准备,更清楚知道自己跟林霜柏从来就不是被祝福的,所以当一切被揭开时,他想过必须面对父亲的愤怒,也没想过要在找出真相前请求父亲的谅解和接受,因为如果换位思考,他都不认为这是父亲能认可的关系。   林朝一的儿子,短短六个字,却不管是哪一个字都像诅咒一般,对象是个男人,意味着这段关系是哪怕到了现在这个时代依旧会被很多人戴着有色眼镜去批判否定的同性恋,而这个男人甚至是杀害自己妻子的那个杀人犯的儿子,不管是从道德层面还是从伦理层面,都在突破下限。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多加上公开关系被质疑问责,之后还有可能被停职甚至是没法再继续当刑警,即使最终队内的纪检调查没有问题,他将来也基本升迁无望。这样的结果和局面,他可以自己去承担面对,却无法容忍让父亲跟自己一起被拉到沼泽中,被其他人一起议论。   沈义还在用笔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做记录,在听到沈藏泽的道歉后,他抬起头,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道:“你做错了什么要跟我道歉?”   沈藏泽微微低下头,他可以在其他人面前抬头挺胸,却没办法不带半点愧疚的面对沈义。   “没想过会发生今天这样的局面,还是因为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太多,觉得自己的选择和决定不仅让我脸上无光,还让我不断被提醒自己儿子跟杀了自己妻子的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所以觉得对不起我?”沈义平静地说出沈藏泽心里的想法,然后把老花镜放到会议桌上,“听着,你没做任何让我丢脸的事,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也不是那种固执死板的老古董,无论是选择林顺安还是相信他,你没有逃避过任何责任也承担起随之而来的种种责难和后果,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是你父亲,不会因为外人的三言两语就否定你,更不会因为你坦荡做人而觉得面上无光,外人说的话做的事不足轻重。我沈义还活着,轮不到别人来教你如何做人做事。你沈藏泽只管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万大事,都有我给你撑腰。”   还是刑侦大队长时,沈义也一样是暴脾气,甚至比沈藏泽还要凶,刑警面对形形色色各个阶层的犯人,但打交道最多的还是那些生活在底层走上歧路的罪犯,因为任何案子,总要从最细微的地方入手调查,比方把那些小混混抓回来审,又或是想办法先抓住犯罪团伙的某个尾巴,进而顺藤摸瓜的往上查,在那个科技还没有现今这么发达,教育普及程度也没有现在那么高的年代,跟底层犯罪分子打交道很难动不动就拿出监控录像和各种痕检证据,只能靠他们刑警反复盘问嫌犯,要么话术诱导,要么就是拍桌子跟嫌犯大小声比谁更凶神恶煞。也因此,那个时候,沈义其实算是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   所幸夏蓉蓉能治得住他,有时候沈义明显骂得太过了,夏蓉蓉总能找到恰当的时候插进来,提醒沈义适可而止,差不多就行,得学会收收那对谁都能开火的臭脾气。   后来沈义离开刑侦,经过调整后转方向从事刑事法律咨询,整整十年时间,他的脾气早已收敛变得平和许多,毕竟很多事并不是一味上火让情绪带着自己走就能解决,当事情发生时,放下那些即刻涌上来的负面情绪,试着让自己后退一步,反而能更清楚地看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而不是成为那个被困其中的当局者。   更何况就算父子关系僵化,沈藏泽也是他儿子,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儿子是个怎样的人,他不需要去从别人口中了解自己儿子,更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而质疑否定进一步去伤害自己儿子。   哪怕沈藏泽做了什么要被千夫所指的事,他也永远都会站在沈藏泽这边,因为他相信自己儿子。   “爸……”沈藏泽低喊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已经是第二次。   第二次沈义跟他说类似的话,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全然的孤立无援,并且在处于漩涡中心时,自己的父亲也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他,无论是否认可他的选择和决定,父与子的天然同盟始终坚不可摧。   比起很多东亚家庭中父母长辈那种让子女辈窒息的控制欲,以及因为只有在家才能拥有某种意义上的权力从而不允许子女忤逆自己的心态,沈义无疑从各方面来讲都更为开明,是个从各层面上都一直在试着努力去理解并无条件支持自己儿子的好父亲。   沈义招了招手让沈藏泽过来坐下,等人坐到自己面前后他才问道:“说说看,你认识的林顺安是个怎样的人?”   沈藏泽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父亲,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好一会后才抿了抿唇回答道:“蚌精一样,看着铜墙铁壁,内里却很柔软。对真相很执着,有自己的标准原则,很善良也很脆弱。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装出自己不好接近的样子,实际上很没安全感,总怕犯错,也怕伤害到我,他……很爱我。”   沈义翻动笔记本,那是已经用了三分之二的本子,他却翻回到最初那一页,又问道:“他平常爱看书么?”   尽管不明白沈义为什么问这个,沈藏泽还是点头道:“他很喜欢看书,除了犯罪心理学方面平常看得最多的是不同国家的文学类书籍,再加上查案需要,所以其他各领域也都有所涉猎。”   沈义抬眼看有些尴尬不自在,嘴角却忍不住泛起一点似有若无笑意的沈藏泽:“听说他还会法语?”   “是。”沈藏泽微微别开眼避开沈义的注视,“他当初,就是用法语跟我告白的。”   沈义淡淡地勾了勾唇角,道:“你选对象的眼光倒是跟我一样,你妈也喜欢看书,三外也是法语。我追求她那会,跟她告白完给我来了一句法语,给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是拒绝还是答应,只能满世界找人去问什么意思。以前要面子不说,但其实你妈的学识水平可比我高多了,从前吵架我就没有吵赢你妈的时候。”   把笔记本推到沈藏泽面前,把他摘抄在第一页上的那段话给沈藏泽看。   ——我们没有力量成为善者,又害怕成为恶人。我们既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而是灰的;既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而是温吞吞的。我们如此习惯于说谎,如此怯懦,模棱两可,在基督和彼列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我们往何处去。古代人起码是知道并且做事善始善终——不假仁假义,当有人打他们左脸时,他们决不把右脸送过去让人打。可是,人们相信为了到天上去享福而应该忍受地上的一切谎言,自从那时起,就给恶棍们开拓了一条宽阔的没有危险的大道。   “这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写的《诸神的复活》里的话。你妈走了以后,我这些年花时间把她留下的那些书都看了。她看书都是边看边思考的,每本书上都有她留下的笔记。这段话被她划出来,但是没有做任何批注。我后来想了很久,你妈为什么会重点划出这段话。”沈义伸手,落在沈藏泽的发顶处揉了揉,像沈藏泽还小的时候那样,或许在他眼里,儿子始终都还是个孩子,“人性的本质很复杂,无论是善还是恶都需要条件并付出相应的代价,很多人不作恶不违法,是因为会危及自己的利益而并不是因为善良。做个善良的好人,其实是最困难的事之一。我不知道林顺安在面对危及自身性命的陷害时,是选择付出代价做个好人,还是选择为了活下去而做个恶人,但起码我跟你妈一样,都认为谎言无法成真,有勇气的人不会是恶人。”   他并不具体了解林顺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沈藏泽了解林霜柏是个什么样的人。妻子豁出性命救下的人,儿子明知道会被指摘也要选的人,那么,他即使做不到相信和接受,至少也要保持客观去看待这个人。   更何况,十一年前,那个孩子曾因为愧疚和罪恶感,那么绝望的在他面前选择自杀。   在怀疑之前,其实他也不认为,那个孩子会杀人。   沈藏泽知道,这已经是沈义能对他说出的,最接近肯定的话,他无法用语言描述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和动荡,却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自眼角润出湿意。   他们父子间因为当年的凶杀案一年一年的变得关系疏离,可如今,又因为跟当年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模仿案而缓和了关系,让这份沉寂的亲情回温。   他们都是警察,所以更清楚人性复杂,或许对活在世上的很多人来说,仅仅是踏实做人不走捷径不做坏事,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晚上十点多,沈义开车从市局回自己住处,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后到电梯间等电梯上楼。   因本就住在离市区较远的郊区,这个时间点四处都很安静,空旷到有些渗人的地下停车场里灯光并不算明亮,甚至电梯间外的照明还因为长期未检修而在几天前就彻底坏掉。   沈义站在电梯前看着电梯从四楼下来,没有在任何一层停留就直接下降到负一层。   “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打开,沈义正要抬脚走进去,却看到电梯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   手枪被握在戴着白手套的手中,黝黑的枪口直指沈义心脏处,身穿黑色修身西装的高瘦男子在电梯内歪头朝沈义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令人熟悉的眉眼微弯,黑瞳映出沈义镇静的面容与挺拔的身影。   “沈老队长,晚上好,我手上有一份你妻子夏蓉蓉死前被折磨的录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观看?” 第一百七十章   Et mon cerveau se comparait aux ciels d’orages, de nuages pesants encombrés, où l’on respire à peine, où tout attend l’éclair pour déchirer ces outres fuligineuses, pleines d’humeur et cachant l’azur.   【我的头脑中好像有风暴来临,黑云压顶,让人无法呼吸,所有人都在等待一道闪电撕裂沉闷压抑的苍穹,好让被掩藏的澄澈蓝天显现出来。   ——《人间食粮》安德烈·纪德】   接到报案和出警请求的时候,所有在公共办案区的刑警没有一个人说话。   突然间就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神态迥异地看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脸色惨白的沈藏泽。   沈义在所住的住宅楼地下一层停车场电梯间被绑架,现场有大量搏斗痕迹以及约400毫升左右的大片血迹,目前法医已在现场进行搜证提取环境证据,虽血液样本分析还需要时间,但根据现场情况以及遗留的个人物品来看,推测是沈义在跟绑匪进行搏斗中受伤,最终被绑匪用沈义自己的车强行带走。   从现场出血量来看,沈义受伤颇重,但因为无法判断具体受伤部位,故而无从得知伤势是否危及生命。   蔡伟齐匆匆从局长办公室赶下来,一出电梯就沿走廊快步去往刑侦支队的办案区,他是一听到部下的汇报就下来,却在看到沈藏泽时突然刹停了脚步。   整整十一年,蔡伟齐再一次看到了那令人不忍的神情。   无助,迷茫,不知所措全都写在了那张苍白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眸瞳孔紧缩着,透出无法掩饰的慌张与恐惧,那种茫然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像是有点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事,可快速起伏的胸膛,绷紧的背脊,垂在身侧哪怕紧握成拳也控制不住发颤的手,无一不在显露出他快要决堤的情绪。   连愤怒都没有,在这一刻,就只有失去所带来的恐慌。   而这样的神情,蔡伟齐在沈义脸上见到过,也不是第一次在沈藏泽脸上看到。   十一年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十一年后已经是刑侦大队长的青年。   十一年前是挚爱的母亲,十一年后是刚刚才缓和了关系的父亲。   命运以最残酷的方式在沈藏泽面前重演。   缓缓转头望向蔡伟齐,沈藏泽在看到他朝自己走过来时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而后便听到自己那极其木然的声音:“蔡局,我带队去现场搜证。”   “亲人被绑架,按照规定不能继续参与调查。”蔡伟齐停顿了一下,不等沈藏泽争辩便接着说道:“但你不会接受,就像当年老沈也不愿意在小蓉被绑走后退出调查一样。”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十九条,审判人员、检察人员、侦查人员的直系亲属是案件的当事人,那么无论是受害者还是犯罪嫌疑人,都应当遵循回避制度,以避免因个人情感或利益影响案件的公正处理。   并且,即使警察本身没有自行提出回避申请,相关部门或当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也有权要求其回避。   然十一年前,在夏蓉蓉被林朝一绑走后,沈义拒绝回避,坚持继续带队负责调查。   沈藏泽其实不太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以至于他在听到自己的声音后才确信自己有在开口说话:“我已经违规了,不在乎再多违反几条制度和规定。”   蔡伟齐审视着沈藏泽毫无血色的脸,脑中思绪激烈的斗争,片刻后,他重重叹了口气,道:“你去吧,出了任何问题,都有我给你担责任。”   眼前的这个青年,父母是刑警,祖父是缉毒警,祖父跟母亲都是不到五十便在行动中牺牲,外公外婆也已经在前些年陆续离世,如今,除了父亲,他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   沈藏泽知道自己应该对蔡伟齐说些什么,毕竟办案区那么多其他刑警在看着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表情空洞的向蔡伟齐敬了个礼。   明明是自己在动作,可灵魂却仿佛已经不在身体里,被整个抽离出来,漂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带着一队人出发前往案发现场。   四十分钟后,车子开入地下停车场,并停在了警戒线外。   开门,下车,沈藏泽跟站在警戒线前的警员出示警察证,然后拉起警戒线俯身过去。   地下停车场冷白色的灯光无论是在何时都让人感到有种阴森的不适,空气中弥漫着汽油与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的铁锈味。法医和负责痕检的技术组早前就已经抵达展开勘察,沈藏泽没有给自己身后的队员下任何指示,只是一边戴手套一边踏入了这个森冷的案发现场。   空旷空间中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沈藏泽沿着地上那条歪歪斜斜的拖拽痕迹走向电梯间,还在里面取证的法医眼角余光见到他,眉眼间浮现出一丝诧异又很快掩去,然后跟助手交代两句后便快步走向了沈藏泽。   警灯光在混凝土墙上晃动,电梯间地上的血迹呈不规则散落状,部分已渗入缝隙。   法医将一个塑料袋递给沈藏泽,袋子里面是一颗已经变形的9毫米弹头,上面还带着血迹,法医说道:“从现场情况来看,是在电梯间内发生了搏斗,墙面上有撞击凹痕,而且还有受害者的掌印混有皮肤组织残留,受害者应该是身中一枪,出血量初估约400毫升。但是因为血迹没有喷溅迹象,初步判断未击中要害,伤口也并未伤及大血管,当然,不排除是擦伤或是贯穿伤。”   沈藏泽定定地看着那个掉落在角落处染血的笔记本,过了将近半分钟才把目光往上抬,然后看着墙上的血迹说道:“墙上着血迹形成是弧状分布,也就是说,受害者曾试图倚靠墙体支撑。”   法医点点头,道:“没错,所以目前推测受害者应该是曾经试图反击或逃脱,但最终还是被犯人制服带走。”   “受害者曾经是刑侦大队长,经验丰富警觉性也高,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是身体情况良好,有定期去健身房运动的习惯,反应也比一般人都要快……”沈藏泽像是在跟法医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难怪会用手枪,打伤受害者,却将出血量控制在不致命的范围,目的是为了削弱体力和行动能力,也就是说犯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受害者制服,让受害者在活着的情况下被带走。”   犯人清楚怎么控制伤害程度,控制局面,而且能制服一个体格尚壮的前刑侦大队长,目标明确,行动不仅快准狠,而且还能精准掌控出血量,说明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针对性的充分计划过后的绑架。   换而言之,犯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盯上沈义。   沈藏泽猛地转过身,摇晃的视线看到黄正启和傅姗珊正穿过警戒线匆忙跑向自己,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双腿不知怎的就有些发麻,双手也在发冷,他站在原地看着黄正启和傅姗珊跑到自己面前,然后才说道:“受害者的车辆找到了吗?”   黄正启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沈藏泽第一句就问他这个,顿了一下才说道:“还没有,已经在通过监控搜寻了。犯人大概率有一定反侦查意识,我已经确认过,案发区域多处监控设备遭人为破坏或遮挡,出入口视频也存在部分时间段信号丢失,疑似受干扰。”   沈藏泽表情透出几分麻木,他在听完黄正启的汇报后看向傅姗珊:“珊姐,许依娜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傅姗珊皱眉看着沈藏泽明显就不太正常的状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沈队,我认为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宜继续待着案发现场。”   不适宜继续待在案发现场?   那他该去哪里?回家吗?回谁的家?   父亲的家?林霜柏的家?还是回他自己那套其实并不能称之为家的房子里去?   可是,他回去又能干嘛呢?他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调查,他没有其他事可以做,也无法去做其他事。   案子没有明显的进展,上头的压力不可能一直让蔡伟齐在前面给顶着,再加上舆论也一直在没有平息,一切都还未有确切的头绪,潘时博跟林霜柏被通缉都是至今还未找到人,如今连他的父亲沈义都被绑架,他甚至不敢去思考,自己见到的下一具尸体到底会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安思言还是沈义。   沈藏泽扯动僵化的嘴部肌肉,强迫自己发出声音:“珊姐,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现在对我来说,找到新线索,查出犯人的身份和窝藏点,找出所有真相,是让我还能保持冷静清醒的唯一信念,否则,我可能真的会立刻疯掉。”   当仅剩的至亲也被绑架,十一年前的噩梦就这么在眼前一步步再现,沈藏泽才忽然发现,原来不管是在十一年前还是十一年后,在仿佛要吞噬所有光明与希望的深渊面前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沈藏泽甚至都不敢去想,如果此刻他真的停下来什么都不去做,是不是会因为难以面对自己的无力与绝望而立即发疯被送进精神病院。   他被犯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已经一无所有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将厚厚的一沓资料档案以及U盘用公文袋装好,在叫来顺丰快递员上门来打包好收走后,将宾馆房间里的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便下楼退房,准备换到下一间宾馆。   假的身份证已经用掉两张,目前手上还有两张假的身份证以及一个假护照,随身一个行李箱,在夜色降临之际退房离开。   前台的工作人员正嗑着瓜子跟负责打扫的保洁阿姨聊天,见有人来退房也不耽误,一边继续热聊一边给办理退房手续。   “诶,听说没,新闻报道,昨天晚上又有人被绑架了。”   “真的假的,都已经死了仨,好像还说失踪了一个,这人都还没找到,又被绑走一个了?那帮子警察到底靠不靠谱啊,怎么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抓到凶手,搞得这人心惶惶的,出门都没得安心。”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撒子的咧!那新闻啊,微博上呀,说得老吓人了,说是都中枪啦,流得满地都是血,也不知道人是不是还活着。”   “哎哟,到底是新闻报道还是网上说的呀?我跟你说,网上谣言特别多,可不能都信!不过这要真被绑架了,那肯定是活不成了,指不定过两天哪里又发现尸块了。”   “你看你这人,一边说别信网上的消息,一边看得比谁都多!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分尸了呀,不是说那第三个尸体是在墓园的棺材里被发现的,啧啧,这也太渗人了,也不知道那凶手怎么想的,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那我这不是平常也没别的事,只能刷刷手机嘛!反正呀,出门还是得小心点,现在的人戾气重,脑子有毛病的不少,也不知道哪天就突然发疯了。”   “可不是!不过这网上还有人说,这次被绑架的是个已经退休的刑警,你说现在这网络发达多可怕,甭管你是谁,那个人信息随随便便就能查到,说什么保护隐私,那都是骗人的撒!这老刑警不该是信息都被保护起来的嘛,可这结果一样被绑架了,更何况是咱们这种普通老百姓。”   工作人员聊着天就已经把退房手续给办理好了,东西丢回给人后也没多看那戴着口罩时不时低咳几声的房客,等她跟保洁阿姨都聊了好一会了,才发现那人一直站在前台听她们聊天,竟是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保洁阿姨见这人站在前台一动不动的也是心里有点犯嘀咕,于是对他说道:“小伙子,你退好房还在这儿杵着干啥咧?”   略长的额发落在眉眼处,那双因眼窝比寻常亚洲人更深而更显深邃的眼眸,在前台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多少有几分阴郁,林霜柏看向站在装有吸尘器以及各种清洁用具的清洁车旁身材略为矮小的保洁阿姨,道:“听你们聊到绑架案,我最近也有看到关于这个案子的新闻,就忍不住想听一下,今天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退房,倒是不知道有刑警被绑架了。”   “反正都是网上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现在谣言那么多,视频啊什么的都能用AI作假,谁知道是不是网友瞎编出来骗流量的。”前台工作人员不以为意,倒是不太相信网上的消息,“说起来,我二婶家的小儿子也说要做警察,给我二婶吓得,一哭二闹三上吊硬是拦着不让报警校,警察这职业多危险啊!自己容易出事不说,还容易连累家人,我平常都不太认可我二婶那人,可这事,我肯定是要站我二婶的。”   林霜柏听了发出一声很低的轻笑,在前台那个糖果蓝里拿了一颗水果糖,“警察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说完,他不等工作人员和保洁阿姨再多说什么,拉着行李箱便转身离开走出了这间破旧的小宾馆。   刚出宾馆还没走几步,林霜柏就已经感觉到主人格在试图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拐弯走进一条深巷中,林霜柏深吸一口气:“冷静点,就算沈义真的被凶手抓了,现在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他唯一仅剩的亲人了,我不能让沈老队长有事!   “所以呢?现在冲去抓人吗?证据都收集齐全了?沈藏泽是什么易碎品吗?不过是沈义被抓了而已,一时半会也不会杀沈义,你急什么?”   一连串的反问让脑袋里的声音安静了下来。   现在还不到抓人的时候,他们在被通缉的情况下冒险行动,为的就是让当年的以及如今这几起案件的真相得以浮出水面。   凶手虽然抓走了沈义,可大概率并不会立刻就杀了沈义,从凶手到目前为止的行动来看,更像是在求证什么,而这个求证过程是依靠那些被操纵的人以及他这个被陷害的主角所做出的选择来导出结果。凶手的目的,并不只是杀人,如果现在的绑架案是当年旧案的再现,那么从夏蓉蓉被抓走直到被害,中间还隔了较长的一段时间,所以凶手在抓走沈义后,也并不会立刻就对沈义下手。   抓走沈义,一是为了折磨沈藏泽,二是为了逼他现身。   沈义现在就像是凶手手中的筹码,在目的全部达成以前,凶手不会杀沈义。   尽管理智可以在冷静思考后得出一个最接近凶手想法的推断,可如果凶手的行动以及目的跟推断的有出入,那么沈义现在恐怕未必还活着。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沈老队长遇害甚至遭到分尸的可能,我都不能再继续这样任由你罔顾我的意愿去行动。   “林顺安,我是为了保护你才存在,其他任何人的死活,都与我无关我也不在乎;对我来说,除了你以外,任何人都可以死,任何人都可以被伤害,哪怕是你爱的沈藏泽还有他父亲沈义也一样,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怜悯或是感情。”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沈藏泽和沈老队长,你说的没错,任何人都可以死,你我也一样。   “啧!”林霜柏不耐烦地拆开水果糖的包装,拉下口罩把糖丢进口中几下咬碎,“要不要我提醒你,我们死了,你的沈藏泽一样不会好过。”   ——……那也比他和沈老队长出事要好,对他来说,这辈子没有遇到我才更好。   要是出身富商之家的王婉沁没有遇到林朝一,要是林顺安从来就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或许夏蓉蓉就不会牺牲,沈义不会离开警队,沈藏泽也不会失去母亲如今还要因为他而面对众口交攻以及仅剩的亲人也被犯人绑架生死未明的局面。   他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当年他入读警校时,家里已经破产,是王如意为了他回家向自己父亲低头,才让他能顺利入读警校,那个时候,在入学仪式上他看着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的沈藏泽,哪怕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也已经不敢在仪式结束后去找沈藏泽说话。   他好像总是在拖累自己爱的人,为他付出了后半辈子的王如意,如今的沈藏泽。   “你自己想死别拖我一起,我最烦的就是你这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揽的性格,什么时候天塌下来了,你都要怪到自己身上。”林霜柏从裤兜里拿出一部只能发短信的老式手机,快速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安善已经死了,现在已经是关键时候,花这么长时间下这么大一盘棋,我绝不接受因为沈义一个人而落得满盘皆输的局面。”   ——明天再去一趟医院,让我给许依娜再进行一次心理治疗。   “不行,上次已经引起怀疑了,差点就在医院被那个刑警发现。”   ——明天傅警官会在,如果能给许依娜解开心结,傅警官就能跟许依娜录口供了。   “现在死了三个,把潘时博加进去是四个,再加上沈义和安思言,一共六个人,跟当年相比还差三个人,除我们以外,沈藏泽大概率也在对方的死亡笔记本上,但还差了一个。”   ——杀了安善对凶手自己来说实际上是一步坏棋,这样做相当于断了自己的后路。并且,我也不认为他最后的目的是为了百分百重现当年的凶杀案,凶手并不是为了模仿而犯案,他大费周章的陷害我也并不是为了让我成为我父亲。   模仿旧案只是障眼法,对凶手来说,他跟沈藏泽既然是这出戏剧的关键演员,那么一旦他们死去,戏剧也就落幕,没有再继续杀人的必要。   “凶手的目的是想要以这种方式跟我们和这个社会对话,但我认为,他的另一个目的,或者说乐趣,是操纵他人,因为他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他也把其他所有人都视作是自己的提线木偶。”   ——舞台已经搭建好,我们配合演出,只是最后要走向灭亡的演员里,沈藏泽必须换掉。   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带着嘲讽意味的低笑,林霜柏太过了解自己的主人格,丝毫不对此感到意外:“你是铁了心要救沈藏泽,却半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真不知道我一直以来这样费尽心机的保护你让你能好好活着有什么意义。”   声音安静了下来,许久都没有回应。   就在林霜柏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把暂时还未收到回复的手机放回兜里,准备从巷子里出去前往下一间宾馆时,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过去这些年,我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才能继续做个好人,我其实,一直都很感谢你的出现。   眉心似感到纠结般蹙起,第一次听到主人格跟自己道谢的林霜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半晌才不太自然的清了清喉咙,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微微收紧:“The human heart is inscrutable,这话说的还真没错,为了让我服软就突然对我说这种话,你操纵人心的时候还真的是连自己都不放过。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出来由着你再干出破坏计划伤害自己的事,就算跟你共用一个身体,我跟你到底还是两个人,不管是灵魂还是心都不一样。我可是连一秒都没有感谢过你。”   我们是一个人,也是两个人,所以即使我们无法完全认同彼此,依旧会一起走到最后。 第一百七十二章   到医院的时间是上午九点二十分,医院工作日的高峰期一般是在上午八点到十二点间。   在人流量高峰进入医院,只要表现自然,即使戴着口罩也不会引起旁人的留意。   跟随人流一起从正门进入,随后去往洗手间,在里面将可以内外反穿的外套翻面穿上,继而将戴着的栗色假发摘下,露出原本的黑发,用橡皮筋将过长的头发束起,再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换成银色细框眼镜,黑色的口罩也换成了医用口罩。   从洗手间出来时已然跟进入医院时的形象不尽相同,乍眼看去并不会认作是同一人。   大多数人其实是依靠整体印象而非特定的脸部细节去对他人进行记忆,他太过熟悉人的心理认知差以及跟太多罪犯打过交道,清楚知道人的大脑由于每天处理的信息量非常庞大,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大脑会更倾向于用最便捷的方式去分类和识别人脸。   当一个人的衣着打扮发生变化,走路方式、发色也改变,再将一些面部特征进行调整又或只是化妆修饰一下五官,大脑都很有可能会直接将那个人识别成新的陌生人,而非已经留有印象的熟人。   在来医院看病的病人以及家属中穿行,林霜柏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走楼梯去到精神科,确认过时间后,他安安静静地在走廊角落处等着,直到看见许依娜再医生护士以及母亲凌薇的陪同下从诊疗室里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玩偶,那是之前傅姗珊送给她的,这段时间以来许依娜每天会把玩偶抱在怀里带着。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熊,其实最初的时候傅姗珊在征得凌薇同意后曾在小熊玩偶上安装了一个微型录音器,但后来为了能更好的跟许依娜建立信任感,最终并没有启用这个录音器,她并不希望在之后让许依娜觉得自己是为了得到口供才特意送这个玩偶小熊,这对于已经产生心理创伤的孩子来说,无疑会形成再一次的伤害与打击。   凌薇自从丈夫遇害后,整个人不仅憔悴许多,因为要承担起代替丈夫处理公司事务的责任,还要照顾孩子,所以实际上每次她来医院陪同许依娜进行心理治疗时,也是她自己需要进行心理治疗的日子。   凌薇并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也在接受心理治疗,因此她总是假装是为了许依娜的病情而去跟医生进行沟通,而许依娜则会在护士陪同下先回病房。   而林霜柏的机会也正是凌薇接受心理治疗的那段时间。   许依娜已经在医院的VIP病房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初还有警员保护在病房外看守,但在许恺瑞遇害后,凌薇对警方的不信任感达到顶点,最后在凌薇的强烈要求下,警方安排的警员不再二十四小时随行保护许依娜,而改由凌薇自己聘请的保镖来负责对许依娜的贴身保护。   回到病房后不久,许依娜又拉开了病房门,然后举起了手里的小纸条给在病房外守着的保镖看,纸条上写着要求保镖带她去医院的花园小亭子里,她不想待在病房里,想出去玩一会。   凌薇跟保镖交代过,除非发生会威胁到许依娜生命安全的危险情况,否则不管许依娜提出什么要求,都必须照做。   于是,病房外的保镖立刻通知自己的同伴,许依娜照例要去花园玩,需要让他们先去花园确认当前的环境是否安全。   十五分钟后,许依娜在保镖的陪同下来到了花园的小亭子里。   医院的花园里还有其他的病人在散步,跟护工或是家人的陪伴下载花园的长椅上坐着晒太阳,而花园的那个小亭子,保镖们已经提前将原本在里面坐着的几个病人和护士请走。   许依娜抱着小熊玩偶坐到亭子里,在看到出现在花园的林霜柏后,她很腼腆地朝林霜柏挥手,然后让保镖请林霜柏到亭子里。   此时的林霜柏已然转换回主人格,并穿上了顺手牵羊而来的白大褂,胸前佩戴伪造的名牌,礼貌的跟保镖点点头后走进了亭子。   早在潘时博出现前,他就会到医院来跟许依娜见面,见面时也不说话,只在许依娜能平静的跟他在病房里相处后,他才开始会在见面时给许依娜戴上耳机,让她在自己的陪伴下听能放松情绪的舒缓音乐。   他花了很长时间建立跟许依娜之间的信任,每一次跟许依娜见面时他都会戴着银框眼镜,一方面眼镜能柔和他过于锐利的眉眼,另一方面也是让许依娜能通过眼镜认出他。   在潘时博入院而他从局里离开后,其实他曾经来过医院,当时就是为了跟许依娜约定后,之后要在花园的小亭子里见面;而被通缉后,他在已经很清楚熟悉许依娜的治疗时间这一前提下,也依旧遵守着跟许依娜见面的约定。   正如他希望的那样,尽管在被通缉后他来医院必须戴口罩,但许依娜也依旧认得戴着银框眼镜的他。   他很清楚凌薇对警方的不信任,因此他曾经暗示过凌薇,其实她完全可以给自己和女儿请贴身保镖,毕竟,警方的保护到底也只是一时;于是在许恺瑞死后,凌薇对警方的不信任升级,最终选择自己聘请贴身保镖而拒绝警方的保护,其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安排跟许依娜的见面这件事上,总体还是比较顺利,但即使凌薇没有请保镖而选择继续让警方来保护自己,他也一样能找到其他方法去保持跟许依娜见面。   从怀里取出耳机,林霜柏正要给许依娜戴上,许依娜却坐在他身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抬头用那双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林霜柏停下手,轻声问道:“怎么了?今天不想听音乐吗?”   许依娜再次摇头,那张还未长开充满稚气的小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看不出开心还是不开心,更像是因为已经太长时间没能好好表达自己所感受到的感受与情绪,以至于连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都有点不太会了,既不会再歇斯底里充满恐惧的哭喊,也不会再像绑架案发生前那般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笑。   将耳机收起,林霜柏轻轻摸了摸许依娜抱着的那只小熊玩偶的脑袋,问道:“小熊今天开心吗?”   在接受了长时间的治疗后,许依娜如今偶尔也会开口说话,只是一般都只有几个字,并不会说出很长的句子。而此刻听了林霜柏的问话,许依娜垂下眼帘,眼睫毛轻微地颤动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后,她很轻地点了点头:“嗯。”   对于现在的许依娜来说,小熊玩偶就是她,小熊玩偶开心,就是她开心。   林霜柏从兜里取出一颗糖放到许依娜手中,声音温和的继续问道:“能告诉叔叔,小熊今天因为什么觉得开心吗?”   许依娜把糖握在掌心,抱着小熊玩偶缓慢地摇了摇身体,然后才说道:“治疗,叔叔会来,开心。”   随着时间而一点一滴慢慢建立起来的信任,许依娜知道,只要到了治疗的日子,她就能见到林霜柏,她不害怕林霜柏,因为她知道,林霜柏不会逼迫或是想追问她什么,只会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   听到许依娜的回答,林霜柏很轻的笑了一声,想了想才说道:“叔叔也很开心,但接下来叔叔可能很长时间都无法来看小熊了,希望小熊能原谅叔叔。”   原本低着的头抬起,许依娜有些发愣又有些不解地看着林霜柏,道:“为什么,不来了?”   林霜柏又再摸了一下小熊玩偶的脑袋,温声道:“有些事,必须要叔叔去做,这是叔叔的责任。小熊不要怕,虽然接下来的日子叔叔来不了,可是傅阿姨,还有那个长得很好看的沈叔叔还是会抽时间来看你的。”   下意识的抱紧怀里的小熊玩偶,许依娜用力抿着双唇,低下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林霜柏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没有丝毫要催促许依娜给自己回应的意思,只耐心地等待。   空气中充满淡淡的花香,阳光穿过亭子旁那棵大树茂密的树叶,暖暖地照进亭子落在许依娜的肩上,也温柔地亲吻着许依娜的脸庞,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暖祥和。   终于,在漫长的沉默过后,许依娜抱着小熊玩偶双肩细细颤抖,以小得几乎让人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我看到了,坏人。”   林霜柏改而蹲跪到许依娜跟前,他没有贸然去碰触许依娜的身体,只是伸手握住小熊玩偶的手臂,道:“如果害怕,可以不用现在就强迫自己说出来。小熊是叔叔见过最勇敢的孩子,不要责备自己,小熊已经做得很好了。”   许依娜抬眼看蹲到自己面前的林霜柏,不太确定地问道:“是不是,告诉傅阿姨,就能抓到坏人?”   林霜柏没有迟疑,给予她肯定的回答:“告诉傅阿姨,或者沈叔叔,他们会保护你,也会抓住那个欺负伤害小熊和小熊朋友们的坏人。”   “抓到坏人,叔叔会来看小熊吗?”许依娜又问。   只是这一次,林霜柏却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与许依娜那双始终干净纯粹的眼睛对视着,林霜柏静默良久,脑中思绪万千却无法让他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最终,林霜柏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声线低柔地说道:“叔叔希望,自己能亲手抓住坏人,只不过,人做所有事都会有代价,叔叔无法给小熊更多的承诺和保证,但叔叔希望,接下来的日子里,小熊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长大,以后小熊还会遇到很多的好事,到那时候,请小熊一定要开心的笑,因为其实能好好的活着,就已经是一种恩赐与幸福。”   眼角余光瞥见从医院大楼里出来走向花园的傅姗珊,林霜柏神色未变匆匆起身,在许依娜懵懂的注视下,他甚至来不及再与许依娜多说什么,只轻抚一下她发顶后便转身从亭子快步离开。   亭子外守着的保镖对他突如其来的离去早已见怪不怪,因许依娜还好好地待在亭子里,故而也没有对林霜柏做出任何阻拦。   在花园绕一大圈后回到医院大楼里,林霜柏不紧不慢地摘下名牌再脱下身上的白大褂,一边走一边将白大褂随手放到医院走廊的一张椅子上,顺着标志找到离自己最近的洗手间,进去后将身上的外套也脱下拿在手中,医用口罩换成深色的防晒口罩,最后将眼镜换回一开始的黑框,完成简单的变装后,林霜柏走出了洗手间。   走廊尽头处的电梯间里,其中一部电梯从楼上下来,恰好在这时打开了电梯门,脸色苍白眼底乌青的沈藏泽从里面走出来,尽管走路姿态依旧挺拔,可削瘦不少的身形却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抹单薄的游魂。   林霜柏微微一愣,在意识做出进一步反应前身体已经将他带向走廊拐角。   眼前有瞬间的黑暗,心跳在那一刹重如擂鼓般加快,呼吸的节奏被打乱变得凌乱而急促。   电梯间那边忽然就传来小孩子放声大哭的声响,已经转换回第二人格的林霜柏并未往那边多看,脚下步履没有片刻停顿,径直转过拐角顺着急救通道往后绕,跟随人流一起从另一侧的出入口再次进入医院的花园,在确认过周围都没有支队里的其他刑警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向了医院侧楼。   医院的花园其实并不算太过喧闹,在花园里的病人和医护也不算多,林霜柏安静低调地走在没几个人走的小道上,几分钟后,在无人留意的隐秘处,林霜柏悄然消失于侧楼旁那条被树荫笼罩着鲜有人会走的通往侧楼外一条小巷的狭道中。 第一百七十三章   O, what may man within him hide, though angel on the outward side!   ——Shakespeare, Act 3, scene 2 of “Measure for Measure”   【唉!一个人外表可以装得像天使,但却可能把自己掩藏在内心深处!   ——《一报还一报》,第三幕第二场,莎士比亚】   接近黄昏时刻,黑色轿车自暮色中沿着车道匀速驶到了那栋多年来无人愿意再靠近的别墅前院门前停下,几分钟后车门打开,林霜柏从车上下来,定定地看着这栋在郊区极偏林带尽头的别墅。   发生过惨烈凶杀案的别墅,无人问津早成荒废之地,围栏外四周都是疯长的杂草,前院的铁门围栏每一根都已被锈蚀的彻底,铁门还维持着当年被撞开后歪斜向一侧的状态,前院里也同样的杂草丛生,当年那些纷乱的脚印早已不复存在,然而若是仔细看,会发现前院那条通往别墅正门的石子路上,出现了近日有人来回出入所留下的斑驳脚印。   抬头看一眼满是霞光的天空,林霜柏缓缓吁出一口气,而后面无表情地穿过前院大门,顺着那条石子路走向别墅。   别墅的外墙上爬满了枯藤,侧边一楼和二楼的窗户都是破碎的,隐约能看到那落满灰的破窗户上有几张蜘蛛编成的网铺在了那穿风的破洞上。   走到别墅门前的台阶上停下,林霜柏低头看了看台阶上那清晰可辨不止一个人的脚印,而后抬脚绕过那些脚印走上台阶,伸手推开半掩的正门,迈着闲逛般的脚步走进了别墅内。   别墅内就像是另一个时空,所有的一切都维持着当年的模样,一片狼藉,家具不是移了位就是翻倒在地,客厅正中央是从高空中掉落下来砸得粉碎的吊灯,而厨房的地面上则散落着被打碎的碗碟碎片。   整个别墅内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林霜柏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他能看到照进屋内的夕阳越来越微弱,不过是他从正门走到地下通道入口短短一段路,别墅内已经变得昏暗许多。   地下通道所通往的是改建私用的酒窖,只是林霜柏知道,那个酒窖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残忍的屠宰场。   不算宽敞的通道因昏暗而形成一种压抑的窒息感,林霜柏打开手电筒,强光打到墙壁上,照亮了上面血迹风干后留下的褐色痕迹。   一步一步往下走,林霜柏还未走到底就已经听到了从地下室深处出来的呜咽声。   空气变得越发潮湿沉闷,混合着周遭环境泛出的霉味,让人几欲作呕。   脚尖踢到一条掉在地上的铁链,林霜柏停下来,尽管这条铁链并没有铐在他的脚踝上,可他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曾经被铁链困锁的不适感。   人的大脑是如此神奇,无论愿意与否,都会如实记忆那些曾经深刻的恐惧情绪和令人备受折磨的痛苦触觉,一旦回到特定的场景或地点,便会自动触发,将人重新拖回记忆的深渊中。   地下室的灯,在林霜柏一动不动的原地站了整整一分钟后骤然亮起。   应当早已不再有供电的地下室,在林霜柏抬头的那个瞬间亮如白昼。   悬挂在天花板上摇晃的灯管,满是陈年血迹的长方形高台,被堵住嘴巴用铁链捆绑在高台旁那张椅子上的女子。   林霜柏用了几秒时间适应地下室突如其来的敞亮,然后便关掉了手中的手电筒。   “……唔……唔唔……”   头发凌乱且脏污的年轻女子,双手手臂被反绑在身后,双腿则被分开跟椅子的椅脚绑在一起,她满脸都是惊恐地看着林霜柏,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盈满泪水,在她口中塞着一大团被血浸透的医用纱布块,明明说不了话,她却还是拼命发出奇异的呜咽声,甚至因为过于用力的关系,那一只手就能掐住的脖子上凸显出清晰可见的青筋。   目光在女子身上停顿片刻,林霜柏并不在意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将脚下的铁链踢开,林霜柏一边环视一圈周围无比熟悉的环境一边往前走了几步。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可他却依旧清晰记得这个地下室里曾经挂着多少具尸体,那几个被绑架来的人又曾经经受过怎样惨无人道的虐杀和分尸。   在高台前停下,林霜柏淡淡开口:“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装神弄鬼吓不到我。”   “我也并没有要吓你的打算,毕竟你早就知道死的人不是我了,不是吗?”   在那面曾经用铁链铐锁住林顺安的墙面前,还站着一个男人,细软的卷发,白净温雅的长相,他微微歪头打量着此刻穿着一身黑色正装,双手却带着白色皮革手套的林霜柏,略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你现在,到底是林顺安还是第二人格林霜柏?”   “你觉得呢?”林霜柏挑起眉毛看男人,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你认识我这么多年,应该很了解我,不是吗?还是说,其实你也是不久前才确定,我的的确确是个人格分裂的疯子?”   “怎么能说自己是疯子呢?”男人轻声笑了笑,他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中,身形清癯却不显瘦弱,“如果你只是林顺安,那该多无趣啊,多一个第二人格林霜柏,你的行动和抉择不再像原来那样可轻易预测,这个案子才真正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有趣……”林霜柏玩味地重复对方话里的关键词,声音听不出半点喜怒,“你直到现在还把这一切当成是游戏。”   “你不也一样吗?跟我相互周旋试探这么长时间,死了这么多人你还这么沉得住气。”男人摇了摇头,缓步走到被绑的女子身后,“从我手上抢走潘时博,你就不怕我把她杀了吗?”   “我抢走潘时博?”林霜柏像听到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般面露嘲讽,“要杀潘时博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我不过是帮忙收尸而已,反正,你本来也要把潘时博的死栽赃到我身上。至于她,真是抱歉,跟我非亲非故,我有什么理由要怕你对她下手?”   早已在绝望和惊惧中煎熬多时的女子,在听到林霜柏的话后先是震惊的死死瞪住林霜柏,紧接着眼眶中的泪水控制不住的滚落,她浑身颤抖地发出“呜呜”的泣音,从脸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你看,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总是给我惊喜,所有的反应以及说出来的话都跟林顺安截然不同。”男人将双手从风衣的口袋中抽出,然后搭到女子的双肩上,在感受到女子身体颤栗得更厉害却依旧不敢挣扎的反应后,男人脸上那抹微笑多了丝诡异的满意,“你真的只对死人感兴趣吗?那我现在把她杀了,好让你在这里帮她做解剖,如何?”   视线从男人的脸上转移到他搭在女子肩上那双戴着白色医用手套的手上,林霜柏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反而说道:“这个地下室不是只有一个出口,你故意留下来等我,是早就猜到我会找来这里。”   完全不理会女子在极度恐惧下那种歇斯底里的抽泣和疯狂摇头所致的身体晃动,男人颔首道:“我在家里等了你很久,没想到却被你放了鸽子。没办法,只好去抓沈老队长看看能不能把你引出来,刚刚开灯的时候看到被绑在这里的人不是沈老队长,你有没有失望?”   不耐烦地微抬下巴,林霜柏满脸都是肉眼可见的嫌弃:“我有什么好失望的,你抓沈义,比起将我引出来,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折磨沈藏泽。”   “你还真是了解我,果然不管是林顺安还是你,都跟我是一样的人。”男人似乎觉得很高兴,嘴角上扬的弧度变得更大,“你预料到了我不仅关了一个人质在这里,而且也知道我会留下来等你,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救下人质吗?还是要看着我了结她的生命,就像当年,你在这里看着那些人被你父亲林朝一虐杀至死一样?”   寒光微闪,男人手中翻出了一把解剖刀,在说话间像不经意般抵在了女子喉间,另一手将塞在女子口中的那团医用纱布块拿掉随手扔到地上,接着男人俯身靠到女子脸侧,单手用力捏住女子的下颌让她张大嘴巴给林霜柏看,目不瞬眨地直直与林霜柏对视:“她刚被我关起来的时候一直在没完没了的闹,后来我嫌她实在太过烦人,便干脆把她舌头割掉了一部分,反正她是个写报道的新闻记者,就算说不出话了还可以用文字来发声,你说对吗?”   女子被迫张开的嘴巴就像一个黑洞,依稀能看到,被割掉的半截舌头伤口还未痊愈,在口中血淋淋的抽动着,看起来是那样的恐怖而渗人。   看着女子泪流满面地被逼着仰头张嘴展示自己可怖的伤口,林霜柏却仍是面不改色没有半点触动,静默少许后说道:“你自己的堂妹,要怎么处置她,是你的事。只不过安法医,你真的觉得我今天会轻易放你走吗?”   眨了眨眼,松手放开安思言直起身子,那写满无辜让人难以将他与死亡挂钩,五官称得上温润如玉令人无比熟悉的皮囊,恰恰正是此前已经被确认死亡的安善!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地下室内的温度比外面更低,比起阴凉更多是一种潮湿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颓腐的霉味与铁锈味,在林霜柏的话音落下后,地下室里唯一清晰可闻的,便只有安思言痛苦无助的呜咽声。   低哑,微弱,犹如在这个地下室里死去的亡魂所发出的哭泣,又像是亡魂们在诉说当年无法查清的真相。   林霜柏自灯光亮起,再一次近距离看到那张脸庞到对方开口说话并交谈至今,始终表现得镇静异常,既没有一丝一毫对安善“死而复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感到意外与惊诧,也没有因安善是幕后真凶这个事实而受到半点冲击。   仿佛他早就已经看穿一切案件的真相,并推演出了全过程。   用手里的手电筒点了一下身前那个曾被好几个人的鲜血浸透过的高台,林霜柏突然就笑了,带着几分玩味与意味深长:“或者,我应该先问问你,我到底应该是称呼你为安善,还是称呼你为安仁?”   眼神清亮又完全没有多余的情感,比起空洞更多是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人一般的冷漠,分明长相温雅的青年,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气质,他手上的解剖刀还抵在安思言喉间,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安善?”   “之前有一次,你去医院给突发案件的伤员做伤情鉴定时,在精神科碰见我,还记得么。”林霜柏说话速度并不快,边说还边留意着对方的反应,“我送你回局里的路上,你跟我提及林顺安跟沈藏泽的感情不被接受祝福,当时我问你,是否知道真相却因为某些原因而选择隐瞒,毕竟知道所有被害者全部被害经过的人只有我们,而你的回答是,没必要多想,因为林朝一犯下的凶杀案,凶手只有一个人。”   青年并没有打断林霜柏的意思,只是从他的表情上能看出,他显然已经想起那天的情况和对话内容。   “安仁,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早在十一年前,安善在做完移植手术后,曾经在医院里跟林顺安有过一次谈话,那个时候,我已经存在了。而我存在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我代替林顺安,记住了在这个地下室里发生的所有事。”林霜柏冷笑着摇了摇头,道:“安善当年在医院跟林顺安的那次谈话,实际上带了试探的意味,他想知道林顺安到底记得多少,有没有把自己供出来,他们之间的受害者联盟是否成立,当然,安善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和结果,林顺安为了保护他,也因为心里沉重的罪恶感和愧疚,在因极端的痛苦绝望而选择自杀后,分裂出了我这个第二人格来承担那些他无法承受面对只能选择逃避的记忆。安善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通过许苒知道我这个第二人格的存在,只是不确定我是否完全共有林顺安的记忆。而你,实际上一直都并不确定,林顺安到底是否真的有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是否有第二人格。所以那天在车上,你说的话和反应,都跟当年安善跟林顺安说的话是那么相似,可同样的对话,我们没必要再重复一遍。”   安善跟林顺安之间发生过的对话,跟林霜柏再说一次,并且表现得仿佛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对话,除非安善跟他一样,有DID,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分裂出一个新的人格,而这显然不可能发生。   林霜柏将手电筒举起,朝着青年开一下灯后又关掉,戏谑的神情充满嘲讽,仿佛他只是一个顽劣的儿童,跟对方玩了一个恶劣但又无伤大雅并不造成实际伤害的小游戏。   青年恍然大悟般点头:“所以那天是你在试探我。”   而他,正如林霜柏所料,露出了破绽。   “安善试探林顺安,而我试探你,很公平,不是吗?”林霜柏语带挑衅,也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因此而动怒导致那把解剖刀不小心划破安思言的喉间皮肤,“这么些年,如果我没猜错,安善是在国外毕业后才决定跟你互换身份,他用你的身份留在国外,而你则用他的身份回国。你回国后,即使最开始在一些习惯或偏好等方面跟安善有些不同,因为安善已经出国几年的关系,所以你可以用在国外几年有所改变作为借口进行掩饰;哪怕是真的遇到别人提起一些只有安善才知道的事,你也可以先暂时搪塞过去,然后联系安善确认事实过后再找机会提起并找补。我必须承认,无论是你还是安善,都是个相当优秀的演员。”   如果不是手里还拿着一把解剖刀抵在安思言喉间,青年其实挺想给林霜柏鼓个掌。   毕竟,林霜柏说的,已经很接近事实。   见青年没有否认,林霜柏又接着说下去:“留在国外的是安善,回国的是你,所以成为法医的自然也是你。你跟安善是双胞胎,长相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要稍加注意,衣着打扮行为习惯都改变成对方那样,即便是亲人都分辨不出你们两人,更何况是外人。所以,即使是验尸,跟医院的记录进行比对,得出来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被困在棺材里闷死的人,的的确确就是安善。而你安仁,正是那个亲手杀死自己亲兄弟,已经残害过不止一条人命的连环杀人犯。”   算不上铿锵有力的说话声,听起来却异常的清晰且沉重,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重击人心。   垂下眼帘,目光所及之处是面前被他捆绑在椅子上,已经让他割掉了舌头无法再好好说话,此刻正控制不住发颤的安思言,而在青年的脑海中,无数的思绪正在飞速掠过,他安静思考数秒,又偏开视线盯着自己搭在安思言肩上那只戴着医用手套的手,片刻后,他重新抬眼与林霜柏对视——   “果然在太聪明的人面前,什么秘密都没有,哪怕是再精心编织的谎言,都会被一眼看穿识破。”安仁欣赏地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意却让人越发难以捉摸,“我跟哥早该猜到,许苒已经被你策反,不仅对哥隐瞒了你的真实情况,还妄想凭一己之力保护林顺安和你。只可惜哥到底和我不一样,虽说他当时是为了活下来才教林朝一怎么杀人,可他还是对此产生负罪感,以至于虽然强迫自己坚持到从法医系毕业,实际上却根本碰不得尸体,也没法用解剖刀对尸体进行解剖。”   解剖刀从安思言喉间移开,然而不等安思言喘口气,安仁已经用解剖刀在安思言脸上划出一条血痕。   “呜呜!!”自被割掉舌头后,安思言的痛觉就在持续的剧痛折磨下渐渐变得迟钝,可刀刃划开血肉的感觉是那般让人胆战心寒,比起痛楚,她更多是因这一刀而被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死亡恐惧所吞噬。   她就像一尾被人从海里钓起后放到砧板上无力挣扎的鱼,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怎样可怕血腥的命运在等待自己。   “但没关系,哥不能解剖尸体,我可以。比起他,我对死亡和尸体有更大的热情,因为只有当我面对尸体,感受到死亡的存在时,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真切的活着。”安仁说着,又在安思言的锁骨上划下一刀,那慢条斯理的动作,竟是出奇的优雅与享受,“其实我很羡慕哥,被林朝一绑架,有机会指导林朝一杀人,那时候我还在国外,错过了那个难得又珍贵的机会。”   血从安思言的伤口里淌出,林霜柏的目光并未在安思言的伤口上多作停留,反而落在安仁手中的那把解剖刀上,“你是安善的双胞胎弟弟,被过继给你父亲的堂弟夫妇,跟他一起到国外生活,在安善被林朝一重伤引发急性肝衰竭需要做肝脏移植手术时,被你父亲当成是救活安善的工具从国外暂时接回,作为给安善提供肝脏的供体。”   “没错,事情和你说的一样,我不仅是安善的双胞胎弟弟,还在他快死的时候又切了一部分自己的肝脏移植给他。只不过他哪怕是在那个时候,都还是那么伪善,竟然在一开始时拒绝接受移植手术。”安仁笑着在安思言另一侧脸上又划拉出一道伤痕,然后看了眼解剖刀上沾染上的鲜血,眼底浮现几分满意,“明明是靠着教林朝一杀人,又因为林顺安一直护着他才能活下来,却又在被解救后装模作样说自己良心不安是个罪人不该活着,在说什么笑话呢?等真的要死时,不还是接受了移植手术吗?”   林霜柏对此的反应是面露嘲讽,几秒后才把玩着一时三刻派不上用场的手电筒,道:“安善,安仁,你父亲倒是挺会给你们起名字。”   安善,原意是安分良善也安好的意思;而安仁,则出自《论语》中的“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意为有仁德的人,安于仁道。   然而事实上,不管是安善还是安仁,都并没有做到名字原来的含义。   “你可能对那个老男人有些误会。”安仁又一次将刀刃抵在了安思言的喉间,却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直勾勾地望进林霜柏眼眸,声音里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正是因为他发现我们两兄弟有些不正常,所以才找了所谓的大师给我们起这两个名字,你知道的,我们这些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多少都有点迷信。”   “是吗?那看来令尊请的这个大师并不怎么样。”林霜柏讥讽道。   “大概应该给个差评?那个老男人觉得跟安善比起来,我不正常的程度更严重些,所以才将我过继给自己堂弟。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正常。” 安仁漫不经心地说道,带着少许无奈与轻蔑,“不正常的,明明是这个人类社会。”   “所以这是你杀人的理由?”林霜柏似已将安仁彻底看透,眸色如刀锋森冷锐利,面上褪去所有表情,只剩肃寒的深沉散发出迫人的威压,“不仅杀害将你养大的安新远夫妇,还为了实施自己的杀人计划,把安善也算计回来让他成为你的替死羔羊,还有过去这些年,你亲自策划并通过潘时博提供的一个又一个谋杀计划。”   林霜柏上前一步,语调不高却字字如锥,在这个被死亡阴影笼罩多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林顺安与林霜柏一同代替惨死的亡魂向安仁发出不容逃避的诘问:“安仁,整整十一年,你算过自己迄今为止到底杀了多少人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杀过多少人。   林霜柏在问出这句话时,语气中隐含肯定,意味着他百分百确定安仁的手上有不止一条人命。   无论间接还是直接。   在过去十一年这个漫长的时间跨度中,安仁戴着一个追求正义为死者发声的死亡天使面具,夺走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性命。   安仁从来都不是天使,可若要用死神来形容他,又似乎过于抬举,一个不把人当人的杀人犯,最多只能被看作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面对林霜柏的质问,安仁的反应是全然的平淡,他并不会因问题而感到被冒犯,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多严重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他就只是一手扣住安思言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然后用解剖刀在她喉间皮肤上轻轻地划拉了一下。   解剖刀锋利异常,哪怕只是不用力的一下轻划,都足以在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   安思言的恐惧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她被迫往后仰起的头,目光所及之处是安仁的下巴,她看不清安仁脸上的表情,却能知道此刻安仁并无所谓她的反应,因为安仁已经从根本上没有把她当成是一个人来看。   身体控制不住地因过度的恐惧而抽搐,她不断发出呜咽声,不是求救,只是一种无助而绝望的挣扎,她想林霜柏是不会救她的,第二人格的林霜柏跟林顺安截然不同,如果是林顺安,安仁在她身上划下第一刀时就已经阻止了,而林霜柏,从适才到现在,却似一刻都没有把她以及她承受的所有痛苦折磨放在眼中。   她被铁链绑在这张椅子上,不论是在她前方的林霜柏还是在她身后的安仁,都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疯子。   已经不可能得救,她会死的,用生命为自己的莽撞、自以为是和无知付出代价。   可她明明,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为普通人伸张正义而已,她错了吗?   安思言没有答案,在找出那个答案前,她两眼一黑,因剧烈的情绪而失去了意识。   突然变得悄无声息不再颤抖的安思言让安仁失去了继续在她身上下刀的兴致,他放开了安思言,然后举起手里的解剖刀,在灯光下仔细观察刀刃上的鲜血,而后说道:“跟你一样,我非常喜欢解剖尸体,虽然从我当上法医至今,已经解剖过数不清的尸体,见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可每一次解剖,依旧会让我感觉到兴奋。将一具尸体切开,把里面的器官一个个拿出来,检查完后再一个个放回去,再把尸体重新缝合好,这是一个很让人沉醉的过程。至于杀人,其实我从来都不在乎死了多少人,我只是好奇那些人死亡的过程,所谓的杀人手法,也不过就是我研究的一部分罢了,让那些人以我设计好的方式死去,他们死前的反应,还有死亡定格的那一刻,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快乐,很享受。”   不在乎,自然也不会去数杀过多少人,并且因为享受的是死亡而并不是杀人这件事本身,所以他从来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来回味,也不需要从死者身上取走任何东西当作是战利品。   用拇指抹一下刀刃上的鲜血,安仁叹息般说道:“我的确给那些人提供过很多杀人计划,可不管是谁,执行起来都不如我自己动手完美。在那些杀人计划里,我一直在向这个社会提问,可这么多年来,能听到我的提问并给予回应的,只有你和林顺安。”   林霜柏没有说话,在这一刻,他没有任何话要跟安仁说,也并不想对安仁的话做出回应。   安仁垂眸看了昏过去的安思言一眼,似乎有些嫌恶,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一丝嫌恶并不针对安思言一个人,他再次抬眼看向林霜柏时,平日里总是亲切温和的脸上只显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这个世界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蠢笨如猪,终日碌碌无为的活着,依照别人定好的人生模版来过自己的人生,将自己的一辈子过成无意义的复制样品,从小时候开始就无知无觉地接受那些自相矛盾的所谓世俗道德观念,长大后则继续活在社会和法律制定的条条框框中,这样毫无自我的提线木偶,死一个和死一百个都没有任何差别。”   那些生来就平庸的人,生活在世上各个角落,遵从着毫无意义的时间线过日子,根据出身和家庭环境决定将来能走多远,十八岁前上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决定了之后能上怎样的大学,上大学要选择一个好找工作的专业,之后不管是二十二岁毕业还是再读个研究生二十四岁毕业,最终还是会过上跟旁人并无差别的社会打工人生活,美曰其名是打拼生活,实际上不过是为后半生的车贷房贷努力,同时还要找对象,无论男女都被灌输要成家生孩子才是孝敬父母的思想,即使一开始不愿意到最后也终会向父母低头妥协,一旦接受相亲结婚就会被催生,等有了孩子后就开始为养孩子以及之后的教育问题而头痛,在柴米油盐中彻底失去自我,一辈子就这么忙忙碌碌的熬到退休,跟自己的父母一样,这是普通人平庸的生活。   至于那些所谓的精英,实际上也没有太大差别,努力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达成世人眼中成功的人生,思考着如何能取得成功;父母把世俗定义下的完美人生概念灌输给他们,而他们也欣然接受并竭尽所能的实现;事实上,不论哪个阶层,都不过是在复制父母的人生罢了,因为这样复制粘贴的人生最安全,最不容易出错。   像这样根本就没有自我的提线木偶,不管少几个,社会都会继续运作,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地球也一样会自转,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对此感到不安,产生不必要的罪恶感?   所谓杀人,不过是闲来无事时清理一下可有可无的人类复制品罢了。   “你被那些根本就比不上你的人辱骂指责,难道不觉得可笑愤怒吗?他们总是在责怪受害者,自己的潜意识里相信好人有好报,坏人自有天收那一套理论,于是就连听说别人遭遇不幸时,他们都会本能地寻找受害者的错处,因为只有找到了受害者的错处,才能继续维持他们内心那一个世界公平又安全的幻觉,才能继续相信只要跟受害者不一样自己就很安全的无谓又愚蠢的想法。明明受害者根本没有义务去为加害者的行为负责,可人们却总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责怪受害者,让受害者去承担引发犯罪的道德责任。”安仁用解剖刀指向昏倒的安思言,“还有那些新闻媒体记者,无论是十一年前还是十一年后,都在踩着别人的伤口进行报道,什么正义和公正,不过是在吃人血馒头,不仅如此,他们还热衷于将原本就已经处于弱势地位的人进一步推向深渊,以各种模糊焦点、抹黑受害者等方式弱化加害者的存在。”   “受害者并不完美且在哪些问题或行为上犯了错”这个叙事框架,对于大众而言显然比“这个世界原本就危险而混乱”要更容易接受。而在某程度上比起攻击一个已经犯下罪行的,强大且令人恐惧的加害者,攻击谴责受害者显然更容易也更安全。对很多人来说,受害者一旦真正无辜,就意味着任何人都有可能无缘无故的成为受害者,这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于是人们干脆否定了这个事实,转而把情绪投射到受害者身上。   人们从来就不是不懂正义,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那个黑暗中不正义的深渊。   至于那些新闻媒体工作者,他们比谁都更清楚争议和道德审判本身更能吸引点击率和参与度,因为知道如何才能操纵舆论,也知道人们最喜欢断章取义的“事实”,真相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很多时候人们之所以喜欢讨论评价一个社会事件,根本就不是为了寻求真相,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立场,在寻找认同的同时释放情绪。   总是去找受害者道德上的不完美,然后贬低和攻击受害者,对受害者进行情绪审判,如此便能衬托出自己的高贵,一遍遍确认自己始终处在道德高地。对于一般人而言,在获取信息时,真相是怎样根本就不重要,人总是更倾向于接受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还有很多人也并不是真的认同那些看法和观点,只不过因为他们懒得分辨,所以干脆选择附和大流。   明明手里还握着一把杀人染血的解剖刀,可安仁却站在安思言身旁张开双臂,对林霜柏摆出了一副救世主般的姿态:“这个扭曲的人类社会实在太过无趣,所谓的法律也不过是权力者的玩具,大部分时候都形同摆设,而我也实在太过好奇,所以才向这个社会抛出问题,既然受害者不无辜,那就让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然后让曾经的加害者成为受害者,当沉默的羔羊不再沉默,当复仇变得轻而易举,将那条名为礼义廉耻的道德遮羞布撕开,让污秽底下的人性之恶全部揭露,也让人们看清过往那些评判对错的标准是何等的模糊脆弱,这个社会或许还有机会能被拨乱反正,不是吗?”   手电筒被放到了高台上,林霜柏在沉默的听完安仁所有话后,一直以来的忍耐终于彻底告罄,他眉心微蹙面露不耐却没有急于辩驳,只伸手快速拔出那把别在后腰上的手枪,紧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安仁。 第一百七十六章   在看到林霜柏拔枪指向自己那一刻,安仁没有表现出哪怕半点的慌乱。   他甚至气定神闲地转身走到角落,掀开了盖在角落一团隆起物上的白布。   白布覆盖的,是一具尸体,严格来说是一副已经放了有些年头的完整人体骨架,在骨架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炸弹。   倒计时的嘀嘀声在地下室中响起。   安仁回身对林霜柏露出了一个稀松平常的笑容,向林霜柏展示那个进入二十分钟倒计时的炸弹:“这个炸药一旦开始倒计时就无法拆解,就算你现在开枪杀了我也一样,只不过杀了我,你们怕就找不到沈义了。”   沈义就像是安仁手里的另一张王牌,除了安仁,现在没有人知道沈义被关在哪里。   林霜柏持枪的姿势不变,目光在那个炸弹装置上短暂停留不过两秒便又重回安仁身上:“我对于你的想法是什么,一点都不感兴趣,沈义的死活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你威胁我没用,我要抓你只是因为我并不喜欢替人背黑锅。”   安仁丝毫不介意林霜柏一点都不捧场的态度,只微笑着问道:“是吗?你就不怕我会干脆拉你当垫背,跟你抱着一起死?”   林霜柏脸上几乎是当即就露出“你少侮辱我智商”的无语和不屑,道:“像你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有同归于尽这样的选项。更何况你只是喜欢看别人去死,不代表你想自己去死,更遑论是跟你看不起的人一起死。”   安仁看不起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哪怕嘴里说着欣赏林霜柏,也绝无可能选择跟林霜柏一起死,更何况现在这个地下室里,除了林霜柏还有一个安思言。   “你不好奇吗?这副尸骸是谁?”安仁又向他提出另一个问题。   “骨盆整体较窄高,形状较深;骶骨长窄向前弯曲明显,耻骨联合角度较小呈锐角;坐骨切迹较窄深。眉弓明显突出,下颌骨较大且棱角分明,颧骨突出,再加上颅骨总体较厚重粗大,颅顶较低、前额后倾。整体骨骼尤其可以看到肱骨、股骨和肋骨都较为粗大。综合以上几点可以判断这是一副男性骨骸。”林霜柏以颇为不耐烦的语气对那副尸骸进行分析,道:“安新远在外面有一个比你和安善要小几岁的私生子,但是几年前突然跟安新远断绝所有联系,这副男性骨骸,就是那个私生子。”   安仁对林霜柏既满意又欣赏,那双始终不带有半点真切情绪的眼眸,在林霜柏说出答案后沉淀出令人后背发凉的隐隐笑意:“你连这个都查清了。他是除了你之外,唯一一个察觉到我跟哥交换了身份的人,有意思的是,他没有跟安新远说,却跑来找我还威胁我如果妨碍他认祖归宗就把这件事告诉安新远,呵,其实我原本没想杀他,可他太不懂事了,加上我向来不喜欢被威胁,所以为了避免被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把他处理掉。”   “倒计时还有十五分钟。”林霜柏已经不想再听他说更多,“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掌控,如果你是想要掌控我,让我像潘时博那样成为你的走狗,帮你杀人,那我只能让你失望,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掌控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潘时博根本就不配跟你相提并论。”安仁故作诧异地看着林霜柏,“我确实很希望能跟你联手,当初你因为林朝一不能在法医系念下去实在可惜,如果我们能联手,也能满足你对死亡的渴望,不是吗?我们是同类,你把林顺安这个所谓的主人格直接扼杀,不是更好吗?”   “谁跟你是同类。”林霜柏毫不掩饰自己对安仁的厌恶,道:“我对死人感兴趣不代表我渴望死亡,少在那里自以为了解我。”   “那真是太可惜了。”安仁摇摇头,脸色在瞬间冷酷下来,“看来谈判是失败了。也罢,只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今天我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你要想配合林顺安当个正义使者,就必须放弃安思言的性命。”   细长的解剖刀翻出寒光,安仁忽然矮身以极快速度冲向林霜柏,眨眼便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不算太远的距离。   早在拔枪时就已经上膛拉开保险的林霜柏反应极快的调整枪口,“砰”的一声枪响,从枪口高速射出的子弹擦过安仁的脸颊,在那白净的皮肤上拉出一条血痕。   锋利的解剖刀直取林霜柏喉间,安仁丝毫不惧手中有枪的林霜柏,脸上甚至浮现出兴奋的笑容。   林霜柏向后侧身避开安仁的攻击,刀尖离他喉间半厘米处险险划过,不等他再用枪口对准安仁,已被安仁抓握住他持枪的右手。解剖刀再次刺向他,他只能用左手格挡,而后直接起脚膝击安仁腹部。   安仁死死扣住林霜柏持枪的右手不放,生受了林霜柏一记膝击后反手又是一刀挥向林霜柏,林霜柏来不及调整姿势,只能用左手臂挡下,刀刃在他小臂上划开一道极深的血口,然而林霜柏却面不改色,直接一拳猛击安仁侧肋。   近身格斗,双方的力道与技巧都在彼此的预料之外。   安仁闷哼一声却又立即给了林霜柏一记头槌后才松手退开两步,神情异常冷静,他看着林霜柏甩了甩头,左手臂垂在身侧,黑色的衣服即使被血浸染也并不明显,然而血却已经顺着手背向指尖滑落。   尸骸怀里的炸弹倒计时只剩下十一分钟,安仁再次冲上前,解剖刀打横挥向林霜柏腹部,林霜柏堪堪避开却被安仁冲撞至高台,后腰狠狠撞上高台的边缘,让他痛得忍不住骂出一句脏话。   再次扭打到一起的两人,贴身缠斗还要防着安仁手里的解剖刀,林霜柏手里的枪反而成了鸡肋。   反手勾住安仁颈脖发力,两人同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翻滚间枪脱手而出,林霜柏看都不看一眼,只用力攥住安仁握解剖刀的手再抓着往地面上狠砸好几下,让他再也握不住的松了手。   解剖刀掉下被林霜柏迅速扫开,安仁另一手握拳还了林霜柏一记腹部重击,接着便又让林霜柏按住,下巴结结实实吃了一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地上扭打的两人谁都没从对方身上讨到好处,灰尘和血混在一起让两人都变得狼狈不堪。   随着安仁挥出一记击向林霜柏太阳穴的重拳,原本压制住安仁的林霜柏失去重心,被安仁掀翻,不等他缓过劲起身,安仁已经一跃而起,抹去满口的血,大步冲向角落,用身体撞开了那道隐藏的暗门。   林霜柏看着安仁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听到了门后传来金属锁闩落下的声音。   往前走两步,林霜柏弯腰捡起地上那个在打斗中掉出来的手机,屏幕显示仍在通话中,他一边把手机放到耳边一边走向安思言:“他妈还没到是等着给我们收尸是吧?!”   炸弹的倒计时只剩下不到八分钟。   林霜柏扔掉手机,在安思言身旁蹲下查看铁链和安思言被反绑身后的双手手上的铐锁,脚上的铁链可以用枪打坏,可安思言手上那对手铐锁在钢链上,用的是重型环扣,开枪冒险太大。   将手枪和解剖刀都捡回来,林霜柏先是开枪打坏安思言脚上的铁链,接着再用解剖刀充当撬锁工具。   “嘀——嘀——嘀——!”   哪怕时间紧迫,林霜柏眼中依旧没有半点慌乱,手上动作极稳,最后一个环扣在倒计时剩下两分钟时被撬开,铁链哐啷落地,砸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浪费时间去试图唤醒失去意识的安思言,林霜柏直接将人从椅子上背起,就这么背着安思言往地下室的出口楼道冲去。   毫无意识的安思言沉甸甸的压在身上,左手臂上的刀伤在持续流血,林霜柏深吸一口气,咬牙冲上楼梯。   心中默念倒数,已经剩下不到一分钟。   刚踏上地下室出口的台阶,地下室深处传来低低的蜂鸣声——   三十秒后,巨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整个地下室瞬间被炸毁坍塌。   剧烈的冲击波随着地下室的坍塌自底下喷涌而出,地面被震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隆起,几秒后,第二波爆炸被引发,地面被彻底炸开,整栋别墅摇摇欲坠,火舌轰然冲天,将夜色点燃,浓烟如野兽般咆哮着自底下争先恐后的涌出,裹挟着钢铁与混凝土的碎片猛然冲向四方。   爆炸的回音尚未完全散去,远处已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车轮碾地声,好几辆装了红蓝爆闪警灯的警车正在飞快的驶向别墅,为首的那辆车子更是跟后面几辆警车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刺耳的急刹车声,为首的车子一个漂移停在了林霜柏开来的黑色轿车旁。   沈藏泽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目眦欲裂地看着被烈焰吞没的别墅,周遭的空气因冲天的火焰而变得浑浊灼热,沈藏泽不过是在车旁站着,鼻腔中已充满了浓烈的焦味和烟尘。   林霜柏在哪里?他跟安思言在炸弹爆炸前逃出来了吗?   还是说他们没能成功逃出来,被困在里面了?   纷乱的念头占据了沈藏泽整个大脑,他来不及细想,本能地就要往还不清楚是否有余爆正熊熊燃烧的建筑物里冲。   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动,血液在耳膜中鼓动,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嗡鸣作响,沈藏泽冲过那扇被震倒的铁门,还未等他再多迈出一步,摇晃而模糊的视线中已出现了那个多日未见的熟悉身影。 第一百七十七章   医院急诊室里人声鼎沸,医生护士忙得脚不沾地,尽管有警员在尽力维持秩序,然而家属那边依旧不可避免的乱成一团。   更重要的,是还有各路新闻媒体记者闻风而至,大部分被拦在了医院正门入口处,但人数众多又不断有人要进入医院看病的情况下,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找到机会跑到急诊室外,想方设法的试图拍到一点可用的照片。   救护车将安思言送到医院后就直接走绿色通道送去了急诊,并且通知放射科,拍肺部CT确认是否有“爆震肺”或烟尘吸入导致的呼吸道损伤,之后又拍了胸片并检查确认头部无颅脑损伤,做完所有伤情评估和辅助检查后,医院就为安思言直接开设了绿色手术通道。   林霜柏坐另一辆救护车抵达医院,因为在爆炸发生时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安思言,身上不仅有多处深浅不一的擦伤,后背上还有一处烧伤,在快速做完拍完检查后,急诊科医生便立刻开始给林霜柏身上的伤口进行处理。   最深的伤口是安仁用解剖刀在林霜柏左小臂上划下的那一刀,伤口血肉翻卷深及肌肉层,医生眉头紧皱对护士说道:“得分层缝,立刻准备局麻。”   “没必要,赶紧缝,处理完伤口我还得跟外面那帮刑警回市局。”林霜柏面无表情地看着医生,仿佛根本没有痛觉,平静得几乎让人怀疑受伤的人不是他。   医生见状也懒得跟他争辩,毕竟他后背上还有烧伤,指不定因为持续剧痛已经痛觉麻痹了。   快速对伤口进行清创冲洗,医生熟练地将那伤口的肌肉一线线缝合,接着便是皮肤层,一旁的护士见林霜柏一动不动地看着医生给他伤口进行缝合,那全无波澜的眼神不觉让她心惊。   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可这男人看着自己的伤口被缝合,竟连半点恐惧或痛苦都没有,近乎冷酷的目光简直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死物。   缝合完手臂上的伤口,医生先是给林霜柏打了一针破伤风疫苗,接着便让林霜柏去病床上趴好,开始给他处理背上的烧伤。   剪开林霜柏后背上破损半焦的衣服,露出底下那大片红得发亮且起了数个明显水泡的创面,好些水泡的边缘正渗出清亮的组织液,医生俯身仔细检查,换上新的医用手套后又按了一下林霜柏后背上的创面,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林霜柏眉心微微一蹙,后背肌肉当即不受控的绷紧发颤。   “浅二度烧伤,面积在百分之八以内,主要集中在左侧背部,局部水泡未破,有渗液,神经末梢尚完整,痛觉反应明显。”医生诊断完,转头对给林霜柏缝合手臂上的伤口时匆匆赶回来在边上看着的沈藏泽说道:“沈队,我急诊这边先给林教授清创上药,但是做完初步处理后要将林教授送去烧伤科,这种程度有感染风险,必须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沈藏泽自走进急诊科的这个清创缝合室起就始终保持沉默站在一旁,在医生剪开林霜柏后背的衣服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林霜柏那本就因上一次受伤而留下的两处手术疤如今又再次受伤的后背,脸色竟是比受伤的林霜柏还要难看。   曾经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也有过为了救出人质而被二度烧伤的经历,因此他很清楚,浅二度烧伤虽说伤愈后不会留疤,可在烧伤初期同样不好受,因为伤及表皮层和真皮浅层,创面极其敏感,只是轻轻一碰都会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哪怕他自认对疼痛的耐受度足够高,当时也痛得直冒冷汗,难以克制脸上的表情。   可林霜柏,从带着安思言从火场里逃出来至今,没有喊过一声痛,面上也未见丝毫异样,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林霜柏后背上的烧伤创面范围和程度,他差点要以为林霜柏除了手臂上的刀伤和其他一些擦伤,背上也不过只是轻度烧伤并不严重,否则怎么会有人能在遭受二度烧伤的情况下,还能这般不动声色甚至可以说是若无其事。   喉结滚动,沈藏泽松开紧咬的牙关,沉沉开口:“明白,林教授是……”   “我说了,处理好伤口我必须立刻回市局!”林霜柏打断沈藏泽的话,因从火场里出来的缘故,他嗓音听起来十分沙哑,以至于给人一种他正在极力抑制怒火的强压迫感,“还有人质在犯人手上,我没空浪费时间待在医院里被观察。”   “林顺安!你他妈给我在医院里好好待着!”沈藏泽再也忍不住地低吼出声,脸色铁青地大步走到病床边,俯身跟林霜柏对视,“我的父亲,我自己会去救!”   林霜柏微微眯起双眼,想要撑起上身却没能成功,只能咬牙切齿地狠声说道:“我是林霜柏!你以为我在乎你父亲吗?安仁是在我面前逃掉的,我必须亲自把他抓回来!”   “不管你是林霜柏还是林顺安,都别想在观察期结束前离开医院!查案抓犯人那是我们刑侦支队的事!我作为刑侦大队长,还没废物到需要你一而再再而三抢在前面调查办案的地步!”沈藏泽恨不得现在就把林霜柏再揍一顿却又因他受伤的缘故而不能动手,只能怒火中烧地朝他吼完后又停顿了一下平复自己的怒气,然后再转头语速极快的对医生说道:“麻烦你现在给他处理伤口,他要是一直不配合就给他打镇静剂,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能让他在观察期结束前踏出医院半步!”   早就已经见惯各种场面的医生和护士对于这种争吵完全是见怪不怪的态度,沈藏泽话音刚落,护士就把生理盐水冲洗器递到了医生手里,然后不等林霜柏说话,医生已经直接对着林霜柏背部创面开始进行喷洒清创。   瞬间席卷神经的剧痛让林霜柏猝不及防的倒吸一口气,他便是再能忍,也抵不住分神时袭来的剧痛,以至于到嘴边的话霎时都被咽了回去,双手紧握成拳连呼吸都憋住了。   医生显然也没打算再给林霜柏继续跟沈藏泽争辩机会,冲洗完创面后就立刻进行创面脱泡,动作干脆到完全不给林霜柏喘息的时间,无菌纱布蘸药按在水泡被挑破的创面上,仿佛再次遭到灼烧的剧烈痛楚让林霜柏当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绷紧神经抵御疼痛。   鬓角处的发丝被冒出来的冷汗浸湿,额角处青筋暴起,尽管身体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可林霜柏硬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让医生和护士一时都有些佩服他的忍耐力。   将外敷用的磺胺银软膏均匀仔细地涂抹在创面上,医生接过护士递来的无菌敷料给林霜柏进行包扎,等处理好后才对林霜柏说道:“行了,你先在这里缓一下,一会就给你转去烧伤科,二十四小时内换药观察,别想反驳,就你现在这伤势和状态,真去抓犯人了只会给沈队拖后腿。”   医生说完就起身,示意护士跟自己一起出去同时低声交代护士去通知烧伤科来接人。   清创缝合室的门被带上,并不算太大的独立处理室里只剩下林霜柏跟沈藏泽两人,一时间安静得相互都当对方是空气般,沈藏泽径自拉过来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大有林霜柏不说话他便也不打算开口之意。   然而不说话并不代表就不看林霜柏,沈藏泽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此刻看起来十分狼狈的林霜柏,胸臆间的那股怒火尚未消散,他有太多话想要质问林霜柏,可看着浑身是伤同样消瘦不少的林霜柏,他在愤怒之余却是怎么都无法忽视心中那绵密且片刻不停的刺痛。   眼前的这个男人,现在是林顺安还是第二人格的林霜柏?   从被林霜柏强迫并开枪射伤至今过去数日,当他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时才惊觉,哪怕尚未想清楚应当以何种态度面对拥有双重人格的爱人,哪怕过去这些天里自己因为这个男人承受无数非议和责难,哪怕受到欺骗隐瞒,他都无法否认,在分开的这些天里,他无论再如何煎熬,心中的爱意始终未曾有一丝一毫的磨灭。   他坚定的选择信任,坚持自己没有遭到背叛,可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怎么会在短短数月间就对这个男人产生如此深厚的感情,让他变得那样不顾一切,一呼一吸间皆是沉重得让人寸步难行的爱与念。   清创室里的灯光冰冷而苍白,满室都是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在这样令人压抑不适的空间中,在长达好几分钟的相对无言后,林霜柏自病床上坐起,伸手轻轻触碰沈藏泽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庞,失温的指尖从那憔悴的眉眼处划过,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停在了削瘦得将近脱相的颊畔。   “沈藏泽。” 喑哑至极的声线,林霜柏干裂的双唇缓缓吐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彻心扉的痛意,“我好想你。”   明明是要跟你道歉,可先出口的,却是我对你无法克制满溢而出的思念。 第一百七十八章   急诊科的走廊上有担架床在进出,还站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家属或从分诊室出来后等待下一步治疗的病人,即使走廊空间足够宽敞,依旧因病患和家属过多而有许多人只能靠墙站着,连个坐下的地方都没有。   护士原本推了一把轮椅来要送林霜柏去烧伤科的单人病房,然而林霜柏却拒绝表示自己能走,把轮椅留给更需要的人用,随后就自己下病床跟沈藏泽一起出了清创室,让护士带路从急诊通道离开坐电梯去烧伤科。   相关的手续和交接单都已经办好,护士把林霜柏送去病房后根据医生的指示又给林霜柏打上点滴,并告知输液结束后会再给林霜柏换一次敷料,并留给林霜柏一套干净的病号服,又跟陪同的沈藏泽交代可以用干净的毛巾擦拭身体,但要注意受伤上药的位置都不能沾水,之后就离开病房区照顾其他病患。   沈藏泽在病床边站着,等护士关好病房门后才回过头垂眸看坐在病床上的林霜柏。   从爆炸发生至今已经过去几个小时,林霜柏护着安思言逃出别墅时身体里所分泌的肾上腺素早就消耗殆尽,在医生给他处理完背上的烧伤后,他的神色就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疲惫,此刻坐在病床上输液,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筋疲力尽的苍白与乏力。   现在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安思言虽然获救,但安仁还是逃了,更重要的是沈义还在安仁手上生死未卜。而林霜柏现在这种精神状态,沈藏泽也并不认为林霜柏能跟他好好对话。   可即使理智能进行冷静的分析判断,面对林霜柏微仰头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的眼神,沈藏泽很清楚,有些话他们必须说开。   轻叹一口气,沈藏泽抬起手,掌心贴上林霜柏颈侧的那道长疤,弯腰俯首吻住了林霜柏发青且冰凉的双唇。   那唇上不仅结了血痂,还有翘起的死皮,吻上去的时候触感一点都不好,沈藏泽在林霜柏给出回应前启唇轻轻舔口允,一点一点的将那干裂的唇瓣湿润。   林霜柏像是整个人都愣住了,被动的任由沈藏泽亲吻自己,抬起手想要去抱沈藏泽却又僵在半空中,明明自己在被温柔的对待,可他却感觉胸臆间心脏跳动的地方,又再泛起那刀割般的痛楚。   绵长的吻,总喜欢在与沈藏泽接吻时攻城略地的林霜柏,这一次却是罕见的顺从,闭着眼让沈藏泽主导着彼此的呼吸交错,在温柔的纠缠间感受对方久违的温度与气息。   或许是林霜柏在清创室里时说的那一句“我好想你”让沈藏泽又一次不自控的心软,在终于舍得结束这一吻时,沈藏泽与林霜柏额头相抵,浅浅吁出一口气:“把你那些不安、自责还有害怕都扔掉,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分手。”   “不要总是这样轻易原谅我。”林霜柏低低喃语,明明双眼干净的连半点水渍都没有,声音却泄露出丝丝缕缕的不稳与哽咽,“我本来就不该跟你在一起,让你受到那么多伤害,连我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   他连对沈藏泽开口为自己辩解都觉得不该不配,又如何值得沈藏泽为他这样牺牲,甚至一次又一次原谅赦免他犯下的那些罪。   “原不原谅你,是我说了算。”沈藏泽微微退开,用脚将一旁的椅子勾过来,在林霜柏面前坐下,让彼此能在接近平视的状态下进行对话。   不需要谁去低头,也不需要谁去仰望,他们始终平等。   沈藏泽从来都将林霜柏放在与自己对等的位置上,毫无保留的给予付出,无论是感情还是实际行动。   也因此,他能看穿林霜柏此刻的想法。   在他们的关系中,林霜柏从来都不是主动的那个,只会默默地看着守着,在他还一无所知的时候,连奢望他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但其实,林霜柏是只要他多靠近一点,多给一些温暖,都会欢喜到不知所措,生怕自己双手盛不住,万分小心的将自己得到的都珍藏起来。   “我跟太多罪犯打过交道,看过太多人性,所以在你回国来到我面前以前,我很难想象,有一个人会即使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给出回应的情况下,一直喜欢并关注我长达十一年。”沈藏泽要把手收回,却被林霜柏一把握住,他笑了下,任由林霜柏将他的手攥在掌心不放,继续说道:“如果要以时间长度来计算感情的厚度,那我可能不管用什么方式都比不上你,可我自认是个行动派,也习惯了有话直说,所以我愿意跨过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阻碍,在认知到自己对你的感情后,主动走向你跟你在一起。”   不需要任何修饰就已经足够漂亮的眉眼间浮现出从不在人前展露的脆弱,沈藏泽嘴角勾起苦涩的弧度,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感情是无法计算的,即使能计算,他们之间也不可能算清。   因为若是算清了,就没办法在一起了。   “被你的第二人格侵犯时,就算碰我的人还是你,也依旧让我感到耻辱,即便是这样,我都没想过放弃你,因为我爱你,是我选择跟你一起走下去,所以无论好坏,我都接受,也愿意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沈藏泽满眼的红血丝,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示弱的人,可他也并非铁石心肠不会累不会痛不会受伤,“可是林霜柏,我真的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我爸受伤被抓情况未明,我虽然还能带队查案,可我跟你的关系已经公开,我接受了纪检的询问调查,正在接受二十四小时监控,局里也好队里也好,很多人已经不认可我这个刑侦大队长,这个案子之后我还能不能继续当刑警都是未知数,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跟你争辩,跟你讨论该不该值不值得的问题。”   勇气会有用尽的时候,再坚韧强大的人,都会有难以支撑的时刻。   所以,沈藏泽没有选择继续包容,而是摊开所有让林霜柏看到自己的遍体鳞伤。   沈藏泽手臂上的枪伤也没有完全痊愈,他至今仍觉得伤口不时就会疼痛,他不对林霜柏说重话,只是平静地问道:“林霜柏,你到底是要选择跟我并肩作战,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我孤军奋战?”   病房里有片刻的寂静。   林霜柏只觉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拉扯到极致,手臂上缝合好的刀伤很痛,后背的伤处也比刚被烧伤时更痛,火舌的灼热感仿佛还附着在伤口上,持续的钝痛伴随呼吸在身体里生根,像永远都不会停止。   眼前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不真切的血色,让他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都没法看清眼前人,动摇的神智让他一度有些担心,怕好不容易才把身体还给他的第二人格又会在这时候出来,把他重新关进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重新。   林霜柏因自己脑中思绪所用的那个关键词而怔愣,忽然意识到,每一次跟沈藏泽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觉得沈藏泽将他带离黑暗走到了光明之中。   又或许,沈藏泽就是他所向往的光明,只要跟沈藏泽在一起,所有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便都会被驱散。   “我花了这么多年,费了那么大的劲,才终于能站在你面前,像每一个和你初识的人那样若无其事的跟你做自我介绍,在刑侦支队和你一起办案,实现年少时一度放弃的梦想,我怎么可能,现在才说要放弃你。”林霜柏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刀剜割一样痛,他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什么而痛,“我也一直,很努力地在走向你。回国进入刑侦做顾问,每一次和你见面我都在竭尽全力的克制自己,我可以将所有人都轻易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唯独对你办不到,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有过多少阴暗的念头,我无数次想就算我是个疯子,我也要成为你身边那个人。”   他曾经被无数人否定唾骂,每天收到无数恶毒的诅咒,比起善意他更懂如何辨识恶意,那潜藏在他心里的毁灭欲,就如同是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时刻都在蚕食他的灵魂。   可他并不想就这样被吞噬,不想彻底对这个世界和人性失望,更重要的是,即使没有人教过他应该如何去爱,即使他在十一年前就已经支离破碎没办法再修补好自己,他也想用正确的方式好好去爱沈藏泽。   “现实不是小说不是电视剧,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所谓的救赎,所以我从未期待你成为我的救赎,我只是疯狂的渴望你爱我,并在同时渴望我也能堂堂正正的爱你。”林霜柏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沈藏泽说出这些话,不管是跟沈藏泽在一起前还是在一起后,他都有那么多的顾虑,连对沈藏泽说爱都是那么的难以开口,生怕自己多说哪怕一句爱语都会在日后成为沈藏泽的负赘。   将自己的内心也彻底剖开给沈藏泽看,林霜柏始终紧紧握住沈藏泽的手,对从未逃避否定过自己的沈藏泽说道:“沈藏泽,除非你不爱我了,否则就算是死,我都要在你身边跟你并肩作战。”   眼前的那层血色褪去,林霜柏重新看清坐在自己面前听他说话的沈藏泽,他还记得沈藏泽来找他要和他在一起时对他说过的话,林霜柏跟沈藏泽从一开始就不被祝福,即便如此,即便不可避免的犯错造成伤害,即便彼此都已经伤痕累累,可他们既然选择了要在一起,就谁都没想过要放手离开对方。   “这样就够了。”沈藏泽仍像最初那般,不因任何伤害而对林霜柏有所迟疑却步,只要林霜柏给予他回应和承诺,他就能继续义无反顾地跟林霜柏一起走下去,“我会满足你所有渴望,至死都暴烈地爱你。”   如你所望,如你所愿,如你所念,林霜柏,我不会被你毁灭,因为爱之于我,远比死亡更强大。   --------------------   对应第一百四十八章 结尾。   小情侣分开这么长时间,花一章时间来谈个情怎么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消息再次被封锁,安思言经过抢救治疗后已经送去了VIP单人病房观察,林霜柏的通缉令也已撤除。   安思言的父母早在安思言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后不久已经赶到医院,然除他们以外,安家再无一人前来医院,市局那边则是迎来了安家派去的金牌律师。   刑侦派了警员在安思言的病房外二十四小时轮班站岗确保安思言的安全,另一方面沈藏泽也跟安思言的主治医生确认了安思言的伤势。   “舌体部分切断,将近三分之二,伤口已有部分瘢痕形成,但在受伤初期并未做规范处理,已经出现了组织萎缩及功能障碍,目前无法正常发声,言语功能严重受限,后期需要进行专业语言康复治疗。面部及锁骨区域都有锐器创伤,虽然处理及时已经进行清创缝合处理,也打了破伤风防止感染,但创口较深,大概率会留疤。至于颈部那道轻微割伤,虽然没有伤及颈动脉或气管,但存在局部软组织挫裂,会有一定程度的呼吸道刺激反应。”   “另外,患者皮下脂肪消耗严重,存在中度营养不良与缺铁性贫血。检查结果也显示血红蛋白水平降低,合并缺铁性贫血,白蛋白水平偏低,免疫功能受抑制,整体现状态处于中到重度消耗性虚弱状态。患者接下来这段时间恐怕都无法自主进食,需予以鼻胃管营养支持。”   “现在患者还未苏醒,暂时还无法对患者的精神状态进行准确判断,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短期内患者都无法进行长时间配合调查的讯问或精神压力大的交流,作为主治医生,我个人建议警方在观察期内能配合我们医院这边对患者的治疗,以安抚性接触为主,最好不要太急于拿到患者的口供,避免对患者造成进一步的刺激伤害。”   爆炸发生时安思言是被林霜柏护住的,因此没有受到其他太严重的外伤,拍片检查结果也没有颅脑损伤或是脑震荡等问题,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然而安思言被绑架囚禁这么长时间,犯人还是自己的亲堂哥,还被割断了舌头,这种情况下即使醒来,恐怕很难配合调查录口供。   沈藏泽很清楚短时间内大概是无法从安思言处问出有用的线索,因此在对保护安思言安全的几个警员交待完注意事项后,立刻又给蔡局打了电话报告情况,然后才回去烧伤科找林霜柏。   彼时的林霜柏刚结束输液,护士进来给他后背的创面换了一次敷料,之后他把自己仔细收拾整理干净,甚至还让来看他的王小岩去跑腿,在半小时内给他买回来了一套全新的干净衣服,正在病房里听医生长篇大论地给他说明现在出院的感染危险性,那面无表情的模样,分明就是对医生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走进病房跟林霜柏对上视线的第一秒,沈藏泽就知道,林霜柏再一次切换了人格。   于是干脆好整以暇地靠在病房一隅的墙上抱臂看戏,等医生觉得教育够了林霜柏,并且是时候去查看另一位病人的情况不得不离开后,沈藏泽才对冷眼看着自己的林霜柏说道:“既然换人了,那正好有些事我也要跟你问个清楚。”   “问什么?是要问我怎么说服许苒,让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向林顺安隐瞒我的存在,还是要问我什么时候跟蔡伟齐达成合作协议,配合让安仁陷害我跟林顺安的计划顺利推进,还开枪打伤你好让自己成为通缉犯?”林霜柏刚让医生说了一大通,正觉浪费时间耐心所剩无几,对沈藏泽的态度自然也是一如既往的嫌弃,“你不是已经推测出,你跟林顺安在一起那天也正是我去见蔡伟齐的日子,至于其他的,要是你还想不明白,那我真的很怀疑你脖子上这颗脑袋是装饰用的。”   “你如何说服许苒并不是重点,而且依我看来,他在国外生活的这些年,你出现的次数应该并不多,否则他不可能完全没察觉。即使是回国后,你也没有频繁出现,因为你觉得没必要,但是,在潘时博打来那通电话后,你比他先一步开始怀疑当下发生的案件很有可能是一个连环局,所以在溺孩杀子案结案后,你去找了蔡局。”沈藏泽的确正如第二人格说的那般,已经根据那些之前被忽略掉的细节,大致推测出林霜柏主人格跟第二人格的切换时间,“每次你占据完意识主导权,他刚清醒过来时整个人的反应都会变得有些迟钝和疲惫,而且你跟他不仅在行事和脾气上有差异,就连个人形象、穿衣风格上都有细微的差别。”   主人格的林顺安,在已经确定真凶开始审讯以及洁癖发作时习惯戴一双黑色手套,会藉由头发掩盖颈侧的疤痕,习惯穿成套的整齐西装,在颜色上偏好深蓝色以及低饱和视觉存在感极低的灰色系;而第二人格的林霜柏,习惯戴白色手套,因为嫌麻烦常常会把头发扎起来,在穿衣上比起成套束缚感极强的西装,更喜欢只穿白衬衫配西装小马甲,而且一定会使用袖箍,在要穿成套的西装时则会选择同样低调却更为压抑的全黑。   在他和沈义一起去给夏蓉蓉扫墓那天,他先回了局里加班,离开时恰好就在电梯间碰到了蔡伟齐的通讯员,意外得知当天下午蔡伟齐罕见的在非工作日有一个跟非警队编制人员在局里见面的预约;再结合后来他去林霜柏家里时,林霜柏当时的状态和身上穿的那身衣服,虽说在其他人看来算不上什么铁证,却已经足够让他将这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推断出第二人格跟蔡伟齐达成合作的大致日期。   “你跟蔡局定好了计划,审潘时博的时候你是故意落下眼镜片让潘时博得以自残,在针对你的那篇报道上线后,你跟蔡局认为时机到了,于是你留下所有东西离开,营造出畏罪潜逃的假象,但因为没有你杀人的直接证据,为了让对你的通缉令能顺利发布,在我去找你时你顺水推舟在最后对我开枪,坐实袭警拒捕的罪名,只是我估计蔡局也没想到你会侵犯我,但无论如何,袭警拒捕足以让我们发出对你的通缉令,之后你便用蔡局给你提供的假身份证件,一方面让安仁以为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另一方面也能隐匿起来让安仁无法掌握你的行动,暗中展开调查并和蔡局直接汇报对接。”沈藏泽解析着林霜柏之前的一系列行动,皮笑肉不笑地拍手鼓掌,“你跟蔡局合作瞒过了我们所有人,把我们整个刑侦支队耍得团团转,以前都是我去卧底执行任务,倒是没想到这次蔡局会让你这个非正式警队编制的特聘顾问,去执行这个与世界为敌名声尽毁的任务。”   林霜柏在沈藏泽说话间,慢条斯理地脱下了身上的病号服,等换好了王小岩买回来的那套干净衣服后,他才说道:“安仁的目标本来就是林顺安,我不过是为了将隐藏至深的安仁揪出来,所以才跟蔡伟齐达成合作,我假装入局让安仁的计划推进得更快,再做出在安仁意料之外的行动,安仁无法判断我的下一步行动,而你们刑侦也不算完全废物,虽然看着像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调查进展缓慢,但至少没让我完全背起这口黑锅。”   安仁杀安善一来是为了陷害林顺安,二来是为了摆脱自己身上的嫌疑,然而这不是一个最优解,失去安善这个身份,他反而更难将变成了通缉犯的林霜柏逼出来,再加上潘时博也失去踪迹,计划一再生出变数,之前在市局里安装的窃听器也被发现,最终安仁意识到在自己“死亡”的状态下,再现旧案的杀人陷害计划反而难以实现,而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多半已经被林霜柏查明,这才干脆绑架沈义,并在林霜柏找去当年的案发别墅地下室时选择留下对峙,而不是在林霜柏抵达前逃跑。   大步走到沈藏泽面前,林霜柏略带几分挑衅地说道:“你不好奇,我跟蔡伟齐合作,林顺安到底知不知道吗?还是说只要是林顺安,不管他做什么事你都能原谅?”   面对对自己实施过暴行的第二人格,沈藏泽不闪不避,神色平淡连眼都没有多眨一下:“他应该是在闫晋鹏被抓前不久才知道你跟蔡局达成合作协议,虽然你没有跟他共享记忆,但他在办公室安装了摄像头,除了是意识到你的存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也对安仁产生了怀疑。更何况,当时他也已经推测出自己是目标之一,他会配合你和蔡局,完全是合理且正确的判断。”   挑眉打量了一下沈藏泽那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林霜柏突然觉得有意思起来:“那我呢,我这种踩过界的做事方式,你真能因为我是跟蔡伟齐合作,又是林顺安的第二人格就不计较?”   “你救了安思言。”沈藏泽说道,看林霜柏的了然眼神像早已将他看透,既是意料之中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别人死活,在炸弹马上就要爆炸的生死时刻,你完全可以丢下安思言自己逃出去,可你却选择带安思言一起逃,还在爆炸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安思言。林霜柏,就算你否认,表现方式也不尽相同,可本质上你跟他一样善良。你所谓的只对死人感兴趣,无非是你要为死者发声,还死者公道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不自觉地皱起眉心,林霜柏被沈藏泽说得浑身不自在,别开脸低“啧”一声,一副被恶心到的不爽神色:“你少在这里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救安思言是因为林顺安还要在这里混下去,顶多也只能算是我跟蔡伟齐合作中的附加任务,跟你口中的善良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沈藏泽并不打算花时间跟他争论这点,掏出手机扫一眼还未处理的消息,沈藏泽说道:“你的通缉令已经撤销,至于潘时博,既然他也在这间医院里接受治疗,作为目前还没被停职的刑侦大队长,应该不用我跟蔡局请示完你才带我去见他吧。” 第一百八十章   “患者送医时已处于深昏迷状态,治疗期间一度出现多器官功能障碍,经过抢救和这一个月的治疗,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但神经系统恢复仍需时间。两天前开始自主睁眼,脱离呼吸机,只不过认知功能仍在恢复中。”医生手里拿着病历,他最近都在负责重症监护室里的这个通缉犯的治疗,毕竟是公安局局长亲自交待,必须救活,但是又要封锁患者治疗档案秘密治疗,搞得他这一个月来也是压力极大,头发都快掉光了,得亏是这个通缉犯前两天醒了,否则这会连刑侦支队大队长也来了,他要是心脏差点都扛不住。   沈藏泽跟林霜柏一起站在单人隔离病房的玻璃墙前,透过玻璃看到躺在里面的潘时博,苍白且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身上插着输液管和监测线,一旁仪器显示屏上的心电图波动比一般人都更弱。   “他中的是什么毒?”沈藏泽也是去别墅支援林霜柏前才得知,一直在被通缉中的潘时博,实际上早就已经在逃跑七个小时后,因中毒而被林霜柏秘密送进医院抢救,这一个月来一直都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差点没能救回来。   “患者是Amatoxin鹅膏毒素中毒,一般来说潜伏期是六到十二小时,发作后会直接造成肝脏、肾脏等器官衰竭,是死亡率极高的毒素。一般Amanita verna,嗯,就是那个白鹅膏菌里会含有这种毒素,发作时患者会出现胃绞痛、肌肉无力四肢麻痹和意识困难,呼吸困难等症状。”医生一边解释一边用平板调出鹅膏毒素的说明资料给沈藏泽看,“不过也幸好林教授在患者毒发时采取了正确的抢救措施,不仅用冰袋降低了患者的核心体温,还给患者进行静脉注射补充葡萄糖液,这些措施都有效延缓了毒素扩散,否则患者未必能撑到救护车抵达送医。”   沈藏泽听完医生的话,偏过头看林霜柏,问道:“你怎么知道潘时博中毒了?”   林霜柏双手插在裤兜里,没能成功出院明显让他不是很高兴,脸上隐隐透出烦躁,过了一会后才没好气地说道:“换你是安仁,要杀潘时博嫁祸给我,你会让他死在医院里吗?你自己想想当时的情况,潘时博在讯问室里割脉自残被送医,安仁随后抵达医院根据规定做伤情鉴定,并且提取潘时博的生物资料,包括DNA和指纹。如果安仁前脚走,潘时博后脚就死,谁会被怀疑?当时不在医院的我吗?”   潘时博被送医后,林霜柏并没有一同前往医院。   而安仁为了避免自己遭到怀疑,即使有心杀潘时博,也不会让潘时博立刻就死,要留足够时间给潘时博从医院逃跑。另一方面,潘时博在逃跑后,大概率会去两人约定好的地点等待跟安仁接头,在那个时间点,安仁的身份还未暴露,甚至连许苒的尸体都还没被发现,安仁必然会选择不直接发生冲突避免留下不必要证据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杀掉潘时博,之后再走分尸抛尸的流程嫁祸给林霜柏。   而下毒,显然就是极佳的杀害手法。   在潘时博被送医治疗后,安仁只要对送去给潘时博的饭菜动手脚就可以了。   就现在的结果来看,安仁显然也算准了毒发时间,给潘时博留了充分的逃跑时间,只是安仁没想到,林霜柏会先他一步找到潘时博。   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是独立楼层,进出口都有严格监控,再加上蔡伟齐下令刻意的严密封锁消息,任由刑侦支队发布对潘时博的通缉令,于是安仁便也没想到,林霜柏不仅先一步找到潘时博而且还成功把人救了下来并藏在医院里。   尽管被林霜柏怼了,立马就想明白的沈藏泽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微一颔首后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潘时博的?”   潘时博跟安仁的碰面地点,按理来说应该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可林霜柏却能准确且及时的赶到,救下潘时博。   “那是林顺安推测出来的。”林霜柏忍着太阳穴传来的疼痛,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太阳穴处神经持续抽痛,背上的烧伤虽然上药处理也换过一次敷料,但他并没有吃任何止痛药,所以一直都在忍耐身上各处传来的痛楚。   深吸两口气,林霜柏强忍下一波疼痛,说道:“潘时博对过去抱有强烈的执念,否则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跟安仁一起给经济案相关的受害者提供杀人计划,让他们可以去报复那些既得利益者。此外,林顺安调查了潘时博在国外时的住址,发现潘时博有个异于常人的特点,喜欢住那种发生过屋主破产在家中自杀的凶宅。在这个基础上,林顺安对冯娜娜此前常去的地方再次进行排查,当时你们调查冯娜娜时曾经查到过她不时会出入一个私密性极高的别墅区,然而,你们在那里走访调查多户人家却还是一无所获,在那个别墅区里,恰好就有一个当时被你们忽略掉的,发生过命案的别墅,并且那栋别墅的原主人,当年同样是破产后选择在家中自杀。”   因为是凶宅,所以在冯娜娜的直播自杀爆炸案发生时,他们根本没想过要调查那栋发生过命案的别墅,更何况那栋别墅空置十多年,始终无人买下,周围的监控摄像头早已停止运作。   难怪他们当时找不到冯娜娜进入别墅区后的行踪,因为,关键部分从一开始就缺失了。   沈藏泽听完林霜柏的话后有片刻的沉默。   尽管林霜柏的推测是建立在部分事实的核实调查上,然而到底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潘时博一定会去那栋别墅跟安仁碰面,万一潘时博去的是另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碰头地点,当时已经中毒的潘时博只怕此刻已经变成尸块了。   “你就这么有把握,潘时博一定会去同一间凶宅吗?现在你们的确是找对了地方及时把人救下,可万一潘时博去的不是那栋别墅而是其他什么地方,到时候又该怎么办?”沈藏泽并不喜欢这种赌博式的行动,潘时博是安仁的共犯,可以说是活生生的证据,他能活着招供认罪对将来检察院起诉安仁非常关键。   “在我看来,潘时博就算死了,一样能成为指证安仁的证据,对于法医来说,死人一样可以说话。”林霜柏说道,作为第二人格,他跟林顺安的另一个区别在于,尽管林顺安在查案时依旧会运用当年在法医系时学到的知识对死者、凶手以及各种环境物证进行分析,但法医知识对林顺安来说只是工具,对于自己的身份林顺安已经完全转变定位为犯罪心理学家,可他不一样,由始至终他对自己的身份定位都是法医。   “但林顺安的确百分百肯定,潘时博会去那栋别墅。”林霜柏不用看沈藏泽的表情都知道对方一定不会认同他的话,于是继续耐着性子进一步解释道:“那栋别墅的原主人,当年是经济案的既得利益者,几年后突然投资失败导致破产,在决定自杀后,他先是将自己在睡梦中的妻儿开枪打死,然后再吞枪自杀。表面上跟潘时博或安仁都没有任何关系,可只要往深了查就会发现,那个原主人几年后是找机会搭上了安家名下的投资项目,本以为能大赚一笔,结果却是赔光了身家。不知道沈队长觉得,这个能搭上安家这条大船的机会,是谁递给原主人的?”   沈藏泽了然的回过头把目光重新放到病房里的潘时博身上,机会是安仁提供,换而言之,那极有可能是安仁跟潘时博的初次联手,再加上最后那个别墅的原主人跟潘时博的父亲一样,在破产后选择拉上妻儿一起死,所以林霜柏才会这么肯定,那个别墅对潘时博来说是另一种复仇成功的战利品,也是一种命运轮回,因此无论是跟冯娜娜的接触约会,还是跟安仁的碰头,潘时博都选择在那栋别墅中。   潘时博的主治医生还在一旁站着,沈藏泽想了想,跟医生确认道:“潘时博现在这种情况,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接受审讯录口供?”   “从目前的恢复情况来看,患者两天前才刚刚苏醒,短时记忆和逻辑判断这些意识认知,一般根据患者的个体差异,需要五到十四天才能恢复。”医生看了一眼监护仪上的数据,又仔细翻阅了一下护理记录,十分严谨地说道:“要进行正式的高压讯问,至少得等患者完全恢复自主呼吸、能自主进食、精神状态稳定,再观察一到两周。如果急于施压,可能导致病情反复,甚至诱发多器官应激反应。”   沈藏泽抱起双臂,沉吟半晌后才说道:“两周倒也还能接受,毕竟他人要能活下去,才能认罪并指证安仁,将来也才能好好接受法律的制裁。”   林霜柏听完当即发出一声嗤笑,嘲讽道:“还法律的制裁,但凡法律真的那么靠得住能让人信服,潘时博还有他们策划的那些杀人计划里的复仇者,根本没必要也不会选择自己去报复。”   瞥一眼已经痛得额角满是冷汗面无血色的林霜柏,沈藏泽没有任何要反驳他的意思,仅仅是神色淡然而又沉稳的缓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至少你跟林顺安都没有因为法律不够完善,就跨过那条线做出极端的选择。”   底线其实从来都不是法律,而在每个人各自的心中;正因为底线各不相同,所以善良与公义,既非天生也非追求,而是选择。   人这一生,至死都在做选择。 第一百八十一章   次日上午,还在观察期的林霜柏发起了高烧。   尽管检查结果并没有感染,但在第二次换药并服用退烧药后,林霜柏的体温依旧在三十八度一下不来。   背上创面颇大,左臂上又有缝合伤,身上其他地方还有各种擦伤和大片的淤青,再加上爆炸时多少吸入了一点浓烟,林霜柏整体的身体状况都不算好。   可尽管伤处疼痛难忍,还一直原因不明的头痛,林霜柏也始终没让医生给自己用止痛药,医生担心他是初次拍片时没有检查出慢性或延迟性颅内出血,于是立刻又给他安排了第二次复查CT,等结果出来确认他并不是硬膜外血肿或小血管破裂后,医生又根据林霜柏持续高烧的情况推测他可能是系统性炎症反应,又给安排复查血常规、C反应蛋白,最后加用抗生素进行二次输液。   沈藏泽是在早上时赶回局里,然而还没等傅姗珊把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许依娜证词给他看,医院就给沈藏泽打去电话,告知林霜柏不顾医生反对,在高烧未退还未输完液的情况下擅自出院了。   等挂断了电话,傅姗珊看着沈藏泽那难看的脸色,问道:“要联系林教授吗?”   沈藏泽摇摇头,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道:“医院是刚刚才发现他自己拔了输液离院,也就是说他已经离开医院有段时间,换而言之快则十分钟慢则二十分钟,他会出现在局里。”   昨天晚上就一直要求出院回局里的人,现在不顾自己正因为炎症反应而高烧不退也要出院,会去的地方总不会是家里。   而且根据昨天林霜柏跟安仁对峙时的谈话内容,已经能很清楚的确定安仁不管是作为幕后主使为他人提供杀人计划还是自己动手杀人,手上沾染不止一条的人命,现在刑侦不仅要全力追查安仁的下落,力求能安全救回沈义,同时还要根据现有的线索以及资料,将近些年来那些跟经济案关系者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案件都重新排查审理一遍。   巨大的工作量,让整个刑侦支队的人都恨不得能把自己一个人掰开成几个人来用。   安仁安装设置的炸弹,威力极大,即使消防队及时出动,在地下室被炸毁地基坍塌导致整栋别墅都跟着一起坍塌的情况下,那个曾经的凶案现场基本可以说是被烧得什么都不剩,更别提从里面找到什么对案情调查有用的证据。   另一方面,安家的反应也十分微妙,从安思言被绑架、之后安善遇害至今,安家如今的掌权人也即安善与安仁的亲哥哥安宥烨,除让律师团出面跟警方进行交涉,便只在网上舆论涉及到安善以及安家时出手干涉,没有媒体敢就此事对安家的人进行采访或是进一步报道,安家对案件的态度从一开始便是降低外界对安家以及安氏集团的关注度,甚至透出要撇清关系的意味。   安家在港海市是仅次于王家的大家族,本身的家族内斗就不简单,多年前安善的父亲虽然没能如愿成为继承人,但也算是集团的二把手,互联网金融行业被监管整顿,安氏集团内部再起内斗,而这次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之前一直行事低调的安宥烨竟会毫无预兆的上位成为安氏集团新的主事人。   向来低调的小辈,却在集团争斗中采取令人闻风丧胆的雷霆手段,且不少安家的家族成员以及和安氏相关,不论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无法引起他人注意的普通人,都在那段时间接连不断发生各种意外。   曾经让沈藏泽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那个时候已经成为法医的安仁,曾经在一起案件以意外事故作为调查结果结案后说道:“这个世界上总会存在光明无法抵达的黑暗地带。”   “林教授!”   办公室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沈藏泽跟傅姗珊对视一眼,走出办公室。   额角和下颌处都贴着纱布,面容堪称惨白的林霜柏刚走到公共办案区,身上穿的那身黑衣还是昨天让王小岩给他去买的,左手臂的袖子挽起,露出包扎着纱布的小臂,还能看到纱布下隐隐渗出血色。   林霜柏看到沈藏泽从办公室出来,不等他开口就抢先说道:“我得回来给你们做关于安仁的犯罪心理画像。”   沈藏泽扫一眼墙上的挂钟,离他挂断电话才过去七分钟,比他预计的时间还要快。   而且,大概因为是要对安仁进行犯罪心理分析,所以第二人格又把身体主导权还给主人格了。   沈藏泽板着一张脸,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现在气压极低,盯着林霜柏的眼神尽管像是想扑上去把人揍一顿,可在静默半分钟后,他却并没有要爆发的意思,仅仅是冷冷地说了句:“所有人,十五分钟后会议室开会。”   傅姗珊朝林霜柏点点头,然后就去准备开会资料了,一边还跟坐在自己座位上神情复杂的史志杰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又乱说话。   其他人看着沈藏泽说完话就又转身回办公室里面,林霜柏则是看都没多看他们一眼就追进去,还把门带上了,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各自低头该整理资料的整理资料,该准备汇报调查进度的准备汇报,总之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集中注意力在案子上。   林霜柏走进办公室后就把门关上,还在斟酌言辞,走到办公桌后面的沈藏泽已经将手里的档案夹猛一下摔到了桌子上。   “你也好,你的第二人格也好,是不是都没把我放眼里,都觉得可以在我这里肆意妄为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沈藏泽当然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也很清楚如果今天他和林霜柏的立场身份互换,他也一样会不停劝阻地从医院跑出来赶回来局里帮忙,尽可能地加快案子的调查进度。   可理智知道是一回事,感情还有情绪上不见得都能轻易消化,更何况现在的情况,还有之前林霜柏选择瞒着他跟蔡伟齐达成合作,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还坚定选择相信林霜柏,独自承受扛起那么多的非议以及压力,若是换了旁人别说是按捺至今才发作,只怕早就已经放弃林霜柏。   忍着身上伤处传来的强烈疼痛,林霜柏走到办公桌前,轻声道:“我只是想尽快救出沈伯父,将安仁逮捕归案。”   “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让人无法反驳的正当理由,我作为你的爱人,只有接受这一个选项,连反驳责备你都不行,否则就好像是我不识好歹一样。”沈藏泽盯着林霜柏那张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刚刚从办公室出去看到伤痕累累的林霜柏时,沈藏泽一直强压在心头的那股怒火就再也控制不住地烧起来,几乎要将他胸膛都烧出一个洞,“是,没有什么事比抓住一个逍遥多年甚至是藏身在市局里的连环杀人犯更重要,而且我爸还在他手上被当成折磨威胁我的人质,时间过去越久,我爸还好好活着的可能性就会变得越小,这些不用你分析给我听我都知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看到你浑身伤还发着烧却不在医院接受治疗,永远都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我是什么感受?”   从选择跟林霜柏在一起开始,沈藏泽就知道他必须要承担和面临什么,然一直以来让他感到最疲惫的,不是流言蜚语和愈发艰难的立场,而是林霜柏那种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态度和行事方式,无论是主人格还是第二人格,林霜柏几乎从不考虑自身的性命安危,就好像林霜柏在乎所有人在乎真相却唯独不在乎自己。   随时能为了别人和真相去赴死,把林朝一犯下的所有罪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觉得对沈藏泽来说自己不存在或许才更好。   林霜柏很爱沈藏泽,可是,林霜柏也真的不爱自己,而这个事实,如同利刃一般反复刺伤同样很爱林霜柏的沈藏泽。   “我妈曾经跟我说过,爱人先爱己。”沈藏泽一手叉腰,另一手抬起掩住自己疲惫的面容,他真的已经煎熬太长时间,“柏,我需要你在爱我之前,先学会爱你自己。”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希望林霜柏不要为了埋藏在心底可能永远都无法消除的负罪感,而做出无法挽回的极端选择。   微微失神地看着沈藏泽,林霜柏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沈藏泽,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他无法对沈藏泽做出承诺。   记忆不受控的被拉回到他跟许苒的最后一次见面,彼时的许苒大概已经料到自己之后恐怕会遭遇不测,于是跟他说希望那一次见面他们能不要以医生跟病人的身份而是以多年朋友的身份进行对话。   彼时的许苒问他,跟沈藏泽在一起,再次感受到那么强烈的幸福,心里仍抱着要以死赎罪的念头吗?   当时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先很轻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后又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沈藏泽刚发给他的消息,在一种茫然的挣扎中摇了摇头。   人的心和想法总会在瞬间改变,很多事,或许只有到了发生那一刻,他们才能知道最后的答案。   在压抑的僵持中,林霜柏几分艰难地哑声说道:“Et j’aime que le bonheur soit ici, comme une efflorescence sur de la mort.”   ——我希望人间的幸福,宛如坟墓上盛开的繁花。   绕过办公桌走到沈藏泽面前,林霜柏从裤袋里取出一个戒指盒在沈藏泽的注视下打开:“我一直很遗憾,没能在最好的时候跟你认识。可我也不得不承认,当我们之间横亘这无法改变也无法摆脱的残酷过往,你却依然跨过一切痛苦煎熬奋不顾身地来到我面前时,我忽然重新认识到死亡的意义。”   从来就不存在纯粹的欢愉与美好,是因为有了苦难和死亡的衬托,才让幸福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取出里面其中一只对戒,林霜柏拉过沈藏泽的左手直接把戒指套入他无名指,看似强硬不容拒绝,却在戴完戒指后立刻就把沈藏泽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不给他丝毫挣脱的机会。   身体上的疼痛仿佛在一瞬间都消失,林霜柏抬眸迎上沈藏泽的目光,表情眼神里藏着丝丝缕缕的紧张与心虚,可那多少显得有些冷情的薄唇却勾起一抹晦涩不明的浅淡笑意:“我很早就买了这对戒指,却到现在才有勇气拿出来给你戴上,对不起,可能这就是我对你最卑劣的自私,哪怕终点是死亡,在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仅仅是能爱你成为你的爱人就已经让我足够幸福,所以,即使这种爱你的方式让你感到痛苦,即使我无法给你任何保证,我也只会以这种方式爱你。”   --------------------   引用:   “Et j’aime que le bonheur soit ici, comme une efflorescence sur de la mort.”   我希望人间的幸福,宛如坟墓上盛开的繁花。——《人间食粮》安德烈·纪德   -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第一次见这种吵架还没吵两句就突然掏戒指出来给人戴上的操作,儿子不按牌理出牌,亲妈也很不知所措。 第一百八十二章   会议室里坐满了刑警,沈藏泽跟林霜柏在十五分钟即将过去的最后一分钟走进了会议室。   走到会议桌最前面放下手里的平板,沈藏泽顺手给林霜柏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然后打开了投影把目前整理好的人物关系图拉出来。   尽管两人都表现得若无其事,可坐在最前面的黄正启跟傅姗珊,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沈藏泽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突然多出来的戒指,下意识再去看林霜柏,却见人手上已经又戴上了黑色手套,半点打探空间都没留出来。   虽然看不到林霜柏手上有没有戒指,不过傅姗珊还是从沈藏泽那还红着的耳垂,还有察觉到她跟黄正启的目光后就立刻把左手插进裤兜里那多少有点不自在的动作中确认,这两人绝对是在开会前这十五分钟里发生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大事。   “相信大家也都知道了,此前从医院逃跑的通缉犯潘时博,实际上在逃跑后不久就因中毒而被送回到医院抢救,并一直昏迷直到几天前才醒来。”沈藏泽环视一圈会议室里的刑警,把手搭在了坐在他身旁的林霜柏肩上,“林教授这段时间,也是因为接受了蔡局的秘密任务,所以才做出一系列踩界行为,并且,安仁在旧案的案发现场跟林教授对峙时说的话也足以证实,林教授由始至终都是清白的,他不仅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伤人性命的犯罪行为,还在遭到无数的误会和指控后,一直冒着生命危险在暗中对安仁进行调查。”   并未有要让谁道歉或是认错的意思,沈藏泽简单的陈述完当前的情况,用遥控器控制放大了屏幕中安仁的个人信息:“安仁,安善的双胞胎弟弟,多年前被过继给安新远夫妇,在成年前一直都在国外生活,直到十一年前的连环凶杀案发生,由于安善在最后被林朝一用刀捅伤肝脏,导致急性肝衰竭,为了能保住安善的性命,安仁被紧急送回国内,移植了部分肝脏给安善。之后,安善出国进修,在完成进修后选择跟安仁交换身份留在国外,而安仁则借用安善的身份回到国内,成为了法医。”   说到这里,沈藏泽又调出两份诊断文件,被诊断者是八岁的安善以及安仁。   在两份由医生开出的诊断文件上,清楚记录了当时八岁的安善有轻度情感障碍,而安仁则表现更为冷酷并且无法共情,喜好撒谎甚至有虐待动物的行为。   “从目前安家配合我们警方调查交出的资料可以看到,无论是安善还是安仁,都存在一定人格障碍,而从程度以及表现来看,安仁显然更为严重,而这很有可能是安仁被送到国外的主要原因。”沈藏泽说完,把遥控器递给林霜柏,“接下来让林教授给你们说明一下人格异常犯罪者的相关犯罪心理画像分析。”   接过遥控器,林霜柏正打算站起来,沈藏泽直接就对他说道:“坐着,你受伤还发着烧,别一会还没分析完人就给倒下。”   理由正当,也不能说是在偏袒,况且沈藏泽态度坦荡,林霜柏动作一顿,随即从善如流地继续坐在椅子上开始对一屋子的刑警展开说明:“相信大家从警多年,面对过不少凶恶的罪犯,也都知道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在司法精神鉴定中,也会有相关的鉴定,比如个体存在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但实际上,在犯罪心理学领域,还有一种人格异常,叫做Primary Personality Disorders,也就是原发型人格异常。人们很常将这两者混淆,因为这两种人格障碍在表现特征上高度相似。但在这个案件中,安仁属于后者,也就是原发型人格异常。”   将安仁的个人信息已经部分个人记录的档案重新调出,并用遥控笔在一些关键事件上划线,林霜柏说道:“很多犯罪电影电视剧还有小说中,都非常喜欢将异常残暴凶狠的犯罪者描绘成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但实际上,这并不完全正确。反社会型人格一般会被精神科医生或是研究者们认为是从十五岁后表现出漠视并违反他人权利的行为模式,而这种定义,相对来说是狭窄的。从刚刚安仁八岁时的诊断文件中可以看到,安仁是自小就表现出其人格异常的一面,并且在智商方面也比一般人更高。当然,并不是所有人格异常者都是高智商人群。但从安仁一直到十五岁的部分记录可以看到,他自小就缺乏共情能力,有过反复虐待动物的行为,擅长撒谎甚至展现出了少许热衷于操纵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目的的倾向。”   林霜柏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沈藏泽,也没说话,沈藏泽便去将一旁的白板拉过来,替林霜柏将“原发型人格异常”这个关键词写到了白板上。   原本打算自己写,但见沈藏泽已经代劳了,林霜柏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所谓的原发型人格异常,是指心理、人际和神经心理方面都具有明显异于常人的人,并且这是一种先天不可逆更无法治疗的人格异常。这类人通常非常善于社交,他们有魅力,大胆风趣且聪明,而另一方面他们又非常善于撒谎和伪装,对他人有很强的支配欲也善于操纵他人,他们缺乏道德标准以及理解他人感受的能力,不存在良知和共情力,相当冷酷并麻木不仁,更对违反社会规范毫无负罪感从不感到愧疚更不会自责。同时,人格异常的特征和行为模式往往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在犯罪心理学上,人格异常犯罪者会比其他犯罪者更能从对他人的性虐待和非性虐待中获得快感,并且,他们的施暴对象通常会是陌生人,实施暴力行为时也比其他犯罪者更加残忍,不带半点情感色彩,甚至没有可辨别的合理动机,让调查人员也难以对他们进行心理画像分析,更难以从他们的犯罪行为中提取出有用的线索。”   林霜柏边说边看着沈藏泽在白板上陆续写下关键词,然后不等他示意就已经写下安仁的名字,并将其符合人格异常的特征也写了出来,林霜柏停顿几秒,再看一眼会议室里的刑警们,也全都很认真在听他说明,也就调出第二份安仁的档案,继续说道:“相较于安善,安仁一直都表现出更为明显的人格异常特征,但在成年前后,我们能从他的个人档案中看到,他的行为模式产生持续的改变,他变得更加能融入人群,跟各种不同的人打交道,说明他很清楚意识到自己跟一般人的差异,并选择通过技巧改变自己的行为进行一定程度伪装。而在十九岁时,已经更改国籍持有外籍身份的安仁又出人意料的选择了参军,根据我通过特殊关系渠道获取到的资料,他一度是特种部队Delta Force的成员。由于是不能公开的资料,无法进一步确认真实性,只能确认安仁确实曾经参军执行过任务,但无论安仁曾经参与过什么任务,这段从军经历必然对安仁产生重大影响。”   林霜柏说到这里,整个会议室里的刑警都不约而同的变了神色。   众所周知,Delta Force是传说中无法证实也不被承认存在的特种部队,专门执行反恐作战、直接行动任务、战略情报收集以及一切不公开不承认的黑色特殊行动。虽然林霜柏表示安仁是否真的是特种兵这一点有待商榷,但光是从军执行过任务,就已经说明安仁早在二十代初便已亲手杀过不止一个人。   难怪安仁这样擅长伪装,能轻松代替安善回国让所有人都看不出破绽,在这些年间利用潘时博去操纵那么多经济案受害者为自己执行各种各样的杀人计划,还拥有这样强的战斗能力,并轻而易举的制造出多个炸弹。   一个接受过严苛军事训练的连环杀人犯,光是想想都已经足够让人胆寒。   “尽管被过继送往国外,但安仁依旧能通过安家获得大多数人都无法享有的资源,这也在安仁的成长过程中加速他成为一个社会掠食者。”林霜柏在拿到安仁在海外的从军资料时,难免也对安仁这个人的经历感到震惊,却也明白了安仁那视人命如草芥且异于常人的三观是如何在过去这三十一年中被塑造成型,“哪怕是天生的人格异常者,也不代表一定会成为犯罪者。但安仁,由于特殊的成长经历和人生经历,现有的伦理道德乃至社会规范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不仅有自己一套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否定一切他认为不合理的社会系统、条例以及权力,我们无法用常人的思维去思考他的行动和动机,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跟我们所有人以及其他普通犯罪者有根本上的区别。” 第一百八十三章   Per me si va ne la città dolente.   Per me si va ne l’etterno dolore.   Per me si va tra la perduta gente.   ——Dante Alighieri,“Inferno: Canto III”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神曲:地狱篇》,但丁·阿利吉耶里】   屏幕上的人物资料切换,转而将视角切换回此前遇害的被害者身上。   先是许恺瑞,然后是许苒,最后是安善。   三人的照片以及处在这个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中的关键词同时在屏幕上被放大,三人之间无论是间接还是直接,都跟安家有着紧密联系。   “在绑架案的最初,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次要受害人许恺瑞身上,更多的调查都集中在闫冧夫妇以及被害人闫晓妍身上,以至于忽略了,许恺瑞近几年一直都跟安家有合作项目,近这一年间更是跟闫冧等其他几人一同参与到由安家主导的一个垄断项目中,但问题在于这次的项目利润比之前任何一个项目都更大,谁都想要分到更多进自己口袋,以至于他们表面上是在合作,私底下却是在黑吃黑,不仅相互蚕食暗中侵吞资源,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安家身上,试图在安宥烨眼皮子底下把手伸到安家的碗里,从安家掌控的核心配额中再分得一杯羹。”林霜柏将近几年安氏集团主导的项目投资案调出,再将参与合作的部分公司重点标出,“虽然他们都自以为做得隐蔽,但实际上频繁的小动作早就引起了安宥烨的注意,绑架案看似是在警告闫冧,真正的目标却是牵头的许恺瑞,当许恺瑞以为自己的孩子被放回来意味着自己逃过一劫,却不知这其实是在告诉他死期已至。”   在绑架案发生时,不管是媒体、社会舆论还是他们警方都把集中在闫家上,因为闫晓妍是绑架案中唯一的死者而且被抛尸时的状态异常得令人恐惧。而其他几个孩子在第二天就被毫发无损地送回各自家中,尽管这种行为从犯罪的角度来看相当反常,可也不是不能用他们不是绑匪的主要目标,且绑匪的真实目的也不是为了杀人所以才能逃过一劫来解释。   可如果将整个案件重新进行整理,就会发现这些反常实则都另有深意。   闫冧等人在绑架案发生之初没有立刻报警,因为勒索金额的特殊性让他们意识到,孩子遭遇绑架或许跟过去的经济案有关,但还有一种可能是,绑匪在通过勒索金额提醒他们:我知道你们做过什么。   常言道做贼心虚,闫冧等人亦然。在收到勒索电话后,他们都怀疑绑架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认为很有可能是安氏在警告他们,于是他们开始感到害怕,毕竟他们很清楚,在安氏面前,自己根本算不上是能上桌的角色,如果普通人是随时能被碾死的蝼蚁,那么他们也不过是随时能被丢弃的工具。所以他们不仅没有报警,反而还藉由被勒索这个原因,通过地下钱庄以及海外汇款等方式转移部分资金,同时从部分高风险交易中悄悄撤资。   之后,闫晓妍被撕票,几个孩子被送回家,警方正式介入展开调查,最后查出绑匪是闫晋鹏,而苗嫦曦则是帮凶,许恺瑞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于是放松了警惕并拒绝警方的保护,可他万万没想到,绑架和放人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布局,而他就像是那被猫盯上的老鼠,明明早在死亡名单上却被耍着玩,先抓一次然后放走,等他以为自己安全了,再骤然被抓回去,可这次却是半条生路都没有,他连挣扎求饶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成为了安仁手里的又一个亡魂。   “许苒,从十一年前开始就担任我的心理治疗医生,她最开始是为了帮安善确认,我是否记得旧案发生时在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也就是安善曾为了能在林朝一手中活下来而指导林朝一杀人。关于这点,相信你们昨天也已经得知了。”林霜柏说着抬头看沈藏泽,见沈藏泽朝他肯定地点点头后,他又看向会议室里刑警们,目光在史志杰和几个一直不信任他的老刑警身上掠过,他能看到这些刑警们脸上复杂的尴尬神色,只是他也无心去计较,“有些话当年没能说出来,趁现在这个机会,我也想向当年参与旧案调查的多位刑警前辈们道个谢,谢谢你们当年竭尽全力救出了我跟安善,也谢谢你们当年在我母亲受到骚扰时不止一次伸出援手,我还要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都没放弃过追查真凶,因为你们没有因为结案就认为一切都结束,这次才能这么快抓住潘时博并在最短时间内确认当年的旧案的的确确不止一个凶手。”   一番感谢的话语,林霜柏字句都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讽刺的意思,他说得诚恳,甚至在说完后还是从椅子上起身,朝史志杰等人深深鞠了一躬。   等再直起身子时,他没有再去看史志杰等人脸上的错愕和隐约的羞惭,其实他从来都不认为有人对不起他,也不认为这段时间遭受到的怀疑或是一切偏见有什么问题,史志杰等老刑警没做错什么,他们不过是在做自己身为警察的分内事罢了,更何况也不是只有他们不信任他都是人之常情,他并不认为这是值得计较或是失望寒心的事。   已经站了起来,林霜柏就干脆继续站着解释案情:“回到案件本身。许苒这些年来,除了是我的主治医生之外,其实还一直在协助安家,密切关注安善和安仁的精神状态。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许苒恐怕比我们都更清楚安善和安仁的人格障碍问题。也因此她是最早发现安善和安仁交换了身份的人,可她并没有跟任何人哪怕是安家汇报这件事。她的顾虑并不难推测,安善和安仁,一个病得深一个藏得深,任谁都不是她能控制或是制衡的人,安家更不会保护她,所以她为了明哲保身,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溺孩杀子案后,她开始察觉到安仁的犯罪行为,当关于我的报道在网上炸开锅后,她意识到我已经成为安仁的目标,因此在给我进行心理治疗时曾向我暗示试图提醒我,然而不幸的是,安仁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许苒从那一刻起,就被他视为必须被抹除的对象之一。”   说到这里,林霜柏眸光微黯,脸上的神情也沉了下来。   回头看屏幕上许苒的照片,那个看起来十分和善温柔沉静的女心理医生,林霜柏心头五味杂陈,浅浅吁出一口气后说道:“许苒跟我最后一次见面,是她主动约我。那个时候,她大概已经知道安仁要杀她,并且作为安家多年来的家庭心理医生,她知道自己面前只剩下一条死路。所以她在跟我见面前,曾自己前往邮局,安排了一份定时配送的包裹。那份包裹——就是不久前我送回局里的那一份,关于安善和安仁的完整资料,她作为医生的评估记录,还有我的治疗过程档案,甚至还包括她与安仁之间的几段对话录音。”   因为能做的事不多,许苒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通过普通人能利用的手段方式掌控了时间,在遇害后将证据送到了他手上。   许苒在跟他见面当天就遇害了,当他意识到许苒出事时已经太晚,而那个时间段安仁还未露出马脚,他无法以任何借口去安仁家找到许苒的尸体所在,他只能等。因为安仁为了重现当年旧案,必然会再次抛尸,所以他一直暗中监视安仁,然而安仁并不是亲自抛尸而是通过特殊渠道雇人进行抛尸,他没有抓到安仁的现行就只能先报警让警方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许苒的尸体。之后,他跟踪发现安仁去过许苒的办公室和家里,于是推断安仁一定是在许苒的办公室或家里找到了什么,所以在安善遇害后他本想冒险去一趟安仁家,却在这时,意外收到了一封定时邮件,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速去学校快递柜取件,务必小心安仁!”   那是许苒留给他的遗言,也是许苒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给他的最后帮助。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大学并在快递柜里找到了那一份被仔细打包密封编号的证据包裹,许苒早就算好一切,包括时间、寄达路径、甚至连他可能会迟疑都提前考虑到了。而安仁在许苒办公室和家里找到的,不过是他治疗时人格切换的治疗录像。   如果许苒不提醒他,未必会被安仁盯上,可许苒却在衡量过后选择帮他,也因此遭到了安仁的杀害。或许对许苒来说,他的的确确是个很重要的病人,所以即使明知道有危险,许苒还是努力向他传递了消息和证据。许苒是坏人吗?他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人的好坏本来也不能依靠一两件事去进行定义,但至少在他这里,许苒并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一个心存善念却却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也没有足够的权力和社会资源,不得不为了生活而向现实低头妥协的普通人。   拧开保温瓶盖,沈藏泽把保温瓶递给林霜柏让他先坐下喝口水,随后接过了林霜柏的话头:“不久前老黄已经找到闫晋鹏口中所说的潘时博那件贴满受害者照片的屋子,再加上我此前在医院陪同田骏彬进行心理咨询治疗时,田骏彬通过绘画最大程度的重现了闫晓妍的遇害现场,而珊姐也已经拿到许依娜的口供,证实在闫晋鹏绑架谋杀闫晓妍的现场潘时博一直在场,而安仁是在闫晋鹏要对其他几个孩子下手时出现,在阻止闫晋鹏的同时也对几个孩子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心理暗示或者也可以说是催眠。这种种的证据都已经证明了安仁不仅参与多起谋杀案件,并且还是这些案件背后真正的主谋。”   将黄正启带队找到的那间潘时博的屋子取证照片调出,沈藏泽对黄正启说道:“老黄,你跟大家说明一下。”   黄正启从自己座位上起身,把自己的平板也连接上后将几分痕检部发来的鉴定报告也投屏到大屏幕上,然后说道:“大家可以看到现场取证照片,潘时博留下了大量的被害者照片,从十一年前的连环凶杀案开始,潘时博拍摄了包括林教授和安善在内所有被绑架受害者的照片,而在这十一年间,他在国内时策划或参与的所有案件也都留下了照片。而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潘时博本人留下的生物痕迹,还有闫晋鹏留下的指纹和少量毛发,虽然取证人员在现场进行了反复的勘察取证,很可惜并没有发现安仁留下的生物痕迹,但同时取证人员也在现场发现屋子有曾经被人清理过的痕迹,不难推测应该是安仁趁潘时博不在时进入过屋子,在不破坏其他人的生物痕迹的前提下,极为谨慎仔细地清理所有自己在屋子里留下过的痕迹。”   沈藏泽点点头,说到:“潘时博虽然已经醒过来,目前还在ICU进行观察治疗,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录口供。目前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潘时博是当年旧案的主谋,操控林朝一杀人,根据当年的调查记录,林朝一也是经济案的受害者,而安善跟安仁的父亲当时在经济案中同样是通过违规操作从股市中获利,林朝一绑架安善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报复,可由于精神失常,在凶杀案发展到后期,林朝一已经彻底沦为了潘时博的工具人,并替潘时博背负起了所有的罪行。通过屋子里的照片,我们也能大致推断出潘时博跟安仁达成合作的大概时间。”   潘时博将林朝一当成自己的复仇工具,可到头来,之后又跟身为安家人的安仁达成长达将近十年的合作关系,或许他以为自己是在利用安仁进行复仇,却不知道自己早就变成了安仁借刀杀人的工具,就像他当年利用林朝一那般。   所有事情都环环相扣,也都仿佛是命运的轮回,欺人者,人欺之,害人者,人害之。   黄正启在沈藏泽说话时已经又坐下,会议室里的刑警在真相终于逐步浮现的时刻,都在震惊之余感到后背阵阵发寒,无论新老刑警,无论经手过多少案件,像这样牵涉到过去多起已结案的旧案以及多条人命,已经复杂到不能用简单的案中案来概括的恶性案件,再想到真正凶手竟一直就潜藏在他们之中,这样的事实,如何能不教人感到恐惧。   他们一直在努力对抗罪恶,竭尽全力的要保护市民的安全,豁出了性命连家人都顾不上的去跟犯罪分子做斗争,可突然有一天,足以痛击他们所有人信念的案件就这么从背后给了他们最沉重的一击,告诉他们,这么多年来他们其实一直都在与恶魔同行。   被他们中间一部分人怀疑质问过,甚至被他们逼上了绝路的受害者,原来由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安仁、安善还有潘时博,他们给自己和林朝一、林霜柏都戴上了一张假面,也给所有的加害者和受害者都戴上了立场身份互换的假面,在假面的掩盖下,所有人都背负着各自的罪孽,有人是自己犯下的罪,有人是为他人背负上的罪。   所有的受害者在成为加害者前都在质问,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世上真的有好坏善恶之分吗?标准到底是由谁来定?凭什么要让无力反抗的人背负一切后果?在这个社会上,弱者的没有资源财富和特权难道是原罪吗?   明明知道不该为犯罪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在潘时博写在那些照片背后的质问下,所谓的正确答案和规则法律,竟也变得有些苍白甚至是可笑。   会议室的门被重重推开,信息技术部的小李神色紧张的冲进来:“沈队,安仁,安仁他刚刚又在网上发布了一段视频!”   那是一段只有二十五秒的视频。   画面异常昏暗,沈义被绑着双手吊起,嘴巴上贴了胶带,脸上有之前搏斗时留下的伤痕,身上没有明显遭受虐打的痕迹,却能看出来他肩膀处受了枪伤,尽管被绑了止血带,中枪那一侧身体的衣服上依旧被大片染红。   视频里安仁没有露面,只在镜头外给他们留下话语:“今晚,我跟战友们在这里恭候大驾。林顺安,沈义是死是活就看你了,别忘了,他可是沈藏泽仅剩的至亲,你要是不来,我保证他会死得比夏蓉蓉更惨。”   所有人都神色凝重的看着那段视频,在视频重复播放第三遍时,沈藏泽面无表情地对小李说道:“将视频拉到第八秒,放大边角。”   一旁坐着的小李立刻操作,将进度条拉到第八秒后把画面聚焦到右上角的模糊区域。   画面定格的一瞬间,一道微弱的红色闪光迅速从背景扫过。   林霜柏几乎是立刻就说道:“这种稍纵即逝的红色闪光,看起来像是旋转信号灯。”   沈藏泽沉吟了一下,道:“每三秒旋转一次,是港口的航标灯,港海市目前还有这种航标灯的港口,只有北边港口一带,那里的旧灯塔因为政府项目开发失败,一直没有更换成固定闪光。”   林霜柏示意小李继续播放视频,在重复播放第五遍中间时,他突然说道:“暂停。”   小李急忙按下暂停键,因反应速度的关系,他还按了一下倒退,将暂停位置倒退了两秒。   视频里的灯光一直在摇晃,林霜柏让暂停的位置,恰好是沈义头顶灯光照到他身后环境的位置。   林霜柏用镭射笔指着视频里沈义身后的位置,说到:“你们看,沈老队长背后有一片金属结构,从材料上来看不是墙,更像是船体。不仅表面斑驳凹陷,而且左下角还有一个锈化脱落的编号喷漆。”   因为曾经经手过相关案件,一旁坐着的傅姗珊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编号,道:“这是在港口封存的报废船只,十三年前港海市发生过一起大型沉船事故,如果我没记错,这艘船应该是被归入事故后的清理计划中,当时所有报废船只全都被封锁遗弃在北边港口的零号船坞,这个所谓的零号船坞因为结构不稳,经过反复讨论和考察后停止了拆除计划,直接封了。”   “那里没监控,无人管理,一般人也不会靠近。”沈藏泽眯起眼看继续重复播放的视频,磨着牙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来:“是藏人质的最佳地点。”   林霜柏握紧了一下拳头,让小李将画面聚焦到地面上。   沈义脚尖踩着的地方,地面上有很大一滩水,而且还有有盐斑、贝壳碎片和斑驳铁锈,在头顶灯光的晃动中,甚至还能看到水波微动的反光。   林霜柏皱眉看着放大的画面,几秒后他猛然起身:“地上的不是积水,是海水刚冲进来的潮湿痕迹,安仁拍摄这个视频时,位置已经接近坞底的排水层。”   “涨潮会在凌晨四点到达高位。”沈藏泽眸光一冷,在安仁的声音再度响起时,他理清了思路,“他在视频里提到了战友,说明他不止一个人……”   林霜柏与沈藏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安仁口中的战友,恐怕并非真有过并肩作战的旧识,而是他通过特殊渠道,动用关系招募来的职业雇佣兵。   换而言之,要想救回沈义将安仁逮捕归案,他们接下来不仅要跟安仁这个手段凶狠的前特种兵对抗,还要和一支火力配置与人数皆未知的雇佣兵队伍展开恶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沉重的呼吸声重叠着,凝固的空气仿佛是沉甸甸坠落在刑警们身上的,来自深渊的黑色预兆——   这已经不是能以恶性案件来概括和结案的行动,在这个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即将迎来的,将会是一场远比以往任何一次抓捕行动都要凶险百倍的硬战。 第一百八十四章   Giustizia mosse il mio alto fattore:   fecemi la divina podestate,   la somma sapienza e ‘l primo amore.   Dinanzi a me non fuor cose create   se non etterne, e io etterno duro.   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intrate.   ——Dante Alighieri,“Inferno: Canto III”   【正义感动了至高无上的造物主。   神力造就了我,   赋予我至高无上的智慧和原始的爱。   在我之前,无他被创造唯万物皆永恒,   而我亦永恒不灭。   进入此地者,请放弃一切希望。   ——《神曲:地狱篇》,但丁·阿利吉耶里】   比寻常会议更宽敞的作战会议室里,身为公安局局长的蔡伟齐,刑侦支队与武警特战队众人都已到齐。   蔡伟齐在会议室最前面,给两支警队精英做介绍:“这位是武警特战队队长张毅鸿,这位是刑侦支队大队长沈藏泽,另外,这位是刑侦支队特别外聘的顾问也是犯罪心理学教授林霜柏。”   武警特战队队长张毅鸿向刑侦支队众人点点头,说道:“沈队,林教授,还有各位战友,你们好,原谅我没法说很高兴跟你们合作这样的话。”   沈藏泽朝他伸出手:“明白。非常感谢你们前来支援参与这次的特别行动。”   张毅鸿用力握了下沈藏泽的手:“我们都是职责所在。”   将港口船坞的卫星图和红外成像分别投影出来,沈藏泽说道:“现在开始联合部署。目标区域确认为北港口零号船坞,通过卫星图和无人机航拍建模,推测附属船坞二区到五区存在藏匿人质可能。另外,通过热成像发现,二区到五区外围有可疑热源活动迹象,初步判断有多名持械目标驻守。”   张毅鸿看着投影出来的战术地图,道:“我在来的路上看了你们发过来的资料,主要目标犯罪嫌疑人安仁,曾参军而且有特种兵作战背景,有精准反追踪、爆破布设和近身搏杀能力。”   沈藏泽神色十分严肃:“没错,而且我们现在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目前无法确定对方的具体人数,只知道是一支战术水平较高的武装人员队伍。”   “明白了。”张毅鸿又调出地形草图和航拍照片看了一下,看向蔡伟齐:“蔡局,我需要和你确认一下行动任务的优先级。”   蔡伟齐简明扼要地回答道:“行动首要任务是营救人质沈义,其次是活捉犯罪嫌疑人安仁,最后是控制非法潜入我国的这支雇佣兵队伍,必要时直接击毙。”   “也就是说,若确认人质生命安全受限,允许我们使用战术强袭手段。”张毅鸿确认完,重新转向沈藏泽,“沈队,既然我们是合作共同执行这次任务,那就由我跟你分别带队,我们特战队会从海侧渗透,从南侧旧轨道通道接近,目的是截断靠海通道,三人为一组进行舱体逐点清除。”   激光笔指向图上的主仓位置,沈藏泽说道:“没问题,我会带刑侦行动队负责封锁港区正门及引桥,同时配合情报侦察,主攻主仓控制区并负责人质搜救。”   张毅鸿道:“考虑到对方携带爆破装置及大量实弹武器,且推测为一支作战经验丰富的雇佣兵队伍,我会另外再设置设远程狙击位,必要时阻止目标逃逸。”   沈藏泽完全同意:“狙击点的具体位置?”   “港区上风位仓架,覆盖主仓入口与引桥上段,热成像与红外已对接情报组。”张毅鸿顿了一下,补充道:“通讯统一使用特别行动加密频道,战术手势一致采用特警制式。”   沈藏泽下巴一收,转向蔡伟齐:“蔡局,请求确认开火权限。”   蔡伟齐双手撑在会议桌上,几秒后以极低沉的声音说道:“开火权限全权下放一线指挥,本次行动优先确保人质生命安全。”   沈藏泽与张毅鸿同时向蔡伟齐敬礼,相互对视一眼后,沈藏泽对会议室里所有人说道:“所有人提前检查通信频道、夜视装备、战术编号,二十分钟后集合,清点武器、切换静音频道,进入待命状态!”   “是!”   刑侦支队与武警特战队整齐一划的应声,纷纷起身离开会议室去准备,无人喧哗,两队皆训练有素绝不拖泥带水。   待大部分人都离开作战会议室后,蔡伟齐对留在最后还未离开的沈藏泽和刚刚一直没有开口插话的林霜柏说道:“这次任务危险系数极高,我知道你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小安,你虽然在国外也有参与行动的经验,但你目前身上还有伤,而且安仁明显把你当作目标之一,我并不是很认可让你参与行动。”   林霜柏还在座位上坐着,他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额头有细汗渗出,整张脸苍白得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到他是在硬撑。   抬头看向蔡伟齐,林霜柏带着似乎有一瞬间的恍神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扶着会议桌站起,他说道:“正因为安仁的目标是我,我才更要去。沈老队长现在在他手上,无论如何,我都要把沈老队长安全救出。”   十一年前,夏蓉蓉为了救他而牺牲,十一年后,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一定要将沈义好好地带回沈藏泽身边。   沉默地审视着眼前高大的青年,十一年前少年瘦骨嶙峋的身影在这一刻浮现重合,蔡伟齐叹了口气,对沈藏泽说道:“你们两个,我是一个都劝不住,对你们我只有最后一个命令,老沈要救,你俩也一定要完好无损的一起回来!”   沈藏泽没有说话,只在林霜柏朝蔡伟齐端正敬礼后,也再次立正向蔡伟齐敬礼。   在这一刻,已无需更多的话语。   目送蔡伟齐离开作战会议室,林霜柏一手撑在会议桌上,扭头朝沈藏泽浅浅地笑了下,低声道:“我刚吃了药,现在药效上来有点累,可能要先让他出来一下,你要是受不了他,叫我一声,我会立刻出来。”   虽然费了番功夫,但至少现在,他已经能够比较顺畅的跟第二个人格进行交换,作为主人格,他也已经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一旦被第二人格掌控了身体就完全失去主导权,连想靠自己的意识出来都办不到。   左手覆上林霜柏撑在桌上的手,隐约能感觉到那藏在手套下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沈藏泽说道:“那就让他出来,你背上的烧伤创面大,参加行动本来就是勉强,而且虽然我不能说完全不介意,我其实也没那么不喜欢他,说到底过去这些年他一直在保护你,也是你的一部分。”   林霜柏垂下眼帘,嘴角的笑意多了丝苦涩:“其实,我还是幸运的,过去有母亲保护,也有他保护,现在又有你,坦白说,只要能救出沈老队长,将安仁逮捕归案,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沈藏泽皱了皱眉,面上露出几分不悦:“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自己有没有遗憾,几个小时前才那么强硬地给我戴上戒指,现在就跟我说没遗憾,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爸还没接受你,等这次任务结束,你自己去争取我爸的认可,我最多是陪你去,别指望我会帮你说话。”   林霜柏有些怔愣地看着沈藏泽,好一会后才又笑了,答应道:“好,我一定会努力争取。但戒指你已经戴上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反悔。”   沈藏泽低哼一声,道:“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向前倾身向沈藏泽,林霜柏低头将额头抵在沈藏泽肩上,叹息般低喃:“那我先歇会,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沈老队长救出来,我绝不会,让你再失去任何一个至亲……”   夜色如墨,乌云密布的夜空中找不到半点月色,在阵阵刺骨的海风中,海上那孤独的灯塔仍如过去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那边,在浓重的夜色中一明一灭的旋转闪烁,而北边港口外围已拉起了警戒线,临时指挥车停在暗处,几乎跟黑暗融为一体。   “弹匣六个,主副武器分别仔细测试一遍。”   “红外通话通道确认加密频道,信号检查。”   “王小岩,周佑,你俩的夜视镜调焦有问题,重新调。”   已经换好作战型战术服配备好装备武器的沈藏泽在刑侦行动组队员前走过,逐人检查。林霜柏站在他身后,同样已经换上了战术服,只不过穿的是轻型战术背心,正一边更换战术耳麦,一边满脸不耐外带几分阴沉地紧紧盯着沈藏泽看。   尽管林霜柏的动作足够快且稳,可后背上的烧伤多少对他造成一点影响,左臂活动时明显幅度不如右边大。   “身份确认器、便携式面部比对仪,人脸识别程序数据库确认更新了吗?”   “确认,连通指挥车本地系统。目标优先标注安仁,背景五级警示红框。”   所有装备检查完毕,沈藏泽对另一侧的张毅鸿说道:“刑侦行动组检查完毕。”   张毅鸿拉起面罩:“第一武警特战队准备就绪。”   两名队长各自拿好自己的武器,最后一次确认时间与信号。   凌晨一点零五分。   张毅鸿举起拳头,他身旁的两名特战队员分别架着HK416和M870霰弹枪,在检查弹匣同时听着耳麦中的倒计时:   “三、二、一,行动!”   “砰!——!——!”   仓库铁门被瞬间炸开,在一片硝烟中铁片飞溅。紧接着,闪光弹被抛出,在黑夜中绽放出白色死光。   弹雨自上方横扫而下,雇佣兵早已就位,在两侧高架和仓内铁轨下方展开伏击阵地交错封锁。   两名突入的特战队员滚到一侧险险避过,还有一名特战队员却因闪躲不及中弹倒地。   “掩护!高点有人!”   张毅鸿低吼,扣动扳机压枪向前冲刺,左侧一名雇佣兵刚探头就被三连点射直接爆头。   一辆老旧叉车从黑暗中启动冲出,两名雇佣兵躲在其后朝突入的特战队员实施压阵。   掏出烟雾弹,浓烟爆出后张毅鸿沉着地一把拉过中枪的队员,眼角余光一扫就将人扔进了集装箱后方的遮蔽区中。   一名雇佣兵突破浓烟紧追而至,身手快如猎豹,欺身贴近近距离夺枪失败后反手就拔出短刃挥向张毅鸿。   张毅鸿咬牙用枪身横挡,刀锋瞬间在枪身上擦出火星,雇佣兵没有哪怕半秒的停顿,一肘直接砸中他胸口,竟硬生生将防弹背心骨板砸裂。   ————————小剧场分割线————————   关于身高   不知道为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沈藏泽一直都记着林霜柏的身高是一米八五,以至于有一天新来的实习警随口问一句“林教授多高啊”时,沈藏泽很自然就回答道:“林教授一米八五。”   当时林霜柏就在他身边坐着,在他回答完后突然就转头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沈队,我自成年后体检身高一直都是一米八七,不知道沈队记的是谁的身高?”   正在看资料的沈藏泽立马僵住,背后一阵发寒,十几秒后硬着头皮说道:“林教授难道就记得我的身高体重?”   “身高一米八一,体重六十七公斤。”林霜柏皮笑肉不笑,眼神近乎阴恻,“沈队需要我把三围也报出来吗?”   沈藏泽几不可察地倒吸一口气,干笑道:“林教授,我就一时口误,而且其实我觉得身高这个东西,也不是真就那么重要,你说是吧……”   “不。”林霜柏的话近乎从牙缝中逼出,“我觉得很、重、要。”   之后整整三天,如非必要的案件讨论,林霜柏都拒绝跟沈藏泽说话。   三天后,睡了几天办公室再也受不了的沈队回家主动跟林教授负荆请罪,并在次日整个人几乎散架的后遗症折磨中痛定思痛。   从此以后不管是谁问,沈队都再也没有说错过林教授的身高体重。 第一百八十五章   集装箱之间,黄正启跟史志杰还有王小岩在阴影下小心推进,缓慢无声的脚步,枪口平举。   汗滴自额角滑落,黄正启向两人比出手势:前方四人,三人前掩一人后警。   配合默契的雇佣兵,分散隐蔽,行动迅猛,毫无疑问身经百战。   史志杰微微点头,比道:你带左,我右。   意思相当明确,他要自己当诱饵吸引火力。   举起突击步枪,冷光弹瞬间射向集装箱上方。   “砰——!”   在黑暗中炸开的亮光,雇佣兵反应迅速的闪避,黄正启跟王小岩同时开枪,第一发子弹准确击中敌人左腿,第二发却被对方身后的钢板弹飞。   下一秒,雇佣兵展开压制还击,三点交叉火力精准封锁三人的回撤路径。   “反包!”史志杰大吼。   王小岩当即移动换位,却在转角迎面被一名雇佣兵抓住右臂狠狠撞到了集装箱上。   耳边传来一声关节闷响,痛觉神经反应以前,王小岩已被卸了右手肩关节。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黄正启冲过去,直接飞身扑倒压制王小岩的雇佣兵,两人滚地纠缠间枪管撞铁,一颗子弹在黄正启右臂划拉出四溅的热血。   以命搏命的缠斗,黄正启依靠多年的格斗本能,咬紧牙关抓住机会卡脖反勒住雇佣兵,爆发全身力气重重扭断了对方脖颈!   与此同时,史志杰被一发狙击擦头而过,整个人在冲击力下扑倒在地,头上戴着的头盔裂开,耳麦也掉到地上,震裂的耳膜一时间让他丧失了平衡感。   黄正启还来不及拉上史志杰让王小岩后撤,耳麦中已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对方有……重狙配合……压制,南侧……地基不稳……有塌陷风……各单位……注意避开!”   将史志杰拖到角落,黄正启一边指示王小岩撤到另一旁,一边按住耳麦试图连接信号:“傅妹!”   “我在C区起吊塔位置!前线受到重狙!”傅姗珊的声音从耳麦中传出,枪声和她沙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哪怕受到信号干扰,也不难想象她所带领的刑侦小队同样受到重火力狙击。   沈藏泽的声音在几秒后响起:“坚持住!十五分钟内必须突进主仓。”   “我干不掉狙击手,你们都别想成功突……哔……”   通讯戛然而止——   一枚近爆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砸落地面后炸开,傅姗珊虽然及时扑向旁边的空位没有受到太大伤害,可陈力勤和周佑却离榴弹太近,周佑只来得及将陈力勤推开,自己已被震飞,整个人被拍到集装箱上,口鼻鲜血狂流。   傅姗珊刚要爬起,子弹擦肩而过在空气中破开刺耳的撕裂声,陈力勤大吼一声“珊姐!”,猛地爬起扑到傅姗珊身上,一发从黑暗中射来的子弹将他头盔击飞,傅姗珊立马拽住他滚向一旁的掩体却还是晚了一步。   下一发子弹在他们完全躲入掩体前射中陈力勤,滚烫的血从陈力勤颈脖处喷射而出,直直溅到傅姗珊脸上。   “小勤!!”傅姗珊低喊一声,一手用力拽着陈力勤往后拖一手用力按到陈力勤颈脖处的伤口上。   抬头看周佑,只见他已经挣扎着爬到集装箱间的空隙中,正痛苦地看着她跟陈力勤。   “珊,珊姐……我……”陈力勤被傅姗珊揽着,一张口便是满嘴的鲜血,“我是不是……要……要死了……”   “别胡说!”死死按住陈力勤的伤口,傅姗珊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你不会死,珊姐一定会带你回去!”   陈力勤嘴角痉挛几下像是想要笑,发直的双目却已经开始涣散:“珊姐……给,给我父,父母带句话……力勤不,不孝,下辈子,还,还要做他们的,儿,儿子……”   “小勤,你看着我!听到没有,看着珊姐!你不会有事的!任务结束后,我们都能回家陪自己的家人!你听到了吗?!”傅姗珊紧紧抱住陈力勤,血已经将她的战术手套都浸透,她能感觉到鲜血正不断从陈力勤的伤口涌出,那一枪射穿了陈力勤的颈动脉,陈力勤已经……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   “珊姐……我好冷啊……”意识已然模糊,陈力勤双目失焦咳出大量鲜血,呢喃道:“能当警察……能,加入刑侦……认,认识大家伙……真的……太……好……”   年轻的刑警躺在傅姗珊膝上,身体几下抽搐,口中最后咳出一大口血,眼帘缓缓合上就此没了声音。   在四周不断的交火声中,傅姗珊一动不动地抱住陈力勤,一分钟后,她抬眼望向周佑:“看好小勤,保护好自己。”   说完,傅姗珊小心翼翼地将陈力勤放平在地上,起身从掩体另一侧的小道穿过去,小跑到起吊塔背面,独自一人快速攀上藏身道足足有十余米高的维修台上。   尽管是作为刑警大队的侦查员调任来刑侦,可实际上,傅姗珊最初是部队狙击手出身,后来才转业成为警察。   生锈摇晃的吊臂在傅姗珊头顶上悬吊,她扫视着下方复杂的集装箱巷道与废弃塔楼,将瞄准镜调至最高清晰度。   她用的枪是CSLR4A型狙击步枪,有效射程是600m,她知道对方在找她,因为反方向的火力有所减弱,说明对方正在刻意“放线”试图引诱她暴露。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傅姗珊有足够的耐心,可她其他要攻入主仓的战友们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跟对方狙击手干耗。   底下躲在集装箱之间的周佑显然也意识到这件事,他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翻出一枚破片雷,用力扔出去。   “砰——!”   铁屑弹跳间,子弹如影而至。   也正是这一枪,让傅姗珊捕捉到了一丝枪口反光。   九点钟方向,根据地形图标记,对方狙击手是藏在A区的一栋塔楼中。   立刻下潜到吊臂与钢索夹缝间靠下方的平台上,傅姗珊藏在货钩后方寻找最佳视角。   但凡是有经验的狙击手都知道,不能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进行狙击,因为开枪意味着暴露风险,而刚刚那一枪,雇佣兵狙击手显然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暴露了,于是开始缓慢移动。   然而傅姗珊已经锁定住那短暂的滞留,屏息稳定心率,越是危急的时刻她的手反而越稳。   手指缓缓压在扳机上,看准时机毫不犹豫地扣动——   “砰——!——!”   子弹射空击中铁柱,发出的震响令人心惊不已。   傅姗珊立即变位拉枪后撤,对面的雇佣兵狙击手也立马给予反击,威力极强的子弹几乎瞬间就击穿了她身后的铁杠,将她的藏身点击毁。   速切换狙击点,傅姗珊保持约为十秒的视野停留,通过破片以及火光等变化跟敌人进行对战。   彼此都在试探对方的位置和狙击习惯。   意识到对方是用右肩瞄准,并且会用反镜头提前射角后,傅姗珊决定放弃长狙击,转而拔出了副枪短狙,一边调整视角一边再次爬回道吊臂平台的上层。   在试探判断出对方的大致位置后,傅姗珊悄然翻入塔楼的废墟下层,穿过输油管道,谨慎地接近雇佣兵狙击手的位置。   或许是直觉,也或许是从前积累下的战场经验与临场反应,当一道身影从她侧后方突袭而来时,预先觉察到危险靠近的傅姗珊提前一秒侧身翻滚开去,险险躲开了直刺她脖颈的一刀。   反手一枪,跟她一样放弃远狙转而选择近距离猎杀的雇佣兵欺身重击枪柄打中傅姗珊面颊,护目镜骤裂傅姗珊却无暇顾及,在昏暗空间中展开的近身搏斗,拳拳到肉,傅姗珊虽在体能力气上比不上身为男性的雇佣兵,却十分擅长运用巧劲借力打力。   一个旋身扫腿,雇佣兵猛一下抓住傅姗珊的脚不放,傅姗珊随即借力蹬起,屈腿用膝盖撞向雇佣兵下巴,两人同时倒地,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掏出信号雷,傅姗珊将拉环一口咬下,在雇佣兵挥刀向她时将信号雷塞入对方战术背心中!   刀刃在傅姗珊臂上划出血淋淋深可见骨的伤口,雇佣兵脸色大变,急忙想要将信号雷掏出却被傅姗珊一脚踹在了胸口,极重的脚力将他踹得整个人往后摔出——   “嘣——!——!”   爆炸将塔楼的平台炸毁,傅姗珊在最后关头跳下了平台摔落在铁索之间。   傅姗珊不可避免地被巨大的爆炸波所波及,在摔落后剧痛让她有十数秒的意识恍惚空白,耳膜也被震伤。   吐出一口血,傅姗珊眯起眼看被炸飞出去的雇佣兵,竟还在远处的地面上挣扎,像是想要爬起,傅姗珊咬牙坐起并拔出大腿侧的手枪,瞄准雇佣兵的脑袋就开枪!   正中眉心,一枪爆头。   爆炸的集装箱区冒着火光与浓烟,地上满是弹壳和碎片。   张毅鸿按住耳麦:“南侧海道,清除完毕。”   几秒后,黄正启的声音在耳麦中响起:“……刑侦行动B组,清除完毕。”   紧接着响起的是傅姗珊的声音:“刑侦行动C组,清除完毕……警员陈力勤,牺牲。”   频道有片刻的静默。   两分钟后,沈藏泽强自压抑镇静的声音响起:“张队,刚刚海道那边的爆炸震感极强,是塌了吗?”   “他们故意引爆了基础钢梁。”张毅鸿靠在墙上,看着还在燃烧的火焰,“三十吨重吊臂直接把南侧防线压塌,连他们自己的退路都封了,是标准的军事战术。”   “明白了。”沈藏泽说道,“我们已进入主仓,请张队与刑侦BC组汇合,带伤员撤离。”   半夜里的海风从海面上刮来,凌冽刺骨,空气中飘荡着海盐咸涩的味道。   远方灯塔还在规律旋转,只是扫到船坞的红光已隐没于熊熊燃烧的火光中。   主仓的大门已被炸开,在傅姗珊击毙其中一名雇佣兵狙击手后不久,另一名雇佣兵狙击手也被特战分队的狙击手找到成功击杀,原本受到重火压制的战局也瞬间翻转。   然而沈藏泽跟林霜柏还有另一名刑警组成的负责攻入主仓的小分队在适才的战斗中,虽然成功击毙了拦截他们的雇佣兵,可他们三人也都全数负伤,沈藏泽和林霜柏只是手臂和身上各自被子弹擦伤或被短刃划伤,同队的刑警却是小腿中枪,已经无法跟他们一同前往主仓。   将受伤的同伴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林霜柏和沈藏泽在检查完身上剩余可用的武器装备后,举枪分头前往主仓。   “咿——呀——咿——呀——”   主仓内的光线昏暗,顶部悬挂的灯管不断摇晃,本就微弱的灯光也随之晃动,让本就潮湿且气温偏低环境幽暗的主仓内部显得愈发阴森。   废弃多年无人看管处理的残破货船横在了主仓正中央,船身上每一道焊缝都已被铁锈侵蚀。   在横倒的货船旁是运货用的起重机和吊臂,而沈义,此刻被铁链捆绑着双手整个人悬空吊挂在吊臂下方,那将沈义吊起的铁链,另一端则绑在货船甲板的栏杆上。   林霜柏独自穿过仓门,走到了货船前的空地上,他没有多看被吊起来的沈义,而是环顾四周一圈后,大声说道:“安仁,雇佣兵已经全军覆没,你逃不掉了。”   片刻,一道矫健精悍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甲板上,没有了过往的伪装,安仁一身黑色紧身作战服加战术背心,双手戴着一双半指战术手套,腿两侧分别绑着枪套和弹匣带,脚上则穿了一双厚重的军靴,隐约能从鼓包中看出右脚的靴筒里还藏着短刃。   一脚踩上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林霜柏,安仁道:“怎么?林顺安连出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吗?”   举起的枪口在几秒后放下,林霜柏解开下巴处的扣带将头盔摘下扔开,继而拉下面罩,抬头面色冷冻地说道:“你对林顺安这么执着,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安仁闻言发出一声低笑,道:“老实说,我对你们两个都很感兴趣,毕竟我在看到许苒的治疗录像带前,实际上也并不确定,林顺安是不是真的有第二人格。我本来打算,如果没有第二人格,或许我可以试着将人真的逼疯,看看能不能强行制造一个第二人格出来,毕竟,你们的脑子本来就不太正常,比起循规蹈矩的过日子,更适合做自己制定规则的玩家。”   “说我们不正常,你不也一样?安善只是有情感障碍,可你却是完全的人格异常者。”林霜柏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嫌弃,对于陷害自己的人,他是半点好脸色都不想给对方,“那篇攻击林顺安的报道,虽说是安思言写的,可最后让报道上线的是你。我只是好奇,你这次玩这么大,安宥烨同意了吗?”   “你恐怕是对我跟安宥烨的关系有所误会,我做任何事,都只遵循自己的意愿,没有任何人能操控我。你要是想从我这里套话,还不如让经侦和沈藏泽好好查查安宥烨,只不过你也知道,这世上让一个人悄无声息消失的方法太多,而我们这些有钱人,一般都不把蝼蚁的命放在眼里。再说了,我更多时候都不过是通过潘时博给那些受害者提供一个复仇机会,最终做出选择决定复仇的是他们自己,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威胁或是逼迫过他们必须选择复仇。”安仁把玩着手里的手枪,神色间尽是漫不经心与不在乎,“至于人格异常,总不能因为这个世界是平庸无用的垃圾更多,就擅自把少部分跟他们不一样却更加聪明优秀的人,用他们制定的标准去判定为异类。我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什么人格异常,跟那些活了大半辈子都还没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满足于受社会规训和驯化,只会依照制定好的模版碌碌无为过一辈子的普通人相比,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已经看透了这个社会的运作模式,规则是给那些胆小懦弱的人遵守,作为掌握多数资源的上等人,我唾手可得的东西太多,既然人到最后总归都会死,我又凭什么非要忍受这个社会的无聊规范束缚?”   林霜柏盯着甲板上的安仁好半晌,突然把枪插回到腰后的枪套里,然后半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上没有其他武器,他朝沈义的方向偏了偏脑袋,说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开辩论赛,反正你杀了这么多人,人命在你眼里是半点价值都没有,我跟你争论是浪费时间。你倒不如干脆点告诉我,要怎样才肯放了沈义。”   即使他也并不是完全认可现有的社会运作体系,可他也从未想过要以自己的标准去操纵或是决定他人的生死,然这些他都没有必要去跟安仁争论,因为,从一开始他跟安仁就是不同的人,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价值观,并且,永远都不可能说服对方。   更何况尽管只是第二人格,但他也清楚,其实安仁说的不无道理,想要查安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些跟安家有合作的既得利益者,错综复杂的资本关系,光是安仁这一个案子,撼动不了安家半分,更甚至,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另一港海市首富王家都有可能会插手进来,暗中阻扰调查。   安仁比大多数人都更清楚,财富能撼动权甚至是法律到什么地步,所以才会利用当年的经济案受害者进行犯罪,因为安仁知道,那些受害者已经见过黑暗,并因挣扎无果而被深渊吞噬,看似只是给了受害者们一个选择,最终做选择的都是受害者们,可实际上安仁非常确定,那些受害者们在被吞噬后根本就不会拒绝送到面前的复仇机会,更遑论在做出这个选择后,受害者们不仅能复仇,还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安仁饶有兴致地打量林霜柏,几秒后,他突然迅速转身把枪口对准操作台,扣动扳机一枪将那操作台的玻璃打得粉碎,也将绕侧偷偷上船自船尾潜入又从侧舱窗口翻入船内二层的沈藏泽逼了出来。   “沈藏泽,真以为我没发现你吗?”安仁冷眼看向从昏暗的船舱操作室里出来的沈藏泽,“你倒是舍得让林霜柏当诱饵吸引我的注意力。”   沈藏泽拉下面罩,跟不知被吊起多长时间的沈义对视一眼,他握紧手里的枪,无意跟安仁废话:“放了我爸。”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安仁有些好笑地反问,他半侧身调转枪口对准沈义,这个已经六十八岁的老人,属实比他想象中能扛,竟然在完全没有进食的情况下一直熬到了现在,甚至还能保持清醒,“我问过我哥,其实你妈当年死得挺无辜的,当时林朝一知道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他们,所以打算把我哥杀了,我哥为了活下来,丝毫不顾你妈是为了救他和林顺安才会被抓,在林朝一已经彻底精神错乱的情况下,反复用语言刺激林朝一,最后用你妈的死拖延了时间,这才勉强活下来没有真的成为林朝一的刀下亡魂。所以你跟沈义总是一口一个正义,说要保护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有意义吗?在死亡威胁下,人性的丑恶暴露无遗。”   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安仁欣赏着沈藏泽那控制不住扭曲的表情,继续说道:“你妈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只不过你看看她都救下了什么人,一个两个全都是疯子,我哥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在那场绑架凶杀案后他就再也没法控制自己那种嗜血的冲动,他不敢再碰尸体转去搞科研,怕有一天会真的忍不住自己动手杀人。可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知道我怎么把他叫回来的吗?我告诉他,我要把他这几年在黑市里做黑医非法买卖尸体器官的事都告诉安宥烨,他立刻就慌了,坐了最快那班飞机回来。其实我杀他的原因也没那么复杂,单纯因为我不喜欢跟我长得一样的人,连承认自己喜欢杀人都不敢。要是我的分身连与我势均力敌都办不到,那他活着也毫无用处。所以两位沈队长,你们觉得至亲为了救这样的人而死,值得吗?”   从未有过的愤怒几乎要将沈藏泽的理智摧毁,胸口剧烈起伏,沈藏泽感觉到怒火在他身体里每一根神经燃烧,他举枪对着安仁,却因为安仁的枪口对着沈义而无法妄动,后槽牙被他咬得死紧,以至于两侧脸颊的肌肉都能看出发力的形状。   “夏蓉蓉。任何一位为了救人而牺牲的警察,都不该被忘记名字。你觉得不重要,自有别人会看重。”林霜柏的声音从底下响起,他上前两步,在安仁把注意力分散到他这边时,平稳而又清晰地说道:“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就跟医生护士一样,对警察来说,没有值不值得这个说法,无论是保护普通市民还是保护一个犯罪者,真正在保护的都是这个制度的正义性,这个社会最基本的正义底线是即使面对恶,也选择用法律回应而不是堕落为一样的恶。夏蓉蓉警官比你我都更清楚,只有当最穷凶极恶的罪犯都能得到公平审判时,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普通人才能获得最大的安全保障。”   社会文明与正义从来不是必然存在,可若是制度文明能在无数压力与阻扰下,依旧对最不可饶恕的人进行一场公平公正的审判,被无数人依赖并信任的这个文明与正义便不会被击溃。   眨了眨眼,安仁像是放弃一般无奈地摇头:“林顺安,我果然跟你合不来。”   枪口下移,安仁枪指面前栏杆上缠着的铁链,对正试图靠近自己的沈藏泽说道:“我来替你们报仇吧,沈义现在距离地面高度差不多有六米,要么我现在开枪打断铁链,要么林顺安对自己开枪,沈藏泽你要是敢阻止,我保证会一枪打爆沈义的头,反正林顺安和沈义只能活一个。”   “你他妈——”   “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沈藏泽顾不上安仁就在面前随时都可能对他开枪,几大步冲到栏杆边,朝着林霜柏直接吼出声:“你是不是疯了?!这种疯子的话你也听?!”   不仅沈藏泽,就连被吊起来的沈义都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林霜柏。   重新拔出枪,林霜柏丝毫不理会沈藏泽,只向安仁问道:“你要我往身上哪里开枪?直接往太阳穴来一枪,还是先在身上开洞?”   用枪口敲了敲铁链,安仁笑眯眯地说道:“你先往自己身上开一枪,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愿意为了沈藏泽连命都不要。”   没有一丝犹豫,安仁话音刚落,林霜柏已经往自己手臂上开了一枪。   “林霜柏你住手!”   鲜血喷溅而出,沈藏泽目眦欲裂地看着林霜柏因剧烈的疼痛而脚下踉跄地晃了两晃,然后抬头对安仁说道:“满意了吗?”   “满意了,不过,我突然又改变主意了。”安仁就像是那喜欢残忍玩弄自己猎物的猎手,从容而冷酷地对沈藏泽说道:“我倒要看看,是抓我比较重要,还是救自己父亲比较重要。”   话音刚落,安仁朝缠在栏杆上的铁链连开两枪,在沈藏泽怒吼着扑过来之际利落翻过船桥护栏,借铁索滑至下一层的甲板上。   沈藏泽在铁链完全断开以前伸手拽住铁链并往手臂上连绕两圈,往下急坠一米有余的沈义在空中晃荡,而林霜柏已经冲到沈义下方,做好了接住沈义的准备。   手臂上的贯穿伤让林霜柏大量失血,几乎整条手臂都是鲜血,甚至在更早之前的战斗中,他小臂上的刀伤崩裂,后背也不知道在搏斗中挨了多少下,即使不去看他也能感觉到背上的烧伤创面早已血肉模糊。   然而或许因为体内的肾上腺素正在疯狂分泌的缘故,林霜柏的行动丝毫看不出他早已遍体鳞伤,反而对着拽住铁链不放的沈藏泽嘶声吼道:“慢点放铁链,我能接住!!”   沈藏泽没有半点怀疑,依照林霜柏的指示尽可能控制住铁链在自己手中滑动的速度,在最后不到两米的高度时,他听到一声异响,还不等他做出反应,两声枪响,一枪打断他手里的铁链,另一枪则打在他的战术背上,即使有防弹背心骨板防护,本就重心不稳的沈藏泽还是被冲击力冲撞得整个人翻倒。   林霜柏在沈藏泽翻倒的同一时刻,接住了坠落下来的沈义。   无暇确认沈义的伤势,林霜柏按住耳麦请求支援保护人质后,将沈义嘴巴上的胶带撕开,再以最短时间解开他手上的铁链,正要把人扶去角落安置,沈义已经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不,不用管,我……去,去抓,犯人……”   林霜柏动作一顿,抬眼跟沈义对视几秒,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便起身奔向货船。   船体核心舱区断裂的扶梯下,满地都是桅杆碎片与弃置的设备,近乎不见光的昏暗空间中视野接近为零。   沈藏泽在林霜柏接住沈义时已一跃而起冲向船中部的舱板位置翻身跃下到下船腹,在跳入再下一层的核心舱区后,沈藏泽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传来异响。   就在沈藏泽刚走到管道旁的位置时,一只手突然从管道间伸出,如铁箍勒住沈藏泽的脖子,将他拖入旁边的黑暗中!   管道阀门被撞开,沈藏泽被死死压入铁桶之间,安仁先是一拳重击他鼻梁被他格挡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安仁另一手自军靴中拔出军刀,沈藏泽向后一仰头,利刃从他喉间贴颈划过。   沈藏泽手里的枪在被勒住撞向阀门时已经掉落,他只能空手抓住安仁的手腕往回拧,进而侧身翻压,再抬膝试图攻击安仁下盘。   然而安仁的战斗经验比他丰富太多,轻而易举就化解了他的攻击,反过来一拳重击在他刚刚中枪的位置上。   “呕!”沈藏泽在那一瞬间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眼前一阵发黑,下意识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安仁身上砸!   安仁看都不看就挡下,军刀直直往沈藏泽胸口刺去!   满身血腥气的身影自后方扑向安仁,在扣住他拿军刀的手同时另一手拦腰抱住安仁将他往后一拖一甩,力气之大竟是将安仁直接砸向了墙面。   不等沈藏泽喘口气,安仁已经自地上再次弹起,直冲向林霜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插进林霜柏的肩膀!   林霜柏闷哼一声,看着面露疯狂的安仁,他用力抓住安仁的手腕,却还是被安仁逼着向后连退数步。   “林顺安,一起走吧。”安仁嘴角勾起狞笑,拔枪往脚下连开五枪再用力一跺脚,锈化的地面四分五裂破开大洞,安仁拽着林霜柏一齐掉落到下一层船腹!   沈藏泽晕头转向地爬起来,下方传来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跟着跳下那个黑洞,随即重重摔落在一辆改装军用越野车的车顶。   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响起,沈藏泽才刚抓住车顶上的车顶盖,车子已如火箭般往前冲出!   废弃船尾的密封舱板被撞破,车头高高跃起,重达几吨的越野车破船而出,直冲向通往海边的栈桥。   凌冽的风就像刀子,不断撕裂沈藏泽耳边的空气,他死死攀住车顶盖,在车子冲出船体时,他被落下的锈铁劈头盖脸的砸了一顿,差点便要从车顶摔下去。   车子以超过一百八的时速冲向港口栈桥,沈藏泽在车顶看不到车内的情况,只能冒险滑落在副驾驶车门处,随即看到车内安仁坐在驾驶座上,林霜柏则被他用安全带死勒住脖子!   沈藏泽用力一拳砸到车门的玻璃上,结实的防弹玻璃却根本毫无损伤。   车内的林霜柏脸上都是血,已经被勒得满脸涨红,看到沈藏泽砸窗,他的身体里又再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气,咬牙一把拔下肩上的军刀,反手就深深插到安仁身上!   安仁没料到他竟还有力气反抗,一时不察被林霜柏一刀插到胸肋处,登时松开了勒住林霜柏的安全带。   挣扎着扑到车门处开门,林霜柏没有把沈藏泽拉进来反而一把拽住他衣领,朝他笑着说出几个字后便出乎意料的将他一脚踹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沈藏泽在被踹开时骤然瞪大双眼,林霜柏那遍体鳞伤嘴边尽是鲜血却还朝他露出笑容的模样映在他眼瞳深处,在身体腾空那短短一刹,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放慢。   下一刻,沈藏泽重重摔落在道上,接连滚出好几圈后才勉强停下,半边身体都被擦出大片血痕。   可沈藏泽却根本感觉不到痛,他再次从地上爬起,追着往前方疾驰的越野车,嗓子近乎撕裂——   “林霜柏你他妈给我下来!!”   车内,林霜柏已经拽过安全带重新扑回到安仁身上,在安仁要开车门跳车之际,林霜柏用安全带快速缠住安仁,在安仁难以置信的瞪视中森然笑道:“能干掉一个特种兵出身的杀人犯,还那么多死者一个公道,我也算是赎罪了。”   越野车冲破栈桥的护栏一头扎进黑色海面中,如惊雷般的巨响,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   “林顺安你这个疯子!”安仁眼睁睁看着林霜柏抓过车头的引爆器按下按钮,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竟有人比他更狠。   车底炸弹的倒计时启动加速。   林霜柏咳出两口血,海水正不断涌入车内,在被彻底淹没前,林霜柏说道:“我本来就是个疯子,而且,我还是个疯狂想要让凶手得到应有惩罚的受害者。”   ——我是个疯子。   ——我是一名心理犯罪学教授。   ——我是港海市刑侦支队的高级犯罪案件顾问。   ——我是挣脱黑暗将真相与正义还给受害者们的执法者。   炸弹倒计时在车子被海浪吞没那一刻归零。   “轰——!——!!——!!!”   巨大的火球将海面再度撕开,如同焚海的烈日。   金属残骸、热浪、黑烟卷着海浪冲天而起,炙热的火焰将整片黑夜照亮。   沈藏泽愣愣地站在港口的栈桥边,目光惶然无措地看着那片在海面上燃烧的烈焰,整个人呆滞如木偶。   他叫不出声,也没有半滴眼泪,就只是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爆炸发生的瞬间被抽离了全部魂魄。   几只海鸥从远处飞来,在半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又一声嘹亮的鸣叫。   扇动的白羽下是闪烁的火光,海鸥的鸣叫是那样短促,像在迎接光明,又像是送英灵远去。   海浪一波接一波,港海市终究是迎来了黎明前的破晓。   沈藏泽,我希望即使将来有一天所有人都已经忘记我,那时候你也依旧能记得,有一个叫林霜柏的人曾经来过。 第一百八十六章   港海人民警察大学新生开学典礼的那天,金色的阳光撒照在操场上,校长和校党委书记先后致辞,在大四的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后,全体新生进行了庄严的入校宣誓。   之后新生身穿统一制服,先是整齐一划列队走方阵,之后防暴枪射击、枪操和特警突击战术表演,充分展示出四十天的入学警训成果。   也是在开学典礼结束后,十八岁的少年拉着自己的好友,一秒都不愿耽误,满心激荡地冲去找那个已经被新生团团包围起来的优秀学生代表。   即将二十二岁的青年,专业是刑事侦查,因过分出众惹眼堪称惊艳的外貌,无论何时又在何地,青年总是能轻易成为人群中的焦点所在。   好不容易凭着身高优势在人群中挤到青年面前,少年一手还紧紧拽着好友,双颊和耳垂却微微有些发红,也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因为紧张。   青年因少年比自己高出半头的身高而愣了一下,而后那双漂亮的眼睛往上看,不经意间就自下而上的打量了少年一番。   少年松开拽住好友的手,下意识的立正站直,然后对青年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声线清亮地说道:“前辈你好!我叫林顺安,法医专业!希望将来能有机会跟前辈共事,一起打击罪恶!”   说完,少年朝青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也不等青年回答,再次拉上自己的好友转身就跑。   青年甚至都来不及跟少年多说哪怕一个字,就只能看到少年远去的身影。   ……   还是在操场上,林顺安远远就看到了回来学校做报告的沈藏泽,原本已经要下场休息的他立马又来了精神,他跑到正在喝水的安善面前,伸出手臂勾住安善的脖子,压低声音道:“兄弟,帮我个忙。”   安善被他勒得差点没被自己口里的水呛到,抬手抹掉嘴边的水渍,安善没好气地说道:“你又要干嘛?”   林顺安捋一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道:“跟我一起和他们再打一场,你多给我传几个球给我制造多点表现机会。”   安善一脸了然地扭头四处张望:“你暗恋的那个宝贝学长来了是吧?在哪呢?”   果不其然,很快就在远处学校大楼二层走廊上捕捉到了沈藏泽的身影。   抓起毛巾给林顺安,安善道:“毛巾给你,擦擦汗,我感觉他在看我们这边,你不是最擅长带球上篮,一会好好表现。”   林顺安“哈哈”的大笑两声,接过毛巾擦汗,知道安善这是答应陪他再打一场了。   于是好不容易才熬到林顺安跟安善去休息以为能喘口气的几个刑事侦查专业大一生,在高兴了不到五分钟后,就再次被重新上场的两人在篮球场上打得落花流水。   ……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林顺安立刻就从位置上站起来收拾东西。   安善看他一副急匆匆的样子,随口问道:“你有什么急事吗?”   林顺安把笔记本塞进背包里,道:“学长今天回学校做汇报,这个点会去饭堂,咱俩快点。”   安善无语一秒。   刚出教室就被几个同学叫住说是要一起去饭堂,林顺安虽然不太乐意,但毕竟是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只好答应。   等一行人去到饭堂,一人去占位,林顺安和安善则跟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去排队打饭,站在队伍中间时,安善凭借5.1的好视力在饭堂乌泱泱的学生中快速找到坐在窗边位置的沈藏泽。   “在那边,我看到了,咱两换个位置,你笑一下,人畜无害那种!”安善说着就跟林顺安换了个站位,紧接着就看到今天上课戴眼镜的好友在瞬间露出了一个异常清爽纯粹堪比灿阳的笑容,身上几乎瞬间就散发出孔雀开屏的气息来。   低头揉了揉眉心,安善突然有些无力的想道:从小玩到大的至交好友这该死的恋爱脑程度,还能治吗?怕不是已经晚期了。   ……   大一第一学期结束那天,沈藏泽回来学校,在看到林顺安跟安善有说有笑的从宿舍大楼出来时,他默默走上前,对林顺安说道:“林顺安,你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林顺安没料到沈藏泽会突然出现,脸上惊喜的笑容一瞬间都没能控制住,连忙让安善稍微等他一下,然后便追着说完直接转身走人的沈藏泽去到宿舍门口空地边上的那颗大树下。   “学长,你想问我什么?”林顺安看着沈藏泽的时候,黑曜石般好看的双眸总是会比平常更加明亮。   沈藏泽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地把话问出口:“你跟安善,真的只是死党,没有其他关系?”   “对啊,除了死党我们还能是什么关系?”林顺安有些莫名地说道,几秒后,面对正微微皱眉不错眼看他的沈藏泽,林顺安眨了眨眼,迟钝的神经突然就反应了过来——   “沈藏泽,你不要误会我跟安善!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表清白的跟表白一起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一时之间,不管是林顺安还是沈藏泽,都愣住了。   在长达两分三十七秒的空间静止后,沈藏泽率先开口。   “你说,你喜欢的人,是我?”沈藏泽问道。   懊恼地薅了一下头发,林顺安人都快要冒烟了,别开眼四处看:“……我原本计划不是这样告白的。”   这下好了,百分百要被拒绝。   沈藏泽定定地打量面前比自己高大的学弟,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后,他回答道:“好,我答应你。”   林顺安再一次呆住,重新看向沈藏泽的双眼快速眨了好几下,却愣是没能张口说出一个字。   云淡风轻地看着林顺安,沈藏泽若无其事又咬字极重地说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接受你的告白。”   ……   所有的画面如同一面镜子,突然间就出现无数裂纹,当第一块碎片跌落,其余碎片便也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顷刻间纷纷落下在地上跌成再也无法复原的碎玻璃渣。   在那个熟悉又昏暗的地下室里,林霜柏坐在那已经擦干净的高台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在地上靠墙而坐仍然被铁链拷住手脚,甚至还维持着十九岁大一学生模样的林顺安。   “其实你知道,刚刚那些都只是你的幻想。”林霜柏罕见的平和,不像往常一样,话里话外总带着几分讽刺。   坐在地上瘦骨嶙峋的林顺安抬起头,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疲倦:“熬了这么多年,总不会连幻想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林霜柏一如既往的将头发束在脑后,穿着熟悉的马甲衬衫和西裤,臂上绑了袖箍,双手戴着的白手套干净无瑕,就连脚上穿着的那双皮鞋也擦得乌黑锃亮,“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已经沉浸在幻想里太长时间,是时候该醒了。”   林顺安摇摇头,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又摆弄了一下铐在手腕上那铁链的位置,慢吞吞地说道:“林霜柏,我真的太累了,如今只想在这幻想里好好休息。”   双手搭在膝上,林霜柏说道:“都已经找到当年的真相了,你还一直把自己困在原地,就不怕沈藏泽对你失望吗?”   举起手,林顺安朝林霜柏晃了晃腕上的铁链,道:“我也以为自己已经获得解脱,可你看,这铁链还是铐在我身上,怎么都无法解开。”   “是真的无法解开,还是你自己不想解开?”林霜柏反问道。   林顺安顿了一下,缓缓放下手:“你什么意思?”   浅浅叹了口气,林霜柏平静地说道:“阿安,不要再让自己被困在过去,困在这个地下室里,并且我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我想你也很清楚,我可以在你需要时站出来保护你,但我无法陪你一辈子。”   怔忡地看着林霜柏,林顺安扶着墙壁从地上动作迟缓地站起,铐在手脚上的铁链随之发出冰冷的声响。   林霜柏下了高台走到林顺安面前,说道:“没有人会是一辈子的受害者,你已经足够强大,即使没有我保护,你也可以自己继续往前走了。更何况,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身边还有沈藏泽,甚至,还有其他刑侦的伙伴。”   “受害者……”林顺安喃然重复,片刻,他握紧了铐住自己的铁链,“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人们总要去指责受害者,明明错的是加害的人,可社会舆论却总喜欢不断从受害者身上找问题,不断转移责任。明明都知道受害者有罪论是错的,却还是一直不断这么去做。”   “每个人都有自己努力要去维护的东西或信念,别人怎么想怎么做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问心无愧。”林霜柏说道,“一直质疑受害者,让下一个受害者不敢发声不敢报警,带来的后果就是让加害者更加有恃无恐。我们都知道,没有人是完美的,一个人有再多的缺点或问题,都不代表别人有权对其实施伤害。”   意识到林霜柏是在跟自己告别,林顺安在静默少许后,沉稳而又坚定地说道:“其实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安仁对受害者和加害者两者关系的质疑和审判。尽管我无法认同他,也不全然认可现有的法律体系,但有一点我从来没有动摇过,也是现如今尚不够完善的法律中所坚定的一点,那就是只要实施犯罪,那么犯罪的责任便必然在加害者身上,而非受害者。”   道德审判无法也不应替代法律正义。   社会不够公平的法律所考验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人们如何对待世俗道德定义下的好人,而恰恰是人们如何对待社会中长久以来遭遇忽视和质疑的人。   伸出手,林霜柏将铐在林顺安手腕上的铁链铐解开,铁链落地的瞬间,那铐在林顺安脚踝上的铁链铐也随之断成两半。   “阿安,你从来都不是加害者,也再不是受害者。”林霜柏看着林顺安那青涩的容貌与气质渐渐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身形也从瘦削孱弱一点一点变得挺拔坚实,在亲眼看着林顺安成长定格成三十一岁的成熟模样后,林霜柏说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从容整理一下自己身上的西装,林顺安在林霜柏彻底消失前问道:“你还会再出现吗?”   “我说过,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最后留下这句话,过去十一年间始终守护着他的林霜柏在他眼前就此消散。   在原地伫立半晌,林顺安深吸一口气,终于放下所有犹疑、不安与愧疚,迈出坚定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出这个将他困锁多年的地下室。   港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沈藏泽到住院部后便坐电梯直达VIP病房所在楼层,从电梯里出来经过前台时,他熟稔地跟坐在前台的护士打招呼,而后沿着走廊走到倒数第三间病房,抱着希望却没有任何期待地推门走进病房。   微暖的夕阳透过半透明的窗纱斜斜照入病房,在地上洒下一片金橘色的流光。   静谧的病房中,能听见的只有病床边的监护仪所发出的规律滴答声。   嘀——嘀——嘀——!   在病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人,苍白消瘦,仿佛随时都会从世界上消失;一旁的呼吸机稳定运作帮助他维持呼吸,那吸氧面罩覆盖住他小半张脸,输液管和监护仪的管线从手臂延伸出去,日复一日勉力维系他几近消逝的生命。   曾经,那人的眼皮有过好几次明显颤动,可最终都没有睁开。他沉睡在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抵达的那个世界中,再也没有噩梦,也没有漫长的痛苦愧疚煎熬折磨,谁都不知道他何时会醒。   医生说他或许不会醒来了。   沈藏泽走到病床边拉开椅子坐下,一如往常地握住那人微凉的手。   那场撕碎黑暗的爆炸,沈藏泽至今无法也不能去回想。   当潜水分队的蛙人将那人从海中捞起时,他已几乎没有生命迹象,全身多处骨折炸伤,肺部严重灼伤,肝、肾、肠道多个内脏器官损伤造成胸腹腔大出血,颅骨骨折导致硬膜外血肿,送医后抢救超过十八个小时,手术台上多次心脏骤停,使用高达十八单位红细胞悬液、十二袋血浆和若干冷沉淀制品,总输血量几乎可以说是超过他自身能承受的极限,在手术好不容易结束后,参与抢救的医生都表示,在这种伤势下他能撑过来已经是奇迹。   至于安仁,尽管蛙人并没有在海里打捞到安仁的尸身,但他们所有人都默认,安仁已经在那场爆炸中死亡。   沈藏泽在病床边安静地坐着,直到最后一丝夕阳散去,他伸手拿过遥控器打开了床头灯。   为着手上正在查的案子,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眼下都现出淡青色,可在来医院前他还是记得把新长出来的胡茬剃干净,并在局里洗了个澡换一套干净的衣服,把自己收拾整齐了才来。   “我爸说,他周末来看你。还有队里其他人也说等手上这个案子结案后,要来给你探病。”沈藏泽轻声跟病床上睡得安稳的人说话,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在聊家常一般,“最近队里来了新的实习警,有点冒失,性格还特别冲动,我本来想让老黄带他,结果没想到小岩教育起新人来还挺有架势,到底在刑侦待了两年多,已经是个能带新人的前辈了。”   “一转眼,你也到了我们再见那年我的岁数,不得不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最近这个案子越查越复杂,连嘴嘴硬的老杰都说,要是你在,说不定就不用查的这么费劲了。”   沈藏泽乱七八糟的跟那人说着话,边说又摸了摸那人无名指上的戒指,摸着摸着就低头笑了起来。   “前天我生日时我才发现,原来你在咱两这对戒上动了这么多小心思,不仅我这只戒指上的细钻排列是你的生日,你那只上面的排列则是我的生日,你甚至还在内圈的名字缩写旁刻了日期,在我的戒指上刻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日期,你自己那只戒指上刻的却是我跟你告白的日期,这种事估计也就只有你这么闷骚的人才干得出来。”   病床上的人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沈藏泽甚至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听到自己跟他说话。   “林霜柏,我三十五了,你睡了这么两年,也该休息够了,你总不能让我三十多岁就开始守活寡,当初到底是谁跟我说要去给我妈扫墓,还说用我想要的方式一直陪在我身边,到头来你全给我开空头支票,还让我反过来天天跑医院来陪你,硬是把这VIP病房住成了自己家。”   得不到回应便也不想再自己一个人继续絮叨下去,沈藏泽注视着自己沉睡已久的爱人,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他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在那个生死关头,像是早已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林霜柏在把他踹下车前,是那么淡然地笑着对他说出了那句话。   “沈藏泽,你好,我是林顺安。”   仅仅只是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语,可他却在瞬间听懂了林霜柏所有未尽之言。   ——如果能回到十一年前,我想对你说这句话。   ——可是我没机会了,所以,请你带林霜柏回家。   原来,林霜柏根本就没想过能活着完成行动任务。   从一开始,林霜柏就已经决定了要跟安仁同归于尽。   前所未有的疲惫突如其来的席卷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沈藏泽紧握着林霜柏已经瘦得只剩骨节连戒指都戴不住的手,眼眶泛起一阵酸楚湿热。   “林霜柏,我也想带你回家,可你一直这么睡着不肯醒过来,我要怎么带你回家?”   喉咙阵阵缩紧,沈藏泽闭眼呢喃,喑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整整两年,沈藏泽没有流过半滴眼泪,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他足够坚强,又或是他太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不愿在人前显露脆弱,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不痛,也不是不想哭,只是他不敢。   因为他怕,怕自己流泪了,就相当于承认接受了林霜柏也许再也不会醒来这个事实。   他就这么夜夜在医院里守着陪着,有很多人都劝过他,他始终不为所动。   可,两年了。   林霜柏真的还会醒过来吗?   压抑多时的情绪在这一晚毫无预兆的崩溃决堤,沈藏泽很想要立刻起身离开这间令他感到窒息的病房,却怎么都办不到就这样松开林霜柏的手。   滚烫的泪水划过沈藏泽的脸庞,又顺着下巴滴落在林霜柏冰凉的手背上。   一滴。   两滴。   泪水在那皮肤已经白得血管清晰可见的手背上积成浅浅一片水渍。   已经许久未有反应的手指,突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呼吸顿住,沈藏泽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林霜柏沉睡多时的脸,生怕刚刚那只是自己情绪崩盘下产生的错觉。   眼睫颤动,几秒后,就连眼球都在薄薄的眼皮下震颤,那并不陌生的频率曾经给过沈藏泽好几次希望却又最终失望。   然而这一次,像是终于听到了沈藏泽的呼唤,那已经紧闭两年的眼帘,在挣扎许久后终于缓缓睁开。   最初,那双幽黑的眼眸并没有聚焦,茫然而涣散。   沈藏泽猛地起身按下墙上的呼叫铃,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水,他望进林霜柏那双似乎开始慢慢恢复光亮的眼眸,连说话声都克制着尽可能保持轻缓:“柏,还认得我吗?”   眼瞳焦距逐渐聚拢,林霜柏缓慢地眨了下眼,黑眸深处终于映出他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面庞与身影。   医生和护士开门冲进病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一下亮起屏幕显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林霜柏凝视着沈藏泽,在沈藏泽俯身在他额上印下带泪的一吻之际,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勾动僵硬的手指努力回握住沈藏泽从未有一刻真正放弃过他的手。   沈藏泽,我当然认得你。   我这辈子,何其有幸,与你相遇得你深爱。   往后余生,直到生命终了的最后一刻,我都将爱你如初,伴你左右。   在这个纷乱的世界,无论接下来还要面对怎样的不公与罪恶,我会与你一起,始终坚守信念,为正义和真相而奋斗。   ————正文终。   圣诞番外   每到国内外的节假日时,执法部门、消防队、医院等地方总是特别的繁忙,几乎所有人都处于随时可以投入工作的戒备状态。   因为只要是相关职业的工作者都知道,节假日也是最容易发生犯罪以及各种大小型意外的时候,所以当普通市民都放松身心跟亲朋好友一起放假过节时,警察、消防员、医护人员们反而不能休息,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圣诞节虽然是国外的节假日,但二十一世纪各国文化交流密切,年轻一代早就已经不再区分那么多,只要是叫得出名头的节日都会好好过,多一个跟亲人、朋友和恋人一起吃饭相聚约会的理由,因此尽管不是每一个公司都会在平安夜和圣诞节这两天休假,但城市各处的节日气氛依旧十分浓厚。   商场和饭店四处张灯结彩,各种装饰灯圣诞树和满大街给人发糖派传单的圣诞“老人”,街上还能听到各个不同版本的圣诞歌,入夜后的港海市市中心更是热闹,一家人出行或是情侣约会吃饭,三五好友在一起聚餐玩闹,广场、街上还有各种表演和拍照拍视频直播的博主、网红,入夜后的港海市,比白天更加喧闹,也更加喜庆欢乐。   晚上七点过后沈藏泽就让大家伙都下班回家陪家里人或对象,哪怕是真只有自己一个人过,回家里往沙发上一倒躺着玩手机也总比待在局里舒服。   办公室的门是九点多被林霜柏敲门推开的。   身兼数职的林教授,被大学点名出差,圣诞节当天还在另一个城市参加了一整天的研讨会,到傍晚研讨会一结束,立刻就拖着行李箱赶去机场坐飞机回港海市。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在十点前赶回到局里。   沈藏泽抬头看到林霜柏推门进来时,有一秒的怔楞,随即从办公桌后起身:“还真赶回来了,不是跟你说了我自己一个人在局里没关系,以前都是这么过的。”   “以前是以前。”林霜柏快步走过去绕过办公桌到沈藏泽面前,伸手就把人揽进怀里,“现在你有我了。”   嘴角忍不住的上扬,沈藏泽回抱住千里迢迢赶回来的人,声音里都是笑意:“行,那晚点回家,你得给我做烤火鸡,你们国外不是圣诞节都要吃火鸡,好像是有丰收团圆的意思?”   “这里没有‘你们国外’,只有我们。”林霜柏放开沈藏泽,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下给沈藏泽戴上,“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只要跟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团圆。   十点从局里离开,开车回到家已经十点半。   林霜柏一进门,脱下大衣和西装外套就去厨房,穿好围裙挽起衬衫袖子,把沈藏泽准备好的食材从冰箱里拿出来,然后对沈藏泽说道:“你先去洗澡,做烤火鸡没那么快。”   做烤火鸡的步骤繁多,从前期料理到后面放进烤箱烤,最快都要一个半小时。也就他们这种天生吃不胖的人敢这么猖狂,大晚上快十一点了做烤火鸡,等吃上都过凌晨十二点了。   “我帮你,你处理整鸡,蒜香炒饭我来做。”沈藏泽放下东西后也跟着进了厨房,拿过另一条围裙穿上,“咱俩夫夫搭配,干活不累。”   林霜柏侧过脸定定地看了沈藏泽一会,让出位置给他,弯腰开了烤箱预热后开始处理整只的生鸡。   动作麻利地将鸡洗干净并用厨房纸擦干水,然后给整只鸡内外涂上盐和胡椒;见沈藏泽已经将荷兰豆过沸水切了丝,正在将蘑菇切片,于是帮忙把蒜头和胡萝卜切丁,接着便站一旁看沈藏泽用黄油炒开蒜末后再加入胡萝卜、蘑菇片和荷兰豆翻炒,最后加入早先准备好的冷饭,下完调味料后又加入一点酒,炒香后起锅。   林霜柏将炒好的蒜香米饭慢慢塞进鸡身,塞满后用牙签封口,又用绳子将足部固定,给鸡表面刷上一层黄油,接着便将鸡、洋葱、小马铃薯、月桂菜、百里香还有迭迭香一起放到烤盘上,送进烤箱。   “先用230度烤40分钟,之后根据实际烤熟程度将烤箱温度调低到200度再烤20到25分钟左右就好了。”林霜柏说着洗干净双手脱下围裙,朝沈藏泽淡淡笑了下,“很久没做烤火鸡了,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不会,你做什么我都爱吃。”沈藏泽也脱下了围裙,“你去客厅沙发上坐会,我也不知道你今晚能不能赶回来,姑且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趁着还有时间,我先去拿礼物,至少咱还能赶得上十二点前把圣诞礼物拆了。”   “好。”林霜柏从善如流的去客厅沙发坐下,目光却紧随沈藏泽,看他径直往卧室里去。   十几分钟后,卧室的门被拉开,沈藏泽穿着之前林霜柏给他订做的一套西装从卧室里走出,量身定做的三件套西装将沈藏泽挺拔的身姿修饰到极致,腰线收束的漂亮窄腰与不输模特比例的长腿在西装的衬托下展露无遗,而沈藏泽甚至还特意给头发上蜡弄了个简单的造型。   因为卧底经历而在某方面可说是身经百战的沈藏泽,以平日里绝对见不到的,堪称风情万种的姿态走向林霜柏,在林霜柏被眼前画面震撼到彻底呆愣的注视下,沈藏泽走到林霜柏面前,长腿一跨坐到林霜柏大腿上,一手搭在林霜柏肩膀上,一手勾住林霜柏的衣领:“林教授,一周没见,Narcissus想你想得要紧。”   无意识的屏息超过三十秒,林霜柏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后深吸一口气,右手一把搂住沈藏泽的腰:“这个圣诞礼物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沈藏泽低头在他唇上咬一下:“喜欢么?”   林霜柏胸膛微微震动,嘴角掩不住的笑意让沈藏泽一眼就看穿他的愉悦,抬起左手轻轻抚触沈藏泽那张在他眼里任何时候都过分好看的脸,低声道:“喜欢。我还喜欢你这个英文名,Narcissus,希腊神话里河神Cephisus跟仙女Liriope的儿子,出水芙蓉般的美貌……只有你配得上这个英文名。”   沈藏泽听了却挑眉睨视林霜柏:“Narcissus可是除了自己谁都不爱,以至于最后看着自己水中倒影死去的自恋者,你确定要用他来夸我?”   “好像是不太合适。”林霜柏哼笑出声,浅浅吮吻沈藏泽嘴角,“告诉我,你爱谁。”   “明知故问。”沈藏泽故意不正面回答,手臂环住林霜柏颈脖,把话送入林霜柏唇齿间:“林教授,该拆礼物了。”   ……   凌晨三点多快四点时,林霜柏抱着饥肠辘辘的沈藏泽坐在客厅地毯上吃差点就被忘记在烤箱里已经有些过焦的烤火鸡。   “吃慢点,别噎到了。”林霜柏给沈藏泽喂了一口红酒,眼角眉梢全是满足的笑意。   沈藏泽直接上手将火鸡撕下鸡腿和鸡胸肉来吃,也不顾自己吃得满嘴都是油,冷冷地横一眼林霜柏,嘴里嚼着鸡肉含糊道:“你这会倒是知道心疼我了?”   “我一直都很心疼你。”据说洁癖严重的林霜柏丝毫不介意沈藏泽嘴边都是油,抱着人就往嘴上又亲了一下,“Merry Christmas,我亲爱的沈队长,你送的圣诞节礼物我很喜欢。”   低哼一声,沈藏泽故作凶狠:“你敢不喜欢试试看!”他被折腾得腰都快断了,这要敢说不喜欢,他绝对立马翻脸。   待把大半只火鸡都消灭干净,沈藏泽刚抽了张湿纸巾擦干净手和嘴巴,林霜柏已经又含了一口红酒喂给他:“去洗澡吧。”   沈藏泽眼角一抽,欲言又止地瞪了林霜柏好一会,最后颇为无奈的用额头不轻不重地撞一下林霜柏的额头:“就会对我得寸进尺。天还没亮,随你高兴吧,圣诞快乐,林教授。”   漫长的冬日之夜,正适合相恋的情人彻夜缠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