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案稗编   作者:不猫   悬疑、救赎、破案、强强、职业、HE、钓系、腹黑x清冷、欢喜冤家   简介:   [千副面具里,哪副才是你的真容?]   狡猾腹黑世子攻(沈灼怀)x冰山美人仵作受(司若)   (阴鸷吊儿郎当转忠犬攻x钓而不自知冷艳冰山受)   初见时司若是沈灼怀的疑犯,而后沈灼怀却才是那个跑不脱,一心沉沦的人。   沈灼怀脱去黑色的皮质手套,带着火烧过粗粝疤痕的手掌从司若脸上那颗泪痣划过,为他带来颤栗一般的触感。但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司若没有退后,他如蝶翼般的睫毛颤抖扑闪着,低声说:“沈灼怀……请抱紧我。”   1v1,HE~   总字数大概65w左右,案件算是单元剧的模式,然后公路文,剧情随着两个主角的行进步伐不断展开~   避雷指南:   1、全架空古风朝代,可能有不够考据瞎编的地方;   2、攻受性格都有缺陷,不是什么完美的大好人;   3、权谋部分作者智商不够,所以是作者家的猫写的,有bug是猫猫的错!   4、还没想出来但肯定会有……   # 正文 第1章   春雨正愁,细密的雨丝蔓延成雾气。和合窗支开半扇,一点翠色越墙而来。分明日渐黄昏,但半轮圆日被阴云遮挡,只余下黯淡余晖。   乡试方过,正是一众书生偷闲小憩的时刻,却独有司若一人仍枯坐在书房案前,提笔默下试上的策论,又删删改改。   今日休沐,众多同窗都下山寻乐去,是难得的清净时候。可不知为何,窗外的吵闹声却一阵强过一阵,司若将笔搁下,走至窗边,将支起的叉杆放下。   终于隔绝了一些喧闹。   可这安静却没能维持多久,不过半盏茶功夫,课室的门便被“啪”地推开,门外冲进几个人,司若抬眼微暼,皆是自己同窗。   “司若,你果然在这里!”领头的同窗是一名高大的北地书生,因慕名书院名气而来此求教,可因身材魁梧,穿上书生袍也不成书生样,时常被同班嘲笑。但司若向来不与人结仇,去哪儿都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便与他关系不错。   “何事?”司若微微抬头,声若山涧清泉。   因是沐休,他今日便没有束发,一头长至腰部的乌发洋洋洒洒披在脑后,带着些许水汽,有几丝又垂至目前,隐隐遮住他那俊秀的侧脸。司若似是嫌它们遮眼,又伸手将发丝挽过耳后,隐约露出因磨墨而沾上点滴墨迹的纤长指尖。   饶是往日里与他见惯了的同学,见到他懒散不失风情的模样,听到他这冷冰冰又如击玉的声音,也不由得一顿,身后人推搡一把。方才开口:“出、出事了,我看李明伟带人冲你来呢!”   李明伟?   司若眉头微蹙,却也没有多在意,低头又默了几笔。   因他的性子,司若与书院里大部分同窗相处均不佳,李明伟便是其中一个。乌川书院名声显赫,因此也摆脱不得富家公子们,但寒门出身的司若功课既好,又不愿与公子哥们同流合污,自然不得他们喜欢。   而再多的,也怪司若这张脸。   司若长了一张好脸蛋,继承自他早逝的母亲,眉目昳丽,身长如玉,颇有几分男生女相的味道,一双桃花眼,左下一点朱砂,更是画龙点睛。自他进书院第一天起,就有不少因他这张脸而带来的议论,甚至骚扰。   但谁也没想到司若并不是个好欺负的角色,他当场就把人给打了。   “你,你要不快去找董师吧,董师会为你主持公道……”同窗话音未落,虚开的课室大门再度被推开。   走进来几个一看就不好惹,浑身绸缎的书生。   其中一个见到司若,冷哼一声道:“好哇司若,你犯下弥天大罪,居然还如此冷静在这里温书?我要是你,早不知求饶到何处去了!”   说话的人名为李明伟,是当地纳税大户的独生子,虽不学无术,但居然也给他父亲为他捐了个秀才的名头,得以进书院里来。   时下富人均爱熏香,自李明伟一行走进,司若便明显嗅到了浓郁得令人呛鼻的香味,他鼻子抽了抽,身体不易让人察觉地微微后侧,再度开口重复了一遍:“找我何事?”   李明伟见司若这样对万事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出来,当日他与司若初见司若对他便是这种态度。不过……他冷哼一声,想起今天来的目的,方才压下心中郁闷之气。   他昂起下巴,带着一点不屑道:“你可还记得五日前你对陈子荣做了什么?”   陈子荣便是那名对司若动手动脚,最后被司若当众揍了一顿的纨绔。   司若自李明伟来后,除了说话,便没有抬起过头,一边听他们说话,一遍默着自己的书,如今听到陈子荣的名字,方才搁下笔。   “记得。”司若淡淡道,“因狎昵同窗而被我打伤休养。怎么,李少爷想做第二个?”   “你!”李明伟没想到司若居然胆敢威胁他,拍案而起,但随即想到什么,脸上的愤怒化作幸灾乐祸,“哼,你还不知道吧,陈子荣死了!就在昨天夜里!”他大声道,恨不得窗外的飞鸟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朝律法,被伤者在十五天保辜期内死去,伤人者视作杀人,承担全部责任!”   “司若,你别还想着乡试春闱了,等着见官去吧!”   “不可能!”司若站起,眉头紧皱。   他虽说和陈子荣动了手,陈子荣也受了伤需静养,但司若再清楚不过,那好色之徒只受了点皮外伤,断不可能突然死去。更何况他最清楚这人体构造不过,打人时都是避开要害处打的,当日陈子荣还气到不许任何人扶他回的舍房,怎么可能过去不到七日就死了呢?   司若下意识觉得李明伟是在说谎话诓骗他。   可李明伟的确又没有拿这种事情骗他的由……李明伟和陈子荣是一对家世相当的狐朋狗友,脾气都大的很,若是要让陈子荣知道李明伟拿这种晦气事情来找自己麻烦,恐怕李明伟也不会得了好。   司若的目光打量着屋内几人。   先跑进来给他告信的那几名同窗听到这个消息,脸上露出难色,甚至那个北地同窗还抹了把汗,脸上是做不得假的担忧。   似乎只有自己不知道此事。   “有什么不可能?做了就是做了。衙门的官差已等在山门外了,你要和我乖乖出去卖个好,说不定我还会帮你一二。”李明伟暧昧一笑,上来就拉司若的手。   司若退后一步,避开李明伟的纠缠,有诸多同窗看着,官差必是做不得假的。他现在相信陈子荣是出了事了。   可这也不代表他愿意受李明伟的威胁。   “一双脏手,莫要碰我。”司若微微昂起头,“我自己会走。”   李明伟听得司若的“狂言”,更是气愤,“你你你”了好几下,方才一甩袖子,拉开大门,先行走出。   司若跟在后头,经过那北地同窗时,他低声道:“仁兄,我要先行去见官差,烦劳你帮我叫董师至山门。”   说罢,他便离开。   乌川书院山门处果然站了一列穿着红靛二色官府的差人,胸口都绣着一个大大的“乌”字,腰间挎刀。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一直在原地踱步。   见到司若和李明伟一行人来,领头带着红缨帽的差人更赶前几步,粗声粗气道:“疑犯何人!”   李明伟赶紧圆滑地做了个揖,将司若推出去:“大人,正是此人。”   红缨帽差人的目光在司若身上打量一圈,却狐疑地收了回来,冲李明伟道:“你莫不是寻了人顶替吧!这人分明是个文弱书生,你让他杀人?真是笑话!”   “这……”李明伟被一刺,心里长篇大论被打断,“不不不,大人,我哪敢做这等子事啊!有数名同窗目睹,子荣就是被他所殴!牙都掉了一颗!”   司若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分辩半句。   红缨帽差人仍是不太相信,去问司若:“你为何人,报上名来,可认你同窗的说法?”   司若做了个揖,腰背挺直,冷静开口:“学生司若,乌川书院儒生,的确与陈子荣有过龃龉。但,陈子荣之死,与我无关。”   差人还没说话,李明伟便跳起来了:“子荣是保辜期内死的,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我看是你油嘴滑舌,妄想脱罪逃脱!”   司若既然认了,红缨帽差人便也没什么可说,当下就要押解司若回官府中缉拿讯问,示意旁边的差人拿出木枷,可司若却拒绝被铐,相反,他再度开口——   “陈子荣之死尚有疑点,疑罪从无,在寻到真凶之前,我不会认罪。”他大大方方,丝毫没有自己成了个犯罪嫌疑人的恐慌。   雨停后的山路湿滑,风虽不大却冷,司若被揪出来时只穿了书院院袍,被风烈烈吹拂,更显得他清瘦。两个差人见司若不配合,便上前去钳制住他的胳膊,妄想叫他垂下头来,可他站的笔直,一动不动。   “你果然是个臭脾气的乌川书生!”红缨帽差人皱眉道,却抬手示意手下放开司若双手,“可律法有令,你读的书比我多,望行个方便。”   正在二人僵持之时,山门后又有一群人急匆匆赶出,见到司若仍留在原地,方才放慢脚步。   红缨帽见到打头的乌衣老头,行了个武人的礼:“董师,何事把您老给叫出来了?”   被叫做“董师”的乌衣老头正是司若的老师,也是乌川书院的山长之一,由于走的太急,他不由得咳嗽了两声,方才开口:“梁捕头,我听说你要拿我的学生下狱啊!”   见到董师的那一刻,一直挺着背的司若才终于松了口气,在众人间前进一小步,靠近了自己的老师。   或许也是因为放松下来,司若轻轻咳嗽了几下,又很快收敛,却引来了董师的目光。   红缨帽很显然非常敬重这位老山长,说话的语调都低了不少:“董师,我这也是按规矩办事不是……你书院里有人在保辜期内死了,那这位……”他顿了顿,似乎才想起来司若的名字,“司同学便要负责。有告有拿,否则我回去也无法交差呀。”   董师手中拐杖在地上“咚咚”墩了两下,开口道:“你说你是按照律法办事,可我看你也没多在意律法!”他冲司若道,“司若,你说说,保辜期内出事,实际上该如何处置?”   司若顿了一瞬,不卑不亢开口:“律法有言,若有受害者在保辜期间离世,必由仵作检验尸体,确认死因与前伤相关后,方可捉拿案犯。”   背完法条,他便继续站在董师身边,冷着一张脸,仿佛这事情从来就与他没有关系。   “你这……”红缨帽差人一滞,司若这么说,他方才想起律法具体内容是何。可往日里他们都是先捉后检的,哪个人面对官府,会敢揪着这一点点文字功夫不松口?也就面前这个清冷得不似真人的书生了。   先前他还以为这书生是不懂人情,原来是等着老师给他主持公道呢!明知道执行过程有错却不说,是怕自己不由分说把他拿走罢!   可话已经到这了,红缨帽也不能打自个儿的脸,只能松口让司若先回去,不过不允许他出书院大门,待查清真相后方可放他自由,或是捉他归案。   官差带着队走了,司若也跟着老师离开,只余下什么也没得到的李明伟黑着脸,口中念念有词。   作者有话说:   七月好啊诸位!新文开张,希望大家喜欢~收藏海星和评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QAQ希望大家多赏赐我一点海星么么哒QAQ   另:小沈下章出场哦~   为我的两个预收求一点点垂怜和收藏QAQ   由于审核还没有把我的文案发出来所以大家可以到置顶评论看! 第2章   “司若,你和我进书房里来。”董师拖着手叫道。   司若自然称是。   进入书房,司若才彻底放松,一直紧绷着的面色松开,朝老山长做了一揖:“多谢老师信我,出手相救。”   董师摆摆头:“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只望那陈子荣之死真的不是因为你。”   司若没有说那些辩白的话,只是摇了摇头,走到董师身边帮他磨墨,董师习字用的是上好的金纸与徽墨,不过数下便出淡淡墨香:“清者自清。”   老山长也不再说什么,捡起笔,开始写字。   不知过了多久,司若才终于再开口:“学生有一事相求。”   “你呀,总是这样,有话不说。”董师将笔轻轻放下,直了直腰,“说罢,有什么请求我这个老头子的?”   “学生想知道陈子荣停尸何处。”司若退后半步,行了个大礼。   闻言,董师却皱起了眉,他长叹一口气:“不可。我知晓你在验尸方面有些家传功夫,可你避着官府去做这事情,岂不是自讨苦吃?”   但司若仍不起。   他清楚地知道陈子荣之死绝对与他无关,而今日李明伟等人如此兴冲冲找上门,说不准他们早就存了陷害自己的心思。司若只信得到自己手上的证据,其余什么也不信。他一定要在李明伟等对他二次构陷之前,找到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董师看司若这一副执拗模样,便知道司若又是钻了牛角尖了,只得吼他:“你给我回你舍院待着好好看书去!好好一个未来进士,心思总在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上面!回去!没我准许,你不得出山门!”   司若知道他无法在老师这里得明路了,也只能压抑下神思,行了个礼离开。   回舍院的路上,已经开始有不少人因司若涉案这件事对他指指点点。   “今年的乡试第一……要真惹上杀人案,那官府还要不要他啊?”   “说什么屁话呢,都是罪人了,还可能考进士,把我们放哪里看?没他也好,小爷我的名次还能往前顺递一名……”   “他刚来书院的时候我就看不惯他,小白脸,一副看不起人的高贵样子,也不知道山长是为的什么这么喜欢他……”   “嘘,小声些,没看他走过来了吗?”   司若听着这些议论,却仿若充耳不闻。他不是从小在乌川书院读上来,而是考上秀才后,才被家中祖父拜托给董师照顾的,因此自然惹了不少红眼。但他自幼冷心冷情,便也习惯了。   一路走去,直到司若听到什么……   “你听说了吗,陈子荣现在孤零零一个人被丢在义庄,可怜巴巴的……”   司若耳朵微动。   义庄?   他知道,甚至还去过不少次。如果陈子荣是在义庄,而明日官府的仵作才会去验尸,那他今晚或许有可能……从书院赶到义庄需一个时辰,验尸最多也一个时辰就能解决,剩余的时间他还能赶回书院,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司若敛下若有所思的神色,快步朝自己的舍院走去。   深夜,子时。   书院万籁俱寂,只听得春蝉的几声鸣叫。本就是好眠的春夜,哪怕是最勤奋的书生,点下灯苗也渐渐熄灭。   “呼!”   司若小心翼翼吹亮一只火折子,确认自己该拿的都拿了,便压轻脚步出门。   乌川书院虽说占地不小,可毕竟山上建造不易,因此学生所住的房舍是并排挨着的,除了司若这样的寒门学子外,大多数颇有些家业的书生身边总带着一两个书童,半夜守在屋外,为随时方便主人行事。司若不想惊着他们。   好在一路顺畅。   乌川多雨,潮湿,却无大型野兽栖息,多是些野兔鹿子。山中有小溪环绕,书院便是沿溪而建,顺着溪边走,就可到达平日伙房运送粮食的书院后门,再往林子里走上个把时辰,便能到最近的义庄。这条路线,司若走得轻车熟路。   老师似是想到他会半夜偷跑出门,临熄灯前,还叫了个书童前来看自己如何,好在老山长能想到的,司若自然也能想到,早早地宽了衣,只着里衣,外面披着一件白色的宽松外袍,假坐在榻上读书,方才没有露馅。   也是这样,他出门前看时间已来不及换别的衣裳,就这么不合礼数地出了门。   好在不过半夜,无人会见到他这副模样……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正庆幸着,司若身后却传来一道男子朗朗喝声。   他转头望去,却见一柄利剑朝他喉间刺来!   司若不过微怔须臾,便立刻侧身过去,避开来剑,却不料锐利的剑锋将他束发布带齐齐割开,一头青丝瞬间垂坠而下,月光闪过剑锋,照亮司若有些惊慌的眼。   “……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看清司若脸后,那道朗朗男声语气渐柔,却又重复了一遍疑问。   司若方经历生死,心中乱跳,手中火折子也险些掉地,他站直身子,挑眉向那男子方向望去——   来者也是个俊朗的郎君,眉飞入鬓,眉目深邃,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他身着一身黑色短打,腰间束腰却是红色,已束发,看起来二十模样,手持一把青锋剑,剑尖仍对着司若。   比起穿着整齐的男子,司若就可怜得多了,乌川雨季夜间多风,风将他的外袍吹得鼓胀,而司若一路跑来,又紧张又出了汗,敌对时刻,竟禁不住地一连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也怪不得别人,司若自幼便有咳疾,只在春季发作,但这面对面对峙的功夫咳嗽,却是大大落了下乘。   见他这样,男子也索性收起剑来,抱胸看着司若。   终于咳毕,司若微微扬起头来:“我还未问你是何人,如何在乌川书院附近游荡?”他向来是个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因为咳得急了,眼尾竟带了一丝说不清的红。   闻言,男子眯起眼睛:“我?游荡?我还以为游荡的人是你呢。”他目带暧昧地上下打量了司若一番,却奇异的,并没有给司若带来狎昵冒犯之感,只是接下来的话嘛……   “我听闻官府说最近有小倌冒着宵禁出来接客,以此逃避税收。阁下不会是刚从乌川书院忙完出来吧……?”   男子语带调笑,虽说没点明到底是什么,可配上他那对笑弯的丹凤眼,让人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胡说!”一向在院里策论第一的司若听到他这番话,被气得不知怎样辩驳。虽说他平日见到的调笑不少,可也从未有过这么明摆着的!   “我看你才是登徒子罢!”司若冷哼一声,“淫人见淫,阁下是才‘忙’完,所以见到谁家公子都觉得是出来卖的?”司若好容易说了一长串,拂袖而去,就要离开。   “哎,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男子却伸出手,以剑柄拦住司若。   “我有要事要做。”司若眉眼间现出些不耐烦,他抬头望望月亮,已经在原地耽误了不少时间,若再不往义庄去,怕就无法在同窗们没起床前按时返回了。   “你衣衫不整的,手里提着个黑乎乎的提箱,看起来不是做坏事,就是要杀人越货。”男子吊儿郎当道,却丝毫不让开,甚至拦得更严实了一些。   司若心说这几日真是倒霉透了,却又不得不继续与他周旋,一把握住那露出的长剑剑柄,便趁着男子没有握紧,将青锋剑抽出,剑尖指向拦路之人。   “我说了,我有要事要做!”司若厉声道。   男子似乎完全没料到司若竟会做出如此举动,举起双手,似是做投降状,可下一秒,手中剑鞘凌空一掷,修长的手指捉住尾端,便重重打向司若手中之剑!   “铛!”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在寂静的春夜中响起。   司若手一震,险些长剑就这样被男子震掉。但再次出乎男子预料,司若非但没有弃剑而逃,更握紧了手中剑柄,刺向男子面门。月光下剑面光影闪烁,却是多出几分雅兴来。男子举剑鞘几下躲闪,心中对这好看又满身是刺的美人更是好奇。   “好样的!我信你不是小倌了!”男子笑道。   但不过两三回合,男子正起兴致,司若却知道男子不是有意与他斗,瞥见一个光景,便丢开手中剑柄,趁男子要躲,飞快跑进丛林之中,甚至连地上燃着的火折子也不要。   “哎,你——”男子看着司若消失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直到进到深林之中,确认男子没有再追来,司若方才从怀中掏出新的火折子,将其吹亮。   他抬头望望月光,已向西而落:“都怪这怪人,浪费我许多时间!”   司若停下喘气,又忍不住咳嗽一番,继续小跑起来,往义庄方向而去。再不赶紧着,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他怕是要来不及了!   连连赶路,司若终于在天光微熹时到了义庄。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无饮水接济,连连咳嗽,仿佛肺部都要被吸干。可司若仍是休了一会就踏进义庄去,并且带上手套,做好遮面功夫,准备验尸。   义庄停放尸体不过三四副,司若站在义庄堂前低声道了一句“多有得罪”,方才一具一具掀开蒙着尸体的白布。   “!”但全部掀开后,司若后退一步,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会如此!”   义庄之中停灵的尸体,竟没有一具是陈子荣!   司若下意识反应过来,他这怕是被算计了!   金乌从云边飞出,月光渐弱,司若捏捏眉心,在原地踱步两圈,没有再继续纠结下去,将所有尸体按原样放好,便一刻不停地跑回书院!   待他从后门回到自己舍院门前,他发现院中已聚集了不少人,老山长、红缨帽差人、李明伟历历在目。   李明伟得意忘形道:“老山长,我昨儿就说要将司若捉拿归案,看,他这可是畏罪潜逃!”   小剧场:   还没有姓名的攻:老婆漂亮,和老婆对打,被老婆家暴,嘿嘿嘿   司若:哪里来的烦人精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来啦!继续求海星收藏和评论QAQ 第3章   司若闻言,立刻大步走进院内:“谁说我畏罪潜逃?我好好在这里呢!”   众人一惊,纷纷转身,果然见到司若归来。   李伟明眼珠子一转,立刻道:“你现在回来装样子有什么用?你可知你失踪了有多久?今日寅时我来寻你,你已不在院中,直到如今已有两个时辰!我看你是畏罪潜逃不成,方才回来的!”   董师跺了跺驻杖,沉着脸盯着司若,没有像昨日一样为他开口。   司若抱歉地看向自己的老师,低下头。   而后又转向李明伟和红缨帽差人:“我昨夜的确出门了,可绝不是畏罪潜逃。若是我知自己犯下大错要逃离书院,为何不带上包裹钱财,又为何明知白日官差会来,自己回来送上门?”   红缨帽瞥了一眼司若仍拎在手上的黑色提箱,命他打开,发现只是些罕见器具,并无金银财物后,方冲他点点头:“那你昨夜又去了何处?我是否告知过你,你仍是疑犯,不准出山门?”   “……”司若沉默片刻,他不知是说出真相好,还是编一个由诓骗诓骗差人好。   毕竟无论哪样看来,他嫌疑都不小。   许久,司若开口:“我昨夜去了义庄。家祖父是仵作,我自幼习得验尸手段,想为自己证明清白,却不料遭人构陷,义庄已无尸体。”   他语气平静,就仿佛这件事与他无一丝一毫关系一般。   听闻司若的话,老山长重重叹了一口气。   说出实话,意味着他哪怕原来没有嫌疑,现在也有了嫌疑。   但司若不愿骗人,更别说他并不知晓李明伟是否还有什么后着,既然已经着了一轮道,他倒更宁愿进狱中去呆上一日。虽然李明伟局设下了,可现在看来这位差人头子并不是个只听得片面之言的人。   红缨帽差人皱起眉头,看看李明伟,又看看司若:“你可知私自验尸,也是大罪,是要上刑的?”红缨帽差人看着眼前不断咳嗽的司若,心底想来上一鞭这个白面书生怕不是就要丧命。   于是他缓和了些语气道:“你,和我回衙门一趟。”   司若乖乖伸出手,等着两个差人将木枷抬至他的头与双手之间。   但李明伟再次出来阻挠,背着手在门前绕了一圈,吊起他那副公鸭嗓子:“大人不是要按规矩办事吗?司若夜间私自离山,一点惩罚没有?”   但红缨帽却没听他危言耸听,板起脸道:“是否有惩处关你这个书生何事?还要不要官府下定论了?走开!”   李明伟只得讪讪躲到一旁。   老山长咳嗽两声,趁着差人们还未给司若上枷锁,朝红缨帽一拜:“梁捕头,要拜见武大人,我学生这的确是衣冠不整不合礼数,是否可给他个整顿仪表的机会?”   红缨帽有些迟疑,但看在老山长的面子上,还是点了点头。   司若乖乖跟着老山长进了屋,老山长在外头等他,司若便到里屋里,快快换上了儒生袍,正要走,却被老山长拦住。   董师意味深长地看着司若:“信我,此番见县令武大人,你不可如往日一般莽撞。既杀人者不是你,我自会保你安然离开。但你要许诺与我,这次过后,便不可再执着于仵作一道,乖乖听你祖父,也听老师的,安心读书。”   “老师……”司若敛下眉目,心中并不想就此作答,可董师正殷殷看着他,他只好应道,“若仵作能给回我一个公道,我便不再惹事。”   春天的天像孩儿的脸。师生不过在屋内小谈片刻,外头竟又下起雨来,从檐下低落的细细水珠滴落在司若置于窗棂的一盆碗莲中,嘀嗒出角羽般的音阶。   山长出门自有可遮风避雨的亭轿,但如司若等人只能自己寻物挡雨。好在他备有许多油纸伞,便抄起一把撑开——红伞款款支于雨幕之下,司若则是伞下之人。   下了雨,加上看在老山长的面子,红缨帽差人也懒得整那些虚功夫,自己和手下上马,命司若紧跟在后。   雨天县衙人丁冷清,往日总有在门口卖豌豆黄与豆腐的小商贩也纷纷挑着担子回家避雨,只剩下两个高大威猛的衙役站在门口,手中举着水火棍,似乎下一刻就要高呼“威武——”。   县官武大人便正坐在堂中,头顶是“正大光明”牌匾,身侧有两个师爷正伺候笔墨。县衙简陋,候审处正对天光,雨水纷纷。县令打了个哈欠,命司若与李明伟等人不必收伞,然后叫其中一个师爷开始念案件陈词。   念完后,是又打了个哈欠:“所以陈子荣此人在保辜期内死去一事,你等人可有疑问?”   司若、李明伟作揖:“学生(书生)不曾有。”   “那还有哪门子的纷争?谁把他打了,谁就下狱,这不就结喽。”县令一拍惊堂木,就要退堂。   这时红缨帽赶忙上前去,将最新的情况告知县令,又说明了涉事者是董山长之学生,县令方才“哦”了一句,叫道:“仵作可有验尸?上堂汇报!”   旁边的师爷连忙道有有有,然后将一份文书递出,交与县令。县令上下扫了两眼,便示意师爷念出。   “死者陈子荣,二十有七岁,平南县人,乌川书院学生。于五日前与书生司若互殴,至门牙脱出,身上有多处淤青,并于昨日亥时死亡。除身上淤伤外,并无其他外伤、中毒迹象。”师爷的声音拖得极慢,也极长,恨不得一句只吐两个字。   司若其实在见到这位县令做事风范之时,心中便有不好念想,但他仍认为仵作不会有错,便耐着心听了下去,却不曾想……   “那,司若,你可知罪?”县令懒洋洋道。   老山长看了司若一眼,还未等他反应,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朝县令行礼:“武大人,请问仵作此检是否能确认杀人者是我学生司若?若是不能,望大人找出真凶。我学生是乡试头榜,万万不可因此差错误了前程啊!”   “你这……”县令挠挠头,似乎有些不耐,“仵作怎么会出错呢,老山长,我知道你爱才心切,但李家少爷替陈子荣家人提的告,我总不能给你徇私枉法吧。”   司若却向前一步,朝县令行礼道:“武大人,学生对验尸尸格有异议。”他没等县令说话,便接着道,“请问县衙仵作是否验出了哪处是致陈子荣死的致命伤?验尸有无遵照本朝内外、上下流程严格执行?如果执行了,应该会发觉我对陈子荣所至伤害均不过皮肉伤,六天过去,淤青应浮于表面而非沉于内里;至于门牙——此乃他倒下后嗑至石块所至,与我无关。”   司若鲜少在人前说这样长一段话,平日也鲜少与外人交流,哪怕是同书院的李明伟,竟也不知司若于仵作一行有着如此深入的了解,李明伟看起来有些慌乱,忙举手禀告:“大人,我看司若这是在强词夺,他昨夜私自离开书院,就是想偷偷接触尸体!此人话断不可信!”   司若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若我能见到陈子荣尸体,我便早知晓他是如何死的了。”   县令一拍额头,只觉得麻烦,看看司若,又看看给自己打眼色的李明伟,斟酌片刻,最终还是倒向了原来一方:“司若胡言乱语,来人,先把他给我送进——”   话音未落,众人身后便出现一道磁性男声:“等等,司若是何人?我寻他有事!”   司若只觉得这声音耳熟,顺着声音来的方向回头一看,来人竟不是别人,是昨夜耽误了自己行程,害得后来自己被发现的那个怪人男子!哪怕他今日褪去短打,换了一身富贵的天青色绸缎袍子,手上的长剑又换作了折扇,此刻身边也像模像样地跟着两个随从,他也一眼将他认出。   “我便是司若,你又是何人!”司若微微蹙眉,尖尖的下巴隐在红伞之下,又因侧身而显露出,他一身白色儒袍,天光透过半透红色油纸伞,微微照射在他脸上,映得白皙的脸多了一份异样的红。但这并不丑陋,反倒是像一盆含苞待放的碗莲,在那一刻“砰”地绽开,不知有几多颜色。   “竟就是你……”男子低低道,见到司若那一刻,阴沉的天光都仿若突然亮起,也叫他眼前一亮。   “你是什么人,又找我的犯人什么事!”县令很不满意他的庭审被突然打断,大声地质问前来的男子。   但男子没有先行会县令,而是走到司若跟前,好像是从未见过他似的,好好打量了一番,而后在经过司若身边时,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从山涧溪中走来,见到许多金盏银台,却没有一朵有你这般颜色。”   司若在见到男子那一刻起心中警铃高响,心想着有他在,或许自己这次真要逃不出来,因此听男子这话,没好气地回道:“感情你昨日是做了盲人?”   见堂下二人仿若调情一般私语,县令更绝不耐,拍拍惊堂木:“那新来的小子,你到底是何人,再不回答我可要压你一通下狱了!”   男子似乎这才注意到面前还有个县令,嘴角微挑,向前两步,“啪”地一下打开折扇:“寂川世子沈灼怀,寻一名在乌川书院念书的书生司若,奉令带走,协同办案。”   男子,不,沈灼怀话音方落,县令“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宁国开朝以来便有许多世家贵族存在,或者说,正是这些世家贵族支持了宁国开国皇帝,才有了如今绵延不断的宁家江山。而寂川便是世家之中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如今已传到数百代,留下一名单传公子,名字正是沈灼怀。   “你,我,你如何证明你是沈公子?”县令话都结巴了,也不知自己该问还是不该问。   而沈灼怀甫一说出自己名字,老山长便立刻和司若打眼色,似是在讯问他是何时认识这样显赫家境的人。但司若更是一头雾水,他并不知道沈灼怀今日是为什么来的,只能冲老师摇了摇头,便继续看这发展。   “有人敢冒充我的名字吗?”沈灼怀却并不回答,只淡淡道。   这确实不错,不会有人敢去冒充一名世家公子——除非他不要命。   沈灼怀将目光投向司若,轻声笑了笑:“走吧,我的故人……司公子。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谈。”   雨霁天青,司若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收起伞,开口道:“不,我不和你走。”   小剧场:   沈灼怀:漂亮老婆,又见面了。   司若:啊!是昨日的变态!   作者有话说:   更新更新!今天也继续求求海星收藏和评论QAQ(捉了虫) 第4章   司若侧过头去,将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向沈灼怀,眼中却是完全的不信任。   这突然出现不知来意的所谓“世家公子”,见他不过两面便要以名誉做保,比起逃出生天的庆幸,司若更多的是警惕。而且什么“协同办案”?这难免不是叫他羊入虎口的借口。   此刻司若与沈灼怀之间隔着两队人,一队是本将要拿司若下狱,被沈灼怀当即拦住的衙役,令一队则是本以为胜券在握,却硬生生被杀出来的沈灼怀搅和得算盘全空的李明伟一行。李明伟在沈灼怀亮出身份时一双本就小的眼睛就眯得几乎见不到了。但哪怕是他,也没料到司若会直接拒绝沈灼怀的帮助。   武县令明显被司若和沈灼怀这有来有回给搞蒙了:“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个要你走,一个偏不走。沈公子,您这到底认不认识司若啊?”   “既是‘故人’,自然是认得的。”沈灼怀对左右为他撑伞者点点头,他身旁的随从便从善如流地隐退至一旁,仿若从未出现过。   可司若却说:“武大人,司某并不认得此人,或者说,我并非沈公子的故人。”他在“沈公子”三个字上下了重音,仿佛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像是报昨夜一剑之仇。   武县令看看身边师爷,又看看老山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上惊堂木拿了又放。正如沈灼怀所说,不会有人仿造世家公子身份,只为带走个长相不错的罪犯,可问题是这罪人竟丝毫不承沈公子的情,说是故人,还不如说是仇人,司若那一副不屑模样,一点点遮掩意思都未有。   “这……”武县令又挠了挠头,“沈公子,可否将案情告知?既是协查,我想我乌川县也应有知晓情况的权力,您这是要活生生从我手上取走一个犯人,总得……”武县令捻捻手指,带着一些讨好。   “抱歉,案情复杂,恕我无法透露。”说是抱歉,沈灼怀自然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摇摇扇子,只给了这么一句话。   武县令也不好说什么:“那、那司若,你便跟着沈公子去罢,这里的案子本官做主替你先行压下!若是有所贡献,这陈子荣之死,也就,也就算了。”武县令摆摆手,就想再拍惊堂木。   “不可!”   “陈子荣之死非我所为,有何压下之说!”   司若与李明伟同一时间叫喊出声。   司若瞥了李明伟一眼:“县令大人怎可如此武断,便将我交予来历不明之人?他说他是寂川世子,武大人便要偏听偏信吗?况且我不愿为了所谓脱身,将自己置于罪犯位置。我从未害死陈子荣。”   李明伟则是着急得多了,饶是谁都看得出来他与武县令有关系,他也不管不顾,直接冲入堂前,在县令面前低低叫道:“武大人,这不是早说好的……”   沈灼怀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幕,嘴角带笑,手中折扇却被他自然收起,丢给一旁候命的随从。他的耐心是留给司若的,却不想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面前给太多好脸色,索性一声“告罪”,而后拉起司若的手,趁着他还未反应过来,将司若拖至一旁角落去。   司若没想到昨夜这登徒子光天白日之下竟做出如此僭越举动,他向来不喜与人碰触,与人有皮肤接触他都要起浑身鸡皮疙瘩,想挣脱出来,手却被沈灼怀拉得生紧。   但这沈灼怀倒是也古怪,昨夜天黑,他并未注意到此人双手竟戴着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并未暴露出半点肌肤,上好炊制的皮革仿若沈灼怀的第二层皮肤,紧密地贴合在他那双修长的大手之上。   待二人停休,司若扯出手来,毫不留情地“啪”一下,给了沈灼怀一巴掌!   沈灼怀始料未及,脸就挨了一下,原先站在隐秘处的随从纷纷拔剑出鞘,沈灼怀却做了个“停”的手势,舔舔唇边被打出的血痕,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然后无声地冲司若说了两个字——   “司雀。”   他说。   分明没有出声,可司若却心头一跳,仿若有千钧重担压下。他怎么会知晓这个名字?司若脑子飞快转动,他来这里,其实找的是“司雀”?司若本以为沈灼怀只是个没事找事干的富家公子,却不料被他点明……   他一把捉住沈灼怀的衣领,压低声音厉声道:“你如何知道‘司雀’,你寻他做什么事?!”此刻司若一直维持着平静的面目,也不由得出现一些裂痕。   沈灼怀垂目望了一眼攥在自己胸口那纤长白皙,却饶有力量的手指,轻薄地笑了笑:“他?司雀不是‘你’才对吗?”   “地下黑市的仵作,被称为‘断生死’之人的,司雀先生。”   当沈灼怀说出那个隐藏在司若背面的姓名时,司若就有了自己身份暴露的准备,但他没料到沈灼怀却已将自己的所有底牌,都掘了个一干二净。司若是他,司雀自然也是他。司雀是司若不做死读书的书生时,持利刃在黑市为人断人命生死的姓名,司若本以为他把这两个身份之间的联系斩得一干二净,却想不到被眼前这个男人捉住了小辫子。   正常来说,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会是一个能剖尸心肺的血腥仵作。宁朝未经注册的仵作是违反律法的,司若的第二个身份,无疑是他巨大的把柄。   “你想如何。”司若松开沈灼怀,他本就不过十八,矮沈灼怀上一个头,竟是半点气势都没有,司若冷冷地盯着沈灼怀那双狡黠的眼眸,心说若是沈灼怀说出什么过分请求,或是想将他身份告知于众,有害于他师长家人,他便现在就不管不顾将沈灼怀杀了。   二人的一番躁动自然吸引了不远处人的注意,但碍于沈灼怀再此,也无人敢上前去问问是为什么,唯有司若的老师满眼担忧地望着他。   “我要你与我离开,协同办案,这并不是假话。”沈灼怀松松手指,又整整被司若扯歪的领口,“我保你平安,剩余的,我只能到了地方再与你说。”   司若犹疑地再度看了看沈灼怀,可此时沈灼怀却一敛先前的嬉皮笑脸,遑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真诚许多。这让司若踌躇起他话中真假。   “至于你的担忧……”沈灼怀从袖中掏出一枚色泽莹润的玉佩,是上好的的羊脂白玉,方方正正,中央阴刻了一个花体的“沈”字,背面则是整个寂川地形的舆图。   沈灼怀将那枚玉佩递给司若:“我的确是寂川沈家人,你除了司雀这个身份,又有什么值得我去造假哄骗的?”   司若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枚颇有分量的玉佩,他在黑市上不少时间,自然也有些鉴别真假的本事,这羊脂白玉手感如触温水,价值千金,用来骗他一个可以被取代的黑仵作的确要太大本钱。而虽然他并未去过寂川,也未曾真正与那些个世家公子接触过,但他也知晓世家会将本家所占地方纂刻为家纹……更别说这白玉雕工精细,一看便知是大师之笔。   “我信你。”司若将玉佩给回沈灼怀,语气已软和几分。   不远处的众人自然是见到沈灼怀取出玉佩的了,先前沈灼怀一直藏着掖着,他们本以为是世家公子看不上他们穷地方的人,却没想到沈灼怀如此大方地就交给了司若,不由得都起了好奇之心,一个二个的跟王八似的伸长了脖颈去试图看清沈灼怀手上东西,却没想到二人交换迅速,没两眼,沈灼怀就收了回去。   “但我有一个要求。”司若语气虽缓,但毕竟是被沈灼怀拿自己私隐威胁,面上还是冷冰冰的,“你也听到先前仵作的尸格汇报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杀人凶手,我也不愿意背负着杀人凶手的骂名、害我师长蒙羞而就此离开乌川。你若要带我离开,便叫他们把尸体取出来给我一观,我要证明我的清白。”   沈灼怀其实也猜到了司若的脾性,并不意外司若提出这样的要求,做了个手势:“请。”   二人再度走到武县令面前。   沈灼怀向武县令提出、哦不是,告知了司若的要求。   武县令本就是和李明伟说好了,简简单单结掉司若这个案子的,却没料到先是司若如此大胆忤逆,又中途跳出来一个谁都得罪不起的寂川世子,最后还要破天荒地让犯人去验尸!   这不是扯淡嘛!   可他哪里敢说什么,“这这这”了半天,扭头望向左右师爷,谁知师爷们也是个孬的,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最后武县令只得叹了口气:“那既然如此……就叫当初给死者陈子荣验尸的那名仵作上堂来吧,司若,你与他先讲清楚,再将尸体与你检验。”武县令抱着“衙门里总该有个能做好事的人吧”的想法,摆摆手叫左右衙役赶快去找来了负责此案的仵作。   不过半盏茶功夫,仵作便上了堂。   乌川衙门的仵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粗麻布衣,看着倒是个忠厚老实的面相。衙役去寻到此人时,他尚在自家馄饨面摊前忙前忙后,被叫来衙门,一脸不解,甚至手上还挂着擦拭桌子的抹布。   “小人王二狗,见过县令老爷。”王二狗见周围这样多的人,还有明显显贵的沈灼怀一行,心中惴惴不安。   “陈子荣可是你负责验尸的?”武县令打断王二狗的问好,问道。   “是小人……不知出了何事?”王二狗连忙答道。   在得知有人质疑他搞错陈子荣真正死因后,王二狗有些慌了,他连连摆手:“这、这是哪个乱说呀,不都是被打死的,还分什么死前死后伤吗?”   司若闻言,眉头一皱,这王二狗话语之间并不似个专职考过仵作试的人,不然如何会说出如此荒谬的话,他开口:“如何叫死前死后都一样?王仵作,你验尸难道不是遵循《检验格目》规定所做吗,若你有仵作头脑,便会知生前伤损和致命伤损完全是两种不同存在。你这样糊涂,不知要害出多少冤案?!”   王二狗闻此有些退缩:“这、乌川哪里来的这么多大案子,这么些日子不也就只有过你一个要杀人进狱的而已!我也不过是照着书写!”   这一句算是捅破乌川县衙的面子了,当场听众乱作一团,武县令慌乱望向沈灼怀,老山长也忍不住站起来,举着竹杖气急指向王二狗。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呀,有多余的海星可以送一点点给我嘛QAQ 第5章   沈灼怀饶有兴致地看着堂审之中面色各异的众人,有生怕自己见到这一幕后丢了乌纱帽的,有为学生生气的,也有眼珠子跟车轱辘一般转来转去,不知心里是什么鬼心思的。但唯一面色未变的,便是事件中心的司若。   他仿佛并不是那个被诬告后险些下狱的对象一般,只是看向王二狗时眼带失望,但那失望并没包含半点恐惧或是嫌恶,身子仍旧挺得笔直,在这样乱的堂中,像一支将所有事置身事外的冰山雪莲。   沈灼怀轻笑一声。   司若给自己起司雀这名字,倒是对也不对。不对是这名字太过跳脱,一个麻雀,丝毫不符他这冷硬如冰的脾性;但对,是雀儿可脱出这繁杂人世,翱行青空,不染点滴俗物。他像个不在乎任何事,又带着对世间智看一切的神——是的,明明这书生比自己还要小上不止一岁,沈灼怀却偏偏从他身上看出一点神性。   那轻笑声音不大,却直接斩断了乱糟糟的场面。   堂下一下子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咦,怎么不继续了?”沈灼怀装着一副好奇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们还要吵上一吵才能听呢,不知道的以为司若才是那个来提告之人。”   冷眼看着喧闹的司若有些意外地看向沈灼怀。   没想到他有时候还会说句人话。   虽说脸上看不出,可司若已经烦透了,若不是还未见到尸体,他可能转头将走。   武县令抹了一把汗,赶紧开口:“那谁,尸体在哪儿?快叫人抬上来,司若你不是要验尸吗,快验去快验去!”   未收敛至义庄的尸首一般都被停放在县衙附近,红缨帽差人得到吩咐,立刻安排手下去将陈子荣尸体运来,又细心想到司若没有验尸工具,从王二狗那里拿了一套给他。   武县令借口尊重死人的名目,灰溜溜跑回后院去歇息,只留下两个师爷一脸菜色地暂时顶替县令的位置。   陈子荣的尸身与义庄的尸体一样,被白布蒙着,不知是不是近日多雨,尸身口鼻处竟晕出一些水痕。司若面无表情地扯开白布,身后众人都“喝”地叫了一声,纷纷遮住双眼。   虽说陈子荣只死了几日,但毕竟要触碰尸首,司若还是在其尸首足下下方点燃了辟恶的苏合香元,一点青烟燃起,焚香掩盖了大部分死尸的臭味。   司若从王二狗的工具中取出蒙面布与手套戴好,然后扭头叫道:“不知哪位师爷可为我记录?”   两个师爷对视一眼,纷纷摇头,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我来罢。”人群中唯一没有被死尸面目吓到的便是沈灼怀,他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强硬地接过了司若手中那本尸格记录簿子。   索性都要人,司若也没管,便任由着沈灼怀去了。   “多有得罪。”他低头,双手合十,低声朝尸首道。   然后便开始正式的验尸工作。   “今日是复验。”司若一边提醒沈灼怀,一边将裹着尸首的肤表的衣袍掀开,“仵作,司若。”似乎是第一次在尸首面前叫自己的名字,他顿了一顿,方才说出声来,“书吏,沈灼怀。”   那双戴上手套的纤长手指在死者身上动作按压,不过瞬息功夫,便从颈部、胸口跳至大腿、乃至足尖,然后丝毫不费力地将尸体翻了个面,“死者体表有五道伤损,一道于左臂,一道于胸口,其余三道于腹部,由上至下记一、二、三。伤损均为青黄色淤青,无肿块,最短一处——”   司若取出小尺丈量:“一寸余一,为左臂处。最长处为腹部伤损二,长二寸余三,宽一寸余六。淤青均为拳脚伤,非他物伤,且瘀血已散,颜色由青黑变黄。”   再翻回来。   “劳烦帮我把尸首推至庭院最中处。”司若放下小尺,扭头和沈灼怀说。   沈灼怀动作很快,也没问司若是为什么,就将盛放着尸首的木架推至中央。如今正巧正午,太阳正好,阳光直直从中央照射下至尸首上方,有些浮肿的面部被照得发亮。   这对于几乎从未见过死人的人们来说,简直更为可怖,其中一个师爷忍不住遮住了眼睛。可乌川从未有过司若这样手脚麻利的仵作,加上司若容貌昳丽,与这尸首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叫人忍不住好奇去看。正巧不知为何,将尸身推至中央后,司若取来一瓢水,将其均匀淋在尸首之上,又捡起他先前放在一边的红油纸伞,撑开,这一举动可谓相当奇异。   师爷忍不住问:“司公子,你这是做什么?莫、莫非是压制他的邪气?”   司若头也不抬:“正午阳光正好,用红油纸伞罩在浇过水的尸首上,可使其伤痕显露。”他特地看了先前检查到的几处伤损,“日光经纸伞变为红光,照射尸首后其余颜色尽数被吸收,只余下红色,可看出皮肤下伤痕瘀血薄厚,也可查验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伤痕。①”   分明面对其他事情是司若是一副冷冰冰的性子,可面对验尸,司若却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话多了,语速也快了。   果然如司若所说,红伞甫一遮住日光,陈子荣尸首上伤痕便非常明显,而也能一眼看出,发黄的淤青几乎都浮于表面,尸体内外并未再有其他伤口。   “我那日伤他便只有先前检测几处,且经红光照射,确认它们已经快好了——”司若直起身,望向王二狗,“因此这几处并不是陈子荣的致命伤。王仵作,你武断了。”   王二狗喃喃想说什么,但司若却很快转回身去,似乎这不过只是随便说了一句。   “而猝死者,面目多青白,且口唇发绀,脚趾甲呈青紫色。猝死者大多形体瘦弱、腹部低陷②,陈子荣身形丰腴,腹部鼓胀,素日在书院中以我所闻也是个康健之人,又无口唇、脚趾甲面变色,因此我断定他也并非猝死。”司若绕着尸首走了一圈,并未看其他人,口中所述仿若自言自语,“那他会是怎么死的呢……”   沈灼怀见到这样的司若,只觉得越来越有意思。   一个美人,平日里饱读诗书,但实际上却是个对人体再熟悉不过的,一力可翻转一名壮硕成年男子的暴力仵作……这反差让他脉中血液仿若燃沸一般,一种莫名的冲动在他头脑中盘旋——他一定要带走这个人不可。   但面上,沈灼怀却只是笑吟吟跟了一句:“是啊,他会是怎么死的呢?”   许久没会他人的司若听到沈灼怀出声,竟抬头看了他一眼——冰冷的唇边勾起一丝淡不可查的笑。   只有他沈灼怀发现了这抹笑。   堂上,仍死死盯着司若的,除了沈灼怀,便只有老山长、李明伟二人。老山长虽不喜司若仵作作为,但面对学生的反击,也是面带欣慰,但唯有告发陈子荣之死的李明伟,面色却差得死的是他爹妈一般。司若余光瞥见,暗暗将他反应记在心里。   他继续检查尸体各处,发现陈子荣腹部的鼓胀并不如平常尸首那般是软和的,相反,触之有硬物感。这硬物不是突出的异物感,更像是其肚子里蓄了一肚子水。   司若低垂眼眉,思忖片刻,拨开尸体的口部,用竹制的尖夹撑开,又挑起已经完全失去红润的舌头看看:“王仵作,我想问问你,你那日到告案现场,见到的尸首是何样的?”   王二狗知晓司若的本事,自然不敢乱说,思索片刻方才开口:“小的当日去乌川书院,见死者平躺于床上,鬓发湿乱,衣物尽褪,似是大盗汗,已无气息。至于带回府衙后,尸首未做任何处置,仍保持原样。”   “哦,这样。”司若直起身来,居然就摘下了手套,昂昂下巴,示意沈灼怀将白布蒙回陈子荣脸上,又对堂上道,“二位师爷,可否将县令大人叫出?学生已有决断了。”   李明伟听到“已有决断”四个字,整个人一颤,一双鼠目像是要杀死司若一般,牢牢锁住他。但沈灼怀比司若更敏锐,抬目望去,竟生生将李明伟吓退。   两个师爷对视一眼,也不敢说什么,把武县令叫出来了。   武县令急匆匆扶着官帽,从后院跑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死因了吗?快快快,快说说。”   司若朝县令作揖,却并未立刻解答,而是开口询问:“请问县令大人,诬告者该当何罪?”   “这……”武县令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很快梳清了了利害关系,“按当朝律法,诬告者抵罪反坐,以其罪罪之。”   “多谢大人解答。”司若无声冷哼,转向李明伟,“学生要告李明伟恶意诬告他人杀人至狱!”   堂下众人皆惊。   武县令惊叫:“你,司若,没有证据可才是诬告!”   当然除了沈灼怀。   沈灼怀像是早猜到这一切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又掏出了那把折扇,扇头抵着下巴,似在自言自语:“哦,我还记得有一罪名为‘出入人罪’,即官吏定罪不合礼法,视为渎职。”   闻言,武县令手一抖,惊堂木自手上掉下。   “什……”武县令想了想,“司若,你快将你发现说来!”   “大人,请容我一问王仵作。”司若又转头向王二狗,“请问王仵作,当日你去死亡现场,陈子荣鬓发湿乱,衣衫尽褪,那他所处床榻是否有染湿痕迹?”   王二狗想了想:“好像……没有。他那日床榻上并无被褥,只睡着木头。”   “木头有被打湿吗?”   “木头嘛,大多是干的,没什么打湿的痕迹。”   “原来如此。”司若收回目光,开口而言,语速却逐渐变快,“可大人,我在陈子荣咽喉、鼻腔之中发现水草痕迹,若他是被人打伤后睡梦中死亡,为何尸体上会有溺水淹死的疑踪?所有学生舍院外便是一条深深溪流;而现今不过春日,乌川书院又正于山中,夜间风寒,为何陈子荣竟赤身裸体、抛弃被褥,躺在冰冷的木榻之上?这分明不合常。李明伟说他是在陈子荣房舍中见到其尸体,可陈子荣本应溺水而死,为何一具溺水的尸体会自己回到房间?请问李明伟,你究竟是见到陈子荣死于屋中,还是将他溺死后偷偷带回舍院,诬陷于我!”   李明伟立刻尖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杀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死在水里了啊!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案件即明。   ①②有参考《无冤录》   作者有话说:   中午好,可以求一点海星收藏和评论嘛QAQ 第6章   李明伟慌张极了,忙不迭将所有真相一应说出:“那日,那日我见陈子荣郁闷,夜里便寻他喝酒,喝大了就直接在他屋内睡下了。谁知……谁知他或许是喝热了身子,突然自己跑出门去,我还懒得找他!谁知半夜一觉醒来……一觉醒来不见陈子荣了,我出去寻,便听闻我书童说,他竟溺死在那小溪里了!”   “小溪不过两人深浅,他平日又会凫水,怎么会突然溺死啊!我们都吓坏了,把他捞上来拉回房间去,但他已没气了。我家与他家素来交好,万一被我爹娘知道,我叫他喝酒害他溺死,一定会把我骂死的!我心一横,索性……索性司若是个没身份的书生,又与我们都闹过矛盾,干脆把他衣裳和床褥扒了,一心栽到司若头上去!”   “大人,我真没杀人啊!我这胆子,如何敢对这么大一个活人动手呢!”   司若静静听完李明伟的话,面色沉静,拱手直言:“大人,请治李明伟私自处置尸体、诬告同窗之罪。”   从此便不再开口了。   李明伟的诬告起源不过一场闹剧,竟是因被父母责骂而将一切推脱至司若身上。而乌川县衙本该轻而易举地查出背后真相,却因一点勾结、一点仵作失职而险些害的无辜之人入狱。   司若本以为身处乌川书院,学风清正,便能避开那些个不正之风,可如今一切,却叫他失望。   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司若撑起油纸伞,低低伞面掩过面上神色,只留出一个尖下巴示人。   既然案情已经分明,哪怕武县令再想要包庇李明伟这富商之子,看在沈灼怀在场,也不敢乱来,很快,李明伟便哭嚎着被衙役拖下了堂。   一行人回到书院。   按照与沈灼怀的约定,司若要与他离开。可他学在乌川书院,自然怎样都要与山长请辞。因此收拾好行囊后,司若便去找了董师。   “老师。”司若在老山长书房门外停了片刻,还是敲响了门,“我是否能进去?”   房中传来长长一声叹息:“来吧!”   进到屋内,老山长正清洗一核桃笔洗,是他心爱之物,但不知是否心思不在其上,动作未免粗暴了些,“霹雳乓啷”地磕碰出声响。   “笔洗脆弱,您要再大力些,怕就要碎了。”司若自然而然地从老师手中拿过笔洗,动作轻柔地过水,用柔软的棉巾擦拭。   老山长吹鼻子瞪眼:“还不是因为你!你这一走,我要怎样和你祖父交代?”   司若并未抬头,轻声道:“您就说我遇了贵人,出山游学便好。至于今日一事……也望老师多加隐瞒。”   仵作考试与科考走的完全是两条路子,前者更为辛苦,也不得人尊敬。虽说司若祖父从前便是靠仵作出身登科,但他却及其反对自己继承家学,到了老师处自然也是如此,因此司若只能隐瞒。   “你过不了几年就可以进京赶考了,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老山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跟沈世子去我不管,但去完后,你必须回来!给我好好读书!”   这算是过了明路了。   司若面上绽出淡淡微笑,冲董师道谢,心中轻快许多,方才离开。   回到自己舍院时,他却发现沈灼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他舍院门前了。   虽说司若已应承要与他离开,但沈灼怀至今未与他说明事由,司若也见不得他这一副装出来的吊儿郎当样子,对他便没什么好脸色。   “何事?”司若淡淡道。   “也没什么。这不是见你一直没回,怕你跑了么”沈灼怀笑眯眯道。   他竟还抽空换了一身衣裳,一身天青色袍子换做了易动作的月白色盘云纹的圆领衫,外罩一件钴蓝褙子,比起堂审之中文绉绉的穿搭,这带些野气的样式更为适合他的气质。在书院一众瘦不胜衣的书生里,沈灼怀好似一团火。   但在司若看来:真是世家公子的臭德行。   “我既应承了你,你也给了我证明清白的机会,我便不会跑。”司若冷冷道,越过臭美的沈灼怀,推开门进入舍院。   沈灼怀自然也跟着溜了进去:“司公子,你如此一张脸蛋,为何总是开不起玩笑?”   司若最讨厌别人拿自己的脸来说事,更不会沈灼怀,黑着一张面孔,开始收拾一些要在路上看的书。   乌川书院是乌川最大的学堂,行事阔绰,每年招取的学生在乌川来说也是凤毛麟角。因此,分配给每个学生的舍院都不算得小。   但沈灼怀进入司若房内第一个感觉,就是“清苦”。这个地方有些过于简陋了。   偌大的一间房中,书院安置下了床榻、书橱、衣橱和一个八宝柜,余给学生自己布置的地方很多。可司若这间屋子里,除了这三样外,却没有别的任何家私,床榻上一张瓷枕,一席薄被,此外便是书籍两册。   唯一被填满的是书橱,不过三层的书橱之上满满当当塞下了不知几何的书,而旁边的八宝柜却是空寥寥的。小小衣橱柜门大开,里面已经空了,似是主人将东西都打包精光。   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房间,可也只能看出来是一个读书人的房间,其余看不出他这人半点喜好,仿佛一心扑进书里。   可沈灼怀又知道,司若分明没这么喜欢读书。   司若收拾书籍时抬头看了一眼,便不再机会沈灼怀。横竖这里也只是他每日休息的地方,哪怕沈灼怀心思再细,也捉不住他什么新把柄了。   此时沈灼怀走到窗前,终于发现了那盆碗莲。碗莲已在这两日的雨中开了花,不过指头大小的荷叶旁,一朵粉白的,婴儿拳头大的莲花伸展着姿态,给这一片清苦的屋子里带了一些人味。   “你的?”沈灼怀捧起那盆碗莲,冲司若问道。   似是没想到沈灼怀会问这种白痴问题,司若愣了一瞬,然后点点头。   他已经捡出了要在行程中读的书,整齐打包好,同衣服等零碎打包起的包裹放在一起,竟还要大上几分。   沈灼怀走到他跟前:“你就只有这些东西?”   司若淡淡道:“轻车简行。”   沈灼怀倒也不戳穿他衣橱都空了的真相,转头换了个话题:“你跟我外出不知要多少日子,就这样放这碗莲在屋中,怎么不找个朋友帮忙照料照料?”   司若看了一眼那盛开的莲花,语气仍旧不变:“我没有朋友。”他将包裹拎起,“若是能活,是它的本事;活不了,也是它的造化。”   这回倒是轮到沈灼怀一愣了。   司若先前在堂中斥责王二狗不尽职守造成冤案,他以为司若会是那种怜悯众生的性子,可如今看来,他却比自己想象中更冷心冷情得多。   “神性”,倒也没错。   沈灼怀笑了,一伸手,竟将那支开得正盛的莲花掐了下来,将其插在司若的耳侧:“那正好,好花配美人。”   眼看着自己养的花被沈灼怀摘了,下一秒又被他以一个有些轻薄的态度“赠”给自己,本灵敏得紧的司若居然完全没反应过来,一双桃花眼微睁,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也的确是不得了的事。   他可还从未遇见过被自己冷脸数次的人,还这么上杆子调戏他的!   司若“啪”地拍了沈灼怀手一下,将莲花摘下丢到地上,而后完全不会他,自个儿走出门去。   沈灼怀的手套没有系紧,险些就被司若打脱,他慢条斯地穿好手套,跟着司若出门去。   ……   出了山门,两匹白色骏马便出现在沈灼怀和司若面前。   沈灼怀没有问过司若是否会骑马,却仍旧准备了两匹马。   在司若看来,这是一个下马威。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沈灼怀。   沈灼怀似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脑袋:“哎呀,我让此地属下帮忙准备的,却忘了问你……司公子,若你不熟马术,不如和我共乘一骑,如何?”   司若冷哼一声,侧身上马,一拉缰绳,“吁”一声,骏马前足高抬。   沈灼怀就在骏马前。   两只马足离沈灼怀不过咫尺,但司若拉紧了缰绳。   白马在空中踢踏两下,倒转了一个方向,平平履地。   而在司若完成这一系列操作的过程中,沈灼怀竟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果然会骑马。”他只是这么说。   而后二人并骑,无话可说。   雨季的乌川道路泥泞,哪怕是走的官道,马足之下,也仿佛是陷落泥沼一般,走起来带着粘腻的深陷之感。乌川并非传统的农耕地区,地形崎岖,正是农忙时节,官道旁田地却不见多少百姓,倒是远处崇山峻岭,见到密密攒动的人头。   沈灼怀自幼在北方长大,这是第一回往这样南的地方来,不由得好奇:“这些人在做何事?”   司若扫了一眼,一扬马鞭,叫白马往前奔跑:“开山。”他见沈灼怀似乎并不明白,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乌川地少山多,百姓若想种够赋税之外的粮食,便要改山为原。”   他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便自远处山中传来,沈灼怀身下白马猛地受惊,嘶嚎一声,险些将他掀翻至地下去——沈灼怀死死拉住缰绳,口中长“吁”一声,好容易才不叫自己狼狈摔下来。   早有准备的司若策马转头向他,一向冷冰冰的唇边竟绽出一分幸灾乐祸的笑意。微风吹拂过他鬓发,一缕青丝飘过唇边,不知是不是也倾慕于美人难得的一笑。   沈灼怀明白自己这是挨了司若设计,也不羞恼,一夹马腹便赶上前去,朗声道:“那还要多谢司公子赐教!”他自然没有错过司若的笑容,不知为何心中小鹿踢踏乱撞,沈灼怀的马很快赶上司若,他压下心内澎湃,对司若说,“要我狼狈一次便能得你一笑,那也算是值得了!”   司若扭头去不叫沈灼怀看到自己神情,一挥马鞭,骏马奔驰在官道之中。   金乌堕云,五彩云霞将半幅天都染上暧昧颜色,疾驰在前的司若被笼罩在茫茫金光之下,一身白衣仿佛也被金光所朦胧,艳丽得不似真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请多多把海星砸向我吧!收藏评论也不要吝啬! 第7章   离开乌川花了他们一日半功夫。   期间,司若与沈灼怀在路上驿站歇息,沈灼怀向驿卒拿出了一份官府证明,被司若瞥见。   司若是没料到沈灼怀是真有什么官府证明的,他本以为沈灼怀行走不过靠他那世子身份,但这样看来,沈灼怀从黑市上找到他身份,或许是真需要他做些什么。   路渐渐变得平缓起来,二人骑着马进入一片茂密的丛林。   司若忍不住诘问:“你是如何知晓我就是司雀的?”他一直很好奇,他将自己身份掩藏得很好,哪怕黑市上见过自己熟悉的人,也没将他认出,“你大抵是要我去办什么案子,既然如此,咱们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沈灼怀打马前行,一支不知叫什么的花枝恰好挡在他前头,被沈灼怀摘下,递给司若:“到时候你总会知道。”他神神秘秘的,话里也是半真半假,“我怕告诉你,你把我打一顿,跑了。”   司若“哼”了一声,并未接过那支花,他发现沈灼怀总爱给他递些花花草草什么的:“你还怕我打你?”他再次跑在沈灼怀前面,“对了,少在南方林子里摘些你不认得的东西。那是夹竹桃,有毒。”   沈灼怀“嘶”了一声,赶忙丢掉。   夜色渐浓,但这林子实在是密,他们走了许久还没有走出去。一轮玉盘悬挂枝头,微微照亮前路。   天色太暗,不适宜继续快马前行,二人也放慢了速度。   沈灼怀让司若点上一盏气死风灯,自己则将舆图展开:“再往前走一阵,便有一处庙宇,舆图上讲已有百年历史,今夜我们便在那处歇息罢。”   司若点头应了。   林子里的穿堂风不小,呜呜直叫,像是什么志怪的叫喊,也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但好在舆图没有出错,他们不过骑了一盏茶功夫,便能隐隐见到林子中庙宇的尖顶,一点暖黄灯光自远处若隐若现。两人都被吹得有些发冷,又赶路赶了一整日,眼下终于见到休憩的地方,心中都有些兴奋,快马加鞭。   但就在距离那寺庙不过咫尺地方,司若却觉得眼前有什么反光的东西一闪,晃了一下——   下一秒,骏马长嘶一声,司若感到天旋地转,竟是身下白马被什么东西绊倒,后足飞起,将他掀翻!   司若手中的气死风灯脱手飞出,黑暗顷刻来临,司若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同样被掀翻的沈灼怀,朝他伸来的手。   “……”头疼欲裂,右臂肿疼,大概率是被擦伤道了,左手手腕疼得失去知觉,不知是否断了骨头。   这是醒来的司若对自己身上伤处的下意识判断。   他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自己在一个破败的庙宇之中,双手被反缚在身后。   司若左右打量,发现沈灼怀同样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丢在他旁边,头上有一个大包,还没有醒来。   “哟,醒啦!”一个有些稚嫩的,明显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传来,司若闻声看去,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少年,身形却很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手上把玩着一把匕首。在他周围还聚集着七八个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少年,其中一个少年手里拿着沈灼怀那枚羊脂玉玉佩,眼睛放光。   “我以为你们给摔死了呢。”领头的变声期少年痞里痞气道,“喂,你们身上的钱在哪儿呢?你包袱里怎么只有一堆书?是书生?那你那个主子的钱呢?”   司若用余光瞥了沈灼怀一眼,沈灼怀呼吸平稳,睫毛微颤,司若心中冷笑,要装也不装得像些。   “他不是我主子。”司若道,“我与他只是顺路,不晓得他的钱在哪儿。”   变声期少年旁边的少年站起身:“顺路?说什么假话呢,我们一路跟着你们道土地庙这儿的,你们有说有笑,骗谁呢?”他又对变声期少年说,“老大,我看那家伙随随便便一块吊着的玉佩就很值钱的样子,一定是头大羊!”   变声期少年闻言,走到沈灼怀面前,踢了他一脚。   司若心里幸灾乐祸。   沈灼怀“唔”了一声,像是被踢醒了,一脸“不敢置信”:“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我可不是你们能轻易得罪得起的!”   一群少年强盗听到沈灼怀说的话后哈哈大笑,似乎并不把他这话当回事:“老大你听他说什么!我们都宰了多少头羊了,怕谁啊?”“真好笑,他说得罪不起,你是谁啊,乌川县令家公子吗?”……   司若不知道沈灼怀分明能立刻挣脱绳结,将这群人打倒,却为什么要在这里装样子,他趁着无人在意,完好的右手一点一点地解着绳索。很快,他的双手便得到了解放。但眼前人多,沈灼怀也不知动什么鬼脑筋,司若仍旧伪装着自己被绑住的原样。   一个持刀的少年强盗有些不耐烦了,朝沈灼怀喊道:“别哔哔了,快告诉我们你钱都藏哪儿了!不然就把你身边这书生杀了,人丢去结阴亲!”   沈灼怀一副很配合的样子,笑眯眯道:“我钱藏得隐秘,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那少年不疑有他,挎着大刀就凑耳过去。   顷刻,沈灼怀背后双手一分,绳结竟径直被他内力挣得一分为二!沈灼怀双手双脚得了自由,足尖点地,一下站起,一个扫堂腿,将那少年强盗踹倒在地,不过眨眼之间,抢过他手中大刀!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沈灼怀却已完成了漂亮的绝地反击,剩余几个少年强盗见状,纷纷手持武器冲上前去,却被沈灼怀轻而易举躲过攻击,几下轻巧的反握,用刀背敲在少年强盗们的胸口、脖颈,轻易将他们击倒在地,“哎哟”个不停,武器也自然“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刀不血刃,敌人却一个不留。   司若见沈灼怀如此轻易解决,自然也不再装,将绳结丢下,拍拍手站起。   沈灼怀扭头见他,笑道:“我还以为你吓怕了。”   司若冷冷瞪他:“怎么不说你刚开始装晕?装得倒是挺像,呵。”   两人动手将这群少年强盗绑了起来。   经过一番询问,他们得知,这群少年强盗是附近失去父母的一群野孩子,这破败庙宇就是他们的根据地。虽说年纪不大,但犯事却已不是第一回了,过往独行或是看起来好欺负的客商、书生都被他们绑过。他们利用夜间旅人寻休息地方心切的想法,在庙宇附近设下埋伏,有马的就用鱼线扯马绊子,没马的就直接上,这么长时间以来,居然从未失过手。   直到沈灼怀与 司若出现。   沈灼怀将自己纹着家徽的玉佩从其中一个强盗怀里抢了回来,用衣襟擦了擦灰尘,不再栓回腰间,而是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放了回去。   司若见了,忍不住皱眉:“你该不是早知道这附近有强盗,才用你那玉佩钓鱼的罢?”   沈灼怀嘻嘻笑道:“这都被你猜到啦?”   司若翻了个白眼。   他早该发现先前怎么都不拿出玉佩给旁人看的沈灼怀,这次出了驿站后竟堂而皇之地将玉佩挂在腰间,生怕有贼人看不到似的。也算是他下足本钱。   “今夜怎么办?”司若抬眉望望那群被绑作一堆的少年强盗,“要送官也是明日的事。”   “就如此拴着吧,横竖快到了,到时我一溜提进城里去。”沈灼怀道。   快到了?   行走这么些日子,这是司若第一次从沈灼怀口中听闻“快到了”三个字。沈灼怀一直不告诉他他们究竟要去哪里,这总算是吐露一些风声了。   司若开始回忆这附近有何处县衙或是府衙。   “先不说了,一天也累了,吃些东西罢。”沈灼怀见司若一脸思索,便知道他又开始想来想去,挑眉,走到被强盗摊开一地的包裹前,“还有些肉干和干粮,你过来看看?”   司若走过去,二人背对一群强盗,开始挑拣食物。   领头那个变声期的少年强盗被打趴下后,藏在一群手下里,一直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二人。他们向来无往不利,受沈灼怀这一遭简直是耻辱。   但变声期少年倒也不是傻子,他知道沈灼怀功夫在身,不是他能制住的,但旁边那个书生……   突然,变声期少年用藏着的匕首割断绳索,猛然暴起,举着匕首就朝司若扎过去:“我要你们好看!”   匕首刺穿风声,司若耳朵一动,立刻侧身,恰恰躲开变声期少年一击,变声期少年见不中,再度举着匕首朝司若扑来!   但司若丝毫不慌,左手脱臼,他直接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咔”地一拧,然后手臂挡住少年,右手肘击,一下子击中了少年方才被沈灼怀打伤的胸口。   “啊!”少年惊叫一声,手中匕首脱落,被司若稳稳拿住,他咬牙道,“你这白面书生,我要你好看!”说着拳头直直冲司若脸打来。   司若眼中升起一份厉色,一脚踢向少年膝头,手中匕首精准而快速擦过少年手腕,瞬间,一道鲜血绽出!   少年被吓到了,大喘气捂着手,闭眼没头没脑撞向司若,司若轻而易举将他制住,右手匕首已抵在喉头,下一秒就要割下——   “司若!”身后传来沈灼怀喊声,司若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差点干了什么,眼中厉色尽没,丢开少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沈灼怀面色严肃:“把匕首收起来。”   司若不知听没听沈灼怀的话,却也没再起伤人的心思。沈灼怀去将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强盗再次绑住,起身时望见司若正面无表情地用一张帕子擦拭着匕首。   鲜血飞溅到司若的下巴,他没有察觉,那血点却仿若是盛开的梅花,为这样的他带一分近乎妖异的艳色。他白得有些透明的修长手指擦拭着匕首,不像在擦拭一件凶器,却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沈灼怀看得忍不住有些痴了。   须臾,他才反应过来,别过了头:“你下巴上有血。”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音色。   司若眨眨眼,借着那把被擦拭干净的,锋利得反光的匕首,去看自己的脸,然后缓缓擦拭掉脸上的血迹。他的眼睛里好像完全没有被绑后又被辞的恐惧,干净直白得像个孩子,可做的又完全是一件与孩童不符的事。   沈灼怀脸上绽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本以为你是个有些本事的普通书生,却想不到你居然如此狠心。”   司若没有会沈灼怀,将匕首放好,径自去生火煮食。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来啦,想要海星海星海星QAQ 第181章 小沈视角番外惊鸿一面   沈灼怀是个纨绔子弟。   这是他人生二十余年,身边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亦是他刻意为世人留下的印象。   京城不曾少过桀骜不驯的世贵纨绔,更不缺骤然跻身名流的、权贵新宠家的公子,但沈灼怀却是这些个纨绔里头最独特的一个。   这不是说他有多鹤立鸡群——沈灼怀既然是个纨绔,那纵马长街,一掷千金的把戏自然没有少玩过,更是京城秦楼楚馆,画舫酒肆的常客。各位纨绔做的事,他是一件不落。只是有一点不同——他片刻不留情。   京城的纨绔们都知道,沈灼怀几乎从不在同一个人身边过第二次夜,花魁娘子来了又去,但不曾有任何一个人得到沈灼怀的第二次青眼。   那会沈灼怀白日里替温家沈家几个世交巡逻来往,入夜就换上一身锦袍,流连在彻夜灯明的长街中。十几岁的沈灼怀在京城没有家,他也不曾打算去为自己置办一个家,他的“家”就是周转于不同的暖间,听相似的嘤嘤琴声,喝着清冽却醉人的酒,看窗外一轮明月由圆变弯,又由弯变圆。   他不曾做过任何僭越之事——他甚至害怕过分的亲密,或许是因为在他人面前他需要伪装的亲密太多,留下他一人后,沈灼怀已经足够累了。   他只想一个人呆着而已。   再多余一点的亲密,哪怕只是斟酒时碰到他的指尖,都会叫沈灼怀心生厌烦,生出想要杀人的冲动。   这一点,甚至连温楚志都不晓得。温楚志只知道他会花大价钱对花魁娘子献殷勤,却不知他的好兄弟在花魁娘子界的名声活脱脱就是个“那个不行”的俊公子哥儿。   ——当然,沈灼怀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太有所谓。   他要的就是所有人都假设他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这样才得以解释他眼底戾气下难以掩饰的杀意。他也乐得所有人误会,让他大摇大摆地参与那些本该密不透风的案件。   直到他遇到司若。   他见司若第一眼,是有被惊艳到的。那皎白月色坠落司若眼眸,照亮他脸侧时,沈灼怀见过无数美人也没有被触动过半分的心,扎扎实实地停跳了半瞬,而后疯狂跳动起来。   “鲛人夜饮明月腴,月光化作眼中珠。”   青丝垂落,满月坠光。他像是神话中被反复描绘过、却从未有人得见的鲛人,回眸片刻,不需开口,便足以擒拿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在司若看来他调笑得多轻易,但只有沈灼怀自己知晓,他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叫自己收回太过过分的眼神,并如同往常——如同他从前对待任何亲密对象——假设那些人是的话,一般去与司若搭话。   是的,从司若那里看来,沈灼怀是个突然出现的“正义人士”,莫名其妙阻了他夜探义庄的路。   但沈灼怀只是单纯的多管闲事,以及看到司若后,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而已。   他其实看得出来司若和他很像,都是用一种伪装包裹住真实的自我。只不过他的伪装向外,而司若更封闭。   那时沈灼怀还没想到,司若会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疑犯。   但得知司若身份开始,沈灼怀内心已经做好了不下三种预案——包括司若果真是真凶的话,他要如何运作,用什么东西交换才能把司若的命保下来,而后金屋藏娇。   让这个小变态再也没有为祸四方的机会。   当然。沈灼怀轻眯起凤眸,为祸自己是可以的。   于是确认司若的清白时,沈灼怀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半分惋惜。   他对司若说他不是什么好人,这着实是句真心话。   司若脾气差,死读书,迂腐,按道来说,沈灼怀从前是不会对这样的人感兴趣的。说他的喜欢来自见色起意——这绝对不假。他拐走司若,让他跟着自己办案子,为此画了一张巨大的饼,也何尝不是有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为他破例到哪一步的想法。   然而司若又不仅仅是他表面上那个小古板书生。   他的书生意气和冷冰冰里,有偶然的狡黠,也有比绸缎更柔软的心,像只总是高高在上的猫儿,从不承认人类的供奉将他圈养,但饿了冷了,又会偷偷在夜里回过头来,溜进人类房里狼吞虎咽地啃上一口,而后钻到被窝里合着暖意睡个好觉,接着趁天光未明偷偷跑掉,只留下几根带着阳光味道的毛发。   喜欢上司若这样的人,是沈灼怀这种骨子里就是孤独的人的天命,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恨不得将他锁在自己身边,用自己能想到的,最为过分的招数将司若招待个遍,让他看自己是个多坏的人,他不值得他喜欢。   可他又急切地需要他的喜欢,像枯泽之鱼,像垂死树苗。他要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爱他。   司若是难以驯养的猫,而沈灼怀自己是一头孤狼。   可偏偏一头野兽与一只容易受到惊吓的猫,却能够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沈灼怀伪装自己是一只家犬,收起锋利的獠牙,竖起垂下的尾巴,只为了司若能够放松警惕,能够长长久久地呆在他的身边。   只是沈灼怀却没想过,狼始终是狼,装得再久,也是变不成家犬的。   司若虽是伪装起来的冰山,可他骨子里终究藏着司屿庭带给他的温柔,他自幼失去父母,但司屿庭却给了他足够的爱。这让司若的付出与信任是完全的、不留一点自私的。他倾尽自己所有,给了沈灼怀一个家,但同等的,他要的是沈灼怀毫无保留的、完全信任的爱。   可沈灼怀却只给他一次又一次地留下一句对不起。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会伤害到司若的,但从前“大局”二字,是他心中一根刺。司若与自己的过去孰轻孰重?沈灼怀其实早已分不清了。只是长久以来,他都在做同一件事,已然习惯成自然,像一具行尸走肉。   于是他亲手看着那把剑刺入了他的爱人腹中。   司若与他离得很近很近,近到他几乎可以看清深邃洞穴中他脸上的绒毛。他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清冷的,如同月亮一般的,可在那一刻,沈灼怀却见到了那双眼睛里毫无修饰的恨意。   是恨而非爱。   他的手再也没能握紧那把剑,而是将司若牢牢抱入怀中,试图堵住汹涌而出的鲜血。   但比鲜血要更快到达他指尖的,是一滴泪。   那一刻,沈灼怀做下了要抛弃前面所有计划的决定,哪怕一切将会崩盘,也在所不惜。   他至少赢回了一个家。   似乎在他们两人之间,司若一直是那个更勇敢的人。虽然说起来是他沈灼怀将司若带上了这条“歧路”,但司若却总是更为赤诚的那一个,相反,他在司若的赤诚下,总是狼狈地止步不前,甚至往后退缩。或许做花花公子,沈灼华是个常胜将军,可面对感情,他是司若彻头彻尾的手下败将。   他对他俯首称臣。   他甘愿做他的手下败将。   从此沈灼怀只是司若身边的沈灼怀,不是沈家世子、不是前朝皇子遗孤,他也要舍弃掉其他,只留自我,留下那个爱着司若的自我,其余的,一概不要。   好在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艰难。他很快的,相当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或者说,他心里可能一直就在期待这样的自己,仅此而已。   那一日灯花会,沈灼怀重新看到了那个不再小心翼翼的,锋芒毕露的司若时,他突然又想到了司若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候司若那副带着点吃惊的愤恼,是活生生的,没有经历过后来那些苦案、那些与他纠缠不清的司若。灯花漫天里,司若的眸子亮晶晶的,勾着唇角同他说——   “我不要独活。”   那一刻沈灼怀耳边风声猎猎,除了那句话外,那些嘈杂的声响似乎再也没能进入他的耳朵里。那句话、司若,以及司若反映着灯火的眼眸无数次重逢在他眼前,像转鹭灯闪烁转动着,让他眼里再没有别的存在。灯花“噼啪”响了又落了,周围的人来了又散了,但他们在原地,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他说。   他不会独活。   而他又怎么会呢?   日后再艰难的时刻,沈灼怀总能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场景,司若有些不好意思的、软乎乎的声音。他不要独活,他要与他白头偕老。这话支撑着他、或许支撑着他们,渡过最难的难关,直到天光再明的时候。   共白头,是沈灼怀与司若共同的执念。无论中间横跨了多高的山脉,多长的河流,他们终究能够在亮起的灯花明月里,再度相见。   沈灼怀从不轻易说爱,但他肯定,他爱司若。   直至尽头。   ……   被褥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大概是因为热得有些喘不过气,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便冒了出来,一头情丝杂乱地与沈灼怀的交织在一起。   司若没有醒来,只是下意识地蹭了蹭沈灼怀的胸口。   沈灼怀轻笑一声,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作者有话说:   這是一個小沈視角的番外,會有一些在小司視角下看不到的小沈的想法/決心,也可以當做一個人物小傳看。之前答應八月更新又拖更,非常抱歉(土下座),主要是去香港採風回來之後被迫開始了打工生涯,然後同時開始修文和修大綱的bug(是的我又開始修大綱bug了T T),進度有點慢,修得也很痛苦orz主線後續劇情還是得改一改,目前還在修改途中,但會給大家多更新一點免費番外,大家可以隨意點梗,有多少梗我寫多少!總之十分抱歉,辛苦大家等待了!   第一案圣人无名 第8章   后来是一夜安稳。   沈灼怀在司若的坚持下,守了下半夜,司若也就安然睡去,一觉醒来,沈灼怀在,那群被吓坏了的少年强盗也在。   他们接着上路。   虽说少年强盗们用了马绊子,但好在马没有受伤,只是受惊后被几个强盗捉住,拴在了寺庙外,他们依旧可以骑马赶路。而那一群少年强盗,则是被沈灼怀像是下饺子似的,一个个用绳子绑起,串在马后面,看起来好不威风。   直到走到熟悉的官道,司若大概也就猜测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离乌川县四五天脚程有个叫做“毗陵”的城镇,虽说近,但地不属乌川,而直属于附近一个富饶的陵江府。不同于乌川县多山,陵江府地属水乡,河流沟通多条运河,水运便利。加上当地盛产蔬果,每年都向陪都与京城上供不少南方水果,算个富饶的地方。   既然富饶,自然也会有见不得人的生意出现。毗陵与慈陵镇附近就有个不小的黑市,这也是司若从前常往这边来的原因。   无他,黑市总会有一些无人认领的尸体,这是司若最容易拿到练手“工具”的机会。   也怪不得沈灼怀会找到自己。司若想,毗陵是他刚开始参与买卖的地方,哪怕他小心,也总会找到一些破绽的。   二人骑马带着一串人进入城镇,夸张的造型引来一众百姓瞩目。   毕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人串子的。   不过司若也注意到,他上次来毗陵的时候,毗陵正是商季,人流如织,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时间不对,街上居然只有零零散散几个摊子,摊主与百姓们看陌生人的眼神也躲躲闪闪的,不知是为什么。   来到毗陵镇衙门前,或许是因为天太早的缘故,衙门居然还没有开。沈灼怀纵身下马,到门前拍门:“来人!都什么时辰了,还在酣睡不成!”   很快,一个衙役应门而来,见到是沈灼怀,点头哈腰一番,赶紧撑开了衙门大门。   司若在后紧跟,衙役看了他一眼,便很快收回目光,低着头,似乎是知道沈灼怀会带回来人似的,什么也没有问,做了个“请”的动作,让二人,与那一串子人进入衙门来,又很快关上大门。   司若眉头微皱。   这里的官府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像是要避事一般,分明不是休沐日,却要关上大门。   衙门中并无主持的官员,沈灼怀只是松松扫了一眼,便对那个为他们开门的衙役道:“这是我等在路上遇见的一伙强盗,自我交代已劫掠了不下二十人,上年那两名书生被劫就是他们做的。你们且将他们讯问下狱罢。”   衙役点头称是,又看了看司若,似是在问司若要怎么办。   沈灼怀又道:“这位是我‘请’回来帮忙的司公子。”他在“请”字上加了重音,“乃是天才仵作。你便……安排他住在我卧房旁边那间罢。”   沈灼怀扭头与司若笑道:“司公子,怎样,你不反对吧?”   司若淡淡道:“我有何好反对的,领我去住便是。”   沈灼怀如此自然地吩咐,大概率是他在毗陵是有一些话语权的,司若此来是为了做事,虽说他并不喜欢沈灼怀这个人,但住在他旁边而已,又不是要与他一起住。   沈灼怀表示自己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处,便让人引司若先行回房整顿。   毗陵是个富饶的城镇,这从府衙的装潢便能看出。同是府衙,乌川县衙比毗邻要高上一级,却不如毗陵的青瓦木檐,悬山向顶,一只蟾蜍迎风而向。廊下繁花密草,一道清流顺下而过,直至厢房。   哪怕是炎热的夏日,在这里住下,怕是也能感受清风送爽。   沈灼怀给司若安排的住处是东厢的一间房,东厢也就只有两间大房,左边那间门窗紧闭,应该就是沈灼怀口中的“住处”。而右边那间,似乎是早预料到了有客前来,大门敞开,跨过门槛向左看,就能见到整齐的床褥。   引司若前来的小丫鬟站在门口,似乎还在思考是否要进去帮忙,司若见了,便开口道:“我不喜人伺候,你做你的事情去吧。”说完,便阖上了门窗。   屋子里有着淡淡的薰香味道,并不浓厚惹人厌烦,但司若不喜欢薰香,在屋中走了一圈,便很快找到隐藏在床头的香炉,将薰香掐灭。   未开窗,屋子里有些黑压压的,司若点起烛火,一下子明亮起来。   他放下随身包袱,将要穿的衣物简单收拾一下,放入了衣橱,又将带来的书一本一本压好,只余下一本在床头。   司若行囊本就轻便,不过一下子功夫,便没什么可以收拾的了,休息也没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干脆去找沈灼怀,打算问他什么时候能开始做事。   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司若绕着院子逛了一圈,依旧没见人影,索性按着来的方向去寻。果然,在走到大厅处,他见到那个为他引路的侍女正在扫地。   “姑娘好。”司若朝她叫道,“请问沈灼怀在何处?我寻他有事。”   那侍女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被司若从背后一叫,似是被吓到了,“啊”了一声,也不说什么,指指旁边一条道路,便拿着扫帚飞快离开。   司若有些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吓人了,可想想或许是自己刚才不够礼貌,这侍女也一直不说话,或许是个哑人,自己吓到了她,便也没多想,沿着那条道往外走。   这毗陵府衙蜿蜒曲折,没想到一条小路弯弯绕绕,居然到了一处类似公堂的地方。而沈灼怀居然又换了一套衣裳,此刻正坐在公堂之上,手上捧着一卷卷宗,似在细细观看。   听到脚步声,沈灼怀抬起头来,见到是司若,笑道:“你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我还以为要到午时,正好你我二人去用个午膳。”   他扫一眼案头,不动声色地将卷宗合起,又将那份卷宗丢到案头乱七八糟的卷宗堆里,方才开口:“过来找我做什么事?”   司若并没有注意到沈灼怀那些小动作,或者说,他并没把那些小动作放在心上,走到沈灼怀跟前,他开口道:“你这么急着把我拉来毗陵,我以为你有要事要办。为何到了又将我晾着?说罢,到底是什么案子,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   沈灼怀笑眼一眯:“这么着急做什么?”   司若面无表情:“我答应了我老师,案件结束后要回去上学。希望你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   “那也只能劳烦司公子再等等了。”沈灼怀道,“案情复杂,你也见到了,毗陵镇如今没有主管的官员,一切都由我来完成。离开毗陵之前,我还有很多细节没有梳清楚。”他说得很真诚,原因也是实打实的,可司若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若案情真这样复杂,那为何沈灼怀不先在毗陵将事情搞清楚,再去寻自己,而是完全南辕北辙,先把自己带回毗陵镇,再做这些事呢?路上时间可不短,这不是浪费吗?   司若思索片刻,试探着道:“要我前来,怕是杀人重案吧。不如先将你们仵作的尸格交予我看看,也可节省一些时间。”   “尸格——”沈灼怀语气一顿,“司公子,我还未正式让你参与案件,这不好吧?不若你就先好好安顿下来,休息休息,在府中逛逛,等到了你能参与的时候,我自会去找你。”   司若和沈灼怀一番纠缠,又被他结结实实打回去,心底疲倦:“罢了罢了,你不叫我知道就算了,我出门逛逛!”   说罢转身欲走。   谁知沈灼怀也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哎,司公子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他从容一笑,“确实是杀人案,还是个大杀人案,府外未必安全,望司公子、就在府内歇息便好。”   司若盯着沈灼怀那双状似真诚的眸子,心中起了狐疑。但他没有直接提出,而是越过沈灼怀,离开了公堂之处。   但司若并未忤逆沈灼怀,真在这毗陵府衙逛起来。   有时候不是只有外出才能窥见一处生活真实状况的,官府中看也是一样。   正如沈灼怀所说,这是个没有主的府衙,大概是因为沈灼怀口中案子原因,到了快正午府衙仍旧大门紧闭,似乎并不欢迎前来告状之人。衙内衙役松松散散,二三成五缩在角落说话。   “虽然不让人上门提告,却让衙役按时上工……”司若喃喃道。   府衙里闲人也不少,比起官府,这里更像是一个单纯住人的府邸,有管家带着一行小工在墙边,嘱咐他们在何处敲敲打打,也有丫鬟侍女拿着扫帚扫撒木叶,闲时聊天。司若甚至见到刚刚被自己吓到的那个姑娘和朋友附耳聊天。   原来她不是哑巴,只是不敢和自己说话。   司若想了想,既然是如此震惊的大案,只要是官府中人,至少应该都有所听闻,索性寻了一个簪帽配刀的捕快,打算问一问。   “大哥你好。”司若拦住捕快道,“我想问问,你们这最近是不是出了一桩杀人案?我是你们沈大人请来的仵作,想了解一二。”   但司若话音未落,那捕快见到是他,却连连摆手,像是见了鬼似的,抓着刀就往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跑。   司若有些奇怪,以为是捕快不能说,便抓了一个老妈子:“阿嫲,你知道杀人案吗?就是你们这最近发生的,能不能和我说说,我给你些银子。”   不问还好,一问,那老妈子像是吓破了胆,分明司若一张面对中老年人无往不利的俊脸,她却一把推开:“不知道不知道,你别问我!”   然后也跟那捕快似的,立刻跑掉。   司若四处环视,可只要是他视线中的人,接到司若的目光,都纷纷低下头去,转身就走。   不一会,整个院子就走光了。   司若心中升起不好的念头:这个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灼怀把他带来这里,又像是软禁一般不让他离开府衙,真的是想让他帮忙查案子,还是……这个案子与他有关?是否是自己在黑市里的买卖,出了问题?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用分卷功能,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希望是我想的那样qaq 第9章   可司若很确定自己虽说在黑市上做了一些不太合法的买卖,但不会有哪一件牵扯到人命官司。   人是死是活,他自个儿还不清楚吗?   空荡荡的庭院像是一拳出去却打了个空,使得他心头有些气馁。似乎自从那天晚上遇到沈灼怀以来,就没碰到过什么顺心事。   司若心中暗骂一句,收拾好心情,干脆去寻沈灼怀。   既是他把自己不分青红皂白领过来的,那无论怎样都该给出个答案吧?就算是他的买卖出了问题……司若骏眉轻敛,他也不要不明不白地这样受这个气。   穿过小路与回廊,来到正堂,沈灼怀仍旧在那儿忙碌,眉头微皱,似乎是在处置什么很不好办的事情。司若径直走到沈灼怀跟前,他也没没抬起头来:“新送来的口供放那个椅子,待会我会看。”似乎是将他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是我。”司若冷冰冰提醒。   沈灼怀抬起头来,手上抓着一支笔,似是没想到他去而复返,愣了一下,墨汁险些滴落到一份文书上,他赶快挪开:“司公子,怎么了,府里就逛腻了?是我招待不周,等我一会……”他又是那样一副让司若讨厌的笑。   司若没与他打哈哈,直接打断了他:“我来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把我当做什么案子的疑犯。”他朗目疏眉,说话却毫不客气,“若是如此,不必掩饰,我犯了什么事直接和我说便成。我不愿受你的软禁。”   闻言,沈灼怀挑了挑眉,将手中毛笔搁置,站直身子:“没想到司公子如此敏锐。”   沈灼怀站直起来比司若要高上几乎一个脑袋,一双凤眸微沉,盯着司若的模样仿佛一头猛兽牢牢锁着他的猎物,蓄势待发。那日路遇少年强盗,司若便发现沈灼怀身上每块肌肉都不偏不倚生得正好,组合律动之下,轻易可以衔住猎物的后颈。   此刻也是如此。   司若面无表情,心中却开始想自己怎么就不长得更高一些,每次与这人对峙,气势都要梢落下乘。   但司若也没有害怕:“沈世子府上的下人对客人态度属实太差。”他冷冷讥讽道,“不然也不会让我猜得这样快。”   沈灼怀“呵”了一下,笑出声来,拍拍额头:“一回来就忙着处事情,竟是忙忘了……”他摇摇头,“司公子,既然你也知道了,就安心住着吧,我请你来的确有想请你帮忙的意思——只是那要在我确定你是清白的之后。”   “我拒绝。”司若想也不想,“你知晓我是什么人。”   他更逼进沈灼怀一步:“我哪怕要入狱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不是你沈世子亲眼目睹的吗?”二人鼻尖相对,呼吸咫尺可闻,“沈世子,你以为来了你的地方,我就会变不成?我说过,我不会把我的清白拜托在任何人手里了——哪怕是你。”   司若不知用的是什么薰香,沈灼怀与他贴近,竟从他发上嗅到一丝清苦却好闻的药味,让沈灼怀恍惚了一瞬,但他很快被司若说的话拉了回来。   “如果你觉得这是白费口舌,那我就离开毗陵。”   说罢,司若转身欲走。   他原本就不算完全自愿来的,谁知来到之后等待他的不是案子,而是软禁,沈灼怀那不以为意的态度更让司若感到气恼。为何人人都将他看做凶手?就因为他不近人情,又偏偏喜欢做个仵作吗?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有什么错?司若觉得一阵烦闷由心中升起。他原本不是那种会将外物放到心中的人,可近来烦心事实在是多,让他快保持不了清净的本心。   ——沈灼怀却伸手扯住了他。   准确点说,是扯住了司若扬起的袖口。   沈灼怀一把将司若拉转回来,司若高束的马尾也随之飞转,碎发打在沈灼怀手上。   “又有何事!”司若怒道。   “你不能走。”沈灼怀只这样说,神情间玩世不恭一扫而空,“你是我的嫌犯,没错。因为我曾亲眼目睹,你是能杀人的。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将你放走。”他语气很轻,却难得认真,“但希望你信我,若你真没有伤害任何人,你会安然离开。”   司若猛地一甩衣袖,便将袖子从沈灼怀手中甩出,但他却是没有转身走,右手成拳,便向沈灼怀面门袭去——   可惜沈灼怀早有防备,一掌将司若拳头结结实实包住,又一个侧身,将他剩余所有招数都抱在了怀里:“司公子对别人这样有耐心,可对我怎么就连句话都不愿听完呢?”他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打算告诉你一些相关案情,以便你我都能……”   磁性的声音响在司若耳边,他敏感的耳廓迅速发热发红,挣开沈灼怀,司若一顿衣裳,没好气道:“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劳烦快些罢!”   沈灼怀做了个“请”的手势:“也到午膳时间了,不若我们一边吃一边说好了……毗陵特产,司公子怕是没试过吧?”司若已转身,可沈灼怀还是忍不住盯着司若看——他方才才注意到,司若左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一激动起来,竟会微微现出些绯红颜色。   虽说现在就这样预设不太好,沈灼怀已经开始希望司若与案子没有半点干系了。他在寂川与京中见过不少美人,可这样能撩动他心弦的,司若是第一个。   二人都回到屋中去衣裳。   出来后,方才身上的狼狈都一扫而空。   司若换了件长袍,沈灼怀竟也选了个类似模样的,二人就住在毗邻的屋子里,一开门,沈灼怀忍不住挑眉:“没想到司公子……”   司若看沈灼怀一眼就猜到他要说什么骚话,冷冷打断:“去哪吃?”   沈灼怀摸摸鼻头:“都安排好了,跟我走便是。”   沈灼怀其实早叫人定了一座酒楼的雅间。   雅间上方一捧素色绸子垂下,将二人围坐的竹桌竹椅笼罩得仿若仙境,在其中谈话,仿佛自带了不少隐蔽性。   而毗陵虽说也是南方,可毕竟是水城,生活习俗与吃食大多与乌川不尽相同,河鲜更是一绝。   沈灼怀与司若方才坐下,雅间里便络绎不绝进来了一群上菜的侍人,手上都捧着个不过两个巴掌大小的洁白玉碟,行云流水一般一般念着名字,一般将饭菜递上了桌前:“两位客人,此乃‘石中火’。”“煎冷水”“须弥子”“他山雨”……一碟碟之中装点精致,名字典雅,不仔细瞧,甚至辨不出是何等菜色。   最后将一壶清酒斟上,一行人方才施施然离去。   沈灼怀取了公勺,为司若勺了一勺被侍人称作“他山雨”的雪白浓汤:“先暖暖胃。这他山雨可是这酒楼一绝,若不是我在毗陵有几分面子,怕是定不到呢。”   他说真心实意的,可不料司若盯着眼前浓汤一阵,喝了一口,瓷勺与瓷碗碰撞,响声清脆:“你这么着急着给我喝河豚汤,是想让我为你试毒,还是觉得我和河豚一样毒?”   沈灼怀闻言一愣,恍然失笑:“司公子,不必对我如此警惕罢?”   可司若那盯着他的认真眼神,分明是说,没错,你沈灼怀就是如此不能信任。   沈灼怀微微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份书卷:“本是想让你我吃个好饭后再说的,可看司公子这意思,我还是先拿出来的为好。”然后将那份书卷递给了司若。   司若知晓那大概就是案件相关的卷宗了,立即放下手中碗筷,接过去,解开绳结,展开一看——   不由得微微皱眉。   也怪不得沈灼怀要说“等吃完饭后再说”……这案情,的确不是常人可以接受的。   好在他司若不是常人。   “肢解抛尸案?”桌上位置还剩下一些,司若将手上书卷平放而下,手指点着上头的文字,喃喃道,“受害者头首、四肢与身体主干被切分开,且切口整齐,不似野兽咬断痕迹。经仵作检验,死者系生前被斩首而死,致命伤便是头首处。”   司若明白了,抬起眸子,冲沈灼怀道:“所以你怀疑我。”   沈灼怀也没有否认,点点头:“我们调查得知,司公子你在黑市上做的也是肢解尸体的行当……而且似乎来者不拒。在没有找到其他嫌疑人的情况下,司公子你的确有着嫌疑。一个喜欢对尸体动手的人,升级成对活人下手……倒也不是解释不通,你说是不是?”   司若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翻看手中卷宗。   但他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原本司若怕是自己做黑市仵作的买卖出了差错,但如今看来,他只是因为有能力犯案,而被归纳进入嫌疑人的范围。而他没做这件事,自然不足为惧。   只是世界上要证明“没做”,比证明“做了”,从来是难得多。   司若索性从头将这份归纳性的卷宗再看一遍。   大概是沈灼怀心中有疑,他并未给自己看最原始的调查记录,这是一份沈灼怀手下人调查过后总结上来的东西,里面写了尸体的大概情况,死者为何人,以及可能的嫌疑人——也就是自己。终于看到最后,司若发现了一些问题——   他指给沈灼怀看:“你这文书中说,发现碎尸尸体时,是去年的八月中旬?我想确认一下,具体是什么时候。”   沈灼怀垂目思索片刻,给出了答案:“大抵是中秋节前后,秋闱结束后,有人在水中捞上这只人头。后经仵作检验,死者已死了七八日有余。”   听到沈灼怀的答案,司若唇边微微勾起,他喝了一口汤,把握十足地开口:“那我能证明我不是凶手。”   “如何证明?”   司若像是看白痴一般看着沈灼怀:“你去乌川拿我前没有调查清楚吗?我如今是个举人。”   “你这死者是在秋闱时被杀的,而我在去年八月初,恰好参与了乌川府城的乡试,是乡试第一名。”   他微微侧头,有些得意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搞破坏成功的小猫。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呀,今天也继续求海星收藏评论qwq 第10章   沈灼怀一怔,禁不住笑了:“嘶,举人……”他一拍脑袋,“我的属下去查的时候,说你还是个秀才呢。”他笑中带了一些搞乌龙后的自嘲,“感情我把一位举人老爷软禁起来啦?”   司若没看懂他的自嘲,只以为沈灼怀在笑话自己年纪这样大才考上举人:“举人怎么了?”   见他这样可爱,沈灼怀忍不住上手去捏了一把他的脸:“没什么,是你很厉害,厉害极了。”   一边捏一边心想:手感真好。   司若剜了他一眼,伸手去拍沈灼怀,碍于沈灼怀手上有着一层皮套,他怀疑这么打他根本不疼,又皱眉怒视,沈灼怀方才放了手,司若的脸颊已被他捏得绯红。   司若心里讨厌:沈灼怀为什么总爱动手动脚的,他看起来很好欺负?   司若义正言辞开口:“你我……身份有距,不要老是跟个登徒子一样毛手毛脚的。”他转而换了个话题,“既然我并没有犯案时间,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参与案件调查?天就快要热起来了,你那些碎尸,再放放就该腐坏了。”   沈灼怀轻轻地笑了笑:“你等我两日,我派人去乌川书院确认一下你的举人身份……”见司若冷目射来,他赶紧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要确认一下。这段时间你可以随意出入府衙,我也会和下人们解释,他们不会拦你。”   司若这才放过沈灼怀。   ……   而后两日,司若都没再见过沈灼怀的影子,不知他是叫人去书院,还是他自己去书院确认了。好在府上的下人们不再见他跟见鬼似的,司若也就没再多管。   没了束缚,司若也上街去闲逛。   他从前来毗陵都是夜间来,夜间走,几乎从未见过白天的毗陵模样,如今也是颇为新鲜。   毗陵随繁华,但毕竟只是一个不算大的镇子,出了碎尸杀人这么大的事情,街上人流少了不少。哪怕是白天,也不见多少百姓上街。府衙正在街道中心,周围铺户林立,百余门头多有特色,酒肆茶家张贴有道。只可惜了如今寥寥客流,不少店东也只能硬撑着店面。   原本司若是个陌生面孔,无人会,可见他屡屡从府衙中出来,一些店家多少也放下心,开始大方招揽。再加上他本就容貌俊秀,一个下午下来,手上多了不少“让他试试”的吃食。司若有些不好意思,可被围住,不拿又不准走,只得留下。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天色渐暗,司若也逛得差不多,准备回府邸里去。   可远远的,他却听到有人争执。   司若定睛望去,发现是先前一个给他塞过吃的、卖果子的老妇人被路边一个店东揪住,似乎是因躲避过往牛车,老妇不小心撞到了店主的摊子,导致摊子上货物倾倒,店东朝他索赔。   可老妇这一天也没卖出去几个果子,手上拮据,只好与店东讨扰。   司若见了,干脆掏出银袋,走上前去:“这位阿嫲撞坏了多少?我来赔你。”他朝那名店家说。   老妇转头忘了他一眼,发现竟是白天遇见的小伙子,颤颤巍巍与他行谢礼,而那店家也自然见到司若从府衙中出来,不欲纠缠,想想便道:“你看这位公子,我是个卖豆腐的,这倒下一半,我损失不少。你就给我十六文钱,我把剩余的豆腐都给你,今日便收摊罢了。”   地上的确有不少碎豆腐,司若也没讨价还价,直接从袋中倒出十六文钱,递给摊主,方将豆腐交给千恩万谢的老妇人,自己回到府衙去。   这一折腾,天也几乎黑了,府衙点起了灯笼。   司若才走进大门,便见到有两天不见人影的沈灼怀风尘仆仆的背影。他正牵着一匹马,叫旁边的衙役牵下去,似乎并未注意身后的司若。   “你回来了。”司若叫了一声。   沈灼怀这才扭过身来,有些惊喜道:“没想到一回来就见着你了!”   “你从乌川回来?”司若问。   沈灼怀点点头,一身骑马装束,似乎是热了,毫不在乎形象地解开腰间束带,又跑去桌边拿起一壶茶,掀开盖子就往嘴里倒,一边喝一边说:“是,快马跑了两日,节省了不少时间。”   先前司若猜测沈灼怀消失是自己去查他的身份了,没想到真是,看他疲倦模样,司若也就没再揪着他问东问西,点点头表示了解,便从门旁小路回庭院屋中了。   留下沈灼怀看着司若抱着一堆东西的背影,忍不住问起身边管家:“他这几日怎么样?”得知司若天天出去玩,还被送了不少东西,竟有些吃味道,“我不过不在两日,便惹了这么多人欢心。怎么的,一张冷脸只对着我啊?”   ……   又一夜,睡得安稳。   司若仍在睡梦之中,隐隐约约梦见一名身形高大,面目却模糊的俊朗男子在与他在繁华都市之中闲逛。一向不怎么有朋友的他面对那男子,却心中隐隐露出欢喜。正当他去寻男子面容时,一阵持续的敲门声却响起。   司若睁开了眼。   被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   司若由床上坐起,呆愣了好一阵,才意识到那敲门声一直未停,站起身,慢悠悠地走过去,支开门——   沈灼怀正在门外,还在做敲门的动作。   见到司若这番难得的没睡醒的模样,沈灼怀愣了愣,然后朝他一笑:“昨夜做了什么好梦?”   司若下意识不愿与沈灼怀说梦中之人,侧过身子让他进屋:“这么早找我何事?”他望望日头,似乎才不过卯时功夫,由于是被闹醒的,心里还有些不爽,但穿着一身里衣毕竟是不太好见人,司若还是找了件外袍披上,与沈灼怀在桌边坐下。   “你往日不是醒的挺早?”沈灼怀却没头没脑回答。   司若忍不住不雅地打了个哈欠,又马上用手遮住,白了沈灼怀一眼。   沈灼怀提提右手,手上是一袋用荷叶包裹、冒着热气的艾叶糍粑和一杯竹筒牛乳:“给你送早饭来,顺便与你说一声,尸体已从义庄运至公堂后院了。你用完早饭便可以去复检。”   司若闻言,目光一亮,像个找到了毛线球的小猫,面上倦怠一扫而空。   “那还等什么?”他迅速站起,也不管屋里还有沈灼怀了,就快速洗漱一遍,又将头发束好,“不就是早饭,一边吃一边做便是了!”   沈灼怀无奈笑:“你还真是……”但也没有拦着。   这个时令艾叶糍粑正是当时,皮子软糯清香,带着艾草的苦甜,馅儿是花生红糖的,中和了微苦的口味。司若很喜欢吃这样甜口的食物,吃起来不禁喜欢得眯起眼睛,嘴鼓鼓得一动一动的,但又吃得很快,两个艾叶糍粑很快被他干掉。   投喂者沈灼怀很满意,又问道:“牛乳喝吗?新鲜挤的,我教管家一早去排才买到。”   司若瞥了沈灼怀手中竹筒一眼,颇有些可惜地摇摇头:“不了。”他想了想,又多了一句,“我劝你也别喝。”   “嗯?”沈灼怀不明白什么意思。   司若:“牛乳的腥气会与尸体味道相冲。我怕你到了现场吐出来。”   ……竟是如此简单的原因。   二人很快到了公堂的后院。   司若这次自带了自己用惯的仵作工具,进入后院后,便燃起苏合香元,让周围人都退散,只留下自己和沈灼怀两个人。   他刚靠近后院不久就隐隐闻到了尸体腐烂变质的味道,司若并不想一整个县衙都在他验尸当场呕吐出来。不过沈灼怀上回与他配合得不错,算有个留下的资格。   司若绑好头带和手套,看看日头:“辰时刚过。”他示意沈灼怀记录,又叫他,“上回的记录,麻烦你也帮我一起念出来,要发现地点与伤损状况。”   而后掀开白布。   掀开当场,在场二人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屏住呼吸。   这的确算是司若从业以来,见过的最糟糕的尸体。   尸体被人从头颅、四肢部分完整地切开,余下身体躯干光秃秃地摆在其中,仿若人彘。大抵是经过了什么特殊的处,尸体并未腐烂完全,皮肤上带着一些霜粉。而那被砍杀的头颅面带惊恐,眼瞳睁大,口唇微张——这是他留下的最后表情,不知见到了什么让他如此恐惧。但这是他在世间见到的最后事物。   司若低告一声“多有得罪”,方才举起这被分得支离破碎的身体各部位细细观看。   而一旁沈灼怀也开始为他念卷宗:“所有碎尸尸块均发现于镇外大河之中,八月雨季涨水,将尸体冲上岸。首先被发现的是头颅——而后是被绑上了石块的手臂与大腿,最后是身体躯干。被发现时尸体已经有些腐烂,经毗陵仵作经过防腐处后验尸,确认身上伤损皆为死前伤,人为。没了。”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当时城中未有人报失踪。”   司若听完沈灼怀所说,用竹制尖头杆子挑了挑几处链接身体的伤处:“没了?”   “没了。”沈灼怀道,“不瞒你说,毗陵仵作虽说没有乌川失职,可在我看来,也不如你。”   司若皱眉:“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吗?”他重捧起头颅来看,美人捧着死人头颅,简直一副好看又古怪的形象,“我怎么觉得,你们发现的这些碎尸尸块,并不全来自一个人?”   沈灼怀闻之一惊:“怎么说?!”   他们先前的查案方向,一直是向受害者是一个人的方向去查的,而仵作也并未像司若这样给出不是一个人的猜测。若司若未错……那他们先前的判断可就全出了错了!   “你来看。”司若将头颅递给沈灼怀,似乎完全不怕别人害怕似的,“尸体躯干与头颅交界处前方,虽然刀痕光滑平整,但很明显有着皮肉翻卷的状态。生前伤伤口阔、组织卷曲,花纹交错且有血水。虽说被河水冲洗,但也能够清晰看出。可当你翻一个面后——头颅后半伤损皮肉平整,血色泛干白,这是死后伤之相。”   “而躯干之上,明显皮肉卷曲,并未有前半段卷曲,后半段平滑的现象出现。至少头颅与躯干,根本不是一个人身上的。”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失眠了QAQ 第11章   沈灼怀夺过头颅,屏住呼吸仔细观看。   果然与司若所说一致!   这头颅死者,很明显是生前被斩伤,流血殆尽后,才被斩首。可躯干上的受害者,却是被活生生砍下脑袋的!   沈灼怀语速变快:“你在这里继续看看剩下肢干部分,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放下头颅,跑出后院去。   司若没他,继续检查着手下碎尸。不查不知道,一查,几乎是完全推翻了沈灼怀先前给自己的、毗陵仵作做下的死亡判断!他面色越发严肃,左手拿着尸块,右手在空白纸上用炭笔写画,记录下自己发现。   很快,沈灼怀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看似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   男子自称毗陵仵作,姓陈,听闻司若完全推翻他的判断,很是不满:“沈世子,我不知你从哪里寻来这样一个年轻仵作,但我是经过九重仵作联考,在京城鹤所拿到仵作合格证方才来毗陵上任的,你身边这公子年纪轻轻,怎么不是他错而是我错了呢?”   此刻司若手上举着一把锋利的仵作小刀,沿着皮肤经脉剖开,压根没管陈仵作的话。   反而是陈仵作见到司若手段,指着他道:“你……沈世子!你从哪里请来的剖尸派人!他怎能如此残忍……”   这回陈仵作话未说完,司若就打断了:“什么剖不剖尸,你不剖尸我剖尸,你发现这些尸块是几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了吗?你不剖如何知晓他们非但不是一个人,还有男有女呢?”   陈仵作先前被沈灼怀告知头颅与身躯不是一个人,已经震惊,此刻更是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司若将先前与沈灼怀说过的问题与陈仵作重新说了一遍,又拨开尸体左右手皮肤下经脉:“男女子经脉有所不同,女主阴男主阳,这尸体左手以任脉为主,右手却以督脉为主,任督二脉分寸阴阳。你若是不做我这剖尸派,便要做个男女不分的瞎子。”   沈灼怀第一回见司若挖苦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人,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和新鲜,不由得在这场合笑出声来,反而又被司若白了一眼,连忙敛起笑容,做严肃状。   “这……”陈仵作不敢置信,连忙上前去,细细看来,“居然真是如此……”   陈仵作倒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性子,知道自己不对在先,司若又是有真本事的,便当下朝司若行了个礼道歉:“对不起这位公子,是我技艺不精,竟如此不小心,犯下大错来!怪不得以我从前结论,如何都寻不到真凶……”   司若大大方方受了他的道歉,举着柳叶刀道:“无妨。既然陈仵作来了,也正好,麻烦你告知我当初你见到尸体时候最初最基本的情况。”他顿了顿,“不是记录不好,是纸上记录毕竟没有眼见为实来得实在。”   陈仵作便走上前去,极力回想,或许是见到尸体模样实在太过于骇人,陈仵作面带素色道:“当初在大陵河边甫一发现尸体,官府便叫上了我。”回想到这,陈仵作深吸一口气,“河水涨水带来许多泥沙,这最初发现的头颅便是裹着泥沙上岸的。我按《尸格》要求清洗完尸首后,头颅眉眼处已经腐坏泰半,看不出相貌,闻之令人生恶。我为方便查案,便做了仿佛处。可虽说头颅已腐,那双眼睛却仍旧完好!它就这样盯着人……我心里想,他怕是有天大的冤情啊!”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抛尸案,没管。谁知第二第三日,又有人叫我去河边,说捞上了新东西。去了才知道是四肢与躯干。当时四肢用稻草绳绑着石头,边缘溃烂,不算得平滑,我检查过后,觉得应是利器所伤,然而河中有吃腐肉的鱼,边缘已经不太能分清了。躯干是最大一块,花了三个人才拖上案,当时上岸的时候躯干身上就什么都没有,但看得出来是个男人,我回去一拼,发现差不多都能拼上,就怀疑这是个碎尸杀人案……”   “大抵就是如此了。”陈仵作看向司若。   陈仵作这里也没有什么新的线索。司若摸摸下巴,除了是用稻草绳这一点和吃腐肉的鱼以外。但这又不归司若管。   “陈仵作可发现……”   “是有,只是……”   “我想应当就是这样了……”   司若与陈仵作绕着尸首的问题低声讨论,把沈灼怀晾在了一边。   沈灼怀很是不爽。   他知道司若一投入案子就完全不会人,但是现在司若面前多了一个人,的却不是他?   沈灼怀咳嗽两声:“所以,两位是讨论出些什么没?”   司若抬起头,似乎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沈灼怀。   他将白布盖回尸体身上,除下身上保护物,又去旁边盆中洗过手后,方才开口:“的确是发现了一些问题。”大抵是太久没说这么多话,司若觉得嗓子有些干,但晃晃附近茶壶——居然是空的。   沈灼怀连忙叫外头的人给司若上茶。   司若啜了一口茶水,继续道:“至少现在能够确认,这并不是一个,或是两个案子,而是至少有六个受害者的……连环杀人案。头颅,四肢,躯干,都属于不同的每个人。除了左手以外,其余尸块都来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受害者。左手没能一下分辨出男女也有原因——”司若甚至记得为陈仵作找补,“不完全是陈仵作的错。左手应是个年纪较大的农妇的,皮肤粗糙,手大,一时之间叫人认不出是女子的手。”   “而最先被河水冲上岸、分辨不了相貌的头颅,应当就是最早的受害者。它的腐烂程度最高,且伤口边缘伤损程度也是最为老旧的。比起其他碎尸块,头颅还是指向更多。我认为你们下一步的行动,应当从这头颅上开始,先找画师看看能不能还原大致样貌,不成的话便在城镇中寻失踪的人——我不相信死了六个人了,城中竟一点消息没有。”   说完,司若又一口气将茶喝完。可大概是茶太烫,司若被热得直吐舌尖。   沈灼怀忍不住盯着他那殷红的舌尖看。   须臾,沈灼怀才反应过来回答:“是要如此不错。我待会便派人去寻画师,看有没有人愿意接这个任务。”   没了其他事情,陈仵作也就先行离开,他还有自己本职工作要做。   司若收拾着东西,却听到沈灼怀没头没脑道:“陈仵作今年已经三十有五,家中有妻有儿了。”   “?”司若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你是觉得他不好用要寻新的仵作?自己找鹤所要去。我要回书院。”   沈灼怀见司若没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心中轻出一口气,便也没再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而是转而问道:“司公子对案情了解很深,能不能摒弃前嫌,帮我去一同找犯人?尸首能交代的信息就只有这么多了,但我想司公子能帮的忙却不止于此。”   司若见沈灼怀突然说一堆好话,下意识是觉得他又要给自己使什么绊子。但这个案子的确非比寻常,是他见过目前最复杂、也是凶手对尸体下手最果断、了解颇深的一个案子。司若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会完全抛弃人性,犯下这样一个罔顾人伦的大案。   因此他想了想,便也道:“帮你就帮你。”   但验尸已经叫他付出很多心神了,找人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找到的,沈灼怀去忙,便叫司若先回去休息和沐浴。   自从沈灼怀与府上吩咐后,那些不敢会司若的下人们也终于放开,纷纷与司若亲密起来,听闻司若验尸完后想要沐浴,也不害怕,兴致勃勃地给他准备了柚子水和浴桶,领头的还是那个装作哑巴的侍女小姑娘:“您且等一等,我们给您送到房间里去!”   然后一群侍女叽叽喳喳跑开。   很快热水便到了,侍女们表示可以帮司若的忙,半点不害羞。可司若大概只比她们大不到两三岁,从前一心读书,心里更是没有一点旖旎,断口拒绝,关上房门后,便下了窗户的帘子,将外衣脱开,束发解散。瞬间,一头乌发垂落腰间。   用柚子叶煮的水带着一点草本的异香,又有着幽幽清苦。司若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沉进热水中去,温热的水浸泡着长时间持握柳叶刀而酸痛的手腕与关节,带来舒爽之感。司若长出一口气,又将乌发浸湿。一般来说仵作行事过后,的确都得洗个驱邪的柚子水澡。可从前他在书院黑市两头奔波,又无书童,频繁购入柚子叶也怕引人注目,因此这竟是司若头一回在验尸后洗柚子水澡。   司若将手臂打湿,将水打上脸蛋,觉得仿若活了第二次似的。   “也不知道沈灼怀到底找到画师没有……”司若突然想起跑出去的人。   热水之中,司若昏昏欲睡。   这时沈灼怀方也回到府中。   他寻觅许久,终于找到一个白发苍苍的画师老爷,不在意画的是死尸的脸,为他尝试补充腐烂后的面目。终于画完,沈灼怀也有几分兴奋,便立刻捧着画跑到庭院东厢去寻司若。   “司若,司若你在吗!”沈灼怀叫了几声,却未见回应,他走到司若门前,发现门却只是被虚掩着,便干脆推门进去,“画好了——”   说出口的话却生生噎了一半在喉头。   他见到一段白皙而细嫩的背影,端的是骨肉均亭,司若身子高出浴桶半身,半露出他窄得几乎一手可握的细腰。他圆润的肩头之上,是一头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鸦青长发,长而直,直直遮住沈灼怀所有欲言又止的目光。司若似乎是睡熟了,手搁在浴桶之外,脑袋靠在手臂上,露出昳丽而纯美的侧脸,那一点绯红的眼下朱砂痣,仿若一支长箭,射入沈灼怀心间。   沈灼怀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走近跟前去,抚开遮挡着司若脸庞的青丝,忍不住蹲下身,凑近了脸——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漂亮小司~可不可以来点收藏海星和评论哇~ 第12章   但下一秒,沈灼怀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强制一般让自己别过头去,站起,转身。   可他又怕司若一直睡在这冰水里,着了风寒,干脆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上去摇了摇司若的手臂,像是怕打扰美人酣梦,轻声道:“司若,司若,醒醒。”   司若睡得正香,却见自己仿佛在一艘渔船之中,大江之上,江水越来越汹涌……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地坐在桶中,沈灼怀站在自己跟前:“登徒子!”他猛地泼了一捧水到沈灼怀身上去,“走开!”   沈灼怀忙退后几步,为自己辩解:“我、我没有……”他想了想自己所作所为,又的确不似什么好人,赶紧举起那筒画,“我是着急着带画来给你看,却未想到你在浴中睡着了……”   两个人脸都红得不行。   沈灼怀赶紧转身回去,带上了门。而司若则是从浴桶中走出,赶紧擦干身体,穿上里衣。   “进来。”揉揉自己有些发热的耳廓,司若才又叫道。   二人之间不免得有些尴尬,沈灼怀甚至不敢用正眼去看司若,将手中画纸展开,“咦”了一声:“方才的水……”原来是刚刚司若下意识冲他泼水,水竟晕上了纸面,好容易才求得的画,就这样湿了一块。   司若靠近过来看:“还能修补吗?”他柳眉微蹙,有些抱怨自己,“怎恰好就是眉眼这处……”   司若的发仍湿着,带来些许温热的潮湿气息,稍稍贴近沈灼怀,一股淡淡的苦香萦绕在他鼻尖。沈灼怀饶是见识过不少旖旎场面,可却向来是洁身自好,司若这样完全不知自己魅力的靠近,叫他心中一紧,按捺不住内心暗潮涌动,只得不着痕迹地离开远一些。   见沈灼怀没有回应,司若只好又问了一遍:“这能修补吗?”   沈灼怀赶紧回答:“能是能……只是那画师是个老爷子,眼睛已不大好了,画完今日这一幅,怕是要休息好些日子。”   司若叹了口气:“都怪我。那只能先拿着这份去问问了。”   ……   等关上门再度出来,司若已经打好了里外,一头长发也束起。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司若,沈灼怀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现下正好是午后。自从出了碎尸杀人案后,毗陵镇百姓都战战兢兢,大多出了正午才外出活动,这时候正适合二人去走访询问。也正是因为知晓百姓对杀人犯的恐惧,沈灼怀并没有将这件案子其实是个连环杀人案的真实情况告知大众,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恐慌。   街上百姓见了沈灼怀,大多都会主动打招呼,司若也是才发觉,在毗陵百姓心目中,沈灼怀仿佛一个端方克己的君子。   他们举着裁小的画像,在街边挨个儿询问。可大概是碍于原本修复的面容便过于模糊,再加上晕了水,更是看不清楚,一连走了几条街,二人都寻不到一名表示见过死者头颅的人。   司若不由得有些沮丧:“这凶手这样大张旗鼓地碎尸抛尸,总不可能是在外地杀了人,丢到这儿来的吧?”   “不太可能。”沈灼怀将画卷起收好,“除非是从黑市来的。”   他思量片刻,开口道:“司公子对毗陵黑市应该再熟悉不过,不知可否带我一观?”   其实沈灼怀早有此念头,只是司若先前对他警惕很足,生怕他是来钓鱼的,不好提出来。但眼下看来,司若对他已放下些心,如此提出,或许不会遭到拒绝。   闻言,司若一愣。   沈灼怀要他带他去黑市?他以为沈灼怀这种官家的人,会很反感黑市的存在呢。   司若算了算时间,最近的确有个黑市要开,于是与沈灼怀道:“带你去也未尝不可,但我先说好,黑市是我的地盘,你得听我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下巴微微上扬,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在。   沈灼怀笑了:“这是自然。”   月上中天,周遭静得只能听闻见蟾蜍与春蝉的此起彼伏。   沈灼怀敲响了司若的房门:“司公子?”   司若打开门,走出。   见他装扮,沈灼怀不由得眼前一亮。   司若寻常都是一身书生打扮,多着浅的素色衣服,此刻却为去黑市,换上一身紧身的黑色短打,将他细而柔韧的腰肢紧紧捆起;长发束成了个高马尾,被斗笠与罩面的黑纱箍在脑后,只隐约从黑纱间见到那双凌厉的眼眸。由于职业关系,司若从前手上从不佩戴任何装饰,但如今却戴上一枚翠色扳指,将他修长手指衬得更加好看。   月光之下见美人。   沈灼怀心中只有这样一句庸俗的话。   沈灼怀自然也是做足了准备的,穿上了和司若差不多的夜行服,脸也用面具遮挡住。他手里还提了一个面具,预备给司若,只是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司若举起手,将右手大拇指那枚玉扳指亮给沈灼怀看:“这是出入黑市的证明,你没有的话,就跟着我走听我的,别乱说话。”   沈灼怀点点头。   先前他调查司若身份,并不是亲自去的,甚至也没去过黑市,而是花了大价钱在一个江湖通那里买来的司若信息,再加上他官府背景的一些调查……这自就不必告诉司若了。   二人快马来到毗陵镇外,一处枯干的大树树干之下。   司若下了马,将马拴好,又在树皮上看似胡乱,实则有序地抚摸一阵,瞬间,树皮被一开,一扇大门出现。   “走。”司若低声冲沈灼怀道。   沈灼怀跟着司若,由那树门进入,方才发现整个毗陵黑市,原是在地下,由一条石阶小路而下,延展开来,便是几乎有半个毗陵镇那样大的集市。   这里一反毗陵镇上纯朴民风,各个人妆造各异,带着或稀奇古怪、或可怖吓人的面具,摊子七零八落地摆在路边,上面摆着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商品。街上有不少口音迥异的人游荡,单是沈灼怀能听出来的,就至少有三府七市。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似花非花的旎旎香气,让人想起青楼中妓子劝酒时点上的叫人头晕脑胀的薰香。   司若瞥了一眼正四处张望的沈灼怀,见他似乎不太习惯,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黑漆漆的药圆,沉着嗓子道:“这里的味道有致幻效果,是为了叫人冲动买下东西专门配置的。你吃了这药,便能保持头脑清醒。”   沈灼怀拿过司若手心药圆,想也未想,直接倒入嘴中。   司若有些惊讶:“你就这么吃了,不怕我给你下药把你卖了?”   沈灼怀笑了笑,他面上带着狐狸面具,叫他那对丹凤眸子更为深邃:“不是司公子说的,叫我什么都听你的吗?再说了,司公子要是想卖掉我……大概只能卖去青楼了吧。那到时还要公子多来照顾呢。”   “油嘴滑舌。”沈灼怀一番话,司若听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张嘴,我看去青楼多少是个头牌。”   二人结伴走着,小声交谈。这样的搭档在黑市里并不少见,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沈灼怀对黑市一切颇为好奇,他本以为司若会参与黑市,那这样的黑市上摆卖的一定都是血淋淋的东西。可一路走来,摊子上的货物几乎再正常不过,看起来最不普通的,也就是一个回鹘样式,被朝廷当令禁止售卖的汲水壶。   沈灼怀左看右看,很快被一个看起来浑身脏兮兮的老头缠住,老头举着几块看起来是石头的东西道:“好心人,买点东西吧,买点东西吧……”   但还未等沈灼怀做出反应,司若便立刻走到他身前,冲那老头厉声道:“去,去!”   那老头有些恐惧地瞅了一眼沈灼怀与司若,没有说什么,很快离开了。   “你不是惯爱怜惜老人吗?”沈灼怀看得新鲜,只恨不得没带上一把扇子,“今天还见你给乞丐塞钱,这怎么凶成这样?”   司若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沈灼怀,扯着他衣袖往前快走几步:“好心的沈世子,你以为黑市是什么别的地方吗?”他声音平淡,却带了几分冷意,“那是个专做采生补割生意的贩子。黑市上所有东西都不会明着卖,这样官府即使查到了也无法处罚。但如若你买了他摊位上的东西,就等同你卖掉了你的心肺。”   沈灼怀眼睛一亮:“那我们还真没来错!”   司若依旧情绪淡淡:“可我们尸体上的所有内脏都是完好无损的。”   沈灼怀点点头,若有所思。   虽说是沈灼怀自己提议来黑市的,但毕竟黑市是司若的老地方,他还真对这里没有什么太多了解。他只是希望司若能借此给他们一个解题的方向。   二人越走越偏,几乎连那些摊子都不见了。   身处地下,黑市只能依靠火把与几块萤石照亮,但他们走的路越来越偏僻,也越来越黑。若不是沈灼怀不信司若会干出什么坏事,他还真要怀疑是不是司若要把他给卖掉。他忍不住问:“这是去哪?”顺便开了个玩笑,“黑市里也有青楼?”   司若一直没说话,警惕着,听到沈灼怀这样子,忍不住给了他一下。   终于,二人来到一间破烂的茅草屋前。   茅草屋自然是用茅草搭建成的,屋顶像是被火灼烧过,留下一块黑漆漆的痕迹。屋子没有门,只有一块布充当着遮挡内外的门帘,看上去破败不堪。可与这破败茅草屋非常不搭的,却是它门前悬挂着一枚玉镶金的凤凰衔火踏云的精致摇铃,价值不菲。这价值千金的摇铃就这样大大咧咧挂在门外,在这黑市之中,仿佛稚儿抱金过市,可更奇异的是,居然完全无人敢取。   沈灼怀判断,这茅草屋之中,大概是整个毗陵黑市都不敢得罪的人物。   司若停在门帘前,没有直接掀开进去,而是摇动了那凤凰铃。   随着清脆的“叮铃铃”声音响起,一个苍老的嗓音从茅草屋之中传了出来:“谁?”   司若开口道:“我,司雀。”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继续求求收藏海星和评论…… 第13章   茅草屋中人似是沉默了一阵,而后才缓缓开口:“进来吧。”   司若却未动:“今天有一个人跟着我,他也要进。”   “谁?”那个苍老的嗓音又问了一遍。   “我可以信任的人。”司若只这么说,却惹得沈灼怀看了他一眼。   又是过了一阵的沉默:“你们一起进吧。”   掀开帘子,沈灼怀与司若走进了茅草屋。   茅草屋的确不大,只能容下桌椅与一张草床。出乎沈灼怀意料的是,屋中苍老嗓音居然不同黑市上任何人,他并未带着面具,就这样光明正大地露出整张脸给他们看。苍老嗓音看起来年纪的确不轻了,脸上皱纹如同山间沟壑,一双眼睛混浊中带着精明的清明。他——不对,是她,像穿着一身破布,长得像个丑陋的癞蛤蟆,可懒懒坐在太师椅上的模样,却给足了人威压。   沈灼怀与生俱来的警觉,在见到这老人时,瞬间到达了顶峰!他浑身肌肉都瞬间运动起来,明明面对的是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却能下一秒就拔剑杀人!   司若看了他一眼,意带安抚。   “阿嫲。”他似乎与这老人很熟,“外面的杀人案知道吗?能不能帮我们留意一下画上的人。”   司若冲沈灼怀伸手,沈灼怀愣了一瞬,才从怀中取出画像。   画像被递给老人,老人看了看画,却摇摇头:“看不清。”她似是不经意一般瞥了一眼司若身边的沈灼怀,“你怎么在帮官府做事?”   “……”司若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拿了几张纸出来,沈灼怀看到,是那天验尸后司若留下的尸格备份,“那个案子是连环杀人案,我验过了,脑袋、躯干和四肢不是一家的。”他声音很轻,却像对老山长说话那样,语气带了一些尊敬,“您看看尸格,除了画像,我们还能从哪里入手。”   老人接过尸格,细细看下,那双有些白内障的混浊眼睛微微眯起:“前朝有个案子。”她声音拖得很长,“一个樵夫被利器砍死,但现场没有留下凶器。官府去叫村中所有家中有利器的男人出来,把利器放在村口,旁边放上一块臭猪肉。很快,现场就聚集了一堆苍蝇。官府收起猪肉,苍蝇飞走,但唯有一把斧头上还有苍蝇停留。”   老人话音未落,沈灼怀和司若都一下子恍然大悟。   他们分明是身在局中,却未曾想到有个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一直没有去查明!   “您说得是……”司若道,“我们可以找杀人的凶器!”   老人没点头也没摇头。   司若正经行了个礼,谢过老人,便要离开。   但在二人离开前,老人却突然开口:“日后你别入黑市了。”   司若愣了一下。   老人继续道:“你既与官府打上交道,黑市便不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该去你的杨康大道。”   “……”司若沉默一瞬,跪下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离开。   ……   得到了新的切入点,两人自然也要离开黑市。   但沈灼怀发现,司若兴致一直不高:“那位老人是……”   司若看着前路,牵着马走着,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司若方才开口:“那是我的一位师长。”他声音里有点沮丧,“虽说我祖父是仵作,但毕竟他不愿我从他的道,从前我偷学的不过是书面功夫。真正上手……是阿嫲教的我。”或许是因为月朗星稀,又或许是因为旁边跟着的是与老人见过面的沈灼怀,司若突然起了一些倾诉欲,“阿嫲是个失独妇人,她女儿有疯病,不知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偌大黑市,早早就走了,她一直一个人生活。现在可好,因为帮你查案子,我再回不去了。”   沈灼怀看着司若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欲言又止的心疼。   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从未真正意义上安慰过人,骚话说得不少,但他又不是傻子,知道这个时候不是能油嘴滑舌的时候,因此只能静静地跟在司若身后。   与他沐浴同一片月亮。   回到镇里,也差不多到了丑时。   司若摘下帷帽,将马交给府上马夫,便准备去休息。   可临了,沈灼怀却拦住了他:“司公子,要不要去喝些酒?我看今晚月色很好。”他摘下了那枚狐狸面具,在手中把玩,一双漆黑凤眸盯着他,眼中是叫人猜不透的深深颜色。   司若并不善酒力,可想了想,却没有拒绝,举起手比了个“一”字:“只喝一点点。”他说,“明日我们要去走访屠户与大夫。”   司若的“一点点”,果真就是一点点。沈灼怀都做好准备了,但司若,只斟了一杯,然后像是抿茶一般,一点一点地抿,一边抿还一边问沈灼怀:“你可了解过毗陵镇上有多少个屠夫,又有多少个可以做开刀生意的医生?我考虑过了,目前来说有能力完成分尸的,屠夫与大夫可能性最大。我们需得一个一个摸排过去。毗陵刀具是否做了登记?若没有登记的话,还真有些麻烦……”   沈灼怀喟叹一声:“我叫你来喝酒,本想是让你我轻松轻松的,如何又谈起案子了呢?”不过他倒是也没扫司若的性,“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便查过屠户了,毗陵镇上有屠户一十二家,按刀具登记数量,每户有一把至五把不等。明天你可以都去看看。但大夫……”沈灼怀摸摸下巴,那里因劳累一夜,已经开始长起细细密密的胡茬,“未做过详细调查,的确有空白。”   他饮了几杯酒,胆子就开始变大,眼睛放肆地往司若脸上放。   司若喝酒上脸,哪怕只有这么一点,也脸颊微红。沈灼怀倒是千杯不醉,只是喝多了,收敛起脸上的玩世不恭,一张俊脸看起来冰冷生硬许多,可盯着司若看久了,硬生生变得有几分痴汉起来。司若也不是呆子,有个人总盯着自己,总会发现的,忍不住扭头皱眉,与沈灼怀目光相对。   沈灼怀又立刻收回自己目光去:“我看要不今晚就到这里吧。”他自说自话,抬头望月,“今晚月色真好……”   说完,便立起身来,有些脚步虚浮地走回房间。   当然,是装的。   留下司若在后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却不明白今晚沈灼怀为何这样不同寻常。   第二日。   雄鸡唱了天白,二人也从睡梦中醒来。   沈灼怀将查开刀大夫的事情交给下属,又找来先前记录过的屠夫名册,准备与司若一起一户一户去查一查。   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没什么人,屠户又开始准备生意的时候,找人一找一个准。   首先根据验尸尸格,凶手用来分尸的凶器大概是利处长四寸或以上的厚斩骨刀。但十二户屠户之中,有七家屠户是拿他人杀好的猪来卖的,家中并没有这么长的刀具,因此在衙役们对这七家家中一一检查过后,便暂时排除了这七家的嫌疑。剩余五家,沈灼怀与司若亲自去查去审。   第一家是个夫妻店,丈夫是个账房先生,夫人才是主事的。   见到二人上门,老板娘一把杀猪刀剁进案头:“什么杀人?我只杀猪!不就是查刀吗?自己拿去!”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好一个女中豪杰!   但女中豪杰一家并没有嫌疑。这家屠户有三把刀,开喉放血、斩骨碎肉、剃筋除皮的一应俱全,但都没有哪一把刀刀口与长度同死者们伤口相符。   到第二家时,第二家的屠户正在烫猪皮,一壶热水上去,猪毛卷缩。   司若只看了一眼,便对沈灼怀说:“走吧,不是他。”   “你这么快便确定了?”沈灼怀疑问。   司若道:“他们家的刀都长而尖,虽说长度可能相似,但这最多是杀人的刀,不可能是碎尸的刀。”司若眉头微蹙,“为何这每一家的刀具都不尽相同?我本以为会很好排除。”   “这你可能不知晓。”沈灼怀笑着解释,“我这个世家公子也是来久了,才明白的。毗陵附近铁矿发达,这里的屠户刀具都是自己和铁匠定做的,会按着自己的习惯去做不一样的刀,并不和乌川一样,每把刀都有着一样的制式。你且看着,第三家刀,或许还不一样呢。”   果然,二人到了第三家,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杀猪刀,甚至刀把还是空心的,有着放血槽。   可惜,这也与凶案毫无关系。   第四家,第五家……   两人逛完了一整个集市,司若不知听见多少摊主叫过沈灼怀“世子”,但最后结果也是毫无结果。第五家屠户有五把刀,也是家中刀具最多的,甚至有一把几乎与死者伤口一模一样,可经过询问,这把刀是在不久前才去铁匠处打出来的,人证物证俱全,根本不可能在去年作案。   这样一来,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府衙,司若灌了好大一壶茶水,才没有因为走太久而继续咳嗽。   “屠户没有一个是,那只能等着大夫那边回来了……”司若皱着眉头,声音有些微哑。   沈灼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糖来,递给司若:“含着这个,街头崔大妈做的枇杷糖,对嗓子好。”   司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明明和我一块出去的,什么时候买的?”一边说一边剥开糖衣,吃了糖,凉凉的味道在喉头蔓延,果然让昨夜就没怎么睡,今天又走了一个早上的他舒服不少。   “你和猪肉荣说话的时候。”沈灼怀笑道,自己也吃了一颗。   两人正聊着天,沈灼怀派出去的衙役也终于回来,见到沈灼怀二人,朝他们行了个礼:“沈世子,司公子。”   “如何?!”司若一精神,“查完回来了?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那衙役却摇摇头:“镇上的大夫和医女加起来一共就只有两个,我去他们府中看了,并没有什么利器;又去他们邻里询问,都说他们向来与人为善,也不会什么开刀不开刀的。我猜他们应该没什么问题。”   司若叹了口气。   案件彻底陷入了僵局。   他想了想,对沈灼怀道:“不成,我觉得我得重新去看看尸体。”   小剧场:   司若:只喝一点点。   沈灼怀:奶茶是吧,没问题,我这就买!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 第14章   司若自己去了存放尸体的阴房,没叫上任何人。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搜查,却一无所获,说没有一点气馁,是不可能的。   司若开始怀疑,是否在自己验尸过程中,就遗漏了一些东西。   阴房是专门用来安置死尸的房间,与四处通风的义庄又不同,这里除了一个门外,四处封闭,背风背光,处于整个府衙最阴森之处。可虽说只有一门进出,或许是因为邪气太重的缘故、,无论是谁进入到阴房里,都会觉得一股冷气从背后岑岑升起。领着司若来的那个年轻衙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长的比司若还要高,一身腱子肉,开了锁链,便马上溜走了,只留下司若一人。   司若擎着火把,走进阴房中去。   房中只有他一人呼吸声音,气息吹动火把,光亮一闪一闪。   司若将阴房两边烛台点燃,又将火把驻上墙壁,霎那间,阴森森的阴房燃起亮光。   他呼出一口气,竟是凉的,惹得原本温热的手心都有些冰冷。   这也算是司若给自己的惩罚。   今天要是找不出答案,他便不出阴房的门了。   他将照例要做的做好,然后掀开盖着碎尸的白布——   虽说做过一些防腐的处,但为了不过于破坏证物本身,尸体经过这样长的日子,还是开始悄然腐烂了。一股酸臭的尸臭味从腐烂的肉体边缘散出。但司若并不恐惧,他从黑色布包中找出一把软尺,开始一点一点丈量伤损接口的边缘。   “脖颈、四肢接口均算平滑,除了脖颈前方一刀,应是直接斩下。先前我对凶器长度猜测并无差错。”司若喃喃自语,手指不停动作,一侧丈量完毕,便立刻将长度记下,“大腿衔接处用了两刀,有所参差,长度为三寸九多一些,但可能有撕裂伤……凶器应为铁制刀具,上厚下薄,没有额外把手,是铁块一体直接打成……”他习惯于工作时候自言自语,若是方才那个胆小的年轻衙役还在,估计得吓得不行。   司若还是不明白:“不应该啊,先前我的猜测并无错处,为何就是寻不到合适的凶器呢?这个厚度,必定不是斧子,应当是较为薄的一种利刃。但杀猪刀这样长的,多有出血槽,可伤口卷曲处并无血槽导流的痕迹。咦,伤口内还有些东西?”   司若捻起一些碎而软的粉末,这明显不是人体组织,他拿起嗅闻,闻到一丝不同于腐臭的微香豆味:“这又是何……”   他想了想,干脆用最笨的方式,丈量不同伤口处切割的长短,试图还原出凶器的形状来。   正当司若专心致志时,身后却传来唤他的声音,还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司若?”   “!”他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去,原来是沈灼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阴房,都不知站在他身后多久了,司若没好气道,“做什么这样吓人!不知人肩头有三把火吗!”   沈灼怀见他被吓得眼睛瞪大,如同受惊的小鹿,忍不住笑了:“我这不是不想打扰你?谁知你这样胆小。”不过被司若举起刀威胁后,又是一番叨扰,“我的错我的错。已经快申时了,你哪怕不休息,也得出去用个午膳吧?”   司若转头不再会他:“没那闲工夫!”他手底下丈量、画点的速度越发快起来,原本迟滞的线条,也逐渐能连成一个大概的模样,“我在画新的凶器!”   沈灼怀也不再打扰他了,静静站在司若身边,看着司若忙活。   半刻钟过后,经过司若的忙碌以及最后的检查,一个方方正正、看起来像是缩小版且去掉柄的斧头一般的东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沈灼怀凑上来看:“这……是何物?”   司若也很奇怪:“不应该错了……”他瞥了沈灼怀一眼,离他远些,“这是我根据伤口测绘出来的凶器模样,一把样式特殊的刀器。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刀……但又怪眼熟的……”   沈灼怀虽从小习武,也未见过这古怪形状的杀人利器。他拿起那张纸横看竖看:“……如何是正如何是侧?”   司若指给他看:“那像是斜坡一般的地方便是它的刃,上面那块方正之处是它的把手,中间应该有镂空,边刃长度大概是三寸半到四寸左右,与先前我们寻的长度相符。只是我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利器的形状,看起来仿佛一把开了刃,方方正正的指虎。可指虎不会开刃,也不会留得太长,图添对战的破绽。而且按照这样的形状看下来,这东西一定不轻。   “先拿着出去问一问罢。”沈灼怀道,“在这儿想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的。再待下去,我脑子要给熏坏了。”   司若觉得说的也是,便拿着那张纸出去了。   都说群策群力,沈灼怀干脆先叫来了府中人,将他们聚在一起,询问有没有人在当地见过这样的用具。   一群人排着队去看司若手中那张画纸,却个个都面带疑色。   一个衙役说:“这用来杀人?我连拿都不会拿的。”   另一个衙役附和道:“就是就是,拿不起来,怎么打人啊!”   然后一排侍女自然说不出什么。   最后是沈灼怀借着给司若叫饭食顺便薅过来的府里大厨,也是惯用刀具的,举着那画出来的利器纸张横竖摆弄,看了好几眼,问了一句:“司公子是在找斋刀吗?”   司若正被沈灼怀压着吃东西,闻言,抬起头来:“什么叫斋刀?”   那大厨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的从前是在寺院里做斋饭的,因为斋饭做得好吃才被前老爷带了回来。从前小的在寺院见过运豆腐上山的,他们用过类似的东西分豆腐,我就记住了。”   司若的思绪突然被拉回前几日,他帮那卖果子的老妇人赔钱时,在豆腐摊上看到的一瞬……   “正是!”司若猛地起身,“我前几日去过豆腐摊,他们用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器具!”他激动得在原地踱步,“我说为何画出这样式后,我总觉得哪里很是眼熟……”他拉起沈灼怀就走,“快,现在市集上应当还没有收摊子,我们去问一问!”   “哎,哎,你就不能吃完饭,他们又跑不了……”沈灼怀被他这说风就是雨的脾气搞得哭笑不得,可也是没办法,只得被司若扯着出了府门。   现在正是午后,但春季已过半,日头逐渐大了。一来摊主也要回家吃饭,二来豆腐本就是个新鲜卖的货物,日头一晒,难免会出水变质,许多摊头已经收了。好在司若他们来得巧,那日司若赔偿的摊主正在收拾东西,便刚好被二人拦住。   “店东等等!”司若跑得气喘吁吁,“我有要事问你!”   那店家还以为司若是要来急着买豆腐的,看看沈灼怀,又看看司若:“沈世子,公子,我这豆腐今日已卖光了,你们若是急着要,我家里还有一点……”   沈灼怀打断他:“我们不是来买豆腐的。”他恰好看到那被日光反射的豆腐刀刀背,“你能给我们看看你的豆腐刀吗?”他按了一下司若的肩,示意他将自己描画的那利器画样拿出来,“去年一直出现的杀人案,你晓得的,司公子找到了凶器。”   司若将那张画样递给店家,店家看了一眼,好奇道:“哎,这不是豆腐刀吗?”他似乎很新奇的样子,从担子边的菜篮里掏出一把铜黄色的东西来,“喏,就这。”   那是一把与画样几乎一模一样的豆腐刀。   说是“几乎”一模一样,自然是因为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司若接过那把刀,很快便发觉,这豆腐摊店东的豆腐刀虽然长相与画样相似,手感也很重,但首先,它是铜质的,而非先前司若猜测凶器中的铁制刀具。其次,这铜质豆腐刀,上下厚度几乎齐平,手触之光滑。   ——也就是说,这刀并没有开刃。   司若问那店东:“豆腐刀都是铜制的吗?会不会有人用铁做?”   谁知店家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似的,嗤笑出声:“谁会用铁做豆腐刀啊!铁可比铜贵得多了!况且铜还没这么容易绣,他一个卖豆腐的,天天要触水,用铁做刀,不是白费么!”   司若若有所思。   这的确没错。   他又问:“那你们一般都不开刃?”   店家摇摇头:“自然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指指还给司若的纸,“莫非……凶手就是用开了刃的豆腐刀……天呐,这人是疯了不成!不不不,我看这不是豆腐刀!”   司若垂目思索,没有再开口。   沈灼怀则代替司若将东西还给店家,又嘱咐店家几句叫他不要出去乱说话,便跟着一路垂头走路的司若走了。   “怎么会这样呢……豆腐刀是铜的,又是不开刃的……这不是豆腐刀会是什么?”司若都有些怀疑自己了,一路以来他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却因为这个案子吃了太多苦头,甚至如今以为柳暗花明,结果又是走到了一条死胡同!   他盯着自己画出来的刀:“应该不会有错的,就是这样才对……”   沈灼怀跟在他身后,看着司若这副郁闷样子,又忍不住欺负他:“哎,刚才司公子这样言之凿凿,我还以为……你看看,我说了吧,不如先在府中吃完饭再……”   “你闭嘴!”司若骂了不识眼色的沈灼怀一声,快步向前走去。   沈灼怀摇摇头,得,又得罪完人了。   回到府里,司若干脆返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直接隔离掉外头沈灼怀老妈子一样的念叨。   他算是半点胃口也没有了,皱着眉头开始复盘自己从拿到这个案子开始的每一次行动。可每复盘一次,司若就越觉得自己越没问题,他前前后后验尸也有两三回,不太可能再遗漏什么重要线索。   可究竟是差在了哪里呢……   门外,看着隐约的人影,沈灼怀笑着叹了口气。   他吹了下口哨,两个穿着深黑色夜行服的人立刻从墙上跳下。   沈灼怀与他们吩咐道:“你们去这样……要快。”   两个下属对视一眼:“是!”   便又飞离墙头。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想要收藏海星和评论啊啊啊(打滚) 第15章   又是一天过去。   “哑巴”侍女抱着一床晒好的被褥,正要放去后面的库房,经过后庭院时,却听到了“噌噌”的摩擦声响。那声音仿若一个人的指甲在磨刀石上不断厮磨,小姑娘年纪也不大,正是容易东想西想的时候,昨日又从侍卫口中耳闻毗陵的杀人狂魔用的便是自制的磨刀,心中不由得升起许多恐怖念头,原本轻快的脚步一下变得迟疑……   她战战兢兢地由一处花窗抬头望去,本做好掉头就跑的准备,可很快松了口气——   原来发出“噌噌”声响的不是别人,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来,拿着一把铜色厚金属片,正坐在后院小板凳上奋力苦工的司若。   “司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啊!”小侍女惊道,“怪不得她们做好早膳却不见你呢。”   司若抬眼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解释自己在做什么。   小侍女也见怪不怪。司若一向和他们没什么话说,一开始还有人觉得司若是看不起他们这些下人,后来渐渐的也就发现了,司若不过是性子太冷,人又慢热,住进来府里这么些天,也就与沈世子话多一些。司若也就在沈灼怀面前,人气多些,寻常人与他简直不能多待。   于是小侍女也只是问了一句,便不打扰司若的工作,轻手轻脚离开了。   司若昨夜辗转反侧,怎样都睡不好。   他自认自己是没有出错的,可又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能,索性今天一早,便出门去集市买了一把豆腐刀——当然集市里不会有铁的豆腐刀卖,只有铜制品。回来后,司若又到后厨要了一块磨刀石,便来到后庭院试着将豆腐刀打磨锐利。   铜比铁要软上许多,因此司若不过是打磨了一个时辰有余,手上的豆腐刀已经稍稍有了开刃的雏形。   但杀人的用具又确不可能是铜制的豆腐刀才对,否则以人骨的硬度,必定会留下铜刀的痕迹,甚至无法那样利落地切割骨肉。可司若在验尸过程中,却并未发现铜的迹象。因此他断定杀人用具只能是铁制刀具。只是铁制刀具,要比铜难磨得多……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沈灼怀一大早,也出了门。   不过他与司若出门的目的却不一样。   昨日司若提出凶器是豆腐刀后,他便叫位于毗陵的属下去查验域内相关线索,今天一早,属下便回应他有了答复。   “属下昨夜连夜追查毗陵镇内铸铁者三人,均身家清白,经询问也未曾为人做过铁制豆腐刀贩卖……”说话的是个还在变声期的黑衣男孩,声音嘲哳,却条清晰,“不过属下转而去查毗陵卖磨刀石的店东,却发现一些端倪。”   “说。”沈灼怀抿了一口茶,“昨日我有吩咐你去问是否有人购买大量磨刀石,可是找到了?”   “正是。”黑衣男孩束手行礼,“属下发现在镇东西街一家小店里,店主包河表示,从去年到最近,有一人频繁到他店内购买大量磨刀石,此人还带着帷帽,看不清面目。”   沈灼怀朝黑衣男孩伸手,黑衣男孩了然,从怀中掏出一叠纸:“这是店东的售出记录登记。”   沈灼怀一张一张地翻阅着,果然发现其中端倪:“去岁八月,十月,十一月,今年二月,卖出磨刀石数量均远超往月,十一月底也是最后一块碎尸被打捞上岸的时候。”他手指一紧,纸张被按得微皱,“果然!此人必与凶案有关!沈十一,自个儿记功,回去领赏!”   黑衣男孩高高兴兴地“诶”了一声,攀上房梁消失不见。   沈灼怀则将那叠纸放入怀中,大步走出茶楼。   回到府衙,沈灼怀却见到了难得一幕。   原本冷冷清清的毗陵府衙门前,如今聚拢了不少百姓,两个衙役正站在门前,维持秩序,大声喊着什么,见到沈灼怀走近,赶紧唤百姓为沈灼怀开一条道路。   “这是在做什么,发现新尸体了?”沈灼怀疑问道。   “不是……”其中一个衙役挠挠头,小声和沈灼怀说,“是司公子的主意。他说,镇里一直无人报失踪,也不是个办法,索性张贴了告示,说谁要是提供有人失踪的线索,便赏官银一两。您看,这人果然就来了不是!”   “?”沈灼怀莫名气笑了,“花的谁的钱?司若他一个穷书生,有这么多银子?!”   “这个嘛……”衙役目光躲闪。   “花的你的银子。”司若由门内走出。   先前外头人太多,司若不想与这么多人相处,便干脆躲回了衙门里,但沈灼怀也回来了,总得和他说上一声。   司若语气淡淡,似乎完全没有挥霍了一笔沈灼怀荷包里的钱的意思:“是有效果的,现下被我挑选出来的,可能与失踪有关的人已有十个,还需细细审问。”   沈灼怀看着司若那张脸,生气不是,不气也不是,捏了捏眉心:“……你说得对,这是个好办法。来吧,进去审人。”说着和衙役交代,“外头的人叫他们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公堂下七零八落地站着十来个人,男女老少皆有,但脸上真正有担心神色的,不过一二。   沈灼怀与司若首先叫了那两个面露担忧的:“左一左二,王氏和……田氏?来说说你们报失踪的是谁?左一王氏先来吧。”   王氏是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轻妇人,长相丰腴,风韵犹存,身上穿着的也是较为时兴花色的绸缎,她颤颤巍巍地抬头望了一眼沈灼怀与司若,开口了,声音若蚊鸣:“妇人……妇人报丈夫王德兴失踪一案。”   她似乎鼓起很大勇气才继续说下去:“我丈夫是做茶叶生意的,每年春天都要到汀州府去选茶。去年十月时,他说要去陵江府处些生意上的事,最迟过年前会回来,可他离开后,便一直未归……从前不是没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少说走了一年的也有,可德兴从未有过离开这样久都不回信回来的啊!更别说今年陵江的人已经找上门要茶了,可他、他却一直没再出现……”说着说着,王氏便哭了起来,“我怀疑,他根本没去成陵江……大人,我求求你们帮我找回德兴吧!我不要银子,我要他平安回家!”   司若叹了口气,记下王氏的口供。   王德兴失踪的时间点,正是其中一份碎尸被打捞上来的时间,王氏的丈夫……很有可能已经遇害了。   王氏被丫鬟搀扶着离开了,第二个轮到田氏。   田氏一看便是个泼辣性子,一身类男装的短打上身,干净利落,她与王氏截然相反,还没等沈灼怀开口,叉着腰便道:“大人,麻烦你帮我寻一寻我那不争气的丈夫罢!”说着便是一通输出,“人家王德兴是出去做生意,他也是出去做生意,他没人家王德兴做得大,还偏偏惹上烂赌的臭毛病!去岁十月中偷了家中所有银钱出门,人便没了!现在是音讯全无,我也不是想叫他活着回来,但是生是死,也该给个答案!”   一串下来,大伙也都听明白了。   但司若却若有所思:“田夫人,你说,你丈夫和王德兴一样,也是带着大量钱财出的家门,然后人再也没回来?”   田氏点头答应:“自是!如今我这酒坊,还得靠我自个儿撑着!这不就来问问,顺便拿两银子么?”   司若微微蹙额,与沈灼怀轻声交流:“你确定毗陵附近,没有类似那伙强盗的人了?如今听着,这两个失踪的人,都是因财物而失踪的……”   沈灼怀摇摇头:“自我到毗陵,附近便再无盗贼。那伙少年强盗,也是罪不至死。”   “这却是怪了……”司若毛笔抵着下巴。   但他们还是按照约定,给了王氏一两银子。   接下来的几个人,沈灼怀与司若倒是没有看错了。他们要上报的,的确不是自身亲属的失踪,不过倒也有些可提供的线索。   有两个人是一起来的,是附近的邻居,想提供的是同一条线索,还为此差点在公堂之上厮打起来,沈灼怀一顿威胁,二人才歇了心思,约定好交代线索拿到的银两五五分账。   二人表示,他们居住的巷子里有一户老鳏夫,平日深居简出,靠朝廷的给养过活。但就在去年九月过后,老鳏夫这个人就很少出现在邻居面前了,但每个月朝廷送上门的银子和粮食又会被拿走,一开始大家只以为是老鳏夫上了年纪,出来得更少了,也没在意。直到司若张贴赏单,这二人才突然想起老鳏夫,直接敲开老鳏夫家大门,却发现门上了锁,但屋子里根本没有人,屋内剩余的粮食已经腐烂许久。但桌上一杯茶水被倒出,甚至还没喝完。   似乎老鳏夫从某时某刻出了家门,却再也没有回来。   两人赶紧跑来领赏。   这种无人照顾,无儿无女的人突然消失,的确也十分可疑。司若想,鳏夫最多不过六十岁,也算在五十多岁的范围内,大概他也是被害了。   这邻居二人自然也领了赏离开。   下一个说话的是站在最中间的一个小孩子,浑身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像个小乞丐,一开口却不是毗陵口音:“俺,俺也有线索……”   司若忍不住瞥了沈灼怀一眼:“你辖内还有这么可怜的小孩儿?”   沈灼怀挠挠头:“多少是有照料不到的地方……且让他说着吧,待会送他到育幼院去。”   小孩说话结巴,不知是被这里的气氛吓得,还是原本就有些症结。不过倒也能听得明白。   小孩说他去年六月来到毗陵乞讨,遇到一个很好心的书生大哥,每天下了学见到他都给他吃的,还约定等他考完试后就把小乞丐带回家做书童。可就在八月后的某一天,很多书生都从外面回来后,小乞丐却再也没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书生大哥。小乞丐也尝试去毗陵的书塾问过,可被书塾赶出来了,书塾里其他书生还笑话一样告知他那个书生考完试后就不见了,可能是没考好去哪处林子寻死去了。   小乞丐不相信,一直在等,但再也没等到。如今得知有寻人的希望,他便又来了府衙。   “八月……”司若抬眸,“或许,这书生是最早的受害者。那个头颅……会不会就是他?” 第16章   小乞丐后还有一些人,司若虽想快些叫小乞丐去辨认尸体,但还是耐着心听完了。   其中有一个男人说自己老婆和别人跑了,想让官府帮忙找回来。   一个人说自己家附近好几个乞丐不见了,这线索虽然虚无缥缈,但不是没可能。   还有一个青年人说自己的母亲也消失了几个月,去年农忙时就不见,让司若想起那为女子的一半手,也记了下来。   再剩下的就是为拿赏银乱来的人,一问三不知不说,前后口供还矛盾,被沈灼怀赏了一顿板子赶出去了。   司若牵着小乞丐的手,带他往阴房去。   沈灼怀跟着在后面走。   他看得出来司若其实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冷心冷肠,至少面对老人和孩子的时候,会露出柔软的一面。他知道阴房对于一些大人来说都是让人害怕的地方,便一直拉着小乞丐的手。他也怕碎尸吓到小孩子,在开门之前叫自己陪小乞丐在外边等,自己将碎尸遮好,只留下头部。   这才让小乞丐进去。   “你看看,这是你认得的人么?”司若柔声道。   小乞丐低垂着头,似乎有些不敢看,但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走了上去。   一个头颅光秃秃地摆在木台之上,周围是亮起的烛台。   头颅已然面目全非,小乞丐深吸一口气,盯着头颅看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去。   “怎么,是吗?”司若晓得他不愿再看了,便盖上白布,将他牵出阴房。   来到了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小乞丐仿佛才活了过来,开口:“不,不是!那个不是书生大哥!”   “不是?!”沈灼怀与司若异口同声,“怎会不是?!”   因为先前小乞丐也未提到书生年纪,四五十岁的秀才也是大有人在,死亡时间也相似,二人便把头颅当做小乞丐口中书生,谁知又是一空。   司若问道:“小孩,你口中的书生大哥,年纪几何?”   小乞丐揉揉眼睛,抽噎道:“大约、大约三十出头罢了,但那绝不是书生大哥!我将书生大哥相貌牢牢记在心底的!”   司若叹了口气,只得叫沈灼怀将小乞丐送走。   沈灼怀安排好事情,见司若又开始郁闷了,忍不住逗弄他:“你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为何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要不,猜猜我今天早上干嘛去了?猜对了我便将新线索告诉你。”   司若倒是完全没注意今早沈灼怀还出门了,但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肯定有新东西没告诉自己,剐了他一眼:“爱说不说。”说罢,便一甩袖子,走回自己房间。   “哎,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开得玩笑呢?”沈灼怀跟上前去,拽住司若袖子,按捺不住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脸蛋,“多好看一张脸,笑起来多好——”   话音未落,司若便从怀中掏出一把东西——那分明是今早他在后庭院磨的钝豆腐刀,挡下沈灼怀的毛手毛脚,一刀抵在沈灼怀喉咙跟前:“你再说废话!”司若只觉得沈灼怀现眼得有点讨厌——可他又只对自己一个人现眼,自己怎么招惹他了?   沈灼怀举起双手连连做投降状,假意求饶:“我说,我说便是。”   司若才将豆腐刀拿下,背向他快步向前走。   沈灼怀一边跟上司若,一边将自己今早得知的信息告知司若:“……现在看来,也就是说,大量购买磨刀石的这个人,与导致镇中这样多的人莫名失踪的人,或许是一个——虽然这个推断很没头没脑,但是我们算一算,头颅,四肢加上身躯,即使有被斩得更碎的部分,但大抵受害者也就是六个人,与今日向我们投报的失踪者,人数是相同的。”   司若这才回过身来:“所以我们只需要沿着这条线查下去,就能找出凶手了。”   沈灼怀这些天也算是摸清了一些司若的性子,司若肯回复他,就算是消了些气,沈灼怀笑着点点头道:“是。”   然后两人开始讨论究竟是从书生失踪前后开始找起,还是直接盯着卖磨刀石那家小店不放好。   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完全没有嫌疑人的动机。他们都知晓凶手是如何杀人的,如何抛尸的,甚至知道他可能对那些人动了手——乞丐、鳏夫、农妇、书生、富商,不外如是。但即便如此,嫌疑人还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而非有一个具体的形象。这些人有男有女,年纪从三十到五十不等,平日里也都是些不大与人结仇的良善角色,很难从受害人的生平去摸查到凶手的针对对象。唯一比较笃定的,也只有磨刀石那条线。   毕竟只要凶手要继续杀人,他就一定要保持凶器锋利。   “你说去年十一月以后,磨刀石小店的售卖量一直到今年二月才剧增?”司若突然开口。   沈灼怀回想一下:“是这样没错。我认为大概是去年在城中的搜寻惊扰到了凶手——这样看来他大概是在城中常住的。而十一月后我们没有再继续打捞尸体,一直到今年。”   “他既然这样频繁地下手,哪怕是官府有所举动,大概也是不会轻易停歇的。”司若道。   正在二人讨论正酣时,一个衙役却急急跑了进来。   “沈世子,司公子,不好了!”   沈灼怀与司若齐齐转身:“怎么了?”   那衙役也是知晓凶杀内情的,连忙报告:“潘员外的家人来报官,说潘员外昨夜出门喝酒,失踪了!我这一琢磨,怕是要出事!”   “刚失踪的人?!”司若皱眉。   “快去叫家属进来说话。”沈灼怀道。   同时沈灼怀也与司若介绍:“潘员外是本地乡绅,颇有名望,毗陵育幼院便是他所建。我刚来毗陵时与他有所接触,他为人正直,大方慷慨,是难得不为祸乡里的富人,名声也相当好。若是他出事,怕毗陵凶杀注定要闹大。”   他们如今就差找出凶手本人了,这人却胆敢再次犯案……   说话间,潘员外的家人也进入堂前,见到沈灼怀就是一拜,哭求他把潘员外找到。毗陵人都知晓当地有个逃出生天半年的江洋大盗,碎尸案半年未破,加上潘员外家中不似其他人,多少能听闻点风声,知晓些凶杀案内幕,知道失踪就不会是什么好事,一众亲众惴惴不安。   为首的是潘员外的母亲,也是个很有风范的老太太,拄着拐杖也要下跪,被沈灼怀生生扶起:“老身就这一个儿子,家中妇孺皆幼,望沈世子能快快救出我儿来!”   沈灼怀面带难色。潘员外已消失一夜,他不可能完全保证他的安全,可老太太在这苦苦哀求,又叫他忧心。   这时,旁边司若清朗声线响起:“老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将潘员外带回府上的,请不要过多心忧,回府等待消息罢!”   潘家人哀叹着离去后,沈灼怀揪着司若:“连我都不能保证能不能将潘员外全须全尾带回来,你一个书生仵作,做什么保证?若到时潘员外已死,你拿什么给潘家?”   司若清凌凌的眼眸盯着沈灼怀:“你方才若是不给回答,那潘老夫人只会跪地不起。况且——”他微微昂起下巴,“我也没有保证将‘全须全尾’的潘员外带回来,我只说将‘潘员外’带回府上罢了。”他甩开沈灼怀,“你有心思关心我,倒不如好好想想那个买磨刀石的神秘人究竟去哪儿寻。”   沈灼怀见他一通狡辩,倒是笑出声来。   ……   既然确定了凶手大概就是毗陵镇中之人,一时又没有头绪,两人干脆用上了笨方法——   直接找来毗陵的人口簿子,按着毗陵管人口的书吏,一个一个对起来。   毗陵虽说经济繁荣一些,但并不算个大镇,镇上人口百数户已算是多的了,有一部分河民——也就是以打鱼为生的人,一辈子也不会下船。这些河民与镇上百姓除了商贸以外,几乎很少往来,又比镇上居民富庶得多,且通行自由,碎尸打捞,也多有他们帮忙。沈灼怀认为案件与他们相关不大,因此很快排除掉这一批人。   “若我是个河民,又是凶手,杀人之后不会就地将尸体抛弃河中的。河民在水上生存,对水要求极高,他们大可以划着船去远一些地方丢,不必恶心自个儿。况且失踪的百姓,大多都是镇内人士,这个凶手对镇上的熟悉度不会太低,这一点来说,河民做不到。”沈灼怀解释道。   司若没有辩驳,他觉得沈灼怀这回说得对。   但他想了想,开口道:“那还会不会有,家里人失踪了,却一直不报案的人呢?”   “不报案的人?”沈灼怀扭头看他侧脸,正巧见他一颗泪痣因眉头微蹙而一动一动,“家中失踪了人又不报案,这就只能是凶手了罢?”   “未尝不是。”司若提出了大胆的猜测,“总之,现下我们也寻不到再多线索了。况且那个头,又怎么都无人辨识得出来。万一呢?”   说做就做,沈灼怀拿来毗陵舆图,将全镇分为了几块,叫来府衙中所有衙役,命他们去一个一个半块搜寻询问,是否有人家中人很久没有出现的。   思索须臾,沈灼怀又道:“是否需要带上那头颅画像去问好一些?可惜画像只有一张。若世界上有什么神仙手段,可在旋即之间叫一张画变作多张就好了。”   司若并没有否认沈灼怀的提议,他踮起脚尖,从稍高的、放着头颅复原画像的那个柜子上将画样取出:“那便只给一个人就够了。”看沈灼怀朝他传来疑惑的目光,司若对堂下七八个齐齐听令的衙役道,“谁是去镇东西街那一块搜寻的?”   一个高大憨厚的衙役举起手来:“我,司公子,是我。”   司若将那幅画递给他,嘱咐道:“尽量别太大仗势,装作寻常巡逻即可。”   沈灼怀见司若做法,也明白了:“你是觉得,凶手抛远就近,抛尸会去最远的城河边,但寻找凶器,一般会在家附近?”   司若终于递给沈灼怀一个赏识的目光。   小剧场:   沈灼怀:要是能一下子叫一张画变作很多张就好了……   现代版沈世子:亲亲你说的是不是复印?   作者有话说:   这个案子快结束啦~准备开启下一个副本~ 第17章   毗陵的街头巷尾司若已经走过数次,但这次,他希望是最后一次了。   毗陵镇是个方方正正的小镇,镇上分布也仿若多个“田”字。最靠近城门口的一块是商贸中心,大多是些富商居住地,和较为知名的茶肆酒家,据说如此分布也可叫外来者留个好印象;到了中部,便是官府与大部分百姓居住的居民区,居民区与庙市混杂,相对来说就更平民化一些,人员来往也更杂乱,但好在有府衙在其中管辖治安;到了最后一处,便是最靠近城郊的一块地方,这里住的多是些家境较为贫寒的百姓,当然也有不少小商贩因租不起城中区的房费,而在此区租下房屋,作为仓储。   总的来说,这最后一块最接近当初沈灼怀与司若去黑市的地段,人员最为鱼龙混杂,既有混混,也有书生,所谓“镇东西街”的磨刀石小店,正在这块地方。   先前沈灼怀与司若并不是没来过镇东,只是当时没什么目标,便只能没头苍蝇一般逛逛,就回去了。   二人坐在离那磨刀石店大约半条街远的一间茶肆之中,饮着茶。   这里的茶自然不会是像府衙之中那般新鲜的芽茶,而是老旧甚至有些陈闷味的碎茶渣。但司若对口腹之欲并不太在乎,更何况如今案情重要,一直盯着街角看。只是司若不懂,分明沈灼怀也是来查案的,为何却总是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他脸上有答案不成?   司若心中有些不爽,倒茶时候故意撒了一些到沈灼怀身上。   沈灼怀却不以为意,笑笑,用帕子擦去袖上茶水。   “等此间事了,我便要立刻回乌川书院。”司若突然说,“功课已落下许多了。”   沈灼怀听了司若的话,又看他脸上对这一切似乎毫不在意的表情,心内却升起一些不满来,但他并没有表现在面上,而是低笑一声道:“还未结案,司公子就这样急着要跑了?我这里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司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有什么好吸引我的,凭你那张脸——?”他吹吹茶叶,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微苦,却慢慢回甘,“我答应了董师,不会再管这些事,好好做一个书生。”说到后面,司若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语气慢慢低了下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灼怀闻之微笑,没有再说话。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个被安排在镇东西街一带探查的衙役归来了,他小跑至沈灼怀和司若面前,行了个拱手礼:“世子,公子,属下不负众望!”   司若眼睛一亮,收拾开位置叫他坐下:“快说!”   那高大衙役坐下后吹吹茶水,也不管是否还烫着,喝下便说:“属下摸查镇西百姓共一十七家,发现距离磨刀石店两条街后的一个四合房中,有一户人家有些问题。”   “这四合房共住两户人家,东西厢各一户。左边是个卖饼果子的老头一家,右边则住着一对父子,父亲五十多岁,儿子三十出头。儿子是个读书人,叫张进泰,好像还是个秀才什么的,父亲则卖豆腐为生,他们都管他叫豆腐张。”   “又是豆腐……”司若低声喃喃,“没事,你继续。”   高大衙役接着说:“卖饼果子的老头告诉我,那儿子不事生产,全靠老父亲卖豆腐供养。似乎是去年八月左右,他在院中听闻儿子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但那是别人家的事,他也没敢管,后来有问那儿子一句,儿子只说了是父亲喝多了酒吵闹。”   “我便让饼果子老头好好想一想八月后还见未见过豆腐张,那徐老头想了想说似是见过,但又好像没见过,他也不确定。但肯定的是豆腐张在去年八月后就再也没出摊卖过豆腐,张进泰也没再去上学,每天不知什么时候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常带着青楼街的脂粉气。徐老头好奇问过豆腐张,张进泰说是他喝酒喝出问题来了,只能在家中待着,不能出门。但他们家先前就挺穷的,不然也不能和别人合租一个院子,就是奇怪的是,张进泰他爹没出门之后张进泰手上的银钱却没有过短缺,像是从哪里源源不断得来钱一样。”   衙役也问了徐老头,为什么官府张贴布告悬赏失踪人士时徐老头没去提供线索,但徐老头只说他大字不识,也不常去城中心,自然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失去了一个拿到一两银子的机会,后悔得拍大腿。   说到这,衙役的探查结果也就说完了。   沈灼怀与司若都露出思索神情。   “这个张进泰,嫌疑着实很大。”司若道,“他失去唯一的经济来源父亲,手上却不缺钱财,不是杀人越货,起码也是做了什么歪门邪道之事。”   “而且他家距离磨刀石店很近,磨刀石店东家会认得他,因此他会戴上帷帽隐藏自己。”沈灼怀补充,“他不愿意自己被熟悉的人认出来。”沈灼怀手指轻巧桌面,又问那衙役,“你去的时候,那书生不在家?有没有惊着人?”   “没有没有!”高大衙役连连摆手,“我去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一嘴,饼果子老头说从早上就没见过张进泰人,可能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这正好。”沈灼怀点点头,转向司若,“我们上门问问?”   “嗯。”司若点头赞成。   为不打草惊蛇,也保证人手充足,沈灼怀叫衙役先行回府,把剩下能帮上忙的人都叫来,避免凶手跑掉,自己带着司若前往那四合房。他知道司若多少也有自保的方法,只要不是上次那样被马拌晕,总不会拖后腿。   走过去两条街,果然能见到一间四合房。   这条街上附近也只有这一间院子是符合衙役描述的,沈灼怀干脆上前,敲响了门环。   来开门的是一个枯瘦的老头,身上带着一股发面的甜味,看样子就是衙役口中的饼果子徐老头。   在得知沈灼怀和司若身份与来意之后,徐老头热情地将二人迎进了门:“快请快请!正好,张进泰回来了!”他虽然精瘦,一双眼睛却很精明,指指右边的屋子,“就在房里头呢,我老头就先走啦!”   说罢便拉着身边看热闹的孙辈,回屋关上大门。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沈灼怀敲敲有些破败的大门:“张进泰,你可否在家?”   司若站在一边,充满警戒,同时他敏锐地嗅闻到了什么味道:“沈灼怀,你嗅没嗅到酒味。不,除了黍酒还有辛夷,茅香……”   这些大多是用来暂时防腐的材料。   沈灼怀对这些东西并不太敏感,可他相信司若的判断,凤眸一眯,让司若退后半步,随着一声巨响,一脚踹开了那木门!   随着木门迸裂,一双黑得惊人,仿若没有眼白的,像硕鼠一般的眼睛首先出现在了两人面前。那眼睛瞪大一瞬,很快在漆黑如夜的房间里眯起,似是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亮光。   他惊叫一声:“别……”   但无论是沈灼怀还是司若,在见到这间房子内部布置的第一刻,都选择了沉默。   屋子黑得像个老鼠窝,周围窗户被布或是纸张封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缝隙。那书生张进泰,或者说是凶手张进泰在阳光进入屋内的霎时间便选择了避开光亮,蹲下身去。屋子里很乱,到处是倾倒的酒坛与香料袋子,地上还有许多包裹过食物的垃圾。一些真正的老鼠在其中跑来跑去。   当然,这并不是足以叫沈灼怀与司若震惊的。   叫他们震惊的是,面对房门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一墙人头,人头空洞洞的眼睛直直对着门口,数下来一共六个——大抵是除掉最开始被丢弃那个以外。而贴墙放置的是屋子里的唯一一件家具,一张床。床上被褥与许多七零八落的人类肢体缠绕在一起,血迹都变得污黑,不知道已经放了多长时间。   这个凶手,这样长的时间里,居然与被自己亲手肢解的尸体,共居一室,共睡一榻。   “……”沈灼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嗓子好似被堵住了,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把司若护在身后,“你可是张进泰?”这其实并不是一个疑问句。   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抬起头望了两人一眼,又迅速缩回目光去:“是我又如何。”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这回沈灼怀用的是肯定句了,“你也杀了你的父亲豆腐张。”   见张进泰并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他掏出一捆麻绳,想要将张进泰绑起来。   可张进泰却对沈灼怀的动作完全熟视无睹,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不知从这屋子里什么旮瘩角落处搜刮出一本《孟子》来,背对着二人,用近乎机械的声音开始喃喃念书,根本不当屋子里的两个人存在似的。   沈灼怀皱起眉头,想抽出腰中软剑,司若却拍了拍他的肩:“你让开,我来。他是个读书人。”   看着司若笃信的目光,沈灼怀后退一步,将身后的司若露出:“小心。”   司若放声对张进泰道:“别念了,秋闱早已过了,至于今年春闱,你已成牢犯,自是赶不上的。”   张进泰猛地一转头,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死死盯着司若。他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司若在他眼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肉,就在沈灼怀想要走上去的刹那,张进泰突然动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磨得锐利的豆腐刀来,直直刺向司若!   但司若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侧身闪躲,而沈灼怀也与他配合默契,怒喝一声,将张进泰擒拿住,压制在地。   张进泰被捆住了,口中还念念有词:“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   司若则淡淡看着眼前状似疯癫的凶手,开口道:“你读错了。”   张进泰癫狂地大声喊叫:“我哪里读错!我将四书五经背过不下千遍,区区《孟子》,我不会错!”   “我的意思是,你读圣贤之书千遍,却会错了书中的意思。”司若叹了口气,看向张进泰的神色之中带了些许悲悯,“你以为自己是不懂礼法的小民,因此觉得自己哪怕遭受刑罚,也是因为世道不公,没有给你应有的公道。可你分明就是个自私自利之徒,从未用他人之眼看待世界。若是我没猜错,你的策论大概糟糕透顶。”   张进泰听得司若言语,怔怔跪立,身处尸群中未落半滴泪,如今一双鼠目,竟流下泪来。 第18章   很快,跟随其后的衙役们也来到了张进泰的家中。   张进泰被带走时,脸上似乎还充满了不敢置信。但那并不是他犯案被发现的不敢置信,而是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沈灼怀与司若二人在院中井水里净了手,才慢条斯走出,这时候外面已经聚拢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似乎是完全没料到那杀人案会与张进泰有关,百姓们冲着被压出来的张进泰指指点点:“怎么会是张秀才呢,他可是个读书人呐!”、“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张秀才不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吗?他又向来老实巴交的,如何会杀人?”、“会不会是官府冤枉了老实人”……   只是有人突然提出:“你们没发现,豆腐张很久没出来卖豆腐了么……”   人群陡然一阵喧闹。   百姓堵住了去路,衙役驱赶,他们这才一哄而散,散落在街边接着看热闹。   至于张进泰,他自打被从从院中带出后,就一直低着头,也不知是因为事情败落而后悔,还是因为无法面对这一切。   “张进泰家中尸骨如何处置?”司若问沈灼怀。   沈灼怀沉吟片刻,唤来几名待命的衙役:“李大,王二,你们寻一些布袋来,将尸骨分别装起来带回府衙吧。莫要叫百姓见着惊了。”   两个衙役进入张进泰家中,面露难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也不知面前两位大人是如何能在遍地尸骨之中面不改色的。但这毕竟是任务,也只能一边心中暗骂那张进泰不是人,一边哆哆嗦嗦地朝屋中碎尸拜了又拜,将它们收敛起来。   剩下的就只有那几个头颅了。   李大王二说什么都不愿靠近。   司若见到他们面有难色,晓得实在为难他们,索性自己上了手。但也正当司若靠近,他才发觉,这几个头颅面前,被横七竖八插上了几柱香,香已经燃烧得差不多,香灰偶有洒落在龛上。司若用手一捻,凑近鼻边问了问,还能闻到寺庙薰香的香气。   司若神色古怪:“这张进泰,真是个变态。”他将受害人们小心安放好,回过身去。   “如何?”沈灼怀见他如此,以为发现了什么杀人的新线索。   “没什么。”司若摇摇头,“他似乎在将自己杀死的人……当做佛像供奉起来。”司若眉头紧皱,“走罢,回去还得提审他,审完这个案子也就算结束了。”   宁国开国以来数代皇帝皆礼佛,也因此掀起了一股自上而下的崇佛思潮。在民间,佛寺比道家庙的比例不知道要高出多少。虽司若并不太在乎这些命之说,可他也知晓,沾上佛家,张进泰原来若是斩立决,现在起码就要变成千刀万剐。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的邪佛说,竟在佛龛之中供奉人头……   沾染上宗教的案子,一般都是要上报府司处置的。可一旦上报,就会带来麻烦。   司若瞥了沈灼怀一眼,却见他不为所动。   沈灼怀似是从未听过司若说的话似的,唇角微勾:“他是变态,我们不是早就知晓?得了,处完便回去罢,是要快些提审他了,否则处斩还得往后压。”   ……   回到府衙,公堂之中。   这算是毗陵府衙人最齐的一次。堂下左右两侧齐刷刷站立了六个举着水火棍的衙役,中间两名捕快压着头戴木枷跪下的张进泰。堂上,正大光明牌匾之下,沈灼怀坐在主位,那个本该履职的毗陵镇官员仍旧不见人影。而司若则作为助手在沈灼怀右侧。   张进泰面带丧色,仿若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神态。   沈灼怀轻拍惊堂木:“堂下人,报上姓名来。”   “……”张进泰愣了好一会,旁边捕快怒斥他一声,他方才开口,“张进泰,毗陵秀才……应不跪。”   沈灼怀不屑地轻笑一声:“秀才不跪县官不错,可你还是秀才吗?”他手下摊开一卷文书,上面是开堂前已准备好的一些案件相关,“张进泰,你可认你杀死父亲张大洪、农妇月氏、书生项伯山、乞丐无名氏、鳏夫王进宝、富商田谋,茶商王德兴并碎尸抛尸一案?”   张进泰听闻沈灼怀言语,原本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一般“哼”了一声,可他转眼却见到坐在沈灼怀身侧,面色沉静的司若,却仿佛见到鬼一般,眼中突然慌乱一瞬,头猛地低下去,闹得枷锁“哗啦作响”。他再缓缓抬起头来时,司若依旧用那样看待一张纸条一般毫不在意的目光看着他。   张进泰突然崩溃了,他大叫道:“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又如何!”   沈灼怀被他突然改变弄得一愣,不过很快敛去惊讶,沉稳下来:“那你便说说你杀人的动机吧。我们寻你可是寻了好久。”   张进泰那一声喊叫仿若是喊完了他身上所有力气,声音变得蚊子一样小:“都是书生,凭什么别人这样好,我却永远是个死读书的秀才……”   他低垂着脑袋,开了口:“去岁七月末,我因与老师意见不合,从书塾回家复习功课。我自认已准备得极充分,此次乡试定能一考成举。现在想来,还不如留在书塾被老师奚落。”   “在这次之前,我已经考了八次举人,次次不中。我父亲已很不耐,不想再供我读书。他见我自书塾回来,每每酒醉便打我骂我,我实在不忍……”张进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明不明白,明不明白一个举人儿子意味着什么!天大的荣耀!他以后再也不用卖豆腐了!我也不用被人说我要靠一个卖豆腐的爹读书,三十多岁了还娶不到妻子!可他竟说不让我继续读下去!”   “那日我在家中温书,他又醉蔫蔫的回来,我急着要买本书,问他要钱,他竟抄起凳子就打我!我都三十岁了,而立了,还要遭他这样打骂……我一气之下、一气之下便将他推倒在地,夺了他背后豆腐篓子里的刀,一刀插进他的脖颈中去,可没曾想,他竟这样,哈哈哈,没了生息……”   张进泰又哭又笑,一张老鼠脸上涕泗横流:“他死得可真快,抽抽了一下就不动弹了。你们说,这能怪我吗?分明、分明是他先打我的……”   司若忍不住皱眉,越过沈灼怀开了口:“你说,你忍不住用豆腐刀一刀插进你父亲脖子里,将他杀了。”司若毫不客气地揭穿了张进泰的谎言,“可分明豆腐刀就应该是钝的,若你没有提前磨过,如何将他一刀害死?”   张进泰正说得痛快,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司若打断,顿时愣住了,他看向堂上二人的目光顿时带了茫然。   “是啊,若我没有早起杀他的心思,豆腐刀怎么会是利的呢……”他喃喃道,“是了,是我自书塾回来后,便一直很生气。后来我便偷了我父亲一把豆腐刀,又去买了磨刀石,趁着他出门的功夫在家里磨。然后等他回来揍我的时候,我一下把他擒住,抹了他的脖子。”   “我本以为会很难的,我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邻居都说我是个好人,乐于助人,还时常教巷子里的孩子们算术。但是抹脖子实在太容易了,我真没想到……”张进泰看起来精神已经不太对劲了,他癫狂似的回忆着自己的过往,好的,坏的。   但沈灼怀并没有继续给他这个机会,开口打断了他:“得了,你的心历程我们听得够多了。”他皱着眉头,似乎很讨厌张进泰的狡辩之言,“你杀了你父亲就够了,那为何又要害其他人?其余五人又如何得罪了你?除了那书生,其余人与你素昧平生,你却还是杀了他们。不必为你自己找由,什么屡试不第,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可听到沈灼怀的话,张进泰却突然把身子挺直了,他看起来激动不已:“不是啊!不是啊!是,是有用的!你不知道!”   他说:“我……我把我爹丢进河里之后,就一直在做梦,梦到他和我说他很冷,身子是缺的,叫我去给他找身子,闹得我每夜每夜都睡不好……我就起来看书!没想到,我书突然读得进去了!先前怎么都背不下来,现在却可以了!我觉得我脑间清明,什么圣人之述,都不过我笔下千言!我这样去应试,定能中举!不过杀人而已,若能够让我做圣人,杀人又未尝不可!只是我只要一眯上眼,就会见到我父亲的人头……可怖……实在是可怖……”   “而后我便开始物色附近的人。王进宝整天都不出门不事生产,又天天花着官府的钱,这钱他不该要!加上他与我父亲身形有几分相似,我便取了他的躯干,丢进河中去,嘿嘿嘿,果然睡了一个好觉。我父亲也要一只巧手。我看那做活的农妇不错,便取了她的手,这谁能不说我是个孝子呢?还有其他人……他们的脑袋,我都留下了。每天三炷香供着,我不但睡得好,读书也读的好,就连从前最不擅长的策论,书生脑袋到我手上之后,我也会了……”   “我每天每天读书,白天读书,晚上读书,等到乡试,我就能当举人。然后是进士,然后是榜眼,探花,状元……我要做最大的官,让我爹知道,我不但能读书,还能读最好的书!”   堂下一片寂静。   似乎所有人都被张进泰这番疯子一般的话所震撼。但的确也是,不会有一个正常人在听到这样的话后,会无所触动。只是因为自己的自私与欲望,他便杀了这样多的人,甚至一口一个为的是“他人”,做的是“孝子”。   “可你没有去,你根本没有考去年的乡试。”司若轻轻瞟了他一眼,眼中的怜悯与厌弃一览无遗,他手中拿着一份参与乡试的名单,上面显然没有张进泰的名字,“八月乡试,已经过去半年有余了。”   张进泰愣了一下,抬起头,眼中尽是慌张:“我……我忘了。”   “这么重要的乡试,我忘了。”   “那天,那天我在杀人。” 第19章   张进泰突然“扑”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丑陋不堪。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失去了什么。   “疯子。”但司若冷冷道,“他根本没有为他悔过而哭,他只是为他错过了自己的前途。”   似乎是因为与死人打交道多了的缘故,司若对这些人的心思再了解不过。   司若站起,不愿再看眼前荒唐一幕,他将手中书卷收好,放回案上,用眼神与沈灼怀示意,便转身离开了公堂。   司若能走,沈灼怀却走不了,他还得继续审案。   沈灼怀看着司若离去的挺拔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又收回目光。   司若离开后,张进泰的刺激原似乎也没了,他老实了许多,沈灼怀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但唯有在问到书生项伯山时,张进泰情绪激昂许多。   他似乎,并不完全认同,项伯山是他所杀。   “可项伯山的人头,就在你家中佛龛供拜。”沈灼怀余光看着张进泰,手下翻了一页。   “项伯山是个好人。”张进泰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着,“是个好人。”   “那么你是拒绝承认项伯山之死与你有关了?”沈灼怀再度提问。   “我没有这么说。”张进泰回答,现在他似乎倒是想起来该怎么逃避问题了,“我只是说,他不是我杀的。”   沈灼怀又叹了口气,这个案子很难往下审。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杀人之人就是张进泰,张进泰却突然翻供,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沈灼怀只能认为,这是张进泰为了脱罪而说的假话。可其他五个人都认了,为何独独这书生项伯山……沈灼怀眉头微皱,干脆再翻一页。   他问了下一个问题:“好,那我问你,你河中抛尸只有些数,剩余尸体,被你藏于何处?”   一直低垂着头的张进泰,此刻却突然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他声音嘶哑:“你们猜。”   然后闭口不言,看向司若离开的地方。   沈灼怀一怔,收敛手下卷宗,不再提问,叫人将张进泰送入狱中。   ……   待堂审结束后,沈灼怀回到后庭。   杀人案结,他的任务也终于结束,沈灼怀总算是能歇上一歇。他换过闲适的衣裳,想了想,走到司若房前,敲响房门:“司若,你在做什么呢?”   先前司若突然走开,沈灼怀有些担心,虽说肯定不会有危险,但他却也会多想司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司若过来开了门。   司若的穿着打扮与早晨完全没变,见到沈灼怀,也没回答自己在做什么,让了半个身子,叫沈灼怀能进来。   沈灼怀进了房门,又是一愣:司若榻上平摊着一个包裹,旁周放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而先前放在书橱中的书,也已被收拾出来,摆在一旁。原本住了好些日子的一间屋子,也被司若打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好,东西放齐,只是怎么都不似有人住过的模样。   他这样子,竟是要走了。   沈灼怀指指司若的包裹:“走这么快?”他走进屋中,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急到案子都不听完?”   “没什么好听的了。”司若见他如此,索性也跟着坐下,“我们先前约定过的,案子了结了,我便也要回书院读书。”他面色淡淡,似乎丝毫没有对这里,对沈灼怀的半点不舍,叫沈灼怀见了,心底痒痒,可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盯着司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饮了一口热茶。   许久,也无人说话。   司若干脆开口赶客:“你若无事,我就要继续收拾了。”他站起身,“明日我便要动身。”   沈灼怀却伸手拦住了他:“你一人回乌川,路上要是再碰上什么事,可如何是好?”他凤眸微眯,口中调笑一般,“好歹我们也有一同破案的合作情谊,如何连个饭都不愿意和我吃,说走就走?况且你去问过没,是坐驴车走,还是坐马车?明日有没有合适的车马让你回乌川?”   “这……”司若忍不住瞪了沈灼怀一下,心中埋怨他话就是多,可也想他说得是,从前司若黑市行走,都是有专人接送,除了第一回吃了些苦头,后来的确从未自个儿忧心过交通这回事,干脆坐下,“那我便再‘打扰’几日罢!”   见司若脸上出现了熟悉的情绪波动,虽然不是多好的那一种,沈灼怀心中却隐隐生起一种隐秘的快感。他知道自己这种奇怪的情绪不对,可面对司若,他就总忍不住欺负他,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似的。   沈灼怀微微一笑,为司若杯中斟满了茶。   他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司公子为何要回去呢?做个死读书的读书人真的好吗,真的……合适司公子吗?”他微微挑眉,冲司若道。   “你什么意思,出尔反尔,不想让我走不成?!”司若第一个反应便是沈灼怀心里又在憋什么坏主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灼怀不动如山:“司公子在黑市中买卖尸体共三十有二,另帮人验尸五十余具,辨认碎尸、缝合伤口等二三十人,在我寻到你之前,你在毗陵黑市已经手尸体不下百副。”他看着气鼓鼓的司若,尽力叫自己看起来真诚一些,“司公子在仵作一道,必是热爱。”   听沈灼怀一件一件地说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司若只觉得头皮发麻。沈灼怀想做什么?拿着自己的把柄,想继续威胁自己?可他又有什么好让他这样重视的?司若暗暗退后一步,手伸在背后,已从袖中掏出了一直收着的匕首。   若沈灼怀是想接着威胁自己做什么不好的事……他哪怕拼了性命,也不会叫有沈灼怀威胁他师长家人的机会。   但面上,司若只是昂起下巴,冷哼一声:“说这些,你是想威胁我?”   “自然不!”沈灼怀大笑起来,“司公子是觉得我是什么大恶人不成?”他埋怨一般对司若说,“分明对那张进泰,你都有教育他的机会,怎么每每对上我……”沈灼怀旋即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司若身后,擒住了他的手。   也拿住了那把匕首。   “你的脾气可真坏。”沈灼怀在司若耳边低声道,温热的气息吐在司若耳廓,仿若情人低语。   “你!”司若双手被擒,挣脱不成,气愤不已。   但下一刻,沈灼怀拿到匕首后,便放开了司若。   沈灼怀说:“我只想与你商量商量。你已不能再回黑市了——这是你那位黑市师傅告诫你的。但我也要说,你回书院,未必是什么好事。”沈灼怀一反先前的嬉皮笑脸,神色淡淡,“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牵扯上人命案之后,方才与我离开的。虽说你已然证明自己清白,但司若,人言可畏,你能告诉一个人你是清白的,你能告诉天下人你是清白的吗?在你被你同窗栽赃过后,这一切就回不去了。”   “哪怕你身边的人不会说,但总会有嫉妒你的人说你曾经与人命案子有关,你考进士科的时候,你参加殿试的时候,乃至你入朝为官的时候……这不是我在危言耸听。正是因为我有所切身体会,所以我才会意识到这一切。谣言就似是附骨之蛆,一旦出现,这辈子都很难再挣脱。我不知道你执着回书院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老师,为了你的家人?可司若我也看得出来,你的心思并不在读书上,或者说,你并不爱那读书进仕一道。但你在面对案子时,你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人。”   沈灼怀劝得很认真:“若你读书只是为了进仕,进仕的途经却未必只有考学一种。张进泰便是为了考学而疯的,天下人多是为了进仕而将自己变成不知何等面目,可你想吗?还是说,你更想做你自己?那就和我走吧,我能叫你做你自己。”   听闻沈灼怀一连难得的肺腑之言,司若有些微怔。   他一开始是想要反驳沈灼怀的,可也不知是沈灼怀太过巧舌如簧,还是他说得真有几分道,越说,却越叫自己心里认同。   其实司若很清楚自己回到书院会面临怎样一个境地。即使老师在,但总有老师看不见的地方。他原本就不是人缘多好的人,加上又多生了事端,怕要多出不少口舌来。只是司若一直想着,反正他原来也是自己一个人,横竖只是更孤独一些。至于三年之后的进士考……司若讥讽地摇了摇头。   名声压死人。   沈灼怀说得没错。   沈灼怀说得更没错的是,他的确已厌倦了读书时那样一眼看不到头的生活,他读书颇有才名,可那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因为他用苦功。他真正喜欢的……是黑市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做一个家人老师都不赞成的仵作。   沈灼怀见司若脸上神色变幻,便知晓自己的劝诫有了些作用,继续道:“你若要功名,我也能给你功名。只要你跟我走。况且,你知道我是寂川世子,日后你想做仵作,银钱琐碎,一定是少不了的,你要什么东西,我都能为你提供。”   司若抬眸看向沈灼怀,沈灼怀英俊的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   司若知道沈灼怀说得有道,可他又讨厌沈灼怀那种贱兮兮的笑,索性一甩前襟,冷笑坐下:“都为我提供?”司若难得有笑容,哪怕是冷冷一笑,也若一支雪中孤梅,忽而绽放,“你养的起我吗?养一个仵作,可是很贵的。”   沈灼怀闻言,轻松地笑了起来。   他朗声道:“你不留下,怎么知道我养不养的起?”   一切都没有明说,可一切都就这么定下了。   窗外有黑白飞燕穿堂掠过,发出啾啾呢喃。半塘碧池之内,几尾火红游鱼若隐若现。一季正好春光当前,支摘窗下两条垂柳。屋内二人,彼此无话,却都了然于心。   作者有话说:   本文准备改名为《听雨案稗编》,希望改名后大家不要走丢哦QAQ!!!   圣人无名后 第20章   其实在司若同意后,沈灼怀曾经将自己置身另一个处境再次询问过自己,对于他这样一个人来说,留下司若,是否会太过于冒险?   但沈灼怀又一向是一个随心而行的性子。   离开毗陵,二人先坐的马车,后走的水路。   摇摇晃晃的乌篷船上,江风将明瑟的湖水拍打在船身两侧,日头由撑船的蓑翁船夫一侧偷溜进来,微微照亮了司若的侧脸。司若正阖着眼小睡,似是彻底对沈灼怀放下了警戒之心。那左眼下一点微红的朱砂痣如同灼烧一般被点亮,叫人忍不住伸手触碰。   他额前头发琐碎,与细密的长长睫毛纠缠在一起,好似要做个缠绵的梦。   沈灼怀看着这样的司若,觉得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很快,司若醒来了。   若是熟睡时司若还是睡梦之中毫无威胁力的一个睡美人,可当他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睁开,哪怕是街边稚儿也能轻易地感知到他的不好惹。   司若斜斜目光射向沈灼怀,发觉他与自己靠得很近,眉头微蹙,正要开口,却发觉是自己熟睡时歪了身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慢条斯却不自然地坐正。   这是他们在船上的第五日了。   前四日二人乘坐的是客船,舱室很大,有独处的空间;但第三日不知从哪处码头下了船后,沈灼怀便叫了这乌篷小船,船舱狭窄,勉强能容人侧身而睡。好在这江景澄江如练,司若时而看看书,时而看看风光,只要不与沈灼怀说话,倒也不算得多无聊。   倒是沈灼怀,一连被司若忽视了一整日,自己有些憋不住了,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次竟不问我要带你去何处?不怕我将你卖了?”开口还是玩笑的调调。   司若别了他一眼,似是因为刚睡醒,一向清凌的声音有些软糯,他懒懒道:“谅你也不敢。”   沈灼怀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大约是又摇晃了半个多时辰,船身传来一下剧烈碰撞,前方船夫呼喝一声:“二位公子,到地方了!”   船将将拴好,二人便下得船来。   这是一处很偏僻的码头,几乎建设在人家巷末之间,白色的石阶边缘都爬满了青苔。相比多山的乌川,这里几乎就是完全的水乡。放眼望去,两侧人家沿河而建,青石板路遥遥向前,中间空间极窄,几乎只能凭一二人站立的小梭穿越而过;明明正是正午,头顶日光却被许多悬挂着的飘摇衣裳遮蔽。站立在这码头之上,能听见不远处孩童嬉戏玩闹的声音。   沈灼怀看向司若:“司公子,等什么呢,走罢?”   司若方才收回目光,跟着沈灼怀沿着青石板路离开。   在门前嬉戏的孩童不少,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却不再会。这让司若很是新鲜。在乌川,若是有生人来了,孩子家人会立刻将孩子抱走,生怕是遇上了拍花子,但这里的民风看起来却好上不少。   司若看向沈灼怀——沈灼怀换了一套骚包的月白嵌银丝宽袖长袍,脑后的长发半散半束,手上不知何时又掏出了那把折扇,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他目光流转,偶尔流连在司若身上,仿佛怕司若跑了似的。   “怎么司公子到广泽后话愈发地少了呢?”沈灼怀忍不住点点司若,“可是有什么心事?”   广泽便是他们到达这个县份的名字,归属于泽川府辖下,传闻是一头巨鼋亡殁翻身后造成巨坑,同时带来了丰裕的水汽,形成了整个水文丰盛的泽川府。广泽便是泽川下一处小水坑。   “没什么。”司若闷闷道,他其实只是从未走过这么远,有些疲惫,但司若是不会在沈灼怀面前显露自己的脆弱的,“你不是说来广泽中转吗?这回没你的属下跟着,你的银钱怕是也用完了罢。”   说来司若也很好奇。   沈灼怀出门从来都轻车简行,恨不得什么也不带,但每次需要花钱了,总有能掏出钱的地方,好似他怀中藏了个聚宝盆似的。   “我出门不需带这么多银子。”看出了司若的疑惑,沈灼怀笑着解答,“哪里没有寂川沈家的银庄?”他掏出那家徽玉佩,“只要我这身份不丢,银子自然也丢不了。身上带太多财物,怕还是要引起歹人注意。”   二人沿着那条石板路,已逐渐走了四分之一柱香。   走着走着,便豁然开朗。   眼前一片繁华,仿若是桃花源中的景象一般,突然跳了出来,喧闹的集市与叫卖的人群来往不绝,处处人头攒动,人人衣着鲜亮。而正在不远处,一栋高大楼栋跃然眼前——“沈氏钱庄”。   走进钱庄,便能嗅到一点清丽梅花薰香,一个打扮整齐的小二见到二人,随即上前来迎接。沈灼怀亮出那枚玉佩,小儿更是眼前一亮:“世子!请随我来!”   然后又是一番穿堂入室,经蜿蜒小径,方才来到后方茶座。   小二给沈灼怀与司若上了茶,请他们先行等候,便一溜烟出去叫人去了。   “你这是要拿多少钱?”司若忍不住问,“这样大的架势。”   “不过几百两罢了。”沈灼怀摇摇头,露出一个苦笑,“倒不是我想要这样大架势,离家颇久,我也不好每到一个地方就给我爹娘去信,这样怕是信还未到,我人已经离开了。”他见司若不动茶水,将杯子朝司若那一侧移了移,“唯有我每次来钱庄取钱,他们方能知晓我身心俱安。”   司若垂下眸子。   沈灼怀的父母……对他真是好极。   他也不客气,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果然是好茶,口齿生香,回味微甘。   他也如何不想有这样的父母……   二人等了一会,未见钱庄掌柜的回来,却遥遥听到一个昂扬的声音自茶座帘前响起:“好哇你个沈明之,我说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你,感情你游山玩水到了泽川了!”   跟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靛蓝色长袍,束发,长相与沈灼怀有三分相似的青年男子,他眉眼带笑,看起来没有沈灼怀那样凌厉,腰间一块类似的玉佩,大约二三十岁,似是与沈灼怀有些亲戚关系。   司若迅速瞥了沈灼怀一眼。   沈灼怀面上竟露出了一丝他先前从未出现过的尴尬神色,意思大概是“完蛋”、“麻烦死了”。   司若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但沈灼怀迅速敛下面上神情,换上一个玩世不恭的笑:“表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被沈灼怀唤作“表兄”的青年哈哈一笑,在沈灼怀肩上重重一拍,旋即扭头见到司若:“咦,怪不得你总不与家中联系呢,说是去乌川陵江,我以为你终于转性了要读读书,结果……”司若在沈灼怀表兄看向自己的时候心里就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这乐天表兄随即道,“是怕姑父姑母见着弟妹吧!”   “……”司若青筋顿起,头突突地跳着,他冷冷目光扫向沈灼怀,正要说些什么,沈灼怀却向前一步,遮挡住了他表兄看向自己的目光。   沈灼怀笑嘻嘻道:“表兄明知我不学无术,还问这个做什么?出来玩玩罢了,我也不可能真做成什么事不是。”司若伸出手指在他身后用力怼了对他的腰,沈灼怀面上波澜不惊,右手背在身后捉住了司若的手指,继续与表兄道,“这不是正巧没钱了来取钱才撞上表兄的?内人害羞,表兄莫要继续打趣他了。”说着就示意司若往后院藏一藏,“话说表兄,来泽川又是为什么……”   司若并没有当场揭穿沈灼怀的谎话,而是顺着他的意思,从茶座后门去了后院。   沈灼怀面对他的表兄的时候,很不对劲,似乎在隐瞒。   隐瞒他查案的事实。   是为什么呢?也是如同自己一般,不想叫家人知晓自己做的真实事情?还是另有隐情?他又是在为谁查案,破案,却不许旁人知晓,甚至寻了自己这样一个没名没分的棋子呢?   司若目光微沉。   但无论是为什么,沈灼怀总算是落了把柄在他手中。   司若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起来,哪怕刚才被沈灼怀的表兄指名道姓自己是他的情人,也没给他带来半点郁闷。司若看着楼底破光粼粼的江水,吹着江风,听着身后茶座的动静,心中难得的释然。   须臾,沈灼怀从帘后探出头来,叹了口气:“我表兄走了。”   司若颇有些小得意地跟着沈灼怀走进门去,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沈灼怀:“沈明之?”   沈灼怀看司若勾起的唇角,便知道自己今天要栽,他“啧”了一声:“是我的字,沈灼怀,字明之。司公子这是很开心啊?”他有些好笑,司若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只抢到了猎物的小狐狸,似是恨不得要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似的,于是又忍不住逗他,“被当成我的情人,司公子这么开心?”   司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他向前一步,盯着沈灼怀的眸子:“别跟我开玩笑了,你并不想你的家人知道你在查案,没错吧?”他直接抛出了杀手锏,“不若你便不会应着你表兄的话头,说你和我游山玩水。我真是奇了怪了,毗陵那个案子查下来不容易,你就不想表示一下你的辛苦?还是……你有什么别的心思。”   司若一锤定音。   “司公子果然敏锐。”沈灼怀轻笑一声,收敛起面上调笑,“那司公子……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他说:“司公子拿了我这样大的把柄,总归是得有些盼头的吧……”沈灼怀靠近司若,微微俯身,他的距离与司若几乎拉到最近,二人只余下咫尺,司若甚至能清楚地见到沈灼怀那双琥珀眸子中自己倒映的身影,“是要我放你自由,还是要我给你钱财,亦或是……”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叫我对你百依百顺呢?”   小剧场:   自从司若得知沈灼怀的字后:   开心:叫沈灼怀全名   生气:叫沈明之   久而久之……沈灼怀听到司若叫他沈明之——   很好,老婆又生气了QAQ   作者有话说:   又睡不着来提前更新一下~本文准备要改名字为《听雨案稗编》啦,因为觉得原来的名字指向性不太清楚~希望大家不要取关QAQ 第21章   猝不及防地,沈灼怀摸了一下司若左眼下方那颗微红的朱砂痣。   温热的,有些微突的。   司若一愣。   或者说完全愣住了。   说实话在沈灼怀靠近他的时候,司若脑子便开始不能工作了,他的确是高兴自己得到了沈灼怀的把柄,但他只想着他与沈灼怀互有把柄会好一些,却的确未想过自己有这样大一个把柄后,要沈灼怀为他做些什么。脑子正空的时候,沈灼怀却突然凑过来了!   凑过来不说,还摸他的脸!   司若自是完全不会注意自己脸上这枚小痣是给沈灼怀带来多大兴奋的。   他只感觉到沈灼怀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很凉,触上自己的脸的时候,仿若一条冰冷的蛇冲他“嘶嘶”吐着舌头。但这又并不是令人讨厌的触感,相反的,司若从小不与人亲昵,想唐突他的也被他打回去,可他又打心底里希望人主动与他亲昵,沈灼怀的手指触碰上来,叫他由心底发至肌肤……   一阵颤抖。   当司若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迅速推开了沈灼怀。   他不该这样!   “沈明之!”   司若左手推开沈灼怀,右手下意识将沈灼怀腰间束着的匕首夺出,“欻欻”两下,划破沈灼怀的衣袖!   直到听到布料破碎的声响,司若方才觉得自己缓过了劲儿来。   沈灼怀摊开双手,无奈地冲司若笑。   他会这样对司若,实则也是下意识的。   虽他平日里惯口花花,但多少也是一川世子,是个人物,可屡屡面对司若,他就忍不住调笑于他,他的声音,他说话时一动一动的唇,他清冷的眼眸,温热的肌肤……他们像是两块互相吸引的磁极,避开不能。   “抱歉。”沈灼怀开口道,“我不该这么碰你。”但无论如何,都该道歉。   毕竟是他让司若不快了,即使这不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可爱。   司若忍不住又冲他翻了个白眼,不再与他说什么,在茶座上坐下。   过了一会,钱庄的掌柜终于姗姗来迟。   见到沈灼怀,掌柜恨不得跪下行个大礼。被沈灼怀扶起后,他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世子,方才有不少人正巧在库内兑换大量银钱,我只能一一盯着,这便来迟了!实在对不住!”   面对外人,沈灼怀倒总是一副斯文败类文质彬彬的模样,并未怪罪钱庄掌柜,只是与他说了自己写了家书,要他帮忙传递,并且要取用自己的存储,便叫他离开了。   很快,掌柜的便将一切处置好,拿出银票与一些日常用的碎钱交予沈灼怀。   此后,二人便离开钱庄,去寻住处去。   ……   跟着沈灼怀又乘了一阵子船,司若才知道这广泽县并不是全城都建在水上的,还是有路可走的。   广泽自然不缺住处,闹市之中,沈灼怀很快选定了一家外观颇为雅致的客栈。   二人走进客栈去,大堂之中便已坐了不少人,均神色各异。   沈灼怀扫了这些人一眼,并未说什么,便带着司若走向掌柜的那方。   客栈掌柜并不在,在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店小二,见到二人装扮,眉开眼笑:“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呢?”   司若开口:“两间上房。”   但司若刚说完,沈灼怀却挑眉一笑:“小二,一间上房便成。”他目光投向司若,言笑晏晏,“还和我置气呢司公子?”   司若莫名其妙,又不是没有银子,也不是什么特殊情况,为何非要共住一间?   司若“啪”地拍了一下柜台:“我说两间便是两间。你若是心疼你的钱,那份便我来出!”   谁知沈灼怀却暧昧地看着他,似是叹了口气:“不就是刚才被我表兄冤枉了嘛……还生气呢?待会儿你说什么我都听,成不成?”不等司若回应,沈灼怀便靠近司若,一把揽住了他的腰,然后笑眯眯地冲那店小二道,“听我的,一间上房,要最好的,我们入住后立刻上热水和吃食,爷有的是钱,明白?”   小二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用含糊不明的目光在沈灼怀与司若之间不断打量:“哎,明白,二位公子,我这就给您们安排!”然后一甩肩头的长巾,扭头冲后头高声喊道,“三楼上房两位,热水吃食预备!”又点头哈腰地交出房门钥匙。   司若被沈灼怀紧紧地箍着腰,已觉得被冒犯了,又见沈灼怀这样暧昧不清地回答他与他之间的关系,心中震怒,掰着沈灼怀扒在自己手上的手指,咬牙切齿低声道:“沈明之,你这是做什么!你是不是有病!今天见到你表兄的时候就发疯,现在疯到人跟前来了是吧!”   那一双大手在自己腰间,哪怕隔着手套与衣裳,却仿若是赤裸着相贴近一般,叫司若感觉滚烫滚烫的,可偏偏沈灼怀就是不放手,司若浑身都要发颤发软,偏又拿他无可奈何。   “嘘,小声些……”沈灼怀将司若几乎揽着抱着一般上了楼梯,方才松开对他的桎梏,竖起食指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就没发现这客栈有什么问题吗?”他声音很轻,又是附在司若耳边说的,仿若耳语,温热的气息吐在司若耳廓之上,叫他耳根子发红。   “什、什么问题?”司若自然是完全没注意的,他一门子心思全在不对劲的沈灼怀身上,但听到沈灼怀这样说,他随即意识到沈灼怀对自己这样做显然是有原因的,而自己……似乎是有些过激了,于是只得硬邦邦地问道,“客栈怎么了?”   沈灼怀眼眸深沉:“自我们进来之后,大堂之中的所有人目光都骤然转向了我们。但当我扫射他们时,那些人又将目光都收了回去。”他声音低沉,“如此一致,显然是有问题。他们是在等什么人?还是,他们是在警惕些什么东西?这个客栈,保不齐是个黑店。”   闻言,司若皱起眉头:“黑店!那我们还不走!”   说罢便想转身离开。   但沈灼怀又伸手揽住了司若的腰,这次动作比上次还要自然:“啧,司公子,为民除害是我等之责,你这是怕了?”   司若怒瞪他一眼:“怕什么怕!我是怕你沈世子这一身富贵,被人盯上罢了!”说着便夺步而去,先行上到三楼。   但沈灼怀说破后,司若的确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不明不白的窥探,虽说未必不怀好意,但的确不算得有多正大光明。二人就这么吵吵闹闹上了三楼,用店小二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屋中一股许久未住过人的霉臭味道扑面而来,加上许多灰尘,叫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果然是个黑店!”司若拂了拂鼻前空气道,“一家闹市区的上房,怎会有如此霉变的味道?”   沈灼怀走到窗边,将窗户支开,新鲜的风自窗户吹入,才终于吹掉了有些发霉的味道:“大抵是一直没开窗通风罢了。”他拍拍手,除去手上灰尘,“司公子,如何,今晚就只有一铺床了。”   司若其实还在想他怎么会发现不了那些人的目光,想来想去只能怪罪沈灼怀一天到晚净做些叫人误会的事,搞得他原本很敏锐的一个人,却整天陷入沈灼怀那些暧昧的话语与动作里。   直到沈灼怀叫了司若第二遍,司若才意识到沈灼怀在叫他:“什么?”   “我说,今晚要委屈你和我共睡一床了。若是今晚无事,明天我们便换一间客栈住。”沈灼怀自然是意识到了司若的心不在焉,但他也没有点破,只是笑着看他。   “那若这客栈真是黑店,只是不对我们动手,你又要怎么办?”司若问。   沈灼怀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下,兜兜袖口,露出那枚家徽玉佩来:“喏,这不是还有沈家吗?大不了我便叫他们报官,查上一查。”   司若想着也是,便开始收拾东西。   但下一刻,他意识到沈灼怀说得重点不是客栈是不是黑店的问题,而是今夜,他要与沈灼怀共睡一床。   司若一想到先前沈灼怀搁在自己腰间的大手,便觉得要浑身发颤,腰间发软。他实在想不到,若是沈灼怀这种油嘴滑舌毛手毛脚的人睡着了,万一睡姿又不好,自己该如何自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不行,哪怕共住一间房,他也不能和沈灼怀睡。   自己也不是什么会老实睡觉的人,万一第二日……   司若直起身来,走到床榻前开始铺床,他向来利落,不过几下,被褥已铺好,只是双人的大床上,有一半是空荡荡的,看着叫人实在是难受。司若索性将那半也铺好,然后把剩余的另一床被子——   直接丢到了沈灼怀怀里。   司若冷冷开口:“今晚你睡地下。”   “?”沈灼怀本以为自己都这么说了,能博得一个和美人同住的机会,谁知好端端怀里多了一床被褥,“司公子,不要这么无情吧?春寒料峭的,你叫我睡地下,万一着了风寒,这日后还要你照料,这可多不好……”   沈灼怀讨价还价的时候,司若已经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势是一副他敢上来就把他腿敲断的模样。   可就在司若坐下去的瞬间,他却发现了不对劲,笔直站起——   沈灼怀抱着手里的被子,无可奈何,只得将手中床褥先行叠好放在茶案上,可他一回头的功夫,却见刚刚已经坐下的司若却站了起来,奇怪笑道:“司公子,床底下是有什么东西钉了你屁股不成?”   可司若的脸色却变得十分严峻,他并未会沈灼怀的调笑,四下打量一番,见门虚掩着,窗户开着,迅速过去将门窗紧闭,又从放在一旁的包裹之中翻出自己的手套戴上。   沈灼怀见司若如此,知道一定是有哪里不对,收起脸上调笑:“怎么了这是,你发现了什么?”   司若面无表情地走到床榻前,一层一层将垫在床榻木格之上的被褥、垫子掀起——   一具面色青白,双目圆睁的尸体出现在二人面前。   第二案算筹难定 第22章   沈灼怀陡然一惊:“死人?!”   司若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隔墙有耳。”   他依旧保持着撑起床褥的姿势,沈灼怀赶忙帮助司若将掀起被褥丢到一边。   这下,那具尸体便明明朗朗地正躺床榻之上,木格之下。   不大的房间中安静得针落可闻,沈灼怀与司若都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没错,只有两个声音。这眼前面目清晰的人已然死去。   可他是如何来到这间房间,又是如何死去的?为何会死在这床榻之下,被新入住的客人发觉?   这客栈的店小二,竟是完全未注意,客栈内少了一个客人吗?   门窗已被司若关拢,但为保万一,沈灼怀还是拔出了长剑,他冲司若点点头,轻声道:“我去守着门前,你来验尸吧。”   司若点头回应。   至少沈灼怀有一点说对了,这店真是个黑店。   司若问沈灼怀要来了匕首,将封印在尸体上方的木格割断,尽量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放在一旁。   这具尸体看起来大约四十岁上下,性别为男性,身上衣着整齐,发鬓丝毫不乱,微胖,身着一身棕褐色的粗布面料袍子,袍子上有青白二色花纹,看上去像是什么家徽的纹路。尸体手指,足尖绷紧,面上有两刀很深很深的划痕。   这是初初看尸体可以得到的概况。   “得罪了。”司若低低作揖,遮上面巾,戴上手套,开始动作。   司若轻轻拨开死者眼皮、喉、舌,又将他头颅左右侧转少许,微微垂眸:“尸口、眼均开,耳后无绷紧痕迹,但怒目圆睁,疑为被缢死。”他旋即解开死者扣到顶的衣裳,果然见到尸体脖颈之处,有两道青青黑黑的长形痕迹。   司若取出皮尺测量:“宽度大约一寸,边缘浅,中间深。”他抬起尸体的头颅,在尸体脖子后方见到了绳索交汇的痕迹,点点头,“乃是被人用类似裤腰带的东西,由后往前勒住,于后方打结并缢死。死者身长……约有五尺七,杀人者应当比死者要高上不少,是个男人,或许会到六尺高。”   沈灼怀正双手抱剑站在门边,一边警戒一边看着司若,此刻听闻司若说法,有些好奇道:“你如何便能确定凶手比死者要高?还要高上这么多?六尺男儿,都快赶上我了。”   司若正工作时心情是最好的,哪怕听沈灼怀质疑自己,也并不恼,反而与他解释道:“可以从尸体颈部的勒痕看出。勒痕有两道,是为凶器交叉产生。若是凶手比死者要矮,那么两道交叉勒痕,方向就不应是向下,而是向上;但如今刚好相反,两道勒痕均向上行,且几乎上至耳后,必定是比死者高上许多之人才能做出此案。”   “至于是否是男人——死者腰肥体壮,若是女人,一来或许没有这么高,二来很难由背后直接制住死者。”   他手下干净利落地将缢死痕迹对比完毕,然后又去看尸体的手脚:“手足也均有被勒死时的典型伤。喉头方才我瞧了,有撕挠伤,但这大抵都是人在质疑时自己做出的本能反应。因此我在他的手指甲上寻到了一些血块,这是没有错的。足尖翘起,是因为下意识的反抗。”   检查完了裸露在外的,司若便开始解开尸体的外衣。   死者身上没有什么财物,新死,身上还没有出现尸僵,司若很容易将尸体上的衣物解了下来,忽而,就在不经意间,一封轻飘飘的东西由尸体身上掉下。   司若低头去看,那似乎是一封信。   “沈灼怀。”他叫道,“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司若手碰了尸体,再碰其他,难免有所污浊,只得把沈灼怀喊过来。   沈灼怀闻言,将长剑剑鞘卡在门锁之上,便走过来捡起那封信,撕开火漆封死的口子,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却是一张轻飘飘的纸张。   沈灼怀看了看,眉头皱起:“……待你验完尸,再说说这信的事情吧。”   司若想想也是,便加快了速度。   除去尸体身上衣物后,司若发现,死者赤裸的身体之上,却有着许多被肆虐过的痕迹,有些是遭毒打后留下的,有些又似是火烧或是竹撘,甚至还有生生割下的肉,边缘卷曲着发白,好好一身皮肤,却都是一身虐杀痕迹。司若皱起眉头,开始怀疑被绞死是否真的是这无名尸体的死法。   但一番检验下来,又的确未错,无名氏舌骨折断,食管、气管坍塌,这是明显的遭窒息而死的痕迹。   杀了此人的凶手……似是与其有着深仇大恨。   司若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将尸体恢复原状,盖上一床被褥,自己除下防护,清洗了双手。   “结束了?”沈灼怀开口问道。   “嗯。”司若答道,“身上虐杀痕迹均不构成致命伤,这人……应当还是被缢死的。只是死前一定不会太痛快。”他想起来先前叫沈灼怀拿的那封信,“尸体身上没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那那信又是什么?可是与他家人的书信?”   沈灼怀却摇摇头,从怀中掏出那封信,交予司若:“你一看便知。”   司若接过信笺打开,定睛看去,却大为所惑:“这是……”   信封与信纸都非常简陋,是街边寻常可以买到的货色,只是上面内容叫人心惊。   这信实则是一封邀请函,纸上用蝇头小字写了沈灼怀与司若住下的这间客栈其实是一种叫做“商贾棋”的游戏的举办场地,只有拿到这封邀请函的人,才有资格参与进游戏之中。参加游戏的人需要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用客栈给予的身份来下一局棋,每下一局便要抵押万两金银。与之相匹配的,是赢得这场棋局的庄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个六至七品官员的位置。   不需要通过任何考试,也不许经由任何人之手,即刻获得上任书。   “这是在卖官。”司若声音低低,“没想到这泽川府离陪都这样近,却胆敢做这么大的买卖。”   沈灼怀语气中难得带了些许严寒:“一局便是黄金万两,看这意思,客栈里经历过的怕不止一局了。”   买卖官员是株连九族之事,事关重大,从前先祖在时,查获过一名京官卖官鬻爵,血流京城,至今人仍有耳闻。但未想到过去不过一百来年,已有人敢为利益做第二次。   “直接报官罢!”司若道,“这样大的事,你我如何处置的了?外头那些窥探的目光,说不定也是参与棋局之人……把我们当做对手!”司若有些不安,“加上这又死了人……先前我有猜测未同你说,这房间应当不是第一犯罪现场。若是我们误打误撞进来,那店掌柜怀疑我们来意,特地安排我们入住试探我们,或许现在我们已经危险了……”   沈灼怀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可他出身世家,在为官一道上比司若自然想的长远一些,他思索良久,拒绝了司若的提议:“不,我们现在还不能就这样报官。”   “为何!”司若急道。   “你想。”沈灼怀缓声宽慰他,“现在我们猜测,尸体是店掌柜放进来揣测我们来意的,但若我们就是个无辜来客,他为何不直接在店头说没有空房,将我们赶走算了,还叫我们进来找到破绽呢?这不是徒添一道功夫吗?哪怕是垂涎我们钱财,直接将我们放到空房闷了抢了钱杀了也得,何必放到杀过人的房间来让我们提升警惕呢?况且他一局棋局得万两黄金,真的会垂涎我们这点小财?”   “而且我甚至觉得,这屋中之人,可能与店家并无关系。卖官职求的是财,买官职求的是稳,求者与供者之间,应该很清楚彼此要的是什么,我想不至于有大到杀人的矛盾出现。能买官的,多少也是家中有底蕴的,这卖官者应不敢冒着被受害者揭发的风险杀人。而且他们这样轻易就叫我们入住这间屋子了,这岂不是冒着我们会逃出去报官的风险安排?或许我们住进来,只是一个巧合。”   “最重要的是,你要报官,万一卖官的,便是你要报的那个官,那我们又如何自处?”   听了沈灼怀的解释,司若的心终于也安了下来。   他承认沈灼怀说得有道。   自从乌川之后,毗陵又一别,司若自认对世事人情了解了许多,但如今看来,他还是在书院里读了太长时间的书,有些一根筋了。沈灼怀说得没错,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冒着贼喊捉贼的风险去报官。即使沈灼怀是寂川世子,可这毕竟不是寂川。   司若点点头,将尸体上的被褥安置回了原样:“那现在要怎么办?”   “且看我吧。”沈灼怀朝他笑道。   等屋子里彻底回复原样,再看不出曾经有个死人被暴露在这里过的痕迹后,沈灼怀把窗门都打开,然后站在门口大叫道:“喂,伙计,有没有伙计过来啊!你们这是什么破客栈!”   很快,先前给沈灼怀与司若办入住的店小二听闻了叫喊,一溜烟跑了上来:“来了客官!”见到两人都在门口站着,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连忙道,“这是怎么了客官,屋子不合适吗?”   沈灼怀脸色很臭,双手抱胸:“我不是说了吗,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上房!”他在“最好”上加了重音,“你这房间是怎么回事,风水一塌糊涂,里面还一股霉味儿……”沈灼怀装作很不满意地捏捏鼻子,“我和我家内人要住最好的,你们究竟有没有?没有就退钱,我们换一家住!”   “别别别!”闻言要退钱,小二急了,连忙带着两人往隔壁走,“对不住啊客官,可能是太久没通风了,我们这前些日子刮北风,尘土多,便把窗户关上了……您看看这间,宽敞,明亮,我马上叫人拿薰香过来,今晚的饭食也给您免单,如何?”   沈灼怀这才点点头,带着司若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关上门后,司若放下包裹,低声对沈灼怀道:“我刚才感觉到有人在偷看我们,但是不知是哪里来的,有可能是凶手。”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想要海星啊啊啊啊(打滚) 第23章   沈灼怀脸上神情也一变,重新将门锁卡好,对司若说:“你先收拾收拾东西,待会我去试探一下。”   “喂,试探什么?”司若有些不放心,“万一……”   沈灼怀掏出那柄折扇,在司若面前“唰”地打开,不知他触碰到哪里,随着“噌”的一下金属碰撞的锋利声响,六条尖锐得反光的尖刺便由扇头刺出:“你以为我就只有一种武器吗?”他宽慰笑笑,“没关系,我不去找凶手,我只找找那店小二。”   司若心想沈灼怀的确也不是个会让自己吃亏的角色,便由他去算了。   没过多久,沈灼怀便回来了,身上完完整整,一个零部件也没缺。   “问到了。”他手上甚至提了一笼包子,招呼司若过来,“咱们是这黑店的最后两个客人,入住之后再无其他人进来,同时,也没有人离开。你说怪不怪,好像大家都是一心奔着这商贾棋来的一般。”   虽说店是黑店,但一笼包子的确不孬,皮薄而精巧,包子馅的味道也不咸不淡,做成了刚好入口的大小,叫司若忍不住一边听一边大快朵颐……沈灼怀话还没说完,低头一看包子已经不剩几个了。   司若有些不好意思,将剩下小笼包的木笼朝沈灼怀那头推了推,一张冷脸,耳根却有些绯红:“……你也吃。”   司若虽说并非乌川本地人,可算是半个山城里长大的孩子,还未曾坐过这样长的水路。初初几日,对潋滟江色还有几分新奇,可到了后来,也被日常持久的干粮与河鲜打败了。到了广泽,这才算是彻彻底底上了岸了,有一顿正经的吃食。   嗯,没错,不然自己往日才不会像这样忍不住。   与司若共处这样一段时间,沈灼怀自认了解他不多,却也知晓他日常习惯,包子更是特地买给他的,便摇摇头,又将木笼推了回去。   一来一往的,叫司若更不好意思了,矜持着就是不吃掉剩下那几只小笼包,只是眼珠子总往那处飘。   “你说……”司若想起刚刚沈灼怀说的话来,“店小二说咱们是最后两个客人,之后无进也无出,那岂不是说,这凶手还在客栈之内?”   沈灼怀点点头:“是这样没错。我本欲多问一些的,可后来那店小二起了疑,我也不好暴露,便问他要了后厨一笼包子回来了。”他环顾如今他们二人所处的这个房间,“我出去时你有没有检查过?这屋子总该没问题吧,可别又多个死人出来。”   司若一愣,还真没有。   沈灼怀出门之后,他有些紧张,既怕屋子里来人,又怕沈灼怀出事,哪里来得及再搜寻一遍?   于是沈灼怀又将屋子内外翻了一遍。   好在,这间屋子是干净的没错。   沈灼怀看出司若的紧张,开起了玩笑:“从前你被当凶手软禁的时候,也未曾见过你这副模样,怎么如今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怎么,黑市里没有黑店吗?”   似乎是沈灼怀与往日别无一二的语气叫司若稍稍放松下来,他闷闷开口道:“这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   司若心里道,那毕竟是他和沈灼怀的主场,可这,这是他们主动踏进犯罪团伙的窝里来。司若向来谨小慎微,一般不会将自己处于这般险地,也就跟着沈灼怀后,才不得不如此。   但他还是尽力放下心来,叫自己扫扫尘,铺铺床,将情绪维持在一个稳定的频段。   ……   而后二人都没有再出过房门,就连晚膳也是叫店里的伙计送上楼来的,直至夜深。   沈灼怀换上了自己最浮夸的一件袍子,却指指司若道:“你就穿与我初见时那身儒生袍便好。”他笑眯眯的,分明有有据,却总给司若一种他在占人便宜的错觉,“那身显你的身段。”   司若面无表情地打开沈灼怀过来帮他整袍子的手,冷眼道:“你指的是,那天我被你成为从书院跑出来的小倌的那一身?”他转身背对沈灼怀,系上腰带,他晚上要“扮演”的这个人,自然还是沈灼怀口中的情人,沈灼怀无名死者身上只有一张邀请函,只有他们是这样的身份,才可以共进共退。   司若觉得他说得对,但司若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找出了自己最合身的一身袍子——自然不是沈灼怀口中的里衣加上儒生袍,否则那就太不像样了。   那是一件青碧色的长袍,通体素色,只在衣角与袖口用银线绞出了祥云的纹案,腰部与手腕处收紧,现出他细而有力的腰肢,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可司若浑身肌肤却白得厉害,在青碧色衣袍的衬托之下,一双手宛如无暇白玉。这身衣裳还是全新的,他从未穿过,是他去乌川书院前祖父为他备置的,却不曾想用在了这种地方。   司若找来一根簪子,用牙咬住,手握冠头,很快将头发梳好后簪好,方才转向到沈灼怀面前。   “如何?”他张开双手给沈灼怀看自己的全身打扮。   从前司若就不喜打扮自己,如今小小装扮一下,竟如个贵公子一般,司若本身又长得好,一张昳丽的脸上桃花眼波光流转,在微微晃动的火苗之下,仿佛星河一般。   “……好。”沈灼怀只能说出这一个字的评价。   但他想了想,伸手出去,抽出了司若头上的发簪。   瞬间,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沈明之,你做什么!”司若瞪大眼。   “好,但你这样太不像一个情人了。”沈灼怀开口解释,走过司若的身后,由自己袖中掏出一根束发带,轻轻揽起司若的头发,为他束了个松松的造型,“你要这样下去,那主持者要怀疑是那个王公贵族家的小公子来了。”   除去发冠的司若,一身锐利减轻许多,原本冷若冰霜的桃花眼,也叫那散落肩头的青丝,衬托出几分孤傲美人的情意来。其实沈灼怀知道司若年岁不大,很可能都没有字,却一直用成熟的打扮武装自己——如今夜这般,才仿佛契合他的年纪一些。   司若有些狐疑,问沈灼怀要来铜镜,仔细掂量。   但镜中的脸是他看惯了的,哪里看得出什么新的东西,只得应了沈灼怀的安排去做。   邀请函中游戏开始的时间是丑时,如今子时已过,他们只需静静等待。   楼外街道传来更夫打更声音,丑时方过。   司若沈灼怀二人对视一眼,都站起了身,但都相当默契,没有直接出门,而是站在门口处,将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此前沈灼怀询问过,他们周围两间,一间是死了人的房间,被沈灼怀以“风水不好”的名义拒住,另一间则没有人。但这客栈是个“口”字结构,对立和侧方还有住户,大概也是三个房间。果然丑时没过多久,几个房间也都有了动静,一些打扮各异、年龄各异的男子从不同的房间中走出。   “不知先前窥探我们的是哪一个。”司若轻声道。   为了都能看到那条门缝,沈灼怀与司若贴得极近,几乎是胸贴着背,司若便在他身下,他甚至能嗅闻到司若发丝中中药的苦香。   “甭管哪一个。”沈灼怀怀疑自己现在只要伸手就可以抱住司若,但是他觉得司若会现在就把他打下楼去,于是只是轻声回答,“只要他们出了门,他们就都是商贾棋游戏的参与者。”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司若与沈灼怀方才打开门,沿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而去。   客栈三层,一层饭馆,二层三层住宿,住的人应当不少,可这样多的人从屋中离开,却未惊醒其他熟睡的人。沈灼怀怀疑,其他人或许被下了药。   “那我们怎么没被下药?”司若反驳道,“若是掌柜能分辨出参与者,我们早应该被赶出去了。”   司若说得是,沈灼怀收回了自己的说法。   司若擎着一盏油灯,走在沈灼怀身侧。油灯微微照亮前路——前往后院的路。   二人刚到客栈时,通往后院的大门是紧闭着的,不但上了锁,还有人一直在那来去巡逻,沈灼怀不想打草惊蛇,便没有突破禁制。而如今,大门洞开,黑乌乌的隧道后,灯火通明,仿若有人影喧闹,仿佛经过这一路,便能走向光明大道似的。   沈灼怀他们来的最晚,估计已经是最后了,他们刚刚通过,身后大门便“砰”地合拢。   “好嘛。”沈灼怀笑道,“这是寓意着有来无回?”   司若余光瞥了他一眼,心想沈灼怀这张嘴真是吐不出什么好话。   没想到后院倒是别有洞天。   他们由房中可看到的后院,是仿若寻常客栈一般的后厨、圈养马匹的地方,小,脏而乱。可经由那隧道通过来到的后院,却比房中看到的大得多,也干净得多,仿佛在山洞或是地底,四周墙上架着火把,将周围照得红彤彤的。而二人刚到的地方,又只是一个厅堂一般的接待处,先前来的人他们是一个也没见到,不知去了何处,但厅堂中央却横放着一张木桌,走近一看,上面是一些画样古怪的面具。   站在木桌旁的是一个黑衣蒙面人,也是他们进入这个“后院”后见到的唯一一个人,见到司若与沈灼怀,黑衣人并不说话,只是做了个“请”的姿态,大概是邀请他们过来挑选面具。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沈灼怀冲那黑衣蒙面人道:“为何遮遮掩掩的?爷我敢光明正大来,还不敢见人吗?非得戴这丑面具。”说是这么说,可手上已经开始挑选一只白面狐狸,往司若脸上比划。   黑衣蒙面人依旧不说话,示意他们戴上面具,又从怀中掏出一封邀请函,似是问他们要身份证明。   沈灼怀自然有准备,将先前在尸体怀中搜到的邀请函递给黑衣蒙面人,把白面狐狸戴上司若脸上——遭到司若嫌弃——再戴——险些被司若踢出断子绝孙脚,最后乖乖把面具交给司若,然后自己选了个最不起眼的。   见那黑衣蒙面人仔细检查,沈灼怀道:“这是爷身边人,要带着一起走,没问题吧?”   黑衣蒙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司若,似乎是觉得他的确没有什么威胁,便侧身让开。   黑衣蒙面人离开后,二人方才发觉,这蒙面人背后竟有一道石门,门中隧道长而狭窄,仅能容一人而过,不知通向何方。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警惕着走入了那道石门。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想要点海星QAQ 第24章   “一间小小客栈,地下竟内有乾坤。”司若低低开口,但许是这隧道深长,话音刚落,便有句句回声。   沈灼怀从怀中抽出一只火折子吹燃,原本只有些许光亮的隧道内部终于被照亮。   隧道依然狭窄,二人只能侧身前行。周围看着像天然的石壁,未经过人工雕琢,触手上去,冰凉而湿润。司若抬头望望,一滴水恰好自石壁顶端滴落,被司若伸出的手接住。他低头嗅闻,无色无味。而越往深处走,二人足底便越觉潮湿,甚至能感知到滑腻的青苔。这路弯弯绕绕,不断有新的岔口出现,像是指向不同的终点。   但这隧道又的确不是什么死路,火折子上的火苗时刻跳动着,叫人安心。这表明远处有风,有出口。   “这客栈的生意能屹立多年不倒,我想也是多亏了地下有这样大,又这样隐秘的空间。”沈灼怀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颇有些风雨欲来的味道,“只是不知游戏究竟是何玩法,又给朝廷输送了多少靠钱财入仕的败类。”   司若敏锐地感知到沈灼怀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可沈灼怀也总是一时一个样的性子,他又不是多好奇的人,便沉默着没有多问。   在一片黑暗之中,时间仿佛都变得模糊。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但大约是火折子的火苗变得有些微弱时,沈灼怀与司若走出了那条长长的隧道。   ——隧道外是一片新天地。   高不可见的穹顶之下是一处巨大得有些可怖的棕白双色棋盘格,四色样式类似的木制人形被安置在棋盘的四角,木人足下似有轨道。而那个引领他们进入隧道的黑衣蒙面人已经先一步来到了棋盘格旁,他身侧是一个与船舵相似的木轮,似乎正是用来控制这些木头棋子的。   而两人由隧道末端进入这空荡荡新天地后,便即刻感受到了数道不明视线朝他们射来——   空间里唯有棋面有灯,因此沈灼怀与司若站定细看,才发觉原来棋盘四角,已经坐下了许多人。他们几乎不期而同,都穿着黑色长袍,但身边或多或少跟着一两个相貌姣好的男女——就像沈灼怀原先安排的那样。二人走进空间中,这些人齐齐朝他们看来,目光中多少带着审视与敌意。   “沈世子。”司若突然轻轻开口,像是在说笑话,“这些人,可都是你的‘好对手’啊。”   沈灼怀目光扫射,轻笑一声,伸手去环住了司若的腰,“无碍,总有司公子在,大不了司公子给我收个尸。”   敏感的腰部被沈灼怀一触,司若只觉得隔着衣服与手套都能感觉到他们接触的地方在发烫,可如今十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二人,司若也不好发作,只能用背在身后的手去掐了沈灼怀一把。   “接下来看你了。”司若用气声恶狠狠道。   只是两人这番下来,在外人看来,是仿若调情一般的亲近。似乎是觉得沈灼怀的行为太像个纨绔,没什么威胁,大部分人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   但现在摆在两人面前的,是新的问题。   商贾棋商贾棋,既然有棋,便有对弈。   而棋盘上四色人形与车马,也证明了这是一个需要选择阵营的游戏,甚至很可能,阵营不同会代表着最后的结果不同。   但问题是,他们选哪一方呢?   四色分别为墨、青、灰、褐,四波人也分坐四方。但偌大一个场子,竟无人说话,沉默得几乎落针可闻。   无论是司若还是沈灼怀,都在不断思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嘀嗒”,一滴水自头顶钟乳石落下。   砸在司若眉心。   司若抬头望去,脑中似是灵光乍现。   他扯扯沈灼怀的衣袖,低声且快速道:“是六部!这四个颜色,代表的是六部中四部不同颜色的朝服!”沈灼怀回眸朝司若望去,眼中净是惊喜,司若再度加快了语速,“我曾从我祖父那里见到他过去的朝服,他过去是刑部的验尸官,着墨色长袍,配银鱼袋。那些木人右侧腹部,刻纹与鱼袋相似!若是墨色为刑部,那其余……”   “那其余的,青色为户部。”沈灼怀很快接上司若的思绪,“‘清清白白’,户部着青;工部拜大地,着褐。至于灰色……定是‘不做浊流做清流’的吏部了。”他目光深沉,“好哇,我竟是没想到,这黑店一次要做四个买卖!”   司若脸色也有些难看,虽不知商贾棋是如何运作,但这样可被当做游戏的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还是那些鹰犬之辈的江山?   他问道:“那我们去哪?”   “吏部。”再度开口,沈灼怀已然好了情绪,右手稍稍用力,便带着司若往灰色那处走。   他说:“能将人安排进大小职位,我倒要看看,这吏部是如何做个清流的!”   司若与沈灼怀走至灰色处坐定,再度引来了一些打量目光,但二人都没有会,加上挑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坐着,能窃窃私语的机会就更大了些。   似乎他们之后无人再来,那黑衣蒙面人等待一会,便拿出一面铜锣,“咣”地敲响。   游戏开始了。   那黑衣蒙面人高声喊道:“今日竞选:刑部司门郎中一人,户部司储郎中一人,吏部司勋令史一人,工部员外郎一人!”   原本静默的空间顿时喧闹起来,众多参与者开始与身侧之人窃窃私语。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司若开口道:“这卖出的官职,多为五、六品,甚至工部员外郎为从六品。组织者的官职应当不会太高。”   沈灼怀却冷哼一声:“但却知道什么是闲差,什么是肥差!”他的目光投射在对面青色位置上,那厢讨论激烈,甚至有人已与旁遭人大打出手,“司储郎中虽只是一个从五品,里头的油水可却不少!其余三个,便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稍微好一些的也只有司门。看来今天的争夺,只会出现在司储郎中与司门上了。这组织者也是聪明,四个中取出一个最为抢手的,其余的哪怕没这么惹人注目,也自然会有拿不到的人去争抢。”   但他们选择吏部倒是恰好避开了热门。   他们本就不是真的来买官的,若先前冒失选了户部,说不定就会被幕后之人察觉身份。但司勋令史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不容易被人注意。   司若想了想,又说:“你听那黑衣蒙面人声音,像不像……”   但他还未说完,沈灼怀便突然凑近,一根手指压在他唇瓣之上,凉凉的:“……等回到房间再说。”   司若便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此番除了是来看这卖官真相的,也是来寻那杀人凶手踪迹的。只是眼前一片黑压压,每个人都带着相似的只露出下半张脸与眼睛的面具,实在是看不出谁会是那个罪大恶极的虐杀者。   而游戏正式开始,周围骚动渐歇,司若也先放下了心头思绪。   他们还完全不知道这商贾棋的玩法,可周遭的人却无人开口询问,似乎早已是熟手了。   “四拨人少说也有小几十个,十余人争取一个职位。”沈灼怀冷眼看着周围正在窃窃私语的人们,笑着出声,“这幕后黑手做什么官啊,要是真去做个商贾,说不定能成一届皇商。”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青色块中有一人高声喊到:“进五格!”   黑衣蒙面人朝那厢望去:“进五格!”然后缓缓转动手上木轮。   随着沉闷的机械转动声音响起,青色的木人向前行进五步,俨然朝棋盘中心而去。   那声响仿若搅动了一池春水,很快,其余各个颜色之中,也有人开始喊叫,不同颜色的木人与木马从棋盘边缘向中心移动,而场上气氛却越来越焦灼。   第一个喊出前进五格的人代表的那只木人已经向前行进许多,那人几乎站立至棋盘边缘,双手握拳,兴奋至极:“往前,给我再往前!还有十一步,十一步司储郎中便是我的了!”   可就在他惊喜叫出声后不过片刻,一只代表着工部的褐色木人便来到他的木人身后。   黑衣蒙面人看看那个人,缓缓开口:“吃?”   “吃!吃!”那个代表着工部的褐色木人的人兴奋地开口,“吃他,吃了他我选的就是司储郎中了!给我吃!”   黑衣人手握木轮,却未动:“吃一格相当于进十格。”   “不要啊!要多少钱我给你,别吃我的棋子,行吗!”先前选定青色木人的男人尖叫,若不是有木栏围着,他怕不是就要冲过去将那褐色木人的男人掀倒在地上了。   但着褐色木人的男子却兴奋极了,根本没有在意青色木人男人无力的尖叫,他急急开口道:“不就是一千两吗,我出!”他从怀中掏出好几张大面额的银票,朝黑衣蒙面人丢去,“给我到终点,我要做司储郎中!”   褐色棋子顺利“吃”掉了青色木人,成为了新的司储郎中竞争者。   周围一阵喧哗,兴奋的,哭叫的,愤怒的,仿若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赌场。   而到了这里,沈灼怀与司若也终于看明白了所谓“商贾棋”的规则。   “一格是一百两……”司若喃喃道,他不过一个贫困书生,哪怕在黑市里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钱,“这棋盘格,少说也有上百步。游戏开始之前我们选的职位是随机的,选定之后才会公布,若要改换位置,便只能花更多的钱在棋盘上吃走他人的资格……”   而原先他们猜测的四个职位都可以竞争,没错,却也有错。他们只想到了四部的内部竞争,却没料到可以对外通吃,为达到最大利益,幕后组织者规定了不同色部内的竞争规则。而这游戏,说是下棋,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疯癫的拍卖游戏,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像是中间棋盘这根主干的细枝末节,给组织者输送大量的钱财。   “真是疯了……”司若看着周围的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疯的可不止他们。”沈灼怀目光暗沉,“今日游戏,一定是举行过不止一次了,否则这些人对规则不可能这样熟悉。”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几分司若都能明显听出来的不快,“清白?清流?我看不知何时都被这些钱财吃掉罢了!”   司若扭头看他,沈灼怀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淡:“你要如何做?”   沈灼怀沉吟片刻,司若觉得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手一轻——只见沈灼怀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朗声道:“两万两,我出两万两,买司储郎中。”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打滚求收藏海星和评论啊啊啊啊啊 第25章   嘈杂的空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转头死盯着沈灼怀,或是盯着沈灼怀手中的银票不动。   沈灼怀慢条斯地展开那两张银票给远处的黑衣蒙面人看:“沈氏银庄的银票,两万两,黄金。”他故意顿了一顿,“这里实在吵闹,不就是一个拍卖行,至于整得这样神神秘秘吗?两万两,要不要,不要我走了。”   他话音落下,场子里方才开始重新吵闹起来,似乎都是因为他这不合规矩的疯子一样的举动而不满。   “阁下既然来了就要遵守规矩!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玩,凭什么你拿了钱就要拿官位走人?”斜对面一个男人愤愤出声。   沈灼怀却只是瞟了他一眼,毫不在意:“我有钱,你有吗?”他再度问了一直未开过口的黑衣蒙面人一眼,“成不成交?”   黑衣蒙面人似乎一直在思考,但那张银票显然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没过多久,他开口,声音有些压不住的颤抖:“成交。各位请回吧,剩余司门郎中,司勋令史,员外郎三人的竞选,明晚会照常进行。”   一片哗然。   大部分人似乎都对这个结果愤愤不平,但碍于他们还要继续在那黑衣蒙面人处谋取这一官半职,便只是嘟囔着自个儿的不满离开了。   沈灼怀与司若走下棋盘,将那银票交给黑衣蒙面人,沈灼怀笑道:“交易愉快?”   黑衣蒙面人满心都在那张银票上,压根没注意到二人对他的打量,夺过银票后便走:“交易愉快!这位公子届时可将身份写在纸上放进所住房间,而后我自会安排!”   ……   他们回来依旧是走的那条长长的石头隧道。   司若对沈灼怀一开始保持低调,后来又高调地结束游戏有些不解:“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沈灼怀的声音回荡在狭窄却又冗长的石壁里,低沉而磁性:“一开始是怕的,但后来我想着试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看出我们的身份。”他解释道,“我感觉此人似乎对所来之人身份并不了解,反而只唯利是图。先前那持青色木人的男人无论是财力还是身份应当都在后来者之上,若蒙面人有些眼色,便不会给后来者这份‘公平’,叫他吃掉青色木人了。但很明显,他只看眼下的钱。”   司若闻言一愣:“……你认识那个青色木人背后的男人?”   司若既然猜中了,沈灼怀也没想着继续隐瞒:“不算认识,有所耳闻又见过几次罢了。”他眯起眼睛,语气里有几分不屑,“像是陪都李家的一个纨绔,向来好赌。我看这种形式的卖官,可算是卖到他心尖尖上了。”   二人沉默着走完隧道,回到客栈之中。或许是先前他们拖延了时间,回来后果然又是最后一个,整个客栈都静悄悄的。   终于能取下闷人的面具,司若脑门都出了些汗:“你今日闹得竞拍提前结束,明日还有,我们还要继续去?”   沈灼怀摇摇头:“算了,我们竟然已经知晓游戏是如何行进,又何必再去浪费一轮时间?别忘了,隔壁屋子里,还有一具尸体。”   可放开打开屋子的门,司若便发现了不对。   他拦住沈灼怀要进去的动作,冲他很轻地摇了摇头。   慎重说话与他对视一眼,低声道:“有人进去过?”   司若点点头,面色凝重:“屋内陈设变了。我离开前将衣袍一脚压在门后的板凳上,现在不在了。”   沈灼怀瞬间提起警惕,叫司若等在门外,自己抽出折扇,缓缓步入屋内。   经过一番小心的搜寻,沈灼怀走出对司若道:“无人,里面是安全的。”这才让司若进来,又重新锁好了门窗。   “是谁会偷偷进我们的屋子呢?”司若将长袍叠好,皱着眉头,“莫非那组织者动作这么快?可他不是说要我们在房中留下信息……”   “未必就是他。”沈灼怀收起了手中凶器,与司若坐至对立,他看着司若皱着眉头的苦恼模样,忍不住笑了,“倒也不用这样担心。方才我们是最后走的,又一直带着面具,其余参与者应当不会知晓我们身份。那么有可能会进入我们房间偷窥的,便只有游戏组织者与那个杀人犯二者其一了。不过也说不准,万一他们两是一个人呢?”   “说到这个……”司若顺手解开了脑后束发的布袋,干脆地将头发束起,“先前你说回屋再说,你是不是也发现了那个黑衣蒙面人是……”   沈灼怀朝他点点头:“我想也是。”   “咚——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五声更声响起,竟已是五更天了。   司若侧耳听闻,想了想道:“要不,趁着现下无人,你到隔壁去把那具尸体给我带回来吧。”   “?”沈灼怀看司若一脸认真,似乎不像是在说笑,“带回来……?”   “若今晚是凶手来翻找的我们房间,那他大概是没有找到什么东西的。那么我们房间已经被他认定为无嫌疑。”司若朝沈灼怀道,“而后为了保证安全离开,他要么毁尸灭迹,要么暂时不动尸体,但是找时间将它毁尸灭迹。为了保证证物安全,我想请你把尸体带过来。”   司若一本正经的样子,叫沈灼怀不知说些什么,但司若分析的倒也是没错。   于是他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好罢,你稍稍等会,我去去就来。哦对了——”他拎起长剑,将他丢到司若怀里,“给你,待会我会按打五更的规律敲门,若不是,那你便别开。”   说着便开门探探头,出去了。   司若在房内第一次拿着一把长剑,还有些紧张,他抽剑出鞘,对准门口。   “咚——咚,咚,咚,咚。”   好,是沈灼怀。   开门,沈灼怀已经扛着尸体过来了。   “放在哪儿?”他问。   司若掀起床榻,朝沈灼怀做了个手势:“快些,重。”   沈灼怀看看司若,又看看床榻:“……好,今晚我会守夜。”   夜深露重,二人安置好尸体,又换下衣物,终于熄了灯。   昏暗的屋中,只有微微透过窗棂洒进来的月光,再无其他光亮。   沈灼怀握着剑坐在床边警戒,而司若则已在床上睡下,似乎完全不在意床下有个死人,他阖上眼睛,呼吸绵长。月光打在他白洁如玉的侧脸之上,更显得他有种神祇一般的美。屋子里很寂静,只能听闻到两人的呼吸声,司若微微翻动身子的衣物摩挲声,以及……   以及沈灼怀低下头,俯身去看司若时,越来越快的温热鼻息。   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根绳子栓住后上下扯动,扑通,扑通。看着司若熟睡的侧脸,他半跪,俯身,头越来越低,与司若距离也越来越近。   上次他见到这样毫无戒备地熟睡的司若,还是在毗陵镇上,司若在浴桶之中睡着时。   睡着的司若有些稚气,稀碎的额发散落在长而卷翘的眼睫毛上,一颤一颤。他的鼻头小而翘,嘴唇红润,似乎引人采撷。醒着的时候,司若是对一切树敌的,哪怕那双桃花眼是最为潋滟的存在,可冷冰冰的光却总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他又对生人少言寡语,但这并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一种处于神位一般的,神明对众人的怜悯。但睡着后,这一切都被他亲手破坏掉,好似天仙也可被人采摘。   一夜这样慢慢过去了,沈灼怀却依靠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一点也不困。   司若到底害怕什么呢?他是个能与死人同床共枕的人,但沈灼怀很想找到司若内心的恐惧,想见到他因真心的恐惧时,表露出来的异样的神色。沈灼怀一直知晓自己是个有些变态的家伙,他喜欢美,却又不喜欢美,喜欢去破坏美的存在。而司若显然便是这样的存在。   他真想见到,司若那镇定自若被打破时的慌乱,以及慌乱后朝自己射过来的眼眸。   “……”沈灼怀低低地笑了一声,“男人的破坏欲。”   他站直身子,脚有些麻。   沈灼怀将剑放好,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看看月亮,又看看月亮下的司若。   ……   前些日子一直在船上吃住,司若有些晕船,虽说他通些医能为自己医治,但总归是不太舒服。   如今到了广泽,方才好好睡上一觉。   沈灼怀说他会首页负责安全,司若也相信他不会乱来,便倒头就睡。   寻常司若睡觉并不会做梦,大抵是因为将学习与生活的时间安排得太井井有条了,司若总会一觉到天亮。但直到离开乌川,司若发觉梦境这种东西仿佛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梦到自己偷偷离开后祖父与老师的震怒,也梦到书院之中的窃窃私语。但梦中沈灼怀也在,沈灼怀站了出来,像现实中那样为他点明真相。   司若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他盯着梦中不远处与祖父说话的沈灼怀背影,心想这个人总算还是有些作用。   但他又觉得这一幕有些陌生又熟悉。   是为什么呢?   分明先前他们从未见过。   下一刻,天旋地转,司若感觉自己回到了一间客栈房中,他左右打量,雕花小窗,木床,瓷枕,一切都与那黑店一模一样。   可沈灼怀去了哪里?   司若没瞧见他的身影,却敏锐地感知到有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这让司若觉得自己仿若被猛兽紧盯的猎物,浑身难受。他打开窗户,打开门,却寻不见那目光,仿佛目光是由天上来——   天上来……   司若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只是他眼前,沈灼怀一张英俊的脸正对着他。   沈灼怀笑眯眯地坐在床边,头微微俯下,与司若相对:“哇,司公子,你还真是敏感。我刚想试试你会不会醒呢。”   司若心说怪不得他觉得梦中目光变态,原来那就是变态沈灼怀本人!   他一拳朝沈灼怀打过去:“你有病吗,大半夜不睡觉盯着人看!”   但沈灼怀却一掌接住司若的拳头,依旧一脸笑容,只是说出来的话叫司若一愣:“方才我感觉有人在门外窥探。”   司若借势坐起:“什么?你出去看了吗?”   沈灼怀放开司若,替他撩了撩耳边的发:“看了,但我出去之后,门外却没有半个人。” 第26章   司若直起身来,赤裸着足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门外依旧是一片寂静。   “穿鞋——”沈灼怀忍不住提醒他道。   司若没管他,左右看了看周围。屋子里没有点灯,几乎漆黑一片,但夜里他们也能习惯这种黑。反倒是客栈走道外边,墙上挂着壁灯,微微照亮了两侧的路。他低头去看——靠近墙角的地方,的确有一个新鲜的脚印,不是他,也不是沈灼怀的。   沈灼怀没有唬他。   司若关严实了门,回过头来。   沈灼怀撑着下巴盯着司若细瘦的背影,只觉得他分明日日与自己吃一样的东西,做一样的事,为何却会这么瘦?宽大空荡的里衣下,他的腰几乎一只手就可以包揽,叫沈灼怀忍不住遐思。   司若见到沈灼怀眼神放在自己身上,想不到他在想什么,只以为自己睡得衣衫不整,垂头去了一下衣襟:“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沈灼怀掩饰道,“发现了什么?”   “脚印。”司若在沈灼怀身侧坐下,言简意赅。   随后司若便把自己的发现告知了沈灼怀。   沈灼怀先前开门追出去,只闻声音不见人,并没有像司若那样仔细留意附近痕迹,如今司若一说,也能与他听闻到的动静对应上。他思索片刻,方道:“这人上前窥探被我们发现,今夜应不会再来。但我想若是有机会,他不会放过来我们房中寻找线索的时机。”   他顿了顿,道:“不如明日来个瓮中捉鳖?”   司若看向他,沈灼怀唇角微勾,眼中调皮的光芒一闪。   司若立刻明白了沈灼怀的意思,便点点头。   今日实在是遇了太多事情,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沈灼怀闹醒。司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开始假装被褥。   “去睡罢。”沈灼怀见状,柔声道,“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到时我会叫你。今夜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   窗外的喜鹊叫了好几声,日光由支起的窗棂处泼洒入室,夜间的静默也被逐渐喧闹起来的街市叫醒。   司若翻了个身,还有些困倦,可脑子提醒他今日与沈灼怀还有事要做,于是缓缓睁开了双眼。   屋子里竟是空的,沈灼怀不在。   司若一下子坐起来,发现洗漱的水盆已经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了,铜盆下还压了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   “待会回来,不用担心。”   “……”不知怎么的,司若心中有些触动。   虽说沈灼怀这个人总是有些口花花,做事也不算非常靠谱,但就像当初他应承的一样,沈灼怀有在好好照顾他,甚至在一些完全没必要做到这么细的细节,都做得很完美。司若虽说从小不缺疼爱,但也是苦着长大的,被这样好好对待,不受感触是不可能的。   他洗漱好,又换好衣裳,束了发,走到窗边将窗户彻底推开。   花叶的清新味道伴随着街上早点的香味飘散进来,后院的马夫正与厨子面带微笑地谈论着什么,枣红色的马儿吁叫一声,又很快在马夫的安抚下安静下来。一切都是这样寻常,与其他客栈似乎别无二致。但司若知道,那看似平整的地面之下,有一个鬼斧神工的地底王国。   “看什么呢?”身后有声音传来,司若扭头望去,是拎着早餐回来的沈灼怀,“随便买了点,不知你是不是爱吃。”他将早点放下,“我出门的时候你还未醒,昨夜你又没怎么睡,便没叫你。”   “没看什么。”司若嗅了嗅早点的香气,也有些饿了,打开一个就拿起来吃,“不是说要钓鱼?”   沈灼怀顺势在司若旁边坐下,道:“不急,我今早出去的时候看了,大部分人都没起来,要钓鱼也要等鱼儿都都醒了才能钓。”他看着司若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包子,忍不住说,“你吃多点,我在外头吃过了才回来的。你实在太瘦了,简直只剩下一把骨头,昨天我抱着你,几乎掐不到什么肉。”   “?”司若扭头怒瞪沈灼怀,“沈明之,你什么意思!”   强行抱他还说他手感不好?   “我没别的意思!”沈灼怀连连摆手,“只是觉得你太瘦对身体不好。”   司若没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后院有个小门。”他对沈灼怀说。   沈灼怀一愣,走到窗边望了望,果然如司若所说,他们所住的屋子望出去是后院的马厩,马厩后有一个可以通往外面街道的后门。司若的意思大概是他们待会可以从前门出去,找个合适的地方盯着人,若是有人进到他们屋中,后院那个小门便是他们合适的回来的通道。   沈灼怀想了想刚才自己出去时看到的后街:“可。等你用完早饭,我们便出门。”   司若正好将包子的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拍拍手,嘴里鼓囊囊的像个小仓鼠:“那便走罢。”   临离开房间前,沈灼怀为保那来找他们的人有进无出,还特地在门上做了些手脚,方才跟着司若离开。   白天的客栈与寻常客栈并没有什么两样,放眼望去,几个应当是与案件无关的伙计正在二三楼上跑下跑,为客人送东送西;一楼大堂处,也坐了不少人,正谈天侃地,司若眼尖,甚至认出了其中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留着老鼠胡须的男人正是昨夜与褐色工部木人相争的那个竞选者,沈灼怀口中陪都李家的那个纨绔。   男人似乎是因昨夜吃了亏,眼下心情颇为不快,一大早就喝起了酒。送下酒菜的小二动作有些慢了,他还很不高兴地怒斥出声。   司若撞撞沈灼怀,示意他看去。   沈灼怀自然也注意到了男人弄出来的动静,他摇摇头笑道:“这等压不住心思的家伙,被率先淘汰也是所应当。”他伸手揽住司若的肩头,颇为暧昧地靠在他耳边低声开口,“注意,别叫人看出我们俩的真实关系来。”   他声音很低,也很好听,磁性的嗓音落在司若耳尖,仿若上好的琵琶被拨动了弦。   司若觉得有些别扭,但也没挣脱开,任由沈灼怀揽着。   二人下了楼,好得仿若连体婴一般的贴近自然引起一些人注意。不知是否被昨夜参与游戏的人认出,司若感到有不好的目光在打量着他们。   沈灼怀揽着司若走到掌柜面前,那里依旧只有一个店小二,沈灼怀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开口道:“小二,你可知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一副财大气粗暴发户的模样。   店小二正在算账,抬头看了一眼两人,面上立即露出讨好的微笑:“两位客官是想要去周围逛逛?那小的推荐两个地方,一个是城西的天宝楼,是咱们广泽最大的酒楼,招牌,味道堪称一绝!”他比出一个大拇指,又接着道,“还有便是……稍稍远一些,不过景色很好的广泽游船,在城外,街口也有马车接送,船上有渔家美食,还有桃花美景!看了都说好!”   沈灼怀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店小二的答案,便带着司若离开了客栈。   走出客栈后,沈灼怀方才轻声与司若道:“店小二果然有问题,我们昨夜的猜测不错。”他们远离着店小二的视线,“他给我们推荐的这两个地方都离客栈很远,没有半天往返回不来。怕是想调虎离山吧。”   二人对视一眼,便走入人群之中。   他们来到后街一处大树底下,周围人流很少。沈灼怀提气飞身,便飞上了树杈,又伸手向司若:“要不要带你一起上来?”   司若会爬树,可他要面子,不乐意在这样情况下爬树,便只得不情不愿地朝沈灼怀伸出了手,叫沈灼怀将他带到树上。   二人坐稳,便恰好能看到客栈的后院,以及他们的屋子。   这株大树枝叶繁茂,坐在其间,能遮挡他们的身影,不让客栈中的人发现他们的踪迹,而他们却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他们屋子那扇对准后街的大开的窗户,以及被沈灼怀做了手脚的门。   “你说会是他来吗?”司若忍不住问。   “应当是。”沈灼怀道,“那凶手大概是没发现尸体不见了的,否则不会没有一点反应。”   后院与客栈里人进进出出,他们在树上看着这些人,像是些小巧的玩具一般。沈灼怀甚至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糖,递给司若:“吃糖吗?”   司若发现沈灼怀似乎对叫自己吃东西这件事非常执着,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的确喜爱吃这些甜甜的东西,便接了过来:“你怀中是个百宝箱不成?”   沈灼怀笑笑,没有回答。   甜丝丝的麦芽糖味道在口中蔓延,司若脑中那根喜甜的神经叫他忍不住高兴地翘起了足尖。春光之下,这样的生活,倒也是不错。   过了一会,他们房间的门果然动了!   门锁卡了一下,被轻易打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门外探进一个脑袋,确认屋内无人后,赶紧关上了门,然后在屋子里不断翻找起来。   “官印……官印……”鬼祟身影嘟囔着,“这两个家伙到底是哪儿来的,总不会是真打劫了我的客人吧……不对,一定是官府派来抓我的……看我偷走他们的官印……”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   沈灼怀笑着朝司若伸出手,司若便主动靠入他怀中。   又是一个足尖点地,哦不,是点树干,司若与沈灼怀凌空飞起,几个纵跃,便从后街大树翻身回到屋中。   沈灼怀动作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鬼祟身影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归来,仍旧在翻箱倒柜。   直到二人站定,沈灼怀笑着拍了拍那鬼祟身影,朗声道:“小二,你在我们屋子里做些什么呢?”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莫非……你们这个黑店收了我两万两黄金不成,还要来偷我的财物?!”   鬼祟身影,也就是店小二被吓得一怔,迟钝地转过身来,指着二人:“你……你们……”   作者有话说:   给我一点海星吧QAQ 第27章   沈灼怀与司若就站在店小二面前,将窗口带入的阳光牢牢挡住。   二人本就身姿挺拔,与吓得畏缩的店小二一比,更是英挺。   司若面无表情,一张漂亮的冷脸上戾气乍现;而虽然沈灼怀笑着,但那笑却叫人感觉比司若的冷脸更为可怕,好似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见二人不动,店小二索性拔身向后跑去,一把抓住了门闩,用力一拉!   ——木门纹丝不动。   店小二急了,又一拉,可那门闩像是上了胶水似的,硬是怎么都拉不动。店小二这才意识到门被沈灼怀二人做了手脚,而他们这样快回来,自然是料定了自己会来。   “别费那心思了。”沈灼怀道,“门锁被我换过,你是拉不动的。”   店小二一泄气,赖皮一般坐在地上:“你们要做什么?可说好了,我不退钱。”   沈灼怀看了司若一眼,司若明白地去关上了窗子,屋内顿时暗了下来,他又点上灯。   “没想做什么,想问问你这整件事是怎么回事。”沈灼怀与司若坐下,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店小二,开口道,“你先说说,你是何人,为何能卖官?这客栈底下的整个岩洞又是哪里来的?若我们没有猜错的话,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是做不来的。”   “你也不是工部的人。”司若也开口,声音很冷,“底下那些鬼工机关,是与你合作的人做的吧?若是你的手段,刚刚那个门锁自然难不倒你。”   店小二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似乎还想遮掩,可却没想到沈灼怀与司若已经看出这么多了,一摊手:“你们不都猜出来了吗,还要我说些什么?”   “老实些!”司若抽出沈灼怀腰间长剑,便指向店小二脑袋。   沈灼怀的贴身武器被下,他却发觉自己对此毫无反应,竟是一愣。   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了笑,不是方才面对店小二时那样带着心计的笑,而是觉得有意思的笑。   店小二被锋利长剑吓得一激灵:“别,别,我说,我说还不成吗!两位客官,我就是求个财,何至于此呢!”   于是他方才缓缓说出自己身份。   “小的……我名殷宝,是陪都吏部的主事,恰好管的便是,便是陪都的官职任免一事。”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灼怀与司若,见他们面上没有别的反应,方才继续说,“我是太元二十七年的进士第十一名,在翰林院做了四年的庶吉士后,先帝驾崩,我们原先这批进士便被贬到了陪都,一贬就是二十年。原先我便是在吏部做事的,后来随着年纪大了,一步一步从员外郎爬上了主事,一路……一路可谓是不容易。”   “谁想听你的心历程?”司若皱着眉头道,他仍旧没有收起长剑,剑尖拖在地面,发出尖锐声响,“你哪怕是吏部尚书也与我们没有关系!”   “马上,马上就到了!”殷宝低下头,忙不迭道,“小的其实做这件事真没多久,也就几年……”他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被司若拿剑一指,又立马大声起来,“两位客官应该也知道,陪都虽说是第二国都,可毕竟就是个养老的地方,别的不说了,俸禄与京城相比,少了不是一星半点!”他还语带埋怨,“我们这也是生活清苦,方才做了这等子买卖……”   沈灼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哦,生活清苦?你指的是这一张入场券要万两黄金?”   殷宝眼珠子一转,头更低了:“我虽说是主事,但陪都并没有什么要事要我做,我便养出了些莳花弄草的爱好,与工部同是主事的好友曾望龙整日喝喝茶谈谈天。曾望龙便是广泽人。景丰十七年过完年应卯,曾望龙突然兴冲冲地过来找我,告诉我他在广泽继承了一处客栈,客栈底下大有洞天。我便与他到广泽来看,发现了这里的不寻常之处。曾望龙问我我点子多,是否能拿这样大一处地方做什么生意,若做成了可以与我分账,我便突然想到了陪都今年人员凋敝,若是可以拿些小官位置去卖……”   他颤颤巍巍抬头,看沈灼怀与司若都面色不佳,便止住了话头。   “景丰十七年……”司若喃喃道。   如今是景丰十九年,也就是说,他们这桩生意,至少已做了两年有余了。其中利润,不知又有多少万金。   沈灼怀不知想起什么,一双凤眸中冷光闪过,他冷哼一声:“继续啊,怎么不继续了?”   殷宝连连点头,又磕了几个头:“是,是。”   “我与曾望龙说了计划,没想到一拍即合,曾望龙说这件客栈乃是他表舅过继给他的,他表舅想叫他帮忙安排给他表侄一个官位,不知如何和我说呢。后来……后来我便把曾望龙表侄安排进了吏部,做个书记,本想给他个大点的官的,谁知他表侄打字不识一个,真是个麻烦事……”殷宝嘟囔着嘟囔着又说偏了,见二人不快,赶紧扯回来,“然后!然后我便着手与曾望龙改造这地底洞穴。曾望龙设计了整套商贾棋的买卖,洞底下的机关也是他画好图纸差人做好的,而我负责去光发告示……也就是发不署名的信给附近的富人家里。一开始嘛的确没什么人相信,后来来的人自然就多了,甚至都不用我们上门找,只需将邀请函放在拍卖会上,用些别的东西做掩护,便会一个个地卖出去……”   “一开始是只有工部和吏部的,但这两个部门说来都清闲,也不够满足那些个富人家的意愿,后来我们胆子大了,就一次性把六部的位置都卖了出去。只可惜刚开始设计时曾望龙只最多设计了四个关口,我们一次也只能卖上四个位置。”   “也没卖出去多少呢……这不,才干了两年,您二位就来了。”   终于说完,殷宝像是出了口长气,终于敢抬起头去看沈灼怀与司若。   沈灼怀与司若面色各异,但相同的是,他们的确都不太高兴。   司若扭头看看沈灼怀面色,见他面上是少见的难看,便收回目光,没有说什么。   沈灼怀手攥成拳,听完殷宝的话,方才放松下来。   他已经彻底不笑了,厉声道:“你是如何发现我们不是你的客人的?”   殷宝抿抿嘴,道:“就是……您其实看起来像,但是您身边这位公子,太‘正’了。”他咽了口唾沫,“虽然他装作是您情人不假,可我毕竟在吏部呆了二十年,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读书人!况且、况且后来二位参与游戏,很明显地不知道规则……我这儿邀请的人,已经是参与过不止一轮的了。即使我不清楚他们身份——也可不敢清楚,但也能看得出来!”   司若没想到竟是自己的面相出了破绽,感到一阵哑言。   沈灼怀则继续审问着店小二:“昨夜所有人回房熄灯后,你是不是也来了?”   殷宝点点头,缩成一团:“是、是。原本我以为你们都睡了,想进来找找你们身份的证明。我这客栈算是广泽当地不错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路过官员来住过。”他还颇有些得意的模样,“我得保证他们不是冲着我们的生意来的。但是没想到爷您没睡……”   还因此差点被沈灼怀抓到,还好他熟悉地形,沈灼怀也顾虑着屋内熟睡的司若,怕出什么意外,并未出来抓人,才叫他逃脱。   谁知今日还是被他们来了个瓮中捉鳖。   殷宝跪倒在地,哭喊道:“二位爷,我看你们也没有官印,不像是官府来的人,我知道你们心有正义,但我这也没做什么谋财害命的买卖啊!无非是把几个草包安排上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罢了!都是为了生活!就放过我这一次吧,我保证,我以后好好做客栈买卖,再也不卖官了!”他卖惨之余,甚至还想贿赂二人,“那个钱……我得和曾望龙分,但你们想要什么位置,只要不是六部尚书,我都给你们安排!”   司若见他如此顽固不化,只觉得可笑,冷哼一声,把长剑丢给沈灼怀,便自己坐到角落里,不会这殷宝了。   沈灼怀持着长剑,手指略过锋利的剑锋,轻笑一声:“哦?你还挺有原则?”   “唰!”的一下,殷宝鬓角的鬓发齐刷刷落地!   殷宝被吓出一身冷汗,一肚子讨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掉落在地的头发,只觉得自己的脖颈凉飕飕的。   他连忙给沈灼怀磕了两个响头:“我错了,我错了这位爷,我立刻宣布结束这个游戏!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们!钱我退了,我还补给你们两万两,行不行!别杀我,求求了别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灼怀不耐烦地打断了:“行了!”   沈灼怀将剑收回剑鞘,站起来,俯视着眼前自称是吏部主事的男人,只觉得他丑陋,他眼中一片冷峻:“我不会杀你。”   殷宝又是几个磕头,连连道谢:“感谢这位爷不杀之恩,感谢这位爷不杀之恩……”   “但你要告诉我。”沈灼怀淡淡道,“隔壁天字号房,就是我们之前住过那间。里面的尸体,与你们的卖官生意,到底有没有关系。”   殷宝闻言,一下子愣住了。   “什、什么?尸体?”他看看沈灼怀,又看看司若,似乎一头雾水,“这,二位爷,你们怕不是与我开玩笑吧?我、我殷宝做的是活人买卖,哪里会有死人?”他突然想到沈灼怀与司若莫名其妙要换房间,身后冷汗骤起,“不……不是吧……真有人死在我客栈里?”   殷宝连声音都开始打颤。   卖官再怎么说,顶多也就是要人钱财,为人做事的买卖,而且殷宝也知晓来找他的大多都是家中有些权势钱财,又无从荫庇,考不上进士的公子哥,他最多就是拿地底下那些东西吓唬吓唬他们,以此来满足自己心底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但杀人…… 第28章   殷宝有些怕这事是不是沈灼怀胡诌出来吓他的,去看司若神情,可司若脸上也分明是明明白白的疑问。   他明白这事是真的。   “难道……难道是曾望龙想害我……”殷宝打了个寒颤,迅速扭头看向沈灼怀,“爷,我没杀人!什么尸体,我根本不知道啊!要是有尸体,那也一定是曾望龙留下来的!曾望龙前些日子说他想多分一份利润,被我驳回去了,他一定是想害死我!卖官无非就是罚些钱罢了,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啊!”   沈灼怀皱起眉头,捻捻手。   他开口:“你说的曾望龙,也在这个客栈里?”   “这倒没有……”殷宝摇摇头道,“曾望龙一般只会在游戏开始前几天来检查一下机关是否正常。工部的活儿比较多,他现在应该在陪都呢。”   床榻下的尸体是个新死的男人,若如殷宝所说是曾望龙要陷害他,曾望龙又不在广泽,这尸体就应该是具陈尸。但看的出来殷宝的表情,他对此事的确是一无所知。   似乎这桩案子……与殷宝客栈中的卖官案关系并不是很大。   司若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沈灼怀身边,附耳对他道:“帮我个忙。”   “嗯?”沈灼怀感觉得到司若的气息在耳边轻轻扑闪,痒极了,他转过头去与司若面对面,也轻声道,“你要做什么?”   司若瞥了一眼床榻。   沈灼怀瞬间明白了司若的意思。   “你过来。”他对殷宝说。   殷宝不明所以,跟着两人到了床边。   司若将床上东西抱走,沈灼怀一施力,将床榻掀起——那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死尸便突然出现在殷宝面前!   “啊!”殷宝被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连连后退两步,指着那死尸说,“这、这这……不是说……你们……这……”他被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怎么会在……”   “尸体怎么会在此是么?”沈灼怀挑眉,“先前我们感到有人窥探,以为是凶手,便将尸体带回这个房间。”   司若刚才的意思,是叫他配合他,在殷宝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让殷宝见到尸体,这样便能确认殷宝先前到底有没有说假话,也能看出殷宝与死尸的关系。如此一来,殷宝被吓成这样,倒是的确能确定他对有人死在他客栈之中一事毫不知情。   直到沈灼怀放下床榻,殷宝还被吓得浑身发抖,不敢看二人:“二位公子,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不是杀人犯啊,我只想赚些钱罢了……”   “得了。”沈灼怀朗声道,“我知道你只想赚钱。”   他眯起眼睛,上下扫射了殷宝一轮:“我让你继续赚这个钱,如何?”   “啊、啊?”殷宝没有明白沈灼怀是什么意思。   沈灼怀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家徽玉佩,放在殷宝眼前:“我乃寂川世子沈灼怀,前来广泽查案。”他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个案子,我和我的好友已经盯了很久了。”   司沈灼怀的好友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看沈灼怀打算怎么胡扯。   “现在在你的客栈之中发现尸体,我们怀疑凶手就在前来买官的这些人之中。”沈灼怀将玉佩一收,也不等殷宝多看两眼,接着说,“因此你要停止游戏的要求,我们拒绝。相反的,今晚的游戏,你要大办特办,最好是比昨夜要办得好一些,将人群聚集一些,好叫我们观察谁才是凶手。”   “可是……可是……”殷宝面露难色,“那可是杀人犯,万一他继续杀人该怎么办……”   沈灼怀轻笑一声:“你怕什么?若你肯将游戏继续,不是他杀你,就是我杀了你。”他目露寒光,“而且他不是对你有所求吗?可别忘了,你还要接着赚这个卖官钱。”   殷宝哪里敢忤逆沈灼怀的意思,在暴力与身份的双重威胁面前,只得同意。   答应过后,殷宝小心翼翼看了沈灼怀一眼:“那,沈公子,我先走……?”   “等等。”司若拦住了他,“沈灼怀,把床榻弄起来,叫他仔细看一眼,他究竟见没见过这个人。”   沈灼怀自然答应,昂起下巴朝殷宝点点,叫殷宝靠近。   殷宝又害怕尸体,又害怕沈灼怀,想了想,还是觉得沈灼怀比较可怕,慢吞吞地靠近了床榻,努力看上一眼,然后立刻别过头去:“不记得,我不记得见没见过!”   司若道:“你做店小二的,每日迎来送往,若他是你的客人,怎会不记得呢?”   殷宝现在觉得司若可比沈灼怀安全多了,不自觉靠近司若,又被沈灼怀一个眼神吓回原地,他喃喃道:“我店里雇佣了不少不知情的人,实则大部分事情都是他们在做,其他人我不做多牵扯……而且,哪怕是有邀请函的,那邀请函我也是倒了几手送出去,叫人不会发现我真实身份的。我、我最多能确认参与游戏的有几个人罢了……”   沈灼怀又盘问了殷宝一遍,依旧问不出什么东西,只得交代了他在屋中发生的一切都不许告诉第四个人,开了门摆摆手叫他走了。   屋子里重归宁静。   两人,尤其是沈灼怀,都说了不少话,喉头都有些干了,殷宝离开后便开始不断喝茶。   甘甜的茶水入口,才终于带去了喉头的干涩。   “哪怕殷宝说没见过这个人,你也依旧觉得凶手还在客栈之中?”司若开口道。   沈灼怀呷了一口茶,抿抿嘴唇:“他卖官是卖官,凶手抛尸是抛尸。无论凶手是为何抛尸,我总觉得与卖官这一事离不太开。”沈灼怀抬眸望去,见司若唇瓣沾水后粉红粉红,若盛放桃花,心中微悸,“司公子,若日后还有你我二人要装作情人的机会,我看你现在这个神情,就比先前被殷宝看出时,要好得多。”   “?”司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用茶水看看自己模样,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只以为沈灼怀又在发疯,“你有病?”   沈灼怀轻笑,很快转换了话题:“司公子可确认那日验尸,没落下任何线索?”   说到自己本职,司若一下子认真起来:“尸体上下伤痕,我均检查过,他是因外力被缢死的绝对没错。他身上虐打伤痕,基本都处于上半身,我推测他应当是被捆绑住,跪下后所伤,且这些伤口大多是他生前留下的伤损,很新,距离他死亡时间应当也不远,我怀疑是他被虐打后不久,便被人用绳子缢死。但这个人又保存了他完好的面目,甚至头发也替他重新梳过,此人应当是与他相熟之人。”   司若似是觉得说累了,顿了顿,喝了口茶,方才继续道,“一般来说,相熟者杀人后,会不敢面对死者的目光,将死者面目毁尸灭迹。但这个凶手在杀了人后,却将死者头发梳好,我怀疑他对此有愧疚之心,或是对死者有所敬重,这其实很奇怪。因为死者面上两刀很深,却是凶手在其生前所致,死后居然完全没有对他面貌进行破坏。”   司若沉浸在工作上时,眼睛特别的亮,叫人看得移不开眼去。沈灼怀听着司若的话,心绪却一分为二,飘到了天边。   直到司若说完,看向他,沈灼怀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司公子不愧是我选中的仵作。”   司若立刻:盯。   此处表示的是“你可真好意思”。   沈灼怀咳嗽两声,说:“后面那个熟人作案的猜测我很认同。但其实我是想着问问司公子,对这尸体的身份,有没有什么怀疑来着的。”   “他穿着下人的衣服,却不像个下人……”司若想了想,说。   “怎么说?”沈灼怀立刻坐直了,好奇道。   “当时验尸的时候,尸体身上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服,这分明是下人穿的衣物。”司若微微蹙眉,“但是,尸体的手指上没有半点粗茧,一个做下人的人,手上怎会没有半点干过活的痕迹呢?而且我褪去他衣物后有发现,他完好的皮肤有被粗布磨伤的痕迹。”   “这痕迹是死前伤还是死后伤?”沈灼怀追问。   “奇怪就奇怪在,是死前伤……”司若手指点点自己的嘴唇,语气带着疑惑,“这个人给我的整体感觉分明是个富家子弟,但他却主动穿上了下人的衣裳,然后被人虐杀在这间客栈的某个房间里,又被抛尸隔壁。”   沈灼怀想了想,干脆重新掀起床榻,露出那尸体。   沈灼怀端详片刻,开口:“司若,你看这粗麻布衣上的纹路,像不像某种家徽?”   司若先前验尸时便看到了这青白二色的花纹,但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书生出身,不像沈灼怀对此有这么高的敏感度,便只以为那是普通纹样。经沈灼怀一说,司若才发觉,那弯弯绕绕的纹路,似乎真的与沈灼怀家徽那种风格,有这么几分相像。   “像是个……”司若低头细细看了看,“邓字。”   “这便好办多了。”沈灼怀拍拍手,“殷宝的买卖左右不过在泽川府、陪都一带做,能来买官,能承受的起这高昂出场费的,至少也是附近乡绅。邓姓也不是个大姓,之后一查便也就清楚了。”   说着去放下了床榻,语气里有几分轻松:“总算不用与尸体共枕而眠了。”   “与尸体共枕而眠的明明是我才是!”司若没好气地说。   “你打算怎么查?”司若有些好奇,“这泽川和陪都可不是你毗陵,能叫人们都听从与你。”   沈灼怀朝他眨眨眼,笑道:“听从?不比不必。这不是还有殷宝殷大人嘛。”他笑眯眯地看着司若,司若却偏偏能从他笑容里看出些阴险来。   想到了什么,司若说:“你没打算告诉殷宝,卖官是要株连九族的。”用的是很笃定的语气。   沈灼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帕子,慢条斯地擦着手:“他可是太元年间的老前辈了,这些旧事,我以为他比我们清楚呢。”   司若道:“沈明之,你可真不是个好人。”   通常司若叫沈灼怀“沈明之”时,都是在他生气的时候,但这次,沈灼怀却从司若话中,听出几分暗含的夸赞。   作者有话说:   可能是因为卡文这段时间情绪都怪差的……分明知道该写什么但是就是没写出来QAQ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这个坎…… 第29章   殷宝才离开没多久,便又被沈灼怀以各种不满住所安排的名义叫了上来,惹得周围都知道这屋子里住了一对不好惹的家伙。   殷宝面带苦色:“二位爷啊,这又是怎么了……”   沈灼怀朝司若看看。   司若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从尸体衣物上誊下来的家徽。原本沈灼怀的意思是叫殷宝直接看尸体衣物上的纹路的,但被司若拦住了,表示殷宝此人实在胆小,要再吓他一次,只怕是要误事。   沈灼怀这才作罢。   沈灼怀冲殷宝道:“这是我们新发现的线索,死者衣物上很像‘邓’字的家徽纹路,因此想来问问你。”他看着殷宝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声音严厉了些,“好好看看,给我们提供对了,有你好处!”   殷宝这才接过那张纸来,正看反看,看了又看,最后道:“这……的确看着有些眼熟……”他斟酌着用词,“我听闻陪都涪县有一家邓姓人士,耕读传家数代,颇有才名,也算是纳税大户。这纹路不太清楚,但的确与他们家的家徽,有几分相似……”   “有几分?”司若问。   “大约七八分是有的。”殷宝答道,将纸交还给了司若,“只是我未亲眼见过他家家徽,不能确定。”   有七八分那大抵就是有了。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   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说话是绝不会说到底的,左右会给自己留几分余地。虽殷宝在他们面前战战兢兢,但却下意识说话做事都保持了官场上的习惯。这至少可以证明,死者是陪都涪县邓家的人,甚至根据司若昨夜的猜测,他有可能是邓家的某个主子,而非奴才。   殷宝离开后,两人又对现下的情况重新梳了一番,确定了晚上的行动。   ……   夜里,第二场游戏如约而至。   沈灼怀与司若依旧是选择了最后一个出去,等来到殷宝面前时,已经没有别的人了。   殷宝见到二人,已经完全不同昨日的仰首伸眉,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两位公子,可算是来了。”   沈灼怀朝他点点头,然后照例为司若选择了一个面具,二人带好面具后,方才准备进入通道。   根据殷宝所说,第二场游戏与第一场规则并不同。第一场类似于所有人都在场,竞争一个油水最肥的位置,但第二场他是要把剩下三个官职都尽量卖出去的,因此并不像昨日一般将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而是利用这地底下蜿蜒曲折的岩洞,将代表卖出官职的玉石放在特定位置,然后依据每个人出的不同价钱,给予每个人相同却带有印记的筹码,看谁压得更多。   说白了,也就是一个“赌”字,只是将明赌改为了暗赌。   沈灼怀与司若来之前已经讨论过凶手可能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他们今夜的任务,便是揪出这个凶手的存在。   为了不叫昨日的参与者再认出他们——毕竟他们已经是“买”完了的人,司若决定与沈灼怀分开走。虽然这个提议遭到了沈灼怀的拒绝,但他依旧坚定自己的念头。   于是为保证稳妥,沈灼怀只得叫上殷宝,命他尽量陪着司若,不要离开。   殷宝虽不知情二人具体关系,但他也看得出沈灼怀对司若的看重,连连应承。   地下岩洞之中,有穿堂风经过,比地上要凉上不少。司若的衣角被风吹得烈烈摆动,他索性将宽大的袖子收捆起来,而后先行走入了一条通道。   殷宝正想跟进去,沈灼怀却扯住了他。   沈灼怀用带着威胁的语气对殷宝道:“今夜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首先的任务,都是要照看好那位公子,明白?”他看见殷宝连连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若他出了什么问题……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殷宝低下脑袋,根本不敢看沈灼怀的眼睛:“我知道,我知道,沈世子您放心好了……”说完赶紧一溜烟跟着司若去了。   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隧道之中,沈灼怀方才低垂眼帘,走入另一条道路。   ……   司若今夜选的这条道比昨夜走的那条要宽上许多,也明亮上许多,一路上都点了篝火,亮起的光能清晰的见到石壁上滑落的水痕。殷宝殷切地走在前面,为司若引路,司若却与他隔着一定的距离——一来他对殷宝其实并没有那样信任,二来则是走的太近,若是遇上旁人,难免会叫人怀疑。   只是这一路走来……竟完全没有见到除了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   司若眉头微蹙,忍不住开口:“殷宝,你真没有故意领我走错地方?那些人呢?”   殷宝回过头去看着司若,抹了把汗:“司公子,我这岩洞可大,我也不知道他们会走那条路,这不是一条一条在找着嘛……我还得收筹码呢。”他看上去倒是没有沈灼怀在时候那样战战兢兢了,“要不,我们分开走?前面有个分岔路口,左右两边都有两个放筹码的地方,我保证若是遇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人,会跟您和沈世子说!”   对于沈灼怀对自己武力值的不信任,司若其实并不在意。他听闻殷宝这样说,倒是有些心动。   思索片刻,司若道:“可,你我二人分开走罢。我要找的那个人大概身长六尺,同样穿着有邓家家徽的袍子。他行事或许会比较粗鲁,看上去不像个读书人——既然你能猜出来我是个读书人,应当也能看出谁没有读过书罢?”   “可以可以,没有问题!”殷宝就差拍着胸膛保证。   于是二人在前头的岔路,就此分开。   隧道之中很安静,只有司若一个人的脚步声。这天然形成的岩洞,哪怕经过改造,总有地下水汨汨流淌,撞击在石壁上,发出好听的水流声音。司若侧耳听着附近的动静,脚下不停。   殷宝并没有欺骗他,这条路确实是通向另一个筹码集合地的。   一路上,道路越来越宽,篝火也越来越亮,还偶尔能听到一些人说话后的回音,在石头上经过不知道几次的反复辗转,进入耳中只剩下一些嘈杂的回声。   听到人声时,司若就已经做好了戒备,将捆起的袖袍放下,在宽大的袖子中,紧紧捉住了一把尖锐的匕首。   他讨厌沈灼怀把他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是有原因的。   转过一个弯角,眼前便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岩洞。岩洞的最中央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石台,周围是更多的篝火,将整个石洞照亮。而石台之上,岩石中间,便赫然是一堆零零碎碎摆着的筹码。筹码与在赌场见到的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多一些,几乎盖住了刻着“吏部”二字的青色玉石。   司若走上前去,捻起一块筹码仔细端详。   这东西似乎每个人的都是一样的,殷宝给他和沈灼怀的也是这样式,只是在左上角的标记之上有着微小的区别,或许是用来区分谁下得更多。   司若正端详时,身后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   “你莫不是也想拿别人的筹码充做自己的?这是不行的,游戏组织者早就做出了 区分。”这声音有些粗砺,带着几分笑意,听起来没有什么威胁性,却叫司若吓出一身冷汗——   司若如此敏锐一个人,却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他深呼吸两下,镇定自若地转过身去,见到一个戴着狼犬面具的,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他身后。男子穿着一身玄金色的绸缎袍子,看起来颇为富贵,只是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他看司若回头,咧开嘴笑了笑,似乎是想叫他放下敌意。   司若不动声色道:“你也是来买官的?”   “是啊。”那男子走近几步,司若的呼吸急促了一分,又努力平息下去。   男子走到石台旁,拿起两块筹码,在手上抛了抛:“我已不是第一次参与第二场游戏了。从前我的……”他顿了顿,“我参与第二场时也想着拿旁人的筹码,自己便不用花这么多银子,谁知这每块筹码上都刻着不同的印记,那客栈掌柜的一看便知,根本无法作假。”   司若见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呼吸放轻松下来,他继续和这男子攀谈起来:“是吗?那我还真是不清楚呢。”   司若不露声色地用余光打量了男子,脚步退后一步:“可惜了,我本以为能有用的,带的钱不够,昨夜都花光了,看来今日只能继续陪跑了。”他瞥了男子一下,做了个书生的礼,“多谢这位仁兄为我解惑。”   那男子仍旧笑着,看起来毫无威胁,身上甚至有几分亲和力:“哪里哪里,说不得日后也是同僚,不过互相帮助罢了。”   司若面上露出一个假笑,而后又与这男子攀谈几句,借口自己准备去别个筹码处看看,便转身漫步离开了这个岩洞。   确定男子看不到自己,且没有跟上来后,司若终于出了口长气,脚步也迅速起来。   他要去找沈灼怀!   脚下湿滑,可司若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他循着记忆,在弯绕的隧道之间快步走动,最终揪住了正在另一个岩洞之中收取筹码的殷宝。   司若拎起殷宝的领口,冲他急道:“我要找沈灼怀,现在立刻!”   殷宝被突然出现的司若一惊,很快反应过来这位估计是有急事,为保命,直接丢下了手中筹码,带着司若从一处隐秘的石梯走上去,这竟是司若他们都没发现的二楼!   二楼可以俯视整个地下隧道的全貌,司若很快发现了正在一条隧道中的沈灼怀,扭头看殷宝。殷宝手中掐掐算算:“司、司公子,您走那条路,不会撞上人,很快就到……”   他话还没说完,司若已经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冲过去了。   沈灼怀一路上都没遇见几个人,正是郁闷,心道他是不是走错了路,却听到身后有急急脚步声传来。他转身望去,却看到司若冲他一路小跑。   “我、我找到他了!”司若跑得面色绯红。   “找到?找到谁了?”沈灼怀眼睛一亮。   “杀人凶手!”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海星评论~ 第30章   闻言,沈灼怀赶紧拉住司若,将他往回拽。   回到房间后,沈灼怀方才一脸严肃地开口:“你见到凶手了?”   司若点点头,正要说自己经历,却又被沈灼怀打断。   沈灼怀:“我不是叫殷宝跟着你吗?他人呢?你一个人见到他的?他没发现什么,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料到沈灼怀居然开口说的是这些,司若怔住了。   许久,他才开口:“没……”   沈灼怀松了口气,眼中厉色仍旧未减退:“那是虐杀了一个男人的凶手,你就不怕他发现你是冲着他来的,对你下手?司若你怎么每次都胆子这么大!我只是少叮嘱一句,你就总是冒险!”他忍不住有些脾气,“你是个书生,我才是个武人,你若是出了事,我怎么交代?!”   司若被他斥得委屈,心想书生怎么了,沈灼怀总是看不起他,仿佛他自己一个人出去就是要惹事似的,狠狠瞪了沈灼怀一眼,不愿意与他说话,侧过头去坐着。   他心里还有些委屈:明明有了线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沈灼怀,结果沈灼怀非但不高兴就算了,还嘟嘟囔囔一大堆!   沈灼怀自然发现了司若的不快,他也反应过来他有些反应过度了,呼出一口气,声音柔和下来:“我也不是埋怨你,只是怕你有危险。离开毗邻时我说了要照顾好你,你要真出事,便是我的不是了。刚才我有些急,也不是怪你,是怪那殷宝明明应承了我要跟着你却没跟。司公子,行行好,别不我了,成不成?”   说着,还伸出手去捏捏司若的耳垂。   司若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沈灼怀这么讲,方才消了消气,转过身去,硬邦邦道:“你知道是你的错便好。道歉。”   他依旧不看沈灼怀,语气冰冷,但沈灼怀知道这是人的意思了,唇角勾起,坐在司若对面:“好,对不住司公子。那不如现在我们来说说你的发现?”   司若想了想,指挥沈灼怀去拿出纸笔。   沈灼怀刚刚惹恼了人,自然是伏低做小什么都做,放好宣纸,又磨好了墨。   很快,纸上便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轮廓。   “这是我见到的那个人的模样。”司若道,“我觉得他就是凶手。”   “怎么说?”沈灼怀问。   司若将他在筹码洞中遇到的事情告知了沈灼怀,但隐去了自己没有注意到男人脚步声这件事:“……他虽然没有穿着有家纹的袍子,但是那整身袍子是不太合适他的,仿佛整个短了一截。而我们先前知道的是,凶手比受害者要高上起码一个脑袋。”司若顿了顿,继续说,“而且这个人说话,有点下意识讨好的意味——你们这种公子哥,和人说话绝不会如此有礼貌。”   “这种公子哥”沈灼怀苦笑一声,硬生生背了这个锅。   “还有最不对劲的一点……”司若眸色微沉,“他拿起筹码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皮肤很粗糙,而且手心有好几个老茧。一个穿着打扮都很贵气的富家公子,为何手却是一双干活的人的手呢?除非他与什么人改换了身份。”   “而目前我们所知被改换身份的人,死者与凶手,便是其二。”   听到“改换身份”这个词,沈灼怀眉心微动,但却没有说什么,静静等司若说完。   见沈灼怀不说话,司若看看他:“没有了。”   沈灼怀反应过来:“好。”   然后沈灼怀便打开大门,领着司若出去。   此刻游戏还没有完全结束,也只有他们回到房间来了,走道之中是一片如同熟睡的寂静。一楼大堂处,殷宝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双慌乱的眼睛四处观望,见到沈灼怀二人后,方才定下来,点头哈腰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沈灼怀却没给他什么好面色,冷冷瞥了一眼过去,没有会他。   然后径直走到旁边,原本放着尸体的那间房门口去,一脚踹开了大门。   “pong”的一声,木制的门被沈灼怀暴力打开了。   见状,殷宝又是害怕又是紧张,一溜烟跑上楼来,压低声音道:“沈世子,您这是做什么啊!”   沈灼怀却没解释半句,走进去便像是故意的一般,将屋内陈设都移了个位置,而后又走出来。司若并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外看着他,对沈灼怀的举动若有所思。   “你这是……”司若眉头微皱。   “找个由头叫他心急心急。”沈灼怀也不多做解释,只是这么说。   这个“他”,自然不会是殷宝或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凶手。   而后沈灼怀来到殷宝面前,挑眉:“殷宝,我先前怎么和你说的?”   “啊?”殷宝愣了愣,随即想起来他为拿筹码大胆提议和司若分开走的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沈世子,你看这不是没出事……若是我在,说不定也遇不上线索呢……”   “呵。”沈灼怀却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几人说话的功夫,有第一批游戏参与者回来了,路过楼下大堂,见楼上居然罕见的有人,立刻噤声。而沈灼怀与司若见状,也伪装成训斥店小二的模样,与殷宝敷衍两句,然后回到房间关上门。   “可惜了。”沈灼怀说,“我本想着要他们还没回得这么早,就挨个儿去翻一翻他们屋子的。”   司若却说:“你这架势,不说我以为你是强盗。”   听司若言语,沈灼怀轻笑出声。   过了一会,两人房门被敲响。   沈灼怀去拉开房门,门口是带着浴桶与热水来的殷宝,他身后还陆续有人路过。殷宝见了沈灼怀,嘿嘿笑道:“沈世……公子,您要的热水到了。”   接着开门的功夫,沈灼怀瞥了一眼外面,已经安静许多。   叫殷宝送水是他们先前的约定,若是所有人都离开了岩洞,殷宝便送热水上来,作为提示。   沈灼怀朝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叫殷宝将水送进屋子,然后关上大门。   “都回来了。”他冲司若道,“若是困了就先洗个热水脸,待会等着看好戏。”   连续两日这样不得休息,原本生活极其规律的司若的确是有些顶不住了,捞了帕子浸进热水里,便去敷眼睛和脸。温热的蒸汽盖在疲倦的双眼之上,叫他舒适许多,司若洗了把脸,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方才靠近沈灼怀。只是夜实在深了,他双手撑在脸蛋上,脑袋一点一点的……   几乎是要睡着了。   沈灼怀一时也没有打扰他。   司若似乎是完全不知道自己那张脸有多好看的,刚刚用帕子擦脸,竟是直接粗暴地抹了一把便丢掉了,发丝沾了几滴水,由他额角滑落下来干涸过半后形成了水渍,与他左眼下那朱砂痣形成映射一般。沈灼怀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帮他擦掉了那未干的水滴。   也弄醒了本就半睡半醒之中的司若。   司若微微侧头看着沈灼怀,眼中有过半迷离:“嗯……怎么,好戏开场了?”   声音低低的,竟带着几分撒娇似的鼻音。   叫沈灼怀顿了顿。   方开口道:“还没有,只是见你脸上有水,擦一擦。”声音里带着几分他自己就觉察不到的欲望与嘶哑。   司若钝钝点头,眼神又迷离起来。   而就在这时,隔壁终于出现了轻微的“咚咚咚”的声响。   司若一下子坐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沈灼怀——   意思是:“来了?”   沈灼怀眼色一厉,点点头。   二人忙起身。   司若用气音道:“我们要怎么看这场好戏?”   谁知沈灼怀却领着司若靠近了他们与隔壁共同的那道墙,然后将墙上一副装饰画挪开——画后俨然是一个极其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孔,却直通隔壁。   沈灼怀低声回答司若的疑惑:“前几日我便发现了。这种老客栈,从前多少有暗娼来往。许多老鸨便会在隔壁开上一个墙洞,好观察他们的‘生意’如何。”见司若一副震惊万分,连耳朵都红了的样子,又加了一句解释,“不过我们这间屋子只有这个墙孔,其余再没别的了。”   司若这才放下心来。   透过那小孔,隔壁一切果然清晰可见。   只见一个蒙面黑袍的高大男人鬼鬼祟祟地撬开了房门,然后进到房间中来。他先是确认了一下外头没有人注意到他,方才小心地关上门,见到屋子里被沈灼怀一番破坏过的乱象,拳头紧握,口中似是在不断地叹气和喃喃自语。只见高大男人径直来到床榻前,先是将上头的卧具丢弃一空,然后撑起床榻上的木格,却突然顿住——   忍不住叫喊出了声音:“怎么会不见呢!”   他似乎是慌了,手上一滑,木格“啪”的一声巨响掉落在原位,将他一惊,又赶紧探头去看周遭有没有人被惊醒,而后才继续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可床榻下的尸体,早在沈灼怀与司若到客栈当日便被他们挪动了位置,这男人又哪里能找到他藏匿的尸体!   男人慌乱万分,甚至扯开了面罩:“不对,谁发现了尸体,却没有报官……会不会是客栈老板……那我今日还继续参加游戏,岂不是暴露了?不可能,不可能,老板不会允许的……一定是其他住户……是谁发现了我杀人的过程,却又如此有心机!”   “就是他!”男人扯下面罩后,司若当即转头,无声地做口型告知沈灼怀,“我见到的那个男人!杀人凶手!”   沈灼怀与他贴得极近,自然将司若的焦急看得清清楚楚,他伸手拍拍司若肩头,安抚着他,示意先不要说话,继续看这男人要怎么做。   男人找了一通都没有结果后,心知自己的计划大概是出了问题,颤抖着手将现场复原了个七七八八,而后退出了房间。   沈灼怀与司若也从那小孔边离开。   司若刚想说些什么,沈灼怀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下一刻——   不间断的敲门声在他们门前响起,过了一阵才逐渐停歇。   司若的心“砰砰”乱跳。 第31章   很快,那敲门声又在不同的地方响起,一个粗犷的男声怒骂道:“谁啊!大半夜的敲人的门!”   很显然,凶手只敲门看了是否有人在,却并未显露自己的身形。   许久后,敲门声才彻底停歇。   沈灼怀宽大的手掌整个包括着司若的脸,皮革的手套经过炊制,有着特殊的冰冷皮质味道,司若刚被捂住嘴时,是有些惊讶的,吐气很快,可后来他便意识到捉住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沈灼怀,那皮革味道带来的不是恐慌,反倒是别的一般叫人有些安宁的感觉了。   二人竟就维持着这个动作站了许久,直到彻底没有声音,沈灼怀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稍有些不济,讪讪放落手:“……不好意思,刚才情急之下。”   不知怎么的,司若却莫名没有感到生气,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避过沈灼怀的目光:“……没关系。”   二人就这么相对无言了好一会。   沈灼怀用力有些紧,司若皮肤本就容易红,如今脸上竟被他勒出了几道手指印子,在司若那昳丽容貌之下,竟显得有几分狎昵的暧昧。沈灼怀忍不住盯着那几道印子看,意识到司若并不知自己脸上有这样的纹路,但那太美了,叫沈灼怀甚至不愿意让它消失。   ……那是自己做出来的痕迹。   心中的破坏欲突起,沈灼怀别开眼睛,咳嗽两声:“你的脸……要不要用水敷一敷。”   司若闻言,去铜盆的水中照照,方才发现,他碰了一下脸,却并不觉得疼,便不想管他:“没关系,反正明天……也会消掉的。我皮肤就是容易这样。”他忍不住替沈灼怀找了借口。   这下过后两人都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缓解这种气氛。   “……睡吧。”沈灼怀说,“有事明日再说。”   说罢,便扯了被子,自己在地上打好了地铺,背对着司若躺下了。   司若在床边坐下,有些发愣。   发了一会呆,司若索性也躺了下来,看看沈灼怀一动不动的背影,干脆用被褥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天天想这么多做什么,不如想想案子来得好。   他心想。   ……   天亮起来之后,也是游戏彻底结束之后。   沈灼怀依旧早早出了门,司若猜测他是去买早饭了。   司若换上外衫,洗漱好,未开门,便能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   整座客栈在结束了商贾棋游戏后,才更像“客栈”本身起来。或许是暂时不再有竞争关系的缘故,先前根本不会见面,见了面也剑拔弩张的家伙们如今竟能同坐在一桌吃饭聊天,乃至谈起生意,从上到下是从未有过的热闹。客栈门口聚集了好些马车,车夫们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等着主家出来,完全一扫原先阴翳。   似乎这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客栈,而非藏着一具尸体,能叫人争得你死我活的场所。   司若坐在床边,打开自己验尸的工具,一边擦拭,一边却出了神。   司若自觉昨夜他与沈灼怀之间气氛是有些古怪的,但他又不知是哪里古怪,是因为沈灼怀难得地没有和他口花花吗?还是原本死皮赖脸的沈灼怀,却偏偏先睡了?司若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发了芽,闹得他痒痒的,可那痒又并不外现,司若也不能从自己从前做事的任何经验里寻找到先例,只能将那嫩芽一股脑压在心里。   想着想着,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布掉到了脚边,而他的手则顺着擦拭的力道朝柳叶刀滑去——   “嘶!”十指连心,疼痛叫司若终于从遐思之中回过神来,血珠汨汨冒着,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含着伤口,又去擦拭、收拾刀具。   正在司若忙碌中,沈灼怀回来了。   他见司若东西掉落一地,指头处包裹着的布又是血迹斑斑,凤眸顿深,冲上去捉住司若的手:“你怎么了!刚才有人进来对你不利?!”   可司若脑子里本就还在想他和沈灼怀的事,沈灼怀一牵他手,他仿佛周身像被烫到一般,“噌”地收回了那只被自己划伤的手,别过眼睛去:“没什么,没人。”司若顿了顿,解释道,“我自己收拾东西。”   意思是他收拾东西划伤的自己。   沈灼怀明白司若的意思。   但他却敏锐地察觉司若对他的态度像是更疏离了一些,若是寻常,司若除解释外,不会与其他人说很多话,但面对他,冷言冷语自是不会少的。但司若却……客气了许多。   沈灼怀垂下眼睑,什么也没问,蹲下身子帮司若捡起掉落在地的工具。   他再度起来的时候,司若脸上那点吃惊已经消失了,手也被他自个儿包扎好。   两人默契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坐在床边小桌,分吃早饭。   “待会我准备去问问那殷宝藏尸者的身份。”沈灼怀说道。   “好。”司若想了想,点点头,又咬了一口糯糯的糍粑。   沈灼怀看着他:“……待会儿你就别去了,你想出去逛逛也好,或者继续在屋头休息,都成。你与那个人见过面,我怕我们一同出现,容易引起他的怀疑。”虽是这么说,但语气软和许多,带着些请求。   司若又是点点头,没有回话。   沈灼怀看着司若这副模样,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些无力感。   他发现了现在这个司若是怎么一回事了。   司若对人,无非三种态度,一是像先前与自己那般,不依不饶的,沈灼怀可以轻易地从司若的神态之中判断他的情绪;二便是他对不熟悉的寻常人的态度,有礼有节,却不会过分亲近,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高冷;三就是像现在这样,你说什么他都应,但神游天外,心里想什么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像是一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上回司若出现这种态度,还是面对他乌川书院的老师,非要去给自己找回清白的时候。   但沈灼怀却更喜欢那个鲜活一些的司若。   沈灼怀有些莫名,开始回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今天的殷宝格外忙碌,尤其是昨晚他收回所有筹码,发现自己没亏,反而还大赚了一笔后,今日哪怕被人使唤,也分外高兴。   “小二,小二,说好的茶呢,怎么还没有上来!”一个操着湘地口音的客商一拍桌子。   这客商是客栈里少数的没有参与商贾棋游戏的人,却也因给客栈提供了多年的货物而对他们的勾当有几分了解,只是不知殷宝的身份。殷宝被使唤得晕头转向,牙根痒痒,心想自己一个陪都六品官,现在怎么在这儿做这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可转念一想自己收上来的钱,面上的气愤又很快转为了真心实意的开心。   “欸,这位客官,您要的茶待会会和茶点一块儿上!请您别急!”他笑嘻嘻的,“再稍等片刻!”   而后又转头去应另一个人的召唤。   好不容易有歇息的功夫,殷宝躲在角落,用面巾擦了擦冒汗的额头,心里骂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伺候这些粗鲁的家伙!   而这时——   “小二,小二?”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自殷宝身后传来。   只见沈灼怀身着一身天青色镶滚青莲纹的圆领袍子,款款从楼梯步下,摇着一把折扇:“怎么,这样忙碌,连我叫你都听不得了?”他面上带笑,可眼里却没什么笑意——若是有司若或是熟悉沈灼怀的人在便知道,沈灼怀此时心里不太舒坦,正要寻个人来磋磨磋磨。   但殷宝显然不是这其中能避开沈灼怀的一个,他见沈灼怀一副和煦样子,虽心里提起一块石头,但不得不笑脸迎了上去:“沈——公子……您有何贵干呐?”   沈灼怀挑挑眉头,朝客栈里最冷清的角落别了别头,示意叫殷宝过去。   走到角落后,沈灼怀“啪”地收起折扇,淡淡道:“住地字号乾号房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来头?”   沈灼怀他们住的三层是天字号房,而下第二层便是地字号,再往下才是人号、通铺与柴房。沈灼怀既然要找线索,自然是要将那男人底细打探清楚的,而昨夜去天字号他们隔壁房翻找藏尸,又不断敲门的男人,正是住在二层地字号中。   沈灼怀这么乍一问,叫殷宝倒真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他挠了挠头,在沈灼怀带着威压的眼神下仔细回想,终于开口:“哦,哦!是他们!”   “他,们?”沈灼怀目光一厉。   殷宝赶紧道:“我记得,他们前些日子到的客栈,具体的话……大概也就三五日前吧!那男人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到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家仆,我当时粗粗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奇怪的是,他们二人分明行装不少,可大部分却是那个主人提着,家仆手上反倒空空如也,就好像,就好像他才是个主子似的!世子您说离不离谱!不像您和司公子,我一看就是品貌非凡……”   但殷宝这番有些讨好意味的话说出口,却只换来了沈灼怀的微微斜眼,殷宝立即知道自己又说了废话,赶紧别过话头:“一般来说,管事儿的都得是那主子吧,但是我问他们要住什么套房的时候,嘿,那个逆奴一口说要住天字号,是那个主子说要地字号,说日后还有钱要花,后来他们二人才住进的地字号乾号房。不过说来也怪……”殷宝挠挠头,“似乎他们二人住进房间之后,我就再没见过那仆人出来了,莫非是偷了钱跑了?不过沈世子,您问这个做什么?”   “不该问的别多问。”沈灼怀一句话就堵住了殷宝的嘴,他抬头看看三层他们住的房间,依旧是大门紧闭,司若没有要出门的模样,因此便转身准备回去,但想了想,又嘱咐了殷宝一句,“乾号房那个男人,给我盯着点儿,他要走要留都告诉我。”   说罢,便转身回去找司若去了。   小剧场:   老婆不高兴——立刻考虑是不是自己做错事   by沈一条变异中的忠犬灼怀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啊啊啊啊啊 第32章   沈灼怀出门后,司若不知缘何,偏生松了口气。   他倒也不是总就这么想与沈灼怀发脾气,但二人在一块,就仿佛冤家一般,沈灼怀的一些小动作总叫司若内心不安宁,司若也忍不住对沈灼怀冷言冷语。   司若从前没有这般亲密的“好友”,他并不知道,他与沈灼怀之间的相处,究竟算不算得上是正常朋友之间的相处模式,便总也 叫他觉得别扭。只有沈灼怀稍微正经一些的时候,司若那颗心才不会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支摘窗敞开着,日头逐渐大了,金色的光由斜斜的树影之间倾泻而下,打下斑斓的光影,那光影像极了一朵又一朵由金色光点组成的花瓣。一只没头没脑的蝴蝶似乎是被这斑驳的美色冲昏了头脑,竟由室外绿荫匆匆扑进屋子里来,落在司若伸出的指尖之上。   那是一只才退去丝茧的蝶,小小的翅膀上磷粉都在发光。司若摸了摸它娇嫩的翅膀,方走到窗边,伸手一挥——蝴蝶展翼而飞。   “走罢。”司若盯着它挥舞的翅膀,轻声道,“以后不要这样笨地自投罗网了。”他不知是在说蝴蝶,还是在说自己。   司若耳侧微动,他听闻门被推响,便转过身去,看到归来的沈灼怀。   沈灼怀见到他,愣了一下:“在看什么?”   “没什么。”司若道,“问到殷宝了?”   沈灼怀点点头,坐下来喝了口茶,将他与殷宝的对话统统告知了司若:“基本上可以确定,我们的推断没有错。殷宝之前还说了这受害人姓……”   司若用口型与他说了一声“钟”。   “对,姓钟。这下身份也能确定。”他意识到自己离开一段时间,司若又与自己的罅隙小了一些了,心中想是不是先前司若心情不太好?但司若的心思向来难猜,既然不冷面对着自己了,那沈灼怀也不做那个读不懂空气的人,“待会我会去找广泽沈家的人,叫他们去联系家属。”   司若看向他:“那之后……”   “之后便与我们没有多大干系了。”沈灼怀轻快道,语气轻松,“在这儿住了几日又不好出门,你怕是被憋坏了吧?要不要出去逛逛?”   但司若向来是能不动则不动的,闻言,便只是摇了摇头:“罢了,许久没有温书了,日头正好,我看看书罢了。你去寻人吧。”   说罢,还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本书,将将坐在窗边,借着日光一页一页翻起来。   沈灼怀看着他刻苦模样,笑了笑,也没有出声打搅他,便轻轻合上了木门,转身出去。   沈灼怀也并不是个喜欢麻烦事情的人,既然可以让家里人帮忙借力打力,他也懒得亲自去处这么多事情。况且他们的原计划本就是只在广泽暂留,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可如今已经耽误了几天了,自然是能快一些就快一些。   但沈灼怀毕竟做那个“地头蛇”做惯了,又是个事事有回应的世家公子,竟完全没料到,这看似一帆风顺的处方式,竟会出了意外。   ……   巳时刚过,客栈底下的喧闹声已渐渐平息。   今日本就有不少人要离开,趁早走了不少,原本嘈杂的大堂如今已经安静许多。   司若的书已经看了一半,但似乎是因为早上那狼吞虎咽的小小糯米糍粑,不过巳时,他肚中五脏庙已打起了退堂鼓/司若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放下书,打算去楼下找殷宝要些吃的东西。   客栈的客人来来去去,在没有商贾棋的日子里,这便是个正经的住店,走了一批人,自然又来了一批。司若见到许多陌生面孔,也并未太过在意。似是因为难得见到司若这般长相的,有好几个住客都忍不住盯着司若上下打量,或是用隐秘的目光看他,但都不带恶意。   来到后厨,殷宝正指挥着伙计搬前忙后,好不热闹。原本一个干清苦活儿的文官,竟生生被殷宝演绎得他天生就是个店小二似的。   “火再大点!今天午饭不能迟了,二楼的商队都等着,明白吗!”殷宝坐在一个板凳上,对身边人呼天喊地,但看到司若走进来时,一脸呼喝又瞬间变成了讨好的笑,“呀,司公子,您怎么亲自来这等地方了?沈公子不在,您有事吩咐!”   厨房中几个灶台都燃着大火,闷热非常,哪怕是司若这样不太出汗的人,额头也被逼出几滴汗。   他对殷宝道:“午膳还未好,我有些饿了,过来拿点东西吃。”   殷宝又是一轮点头哈腰,然后叫了一个才长到司若腰部的小男孩,让他陪司若去拿些点心。   但就在二人说话时,司若却敏锐听到后厨外,客栈大堂处,传来了几个男人喊叫的声音,以及桌椅被粗鲁碰撞时发出的声响。   司若眉头微皱,这是怎么了?   殷宝以为是外头的客人处得不好起了乱子,“哎呀”一声,用腰间补擦了擦手就想出去,却被司若伸手拦住。   “等等。”司若皱眉道,“有哪里不对。”   他侧耳听闻,更大的碰撞声音响起,还有肢体碰撞时发出的痛呼声,怒骂声……然后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   “都别放过,给我搜!”   “不好!”司若急道,“殷宝,外头怕是广泽官府的人,你快去稳住他们,我们房中还有……”   他的未尽之言,自然是他和沈灼怀屋中还有一具无名尸体。若官府是来捉拿他们已知的凶手也就罢了,若不是,沈灼怀又不在此处……他很有可能会在搜查中被当作凶手对待!   殷宝也慌了,原地踱步两下就要奔出去,又被司若拦下:“等等!叫个人去沈氏钱庄找沈灼怀!”   殷宝“哎呀”一声,恨不得沈灼怀现在就出现,慌忙拦了刚刚叫带司若去拿吃的的小孩,让他从后门往沈氏钱庄去,然后连忙跑进大堂。   司若则是站在大堂与后厨的连接处,那里有一根柱子,又用布帘挡着,司若悄悄掀起一点布帘,看向外面——   殷宝不愧是个贪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一流,原本在后厨还慌张得不行,出去后已经是一副镇定且点头哈腰的模样,他见了领头那个粗声粗气,穿着官服的捕快,赶紧道:“这位官爷,不知您莅临有失远迎,不知您来这是……”   穿着官服的捕快比在场几乎所有人都高上一个头,蓄着络腮胡,一脸的凶相,他并没有因为殷宝的讨好就态度变好,而是厉声道:“官府办事,你少说话!”   殷宝用余光悄悄看了不远处的司若一眼,心中焦急,强行维持着镇定:“自然,自然!可您也要告诉小的一下,小的才好配合不是……我这客栈做的是老实生意,您这么一来,不是把我客人都给吓跑了嘛!”   络腮胡捕快似乎是想了想,点点头:“来捉一个杀人犯归案!”   “啊?!”殷宝惊道。   司若站在隐蔽处,眉头紧皱:杀人犯?莫非他们也查到了钟家主人与仆人之间的龃龉,甚至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可问题在于如今尸体并不在原地,若要被他们搜出……这杀人犯就说不定是谁了,甚至若他们目标不是那个仆人,还会惊到真正的杀人凶手。可恶,沈灼怀怎么还没有回来?去交代办个事要这样久吗?   “啊这……”殷宝似乎也有些迟疑,“我们这哪里来的杀人犯啊官爷,您是不是弄错了……”   似乎是意识到殷宝是在有意地拖延时间,那络腮胡捕快大手一挥:“有没有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来人啊,给我搜,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都给我搜清楚!”   见状,司若知道已经等不得沈灼怀回来了,便掀开帘子,大步走了出去,朗声道:“请这位捕快速速收手!”   他一身书生模样打扮,却目光凛凛,语气坚定。络腮胡捕快与在场的下属听到他的话,转过身去,眼中均有一分惊艳神色。   但很快,络腮胡捕快便敛下惊艳,朝司若粗声道:“你是何人,凭什么阻止我们官府做事?!”   司若朝络腮胡捕快做了一揖,方才开口:“在下沈灼怀,寂川世子是也。”   “沈家世子?!”闻言,络腮胡一行都有些震惊,互相对视,络腮胡将司若上下打量一番,狐疑道:“你说你是寂川世子,如何证明,又为何来这小小广泽?而且,你阻我公务做什么?”   司若手背在身后,镇定自若,他本就是贵气的长相,如今呆在沈灼怀身边,吃穿用度沈灼怀一定要用最好的,哪怕穿着书生儒袍,司若如今看起来,也再不是乌川那个穷苦书生,放眼望去自然一副贵家公子模样。他与沈灼怀相处的时间久了,自然在潜移默化下,也习得了一些沈灼怀这般世家公子的行事,于是哪怕面对络腮胡捕快的质疑,他也半点不怂。   “世上有人敢冒充寂川沈家世子么?”司若淡淡道,竟是直接将当初沈灼怀出现时一番话照搬了过来,“况且这是在有沈家钱庄的泽川。你若是疑惑,一问便知。”   司若知道,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来自沈家的信物,自然也不会让自己落到要反复自证的深渊,直接一个疑问,将选择摆在了络腮胡捕快的面前。   他信还是不信?   这都没有关系,只要这些人心中起疑,因怕得罪沈家不敢叫他自证,便已经取得了最好的结果。   果然,司若一句话下来,在场的捕快们都面面相觑,既不太敢相信,又不敢真的去取证,怕得罪了沈家,吃力不讨好。   最后,还是那个络腮胡捕快开了口:“沈……世子。”他斟酌着道,“我们真是有要事要来,望您行个方便。我们只想捉到人,不会打搅您歇息。”   打蛇随棍上,司若便继续开口:“你们要找什么人,竟要将客栈翻个底朝天?”   络腮胡看看司若,又看看周围的人,想了想,靠近司若,压低声音道:“沈世子,您有所不知,这二楼新住进来的商队里,有个窜逃杀人犯,我们已经追了他许久了,外头都布着防呢。您看捉住他,您不也安全许多……”   司若眸光闪了闪。   原来他们果真不是来捉仆人的。   也是,仆人那个案子,无头无尾,也只有发现了尸体的他们,才能知晓这是一桩杀人案,否则哪怕是死者家人,也最多只能报个失踪。   于是司若微微昂起下巴,点了点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你说的是,那你便搜吧——”他顿了顿,“除了我房间,明白?”   见司若松口,络腮胡捕快也松了口气,自然点头称是,一挥手,命周围下属赶紧去搜寻犯人,又以为司若安全着想名义,亲自将司若送上了三楼。   作者有话说:   想要海星收藏评论QAQ 第33章   司若走到门前,那络腮胡捕快自然很明白地为司若推开了门,还进去看了一圈,确认贼人没有跑到司若房间后,方才离去。   不过一会,楼下就传来“抓到人了!”的声音。   司若靠在门背后,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没被发现,自然是最好。只可惜他为自保,把沈灼怀身份公布了……也不知那弑主的凶手,会不会因此被打草惊蛇,匆匆离开。   其实刚刚他本可以和络腮胡捕快说客栈内还有一个杀人犯的,但这就意味着客栈的秘密败露,以及很可能会叫还在幕后观察这一切的凶手直接玉石俱焚,毁灭证物——毁灭整个客栈。宁国律法不算周全,若是没有尸体,很可能就会将案子打作失踪而非故意杀人。司若不想让凶手逃脱。   他悄悄打开房门的一条缝,看到捉到商队之中逃窜犯的捕快已呼喝着将人压了出去,而络腮胡捕快也上来,似乎是打算要与他打声招呼。见状,司若关上了门。   果然很快,门被敲响。   司若打开门,走出两步。那络腮胡捕快朝他抱拳,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司若自然回应,余光却瞥见二楼乾字房中,凶手似是被这样大的动静惊到,悄悄推开了门,正在偷窥他们这里的情况。   见状,司若朗声道:“既然已经捉到凶手,我也就放心住下了。捕快带着犯人走便是,不用太在乎我。”   凶手听完司若“捉到凶手”的话,方才又拉上了门。   司若回到屋中,沈灼怀依旧没有回来。他拿起书继续读,又忍不住想那个凶手听到动静后会怎么办。可他知道如今万万不能再去打听,否则刚才一番叫他平定的话就白费了。   于是又拿起书读起来。   过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沈灼怀终于回来。   似乎是殷宝与他说了先前发生的事,沈灼怀甫一回来,就挑眉冲司若笑道:“‘世上不会有人敢冒充沈家世子的身份’?”   司若目光平平朝他扫过去,眼神中净是不满:“是谁将我落到这番境地的?”   沈灼怀笑得更大了,朝司若做了一揖:“是我,是我,是我不好。”他似乎觉得司若装作他的身份很有意思的样子,喃喃道,“可惜了我要查账,回来得迟了一些,否则就能看到另一个‘沈公子’了。”见司若有生气的样子,又赶忙讨饶,“哎,别打我呀——”   一张俊脸被司若丢过来的书精准砸中。   沈灼怀收敛神色:“好了,我只是觉得有意思嘛……不过也就是那是个捕快,要来的是大点的官,我怕你是藏不住的。”   司若歪头看他,意思是怎么会?   “你既是个世子,又何必朝他行礼。”沈灼怀向前两步,轻轻牵起了司若的手,没有带任何旖旎意味,“若我是你,便会直接将他喝住——不会对他这样客气。”   司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与那捕快说话之前,下意识行了个礼。也好在捕快虽有疑惑,却碍着身份,没敢动他,否则他早完了。   不过沈灼怀不是不在吗?他怎么猜出自己行礼了的?殷宝与他说得那样细?   见司若又皱起好看的眉头,沈灼怀伸手去拨了拨他的眉心,猜中了他的心思:“殷宝没和我说这么多,但我猜对了,不是么?”   司若看看他,没好气地想沈灼怀真是将他拿住了。   玩闹够了,便是正事。   司若将先前看到凶手的事情与沈灼怀说了,又问道:“我们会不会已经惊到他了?万一他要跑,怎么办?”   沈灼怀笑笑,“唰”地打开折扇:“惊到大概是惊到一些了的,但我想我们也不必顾虑太多。”他眸色微闪,“此人心思深沉,杀人后能藏尸数日,发现尸体不见也没有离开,势必是要彻底毁尸灭迹才是。况且目前我们在暗,他在明,事态已然颠倒,我们只需做个钩子将他钓到,便能了事。”   司若突然想起来先前沈灼怀是并不打算继续掺合这件事的,如今意思,他是要将凶手捉拿归案,于是又问了问。   闻言,沈灼怀解释道:“先前不参与是因为我们身份未明,如今遇到意外,他已然知晓有沈家世子住在客栈里,为保稳妥,不如直接将他捉住,方为上策。”   于是便这样说定。   对于对殷宝的处置,司若也没有多问。   他心中有一杆秤,殷宝自从身份暴露后,对他们所助颇多,看沈灼怀的意思,他似乎并不会按着原来的想法,将殷宝披露。司若并不是个喜欢处繁杂事情的人,否则也不会愿意每日面对死尸而非活人,虽觉得沈灼怀这样做有些与虎谋皮的意思,但毕竟与自己无关,便不再多管。   沈灼怀的“钩子”,自然放在深夜。   晚上,司若沐浴更衣后,又点灯看了会书,便困倦了。见沈灼怀依旧一副神采奕奕,心说奇怪,为何大家都是差不多生活,偏偏沈灼怀精力却比自己多得多?   见这样久还没有“钩子”的消息,司若忍不住问道:“到底要等到何时?”   说着,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司若坐在窗边,脚尖离地。为让自己保持清醒,脚一晃一晃的。他的皮肤很白,在晚上被昏黄的烛光一照,却如同月光一样的白,不知是因为体质缘故还是他年纪尚小,司若浑身除头发外毛发稀少,肌肤嫩滑得几乎可做反光。但他从来没有意识自己美貌的意思,只是盯着自己晃动的脚尖,头一点一点。   像个书塾里听腻先生话,偷偷睡觉又不敢彻底睡熟的孩子似的。   他的手撑在两边,尽量不叫自己困到倒下,可瞌睡虫实在是来得太猛烈了,司若眼睛一眯一眯,几乎就要倒下——   沈灼怀见状,伸出手去撑住了司若的后腰。   无论触碰多少次,沈灼怀都会在心里感叹,明明也是个快及冠的成年人,可司若整个人却是纤细的,仿若一根青绿的竹节,只长高,却半点不胖,哪怕他每日盯着他吃饭,喂他各种好吃的,也不过是叫他脸蛋稍稍丰腴一些。   司若怕是困极了,否则不能沈灼怀揽住他的腰,都没有醒来,反倒是一头栽进了沈灼怀的胸膛里,呼吸绵长。   沈灼怀忍不住呼吸一滞,生怕惊醒了他的安眠。   睡着时的司若无疑是可爱的,一身冰冰冷都全然褪去,只留下不带半点防备的安然。他倒在沈灼怀胸膛上,叫沈灼怀呼吸都慢了些。可与呼吸相对的,却是那颗如何抑制都无法控制住的,跳得愈发快的心。   已是深夜,哪里都很安静,屋中只有他们二人平和又不太平和的呼吸声——那平和的自然是司若,不平和的,当然是被靠着的沈灼怀了。   但沈灼怀却觉得,他胸膛之中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咚……咚……咚…”,仿佛很快就要跳出他心头,飞到他眼前来。那声音几乎与他的呼吸声可以比拟,粗重的,有所欲望的,像是一个人被丢进了炽热的温泉之中,浑身的温度都在水中飙升。   沈灼怀盯着司若似睡非睡的脸,觉得有意思极了。   有意思的当然不只是他,还有不同寻常的自己。   他伸出手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想了想,忍不住在司若的脸蛋上一掐——   果然手感如同想象之中一般好,仿若丝缎般,又极有弹性。   但这一捏,就叫本没睡踏实的司若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半倒在沈灼怀怀中——   “!”司若心说怎么回事!然后立刻直起身来。   沈灼怀这次用力不轻,司若的半边脸蛋都被他捏出红印,他摸摸自己的脸,又看向面带笑意的沈灼怀,伸手去狠狠拍了他一下:“沈明之!”   沈灼怀双手一伸,耸了耸肩,一脸无辜道:“怎么了?”   “你……”司若一双清冷的眸子里尽是杀气,“你刚才又对我做什么!”   谁知沈灼怀嬉皮笑脸的:“你不是睡着了吗,还倒在我怀里了,怎么还知道我干了什么,你装睡啊!”   两人又开始“厮打”起来,当然,主要是司若打,沈灼怀挨打。   二人动作不小,甚至床边的红烛都被扑得光芒一闪一闪,险些灭掉。   最后以沈灼怀一只手把司若抓得死死的,抵在床上为结局而胜利。   二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   司若觉得更古怪了,这样和沈灼怀打闹,他们之间的气氛奇怪极了,好像被人硬生生塞进了几分暧昧似的。   他一把把沈灼怀推开:“别闹了!”   沈灼怀心里有些可惜,但他知道不能把人逗过头,于是也坐直身子,领口,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待会有好戏看,我怕你睡熟了。”他对司若道,“这不,把你叫醒了。”一副“你还得谢谢我”的模样。   司若没好气地别了沈灼怀一眼,去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高浓度的茶本就清苦,加上又凉透了,一口下去,叫司若苦得舌头都要麻掉了,不自觉得吐了吐舌头。他抬头看到沈灼怀又笑他,怒从心起,把茶壶塞进沈灼怀手里:“喝!你不是要守夜吗,这适合你!”   然后沈灼怀成为了第二个吐舌头的人。   月过中天,窗外连蝉鸣声都歇了,唯有几只路过的夜鸮“呜咽呜咽”地叫着,隐身在月光的边缘之中,伺机捕猎。二人打闹过后,为保持彼此清醒,沈灼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盘棋出来,与司若对坐两端,对弈起来。   沈灼怀自然是个中好手,但他没想到司若在棋道上也颇有造诣,原本只是随意打发打发时间,输了两盘后,竟也是认真起来。   直到寅时的更声被敲响。   房门之外,客栈之中,突然起了些“嘻嘻索索”的响动,二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果然,片刻后,一个刻意伪装过的男声便高声叫起来:“杀人啦!又有强盗杀人啦!快跑啊!” 第34章   没有几个人是不怕死的,听到有人叫喊后,哪怕睡得再熟,也被叫醒了。   不过须臾功夫,外头长廊便有人点起了灯,匆匆跑出来。有一就有二,在不知源自何处的“强盗来了”呼喊声中,几乎所有住客都逃出门去,与邻居面面相觑片刻,然后争前恐后地下楼。原本二楼的商队今日遇到了流窜杀人犯被捉,已经受到不少惊吓,又被这样一叫,更是恨不得马上冲出客栈去。   整个漆黑的客栈,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沈灼怀看向司若:“我们也走罢?”   这大概就是沈灼怀说的“好戏”了。   司若点点头,起身与沈灼怀往外走。他们已经是走得迟的那一批了,走到门外,整个三层,几乎只剩下一两个住客在小厮的搀扶下往楼下跑去。   但沈灼怀却并没有按着那些人的去路走。   人们热闹哄哄的,显然是都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到了,聚拢在一楼大堂处,惊魂未定地交流着信息。睡得正熟的殷宝自然也被小厮叫醒,如今被堵在人群中间,点头哈腰地解释着什么,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让罪案发生。   而沈灼怀则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时候,带着司若走到一楼一处木柜之前,手掌暗暗推动某个机关,然后将司若推入木柜之中,自己则是警戒着无人察觉后,方才带上了木柜的门。   司若在客栈里住了好几日,竟一直没有发现,这墙边木柜居然还有机关,甚至之后关联着一个通道。   “这殷宝还真是狡兔三窟……”他感慨道。   这通道设在墙壁之后,如同地底隧道一般,只是地底隧道通向底下,这通道进入之后,却明显相反——一个木制楼梯盘旋向上。楼梯很窄,他们只能依次进入,但却意外地牢固,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踏上去,却没有半点摇晃,显然经过了精心设计。   “那工部的家伙,若不是心思太歪,其实也是个人才。”沈灼怀手上举着火折子,照亮了前路。   二人很快沿着楼梯走到了最高层的平台。   一到地方,司若便发现了,这设计与地洞中的也尤为相似,楼梯可四通八达向每一层,而身处其中的人又能从墙壁中开凿的洞里看到外面人的举动,无疑是监视的有力工具。   “怪不得从外部看,这楼体厚而大,但住进来后,房间却比我预想的要小上不少。”司若若有所思,语气里忍不住有些赞赏,“原来是在此处做了如此巧工。”   沈灼怀点头赞同:“是,我昨日出门后,发现不对,回来便揪着殷宝问,这才问出来那家伙的底牌。”   两人上来当然不是为了把殷宝的底掀得一干二净的,聊天刚止不久,一个身形高大,行动却鬼鬼祟祟的男子便趁着楼下众人吵闹的功夫,悄悄攀上了二楼。   那鬼祟男子左右四望,确认并无人在后,一把拉开了离楼梯最近的一处房门。而后,便传来嘻嘻索索的声响,似是他在里面东翻西找。但很快,他便出来,径直往第二个屋子里走。   楼下人正为客栈的不安全与殷宝大闹,竟无一人注意到有个人在他们屋子里翻来翻去。   二楼显然不是男子的目标,没过多久,他就把二楼将近十间屋子翻完,径直上至三层。   三层只有六个房间,但最靠近楼梯的,是先前司若他们发现尸体的屋子,其次便是他们的房间。   男子直接越过了第一间房,略用手段,打开了他们的房门。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   “没错,就是他!”二人异口同声。   沈灼怀与司若立即从楼梯往三楼去,然后一左一右伺候在门口两侧。   两人动作很轻,加上外面本就吵闹,那男子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来者。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在沈灼怀与司若房中一阵翻找,将屋中翻得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像是有人入侵寻财的模样,而后径直奔向了墙边的那张床——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怕这凶手是早对他们有所怀疑了,今晨之事多少还是惊动了他。但好在他们赌对了,尸体仍旧在此,凶手不会轻易离开。   凶手将床上被褥丢弃一边,一把掀开床盖!   “果然在这!”他惊喜出声,声音中都带了几分颤抖。   司若抬眼看沈灼怀,意思是问他何时要进去。   沈灼怀无声地冲他摇摇头,以眼色示意,看这男子后续还有什么行动。   “可恶,被那两个小白脸蒙骗了这样久!”凶手咬牙切齿,然后从胸中摸出一只火折子——他竟是要将证物和整个客栈烧掉的意思!   “走!”沈灼怀低声厉喝。   司若与他默契冲入门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左一右出现在凶手身边,势要将他擒住!   凶手还没来得及吹明火折子,右手便被司若以巧劲击打在穴位之上,凶手手一抖,火折子掉落在地。   “你们!”他目光恶狠狠地射向司若,沈灼怀已捏住凶手左肩与左臂,可这凶手竟是力大无比,一个强夺,生生将自己扯出了沈灼怀的桎梏!   “你们究竟是何人,屡屡坏我好事!”他转身左右而视,左拳一拳击出,司若快步垫后两步,躲开了他的攻击。   “来捉你现行的人!”沈灼怀笑哼一声,由怀中掏出折扇,趁凶手不察,点打在他手臂两侧,明明只是看似很轻的点击,力度却似乎重若千钧,叫那男子痛呼一声,连连向后两步,这才稳住身形。   而司若也顺手捡起了放在门背后的一条长棍,棍尖指着凶手。   一时之间,两方持僵持之势。   “你推后一些罢。”沈灼怀轻声对司若道,“这人力气过人,我怕我一时制不住他,伤了你。”   司若知道自己功夫并没有沈灼怀好,充其量只有一个防身手段,便也不与沈灼怀废话,乖乖隐至其身后,但却没有放下警惕,一双冷目死死盯着凶手。   “哈!”只见凶手高喝一声,猛扑向沈灼怀!   沈灼怀几个侧身,轻易闪避掉凶手攻击,足尖轻点,一个转身,那折扇又打在凶手背后。凶手扑了一空,反倒害自己被伤,更是气愤,扎紧马步,下盘稳住,再度朝沈灼怀扑来——   自然又是扑了个空。   但没想到凶手目标并不是此,一扑而空后,他伸手抓住铜质的烛台,连着正熠熠发光的灯火,将它朝沈灼怀面门掷去!   铜质烛台与蜡烛在空中一分为二,眼看着就要烧到木墙之上,可沈灼怀来得及避开烛台,却赶不及捉住蜡烛。   好在身后还有司若,只见司若看准半空,操控着那根门后随手拾起的烧火棍,快,准,稳地朝蜡烛灯火之处击打而去——   蜡烛无声而灭,又顺势被木棍击来的力打落在地,“咕噜咕噜”滚进了桌底,再看不见了。   沈灼怀与凶手对抗之余,竟还有余力回过头来笑对司若道:“司公子,眼力够好的啊!”   司若白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叫他安心作战。   几下都打空,饶是凶手知道沈灼怀功夫了得,也有些恼了,一把抓起桌子,压向沈灼怀!   这桌子是实木制成,上面又放了不少东西,颇有几分分量,但这男人竟能单手抓起,以此与沈灼怀对抗,看得出他身上力气惊人,叫司若都有些心惊。但沈灼怀面上不带任何惧色,桌子击打过来之时,他后退半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在折扇上某处按压一下——先前司若见过的尖锐利爪再次出现在折扇扇顶!   沈灼怀“啪”地打开折扇,右手以一己之力,将折扇顶端扣在木桌面端——指甲刮磨石器一般叫人耳酸的声音响起,那金属利爪竟硬生生卡进了木头里,叫木桌后的凶手推动不得!僵持之中,沈灼怀飞起一脚,踢向木桌,凶手并未觉察,连人带桌被一脚踢到了角落之中,竟这样被打得躺下了。   凶手抚着胸口,那一脚带来的巨大力度几乎将他腹中五脏六腑震得生疼,嘴角有鲜血流出。   沈灼怀收回折扇,背手站在凶手跟前,身长玉立。   “……”凶手别过头去,可眼中的恨意若有实体,必将二人杀绝。   “不要负隅顽抗了。”沈灼怀淡淡道,窗外月色深入,照在他长袍之上,分明是一个俊逸非常的公子模样,可在凶手看来,眼前之人却如同六殿阎罗。   司若也走近沈灼怀:“将他捆起来吧。”他说,“待会便可见官了。”   沈灼怀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捆方才在殷宝秘密空间中顺手拿的麻绳,蹲下身去,就要将凶手绑住。   可就在那一刹那!   原本已经低着头认输的男人,却从左袖之中滑出一把匕首来!   匕首反射了月光,叫沈灼怀眼前一下恍惚,那凶手便直直用匕首捅向沈灼怀心口:“去死吧!”他大喊道,脸上带着绝望却又狰狞的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司若眸色微沉,快步上前,操起那根打火棍,便直直打向凶手关节处——   “啪咔!”的一声,烧火棍竟直接被司若打断了,同时断掉的,还有凶手持着凶器的左手手腕。   清脆的骨裂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疼痛带来的痛呼,凶手再持不起任何东西了。   而沈灼怀自然也捉住了司若给予的这个机会将凶手右手一拧,拧至脱臼,而后结结实实地绑起了他的手足。   沈灼怀起身,脸上还带着笑意,仿佛刚刚差点被捅死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似的:“多谢司公子救我。”   司若看了他一眼,硬邦邦道:“不必多谢。”他顿了顿,方开口,“验尸时我并没有注意凶手左右都是利手,这是我的问题。”   沈灼怀轻笑一声,看着司若有些自我埋怨的神情,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耳垂:“嗯……那还是要谢谢司公子的救命之恩,这样吧,我也没别的,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司若猛地挑后一步,看了沈灼怀一眼,眼神很明白是“沈明之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而左右手都折了的凶手却只能看着二人仿若调情一般的互动,咬着牙根开口:“你们到底……要杀要剐随便,两个兔儿爷,这样笑话我做什么?!”   司若并不知道兔儿爷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向沈灼怀,沈灼怀则冷哼一下,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一脚踩在凶手断掉的左手。   “啊、啊——”凶手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35章   楼上的响动自然惊到了楼下。   殷宝虽说还被客人包围着,但听到出动静的不是别的房间,而是沈灼怀他们,心下一急,便推开众人,跑上楼去。   于是便见到了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凶手与淡定自若的沈灼怀、司若二人。   “沈世子,司公子!”殷宝战战兢兢地鞠了个躬,“二位没事吧!”   这其实也是废话一句——来找麻烦的人都在地上躺着了,像是有事的样子么?   “无事。”沈灼怀道,“与楼下住客解释清楚吧,人已经被我捉了。顺便……”他顿了顿,“派人去官府找个人过来,将此人接手。”   殷宝忙不迭连连点头,转身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三个人。那只知姓不知名的凶手仍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但已经无济于事。   “来吧。”沈灼怀冲他开口,“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又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凶手沉默了一会,似乎是认了自己的处境,方才开口:“我叫钟大,是陪都涪县钟家的家生子。死的……”他脸上露出几分嫌恶,“是我的主子,钟再千,是我亲手杀的。”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但沈灼怀和司若还是寻了个勉强能坐下的地方,准备听一听钟大的狡辩之词。   他们好歹也处过了几个案子,面对这样的歹徒,大抵能猜出会说些什么类似身世凄苦之类的话来为自己开脱。   却没想到钟大却意外的毫不隐瞒,甚至有几分恨不得快些说出来的爽快。   他们听到了一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故事。   钟家涪县的确是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而钟再千,则是钟家这一代单传。   外面看来,钟家世代读书,且在涪县是大户,又时常有贡献于乡里,是一群大好人。可只有从小在钟家长大的钟大这等家生子才知道,钟家这些大老爷们待人极差,从小对下人动辄打骂是常有的事情,还借着慈善传家的名头为恶乡里,做了不少坏事,可最后要对外接受惩罚的也只是下人,而不是这些少爷老爷。钟大就是从小跟在钟再千身边,为他鞍前马后。但饶是如此,也背了不少黑锅。钟家犯事一次,就会让一个为他们做事的家生子离开,也有不愿与钟家同流合污的,便早早被其搪塞了罪名塞进牢里去,死生不知。   说着,钟大侧过头去,露出颈侧被头发遮住的一道深深鞭痕,他盯着钟再千的尸体,恨恨道:“来广泽之前,钟再千借用我们这些‘恶仆’的名头,将一个妓子给玩死了,后来自然栽在了我身上,这便是我这个恶仆作为钟大这个身份留下的最后罪证。”   原来,在闹出人命之后,钟家往往会拉来家中奴仆,为他们背事,与涪县县衙私通,装作将他处死,然后给上一笔钱,叫他们背井离乡。钟大一直跟在钟再千身边,从前受罪的都是手底下的奴仆,但未想到这一次为了让钟再千以清白身当上官,直接牺牲掉了他。但钟家也给了保证,叫他跟着钟再千来到广泽参与商贾棋游戏,然后直接去陪都,再也不要留在涪县。   可钟大半辈子积蓄都留在涪县,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死去”,心底早早恨上了钟家,原本他打算在来的路上劫走钟再千身上财物,直接离开的,却意外得知钟再千要参与的商贾棋可以不认身份直接当官,心里便打起了取而代之的主意。   这也是来到了客栈后,钟大敢于黑吃黑的由来。   到了客栈前,钟大便假称游戏危险,担心主家安慰,愿意与钟再千调换身份,伪装一番,为他排除风险。而这钟再千自幼恣横,也是个对外怂的,从来没想到自己养的一条狗有敢于反咬一口的心思,便主动与钟大换了衣裳,结果被钟大囚禁在室内,虐杀致死。   钟再千一家作奸犯科,养出一群看家恶犬,却没想到最后却也让家中独子死在了恶犬口中,当真也是自作自受。   想来钟大说得这样痛快,大抵也是猜出了沈灼怀与司若身份不一般,想借他们的手,来除掉钟家。杀人是死罪,钟大已不可能再出去了,但钟家却不一样,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怕他们还会继续这样下去。   听完钟大的供述,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   “怎么,你觉得他在撒谎?”司若问沈灼怀。   沈灼怀却摇摇头:“并未,他已是戴罪之身,只等一死,若没有深仇大恨,不会这样说。”   二人走出了房间,留下钟大与钟再千的尸体在里头。   司若微微蹙眉:“……你该不会,已与钟家联系上了吧?”   沈灼怀却笑而不语:“且等着吧。”   司若不明白沈灼怀的意思,又在神神秘秘隐瞒着什么,正想再问,殷宝却已经领着广泽当地值夜的官员到了,为首一个文官身后,正是今日他见到的络腮胡捕快等人。   见到司若,络腮胡捕快附耳与那文官说了些什么,文官便冲司若行了个礼:“不知沈世子莅临,广泽有失远迎!如今世子又帮我等捉拿凶犯,下官实在是感激不尽!”他顿了顿,似乎想起来自己没有自我介绍,赶紧补充道,“在下广泽县丞张宇,这位是龚捕快,今日已与沈世子见过了。”   原本今天只有络腮胡捕快在的时候,为了自保伪装自己是沈灼怀,司若还没觉得怎么,可如今沈灼怀就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叫司若竟生出几分羞恼,耳热起来,他余光瞥了沈灼怀一眼,沈灼怀眉眼带笑,似乎完全没有纠正错误的意思。   而殷宝也是个惯会看眼色的,沈灼怀都没说什么,他自然也不会讨嫌。   司若抿抿唇,咳嗽两声:“张县丞不必多谢。”然后便不再开口。   张县丞看到站在司若身后,仪态雍容的沈灼怀,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这位公子是……?”   “在下司若,不过一介书生,是为沈公子的……挚友。”沈灼怀抱拳作揖,暧昧笑道。   但沈灼怀一身风度,确实不像个书生,更像个纨绔公子或是武人,张县丞嘟囔着“司家,司家是哪一家……”,似乎是在认人。   司若暗暗踹了沈灼怀一脚,沈灼怀神态自若,开口道:“大人不若先进去看看案情?”   张县丞想想也是,就跟着殷宝进去。   司若又踹了沈灼怀一脚,声音很轻,语气里却带着威胁:“沈明之,我劝你不要再借着我的名头乱说话。”   沈灼怀与司若缀在一群人身后,闻言,他低下脑袋,附在司若耳边:“咦,司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又要乱说话了?”   司若白他一眼,大步走进屋子里去。   见到来了官,钟大更是一口气将事情说了个清楚,当然,无论是他还是沈灼怀等人,都很自然地敛去了商贾棋之类的事情,只说了钟再千是怎么死的,钟家又是如何如何。   当然剩下的事情,自然不会再与沈灼怀、司若有关了。   他们带着行李包袱直接换了一间空房——毕竟原本的屋子已经成了尸体现场。   关上门,将外头的喧闹都遮挡一空,司若方才叹了口气。   又一个案子了结了,他们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歇息。   这间屋子比起先前他们那间要更小一些,但大抵是因为上一任住户有薰香的习惯,如今哪怕离开,屋子里还有些隐隐的木质香。司若点起灯,将窗户推开撑住,凉风款款席卷进屋,吹尽了那点淡而轻的香气。   看看外头天色,已经有些亮了。   这间屋子能看到街边,更夫背着铜锣,在墙下巡走,大抵是快要到五更天。   沈灼怀还没说什么时候要离开广泽,看来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司若转过身去——   “沈灼怀,你上我的床做什么!”   “如你所见,睡觉啊。”沈灼怀怀里抱着一床被褥,懒洋洋地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司公子,好歹你我也有同房之谊数日……让我今夜和你睡上一觉,成不成?”一副赖皮模样,根本不像个世家子的样子,叫司若怀疑当初与他在书院见第二面时,见到的那个威风的沈世子,到底是不是他沈灼怀本人。   司若一言不发,脱下鞋袜,踏上了床。   沈灼怀眸光一闪:莫非司若真心疼他,愿意让他合睡一次了?   但这年头还没有落下,沈灼怀便敏锐察觉自己腰部一疼——司若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   “哎,你!”沈灼怀吃瘪,皱着眉头揉着自己的腰。   司若自然没有用死劲,否则按照他对人体经脉的熟知程度,沈灼怀就不该是在地上坐着揉腰,而是要叫人去抬他上医馆救命了。   但哪怕没有用大力,也还是疼得啊!   沈灼怀死皮赖脸地又凑过去,满脸委屈,好似他不是被司若从床上踹下去,而是个新郎官被新娘赶下床似的:“喂,司公子,要不要如此冷心肠啊,我不过就说了我是你的‘挚友’,我们一路生死,还不能称作你的挚友吗?”   司若一拉被子,将脑袋盖住,别过身去。   沈灼怀一天天尽说这些个容易令人误会的话……他都怀疑沈灼怀从前到底有多少个如此“挚友”供他愚弄了。   司若在被中冷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慢慢的,他似是觉得闷了,又将那摞成一堆的被褥掏出一个洞,只露出脸来。   依旧闭着眼。   没过多久,便传来他绵长的呼吸。   沈灼怀抱着一床被子坐在地上,看着司若那微微皱着眉头的小脸,轻轻地笑了笑。   他站起身,走到烛台边,吹灭了烛台,瞬间,房中便恢复到一片漆黑的状态,只余下一点窗外月光的余晖。   天确实要大亮了。   沈灼怀走到窗前,关上窗,叫屋子里更黑一些,让司若睡得好些。他轻手轻脚,脸上敛去了以往的调笑,而是多了几分温柔。   “晚安。”他低低道,声音如弦动一般低沉缱绻。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本案结束~来求一求海星QAQ 第36章   春日历来多愁善感,眼前还是晴空万里,不过眨眼之间,便阴云密布,一场瓢泼大雨打湿未归巢的鸟雀。   当沈灼怀与司若睡醒时,见到的便是窗外豆大的雨点砸落在雨棚之上,哗啦作响,楼下院中未牧起的马儿倒是喜极了这场大雨,在雨滴与泥点之中撒欢一般地昂起脑袋,嘶鸣嚎叫。   这种好天气,倒是颇适合睡觉。   但司若不是个贪睡的人,到了时候,哪怕昨夜睡得再晚,眠意也被一扫而空。他坐起来,因为睡梦的迷蒙还有些呆愣,眼眸无神地盯着前方。   直到沈灼怀也伸了个懒觉,站起身来。   沈灼怀这段时间也是忙得不分昼夜,昨夜总算是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此刻身上不过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他一身健壮的肌肉都分外显露,沈灼怀端的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平日穿着外袍看不出来,如今却明显得很,叫司若一眼望过去,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但沈灼怀似乎并没有在意司若的打量,出门喊了个路过的跑堂叫他送洗漱的水,回头便笑着对司若说:“早知你醒得与我差不多,我昨夜便该趁你睡着上床去。”他哎哟哎哟地扶了扶腰,一脸的假不正经,“南方果然还是潮得很呐,睡了不过几日,我这腰便开始疼。”   司若只是不喜与人太过亲密,却没想过要沈灼怀犯老毛病,闻言,心中倒也生出几分愧疚来。   这时跑堂也送了洗漱的东西过来,他沉默着与沈灼怀分别净了手、洁了面,方才看看沈灼怀,有些踌躇道:“你早说,我也不会踹你……”司若顿了顿,眼眸低垂,“那,若你不嫌弃,我在医术方面也小有钻研,可为你施针缓解。”   沈灼怀还是头一回听闻司若会些针灸功夫,他有些惊喜,点点头应下。   于是司若从自己工具箱最深一层处翻出一个布包来,摊开,里头是数根有人食指中指长短的银针,粗细不一,在外头光源的照耀下微微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光泽,叫一向不太生病的沈灼怀看得都有些心里发怵。   司若叫沈灼怀伸出自己左手来,开口道:“医、刑二道本就不分家,在做仵作之前,我们自然要先学医。”   他捏住沈灼怀蠢蠢欲动想要收回去的手。   沈灼怀的手在他与他见面那刻就一直带着一双手套,哪怕何时何地,司若都从未见他取下,仿佛那是沈灼怀的第二层皮肤。沈灼怀从前见的大夫一般也都是针的自己手臂之处,司若叫他伸出手来,他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司若是要对他的手掌附近穴位下手。   直到司若捏着针,沉默着无从动作。   “你的手套,摘下来罢。”司若把了把沈灼怀的脉搏。   “……”但一向对司若算是言听计从的沈灼怀,在听到司若这个要求后,却意外地沉默了,脸上笑意虽在,却不若先前那般自然。   沈灼怀顿了顿,用了些力气,从司若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来。   “那还是不必了。”他轻声笑着说,但那笑里带了些别的什么,司若现在还看不懂的东西,“也不是很疼。”   司若自然听出了沈灼怀委婉之外的拒绝。   他虽然不近人情惯了,但却不是个傻瓜,从沈灼怀对自己手上黑色皮质手套的在意程度来说,这背后一定有他不愿意告知外人的故事。司若虽然对沈灼怀偶尔觉得可以忍受,偶尔觉得他很烦,但沈灼怀说得对,他们毕竟有几分挚友情谊。   哪怕知道这手套背后是一个会叫好奇心害死猫司若一般的存在,叫他一直心里痒痒,司若也不会就这样没头脑地去戳破沈灼怀、去径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是他们之间的信任度并不足以叫沈灼怀说出这一切。   不知为何,司若明知这背后关系,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   他“哦”了一声,便低头去收拾好了自己的工具箱:“那你自己注意些吧。”   沈灼怀面上仍是那种微笑:“好,谢谢司公子。”   ……   得知沈灼怀与司若醒来,今日又会是他们住的最后一日后,殷宝是高兴极了,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这一切,只是一个早膳,殷宝便派人包圆了附近所有的美食,统统送上楼去给二人享用。   司若其实已经从沈灼怀口中得知,无论殷宝表现得有多好,沈灼怀都会将他和他的同谋所做的一切告知官府处置的,眼下看着这一席美食,心说不知这是殷宝自己的断头饭,还是他们的断头饭。   但沈灼怀却对此毫无心压力,坐下便开始大快朵颐,甚至扭头叫司若:“司公子过来尝尝?这道汤包做得极好,过了广泽,怕我们可就没这个口福了。”   司若也不与他多客气,坐下来尝了一个。果然汤汁鲜美,肉馅又做的极精细,几乎入口即化。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沈灼:“你要抓殷宝,还这样承他的情,不觉得心里有亏空吗?卖官,可是要诛九族的。”   沈灼怀却只是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他不知我要抓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为何我不承这个情?”他看向司若脸上的不同意,“司公子,你知道的,我本就不是个道德底线有多高的人,不是么?我倒一直以为司公子与我差不多,却没想到……司公子果然还是书生脾性。”   司若不明白怎么聊着聊着又扯到他自己了,吃了两口饱腹后便也没了什么胃口,起身去做自己的事情,留沈灼怀在那一大席佳肴面前继续努力了。   司若也是突然想起来,他外出这些时间,已经许久没有与家里人联系,虽然他家中直系长辈只剩下了一个祖父。   先前在毗陵的时候,一来是杀人分尸案要紧,二来是司若毕竟是偷跑出来的,没做出成绩,毗陵又与乌川其实没多远,因此他怕祖父与老师直接来擒他。但如今到了广泽就不一样了,俗话说山高皇帝远,他今日从广泽寄信出去,祖父收到来信怎么也得小半个月,那时他和沈灼怀早已不知道去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司若还颇有些小得意。   若是沈灼怀知晓司若心中所言,定会大为称赞,并且觉得自己再度看错了司若,但可惜他如今为了不浪费,正在努力干掉所有小点心,也就错过了司若面上那一闪而过的得意神情。   “敬爱祖父,惠书敬启,久不通函,甚以为念……吾与友人离乌川已有数月……书院苦读非我所愿,望祖父得以明知……春寒料峭,恳请厚自珍爱……落款是,孙,诺生?”不知何时,沈灼怀居然到了司若身后,司若已将书信写得差不多,正放置等到墨迹干涸,沈灼怀先是盯着“友人”那两个字看了看,摸摸下巴,又眼尖看到了司若的落款,“原来我在司公子心中的确是‘友人’呐。不过这诺生……司公子不过方才十八,如何就有了字?”   司若既然敢在房间里大大方方写信,本就没有要瞒着沈灼怀的心思,他略过沈灼怀前面的口花花,只回答了他后面一个问题:“是我的字没错,我出生起祖父便给我起好了。”   睡了一夜,沈灼怀下巴上长出一些青而硬的胡茬,却叫他纨绔风流之间多了几分英朗,司若先前没注意,眼下沈灼怀靠的这样近,倒是忍不住叫他一直盯着看。   司若天生毛发稀少,哪怕十八了也没有日日长胡须,还因此被书院中一些人叫做“天阉”,虽然他并不是。沈灼怀这样男子气概浓厚的成年男子,倒的确是叫他有些羡慕。   “诺生,诺生。”像是这名字是块甜兮兮的麦芽糖,在沈灼怀喉间滚了好久似的,他念了几回这个字,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末了一拍手,“咱祖父真是个妙人,这名字既有绝处逢生之意,又带着几分佛性。”他笑眯眯地盯着司若“谁是你祖父了”的脸,说道,“司公子,与你的确是相像呢。”   司若没有过多会沈灼怀话语间的调笑,只是淡淡,却又很认真地解释道:“是这个意思没有错,祖父的确礼佛。”   收拾好东西,他们便离开了这个不太吉利的客栈,沈灼怀又陪着司若去信驿之处投完了信,二人才慢吞吞地重新雇了马匹,准备出城去。   广泽繁荣,不过早晨,街上便已经是喧哗一众,闹市之下,有老实本分的商贩,也有表演口吐火焰的异人族,二人骑在马上,像是重新逛了一遍整个广泽一般。   但在出城处,他们倒是遭到了些麻烦。   原本进城之时是一帆风顺,但今日出城,却有不少兵士侯在城门处,挨个检查百姓的路引,叫过路百姓们疑惑之下也有些惊惧。司若他们走的迟,来到城门处时前头已经排上了好长一条队,最前面穿着盔甲的两个士兵正在大声维持秩序,轻微的慌乱过后,队伍才恢复了齐整。   “这是怎么了啊,出个城怪麻烦的!我城外二大爷还等着我呢!”排在司若他们前头一个农户模样的男人抱怨道。   在他前面的是一家人,穿着打扮看起来都稍微好一些,闻言,也回过头与那农户男人交流自己得到的消息:“哎,是咱们广泽出了个杀人案,案子又牵扯出来陪都一个大贪官!”   陪都?   司若听闻,扭头朝沈灼怀看去,沈灼怀却只是笑着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一家人的男人继续说:“贪官来我们这里卖官,被发现了,现在怕人和同党跑了,正一个一个人追查呢!”他看起来有些信息渠道,背手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好像这贪官戴功立罪,原本要诛九族的,现在我二大爷他四舅姥姥的七姑爷说,只需他退回赃款,填充国库,自个儿掉脑袋就得啦……”   八卦了一路,也终于轮到他们出城。   兵士仔细看了他们前后几个人的路引,便放他们离开。   出到城外,二人便策马走在官道之上。   跑了一小会,司若方才勒马道:“我以为你会要么彻底放过殷宝,要么一个不留活口的。”   沈灼怀闻言,也“吁”了一声,将快步前进的马儿勒停。   他脸上带着一些司若看不太明白,却有些冰冷冷的笑,不太像往常那个笑眯眯的沈灼怀:“有些东西他们不配得到——尤其是我也轻易得不到的东西。”他谜语一般说了一句,又道,“但我的确是个收了殷宝贿赂的坏人,不是么?”   随即沈灼怀扬起马鞭,“驾”的一声,火红如日的骏马再度奔驰在官道之上。   作者有话说:   本案结束()下章进入下个案子~   另,求点海星收藏评论嘛QAQ   第三案步步生莲 第37章   此行他们一路北上,经历山川大泽,踏过小河微波。   一路上,倒也算得上和谐。   只是司若隐约察觉得到,在离开广泽后,沈灼怀便仿佛不再吊儿郎当了,收起了那一身纨绔与风流,只是偶尔会对自己假意调笑,但司若看得出来,他心里还藏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大概是在他们谈话之后产生的。   但无论是司若自己还是沈灼怀,司若都明白,他们不是简单的人,就如同司若不仅仅只是一个书生一样,沈灼怀纵使看上去嬉皮笑脸,但心中一定藏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事情。沈灼怀并不是他表面看上去的那种谦谦公子,相反,他对身边一切事物都有着极强的控制欲,但却凭借着同样强大的意志力,将它压制。   司若不是个喜欢洞察他人人心的人,他觉得那样实在太累,可对于沈灼怀这样除了寂川世子的身份之外,几乎是一团迷雾一般的人,他却十分好奇。   山间空气清爽,二人驱马走在小路间,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丛。   再过不远,便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姑射城。   姑射①,古山名,《逍遥游》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因而后人也多将姑射作美人代称。而如今他们将到之地,有闻就是宁国开国之初,宁国高祖在姑射城受困,被一美貌仙人点醒,故而反败为胜,连拿三城,后高祖为感谢仙人,便将此城更名为“姑射”。后来也有传闻,自从姑射城更名,更是出了不少美人,这便是后话了。   二人的行程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定下的,原本沈灼怀似乎属意更加北上,可在路途之中休息时,一个沈家人为他送来了信,沈灼怀看过信后,方才调转方向,朝这姑射城而来。   自两人由乌川离开,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两月,时间也由初春到了春末,暑气渐重,夏日将至,两人又往往在日间赶路,有时遇上大太阳,哪怕是沈灼怀也不得不停下来歇歇脚。   “姑射竟这样热吗?乌川近南,哪怕夏日也难有这般日头。”这时正值正午,两人找了个阴凉的大树,栓马歇歇脚,用用午饭,司若寻常不太出汗,如今额头也起了一片薄汗。   沈灼怀递给他一条帕子,是极好吸汗的棉布,上头还绣着花样,一看便是最近沈家来人时才叫带来的。   他对司若道:“擦擦汗,休息一阵后,便能入城了。”但沈灼怀顿了顿,“姑射向北,本是不热的,但这里毕竟是姑射。”   司若接过他手中帕子,有些疑惑地望向他:“为何这样说?”   沈灼怀似是被日光照到了眼睛,他微微眯起双眼,用手遮住大树枝叶缝隙间落下来的刺眼光斑:“姑射从几十年前开始,便多了个名号,又称‘火城’,城中日夜引火,久而久之,哪怕身处山中,凉气也被消耗殆尽,故而只要靠近姑射,便能感受到更甚于夏日之热。”   大树下被沈灼怀清出了一片空地,本是要生火热一热烤饼子,但由于这暑气,二人都没了再生把火烤自己的心思。司若一边听着沈灼怀说,一边就着水囊,啃硬邦邦的干饼。这干粮里头掺了肉干,也是沈家人送来的,若炙烤片刻,里头肥肉会化作热油,饼子也会软和可口,但司若宁愿难啃一些,也不愿继续热下去了。   最近他也在读一些旧的,流露在外的案件卷宗,听闻沈灼怀的话,司若若有所思:“这个案件,与火有关?”   沈灼怀点点头:“这案子里颇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的眼眸中是难得的尖锐厉光,“姑射城中的沈家银庄,也因城中之事早些年就迁徙走了,我们怕只能是孤军奋战。”但他却丝毫没有恐惧的意思,反倒是带了几分跃跃欲试。   休息好后,两人便继续赶路。   距离姑射城门还有不过两柱香时间的时候,沈灼怀勒马,同时叫停了司若。   沈灼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顶帷帽来,自己戴好一顶,又交由一顶给司若:“为避免风险,我们先遮住脸再进城会好些。”   一顶黑色帷帽结结实实遮住了司若的脸,只余下前方一点黑纱,能叫他不至于看不清前路摔个大马趴。自从知道又要去办案后,司若也换上了便于行动的衣物,因而戴上帷帽没有很大违和感,他跟在沈灼怀马后,一边走一边听沈灼怀介绍这个案子的其他消息。   “此案在刑部那里被叫做‘火阎王’。”沈灼怀的声音平平,但不知为何,司若却偏偏从其中听出一两分厌弃来,“姑射城原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城镇,靠养蚕剿丝为生,周围山上中的也大多都是供蚕虫吞食的桑树。由于姑射城惯产丝绸,又发明了桑果染丝的技术,至少在十几二十年前,还是个富饶程度与广泽差不多的地方,甚至一度产出的丝绸能作为贡品上贡皇室。但那是在出事之前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起码是刑部没有调查清楚,案宗上没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姑射城开始每五年会出现一场大火,整座城池会从头到尾被这场大火烧上一遍,几乎没有可以幸免的地方,百姓深受其苦。一开始姑射的官员以为是有人故意纵火,但却怎样都找不到相关的线索,哪怕是特意做了防备,这场大火还是会烧起来,燃烧整座城池。这些年……在姑射匆匆上任又离开的父母官,少说也有五十之数。”   “后来有人声称,姑射城会起火,实则是冒犯了宁国开国为高祖开道的姑射仙人,仙人掌管丝织一道,给予城中百姓生存之道,城中人却贪得无厌,从无供奉,还将郊外树木统统砍伐,改种桑树。若不想城中大火烧死众人,便要对姑射娘娘感恩戴德。”   司若听到这里,眉头微皱,他一向是不太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的:“神神鬼鬼之术!”   “别急。”沈灼怀唇角微勾,“你听我说完。”   “我看到这处的时候本也以为是城中人杜撰,但是卷宗后来记录,百姓将桑树伐尽,开始供奉姑射娘娘后——城中大火还是每隔五年起一次,但这次却不会烧尽全城,而是单单选中一户,唯独此户有所伤亡。而后来率先供奉姑射娘娘的第一批人,便成立了‘奉火教’,掌管城中唯一的经济来源蚕丝与桑木种植,并且有能够选定要‘牺牲’的那户人的权力。”   沈灼怀的语气是难得的冰冷,哪怕先前碎尸案,司若也没见过这般……这般生气的沈灼怀。沈灼怀一向是坦然自若的,好像那些杀人放火的案子于他来说不过是天外来物——也是,身为寂川世子,查案不过是沈灼怀乐趣,哪怕是分尸恶徒,说到底又与他有何干系?   只是这一次……   司若想,或许这个案子,还真与自己看不清楚的沈灼怀有些干系,否则他不会如此,认真。   知道这个案子后,沈灼怀的兴致似乎就一直不太高,哪怕有时与他像先前那般调笑,但很快沈灼怀都没有注意到,他面上笑容会不自觉地收敛下去,语气也低了许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过去,或许……沈灼怀的过去,就与这“火”,脱不了关系。   看着唇角带笑,眼底却笑意不达的沈灼怀,司若有些想问他究竟是怎么了,但司若知晓,沈灼怀是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秘密的——就像他不会轻易脱下他的手套一般。而自己与他也没有好到能托付这一切的时候。   他并不是那个可以直接开口询问沈灼怀这一切的人,他没有那种身份。   司若眸色暗沉,思索片刻后,他开口说:“所以其实你是很确定,这个案子与奉火教休戚相关的,对吧?”   沈灼怀其实察觉到了司若正在思考,也察觉到了他的打量,他本以为以司若的脾性,会直接开口问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但没料到司若开口却直接问的是案情。   他愣了愣,很快点点头:“是这样没错。将近十数年,姑射城都是一盘散沙,朝廷几乎插不进手。虽说每年岁税圆满,但对于朝廷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司若明白沈灼怀的意思:“但在奉火教把持之下,我们又如何要推翻一整个城池的愚念?”   “走一步看一步罢。”沈灼怀微微昂起下巴,“驾”了一声,马儿跑动得更快了一些,“其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无非只要证实,这一场场大火与所谓‘神迹’无关,是人所为便好。至少城中官员知晓我们来意,会施加帮助,只是这帮助多少,难说。”   但这的确不是一间容易的事情。   姑射城被奉火邪教把持良久,他们不过是外人,若是要调查清楚,说不得都要脱一层皮。   司若垂下眼帘,一拍马鞍,跟着沈灼怀向前。   姑射城门就在眼前,分明是大白天,这一座城池,却死死关着大门。城门外除了沈灼怀与司若二人,便只有两个用黄巾裹头,拄着一根长枪的卫兵,看起来大约三四十岁,脸上横肉徒生,面相极差。   其中一个卫兵见到两人,恶声恶气地喝止他们,手持长枪:“下来,进去干什么的!”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下马。   而后,沈灼怀牵着马,走到那卫兵面前,带着笑意道:“军爷,我们兄弟二人是郭城守的亲戚,寻他帮扶我兄弟二人。”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了叫停他们的卫兵手中,“往军爷行个方便。”   有银子自然好办事许多,这卫兵看起来看起来似乎再没有要为难他们的意思,掂量掂量那银子的分量,便抬头叫城楼上的人开了城门。   “我什么时候又成你兄弟了?”司若轻声叫道。   “不是兄弟,那只能是夫妻二人了。”沈灼怀似乎收拾好了心情,都开起了玩笑。   “厚颜无耻,无可救药。”司若白他一眼,也不管沈灼怀能不能看到他的白眼,牵着马走到沈灼怀前面去。   ①:姑射其实念gu ye,但蠢作者为了打字方便一直打的gu she来着……   作者有话说:   新副本开启啦~ 第38章   方进城不久,司若就感到了气氛古怪。   这姑射城果然如沈灼怀所说,遍地是火,家家户户门头都支着一只巨大的火把,火把底下是如同油灯一般琉璃制成的燃料器皿,一根粗长的麻线被浸泡在琉璃器皿底下,燃油顺着麻绳攀爬上火把顶端。   司若有些咋舌。   无论在哪里燃料都是相对罕有和珍贵的东西,但在这姑射城,或者说,“奉火教之城”中,这昂贵的燃油竟随处可见。也怪不得哪怕姑射每年赋税良多,朝廷也一定要将他们查个清楚。燃料不仅仅是百姓日常所需之物,更是重要的军事物资之一,边防攻防,时常需要大量的燃料作为辅助。   姑射城中,人流众多,两人牵着马,几乎是挤一般地在人群中走着。   “也不知这许多燃油来自何处。”司若对沈灼怀说道,“前朝皇陵也不过如此罢。”   沈灼怀摇摇头,显然他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卷宗里只写了姑射城人崇火,却并未提及此处,大概是刑部怕牵扯,干脆删减了。”   但除去这些古怪建造外,姑射城中百姓却与正常人毫无差别,最多只是路边卖与火相关物品的,明显比其余地方要多,因此二人对话便并没有遮遮掩掩。   在两人周围,有个卖摊饼的老头子,老头子看起来已年逾古稀,胡子一大把,听到沈灼怀与司若的讨论,有些迟疑地望了他们几眼,似乎是认出他们并不是城中之人,神色带了几分陌生。   迟疑片刻,那老头子冲二人开口:“两位想必是从外头来的吧。”   司若与沈灼怀双双扭头。   闻言,沈灼怀点了点头,在老头子摊边停下:“是,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头自称陈二饼,见两人靠近,压低声音说:“如今城内很少见外人了。”他一边给饼翻了个面,一边说起自己门头上的琉璃瓶,“二位从城外来,应该见到一片树林吧,这瓶中燃油,便来自城外。”   原来在砍伐掉大部分桑木后,奉火教希望城中人人点火,侍奉姑射仙人,但城内燃料是一个问题。于是在奉火教的发动之下,集全城之力——其实也是强迫全城之力,去郊外种下了大量的冷杉与乌桕,这两样木材,均成为了日后姑射城中的燃料。   陈二饼说到这,再度迟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沈灼怀大概猜到了后续的发展:大概这集全城之力种下的木材,最后也变成了剥削城中百姓的工具,但陈二饼毕竟是城中之人,不可能对着他们两个外人说些什么。   沈灼怀为表感谢,买了陈二饼摊子上的所有饼子。   陈二饼见状,也有些投桃报李的意思,他顿了顿,嘶哑着喉咙开口:“我看二位公子气度不凡,在城中行走务必小心……”   陈二饼虽干的是体力买卖,可说出口的话却文绉绉的,看样子也并不像完全没有受过教养的人。司若虽没说话,但却猜测,陈二饼从前大抵也是半个读书人,年纪如此,大概是经历过城中巨变,见到他们才忍不住开口提醒。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恭敬地朝陈二饼行了个礼,方才离开。   姑射城城中布局与陪都有几分相似,入城之后,都是一条笔直大道。两人入城后就没有骑马,牵着马在城中慢悠悠走着,然而越走,身边的百姓却越来越少,反之,一些与城门处卫兵打扮相似的,头戴黄巾的人出现在他们周围,似乎都在暗中窥探。   “有些不对。”沈灼怀皱起了眉头,压低声音与司若道。   司若点点头,用余光打量四周。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不知在说什么的呼喝之声,那声音吐字古怪,仿若是在念读上古文章。   许多人骤然从四周与入城大道相接的小道之中出现,急急赶向那呼喝的中心去。这些人并非只有头戴黄巾的汉子,还有许多男女老幼,其中给过沈灼怀与司若提示的陈二饼也混迹其中,似乎是看到了两人,他微不可察地冲两人摇了摇头,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些人……是在做什么?”司若面露诧异。   “……跟上去看看!”沈灼怀面色有些严肃,他话音落下,便牵着马先行挤入人群。   司若自然也紧跟其后。   不知是因为两人牵着马比较容易叫人让路,还是因为那些被呼唤去的百姓实则并没有那样愿意前往那里,很快,两人几乎就挤到了最前面。   也因此看到了那传来呼喝之声的地方。   那是个有二三人高的巨大木架,木架之下,是四匹上好的骏马,结结实实驮着这笨重的东西。木架被做成一个类似宝座的东西,四周用绿松石、玛瑙等做了装饰,一个面戴火红焰状面具,手持巨大火把的男人身处其间,口中念念有词。他身侧是三个同样戴着类似面具,却明显级别更低的健壮男人,他们头戴黄巾,站立成一个三角状,将首领男子包围在正中间,不停地绕圈。   “……这就是奉火教。”沈灼怀压低了嗓音,同司若解释,“其中那人,大抵就是所谓‘神使’罢!”   最前面的一圈人无疑是最虔诚的,几乎整个人趴伏在木架之上,口中跟随首领念着两人听不懂的话,两人不动声色地靠前一些,试图看清那首领面具之下的真面目。   突然,那念声绝了。   举着火把的首领男子长喝一声,旁边三人迅速散开。   男子站起身,有些出乎司若意料的,他看起来颇瘦弱,并不似一个足以叫壮汉折服的领袖模样,反而有些佝偻。男子举着火把,重重挺举三下,而后在虔诚教众的包围下,开口说话:“奉火如天,天不亡火,火教天成!”   前面一排信徒闻言更热烈了,有甚者举起了自己牙牙学语的女儿,似乎是想将孩子献给上面之人。   那男子又继续说:“方才姑射娘娘已传讯于我,说城中信徒十分虔诚,命我可以为一信徒施沐——”他带着面具的眼睛往底下信众扫射一圈,“受沐者,得重生,享家人不受火刑!”   瞬间,底下百姓安静了一瞬,再度喧闹起来。   男子似乎很满意看到这样的画面,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再度开口:“我知道今日来到这里的,都是我奉火教——姑射娘娘的忠实信徒,为保证公平,便叫我手中火把来辨认谁该得此殊荣吧!”   说着,他便闭上双目,将手中火把随机丢向人群!   火把在空中旋转一圈,很快就要落地,周围百姓都自觉避开一圈,眼看着火把就要落到地上熄灭。   而就在这个时候,方才站在沈灼怀与司若不远处,手中举着自己牙牙学语女儿的那名信徒,竟突然将手中孩子抛向那烈烈火焰!   “不好!”沈灼怀与司若异口同声。   二人默契丢开缰绳,飞步向前,司若冲到孩子面前,在她面对火焰之前,将孩子牢牢抱住,而后扎紧马步,一个箭步退后;而沈灼怀则更快一步,他已飞身到那巨大火焰面前,火焰原本离司若与孩子只有咫尺之遥,他却一脚将火把踢向空地,然后牢牢踩灭!   “哇——”孩子受惊,放声哭起来。   司若愤瞪着那将孩子丢出的父亲,眼中怒火无法掩饰。   这几乎只发生在一瞬间,就连木架之上的奉火教人也没有来得及反应。   但火焰熄灭那一刻,周围众人的脸上却都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恐惧神色。   “他、他们把火把弄灭了!”   “完了,完了,法事被打断了,完了完了……”   “亲爱姑射仙人,一切与我们无关,都是这两个人做的,请千万不要因此降罪与我们啊!”   ……皆此种种。   而那木架之上的教众也终于反应过来,快速跳下木架,与周围同样头戴黄金之人,将司若与沈灼怀团团围住,呈包围之势。   其中一个教众怒喊:“你们是哪里来的异教徒,竟敢打断我们姑射娘娘施恩!”   “不可饶恕!”   “对,不可饶恕!”   “杀了他们!”   “不,烧死他们!”   周围头戴黄巾之人面露凶光,纷纷从腰间拔出了尖锐弯刀。   司若抱着孩子,与沈灼怀被包围在其中,步步紧逼,不得不缩短了距离,最后背靠背靠在一起。   司若低声道:“这等邪教,我们怕是惹上麻烦了……”   沈灼怀脑中飞速旋转,迅速清了关系:“……先把孩子送出去。”   “好。”司若小声回答。   他怀中的那孩子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刚才本就被惊吓到,如今更是吓得不行,浑身颤抖,脑袋埋在司若怀中。   司若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了黄巾包围之外,陈二饼正一脸焦急地盯着他们。   司若与沈灼怀换了个眼神,沈灼怀便明白了司若的意思。   “看好!”沈灼怀越步向前,一脚踢开面前一个挡路的黄巾汉子,似乎是没料到沈灼怀突然出击,那汉子捂胸口倒地后,旁边的人并没有立即补位,而司若也见缝插针,在沈灼怀的掩护下,将怀中孩子丢出人群——   陈二饼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那个孩子,然后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一般,隐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沈灼怀与司若双双松了口气。   但如此举动,却叫这些黄巾人更为恼怒,那个戴着火红面具的领袖见状,怒喝出声:“来人,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这些人欺辱我教教义,罪该万死!”   瞬间,那些乱成一团的黄金汉子却似乎是听到了军令一般,迅速组成几组短队,手上都拿着尖刀,冲司若两人袭来!   沈灼怀知道司若虽有些功夫在身,不过只能自保,便主动将他护在身后,抽出腰中软剑:“这些人来势汹汹,司若,你小心!”   说罢,便与十来个黄巾汉子打成一团。   而司若在他身后,自然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掏出袖中匕首,见缝插针,若有机会就给人来上一刀,没机会就冲着那些人的经络之处击打。   一时之间,两个人与二十来人竟不分上下。   但就在司若松了口气的间隙,一个面戴小一些的火焰面具的教众竟操起长刀,直直冲司若背后砍来!   作者有话说:   想要海星收藏评论QAQ不过收藏终于破百啦~开心!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39章   “小心!”沈灼怀目眦尽裂,右手长剑劈开面前遮挡之人,便挡在司若面前,结结实实用左手接下了这一击。   长刀割裂如同肌肤一般的皮革手套,一道长而深的伤口瞬间出现在沈灼怀手心。   “嘶——”沈灼怀痛呼一声,却半步未退,死死顶在司若跟前。   “你受伤了!”司若一惊,顿时也没了继续抵抗的心思,回过身来捉住沈灼怀鲜血直流的手,“流了这样多的血!”   而周围教众自然也将二人直直擒住,一把长刀立在两人喉头,另一人则是举着火把,要活生生将他们烧死。   司若对这些邪教信众怒目而视,正要开口咒骂,却听闻他们身后出现一个慌慌张张的叫喊声——   “且慢——且慢——刀下留人!火下留人!”一个矮胖的,文官打扮的男人从人群之中挤了进来,高举着双手,脸上带着几分惧色与讨饶,“教主且慢,这二人并非异教徒,实乃下官的长官啊!”   “哦?”那奉火教教主闻言,眯起眼睛,做了个暂停的动作。   矮胖文官挤入举着尖刀的教众,一边擦着汗,一边狐假虎威似的叫那些黄巾汉子放下刀来,一路小跑到沈灼怀与司若面前,一脸的怨怨艾艾:“哎哟我的长官,您怎么走了这条道,叫我好找!”他似乎是认得沈灼怀的,赶忙回头与那教主解释,“教主,教主,这位是寂川世子,沈世子,可是未来的一川之主啊!”随后看到司若,“这位是……”   沈灼怀冷着声音开口:“我的挚友。”   “对对对,沈世子的挚友,也是世子!教主,看在我,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矮胖文官抹了把汗,哀求道。   “哼,沈家!”奉火教教主显然是知道沈家名声的,虽说面露不喜,但明显并不敢真的得罪沈家,便努努下巴,很快,周围一行围着火把与尖刀的教众,便扛着那巨大而笨重的木架宝座,与奉火教教主一起离开了。   街上干干净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沈灼怀还垂着的,不断滴着血的左手,彰示着街上曾经发生过一场动乱。   见奉火教愿意离开,矮胖文官长出了一口气。   “郭汉栋,这就是你信中所说的‘一切尽在把握’?”沈灼怀冷冷哼了一声,转身看向那矮胖文官,也就是姑射如今的城守,郭汉栋。   郭汉栋哭丧着个脸:“沈世子,我信上也说了,先叫您来城守府找我,您怎么就……”他看着沈灼怀冷淡而锐利的目光,缩了缩脑袋,没敢继续说下去,目光转向沈灼怀垂着的左手,“您这手……我找人给您看一看……”他说着,恨不得把沈灼怀的手举起来。   可沈灼怀像是避开什么脏东西似的,在郭汉栋伸手过来的瞬间,哪怕疼着,也用尽了全力将手甩开:“这就不劳你郭城守费心了。”   用不上丝毫尽的手甩到司若身上,司若立刻接住了沈灼怀的左手——“你别动了,想手废掉吗?”   沈灼怀被司若牵住,动作一滞,却没有像对待郭汉栋那样硬要甩开,而是任由着司若抬着他的伤手。   方才紧张过去后,伤口便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疼,哪怕是忍疼如沈灼怀,失了不少血,又一番反抗,如今面色也有些苍白,唇色更是白了许多,额上因为疼痛出了一层薄汗。好在司若捏住他的手后,便立刻撕下衣襟,为他简单地绑住了伤口,虽说血瞬间将衣襟浸透,但好在绑得严实,叫沈灼怀两厢疼痛之间,也好上一些。   “郭城守。”司若紧皱着眉头,但还是尽量礼貌地对眼前文官说,“劳烦快些带我们回城守府,我需要一些药物。”   见到沈灼怀对司若的态度不一般,郭汉栋自然也知晓了眼下情境,“哎”了一声,便赶紧引着二人,抄了近路去城守府,又叫来一个马夫,拜托他将沈灼怀与司若的马匹和马匹上的行李一起带回去。   城守府中。   郭汉栋知道自己叫沈灼怀生气,很知情识趣地留下许多伤药后,便离开了。   留下在院中的沈灼怀与司若二人。   沈灼怀成了伤员,还是因为救自己,司若心中虽有叫沈灼怀不该这样做的郁闷,但还是软着口气道:“把你的左手伸出来吧。”   沈灼怀迟疑了一会,将一直放在桌下的伤着的左手,缓缓搁上了桌面。   但他仍旧没有主动去除开那层手套。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沈灼怀开口道,“司若,要不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来什么!”司若火气上来了,作为半个医者,见到沈灼怀这样讳病忌医,也有些着急,“沈灼怀,你这伤口再不包扎,动辄就要撕裂,你真想你变成独臂大侠吗!”   沈灼怀看着着急的司若,面色淡淡,须臾,却突然笑了:“我说真的,我自己来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司若知道沈灼怀的手上一定有什么他不愿意旁人知道的东西,但他没想到,面对如此状况,沈灼怀却仍旧不愿意信任他。明明口口声声自己是他挚友,可沈灼怀……沈灼怀却连让自己帮他治伤,治因自己而伤的伤都不乐意。司若心中像是空了一块,陡然站起身来,垂下眼睑,拳头不自觉捏紧。   “……你自己注意一些,我先去收拾收拾屋子,沈明之。”最终,司若还是选择了尊重沈灼怀的想法,松开拳头,大步离开。   沈灼怀望着司若快速走开的背影,有些怔住,须臾,彻底见不到司若身影后,方才苦笑一声:“沈明之啊沈明之,你真是自作自受。”   而后咬咬牙,绷着一张脸,用仅剩的完好的右手去一点点剥开司若的包扎和包扎下的手套。   血液已经开始干涸,他手上的伤本就不算轻,如今只要轻轻一动,都是钻心的疼痛。尤其是那皮革手套,原本制作得就是与肌肤最大程度的贴合,如今几乎是沈灼怀的第二层皮肤一般,要更大的力和更多的决心才能将它与伤口剥离。但沈灼怀那张俊脸上却半点神色未有,近乎是自虐一般地,将手套从伤口上撕下。   而后沈灼怀拿起一瓶止血而药粉,用牙咬开封口,手一抖几乎倒了半瓶在伤口之上。   这药粉与伤口接触本就会疼,沈灼怀一下还倒了这样多,他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而后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残局。   ……   不远处,司若躲在一簇灌木后,紧紧盯着沈灼怀。   刚才他被沈灼怀气走,倒头就走后却又后了悔,想着无论沈灼怀态度怎样,他都要过来帮他,却没料到刚好撞见沈灼怀将手上手套剥落的场景。   ——司若也突然明白了,沈灼怀为何一直让自己离开,一直不想叫自己看这一切。   任是谁都觉得,如此高贵英俊,身份不凡的沈灼怀,一定是近乎完美的——至少在外貌层面上。   但当沈灼怀手套掉落时,司若却突然愣住了。   因为那手套下的修长手指和有力手臂之上,竟是满满的伤疤。   那些伤疤看上去已经是许多年前留下,但仍旧狰狞,白、棕二色突起而凹凸不平的纹路在沈灼怀修长的手掌之上遍地盘桓,如同虫蚁爬过留下的粘糊踪迹。沈灼怀的手微微颤抖着,血液在那些丑陋粗砺的疤痕之上横流,他几乎要捉不住药瓶。司若对伤痕之学研读良久,一眼便看出,那些是火烧留下的痕迹。   过了这么多年,它们依旧无法消散。   也怪不得沈灼怀在听到这个案子时,态度会如此变化。   司若眸色深沉,并没有贸然上前。   他想,他大抵是能懂沈灼怀的想法的。   ——沈灼怀一直是一个高傲的人,哪怕他装作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但他骨子里总有些磨不去的骄傲。而对所有人而言,沈灼怀的身份是寂川世子,自然也应该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角色。可没有人会想到,他戴着的黑色手套底下,是这样多,这样……疼过的伤疤。以沈灼怀的骄傲,他不会将这一切轻易示人——无论伤疤是如何形成,这都势必是沈灼怀心中之痛。   沈灼怀这样的人,怎么会示弱呢?   他应该是永远昂起下巴的白虎,不叫任何人瞧见他的眼睛。   想清楚这一切,司若微微叹了口气,调转脚步,准备离开。   对于沈灼怀而言,这一刀之痛,一定不会比他心中隐秘的伤疤被发现更痛。   可就在这时,在石桌上努力单手缠着绷带的沈灼怀,却突然掉了链子。   原本他就只有一只手,有些笨手笨脚的,左手又疼得近乎麻木,沈灼怀用牙咬着绷带一头,右手尽力拉紧,将裹着药粉的布缠上伤处去。   但或许就是他过于用力——   “啪”地一下,沈灼怀手上绷带尽数断裂,原本努力落了个空,他没有丝毫准备的左手,竟还重重地撞在了桌子边缘。   “呃啊!”沈灼怀不由得痛呼一声。   司若本都要走了,突然听到沈灼怀这样叫,心中一跳,赶紧转过身去,大步向前:“你怎么了!”   于是两人尴尬地面面相觑。   司若发现沈灼怀只是包扎失败,垂下眸子,有些不好意思,想走装作没看到,可显然已经来不及。   而沈灼怀则是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司若给愣到了。   “我……”   “你……”   司若低下头,迅速开口:“我收拾好东西了刚过来,见到你这样……不如还是我帮你包扎好些。”   沈灼怀下意识地把露出伤疤的左手背到身后去,可又很快反应过来司若既然这么快过来,刚才一定没离开,讪讪地垂下手臂,苦笑道:“很丑吧?”   司若叹了口气,将沈灼怀的伤手珍重地捧起,又小心翼翼地用帕子给他做了清洁,方才将药粉和绷带裹上,是一个不轻不重,让沈灼怀不会觉得疼的力度。   “没什么的。”司若轻声道,语气像是哄小孩儿一般,“像山水画一样,很好看。”他半跪着,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沈灼怀,“况且,刚才若不是你,该有事的便是我了。”   沈灼怀看着司若清亮而难得温柔的眼眸,有些愣住了,沉默了片刻,方才说:“你这样好看的手,怎么能受和我一样的伤呢。”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天公似乎也料到了他们的心情,很快,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作者有话说:   这章交交心~ 第40章   沈灼怀有些愣地抬起头:“……下雨了。”   雨并不大,只是濛濛的毛毛细雨,落在衣裳上也只是给衣裳染上一层微深颜色。   “你避开一些。”司若没有抬头,低垂着眼睛在给沈灼怀一层一层地包裹着伤处,细密的雨珠落在他眼睫之上,像是多了几颗小小的水晶,“着水容易发炎。”   他们的行李都还放在一旁,没有沈灼怀开口,郭汉栋甚至都不敢懂。司若是惯去哪里都带着一把红油纸伞的,如今那油纸伞就搁在行李上边,沈灼怀索性伸长右手,勾来那把红伞,单手撑开,撑在他与司若头顶。   微微光芒透过伞面照射在司若的脸颊之上,仿佛为他扑打上一层绯红的胭脂,他长而卷翘的眼睫毛眨动着,额角有垂落下的几丝乌发,稍微遮挡住他清亮的眼眸。   犹如神祇降世。   沈灼怀的呼吸瞬间快了一些。   司若敏锐地察觉到沈灼怀变快的呼吸,以为是自己用力太大,绷到了伤口,抬起眸子:“很疼吗?”说着,竟举起沈灼怀的伤手,吹了一吹。   轻轻的风卷过沈灼怀半包的伤处,不疼,却叫他一痒,伤口痒,心中也痒。   “……无事,你的力度很合适。”沈灼怀尽力压着自己的嗓音。   司若并没有看出那呼吸之外沈灼怀的其他异样,便又垂眸继续细细包扎。   奉火教众这一刀直直越过沈灼怀整个手心,来到手背,少说也有三寸长,伤口也不浅,势必会留下疤痕。如此沈灼怀那遍布粗砺疤痕的手上,便又要多出一道来。   司若心中微微叹气。   “这么疼,刚刚为何不叫我留下。”司若用有些责怪的语气道,“你觉得我是见到你的疤痕就会吓跑的人吗?”   沈灼怀弯弯嘴角,试图勾起一个笑容,可惜他却失败了。   他沉默半响,说:“都习惯了,不过一道刀伤而已。”他顿了顿,“若不是这次那黄巾汉子实在挡不住,手套裂开,我也不会轻易叫这伤疤示人。”   闻言,司若不知说什么才能应对,只得又是叹了一口气。   终于,在两人的沉默之间,伤口总算是包扎好了。   司若放下药物,接过沈灼怀手中的那把红伞,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但他转身欲走那一刻,沈灼怀却拉住了他。   “和我聊聊吧。”他笑了,“聊聊我这伤疤是怎么来的。”   司若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沈灼怀如同往日一般笑着看着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东西,整个紧绷着的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司若本以为按照沈灼怀的脾性,他最多会用个玩笑搪塞过去,但如此看来……沈灼怀是认真的。   他再度坐下,点点头:“好。”   沈灼怀自然是知晓他对司若的两次拒绝,是在把司若与他的关系往外推的。在司若没出现之前,他依旧抱着过去的一切就让他烂在心里的想法,可没想到自己如此狼狈的状态,却刚巧被司若撞到。而后司若面不改色地为自己包扎,却失去了提问的兴趣,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沮丧。   他与司若之间的关系,就只能到此为止么?   明明他们的确对外声称是彼此“挚友”。   司若像哄孩子那样吹他的伤口,让沈灼怀心中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似的,痒痒的。   他觉得他的执拗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   至少……可以说一些。   司若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我的伤疤……你也看到了。”沈灼怀嘶哑着声音开口,“我猜你多见广识,大概能猜出来这些疤痕已经留在我身上很长时间。说实话,这是我刚出生的时候被火烧伤留下的。”   他说:“具体的原因……恕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现在、”他顿了顿,“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我这条命是我爹娘从火阎王里抢出来的。当时我才被我娘亲生下不久,便遭遇了大火,烧伤我的两只手——许多人以为我活不下来了。但好在我命大,烧伤的并发症竟没能带走我。只是我一双手上的伤口一直不好,溃烂了又长皮,长皮了又溃烂,小孩儿嘛,也忍不住挠。”   沈灼怀露出一种他脸上罕有的苦闷神情:“也因此,我有记忆特别早——大概是因为疼痛让我记住了很多东西。我的伤口在我记忆中,一直到四五岁的时候,才彻底好全,在之前的日子便是一直受着这样的疼。直到四五岁之后,那些伤口变成如今疤痕,我才知晓正常的孩子是如何用手吃饭,用手去拥抱人的。因此,我深知被烧伤有多疼。”   “但你也知道的……这些伤疤,实在是太丑了。”沈灼怀苦笑一声,拉扯袖子遮住了自己的手臂,“而后我便一直用各种东西遮挡住他们,除了我的家人外,其余人几乎从未见过我这一双手。曾经也有不怀好意想叫我摘下手套的,我……我便将他杀了。而后那些人似乎只是认为我脑子有些毛病,不愿示人,却不知底下是这些痕迹。”   “所以我才说,刀伤不过是刀伤罢了……我确实能忍。”沈灼怀抬眸去望司若,“但我不想你受伤。”   司若的眼眸微微颤动,他的确猜中了沈灼怀受过火伤之苦,但却从未想过,沈灼怀是自幼受这样的苦,甚至日日夜夜,无法挣脱。   也怪不得他会对这姑射城大火如此敏感,又哪怕忍疼也不愿意叫他人见到他手套下的痕迹。   这是他受过的苦,亦是长日长夜中他不得不面对的恐惧。而那时他最多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儿。   而这疤痕,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司若只觉得心中突然抽抽地疼,他不由自主地抚住了自己的胸口,却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感到陌生。   从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情绪,一时之间叫他有些慌乱。他哪怕面对腐烂数日的尸体,也能镇定自若地下刀,可为何不过是替沈灼怀包扎一个伤口,却感觉心口有着异样的疼痛呢?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沈灼怀吗?是沈灼怀的过去引起了他的异常吗?   司若快速地眨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但沈灼怀看着这样的司若,却误以为是自己的述说叫司若感到生厌,愣怔了一下,苦笑着低下头去:“我这样很自私吧。”   司若这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摇摇头,那双清冷的眼眸中多了些柔软的东西:“不,你没有。你只是……太害怕。”他轻声道,“你太害怕那曾经一切对于他人来说是口中的天方夜谭,也太害怕那一切再度发生。”   他认真地,诚恳地盯着沈灼怀的眼睛:“明明那只火把飞到你面前了,你却敢将他踢开,救下我和那个孩子,这就是你对抗过去的证明,不是吗?”   沈灼怀愣了一瞬。   他没想到司若会注意到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也没想到司若会这样宽慰他。   “……谢谢你,诺生。”他轻声笑了笑,“不知我能不能叫你的字。不过司诺生,你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我很羡慕你。”   他突然伸出手去,捏了捏司若的脸蛋:“有你在身旁,我很安心。”   司若与沈灼怀这些日子闹惯了,下意识想去拍开他的手,但却突然想到眼前这个家伙就剩下一只好手了,动作到一半又生生止住:“我看你这人是挺容易放下包袱的,不用奉承我。”司若在被他捏过的地方揉了揉,却怎么都觉得那处脸蛋烫烫的。   但沈灼怀给出的信任……也让他觉得很开心。   至少证明了,他们两个虽然一开始都冲着拿着彼此的把柄威胁去的,但也能成为朋友,不是吗?   但不知为何,沉默又再度蔓延。   这不像是两人坐在这儿没话说的沉默,反而有些古怪的,暧昧的气氛。纵使司若在情爱之上没头没脑,但多少也因为这种感觉而有些拘束起来。   比起司若,沈灼怀算是“久经沙场”的那一个。   他见司若坐在原地,眼神却有些躲闪,看出他的不自在,索性便做了那个打破气氛的人:“要不……我们捡捡东西,便去找郭汉栋要这案子的卷宗来看看?”他摸摸鼻头,很想再去捏捏司若的脸,但知道再捏一下司若就真要生气了,“郭汉栋虽说没什么志气,但他好歹是目前在姑射城里干得最久的城守,多少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说到案子,司若也精神了,点点头:“好。”   ……   这会,郭汉栋正悠哉悠哉地在屋子里享受着新茶,对面还有个身姿窈窕的歌姬轻抚着琵琶弹唱。   今日得知沈灼怀出事,郭汉栋被吓个半死,好在问题不大。看沈灼怀与他身边那位公子如此亲密模样……郭汉栋啧啧吹去茶上浮萍,看来一时半会他是不用担心自己被揪着做事了。   然而就在郭汉栋叹茶之时,他以为“绝对不会出现”的沈灼怀声音却突然在门边响起,叫他差点打泼了手中上好的茶汤——   “郭汉栋,你还挺惬意啊?”沈灼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遮住了由外射入屋内的光线,屋子一下子黑压压了许多。   郭汉栋抬起头望去,只见沈灼怀左手严严实实裹着布条,右手如一,一席劲装,眉头微挑,脸上是明显的不满意。而他身后自然跟着那位“朋友”司公子,司若紧随其后,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郭汉栋身上,而似在观察他这装扮古朴,却修饰风雅堂皇的内室。   然后还附耳与沈灼怀说了些什么。   沈灼怀闻言凤眸微眯,走到郭汉栋堂中博古架附近,点了点他放在最明显位置上的,一个火焰形状的鎏金摆件,不怀好意道:“郭汉栋,你这城守府中怎会有奉火教的神像?”   郭汉栋目光随之一转,竟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小剧场:   沈灼怀:朋友?什么朋友?   司若(歪头):啊,不是朋友吗?   不猫:爱情笨蛋小司,小沈日后追妻之路道阻且长嘻嘻……   作者有话说:   来一起唱!暧昧~让人~受尽委屈~ 第41章   郭汉栋茶盏也端不稳了,放下就起身:“这,沈世子,您不是刚受了伤么,怎么现在就急着……”   沈灼怀打断他的废话:“回我的话。”他手指一弹那鎏金神像,神像回出“铮铮”声响,看样子是个空心的。   不过四个字,便叫郭汉栋心头一震。   郭汉栋是由京城平调过这姑射城来的,说是平调,不过也只是好听些的说法,实则是他前些年聚众狎妓,刚巧被这位四处替狐朋狗友忙、到处巡城的沈世子给捉到,直接一状告到御前,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还丢了京官的身份。而后刚巧姑射前任城守辞官,大家都是从四品,郭汉栋就被卷包袱丢到了这里。   这也导致他现在看到沈灼怀那张脸还心底发怵。   他连忙挥挥手叫什么歌姬小厮都下去,然后对着沈灼怀做了一揖:“是,是。沈世子,您刚从城里进来,大概也清楚如今这姑射城是个什么情况,我这城守不好当啊……这供奉、呸,不是供奉。这随便摆摆一个神像,也是为了能和那奉火教有交流,好叫他们配合我不是。而且您瞧,空心的!绝对没有真要供奉的意思在!还是下官花自己俸禄做的,掏这么多银子,那个心疼啊……”   这由似乎算是勉强能说服沈灼怀,沈灼怀没再揪着这问题问,只是将那神像自博古架上拿下,一把丢给郭汉栋:“那就好好收着,过段时间给融了吧。”   郭汉栋“诶”了一声,牢牢抱住,随即抬起头:“这是……”   沈灼怀四下打量一下,丝毫不客气地领着司若去首座太师椅坐下:“知道就好。”   郭汉栋自然是不敢说些什么的,见二人坐定,赶紧上前换了新茶水:“那世子找我来是急着……?”   沈灼怀淡淡道:“你来这姑射也有六年了,想来对姑射了解不少。既然要将这火阎王查个水落石出,自是少不得你郭城守帮忙的。”郭汉栋正想推辞些什么,沈灼怀一眼扫过去,又叫他止住话头,沈灼怀接着道,“先说说你看到的姑射城和奉火教,然后将与奉火教相关的卷宗都呈上来看看吧。”   “是。”郭汉栋点点头,“只是这卷宗起码近二十年,大部分都在库中,世子怕是要等等调度。”   司若闻言,扯了扯沈灼怀的衣袖,特意避开了他缠着绷带的地方,小声道:“二十年太多了。”   沈灼怀与司若交换了个眼色,立即明白了司若的意思:“那你便将每五年纵火案发生前后好再递来罢,尤其是仵作的记录。”他顿了顿,“二十年的确太多了。”   郭汉栋知道沈灼怀在京中便有断袖名声,本以为司若长相昳丽,又一副需要沈灼怀处处护着的模样,不过是沈灼怀带来消闲的,却没料到他一句话却叫沈灼怀给他布置了这样多功夫,还一眼瞧出自己想借着文书功夫给他们些苦头吃吃……一个头两个大。   这二位没一个是省心的。   顿时不敢再看低司若,点点头应事。   沈灼怀敲定后,郭汉栋便自左边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姑射城,说来惭愧,的确已被奉火教把持已久。下官六年前到这姑射上任时,便遭到邪教恐吓,并以人身安全作胁,要求城中官府管辖与他奉火教平分秋色。”   “据我所知,奉火教要求城中男子成年后便选择加入或是不加入奉火教。虽说看似有所选择,但若是不愿加入的,无论做什么营生,都会低人一等,且会被放入那供奉……哦不,纵火名单之中较前的位置。因此,如今城中男户不奉奉火教的,大多也都是些老人了。”说着,郭汉栋小心翼翼地望了沈灼怀一眼,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嫌恶之色,方才继续开口。   “再说这门头上的琉璃火瓶——哦,是奉火教将它这样称呼的,实则就是一个大号油灯。里面的燃油是不限量供应的,不过每月要上交一些香火钱,至于是多少,就要看奉火教的教主决定,但大约是不少的。奉火教的教主我曾见过一次,不过也未曾见其真颜,而是带着火焰面具。他看起来大概有四五十岁模样,身上应该有功夫,随时都带着三个副神使,就是宝座附近那些。对了,我来第三年的时候曾有一年轻人想刺杀那教主,却被当街斩杀。后来,我便再没见过敢忤逆他们的人了……”   郭汉栋说的这些与先前沈灼怀得知的消息有大部分重合,只是身为城守,得知的会更细节一些,比如城中百姓或许并不是全部都真心实意侍奉邪教,又比如姑射城说来是与官府分城而治,但从郭汉栋供述可以得知,他对于姑射的实际把控,实则少之又少了。   司若眉头紧皱,忍不住开口:“香火钱?我看不止吧?”   司若声音清凌凌的,却直接掀掉了郭汉栋苦苦遮掩的一层遮羞布。   郭汉栋已不敢再轻看司若,他这一开口,只能赶快回答:“……是这样没错。”他看看司若,又看看沈灼怀,索性跪下磕头请罪,“还请沈世子饶恕!”   “哦?”沈灼怀轻轻道,“饶你什么?你这不是还活着吗?”开口却是毫不遮掩的阴阳怪气。   “其实城中税务……已被奉火教收揽,我只能、从旁辅助。”他偷偷看了沈灼怀一眼,“下官知晓奉火教借洗脑信徒,鱼肉百姓,每年收税时节,会偷偷昧下十之有一,归于百姓……”他的领口汗津津的,养尊处优好些年的膝盖也疼得要命,可没有沈灼怀发话,他哪里敢起来。   闻言,沈灼怀紧皱的眉头却平缓了一些:“起来吧。”他朗声道,“我不会将你偷昧国税的事上报的。”   郭汉栋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坐回位置上。   接着郭汉栋再不敢隐瞒,将姑射城内大小事由都一一交代给了沈灼怀与司若,就连他收了奉火教多少贿赂、藏在这屋头的哪个角落,都说得一清二楚。   沈灼怀这才放走郭汉栋,叫他去准备卷宗。   郭汉栋离开后,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司若才又开口:“这人倒也不是个坏人。”   自入城以来,见到奉火教如此放肆,司若早已把这方城守看做了奉火教的人,再加上郭汉栋油嘴滑舌,府中装潢贵重,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好官。   沈灼怀嗤笑一声:“不算坏人,只是胆子只有针眼儿这么点大罢了。”他道,“此人好逸恶劳,是一路靠师访友上来的,六年前被我捉到狎妓现行,后来不知怎么被放到这里。不过他好欲是好欲,能力还是多少有些的。我看过从前记录,除他之外最长的城守不过坐了三年,最短的两个月不到,他能将这姑射城维持在一个平稳的范畴内整整六年,是他的本事。”   司若有些奇怪:“那怎么突然要办了这姑射城?”   “去岁岁末,圣上命户部监修国账,方才发现这姑射有问题。”沈灼怀解释道,“后来便发现了‘火阎王’的存在,叫我一好友来查,我便代劳了。”   司若点点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六年前,我记得你与我说过,你不过二十岁……六年前你不过十四!”   他瞪着沈灼怀,沈灼怀则是一脸莫名其妙:“是,我十四,怎么了?你是说我十四就能将这私德不修的人……”   司若有些震惊:“沈灼怀,你十四岁就去青楼了!你、你这个、这个脏男人!”   “?”沈灼怀一脸的冤枉,“我、我不是我没有啊——”   “你说你捉到官员狎妓现行,你不去青楼逛,怎么碰到的他?”司若似乎是完全没想到沈灼怀是这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了不可思议,“你从前还说你自己不近女色,原来你是骗我的……”   沈灼怀捏捏眉心,笑出声来:“司公子,你可千万误会了!”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掐司若的脸蛋,被司若以一种“脏男人快走开”的神情避开,“我真的不好女色。”他盯着司若的眸子,认真道,“当初我是像如今一样,顶我一个朋友的班,替他巡城,寻到画舫上刚巧就捉住了他。”   他轻声笑起来:“我好男色。”   司若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巴微张,似乎是愣住了。而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的脸“唰”地红了。   “和我没关系!”他粗声粗气说,然后别过脑袋去不会沈灼怀。   沈灼怀用仅剩那只完好的手撑着脑袋,盯着司若别过去的侧脸看。   他想,司若脸红果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的,可爱极了。   只是司若性子冷情,不能总是逗,否则一恼,怕又要吃几天冷气。   屋子里顿时暧昧起来,分明是难捱的沉默,却不知多了什么甜丝丝的味道。   好在这个时候,郭汉栋也提着衣摆,匆匆跨进屋中,半点没有察觉到先前发生了什么,喘着粗气道:“沈、沈世子,我安排好了!”他看起来很是惊喜,“先前您叫我每五年一次,我去库中一查,竟有人做过这件事了!”   郭汉栋乐呵呵的,丝毫没看到沈灼怀有些危险的目光:“只差我来姑射这五、不,六年!我已叫我师爷在做了!”   “那便好!”司若急急打断,“你快领我们先去看看吧。”   说罢,他便直接起身,似乎就等着跟郭汉栋走了。   郭汉栋这才反应过来司若和沈灼怀之间气氛不同,眨巴眨巴眼睛:“诶,诶……”他看向沈灼怀,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沈灼怀方也迟迟站起身来,懒散着声音道:“郭城守,走吧。”   小剧场:   沈世子表面人设:招猫逗狗逛花楼的纨绔子弟(假的)   沈世子实际人设:没事干就去干狐朋狗友工作的工作狂(不是)   司若:脏男人!男德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沈灼怀:(一把抱住司若)我有男德!嫁给我老婆! 第42章   若是从外头看,司若是真没看出来,一个城守府中竟能装下这么多东西。   郭汉栋带着他们从中堂后一条窄道直直穿到了城守府最后头,这里是一个密封的仓库。但比起存放粮食或是金银珠宝的库房,它用的是全砖石的材质,从房梁到屋檐没有一点木头痕迹。库房比正常厢房要高上一些,底下开了槽,供于排水,连屋檐上方的横梁与斗拱,也都做成了严丝合缝的模样。   这砖石的档案仓库看上去已经年岁不小了,石壁上磨损留下许多痕迹,大概是这姑射城还在盛年之时就设下,一来就安存了这么多年。   “真是个好地方……”司若盯着这石屋,喃喃开口。   沈灼怀垂坠着一只手,多少有些不太平衡和习惯,走得稍稍慢一些,司若察觉到了他的行动缓慢,虽说心头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但还是回头两步,搀扶沈灼怀走近。   “这库房可是依照京都表章库所制,虽规格自然不敢与京中相比,但同样用的是‘石室金匮①’的制法,可敌雷击雨大。”郭汉栋说起这里,似乎也有几分自豪,摸摸石壁,方才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大门同样是由整块的石块制成,但背后有齿轮紧紧相依,郭汉栋不过一推,黑压压的库房便出现在三人面前。   似乎是因为有些日子没有打开,一股潮闷的味道扑鼻而来,叫司若和沈灼怀忍不住捏紧了鼻子。   郭汉栋殷切地点上了灯,指着面前方方石桌上一摞大约有半人高的书卷道:“沈世子,司公子,这便是先前我说的被好的案宗。”   沈灼怀点点头:“好。你去将近六年的资料继续整好送来吧,我和司若在这里且看着。”   四下被点上灯后,哪怕这石墙高而厚,库中看起来也没有太过漆黑。   司若忍不住提醒沈灼怀:“你小心你的手。”   别一不小心踩到衣角,摔到地上,倒时他可拖不动沈灼怀这样一个大男人……   沈灼怀笑笑,明显开心地冲司若点点头。   二人坐下后,便开始翻看库中留下的档案。   也怪不得奉火教能把持姑射城多年,且许多人真心实意地信奉这奉火教。原本司若与沈灼怀都觉得大火不过是奉火教一手作为,并将纵火作为威胁人的工具,但看到真实的记录,二人才发现,一切竟是截然相反。   乃是先有的城中大火,才渐渐出现的奉火教。   二者出现的时间相差近十年。   先前沈灼怀得到消息,说这大火不知何时而起,而先前问郭汉栋,郭汉栋倒也确实一问三不知。但在翻阅这些陈年卷宗后,二人却发现这些被特意好的档案之中,有人刻意圈画出了二十年前这个时间点。   “又是二十年前……”沈灼怀眉头皱起,低声呢喃。   “什么?”司若却没听清沈灼怀在说什么,以为他发现了确凿的证据,“二十年前?”   “没什么。”沈灼怀却垂下眼睑,掩饰着道,“看看上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司若也没多想,便坐近沈灼怀一些,又怕他单手不好操持,替他铺开了长长的卷宗。   两人细细看去。   二十年前的确有一场大火,这个圈画出时间点的人也将这场大火记为姑射城改变的开端。但或许是因为时间过于久远,且当时并没有记录这个案件的必要性,卷宗上只简略写出了大火是发生在姑射本地的一户富裕人家,且不同于后来整座城都被烧毁,烧死许多人,这场大火之中仍有人存活,且因为发现得早,火势也没有蔓延到其他地方去。   但更多的,也就没有了。   这个案件,在当初是作为一项治安案留存下来的,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案件的重要性,只有这么多信息,倒也正常。   于是他们只能继续往前看。   而再后面发生大火,便是五年之后。   五年之后的大火非常厉害,烧尽了半个姑射城,城中几乎过半的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当时的城守也因此事引咎辞职,回京述职后被判了个流放千里。城中剩余官员无不担惊受怕,害怕下一个被摘帽子流放的就是自己,都忙着恢复城池生计,因此也没有仔细调查火烧原因与大火来源。不过就是这次之后,城中隐隐有了“姑射城得罪仙人”的传言。   再五年之后,原本管城防的官员由于治安有功,升为了城守。但也就在新城守上任两个月后,又一场大火开始了。与先前那次一模一样,半城尽毁。而后便是奉火教顺成章的出现。   说来也巧了,奉火教出现后,烧尽几乎整个城池的大火便再也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经由奉火教抽选过后,需要去西天“侍奉”姑射娘娘的牺牲者一家,只要那一户绝了,姑射城便能整整得到五年的安宁。至此,奉火教在城中大行其道,彻底成为了可以左右一城之力的存在。   这里案宗虽多且细,但也只有前十五年,再往后便要等郭汉栋了。   “我总觉得哪里很奇怪。”司若眉头紧皱。   而沈灼怀在看完这些卷宗后,脸色一直不太好,大概是因为想起过去,脸上带着些戚戚然。他拳头紧握,几乎要将其中一本卷宗捏碎。   司若抬眸,便看到这样的沈灼怀,心中一抽。   他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沈灼怀的右手。他的手指虽修长,却要比沈灼怀那双大手要小一些,堪堪只能握住一半。   司若轻声道:“心里难过不如说出口。”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莫名的力量,“从前我祖父也是像你这样子,自我父母走后,整日愁眉苦脸的,可愁眉苦脸,永远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后来我便用毛笔在他脸上画笑脸,他苦瓜脸一次,我便画一次,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不该把事情都藏在心底不宣泄出去,开始教我读他的仵作书了。”   这是司若第一次说起他的从前,沈灼怀对他了解大多就是他自幼父母皆亡,与他祖父一起长大,其余的司若从未提及。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司若得以接触仵作一行,是源于他在祖父脸上画笑脸。   被司若这样一打岔,沈灼怀一直沉着的心的确好了许多。   他冲司若笑笑:“好。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刚刚说,哪里觉得奇怪?”   司若目光转回台面,指着石桌上被摊开的一本又一本记录:“这些每隔五年的记录,都是一个人的字迹。”他的指尖沿着纸张不同时间段上记下的内容划过,“而且纸上的墨迹,看起来还不算旧。”   他低头嗅嗅,又用手捻了捻纸张:“这纸也绝对没有二十年之久。”   最后司若下了决断:“这些内容,应当都是五至十年前被人写下的。郭汉栋又是六年前来的,那可以定作是六到十年前留下。这人为何要特意留存这些卷宗呢?还特地为我们画出了连郭汉栋都不知道的二十年前这个时间点,他如果不是笃定这些大火都有联系且有问题,或者是知道什么内幕,不会专差这些线索,只为了后人能够继续调查此案。”   闻悉此言,沈灼怀也赞同地颔首:“你说的是。只是这人……似乎并没有留下名姓。”他快速翻阅了每一本卷宗的头尾,留名处都是空的。   “不过……”沈灼怀思索片刻,“你说他既然都做到这份上了,会不会还给我们留下了别的什么东西?”   司若眨眨眼睛:“你指的是……?”   两人异常同步地站起身,将后面层叠石壁上的烛台也一一点燃,更多如同石桌上的书册出现在眼前。   “只找近十年的。”沈灼怀道。   司若应承:“不必看太细,只需对比一下字迹便可。”   二人在用石阶雕琢而成的案架中快速穿梭,案架上的卷宗多用蜡封缄,但好在封面上都用笔墨写下了字样。   很快,司若的声音在空荡而高旷的石屋中响起:“仲成默,这个人的字与卷宗上很像。”   司若取下那份档案,与沈灼怀走到石桌边,亮一些的地方,重新做了对比。   字迹一模一样。   沈灼怀掏出一把尖利的小刀,在书封上一划,便轻易地将蜡封取下。   这份书册是这个叫做仲成默的官员的履职生平,他是太元八年生人,却到了太元三十年,即先帝前一年才堪堪考上一个举人,便被安排到姑射做了个书册库房的小官。景丰四年,也就是十五年前第二场大火发生时,他被升为从五品的守正令史,负责文书出入,但也就在三年之后,景丰七年,仲成默辞官隐居②。   但是却留下了点明每一个大火节点的准确信息。   “景丰七年一定发生了什么,叫他仓皇辞官,却又忍不住留下线索。”司若眸色深沉,“他后来既是文书令史,这库房随他进出,为叫后人易寻,他留下的其他东西必定就在这些生平之中。”   沈灼怀朝司若伸手,叫他将书册平放而下,举近一盏油灯细细查看。   “这里……”他忍不住抬起左手,又很快无力垂下,“书册封页,是不是厚了些?”   司若也低头看去。   果然,比起其他被放在桌上的,同样装潢的卷宗,仲成默的这本履职生平书,在灯火的照耀之下,明显是透不过光的!   “!”司若朝沈灼怀要来他刚才破开书封的那把小刀,干脆利落地将这书册表页割下,然后舔湿刀面,一点一点,精细地将表层纸张剥离下来。   书画惯用纸张装裱,却没想到仲成默别出心载,将心声藏在了封皮之下!   ①石shi室shi金jin匮gui   ②时间点提示:目前是景丰十九年,但皇帝在位二十年,第一年不改年号,故只有十九。第一场大火时间点是太元三十二年,即景丰初年,二十年前;第二场大火在景丰四年,十五年前;第三场大火在景丰九年,十年前。四年后即景丰十三年,郭汉栋到任。 第43章   一份轻飘飘,布满蝇头小楷的纸张飘落下来,司若拾起,与沈灼怀在灯下读完。   ——那上面写的尽是仲成默对于数次大火的疑惑、猜测,以及二十年前发生大火的具体地点。但似乎这心得写得仓促,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恐惧,最后最重要的几段,却被书写者用墨团涂抹漆黑,掩盖住了原本的痕迹。   “可惜!就差这么一点!”司若有些惋惜,举起那张纸看了又看,然而墨团就如同他们眼前阴霾,根本驱散不去。   “别急。”倒是沈灼怀宽慰他道,“至少我们知晓了写下这些东西的是谁,他只是在姑射隐居,总能找到。”   既然已经找到线索,就不必继续在石屋待下去,开门得久了,还反倒会叫这些书卷返潮。两人便只带着那张纸,离开了档案仓库。   只是离开档案仓库时,天色已暗沉下来,他们不得不将计划推迟到第二日。   夜色下的姑射城是永远的灯火通明,哪怕夜枭已飞上了屋檐,城中大街小巷,无一不是张灯结彩,门头点着琉璃彩灯,枝上挂着火红灯笼。这般景象,哪怕是沈灼怀,也只在京城与寂川年节时见过。但这里的灯却不是迎喜的灯,它们更像是那鞭挂出去便能驱赶年兽的火炮,每一盏灯后都有一家躲在后面的人。   睡前司若出来倒茶渣,却见到沈灼怀房间还未熄灯,便过去敲了敲门。   “沈灼怀,你还醒着吗?”司若多少有些不放心他的手,“我帮你换一次药再睡吧。”   大概过了一阵,那灯中的身影才朝房门走来,“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司若愣了一愣。   沈灼怀似是刚洗浴完,身上只披着一件宽松的月白色里衣,露出大半个精壮有力、线条优美的胸膛。他受伤的左手被一条布带绑住垂在胸前,一贯束起来的头发披散着,湿乎乎的,与他那凌厉英俊的脸庞相称,竟有些叫人说不出来的野性。   上回是沈灼怀撞进他洗浴,没料到这次他竟自己送上门了。   司若脚步一滞,莫名有些耳热:“……你自己处得挺好的,那就这样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沈灼怀也愣了一下,斜倚在门边,看着司若逃跑的身影,促狭地轻笑一声。   ……   翌日,司若已经把昨夜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去帮沈灼怀换了伤药,然后两人出门走访。   只是沈灼怀总觉得,比起先前,司若今日总离他远了两步。   但他不笨,不会就这样问,便施施然跟在司若身后。   二人先来到的是仲成默在暗文中留下的二十年前发生第一次火情的地址。   二十年过去,城中街道没什么变化,但文中地址,却已由一处院落,变为了街上的几间商铺,而经过数次火后又修缮,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遗址痕迹,而如今用当年富商院落门牌的,则是一间卖酒水的酒肆。   司若想上去问问那酒肆店家,却被沈灼怀伸手拦住。   沈灼怀:“人家开门做生意的,怕是忌讳这些。”虽说他们并不抱着能够找到当初线索的希望来,但这时过境迁变化颇大,还是叫他们白走一趟,“仲成默也不说他当时去的时候这里还是住的人家吗?现在不知换了多少代了,怕也不会记得二十年前的事。”   司若想着也是,有些沮丧,却也只好离开。   “这城中……还有谁是知晓当年事的人呢?”他喃喃着,“对了!陈二饼!陈二饼看样子并不像接受奉火教的人,而他也是城中老人了,说不准会能帮一帮。”   陈二饼依旧在老地方卖他的饼子,只是这回身边多了个了脸蛋邋遢,小乞丐一般的小孩。见到沈灼怀与司若二人,他眼前一亮,迎上前去:“沈世子,司公子!早前不知二位身份,实在是失礼了!”   沈灼怀与司若自然不敢受这老爷子的礼,赶紧将他扶住。   司若瞥见那小孩骨骼模样,轻声道:“这是那天那个小姑娘,您给留下来了……”   陈二饼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那日真是吓了老汉我一跳,好在这孩子与我有些缘分,被我带走后不哭不闹,不过是多一口饼,多一碗粥吃,总好过交回她那疯子父亲手里。”   司若与沈灼怀眼中都流露出敬佩神色:“陈先生大义。”   几人寒暄几句,沈灼怀便提起了正事:“不知陈先生是否知道中央大街上那家梁家酒肆原本的户主?据说是二十年前第一场大火的受害者。”   谁知听到这地址,陈二饼却神色一变,左右望了望,方才叫二人靠近:“二位说的是杨家吧。”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果然陈二饼知情!   陈二饼道:“从前有位大人也来问过我这个问题。当年我家与杨家算是远邻,所以知晓他们些事。二十年前,杨家一家被火烧死,只有杨家大小姐与她身边一个奴仆逃了出来。”陈二饼似乎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整整十一口人啊,丧命火场,杨家小姐虽侥幸留了条命,脸上却彻底毁了,疼了整整七日!好在是杨家小姐的未婚夫坚持不肯放弃,最后算是勉强活了下来,后来听说这未婚夫也与杨家小姐按约定成婚,倒也算是对痴情人。”   陈二饼摇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司若喜道,“那他们如今现在住在哪,您知道吗?”   陈二饼闻言却愣了愣:“公子不知道吗,他们成婚后,一家又在五年后的第二场大火里都被烧死了。”他语气里带着叹息,“虽说我不信命,但这实在是太过巧合……”   的确是太过巧合了,简直像是杀人灭口。   沈灼怀与司若听到那个答案后,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第一场大火死的是富商杨家,杨小姐逃出生天,但却又在第二次大火中死了?这不像是奉火教的什么神示,更像是杨家知道什么,被追着灭了满门。   但人死灯灭,线索就断在这里。   沈灼怀捏了捏眉心,觉得事情开始棘手起来。所以这一切的来源到底是仇杀?情杀?还是为财为利?但单单凭借这些简单的原因,又为什么会出现后面这么多次大火?奉火教在其中,又有什么关系?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捡不到一条干净的线头,但好在突然想起刚刚陈二饼说的什么:“陈先生,您刚才说,有官员来问过你这个问题了,他是谁?”   陈二饼回答:“城守府一名姓仲的大人。我将所有我知晓的都告知他了。”   仲成默!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如今之疑惑,唯有找到仲成默才能得到解答。   二人谢过陈二饼,匆匆离开。   根据那本生平所言,仲成默并没有离开姑射。仲成默在姑射十余年,已与当地女子成婚生子,只是在辞官之后,他才离开家人,选择隐居。如今看来,他的隐居不是突然淡泊了名利,而是想保全家人的无奈之举。   两人回到城守府,找来了掌管户籍的令史,询问仲成默妻儿如今的住址,又快速离开。   仲成默妻子姓桂,据户籍官所言,桂氏在仲成默隐居后不久便选择与他和离,恢复了原本闺名桂娘,独自带着一名独女生活,平日里做些针线营生,努力将女儿拉扯大。说来也怪,像桂娘这样无权无势,又无钱财的孝敬奉火教的,历来是抽签中的第一批,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家竟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哪怕是法事,也从未被抽中过。   桂娘住得不远,不过绕上一条街便到了。   木门敲响,片刻,一名身姿娇小,做农妇打扮,却容貌清丽的中年女子打开了房门。   看来这便是仲成默的妻子桂娘。   沈灼怀同桂娘说清来意:“……我们知晓仲先生离开有不得已的由,因此我们来寻他也正是为了他,为了你们一家能够脱离苦海。”   “我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可桂娘听完他们来意,却垂下眼睛,就想关上门送客,“你们请回吧,我与仲成默已和离多年了。”   沈灼怀与桂娘交流时,司若也盯着她、盯着她身后的屋子看。   司若不是惯说话的那个,可他却有一双清楚的眼睛。   他轻轻开口:“桂娘子,你既与仲先生和离多年,家中也无外男,为何屋中竟有一双男子的布鞋呢?”   桂娘有些慌乱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是、那……那不过是我帮邻居修补的罢了!”   可虽说屋内漆黑,没有窗户也没有点灯,似乎是故意避开火光这样,但几人都能看得清楚,那双鞋上带着干涸的污泥。   而除了片片泥土外,鞋上布头没有半分破漏。   司若叹息道:“桂娘子,你不想叫仲先生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仲先生又何尝不是呢?他出走多年,因为的是什么……”他顿了顿,敲敲门头上悬挂着的琉璃燃瓶,“我想你很清楚。”   这短短一句话好像说尽了桂娘的委屈,她盯着那琉璃彩瓶,有些雾蒙的眼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再度出现恨意。她抓着门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垂落下来:“他在城外的松山寺修行。”   说罢,便回头阖上了门。   这个“他”,自然只能是仲成默。   司若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件事……快过去吧。”他好看的眉头紧紧绞着,“叫我实在是、难受极了。”   沈灼怀又何尝不是呢?   他定定看了司若一会,抬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是谁和我说的难过不要放在心里太久?”   司若抬眸看他,故意,却只是轻轻打下他的手:“走罢,今日要出城,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   二人的下一个目的地:松山寺。   但不知为何,两人心头都压着一些沉沉的东西,似乎是什么不好的预感。   小剧场:   小沈:嘿嘿,总算轮到我色诱老婆一次了!(打滚)(露出傻笑)(疯狂耳热)(贴贴)(尖叫)(头上恶魔小人叉腰) 第44章   姑射城郊,松山寺。   由于姑射奉火教盛行的缘故,原本在宁国算得上是国教的释教式微,非但城中基本无人念佛,就连这属于姑射城的唯一一座寺庙松山寺,也不得不只能立足于城郊深山之中。   比起以往沈灼怀去过的佛寺来说,松山寺的规模并不大,透过石制的山门向内望,轻而易举便能窥见松山寺的全貌,不过一大殿,数个在殿后的寮房而已。   二人在山腰处一棵树旁拴好了马,便一级一级拾级而上,向松山寺正殿而去。寺中香客寥寥,并非休沐之日,路旁只见熄灭的香茬,不见燃着的立香。微凉的风一吹,香灰便被埋在沙土之下。   见司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风光,沈灼怀有些好奇道:“你从前未来过佛寺吗?”   司若摇摇头,面上淡淡:“我与祖父做的均是刀头上的生意,对神佛来说,大概也是大不敬的,受不得佛祖庇佑。”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屑或是生气,只是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曾经祖父带我进过佛寺,想为我爹娘立长生牌,只是被同乡香客认出,赶出来了。”   “……”沈灼怀顿时沉默下来。   他其实对司若的过去很好奇,但沈灼怀也了然,司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与他很像的人,纵使他们性子看起来南辕北辙。但司若不想主动提起的,别人问也未必会得到答案,就像沈灼怀先前一样。   大殿门口有一个正在扫撒的小僧,见到有新香客上门,他似乎也是愣了一愣,旋即朝两人行了个佛礼:“二位施主是前来上香的吗?”   司若看向沈灼怀。   沈灼怀也双手合十,回了个礼:“小师父,不知松山寺主持可在?”   谁知此言一出,那小僧倒是有些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扫帚,一副他们回答不对就要将他们赶走的模样:“你们,你们来找师父有何事?”   沈灼怀很快明白过来:或许曾经奉火教来找过松山寺的麻烦,因此在他与司若两个陌生面孔上门,还开口便要找主持时,这小僧才会如此警惕。   想通,沈灼怀便立刻上前解释清楚了此间误会,并说明了自己与司若并不是奉火教人,而是来自城守府中,好一番功夫,小僧才放下警觉,将他们引至殿后。   路过前殿时,司若看了一眼那鎏金佛像——竟已经开始有些脱漆了。   佛殿之后是众僧人日常功课的地方,但如今偌大室内竟只有两三个身着僧袍的和尚,而小僧口中的“主持”则合眼团坐蒲团之上,口中喃喃念着佛经。   沈灼怀与司若并没有直接上前打扰僧人们的功课,而是静静立在一旁,等待他们早课结束,才上前去与那主持交谈。   “阿弥陀佛。”主持见到沈灼怀与司若二人,低喃一声,拨动手中念珠,“二位施主是为谁而来?”   没想到这山中小小佛寺,主持却有一双慧眼。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也上前一步,做佛礼回礼,而后,沈灼怀方才开口:“净戒大师,请问从前的守正令史,仲成默,可在寺中修行?”   先前与净戒主持一起做早课的三个僧人沈灼怀与司若也观察过,但无论年纪还是长相都不似描述中的仲成默模样,二人便大胆推测,仲成默因心中还留恋凡尘,并未彻底出家为僧。   “两位施主说的,是了痴吧。”净戒主持看向二人的目光古井无波,却带了一些仿若是未卜先知的了然,他朝两人做了个“往这边走”的手势,一边领着沈灼怀与司若往不远处门口而去,一边慢慢开口,“他早有法号,却不弃得俗世种种。贫僧便不为他剃度。”   “或许他也正是在等着什么人来罢。”   殿后左右是数间僧房,窗子都用细而尖的麦秸编织成的薄帘遮挡着,唯有其中一间将那帘子稍稍卷起,透出外头日光。而走近那间僧舍,还能听到隐约的读书声。   “贫僧便不进去了。”净戒双手合十,转身离开。   片刻,沈灼怀与司若敲响了门。   门虚掩着,屋中传来几声咳嗽声音,然后是一个男子道“请进”。二人相视一看,推开门走入房中。   屋中家私寥寥,不过一张床与床边的桌椅。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身着儒袍,蓄着胡须,一副清瘦书生打扮的男子正坐在床边翻着书,见两人进来,微微一愣。   这便是仲成默了,不过或许如今该叫他了痴。   了痴见到沈灼怀与司若二人,有些惊异,眼中带了几分敌意,但很快消失,朝他们做了个佛礼,随即当做他们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捧起佛经,继续念读。   沈灼怀向前一步:“了痴师父。”他并未像面对净戒那般持佛礼,只是叫了了痴的法号,“或许,你心里更愿意承认自己是仲成默仲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了痴似乎一愣,抬起头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沈灼怀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说出了他们的请求:“我们来自城守府,是为调查奉火教而来,在档案库中发现了仲大人留下的信笺。我们想知道——”他顿了顿,“真相究竟为何。”   究竟姑射大火是因何而起,这些年又为何叫奉火教掌持大势,闹得民不聊生。   可听闻沈灼怀的要求,了痴的目光却暗淡下来。   他别过头去,重新捧起了佛经:“若是为此而来,二位还是请回吧。”了痴语气里带了些不以为然,“我已脱离尘世良久,不再沾染这些俗事,也奉劝二位公子不要为自己惹麻烦。”   一副闭口不言,打死也不会开口的模样。   司若不太懂佛法,原本是不打算开口的,可见到了痴这副模样,忍不住皱眉道:“若仲先生真是不染俗尘,就不该还叫身处俗世中的妻女为你担惊受怕,还频频送换洗衣物上山。我看仲先生这不是隐居,是在避难。”   司若说话向来直白不好听,此话一出,叫了痴顿时白了脸色。可司若说的的确没错,了痴虽得了法号,却没有真正意义上剃度出家,相反,只是在松山寺之中诵读经文,不见外人,妻子也屡屡上山为他送素斋与换洗的衣物,甚至连在佛寺中的用度,都是妻子所出。   了痴张张嘴,想反驳些什么,又说不出话来。   沈灼怀看了司若一眼,却并未开口阻拦。   司若目光微冷,原本他是解仲成默为保全家人上山避祸这一做法的,可在见到桂娘一家后,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司若自幼身边也只有一个年迈祖父,知道依靠一个人要撑起一个家有多困难,更别提是桂娘还要照顾她那个不事生产的丈夫。   他凉凉道:“昨日我们去见了桂娘子,桂娘子比起从前记载,已苍老许多。仲先生避开妻女许久,还不知道桂娘子已生出白发吧。拜访时我见桂娘子家中黑暗,却甚至没点起一盏灯。”   了痴嘴唇微动,痴痴地望着前方,倏然,面上便落下泪来。   他借口出家修行,往日取送衣物,也与桂娘避开,因此在他记忆中,桂娘还是从前与他琴瑟和鸣时的模样。但司若几句话,却彻底打破了了痴的想象与逃避,叫他不得不面对威胁之外的另一件事——他保全家人之外,却依旧享受了家人对他的牺牲。   原本正襟危坐的了痴整个人像是塌了下去。   他口中喃喃着沈灼怀与司若听不到的什么东西,却不肯抬头看他们,一双手攥成拳头,呜呜哭泣起来。   司若没料到自己将人说哭了,有些慌乱地望向沈灼怀一眼,退后躲在了沈灼怀身后。   沈灼怀安抚地朝他笑笑,方才靠近了痴,缓声道:“仲先生。”他没有再叫他的法号,“我想你心里清楚,你藏着的秘密无非与奉火教相关。而我们则会剿灭奉火教。若你与我们讲清楚,你也可以与妻女团聚,不是吗?”   仲成默抹了一把脸,有些怔怔地抬起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似乎是真被沈灼怀与司若给说动了,弯曲的背脊慢慢伸直。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觉得这回总算是会有收获。   但不知怎么的,仲成默似乎越过他们,看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目光突然地落下去。   他含糊道:“……我并不知道什么东西,你们请回吧。”   “仲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司若有些急了,忍不住开口逼问。   但仲成默依旧是不肯开口:“不过是孤女寡妻,总会好的,总会好的……”他重复了两遍,“孤女罢了……”而后竟站起身来,将沈灼怀与司若向外推,“你们要查便查,不要查我就好。我除了这个什么也不知道。”   被赶出门后,沈灼怀与司若一脸错愕。   明明先前仲成默已经被打动,就要将真相说出口了的,可为什么他却突然态度大变?是突然意识到家中孤女与和离的妻子与他反正也无关,彻底狼心狗肺了?   司若冷着一张脸皱眉:“这仲成默,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灼怀心中也有些气急,但他其实也做好了今日来不会得到任何结果的准备,只能跟着气鼓鼓的司若向外走。   “一次不行总还有第二次。”他道,“总归知道仲成默在哪儿,大不了咱们天天来缠着他。”   司若点点头:“也只能如此。”   ……   出到放置着鎏金佛像的大殿,有两个僧人正跪坐在蒲团上诵经,见到二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诵读。   沈灼怀走到其中一个面前,做了个佛礼:“这位师父,不知松山寺上香有什么规矩?小生想为佛祖捐一些香火。”   其中一个僧人闻言,阿弥陀佛谢过,便帮沈灼怀与司若取来两柱长香,拉着自己师兄弟到一旁去,不阻碍沈灼怀上香。   司若手中莫名被沈灼怀塞了三根香,有些懵地看向沈灼怀。   沈灼怀朝他笑笑道:“诺生不是没拜过佛祖吗?”他无伤的右手握住司若抓着香的那只手,牵引他去点燃了香火,“我如今便做主叫佛祖保佑诺生平平安安。”   语毕,他也举起自己那只伤手,尽量双手持着香,跪在蒲团之上,闭眼,虔诚地拜了三下,又磕响三个响头,方才将香火插入香炉。   司若有些触动。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沈灼怀竟然还记在心里,于是便也学着沈灼怀的模样,跪下来,阖上眼睛,向佛像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司若双手合十,心中低喃:“愿沈灼怀此刻所许的愿望,能得偿所愿。” 第45章   而后,二人慢悠悠走出松山寺。   司若知道如沈灼怀这般公子哥,家中大抵是会信奉佛偈的,但却没料到沈灼怀面对佛祖时,是真正的虔诚,并不是为了求愿随意做的假象。   他有些好奇:“原来你也信奉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司若道,“我见你对待奉火教的态度,还以为你会很讨厌这些存在。”   沈灼怀面上却流露出一丝怀念,他笑着眯起眼睛,说:“我从前曾在佛祖面前许下一个愿望,发誓若愿望实现,我便见到佛祖一次,就奉香火一次;后来这个愿望机缘巧合之中得以实现,每每遇到佛祖,我便都上香还愿。”   沈灼怀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一些不为外人所道的苦涩,司若感觉到那微微不明的难过,很想问出口,可看着沈灼怀垂在身侧的那只伤手,还是止住了自己的好奇。   春末夏初的深林之中,日头高高悬挂,透过斑驳树影,在地上投下水波碎片般的痕迹。风轻轻从二人身后吹拂而来,带来了寺庙之中独有的香火味道,又迅速席卷着叶片而去。静谧之中,二人的鞋踩在枯枝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响。   若是没有悬在头顶的案子,这的确是个踏青的好去处。   下了石阶,很快便来到他们栓马的地方。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围在大树旁,低头吃着草。沈灼怀与司若上前,解开了它们束缚,就要上马回城。   可就在这时,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两人双双被巨响轰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马儿也嘶吼一声,奔入深林,沈灼怀本就因为伤手不太平衡,侧身重重撞在树干之上。   “呃!”沈灼怀一声痛呼,稳住身形。   而当他站直后,转身却见到司若愣愣站在原地,手指着前方。   “松、松山寺……”司若声音颤抖着,回头看向沈灼怀的目光带了几分不敢置信,“松山寺,被炸了。”   顺着司若手指方向看去,他们来时石阶之上的那间寺庙,如今已埋在了浓浓烈火之中。   沈灼怀一时也反应不过来,手撑着树干愣在原地。   司若度过了初期的巨大震撼后,迅速反应过来,扶着沈灼怀:“我们早该想到的,既然仲成默隐居于此,奉火教又如何不知道?”他的声音还在抖,头低垂着,“我们只要是去问仲成默,就是将他陷于危险之中。奉火教将他逼到松山寺,也一定会有人监视他。”   司若拉着沈灼怀,不管不顾地往前走,速度很快,一时之间叫沈灼怀都有些跟不上他。沈灼怀一把揪住司若,叫他转过身来——果然,司若低垂的脸庞下,是两道无声的泪痕。   “……”沈灼怀发出一声微微叹息。   他伸出手臂,将浑身颤抖的司若一把揽入了怀中,低声道:“别哭。”   司若将头埋进沈灼怀胸膛,不想抬头叫沈灼怀看到,可眼泪却忍不住溢出眼眶。先前是他逼着仲成默说出真相的,大概也是因此……才让监视仲成默的人起了警觉,哪怕将他们赶走,松山寺还是……可笑的是,他先前竟还与桂娘说,会让仲成默好好回家。   流淌的泪浸湿了沈灼怀的衣襟,沈灼怀从未见过这样哭泣的司若,张张嘴想安慰,可又不知道说什么,伸出手去,抬起司若的脸,为他抹去脸上泪珠。   “别哭。”他再次说,“我需要你,松山寺,也需要你。”   闻言,司若更是一颤,终于伸出手臂,回抱住了沈灼怀:“……抱我一下。”他的声音很轻,好像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折断。   但很快,司若还是收拾好了心情。   沈灼怀说得对。   松山寺……既然已遭贼手,他至少要定下他们死因,不能让奉火教的人胡言乱语,也要为仲成默等受害者收敛尸体。   二人由来的方向赶去。   原本古朴的佛寺已陷入火海之中,持着扫帚的小僧站在火前,抬起一桶水向前泼去,又呆呆愣愣地看着水被淹没在火焰之中。   见到去而复返的沈灼怀与司若,小僧已顾不得礼仪,匆匆点点头,举起水桶去继续打水。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跟着小僧去帮忙救火。   原本他们以为寺中僧人都已绝于火口,但还好,来到水井边时,他们看到了寺中的成年僧人正在打水救火,而主持也还活着,只是身上有些被火燎到的伤。   好在一番努力之下,火势总算被打灭。   木质结构的佛寺被烧得只剩个架子,但也能清楚地看出来,起火点就位于仲成默所住的寮房。   先前火势巨大,仲成默也未曾逃生,生机已然是断绝了。   “阿弥陀佛。”净戒神色复杂,口中念着佛号,为一团黑灰中的仲成默做着超度。   沈灼怀与司若脸色都不太好看。   尤其沈灼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他原本天生带笑的眼睛此刻都冰冷无比,转身向主持道:“净戒大师,不知这火是何缘故。”   净戒看了一眼沈灼怀,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鞠了一躬,持着念珠,继续为仲成默念着超度的佛号。   倒是旁边一个他们没怎么见过的成年僧人开口:“这火是了痴师弟自己点的。”这成年僧人自称是仲成默的师兄,法号了缘,看起来却比仲成默年轻许多,三四十年纪,一身腱子肉,“我去挑水做斋饭时,路过了痴师弟的僧房,见他在房中手舞足蹈,口中说什么自己是罪人的话,不一会,我便见到僧房爆香……了痴师弟圆寂了。”   沈灼怀瞥了他一眼,却并不信这僧人的话,回头与司若对视:“要去看看吗?”   司若点头。   那了缘还想拦住,却被沈灼怀赶走。   司若走到只剩木架的寮房前,心里是悔意与悲哀,他做了个深呼吸,方才从怀中取出一条面巾,封住口鼻,又戴好手套,进入灾后火场之中。   仲成默的尸体被熊熊大火烧得黑呼一片,留下碳一般的人体。司若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又向仲成默说了声抱歉,方才蹲下身去,用刚捡起的枝条,去拨开仲成默尸体上残留的衣物。   “死者……仲成默。”司若开口,仍带着一丝颤抖。   他从前不是没经手过熟悉的人的尸体,但这个人在半个时辰,不,甚至一刻钟之前还那样鲜活,自己甚至还怒骂他没有担当。可一刻钟之后,却成为了躺在地上的一团焦尸。这不能不叫司若感到触动。但他也清楚,自己只有为仲成默沉冤昭雪,进而找到真相,保全他的妻女,才是真正对得起他。   司若微叹了一口气,努力抚平心中波澜,继续验尸。   “……皮肉搐皱,皮肤表皮完好,衣物几近焦化,头发、面周焦黄。但从衣物颜色、样式与死者身形可以判断出,死者为仲成默本人无疑。”他将一块块沾粘在肌肤上的衣物碎片剥落下来,“但双手并未呈斗拳,而是张掌向前,呈对人防卫状态。”   司若的语速逐渐快了,手下动作也开始变稳。   他托起尸体被烧得焦黑的脑袋,看尸体的鼻腔,左右辗转看尸体两侧耳朵,又伸出右手两根手指,用树枝撑起尸首嘴巴,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进尸体口中去,取出,端凝开口:“鼻腔,耳腔,口中均没有烟灰痕迹……”他皱起眉头,转头看沈灼怀与正在沈灼怀身边的那个僧人了缘,“若是被火烧灼而死,人本能在火中呼吸,口鼻、耳中,会留下大量灰烬。”   沈灼怀托着下巴,挑眉看向那个说仲成默是自焚的僧人。   那僧人脸色有些不好,瞪了司若一眼,但站在原地,似乎并不在意他们探察出了什么。   司若检查完尸体正面,旋即又小心地将尸首翻过身来。尸体反面与正面相差甚远,几乎没有被火烧到的痕迹,甚至衣物碎片都还保留着原来颜色。   而头颅顶上,便赫然是一个明显的凹陷痕迹——   司若站起身来,丢掉了污糟的手套。   他盯着那僧人了缘道:“了痴是被人用钝器击打后脑勺而死,死后被人焚尸。”   而自称“自己亲眼见到仲成默自杀”的了缘,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净戒叹息一声,口中佛经念得更快,低垂眉眼,摇摇头:“了缘,你并未放下奉火教,又何必来松山寺。”   了缘冷哼一声,撸起袖子,露出矫健的肌肉:“若不是教主命令,我何必来这里做个日日吃斋的僧人?”他似乎并不把沈灼怀与司若放在眼里,甚至知道他们查出真相,也不当一回事,“仲成默要泄露我教秘密,死了也是活该!”   了缘语毕,抄起旁边一根木棍,便对准沈、司二人:“你们若是有些眼力见,就带上他的尸首滚!”   沈灼怀还受着伤,司若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果断站在了沈灼怀身前。   “没关系。”沈灼怀低声对司若道,“一个莽夫罢了,不足一提。”   应时,那了缘还没有反应过来,沈灼怀已经闪现到他身前!   只见沈灼怀右手一把拽住了缘手上木棍,向前一涌,木棍瞬间脱手,来到了沈灼怀手里。了缘大惊,大喝一声冲上前来,却被沈灼怀横棍一拦,几个轻巧却又刚硬的击打动作,将了缘步步打退!了缘急了,脚下扎紧马步,试图冲向沈灼怀受伤的左手,但沈灼怀却早有准备,足尖轻点,一个漂亮的鸽子翻身,便借力打力将了缘踢到了墙角!   站定后,沈灼怀甚至大气都没有喘,呼吸平和。   他将木棍一丢,身后两个僧人赶紧捡起,拾到了缘拿不到的地方。   “没事吧!”司若赶忙上前。   沈灼怀摇摇头,脸上总算露出一个与往日差不多的微笑:“我说了,一个莽夫而已,不值一提。”   说着,他便从腰间抽出剑来,走向了缘。   他不打算留下活口。   既然奉火教绝情至此,沈灼怀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但就在剑将将劈下那刻,司若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开口:“等等!”   司若冲上前去,捉住了沈灼怀的手,险些被剑风割伤。   沈灼怀好险才将剑收回,回头看向司若。   司若朝他点点头,却看向了了缘,开口询问:“我问你,孤女是什么意思?与你们奉火教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明天15号会休息一天哦~ 第46章   了缘抱着脑袋,以为自己要过不了这一劫。   却没料到,那凶悍公子哥身后的好看青年却拦住了他。   闻言,了缘愣了愣:“什么?”   司若面无表情,眸色微沉:“仲成默死前告诉我们,奉火教一案与孤女寡妻有关。”他逼近了缘,“所以,孤女为什么与你们有关?若是你不说,我便叫他将你的皮肉一片片割下来,再把你丢进火里烤。”   了缘一抽!   这青年却比公子哥还要狠!   他讪讪低下头,沉默片刻,却说:“什么孤女寡妻,他乱说的……”   司若却夺走沈灼怀手中长剑,一剑划向了缘,居然真的生生片下他手臂上一片皮肉!   “啊!”了缘痛叫一声,抱着自己的伤口直喊疼。   司若看起来很认真:“我给你一刻钟时间。刚刚你想伤我朋友的左手,不是吗?那我便片你的左手。”他扭头看沈灼怀,沈灼怀很上道地要来一根香,点燃了,“你若是不开口,这香灰掉落一次,我便片你一片皮肉。等香熄灭,你就会被丢进寮房里烧死。”   “你……你!”了缘哪怕在奉火教里也没听过这般残忍的刑罚,他哭喊着爬向净戒,“主持,主持!这里是佛寺啊!你怎么能允许这等人在这里玷污佛祖!”   “阿弥陀佛。”可一直看着这一切的净戒却只是念了声佛号,“了缘,佛祖已被你烧光了,你心中无佛。”   意思是绝不会管了。   沈灼怀将香火插入地下,一点香灰倏倏飘落。   “啊!”   一道剑光闪过,了缘再次痛呼。   司若手中长剑剑尖鲜血滴滴滑落,可他只是微微昂起了下巴,看着了缘。   “我说,我说!”了缘实在是受不了这如同凌迟一般的酷刑,“孤女就是、孤女就是教主的目标!”   “目标?!”司若与沈灼怀相视一眼,眼中净是疑惑。   “目标是什么意思?”司若再次举起长剑。   了缘捂着伤口,缩在墙角,仿佛只要缩着就不会被司若发现:“是……是要烧死的人……”他语速非常快,字吞吐有些含糊,“教主每五年都要选中这样一户人家,是娶了孤女的人。不是随机的,就是他们罪大恶极!我们负责为他物色目标,收取钱财!”   娶孤女……   是因为奉火教教主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么?   司若又问:“为何一定是孤女,你们教主与孤女有何关联?”   “不知道,这我真不知道!”了缘摇摇头,“我,我只是教中三护法的下属,最多只知晓这些事情,再多的就是教中秘密!”他看司若和沈灼怀不信,又赶紧补充,“是真的!我被派来看管仲成默也是因为这个!仲成默知道了我们教主的目标,好像,好像还知道了他的身份,要公之于众!然后被护法制止了!护法派我来监视他,说若他要说出去,就把他杀了,其余的我再是不知道了啊!”   见威胁也没能从了缘口中得知什么别的,司若与沈灼怀知道了缘估计真的只是教中中层。   沈灼怀将了缘五花大绑,准备带回官府去。   临离开前,看着乌黑一片的大殿,沈灼怀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交予了净戒:“净戒大师,望松山寺能够早日修复,这些钱就当是我……我们闹出这种事,做的小小补偿。”   二人再度离开,却带着更多的疑惑与叹息。   ……   了缘和仲成默的尸体被郭汉栋带回官府,沈灼怀与司若却站在桂娘家门不远处,不知要不要向前。   毕竟他们先前与桂娘见面,是志得意满,还暗示她他们会在歼灭奉火教后,让仲成默早日归家。   可现在带回来的,却只有一具烧焦的尸首。   再如何待事成熟,沈灼怀与司若也不过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面对这一切,因他们没有思量好造成的一切,心中只有满满的悔意。   司若低着头,咬着嘴唇,手指捻着袖角:“……要不,我去说吧。”他顿了顿,嘴唇被抿成平平的一条线,“原本,就是我逼着仲成默说……”   沈灼怀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揉揉司若的脑袋:“……我们是一起去查案子的,也是我默许你唱白脸我唱红脸的,又怎么能都怪你呢?这事,合该我们一起面对,走罢。”   说着,便捉紧了司若的手腕,牵着他,一起走向桂娘家门。   如今不过午后,屋中仍旧没有灯,黑洞洞的,桂娘大开着家门,正坐在靠近门楣的地方绣着花。见到沈灼怀与司若二人走近,她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将针线别在发上,笑道:“二位公子怎么又来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说着,就将两人往屋里引。   桂娘放下绣花,便给沈灼怀与司若倒了茶水,茶不小心泼了一些出来,桂娘拘束地擦擦手:“是有什么新消息吗?我听邻居说,似乎官府从松山寺那儿捉了个和尚回来。”   “……”司若抿抿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有些微苦。   他苦涩地开口:“不是,其实是……”   但话还没说出口,司若便发现自己的手在桌下被沈灼怀一只大手包住了。   只见沈灼怀低下头,松开手,站起身,朝桂娘鞠了个躬:“桂娘子,对不起,我们……我们去了松山寺。”他似乎在努力地组织着语言,“也见到了仲成默。只是后来、后来松山寺被人纵火……”   沈灼怀话没有说完,但桂娘已经猜到了结局。   她提在手中的茶壶“啪”地一下掉落在地上,撞击碎成一片,茶水瞬间蔓延出来,漫上了桂娘满是补丁的布鞋。   “……”桂娘的手蜷在胸前,她好像想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到底要做的是何。   “对不起。”沈灼怀只觉得舌底酸涩一片,“是我们不够谨慎,害死了他,也没有履行和您的承诺。”   司若也站起身来,低垂着头,给桂娘鞠躬:“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可再多的,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是他们不会说叫桂娘不要伤心的场面话,是沈灼怀与司若心里都清楚,这些话并不能够为桂娘带来什么慰藉。仲成默死去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轻飘飘的安慰只能是火上的一滴水珠。而这件事是他们做出来的,他们哪怕说再多话,也无法弥补这一切。   “……”桂娘沉默了许久。   “他,还好吧?”桂娘却只是问道。   司若与沈灼怀都抬起头来,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说……”桂娘挽了挽额边的碎发,“我许久没有见到他了,他走前,应当也,挺好的,只是不知会不会想我和女儿。”   司若一滞,随即开口:“仲先生……始终觉得您是他离开家前的那个模样。”他轻轻说,“他也一直想着您和孩子,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团圆。”   桂娘又坐了下来,似乎重新恢复了冷静:“那便好。”她用针别别鬓发,重新拿起绣绷开始绣花,“仲郎离开前便与我交代过,他走就当他死了。这一切……”她苦笑一声,“或许只是我们向老天多偷了几年。”   可饶是谁都看得出来,桂娘的心思并不在那绣绷上,原本齐整的丝线也变得紊乱。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须臾,沈灼怀干巴巴地开口:“或许……您想见仲先生最后一面吗?”又补充道,“虽然相貌有些……”   桂娘愣了愣,很快应答:“若是不麻烦……”   于是沈灼怀与司若便打算带着桂娘去城守府见见仲成默,的尸体。   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一个十四五岁,梳着双圈辫子的姑娘蹦蹦跳跳地从外面回来,见到桂娘与沈灼怀二人,有些好奇道:“娘,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啊?这两位哥哥……是谁?”   桂娘的眼圈还有些红,可看到女儿后,她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沈公子,司公子,这是我女儿归宁。”她又与女儿道,“娘出去有点事,你刚从绣坊回来就别走了,晚上娘给你做好吃的。”   说罢便匆匆离开。   仲成默的尸体被摆在城守府暂时的义庄之中,周围用硝制的冰块围了一圈,叫整个屋子阴凉而又阴气森森。   一张白布盖着,一张板床躺着,这便是一个人死后最后的去处。   但桂娘见到仲成默后,却并未流下半滴眼泪。   她只是掀起那遮盖着丈夫面目的白布看了又看,而后看似很冷静地将白布放下,转过头来:“所以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害死我相公的那个秘密,叫我们一家不得团聚的秘密。”桂娘的语气很平,却带着些不能叫人拒绝的味道。   桂娘是个很有主见也很有筋骨的女子,在司若与沈灼怀见她第一面的时候,他们就知道。   司若知道哪怕他们瞒着桂娘,桂娘也会想方设法得到。   因此,只是迟疑片刻,司若开口:“……具体的,他并没有说,但是我们从奉火教安插在仲先生身边监视的人那里得知,仲先生发现奉火教教主的目标都是孤女,怀疑姑射大火与此事有关。”   沈灼怀补充道:“其实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仲先生曾经留下的信笺里也说明过往姑射火灾,都源于此。”   “我明白了。”桂娘微微叹了口气,手拂过仲成默被罩住的面庞,“若是要人赃俱获,两位大人定需要一个新的孤女引起教主注意吧。想想,也的确快到新一年起火的日子了。”   她留恋地望着丈夫的躯体:“若是二位大人不嫌弃,桂娘与归宁愿意与官府携手。”   桂娘话一出,司若却立即反对:“不可!”他急切道,“我们还未查出教主真面目,况且此事必要犯险,官府不会叫百姓参与其中!”他眉头微皱,“桂娘子,即使要复仇,又何必压上自己和女儿的人生呢?”   沈灼怀也不同意桂娘的做法:“桂娘子,请收回成命!”他真诚道,“仲先生不会想妻子与女儿身处险境。”   但桂娘却仿佛笃定了要做这一切,她言之凿凿:“归宁的意思,我会回去问问,她若是不愿意,我不会逼她。”   “但奉火教逼死我丈夫,害我一家终无团圆之日,此仇,我不得不报!”   作者有话说:   想要海星收藏评论QAQ   还有就是:临近七夕打算写个七夕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点菜鸭(不可以涩涩!) 第47章   好一番劝阻后,两人才暂时将桂娘劝回家。   如今他们已经能够确定,无论是奉火教出现前,二十年前的大火,还是后来每五年一次的抽选,其实都是奉火教教主的某种阴谋,可唯独却缺少了一根能够将前后连接起来的线,即作恶者初作恶的动机是什么?后来为何又逐渐演变为了现在这个模式?   或许只要找到这一点,他们的疑惑便能一扫而空。   而这根线,自然就在如今谁也不知晓的教主身份上。   但一连两日,沈灼怀派出去的人都无功而返。   好似这个不知名姓的奉火教教主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般,他把持姑射城十余年,竟无一人知晓他从何而来,父母是何人,又有什么背景,似乎真就是如同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因姑射的百姓需要一个能与姑射娘娘沟通的神使,他便出现了。   “竟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吗?”司若喃喃自语。   他与沈灼怀又进入了城守府的文书仓库中。这几日,他们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暂时可以处事情的地方,所有能被调动的人手都被聚集到城守府,以协助他们从那浩瀚的文山卷海中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沈灼怀的左手用最好的伤药养着,如今虽说还不能如常活动,但已经好了许多了,此刻正左右开弓,一边一本卷宗。   沈灼怀叹了口气:“一个人没有任何过往痕迹,必是不可能的。但城中常住与失踪人口我都派人查了个遍,并无与这教主相似之人。”   他将一本卷宗“啪”地丢下:“司公子,不如今日就先做到这里吧。”而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出去逛逛,走着?”   司若抬起头来,见到沈灼怀眯眼看着自己,心想他怕不是起了什么新主意,便也把手中卷宗一放,站起:“去哪儿?”   沈灼怀松松久坐后僵硬的筋骨:“去奉火教大营看看。”   ……   奉火教既在姑射盘踞多年,自然也是有自己地盘的。说起来,甚至比被郭汉栋好好修缮过后的城守府还要大。姑射城人均称奉火教主为“半城城主”,自然也是因其地位卓越。   姑射城从地图上看是个不规则的类圆形,周围则是环绕的群山。由于当年高祖在城心受困,又由城中心反败为胜,宁国建立后,城中心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城守府坐落之地,顺着城守府一圈一与言方圈向外,则是商业与居住混杂的弧形长街,繁华程度也由内向外。唯有一条笔直街道从城门口开始直通城守府,便是当初沈灼怀与司若来时走的那条。   那这样说来,奉火教崛起后,似乎应该顺成章地掌握城守府所在之地。   但事实却截然相反。   奉火教非但没将大营设在城守府周围,甚至连繁华的城中心也没有染指半点,反而是由外圈向内圈,划下了自己包围着内城的一条半圈。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在当初奉火教初初出现时,并未引起当时城守的警惕,直到他们的沾染范围越来越大,号应能力也越来越强。   在没有奉火教出没的时候,姑射街上倒是与平常地方没什么两样,街边既有开着的食肆酒肆,也有叫卖的小摊小贩——只除去每个摊贩边上都摆着点燃的油灯外。   二人来到奉火教大营之外。   如今的奉火教大营,已俨然成为一道“城中城”,过往行人经过,都要遭受守门人的严格注目。大营门外,两名带着半面面具,手持木制长枪的教众目光扫射过沈灼怀与司若,似乎是知晓他们身份,其中一个人与另一个耳语一番,走进门去。   “我们就这样在营外等着?”司若不太喜欢那过于肆意的打量,微微侧身藏在沈灼怀身后,“其实我晚上一个人去探一探,应当也不会有事……”   沈灼怀捏捏司若藏在袖中的手:“放你一个人去做这种风险事,我不放心。”他唇角微勾,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况且能光明正大,又何必偷偷摸摸?”   知道沈灼怀总是习惯藏一半说一半,司若也不再疑问,陪他等待,只是目光微微移向沈灼怀受伤的左手,心想着若是他们在奉火教大营里起了冲突,自己是否能够护他们周全。   很快,一个戴着半面火焰的中年男子便从营中走了出来。   沈灼怀认出,这人是那天跟在奉火教教主身边的三个护法之一。   护法朝两人抱了一拳:“不知二位大人来此何事?”   沈灼怀背手瞥了一眼眼前人:“没什么事,不过我等来姑射也有些日子了,还未曾正式拜会过教主大人……”他突地朝前一步,沈灼怀本就高出眼前男子一个头,即使带着伤,也有隐隐的威压,“还烦请这位护法通报一声。”   护法被逼退一步,视线一滞,气势有些低,但口头的话倒仍旧是高高在上:“不好意思沈世子,没有法事的时候教主皆在营中为姑射祈福,恕无接见二位大人的时间。”   不过一个邪教头子,面对朝廷命官与世家公子,却丝毫不肯退让半步——沈灼怀眸色沉了沉,这姑射之中,果然是奉火教敢说第一,无人敢称第二。但沈灼怀也知晓在做出当他们的面烧死仲成默这出好戏之后,奉火教教主势必不会轻易与他们相见,因此只是内心轻蔑地哼了一声,面上仍保持着冷静。   “既然教主没功夫——”沈灼怀话锋一转,凉凉道,“那我们二人进去你奉火教大营逛逛,总可以吧?”   这并不是多过分的要求,护法没有再拒绝,而是回首低声交代了身边手下几句,然后命人拉起了笨重的营门。   司若与沈灼怀步入奉火教大营之中。   他们刚刚进入,便听得一声闷闷巨响,身后营门再度被关上了。   司若眉头紧蹙,厉声冲那护法道:“护法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或许是因为到了自己大本营,那护法没有太拘束,瞥了一眼司若,轻蔑笑笑:“司公子不必担心,不过是怕些不怀好意之人偷入营中罢了。二位参观过后,怎么来的,自然也会怎么回去。”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恫吓的味道。   司若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护法,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灼怀按住了他袖中的手。   沈灼怀低声道:“人在屋檐下,不要冲动。”   司若压抑住心中不爽,冷冷刺了护法一眼,方收回目光。   说是参观,实则也不过是在奉火教教众处处监视下,有限制的闲逛。   护法似乎还有自己的事,便只是叮嘱了他们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什么地方,便叫人“作陪”,自己离开。   奉火教大营中俨然一个小城,外头有的房舍食肆,摊贩酒家,这里有,外头盛着燃油的琉璃盏,这里更比比皆是。街道两侧房屋上皆用粗壮的木头搭建起了瞭望架,瞭望架在空中联通,如同边疆长城,每隔一段,便有披坚持锐的兵士。   说是“大营”,倒也不假。   这里的确很像重重镇守的边城。   他们被允许来往的便是这普通教众驻扎的一带,而再往里,便是禁止进入的奉火教核心,教主的住处与处燃油的工厂。   司若暗暗将周围布防记在脑中,对于奉火教,他知道他们注定不可能像是捉拿钟大或是张进泰那样简单解决,虽不知沈灼怀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但若是日后强攻,一定少不了营中布防。   进到营中,沈灼怀步子倒慢了下来。   他似乎在很认真地盯着每一堵墙上教众留下的纹饰在看,而周围教众虽对他们二人十分警惕,但也知道他们是护法亲自带进来的,不会过分阻拦。   “果然……”突然,沈灼怀止住脚步,喃喃道,眼中有精光闪过。   “如何?”司若抬目与他对视,虽沈灼怀面上维持着冷静,但他很轻易地从沈灼怀眼中看出了他此刻的兴奋,“我们要找的东西,你找到了?”   沈灼怀点点头,不露痕迹地继续往前走,只是由于激动,脚下步子难免快了一些,“找到了,奉火教教主的破绽。”他唇边勾起一个自信的笑,而后借着走到尽头的机会,拉着司若转了弯,“这里不好说,我们出去交流。”只是一顿,“可惜不能摹下这些纹章。”   “你要哪几个?”司若开口,“我能记住。”   “!”沈灼怀牵起司若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几个方向和数字。   沈灼怀自幼习武,算是个武人,他的手掌大,指骨修长,整个将司若的手包裹在内,司若陡然被他捉住手,有些敏感地一抽,却被他紧紧捉住。   “……”司若很快平复了心绪,用心辨认起沈灼怀留下的讯息,然后不动声色地瞥看那几个墙上精细不一的纹章,记在心里。   一路走过长街,两人的手一直紧紧牵着,司若的手心都出了些汗,心也不知为何有些乱意在其中。直到彻底离开奉火教的营地,他们两个人不再在奉火教监视之下,司若便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沈灼怀一愣,勾唇笑笑,眉眼流出些温柔笑意:“对不住。”他轻声道,“情急之下,忘了你很敏感。”   司若抿抿嘴,没有就这个说什么,而是迅速换了个话题:“纹饰模样我都记下了,回城守府我画下来——你是找到了什么破绽?”   看司若放松下来,沈灼怀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他眸色微沉:“找线索时,我发觉在姑射城内,是完全没有代表着奉火教权威的纹饰存在的。奉火教既然如此看重自己在城中威严,不应当不留下纹章震慑百姓。我从前也读过前朝传教的文书,对于教派来说,纹章在百姓心中印象代表着权威。”   司若眸光一闪:“除非留下这纹印会叫旁人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   小剧场:   司若:(心想)要保护沈灼怀。   沈灼怀:(得知自己错过什么后)老婆贴贴——就要老婆保护——(吃软饭嘴脸)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打滚求收藏海星和评论!!! 第48章   三张小画,三种纹章。   沈灼怀叫司若记下的,便是在奉火教大营之中见到的这三个纹饰。   三种纹章主题都由代表着奉火教的火焰构成,但复杂程度却不一。最简单的其一是三个火纹堆叠而成的火簇形状,寥寥数笔,在大部分营中民房外墙上都有着这个火簇的图案;但最复杂的却是与他们那日见到奉火教教主带着的鎏金火焰面具一般的纹章,雕琢工巧,细而密的纹路组成了大火的模样,流金错彩,精雕细琢,乃是靠近核心地带的房屋,才会出现的纹路。   司若是个聪明人,原本没注意也就罢了,细细画下来,自己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落下最后一笔,将小画上墨痕吹干,却将三张小画同时举起,在太阳底下照了一圈。   “沈明之,你果然聪明。”司若有些惊喜地赞叹道。   “越要隐瞒,就越容易被人知晓。”沈灼怀笑笑。   得知他们二人不带一兵一卒前往奉火教大营,郭汉栋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晓得两人安全归来,郭汉栋便立刻来找他们发牢骚,因此也凑在旁边看着,听到沈灼怀与司若打谜语一般的话,是一头雾水。   郭汉栋问:“二位到底是发现了什么啊?!我这半点也没看出来!”他作为一城之守,自然被邀请进入大营参观过,当然也见过这三个复杂程度各异的纹章,可他看过这么多年,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啊?秘密?秘密在哪里?   拿到新的线索,沈灼怀心情好上不少,甚至愿意给郭汉栋细细解释。   他伸手从司若那里要到了三张小画:“来。”叫郭汉栋过阳光下来,而后将三张小画以一种特殊的角度交叠在一起,又映在阳光之下——   那三张薄如蝉翼的纸上,被司若画下的纹路此刻蜿蜒重合,遮挡住了一部分光,却将另一部分光线自空隙之处投射下来,映照在沈灼怀手下木桌之上——   斜斜组成了一个“杨”字。   “这!”郭汉栋震惊了,“这是!”   沈灼怀放下小画,点点头:“没错,这就是奉火教教主在纹章中藏着的秘密——若我没有猜错,他本姓杨,是二十年前第一场大火受害的遗孤。”   又顿了顿:“或许是遗孤吧。”   郭汉栋在得知如此秘密后整个人已经被惊吓得不行了,又听到沈灼怀补充,更是奇异:“为何说是或许?”   这回轮到司若淡淡开口,他与沈灼怀的思路向来重合得很快:“沈灼怀的意思是,说不准连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都是此人一手造成。”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在木桌上敲打着,“二十年前,杨家一家葬身大火中,只留下孤女与身边小厮,而后来的消息,孤女又在五年后半城大火中死去。”   “但身边小厮却不见踪影。”   沈灼怀接上司若话头:“没错,若一切与杨家此人无关,为何偏生作为受害者,他却造出奉火教一说?”   “如果是一开始就与他有关,那便说的通了。”司若语速变快,“他酿成大火,他杀死唯一的杨家人,而后在火情中嗅到利益,一手建立奉火教。只是孤女……他为何如此执着于孤女?”   “捉到他,我们便知道了。”沈灼怀一锤定音。   郭汉栋根本没有跟上两人速度,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一问一答,最后勉强得出了答案:奉火教教主就是二十年前杨家的纵火犯,捉到纵火犯就可以解决姑射之劫。   郭汉栋小心翼翼地开口:“可沈世子……姑射城中,身强力壮者皆入奉火教,人家铁桶一块,我这城守府不过是个老弱病残聚集之地,咱们要如何是好啊……”   这也是司若想问的。   如今情形,并不是他与沈灼怀二人可以以武力解决的,加上沈灼怀伤势未好,若要硬碰硬,只能说他们注定身处劣势。姑射又地处山脉,易守难攻,城门日日有黄巾兵士驻扎,哪怕是混,也难得混入城内。   司若虽不读兵法,可毕竟是个聪明人,其中关隘,一想便知。   “……”沈灼怀沉吟片刻,“我有一好友——”他扭头向司若,“便是原本该来这姑射城处奉火教的好友,乃是灵川人,能号令五百府兵,待我修书一封,他来得来,不来也得来。”   灵川离姑射不算近,但比起寂川或是京都,的确要是近上许多。   与沈灼怀出来这些日子,司若从没听过他还有别的朋友,突然见他提起一个灵川好友,心里突然觉得怪怪的,但随即又想,沈灼怀不是自己这种一天到晚只晓得闷头读书的,一个交结广阔的世子,认识人多,是自然的事,便将那点别扭咽了下去,继续听沈灼怀说。   郭汉栋听到沈灼怀的话,抹了抹脑袋上的汗。   他似乎是认识沈灼怀口中那个人的,偷偷地瞥了沈灼怀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沈灼怀目光朝他斜斜扫去,郭汉栋方大着胆子开口:“若是温世子……真能成吗?”   郭汉栋的意思,沈灼怀口中的朋友,看起来不太靠谱?   郭汉栋又道:“沈世子您也知道,姑射这担子便是温世子交给您的,虽有五百府兵,世子他也……”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况且奉火教的黄巾兵,少说也有数千之众,不过五百人,怕是很难将他们发落了才是啊!”   “谁说要温楚志来领兵了?我亲自领。”沈灼怀倒是丝毫不怵这下风局面,“况且,奉火教教众再多,也是姑射城人,他们也有父母妻儿。我不相信他们会真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旨,对父母亲人下手。”   沈灼怀说着,司若也有了些思路。   的确,姑射城最大的威胁是这些深陷邪教的成男,但最大的突破点,自然也是这些人。虽然其中一定有像他们刚来姑射城那日见到的,会牺牲自己亲人的恶徒,但人总是习惯于趋利避害的。他们在收集资料时就看到其实有很多人是为了逃避法事,保全家人才进入的奉火教,无非是求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可若是叫这些人都知道,他们以为的所谓神罚只是一场骗局呢?   为了彻底摆脱这种骗局,摆脱不得不投身的束缚,他们也会拼了命地反抗。   这便是破局之点。   正在沈灼怀与司若商量着的时候,大门却被人推开了,桂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二位大人!”她鬓发乱了,气喘吁吁,手上牵着一个半大的姑娘,那正是她的女儿归宁,“归宁、归宁有话想对二位大人说!”   司若停下手中的笔,抬眸望向归宁。   归宁年纪不大,却是个一看就很机灵的姑娘,得知自己父亲死亡真相后,眸中也并未被恨意包裹,清凌凌的目光看着沈灼怀与司若,并无半点惧意。   见到司若看她,归宁也将目光投向司若。司若与归宁平等地对视着,他看出归宁身上的大无畏,也看出她目光里比她母亲更要笃定的稳重,只是一下,司若便能确定,归宁此番前来,的确不是因为桂娘情急之下的请求,归宁是自己决定要来的。   他心中喟叹:这对母女皆是少见的巾帼,若是奉火教从未出现过,她们会活得更好。   现场静默片刻后,沈灼怀开了口:“桂娘子,虽然是归宁的意思,但我仍旧要再问一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对于你们母女二人来说,这很危险。”   桂娘还没有说话,归宁便先开了口:“沈大人。”她的声音还是小姑娘的清脆,却已经带了成年人的沉稳,“为我父亲报仇是事由,但更多的,是我想彻底完结这姑射城中的荒唐。我不想更多像我娘和我这样的人,被迫凄苦地过下去。”   见归宁如此笃定,沈灼怀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声长叹,叫桂娘与归宁来到堂前,为她们讲解他们的计划。   “我们的外援有五百人,虽人数不多,但都是精锐。若是硬要硬碰硬,多少也有些胜算。”沈灼怀铺开一张宣纸,上面是郭汉栋分享的姑射舆图,以及司若刚刚画下的奉火教大营布防,“郭城守会帮忙让外援以商队的名义进城驻扎。而后我们的原计划是选中司若伪装成前来投靠郭城守的孤女,安排一场婚礼,引出奉火教的幕后黑手。奉火教教主这些年的下手对象均为无依无靠的孤女,好不容易有一个对象,他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这样我们便能试图捉住他,并且揭穿他的真实身份,同时击溃教众心里防备,最后接手整个姑射城。”   沈灼怀说得很轻描淡写,实则操作起来并不简单,但这已经是他们经过商讨后,既能不伤害大部分无辜者,又能将凶手擒落的最好方法。只要中间衔接不出太大问题,便能顺利达成目标。   可桂娘听完后却说:“一个身份不明的孤女,如何能够叫奉火教教主取信?”   沈灼怀一滞:“无论是真假,他总会被吸引,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桂娘提出的问题的确存在,若是个外乡人,势必会叫那教主警惕许多。   如今桂娘与归宁参与计划,那新娘自然也就变成归宁,一切自然好办。   这时候,一直没有再说过话的司若开口:“其实,归宁可以是新娘,也可以不是。”他看出沈灼怀的担忧,知道他并不想无辜的人再被牵扯进危险之中。   在场几人都齐刷刷看向他。   司若淡定地开口:“我们要的只是归宁作为姑射新娘的身份,那只要以她名义招婿,至于当日婚礼的人是不是她,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教主看的是孤女的身份,而并非真的看重有没有这个人。”   他说:“我依旧可以当那个诱饵。”   沈灼怀与他目光相对,他看到司若眸中隐隐带着给他的宽慰,原本因桂娘与归宁要参与进事中来的焦虑,顿时一扫而空。   作者有话说:   想要海星评论和收藏QAQ~ 第49章   春末夏初,草长莺飞。   四月二十九,是个宜成婚,宜动土的好日子。   桂娘那间黑洞洞的屋子如今被各种光明的灯火填满,门楣上挂了大红的布花,她喜笑颜开地坐在门外,招待着一早就请来的各种宾客——大多都是城中老人,或是与奉火教休戚相关,但又并不喜家中儿女投身奉火教的百姓。除去小部分人外,并没有人知晓仲成默去了松山寺隐居,自然也就并不知道仲成默前些日子被烧死,因而便只以为这是孤儿寡母难得的喜事。   桂娘家附近便是一间客栈,一队“商队”早在三日之前,便悄悄住进了客栈里,等待号令。   一切只等着今日。   沈灼怀与好友见面,交代过后,不太放心司若,便从客栈出来,自桂娘家后门溜进院子。   司若刚换好一身婚袍,如今坐在梳妆台前,微微昂着头,被一个丫鬟按着脸上妆。   司若不过十八,个头没窜得像沈灼怀那样高,加上他身形本就纤瘦,算是勉强挤进了大红色的婚袍里。他原本就皮肤雪白,如今被这火红颜色一衬,更是显得肤白胜雪,喉头喉结处用一条与婚袍同色丝带松松系起,加之他原本有些男生女相的好颜色,便更显出昳丽万分。他一双桃花眼尾被丫鬟用胭脂拖长了尾巴,微微勾起,眨眼间,仿佛是真有一朵妖精般的桃花开放。   为叫丫鬟能够好好上妆,司若将自己缩在婚袍宽广的袖子里,有些懒洋洋地瘫坐着,唯有头昂起对人,一对眉毛被精巧地裁成刚好的形状,与那一双眉目向辉交映。丫鬟不过也就比司若大上几岁的年纪,还是头一回为这样的美人上妆,羞得面红耳赤,却人忍不住偷偷地看司若那姣好的脸庞。   “公、公子……”丫鬟压抑住心中激动,叫司若稍稍坐直一些,将一片殷红口脂轻轻递到司若唇前,“抿一抿,用力一些。”   司若自然招办。   只是这时,沈灼怀却掀开帘子,低头闯了进来:“司若,你这边如何了——”   他的话音突然滞住。   司若闻言扭头,口脂颜色点在他微白唇瓣之上,却因他转头的拖拉微微牵扯出一条长长的红线。可这并不是多狼狈的画面,却反而叫司若原本清冷气质上多了几分叫人转不开眼睛的魅惑与蛊人。   见沈灼怀到来,小丫鬟便自觉隐到帷幕后面。   “嗯?怎么了?”司若开口,一双眸子盯着沈灼怀,丝毫不知自己如今模样。   沈灼怀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努力放缓脚步来到司若跟前,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指,替他抹掉了他唇边多余的红线:“……也没什么,来看看你。”他声音低沉,像是带着什么说不清的情绪,“司公子,你可真适合红颜色的衣裳。”他语气忍不住带了半分挑逗,“……真是桃花出篱笑,未开先有情①。”   司若压根没想到沈灼怀的欺身而上,他口唇微张,任由着沈灼怀抹去了唇边颜色。分明沈灼怀那手上带着冰凉凉的皮质手套,可当他捏着自己下巴,手指在肌肤微微用力蹭过的时候,司若却突然觉得整张脸都发烫起来。他有些慌乱地一把推开沈灼怀,别过脑袋去坐直。   “准备好你的人便是,来烦我是做什么!”他眼睛盯着铜镜,却发觉铜镜中的沈灼怀也在盯着自己。   沈灼怀轻笑一声:“觉得你好看。”   他直起身来,捻捻手指,仿若上面还带着司若脸颊的余温:“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也小心。”   说罢,沈灼怀便转身离去。   司若没他,目光仍直直看着前方。   过了一会,小丫鬟像是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叫道:“司公子,你耳朵怎么这样红啊!”   ……   两串鞭炮挂在门头,被小二郎点响,“噼啦啪啦”好一会过后,地上便落下了一地花瓣一般的红色碎纸。   桂娘请来观礼的人都聚在门口,热热闹闹地讨论着这难得的喜事,而桂娘也是满面笑容,招呼着老街坊们坐下。   “桂娘也是不容易啊,今日得了佳婿,日子算是要松快一些了,叫你从前那丈夫知晓,也是个大喜事。”一个桂娘的老邻居感叹道。   桂娘闻言脚步一滞,但很快将面上神色调整好,重新露出笑容来:“自然,自然。今日我请了隔壁方亩客栈的大厨,大家吃好喝好!”   说罢,便招呼着一群打扮成小二的府兵上菜。   这边正热闹着,远远的,却见几匹马踏着尘土飞驰而来。   须臾,一个面戴火焰面具的高大男子便跳下马,冲桂娘厉声道:“桂娘,你可知你做了什么错事!”   男子身后跟了好些头戴黄巾的男人,而最后到来的,还有一顶四人抬的轿,轿顶上赫然是代表着奉火教最高威严的鎏金火焰像,一个背脊有些微弯,脸上严严实实包着面具的男子掀开轿帘,露出半张脸来——是奉火教的教主亲自到了。   司若在屋中听到外头声响,快步走到门窗处,悄悄掀开一条缝,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果然还是来了。”他低声喃喃。   而这时,一只手突然搁在他的肩头——司若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沈灼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进来了。   “你能不能走路出声?猫似的!”司若没好气地说。   “这不是怕惊着外头。”沈灼怀笑笑,挤到司若身旁,跟他一同在那条小小的缝隙处看外面,“后院的丫鬟还有归宁我都叫人悄悄带走了,安全的,放心。”   只见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来到桂娘门前,方才勒住马匹,周围摆着桌子坐着人,被这男子一吓,纷纷坐不住,躲到了门口附近,小声议论着这莫名到来的不速之客。   桂娘见到众男子身后的教主,眼中绽出丝丝恨意,很快,她收回目光,叉起腰对面前男子道:“我本本分分过日子,怎么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男子也不下马,居高临下:“你可知城中规矩,未归附我奉火教的孤女之家,会轮入祭祀,不得轻易嫁人!你女儿归宁乃是今年的祭品,怎可将她拿去出嫁!”   这一番话说得,好似人不是人,是个物件似的。   “关你们屁事!”桂娘却冷哼一声,抛去什么礼仪礼教,开口就骂,“你们害死我家丈夫,还要我女儿做祭品?我看你们是痴心妄想!奉火教,我呸!一群虚头巴脑吓人的玩意!”   那男子“你!”了半日,竟突然不知反驳什么。   而他身后轿子,帘子也被掀开。   显然是刚刚桂娘那一番话,惊动了奉火教教主。   他走出轿子,几个黄巾汉子簇拥在他身前,似乎是怕周遭人对他不利,几步过后,他便到了桂娘面前:“仲氏桂娘,你丈夫离群隐居,与我奉火教何干?”他语气里带了隐隐威胁,“倒是你不愿点灯,不愿供奉姑射娘娘,已叫姑射娘娘不喜,方才害死你丈夫!如今你女儿被选作祭品,已是天大的好事,若你不应,便是要整座城为你殉葬!而我奉火教众,早不惧火伤,定能活下来!”   周围观礼的宾客不知内情,却都见过城池遭难的模样,听到奉火教教主的话,一时之间脸色都有些难看。但往日殉难者是被抽签出来,他们最多也就昧着良心伪装成不知情模样,可如今奉火教要下手的,是他们都认识的,身边的人,哪怕知晓后果,面上也多是不忍。   其中一个奉火教教众的家人忍不住出来开口:“教主,今年还并未抽签,为何就确定了是归宁?万一错了,岂不是要错归宁的命!”   但他话音方落,那原本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目光便射了过来,叫他一阵寒颤。   “姑射娘娘自有姑射娘娘的决定!”奉火教教主厉声道。   如今围在附近的,自然并不只是来观礼的宾客,还有一些原本就住在附近,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其实有害怕忤逆奉火教下场的,便与观礼的宾客吵起来:“哪年不是这样,不就是一家之事,装什么道德高尚,非要牵扯我们这些无辜之人下场吗?”、“就是就是!烧死得了!姑射娘娘没说错过!”……   沈灼怀与司若在屋中,见此情境,也做下了决定。   沈灼怀附耳与司若道:“待会我领你出去,而后……”   桂娘挡在门前,一副要烧死她女儿便先烧死她的模样。   而那教主则从教众手中接过了火把,步步紧逼。   就在这时,只见桂娘身后门洞中走出两人。   众人定睛一看,一个是个俊朗高大的公子,而另一个,则是盖着红色盖头的新娘。   “教主,不过是场法事,人我交给你便罢了。”沈灼怀捏着司若的手,冲眼前几个人笑道。   奉火教教主一愣,却没反应过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便叫沈灼怀与司若近了身。而他身边的人,似乎也以为沈灼怀真是送新娘出来平息事端的,甚至给二人离了个空位。   就在二人走到奉火教教主跟前时,说时迟那时快!   司若捏住教主把握着火把那只手的脉搏关窍,叫他手一软,火把掉落在身边一个黄巾汉子身上,立刻疼得黄巾汉子滚地大叫,火焰在他身上无情地灼烧着,并不似教主口中所说“奉火教教众可避火”。   教主大惊,立刻大叫人前来支援,可周围看热闹的人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一队井然有序的队伍,手持匕首,冲出打乱了奉火教教众的队伍,将他们一个二个纷纷擒住。   而沈灼怀则是趁机上前,一脚踢向教主的膝盖,叫他反抗不能,直接跪倒在地,然后反手扯下教主脸上一直蒙着的面具!   ——一张布满沟壑的,满是被火灼烧过的丑陋面庞便突然出现在众人眼中!   ①原句为汪藻的“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春日一春略无十日晴》 第50章   “不要!”教主震惊大呼,伸手去赶忙遮住了自己满是伤疤的脸庞。   可他的脸已然被周围的人都看清楚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翁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硬是从人群里挤到了他们面前,他指着教主那张丑陋的脸,颤抖着道:“杨鑫,你是杨鑫!”   听到这个名字,教主,不,杨鑫更是浑身一颤,头无力地垂落。   “杨鑫,杨鑫是谁?”   “这名字怎么如此耳熟?”   “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来赴宴的人大多都是城中有年纪的长者了,听闻那老翁的话,均疑惑地面面相觑。   老翁柱起拐杖,一把将它击打向了杨鑫的胳膊:“他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第一场火灾活下来的杨家家仆啊!”   闻言,众人哗然一惊。   虽说二十年过去,许多人已忘却了过往那一场惨烈的大火,也因为奉火教有意无意的封锁,许多年轻人根本不知晓过去这件事,可这些长者是活在曾经的姑射城过的,自然对彻底改变了姑射未来的那一场大火记忆犹新,甚至有人是曾经过去杨家长辈亲友,在听闻到这个消息后,都震惊不已。   “二十年的大火,就是这个人做出来的?”   “到底是为什么……”   杨家过去的亲友忍不住开口:“当年杨家只剩下杨小姐与你,我便觉得奇怪,你后来销声匿迹,我以为是你重伤不治死了,谁知……唉!”   讨论之下,周围人也知晓了过去一切。   原来,杨家在二十年前算是姑射有名的富商家庭,家中有一个独女,便是杨家小姐,杨家小姐向来乐善好施,某日从济孤院之中救下了如今的凶手,并为他封名赐姓,叫做杨鑫,带在身边做事。但突然一场大火,将杨家烧尽,杨小姐失去父母,容貌尽毁,身边只剩下杨鑫一个人。当时杨小姐未出阁,身边又只有杨鑫一个外男,引来许多闲话。可杨小姐坚持杨鑫是她救命恩人,不愿将杨鑫逐走,直至与夫家成婚,都带着他。   结果却迎来了另一场大火,导致尸骨无存的下场。   杨鑫被沈灼怀按到在地,又被老者叫破姓名,知晓自己十多年隐藏已然被破坏,咬牙痛恨,可又无可奈何。   而周围奉火教的人,不乏有真的觉得姑射娘娘存在,而教主是他们与姑射仙人之间的神使与桥梁的,听到如此故事,看到教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又亲眼目睹,杨鑫一直声称的只要信奉奉火教,便能不怕火烧的话不过是一句空谈,已经彻底呆住了,甚至不需沈灼怀好友那五百府兵挨个镇压,都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杨鑫。”司若丢掉遮挡住目光的红色盖头,拆下盘头的发簪,一头青丝顿时倾泻而下,他面对杨鑫,神色冷淡,“我们已经知道了杨家大火也是因你而起。”   “不要再想着去哄骗百姓,你的伎俩已经全部被拆穿了。”   原本就处于众人的议论之中,听到司若的话,杨鑫脸色更白了,他抬起头来,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人,仿佛恨不得一口将他咬死,但背后又被沈灼怀踹了一脚,脸扑倒在地。   “杨鑫。”沈灼怀凉凉道,“纵火,杀人,聚集邪教,你可认罪?”   “呵……”杨鑫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我认不认又如何呢?”他整张脸被沈灼怀踩住,说出口的声音都变了形,“纵火,我认,杀人,我也人。可邪教……不过是他们蠢罢了!若不是他们蠢,如何能这么信任我,信任有个姑射娘娘会为他们带来平安?杀些蠢人怎么了?聪明人本就是凌驾于蠢货之上的!我如今,不过是败给了更聪明的你们罢了!”   “聪明人与蠢人?”司若面色冰冷,他走上前去,抽出周围府兵的一把长刀,一刀劈在杨鑫的腿上,听到杨鑫痛苦的尖叫,他才满意丢开长刀,“被你害死的杨家恩人是蠢人吗?被你逼死的这么多家孤女又是蠢人吗?你不过是个仗着怪力乱神害人,利用善良人善意的骗子,还自称是聪明人。”   沈灼怀就当司若对杨鑫那一刀不存在,司若下手完后,他直接麻利地掏出一捆麻绳,将杨鑫捆了个严严实实,压根不管他那条失血的大腿。   而周围人得知真相后,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成为了助纣为虐的帮凶,都有些不好受,纷纷避开杨鑫呼救的那张脸,只是站得更远一些。   虽说杨鑫狂妄,可有一点说得是对的,他们信任他,因而叫整个姑射在二十年里成为了杨鑫肆意妄为的桃花源,也叫不少不愿意服从杨鑫的人含冤而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帮凶。   “我哪里是骗子!我对小姐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我爱她罢了!”杨鑫见无人肯救他,整个人也歇斯底里了起来,“她明明给我这么多暗示,却还要依着父母的意思,另嫁他人!我不过是给她自由!只有她离开那两个人,才会肯接受我的好!”他眼中升起些疯癫的过往,“别人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美貌,家世富裕,但我爱她,是因为她只是她!”   “说什么疯话!”人群中,原本杨家的好友都看不下去了,站出来给了他一脚,怒骂道,“果然是个疯子!”   杨家小姐只因为所谓并不存在的对他的“暗示”,便要家破人亡,容貌尽毁,甚至在好不容易成婚后,还要被杨鑫杀死,这就是杨鑫口中的爱?   “你们不懂!”杨鑫挣扎着爬起来,“她那个夫家根本不爱她,是爱她的钱财,她才嫁进去不久便迎娶了妾侍!她要是嫁给我多好,我才是全心全意爱她的人!”   但他的话已经没有人愿意继续听下去了,原本的教众如今如鸟兽散,恨不得当下就销声匿迹,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是教中一员;而他最信任的几个护法,也被沈灼怀好友带来的府兵当做同党捉去,拘禁扣押起来。至于那些曾被迫成为加害者的受害者,谁不曾因此失去过一两个亲友,如今更是恨不得将他打死在原地。   沈灼怀与司若完成了任务,便将杨鑫丢在这里,转身离开,留下郭汉栋扫尾。   杨鑫见唯一能够让他平安离开这群被自己害了的人的两人要走,大声哀求:“你们把我带走吧,我什么都配合,我要被打死了啊!”   司若和沈灼怀却充耳不闻。   回到城守府,府中人基本都出去帮忙了,偌大一个府空荡荡的。   沈灼怀开始撰写结案的文书,司若则是取了帕子和铜镜,细细卸去自己脸上妆容。   原本他就和丫鬟说了,此次行动紧急,又不是真要做个新娘,不必画得那样精细的,可那小丫鬟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下手便一发不可收拾。司若总觉得脸上糊了一层东西,心说姑娘们是怎么日日忍受这样的麻烦的。   他还穿着婚袍,没来得及更换,只是勉强擦干净了脸蛋,见沈灼怀笔下如风,便凑过去看:“最后定的是什么罪?”   司若温热的呼吸扑在沈灼怀侧脸,他侧眸瞥了一眼司若抹干净后更显白皙的肌肤,脚下动了动:“应当最后会是谋逆。”不知为何,沈灼怀觉得嗓子有些紧,“奉火教已牵扯到拥兵自重,加上杀人与教唆杀人,会判到顶格。”   司若点点头,在沈灼怀身边的太师椅坐下,脚一动一动,手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沈灼怀。   染唇用的口脂是天然的染料,司若哪怕用力抹了,多少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红色痕迹。司若原本唇色颇淡,但被口脂染过,又用力擦拭,如今竟看起来像是被谁亲肿了一般。沈灼怀提笔,却忘了该写什么字,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司若坐着的地方窥探,心脏仿若被放入了弹跳的石子,动荡不安。   “咳……”沈灼怀将毛笔搁下,手拢在嘴边虚虚咳嗽一声,立刻引起了司若注意。   司若抬眸看他:“写完了?”   “嗯。”沈灼怀应答,又很快说,“……还没有。你要不要……先去把婚袍换下。”   司若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大红的婚袍,以为沈灼怀是不是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太过碍眼,扰乱他的思路,便拍拍手站起身,轻轻“哼”了一声,走回后院去。   “?”沈灼怀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是说错了什么话。   须臾,司若已换好常服出来了,虽说美貌还是如一,但至少不像先前穿着婚服那样打眼,叫静下心来的沈灼怀心都乱了。   沈灼怀仍在斟酌着词句写要奉上朝廷的结案文书,此刻写到了杨鑫的本动机。   司若凑出一个脑袋,忍不住开口:“其实我一直奇怪来着。”他说,“杨鑫所谓的爱,竟是要强行对自己爱的人施加暴行,这如何算是爱呢?可他又真这样信誓旦旦。”   沈灼怀知道司若从未通晓情爱,是不会明白杨鑫脑子里复杂的构造的:“其实杨鑫根本不爱大小姐,甚至很恨她。他这的确不能是爱。真正的爱……”他看了一眼司若,“是舍不得他受伤,舍不得他痛苦,将他奉若珍宝。”   司若并没有听出沈灼怀的言外之意,不明所以,但却觉得气氛有些古怪的暧昧,盯着沈灼怀握紧笔杆的手,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沈灼怀则是继续解释道:“若他真的将那一切当做喜欢,便不会在自己杀死大小姐后,又寻找这么多与大小姐身世相似的孤女下手,且最后的目的,都是将她们杀死,并且毁掉她们的容貌。他其实爱的不是大小姐,而是被他毁掉未来后只有他、可能会与他在一起的人,或者说,他可以掌控她们的未来。”   司若有些明白了,低头嘀咕了一声:“爱什么的,真是麻烦的东西。”   头顶却传来了沈灼怀的轻笑:“的确,是个麻烦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求收藏评论海星啦!!!爱你们!   七夕番外 第51章 番外:七夕胜日(上)   司若本是完全不过七夕的,对于他来说,七夕就与往日的每一个日子都没什么不同。   但今年不同,今年他身边有沈灼怀了。   司若一直觉得沈灼怀身上是很有一些世家子弟爱享受的臭毛病的,譬如有条件就一定要住最好的上房,衣着打扮虽说不似暴发户那样奢靡,但也处处有讲究。最严重不过的一点,则是什么大小日子都要过,美其名曰是“享受我们能在世上的每一日。”   七夕自然也不例外。   天才蒙蒙亮,司若睡得正迷糊,却感觉有个人总在推搡自己。   ——“啪!”   司若下意识甩了一巴掌出去。   方才收回手来揉揉自己朦胧的睡眼:“沈灼怀,你做什么啊!”   沈灼怀捂着被正正打中的左脸,瘫坐床上,委屈道:“昨日我们说好的,今天避开温楚志,去温泉山庄。”他看着迷糊的司若,忍不住伸手出去揉吧了一把司若的脸,软乎乎的,像块发好的面团,这叫他又忍不住俯下身重重亲了一口,“乖乖,起床啦。”   床边小灯已经被沈灼怀点亮,微微照亮着司若散落的乌发。他睡觉是习惯蜷缩着身子的,是一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姿势,长至腰间的黑发铺在席间,像是鸟儿的巢穴将他保护其间。他的脸睡得稍微有些绯红,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翕动着,却怎么也不愿睁开。   但无论如何,司若还是半情愿不情愿地被沈灼怀拖下了床。   湿帕子抹脸,洗漱,穿上鞋袜,换好外袍。   而后又被按在铜镜前坐下,束起长发。   等司若完全清醒,老妈子沈灼怀也将司若照顾得七七八八了。   铜镜中又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小公子。   “我发现我真是快要被你照顾废了。”司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不是个世家子吗?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样多伺候人的手段?就连我小时候祖父都没这样伺候过我。”   沈灼怀笑笑,没有解释,只是说:“或许是咱们这辈子、下辈子都合该有缘分呢?或许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便就是我这样照顾你。”   这话叫司若听着心头发暖,又忍不住用脸蹭蹭沈灼怀。   沈灼怀心中“啧”了一声,心想像只被哄好的猫儿似的。   两人共骑一匹马,趁着天色尚早,从温府的后门悄咪咪离开。   只是这七月早晨,却莫名起了大雾。   沈灼怀与司若于马匹上,穿梭于深密的丛林之中,竟一时迷了路。面前白雾大得仿若有形,絮状物一般的武器之中,他们几乎只能见到彼此相握于马鞍上的双手。   眼看着前路与四周已无法辨认,沈灼怀“吁”了一声,勒住骏马,有些沮丧道:“看来今日不适合出行。诺生乖乖,我们只能回城去了。”   他温热的声音扑打在司若耳边,如丝弦滑动,在这近乎寂静的林中,是司若身边唯一的着落点。两人贴得极近,沈灼怀几乎是将司若搂在怀中。司若本就比沈灼怀矮上一些,如今在马上,他的下巴都可以垫在司若的头顶。司若被他闹得有些痒麻,便扭扭脑袋,回过头去看他。   却看到一双果真带着一些遗憾的眼睛。   司若知道沈灼怀大抵是很期待今日与自己在温泉山庄独处的机会的,因而便抚抚他的手掌:“没关系,七夕是一天,可我们又不是牛郎织女,一年只有这一日得以相遇。”他轻声道,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每一日都能在一起。”   沈灼怀遗憾的心情被司若这一句就完全弥补了,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带动他与司若相贴的胸腔都在震:“好哇,那我们便日日是七夕。”   还有一句沈灼怀埋在心里没说,他生怕说出来司若会羞过头——   “你也日日做我新郎。”   许是日头终于升上来了,大片白雾之中,终于能看到一点金色光芒从不远处他们来路的尽头射出。   然而,正等二人策马走至那金光尽头时,他们却并未如同意料之中的那般走出大雾的深林,反倒是双双眼前一道白光一闪——   下一秒,天地换了人间。   司若与沈灼怀从未见过的黑色长、平而直的某种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黑色长路之间,还有同样平直的短白线。不如深林中的寂静无人,这里高楼并起,耸入云烟,日光反射在比司若见过最宝贵的琉璃还要透亮的透明窗户上,晃得叫人竟有些睁不开眼睛。而周围人流如织,一些各色各样的长着轮子的大铁盒子在那些黑色长路上疾驰,不过瞬间便没了身影,周围百姓却毫无异样目光。   不如说,周围人的异样目光,是朝着司若与沈灼怀来的。   他们身着再普通不过的广袖宽袍——最多只是华丽一些,骑在马上,却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那些人均穿着怪异的短裳,肤色各异,手上还拿着小黑盒子对准司若与沈灼怀——似乎他们这样是很大逆不道似的。   哪怕是脸皮厚如沈灼怀,都被这样直接而不加丝毫掩饰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他们……我们……”   他与司若共同喃喃着,异口同声提出了同一个问题:“我们这是来到哪儿了?”   沈灼怀:“他们为何都留着这样短的发?像刚出生的稚儿似的……可那个看起来都有我爹大的男人,也是……孩童?”   司若缩在沈灼怀怀中,总感觉那些人在盯着自己:“可我们先前、不还在金川的丛林中吗?”   这地方噪音很是不小,他们束马停在类似路边的地方,可那些和马儿差不多高大的铁盒怪兽飞驰来去,发出破风一般的响声,叫哪怕一匹受过良训的骏马也吓得急抬双腿——   “吁——”沈灼怀喝叫一声,右手抓住缰绳,左手掐着司若腰间,一个漂亮的转身,便带着司若下了马,“追风,莫叫。”   沈灼怀神色严肃,四下打量着周围,将司若与骏马都护在身后。   “好帅!”、“哇塞,这一下我只在古装剧里看到过诶!”、“沈公子的朋友也长得好可爱!”……   周围人群似是被沈灼怀惊艳到,竟聚集得越来越近,几乎是将两人围在一个圈里。他们手上都举着各式大小的黑盒子,口中惊叹。沈灼怀不知他们手中所握是何等武器,更为紧张,只是对峙一下后,却并未见到有什么暗箭射出,方叫他放下些心来。   终于,有个看起来与温楚志年纪差不多大,也和温楚志神态极其相似,一脸兴奋的姑娘举着那黑盒子,从人群中挤到沈灼怀与司若面前来,她亢奋道:“沈公子沈公子,你今天是在参加什么隐藏摄像头综艺吗!还是新电影!你刚才那一下好帅好顺畅啊!我和我闺蜜都是你粉丝!你朋友是新人吗,他长得也好漂亮呜呜呜!可以不可以透露一点嘛!”   但这一番话在司若与沈灼怀耳中听来就是:“沈公子……@¥¥%%¥¥你朋友…………%&……&%¥¥???”   是什么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到了异国吗?这里与宁国完全不像,人说出来的话字都能认识,可加在一起却一句都听不懂。但……眼前的这些人,似乎却又认识沈灼怀?   沈灼怀下意识牵上司若袖中的手,这一举动叫周围人又是一阵尖叫,但这只能让沈灼怀更加警惕,他将司若护到身后,挡住众人视线,蹙起眉眼:“你们都认得我?知道我叫什么?”   一阵哄笑。   “现在的综艺真的演很大诶,搞失忆梗吗,上了我肯定要看里面有没有我哈哈哈哈哈!”、“连沈公子这种深居简出的都能请来,牛逼啊!”、“等等你们看沈公子那个朋友,是不是很像之前新闻里……”   沈灼怀又扭头看司若,小声与他交流:“这里也有‘你’?”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   “你是沈影帝沈灼怀啊!‘风流蕴藉沈公子’!”女生看看司若,又看看他,然后小了点声音,“那个,沈公子,听说你‘朋友’……”她在朋友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就是你第一部电影的投资人,你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对吗?”   这个问题,基本回答了沈灼怀先前提出的疑问。   这里的人的确认识他,甚至他还是个似乎小有名气的存在,而这样的“他”身边……有着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司若?   沈灼怀顿时眼睛亮了。   “咳。”他轻轻嗓子,试图沿着那女子的话头说,套多一些话出来,“的确如此。”   于是虽然两边的人根本我不明白你,你以为你明白了我,却依旧鸡同鸭讲地交流了起来。而沈灼怀与司若也得知,这里是一个叫“现代”的地方,而沈灼怀似乎是这里一个鼎鼎有名的优伶,年少成名,背景却不过是个普通人。从前总有快嘴的猜测他是被什么“包养”了,直到前些日子司若与他共同出行的什么东西被曝光,方才叫人得知司若的存在。至于他们手中之物,倒的确不是什么危险东西,而是一个叫“手机”的玩意,能与千里之外的人沟通。   就在沈灼怀还想继续套些话时,几个穿着相同制式服装,气质与差役如出一辙的男女却从人群之中走出,领头的年轻男子举着手机,似乎正与人交谈,而后见到两人穿着,也是一愣:“原来真是沈灼怀和那位先生啊。”   年轻男子挠挠头:“那个,沈影帝,还有,司先生,劳烦你们和……”他看到司若身边骏马,“额”了一声,“你们的交通工具和我回警局一趟。你们被人投诉在大马路上用不常见的交通工具扰乱治安……”   不常见的交通工具马嘶嚎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踢踏了两下蹄子。   随即年轻男子又说:“没错就是这样……嗯,你们暂时被捕了,麻烦跟我和我同事走。”   “对了,把交通工具交出来。”   小剧场:   沈灼怀:老婆!老婆和我竹马竹马!(不敢置信)(咬手帕)(眼睛亮晶晶)   司若:……我是在哪里都摆脱不了这家伙的是吗?!!还有你是怎么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的……   沈灼怀:听不懂但我可以猜——咦,听到老婆就是我老婆,好的,我全听懂了。   司若:不是,你先别激动,我们是不是要被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番外来啦~是个脑洞番外嘿嘿~ 第52章 番外:七夕胜日(下)   虽然还是没太听明白这几个官差的意思,但司若听出来沈灼怀过于惹人注目,惹了祸端,于是扯扯他袖子,小声道:“把马交给他,我们同他走。”   于是在场的路人便见到了沈影帝和他传闻中英俊的同性好友同时被警察带走的罕见一幕。   直到到了警察局,两人也没能明白为何那一道白光闪过之后,为何他们会出现在这等奇异之地。   两人被带入一间封闭而没有窗户,却用了大块琉璃做墙体的房间,那个年轻的差役叫他们落座后,便说什么他们违反了交通法,骏马追风要暂时被扣留下来。司若对这样的环境有些警惕,便只是点点头,用沈灼怀挡住了琉璃外窥视的目光。   “……大致就是这些。二位签个字就行。”最后年轻差役递过来一张手感细滑的白纸,又交给沈灼怀与司若一人一根比麦秆粗不了多少的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年轻差役顿了顿,有些脸红,“沈影帝,我女朋友很喜欢您,不知道能不能给个to签?当然不给也可以!二位在这里坐一会就好,你们的经人已经在路上了。”   沈灼怀与司若来这警局的路上就对有人会认识他们有准备,也大致了解了那手机是个多厉害的东西,只是没料到人在千里之外,竟能这样快就赶到。   二人对视一眼。   觉察到司若又有些小动物似的紧张,他安抚般地揉了揉司若的手心,便看向那年轻差役:“多谢了。不过这兔签……又为何物?莫非还有狮签和马签不成?”   年轻警察:“哈?”   沈灼怀与司若:“?”   年轻警察尴尬地挠了挠头:“呵呵、呵呵,一直听闻沈影帝深居简出,对网络世界不太了解,没想到是真的……兔、啊不,to签就是给某某某,然后签上自己名字啦。”   沈灼怀、司若双双点头。   而后沈灼怀习惯了一下这奇怪的笔,挥笔写下自己名字,想了想,又将那另外做什么兔签的白纸也推向司若:“你也写罢。”而后又与司若低语,“这地方……这纸……果真是不同凡响,若是宁国有人能做出此纸,怕已能加官进爵。”   司若作为一个书生,接触纸张不知凡几,也立刻明白了沈灼怀话中深意——这纸这样好,却已流传至民间,看样子这不大的一个衙门,到处都能使用,这名为“现代”之地,国力比宁国不知强生几何。这叫二人都不由得起了一些忧心——若是他们因此将现代之力带回宁国,岂不是百姓之祸,他们之罪?   于是两个古代人又警惕起来。   倒是年轻警察没感觉到沈灼怀那起的一霎杀心,拿回to签后,先是纠结了一下旁边还有另一人的名字,但又很开心地折起来收进口袋里。   年轻警察准备离开时,司若却突然开口道:“等等,这位差……警察大哥,请问能否予我二人一张白纸?”   “白纸?”年轻警察有些莫名,但也没想太多,从身侧打印机里抽了一张出来给他们,方才出门。   司若珍而重之地将那白纸折好,放入袖中。   大约也就等了半柱香功夫,他们正等得百无聊赖的时候,这封闭房间的大门就被推开了,一声妖妖娆娆的尖叫随之传来:“沈灼怀,你到底在做什么幺蛾子呀!不是说今天七夕和司少爷出去过节吗,怎么热搜上全是你的脸!”而后他好像是看到了司若,声音低下来,“司少爷,你没被沈灼怀受什么牵连吧,哎呀可都急死我了……”   两人双双抬眸去,看到的是一个有些胖胖的,长相算清秀可爱一挂的男生,穿的也是外头那些人的“奇装异服”,只是明显的与他们相熟,开口毫不客气。   但沈灼怀与司若都没想过要如何回应这一番话,因此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相熟男生翘着兰花指摸了摸自己胸口:“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我的粉底花了吗?还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沈灼怀与司若摆头。   然后在这人如同连珠炮一般密的话里,他们攫取到两个信息:第一,这个地方的他们同样也是断袖,今日给自称是经人的男生留下讯息后便人间蒸发去过七夕,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出现,他们身份不会被揭穿,很安全。第二,这里的他们的关系除经人外,并没有第二个人得知。   因此,沈灼怀在大庭广众面前牵起司若的手,又那样细心地将他护到身后,等于直接在大众面前揭穿了两人的关系。   沈灼怀对那个与自己名字相同,姓名相同,还恰好也有个司若的家伙心里说了声抱歉。   然后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送我们回家罢。”沈灼怀道,“既然你说什么曝光很严重,我们便不去别的地方了。”   经人这才气消了一些。   司若与沈灼怀走出警局,他们坠在经人后头,司若戳戳沈灼怀,小声道:“为何非要去他们家?万一漏了什么破绽可怎么办。”先前在警局中没觉得,出来了两人穿得厚,又一头长发,竟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司若忍不住道,“这现代怎这样闷热。”   沈灼怀也不顾旁边还有围观的人,捏起袖子便帮司若擦了擦汗:“只是有个猜测。”他低声道,“况且,这里的你我竟是从小相识,我甚是好奇。”   沈灼怀不止一次说过想看看司若小时候是怎样玉雪可爱的模样,可惜没有画像留存。如今他见识到了什么叫照片,什么又叫摄像,更是好奇心起。   两人都不是胆小的,哪怕第一次坐上那名为轿车的大铁盒子,也只是微微慌乱一下,很快便镇定下来,没叫经人看出端倪。那琉璃窗口外景色过得飞快,沈灼怀与司若目不暇接,竟一时看花了眼。   大约半个时辰,轿车终于稳稳停下。   经人丢给沈灼怀一串大门钥匙,便努努嘴,说不要做什么“电灯泡”,叫车子载他离开了。   二人站在一栋颇有几分古意的院落面前,相视一下,牵着手走近门边。   “欢迎主人。”一道没有感情的古怪女声不知从哪里响起。   司若吓了一大跳,退后好几步,把沈灼怀当做盾牌举在前头,一双眼眸四望:“这是什么!”   沈灼怀却看着那扇朱红大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好像,是门。”   轻轻一推,看似沉重的大门便自然打开。   房屋中挑高不低,一盏巨大吊灯迎面而来,却并不显得突兀。屋中装潢颜色明亮温暖,并不晃眼,随处可见的是房屋主人设计的精心。放眼望去,许多照片摆放林总,上面都只有两个人——年轻一些的沈灼怀与司若。   他们面带笑容地面对着眼前一切,距离是密不可分。   司若拿起一个相框,抚摸着上面两人清晰的笑脸,一种古怪的暖流从他心头涌上——好像这就是他与沈灼怀一般,没有什么另一个沈灼怀,另一个司若,他们早早地相见,相拥在一起,从未遇到什么磨难或者欺凌。   甚至他似乎能想起拍照那一日,金黄日光撒在沈灼怀肩头,而他扑上他怀抱时,那种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的、浅浅的温暖。   司若有些怔了,他拿着那相框,指指照片,又指指眼前的沈灼怀:“为何,为何我似乎有记忆一般……”   “是啊。”沈灼怀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   自从他们进入这房屋,就仿若是同样的灵魂有了一次再生,手指触及着灵魂上的光点,捉近,告诉他们他们本该如此。   沈灼怀轻轻地将司若揽入怀中:“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就是真的,就是我们?”他轻轻道,“只是这是我们的另一次人生?就仿若我在咱们屋中说的那样,我们这辈子,下辈子都合该在一起,在某时,在某地。”   “……在这里。”司若缓缓应和。   他听到沈灼怀胸膛中心脏有力的跳动,觉得这一切仿若是一场大梦——   似乎也的确是一场大梦。   沈灼怀低沉磁性的声音在他头顶升起:“也的确是我在照顾你。瞧——”   那些照片之中,总是粉雕玉琢的小司若冷着一张脸,而笑眯眯的沈灼怀围在一旁忙个不停,像是只朝见蜂后的蜜蜂。而随着更多,他们慢慢长大,司若日益昳丽,沈灼怀也日渐俊朗,但他们总陪伴在彼此身边,笑着的,生气的,脸上抹了花的……   在这他们未知的时间,未知的位置,他们始终在一起。   情不自禁的,司若轻踮脚尖,抬起头,去够住沈灼怀的唇。   如同天雷勾动地火,两人紧紧交缠着,至死不渝着,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吻——又似乎有过无数次这样的亲吻。   一刹那间,又是白光一闪。   “……”沈灼怀揉了揉眉心,从被褥里坐直身子。   他抬头望去,发现天光熹微,屋内昏暗一片。   他们似乎回到了今日的过去。   还未等沈灼怀回头叫司若,司若也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用极佳的默契确定了,两人似乎同时、同地,做了同一个“梦”。   或许是一个梦。   沈灼怀突然大拇指,去按了一下司若的眉心。   上面似乎还留着些许粘腻的汗。   司若有些恍惚:“这真是个好梦啊。”   沈灼怀吻吻他的眉间,也有些恍然:“是啊,竟有这么好的时候。”他突然笑笑,“司公子,你小时候可真是可爱,像个小姑娘似的珠圆玉润。”   司若下意识瞪了他一眼。   接着两人便按着先前说好的起了床,依旧是沈灼怀帮司若打一切。   只是在规整那长袍的时候,沈灼怀抖了抖,一个东西却突然从袍子里掉了出来。   两人纷纷一怔。   司若蹲下身去,捡起来。   那是一张细腻的白纸。   小剧场:   现代版沈灼怀:突然在别人口中变成一个老古董。   小沈:关我何事。   也是现代版沈灼怀:等等,我什么时候出柜了?   小沈:不客气。(微笑)   步步生莲后 第53章   司若与沈灼怀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但被沈灼怀拉来帮忙的好友,倒成了郭汉栋现成的帮手。自打沈灼怀好友到姑射城后,司若就一直只闻得其名,却从未见过其人。   别问,问就是被沈灼怀拉去处烂摊子了。   奉火教伏诛后的姑射城,的确是乱作一团。大部分青壮力都被杨鑫拉入奉火教中,虽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但总有虔诚的教徒所在,杨鑫已伏诛两日,还有不少人伺着时机妄想“光复”。因此,如何在教众中筛选出真正无辜的受害者,也成了一件难事。   那日司若见沈灼怀写完折子后,就开始无所事事起来,好奇问他:“你那朋友温……”   沈灼怀坐在庭中,摇着扇子看话本,见司若叫不上来名字,开口补充:“温楚志。”   “对,温楚志。”司若点点头,“我看他这样忙,连着几天几夜都没回过城守府,你不去帮帮他?”   沈灼怀从书中抬起头来,挑眉笑了笑:“这烂摊子原本就是他抛给我的,总不能什么好都叫他拿了,一点事不办吧?这些不过是他该做的,省得回了京禀报,一问三不知。我与他说了,我为这事情受了伤,他如何也不能勉强个伤号。”   听沈灼怀的口气,他与那个温楚志关系十分亲密,甚至能够互相推搡事务,司若听了,不知怎的心头有些不快,只“哦”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了。   沈灼怀敏感地察觉到司若似乎对温楚志有些兴趣,但又不知何种原因有着明显的抵触,想了想,合上话本:“不过也是他不对,咱们帮了他这么多,他也不请你我吃个饭。我这便叫他去。”   司若背对着沈灼怀,正拾弄着一株郭汉栋心头宝贝着的嫩黄色牡丹,闻言,手下一抖,竟不小心将已有了个花苞形状的枝头剪下。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沈灼怀与周围人,确认都没人发现他剪掉了牡丹,便迅速拾起,丢进树丛里,方才开口道:“……随便你,我都成。”   然后快步走开。   也不知是因为自己毁掉了花苞心虚,还是仍旧不太高兴,不想与沈灼怀再说话。   “?”沈灼怀看着司若快速离去的背影,有些迷惑,“这是又怎么了?温楚志得罪过他?”   但叫温楚志请客吃饭,的确是在沈灼怀的筹划之中。   很快,正埋头在文山书海之中苦干的温楚志便接到了老友的来信,表示他一定要拨冗参加今日的午宴,当然,沈灼怀请客,温楚志出钱。   温楚志:“?”   ……   彻底撤下琉璃盏,恢复姑射本色的姑射城,无论是司若还是沈灼怀都是头一回见。   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就是平和,稳定,以及心安。   街上百姓,脸上的惶惶然都变作了安宁。   司若其实过去处案子,寻求的都是破案途中与案情彻底被破获后的成就感,或许是因为天生的待人疏离,他哪怕通晓诗书,也明白书上写的人类复杂的情感大概是何物,可他向来体会不到。   但如今看着这热闹街市,人潮融融,每个人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笑脸,见到他们后,也会主动上来打招呼,表达对他们的感谢,司若突然觉得心里如寒冰一般硬的某块地方陡然出现了松动。   如果这就是沈灼怀一直追寻的,一个又一个真相背后的东西,那他似乎终于体会到了。   这的确会叫人很意外地感到开心。   ……但这意外的开心只截止至沈灼怀带他在一栋花楼停下前为止。   是的,姑射这样大一座城池,自然是有花楼的。   “温楚志开了包厢,大概已在里头等着了。”沈灼怀停下,对身后的司若道。   司若停在花楼门前,看着楼上打扮得花枝招展,朝他们挥舞着丝帕的姑娘,以及门里似乎将他们二人当做一块大肥肉上下打量的龟公,脸一下子就黑了。   “你们惯来这里吃饭谈事?”他硬邦邦开口。   沈灼怀被他语气一刺,愣了愣:“是倒也不是。花楼包厢里一般都不会有旁人打扰……”   自然是不会有旁人打扰。   司若暗忖。   心头起了一簇无名火。   他本欲转身便走,但想想总得见见沈灼怀这狐朋狗友,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便强忍着不快,跟着沈灼怀往里头走。   二人踏进门口,便有几个漂亮却身上衣服少得司若不敢抬头的姑娘上前来,沈灼怀很稔熟地将她们打发走了,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处,又问了龟公具体的房号。司若跟在后面,只觉得心里那股气越来越重。   他心想,就看看他们平日是怎么来往的,便马上离开。不能再留。   也不知那个温楚志是个什么酒囊饭袋,请客都要在花楼里请,怕也不是个面青胆虚的纨绔。沈灼怀与他交往这样长时间,他竟没看出来沈灼怀居然好这一口!   按说按照沈灼怀以往对司若的关照,自然是应该早早发现司若的不快的,但因之前他对温楚志与司若之间的猜测,沈灼怀一直在思索要如何介绍两人才能好一些,竟就这样错过了司若的不对劲。   他敲敲房门:“姓温的,把门开开!”   “你们来得可真晚,我酒都上了两轮了!”里头一个有些清亮的男声传来。   很快,木门被打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束女子的纱织披帛,黄红二色,都十分惹眼。   司若眉头微蹙,深吸一口气,进了房间。   但温楚志的相貌倒有些出乎司若的预料。   司若本以为温楚志此人是那种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体的咨客,定是眼下鸦青,皮肤蜡黄。可宛然在目的,竟是一个看起来比司若自己还要年轻一些的男子,男子一副天生的娃娃脸,一看便知是娇贵着长大的,一手揽着一个姑娘,口里也是一嘴一个“各位姐姐真美”……   但虽说口花花,无论是手上动作还是他与花楼姑娘身上的衣服,都是齐齐整整的,看得出来除了嘴炮,完全没有别的什么逾矩举动。   怎么说呢,不像是来花楼狎妓的,反倒像是被宠坏了的公子哥出来见见世面。   “温楚志,你比我还大两岁,好意思蒙骗这些小姑娘叫你弟弟?”沈灼怀一见到老友,就忍不住说风凉话。   司若更是一惊:沈灼怀二十二了,那眼前这个娃娃脸,岂不是已经二十四?   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他的预料。   沈灼怀这个公子哥,和他身边的公子哥朋友,好像、好像都不太像普世的纨绔。   闻言,温楚志嘴角一垮:“每次你都这样灭我风头,长得比你小不行吗?”他扭头又与两个姑娘笑笑,给了一人一把碎银两,方叫她们出去,带上了门。   沈灼怀回头看司若时,司若脸上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因此他只是轻轻揽了揽司若的肩头,将他带到酒座边去:“我们去那儿坐着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我与他交代过了,地方是干净的。”   司若脑中思绪万千,也没有反应过来沈灼怀在做什么,便已经跟着他坐下了。   温楚志有些好奇地盯着司若昳丽的侧脸:“这便是你在书信中说的那位仵作,司公子?”他语气漂浮地喃喃道,“司公子,真乃美人也。”   很好。   司若想。   现在他能确定,温楚志与沈灼怀的确是好友了。   见面的第一句话都这样相似。   沈灼怀怕司若生气,便立刻将话头茬过去,开始与温楚志说一些奉火教案的情况。果然,温楚志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当着司若这生人的面,也丝毫不避讳,开始大吐苦水。   温楚志的话又多又密,沈灼怀一边“嗯嗯嗯”反应着,一边低头注意司若的反应:“他这人就这种脾性。”沈灼怀在温楚志话茬间轻声道,“你若是不喜欢他,不会就行。这人自来熟得不得了,叫人烦。”   司若一开始恼怒过后,脾气倒是有些过去了,此刻只是乖巧地点点头:“……看出来了,你们真是朋友。”   虽说是花楼,但包厢内服务还是不错的,酒菜都有。   桌上三坛子酒,已经开了两坛了,淡淡的桃花香味与酒酿的香浓由那粗糙的陶罐子里蔓延出来,倒是不难闻。   沈灼怀怕司若无聊,便给他布了菜,也浅浅倒了点酒。   但一看到酒,温楚志眼睛就亮了:“……说到这个,沈明之,你选的这花楼不错啊,酒醇而不逆喉,我以为你离开京城这么些功夫,都是风餐露宿呢!”   司若又忍不住侧头看沈灼怀。   沈灼怀:“……我求求你了,喝你的行吗?”   “哎,喝起喝起。”温楚志眼珠子一转,便和二人碰杯,“司公子也喝,这酒味道是真不错哇!”   正当沈灼怀以为温楚志不会再说什么糊涂话时,他又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你什么时候跟我回京城啊,你太久没去,花魁娘子老问我,你是不是忘了她呢!”   “噗嗤!”沈灼怀差点被酒呛死。   司若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什么花魁?沈灼怀不是说他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吗?花魁娘子能记他记成这样,沈灼怀嘴里是多少谎话?!   他的心又开始闷闷地跳。   “温楚志!你再胡说八道一句,小心我削了头发!”沈灼怀慌忙将杯子放好,扭头和司若解释,虽然连他自己也都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慌张,“司若你别听他瞎说,我不过与他在花楼经常见面,便与那花魁有过一面之缘罢了!我向来是不做那些寻花问柳的事的!”   “关、关我什么事……”司若见沈灼怀这样急切地辩解,其实心里头已经信了五分,垂下眼睑,一口喝下那杯被温楚志斟满的酒。   却险些被辣得眼泪都出来。   小剧场:   小司:我吃醋了但是我不知道是吃醋,好生气。   小沈:啊,为什么我怎么做都不对啊,老婆的心思好难猜TT   新角色小温出现~是个强大的助攻!   第四案杯弓蛇影 第54章   温楚志笑嘻嘻地继续把几人酒杯斟满,而后又开始与沈灼怀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灼怀没料到自己好心叫温楚志与司若认识,却惹得自己焦头烂额,当下也放下稳重,开始当堂与温楚志辩论起来。   司若看着如同小孩争吵一般幼稚的两人,好不容易才厘清自己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东西。司若认为可能是因为自己对他人的道德水平要求太高,且沈灼怀身边又一直只有自己,他才莫名起了些独占欲——是的,虽然司若一向是表现得毫无物欲,但因为过去经历过的某些事情,他对自己已经得到手的东西,友情,或者是其他存在,非常贪求,甚至要求是唯一。   但沈灼怀不可能只有他一个朋友。   刚刚下口的酒液的确如同温楚志所说,香醇温软,流入喉头,几乎没有给人半点以饮酒的刺激,反倒是像街边常见的醪糟,还带着隐隐的花香味道。   司若一是想试试喝多些酒能不能像书中说那样忘掉凡绪,二是觉得这样的酒,的确醉不了人,因而就一杯一杯地接着喝起来。   但直到某个时刻,司若发现眼前的两人都如同蒙上一层雾后,心想一声完了。   但很快,他就反应不过来了。   沈灼怀与温楚志语歇,最终自然是沈灼怀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他笑着转头看向司若,却发现了不对——   司若整个人趴在木桌上,眼睛一眨一眨,直勾勾地盯着沈灼怀,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可爱。一抹红云飞上他脸颊,他那双往日里总是清冷又疏离的眸子,此刻却有些雾蒙蒙的,像是巫山后的云雨。他原本面对生人,是最自持不过,如今见二人没了话,却只是脑袋一歪,道:“怎么不继续了呢?”   话里已带上了七分醉意,三分软糯。   沈灼怀伸手去触他的动作都轻了些:“……司若,你醉了。”   “……”司若再次眨眨眼睛,“是吗?好像是哦。”   他呼了口带着桃花香的长气,便撑着桌板站起身来,只是因醉大了,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困了,要回去睡觉。”   从前司若知道自己不尚酒力,从来没喝多过,沈灼怀竟不知道,他最后是这样一番……乖巧的模样。   司若脚下一个踉跄,便整个人重心不稳,扑进了沈灼怀怀里。   沈灼怀一把将司若抱住,闻得他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一时之间,竟有些气急:“好,我带你回去休憩。”他将司若扶起,半揽半抱在怀中,走了两步,似乎是才想起来有温楚志这么一个人,转头道,“你在这儿喝着吧,到时账我来结。我先带他回去了。”   或许沈灼怀都不知道,他对司若说话的语气,与对自己多年好友截然不同。   是带着多余得要溢出来的温柔。   见状,温楚志嘻嘻一笑,眸光一闪,便也站起身:“算了,今天就喝到这儿吧,摊子都散了,我还喝什么。”   司若毕竟是个大男人,还是个喝醉了酒的大男人,虽说酒品好,但多少还是有些难控制住的,总是走得东倒西歪。纵使沈灼怀几乎将他全抱住,也不由得走得有些困难。   “哎哎哎,你小心些,别摔着了人。”说着,温楚志便笑眯眯地凑过去,也想帮着沈灼怀稳住司若。   但司若分明看起来是已经混沌的模样,却仿佛对身周一切无比敏锐,温楚志的手刚刚伸过来,他便一脚踹了过去!   将温楚志踹了个屁股蹲。   而后转头倒向沈灼怀怀中,整张小脸都埋在了他肩头。   温楚志:“不是、我?”他还有些懵,“司公子这不是喝醉了么?”   沈灼怀也有些好笑,他干脆一把将酒懵中的司若抱起来,冲温楚志笑道:“得了,你对人不怀好意人家醉了都知道。”而后便直接公主抱着司若出了门。   温楚志爬了起来,挠挠脑袋,嘟囔道:“一群死断袖……”   ……   司若醒来,头痛欲裂。   他坐起身子,左右环视,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城守府自己的房间中,再低头一看,身上只剩下了里衣,外袍被人帮忙解下,挂到了屏风上头。   司若捏捏自己胀疼的眉心,开始第一次后悔自己的意外酗酒。   但随即,他手指一滞。   司若想起了自己醉后发生的事。   所有事。   他喝多了,倒进沈灼怀怀里。   倒进沈灼怀怀里就算了,还在他肩头蹭了又蹭,叫他带自己回来睡觉。   回来睡觉也就罢了,他还因为温楚志的靠近,踹了人家一脚……   而后发生的事情就仿佛化作云雨,滴入绵绵大地。   记不清了。   总之就是沈灼怀将他如同抱小孩儿一样抱了回来,出了街,叫所有人知道他醉酒成这样,然后回来之后帮他擦脸擦手,解衣裳。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啊!”司若绝望地朝后一倒,掀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他、他的冷静呢?他的自持呢?怎么统统都不见了?   “果然……果然酒不是个好东西……”司若喃喃道。   窗外已是阳光正盛,又到另一天了。   “咚咚”。   门被敲了两声,但似乎门外的人有些迟疑,过了一会,方才又敲响,伴随着来的是沈灼怀低沉醇厚的声音:“……司若,你睡醒了吗?”似乎是有些顾虑,见里头没人回答,沈灼怀顿了许久,方才接着说,“我叫厨房熬了醒酒汤与清粥,放在你门外,用竹箧罩着了。你醒来记得吃。”   而后,是脚步声逐渐远去的声音。   司若从被褥里露出一双眼睛,听了许久,确认外头没有人了,方才做贼一样起了床,然后迅速溜到门前,打开一条门缝——很好,沈灼怀的确不在。   然后把竹箧里的东西拖进来,一气呵成。   像是只伺候捕猎机会的小猫。   而门外,院中,躲在角落处避开司若目光的沈灼怀完完整整地看完了司若的表演,脸上露出些好笑又好气的笑容,转身离去。   沈灼怀走到厨房,收拾好乱摆在台面上的厨具——方才的醒酒汤的确是他叫厨娘熬的,不过清粥是沈灼怀自己动的手,他清楚宿醉后的司若肯定吃不下东西,自己又照顾过醉汉许多回了,颇有经验。   他收拾好东西,转身欲走,却发现温楚志堵在厨房门口,脸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沈明之,不得了啊。”温楚志步步走近,“我醉得要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照顾我?”   沈灼怀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你还要我照顾?你花楼画舫里那些姐姐妹妹不都赶着为你侍弄汤药吗?”   说罢,推开温楚志,便往外走。   温楚志却立刻跟了上来,不依不饶:“沈明之你说实话,你和司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情况。”他碎碎念,“我昨日一看你们二人便觉着不对劲,你一个堂堂世子,身边跟着一个小仵作就罢了,还对他这样多加照顾,吃了几口菜喝了几杯酒都要记着的,这根本不像你啊!”   温楚志两手一摊:“哎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以前哪里给人好脾气过?我就喝醉一次,倒你身上,你直接给我躲开了,害得我摔得差点儿命都没了,整整躺了半个月!半个月!那司公子倒你身上,你就这么温温柔柔的把人家给抱住了,还说什么,哎哟,‘我带你回去休憩’……啧啧啧,我牙都要酸掉了。”   沈灼怀压根没管温楚志说了什么,大步向前走。   他知道自己是断袖由来已久,而在见到司若第一眼,沈灼怀就明白,司若无疑对于他来说是有着吸引力的。而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互了解与交往,沈灼怀也隐隐约约能明白自己心中的心思,但他不是没有对司若做出暗示,或是暧昧的动作过,司若却丝毫没发觉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对。   因而沈灼怀也明白,断袖不过只是他断袖。   温楚志见沈灼怀不他,叹了声气:“你们俩真是奇了怪了,我不是你好朋友吗?我认识你差不多二十年是不是?”听到这个年数,沈灼怀倒是动了动耳朵,依旧没有回头,“你们俩好好的就得了呗,瞒着我做什么,还一口一个‘司若沈灼怀’的,连字都不唤呐,好像我不知道你有断袖之癖似的。”   他嘟囔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怎么没遇到这样的漂亮姐姐……”   可温楚志这么说,却不知觉间触动到了沈灼怀心里最深的那根弦,他突然转过身来,吓了温楚志一跳:“你干什么!吓死人了!”   沈灼怀脸色却不太好看,甚至称得上有些难看:“你不要在司若面前胡说。”他顿了顿,“司若……他不是断袖,你不要污蔑他。他挺好的,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心思。这样下去也很好。”   闻言,温楚志却是愣住了:“沈灼怀,你这是转性了啊……”他咕哝道,“以前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死掉都不愿意放手,现在倒是,连话都不叫我说。英雄真是堕于美人乡啊……”温楚志长吁短叹。   但与他名字截然相反,温楚志是个没什么大志,也不愿意想深的人,于是他只是很快转变了心情,上去拍拍沈灼怀的肩头:“也行,咱不说这个了。你不是想去典籍馆吗?没问题,不过嘛,还是得先帮我个忙,我这次愿意来姑射找你,其实是为的另一个案子……”   见温楚志说到正事,沈灼怀也收敛了脸色:“先前我们约定的事不过三,你好端端又要反悔?”   温楚志嘿嘿一笑,迎了上去:“这是个大案子,你要是能破,我也才好些给你开后门嘛。”   小剧场:   小沈:醉酒小司,香香,嘿嘿……   小温:唉,两个同性恋在直男面前秀恩爱。   小沈:什么同性恋?你不要污蔑小司,小司不是同性恋!(笨蛋小沈在线辟谣)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想要海星收藏评论的一天~ 第55章   司若很努力地和沈灼怀避而不见了好几天。   具体表现为原本在外人眼里好得如同连体婴一般的两个人突然不见面了,不一起吃饭,不聊天,不小心碰到,司若也是跟见了鬼似的转头就走。   这让沈灼怀有些哭笑不得:是因为被温楚志点破了他断袖的身份吗?还是仅仅因为他酒后的窘态?   ……叫司若尴尬了许久。   自打被温楚志发现沈灼怀对司若的心思,温楚志便多了个他的把柄,因此开始缠上沈灼怀,叫他帮忙处这城守府中的大事小情。而沈灼怀为了温楚志能闭上他那张嘴不多说,也只好重新忙碌起来,除了每日休沐,基本都没有在府中休息的时间。   而在司若看来,这就是温楚志出现之后,沈灼怀顺成章地有了别的能帮他办事的人。   这叫在躲避尴尬中的司若有些松了口气,但又有些气闷:果然他是没想错的。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城守府院子里人来来往往,司若用了早膳后便回到房间,由于不想见到人就被拦住好一番感激,他就再没出去过。   他微微支开了一点后窗,叫日光能透进这黑暗的室内来,而后从自己行囊里翻出一本书,翻看着。   只是看着看着,司若的思绪又逐渐从书中文字转移出去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作为书生的志向一般完完整整地看完一本书了,连里头的墨字都变得有些漠然的陌生,至于在书塾中听课,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似乎遇到沈灼怀之后,他所当然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每天都忙碌于寻找真相的道路之中,生活充实而饱满。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沈灼怀和他在一起,两个人有做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司若有些烦躁地将书“啪”丢到桌上,不由自主地在屋中来回踱步,想了想,索性准备出门去,找沈灼怀要些事情做。   可就在他推开一点门缝的那一刹那,司若听到——   两个拿着琐碎物品的侍女似乎正巧经过他的厢房,并未注意到司若打算出来,聊着天:“诶,这沈世子和温世子真要走啦?”   另一个侍女答道:“可不是,不然你以为我们在这儿忙忙碌碌的是干嘛呢?郭城守说了,叫我们在二位世子离开前,将他们一路的包裹准备好。”   发问的那个侍女语气里带了些可惜:“我还以为他们会留得久些呢……唉,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沈世子这般人物!要是我……”   她的话被急急打断了:“瞎想些什么!这是我们能痴心妄想的?快把东西收拾好就是对沈世子最大的报答了!”……   之后声音渐行渐远,再听不到。   司若推开门的手随即木住了。   沈灼怀要走?要和他那个朋友一块儿走?可沈灼怀为什么没有来找自己?   是嫌他没用了,还是不打算再带上他?   司若的心头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慌乱感觉笼罩住,他步子情不自禁地后撤一步,险些踢到凸起的门槛。   “要走,要去哪儿?”司若喃喃着,“我是又要被抛弃一轮了吗?”   他步伐慌乱地走回床边,重重坐下,脑子里乱糟糟的。   从前司若并不是没有朋友过。毕竟,谁也不是天生就愿意身边恩缘断绝,孤身一人的。   司若没有兄弟姐妹,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批同龄人,是司家学塾中的同窗,亦是他的表亲。祖父将他送入学堂时,曾嘱咐他要与难得的亲人好好打交道,因此即使小小的司若并不喜欢童子喧闹,但还是依照着祖父的吩咐,努力和他们打成一片。   司若是个插班生,入学时年纪也已不小,一开始,那些表亲同窗们是丝毫不愿会他的。   但司若敏锐地发现,在同窗之中,有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儿,时常会受同窗们的骚扰和寻事,他便尝试着与那个孩子交好,果然,他有了学塾中第一个能说得上话、一起吃午膳的朋友。   然而后来有一日,司若很高兴地与祖父提起这个孩子,并且打算为他带一份礼物之时,司若到了学堂却发现,那个孩子不知为何与欺负他、冷落司若的人混在了一起,见到司若,也如同那些人一般当他是个陌生人……司若虽想不明白,但知道他不会再有朋友了。   之后司若便不再尝试主动与人交好,成为了旁人口中“不近人情”的怪人。   虽然司若与祖父说他对这一切完全不在意,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足够叫他耿耿于怀许多年。   司若有些后怕地捏着手指:这样的日子,又要出现了吗?   他面上呈现出一些与他表现给旁人的冷静完全不相似的慌乱与焦虑,眼睑低垂,眸子黯淡无光。   但只是哀怨了片刻后,司若再度站起来。   他打算去找沈灼怀。   许多年过去,司若再也不是那个因为莫名被人抛弃而只会强颜欢笑的小孩,他决定哪怕得到的结果是被抛弃,就这样回到乌川书院,也要问沈灼怀个明白。   他长呼一口气,推开了门。   ……   沈灼怀正和温楚志在争论并未真正投诚奉火教,但又为奉火教做出恶事的人需要如何处置。   两人虽同出身世家,但温家是出了名的中庸派,在朝堂之上多中立,且普遍认为需要以仁德治国,因此虽大部分温家人官居大寺,可时常被弹劾处事温和,断案过于宽厚;而沈灼怀所在的沈家,则要刚硬许多,沈家不乏为将者,在朝中也向来有着文武双全的好名声,而随之而来的,则是对严惩不贷的肯许,比起仁德,沈家更倾向于刑罚慑人,以平天下。而沈灼怀是沈家教出来的世子,对于相同的一件事,自然会比温楚志要强硬许多。   温楚志耷拉着眉头:“不是,既然能确定了他们并非主动为恶,为何不多给一个机会呢?”   沈灼怀丝毫不让:“你说的给机会,便是轻飘飘罚款了事?”他眸色锐利,“哪怕是被迫的,他们也已做出恶事。谁说在环境影响下的恶就不是恶呢?手上沾染了血腥,日后他们未必会愿意回归平和的生活。他们已经被改变了,这是事实。既然你找我来征询,我的意见便是他们必须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可流放是否过了些……”温楚志声音低下去,显然是没压过沈灼怀。   沈灼怀面色平静,并不为自己的决定改变了数家命运而变化:“流放只是最顶格的惩罚,下面还有不同的刑期。杀过人却不用偿命,已经足够好了。我不会允许半个杀人的罪犯逃脱制裁。”   温楚志叹了口气,提起毛笔写画:“那便中和一下,罚款太轻,就连同刑期一起罚,且在期限内不得大赦。至于流放千里……改做流放百里罢,至少有个回家的念想。”   沈灼怀摇摇头:“温楚志,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   却没有再反对的意思。   司若这时正走到沈灼怀与温楚志讨论的地方,才想进去,却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便止住脚步,站在门外听他们讨论。   待议论平息,司若才一把推开门。   沈灼怀以为是郭汉栋来了,抬起头,却见是司若,有些惊喜:“你怎么来了?”他赶忙向前几步,“管事说你今日用过早膳后便一直不出门,我以为你不舒服,还想着处完了事情去看看你。”   司若没想到沈灼怀对他的态度一如往常,愣了愣,还是走近开口道:“……我听说你们要走了。”   是“你们要走”。   沈灼怀听出司若话中意思,怔了怔:“谁告诉你的?”   司若垂下眼睑,有些赌气道:“听两个侍女说的。”   沈灼怀勾起嘴角:“是要走了,不过……”他故意拉长声线,有些恶作剧地看着司若皱起他那好看的眉头,“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便叫你自己先知道了。”   这回轮到司若愣住了,一双眉目微睁:是他弄错了?   沈灼怀笑道:“你前些日子总不见我,我以为你要不我了呢。”他看着司若有些别扭地侧头,“温楚志说有了新案子,在南川,想叫我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语气温和许多,像是在哄个小孩子,“我与他说你才是我们之中能找到证据的那个人,没有你,我是办不成事的,因此便与他留下来再将姑射案子清算得清楚些,等等你。”   司若这才明白,的确是自己闹了个大乌龙。   根本不是沈灼怀遇到新人(?)便要丢下他走,反倒是他前些日子对人不不睬,反而耽误了功夫。   “……明白了。”司若声音低低的,怪有些不好意思,“那定日子便是。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说罢,转身就跑。   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   见司若离开,沈灼怀硬是看着他身影消失,方转身回眸。   却看到温楚志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看什么看?”他淡淡道。   “看你们闹别扭啊。”温楚志觉得这两人之间处事的方式好玩极了,眉目间方才被沈灼怀压着教训的颓丧一扫而空,笑嘻嘻道,“哎,这叫什么,老树开花,枯木逢春,还偏叫那树上的鸟不知道春天来了,真是有意思,有意思。”   沈灼怀白他一眼:“我看你是不安好心,图谋不轨。”   “哎,你还真是说对了。”温楚志凑上去,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调侃,“沈灼怀,既然你说司若对你没什么意思,那我可不介意帮你好好照顾照顾他。”   沈灼怀不知道温楚志心里又在打着什么鬼主意,皱眉道:“你什么意思,司若不是你喜欢的香香软软的女孩,不要上去作弄他。”   温楚志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折扇,“啪”地振开,晃了又晃,吊儿郎当道:“你们不是朋友吗?多我一个朋友而已,这怎么了,再说了,我可是个很好的做朋友的对象。”   他说这么一大串,沈灼怀只听到“多他一个朋友”,斜斜扫了他一眼,不当回事。   若司若真是这么容易将他看做新朋友,自己也不必努力这么久,才能近他的身。   但他却没想到,在死缠烂打这一途,温楚志是颇有天分的。   小剧场:   小司:(自我攻陷中)   小沈:可不能让小司误会我(别扭)   小温:他们到底在干啥啊?(直男挠头)   作者有话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沈是小司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表面上对小沈不太满意,但其实是很珍重这段友谊的)   《友 谊》 第56章   又是一日骄阳似火,金光透过斑驳树叶,打下点点光影。   司若、沈灼怀与温楚志三人策马停在姑射城门前。   这里已恢复了往日县志中所描述的“长老弱子皆乐,成岁男女不忧”的安乐景象,昼夜点燃的灯火也撤下,深山中清凉的山风经由城中穿过,吹拂了所有人的心。   他们是孤零零来的,离开时,身后却坠着一大群的百姓。   为首的是郭汉栋带领的城守班子,他今日一扫往常嬉笑,穿着一身整齐官服,郑重其事地对司若三人,行了个大礼。   郭汉栋道:“此番仍要多谢三位公子,才解得姑射城之难。”他虽是个贪念不少的家伙,可对于从前姑射来说,却算得上半个好官,况且郭汉栋也不是不知奉火教带来之苦,只是他能力不足,做不到罢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敷衍奉火教多久,司若他们的出现,不仅仅是救了姑射一城,更救了他这个城守。   因此他自然是衷心感谢。   跟在郭汉栋身后的还有些熟悉面孔,如自称陈二饼,协助沈灼怀与司若救下被当祭品女孩儿的老头,结案后他们得知陈二饼真名陈勤,实则是姑射从前城中书院的一位大儒,因反对奉火教遭到毒手,被他从前学生救下,改名换姓;桂娘与桂归宁自然也来了,原本手上还提着不少想送予司若他们的东西,被沈灼怀好生拒绝。而更多的,是没有与司若他们打过交道,却真切地感知到他们的生活得到了改变的百姓,一个挤一个,都试图看清恩人们的面目。   司若看着这乌压压人群,心中自然有些触动。   但日头是不会等人的,他们不能拖延太多时间。   因此,只是在与为首的郭汉栋几人交代过后,三人便踏上了前路。   分明已五月近中旬,可却不如来时的闷热,身处山中,策马扬鞭,司若心头与身上,都轻快许多。   赶了一段时间路,终于快到了官道,但此时也日近午后。   “吁——”沈灼怀勒马道,“我看司若也累了,不如先停下歇息歇息罢。”   司若停下,抹抹额上薄汗:“我都成的。”他看向沈灼怀,意思是问问温楚志的意见。   温楚志双手一摊:“行啊,那就烤个饼子吃吧,整好我早上没吃什么东西,早就……”   他话还没说完,看到沈灼怀就已经下了马,帮司若拴好马匹,而后招呼他坐下,自己去生火。   温楚志:“……”有同性没朋友的东西!   三人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分吃起带来的干粮。   干粮是陈勤特意为他们准备的,陈勤能作为“陈二狗”活下去,自然是有些厨艺在身,哪怕是做需要长期带着的干粮,也味道周全。   当然,虽然陈勤不愿收酬劳,沈灼怀还是硬塞了钱回去。   司若双手捧着饼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嘴巴被塞得鼓囊囊的,活像是一只藏东西的松鼠。他就着水将干粮咽下,抹了抹嘴巴,眯起眼睛:“果然是比来时要好太多了。”   沈灼怀手上也拿着个水囊,正想给司若递过去,闻言,笑笑道:“的确,只是姑射这满城桑树已被换做了乌桕冷杉,若是要回到过去丝织之城,怕是又好些年。不过这些树种,也能维持姑射许多年生息。”   两人坐的很近,比起隔了差不多一人的温楚志来说,似乎温楚志更像是后面才认识沈灼怀的那个。   温楚志嘴里嘟囔着什么,无聊极了,便东看西看:“咦,这儿居然有个佛寺?”   他指尖指向不远处山林之中冒出的一点建筑尖顶,是典型的佛教建筑样式。   沈灼怀与司若听到他的话,都双双抬头看去——   他们今日出城走的是另一条道,不是原本去松山寺的那一条,却没想到,这里离松山寺也挺近。   想到无辜横死的仲成默,沈灼怀与司若眸光都有些暗淡下来。   其实仲成默本不必死的。   温楚志不知其中事端,只是莫名觉得两人兴致不高,有些奇怪,便提议道:“我们去那佛寺拜拜如何?司公子还不知道吧,这沈灼怀看着人模狗样的,实际是个虔诚的信徒。”   司若自然是知道的,沈灼怀早与他说过。   他们离开姑射,见到了几乎所有人,却唯独没再到仲成默的埋骨之地看看。   沉默半响,沈灼怀道:“去看看吧,哪怕上柱香也好。不过姓温的,你不说那个大案急得很?”   温楚志摆摆手:“再急那也是在南川,咱们远水救不了近火,南川自己都办不了的案子,咱们早些到迟些到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用完午饭的干粮之后,几人便出发。   松山寺被火烧过后兵没有多久,如今的寺门仍是一副残败模样,当日大火虽止,但寺旁一株青松却被熏得漆黑,没了青翠模样,如今再至,却见青松长出几粒新芽来。   在门口扫撒的仍是那个小和尚,再度见到沈、司二人,有些惊讶,却很快高兴地一丢扫帚,连招呼也没打,便跑入寺中:“师父,师父!沈公子与司公子果然来了!还带了个人!”   “人”本人温楚志:“?”这小和尚能不能有些礼貌?   很快,主持净戒便缓缓从侧殿中走出。   见到三人,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几位施主的善名已传遍姑射,于姑射之惠,净戒定禀与佛祖,为三位施主念恩。”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也双手合十,向净戒回了个礼。温楚志虽不识眼前人,但他是知晓沈灼怀对佛祖的敬重的,便也老老实实地行了佛礼,什么也没问,只是跟在两人后面。   沈灼怀走进正殿,见到那尊佛像金身仍是灰扑扑的模样,一愣:“主持没有重修金身吗?”   净戒却道:“金身不过外首,老僧将施主留下的钱财捐献予姑射重建,想必佛祖更能解。”   沈灼怀原本只将净戒当做普通僧人对待,此刻却骤然觉得他身上真正有慈悲的禅意,为自己的误会抱歉行礼:“是我臆测大师了。”   几人在佛像面前,重新点上香火,跪拜。   这次的香火,是给仲成默上的。   松山寺不过是深山之中一间小寺,却难得给沈灼怀以许久未有的震撼。   温楚志不是信神佛的人,替家人上了香火后,便打着哈欠走出佛殿,说自己先行出去领马。司若虽也不多信,但比起温楚志,他自然更愿意待在沈灼怀身边,便静静等候。   沈灼怀决议为松山寺做些什么,与净戒一番探讨后,便被一个管寺中金玉的和尚带走进偏殿登记香客姓名,临走前,他看了司若一眼:“诺生在这里等等吧,我很快出来。”   司若一言不发许久,闻言,抬眸冲沈灼怀点了点头:“好。”   偌大神殿之中,只余下他与净戒二人。   司若虽没什么信仰,但他想起沈灼怀上回来,在佛像下许下的誓,有些意动,上前几步,果然在本就不多的香炉之中发现了他们留下的签文痕迹。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他这样信赖……”司若嘀咕着。   谁知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在他身侧响起:“参佛者,未必是真对佛祖有信。”司若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是持着念珠的净戒来到了他身边,与他微微一笑,“更多的,其实是心中有所念,有所望。”   净戒说话的声音很慢,带着一丝令人笃信的力量:“沈公子是个自我意愿强烈的人,他愿意礼佛,只是因为他心中有迟迟放不下的念想。就如同司公子一般。”   沈灼怀从未在净戒面前吐露这些东西,但他却猜出了沈灼怀拜佛的原因,司若对净戒有些另眼相看。   只是他说自己……?   “净戒大师为何这样说我?”司若有些好奇问道。   净戒却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目光凝凝地看着司若:“司公子与沈公子心中有怨,心中有疑,心中有痴。但此时猜疑不可成为日后凡生之总,否则必见其变。境难足于心,尽行放下,则未有不足。”   他顿了顿:“司公子不信佛祖,我便不用佛偈了。”   司若有些怔怔,净戒神神叨叨的,却只说了叫他们全然放下,可放下什么?放不下的又是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话净戒不对沈灼怀说,却对自己这个佛宗外人言,可还没等他想明白,眼前的主持便慢吞吞地由另一道走开了,留下司若一个人思考着他话中含义,似懂非懂。   司若愣住没多久,沈灼怀便一人出来了。   他看着司若手上捻着根香,却呆呆愣愣,眼睛不知在看哪里。   沈灼怀走上前去,按了一下司若肩头:“怎么了?”   司若回过神来,垂下眼睑,摇摇头:“……也没什么。”他想了想,一边往外走,一边将先前净戒与他说的话告之了沈灼怀。   “……净戒大师是很敏锐的人。”沈灼怀听完司若的转述,有些感慨,眼中神色似乎因为净戒的话虚空一瞬,但很快又坚定起来,“到底也没什么,大抵就是他惯于奉劝奉劝人罢了。”沈灼怀没有看司若,只是虚虚揽着司若的肩,将他向外带,“不必放在心上。”   可沈灼怀的样子,却哪里像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   司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忧心。   他有些想问沈灼怀分明无官无职,却一路要查这些案子是为的什么,是不是就是净戒口中的“疑”和“痴”。作为世子,他其实完全可以如同温楚志那样,将所有事情都丢给别人做,可他却亲力亲为。司若见到沈灼怀手上伤疤时,曾有过猜测,高祖时便有言,朝中官员不得有伤疤在身,面上有痕都会被夺取科考权力,更不要说是手上有过这样大的伤口。   而沈灼怀面对张进泰的厌恶、面对广泽买卖官员案件的轻蔑,都可以看出,他实则对科考一道,是有些耿耿于怀的。   但司若又不觉得这会是能够压倒沈灼怀这样坚毅的人的原因。   沈灼怀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迷。他为何会受下险些葬身大火的伤,又为何一直执着于去一个司若也不懂的目的地,那里是有这么,会叫一个世子如此好奇,目的地的谜底又与沈灼怀本人有什么关系?   司若看着沈灼怀的背影,垂眸思索片刻,便上了前去,轻启唇瓣:“沈……”   可还没等他叫出名字,温楚志便跑了进来,手上牵着三匹马的缰绳,灰头土脸:“你们是真不把我放在心上啊,我都快被三马分尸了,二位还在里头礼佛呢!”   见到温楚志,司若自觉将问题咽了回去。   罢了,总有可以再问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求求海星评论收藏嘛~ 第57章   离别姑射,三人一路向西南。   西南地处边疆,历来是军事腹地,因潮湿闷热,向来被看做是个贬谪的苦寒之地。但由于其军事地位之重要与特殊,身处这里的官员,又被赋予了不一般的地位与含义。   整个南川州,几乎代表了大半个西南。   在前往南川州的路上,几人接连在几个驿站住下,温楚志也收到了如同飞鸽一般纷至沓来的信笺,皆是快马加鞭。   是夜,三人围坐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旁。   温楚志施施展开最新一卷信笺,眯起眼睛,挠了挠下巴:“又是来催促的,这案子已过去快一年了,当地官府也没查出什么东西,他们怎么如此笃定我们到了就能破案?”   巴掌大的信纸上,娟娟小字写满了恳切的请求,字迹清秀,落笔圆滑,竟像个女子所留。   “是那个苗疆人的案子?”沈灼怀问道,“去年隐约听你表兄讲过,没想到还没破。”   司若听闻有些好奇,他知道温楚志家中是大寺的,也知晓朝中对命案的容忍度很低,一个案子耽搁了一年,也怪不得连沈灼怀这种并非正规军的人,都被拉去破案。   他开口掺和进这场谈话里:“所以是什么案子,这样急切?”   司若很少和温楚志直接说话,如此温楚志也起了精神,开始和司若介绍起来:“这案子说来也有些诡异,死的是南川的知州一家,算是半个灭门案,但问题就在于,他们一家又没有死绝,而最为奇怪的是,其实直至今日,南川那些人都无法确定,知州一家到底是死了,还是只是失踪?”   “这是何意?”司若不解,“死了便是死了,失踪便是失踪,怎能轻易混作一谈?”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黑,温楚志墩墩小板凳,坐得靠近了司若一些,司若有些不太习惯,但出于礼貌,他没有躲避。   温楚志道:“事情是这样的,那知州一开始的确只是失踪,加之南川地处边疆,一开始他默不作声离开时,南川武官联系不上他,曾以为他是投敌去了,还好些折腾。但没等多久,知州府中便陆陆续续收到了知州本人的残肢,他家人觉得不好,报了官,这才正式启动了调查。”   “一开始其实还是往与疆外相关的可能调查的,也以为是疆外的敌人捉住了知州,想拿来换什么东西,但后来一直未曾见过有消息传入,官府便不得不把目光转投至疆内。知州家中猜测知州已经遇害,因此便为他发了丧,然而发丧没过几日,那知州的夫人也失踪了,而后家中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残肢,只是这次是知州夫人的,官府这才觉得这是一场针对知州一家的报复,开始在知州府附近布防。然而后来知州的侧室还是失踪了。”   “那之后,官府布防更严,似乎是忌惮这个,凶手没有再犯过案。”   沈灼怀修长的手指点点桌面,补充道:“这个案子去岁岁末时朝廷委派了刑部的人下南川去追查,只是没能找到什么线索。知州是一州之首,南川知州遇害后,朝中一直无人敢下去履职。可南川毕竟是边境重地,不能长日无首,圣上也不想南川武官一家独大,便命大寺赶快查明真凶,这案子也就到了温楚志头上了。”   司若眉头紧皱:“案情紧急,我解。可他们一家的尸体,就没有被发现过?”   “没有。”温楚志摇摇头,“官府也派了人在四处搜寻,都没有任何尸体痕迹,也找不到凶手是如何将残肢寄入府中的。”   司若托腮沉思片刻。   这个案子的确挺有意思,至少对于他来说。   莫名其妙消失的大官与妻子,生死未卜,留下残肢,疑似死亡却没有尸体。   无论是从探寻真相,还是从别的方面来说,都极具挑战性。   他很想知道那个做出这事情来的凶手,究竟是如何犯案的。   不知温楚志想到了什么,突然笑眯眯地凑近司若:“司公子,这案子可没有尸体,哦不是,只有一点点尸体,可是要难为司公子了呀。”他嘴上说着“难为”,但脸上分明是没当怎么回事的表情,目的只是为了靠近靠近司若,“我这个人可害怕尸体,到时候司公子能不能帮帮我,与我行行好……”   司若往后挪了挪。   他怎么觉得这样的温楚志怪眼熟的?   对了,他刚见到沈灼怀的时候,沈灼怀好像也是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真不愧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   想到当初沈灼怀那种口花花加上一副硬要做浪荡公子的样子,司若仍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将小板凳往沈灼怀那边靠了靠:“……害怕不见就可以了。”   语气自然是冷冰冰的。   但温楚志这人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要脸,甚至是比沈灼怀更要不要脸,他压根就没把司若的嫌弃放在眼里,眼珠子一转,又开始发问:“不见不见。不过司公子,我听闻前朝有仵作先生能从一副白骨上判断出死者所受伤害、死亡时间与地点,不知只剩下一点残肢,是否可以做到如此神迹?”   说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司若自然是认真许多的。   温楚志所说的白骨验尸其实是一门独立的学问,能用掩敷法看出白骨上是否有生前重度击打留下的痕迹,也可以判断白骨断裂伤是生前伤或是身后伤。但判断死亡时间与地点,单单有白骨,其实则会困难许多。若是没有腐烂完全,还可以从皮肉上进行大概的判断。   他想了想,和温楚志解释道:“你说的那个白骨定时间与地点,其实是一个特殊的案例。那本书我也拜读过,尸体实则是因下葬地点意外形成了特殊的密闭空间,导致皮肉与白骨进行脱离,却又没有完全腐烂,方能精确判断。若是我,我才疏学浅,怕是不能。”   “是这样……”温楚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他倒也不是真想从司若这里问个一二三出来,只是想按着自己计划与司若更熟稔一些,便乱七八糟什么问题都开始问司若。   司若其实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沈灼怀好友,一直是抱着一些警惕心的——他对所有自己没有深交的人都多少抱着警惕,温楚志并不能例外。   只是温楚志如此自来熟,叫他一时也有些招架不住,虽然他问出来的问题幼稚又无趣,有时候根本不是个接触过案子的大寺人能问的,但司若还是客客气气地,一一回答。   只是多少有些累。   他求助似的偷偷望向沈灼怀,沈灼怀自从司若与温楚志开始大段大段聊天后,就没有再开口说话过,似乎是怕打扰到他们。但或许是糟了冷落,沈灼怀眉眼微眯,盯着温楚志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很快注意到了司若求助的目光,见温楚志还在兴致勃勃地问这个问那个,便伸长手去,轻轻地敲了敲桌面。   木桌闷闷的响声在温楚志如同麻线一般密的话里响起。   倒是的确截停了温楚志的问话。   温楚志虽说比沈灼怀大上两岁,但本身是个娃娃脸,人又没有沈灼怀那样的威严,沈灼怀一有些不悦,他倒是被吓得缩缩头:“怎么了嘛?”   “夜深了,诺生也累了——”沈灼怀意有所指地看向温楚志,“你废话太多,有问题自己看书去,别折腾人家。”   说来也怪,沈灼怀单独叫司若的时候,他会叫司若的全名,但在温楚志面前,他是一定要呼司若为“诺生”的。   “哦……”温楚志闭上嘴巴,摸摸鼻子,“那你早说嘛……”   沈灼怀方才转头面对司若,语气也温和许多:“走罢,我送你上楼。”   这个驿站占地很小,虽有两层,但客房也只有两间,一层是驿卒吃住所在,二楼能勉强容人。温楚志来后,沈灼怀便和司若说他会和温楚志睡一间,叫司若自己好好休息,不再和他合住。司若虽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失落,但他心说反正自己一人住还更自在一些,便没辩驳。   沈灼怀持着驿站里唯一一盏油灯,替司若推开了客房的门,走进去帮他点上蜡烛:“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赶路。”说罢便要转身。   “等等。”司若却突然叫住了他。   沈灼怀一怔,回眸道:“怎么了?”   司若似是有些踌躇,指尖捻捻衣角,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还是要说。”他顶着沈灼怀疑惑的目光,有些不安地说,“你那个朋友……温世子。我不太喜欢他对人的态度,我也不希望接近除了你之外的第二个人。你知道的,我这人有些怪癖。我愿意和他聊天,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但是,他有点打扰我发呆了。”   他咬咬下唇,垂下眸去。   沈灼怀愣了愣,闻言,心头却升起一股巨大的喜悦来。   原本看司若与温楚志交谈甚欢,虽说沈灼怀知道其中肯定有自己存在的原因,但他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大高兴的——司若与他在一起多久,才愿意叫他牵牵手,好好说说话?温楚志如此死缠烂打,就叫司若对待他与对待自己一般,叫沈灼怀怎么能高兴?   但司若却告诉他,他这样做是怕他不高兴,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沈灼怀心上那块大石头突然“扑棱”掉了下来。   哪怕不是他想要的关系,可在司若身边,如此特殊的人,还是唯有他一个。   温楚志什么的,都做不得数!   沈灼怀突然笑出声来,吓了司若一跳:“你放心!”他目光中似是有灼灼火光,“你不喜欢他,不会便是,不用看我的面子。”他很难得发自内心地笑起来,眼中面上尽是喜悦,语气温柔,“你喜欢的就去做,不喜欢就别管。反正总有我在,温楚志要骚扰你,与我说便是。”   司若看着莫名其妙笑起来的沈灼怀,有些奇怪,但还是点点头。   沈灼怀这才离开。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海星嘛~~~ 第58章   唯一一盏灯被有同性没人性的好友拿走后,温楚志只能吹起一枚火折子,才不至于摸着黑上楼。   这驿站虽然破,但隔音居然还是不错的,温楚志回房后听到隔壁有些声音,便贴着耳朵到墙壁上去听,却只能听到些如同蚂蚁爬过般的动静,完全听不清晰隔壁两人在说什么。   直到沈灼怀推门进来。   沈灼怀看起来很开心,眉眼微微挑起,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儿。   温楚志见他那副不成气候的模样:“你不过是送人回了房,开心成这样,不说我以为你干嘛了呢。”   房间里乌黑一片,温楚志进房后只顾着八卦,连灯都没点,沈灼怀在黑暗中白他一眼,走过去撞开他,将蜡烛点燃,光明顿时降临:“你怎么知道我没干嘛?”他语气轻快,还带了些调侃。   “呵。”温楚志冷哼一声,“我青楼是白去的?”   说到这个,沈灼怀正色起来,他推搡了一把温楚志:“姓温的,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做什么,都停手吧。”他把刚才司若的意思转述给温楚志,“诺生觉得有些过了。而且他说——”语气带了些得意,“只想接触我,明白?”   闻言,温楚志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知道啦知道啦。高兴成这样……我还你为你俩成了呢。原来只是这样……”温楚志嘟囔道,“我这么干,还不是想替你试试他嘛。小司公子挺可爱一人,就是怪迟钝的。说真的,你俩真不是两情相悦?我隔这么远都闻到你俩交往那股子酸臭味了。”   沈灼怀一边有些窃喜,连温楚志这种久经沙场的都在猜测他与司若的关系,这岂不是说明他们已很亲近了?一边又顾虑着司若的意思,依旧嘴硬着道:“你就当我没和你说过就是。诺生根本不懂什么断袖之癖,你不要在他面前说这些。”   他怕惹司若讨厌。   温楚志又不是真想搞砸沈灼怀与司若的关系,既然沈灼怀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会再我行我素,便点头答应。   ……   第二日,照常启程。   经过数日赶路,他们已到达西南境内,身边马匹也换了两次——实在是跑累的。   都说西南的天是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这真是没错。三人不过出驿站没多久,出门时还是艳阳天,不过顷刻之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   “好大的雨!”温楚志手忙脚乱地从行囊中抽出雨披,“我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避,亦或是回驿站去?”   雨点如同倾泻而下的瀑布,几人坐在马上,却像是在瀑布底下苦修似的,不一会儿,便被淋得浑身湿透。那雨滴时疏时密,打在认身上却毫不留情,生疼生疼的。雨打落在周围高木叶片之上,又飞溅开来,被风吹拂走,形成了浓郁的雾气,竟是将前路与周围丛林都遮掩得雾蒙。   “回驿站吧,今日看来不适合启程了!”沈灼怀叫道,大雨之中人的声音都被掩盖过去,变得不甚清晰,“回去,回去!”沈灼怀只得朝其余二人比手势。   雨水打湿了缰绳,原本就粗糙的缰绳被水浸透后,变得更湿更重,司若一手撑着雨披,一手还要拿着缰绳,有些力不从心。他听到沈灼怀的叫声,便一扯缰绳,试图叫马儿往沈灼怀与温楚志那头去。   但就在这时——   “轰隆隆!”   惊雷乍起,一道紫色电光划破暗空!   “嘶呜呜——”只见骏马受惊,纷纷嘶鸣,昂头长萧,司若手下枣红色马匹更是被雷声惊吓过度,高高抬起两只前足来!   司若身下一滑,手下一松,险些拉不住缰绳,被马匹掀翻下去!   “吁!”他高喝一声,在大雨之中奋力拉紧马鞥,马儿吃疼,勉强稳住身形,却因此调换了个方向,头也不回地往官道周围被雾蒙得看不清路的丛林之中撞进去——而司若却无法下马,只得匆匆侧头看向沈灼怀与温楚志——就这样被带入丛林之中。   “不好!”沈灼怀在司若的马受惊之时就做了过去帮忙的准备,但由于雨天马不好操控,雨水又蒙住了眼睛,还未等他上前,一声惊雷便叫马儿将司若带跑,“快走,我们跟上去!”   他一把丢开累赘的雨披,挥鞭跟上。   南川是与乌川截然不同的高山深林。   若说乌川是磊磊磐石积成的空山,那南川则是一望无际、重峦叠嶂的山脉与高耸入云的巨大林木,所有一切植物比起外川,都要高上几分;人行走在其中,仿若蚂蚁一般的渺小。因此南川的高山,向来是边疆一道坚实的防线,哪怕有外敌入侵,也未必能安然从这深林之中走出。   但这样的地方,对于外来者司若,自然也是危险无比。   深林之中有无数危险猛兽,也有沼泽与毒瘴,若是独自一人遇上其中一样,怕是要无法平安还归。   眼看着司若醒目的枣红色马匹离自己越来越远,沈灼怀心也越来越慌。他一夹马腹,拼命追赶。   雾气不知何时陡然大了起来,由看不见的树顶蔓延至眼前,白蒙蒙的,像是有型的、能叫人拿住的云朵。在这如同有灵气的,能够随意流窜于周遭的雾气之间,只能见到大片大片的翠绿颜色,那是层层叠叠的灌木与树叶交叠起来,仿若可以遮天蔽日的砖墙一般的存在。而一束金光突然由那绿色与白色的雾蒙之中直直穿过,打在沈灼怀不远处的眼前——   不知何时,这雨竟是停了。   沈灼怀环顾四周,下了马。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心上有些轻飘飘的。   他牵着缰绳,慢慢走到那一束金光面前,那金光是自天上来,穿破云层与浓雾,有形又无形,锋利又愚钝,但却带着一些神一般的气息。   沈灼怀伸出右手,触在那金光之上。   陡然间,金光大闪!   沈灼怀被那耀眼金光闪得睁不开眼睛,他遮挡住光芒,眼前一片白茫茫。等他再度习惯这刺痛,睁开眼时,眼前场景却叫他一愣——   白色浓雾之中,翠绿得仿若有灵的大树底下,司若正坐在那里,司若见到他,稍稍昂起了头。   如同看见一件稀世珍宝,司若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沈明之。”司若道,唇角微勾,一点嫣红的胭脂微微溢过唇角,天真又妖冶。   “诺生……”沈灼怀喃喃开口,“你在这里……”   但很快,沈灼怀反应过来不对。   因为司若是穿着桂娘准备的那大红婚袍。   他鸦黑的一头青丝披散着,似乎有些湿,周围带着濛濛的雾气,像那日沈灼怀撞见司若沐浴时的样子;但身上又完整地穿着新娘的婚袍,唯有胸口处裸露出一些过分白皙的肌肤。他的唇上涂了口脂,却并不完整,嘴唇也有些肿,仿佛有人恶狠狠地品尝过它的味道。   沈灼怀呼吸有些急促。   但很快,他调整好了呼吸,深深地看了那“司若”一眼:“……你不是司若。”   而后,他给了自己胸口狠狠一掌——   “噗!”沈灼怀眼前陡然一黑,吐出一口黑血,但等他再睁开眼时,眼前那个司若已不见了。   但是不远处,却见到一匹枣红色的马和一匹灰色的马,正站在一起,不耐烦地甩着尾巴。   那是司若与温楚志的马儿。   沈灼怀舔舔溢血的嘴角,走上前去,果然见到司若与温楚志倒在一棵大树边,都阖着眼,呼吸绵长。   他们定是在受惊的马儿的带领下进了瘴林。沈灼怀心想,听闻南川瘴林……能唤出人心头最渴望的东西。   虽说听着美好,其实就是雾气过浓,叫人中毒。   沈灼怀压下心头微波,赶紧从行囊中找到两颗解瘴的药丸——这还是司若叫提前准备的,谁知真派上了用场,将它们塞入司若、温楚志口中。   药丸是入口即化的,沈灼怀只需盯着他们没有将药吐出来,又二人扶起靠着大树,方才松了口气。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温楚志长长“嗯”了一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睁了眼。   他看看身边,似乎还有些没从瘴梦中回过神来:“我分明在花魁船上,怎么突然跑到这等鬼地方来了……”而后突然感觉到了口中苦药滋味,开始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沈明之你喂了我什么毒药!怎么这么苦,救命啊!你要卖我猪崽子吗!”   但司若一直没有醒,沈灼怀没空会温楚志这个活宝,半跪在司若跟前,面露担忧。   “哦,原来不是回京上花船了,也不是被卖猪仔了,是中毒了……”温楚志看到旁边熟悉的两个人,愣愣道。   “他怎么还不醒。”沈灼怀忍不住道,“明明诺生比你吃解瘴丸还要早,为何一直睡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温楚志,你有带着养天丹吗?先借我,回去把我的还你。”养天丹是众世家珍藏的一种解毒药,据说可解百毒,产量稀少,十年才出一炉,哪怕是沈灼怀与温楚志,一人不过也只有一枚。   温楚志立刻跳起来,捂住了自己荷包:“只是小小毒瘴而已!沈灼怀,你有点关心过度了吧!没必要!”   沈灼怀斜斜扫他一眼。   温楚志立刻不动了,想了想,恋恋不舍地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铸造精巧的盒子:“算了,你拿去救司公子吧,司公子人挺好的,万一被毒傻了可怎么办。”   沈灼怀眸色微沉:“别说这么难听的话。”   但就在沈灼怀拿着养天丹,准备拨开司若口唇,喂进去的时候,司若却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沈灼怀惊喜道。   “你醒了!”这是不用贡献宝物的温楚志喜极而泣。   司若卷翘的睫毛一眨一眨,他此刻与沈灼怀的距离极近,几乎能看到沈灼怀眸中反映的微光。或许是因为才醒来,司若还有些懵懵的,他缓缓合上眼,伸出手去捏了捏自己的眉头:“怎么回事……”   “我们都中毒了。”沈灼怀情不自禁伸手去抚司若的脸蛋。   ——但司若眼睛却陡然睁大了,像是受到什么惊吓,触了电一般,突然打开沈灼怀的手!   “别碰我!”   小剧场:   表面上小沈发现自己中毒:老婆穿着婚袍。   实际上小沈发现自己中毒:老婆叫我沈明之,还这么可爱,不可能,绝不可能!(挥袖)   小温的作用:在小司和小沈旁边的那个Steve 第59章   沈灼怀愣住了,被拍开的手也停在半空。   “……怎么了?”他迟迟地问。   司若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如今是什么情况,“嘶”了一声,垂下头去,站起身来:“……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   随即便走到一边,背对着温楚志与沈灼怀。   似乎是在逃避一些东西。   沈灼怀不知道司若在毒瘴中会见到什么,但联系司若的反应……他眸色黯淡,原来自己在司若心里,居然是一个会被他恐惧,会受他忌惮的角色么?不然为何在清醒之后,见到自己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反击……他有些后悔当初自己刚认识司若时,为了得到最快的结果,威胁司若替他办事。大抵是那样的开头,才叫司若对他放不下心来。   但沈灼怀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维惯性中,却并没有注意到,转身过去的司若,整张脸几乎是粉红的。   话说回刚才。   大雨之中,司若被红马拉进了毒瘴林。虽说对西南毒瘴早有准备,但纸上得来终是浅,司若并没有亲身体验过毒瘴是怎样一种存在,因而当他发现自己开始有不对劲时,已经中了毒。   司若下了马,在大雾之中走着。   雾气甚浓,几乎叫他看不清前路模样,只能隐约分辨哪里是路,哪里又是高能伤人的灌木。司若牵着骏马,心中并没有太过紧张。他知道毒瘴最怕的便是阳光,如今已雨霁天晴,只需等待艳阳破雾,便能离开这一片茂密的毒瘴林。   但不知为何,前路似乎永远没有终点。   司若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皆是一模一样的树丛,一模一样高大的林木以及蜿蜒的小路。   “莫非是遇上了鬼打墙?”司若自言自语。   突然,司若眼前雾气渐薄,他心头一喜,快步向前。   可却看到了什么奇怪的存在。   那是一栋缠绕在高木密藤之间的小楼,有两层之数,而小楼的门头与栏杆之上,被大片大片轻而薄的红纱笼罩着,仿若是这林中的妖精窟——的确也有些像是妖精窟,是司若曾与沈灼怀去见温楚志时的那栋花楼,也是他曾在乌川不小心误入的青楼坊。   可它们如此真实地存在于这里。   “都说海边有蓬莱送来的海市蜃楼,这里也有吗?”司若忍不住想。   而这时,纱帘被掀起。   身着一身青色松杉,头戴发巾的沈灼怀自那楼中走出,他面上带着微微蛊惑的笑容,身后跟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沈灼怀的打扮,也与那日并无一二。   但沈灼怀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他深情地望着司若,幽深的眼眸之中,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死。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到司若跟前,静静地看着站在原地的司若。二人的距离陡然被拉得很近很近,近得司若觉得自己脸上那颗泪痣都因沈灼怀的凝视在发烫,他想要远离,沈灼怀却伸手揽住了他的腰——然后修长的指尖捻向了他的泪痣。   “……司若,你好美。”他说。   司若微微颤抖着。   他下意识觉得这不太对,但他的脑子一团糟,脸滚烫滚烫,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脑子里拼命回想这里到底是哪里,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试图降下那可怕的温度。   在这样的怀抱里,他几乎无法正常思索。   但依稀的,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什么“司若……醒来……睡着……”   他猛地一推——   他醒了。   然而见到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沈灼怀的那张俊脸又出现在他面前,更甚,沈灼怀也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司若当即被自己给吓到了。   司若扶着一棵树的树皮,手指尖不自觉地扣着,口中喃喃:“‘瘴林毒会反应人心中的最大欲望’……最大欲望……我怎么会做这样乱七八糟的梦,我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能对我的朋友这样做……司若,你真是个可怕的人,怪不得总是没有朋友……”   沈灼怀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不远处的司若,温楚志见状,上去撞撞沈灼怀的肩膀:“你俩怎么了?”   沈灼怀疑惑摇头:“不知道。他醒来后……便这样了。”   温楚志啧啧称奇:“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们话都不说。沈兄啊沈兄,你自诩人家好朋友……”   沈灼怀冷冷一眼瞟过去。   温楚志不说话了。   须臾,他又开口:“我、去看看?”   沈灼怀这才点点头。   温楚志小心翼翼地和司若打了声招呼:“司公子,你怎么了?是中毒不舒服吗?”   听到是温楚志的声音,司若转过头来,他偷撇了一眼不远处的沈灼怀,很快道:“大概是吧……我无什么大碍,请温世子放心。”   但到底是请谁放心,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南川密林终究无法抵挡阳光的射入,雨云退歇后,便是如火炉一般的太阳重见天日。而周围浓雾也终于被这金色光芒一点点驱散,终于露出深绿的底色。周围树木根部极深,哪怕是刚才降下大雨,地面也很快将雨水吸收殆尽,露出一些长芽的嫩绿草木。   三人也终于见得他们误入的这片深林模样。   雨水将他们来的脚印冲刷干净,而周围则是一片片几乎一模一样的高大树木,看不清树木的终点,放眼望去,完全见不着是否附近有人烟。   当的是“云山叠叠几千里,幽谷路深绝人踪”。   司若害羞完了,终于回到沈灼怀、温楚志这边坐下,观察观察四周,忍不住开口:“我们的舆图里……有这个地方吗?”   舆图是归温楚志保管的,他此刻正呲牙咧嘴地对着司南看舆图,眉头皱巴巴的:“似乎是有……又似乎没有。主要这上头只写了附近都是瘴林,也没写我们到底在哪儿啊!”   沈灼怀到底还是冷静一些,分析道:“我们雨中从官道策马过来,不会超过一刻钟,那势必不会离官道太远。只要我们照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走出去,一路留下记号,总能回到官道。只是我们从驿站出来时没带多少干粮,又丢了一匹马……”   温楚志很会顺势而上:“这个简单,你与司公子共骑一骑变成!我辛苦一点,驼行李!”   沈灼怀与司若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又很快像是触到什么一般将目光挪开。   “咳。”沈灼怀佯装咳嗽一声,“这个,听听司若意见好了。”   司若现在看到沈灼怀的脸,仿佛还能想起梦中那过分亲密的接触,手心滚烫出汗,但他也不是任性的人:“……我由安排。”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变天,再加之深林之中蛇虫猛兽颇多,三人不好耽误时间,商量好后,便立刻赶路。   沈灼怀先行上了马,又朝司若伸出手去:“我拉你。”   司若手虚虚攥拳,抹干净了手心的汗,方才递出手去,借着沈灼怀的力,一蹬上了马。   但说着容易,真正共骑一骥的时候,司若更是觉得浑身都要发颤起来。   他与沈灼怀精壮有力的身躯紧密贴合着,沈灼怀本就比他高大,因此他不得不像是半倚靠一般倚在沈灼怀的怀抱之中。他的手牵着缰绳的前端,沈灼怀的大手便紧随其后,仿佛将他的手包裹在手里。而由于距离极近,他几乎能够幻听到沈灼怀胸膛之中那颗雄壮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响,一下,两下……   “若你不喜,我便下马跟着,也是一样的。”沈灼怀磁性低哑的声线由他头顶上方响起。   是很近,很近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就在他颅顶。   司若忍不住一颤,却很快道:“没有,不必了。”   他的话恢复了几个字几个字,言简意赅:“这样,可以。”   不知是不是沈灼怀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须臾,司若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   虽说是山路,但因为地面较平的缘故,其实也并不难走。只是深林中枝繁叶茂,树木疯长,有时几人不得不下马来砍去路瘴,方能继续前行。   他们在来路上都做了标记,但不知是点背,还是这苗疆之域实在是有点鬼蜮功夫在的,走完一刻钟后,几人回头,却发觉来路完全找不到,哪怕是留下的标记都不曾见到。   这下几人开始发愁起来。   一旦入了夜,深林便不是如今这副安宁模样,加之他们无法判断自己所处地点,想走出去只会难上加难。   “温世子——沈世子——”   “温世子——沈世子——你们在何处——”   忽然,遥遥的,司若突然听到有人似乎在唤,声音不大清晰,但却勉强能够辨认出是在叫沈灼怀与温楚志。   他赶紧道:“好像有人来找我们了!先别往前走了!”   马停后,耳朵安静许多,沈灼怀与温楚志自然也听到了那叫喊,温楚志更是喜出望外:“这里!我们在这里!你们是何人,快来救救我们啊!”   不得不说,温楚志的几嗓子还是有效果的,不一会,几个一身武官打扮,举着伐木弯刀的骑马男子便突破重围,来到了他们面前。几个男子穿着打扮皆是带着南川特有的花哨,胸前是偌大一块银片打成的白虎纹饰,一看便知是南川人士,而领头的一位更是耳戴坠饰,威武中不失民族风情。   见到来的是三人而不是两人,领头男子还愣了一愣,但随即很快朝几人抱拳行礼:“沈世子,温世子,在下南川边营副将苗泰威。”   沈灼怀等人与他们打过招呼,又把司若介绍给他们:“多亏了苗将军解我等之危,否则怕是要困在这林中了。”   苗泰威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听到感谢,也只是点点头,再抱拳:“是南川招待不周,原本听闻二位世子与司公子到驿站,应早些去接,却迟了,到时听驿卒说三位公子已自行离开。苗某知晓南川天气恶劣,生怕路上出什么问题,见三位公子迟迟不到,方才入林来。”   也算是解释了他们怎么这样准确知晓三人会在林中迷路的原因。   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感谢与推辞。   苗泰威带了多余的马,人手也足,表示要帮沈灼怀他们驼拿行李。   原本司若坠在沈灼怀他们身后,只是静静看着这群人的,听闻他们有马儿,便像逃也似的从沈灼怀怀中下来:“我去乘他们的马好了!”   小剧场:   小沈:我把你当老婆你把我当朋友TAT   小司:我不对劲……我不对劲……我不对劲……(撕花) 第60章   这次三人没有住入南川州府内,而是被安排进了一间客栈。   沈灼怀几人一到,苗泰威的顶头上司便也来了。他名霍天雄,是如今南川最大的官员,也是宁朝仅有的几个大将军之一,掌管边防诸事,还要兼管文官,政史繁忙,见他们之前,似乎正在练兵,连甲胄也没脱,一道红色披风随风而动。   不如苗泰威谨慎的气质,霍天雄虽不是满脸横肉的那种武人,可一双眼睛却很尖锐,仿佛透过那眸子,能看穿人心底的秘密。   “沈世子,温世子……”霍天雄抱拳行礼,见到司若,迟钝片刻,苗泰威立刻附耳交代什么,他方有些抱歉地补充,“还有司仵作。南川天气极端,叫几位难受了。我带了惯治瘴气军医,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说着,他身后走出一个浑身腱子肉的男人。   这男子司若他们一早便见到,但都以为是霍天雄身边侍卫,却想不到会是个军医。   霍天雄又道:“军中还有事务,恕我不能长陪。”说着让苗泰威有事帮手,便离开了。   速度之快,连话唠温楚志都没搭上话。   温楚志问苗泰威:“你们将军……一贯是这样的吗?”他挠挠鼻子,“还真是、怪不容易的……”   苗泰威也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将军向来有些言简意赅惯了。”他赶紧叫三人坐下,“张军医是我们这里治毒瘴的圣手,几位公子快坐下叫他号号脉吧,虽诸位吸入瘴气不多,可万一影响了身体便不好了。”   想起先前司若叫不醒的表现,沈灼怀也有些担忧,便叫停了温楚志的念叨,轻轻推了一把司若:“司若,你先过去看看罢。”   司若自己也是半个大夫,出瘴林后便知晓自己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可知道沈灼怀担心,便也在张军医面前坐下,伸出手腕。   号脉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收回手腕后张军医轻声提醒司若一句:“司公子可是有咳疾?要注意不要过于劳累。”   司若一怔,他离开乌川后,咳疾已经许久没有发作了:“是有,多谢张军医。”   沈灼怀与温楚志号脉后,均得出他们身上余毒所剩不多,可以自己排解的答案。但张军医离开前还是说了一句:“虽说余毒无几,但吸过瘴气的外来人可能会出现夜里多梦的情况。”他顿了顿,没有明说是什么梦,只是暗示道,“若是觉得困扰,可以来我这拿一副安眠的药。”   ……   休整生息用了半天,半天后,怎么也得开始忙案子了。   苗泰威作为如今南川府衙中管事的人,跟在他们身边为他们提供需要的所有东西,因此很快,司若几人便拿到了关于这个邪门灭门案的所有卷宗。   但官府加刑部三次调查,历经一年时间,卷宗却出人意料的,只有不过小指盖薄厚的两卷。   连一向不动声色的沈灼怀都有些惊讶:“就只有这些吗?”   苗泰威叹了口气,苦笑道:“沈世子,是只有这些。”他也解释道,“先前州府调查时便没查出什么东西,还接二连三的出了事,后面朝中派下刑部李大人,李大人干脆推翻了州府的所有预设,方才……搜寻到这么多证据,留下这些卷宗。”   苗泰威说得好听,给足了刑部的面子,但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大概也能猜出是原本州府没有查出真凶,大概出了什么差错,叫刑部介入时不满,因此刑部“推翻预设”,即让人一切重来,却只调查出如此存在,又灰溜溜离开,给他们留下一地烂摊子。   沈灼怀叹了口气,将那薄薄卷宗“啪”地丢到台面:“这是叫我们从头查起一桩悬案啊!”   但也没办法,留下的就这么多。   司若、沈灼怀与温楚志三人齐聚在沈灼怀的房间,面前是那肉眼可见没有什么线索存在的案件卷宗。   “唉。”温楚志拿起卷宗,草草翻完后叹了口气,“里头就是说的知州失踪,然后他正妻与侧室挨个儿失踪的事嘛,除了这个之外什么也没有。说好的我们只要接着调查呢?果然刑部没几个好东西,我那几个表兄也没几个好东西!”   司若倒是没说什么,翻开卷宗,细细看去,神色之中带了一些若有所思。   “我倒是觉得,刑部还是留下了一些线索的。”司若说。   沈灼怀看向他。   司若避开沈灼怀目光,指尖在干涸的墨迹上划过:“比如时间。”   “知州失踪被发现的第一日,是去年的六月十七日,但十七日并非当月休沐的日子,府衙中的官员未见知州点卯,派人去他家中询问,方知知州十六日便因故出门,后并未归家。因此可以大胆推测,知州真正的失踪时间,应该是六月十六日,而非记录下的十七。至于为何知州两日未归知州家人也并不紧张,需要更多信息才可以确定答案。”   “而知州府上收到其残肢为六月二十五日,同日,知州正妻失踪。其中间隔九日。残肢出现后知州府上家人告知官府不必继续追查,并一口咬定知州已身死,怕鬼魂作祟,想为知州举办葬礼,这一点很可疑。若是残肢为身体紧要部位,我想卷宗上会有记录,但上面只写‘残肢’,应当并非致命肢节,为何其家人一口咬定他已身亡?这是疑点之二。”   “六月三十日,五日之后,正妻肢体出现于知州府中,同时知州侧室失踪,官府再度介入,但仍找不到肢体来源,知州家人例行为正妻举办葬礼。而后似乎凶手并未再犯案,知州家人也再未收到肢体,但仍旧照侧室身亡,为其行丧。侧室分明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为何也要认定她死了?这是疑点之三。”   司若许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长一大段话,说完都有些口干舌燥,抄起沈灼怀屋中的水壶就给自己倒茶水喝。   沈灼怀与温楚志听完司若的话,脸上流露出不同的了然神情。   温楚志摸着下巴:“你说这两个疑点,的确存在,哎不过……怎么就第二个第三个了呢?第一个疑点哪儿去了?”   司若放下茶杯,淡淡道:“第一个疑点,就是时间。”   “时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时间怎么了?”温楚志不明白。   沈灼怀的脑子转得很快,跟上了司若的思维:“十六日至二十五日,二十五日至三十日。司若说的是之中的时间节点怕是有问题吧。”   司若的眼睛亮了,朝沈灼怀点点头,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和沈灼怀如今还气氛古怪,立刻转回来闷闷道:“是这个意思。”   “知州失踪后这知州的家人就有意隐瞒了真正的失踪时间,那他们收到残肢后,又会不会继续隐瞒呢?”沈灼怀循循善诱,“或者说,他们隐瞒了多久。”   “家中一家之主已坐上知州之位,知州府上多少也有些手段,其中隐瞒的时间,大概就是他们自己活动活动的时间。后来发现实在查不下去了,才会报告州衙。再说,官府下场后,他们还笃定鬼神之说,如果不是真想隐瞒什么,就是真在害怕什么。其中问题,就是我们要找出来的。”   司若应声,倒也补充了一些:“一共十四日……若是按案头与案尾对半分,不就是七日七日相隔吗?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测,我想,若是能见见知州一家,或许会收获良多。”   他们初来乍到,想要直接以官府的名义去上门找人问询,其实也没这么简单。按照以往的经验,在当地有治安官的情况下,需专人去申请调查令。不过霍天雄派下了苗泰威,去找苗泰威一趟,说不定能成。   沈灼怀本开口想叫温楚志去办这些琐事的,毕竟这家伙胆小又惯与官府打交道,可临开口,他突然想起方才司若的那个眼神,便转了画风:“我去找苗副将安排一下,你们先去知州府吧。晚上还是我房间见。”   司若点头答应。他只要和沈灼怀贴近了,便会想起那个暧昧至极的梦境来,叫他浑身的古怪,原本还想着他们三人一同出去,中间有个温楚志隔着,会好一些,但沈灼怀既然有事……那更好了。   但温楚志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沈灼怀是要干什么:“别了,你们去吧。”他笑嘻嘻地说,“我可不想万一到了地方突然出现个死人,这等繁琐的小事,交给我就好。”   沈灼怀错愕地看他一眼,还想说些什么,温楚志见状,在司若背后对他做了个口型:“别作死!”   沈灼怀扯过温楚志,低低道:“他现在害怕我。”   温楚志也小声回答:“越害怕越要跟着。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脱敏,就是接触得多了,就没事了。”他看不远处等候在门口的司若一眼,“你要真这样就跑,我怕人家就真不你了。”   沈灼怀虽说在别的事情上成熟稳重,处圆滑,但面对这种感情上的问题,自诩是绝对不如一年有半年都在被家里人从青楼街捉到画牌坊的温楚志的。他想了想,也只能顺着温楚志的好意:“谢谢了。”   头一回,沈灼怀和司若出门一句话也不说,苗泰威特意为他们准备了马车,但两人坐在马车中,位置中间远得能再插进去一个人。原本就是封闭的空间,两人一左一右坐着,谁也不看谁,好像是对仇人似的   “咳……”沈灼怀觉得有些尴尬,打破了这份沉默,顺着苗泰威给的资料和司若介绍,“既然要去知州府上,我们也顺带熟悉一下吧。”   司若闻言,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稍微坐得离沈灼怀近了一些:“你读吧,我听着。”   沈灼怀便开始念:“这个知州姓杨,挺巧啊,和咱们上个案子凶手一个姓……杨珈峻。” 第61章   知州姓杨,名珈峻,是南川本州人出身,六十一岁,官居正四品。   杨珈峻是太元年间的进士,是进士榜末名,登科后便被外派到了南川,未留过京城。但南川有南川的好处,太元年间南川有一次大的外族动乱,当时还是一个小小县官的杨珈峻因表现出色,被提拔为了南川州同,而后一路官路亨通,通判、知府接连到任,而在去岁六月初九,杨珈峻正式上任一州知州,掌管大权。   也只可惜,他这知州,只做了七日。   “七日,又是七日……”司若一把夺过沈灼怀手中的纸,眼眸放光。   沈灼怀一愣,发觉司若在他说这些的时候,不知何时已贴得他越来越近了,现在与往日已没有任何区别。   沈灼怀好笑,心想司若果然只要碰上案子就会变一个人,而温楚志这人虽然整日花枝招展,但说得的确没有错。   司若似乎完全忘了他与沈灼怀之间原本隔着多远的距离似的,他举起那张纸,叫道:“六月十六至六月三十,一共十四日,完全也是七日!说不准我猜的是对的!七日,会与什么有关呢……”   沈灼怀回神到案子头上,点点头道:“的确,我相信你的直觉。他这七日知州,说不准就是有问题。”他笑道,“不过今日,是不是恰好六月初九?”   不久,马夫敲了敲马车的横杆,提醒道:“二位大人,到地方了。”   沈灼怀与司若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大的“知州府”牌匾,以及朱红色的木质大门。   这是一间很气派的大院,白墙朱瓦,门钹有铜制狮口衔珠,梁上有碧色雀替凌空,只是经过三场大案洗礼过后,哪怕主人维持着表面上的光鲜,但白日紧闭无人出入的大门,以及房檐上枯黄却无人处的,去岁留下的枯干藤蔓,都证明了其中人的胆怯与力不从心。   就像知州府的牌匾是崭新的,知州本人却已去世许久了。   其实司若兴奋地扯着沈灼怀说完话,就发现他好像已经主动过去沈灼怀那边了,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再离远一些,可转念一想,他们现在是在办案子,始终是要有交流的,因此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乖乖走在沈灼怀身后便是。   沈灼怀叩响门钹。   不一会,方有个矮矮胖胖的管家模样的男人将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脑袋来:“你们是什么人?”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大寺派来彻查杨珈峻与其妻妾之死一案。”   矮胖管家缩了一下脑袋,口中嘀咕道:“怎么今日来了,也太不巧了……”   但官家派来的人,管家不可能拒绝他们进入,便推开木门至一个能过人的角度,侧过身来:“二位大人请进。我是杨府的管家,也姓杨,大人有事叫我便好。”   甫一进入知州府,沈灼怀与司若便感觉到了无法遮掩的异样。   进门便是正对着大门的厅堂,两边柱子与横梁之上,挂上了白色的绸带与绢花,空气之中是丝丝缕缕的香火的甜香——即使见不到具体悼念的对象,但这是明显的祭奠场合。   “今日是六月初九。”司若跟在沈灼怀身后,声音很小,没叫那管家听到,“他们是在悼念谁?”   沈灼怀面色也有些凝重,他摇摇头,却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冲那管家道:“不知今日杨府在做祭拜,是我们唐突了。”他一顿,话头一转,“看来杨知州一事叫府上多有忧虑,竟提前了这么多日为其做法事。”   杨管家面上是一种麻木不仁的空洞表情,他听到沈灼怀的话,却只是摇摇头:“无事,不过是南川的习俗,第二年、”他似乎也有些悲伤,抹了抹眼睛,“第二年要提前七日做祭拜罢了。”   沈灼怀转头,果然在司若脸上寻到了同样质疑的目光。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杨家上下都如丧考妣,就连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丫鬟,似乎也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这让沈灼怀与司若有些疑惑:这杨珈峻如此得人心吗?按说小儿不知生死,却叫垂髫孩子都躲在人后暗暗抹泪。他们是真在为了杨珈峻的死而伤心?   还是为的别的什么东西?   杨珈峻父亲早逝,母亲年岁已高,如今家中一家之主不知生死,掌权的是杨珈峻一个年轻的侄子,名为杨奉华。   杨奉华知晓他们到来,倒是十分镇定,亲自迎接,沈灼怀就着卷宗上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杨奉华也相当有逻辑地一一告知,似乎在偌大杨家的悲伤之中,他是相当特殊的一个。   司若忍不住问:“你的舅舅与家人关系都很好吗?”   杨奉华愣了愣,下意识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似乎在回避着什么:“舅舅是个好官,为南川办了很多事,自然也是个好家主。他走后我们人人都十分想念他。”   非常客气的一个回答。   司若没有再揪着问下去,但心里对此已经有了答案。   祭拜被放在知州府的侧堂,沈灼怀提出想去上一柱香,杨奉华并没有拒绝。   他领着两人到了祭拜的礼堂,这里显然比正对门的厅堂要布置得更隆重一些,白花缠头,香灰遍地,那浓郁的香火味道便是由这里传来的。但似乎杨府内并没有杨珈峻的直系亲属,围绕在香炉周围的,都只是一些看起来像佣人厨子之类的角色。   司若也问了这个问题,杨奉华是这样回答的:“舅舅有一个独子,是我表弟,但他在外地求学……应该要过几日才回来。”他又很客气地说,“其实我也是替我表弟代管这偌大杨府,待他回来,我便要完璧归赵了。”   更奇怪了。   司若心想,祭拜父亲,亲生儿子却不回来,要一个侄子代行?   门户凋零也就罢了,可杨家,是有直系继承人的,这个好心的侄子,倒是有些古怪。   沈灼怀观察着侧堂内的布置,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他趁着司若与杨奉华交谈的功夫默不作声地上去瞥了一眼,方悄然回来,而后与杨奉华道:“我们还要写些东西回去交差,不知杨公子能否让我二人在府中自由行走一下?我们想观察观察杨大人生活的地方。”   杨奉华有些奇怪沈灼怀的要求,但他能看出来在两人之中,沈灼怀是更有地位的那个,不说话,眉宇间都有着隐隐威严,便只好答应:“自然可以,请。”   沈灼怀便带着司若离开,向没什么人的后花园走去。   确定见不到杨府的人,也没人跟上来,司若才开口问:“你发现了什么?”   “牌位。”沈灼怀挑挑眉,低声道,“似乎有个牌位,名字不太对。”   “我没注意到。”司若有些懊悔自己错过了线索,“是什么?”   沈灼怀一边走一边与他细细解释:“放在香炉之后的牌位一共有三个,名字分别是杨氏珈峻,杨氏夫人瑶儿,还有一个,水娘。可我记得先前我们看温楚志先得的资料里讲,杨珈峻的正妻叫瑶儿,还有个妾叫杏儿……”   “那这水娘是谁?”   “她也是在今日做祭拜么?”   司若眉头紧蹙,若沈灼怀没有看错,那他们应当就发现了一个大线索!过往记录中,从没有“水娘”这个人出现,可她却与杨珈峻同日身亡……期间是有什么事情,值得杨家一再隐瞒?   两人走近一个湖心花园,正要坐下来用炭笔记下线索,可这时,二人都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细细弱弱的哭声在不远处响起,似是一个女孩儿在哭泣。   按说今日是杨家的祭拜日,有人哭泣再正常不过,可无论是司若还是沈灼怀都有种异常的直觉——他们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两人沿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不一会,便在肆意生长的灌木丛中发现一个身形纤细,面目姣好的姑娘,看起来大约二八年华,她正抱着一块牌位大哭,面前是一个挖开的土洞,而洞里是烧干的纸钱灰烬。   这姑娘十分敏锐,沈灼怀与司若不过脚步刚至,她便立刻抬起头来,抹干净脸上泪珠,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看吓到了姑娘,二人缓声说出自己来意。   得知是为案子而来,姑娘似乎放下些警觉,但还是紧紧地抱着那块木牌。   司若眼尖看到洞中还未烧完的字迹模样,阻拦了一把沈灼怀上前的动作,尝试着开口问:“姑娘是在祭奠谁?”   那姑娘的唇抿得紧紧的:“我爱祭奠谁祭奠谁,与你们没有关系!”   司若面对比自己小的人和老人时总是很有耐心的,只是耐着性子又道:“可否是水娘?”   姑娘瞪大了眼睛:“你们怎么知道是水娘!”   司若指指那坑:“那里有你写下的名字,还没有烧干净。”而对于上面娟秀的字迹,司若也有着自己的怀疑,“……姑娘,你是不是向朝廷寄去了信,恳求朝廷早日破案。”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沈灼怀在司若指那字条后便觉得上面字迹有些眼熟,他这么一说,便立刻想起来先前他们屡屡在驿站收到的信笺,虽无法细细对比,可上面字的着力点与笔锋,的确是极其相似的。   眼前这个躲起来偷偷哭泣与给水娘烧纸钱的姑娘,便是那个向他们写下陈情书的人。   也怪不得来到南川后,他们得知的消息是杨家人其实并不愿意官府继续查下去,实则是其中一些人想查,一些人不愿查。而这小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得知了温楚志被迫接手此案,便日日发来陈情的信,希望他们能快些查到这个杨家灭门案。   闻言,那小姑娘倒是不害怕了,昂起下巴:“对,是我写的,不过是奉华哥哥叫我写的。”她说,“奉华哥哥不会写字,我会。”   小剧场:   小司:不管怎么样,我是装死担当就对了。   小沈:(受宠若惊)(狂喜乱舞)(喜而贴贴)老婆回来了耶! 第62章   而后沈灼怀与司若带着那个女孩重新找到了杨奉华。   得知他们撞见,杨奉华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是我叫令姜替我发出去的。”他告诉沈灼怀与司若,那个在后花园偷偷烧纸的女孩名为陆令姜,其实是杨珈峻的外甥女,父母常年在塞外做生意,因而算是杨府里长大的,“而我的确想杨家快些太平下来……我自幼有些毛病,识字却不会写字,所以求了令姜帮我写下那些话。”   这也解释了为何陆令姜一个姑娘却能找到温楚志这个世子的联系方式。若是当下杨家的掌权人,便好办多了。   “那水娘呢?”沈灼怀没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问杨奉华。   杨奉华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愧色,但很快恢复了微笑:“水娘……是杨家不能扬的家丑。”他状似平淡地说,“与舅舅的案子想来是没什么关系的,望二位大人原谅我不能多言。”   既然杨奉华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沈灼怀与司若自然不能硬逼着人家说出口,但杨奉华那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一闪而过的愧色,他们却了然地收到了眼底。   离开知州府,马车仍旧敬业地等在门口,两人坐上马车,方开始刚才的疑点。   “提前七日做祭拜的习俗,听着奇怪,需要回去问问是否南川真的存在。”   “杨家府中人该伤心的不伤心,不该伤心的却伤心,实在是异于常人。”   “加上那迟迟不归的杨珈峻亲子……似乎这场祭拜并不是因为杨珈峻一般?”   “以及水娘。”司若眸色深深,“杨奉华、陆令姜对水娘的态度,水娘被放在杨珈峻牌位边,顶替了侧室位置的牌位……水娘会不会是一个我们、官府、刑部都不知晓的受害人?”   沈灼怀总结道:“这些都需要进一步的调查。不过好在这一遭,我们没有白来。果然杨家中多少是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存在的。”   离开杨府时,天已有些蒙蒙的黑,如今回客栈路上,天色已晚了。   南川州是个夜晚城市,大概是因为当地人与外族混居多年的缘故,又是边疆,与中原习俗不同,入了夜,才是整个州更繁华的时候。路边的树上皆结上了多彩的纸灯,浅色灯笼被挂在街上,露出五色的光。街边比起白日,买卖吆喝声响连成一片,许多小贩直接推着木头做的小推车,便摆上了缤纷的擂茶与糕点。   车外的热闹车内自然也能听到,司若掀起帘子,将外头万家灯火映入眼帘,黄色的微光打在他侧脸上,连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清。   这里距离他们下榻的客栈已经不远了,沈灼怀思索片刻,便拂开面前门帘,叫停了马车:“师傅,等等,我们要下。”   见司若回头看他,沈灼怀笑道:“夜色多好,走走如何?”   司若眨眨眼,没有拒绝。   二人下了马车,穿梭在接踵人群之中。   南川的夜如白天一般绚烂,明明只是普通的日子,街上灯火却如同中原年节。不过到他们膝盖高的垂髫小儿手上抓着布包的沙袋,在人群之中你追我赶,笑声如铃。打扮入时,又带着几丝异域风情的年轻男女也并无中原那般的男女大防,欣然牵手与人群之间,眼眸中投射着半空绽放的烟火。   沈灼怀说得没错,南川的夜色很美。   他们在拥挤人群之中,不得不肩靠肩地行走,没有说话,却带着了然于心的沉默。在查案的日子里,沈灼怀与司若鲜少有这样能够放松的、歇一口气的时间,因此只是走着回客栈,也觉得叫人心头放松。   突然,沈灼怀拽了拽司若的衣袖,叫他停下来:“要不要吃这个?”他指指路边小贩卖的一块芭蕉叶子包着的点心,“晚饭还没吃,回去也得等,我又中途叫你下车,这算我的赔礼。”   小贩看了看一眼就非富即贵的两人,吆喝道:“这可是刚锤打出来的糯米粑粑,公子来一个吧?香香甜甜!”   司若点点头:“那,好啊。”   于是沈灼怀买了两块,准备他与司若一人一块。   糯米粑粑味道确实很好,糯米被捶打得口感很韧,里头是炒香的花生碎拌了糖油,果真是又香又甜,外头的芭蕉叶子看着只是装饰,但实则打开来后,的确能尝到木叶片的清香。司若很喜欢这种甜兮兮的东西,加上又有些饿了,不过几口,便三下五除二地吃掉。   然后忍不住眼巴巴地盯着沈灼怀那块。   沈灼怀因为忍不住看司若,只刚刚下口。   他察觉到司若的目光,眸中的笑意顿时蔓延开来,手指稍稍用力,将自己咬过的地方与另一半粑粑一分为二:“给你。”他递过去说。   “我……”司若有些不好意思,收回目光,佯装不在意道,“我不饿,你吃吧,我回去再吃。”   沈灼怀了然笑笑,将半块粑粑再度递过去:“喏。”   司若的肚子也毫不看场合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司若有些面热,一把抢过沈灼怀手中粑粑,低头小口小口吃起来。   回到客栈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哀怨的温楚志。   “你们,怎么,才回来……”温楚志目光无神,仿佛整个人力气都快被抽空了,“我快被饿晕了……刚酉时的时候小二上来了一回问要不要送吃的……我心想你们就快到了,便拒绝了……结果你们……”他鼻子突然动了动,似乎是嗅到了什么味道,“哪里来的糖包的香味?你们背着我吃了独食?!!!!”   一副相当愤怒的样子。   沈灼怀一拍脑袋。   完了,忘记这个发小是个狗鼻子。   他真成温楚志口中有同性没人性的人了。   沈灼怀轻咳一声:“咳……刚在楼下我已经吩咐小二了……”他看到温楚志眼神扫射他和司若,“我们忙了一下午,回来的路上买了个糯米粑粑,不是糖包,就在客栈附近那个裁缝店门口,你明天早上可以去试试,味道不错。”   顶着温楚志哀怨的目光,沈灼怀面不改色:“今日去杨府,我和司若发现了不少线索,正好可以一边吃晚饭一边说。”   整好小二也敲了房门,将晚膳如流水般地送了进来,这才压住了温楚志心头之恨。   “……大抵就是这样。我们明日的调查方向,至少是这三点。”沈灼怀总结完毕。   司若想了想,开口加了一句:“我建议可以查查那离家的杨家独子。世上有不少杀人案,最亲近的人便是凶手。那独子虽说现在不在场,但去岁却未必。而且如果杨奉华是真心实意要将家产让出,杨家独子也有杀人的动机。”   温楚志埋头在饭菜里,耳朵却竖着,听两人说完,快速刨了两口饭,抬起头来:“且不说别的,你们那第一点,就是提前七日做祭拜之礼这个,其实南川真有此说法。”   “果真如此?”沈灼怀与司若异口同声。   “我可是览遍天下风物。”温楚志拍拍胸膛,“过目不忘说的便是我温楚志,再说了,你们俩,谁看的闲书有我多?”   司若有些怀疑地看向沈灼怀,沈灼怀小声道:“别看他这副模样,的确是个过目不忘的家伙,只不过不忘要看他愿不愿意。”沈灼怀笑了一声,“不然也不至于这样了仍他爹娘赶着做事。至于闲书……他看得的确不少。”   听到沈灼怀在和司若说自己坏话,温楚志又扫射向他:“姓沈的,你能不能尊重尊重比你大两岁的兄弟,闹得我在司若面前一点面子没有……《南川志》有云,南川与外族通婚自前朝始,两族因在祭礼一事上无法达到共识,一直纷争不休;因此后来高祖平定南川,便定下了第一年拜头七,第二年按外族提前七日拜的规矩,这才将南川的丧葬风俗定下来。”   司若手拢成一个拳头,放在唇边:“那这样,岂不是就是我们弄错了?今日其实就是杨珈峻的祭礼,只是因南川风俗,提前了七日,也不算破俗。”他轻轻叹了口气,“但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种怪异来得奇怪,没有证据,只是一种直觉。但司若的直觉向来是很准的。   “可以先将这个点放在一边,不一定就不继续查下去了,只是暂时搁置。”沈灼怀清朗的声音响起来,“毕竟我们还有其他要查的地方,不能唯独盯着这一个点。”   沈灼怀说得也是,司若也只能点点头,继续看下一个。   最后,三人商议定下第二日要查的内容。   温楚志今日已与南川官府混熟了,明日便继续去寻找当地官员,询问杨珈峻在官场上是否有足以将他杀死、将他一家灭门的仇敌——这虽然不是从杨府找到的消息,但却是一条必须要查清楚的线索。万一他们找了半天,结果发现是因为杨珈峻官场结仇,那无疑是浪费时间。   而沈灼怀,则准备去杨家附近、以及与杨家交好的其他官员家人中,询问有关“水娘”此人的疑问。杨家在南川根深蒂固,与之而来的则是绝对不会少的信息量。沈灼怀惯于与人交流,也擅于分辨什么是能用,什么是没有价值的线索若是能寻到水娘痕迹,那便更好了。   至于司若,司若早早想好了,他本职是个仵作,自然是要去开棺验尸的。   只是司若浑然忘了,今日刚来到南川时,张军医对他们说的那句话:   “瘴毒会叫夜里多梦。”   小剧场:   小沈:和!老婆!间接亲亲!了!   小司:(半夜睡醒砸床)我怎么这么贪吃!   第二天早上,小温一大早起床去买糯米粑粑。   发现裁缝店门口什么也没有。   小温(愤怒版):沈灼怀!我糯米粑粑呢!我那么大一个糯米粑粑呢!   小沈(睡梦版):完了,好像忘记告诉温楚志人家晚上才上班了…… 第63章   一只大手将司若的脸强硬别过,他的下巴被那修长手指钳制住,微微向上抬起,额前碎发被掼至脑后,露出那一张绮丽脸颊上如同一点朱砂的眼下痣。   面前男人与他靠得极近,司若觉得这人叫他感觉很熟悉,却又没有半点的抗拒,仿若在过去,他们已无数次有过这样的接触,有过这样近的距离。男人的另一只大手轻轻拂过司若的喉结,而后沿着耳背向上,如同母亲抚摸婴儿的脸一般轻柔,拇指略过他微微凸起的红色朱砂痣,而后按下——   “……”男人仿佛说了什么,声音很低,但司若听不清楚。   他只是因这旖旎的,好似自己被男人轻而易举掌握的境地,瘫软着,颤抖着,却如同献祭了自己一般地昂起头——好叫男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揽入怀中。   而后迎来更深的,更用力的拥抱。   突然的,他的唇上被一只凉凉的指节轻轻压住了,带着一些情色意味的,男人揉按着,司若觉得浑身滚烫,心脏快得几乎要跳出喉头。   他知道男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他没有丝毫抗拒。   一个冰凉的吻落了下来,然后是细细的研磨,浅尝即止,又沦肌浃髓,逐渐的,吻变得滚烫,变得像风一般轻,又像云一般重,重与轻一同压下来,随即是漫天雷雨的嘶鸣。司若抬着头,脖颈弯曲的弧度如天鹅的颈,卷翘而细密的睫毛扑闪,同时打落在他与男人的脸上。   ……他的脸被男人的手同时包围了。   那是一种奇妙的触感,粗糙又细腻,痒麻又酸心。   他的眼被男人遮住,想睁开,却总处于一片黑暗的乌蒙之中,只能透过那双大手,依稀见到丝线一般细而亮的光线,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所有触感,交由面前这个人把控。   “我……”司若微微启唇。   “嘘……”男人却再度用手指压住他的唇瓣,“就这样,不要说话。”   ……   天幕上的玉兔被驾着马车的烈日驱赶,光昼洒满人间。   司若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睁开了。   他怔怔地抬起右手,似乎昨夜那个梦境,留下的最后温度,便是停留在他的右手掌心。   这是一个司若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梦。   一个……暧昧至极的,却也荒唐至极的梦。   若是司若不记得也就罢了,可哪怕他今日醒来,梦中一切,几乎是切实发生了一般,叫他丝丝缕缕记在心中,二虽然他在梦中并没有认出与他亲密的男人是谁,可大梦初醒,所有的智与记忆都告诉他——那是沈灼怀。   那是沈灼怀。   那是沈灼怀。   是他自以为的朋友,是他并肩作战的同行人。   可原来自己……对沈灼怀,竟是这般心思吗?是这般肮脏的,不可说出口的,难以见天日的隐秘心思,是想与他拥抱,亲吻,欢好的事实。   是司若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先前他与沈灼怀的亲近会叫他感到心焦,沈灼怀去青楼他会不快,在毒瘴之中见到沈灼怀会觉得让自己不齿与不敢面对,不是因为他与沈灼怀是好朋友,好兄弟,而是因为他……喜欢沈灼怀。   如同世间一切男子对女子那般的喜欢。   作为一个仵作,一个自幼在祖父的教导下读过不少古书,见过不少不凡事的人,司若并不会像大部分世人那般,见到男子与男子在一起,会觉得大惊小怪与恶心,祖父教会他要尊重所有人的爱的存在,司若也很好落实了这一点。而他也相信,沈灼怀不会因为他喜欢男子,便与他疏远。   可……可万一他喜欢的这个男子,是他呢?   他会不会因此与自己避之甚远,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与自己开玩笑,亲密地走在大街上,为他买一份点心吃。   司若根本不知道。   他也不敢知道。   梦境带来的激动与冲击在司若的刻意冷静之中消失殆尽,他开始难过起来。   司若抚摸着自己的唇,好像昨晚梦境中沈灼怀对他做的那样。他逐渐将自己缩成一团,抱膝,将脑袋埋入膝盖里,像一只避害的鸵鸟,好像只要不抬起头来,不出这个房间的门,一切问题是不存在的。   ……   沈灼怀与温楚志交代完一点要注意的事项,便也准备打算离开,可刚想走,他却眼尖地见到昨夜他送司若回房后,在门边留下的蜡烛燃尽了,但却与门缘紧紧地吸在一起。   沈灼怀有些奇怪:司若还未起身吗?他与温楚志出门晚,在客栈大堂里没见到司若,以为他早已出去了。毕竟司若向来是早睡早起,今日又是要去验尸,离得远,说不准根本没打算等他们。   可摊成一地的干涸蜡迹却彰显着,房屋的主人从昨晚后根本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沈灼怀有些担心,便拉来了一旁的小二问:“小二,请问一下,你看见司公子出门了吗?”   小二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确定道:“没有,三位公子今早唯独有司公子没见过身影。”   小二也说没有……司若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沈灼怀礼貌道了声谢谢,便走到司若的门前,顿了顿,敲响了门。   “司若。”他边敲边道,“你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房中的司若还在鸵鸟状装死,耳边却突然传来了梦中主角的声音,不由得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我……”他张张嘴,“我没事。”   沈灼怀那头却不依不饶:“真的没事吗?昨夜你是不是没睡好?那瘴毒对你有影响吗,我很担忧。若是身体不适,我们便去张军医那儿看看?”   听到“瘴毒”二字,司若一个激灵,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随便抹了把脸,吸了口气,一把推开门去,只是低着头看也不看沈灼怀:“我说了没事!”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硬邦邦的,“好了,我要去忙了,你也走罢,别管我了。”   说着,低着脑袋便飞速下了楼。   沈灼怀看着司若迅速跑走的背影,觉得他有些异样,但看司若这副模样,知道一定是问不出来什么的,见他精神,方也只能叹了口气,按着原定的计划去寻人。   昨夜司若他们便联系好了苗泰威,叫他帮忙准备今日验尸事宜,果然刚到府衙门口,苗泰威已早早在门口候着了。   在来的路上,司若已经尽量好了心态,叫自己不要再继续沉浸在昨夜那个梦中,因此见人时,他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冷静,只是冲苗泰威点点头道:“苗副将,劳烦了。”   苗泰威今日仍旧是一身武将打扮,不过胸前没再坠着那民族风情浓厚的银虎纹饰,更像汉人打扮。或许是在府衙中,他整个人看起来也威严许多,惯是御下精明的模样。   但他依旧对司若很客气:“司公子随我这边来。”他一边引司若往堂后走,一边说着,“我们从后门绕出去坐马车要快一些。”   司若一愣:“尸体不在府衙之中么?”   苗泰威苦笑一声:“何止不在,还远在城郊的公墓里呢。”   司若眉头微蹙,眼睑低垂:“我以为,杨家已将尸体交由府衙管。可哪怕不交,杨家这样大的家族,也该有自己的族墓吧?何至于葬尸公墓之中?”   “听说一开始大肆操办丧事时,杨家是在族群墓地中准备好了杨珈峻的位置的。”二人上了马车,苗泰威继续与司若解释,“可后来不知为何,又突然迁至了郊外公墓……当时也引来不少流言蜚语,说杨珈峻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的事,才连墓地都进不得。”   司若将苗泰威的话记在心中。   若是杨家人真觉着杨珈峻伤天害,昨日在知州府中,为何又是一副人人怀念的样子?   这杨知州三口之死,实在是迷雾重重。   出了闹市区,苗泰威便叫马夫快马加鞭,大约半个多时辰,他们便从城中到达了荒芜人烟的郊外公墓。看样子苗泰威昨夜的确还是做了不少事情的,公墓附近不但清出了一块空地,还有几个精壮汉子在空地上立起了一个简易的草棚。一副平滑的,铺着白布的木台架在草棚之下,旁边是昨日见过的杨家侄子杨奉华,以及一副小小的棺材。   是的,小小的,几乎只能放下一个早逝的婴儿。   亲人要被开棺验尸,无论是谁面色都不会太好看,杨奉华黑着一张脸,背手站在棺材旁边,见到司若,似乎是试图收敛了一下心头的怒气,但还是没有忍住,语气有些冲地朝司若道:“司公子,昨日杨府算是好好招待两位了吧,怎么转头便要来开我舅舅的馆?这合适吗?”   司若见过无数个在得知要开棺验尸时心情不振的家属,因此,他也只是抱歉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对不起,杨公子,若是想查出真凶,还杨老爷一个安宁,开棺是必须的事。”   杨奉华想说什么,张张口又忍住了。   司若看着那窄小的木棺材,想了想又问:“案发之后,贵府再也没有收到杨大人其他的肢体吗?”   “司公子是什么意思!”杨奉华禁不住道,“难不成我们收到了还故意不上交不成?”   苗泰威赶紧在其中周旋:“杨公子消消气,司公子也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今日聚集在此,都是为了平息杨府之事,就消消气,不要再生事端了。”   苗泰威毕竟是地头蛇,杨奉华也不好忤逆他的意思,只能转过头去,不愿看司若接下来的举动。   司若抬头望望日头,确定了时间,又带好手套,拿好用具,便与旁边的一个汉子点点头道:“劳烦打开罢。”   旁边男子是苗泰威请来专门开棺的,虽然看着鲁莽,但手头功夫却相当地细,不但看好开棺的时辰,还用了精巧的工具,在撬开定在棺材板上固定的钉子时,都没叫半个钉子弯曲,完好无损地将面板与棺材分离。   虽说这棺材窄小,但的确看得出来里头杨家是用了心的,木板连接处有许多的谷草,日渐已然干枯,轻轻一碰便粉碎;而谷草之下则是上好的绸缎裹成的布包,包住了代表下辈子金银无忧的几样陪葬品;再往下,则是因杨珈峻没有留下全尸,而放置的衣冠冢。   只有最底下,方才是一年前,被寄往杨府的,属于杨珈峻的残肢。   掀起几层代表着衣物的布,底下的残肢便裸露出来。   它不过只有大拇指与小指,大拇指因为某种原因,骨节之处异样地微微弯曲着,形成一个弧度。   而之所以能这样轻易地一眼看出,不是因为司若有多厉害,也不是因为在场的人都会些仵作的知识。   而是因为,这两节手指,哪怕一年过去,也居然半点没有腐烂。   宛若昨天刚被人从手上砍下来。   作者有话说:   想和大家说一件事很久了,那就是可能下周开始我大概没办法再保持日更的更新频率,真的很抱歉。   这本文更新之前其实我就做过要日更的承诺,那个时候想着是把所有存稿写出来,这样压力会小一些。但是我没想到真正开始写正文的过程会比我想象中的要漫长和艰难得更多,长达一个月的卡文期也把我的存稿花光……目前我的存稿只堪堪够一个月的更新,但目前却面临开学变得更忙的问题,如果日更,我很可能在课业的压力之下无法做到质量上的保证。我不想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自己,所以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知道做出承诺没法完成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也非常对不起一直在追这个故事的读者朋友,是我不该承诺我无法保证的事,也是我对自己太有信心。对不起大家 第64章   饶是刚刚气势汹汹的杨奉华本人,看到这个场面也不由得愣住了:“这……这……”   司若好看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拦住了杨奉华欲要上前的举动:“杨公子,请止步。”   苗泰威也帮着司若拦住了杨奉华,叫司若与棺材面前留出一块空地来,让他能明了地看到那棺中景象。   司若换了一双手套,拾起那一只大拇指和小手指,在在场众人不忍直视的目光之中面无表情地捏了捏,又稍微凑近去闻闻:“……残肢的皮肤甚至还保有着弹性,味道闻上去……也没有嗅到太大的异味,也没有被炮制过的痕迹。”他说话声音不大,却足够身边人都听得到,尤其是杨奉华,面上很明显变了颜色。   “司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杨奉华声音有些发颤。   “意思是。”司若自然不会错过杨奉华的脸色变化,他放下那两节指节,扭头面向杨奉华道,“这两节小指,仿佛是昨天刚刚被斩下来的一般。”司若语气平淡,却声若惊雷,“杨公子真的确定,这坟中是杨珈峻杨大人本人吗?”   “自然是他!”杨奉华有些被吓到一般,指着棺材迅速退后一步,“我舅舅天生拇指比人短一截,哪里来人能随便冒充?况且,况且这棺材,是我们当日亲自盯着下的墓……”   原本司若考虑到是否有被凶手替换了证物的可能,但杨奉华如此笃定,又说出残肢上无法改变的特征,这让司若有些疑惑。他知晓不少能防腐的药材,可那些都药材都有着相对刺激的气味,况且只要经过药材浸泡,这残肢必定会出现反应,可目前他眼前的这份证物,却恰恰相反。   它们实在是太“新鲜”了,新鲜得让司若摸不清是自己错了还是杨奉华认错了。   他只好重新端详起残肢的细节,指望能找到自己遗漏的方面。   这指节切口处平滑,伤口接口微微卷翘,但两只手指都未有大规模卷曲的痕迹,反而由指尖看得出来,它们在“生前”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绑着,因而到如今也留下了淡而白的痕迹。伤口内外处均有血迹黏连,起刀处应为由外至内——这便排除了死者或是失踪者自己下苦肉计斩断手指的可能,加之能从手指蜷缩程度看出手指被剁下时受害者当下的反应……   这一切都可以确定,残肢是在杨珈峻起码还活着的时候被剁下来的。   但至于为什么一年过去了还保持如此鲜度,别的受害者是否也有这样的情况,则需要另加确定。   司若摘下手套与遮面的面纱,在旁边用铜盆装好的热水中净了手,方对站在人后,有些面露惊恐的杨奉华道:“杨公子,请问两位杨夫人的坟墓可在附近?我想一并看看。”   但出乎司若意料的,杨奉华却摇了摇头:“……实在对不住,司先生。”自打司若面不改色地面对那些残肢,杨奉华已主动将对司若的称谓升级为了“先生”,“二位婶婶……均被葬在家族墓地之中。若想像今日这般开棺,怕是需要家中众人知晓。”   “好罢。”司若没想到杨珈峻进不得家墓,他的两位夫人却进去了,只得放弃这个念头,转而道,“这个请求有些暧昧,但,可否允许我将杨老爷的……尸首带回府衙?我需要更多时间。”司若尽量挑了一个外人能够接受的措辞。   闻言,杨奉华似是有些为难,但大约是今日之见识实在叫他有些惊恐,他逃也似的说:“若司先生方便,便取走罢!只要日后原物归还,想来、想来舅舅在天之灵也不会怨念。”   说罢,便带着身边小厮,如同见到鬼一般离开。   司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须臾,便也叫人钉上棺材,与苗泰威先行回城。   ……   回到客栈之后,苗泰威便先行告退,说要去忙自己的事了。   整个客栈被南川府衙包下,因此除了司若他们三个人外,客栈里一副冷情模样。见到司若进来,店小二便殷勤上前问他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但司若手托着存放着证物的木盒,便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不过临了,司若问了一句沈灼怀有没有回来,小二的答案是没有。   不过温楚志倒是在。   说曹操曹操到,店小二话音方落,温楚志便打着哈欠,端着一碗从后厨摸出来的冰酪,由后院走了出来。   他见到司若,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司公子,这么早回来啦。”   司若未与他在沈灼怀不在的时候单独相处过,一时之间有些拘束,便也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冲他点了点头。   但温楚志向来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一张娃娃脸硬生生给他整出点狡诈模样:“咳咳,司公子,今日我去寻人,正巧碰见张军医,他还记得我们,问我们昨日睡得如何呢。”他嘿嘿一笑,“我嘛……自然是不太安稳,不知司公子是否也需要一帖安眠的药材?”   司若连番被沈灼怀、温楚志戳中心事,脸上有些不自然,但他很快处好不对劲,脸上神色一扫而过:“多谢温公子关照。”司若道,“我睡得很好。”   “哦……”温楚志似是有些可惜,还想挖出来些什么,但看着司若手上木盒,又起了好奇心,“这是带回来的证物?”   司若也打开给他看:“是残肢。”   温楚志眼前骤然出现还带着斑驳血迹的断指,立刻丢开冰酪用手捂住了脸:“这这这,司公子你这便不用给我看了!”   司若声音缓缓:“但我却是想问温公子。”他带回来当然不是要拿给沈灼怀看的,“这是一年前杨珈峻下葬的残肢,到如今都没有腐烂,我才识浅薄,寻不出手指经过处的痕迹。”   说罢,便也把自己开棺时的过程告知了温楚志。   温楚志被好奇心勾着,慢慢放下了遮着脸的手,他虽然胆小,但也知道孰轻孰重,便深吸一口气,用帕子包着断指拿起来,放在客栈大堂的桌上,用手指拨弄起来。   许久,温楚志才抬起头:“……的确。”他也是一副疑惑语气,“太……新鲜了,如同刚刚被斩下来的似的。”   司若向前一步:“那能确定是因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沈灼怀既然说温楚志“过目不忘”,那他必然是有些本事在的。   温楚志的脑子快速思考起来:“最平常的防腐手段是硝制与油制,这两种都会在表面留下痕迹与异味,但在这里行不通。若是一些比较常见的仿佛草药,由于经过腌制,也肯定会对皮肤造成伤害,或是吸收水分,反正,肯定不会叫手指还保持这样新鲜得样子。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草药了。”   “什么草药?”司若疑问。   “两仪草。”温楚志道,“两仪草恰如其名,是为两仪阴阳。如古书所言,可叫活人徘徊于生死之间,叫死人万年尸身不腐,且不会留下任何用药的痕迹,而传说中两仪草的生长地,也恰好就在如今的南川府。”他的眼睛“锃”地亮了,“据说前朝末代皇帝想要寻此宝物,千辛万苦找到,却没想到将两仪草带出南川地界的下一刻,两仪草便突然腐烂!这宝物已消失多年,居然又现世了吗!”   司若倒是不在意这会不会是惹人垂涎的宝物,他只在意案子的凶犯是如何能够拿到这传闻中的稀世珍宝的:“既已消失许久,又是何等人才能拿出来这宝物,只为了在杀人过后,将残肢完好无损地寄给受害者的家人?”他没有提问,只是低头喃喃,“此人身份,或许与杨珈峻等同……”   他抬起头:“温公子,你今日去拜访官员,有何收获?”   谁知,温楚志却摆了摆手,一脸的沮丧:“嗨,别提了。”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将刚刚自己丢到桌上,有些化开的冰酪快速吃完,含糊道,“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杨珈峻这个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板上钉钉要升知州的身份,欺上霸下,时常逃点卯不说,还将自己手上工作硬性分配给旁人,完成得好,自己领赏;完成不好,旁人背锅。总之南川州府上下,没几个对他有好印象的。”   温楚志一边说,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袋核桃,捏碎了寻桃仁吃,还热心地问司若:“司古自要无要(司公子你要不要)。”听到司若善意的拒绝后,他咽下嘴里鼓囊囊的东西,继续说,“然后吧,南川与他同级的几个官员,同这杨珈峻关系,也不算得好。”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其实南川的知州这个位置已经悬空好些年了。杨珈峻吧,是从前的南川知州一手提拔起来的,后来知州被甄选入了京,成了京官,杨珈峻也成了知府,谁都知道他未来是肯定要当知州的。从前与杨珈峻一样的知府还有二人,都因在政事上得罪了杨珈峻,去了外地从头做起。杨珈峻也便成了南川一霸。不过好在南川还有霍大将军,能与杨珈峻分庭抗礼,虽然一个文官一个武官,但毕竟都是同等级的,杨珈峻也早把自己当做知州看,因此霍将军时常在其中周旋。”   “可听你这样说……”司若摸摸下巴,“霍天雄倒是眼前最有嫌疑的一个?”   温楚志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这样说,但我打听到的都说霍将军人好,脾气也不错,除了人直点没太大毛病,这样的人,又何必与杨珈峻闹到要杀他全家?”   “霍天雄没有作案的时间,他身边的亲卫也没有。”这时,沈灼怀的声音却从司若与温楚志身后响起。   司若瞳孔微微一颤,但很快处好了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去。   似乎是外头又下了大雨,沈灼怀披着雨蓑,他将一顶湿淋淋的雨帽摘下,也不知已经听了多久两人的对话:“我才从霍天雄家人那边回来。”他的目光率先看向司若,湿乎乎的睫毛带着厚重的温柔,“去年杨家出事的那个时候,霍天雄的娘亲刚好去世,他回了清川奔丧,连亲卫一同,都不在南川上。” 第65章   “原本他们夫人今日有个局,我要跟着过去的,谁知下了大雨,泡了汤,我便回来算了。”沈灼怀稍稍解释了一下回来晚了的原因,又接着和他们说今日的收获。   沈灼怀一个男子,掺和进夫人局里,原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好在在南川沈灼怀有个远房的表姐,恰好嫁入南川,能为他穿针引线。   司若不动声色地走到沈灼怀边上去,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南川这雨不下便是干的,一下便大得慌,即使沈灼怀穿着雨蓑,但毕竟骑着快马,身上还是溅上了不少雨水,靠近他身边,便能嗅闻到雨水打湿在布料上的潮湿味道,沈灼怀虽不喜薰香,但衣物上却多少带着一些浸染上的淡淡檀香,与潮湿水汽混合在一起,竟意外好闻。   “谢谢。”沈灼怀有些意外,毕竟司若今天早晨待他还怪怪的。   司若摇摇头,躲进了阴影中。   在南川官家夫人的夫人群中,几乎没有什么是秘密,哪位大人新纳了小,哪位大人又出去偷吃,都在夫人们的茶余饭后间被津津乐道。唯独“水娘”此人,无论沈灼怀朝谁打听,都打听不出来她的存在。没人知道水娘是谁,好像她是杨府里一个凭空出现的角色,又凭空死去了,来往这人间一趟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是这样,他们两条路,便都走到了死胡同。   防腐的两仪草难以找到踪迹,水娘更不知是从何而来,眼下这个案子,就像是客栈外的大雨,分明嘀嗒落着,接住的却不是你看得见的那一捧雨滴。   三人围坐在客栈桌边,一时都有些沉默。   下着大雨,几人即使心里着急,也没办法冒着雨出去找人,便索性就地解散,回房中休息便罢。   南川原本是干热,如今下起了雨来,便变成带着潮气的热意逼人,哪怕是雨极大,也只是教屋子里凉快半分。司若回到房间,不顾倾盆的大雨,支开了窗户,顷刻之间,风便席卷着雨滴进入屋中,才给屋子里带来一些凉意,只是全然木制的客栈,被蒙上轻轻雾气后,竟变得沉重不堪,好似江南叫人心烦的梅雨季节。   出了门身上多少有些粘腻,司若干脆洗了个澡。   洗完,他才一拍脑袋想起来,那木盒装着的证物断指还被他放在床头。司若害怕这断指被厚重水汽污染得腐烂,又急急披上里衣起来将他放入干燥的衣柜之中,全然不顾头发还潮湿着。   只是离开乌川太久,司若都忘了,自己在这种连绵大雨的时候,总是会犯起咳疾的。   他觉得喉头一痒,不断的咳嗽声便从喉咙里爆发出来,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停歇,司若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被咳出来,捂着嘴连连咳嗽了好几下,方才止住喉头的痒意,赶紧去桌边倒了杯水喝。   温热甘甜的茶水入喉,方缓解了他突然爆发的咳疾。   “唉……”司若轻轻叹息一声,等雨霁天晴,怕不是又要去给自己抓一副苦药了。   他向来是不喜欢喝药的。   这时,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司若去打开门,发现是沈灼怀在门前。   似乎没料到司若这样快过来,沈灼怀的左手还保持着要敲门的动作。   见到司若披着湿发,沈灼怀忍不住皱眉:“你怎么不将头发缚干,小心着凉。”   “刚刚急着收东西,忙忘了。”司若还不太敢看沈灼怀那双总是看起来很深情的眸子,退后一步,让他进来,“怎么,有事?”这时,他才注意到,沈灼怀右手拿着一个小小的纸包,纸包用红绳绑着,里面传来一股甜丝丝的香味。   沈灼怀走进司若的屋子来,见他大开着窗户,又不满意地走过去帮他关上,方才放下怀中纸包,对司若道:“听你咳嗽得厉害,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他将纸包解开,里面是十来颗歪七扭八的半透明浅黄色糖果,也是香味的来源,“这是梨膏糖,我回来时见路边有摊子要收,想起来你雨天要咳嗽,赶紧买了。果然。”   “……”司若心中有些触动。   沈灼怀想要关照人的时候,总是会做得事无巨细。   他分明是冒着大雨骑马回来的,身上都湿得差不多了,可这个纸包和纸包里的梨膏糖,却一点被雨水沾湿过的痕迹都没有。   司若卷翘的睫毛轻轻扫着,他捻起一颗,丢入口中。顿时,一股清凉而香甜的味道顿时蔓延在他舌底,原本总叫他想要咳嗽那股气息随即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甘甜绵长的梨香。   “谢谢你。”司若低垂着眼睑,并没有去看一直盯着自己的沈灼怀,“……很甜,很有用。”   说完这话,他却是退了半步。   “司……”沈灼怀本想帮司若缚干头发,却见他又古怪地疏离了自己几分,心中有些难受,但还是没有再做出逾越的举动,而是将长帕子递给司若自己,“……把头发弄干吧,这案子接下来还得指望你,堂堂司公子可别倒在病床上了。”尾音已带了一些调笑。   司若如今脑子迷糊,并没有以往的敏锐,他“嗯”了一声,便接过了长帕,胡乱抹了起来。   ……   连着几日,南川都是大得让人出不了门的大雨。   来到了雨季,司若咳疾只好不差,全靠沈灼怀前几日买来的喉糖救急。   比起小而闷的房间,客栈大堂自然是松快许多,因此一连几日,几人不能出门的时候,司若都是坐在大堂里看书。   “啊啊啊,这是第几天了,再不停雨,我都要长蘑菇了……”温楚志一拳锤在桌上。   “呵。”沈灼怀轻笑一声,“也算是磨磨你的性子。”   司若则是抬起头,看看窗外连天的雨帘:“今早起来的时候我问了掌柜的,说是至少还要下上半月。”   “啊——”温楚志又抓狂的发出一声怪叫,“六月初九到南川,六月初十,六月十二,六月十三,六月十四……已经连着三天都是雨了……”   几人说话功夫,门外却有几匹骏马飞速驰过——   “杨公子回来了,快去报告——”   “杨公子?!”沈灼怀与司若动作一致地转头。   这南川,还有哪门子杨公子?!   果然很快,苗泰威便冒雨到了沈灼怀他们下榻的客栈:“三位公子!”他见到几人,都有些兴奋,“杨珈峻的独生子回来了!如今已到达杨府!”   确定了新消息,众人都心头一喜,案子终于可以有进展了!   温楚志立即振臂高呼:“那还不快去!管他什么下不下雨的呢!老子再狼狈也要出门!”   沈灼怀也很开心,但他想起司若这些日子晚上总接连不断的咳嗽:“司若你……要不要在客栈里等我们回来?万一淋了雨……”   司若却执拗摇摇头:“不,我要去。”他合上书页,“若是有机会,我还想再看看两位杨夫人的遗体。”   这是非去不可的意思了。   沈灼怀知道他和司若拧也没用,只好软下来,拜托苗泰威去准备好轿子,至少能叫他安心一些。   杨府门口,是不同前几日的张灯结彩。   几个下人披着雨蓑冒着雨在修剪门口大树的枝叶,门头的灯笼也从原来的雪白换成了代表喜事的大红色,狮口衔珠被擦得干净得发亮,大门口敞开着,几个匆匆路过的仆人面上也都带着喜色。   司若打着他的红伞下了轿子来,身侧是沈灼怀与耐不住寂寞的温楚志。   陡然见到生人,正在门口嘱咐事情的管家话语一滞,又很快带上笑容:“沈大人,司大人,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   沈灼怀上前一步,站在门内,司若与温楚志则落后他半步,停在雨间,形成一个鼎立的三角。   沈灼怀收下伞,笑道:“听闻杨家大公子归来,我等总要来拜访一二。不过……不知杨奉华杨公子可在?”他言语委婉,语气却没有多客气,表明了直冲着杨府的亲、甥两位公子去的。   管家一愣,随即让开了:“大公子正在堂内,表公子也在,三位请进。”他倒是没有拦着沈灼怀他们,只是不知是杨珈峻亲生子的意思,还是杨奉华的意思。   进入内堂,便不用再撑伞。   而杨珈峻的独生子杨从宰与杨奉华也正在堂中。只是二人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似的,针尖对麦芒,两个人面上都相当不善,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沈灼怀三人的到来。   见到这副情境,管家多少也有些讪讪,他上前去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小声禀报道:“大公子,表公子……官府的人来了。”   二人这才转过头来。   毕竟是同父系的兄弟,杨从宰和杨奉华长相自然是有相似之处的。但大概是因为杨从宰父母均是南川本地人,而杨奉华母系江南的缘故,杨从宰长得比杨奉华要更锐气一些,眼睛细长一条,像狐狸眼,脸也长而椭圆,完全不似一个读书人的气质。   杨从宰甩袖面对三人:“原来三位世子便是取走我父亲遗骸的人啊!”他语带不善。   司若也很快意识到,杨从宰与杨奉华在争执的,或许就是杨奉华云允许司若将杨珈峻开棺,且将断指交由他一事。   沈灼怀面对杨从宰的阴阳怪气,却面不改色:“不过分内之事,杨公子不必挂心。”   “你!”杨从宰有些气急,却被杨奉华拦住,他甩开杨奉华桎梏,指天骂道,“好,好,那诸位如今是要还我父亲遗骸来了?后日便是他第二年忌辰,总不能叫我父不得安宁吧!”   温楚志有些郝然,才想说什么,却被司若和沈灼怀双双伸手拦住。   “?做甚?”温楚志瞪大眼睛,小声道,“难道真不还啊?!”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明了了彼此的怀疑。   司若轻声开口道:“他说,后日方是杨珈峻的第二年忌辰。”   沈灼怀借着道:“那六月初九那一遭,是为谁而作?” 第66章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杨从宰再生气,沈灼怀也笑着应对:“杨公子与杨府的要求,我等自然是要满足的,这毕竟是天人伦,违背不得。”他看向杨奉华,“表公子也是为了早日查出真凶,方将遗骸开启,也望杨公子不要为此事对亲人生气。”   “奉华公子,对吧?”   他意味深长地将话头打在这个句点。   杨奉华只觉背后一凉,看着沈灼怀那笑眯眯的模样,好似自己说的所有谎话都已经被他看穿了似的。   “官府知道便好。”杨从宰“哼”了一声,高傲地昂起下巴,“我明年也是个贡生了,诸位虽是世子,但也得尊重尊重读书人!”   沈灼怀自然称是,末了道:“可否让奉华公子送我等出去?毕竟我们也算熟人了,有些事还想问问他。”   杨从宰没看出沈灼怀的想法,虽有些疑惑,也由他们去了。   杨从宰一走,沈灼怀脸上的笑容便立刻消失。   他与司若一前一后夹着杨奉华向外走,却沉默不语,什么也没有问,叫杨奉华是又好奇又害怕,可在自己家中,他总不能因为两个客人的举动而大声呼救吧?也只好由着几人这样牵制他到了门口。   门口已经没了旁人,两人放下杨奉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不断发问。   司若先开口道:“后日才是杨珈峻的忌辰,六月初九,你们在祭奠谁?或者说,是不是在祭奠水娘?”   沈灼怀话赶话,紧跟其后,叫杨奉华根本反应不过来:“所以水娘到底是谁?她死在杨珈峻前,是因何而死,又因何而要被隐瞒?”   “杨府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死去的两个杨夫人,有水娘没有?”   “你们为何对此闭口不谈?是因水娘之死与你们有关?”   “这、这……这!”面对沈灼怀与司若的左右开弓,杨奉华根本无力招架,他捂着脑袋,恨不得根本没有听到密密麻麻的提问,可沈、司二人越来越多,语速越来越快的提问,叫他心中尤有擂鼓,“我不能说,这是杨府要命的事……是报应,是报应啊!”   “什么报应?!”司若很快就揪住了杨奉华的话头,“是杨珈峻是报应,还是水娘是报应?还是他们都是报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奉华大喘着粗气,眼睛却无神地看着眼前雨幕:“是舅舅的报应,也是我们一家的报应……惹得上天都看不过去,叫鬼魂来惩罚!若不是我们听信了他的话,硬要……”   他话才说了一半,杨从宰却突然从几人身后冲出来,一把揪住了杨奉华的衣领:“杨奉华,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他恶狠狠地看向沈灼怀他们,“几位还不离开吗!这是我杨家地界!”   杨从宰手一挥,他身后便齐刷刷站出了几个打扮精良的府兵。   沈灼怀皱起眉头:“罢了,先走。”他握住司若手腕,将他向后扯,扯到安全距离中。   至于温楚志,温楚志最怕死不过,早早就跑开了。   倒不是沈灼怀他们不能打倒这几人,这几人虽然看起来有些功夫,但毕竟只是私人豢养的府兵,也不够沈灼怀几下的。但他知道他们现在还不能和杨家扯破这层面子,杨珈峻三人之死还有不小的谜团,若是真划破了脸,后续调查怕只会更麻烦。   在回去的轿子上,司若一直在思索杨奉华将说未说的话。   “看杨奉华的意思,水娘之死,的确与杨珈峻有关,又与整个杨家有关。”司若垂下眼睑,“报应……对不住……惩罚……传说之中的确有名为夺衣婆的神怪,与其丈夫悬衣翁日日悬游于亡河之侧,遇到需要惩罚的罪人,会断其手指。”   “但也不太能对得上杨家的情况吧。”温楚志接上他的话,“夺衣婆只会惩罚偷窃的罪人,杨珈峻偷什么了?他对水娘做了什么会这样?总不能是偷人吧!”   温楚志试图说个笑话,嘿嘿一笑,却不料到迎来了好友暗戳戳的白眼。   “哪怕就是有夺衣婆,也不会是神怪作案。”沈灼怀道,“其中一定有人是借用了鬼神名义,前来复仇。至少我们能够确定,只要能找到水娘与杨家的关系,就能得出下一步线索。”   但话是这么说,他们还是只能乖乖坐着轿子回客栈里消磨时间。   ……   午夜时分,依旧大雨倾盆。   仿佛是天漏了个洞一般的,雨水不要命倒灌下来,几乎已经淹上了街边人的小腿处,雷公像是盯准了南川有罪人,仿若怪物嘶嚎的巨大雷声响彻天边,雷声停后,不一会便是撕裂天幕的闪亮电光。   司若和沈灼怀早早便回屋休息去了,这样的天气,实在不能再做些什么,唯有闲着没事干的温楚志还待在客栈一楼,拉着值夜的店小二喝酒猜拳。   “温公子……”店小二小心翼翼道,“要不,您歇息去吧,万一再惊扰了雷公……”   “无事!”温楚志有些醉蔫蔫地一摆手,“再来两把,再两把便睡了!总不能雷公……嗝,雷公亲自来敲门吧……”   说话间,雷声轰鸣,怪物咆哮,二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雷打得……天崩了似的。”温楚志嘟囔道,随即又拍拍自己嘴巴,“呸呸呸,这话可不能乱说。”   但雷声停歇,雨幕重归安宁后,不过片刻,几声闷闷的敲击声,却从大门处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结实而有规律。   “!”温楚志瞪大了眼睛,酒也醒了一半,结结巴巴道,“雷、雷公真来敲门啦?”   店小二没有温楚志喝得醉,但大雨夜里,他当然不会以为这门是雷公敲的,但暴雨无声,木门敲响,无人言语……   这怎么听,怎么像一个强盗要杀人越货的故事啊!   两个胆小鬼缩成一团:   “温、温公子,您身份尊贵,您去开,雷公定不能拿你怎么办!”   “嗝!万、万一是强盗呢!我我我,我这颗人头可是很贵的!”   互相礼让了半天,也没人去开门。   “是、是谁?”店小二大着胆子问候了一声,“我们已经住满了,不招待外客!”   那门外的动静见店小二如此应答,似乎是有些心急,更大力地“乓乓乓”拍起门来。   温楚志和店小二对视一眼,同时抬头大喊道:“沈灼怀(沈公子)——”   刚睡着没多久的沈灼怀被闹醒了。   被闹醒的同时还有司若。   他连着咳嗽几声,推门出来,皱着眉头道:“怎么了?”   沈灼怀没好气道:“不知温楚志出了什么毛病!”   得知是因为门外声响,沈灼怀忍不住白了温楚志一眼:“温玄晏,你的胆子只有针眼这么大吗?”语毕,便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下门闩,打开了门。   暴风与骤雨席卷进屋中。   与此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身披草蓬,头顶一顶破败麦秆帽子的中年男人,男人额头上有个正在流血的伤口,由左脸到右脸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别说,还挺像温楚志心目中强盗那么一回事。   但店小二见到男人,却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吴哑巴,怎么是你啊!你大半夜来是要吓死谁啊!”   原来这大半夜在客栈外敲门却怎么都没有回答的人,是一直为府中提供木材的樵夫,也是个哑巴,也怪不得只会拍门了。   见到几人,吴哑巴有些焦急,但又说不出话来,手舞足蹈地比划一番:“啊、啊啊啊……啊!”   司若会些手语,盯着吴哑巴看了一会,皱眉厉声道:“你说在山下发现了腐尸?在哪座山?具体在哪儿?尸体情况怎么样,有几具?”   司若一连串问题,叫吴哑巴也有些不知道先该回复那个,比划了一阵,便比出一个要纸笔的动作,店小二也是个聪明的,赶忙给吴哑巴拿来笔墨来。   吴哑巴竟是个通文墨的哑巴。   他攥着毛笔,虽手很抖,但却很快写出了自己所见。   原来,吴哑巴有一批存在郊外山上的木料很昂贵,因而他为此冒着大雨都要上山。但没料到刚到山腰处,却遇上了山体滑坡,吴哑巴被冲下来的泥和水撞晕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冲到一个山坳处。他想爬出来,谁知在湿软的烂泥之中,发现了属于人的腐烂头骨,一连三个,把吴哑巴吓坏了,赶紧跑回城里。他知道一年前杨珈峻一家失踪的事,也知道沈灼怀他们住的客栈,便直接来找他们来。   谁知吓到了温楚志两人。   “三具头骨!”司若目光炯炯,“一定是近日大雨,把尸体冲了出来!谢谢你吴哑巴!”   他立刻转向沈灼怀:“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沈灼怀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如今外面下着大雨,哪怕他马术好,也未必能在山体滑坡的山中不吃亏,再带上司若,他怕两人出事。   “要不等天亮……”他踌躇着。   “不可!”司若却立刻打断,“我们并不知晓吴哑巴的举动是否惊动到了凶手,若是等到明日雨歇——雨还未必会歇,说不准凶手早就把尸体另埋他处了,我们便失去这难得的证据了!”   沈灼怀又如何不知这个道?   他皱眉思索片刻:“那司若你在家中呆着,不,带着吴哑巴去找苗泰威。我和温楚志去,我们会负责把尸体给你带回来。”他语气坚定,“你跟着我,太危险了。”   “可我是仵作。”司若这些天头一回盯着沈灼怀的眼睛看,眼眸里只带着笃定和坚持,“这是我应该做,也一定要做的事情。我不会因为路上有风险就不去。若吴哑巴发现尸首的地方便是凶手埋尸之处,那那里只有我,也唯有我能找到凶手的痕迹!”   他的语气是骄傲的。   一如往常。   沈灼怀看着司若那粲粲如星的眸子,笑了:“好罢,那你随我去。”   “温楚志,你留下看家!” 第67章   吴哑巴给的地址在郊外一座名为“青骄”的山底下,正在沈灼怀他们进城的路上,快马加鞭只需小半个时辰。   只是这一场狂风暴雨,着实叫他们吃足了苦头。   乌压压的天色下,即使穿着挡雨的披风,沈灼怀与司若也全身都湿的透透的,好在火折子已提前封存好,这才不至于他们在夜色中抓瞎。   雨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山体滑坡也已停止,入目可见的是被烂泥拦腰斩断的粗壮树木,被雨水浸泡的烂泥如同会呼吸一般翕动着,人一脚踩进去,仿佛被这烂泥怪物吸住一般。   大风大雨里,沈灼怀撑着伞,司若则持着火折子,在努力地辨别着方向。   “吴哑巴说,见到一棵最粗的倒木后,往西北走,便是他醒来的那个山坳。”乌云遮蔽了星星,幸而司若准备了司南,“这边。”他扯了扯沈灼怀的袖子。   两人的衣袍都浸了水,有往常的两倍重,又是在泥地里走,一脚深,一脚浅。   不过司若还是眼尖,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看到了腐烂头骨反光的光芒:“在那里!”   许是雨太大,还未到吴哑巴描述的山坳,尸体已经被冲出来了。   两人跋涉过去,在一摊烂泥之中挖掘出了第一具腐尸,利用大雨大致将其身上污泥冲刷干净,方才抬到一处可以勉强躲雨的地方放下。   腐尸已显出部分头骨,皮肉经过长时间的腐烂分离,已经不太辨得清楚原本模样,加之经由近几日大雨冲刷,更是不剩多少痕迹。司若他们一番发掘,也只寻到了这尸体大部分的肢干与头颅,一双腿不知被雨水与烂泥冲到哪里去了。好在大概是这尸体埋下没过多久,身上衣物仍有少数留存。   “尸体盆骨宽而肩膀窄,身上织物……”司若也顾不得污糟,连手套也没戴上,就下手去拨开泥水查看死尸状况,“多为女子时兴的绫罗绸缎,这死者应当是个女人没有错,还曾生养过。”   而最重要的是——   司若抬起女性死者被泥团包裹的右手,轻轻剥离,果然在将腐未腐的手掌之中发现了他们要寻找的东西——缺失的两个指关节,与杨珈峻相同,都是丢失了大拇指和小手指。露出白骨的食指上,死者甚至还带着一枚翠玉的戒指,戒指已经紧紧嵌入了死者的指节之中,轻易拔不出来。   “生养过。”夜色之中,沈灼怀眸色很深,眸中只有火折子反耀的一点光,“杨从宰便是杨珈峻正妻所生,此人应当是杨珈峻正妻李瑶儿。”   “所以……”司若叹了口气,“他们的确是死了,看尸体腐烂的程度,至少死于一年前。”   确定了这一点,司若便停了手,如今这个状况,是不好进行进一步验查的,他们能做的是尽量将尸体封存下来,待雨停后,派人带回城内。   二人来得匆忙,只随身带了几个从客栈拿的布袋子,司若与沈灼怀合手将李瑶儿的尸体装入袋中,找到附近地势较高的一块石头,扎紧袋口后将尸体摆了上去,又用石块压住,做了标记,便继续往吴哑巴口中的山坳去。   其实他们发现李瑶儿的地方离山坳已经不远了,没走多久,便找到了地方。   剩余两具死尸,如同知晓他们会来一般,半埋半显地露出一半在山坳间。   只是沈灼怀走入山坳时,便觉得有些古怪,忍不住“咦”了一声。   司若正蹲下身去观察尸体状况,听见沈灼怀声音,回头道:“怎么了?”   沈灼怀眉头微蹙,环顾四周,右手握紧了剑柄:“没什么,只是这山坳……有些不对头。”他离近司若几步,为他护卫,“刚刚过来我便发现这里大块石头特别多,基本堵住了泥石流,相对干燥,又是在山洞前,树被砍掉了,不会引起雷击……这里似乎有着人为的痕迹。”   “这样吗?”司若也皱起眉头来,想了想,试图拖了一拖两具死尸——埋得都非常浅,“……确实不对。这两具尸体是重新被埋下的。刚刚这里有人来过。”   两人立即警惕起来。   风狂肆地刮着,四周回荡着“呜呜”的响声,除去持着火折子的沈灼怀外,这里没有一点亮光,连天上月亮都被乌云蒙蔽了面目。   沈灼怀语速很快:“你先查验着,安全我来负责,其他你别管。”   “好。”知道沈灼怀是在给自己时间,司若也蹲下身,争取快些将尸首检查完。   两具尸体的腐烂程度与先前李瑶儿的腐烂程度都差不多,基本都已经白骨化,身上挂着些要掉不掉的肉和布料的碎片,司若轻而易举地就分辨出了他们的性别是一男一女——也刚好与杨珈峻和侧室张杏儿的性别相同。女尸倒是好看,只需抬起右手,便能发现缺失的两只手指,但那男尸却有些棘手,他白骨化得最严重,身上骨骼也散落得有些七七八八,右手大概是被大水冲走了,只剩下一个手肘的关节。   司若有些着急,若是没办法确认身份,就不能确定杨珈峻是否死亡,那即使捉住了凶手,也容易给凶手以翻案的机会。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杨奉华说的他的舅舅“大拇指指关节天生缺少一节”,眼睛一亮,立刻拿起男尸的左手——果然,那白骨的拇指,明显是比常人要断的,司若的眼神很好,与记忆中那被斩下的右手拇指对比,显然是一模一样!   司若呼了口气,站起身来:“确定了,就是他们。”   沈灼怀闻言,转过身去:“杨珈峻和张杏儿?”   “对。”司若点点头,“张杏儿的尸体也缺了手指,杨珈峻的尸体有他明显的特征。我们去装起来吧……”正说着,司若的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大步朝山洞口走过去,“沈灼怀,你过来照一照,这里是不是有血?”   沈灼怀闻言,赶紧过去,果然在司若指着的地方,发现了一道长长的,已经干涸的血迹,看模样是人被拖拽后留下的。   “难道今夜又发生了凶案?!”沈灼怀厉声道。   “不。”司若却摇摇头,若有所思,“这更像是……吴哑巴被人拖过来的时候留下的。”司若抬起头,看着沈灼怀,“沈灼怀,那个凶手救了吴哑巴。”   可一个杀了三个人的丧心病狂的凶手,怎么会好端端地又发了善心呢?   但沈灼怀在仔细对比过后,却不得不同意司若的观点:“你说得没错。吴哑巴被山体滑坡的泥石流从山上卷下来,撞到前面的石头,凶手见到他,把他带到了这里,让他不至于被泥石流淹死。”   “却被醒来他发现了尸体。”司若喃喃道,“这个人……”   从前他们见到的,多是穷凶极恶的凶徒,要么心变态,要么自私自利,但这个凶手……他是个坏人,对于吴哑巴来说,又是个有救命之恩的好人。他介于好与坏的灰色地带中。   “……无论如何。”沈灼怀的目光深沉,“无论他面对了什么,他的所作所为,都要付出代价。”   司若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和沈灼怀一起将剩余两具尸体装好,唯恐夜长梦多,他们决定连夜将尸体驼回城。   雨还在下,但变得小了,天光也微微发亮。司若与沈灼怀回到拴着马的地方,一路都没有遇到重新埋填尸体的凶徒,似乎他也放弃了抗争。两人重新戴好斗笠,穿好雨披,准备回城。   黑夜之中,只有马蹄奔驰的声音和布袋与马匹碰撞的“噗噗”声,以及雨滴打在叶片上的声音。   城门就在前方,两人都放松了警惕。   但就在这时!   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蒙着脸,身材矮小的黑衣人突然从两人眼前的树林间飞身而出,手持一条闪亮的长鞭,朝二人马蹄打来!   “不好!”沈灼怀见状不妙,足尖轻点,从马上一跃而下,飞身扑到司若那头,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司若从马背上扑下,二人几个翻滚,总算避免了被马蹄践踏的危险。   “果然还是来了!”司若低声道。   沈灼怀迅速起身,挡在司若面前,抽出雪亮长剑,但那矮小的黑衣人却丝毫不惧,几鞭连连打出,叫沈灼怀顾虑司若,只能闪避不能抵抗,一不留神,剑尖便被长鞭牢牢实实卷住——两厢拉扯之下,竟成了一个对峙的局面。   “你要做什么!”沈灼怀暗暗看了司若一眼,司若正努力牵着马不叫它们跑掉,他很快将注意力转向眼前黑衣人。   “我要做什么,你们不是很清楚吗!”黑衣人声音压得很低,却不似他们听过任何一个人的声音,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感觉。   “这声线……”司若却有些愣了。   而眼前,沈灼怀正和黑衣人战得焦灼。   黑衣人用的是远攻,沈灼怀持的是近战的长剑,长鞭直直朝沈灼怀面上袭来,沈灼怀侧身躲过,一个鸽子翻身,将手中长剑送出,险险擦过黑衣人持鞭的右手。但黑衣人相当灵活,见一攻不成,立刻左手将鞭子捞回,飞铲向沈灼怀,沈灼怀也借力打力,一点鞭尖,凌空而上,翻身至其身后,想要从后面抹了黑衣人的脖子——却被黑衣人由头甩鞭回转,好险才没有破相。   “好功夫!”沈灼怀赞叹一声,又袭身而上。   大雨又开始下得密了,遮挡住人的双眼,沈灼怀眨眨眼睛,有些不适,但似乎眼前黑衣人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他冷哼一声,手中长鞭仿佛活过来了似的,灵活地绕开沈灼怀长剑的攻势,朝他面门打去!   沈灼怀又是侧身退后,正想以剑相抵,谁知这时,黑衣人低笑一声,左手在胸前一掏,竟是掏出数把飞镖,朝沈灼怀直直射去!   “小心!”司若见状不好,丢下手中麻绳,朝沈灼怀用力一扑——   一枚飞镖划伤了他右手的手心,但好在沈灼怀安然无恙。   “你!”沈灼怀见司若受伤,怒极,不管自己会不会受到伤害,几下猛攻,竟也一换一,自己被长鞭擦伤几处,叫黑衣人伤了左臂。   黑衣人见占不到便宜,也不再纠缠,长鞭朝沈灼怀一扔,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的功夫,逃匿入丛林中去了。 第68章   沈灼怀赶紧回身去看司若:“诺生!你怎么样!”   司若只是朝他举举右手:“没什么事,一点小伤罢了。”   “这怎么能算一点小伤,万一划到筋脉,你这只手便废了,知道么!”沈灼怀没好气地回了一声,赶忙从怀中掏出伤药,小心翼翼地倒上伤口,又挡着风雨,最后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块半干不湿的帕子,给司若包扎上,“回去再叫大夫,看看有多深。”   司若却一心都在那逃跑的黑衣人身上:“那人我觉得我们一定见过,我似乎是认出来他了……”   “司诺生!”沈灼怀不满他受了伤还一心搭在案子上的模样,“你能不能看着自己!你没必要为我挡刀,我自己能行。”   司若回神,收回包扎好的手到身后,说道:“……就当是还给你了。”他小小声的,又避开了沈灼怀的眼睛。   沈灼怀想要牵司若的动作因为司若这句有些生疏的话一滞,突然不知要说什么好,一心的气都卸了下去,索性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拉马。   司若看着沈灼怀的背影,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错了什么话,他咬咬下唇,但还是没有说。   雨比来时的小,天也亮多了,因此,他们哪怕带着尸体,回去得也比来时快。   温楚志带着早早地带着苗泰威、霍天雄在客栈等着他们了,看着两人一副狼狈模样,都纷纷咋舌。   而在得知一位世子、一位世子尊贵的客人竟在城门门口遭受无名人士刺杀后,苗泰威与霍天雄双双一惊:“什么!”“还有这样的事!”   霍天雄一拍桌子:“何等凶徒!我这便拍兵去城中挨个搜查,定会给沈世子和司公子一个交代!”   沈灼怀却阻止了霍天雄的行动:“霍将军的好意沈某心领了。”他道,“但那黑衣人并非是冲着要我和司若的命而来的——他只是为了不让我们取走三具尸体。而且如果我们没猜错,这凶手,甚至在泥石流之中救下了吴哑巴。如非必要,我不想这样大费周章。司若也说,他对此人身份,有了些猜测,不是么?”   回来一路司若都没有与沈灼怀再说过话,但面对案子,他们可能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   闻言,司若也点点头道:“不错。虽然黑衣人故意转换了声线……但人声音的特质和身形是不会变的。”   司若叹了口气:“若我没认错……”   “那就是她,不是他。”   “是陆令姜。”   这名字甫一说出口,除了沈灼怀眉头紧皱外,其余的人都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陆令姜?陆令姜是谁来着?”这是没去过杨府的温楚志。   “这名字似乎有一些耳熟……”这是霍天雄。   “这不是杨家的外孙女吗,和凶手有什么关系?”这是真正走访过的苗泰威,“我见过,挺乖巧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是袭击二位公子的凶手呢?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唯有沈灼怀脑中突然一片清灵——   矮小的身形,雌雄莫辨的声音,以及唯一一个在祠堂之外,悼念水娘的人。   陆令姜。   那个看起来蛮横娇小的小姑娘,竟是今天与他打得不分上下的黑衣人。   杀人时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及笄。   “沈灼怀伤了她的左臂。”司若轻声道,似乎并不想说出口,但又不得不说,“若是想要确认,去看看陆令姜有没有受伤便知道了。”   霍天雄与苗泰威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追踪了一整年的人,杀死杨珈峻一家三口人的凶手,竟会是一个小姑娘,一个看起来没有丝毫杀伤力的人,甚至她的兄长杨奉华,都比她要更有嫌疑一些。   温楚志后知后觉地开口:“陆令姜……陆令姜的父亲是塞外人。”他喃喃道,“据说塞外一些游商手中,的确会有两仪草这种珍品。当初我查的时候其实查到了陆令姜这条线,但我也觉得她小小一个姑娘不可能参与这么凶残的罪案,便转头就忘了……”结果叫他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   现场的气氛都有些闷。   “去杨府拿人吧。”沈灼怀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无论是不是她一个人干下的这件事,案子都该有个了结。”   苗泰威应了声“是”,方有些怔怔地站起身。   连日的大雨在天光乍亮后已经停歇,露出难得一见的金色太阳,将路面积水蒸发得一干二净。   沈灼怀看了看司若,司若也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走罢。”   但就在这时,一个下人打扮的人却急急冲入了客栈:“几位大人,救命,快救命啊!”   沈灼怀与司若有些诧异,将他拦下来。   来人自称是杨府的家奴,跑得是气喘吁吁的:“我家小姐,不是,是表小姐,表小姐发疯了!她劫持了我们大少爷,说要杀人啊!”   沈灼怀与司若目光一对——   他们竟还忘了,杨府之中,还有最后一名杨珈峻的“遗孤”——杨从宰。   ……   六月十六日,杨府。   杨府的夫人、小姐和下人们,以及杨奉华,都面色发白地站在杨府门外,急切地等待着沈灼怀一行人的到来。   见到几人,杨奉华连忙上前:“沈世子,司先生!这次您一定要帮帮我们杨家!”他没有寒暄,径直说起来,“令姜昨夜失踪后回来整个人突然就发疯了,跑到表弟屋里,把他给劫持了,还不让我们进家门,说进去连我们一块杀了!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功夫,我们数十个家丁都没打过!”   沈灼怀匆忙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在外面候着便是。陆令姜在哪儿?”   “就在,就在祠堂之中。”杨奉华慌忙为几人指了个方向。   沈灼怀与司若进入杨府,剩余的官兵也想进入,但刚走进门槛,里头却传来了陆令姜响亮的威胁:“我只见那几位钦差大人!其余人都不许进!”   霍天雄一等人只得止住脚步,与杨奉华等人一起等在门外。   杨奉华很是焦急,他忍不住问苗泰威:“苗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苗泰威看着杨奉华,有些不忍心说,但还是告诉了杨奉华事情的真相:“……你们家一年的凶案,便是陆小姐所为。”   “啊。啊?”杨奉华反应过来,险些晕过去,好在旁边的管家一把托住了他。   祠堂之中。   陆令姜端坐在主位之上,她身上还穿着带着雨水痕迹的黑色夜行衣,目光凌厉。她右手持着一把匕首,受伤的左手则拎着看起来是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杨从宰的衣领,鬓发未乱,却眼神坚定。她似乎知道自己的结局,见到并行而入的沈灼怀与司若,只是微微昂起了下巴:“来得够早的。”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   司若开口道:“陆小姐,其实你不必如此。”   陆令姜抿抿嘴唇,眼圈微红,似乎是想忍住眼泪,她声音尖锐:“不必如此?我已经如此三次了!回不了头了!”她持着匕首的手在杨从宰脖颈比划。   “……这次你还有机会。”司若缓声道,“原本霍将军想全城搜人,被我们劝住了。我们知道你救下了吴哑巴,也知道你有苦衷,是么?你未必想你的家人亲自死在你的手中。”   “我呸!”听到家人这一词,陆令姜却吐了口唾沫,眼神狠戾起来,“家人?他们可不配这个词!他们是什么东西,是狼心狗肺吃人于无形的垃圾!”她死死盯着沈灼怀与司若,“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搞死这些垃圾的吗?来啊,我都说!”   司若有些担忧地看了沈灼怀一眼,沈灼怀以眼神安抚他,向前了一步:“是,我们的确有很多疑问。”他的声音也十分和缓,尽量不去激怒陆令姜,“比如,水娘是谁。”   但其实来的路上,他和司若对此已经有了答案。   是他们先前意外错漏也不该错漏的地方。   水娘这名字,也可以是一个老妇人。   比如杨珈峻的母亲,陆令姜的外婆。   他们知道陆令姜父母一直在塞外生活,由她有记忆起,便是外婆带大的。陆令姜与杨家老太太的关系非常好,曾经陆令姜七岁时,她父母想带她离开宁国,陆令姜却因为要离开杨家老太太而哭闹不止,不愿上马车,因而继续在杨家留了下来,一直长至今日。近些年杨家老太太有些糊涂了,但却仍旧对自己这个外孙女极好,就连外人也都知晓。   “水娘?水娘自然是我那被畜牲舅舅害死的外婆。”陆令姜声音里带着恨意。   “你们猜,为什么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只能以水娘的名字被祭奠?”似乎是气极,她甚至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荒唐的尖锐,“因为我那堂堂从四品官的舅舅要升知州啊。若是他的老娘在他升知州前便去世,他便要守孝三年,知州这位置自然也就泡了汤。因此他们是怎么对她的?杨珈峻和他的好老婆们密谋,将奄奄一息的她丢到城外庄子去,她浑身疼,也没有一口药喝!一个大夫看!哪怕死了!家里也只能闭口不言,说她是回了娘家!因此在所有人眼里,我那‘好舅舅’的亲娘,还活在他的孝顺之中,颐养天年!”   她的声音仿佛是砸在地上一般地用力,不是为了告诉两人真相,只是控诉:“所有人都帮忙瞒着这一切,她下葬那一日,没有香火,没有祭品,甚至我外婆走那天,就是我那畜牲舅舅的上任喜宴,家里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切,沉浸在那种欢喜之中。只有我记得,我记得我可怜的外婆是怎么盯着天花慢慢变得僵硬的。你们知道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是什么感觉吗……我很清楚。”   一滴泪滴下来,陆令姜声音里带了哽咽,但随即很快,她便收拾好了情绪,再度昂起下巴:“所以,我也只能让那些害死她的人,也感受一下,眼睁睁死去的滋味。” 第69章   沈灼怀的手握在剑柄上,没有动。   司若也没有动。   他们都清楚陆令姜的下场是什么,而如今这面对陌生的他们的控诉,怕便是陆令姜能做的,对她的外婆面对的那些不公发出的最后的话了。   他们只是静静地等着陆令姜说完。   陆令姜摸了一把眼泪,接着恶狠狠道:“我爹娘不在身边,却给我留下了书和药草,他们可不知道。”她的头歪着,“六月十六那天,是我外婆的头七。我那时已经回了杨家,旁敲侧击杨珈峻,能不能为外婆做祭。我原本是想着,若是他愿意做个人,便放过他的。”   “可他就不是个人。”   “他根本忘了那一天,也忘了我外婆去世是因他的事实,由于害怕鬼魂作祟,哈哈哈,鬼魂作祟!他在他院门上栓了一把艾草辟邪!我当时气得差点发疯!于是我干脆借官府有事的名头,将他骗出来……然后用麻沸散迷倒了他,装进麻袋里,托樵夫运到了郊外。很幸运,我扮作男子的乔装很像,他也无人发现。”   “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我捆在山洞里,生气极了,骂我在闹什么,我问他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继续骂我……”陆令姜叹了口气,“我便累了。”   “砍下他手指后,我觉得没意思。”她抬起头看向二人:“干脆让他自己眼睁睁死了。”   “可我在杨珈峻的尸首上并没有看到什么受外伤的痕迹。”司若仍旧不动声色,“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麻沸散。”陆令姜的目光有些涣散,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只有一点,“麻沸散煮水,煮开后解开他的袍子,用帕子浸湿了,一片一片地贴上去。”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并不是在描述一桩杀亲的惨案,而是在说一个普普通通的回忆,“是我们塞外杀牲口的做法。麻沸散会一点一点地从他胸口浸透进他的心肺,他开始只会感觉动弹不得,慢慢的,便会开始呼吸困难,却什么都不能做,然后像我外婆那样,看着自己药石无救地死去。”   “这是他们的报应。”   沈灼怀与司若的呼吸都一下滞住了。   陆令姜复仇的办法……有一种出乎她年龄的天真与残忍。   她分明可以用更轻易的方式去报复自己的舅舅,比如报官,将杨珈峻所做的一切告诉他的政敌;或是在捉住杨珈峻后,用直截了当的方式结束他的生命。   可她都没有。   她要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她要她的仇敌在最痛苦,最无助的条件下,无能为力地死去,明明只需要动一个指尖,就能将自己挽救。   司若低下头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若是陆令姜没有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她本该是一个有天赋的姑娘。   但她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   “那现在够了吗?”他抬起头,对陆令姜道,“杀人也好,吓人也好,你已经做过了。杨府已经支离破碎,杨家也成为了杨奉华的囊中之物。你够了吗?真的还要再脏一次自己的手吗?”   他其实能够解陆令姜的所作所为,但他绝不会做出陆令姜这般,让复仇淹没自己的事。如今杨家三口死去已经无法挽回,但至少杨从宰还在,如果这种绝望的控诉的结局是能换下杨从宰的性命,或许他们之前一切所作所为,都还有存在的意义。   杨家的这一切就是一个巨大的闹剧,由贪欲开始,由复仇结束。   但司若希望,至少杨从宰在其中,是没有牵扯的存在。   “可他是他们的儿子。”陆令姜的嘴抿得很紧,眼泪不住地掉落下来,“父债子偿。”   “杨从宰和你外婆的关系很差吗?”沈灼怀也开口了。   “不……但是!”陆令姜道。   “杨从宰的确做错了事。”沈灼怀点明陆令姜话中的破绽,“他唯一做错的事,便是和这杨府的所有人一样,为他父亲和母亲们隐瞒了你外婆死亡的真相。若说有罪,他们都是一样的。可当初你外婆出事时,杨从宰甚至没有在南川。”沈灼怀不是司若那种会对小孩好好说话的角色,但他知道面对陆令姜,需要以成年人的、平等的高度去对待,“你今日能在我们面前杀了杨从宰,可你能杀了这杨府所有人吗?你能杀了杨府所有人,能杀他们的子子辈辈吗?”   沈灼怀的眸子里带了一点悲哀:“复仇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折磨,令姜。”   “放手吧,令姜。”司若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若你放了他,说明初衷,我相信朝廷也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判决。”   “可我……可我的生活,已然回不去了啊。”陆令姜手一松,手上的匕首“乓啷”一声掉在地下,她抽噎着,鼻头红红的,此刻才真正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双手用力一推,将杨从宰推向沈灼怀与司若那头,冷冰冰道:“他已经死了。”   沈灼怀与司若一惊,赶紧想伸手去触杨从宰的鼻息。   可突然,陆令姜却深深望了他们与外面的人群一眼,抛出一只火折子,点燃了她与她面前的所有!   火借风势,呜呜地吹大起来。   “陆令姜——”司若伸出手去,可陆令姜已经身在火中了。   好像还最后和他们摆了摆手。   祠堂之中本就做祭拜,摆着许多的易燃物和蜡烛香火,陆令姜又心存死志,一把火下去,不过几个眨眼功夫,火苗便已经烧到了祠堂顶上,往二人眼前奔来。   沈灼怀一手托着一个人,顾及不得,咬咬牙,只好将杨从宰和司若拖出去:“我们走!”   杨府之外。   火烧得愈来愈烈。   郁葱的树木与干枯的藤蔓成为了火焰最好的助燃剂,木制的雕花房梁连同房梁上悬挂的灯笼布花,被火焰烧灼得“噼啪”作响,火苗飞跃而起,似乎与云层交相辉映,如同一只巨大的火鸟在火场中飞翔。整个杨府除了陆令姜,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她在火中,不知是新生,还是死去。   “……我果然还是讨厌火。”沈灼怀感叹道。   司若头一回看着一个人这样决绝死去,心中有些不忍,忍不住一把投入了沈灼怀的怀抱:“让我待会。”他闷闷地说。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司若的眼泪暗暗晕上了沈灼怀的衣襟。   杨家人都怔怔地盯着燃烧的杨家大宅,他们的祖宅。   “就这么……没了。”杨奉华喃喃道,“还有小妹,也没了。”   杨奉华似乎依旧无法接受,将杨府搅成一团的是自己最小最疼爱的幼妹这个事实,他双目失神地盯着灼灼的大火:“果然……果然还是报应啊。”   杨家人就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但好在,生活回复了平静。   杨家的一个夫人抹着眼泪:“还小妹呢,要不是她,我们杨家能这样!”   旁边的杨家小姐搀扶着母亲的手,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见状,夫人更是道:“她连从宰都杀了,从宰是杨家现在唯一一个读书人……”   司若闻言,抬起头来,他对那夫人道:“陆令姜没有杀杨从宰。”司若声音很轻,却语气坚定。   “可,可他……”看起来像一副死了的样子。   杨从宰自打被沈灼怀与司若从祠堂中救出,就一直瘫倒在路边,一动不动,看起来毫无生息。   “陆令姜不敢下手杀人,方用麻沸散将人浸死。”司若走到杨从宰身边去,蹲下身,试了一下他的鼻息,鼻息平稳,“她说杀了杨从宰,是骗我们的。杨从宰只是被迷晕过去了。”   “恭喜你们,保住了你们杨家的文脉。”   说完这句话,司若像是累了,面无表情地走到沈灼怀身边,示意他带自己回去。   杨家人只听到“杨从宰还活着”,别的什么都没有注意,又立即聚集在杨从宰身边,摇晃摇晃他。   杨从宰似是醒了,先是被聚拢的人群吓了一跳,然后呆呆愣愣地看着一群人,扭头望了半天,看起来痴傻痴傻的。   反倒是杨奉华上前来,朝沈灼怀和司若郑重做了一揖:“……沈世子,司先生。不管如何,杨家都要谢谢你们。”或许是经历一番事的缘故,他看起来气质沉稳许多,“我们在外面都能听到,原本令姜……是想带着表弟一块儿死的。”   沈灼怀与司若都摇摇头:“无碍。”沈灼怀说,“我们份内事。倒是你们……”   杨奉华笑了:“这是杨家的报应,我早说了。”   至此,又做了一揖。   沈灼怀与司若一众人回到客栈。   一夜未歇息,众人都有些疲倦。   但更多的疲倦,来自于得知探寻的真相如此后的无奈。   霍天雄与苗泰威身为武官,却与杨家少不了接触,虽说关系不好,但也算得上一方旧识。如今眼看杨家如此,心中都有不同感慨;而司若一行人,虽说只是来探寻真相的外来者,却是真正参与进案件之中的,尤其是司若,虽说看似冷若冰霜,却共情能力极强,哪怕事情已毕,心中也闷闷不乐。   看着司若这样子,沈灼怀揉了揉他的脑袋:“还在想陆令姜的事吗?”   司若点点头,叹了口气:“其实,只要有个大人出来帮她的忙,一切便不会如此了……”   不会到这番彻底无法挽回的情境。   但沈灼怀在世家之中长大,这些事情比司若看得开的多:“在那种环境下,就不可能有如果。”他学着先前司若乳燕投林投向他一般轻轻抱住了司若,将他揽在怀中,“‘大人’,总是会有自己的心思和利益考虑的,他们未必是真想水娘死,但水娘死了,多少会对他们有利,所以熟视无睹,是最好的选择。”   “人总是自私的,有一分利,便图三分;有三分利,便妄想全部。”   沈灼怀的眼神深沉下来,抱着司若的手微微用力一些,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可回首的过往。   作者有话说:   这个案子也结束啦。这是我个人写得比较喜欢也比较满意的一个案子,对于案情凶手的布置也有一点我自己的思索后的设定。即使我知道依旧有我写得不够满意的地方,但写的时候,我是快乐的~   杯弓蛇影后 第70章   离开南川那天,是个大太阳天。   南川的雨季还没有彻底过去,但大多数人已恢复了雨季前期的正常生活,司若他们离开时,还恰好能看见许多汉子在城外青骄山担泥。   至于最后为杨家这个案子下的定论,则是以陆令姜为主犯,另外的,多少提及了一些杨珈峻所做之事的前情。   这个案子,也只能这么过去了。   他们不能对罪犯有更多的共情。   至于司若与沈灼怀的关系……像是进入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暧昧之中。   司若厘清了自己内心那如同春芽般生长的隐秘欲望,却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对沈灼怀避而不见,比起这个,他更害怕自己的心意被沈灼怀发现,因此更珍惜每一次与沈灼怀靠近的机会。   沈灼怀自然察觉到了司若这些日子的异样,但他只觉得是杨家案子过后,司若情绪一直没有缓和过来,也没做多想。   这回轮到司若右手受伤,沈灼怀自然处处小心。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陪都金川,也是沈灼怀一直以来要去的地方。此次没有要事,便也不用赶路,便由得一行三人欣赏美景,走走停停。   在距离陪都只有两百多里的一个小县城,三人临时停下休憩。   无他,一来是离得近了,可以慢慢走,二来是这些日子温楚志仗着有沈灼怀付钱,大肆挥霍,竟把堂堂沈世子手头的银钱都挥霍得差不多,为保证生活质量,沈灼怀不得不在这县城临时停下,取些钱花。   靠近金川,便不比先前由乌川至南川一道了,气候自然没有顶南方的热,快入七月,还有些雨下,偶尔要穿上多几件衣裳。而与南边最不相似的,便体现在吃食一处上。   金川夏天不热,冬天却冷,因此烹饪上多要“鲜”、“辣”,由于有贯通南北的大江奔流,河鲜加上爽得呛人的鲜红辣椒,是金川及其附近人常用的美味。   只是司若盯着面前红彤彤一盆还在“咕噜噜”冒着泡的滚烫鱼片,一时犯了愁。   沈灼怀给司若布好了碗勺,这些日子司若手没好的时候,他都会在司若不方便的时候能帮则帮,见司若一脸的叫苦模样,忍不住笑了:“不能吃辣?”他将那鱼片往后推,露出后面被遮挡着的清汤来,“猜到了。吃这个,我特地叫店家备的,不辣,你可以入口。”   司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头,像只小猫似的凑近闻了闻,的确没嗅到那辛辣味道后,方才右手持着勺子,有些笨拙地下手。   这清汤鱼肉也很有滋味。   沈灼怀盯着司若吃下第一口,方才安心地捧起碗,夹了第一筷子。   温楚志看着二人亲密得如同一家,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块巨大的铜镜,在拼命反光,他口中低低念叨着:“真是一对小情人!”   温楚志吐槽的声音很小,压根没到叫司若能听到的程度,沈灼怀却暗暗斜目,给了他一个眼风,台下又踹温楚志一脚——   “你踩到我了。”司若从饭碗里抬起头,眼眸清凌凌的。   却踩到的是司若,巧巧被温楚志躲过去了。   温楚志“嘿嘿”一笑,一言不发低头就开始刨饭。   沈灼怀一阵头大,也只好冲司若温柔笑笑:“是这桌子太小。”而后又迅速转换话题,“其实金川滚鱼味道真的不错,要不要试上一片?我给你用茶水洗一洗。”   “?”司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至少还能塞下两个人的饭桌。   但他对那沾着红滚滚热油的鱼片的确是有些惧怕又有些好奇的。   于是司若跃跃欲试道:“那你给我试试。”   泡过茶水后鱼片表面红油被冲洗得七七八八,沈灼怀将它夹至司若勺子上,司若又是嗅嗅,而后伸出舌尖舔了舔——嗯,好像确实没什么味道了,然后囫囵将一整片都吞吃下去——   然后司若的眼睛和鼻头都瞬间红了。   “咳……咳咳咳……水……!”他无助抬手。   好、好辣!   南方人吃不得辣!   要南方人的命了!   吃了辣椒的司若整张脸瞬间粉红,尤其是眼周,绯红一片,好似是被谁弄得哭出来似的,一双桃花眼潋滟如水,泪汪汪的。   沈灼怀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动,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赶快取了冷茶和帕子递给司若,司若连喝三杯,才终于压下喉头辣意,但泪珠都被逼了出来,眼睛雾蒙蒙的。他一脑袋倒在桌上,被沈灼怀大手堪堪扶住。   “我以后可不敢叫你尝这个了。”沈灼怀后怕道。   司若抬起眸子,别了沈灼怀一眼,当的是美人眉宇,顾盼生辉。   温楚志在一旁一甩扇子,啧啧念道:“沈世子啊沈世子,今日竟是叫美人落泪。”   险些被沈灼怀一脚连着椅子踹倒。   出了饭馆后,温楚志寻了个司若没空的时间,扯沈灼怀过来说话:“你们,就打算这样子下去了?”   沈灼怀目光还追随着去附近买冰豆腐脑的司若身影,没有注意听温楚志的话:“什么下去?”随即明白过来,转头看向温楚志,“这样挺好的。”他看起来很认真,“诺生不知道我的心思,但我能以他朋友的身份在他身边继续呆下去。他是个很敏感的人。”   沈灼怀不知多少次再度警告温楚志:“你不要乱来。”   温楚志却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恨不得看看自己好友脑子里那根名为情爱的弦是不是断掉了,“既然他这么敏感,你们又已如此亲密,你还觉得他对你半点意思都没有?我如今多少也算司若熟人了吧,他对我有对你这样吗?他会允许我靠近他三步之内吗?”   温楚志还想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司若却已转身走回来了,他看着沈灼怀警告的目光,只好闭上了嘴,用眼神示意道:“我不说,我不说行了吧!”   司若手上除了一碗豆腐脑还拿了别的点心,被分成两个荷叶包,他方才离得远,没有听到沈灼怀与温楚志的聊天,只是将一大一小两个荷叶包递给沈灼怀与温楚志:“我看有你从前买过的凉糕,就顺带买给你了。”这是对沈灼怀说的,“还有温公子,不知温公子喜欢什么……”   所以干脆都买了。   是的,大的那包是给温楚志的。   “他什么都吃。”沈灼怀挡在温楚志不善的目光前,接过了两包点心,回过头的时候脸色一变,恶狠狠冲温楚志道,“你最好不要乱来。”   再回头,又是一副温柔的笑意。   司若丝毫没有察觉:“不是说还要去银庄吗?”   “是要去。”沈灼怀趁机将手揽上司若肩膀,推着他往前走。   沈氏钱庄布遍大江南北,哪怕是县城,也有其分庄,还往往布局在整个县城地段最好的位置。   沈灼怀对门口侍卫出示了玉牌,钱庄掌柜便立刻出来欢迎。司若本是打算跟着沈灼怀一同进去的,但没料到温楚志看到钱庄中某个人影时,却突然扯了扯司若的衣袖:“那个,司公子,能不能在外面和我一起等?”   司若其实和温楚志交流不算多,见他突然恳求,有些好奇:“温公子是怎么了?”   沈灼怀原本在和钱庄掌柜交谈,见到温楚志这般模样,也眯眼往里看去,忍不住笑了:“司若,我看你就答应他的请求吧。”他笑得开怀,“温家管事的来了,他要不想被揪回去,自然得拿你挡挡。”   见温楚志一张娃娃脸皱得跟苦瓜似的,司若本来也没什么事,便陪着他在外面了。   司若与温楚志有的没的聊了两句,便实在找不到还能继续交流下去的话题,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站着。   突然,温楚志凑上来,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司公子和沈明之关系真的很好。”   “嗯?”司若有些不明白。   温楚志一本正经地说:“我打小与沈明之认识,算是竹马竹马,但却也不曾见他与什么人同桌而食同寝而睡,司公子真是特别的一个。”   司若不知他要表达什么,但听到那句“竹马竹马”,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快,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温楚志继续说。   “只是沈明之终究还有个世子的身份。”温楚志叹了口气,又看看钱庄里面,“虽然我也是世子,但我是个吃喝玩乐的世子,温家自有温家该有的掌权人。但沈明之不一样。沈明之从小接受着最好的教育,他从小是被教导着作为沈家的继承人长大的,学会的也皆是要继承家业的本事。即使他当前无法入仕,在与你玩这些破案游戏,但始终有一日,他是要回去娶妻生子,继承爵位的。”   司若浑身的刺都冒了出来。   他没想到温楚志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司若自然是想过沈灼怀若是个也喜欢女子的男子,有朝一日定会回去娶妻生子,成为这世间凡人一员的,可既然这事情没发生一日,他便侥幸过一日,又如何?总之一切不过是他偷来的……温楚志……温楚志又何必这样残忍地挑明。   “这是沈灼怀叫你讲的吗?”司若冷冰冰道。   温楚志却摇摇头:“不,司公子,是我自己。我为你好,也为沈灼怀好。我不知道你对沈灼怀是怎样一种打算,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很难听,但……”他看着司若有些微红的眼圈,缓和了语气,“若是你们之间真有不该有的误会,就不要再继续下去。”   “或者,将这一切直接说明,放他回去过正常的人生。”   温楚志向来是一副笑眯眯的娃娃脸模样,好说话,也总被沈灼怀欺负。但今日司若见到的他,倒是真让司若感觉到了温楚志身为温家世子的那一丝锐气。   他有些迷茫地垂下头去,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直接说明……吗?”   温楚志见司若有所触动,又道:“司公子若是害怕,为什么不想想沈灼怀是不是也在害怕呢?”他看沈灼怀似乎要出来了,加快了语速,“我会给司公子验证这一切的机会……希望司公子和姓沈的那家伙都能捉住。”   话音刚落,沈灼怀就走出了银庄的门,见司若竟难得地在和温楚志说话,有些奇怪:“你们聊什么呢?”   司若眸色暗淡,却抢在了温楚志前面开口:“没什么。”他说,“温公子问了问先前我们办的几个案子的情况罢了。”   说着,便领头就走。   作者有话说:   进入小司和小沈的情感纠结~ 第71章   “司若——”沈灼怀才想唤他,司若身影却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温楚志不慌不忙地走到沈灼怀跟前,一脸无辜:“哟,二位怎么啦?”   沈灼怀倒还奇怪呢,他不过进出钱庄,撑死了也就半柱香功夫,出来却只见到司若一张冷脸——他扭头皱眉对温楚志:“莫不是你又……”   “可不关我事!”温楚志连忙摆手,“我真就只和司公子聊了聊你们先前的事罢了!”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加之沈灼怀一心追着司若去,竟是没看出温楚志打的是什么主意,便一甩袖子,朝司若身影追去。   留下温楚志在后看着熙攘人群,叹了口气:“唉,还是得本公子亲自出马。”   司若没去别的地方,他也没别处可去,很快,沈灼怀便在他们住下的客栈门前拦下了司若。他一头往前冲,被沈灼怀别过身子来时,沈灼怀才发觉司若眼圈微微发红,像是狠狠揉过。   他一愣:“你眼睛怎么了?像是哭过似的。”   司若肩膀被沈灼怀大手桎梏,尖尖下巴别起,一双清冷眸子藏在碎发中间,却遮挡不住眼尾的红意。   他扭过头去:“风吹的。”   然后半句话也不想与沈灼怀多说。   一副别扭模样。   沈灼怀捏捏有些发涨的眉心,跟上司若想要甩掉他的脚步:“可是温玄晏那小子得罪你了?”除了这个,沈灼怀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会叫司若突然情绪大变,“我替他向你道歉,成么?过了陪都,他也就不跟着我们……”   若是沈灼怀不提温楚志还好,一提温楚志,司若心中更乱,他脑子里响起温楚志说的那些话,“他们不是一路人”……或者是“放他回去过正常的人生”。   可分明是沈灼怀先上来招惹他的,什么叫他放沈灼怀回去?   司若难得难受,只觉得鼻头一酸,连沈灼怀的话都听不完,见来到自己房门前,便“啪”地给沈灼怀来了个闭门羹。   “……”沈灼怀站在门前,碰了一鼻子灰,抬手欲敲,却又收回。   罢了,等温楚志回来再拷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沈灼怀想。   说起来沈灼怀未尝不是有些鸵鸟心态,司若的情绪越外放,他便越不敢靠近,生怕自己了解越多,越无法抽离。但本心又告诉他,他应该去关心司若……因此便只能是辗转了又辗转。   陪都地方的客栈房间很小,几乎只能摆下一张架床和一套桌椅,其余逼仄得只能容人出入。司若的行李与茶盏零碎地摆在木桌上,任由窗外日光探入,反射着刺眼的光。司若趴伏在桌面,眼前总有星点光芒如同小虫子爬过一般,更叫他心中烦闷。   他忍不住伸出一个手指,像只好奇的猫儿,去推了推被放在圆桌边缘的茶盏。   又往边缘推推。   “咔嚓”一声脆响,茶盏滚落地面,四分五裂。   听到茶盏破碎声音,眼前也没了反光的存在,司若似乎才终于舒坦一些,微微眯起了眸子,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他刚刚其实能够听到沈灼怀在门外的呼吸声。   但若是沈灼怀不主动进来,司若绝不会叫他走进。   从温楚志的意思来看,沈灼怀至少对他有意。   这叫司若有些欣喜。   但这样的喜悦又并不能支持他更进一步。毕竟轻易的“喜欢”不过是一件可以被抛之脑后的事情,他需要更多,更能肯定的一切。   司若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一个可能这辈子与自己也绝无可能的人,这一点已经叫他足够低头了。可司若是一个再骄傲不过的人,他不想让自己成为那些情爱故事里歇斯底里的角色,因此似乎他与沈灼怀之间,永远有着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的距离……是离得相当近,又难以逾越的距离。   正如温楚志所说,若是他给他们两个一个机会,司若会向前吗?还是会同样踟蹰在原地?   司若睫毛轻眨,内心似乎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   ……   沈灼怀在门外守候良久,但还是回到了自己房间。   屋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一身黑衣打扮,蒙着面的男人。但沈灼怀见到此人,面上却并未有多余神情,只是关牢了房门,走近道:“要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黑衣男人见到沈灼怀,立刻跪下行礼:“公子,已有八九把握。”   沈灼怀点点头,眼睑低垂:“那便办吧。小心一些,莫要叫旁人捉了把柄。”沈灼怀还想说些什么,却耳尖听到隔壁屋子里似乎有瓷器破碎的声响,他顿了顿,便冲他黑衣人一点脑袋,“你先走,到了陪都,我自然会找你。”   说着,那黑衣人便抱拳一揖,由窗户飞身而出。   沈灼怀急急走到门边,正要推门,却听到自己门被敲响——他手一滞,莫非是司若来寻他了?   但门只打开半扇,沈灼怀却很快后悔。   门外不是司若,而是站着背手的温楚志,温楚志分明是跟着他们后脚回来的,却不知为何耽误了许多时间——但如今沈灼怀算是明白了。温楚志身后跟着一个一身纱衣,披散着头发的面容清秀的男孩,他见沈灼怀开了门,便笑眯眯地将男孩推到沈灼怀身前,眼睛却看的是司若房间的方向。   温楚志像是故意的,说得很大声:“祝琴,这便是沈公子,还不快上去行礼?”   那穿着半透纱衣的男孩有一双与司若三分相似的桃花眼,但司若那双眼睛里多是冷清,这男孩眼睛却潋滟多情,他甫一见到英俊的沈灼怀,便红了脸,有些扭捏地想扑入沈灼怀怀中:“沈公子,祝琴这般失礼了……”   沈灼怀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被温楚志与祝琴结结实实堵在门口,只得往后躲避:“温楚志,你这是做什么!”他厉声道,“把这人带走!”   但沈灼怀害怕司若听到他们这里的闹剧,声音不敢太大,小着声,只是咬牙切齿的:“胡闹!这小倌哪里来的,你带往哪里去!”   然而这小倌祝琴今日是接了温楚志委托的,若是能叫沈灼怀动心,便能拿上一大笔银两,因此哪怕直观看出沈灼怀对他的不喜,祝琴也一个劲往沈灼怀那头扑:“沈公子……”他捏着嗓子道,“温公子也是一番好意,不若让祝琴……”   “走开!”沈灼怀一甩袖子,恨不得离温楚志与祝琴三尺远。   与此同时,司若房间。   司若本就一心挂着隔壁的沈灼怀,温楚志带着一个大活人回来闹上门这么大的动静,他自然不会错过。   他在逼仄的房间中不断地踱步着,心中烦闷不已。   想来这便是温楚志说的那个“机会”。   也是,若是沈灼怀对他有意,又是个愿意与他有进一步交往的人,自然不会收用那温楚志挑选来的小倌;但如若沈灼怀真只是当今日一切不过一场游戏,那那小倌不过也只是游戏上的另一环。   只是虽然司若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切,他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轻轻推开门去——   只见沈灼怀大门紧闭,但他人却与温楚志、与那个名为“祝琴”的小倌纠缠在一起。沈灼怀背对着司若,司若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见到他与那小倌距离极近,小倌身形瘦弱,一身纱袍,与自己尤为相似的一双眼睛却通红地盯着沈灼怀,面带三分羞赧,春情泛滥。   “祝琴……”   “可……但……”   他们交流的声音很小,司若听不到。   但在司若见到那与自己至少有两三分相似的男孩面容时,司若却心中一空。   沈灼怀会拒绝他吗?或是,就这样顺水推舟?   就在司若纠结要不要上前时,却见到那男孩不知为何一个踉跄,朝沈灼怀倒去,沈灼怀似是始料未及,下意识伸出了手——   司若“啪”地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再看就要更气了。   他抽抽鼻子,转身扑回床榻,心里像是被陈醋泡过一样酸。   但他却错过了沈灼怀一把将男孩推进温楚志怀中的情境,自然也错过了一声门响过后,沈灼怀倏地回头的错愕的目光。   “多亏了你的好主意!”沈灼怀已然察觉温楚志搞事的目的,他甚至来不及再警告这个乱来的好友,便急着跑到司若门前,一声声敲响了他屋子的木门,“司若,司若,开开门!开开门好吗!”   沈灼怀拍了几下,又停下来,细细听屋内声响。   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屋子内外都静悄悄的,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不得已,沈灼怀继续拍起门来:“刚刚你看到的都是误会。”他急道,“我可以解释这一切的!”   屋内,司若的脑袋埋在被褥里,听到外头沈灼怀远而闷的声音,他却一言不发,继续捂住了耳朵。司若心想,他今日就不该被温楚志一激,听他说要一个说清楚的机会。如今这般,还不如他与沈灼怀从来没有挑明过的好,暧昧就暧昧下去,至少沈灼怀不会在他面前与人亲密。   拍门声渐渐停歇,司若“砰砰”直跳的心也随着停歇的拍门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沈灼怀就这样放弃了吗?司若从被褥里探出一个脑袋来,须臾,又起了身,一点一点地挪到门前,悄悄打开了一条门缝——   门外已经是一片清净,什么人也没有。   司若不知心中是叫后悔还是松了口气,他垂下眼睑,轻轻阖上了门,微微叹气,转过身去——   却见到沈灼怀不知何时从隔壁窗棂闯了过来,半身由窗户探出,俨然一副“采花大盗”的登徒子模样,但他见到司若,却是笑了起来,英朗的眉眼里带着几分轻松:“司公子,叫我好找。”   沈灼怀由窗棂上跳下,看着有些呆愣地盯着自己的司若,走近几步,伸出手去,抚平了司若皱起的眉头:“不要皱眉,也不要害怕,司若。”   他说:“我来是想同你说,我心悦于你。” 第72章   司若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却不小心将右手伤处嗑在桌边边角处,一个吃痛,脚下踉跄,正要倒地,却进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仰头侧去,便望见沈灼怀深深望着他的双眼。   沈灼怀将司若扶住,握住他的伤手,低声道:“小心一些。”他的声音很沉,或许是因为靠近司若,气息有些滚烫滚烫,分明隔着一只手套,司若却似乎能感觉到那皮套下他的体温。   司若的呼吸一下子也加快了。   “……你说什么?”他有些不敢置信,挣开沈灼怀牵着他的手,低头看着地面,“再说一遍。”司若声音很轻,就像是他在梦里。   可沈灼怀却并未像他要求的那样乖乖开口,而是逼近司若一些,将他逼到这窄小屋檐下的墙壁:“我刚刚很着急。”他说,“可你一直不开门。”沈灼怀语气里还带了些委屈,像只被主人半途抛下的大狗似的,“司若,我以为你关上门是不要我了。”   “你真不要我了吗?”   “你在说什么!”司若忍不住抬眸瞪他,“刚刚分明是你……”   见司若终于抬起脑袋,沈灼怀也笑了,他低下头去,额头轻轻地与司若的额头相抵着,鼻尖对着鼻尖。沈灼怀的唇几乎离司若只有咫尺之远。   “我说,我心悦于你,你也是,对吗?”   他忍不住轻轻贴近司若唇上,摩挲了一下,又立刻分离,盯着司若那微微瞪大的,仿若一汪深潭的深色瞳孔,恨不得将司若包裹入怀中,吞吃殆尽。   司若似乎还因为那个轻如羽翼的吻震惊着,嘴唇微张,什么也没说,沈灼怀见他这副可爱模样,心头一动,禁不住又开口:“你说你也是,对不对?”   说实话,被司若拒之门外后,沈灼怀自然是慌的,但他并未像司若被温楚志特地刺激过,因而很快反应过来司若的避之不及不是礼节,而是不愿意看到他,干脆一把推开了胡闹的温楚志和小倌,从窗户进了司若房间。   沈灼怀是个有八分把握,就要把可能性增加到十分的人,面对司若,他自然也是如此。   而对于沈灼怀的步步紧逼,司若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与沈灼怀如今的情况,手撑在沈灼怀胸膛前,喃喃道:“你心悦于我……你心悦于我。”   原来那些暧昧,那些亲密,那些比朋友更进一步,又比爱人落后半步的相处,并非他司若一人的耿耿于怀,眼前将他逼到角落,对他说出心意的男人,也是如此。   沈灼怀不厌其烦地重复:“我心悦于你,我喜欢你,我想要你成为我身边最亲密那一个。”   他其实多少有些后知后觉的惶恐——司若那些日子里的有进有退,并不是因为他做得过分或是不过分了,而是在他心里竖起了一杆秤……还好沈灼怀没有叫那天平倾向另一方,也在胆小的司若逃离之前,把他捉住。   他将司若整个人包裹进怀中,结结实实地给予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司若比沈灼怀要矮上一些,在他怀中,堪堪能撞见沈灼怀突出的喉结。初初被沈灼怀抱紧,司若还有些猝不及防,但不过片刻,他也伸出手去,把自己埋进沈灼怀怀抱之中,手指却紧紧地捏着沈灼怀散落的衣襟,跃动的心口像是要跳出一头小鹿。   似乎是通晓心意的缘故,他们的距离从未有这样近过,彼此的呼吸吹打在彼此的耳侧,像两只交颈的天鹅,沈灼怀甚至能够嗅到司若发上淡淡的皂香。他们的肌肤彼此贴紧,心跳侧耳可闻,静谧的室中。独有清浅的呼吸与衣料摩挲发出的“嘶嘶”声响。   须臾,司若却抬起头来。   一张昳丽的脸瞬间映照在沈灼怀眼前,这叫他不由得放慢了呼吸,司若眉眼之前的绯红仿若是烛泪滴落的残息,让沈灼怀忍不住伸手去抹、去揉搓那一抹红——   可随即,沈灼怀却觉得唇上一疼。   司若竟是扯住了沈灼怀的衣领,微微踮起脚尖,一口咬在了沈灼怀的唇上,没有章法的、有些粗鲁地与他相贴,像只遵循着本能去做事的小兽,分明脸颊又红又滚烫,却死死不放开自己的猎物。   “……”沈灼怀心中哂笑,他托住司若只有巴掌这么大的脸,将二人轻轻分开一些距离,一片红云出现在那寻常白皙又艳丽的脸上,司若想要低头,却被沈灼怀制住,“司公子。”他笑着说,“吻不是这样的。”   随即,沈灼怀捏住司若的下巴,重新送上唇去——   先是细而温柔的摩挲,随即是如同春风化雨一般的送入,年长一些的男人引导着缠绕的方向,司若好似整个人都要融化在沈灼怀的引荐之中,那痒和麻仿若侵入了骨子里,叫司若开始浑身发颤,化作一汪春水。两人相贴的地方由冷变温,又从温变得滚烫,哪怕隔着数层布料,似乎也能感受到那滚烫的热意。   他们亲吻着,相拥着,鼻尖沁了汗,耳廓变了颜色。   司若只觉得昏沉沉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原来这才是吻。   原来与爱人的贴合,同那梦里……不,比那梦里更要叫人沦肌浃髓,刻肌铭骨,仿佛叫人短暂地失去了五感。   原来……他与沈灼怀,真的彼此相悦。   水中月天边云此刻突然有了具象化的模样,触手可及。   司若被沈灼怀抵在墙上,低低地喘着粗气,他低垂着眼睑,卷翘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不好意思去看眼前的男人,可没料到这害羞的一幕却叫沈灼怀更为心痒,一个个细密的亲吻便落在了他的眉眼之间。   “……痒!”司若忍不住磨蹭。   沈灼怀轻笑一声,离开一些,用低哑的声音道:“不欺负你了。”但他又说,“……能让我摘下手套吗?”一个礼节性的提问,但还未等司若回答,沈灼怀已用牙咬开皮质手套,丢到一旁去,用那带着火烧过粗粝疤痕的手掌,从司若脸上那颗微微凸起的泪痣划过,为他带来颤栗一般的触感。   司若浑身战栗,一口咬住了沈灼怀的手指,狠狠地。   “……”沈灼怀发出了叹息一般的声音,“司公子,你真敏感。”   司若丝毫没有从轻发落沈灼怀的意思,叫他指尖传来一阵刺疼,但沈灼怀也半点不吃痛,这一口反倒是激起了男人掠夺的天性,更加蛮横地亲吻下去,叫可怜的司若指尖都忍不住地蜷起,乞怜一般地低声呜咽了一声:“不要了……!”   而后迎来比梦中更为醉人的亲密。   这亲密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司若脑子里除了沈灼怀,再没有别的任何一样东西,沈灼怀方才放过了他。   沈灼怀声音有着含情的微微沙哑:“这次先放过你,司公子。”他的尾音带着一点点调笑,“下次再这样刺激我这个变态,可就不是这么轻易能被放过的了。”   说着,沈灼怀也有些害怕自己情不自禁,匆匆离司若远了几步。   司若感觉自己脸烫的能够煎好个荷包蛋,平日里秉持的什么清规戒律都被打破得一干二净,他有些气鼓鼓地瞪了沈灼怀一眼:“你也知道你自己变态!”小声嘟囔着,却又不太敢叫沈灼怀听到。   这些日子以来,他见到的都是沈灼怀温文尔雅待人的一面,或许是心中也有顾虑,面对他时,沈灼怀也会表现出最大程度上的温柔。可刚刚那样剧烈的亲吻……却让司若梦回刚见到沈灼怀时,沈灼怀那种鼓着劲使坏的感觉,好像总有头猛兽在盯着自己似的。   “咳……”沈灼怀耳朵尖,自然不会没听到司若的“谴责”,想起刚刚自己的过分举止,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对不起。”   不过下次还敢。   为保证自己和沈灼怀的安全,司若干脆把沈灼怀赶出门去,留自己在屋里头扇风。脸上的热潮久久不下,司若转头去寻茶水喝,却发现茶盏已经在自己生闷气的时候被自个儿打翻了。   他干脆一脑袋扑进被褥里去。   但没过多久,敲门声又响起,司若从被褥里抬起头来,发觉那敲击声不是由门边传来的,而是窗户边,堂堂沈世子又走了窗户,只不过这一回礼貌了一些,提前“通知”了一下。   沈灼怀是抱着自己的被褥过来的,他见到司若,解释道:“温玄晏还没打发走人——我干脆就没走门口。”他由窗户上跳下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司公子应该不介意,今晚床榻分我一半吧?”   虽说叫着“司公子”,可语气早不如先前那般自然,带着一些调笑。   司若想赶沈灼怀走,可想想门外温楚志请来的人——又不舍得真把人放出去,捏捏发热的耳朵,粗声粗气道:“你睡地上,可以。”   沈灼怀打蛇随棍上,很快铺好了自己晚上的地铺,走近司若,却又见他有些面红地不自觉后侧,索性来了个脱敏疗法,直接凑近过去,亲了亲司若的额头:“那,明早见?先额外支一个晚安吻。”   司若一副落荒而逃的架势,却没有真的躲开,只是耳根几乎被红晕笼罩,声音也哑哑的:“嗯。”   窗外偶闻蝉鸣,月上柳梢,不知是夜色更长,还是心中甜意更长。   小剧场:   温楚志(蹲墙角版):他们这是在一起了呢,还是在打架呢?(一头雾水)该不会好好一段姻缘,真被我给折腾没了吧?   沈灼怀(复仇版):对好友拳打脚踢。   司若(害羞版):……(害羞得说不出话) 第73章   司若本以为他与沈灼怀关系发生变化后,相处的方式也会改变许多,但不知是因为他与沈灼怀原本就过于不清不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哪怕挑明后,除去每日睡前沈灼怀定要黏黏糊糊上来的一个吻外,司若觉得,他与沈灼怀的相处,好像与从前完全没什么区别。   但有一件事很明显与从前不同——   若是从前温楚志与自己开玩笑,沈灼怀还只能是背着他去警告温楚志,如今便能光明正大地发泄自己的不满——   好像是报复先前温楚志的做法似的。   处处都入了夏,日头猛烈。已距离金川不远,横竖又没什么大事,三人便雇了马车,慢悠悠地朝陪都行进。   马车宽敞,能容下五、六人座,但这热得黏糊的天气,沈灼怀却偏要贴在司若身边,好像是要弥补先前不能与他亲密的缺憾似的。司若从前个县补齐了先前用掉的工具,正在一处一处清点,却被沈灼怀像只热情的大狗似的贴在身边,禁不住他这般亲昵,一把推开去。   “你隔远些。”司若不满意道,“闷得慌。”   顶着司若不满的目光,沈灼怀却丝毫不顾,仗着马车内有冰块沁出丝丝凉意的冰块,恨不得手要牵着,脸要贴着:“热吗?”他故作不知,“我怎么不觉得热?”反倒是笑嘻嘻地,“原来贴近你便凉快了。”   一句没营养又肉麻的话说出口,却叫司若迅速瞥了沈灼怀一眼,将手中一些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原来你这么有闲工夫,那就帮我数数数对不对吧吧。”   至于温楚志,被沈灼怀狠狠“敲打”了几番后,如今分明也坐在同一个马车厢内,却像是只吓傻的鹌鹑,坐在一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装作看不到。   比起揶揄一对小情人什么的,还是自己安全最重要。   ……   温楚志在金川有置地建府,因而他们这回终于不用住客栈或是官府了。   几人在温楚志府中放下行囊,又被兴致勃勃的温楚志拉去一阵参观,才终于能做些正事。   司若知道,沈灼怀来陪都金川的目的,是为了金川的典籍馆,也是全宁国最大的典籍馆。   宁国建国时定都并不在如今的京城,当年宁国开国高祖出身草莽,与最大的竞争对手在南北两岸分隔之地,也就是金川兵戈相见,最终打下如今江山,而彼时的京城,还落于外族之手。因而宁国初期的建都,便建在金川。到京都收复,外族倾败之后,当时皇帝方才力排众议,迁都京城,而将金川留作了陪都。   因而在金川,既有着半个“小朝廷”,又有不亚于京城的资料储备,其中典籍馆便是在京城分出的,专程用来储备大量文书的地点。   温楚志与其背后的温家出身大寺,又是荫庇得官,其中便有一项权力,是打开典籍馆的大门。   司若虽不知道沈灼怀来典籍馆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他知晓既然沈灼怀一直追寻案件真相,那这典籍馆之中,便必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当然,司若也有司若想要进入典籍馆的原因。   典籍馆馆藏如海,其中也有大量自开国以来、乃至前朝的仵作资料,作为一个梦想通过仵作考试进入刑部鹤所,离从业只差那一张薄薄证明的仵作来说,若是能有更多的资料参考,日后司若通过考试的几率也会更大。   温楚志算是金川本地的“地头蛇”,又有官身,端的是一个耀武扬威的做派,恨不得想叫沈灼怀给他端茶送水,只是挨了沈灼怀两顿打,方才瑟缩一些:“去去去!不就是典籍馆,带你们去便是了!”   沈灼怀:“你的账还记着呢,甭一天天闹些有的没的。”   但温楚志也学聪明了,沈灼怀想揍他的时候,他便滑溜地往司若身后躲,司若知道自己多少欠他半个人情,便时时帮他遮挡一二:“莫要叫旁人看了笑话。”   无奈,沈灼怀只得收回打出去的手,任由温楚志乐颠颠地在前头引路。   只是跟着在后头走,又回想起刚刚温楚志躲在司若身后的模样,沈灼怀忍不住道:“诺生,你看温玄晏像不像个半大孩子?”   “?”司若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沈灼怀笑得好看,“你我和姓温那家伙的相处方式,简直跟寻常夫妻与孩子般似的。”他不禁凑近司若耳边,像是与他咬耳朵,“怎么样,我的小妻子?”   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司若的耳廓边,惹得他瞬间耳朵就红了。   什么妻子……不妻子的!   司若强装镇定,面无表情地拍过去一巴掌:“我看你这张嘴还是闭上比较好。”   两人走在街上,又都是一副好相貌,引来不少年轻的女儿与少年偷看。金川不比较为封闭的南边,历来是风气要更为开放些的,盛夏时街边又常有渔民的孩子摘了荷花来卖,不过走一段路,司若竟收到了三四只盛放的荷花。   他”眉眼舒展,一双清亮的桃花眼,与一束开得正艳的,带着点点水珠的夏荷相衬,却是显得人比粉嫩荷花还要昳丽。   司若几乎手里都要拿不下,但从前他几乎都没有直面过这样热烈的好意——或许除了沈灼怀之外,加之这些少男少女也没有多逾矩的动作,只是觉着司若这样的美人就该配上鲜花,因此他也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接受了这样的好意。   但被迫遭受无视的沈灼怀却心里起了危机感:   一个半大少年脸红红地跑过来,将一只荷花递给司若,似乎是要帮自己的表姐传些什么话。但还没等司若接过,沈灼怀却皮笑肉不笑地夺过了半大少年手中那只荷花。   沈灼怀脸上带着笑,但浑身却冷飕飕的:“好花配美人。”他说,“不过……美人有主了,也望叫你来的人明白。”   司若接过的动作一滞,随即手便被沈灼怀再自然不过地牵起,他转眸看沈灼怀,眼里带了一点玩味:“我有主了?”   沈灼怀捏着他的手腕,把司若往怀里带:“不然呢?”   司若瞥他一眼,眼角弯弯,却反手一下子捉住了沈灼怀的手腕,越过他,大大方方去取走了那只荷花:“谢谢你的花。”他转头对那个半大少年道了谢,“不过我已经有会给我送花的人了,我也只需要他一个。”司若将手中荷花通通一把塞到沈灼怀的怀中,只留下那一只。   沈灼怀有些恍然,身上冷气瞬间消失不见,他有些愣,但唇边已经挂起自然流露的笑容。他的手仍旧牢牢牵着司若,不肯放开,但心里那些醋意却平复了泰半。   司若将手中荷花送回给半大少年,没有再说什么。   少年愣了愣,却是听明白了司若的言下之意,拿着那只荷花,一溜烟跑开。   哪怕无人送花后,两人也没有放开牵着的手,就这样慢慢地走在大街上,看这一路的车马骈阗,繁华街道熙来攘往,如同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在清晨或是傍晚形影相随。人群之中自然有因为他们如此亲密而忍不住侧目相望的,但无论是司若还是沈灼怀都毫不在意,好似这大路之上,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倒是温楚志走得太快,又一路和熟人打招呼,既没有听到沈灼怀对他的打趣,也没有见到司若被人送花的盛况,还得一路折返回来寻他们:“你们是走丢了不成?我都快到地方了,一回头,人没了!”   沈灼怀却意外的好脾气许多,挑挑眉,只是道:“是你没等人,走得太快。”   温楚志目光在两人突然牵起的手上来回梭巡,立刻明白了自己这有情人没友人的好友指定又背着他做了什么别的事,也只是白沈灼怀一眼:“得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么?”   都是路人的时候,司若没觉得怎么,可当温楚志那目光扫射过他们,倒是叫他有些羞恼,旋即撞撞沈灼怀,示意他放开手:“……行了,快些走吧,我也想看看典籍馆里有什么。”   于是几人这才加快脚步。   金川城池中有一条大河分割东、西两城,温楚志府宅在东城,要去典籍馆,却要越过大河往西城而去。虽是同个城池,一城两道却仿若是分割了南北,在东城时司若还能常见许多阔叶大树穿城越池,高耸与房舍之间,但渡过金川城中那条名为“渭河”、与古河名字相同的大河后,见到的西城却真如同被泾渭分明,半座城池,几乎是由巨大的石块堆砌而成,形容冷峻,几乎无一点人味,许多士兵穿梭其间,均身批甲冑,手持长枪。   “金川东是平民区,但城西却大多都是当年暂定都城时留下的宫庙。”沈灼怀见司若疑惑,为他解答,“自从改都后,陪都府衙便将东城作为了官府与储藏等作用,看管甚严。”沈灼怀语气里带了些司若没读懂的怅然,“想要进入典籍馆,不说难如登天,至少也要我做温玄晏的苦力许久。”   司若敏锐地察觉,靠近典籍馆后,沈灼怀似乎有些不开心,但这不开心又是在开怀之上。   似乎沈灼怀,先前为典籍馆之事,被拦过,至少不止一回。   温楚志闻言,有些得意地拍拍胸膛:“那还不是多亏了我!”他一张娃娃脸表现起得意来倒也是不惹人讨厌,“若不是我听闻他们往典籍馆派官,立刻响应,现在还没有你呢!”   沈灼怀便也笑笑:“得,我算欠你一回人情,回头回京了请你,成了吧?”   司若有些不自觉地盯着沈灼怀脸上的笑容看,下意识地在思索沈灼怀这突然的不快又来自哪里。他才想出口问问,谁知前面的温楚志便停了,指着三人面前一幢高耸入云的石制建筑道:“到地方了。”   典籍馆。   包含了无数家贫书生的向往,藏了无数前朝与今朝秘史,叫哪怕天下最负盛名的读书人,也想要进入的典藏之处。   小剧场:   小沈(迷瞪谈恋爱版):来熟悉的地方了,要带老婆去逛街。   小司(考试版):这个资料可以买,那个也好!我全都要!   小沈:老婆QAQ老婆怎么不我QAQ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是我写得非常艰难的一个故事,也是我第一个能顺v的故事,好开心!我知道入v肯定会有些读者朋友离开,但也会有一些读者朋友继续陪我走下去,这就足够了!我会很开心大家的陪伴! 第74章   眼前的石制建筑守卫森严,哪怕温楚志持着令牌,也有将近十人的小队在典籍馆门口巡逻来去。   三人站在一道类似护城河的地方前,深且宽的河道将他们与典籍馆分隔开来,仿若城池一般高大的建筑上,两个粗布衣裳,却戎装打扮的汉子站在高处,俯瞰着底下众人。他们手中牵着几根手指粗的麻绳,与馆底兵士联络,只能依靠墙上别着的三色旗帜。   温楚志朝警戒的领头官兵出示了令牌,又交代几句,那官兵方才从怀中抽出一面巴掌大深绿旗帜来,朝城楼一般的典籍馆楼上挥舞。   随着巨大的“吱嘎”声响,鬼斧神工的,由粗大树木钉造而成的木门逐渐一分为三,变作拼接在一块的折桥,而后在两个戎装汉子的操纵下,稳稳降落在水面之上。   “请吧,两位。”温楚志笑眯眯地邀请道。   于是三人跟在官兵身后,走过这水上浮桥。   折桥之后,便是黑洞洞的石制建筑内部,典籍馆本身。   他们经过折桥后,那折桥又缓缓升起,变作本来模样。   经过一段宽敞却漆黑的道路后,面前便豁然开朗,青翠装点之中,木头搭配石块建造出的结实建筑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官兵带他们进入此处后,便行了个礼,先行离开。温楚志显然对这里比沈灼怀要更为熟悉一些,他娴熟地领着两人进了其中一个门。然后指着里面不同的通道:“这里便是典籍馆一至三层的收录地了。”   温楚志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颇为认真地警戒二人道:“我虽为典籍官,但私自带人进来,多少是违背例法的,所以我丑话先说在前头——”   他分别指指左、右两边的两条通道,那里连接着不同的木梯:“左边由甲至戊,为科考、天文以及律法等书册及其案例的集合地,司公子想看的仵作手录及鹤所多年考试题集,都在这里;右侧则多为兵书、军事舆图和多年前将军们留下来的笔录,所以沈明之你往右边走。这里一到三层你们都可以随意进出,我已经和守书人都打了招呼,但其他地方就不要去了,是禁地。至于我……”温楚志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你们要找就回府里找我。当然,最好别找。”   说完,温楚志又一人给了沈灼怀与司若一块木质的令牌,司若看过上面纹案,发现它与温楚志手中那块铜令牌花纹相似,只是更简略一些,想来也是温楚志的好意,司若便点点头收下。   温楚志离开后,典籍馆一层里便只剩下司若与沈灼怀两个人。   司若挽挽袖袍,抬腿便欲往左边阶梯走,却见沈灼怀还呆在原地:“你不是一直要来典籍馆?怎么到了倒是闲下来了。”司若忍不住问。   没有外人,沈灼怀对司若动作也亲密许多,司若今日穿了件宽袖的袍子,衣角垂地,在这来去都是高大阶梯的典籍馆内,来去多少有些拘束,他便走近,帮司若卷起袖口,又蹲下身去,将他宽袍卷起。末了,沈灼怀方才起身叮嘱道:“我知道你进了书堆就不想出来,但我们在金川停留多久都行,莫要误了午饭时间,嗯?”他亲昵地吻吻司若的额发,嗅着他发上的清苦香味,“真不知道诺生是怎么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好香。”   若是在自个屋子里就罢了,可这里毕竟是外面,司若与沈灼怀这般亲近,未免叫他有些耳廓发热。可司若也没有真推开沈灼怀,只是抬头盯着沈灼怀看着自己的深情眼眸,想了想,也踮起脚尖亲了上去:“好,中午你来叫我,我乖乖的。”   两人又是一番亲密,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分别去往左右两边的阶梯。   但应承沈灼怀是应承,沈灼怀明显相当了解司若,一见到高大木架上那浩如烟海的典籍,司若便迅速将沈灼怀抛之脑后,一头扎进书堆里去。   典籍馆的确藏书繁多,不过单单案件例选一块,就占满了一人高的地方,惹得司若是两眼放光。   典籍馆外头戒备森严,里面却松懈许多,只有一个长发白须的老人在门口守候,经过令牌验证后,便随意司若取用。   司若这一看,就看得不知时日。   “昔有叔侄两人私争,侄仆被叔赶打,侄深藏其仆,却诬告叔以赶逐落水致死……无尸可验,其仆原有六指,逢江流中有死尸,亦有六指,遂告叔以服狱①……若是我遇此事,应当首先对比二者除六指外更多身体信息,方行下一步。虽死尸均为男子,但高矮与个人身份特征不一,不应当以此为据。”司若正捧着一本卷宗,喃喃自语着,因典籍馆书目不得带出,他也随身背了些纸张与炭笔,一边读,一边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案件抄录下来。   却突然,他听见“铛铛铛”的铜铃声响,司若有些迷惑,从书中抬起头来,轻手轻脚放下书卷,往窗边去看——原来是馆底的兵士们在收队鸣金,一群年龄不大的兵士高高兴兴换下守值,你拥我挤地去吃饭。   “原来这么快就到午膳时间了么。”司若挠挠鼻子,“总感觉没看几本来着……”但他想到与沈灼怀的约定,“罢了,还是先去找沈明之吧,不然被他捉住,少说又要作弄我。”   想起沈灼怀“作弄”的内容,司若都觉得有些面热,因而快步步出回廊,往沈灼怀那边去。   司若还有些奇怪,以往沈灼怀不会失约,再怎么说也会提前来找他的,莫非是这典籍馆比他的吸引力还要大,就连沈灼怀都没逃过?   馆中静悄悄的,只有司若一人的步伐声响。他来到他们先前分别的地方,仍然没有见到沈灼怀,更有些奇异了,便上了右边阶梯。   右边藏书架的设位是与左边差不多的,因此司若上了阶梯,便很快找到有藏书的地方。然而有几人高的木架之中,只听得司若自己的脚步声,其余什么也没见到。司若进到最里面,迎面而来便是往后院禁地的楼梯,但哪怕到了这里,他依旧没有看到沈灼怀的身影。   司若以为是自己与沈灼怀错过,正要快步离开出去寻他,谁知这时,却听到了偌大馆中,传来遥远之处的一点回音——   “……小心……”声音飘渺,却听得出是从后面禁地传来的,属于沈灼怀的声线。   司若有些疑惑,分明温楚志说了后面和上面都是禁地,沈灼怀为何会在里头?莫非是遇上了什么不得不进去的麻烦?   他知晓沈灼怀不是那种会轻易背弃朋友信任的人,思索片刻后,司若也闪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轻手轻脚,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向来是个喜欢打破规则的人——如果遇上沈灼怀,那就更是。   后面虽说是禁地,但似乎只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而言。通往后院的阶梯,完全无人看守,也不知是否是都去吃午饭了。但这样叫司若轻松许多,小心没有留下一路印记后,他很快找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离后院出口并不远。   司若不久便见到站在后院一棵树下的沈灼怀,他身长玉立,只是面色不知为何,有些凝重。   司若刚想上去叫沈灼怀,却突见一个黑色身影从墙上飞跃而下,往沈灼怀而去,似乎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这叫司若刚张开的口又合上。他下意识以为那黑影是要对沈灼怀不善,隐藏了身形,便打算看情况出去叫人。   谁知那黑影男子来到沈灼怀身前,却直接跪下了:“公子。”黑衣男子抱拳,将手中书卷交由沈灼怀,“您交代的东西已经拿到,沈杜衡②不负所期!”   拿到那些书卷后,沈灼怀凝重的神色方才消解一些,他点点头,仍旧谨慎地打量了一番四周,适才打开那卷着的卷宗打开,快速阅读:“可有人发现?”   “属下是趁他们交接值守时溜进去的,无人发现,您放心好了。”那黑影站立,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待会等您读完,我再按原样放回,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沈灼怀点点头,没看那黑影男子,读完卷宗后,原本已经有些平复的神色又陡然变得深沉,他呼吸有些急促,再次飞快重阅了一次卷宗上的内容,手指捏着纸张用力得都有些指节发白。他沉吟片刻,最后合上了书卷,将东西丢回名为沈杜衡的手下怀中,淡淡道:“烧了吧。”   “什么?!”沈杜衡一下有些迷惑,“公子,烧、烧了?可这是……”   沈灼怀盛怒过后似乎也意识到此举有些不太稳妥,他想了想,又夺回书卷,将其中几页撕下,旋即将剩下的交回沈杜衡手里:“剩下的送回去。至于这些……”他目光撇过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我亲自烧。”   沈杜衡自然不能违抗主子命令,虽大为疑惑,但只得点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沈灼怀在他临走前却叫了一声,“杜衡,什么时辰了?”   沈杜衡老实回答:“方才我来的时候正值守卫准备去吃午饭,大概是午时左右?”   “……好,你走吧。”沈灼怀意识到自己误了和司若见面的时间,将书页往怀中一塞,便大步准备离开。   而司若目睹了这一切,心中疑惑更甚。   沈灼怀不是为看兵书和兵马卷宗来到典籍馆的……他为的是连温楚志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这东西……或许与沈灼怀身上一直存在着的那种隐隐的阴郁有关,甚至让沈灼怀冒着风险,也要做出将其销毁的事情来。   可有什么事情,是能叫他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友,和自以为他们之间没有大秘密的自己,都不知道呢?   司若不知为何,心头一撞,沉沉的。   见沈灼怀要朝这边走来,司若下意识不想叫他看见自己,便匆忙抽身离开。谁知一不小心,却踩到地上一根枯枝——   “是谁?谁在那里?!”沈灼怀厉声喊道,目光直射司若藏身之处而来。   ①:案件选自《重刊补注洗冤录集证》的冒尸顶替一案,有删改。   ②:沈杜衡不姓沈杜,姓沈,杜衡是一味药材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六千字两章更新哦!谢谢陪我走到这里的大家! 第75章   不好!要被发现了!   司若更慌张了,他正站在一丛树丛之中,距离出口有一段路,然而若是现在要走出去,一定会被快步过来的沈灼怀发现。   可司若不想沈灼怀知道自己偷窥到了这一切。   他现在知晓了,沈灼怀心里还藏着秘密,来到典籍馆的目的也不同他们。但在沈灼怀没有真想对他告知一切的时候,司若却不想叫他面临进一步的选择——哪怕司若自己也很想知晓这个秘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胶着之中,突然,一只全身漆黑的猫儿从树顶“咪呜”一声跳下,动作轻巧,它似乎完全不惧怕生人,见到沈灼怀,只是跳到他跟前去,嗅了嗅沈灼怀身上陌生的气息。   “原来是一只猫儿?”司若听到沈灼怀紧绷的声音缓了一些。   沈灼怀似乎没有再继续往前走的意思,一把抱起了那只猫儿,任由这狸奴在他怀中拳打脚踢,也将其抱到更远的地方去:“你是怎么进来的?小心挠了那些书生的书,被扒下一层皮。”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司若也松了一口气。   见沈灼怀没可能再注意到他,司若便匆忙从出口跑了出去。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在他离开后院禁地的那一刻,一直抱着猫儿的沈灼怀却转过身来,目光直射那蜿蜒而下的阶梯,以及他离开的隐约背影,眸色深沉。   沈灼怀放下那只一直在他怀里骚动的小猫,轻声道:“去吧。”   确定司若身影再也没有出现,沈灼怀方走到阴暗之处,从怀中掏出那几页书页来,吹燃一只火折子,看着火舌攀缘而上。火焰不一会便吞没了泰半书页,几近要烧到沈灼怀带着手套的指尖,但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那蹿升的火苗,在火焰即将烧到他自己的那一刻,将手中最后一点书页丢下,眼看着那世间仅剩下一份的记录被彻底吞噬,再也不见。   书页烧成的灰烬被风一吹,在空中不断飞扬,并不多,却像是清明飞拂的纸钱。沈灼怀盯着那几近消失的灰烬看了许久,最后摘下右手的手套,用满是疤痕的手,去捏住一片较大的纸灰,然后用力一搓——   瞬间,还带着些许滚烫温度的纸烬在他指尖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深灰色的踪迹。   沈灼怀这才大步离开,不再回头。   到了典籍馆之外,沈灼怀看到司若如寻常一般站着,手里拿着自己誊抄的纸张在检查。听到脚步声,司若转过头来,朝沈灼怀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你怎么才来。”   他像是完全没有见过沈灼怀与黑衣手下的谈话一般,歪头朝沈灼怀招了招手:“还说我看得入了迷,我看你也不赖。”   沈灼怀扯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笑得并不自然,便只是快步走上前去,不管周围走动着的兵士与典籍馆官员,一把把司若抱在了怀里:“是,都怪我,来得晚了。”他的下巴抵在司若头顶,手忍不住糊了一把司若发端,“……我刚刚……”   沈灼怀有些语迟,他下意识想要试探司若,可却反应过来这样做的自己非但对司若不公,还着实有些下作,便只是把要说出来的话咽了下去:“好了,我定了连崖斋的午膳,我们还是快走罢。”   司若被他抱得一愣。   沈灼怀或许没有意识到,但作为被抱的那个人,司若觉察到沈灼怀有些过分地用力,以及,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司若愣了一瞬,原本还因为在外人面前的亲密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很快轻轻地伸出手去回抱住了沈灼怀:“好啦,我也饿了。”   连崖斋是金川最大最出名的一家酒肆,做素斋颇负盛名,因此哪怕是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存在,在金川本地,更是座不应求,想进连崖斋,少说也得提前半月约定。   但沈灼怀身为世子,自然没有这种要等位的忧虑,只需露出家徽,自然会有专人殷切地前来将二人带至沈家长期包下的雅阁。   只是走到门口时,沈灼怀与司若却遇到了些许不快。   一个膀大腰粗,一身酒肉志气的员外打扮的家伙领着几个兄弟站在连崖斋门前,气愤地对着连崖斋的招牌指指点点:“什么预约不预约的,你可知我表舅是金川礼部尚书之门客!还不快客气点将我等请进去!”只是听口音,这员外打扮的人却不像金川口音。   似乎是闹得打扰了里头的客人,连崖斋的店主,一个儒袍打扮,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匆忙出来,一边抱歉一边道:“这位公子,不,几位公子,连崖斋有连崖斋的规矩,我们的客位都是早早订好的,若没有提前约定,无法为您和您的朋友预留出位置来啊!”   员外男子十分莽撞,哪怕连崖斋店主连连道歉,也依旧不依不饶:“我是什么身份,给我腾个位置也不行吗?你们酒肆不就是为点钱财,我出八百两,今天中午给我们兄弟几个准备些好酒好肉!”   连崖斋店主苦笑:“公子,连崖斋做的是素斋……”   这些人吵闹时,沈灼怀与司若刚巧到连崖斋,亮明身份,便准备进去。两人都不是多事的人,并没有掺和的打算。   然而麻烦总是自己找上门而。   那员外见到沈灼怀二人,本就不爽,看他们直接进入,也没有被拦,更是一把捉住沈灼怀手臂:“等等,那他们怎么进的?你不是说连崖斋半月前就放完了所有预约的木牌吗?我看他们可没有木牌!”   沈灼怀本就心情不快,被这鲁莽家伙捉住,眉头一皱,抬手便甩开,牵起司若,准备往里走,然而员外的几个兄弟却直接大摇大摆地挡在了门前,不叫二人进去。   “兔儿爷!”其中一个还歪嘴盯着司若,一脸的不怀好意,“陪你这金客赚钱不少吧?”   司若闻言只觉恶心,冷冷扫射一眼,并不回答。   “魏店主。”沈灼怀皱眉道,“这边是连崖斋的待客之道吗?”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连连威压。   店主早知沈灼怀身份,不敢得罪,忙一边扯住一个:“这位员外,您也不要打扰我们的客人,您想进去,我单独为您安排,可以吗?”   但员外见到店主轻易为沈灼怀他们改变,更是不爽,粗声粗气道:“凭什么?这小白脸是什么人,竟比我表舅还要大?”说着,更是想簇拥身边人过来,将沈灼怀与司若团团围住。   “这、这位是沈家公子……”店主一边求饶,一边扭头看向店里,暗暗使了个眼色。   沈灼怀已没了半点耐心,他心头杂乱,原本指望与司若好好吃一顿饭,能够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却不想还遇上这样的一群家伙。他面色冰冷,竟径直从怀中掏出那带着沈家家纹的珍贵玉牌,看也不看,像丢一件杂物似的,直接丢到那员外怀中去——   “这是……”员外下意识接住玉牌,定睛一看,随即变了脸色,“寂川沈世子……!”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脸上的嚣张马上变作阿谀,连忙点头哈腰地将手中那好像烫手的玉牌交回沈灼怀手中:“沈世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金川礼部尚书,就是我表舅顶头上司也姓沈,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   沈灼怀冷哼一声,甚至没用正眼看他,牵着司若,便走近连崖斋里头去。   司若看到沈灼怀的举止,却隐约有了思绪,他被沈灼怀牵着快步跟随,几乎要跟不上:“——你慢一些!”   沈灼怀这才意识到自己都没顾及到司若的走路速度,随即停下来,缓和了眉眼:“……对不起,我刚刚有点着急了。”   司若微微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这一顿世人难得尝到的素斋,无论是沈灼怀还是司若都有些食不知味。不是因为味道不好,也不是沈灼怀一头扎进情绪里,真的没管司若,只是两人心头都压着一些东西,哪怕吃着世间美味,也觉得食而不知其味。两人一顿饭里都没再做什么交流,沈灼怀在用饭间隙,悄悄抬眸看司若,心中有万语千言,可难得说出口。   下午两人依旧是回到典籍馆去读书,和上午别无一二,只是沈灼怀更粘司若了一些,司若去到哪里,他都跟着。   其实司若心里也明白,沈灼怀已经寻到了他想要寻的东西,再来典籍馆,不过是要蒙骗蒙骗他人的眼睛,他欲言又止几次,便也放沈灼怀在身边粘腻着他。   典籍馆在酉时便要关门,司若好自己誊抄的书册,便与沈灼怀离开。他隐约感到沈灼怀有话想对他说,他其实也有话想问,只是两人都纠结着,总是说不出口。   虽说温楚志处于金川的府邸不小,但二人确定关系后,还是选择了同屋而居。   晚上沈灼怀与温楚志交代完他们后几日行程,便回到屋中。   司若似乎是刚刚洗浴完,长发披在脑后,还带着湿气。屋里只点着一个烛台,他坐在烛台边,将手头书页用浆糊细细粘贴。这是一个耗眼睛的活儿,又极需耐心,因而哪怕沈灼怀走到司若身后,他也没有发觉。   沈灼怀伸手从后往前轻轻环抱住司若:“怎么不擦干头?小心日后头疼。”他轻轻地亲了亲司若的耳侧,随手取来一张干净的帕子,替他揉搓半干的头发,“虽说天气热,也要小心你再犯咳疾。”   司若回过头去,沈灼怀的眼眸映照着烛火金红的光芒,深深的,仿佛能将他整个人装进眼睛里似的。但这样的眼眸之中,又藏着司若读不懂的伤心与疑虑。   司若回应了那个轻而深情的亲吻,随即,司若便被沈灼怀大力压在台上,吻由浅变深。他抱着沈灼怀的脖子,微微眯起眼,感受着眼前男人的纠葛苦痛。两人散落的发纠缠在一起,仿若是新婚的结发夫妻。   须臾,分开后,司若盯着眼前沈灼怀英俊的脸庞,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你今天不开心。”   他用的是肯定句:“因为沈家?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76章   沈灼怀动作着的手一滞。   司若扯下发上帕子,盯着沈灼怀看:“其实你可以告诉我的。”   哪怕是很害怕也没有关系。   夏日的夜晚,他们住的这个院子却静谧得可怕,只能依稀听见蝉虫摩挲翅膀带来的“吱吱”聒噪声音,以及烛火燃烧的“噼啪”。屋子里不亮,司若的眼眸却亮得惊人,仿若是一盏明灯直直射入沈灼怀的心头,叫他既是害怕,又是困扰。   沈灼怀忍不住别开头,避开了司若的目光,躲闪道:“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是因为沈家,是因为他这个姓氏。   司若带着一点轻易觉察不出的哀愁,抬起头去,亲了亲沈灼怀的侧脸:“我就是知道。”他带着一点执拗,如同沈灼怀第一次见他的那个模样,“沈明之,你的所思所想,休想逃开我的掌心。”   沈灼怀微微垂头,伸出手,别住司若下巴。   那目光实在太过灼人,叫沈灼怀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应对,索性,他低下头去,再度吻住了司若。两人交换着绵长却急促的呼吸,渐渐抱拢在一起,那些话都被咽下喉头,仿佛如今唯一要紧的事,只有这个越发剧烈的亲吻。司若的颈微微弯着,仿若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的猫儿,奉献着,却也承受着。   “我……”亲吻间,两人都没有睁眼,沈灼怀含糊道,“我知道,但请你给我一些时间。”   他说:“再等一等……等我做好准备……我一定会告诉你。”   等自己能够承受住真相带来的后果之后。   司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没有再逼迫沈灼怀的意思,伸长手臂,紧紧搂住了沈灼怀,任由他将自己打横抱起,丢在了床上,而后又迎来更加深的吻。   月上柳梢,钟鸣漏尽,两人合衣躺下,沈灼怀从背后怀抱着司若,像抱自己最珍重的宝贝,将他抱在怀中。司若背对着他,他只能听到绵长的呼吸声。沈灼怀苦笑一声,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熟睡的司若的耳侧,方才合上眼睛。   但实际上,司若并没有睡着。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司若方才睁开那双伪装睡熟的眼睛,看着窗外高悬的月亮,直至天明。   ……   两人一直在金川住着,每天的日子就是去典籍馆读读书,或者在温楚志的大包大揽下逛一逛。只是大抵两人心里都藏着事的缘故,相处竟多少有些生疏,这种生疏哪怕是心大的温楚志都看得出来。   但温楚志倒也不敢光明正大问沈灼怀和司若“你俩是不是掰了”,毕竟他的小动作太多,被沈灼怀收拾过不是一回两回,只能趁着某次司若不在的时候,小小声问:“二位这是……吵架了?”他看到沈灼怀脸色立刻变了,赶紧找补,“我多少有些经验,不如告诉我是怎么了,我帮着参谋参谋?”   沈灼怀抿抿唇:“……倒也没什么。”他不想叫他和司若闹的矛盾弄得是人皆知——温楚志一旦知道,很可能整个府邸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沈灼怀想了想,只是随便找了个原因:“大抵只是七月半快快到了,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七月半是中原的鬼节,也是盂兰盆节,但沈灼怀与司若家中又没什么丧事,何至于到了七月半才开始不开心?   但温楚志知道沈灼怀这个发小嘴巴严的很,他不想说的,谁也别撬出来,因此只是“喔喔”里一下,也不点破他在撒谎:“不开心就去找开心。若是我,有人特地寻些我喜欢的来讨好我,多不开心都会好一些。”   不知沈灼怀有没有听进去,但他脚步一滞,还是转头去找司若了。   七月十四的确是孟兰盆节,但也是对于司若来说很重要的一个日子。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从书院回家去,陪在祖父身边。司若家中除了祖父也没旁的什么人了,祖父对于他是很重要的存在。然而今年……他远在金川,哪怕要回去,也是路迢迢,山遥遥。   日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司若添添笔,在信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近在金川同大儒学习,路遥难归,望祖父时绥今佳。”典籍馆藏书这么多,四舍五入也能算是……同大儒学习罢。   墨迹将干未干,司若轻轻吹拂,而后准备将信纸叠好,出门送去,谁知转头却撞到了冒失失冲进来的沈灼怀。   沈灼怀不是故意要撞见司若写信给家人,他也是才从温楚志那里过来,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想唤他,谁知司若便转身过来。   司若没拿稳信纸,轻飘飘的信纸飘了起来,沈灼怀顺手拿住,将它送还给司若,却不小心瞥到了上面半点文字:“……你生辰是孟兰盆节①?”沈灼怀有些错愕,“诺生,你怎么从没同我说过,明日便是你生辰了。”   司若小心叠起信纸,只是道:“不过一个生辰罢了,我在家里没过过,没必要出来了反倒是过了。”他冲沈灼怀笑笑,“我还要出去送信给信驿,天色不早了。”   但沈灼怀却跟在司若身后,愈步愈趋:“……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没有想这么多,只觉得是先前自己的隐瞒叫司若感到难受,“可我……”   温楚志府外不远处便有个信驿,司若不用出来多久,很快便将要办的手续办好,回头便望见沈灼怀像只做错了事的大狗一般在他身后跟着,却又不敢抬眼,知道沈灼怀肯定又在多想,止住脚步,上前去捏了捏沈灼怀紧皱的眉心:“你不要多想,我不过生辰不是因为你。”   温府外有个茶肆,恰逢有雅间,司若也不想在温楚志家中同沈灼怀说自己的私隐过去,便索性同他进了雅间。   茶伴为二人上了茶,司若便叫雅间中服侍的人都下去,才与沈灼怀开了口:“我不过生辰,有因为我生在孟兰盆节的缘故,但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母亲死在这一天。”   沈灼怀闻言,面上惊讶不已,他知晓司若身边亲戚只有祖父一人,也知道他父母早逝,却不曾想……他的母亲死在他出生这一天。   说起过去的悲哀,司若面上悲色已经变得很淡。过去许多年,哪怕经受再多,也被时间所淡忘,更何况司若并不是个只吃苦不记甜的人。   “我……其实是个棺生子,而非你能查到的记录中的遗腹子。”司若摩挲着杯壁,声音很轻,“其实孟兰盆节究竟应不应该是我出生的日子,连我的祖父也不能确定。我祖父当年突然从京城辞官,回到乌川,几乎一无所有。虽说我父亲在一开始担起家中银钱重任,但现在想想,当年应该是过得很苦的。”   “我母亲怀孕七月后,父亲突然暴病身亡,母亲悲痛欲绝,伤了身子。祖父虽有医术,但奈何家私甚少,给我母亲治了个半,再去司家大宅借钱,却再借不到了,或许在那会就留下了祸根。”虽说着伤心事,司若却自觉地露出一个淡笑——这是他这么多年面对过去时下意识会做的事情,“而我母亲临盆当日,旧疾再发,难产身亡。当时,我也在母亲肚子里。”   “祖父悲痛欲绝,却不得不着手安葬我们母子二人。若是当时就下葬,或许就没有我了。可当时恰逢孟兰盆节,需要停尸至孟兰盆节过后方能下葬,而我母亲,在停尸数日后,却居然在灵堂之内,棺木之中,将我生下。祖父听闻我哭声,方才开棺将我救出。可也因此,他一直怀痛在心,认为是自己没有在母亲死后第一刻验尸,导致母亲原本有生还的可能,却死在棺中,还在死前将我生出。”   听到这里,沈灼怀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心突突地发疼:“……别说了。”他嗓音嘶哑,“宝贝,别说了,别让自己难过了。”   但司若却固执着要将这疼痛的过去说完,他看着沈灼怀的眼眸,似乎这样能给予自己一些力量:“自己孙儿出生那日,却是亲爱女儿死去的时刻。我祖父没办法为我过生辰,因此,我也从小懂得,我是个不该有生辰快乐的棺生子②。”   “所以沈明之,这一切真的不是你的错。只是连我自己,也没办法喜欢我的生辰。”   听到最后司若还在为他担心,沈灼怀只觉得自己心疼得快要死了,恨不得立刻将眼前人紧紧抱在怀里,好生安慰:“……没关系的,也不是你的错。”   司若闻言,倒是笑了笑:“谢谢你,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句话。”   沈灼怀眼眸暗暗,他不再抑制自己的冲动,过去抱住了司若,也间接地,抱住了过往这么多年里,为自己的出生而愧疚的,在自己的生辰也不敢祈求一句“生辰快乐”的那个孩子。司若被他突然抱住,僵硬一瞬,目光和身体很快一同柔和下来,他将头搁在沈灼怀的肩膀上,静静地听着沈灼怀稳健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   他知道的,哪怕沈灼怀什么话也不说,他也知道沈灼怀要表达的是什么。   或许他们都是有着不堪过去的人,在疼痛的时候,彼此拥抱,便算得上是将过往一笔带过了。   沈灼怀的心跳有些急,但不是因为他们距离的亲蜜无间,而是为司若恍若不觉得委屈。   也为自己内心那点庆幸与并不豁达的隐瞒。   沉默许久,沈灼怀抬起头来,正视着司若的眼睛:“谢谢你告知我这一切。作为交换,我觉得,我也应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些,却是一个并不自然的笑容:“毕竟我不想做一个明知你付出如此,却只会冷眼旁观的混蛋。”   ①:这里定孟兰盆节是七月十四,但大部分地区按七月十五算。   ②:棺生子,即死后产子,《洗冤录》说是产妇受“地水火风吹,尸首胀满,骨节缝开”而生出胎儿,但现代法医学认为是孕妇死亡后的,尸体腐败产生的一种正常征象。——来自《无冤录今译》   作者有话说:   更新更新更新~求收藏海星评论~~~   第五案白马非马 第77章   似乎是不知道要怎样斟酌字词,沈灼怀吞吐了许久,才继续开口。   他稍稍别过目光去,不忍看司若那双澄澈的眼睛,微微呷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微苦,却隐隐有些回甘:“其实你那日在典籍馆后院……我发现了。”   沈灼怀这话说的不太自然,也并不明白,但司若却很快了然他在说些什么,神色一怔,开口想问,却还是止住了话头。   沈灼怀继续道:“那份……我叫沈杜衡偷来的文书,里面其实写的是我身世的秘密。”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很用力,似乎在把胆怯吃下去,“如你所猜测的,我其实并不是沈家的亲生孩子,这个‘世子’的名头,我当之有愧,却承了这么多年。”   “大概是我七八岁时候,那会我……经历一场大祸,回到父母身边时,自觉亏欠他们良多,因而便抛开从前混日子的习惯,开始好好练武学文。虽说我身上有大伤无法进仕,但我也想叫父母骄傲。”回想起过去,沈灼怀声音有些发飘,像是踏在云上的一只鸟儿意外失了足,“只是某年年节时分,有亲戚上家中来拜访,我却听到他与家眷议论我与父亲从前半点也不像,似乎自我出生开始,便有许多议论讲我并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孩儿……我是我母亲红杏出墙的产物。”   “当时我自然是愤怒的,加之年少轻狂,直接出去与那亲戚相争,谁知却遭他一口反咬,说当初我母亲怀胎时大夫诊断说母亲怀的是双生儿,然而生出来——我非但不是在家中出生、被家族接生婆子接生的便罢了,母亲与父亲从外头带孩子回来时,还只有我一个。我要么是我母亲为讨父亲欢心欺骗出生,要么便是母亲父亲貌合神离,为保证面子,从外头带回的私生子。”   “虽说这一切都被我爹娘反驳了,但其中异样,我还是记在了心头。”沈灼怀叹了口气,“毕竟的确,我越长,是与我父亲越不像的,哪怕从出生起便担着一个世子的名头,在寂川却总有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待我。”   沈灼怀最后含糊道:“……那卷宗上一切,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份我不属于我爹娘孩子的证据,因而我便给烧了。”   司若的手一直握着那只茶杯,茶水由热变凉,他也浑然不觉。   怪不得沈灼怀作为堂堂世子,却不像温楚志那般,也不像其他纨绔子弟,游乐人间。原本司若以为是沈灼怀家中管的严,叫他要做出一份事业,可随着他们逐渐行往,却又不是。如今看来,却是沈灼怀虽然贵为寂川世子,却从小遭受着不合身份的质疑,因而他也自小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一切,配不上那一切。沈灼怀本应当是很骄傲自己作为父母的孩子的,但在知道真实身份后……却会连原本珍视的家徽玉佩都随便丢弃,大概也是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司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都害怕被抛弃,都生来有原罪。   因而他们才生来互相吸引。   沈灼怀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哀愁:“你会……厌弃我的隐瞒吗?”他抬眸望着司若,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哀求,“我其实、真的很想把这一切告诉所有人,但我是个卑劣的人,我害怕,害怕失去我拥有的这一切。”   他的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不上不下的,而司若的一句话,一个抬眉,和一点随意改变的神态,都可以轻易判决他的生死。   但司若只是轻轻地笑起来,像阳光拂去了一室的晦暗:“沈明之,你是傻子吗?”他说,“就这些,有什么会叫我厌弃的?若你认为我会因为你的痛苦而讨厌你,那你才是真的瞧不起我。”   司若像刚刚沈灼怀一般,也站起身来,去拥抱住沈灼怀:“我知道的,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伤疤,就像你的伤疤还长在手上一样,我不想,也不会去主动揭掉它,除非你愿意主动告诉我。”他像撒娇似的蹭了蹭沈灼怀的胸膛,“只是以后我们不要再这样彼此隐瞒了,好吗?”   沈灼怀一怔,随即在司若耳侧落下轻轻的一个亲吻,也将司若抱住。   但司若却没见到的是,两人相拥的那一刻,沈灼怀才亮起的眸子,又瞬间暗淡下去。   “对不起。”沈灼怀在心里对司若说,“我……还是隐瞒了你。”   隐瞒了你一些一定会叫你讨厌我的东西。   但请你一定要原谅,因为我实在、实在不想失去你。   你是我仅有的宝物。   ……   盂兰盆节当日,也是司若的生日。   沈灼怀本想为司若大肆庆祝一次,但司若还是拒绝了,他不想自己的生日变成一年一度的负担,便只是打算出去吃个便饭,再随沈灼怀的“惊喜”去一去。   “金川是个小朝廷,所以京城有的职位,陪都自然也是有的。”沈灼怀毫不顾忌地牵着司若的手,行走在大街上。   或许是到了七月十四的缘故,街上行人打扮多着缟素,许多原本装点华丽的店铺,也摇身一变,变得朴素起来。他们走过几个岔路口,还见到早早的,已有百姓在树下摆了神位,只等天幕一黑,便可摆上香烛祭奠。   司若见到这些举动,注意力却有些偏移:“不知祖父在家中可记得供祖……”   沈灼怀见他又沉进阴郁神色,连忙伸手捏捏他的耳垂,道:“你怎么不我!”他直气壮的,“怎么,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不够惊喜吗?”   见他要闹,司若赶忙回神过来:“你说便是了!”   沈灼怀一笑,拉他走进一条昏暗阴凉的巷子,在一个有些破败的门头前停下:“喏,这个。”   这门头大院占地不小,但地底青砖不见天日,长了不少青苔,有些湿滑;白墙上墙皮也脱落不少,木制门头腐落,唯有瓦当之下,一只精巧的惊鸟铃煜煜发光。那惊鸟铃下铃铛不似普通鱼尾样式,而是雕琢精致,仿若一只单足而立,昂然仰头的丹顶鹤。其余的,便什么也没有,连个牌匾也无,好似个荒废了许久的宅邸。   但司若停下,却一眼瞥见了那只惊鸟铃,惊喜道:“鹤所!原来金川也有鹤所!”   鹤所是天下仵作的集结之地,京城的鹤所,是所有仵作欲想执业,必要前去的殿堂。鹤所中所经手之案多为朝野大案,非能力精尖者不可及。而除了这些,另司若和其他仵作还对鹤所有所憧憬的,则是鹤所中有一“欲未司”,目的是探寻掌握世间最前沿的验尸手段,比起大部分仵作对“剖尸派”人的厌恶,“欲未司”可以说是接纳甚至也这样做的。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司若的祖父,从前也是鹤所出身,一路进入朝野。   “不然我怎么说,金川是个小朝廷?”沈灼怀冲司若挑眉一笑,敲响了金川鹤所的门。   很快,里头出来了一个蓄着长须的老头,见到沈灼怀司若二人,他只是瞟了二人一下,很快低头去在手上写下什么,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根本当二人不存在。   沈灼怀替那老头关了门,冲司若道:“过来吧。金川的鹤所更倾向于研究,几乎不外出受案,所以你见的……”他用下巴点点那老头,“都是这几位老学究。”   但司若注意力早已被老头口中所说转移过去了,压根没听到沈灼怀在说什么,很快便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老头和鹤所的其他老头研究的圈子,留沈灼怀苦笑着站在一旁等候。   “我这真是……”沈灼怀道,“给自己找忽视呢。”   “我认为缢死尸与被异物压口鼻致死尸有相似之处……”   “二者均为窒息而死……没错……”   “但后者伪装可成缢死,缢死却难以伪装成压死……“   司若从未参与进这样热烈、却又不失逻辑的同行者议论之中,更没在自己身边见到这么多专营仵作一道的人——除了他祖父和师傅,便再没别人了,因而兴奋得眼睛发亮,语速飞快,原本一个清冷避人的性子,在见到这么多同道之人时,竟完全没有什么拘束,犹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燃。   只是苦了沈灼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司若才抬起头来,意识到眼前的沈灼怀不见了。   他转头四处打量,发现好端端一个沈公子,竟坐在门槛处吹着风,背影不知为何有些瑟瑟。   司若吐吐舌头。   完了,完全忽视掉了沈灼怀。   他背手小步向前去,轻轻一拍沈灼怀肩膀:“喂!”   沈灼怀一愣,旋即站起转身,拍拍坐得有些脏的袍子:“结束了?”他语气里有些万念俱灰。   “没有……”司若吊着语气,见到沈灼怀神色一下子又耷拉下去,笑了,“不过我决定不聊了,来陪陪你。”   他凑近沈灼怀面前,知道沈灼怀委屈了,像只猫儿似的,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他的脖颈:“今天虽然是我生辰,但也不应该冷落了你。”沈灼怀不知往日清冷的司若,甜起来竟是比糖还要叫人心喜,“我们回去?”   “……好。”沈灼怀的声音有些哑,他忍不住亲了亲司若的耳尖,低声道,“回去做什么……?”他的声线里带着些蛊惑,“做什么都由我?”   闻言,司若锤了他一下,却也没有反对,只是揉揉自己有些发烫的脸:“你在这里说这些做什么!”   沈灼怀笑了,又伸手去捏了捏司若的耳垂。   嗯,很软。   两人身后的老学究见到他们亲密,摸着胡子点着头开始窃窃私语。   不知怎么的,原本一直厚脸皮的沈灼怀见到这一切,竟也有些面热,便牵起司若的手,朝那些老学究道了谢,转身走开。   两人依旧走在那条长却荒凉的巷子里,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心却比蜜要甜。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周一~ 第78章   只是两人刚回到府中,便被一头大汗的温楚志叫住。   温楚志也不知是从哪里跑过来的,古怪他们一大早就不见:“你们是去哪儿了,我好找!”他并不知今日是司若生辰,倒不是司若刻意隐瞒,只是二人刚兵荒马乱地互相倾诉完,一时忘记告诉,“鬼节乱跑出去,小心鬼上身啊!”   沈灼怀闻言,踹了他一下:“姓温的,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末了,又将司若生辰一事告知。   温楚志这才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对不起啊司若,沈灼怀没告诉过我……”不过他很快又高兴起来,“生辰好啊!生辰多出去逛逛!正巧,金川礼部尚书来找我道歉——”他嘀咕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要道歉……但是他说,城央戏台那儿正巧有个厉害班子在唱戏呢!给我们安排了好位置,叫我们过去!”   看温楚志一副兴奋模样,司若也不好拒绝:“好啊。”   但沈灼怀原本抱着回来与司若好好亲昵一番的心思,却被莫名其妙出现煞风景的温楚志打断,有些不爽,跟在温楚志身后时,嘴里还无声地骂了几句。   司若觉得好笑,轻轻拍拍沈灼怀手臂:“好了,还是大白天呢……”   温楚志走在前面,浑然不觉自己被骂,只是突然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谁在背后骂我!”   城央戏台在金川城西一处内湖之上的湖心小岛,戏台由粗壮的榉木漆上红色木漆而成,岛上亭台雕琢,岸边杨柳依依。三人到时,许多百姓早已围在戏台边缘,大声鼓掌叫好。   见到温楚志前来,请客的官员也忙从人群挤出,将几人带至前排去。   虽说戏台宽敞,但台下座次倒是颇为野趣,没有像一些酒肆茶坊中将位置分作观客的包厢与普通百姓,这里哪怕是“为他们提前准备”的位置,也不过是前排一摞长而窄的木板凳,就像是乡间戏台一般。   那礼部尚书是个长相瘦削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四五十岁,相貌并不堂堂,却很是书生气,见到几人,也十分客气,几人落座后,他小声开口介绍:“方才先演的是《目连救母》,已快演完了,待会要上的是泉祥班,哦,就是我们这戏最好的戏班子的名字,他们要排《钟馗捉鬼》,这一出班主已经筹备许久,可是要明年进京演给皇上看的!”   若是陪都位下的戏班得了好,他作为陪都的礼部尚书,自然也能得些青眼,因而提起泉祥班,礼部尚书语气里也带着些自豪。   话中,《目连救母》已演到了末尾,周遭百姓大声呼好:“好!演得好!再来一场!”   很快,《钟馗捉鬼》中的一神一鬼便从幕后走出。这一出戏目倒是与前头的《目连救母》有所不同,打扮英武的钟馗与一身灰袍甲胄的鬼脸上,都各挂着一块漆彩的木制面具,这是先古“驱傩”仪式中会出现的典型造型。这迥别的形象,一下子吸引住了在场百姓,现场喊叫纷纷息了下来。   甫一出场,浑身赤色的钟馗手持长枪,大喝一声,便灵便地打了好几个跟头,叫百姓啧啧称好,那木头鬼脸似是一怔,抬手格挡,方也翻身躲避,几个漂亮的一击一挡功夫下来,引得满堂喝彩。   “不愧是泉祥班,这功夫底子可真好!”司若听到他旁边一个百姓拍手道。   另一个百姓颇为自豪地回道:“你不看看演钟馗的是谁!那可是‘叫破天’!谁不知道叫破天是泉祥班的台柱子,也就是今时今日咱们能免费看叫破天老板演戏,往时还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呢!”   那百姓连连点头:“可不是,可不是!泉祥班就叫破天赚钱,听说旁的那些个角色,每每登台,收到的礼不如叫破天十之有一,怪不得班主这样喜欢叫破天呢!”……   司若其实没有多喜欢看戏,戏台总在人群之中,他不喜人群,因而并没有多少注意力放在戏文之上,反而是听到了不少台上台下的风月消息。但他向来又是个一心二用的高手,看着这台上钟馗与鬼的对戏,与台下反馈,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台上,钟馗目光如炬,左手翻了个跟头,右手紧持长枪,朝木头鬼脸刺去:“看逮——恶鬼,你还要往哪里去,不如归我往生天——”他枪枪向前,如同破空,尖亮枪头划过空气,发出嘶嘶的锐响。   “我不过一朝入鬼道,何必纠缠我入万劫不复门——”那鬼躲闪着紧追枪法,似乎有些吃力,但口中仍念着唱词。   司若忍不住皱眉,扯了扯身边沈灼怀的衣袖,小小声道:“沈灼怀,你觉不觉得……这钟馗对鬼的恨意,有些太像真的了?”   沈灼怀看这样的戏不算少,因而也没有很沉迷,倒是时时注意着司若,听他这样说,一愣,也细细观察一番:“……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如此。”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多想,那钟馗招招朝着鬼致命处去——但既是要演给皇上看的本子,自然也要使出最大功夫,这么做倒也没错。只是司若总是对那恨意敏感一些,他总觉得哪怕是排戏,钟馗眼中对鬼的恨似乎也犹如实体……这台柱子叫破天与一个搭戏的演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正在司若思索之时,台上已演到最精彩时刻——钟馗收鬼入囊。   只见二人又是慢动作对立一番,钟馗高喝一声:“恶鬼,哪里跑,看我锦囊!”,便一枪直直冲出。然而这一次,鬼没有再躲开钟馗的攻击,“噗嗤”一声闷响,长枪尖端插入恶鬼喉头,钟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唱三句戏文,而后用力一挑——   竟将恶鬼用一条长枪挑在半空!   “好!”   “太好了,演得太好了!”   “叫破天这功夫真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啊!”   百姓们大声叫好,众口交赞,钟馗似是也觉得有些累了,一把将长枪收回,那鬼大叫一声,浑然倒地,一动不动,而钟馗则面对百姓,抱拳感谢。   “今天这鬼演得也比昨天好多了!”一个百姓喜笑颜开,“这一场真是来对了啊!”   但恶鬼倒地,翻转几下,正面对准了观众台前,却叫司若发现了不对——   那身着甲胄,浑身防备的恶鬼,喉头竟晕出一点深色!   “且慢!”司若站起身,喝住周围想冲上去丢礼物和花的观众,以及一些明显交了银钱,想上台与钟馗和鬼互动的员外,“那鬼死了,请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破坏现场!”   “什么东西?”   “什么鬼死了?鬼不本来就死了?被钟馗大人杀了啊!”   一些人还没从戏文里回过神来,聚集在周围,奇怪地看着阻拦他们的司若。   但沈灼怀听到司若开口,知道他必定是有了十分之十的把握,很快站起身,帮司若挡开挤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司若,真……?”   司若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没错。”他微微昂起下巴,更大声对周围人说,“请快去报金川刑部,台上的鬼,不,台上演鬼的这个人,死了。”   闻此一言,原本大把想上前凑热闹的百姓们都吓了一大跳,旋即很快意识到刚刚他们听到的那声长枪刺穿的闷响与鬼的大叫并非演出来的情节,而是真真切切、有个人在他们面前死去!   当前轰堂大乱。   “什么,死人了?!”   “叫、叫破天死了?”   “那只能是刚才那一下吧!”   “救命啊,杀人啦——”   司若皱起眉头,越过人群,目光射向台上的钟馗——   钟馗仍旧持着长枪,戴着面具,但面具下裸露的目光却有些呆愣。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枪,又看看躺倒在地下的鬼,大叫一声,丢掉长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什、什么!怎么会死了,他怎么会死了呢!”   他本就声音洪亮,这么一叫,更是叫周围百姓慌乱不已,四处纷逃,眼看着就要酿成事故,礼部尚书与温楚志想要维持秩序,却没有办法,沈灼怀眉头紧皱,便站立在板凳上:“请大家冷静!”他声音里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我是寂川沈家沈灼怀,寂川世子!此处是第一杀人现场,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否则按有罪处置!”   他这一喝,倒是喝醒了不少人如同一团乱麻的脑子,有罪威胁在此,百姓们不敢再乱动,倒是给沈灼怀与司若让出了一条通往台上的道路来。   那礼部尚书本想主持一下大局,但看着站出来的沈灼怀与司若,想了想,还是悄悄站到了一边。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穿过人群,走上台去。   钟馗仍旧瘫坐在原地,大喘着粗气,似乎是吓坏了,看样子并不敢相信居然是自己杀了个人。而那鬼的尸体便就这样躺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喉间晕色越来越大,似乎已经蔓延到了领口。   司若走上台去,刚想蹲下身,却又顿住了。他们这次是意外出行,根本没想到会出事,因而他并没有带上他的验尸工具,甚至连一副手套都没有。司若下意识求助似的看向沈灼怀,还没有开口,沈灼怀便明白了他的窘迫,悄悄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取下自己手上手套,递给了司若。   “你……”司若一愣,“要不我用帕子好了。”   沈灼怀摇摇头,只是笑道:“没关系,先紧着这里。”   两人交流间,温楚志也一边捂着眼睛,一边上了台,看到沈灼怀摘手套的行为,大为惊奇。见到他这副不抵用的模样,沈灼怀也没想着他能帮上什么忙来,便只是唤他回去赶紧帮忙拿来司若的仵作工具,再给自己备上一对新的手套。听完,温楚志果然如遇大赦,一溜烟跑开,连在场的礼部尚书都忘记交代一句。   司若得了手套,便也蹲下身来。   凑近那鬼,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司若小心翼翼拨开遮挡在鬼喉前的衣物,果然看到一个深深的血洞。再一探——已然没有气息了。   作者有话说:   周一好(打哈欠)   下次更新:周四   不是到底哪里有问题为什么老是锁我啊红眼大章鱼??? 第79章   气喘吁吁的温楚志很快带着司若与沈灼怀需要的东西回来。   沈灼怀戴回了手套,把周围既想看热闹,又害怕的百姓们赶到一边,又叫人去叫了官和班主,方回到司若身边:“需要我先审问人吗?”   他指的自然是被绑在一旁,还戴着面具,揪心不已的“钟馗”。   “先不用。”司若道,“来帮把手。”   眼前的这“鬼”虽然是倒在地上的,但大概是因为长期锻炼过的缘故,死前又受了惊吓,浑身腱子肉僵直着,哪怕司若尽了全力,也没法把他摆平。   沈灼怀立刻上前帮忙,很快,将翻转的尸体摆正。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身花哨绫罗,头戴面巾的班主也匆匆赶来了。他见到台上一人被绑,一人倒地的模样,几乎要晕过去,强撑着上了台,大喊道:“叫阎罗,你怎么就出事了啊!你都还没把学徒的钱给我还上啊啊啊……”   “叫阎罗,叫破天……”司若见到班主来了,没有再继续验尸,而是站在沈灼怀身边,听到班主这一声叫喊,忍不住腹诽,“这泉祥班,口气也当真是够大的。”   只是叫阎罗,还真去见了阎罗。   但没想到,正当班主扑过去叫喊的时候,被绑住的钟馗却突然出了声:“班、班主……”他似乎是有些害怕,“我,我是叫阎罗。”   “什么?!”这回戏班班主真要晕过去了,他一把拉开那尸体脸上面具,又发疯似的扑过钟馗那去扯开他脸上的,凄惨叫道,“怎么回事,死的怎么是叫破天,我的叫破天,叫破天啊!”   “死的是叫破天?!”司若和沈灼怀随即感觉到不对,对视一眼。   可百姓们不都说,演钟馗的才是泉祥班的台柱子,叫破天吗?   司若不管那班主要死要活的模样,大步过去一把扯住班主衣襟:“什么意思,躺着的是叫破天,活着的是别的人?你是怎么安排的人上场?!”   “我、我我我!”班主一摔手,几乎要哭出来,咬咬牙,给了面前被绑住跪地的叫阎罗一巴掌,“我是怎么安排的,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会这样!死的怎么不是你,是叫破天啊!我的摇钱树啊!”   眼看班主失去台柱子,一副癫狂模样,司若摇摇头,知道他无法从班主这里再得到什么信息,便也不再管他,继续去检验尸体。   那被掀开面具的尸体脸上一副惊慌模样,似乎是完全没有意识到长枪会冲着自己喉咙来,失血过多的皮肤呈现一种发白的僵灰色。司若半跪在地,拉进手套,伸手去探尸体喉头那深而长的伤口——伤口几近两指并宽,大约寸把深,周围皮肉已经开始有些微卷曲,很明显便是一枪毙喉所至。现场仓促,司若也不好当着这样多百姓的面大开叫破天衣物检查,只得站起身来,朝站立在前的沈灼怀点点头。   “是一枪毙命?”沈灼怀问道。   “目前看来,是的。”司若顿了顿,只给出了一个半确定的答案,“官府的人还没有来吗?”   沈灼怀叹了口气:“今日似乎金川小朝廷内部也有宴席,沈尚书——就是那与我同姓的礼部尚书是请辞出来,专程招待我们的。现在这个时候,估计人也喝大了,哪怕寻得到,说不准也是醉醺醺的。”   两人谈论间,戏台底下的百姓们却哗然一片。   原本只是死人的话,倒是没教他们这样震惊。可当泉祥班班主出现,意外叫破死者其实是当红的叫破天时,却叫群人震撼,一时之间,各种阴谋论议论纷纷,还有许多百姓本就是因今日过节,特地带着孩子来看戏的,却遭此横祸,孩子哇哇大哭。总之,一片混乱。   “那个、沈世子啊!”人群里有胆子大的人叫道,“我们又不是凶手,不能先放我们走吗?您看,孩子都被吓坏了!”   沈灼怀闻言,正想说什么,却又被打断。   来看戏的自然也有叫破天的忠实戏迷,为叫破天鞍前马后,不知花去多少家财,今日却得此噩耗,有些不智,对着那叫喊的百姓骂道:“谁知你们里面有没有凶手!叫破天老板可是没了命了,你孩子哭哭算什么!沈世子,你可别叫他们走了!说不好,凶手有同犯呢,不然为何今日演钟馗的不是我们叫老板!”   人群原本就不安,被这一闹,更是吵闹起来,想走的和不给走形成两股力量,在台下对峙,看样子就要打起来。   沈灼怀捏捏眉心,觉得头疼。   他没想到叫破天在人前一死,会叫百姓这般不安,但如今在场最大的除了礼部尚书和温楚志,便只有他沈灼怀,他只得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请大家安心。”沈灼怀语气沉稳,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力量,“孩子害怕的,温楚志,回去叫上一波官差,先把孩子挨个送回家。”他有条有地安排道,“但这位戏迷说得也没错,虽说叫破天老板已死,但说不准会不会有同党——”他看了一眼叫阎罗,叫阎罗直摇头,“因而各位要等待一下官府登记,方可离开。我虽是世子,但毕竟不是金川官员,不好越俎代庖。但大家的配合,一定会给叫破天一个交代的。”   沈灼怀这一番话下来,总算是安定了大部分百姓的心,虽说心中还有顾虑,但沈灼怀也已经给出了解决的方法,一开始吵架的那两个百姓口中嘟囔着,也任由周边的人拉进人群之中。   “我可能需要进一步的检验。”司若凑过来,在沈灼怀耳边小声说,“虽说伤口相符,但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沈灼怀自然知道司若说的“检验”是什么意思,他点点头,也小声回答:“待这金川刑部的来了,我会叫温楚志同他们说一声。”   两人同时看看还在哭喊的班主和一直在表示自己无辜的叫阎罗,决定先将二者带至戏台后台,先行讯问一番。   戏班老板仍抱着他摇钱树的尸体不愿离去,但在沈灼怀的强压之下,他不得已跟着二人走。   询问后,他们终于得知了叫破天的真名:武阳,听起来与他长相气质颇有几分相似的名字。而艺名叫做叫阎罗,却在台上一枪将人送去了阎罗那里的叫阎罗,真名则叫文彬,一个看起来很书生气的名字,若是不改名,怕是不会有人因“文彬”这个名字来看他唱戏。而进班许久后,他们真名也大多没人提起,虽说叫阎罗不如叫破天出名,但多少也成了半个角儿。   叫阎罗被带入后台后,没有再跪着,但仍旧被束缚着双手,低着头不敢去看面前的几个人。   被沈灼怀厉声吓唬过几次后,戏班老板也终于恍惚抬起头来,抹了把眼泪,继续说自己知道的情况:“……武阳与叫阎罗是同批被我买进戏班子里来的,但武阳功底好,嗓子也好,给我赚了不少钱……”他见自己说废话多了,又赶紧补充,“但大人,我的确不知他们二人互换了角色啊!武阳和叫阎罗原本身形唱腔就相似,从开始唱戏起好多人好多人就分不出他们二人嗓音,这上了妆、又戴上面具,更是看不出来!”   “他杀了人,与我们戏班绝对无关,把叫阎罗带走便是!”   听到班主的话,叫阎罗面上更是一片晦暗,站在角落低下头去,竟是没再辩解。   但司若敏锐地察觉,班主私底下,是管叫破天叫他的真名的,然而面对叫阎罗时,明明班主也知晓他的真名,却仍旧叫他的艺名。虽说叫破天武阳是班主的钱串子,但若不是私交甚好,会这样对两个班里的角儿区别对待吗……?   司若思考时,沈灼怀站在一边,听到班主描述,面色却微微异变。   “这怎么……”沈灼怀原本还心沉气定,可在听到两人相似时,却心头突突地跳,“怎么会这么像……”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更多内心惊愕,只是暗自观察起这一班主一疑凶来。   司若等了半天,却没听到沈灼怀有什么声音,转头去看他,却见他似乎在神游天外,有些奇怪道:“你没有想问问他们的吗?”   沈灼怀被他一叫,有些愣:“啊?”但很快反应过来,“有。”他朝那钟馗道,“叫阎罗,我见你似乎并不认杀害叫破天的罪行?”   叫阎罗一直被忽视着,此番终于被审问,脸上彩漆都有些被泪水抹花,他抿抿嘴,朝沈灼怀与司若抱了一拳:“大人,定是有人要陷害与我,我和叫破天不过正常演一出戏,大家也都知道,唱戏的行头除去那些桌椅,大多都是假的,不可能伤人!更何况,若是我真想杀人,又如何会用长枪,在众人面前将叫破天杀死呢?这不是等着被官府拿吗!”   他一番辩白恳切也有逻辑,虽说悲伤又害怕,但依旧维持着些许镇定,哪怕司若看来,他也是个厉害角色。   更何况叫阎罗并没有说错,若是想杀人,不会有人在众目睽睽面前把人一枪挑死,除非他开始就心存死志。但叫阎罗虽说不如叫破天,多少也是班中人物,况且看他深情,也并无死念。这叫破天之死,背后一定还有其他密谋。   司若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却有一人从门外冲进来,那人是个面发须均白的老人,却相当精壮,哭喊着“叫阎罗你偿命来!”,见到手边物件,便抄起板凳,要往叫阎罗身上砸!   叫阎罗和班主一愣,都没有反应过来,沈灼怀虽说心有疑虑,却时刻顾及着司若,见状便立刻上前,一把夺过那老人手中板凳,踢飞远去,这才没叫老人祸殃了池鱼。   “你是什么人!”沈灼怀皱眉对那老人叫道。   老人声音叫得很大,带了哭腔,但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眼泪,他迅速打量了在场的人一眼,立刻知道沈灼怀与司若才是现下能话事的,叉起腰就喊道:“我是武阳他老爹!武阳被叫阎罗杀了,我要教他杀人偿命!还有,我儿子死了,日后无人赡养我,你们泉祥班、是不是该给我补偿!”   沈灼怀与司若无奈对视一眼。   得,官府还没来,家属就先到了,还来纠缠赔偿。   这叫破天的老父,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主。 第80章   叫破天的老父见无人会他,眼珠子一转,竟直接扯下包头头巾,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玉泉祥,你这个没良心的,若不是当初你求着我将我儿送来,我也不会丢掉我这个独苗苗哇!现在好了,你甩手不认账,日后我可怎么过!你不弄了那叫阎罗,我便揪着你一起报官!”   泉祥戏班班主,也就是玉泉祥听闻此言,脸上露出一些既尴尬又无助的神色,“我我我”了半天,最终还是转头向司若与沈灼怀:“两位大人,你们看……”   司若早有猜测班主与叫破天有私,如今叫破天老父的出现,无非是验证了这个猜想,他眨眨眼睛,拉了沈灼怀过身侧来:“要不要将他们分离开来,分别讯问?我总觉得他们一同在场,总有没有说出来的话。”   其实平日里审讯这种东西,沈灼怀总是比他更为敏锐的,但也不知道为何,今日的沈灼怀似乎总在发呆,因而只能他提个意见。   沈灼怀点点头:“可。”   好在后台虽然不大,但分隔成了道具布草间、优伶们的化妆间以及休息室,他们好说歹说,才将叫破天的老父与其余二人分开,一人分到了一间地方去。由于叫破天老父情绪激动,司若与沈灼怀决定先行询问他。   布草间中。   “武……先生。”审讯还是由沈灼怀先来,“你可知晓你的儿子与叫阎罗平日里有什么龌龊没有?”   “我有名有姓,大名武大洪!”武大洪在面对两个年轻人时,面上多出一些他这种年纪的中年男子独有的傲气冲天,他昂着下巴,鼻孔对着两人,又忍不住打出一个恶臭的酒嗝,叫司若禁不住皱起眉头,他寻了个舒服位置坐下,方才继续开口道,“这个嘛……我儿是班子里头牌,大家自然是嫉妒他的。那个什么叫阎罗,人都说他屈居于我儿之下,他与我儿有什么龌……有什么不好的事,不是很正常的吗?我看就是他嫉妒,杀了我儿!”   武大洪的声线拖得老长,偏偏又不许人打断,沈灼怀与司若才想问他有什么具体事情能表明,他却直接进入了下一个话题:“这两位大人,既然我儿都死了,那补偿怎么算?!”说到这个,武大洪眼睛都亮了,仿佛武阳死了不是什么大事,能收到偿款对于他来说方是天大的事情一般,“我儿今年二十有五,我养了他这些年,少说用了百两纹银!加之他每月演出,能给我五两,要说赔偿,一个月可不能少于这么个数……”   他还想唠叨些话为自己争取利益,但司若已然听得有些烦了,站起来便往外走。沈灼怀见了,索性也不再会武大洪,只是给他甩了一句:“这些具体的,你日后同班主谈罢。”便出去追司若了。   “真是厚颜无耻的家伙!”司若皱着眉头,捏捏有些发胀的眉心,“儿子死了,却只想着赔偿。”   沈灼怀抚抚司若后颈,像安抚一只猫儿一样给他安慰:“不会便是了,反正也能看得出来,他对班中事务,并不知情。”   接着便到了班主玉泉祥。   玉泉祥似乎等得他们有些心急了,甫一见到二人走进房间,便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两位大人。”他讨好似的,“您们别听武大洪的,我真和疑犯没有关系啊!”   “坐下。”沈灼怀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叫玉泉祥又坐回原位,“你和疑犯有没有关系,日后自有决断。我们只是想来问一问,你的戏班子里,叫破天与叫阎罗有什么矛盾在。”   “这……”玉泉祥却是一顿,似乎有些不想说,却又被沈灼怀一个眼神吓住,“无非、无非就是你想演这出戏,被我抢了这点事!主要也是我不好,我与武大洪算是半个同乡,他拜托我多多照顾叫破天,我也不得不做是吧,可您要说什么至于杀人的深仇大恨,这肯定是没有的啊,我对叫破天再好不过了!整个班子谁不知道叫破天是我摇钱树,我何必对我摇钱树过不去呢?”   这么听来,倒是没有什么差错。   司若与沈灼怀都不是喜欢听戏的人,但多少听闻过优伶因为演戏而争吵的,毕竟一出固定的戏就相当于固定的收入,是兵家必争之地。但为了这个杀人……真的有必要吗?   司若想了想,也问道:“那除了班子里,叫破天,或者是叫阎罗,有什么狂热的戏迷吗,会为了他不顾一切的那种。”司若猜测会不会是叫破天与叫阎罗二人的戏迷得知戏班中的龃龉,有人想替叫破天出头,却不知为何此次二人突然调转身份,导致杀错了人。   玉泉祥挠挠头:“叫阎罗……没什么戏迷,他还没推出去呢,给我也收不回几个钱。至于叫破天,戏迷不少,但是我们金川这个地方吧,毕竟也是从前京城,我是没见过哪位老爷会因为喜欢听戏而疯癫成这副模样的。”   这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答案,司若并不气馁,又问道:“那他们二人私下关系如何?毕竟是同演一台戏的人,私底下不可能没有任何来往吧。”   问到这个,玉泉祥却嘿嘿一笑,怎么都不肯说了,一摊手道:“这他们私底下的事,我如何得知?我虽说是班主,但又不是他们爹娘,总不能时时盯着他们罢?”   见玉泉祥这里问不出什么,二人也只能鸣金收兵,去找叫阎罗。   叫阎罗仍被束缚双手,垂头丧气地坐在化妆间里。只是有些出乎司若意料的是,按他们的本事,要解除一个绳索再简单不过,而他们和武大洪、玉泉祥谈的时间也不断,叫阎罗若想逃脱,有的是时间。   只是他并没有半点逃走的心思。   这么一来,若不是他真有能骗过司若与沈灼怀两双眼睛的本事,那便是他的确没有什么害人之心了。   沈灼怀没等叫阎罗开口,便率先发问:“你与叫破天关系不好,是不是?”   叫阎罗张口想反驳,但面对沈灼怀与司若,张张嘴,却又将反驳的话咽了下去:“……是。”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   先前叫阎罗一直沉默寡言,加之玉泉祥也对他们之间真实关系三缄其口,沈灼怀和司若在进入化妆间之前便对二人情况有了猜测,果真这样一逼问,便问出了口。   沈灼怀步步紧逼:“发生了什么事,至于叫你当众对叫破天下此毒手?”其实他和司若都没有很确定叫阎罗便是杀人凶手的意思,甚至他们还觉得凶手另有其人,但在这样沉默的叫阎罗面前,还是狠戾一些的话语会更有用。   果然,这样一说,叫阎罗便立刻抬起头来:“我没有杀他!”他连连摇头,“我、我的确与叫破天关系不好,但整个班子里,就没几个与叫破天关系好的!他仗着自己当红,又与班主私底下关系近,便总是欺压、侮辱我们这些人,我们忍气吞声已经许久时间了!我们是同期入班,又长得相似,班里都说我们派戏模样像亲兄弟似的,大家功夫也差不多,若不是他嚣张跋扈,我也不至于这么久也没有出头。”   叫阎罗一边叫冤一边回忆:“况且、况且这次的《钟馗捉鬼》,原本定的钟馗,就是我,只是叫破天得知这场戏日后要入京后,方才抢夺了我的角色的,还将我揍了一顿!我的确是恨他的,他死了也的确能叫我出头,可、可那可是当众杀人啊,我岂敢呢!”   沈灼怀越听,心中却越觉古怪,心思已不在这案子本身,反倒是飘忽到其他地方去了,心神恍惚,竟是连司若唤他都没有听清。   “沈灼怀……沈灼怀?沈明之!”叫阎罗控诉完后沈灼怀一直没有反应,司若一连叫了三声,沈灼怀方才回过神来,他奇怪极了,“你今日是怎么了,好似这案子叫你昏头涨脑似的。”   沈灼怀下意识露出了一个防备性的微笑,旋即却意识到自己是在司若面前,不该这样做,便掩饰道:“没什么。”他别过头去,没与司若对视,“只是觉得心烦,明明今日是你生辰……却偏生碰上了个杀人案。”   听到是这个原因,司若放心许多,心中也甜蜜极了。看看沈灼怀不太好的脸色,便拉着他到了无人的角落,踮起脚尖,轻轻亲吻上了他的侧脸:“没关系的。”司若笑着道,仿若冰雪初融,“能有你在身边,生辰不生辰的,都是好的。”   见司若如此,沈灼怀心中却更为愧疚,他动动唇瓣,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压下了内心那些忧心忡忡,唇边挂起一个笑容:“你没有不开心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叫阎罗这边也审问完,最后得出的猜测却是凶手另有其人——倒不是那一枪毙命来得多古怪,至少司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其他的死亡痕迹,只是按着杀人的逻辑来说,叫阎罗多少有些过分实诚,即使他有相当的杀人动机,但那动机却有些过分轻微了,甚至按照现在看来叫阎罗的脾性,甚至不能维持他杀人的举动。   叫破天死时,几乎所有戏班人员都在场外,后台空荡荡的。沈灼怀与司若领着人进来后,便把温楚志留在外面与即将到来的金川官员交涉。但沈灼怀与司若结束问询,才想带着人离开,却发觉后台门口却闹哄哄的一片,靠近便能够听到温楚志的大嗓门——   “沈世子他们在里头问话……是,我知道不合规矩,但你们来得太迟了……”听起来颇为焦头烂额,“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不止我不同意,哪怕沈世子他们也不会同意的!人死外头是你们的事……”   “似乎温公子遇上了些麻烦。”司若看了沈灼怀一眼,率先走过去,撩开厚重的布帘。   长长日光射入,连同一起进来的还有突然变大的声音。   温楚志见到他们两个人,仿佛见到救星一般,朝司若扑过来:“你们可出来了,他们就要结案了!”   作者有话说:   过节好哦,下次更新:周二或者周三! 第81章   “结案?!结什么案?!”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两人连忙走出去,看到站在温楚志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出头,长相与猿猴有几分相似,脸上挂着一大把络腮胡的官府男子,他穿着刑部的黑色官袍,胸前绣着一只翠色孔雀,意味着他是左右侍郎其中的一个。见到沈灼怀与司若出现,刑部男子的注意力也从温楚志那里转移,目光有礼地打量了他们一番,并不含任何含义,而后便抱拳做了一个武人的礼。   “刑部左侍郎,于定国。”他自我介绍道,“不知二位哪位是沈世子,哪位是仵作司公子?”   沈灼怀站司若前半步,微微替司若挡住于定国打量的目光,开口道:“我是沈灼怀,身后的是我的仵作先生……”他顿了顿,“司若。”   于定国再度行礼,没有说什么繁枝缛节,直截了当道:“我从温世子那儿听说司公子已查出叫破天乃被戏班同行叫阎罗一枪毙命,可是如此?”   司若与沈灼怀相视一下,随即站前去,伸手挡了一下沈灼怀,低声道:“我来吧。”他朗声对于定国说,“是如此,但我目前还无法确定,此案有其他疑点。方才我们也与嫌疑人和班主聊过,认为真凶另有其人。”   但哪怕说话的是司若,于定国看向的却是沈灼怀:“沈世子也同意?”   司若明显感知到了于定国对自己的忽视与不看重,知道他是不把自己当个角色看,心中有些不爽,忍不住眉头微皱,却听得身边的沈灼怀淡淡道——   “我又不懂验尸,于侍郎问我做什么?”他自然看出了司若的不悦,有意敲打一下眼前这个侍郎,“既然验尸的是司公子,于侍郎应该知道要问谁才是。”   于定国一愣,却没想到沈灼怀对司若的看重,知道自己是看走了眼,只得说:“是,是如此。那司公子认为案件另有疑点,可又有确凿证据?”   司若大大方方道:“并未。我还需要进一步的检验和调查。”   可听到这个,于定国却皱起眉头来:“二位公子可能有所不知……金川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这般杀人惨案,一直是个平和安宁、安居乐业的地方,加之到了年中,朝廷很快就要派人来分巡,没有确凿证据,我想还是不要轻易将案子闹得太大……”   他这意思,就是不想多生事端了。   原本因为金川典籍馆与鹤所的存在,司若对金川的印象很好,可现在看来,哪里的官员怕都是差不太多的,真像沈灼怀这般事事上心的人,还是少数。   司若最烦与官员纠缠,也怕自己忍不住朝于定国摆脸色,便索性不管,直接躲到沈灼怀身后去。   沈灼怀一只手背到身后,摸到司若的手腕,安慰似的捏了捏,又对于定国道:“杀人大案,轻易放过,我想于大人还是想清楚一些罢。”   可于定国听到他这话,还是不愿改变想法,甚至说:“沈世子,死的毕竟是泉祥戏班的人,是班主画了押签了契的人,若班主真不想继续下去,我们官府也不好步步紧逼吧?”   闻言,沈灼怀一愣:“玉泉祥的意思?他出来了?”   这时候,玉泉祥方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躲在于定国身后,谄媚地笑着和沈灼怀与司若招了招手:“嘿嘿,沈世子,司公子,你们去寻叫阎罗时我便先出来了……”他看着沈灼怀颇有些不快,又是一番解释,“您们也知道,我这戏班,小本生意,图个名声。若是让大家都知道我这儿一个角杀了另个角,说不准班子里还有帮手,我们泉祥班日后可怎么混呐?求您高抬贵手,将叫阎罗捉了,也就罢了,大不了我就再重头培养一个。可要叫我这戏班底掀个翻,我是真受不住啊!”   他这一番唱念做打,倒是叫一直坚持查下去的沈灼怀与司若成了坏人了。   但案件还有疑点,若真就案玉泉祥所说的,直接将叫阎罗捉了结案,若放跑了真凶,岂不是要教无辜之人蒙冤?   于是沈灼怀与司若仍旧坚持着原来的决定:“这案子可以不往外传,但必须得查。若是因为害怕查而不查,真出了问题,我想于侍郎也很难向朝廷交代吧?”   于定国站在两方中间,听玉泉祥的不是,听沈灼怀他们的也不是。站在于定国自己的角度来看,他自然是想快快结案,不要多生事端,好叫年中考察出了差错的。但沈灼怀说得也没错,若他以一己之力直接结案,一是怕吃冤案的官司,而是怕这沈家世子回头告他一状,怎么想都是得不偿失。   因而于定国踌躇了半天,最后还是为难道:“那……还请沈世子与司公子尽快破案。”他算了算时间,“按驿站来信,监察使大人最迟七月二十便要到金川,请二位公子在此之前,侦破此案!”   作为金川当地官员,于定国只要松口,他们调查便能轻快许多,因而即使被限制了时间,沈灼怀与司若也相视一笑,纷纷答道:“定会做到!”   至于玉泉祥,他自然还是不太愿意,但如今没人站在他这一边,他也只能苦着个脸,接受了调查。   玉泉祥方转身想走,却被司若叫住:“班主慢步。”   他回过头来,拉扯出一张笑脸:“……不知公子有何需要的?”   司若看出他的不快,却仍旧神色淡淡:“我想见一见戏班道具的负责人。”   按叫阎罗一开始的说法,戏班之中的道具多为假的,就像那没有开过刃的刀,哪怕抵在人喉咙,最多也只能叫人皮肤出现一些淤青,自然不可能一枪插入这样深,还有余力叫人提起来。除非一开始,叫阎罗拿的道具枪便出现了问题。   听到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玉泉祥松了口气。他随即在人群中呼喊几声,招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领他对司若和沈灼怀道:“这便是班子里管行头的赵头儿。”   赵头儿在人群中被包围着议论,却突然被班主拎出来,一时半会还有些懵:“班主,怎么了这是?”   经过司若的解释,赵头儿这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点头:“哦哦,是这样……不是啊!”他连连否认,“我、我每次演出前都应该检查过的吧……怎么会有真的武器混在里头呢……”   但口说无凭,赵头儿便领着几人进了布草间。   布草间的角落里横七竖八地放着许多行头与头目,朱红木箱一侧,便是几把与被官府收起来的凶器别无一二的红缨长枪,据赵头儿说,一般优伶们便是从这儿拿道具。   沈灼怀上前去拿了一把,在手中掂量掂量:“的确分量与普通长枪不太相似,有些轻。”他又翻了个花枪,然后看似没用什么力气地一折——那足足一人高的红缨长枪竟就这样被沈灼怀折断!他也捡起枪头,用同样力度一掰——   “枪头是木头做的。”沈灼怀转头对司若说,“木头上了漆,在台底下看,看不出真假。但我能确定,方才杀人那柄长枪,绝不可能和这里的一样。”   那定是有人换掉了优伶手中道具。   两人双双看向赵头儿,赵头儿被看得害怕,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我我我,我真没有换啊!咱们班子里这布草间,谁都能进,不单只我!说不准、说不准是旁人呢!更何况,这里的枪都长得一模一样,我怎么叫叫阎罗能选中那杀人的一把?除非是他自己准备的啊!”   这话说得没错,只是嫌疑又掉头回到叫阎罗那里去了。   那柄凶器长枪被金川兵士拿在手里,而叫破天的尸体,也恰好与长枪安置在一块。司若原本是想拿两种长枪做个比对,但这样干脆便再看看尸体。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来。   先前匆忙,司若只顾着看了死者尸首上伤口的大小和深度,加上人围观众多,叫他不敢“放肆”,又忙着进来审人,如今才能安心去验。他本只是要扯开尸首占满了血迹的衣领,但一扯,动作却止住了。   “怎么了?”沈灼怀上前,“哪里不对?”   司若皱着眉头,没有像刚才一样动作粗暴,而是从工具箱之中取出了柳叶弯刀,朝已经与伤口粘合在一块的布块轻轻划下,精准的一刀下去,衣物与伤口分开,他方才将衣领扯开,却并不看伤口,而是扒开领口衣服,用手触摸着灰黑色布底上硬块的面积。   “他出的血,太少了。”司若喃喃道,随即又发觉自己这话有点有歧义,抬头对沈灼怀解释,“我的意思是……若叫破天真是因叫阎罗场上一枪入喉,破了动脉与气管,失血加上窒息而死,那么叫破天的出血量,至少能够浸透他前后两面衣裳,甚至更多,他外头穿的又是厚重的甲胄,台上泄露血量很少,不可能如今血块只有他胸前不过两个巴掌大的大小。”   “除非……”   “除非他根本不是因为叫阎罗那一枪死的!”沈灼怀接上他的话。   果然,他们险些就害得这案子变成一场冤案。   司若出了口气,站起身,将手上手套摘除:“至少现在,若是于定国还想阻拦我们查案,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案犯另有他人了。”   但沈灼怀却疑虑重重:“然而谁都见到,在叫阎罗刺出那一枪的前一刻,叫破天还活得好好的……真有什么厉害的杀人方法,能叫他在那一瞬间毙命么?”   司若摇摇头:“我也不清楚,若是想知道他死亡的真相,必须要经过解剖。但这里却没这个条件。”   司若想起先前赵头儿所说的,“除非是叫阎罗自己准备的”这话,又觉得他们还遗漏了什么东西:“话说,原本演钟馗的,不应该是叫破天才对吗?那原来要拿那柄长枪的,或许应该是叫破天本人?”   沈灼怀对上司若目光,心中也有了猜测:“的确……”但他不想司若牵扯进这个案子太多,心里又有着自己的疑虑,便对司若道,“你同官府将叫破天尸体押解回去吧,我去再会一会那叫阎罗。”   作者有话说:   大家假期过得好吗,可以给我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星星和评论吗QAQ如果有收藏就更好啦QAQ 第82章   离开司若,沈灼怀的眸色立刻暗沉下来。   他是故意支走司若的。   对于这个案子,沈灼怀并不想司若想象的那样简单……由于一些他如今还不可说的秘欣,沈灼怀在听到叫破天与叫阎罗如此相似,又莫名交换身份之后,心头便起了不祥的预感。可他却不能将这些事情与司若说,也不能在司若面前直截了当地问叫阎罗……因而在先前询问时,哪怕他意识到司若审问经验不足,疏漏了许多,也没有开口替他查漏补缺,而是留下一个机会,能叫自己单独面对叫阎罗。   问一问,这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   戏台后台已被官府接管,但由于于定国的嘱咐在,沈灼怀得以轻而易举地进入了目前暂时关押着叫阎罗的地方。还是那个化妆间,叫阎罗看起来吃的苦头比先前多得多了,嘴边多了一块淤青,手脚也被捆绑得严严实实,在两个士兵的看守下,被丢在一个角落。   “你们先出去,我有事情要问他。”沈灼怀冲那两个士兵道。   由于得到过吩咐,两个士兵什么也没说,朝沈灼怀行了个礼,便合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叫阎罗和沈灼怀两个人,叫阎罗的手被绑在身后,整个人几乎是以一种畸形的姿态倒地,难受极了,他见沈灼怀把士兵叫走,以为是救星来了,殷切地看着沈灼怀:“沈世子,沈世子!能不能……先替我将手脚解了!您知道我不是凶手的!”   但沈灼怀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根本不似叫阎罗见到他与另一个男子一同出现时那般和煦,他扯开一把凳子,搬到叫阎罗面前坐下,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叫阎罗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个尊贵的世子身份,与他们有着天堑之别,原本求救的声音一下子滞住了。   没有司若在的沈灼怀,甚至看起来比司若本人,更要冷酷无情,目中没有任何人。   “实话实说。”直到叫阎罗求救的声音停止,沈灼怀才开口,“你与叫破天交换身份,是否是有人与你们私相传授?”   “什……什么?”叫阎罗不明所以,“传授我们……交换什么?”   “台下的百姓说,昨日的钟馗,是叫破天演的。”沈灼怀修长的手指点点桌面,“为什么今日偏生换成了你?偏生在今日,他却被你一枪捅死。”   出于某种忧虑,沈灼怀并没有告知叫阎罗,司若已经找到了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叫阎罗闻言,也有些迷茫,他看看沈灼怀,又看看旁边——那是叫破天还活着的时候常坐的位置:“说实话,沈世子,我是真的不清楚……”他似乎被这一切搞得已经晕了头了,说话的力气都小了许多,“其实……是叫破天主动和我说,要与我换这角色的。”   他回想起今日上台之前的事。   一向与他合不来的叫破天往常根本不会同他说话,但叫阎罗画着面谱时,得意洋洋哼着歌儿的叫破天却破例叫住了他:“文彬。”   叫破天从不叫他艺名,似乎是因为觉得他不配与自己叫同辈的名字。   叫阎罗应了之后,叫破天便施施然道:“今日你我换个角色演罢。”是一种有些施舍的口气。   《钟馗捉鬼》这出戏之中,钟馗自然是更出彩、更惹人喜欢的一个角色,否则叫破天也不至于得知这出戏要进京之后硬从他那里把这角色抢来。   “这?”叫阎罗疑惑道,“怎么突然……”   见叫阎罗似乎不承自己的情,叫破天脸色立刻变了:“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叫阎罗有些古怪,“我自然愿意,但鬼的唱词你背得吗?”   叫阎罗这话算是惹恼了叫破天,他顿时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大概就是这样。”叫阎罗喏喏道。   “莫非是我想错了……?”沈灼怀脸色有些难看。加上第一回集体询问,他已经连着盘问了叫阎罗三回,三回里叫阎罗在讲述这一件事前后都是相符的,逻辑也算得上通顺,而且刚才自己刻意去吓唬他……他也没有被吓出什么其他东西来。莫非真的只是自己多心?   他垂下眼睑,思考片刻,站起身来为叫阎罗松开了手脚的绳结:“他没有和你说要交换的任何原因吗?”   “没、没有。”叫阎罗还以为沈灼怀靠近是要对他动手,吓得缩了一下头,却没想到居然是放他活动了手脚,“多谢、多谢沈世子……若是我还想起来别的,一定会叫人找您的。”   沈灼怀语气也变得平缓许多:“能不见到我还是不要见的好。”他面无表情道,“见到我未必是好事。”   说着,沈灼怀便转身往外走。   走了一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转头过来,对叫阎罗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仵作司公子已经找到了一半能证明不是你杀的人的证据。若是那些士兵再打你,你可以叫他们来找我。”   叫阎罗一愣,反应过来时,沈灼怀的身影已消失在走道深处。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司若等了一阵,终于等到官府派的车来,准备与身边官兵一起,将叫破天尸首拉走。   现场没有白布,司若只能随意扯了一块花布盖在叫破天尸首身上,勉强遮掩住了他死后仪容。   金川刑部派了不少人在录现场的口供,现场来看戏的百姓又众多,因而哪怕他们已经将人都挨个儿问完,这湖心小岛的戏台之下还有不少百姓在接受问询。载着叫破天尸首的推车经过人群之中时,人群都陡然安静下来,似乎是恐惧这突如其来的凶案,直到推车经过,才出现不少窃窃私语。   “唉,一代名优,就这样没了。”   “不是我说,这都是命……”   “我表兄他大姨夫的二舅妈是泉祥班的,你们可不知道,那叫破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欺男霸女的,从前听说有个小姑娘进了泉祥班才几天,便被他霸淫了!”   “有这种事!以前怎么没听说!”   “嘘,小点儿声……那不是从前玉泉祥瞒的好嘛!现在人死都死了,瞒着也没什么用处……”   司若虽长着一副不世事的冷情容貌,但他知道收集线索的重要性,尤其是凶手另有其人,他也怀疑此人就在戏班之中时……   “被霸淫的小姑娘……”司若将这条线记在心里,准备等沈灼怀回来与他说一说。   到了他们下渡船的地方,司若看到于定国被围在人群中间,心想叫阎罗的事应当告诉于定国,便走上前去,却听到一阵吵闹。   于定国看到是司若一人前来,面上也露出几分苦笑:“司公子,沈世子哪儿去了?”   “他说再去问问叫阎罗。”司若点点头,权当是打了招呼,“于大人这是怎么了?”   于定国靠近向他,还不留神被旁边一个看起来农夫打扮的中年男子撞了一下,他保持住平衡,低声和司若说:“这些都是……叫破天的亲戚。”   “都是?!”司若有些惊讶。   于定国沉重点头:“是武大洪和玉泉祥没能就赔偿达到一致,居然叫了他全家亲戚来纠缠……玉泉祥又……”他没有说,但司若也看得出来是玉泉祥溜之大吉,将这麻烦通通丢给了于定国。   “少说废话,你还是个大官呢!我们这案子到底怎么办!”一个泼辣汉子竟是倒地直滚,滚得灰头土脸的也不管,凑近就骂,“钱该不该给,人该不该抓!”   “就是!就是!”他身边的亲戚都应和着,“听说那个叫阎罗都没有下狱,凭什么!你们是不是走了关系!”   “杀人偿命!”   “对,杀人偿命!”   说着更是一大群人凑上来,将司若也围在中间,仿若鸭子一般嘎嘎地叫。   司若被吵得心烦,但还是觉得要把事情讲清楚,便喊道:“你们的请求应当去和玉泉祥老板说,与我们官府无关!”他顿了顿,看了于定国一眼,索性直接说,“我是仵作,我已经检查过叫破天尸体了,他并不是因叫阎罗那一枪被捅死的!你们激动我解,但请认清事实!”   司若只想着讲明了能叫他们退让,却不曾想,对于一群单纯是为纠缠而来的人来说,一个超出他们预料的事实,只能叫他们无法接受。   那些吵闹的武大洪亲戚面面相觑,随即其中一个又开始喊起来:“果然是官府包庇!有人眼看着杀了人还能不是他杀的,这什么仵作啊!”   “金川是不归宁国管没有王法了吗!”   “收了多少钱,你们给我们吐出来!”   一时之间,群情激动,声音之大,甚至影响到了不远处正在做笔授的百姓们,他们听到司若轻易推翻了先前决定,纷纷涌过来看热闹,有些好事的家伙,甚至借着为叫破天叫屈的名头,给他的亲戚们递上了木棍,眼看着事情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下去。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于定国被吓坏了,他既怕这群人乱叫害他丢了乌纱帽,又怕他们不长眼睛伤了司若,叫他得罪沈灼怀,犹一时半刻,场面乱成一团。   沈灼怀从后台出来时,便见到的是这样场景。   司若明显也被惹生气了,欲想与武大洪亲戚相争,但其中一个愤怒的半大小子,却直接举着婴儿胳膊粗的木棍朝司若这个“黑心仵作”挥来。司若身上有些功夫,自然不怕他一个小孩,伸手一捏他手腕穴位,便叫那半大小子吃疼一声,丢下木棍去,在原地跳叫。   但原本还好,司若这一出手,却叫那小子的大人觉得司若是在挑衅,几个人竟不分青红皂白,将司若围堵起来,甚至避开了于定国的保护,要团殴于他——   沈灼怀有些心急,足尖轻点,便运起轻功,飞身过去,几个点踢,踢到那好些大人脑壳,将他们踢倒在地,方转过身来,搂住司若:“诺生,你没事吧?!”   司若见是沈灼怀到来,眼中烦躁也减轻许多,摇摇头:“没事。”又跟告状似的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是他们不让我们走。” 第83章   “于定国,当众胆敢违抗官府法令之人,应当如何处置?”沈灼怀声音不大,却沉稳之中意味深重,他刚才两下身手利落,气质威严,出手毫不拖泥带水,一对微沉凤眸扫射过去,那些原本跃跃欲试要闹事的家伙,竟都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而去。   “这、”于定国顿了顿,立刻抱拳回答,“当是按有罪缉拿,论情节轻重,轻者十下大板,重者三十下以上,上不封顶。”   十下,几乎能叫一个成年男子皮开肉绽,疼得死去活来;三十下以上,便能叫成年男子筋骨寸断,药石无医,彻底成个瘸子。   见堂堂刑部于定国都要对沈灼怀毕恭毕敬,甚至能干涉刑罚,这些被武大洪叫来分一杯羹的亲戚早就怕了,但碍于面子,仍是没有散开,分据成几个小群,窃窃私语。   司若走到沈灼怀身边:“叫阎罗招了?”但想想自己好像又是说了句废话,“罢了,有你在,他肯定是招了的。”   沈灼怀轻笑一声,顺手去揉了一把司若的头顶,被他不耐烦地推开,只好腻歪地去拖他的手:“都说了,待会儿告诉你。”   两人这当众你侬我侬的模样,叫身后姗姗来迟却恰好见到这一幕的温楚志看得牙根都酸了,吐吐舌头,隐在人群之中,生怕自己再被闪瞎眼睛。   “且慢,且慢——”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大家转过身去,发现是不知从哪里跑来的武大洪。   也不知他见没见到先前这一切,分明与官府对着干的是他叫来的亲戚,他却谄媚地对着沈灼怀他们笑:“各位大人,何必因这种事情生气呢?有商有量才好嘛!”武大洪跑到众人跟前,冲还举着木棍的几个亲戚“去去”了几下,那张布满沟壑的大脸硬生生挤到几人面前,“家里兄弟脾气急,就是为求个公道,大人们别介意,别介意。我们不拦了,这就让大人们走!”   说着,便正儿八经地清清嗓子:“各位兄伯叔叔,我相信官府会为我儿带来公平,今日就先如此吧,咱们先散了!”   领头的都这样了,那些因武大洪而聚拢过来的亲戚自然也只能作鸟兽散。   那些人离开后,司若还是忍不住骂道:“一群靠死人吃饭的伥鬼。从前我在黑市都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存在。”   司若虽见过不少罔顾人伦之事,但毕竟黑市只是穷凶极恶之徒多一些,还真没有耍泼赖皮的,这让他简直大开眼界。   官府的船早早停在岸边了,只等着人群一散,便有几人从船上跑下,将架着尸体的担架抬上了船,于定国也自然而然地邀请沈灼怀他们:“几位公子,不如就随船一道回去吧,这里后面会有人处,不必担心。”   司若还有事要同于定国说,便只是与沈灼怀对视一眼,点点头,一同上了船。   只是……   开船之后,温楚志在人群中摸了摸脑袋:“他们是不是把我给忘掉了?”   ……   自从知道司若是仵作,金川刑部的乐得少派了个人——毕竟额外找仵作,也是要付工钱的。因而船上只有两个看守尸体的兵士。叫破天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船舱底部,而于定国几人便落座于船舱之内。湖心江风不小,将船舱两侧舷窗云纱吹得“呜呜作响”,有胆小的兵士听了,总觉得是船底下死不瞑目的尸首发出的冥音。   “司公子说,有事要与我说明?”于定国为沈灼怀与司若倒满一杯碧绿茶水,“可是与叫破天一案新线索有关?”   “是。”司若点点头道,“不知于大人是否有观察到叫破天的流血量。”   他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于定国:“……按一个成年男子正常流血死亡的程度来说,他至少要流出与如今倍数的血液,才会死亡,但我观他身上血液痕迹,实在太少。哪怕是捅破喉咙,也不应只留下这点血迹。”   “嘶……”于定国虽是刑部侍郎,但却不是那种凭借验尸水平晋升的刑部官员,相反,他的长项在文职,听闻司若的形容,只觉得喉咙一阵冷风吹拂,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喉颈处,“这些知识我不太懂,请司公子多多解释一下,一个成年男子……难道捅破喉咙,还不一定要死,非得浑身血流干净了才行?”   司若一副“难道我没有说清楚吗”的疑惑表情,看于定国就像大人在看一个没读过书的小孩,下意识求助地望向沈灼怀。   沈灼怀正在喝茶,却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挑挑眉,替司若做解释:“我想司公子的意思是,他首先发现了叫破天不是流血身亡的——因为他的流血量并没有达到应死的地步;而其次,叫阎罗那一枪,或许并没有真正刺穿叫破天的气管,他也不是窒息身亡。因此,在先前的验尸之中,我们并没有找到真正导致叫破天死亡的原因。”   这详细的解释叫司若很是满意,他给了沈灼怀一个赞扬的目光,而后补充:“但是我们可以证明,叫阎罗不是杀害叫破天的真正凶手。”   “等等等等……”于定国还是有些绕,但多少明白了一些,“所以……哪怕所有人都能在台下看到,叫阎罗一枪捅破了叫破天的喉咙,他也是清白的?”   “或者说,他犯的是误杀罪。”司若道。   “这可不行啊!”这事实叫于定国很是激动,“司公子,沈世子,这样叫我和百姓怎么解释呢?!”他站起身来,在不大的船舱之中不断地踱步,口中喃喃,“分明大家都看得到是叫阎罗捅破的叫破天喉咙,但叫阎罗却不是凶手,哪怕官府,哪怕朝廷能接受,百姓、还有那个武大洪,武大洪那一大堆亲戚,也是不可能承认这一切的啊!这、这太荒谬了!”   司若知道这一切听起来像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存在,但真相就是如此,他淡淡地看着激动不已的于定国,没有说话,那双淡如水的眸子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真相,永远不可能被违背,这是司若的原则,也是沈灼怀的原则。   于定国听到这一切后,觉得脑瓜子更疼了。   一个已经决定好要送去京城的戏班,一个在台上被当众杀害的当红优伶,还有最多只能被判是“误杀”的疑犯?他看这不是什么悬案,这是要抢走他乌纱帽的一伙强盗!   “不能……不能这样啊……!”于定国语气都带了点哀求,随即语调又转高,“不是,司公子,真的没有搞错吗?这听起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这一公布出去,这刑部侍郎还要不要做了!”   但无论是司若还是沈灼怀的神情,都告诉他他们没有在开玩笑。   更何况那叫阎罗与他们毫无瓜葛,司若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替他脱罪呢?   船借风势,几人说话功夫,已然悄悄靠了岸。但摇船的船夫与守船的兵士在外都能隐约听到船舱内于定国激动的喊叫声,谁都没敢冒着被于定国迁怒的风险去提醒他船已经靠了岸。   沈灼怀悠哉悠哉地呷着茶,凤眸一扫,却见那飘舞的云纱垂落不动,手心茶盏上的茶水也如井水般平静,方才在于定国焦虑的喊叫声中施施然开了口:“于侍郎。”他说,“船到岸了。”   沈灼怀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特地拿话去压人,但就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意外叫于定国反应过来,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属下,是地位与他平级甚至更高的世子,方才突然冷静下来。   “啊、是……”于定国苦笑着,“这案子……先这样吧。”   “于侍郎。”沈灼怀却又说,这次是盯着于定国的脸,很认真地说的,“难以解释固然重要,但这个班子的人,是已经在皇上面前排了号的。”他语气沉稳,带着几分叫人无法违抗的笃定,“具体要如何做,我和司若自然不能僭越,但只是给于侍郎一个建议——”   “不要觉得糊弄能够解决一切。”   说完,沈灼怀便牵着司若的手,下了船,留着于定国在原地,若有所思。   下船后,两人没有叫马车或是轿子,而是慢悠悠穿过大街,走着回家。   叫破天的死讯传得很快,城中已经有不少人在讨论这一切,甚至说得很玄乎,是什么他不该在孟兰盆节这一天演鬼,惊到了真的鬼魂。   “你刚刚在吓他。”司若看着沈灼怀英俊的侧脸,用肯定的语气道。   宽大的袖袍下,两人的手紧紧相牵。   “被你发现了。”沈灼怀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用哄小孩儿一般的语气和司若道,“我们诺生果然最厉害。要不要奖励你一个糖葫芦吃?”   “你别老是这样。”又被沈灼怀逗弄,司若气鼓鼓回道。   但他却敏锐地感知到沈灼怀的情绪不太对劲……具体就像是,在姑射城那个案子时的一样不对劲。哪怕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甚至精力更足寻常,但每每对着外人的时候,沈灼怀总是会不经意地发脾气,甚至用自己的方法来立威。沈灼怀在正常的时候永远是伪装成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的,所有人都对他交口称赞。   除非他哪天心里不舒服。   就好像他的伤疤又疼了一样。   “你不高兴。”司若又说。   沈灼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好像司若总是能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分明他们认识也不过半年。   他转过身去,伸手捏了捏司若软乎乎的脸颊,看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只是说:“这案子牵涉朝政,我既怕我们查不出,又怕我们查不够。”   这当然是其中一个原因。   但更多的……   是因为他的过去,他难以言喻,不得不用所有力气掩盖起来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过往。   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个人,眼中只有他的人。   可他永远在害怕。   小剧场:   温楚志:严选版电灯胆,您的居家出行好帮手。   也是温楚志:等等,你们的电灯胆忘拿了!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周三 第84章   幽深子夜,一个黑影小心翼翼地抽开戏台后台布草间门上的横锁,左右打量。   这里在经过了白天的喧闹之后,终于彻底地平静下来,湖光水面照耀出月色粼粼波光。月光微微照亮了黑影带着面罩的高大身影,他确定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后,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布草间的木门——   “吱嘎”一下,久未修缮的木门发出一声叫声。   “哎哟……真吵……呼噜呼噜……”   黑影瞬间闪进布草间里,却见到管行头的赵头儿正双手抱胸,整个人歪七竖八地躺倒在道具上方,打着小呼噜,似乎睡得正熟。他梦中喃喃声显然是吓到了黑影,黑影瞬间掏出一把反光的锐利匕首,可熟睡的赵头儿却半点危机感也没有,呢喃着说出几个字后,方又一歪脑袋,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   黑影呼吸平静几分,蹑手蹑脚走近……   第二日,温府。   还未从睡梦之中彻底醒来的沈灼怀、司若与温楚志三人齐聚大门前,面前是赶来送信的金川刑部的一个员外郎。   “什么?你说戏班后台又出事了?”沈灼怀语调拔高,“怎么了?”   那员外郎弯着身,挠挠头:“说是……后台的所有道具都消失了,包括那把凶器。”   “什么叫‘包括那把凶器’?!”司若忍不住问,“昨日你们没有收敛走吗?那可是证物之一!”   二人语气都不太好,员外郎也知道自己被派来显然是要替于定国受气的,只能顶着张苦瓜脸解释:“是、是左侍郎说横竖那戏台也在湖心,只要看管好了便不会出什么差错,便找了戏班那个赵头儿和几个兵士一块守着……谁知今早上赵头儿一醒,却发现什么都不见了……”   司若气得直蹙眉。   他们是一早没睡醒便被管家喊过来的,身上都还穿的是一层薄薄里衣,他没听那员外郎说完,便已转身往回走:“我回去换衣裳,劳烦刑部快叫个马车来,我们要去现场看看!”   “还有,把赵头儿看好了!”   沈灼怀知道司若心急,便只是跟着嘱咐了一句,和司若转身离去。   两人很快就整好行装,先上马车,又换船到了湖心小岛。   在那里,于定国已经等着他们了。   于定国搓着手,在原地不停踱步。分明挺热的天,他却怎么都觉得脑后一股凉意。   昨日沈灼怀最后与他说的话,叫他想了很久。他原本已经打算哪怕得罪这诸多百姓,也要站在沈灼怀与司若这边,那些愚民怎么想的他可不管,总之最后有个定论,能叫他不被皇上,不被京城刑部记上一笔,这是最重要的。但还没等他今早亲自上门去和沈灼怀他们说,噩耗又传来了。   这证物他妈的、不见了!   于定国心中怒骂派的人一点用没有,可见到沈灼怀与司若快步赶来,也只能将笑容挂上脸庞:“沈世子,司公子……”   “多说无益。”沈灼怀一摆手,止住了他源源不断的废话,“去布草间看看。”   布草间中,赵头儿和两个昨夜守夜的士兵在里头,他们已经找了很久了,可就是不见那些东西消失的痕迹。   于定国进入布草间后,便对他们道:“你们,先说说怎么一回事!”   那两个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开了口:“我们一早来找赵头儿,进门就发现东西不见了。地上有些行头被拖拽过的痕迹,但是具体被拖拽到哪儿去,并没有找到。”   另一个也补充道:“对,赵头儿原本就是睡在那儿——”他指了指一片稻草上,“还垫着几个行头呢,但是现在连行头带箱子都没了。但是我们昨夜完全没有睡,确定没有任何人从外面进来过后台。昨夜官府下令后,没有船靠近湖心岛,更没有任何人离开过。”   虽说道具都是些“假货”,不是什么真家伙,但毕竟不少,加在一起也有些分量,   几人又看向赵头儿。   赵头儿“嘶”了一声,摸摸后脑勺,似乎是有些头疼:“我、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昨夜睡着得早,我也习惯在布草间睡了,一直没被吵醒过……要说有什么事发生,我应该会醒才对啊!从前有个贼想偷我们的头面,我可一下子就被吵醒了!”   他说完后又是一阵皱眉头,再次摸摸脑后:“就是可能确实没睡好……不然我怎么老觉着我脑壳疼呢?”   原本司若与沈灼怀他们一样,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几人形容昨夜发生的事情,只是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头绪,但听到赵头儿这么说,他却眉头微蹙,走到赵头儿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   “转过身来。”他对赵头儿说。   赵头儿对这个好看却冷冰冰的男子有些发怵,什么也没说,便原地转了个圈,背对着司若。   司若从怀中掏出一副手套——他自打昨日突然遇到意外事件后,便决意随时带上一些轻便的用具。他比赵头儿要高,便直接伸手去卡住赵头儿的脑袋,将他的发髻向上推一推,然后右手在他后脑勺处一寸一寸地摸。   赵头儿觉得有些痒,想动,又被司若冷冰冰一句“站住!”给喝住了。   司若摸得细致,几近像是探索。不一会,他就在一头头发之中摸到了一块像是有些结块的东西。   他摘下手套,丢到一边:“找个大夫给赵头儿看看吧。”   于定国和士兵们都很疑惑:“这是何意?”   司若淡淡道:“他脑后有一块大于一寸见方的伤口,不深,已经愈合了,但是有血肿。若不快些见医,赵头儿轻则头晕脑胀,重则痴傻。”   “啊?”赵头儿自己都惊了,“我、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沈灼怀却迅速意会到了司若的潜台词:“你怀疑,叫破天的死,也与此有关?”   司若点点头:“昨夜来的这个人,不说也知道,很可能就与凶手有关,甚至他就是凶手本人。至于那些行头……他想毁尸灭迹,也是很正常。虽然他不一定知道我们想放了叫阎罗,但行头里,或许就有他杀人的工具!”司若转过头,对于定国道:“于大人,请你替我与叫破天家人周旋,我要解剖尸体,查出他死亡真相!”   于定国知道他现在是不支持司若也得支持司若了,一便叹气一边点头道:“好,还请二位随我去鹤所。至于武家人……我来解释。”   “不。”沈灼怀却说,“请于大人留两个人给我。我倒要看看,这个没来过湖心岛,又没离开的贼人,是怎么把所有行头都弄消失不见的。”   他相信,这些突然消失的东西,或许还藏在这戏台后台某处……或许只是连赵头儿这个管行头的人都不知道。   二人既各有分工,便道了别,各自去忙。   司若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要来到鹤所,而且要与鹤所几位老先生所研究的,竟还是同一个类型的课题——   如何将一种杀人方式伪装成另一种。   几个老学究见了司若,都十分开心,不等他打招呼,便簇拥着他进了停尸间。   叫破天的尸体正停在那里。   叫破天身上衣物依旧与昨日一般,几乎完好,只是面色惨败,肢体僵直,彻底看不出前日还曾是个威风凛凛的钟馗。司若与几位老先生说明了先前他查验的情况,也说了自己认为叫破天并非是因大出血或气管破裂窒息而死,便在几人观摩之下,用柳叶刀轻巧快速地割开叫破天喉颈皮肤。   死去的皮肉如同一张薄纸,锐利刀锋之下,只能听到“撕啦”的轻轻声响。   司若从前其实也并未做过这样精巧的工作,一切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下手,还是头一回。但好在他有过丰富的经历,下手很稳,呼吸之间,一切毕现。   “果然不错!”司若语气里都带了一些轻快,“各位请看,虽然叫阎罗的枪头入喉,但实际上,他是刺偏了的,没刺中气管不说,他甚至没有刺破动脉,只掐掐卡入皮肉!”   若说先前的失血量只是一种经验上的证据,那如今这实打实的尸体上的论证,便能彻底证明叫阎罗的清白!   几个老学究也啧啧称奇,纷纷围过来看。   这样的案例,属实是很难得的,叫阎罗一枪刺进去,却完美地避过了死亡点,若是叫破天不突然暴毙,或许抢救之下,他最多只是出不了声,得个重伤。   “可若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右利手,出手怎会如此轻呢?”其中一个老学究揪着胡子,思索道。   “或许,右手并不是叫阎罗的右利手。”司若想了想,却说。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据戏班班主先前的交代来看,叫破天和叫阎罗同期入班,又有双生儿之称,水平应该大差不差,但出于亲戚关系和某种原因,班主却一直没有力捧叫阎罗。其实两个摇钱树,怎么会不比一棵摇钱树来得爽快呢?除非是叫阎罗本职上有些问题……比如他其实是左利手,持武器打起来没有右利手好看。但他的确能用右利手打,不然一开始班主不会把《钟馗捉鬼》这个机会交给他。   总之,空口无凭,一试便知。   司若随即便找来了一直在门口等候的兵士,叫他们去狱中提叫阎罗,而自己则和老学究们在鹤所,准备一个与叫破天差不多的人体沙袋和一柄长枪——   等叫阎罗一试。   很快,身上带着枷锁的叫阎罗便被带来。   司若叫人帮他解了枷锁,又将长枪交给他:“你要刺中你眼前这个人。”他对叫阎罗说。   叫阎罗先前以为自己杀人,早就对此有些心阴影,听司若这么一说,眼神躲闪,也不肯接手司若手中的东西。   司若却道:“抓紧你手中长枪——挑起他的喉咙来!你若是想脱罪,便好好做!”   叫阎罗一个激灵,下意识用左手持起长枪,朝沙袋人刺去。   这一刺又快又狠,沙袋人被他高高挑起,长枪枪头直接穿过沙袋人头颈,露到背后。   “好!”司若终于露出笑容,拍手道,“你果然是个左利手!” 第85章   “沈世子,岸边查过了,没有新船走过的痕迹。”   “沈世子,后台所有屋子也都查过了,没有空格或是暗室。”   两个士兵抱拳行礼,说出了自己的收获。   其实也就是,毫无收获。   这两个士兵便是昨夜守夜的士兵,因没守好证物被于定国留下来帮沈灼怀的忙,功过相抵。但如今看来,他们却什么忙也没有帮上,看着沈灼怀忙碌的背影,两人难免都有些心急。   “嗯。”沈灼怀只是应了一句,依旧在不同房间间穿梭来去。   若是没人来过,没人离开过,那最大的可能只能是,这个人从昨日惨案发生时,就一直留在这湖心小岛之上,直至半夜。而那些消失的道具又算不得轻,既没离开小岛,那么便很有可能被人丢在了原地。而这个人,沈灼怀想,或许还是戏班里的人,否则他不能这样轻易地寻找到躲藏的地方,又能让武器消失。   走了三个来回之后,沈灼怀在泉祥班班主房间旁边,一株柳树一侧的一个小池塘塘边停下了脚步。   “这里离布草间有多远?”沈灼怀开口问道。   其中一个士兵愣了一愣,很快来回跑道:“大抵有七十步左右。”   “七十步。”沈灼怀沉吟,“……而这里离你们两人放哨的前门起码有三十丈①,但离布草间只有十五丈,也就是说只要他保证小心一些,且让赵头儿不能醒来,便能将所有道具——包括他杀人的凶器都丢入这池塘之中。你们两个,随便一个下去看看,这池塘通不通湖底。底下应当有我们要的东西。”   他退后一步。   虽然猜是自己猜到的,但沈灼怀可不想湿了自己衣裳,叫自己成个落汤鸡回去,被司若看见。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最后,那个没抢到先去丈量布草间路程的士兵只得脱下衣服,一猛子扎进水里。   不过三分之一柱香功夫,那士兵便兴奋地从水里露出头来,手中举着一只蟒纹的靴鞋:“找到了、找到了!沈公子果然料事如神!这池塘是通湖面的,只需凫水片刻,便可从池塘中潜走!”   “你也下去。”沈灼怀目光也投向另一个士兵。   不一会,岸上便“叮叮当当”地摆满了武器、衣物和箱子。而先前消失的长枪,也跃然其间。   和两个一身不知是汗还是水的士兵。   “很好。”沈灼怀道,“你们能和于侍郎交差,我也能和诺生交差了。走吧,我们回鹤所去。”   沈灼怀做了件漂亮事,心情不错,正想着司若会怎样赞许他,却未想到他与两个带着行头的士兵来到鹤所门口前,平日一片冷清的鹤所,却被人群包围。   在人群中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还对人笑得谄媚的武大洪,他领着一众亲戚,堵在鹤所门口:“于大人,你如何也要给我们一个说法罢!我儿死的冤枉就算了,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他是被叫阎罗那小子残忍刺死的!你们不严惩叫阎罗不说,还要放了他,还要对我儿尸体下手,做什么解破?!我儿死都死了,连个全尸也不能有吗?!”   “就是!就是!你们这不是草菅人命!”   “包庇凶手,官府和凶手是一伙儿的!”   “交出凶手来!”   “交出那个害人的仵作来!”   这越吵是越过分了。   于定国原本还与他们好好解释,可到后来,群情激愤,加之一些好事者和叫破天原本的戏迷也来了,听了武大洪的话,竟是一同认为他们官府做错了事,非要他交出个解释来,还要司若也出来偿命,叫于定国是头痛欲裂。好在他眼尖看到人群之外的沈灼怀,赶忙大喊:“沈世子,沈世子你来了!”   众人被他喊得一转头。   沈灼怀一愣,便也大大方方走入人群之中。   武大洪看他也在,未免有些胆怯,但还是一挺胸膛:“沈世子来了又如何,我儿被害了就是害了!”   “冤有头债有主,如今真凶已快找到,你又何必揪着他人不放?”沈灼怀淡淡道,“我才从戏班回来,但可以明确告诉你,凶手,的确不是叫阎罗。”   沈灼怀是昨日率先点明叫破天死亡的人之一,且身份贵重,他说的话很有些分量,这话一出,除去武大洪带来的亲戚之外,许多百姓与戏迷都纷纷议论起来:“真不是?”、“可怎么可能呢?那一枪……”、“是啊,分明是我们亲眼所见……”、“难不成是鬼杀了他不成?”……   “鬼魂杀不了人。”这时,司若清朗的声音却从沈灼怀身后响起。   沈灼怀有些惊喜地转身而去,看到司若一边摘下滴血的手套,一边走出门来。   司若原本相貌昳丽,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一身青碧色绣了竹纹的长袍,远远看去如同神祇降世,可他手上却又戴着滴着血的黑色手套,本人却恍然不觉它的可怖,仿佛狱中艳鬼迎面走来。他这半神半鬼,又仙又人的模样,叫沈灼怀看得痴迷,却叫他人看得害怕,纷纷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我就是你们口中那个害人的仵作。”司若脸上没有任何被触动的神情,他只是轻轻地扫了一下门前的人,便叫所有人收回了目光,“我与鹤所的众位先生已经查出了,叫破天真正的死因并非枪口破入喉咙,窒息或失血过多而死,而是——”   “早在他上台之前,他便被人重击脑后,形成了不足以立刻致命,却叫脑浆慢慢混散而死的伤,只是恰好在台上,他的伤发了,叫他无法继续反应叫阎罗的攻击,导致被换掉原本道具的叫阎罗,在众人面前捅入喉咙,两厢伤重。哪怕不是那一枪,也还会有下一枪。根据原因推断,他的死法应当是前而不是后。”   司若的声音并不算得上很大,却带着不可违背的让人置信的力量,他的话说完之后,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竟就这样逐渐安静下去。   “我可以证明。”沈灼怀笑着看向司若,“我带回来的戏班行头之中,有一样上有未清干净的血迹。我想,司仵作若是拿去与叫破天头上伤痕相对,定是一模一样的。”   他侧侧头,身后好几个士兵便抬着放在木架上,还带着水渍的行头进了人群之中。   得到这样有逻辑又合的解释,哪怕是武大洪也不能再说上什么,于是偌大人群也就此散去,鹤所门前深巷恢复了它往日的平静。   “司仵作,嗯?”司若靠近沈灼怀身边,小小地瞪了他一眼。   “不然你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你什么?”沈灼怀低下身子,压低嗓门,“诺生,还是……”   司若被他说得耳朵发红,揉揉耳廓,一把将沈灼怀推开,进门去了。   鹤所之中,叫阎罗还在,见到两人,他露出感激神色,认真道:“多谢两位大人,替我证明清白。”   “不必。”司若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虽说你不是真害他的凶手,但日后按不按误杀判,与我二人无关。你若是想脱罪,谢我们,不如找个好点的讼师。”   叫阎罗愣愣点头,正想随着在场官兵离开,却被沈灼怀与司若叫住。   “等等。”沈灼怀道,“我们还有话想问问你。”   “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叫阎罗恳切道。   沈灼怀说:“你与叫破天,你们二人,在戏班中可有共同的敌人?必须是你们两个都共同得罪过,他对你们有害人之心的人,此人与你们二人武力值或许相当,对后台熟悉,且擅于凫水。”   司若也补充道:“此人比你与叫破天要高半个头,能够从后方由上往下砸到叫破天的后脑勺。”   “这样的人……”叫阎罗思索片刻,脸色却很快一变。   “是谁?!”沈灼怀与司若双双开口。   但叫阎罗却有些吞吐:“这、他……”   “他可杀了一个人,还要栽赃到你头上!”沈灼怀厉声道。   叫阎罗这才老实道来:“其实,戏班子里还真有这样一个人,他是班子里的武师,听闻还是班主从前从外地买过来的孩子……”   叫阎罗说的这个人姓周,名仓茂,不是金川本地人,从小在戏班长大,在戏班里做了许多年的武师了,功夫很不错,却没有一把好嗓子,因而也登不了台,在班子里的存在感不是非常高。但周仓茂对谁都不错,也不和人生气,算是个好欺负的老好人。   大概是几个月前,泉祥班里新卖进来一个姑娘叫有仪,长得漂亮高挑,人也温柔,一把嗓子跟黄鹂似的,班主见了都说要捧她做名伶。这姑娘与周仓茂差不多大,也是老乡,班主便叫周仓茂多多照顾,班子里人时常见到两人说说笑笑。叫阎罗和叫破天也非常喜欢这姑娘,两个人又明里暗里在斗,便把这可怜姑娘当做了目标,谁抢得姑娘做小妾,谁就是日后班里的第一,可以随意挑选戏唱。但谁也没曾想到,那姑娘竟暗地里与周仓茂生了情愫。   “有仪与我或是与叫破天,与谁都成,哪怕是与外头的员外,这都能叫班主高兴。但她偏偏看上了周仓茂。周仓茂没法儿给班主带来什么,日后与他成婚,只能蹉跎了这姑娘。”叫阎罗道,“因而班主便做主,将她嫁给了叫破天。”他语气中有些讪讪,“我却没想到,周仓茂如此偏执,竟会杀了叫破天,还要嫁祸我……我自认对他不错。早知如此,我怎么也会帮一帮他们……”   司若闻言,却冷哼一声:“我看你比起叫破天也不遑多让。只不过一个是真小人,一个是真伪善。你不也明知人家姑娘喜欢周仓茂,却还要强抢吗?周仓茂倒也算条汉子。”   “你这……”叫阎罗被他说得脸色有些难看,却无法反驳,只得低下了脑袋。   沈灼怀转头问于定国:“玉泉祥如今在哪?”   于定国愣了愣:“他昨日离开湖心岛后,便不知去向了。”   沈灼怀皱眉:“不好,周仓茂既然连叫阎罗也不放过,硬逼有仪嫁人的班主他又怎会放他活命?”   “玉泉祥,怕已是遭遇不测了。”   ①:一丈还是按3米算。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周一 第86章   玉泉祥,金川本地人生人,年六十一,创泉祥班已有二十余年,在金川当地颇负盛名。   这些年来,他单捧出一个叫破天,便已赚了不少钱也不知是何原因,一直没有妻眷,在金川置地众多,平日工作之余的生活对于戏班人来说,却几乎是空白的,好似玉泉祥一心只投入进泉祥班之中似的。   但他多少还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因而寻找之下,便也查到了他的几处住址。   只是……   “你说什么,玉泉祥根本不在家?哪个都不在?”于定国有些烦躁地踱步,一案未平,一案又起,叫他实在是有些难以交代,眼下明知玉泉祥身处危险之中,却仍旧不知其踪影,“那那个武师周仓茂呢?”   堂下捕快被派去搜寻,一天一夜都没有结果,见到上司盛怒,却也只能受气:“周仓茂……也不知踪影。”   “一群废物!”于定国怒掷毛笔,重重砸在堂下捕快跟前。   沈灼怀与司若在一旁旁听,面上也不免露出忧思之色。   从昨日他们恍然大悟开始,便一直没有寻到玉泉祥的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然而玉泉祥却又并不一定是昨日才消失的,他们开始调查那一日便疏忽了玉泉祥的存在,之后他便不知去向。虽还抱着侥幸的希望……但大概率是人已然遭了毒手。   但问题就在于,他们甚至连周仓茂这个疑凶在哪里都找不到,一切杀人推测好像雾里看花,水中窥月。   “于大人。”思索片刻,沈灼怀开口道,“请封锁城池,发出告令吧。”   告令,便是通缉令。周仓茂犯案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因而发出告令,倒也不算是逾矩。但大宁建朝三百余年来,还从未因为一个杀人案而封锁城池过。因此,哪怕知道封锁城池可能会是最轻易能够捉住周仓茂的方式,但于定国听闻此言,还是有些踌躇。   “或许……此举是否有些冲动?”于定国小心翼翼提问,“一个周仓茂,未必值得金川冒这样大的风险。”   “是不值得金川六部冒这样大的风险吧?”沈灼怀并没有给于定国半点面子,轻而易举地戳破了于定国的谎言,“但于大人你心里应该明白,这是唯一能够有机会叫周仓茂伏法的办法。”   于定国长叹一声,知晓自己在沈灼怀这里是拿不了办法的,索性便甩袖离开,去找六部同僚商询锁城门的具体事项。   而司若与沈灼怀方也离开了刑部。   司若看着沈灼怀:“我总觉得你有其他心事。”   这问题倒不算是空穴来风,案件逐渐明朗化后,司若却没觉得沈灼怀开心到哪里去,反倒是见他日益深沉,两人没有交流的时候,总能察觉沈灼怀在对着虚空发不明的呆。   “没有。”沈灼怀下意识地反驳,随即缓和了口气,“真的没有。”   他又不知怎么去解释自己的心情不好,索性转换了话头:“不过诺生觉得,玉泉祥知道杀叫破天的人不是叫阎罗么?”   司若知道沈灼怀这样便是不想说了,心中喟叹,但也只能按着沈灼怀提供的方向转换了思维:“我想大抵是知道的。我记得我们要继续查的时候,他似乎是说……直接将叫阎罗捉了了事什么的。看来他也不相信叫阎罗真的能杀人——即使他眼看着那一切发生。”   两人走出大街,外面一面平和模样,人群熙攘,声浪繁杂,似乎大家已经全然忘了不过几日前的一场杀人案,走在人群之中,几乎无人在讨论这件事。   毕竟除非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身边的人,否则对任何人来说,这不过只是一件骇人听闻的逸文。   “玉泉祥年过花甲,却还有精力操持一个这么大的戏班,想来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沈灼怀点点头,对司若的说法表示赞同,“我在想,他能不能够猜到真凶是周仓茂?毕竟班中之人,他只会比我们更了解。”   “那他会去哪儿呢……”司若蹙眉,因为这个案子,他已经习惯性地皱起眉头了,不止是因为他们总是好像在被线索牵着跑,还因为司若心里总有点说不出来的奇怪,奇怪在这个案子,也奇怪在沈灼怀对这个案子的态度和他总是逃避的神情。   见到司若一张尖尖的脸眉心皱成苦瓜,沈灼怀心里那些沉重反倒有些消散了。或许是因为司若在身边的缘故,他宁愿自己不要去想这么多,沈灼怀勾勾唇角,伸手去捉司若紧皱的眉心:“笑一笑,别跟个小老头似的。”他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指有些人造的滑腻感,却顺着司若眉眼下来,准确无误地点住了他左眼下那颗嫣红的朱砂痣,“诺生,你笑起来的时候,这里像是在烧。”   司若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盯着,倒是要烧起来才对,他有些羞恼地一把打掉沈灼怀不安分的手指:“好好谈着案子,你怎么总是做这些叫外头人注目的事?!”   “案子是案子,生活是生活。”沈灼怀轻松笑笑,“总不能让我因为案子,冷落了身边的人,还叫你胡思乱想。”   沈灼怀又道:“不过对于你的疑问,我倒是有个猜测。”   “嗯?”司若果然不再气,歪头看着他,睫毛扑闪扑闪。   “如果我们的猜测是有可能的……”沈灼怀捏捏下巴,目光投向不远处成排的民房之中,那里多是一进的小院,装潢朴素,周遭却颇为热闹,既有粮油米店,也有成衣布料,算是个方便出行的好住处,“叫破天正妻似乎从未在我们目光之中出现过。”   司若一愣,随即在脑海中回想卷宗记录内容:“是说叫破天妻子是武大洪替他所选的远方表妹,貌若无盐,叫破天并不喜欢这个妻子,但却又不得不娶,在家中供奉着。但他正妻性格泼辣,不许他沾花拈草。”   “但在戏班里,玉泉祥可是做主给叫破天纳了有仪作小妾的。”沈灼怀道,“那有仪被叫破天藏在了哪里?”   “……武大洪一定不知道,但玉泉祥会知道!”司若惊讶,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沈灼怀,你果然有些鬼主意!”   “什么叫‘鬼主意’……”沈灼怀直气壮反驳,“我这是聪明的脑子。”   但司若却不管沈灼怀说了什么 ,口中念念有词:“玉泉祥知道周仓茂弱点是有仪的,若他能猜到周仓茂是真正凶手,那也一定会猜到周仓茂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自己,便会去找有仪胁迫……那么有仪……!”   “有可能住在这些民房里。”沈灼怀一锤定音。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司若有些奇怪。   金川城西有大把能够置人的空房,按叫破天的财力,哪怕买个三五进的院子将有仪藏起来也不在话下,但他们从东城刑部出来,过桥后见到的这一片民房,不过是最普通的四合房群,住在里面的也大多不过是些普通百姓,虽说生活便利,但肯定是比不上富饶一些的地方的。   两人已经走到了这些房群中,大概是因为难得见到生人,路边大树下,一个抱着竹球玩的垂髫孩子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   “叫破天怕他父亲,也怕他妻子。他娶小这件事,怕是玉泉祥一手操持的。”沈灼怀走到那小孩儿面前,蹲下身,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小孩儿,你们这住没住这一个唱歌很好听的大姐姐?”他朝司若方向看看,与那小孩比了比,“大概比后面的哥哥要矮一些,长得漂亮,但没有哥哥好看。”   小孩定定地看看他,含含大拇指,又看看他身后面色冰冷,却唇红齿白,英英玉立的司若,眨眨眼睛:“有……”小孩涎水都落了,不知是因为司若太好看,还是因为别的,“有仪姨姨……住在后面。”   “谢谢你。”沈灼怀笑道,从怀中掏出一粒金瓜子,塞进小孩手心,轻声对他说,“把这个东西交给你爹娘,别弄跌了,嗯?”   说罢,沈灼怀方才起身,走回司若身边去:“若是想遮掩一棵树,最好的方法便是叫它长在树林里。”他狡黠地冲司若笑了笑,见司若眼睛亮亮的,只觉得他可爱得像个得了好,高高兴兴靠近主人的小猫,忍不住伸出手去挠挠司若下巴,“你怎么这么好看啊——”   但司若眼睛亮却并不是为沈灼怀的聪明才智,他再度打开沈灼怀没数的手:“既然都知道了地方,那我们还不快去!”   而后快步向前,直接把沈灼怀丢在后头。   看着司若匆忙的背影,沈灼怀按捺不住脸上笑容,也跟了上去。   民房建立没个固定的式例,小孩说的“后面”,却是弯弯绕绕了好几条巷子,又沿途问了好几户人家,方才见到的胡同最深处的房子。金川民风淳朴,多年也没什么大案要案发生,路不拾遗的事情比比皆是,因而哪怕到了晚上,也多有人家敞开着大门。但叫破天藏着有仪的这间屋子,分明在白天,却仍旧是大门紧闭。   沈灼怀上前去叩响了门。   但许久,里头也没有人应答。   从门缝往里看,里头的门闩是插着的,外面却没有,意味着有人进去过以后,便无人离开。但为何无人应门呢?又换上司若去敲门询问,但仍旧是一副里头没人的模样。   许久,一个挑夜香的阿婆慢悠悠经过,沈灼怀见状,拦下了她:“阿婆,请问你知道有仪哪里去了吗?”   阿婆用混浊的眼睛看了看他们,方才慢悠悠道:“哦,你说周有仪啊,她分明两天前就与她哥哥走了哇。”   “哥哥?!”司若疑惑,“有仪有哥哥,姓周?”   这周,难道是周仓茂的周?   “对哇。”阿婆依旧拖着长长的嗓子,不急不缓,“她和我们介绍都说自己姓周哇,这姑娘怪可怜的,小小和哥哥分开咯,还被人卖作他人妇,不过听讲现在是被赎走了的。”   周仓茂,竟是有仪的哥哥,而不是什么情郎……   阿婆走后,两人面面相觑。   有仪和周仓茂走了,那这紧锁的大门里,又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周三 第87章   普通民宅用的不过是一道木锁,只需一根撬棍,便能轻易打开。   沈灼怀与司若意外得知有仪、不,周有仪身份后,便决议直接进入这宅邸之中一探究竟。   沈灼怀拿出折扇,按动机关,将折扇顶端尖刺放出,插入木门间隙之中,轻轻向上一抬——只听得门内一声木棍倒地闷响,他收回折扇,伸手推开大门。   宅内光景自现。   外面看似简陋,但宅邸之中却算装潢得饶有情趣,不算大的院子里,有枯石堆砌的景观,也有高树花丛,碧玉池塘,池中红鲤摆尾,好不惬意。   只是还未等二人好好打量一番,司若便抽抽鼻子,皱起眉头:“屋子里有血腥味。”   他们在门外时并没有嗅到什么味道,想来是因院中盛开花园味道遮挡少许,可司若嗅觉敏锐,进入院子后,那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便没能逃过他的鼻子。   屋子的门是半开半遮掩着的,屋内很昏暗,似乎窗户都关死,唯有开着的地方有一道光打进。   “……果然是玉泉祥。”   推开屋子的门,一条僵直的大腿便露了出来,司若率先一步进入屋中,当即见到玉泉祥倒在血泊之中,周围血液已经开始粘腻干涸,他浑身僵硬,双目圆睁,似是没料到自己会在这里遭到袭击。而玉泉祥的致命伤,却不若叫破天死法,而是他胸前露出一把长而尖锐的尖刀,从后往前扎破了他的胸膛。   司若用手指蘸点地上血液,捻起一点在手中搓搓:“……底下还未干透,玉泉祥才死没有多久。”   沈灼怀也踏入屋中来,然而他方进入屋中一步,却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惊愕的事情似的,瞳孔微震,竟是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司若正想与他说话,谁知见到沈灼怀这副模样,有些奇怪:“?你跑什么?这也能被吓到?”   “……”沈灼怀连连摆头,“没有。”他嗓子有些紧,咳嗽两声,很快将话题带过,“玉泉祥死了多久了?”   司若探了玉泉祥尸体余温,语气有些迟疑:“……最长应当不会超过一个半时辰。他尸体还带有些热意,但已开始尸僵。看样子,凶手并没有领先我们多少步。”   屋子里有些闷,也没有什么光,似是沈灼怀不愿多打量眼前玉泉祥尸体,他别过眼去,转身将周围窗户一一打开,又道:“只是如此的话……那阿婆说周仓茂与周有仪兄妹——且将他们真当做是兄妹,是两日前走的……那么杀死玉泉祥的凶手,便不是他们二人之一。”   沈灼怀语气低沉,司若自然也不太好受,他们一直以来这个案子都是周仓茂一人犯下,可如今看来……案中竟有着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的第二个人,乃至更多的帮凶?那这帮凶,又是谁呢?   但他们也没在这事上耽搁太多,很快,他们便把于定国一行叫来。   没过多久,衙役与于定国一众人便在沈灼怀的知会下赶到了叫破天的宅子。得知这深巷民宅出了人命案子,还与先前几日的名优之死案有关,周围百姓都十分好奇,聚拢在宅邸周围看热闹,其中也不乏有晓得原本宅子里住的便是周有仪的,看着门边与于定国交流的沈灼怀与司若,议论纷纷。   于定国得知又生事端,神色黯然,见到沈灼怀与司若二人,抱拳行了个礼:“二位公子……”他也没推脱自己的不是,“是我们没有查彻,竟叫周仓茂暗地里还藏了个同伙。”   见他都这样说了,沈灼怀也不能再责怪什么,只是道:“可查出周仓茂到底是哪一日走的了?”   “查出了。”于定国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周仓茂是害人当日走的,当时并未案发,他大大方方从城门出去。户籍司的同僚还查到了,那周有仪的确是周仓茂亲妹妹,从前周仓茂故土受灾,他与他妹妹失散,一别就是许多年,后二人在泉祥班重逢,却没料到……”   后面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正说着,旁边有一行衙役架着放了尸体的木架与凶器从屋中走出,见到几人,纷纷点头问好。   “等等!”沈灼怀却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皱起眉头,叫住了向巷子中走的衙役们。   杀死玉泉祥的尖锐短刀被衙役用白长布条包裹住尖端,只露出带着繁复花纹的把柄,可沈灼怀见到那把柄,却突然瞳孔紧缩,顾不得司若递来的疑惑目光,伸手去拿起了那被炮制的皮革包裹着的,间隙之中还隐约可见干涸暗黑色血迹的短刀。   其实司若在看尸体时就对这刀有过好奇,毕竟这只是一把杀人的刀,但它却格外的精美,不像是用来杀人越货的工具,而更像是一个会在官宦人家、孩童几岁时被送出的,用来防身的礼物。   “这是那凶器?”沈灼怀声音很轻,不知是在疑问,还是喃喃自语。   “是它,你怎么了?”司若关切地看着沈灼怀。   “没什么。”沈灼怀却下意识地矢口否认,“……只是觉得,这把刀有些眼熟。或许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吧。”他声音有些不稳,却被尽力地压制得听起来很冷静的模样,司若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古怪,轻轻蹙起眉头,在人群之后,捉住了沈灼怀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   “你怎么了。”司若又小小声问了一句,这次没叫周遭任何人听到。   但沈灼怀仍旧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他感觉到司若攥着他的手指摇了摇,像在安慰,又像在撒娇。沈灼怀心中很乱,他看到那短刀那一刻,想起许多不堪回忆,原本沈灼怀便疑虑这案子是否有他人掺和其中,如今见到这熟悉的短刀,更叫他心乱如麻。他看到司若殷切的目光,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方好。   见到沈灼怀并不他,司若微微叹了口气,也只好去与于定国道:“于大人,此案想来不是周仓茂所为,那是否要继续在城中追查这不知名同案犯?”   “这……”于定国斟酌一会,“按说,是要继续查的,可如今,却没有什么线索啊。”于定国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想再继续下去,周仓茂不知去处,但叫破天一案已有结论,若是呈上朝中,也算是有个交代,但在沈灼怀与司若面前,他却不敢说自己心里话,“不知世子与公子如何打算?”   “自然要继续查下去。”   “案子就到这里吧,不要再查了。”   司若与沈灼怀同时开口道。   听到沈灼怀的话,司若错愕地抬眸望向他。   沈灼怀在袖下攥紧了司若的手,却没有敢与他直视,只是对于定国说:“我先前在屋中时见到家肆倒地,财物纷乱,像是有贼人闯入的模样,或许是玉泉祥恰好碰上了杀人越货的强盗。你去排查排查有没有少了的钱财。”   于定国没想到沈灼怀竟会站在他这一边,愣了愣,立即反应过来,冲身边差役道:“快,快去查一查!”   司若却有些急,他不知道沈灼怀为何突然倒戈,用力扯了一下沈灼怀的手:“你明明知道……”   沈灼怀却打断了他,幽深的眼眸不知看着何方:“诺生,求你,别查,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司若觉察到了沈灼怀的异样,止住了还想说出口的制止,他意识到沈灼怀看到那把短刀之后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动了动唇瓣,却的确没有再说了,眼看着于定国兴冲冲地带着人冲入玉泉祥死去的屋子中。   如今这个气氛,也不太适合沈灼怀与他谈心,司若心想,等等吧,就等没人的时候。   于定国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他身后的差役们人手一份最新的“证据”,一字排开在他身后,于定国一挥手:“果然不出沈世子所料!叫破天这屋中财物尽数消失,锁上的珠宝箱也被破坏,里头东西都被拿走,看来这玉泉祥只是太过倒霉,刚好碰上个胆大的贼罢了!”他又是一拱手,“此事我会继续追查,就不劳公子们烦心了!”   沈灼怀只是扫他一眼,点点头,便带着司若离去。   直到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司若才忍不住挣开了沈灼怀的手。   “你方才,为何要这样。”司若眉心蹙得紧紧的,“还有,你又发现了什么,是不能让于定国,也不能让我知道的?”   沈灼怀……沈灼怀面上却几乎什么神色也没有,他看起来几近是接近冷静地看着有些生气的司若,但谁也不知他心头起的惊涛骇浪。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沈灼怀沉默许久,方才开口,“……与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司若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知沈灼怀今天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但还是开口道:“你说。”   沈灼怀的左手攒成拳头,大拇指抵在食指上方,很用力,几乎将整只食指压得失去血色:“我想问问,一个人若是被人从背后接近心脏处捅了一刀,那他死掉的几率有多大?”他几近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声音发紧,呼吸紧促。   “?”司若有些莫名,感情沈灼怀斟酌良久,又特意说和案子没关系,就是为了问这个?这和案子哪里没有关系了,这不正是玉泉祥的死法吗?   司若想了想,回答了沈灼怀的问题:“看具体伤到了哪里,起码有十之七八吧。”   “只有十之七八吗……”沈灼怀语气有些恍惚,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呢!”司若更觉得古怪了,“十之七八已经很高了,这还是捅偏了没伤到心脏的几率,若是伤至心脉,神仙也难救!”   “没什么。”沈灼怀却怎么问都不愿再说了,迈着步子就快步往巷子外走,只是他面色一别以往,甚至称得上有些惨白。   作者有话说:   这个案子也马上就要结束啦~   可不可以求一点海星评论和收藏呢~ 第88章   司若快步跟上他:“沈明之!”   沈灼怀脚步一滞。   他回头,果然看到司若眼中带着些火气。   沈灼怀苦笑道:“诺生,求你别问我。”   但司若却看不惯沈灼怀今日这没头没脑的一副模样,他上前揪住沈灼怀的袖子,不叫他继续走,固执地盯着沈灼怀的眼睛:“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因为那把刀?那把刀和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或者,与你本人有什么关系?告诉我!”   沈灼怀被他那如同洞察一般的目光看得不知所措,他眸光微闪,像是又要避开司若的疑问,却被司若掐住了脸,动弹不得。沈灼怀抿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眼底带了些许的自我嘲弄。   他分明……承诺过不想再对司若隐瞒的,却又总是忍不住。   最终,像是败了,沈灼怀喟叹一声:“诺生,我杀过人。”他说起这个,似乎声音都在发颤,尾音要飘到天上去。   听到沈灼怀的回话,司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或者说,他的道德底线并没有沈灼怀想象中的高——毕竟他是熟悉黑市的人,若是要当个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端方君子,只能是为难自己。因此,司若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灼怀,道:“就为这个,你在闹脾气吗沈明之?我是第一天认识你?还是你觉得,你我初遇有多光明正大?”   可沈灼怀却摇了摇头:“不,不止这个。”他很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拳头紧攥,有些怯地看着司若,“……我杀人,在我很小的时候。”   司若依旧没有说话。   直到沈灼怀终于说:“那个人,或许是我的兄弟,也就是先前我与你说的,原本应该被我父母一同带回来的,双生子的另一个。”   司若有些震惊地抬眸。   兄弟?可先前沈灼怀不是只说,他父母只带回来了他一个吗?   “你那时那么小,怎么能杀人……”司若语滞,有些怀疑。   “不是,不是那时候,要更大一些,在我七八岁。”似乎是说出口了,沈灼怀心中也松快许多,他张张嘴,索性继续道,“只是我怀疑的,他是我兄弟,毕竟我并不知道我是否真有个兄弟存在,我也只是个不知父母的……孤稚。但有一点,我的确对他下了手。”   司若心中一跳。   那把刀……   沈灼怀对那把刀和这个案子态度这样古怪,又问了这样的问题……   “你……”还没等司若把心中的疑惑问出来,沈灼怀却突然上前,将他一把抱入了怀中,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嘘……”沈灼怀作势亲吻司若的右耳,却并未真的亲上去,只是低低道,“有人来了。”   随即司若便听到了温楚志大嗓门的叫声:“好家伙,我说怎么到于定国那儿没见着你们人呢,感情在这里偷偷摸摸!”   温楚志一脸“被我逮住了吧”的笑,颠颠地到了沈灼怀与司若跟前。   司若明白沈灼怀大概是不想叫温楚志知道,便也不动声色,与沈灼怀分开。   “你来做什么,不是在家中歇着吗?”沈灼怀道。   温楚志嘿嘿一笑:“还不是因为你们。”他神神秘秘的,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却不见沈灼怀和司若问他,瞬间泄了气,“你们怎么都不好奇的啊……”索性道,“好罢,其实是你们上个案子查出真凶,南川那边上报了朝廷,朝廷派了钦差来嘉奖你们,整好找到我府上罢了!”   自打叫破天被害一案逐渐明朗后,温楚志也乐得在家里做个胸无大志的富贵闲人,谁知还没等他安逸上几天,来自京城的封赏与圣旨就直接到了府门前。   当然,不是因为他,但也叫温楚志吓了一跳,匆忙安排好送旨的太监,便立刻出来寻人。   “……是京城来的?”听到有封赏的消息,沈灼怀面上却没有任何喜色,相反的,他眉眼低垂,没有正视任何人,语气里带着一些飘忽,又有几分凝重。   司若敏锐地觉察到沈灼怀突变的心情,他下意识扭头望去,发现沈灼怀脸上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不知所措的神色,是他从未在沈灼怀身上见过的。比起先前沈灼怀的苦笑,这不知所措是更为深重的,甚至带了一些阴郁天气中才会嗅到的凉意。   “是,怎、怎么了?”温楚志都有点被沈灼怀的面色吓到了,“封赏不是好事吗?伯父伯母知道你得封赏,应该会为你高兴才是,你虎着一张脸做什么……”   “……”沈灼怀叹了口气。   “没什么,引我们回去见那位钦差大人吧。”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迈开步子,往回走。   温府。   有钦差来访,下人们将府宅几乎装点一新,连门口老树上的黄叶,也一一剪了个干净,门头还挂上了绢花,若是路过的人见了,怕是要怀疑温家府上有喜事的程度。   “这钦差不是朝中大臣,是圣上身边的一位公公。”温楚志为二人解释,“他自称三喜公公,你们别叫错了便是。我教管家将他招待在大堂了,你们进去就能看见。”   说来司若虽然跟随沈灼怀走了不少地方,但还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太监——这不是没礼貌,只是有些好奇,他一边顾虑沈灼怀心情,一边又忍不住偷偷从绿植的缝隙间往厅堂中瞧。   见他这副模样,沈灼怀笑笑:“也不必太过紧张。”他伸手去,为司若平整平整有些皱的领口,“你跟在我后头就成。”   “我没紧张。”司若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沈灼怀,“只是因为这个上次,你不高兴,不是么?”   沈灼怀努力勾了勾唇角,一把捏住司若的脸:“这可是钦差,天子亲自赐下的封赏,是我不高兴就能不受的吗?不必担心我。”   司若的脸软和得像棉花一样好揉,一把掐下去,即使不下力气,下手的地方也会变得红扑扑的。司若本想着沈灼怀心情不畅便由他去了,谁知这家伙越发得寸进尺,捏着捏着脸就要亲下来,被司若一把打开——   “待会要见钦差,你能不能注意点!”司若嗔道。   这才叫沈灼怀停了手。   进入厅堂中,便见得一名身穿绛蓝色纱袍,头戴纱顶帽,年岁大约四五十,却面白无须的男子正坐于主位之中,而他手边,则是一卷被蜡封住的明黄色绢卷,正对于堂中。那无须男子见二人走进,便立刻站起,施施然甩了下臂中拂尘,朝二人行了个礼。   “沈世子,许久未见了。”三喜公公笑眯眯的,转头又看向司若,“这位便是司公子吧,当也是生得芝兰玉树,一表人才!”   沈灼怀作为世子,面对三喜公公,自然不必跪下行礼,但司若只是一介草民,见到公公,便甩开前襟,作势要跪。   谁知还未跪下,便叫三喜公公扶住:“哎呀,咱家可受不得司公子这一跪!”能在皇帝身边做上施旨太监的,自然也是人精一个,不过才见司若一眼,便知道了他在沈灼怀心中地位,扶起司若后,便又是一甩拂尘,由身边桌上拿起那蜡封着的绢卷圣旨来,“沈世子与司公子、日后可是我大宁命官,圣上钦点,我不过一个生监,受不得,受不得!”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知道三喜太监这是要宣读圣旨了,便当即道谢,而后三喜公公打开封蜡,缓缓将那绢卷展开,沈灼怀与司若也就跪在这明黄圣旨之下。   这一跪,跪的是天子,三喜公公自然也没有多说。   面对圣旨,三喜太监脸色也肃穆许多:“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寂川世子沈灼怀、乌川举人司若,因破得南川杨家灭门一案……故封沈灼怀为十三川巡按,封司若为辅巡按使,可代天子巡狩各地,禀查冤案,扬清民冤,钦此!”   “臣沈灼怀(司若)谢主隆恩!”沈灼怀与司若手接圣旨,面色恭肃。   直到接完了旨,三喜公公这才恢复笑眯眯的神色:“恭喜巡按大人,辅巡按使大人,咱家这一趟见了二位,也算是没白跑啊!”   沈灼怀站直,半步于司若前,了然笑笑,从怀中掏出两张连号的银票,塞给了三喜公公:“这番辛苦公公折返与金川与京城,一点小心意,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三喜公公笑得更开了:“哎,果然是新上任的巡按大人!”   传完圣旨后,三喜公公便要离开,说是要赶着回京城,沈灼怀与他推拉一番,最后又送出一锭金子,才将人送走。   三喜太监离开后,沈灼怀伪装出的开朗也从面上消失。但他回头看到抱着圣旨与三喜交予他们的,可以代表二人新身份的官印,正在好奇打量这一切的司若,又觉得心中舒朗许多,他走到司若面前:“先前骗你离开乌川,说是要为你开一条新路,如今倒是没有叫你错付。”   司若得了官印,正是欣喜的时候,见到沈灼怀,微微勾起眉来:“原来当初你是骗我的啊?”   “现在总算没有了。”沈灼怀笑笑,将司若揽入怀中,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只是……”他语气里又带了些苦涩,“可能你我要分开一些日子,我要回家一趟。这巡按啊,真是个烫手的东西。”   司若不明所以,在沈灼怀怀中抬眸看去,只看见沈灼怀带着愁意的眉头。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这周末要出不算远的远门回老家安葬家人。   白马非马后 第89章   金川城郊,一处温泉庄子里。   红木漆色、祥鹿雕头,重工雕琢而成的家私被几乎完全平齐地精心摆设在厅堂之中,偌大偏厅里四根粗壮的柱子伫立四周,撑起这看似空寥,却细瞧下明显是经过了细心安置的庭室之中。四柱之间,大片暗色垂纱坠坠而落,为原本有些肃穆气质的房屋带来一丝暧昧。   原本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对太师椅与一张小几,但如今这太师椅、连同椅子上做的人都被一片金漆竹刻的屏风遮挡。屏风之后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出头,一身玉锦镶金线的贵气打扮,分明面前已有屏风,他脸上还带着一面遮挡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而他的身边则是两个低垂眉目的侍女,正举着一人半高的大扇在轻轻扇着风。   而在屏风之外的,是一个看起来颇为壮实的男子,他跪在屏风前,重重地磕下一个响头。   这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吹了吹茶水:“你做得很好。”男子的眼睛抬也没抬,但语气里却有半丝赏赐般的赞赏,“量是谁也不会想到你与你妹妹根本没有出这个金川。”他说,“放心吧,既然我答应了保你们,便不会叫你们被官府捉走。”   跪地磕头的男子,或者说,周仓茂本人自然是感激涕零,又磕了几个响头,方才开口:“多谢……多谢公子垂怜!”   年轻男子轻轻呷了口茶,“啧”了一声,重重把碧玉茶杯往地下一掷:“茶水是浓是淡心里没点数吗!”   周围两个侍女当即跪下,语带惊慌:“请公子恕罪!”   年轻男子“哼”了一下,却半个眼神也没有给旁边讨饶的侍女:“滚出去领罚。”   只是几个字,却叫侍女们浑身颤抖了一下,纷纷倒在原地哭叫着自己不想死起来,可年轻男子再瞥一眼,却立刻有两个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黑衣人蛮横地将两个侍女拉走。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很快,年轻男子身旁又补上了两个同样面目姣好的年轻侍女,眉眼低垂地举着大扇,轻轻扇着风,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唯有两个新侍女有些发抖的手,能看出刚才曾经发生的血腥一切。   跪在屏风外的周仓茂突兀见到这场闹剧,下意识发颤一下。   他是个自己长大,靠对危险的直觉吃饭的汉子,可刚刚那一刻,他却似乎觉得自己被什么可怖的巨兽盯上了似的。然而面前的公子……是他的恩人,于是周仓茂只得装作什么都没有见到一般,双手伏地,眼睛看着地面的花纹,当自己是一个聋子和瞎子。   幸好这年轻公子的气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又只是用那种带着一点赞赏的语气问周仓茂道:“你帮我的忙帮得很不错,不知那沈灼怀,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周仓茂知道沈灼怀是差点将自己绳之以法的人之一,闻言愣了愣,不晓得恩人为何要专程揪出沈灼怀来提问,他想了想,牢牢实实回答:“请公子放心,大约是没有的。我看那沈灼怀最多是跟着公子您的筹谋走,根本没能发现别的什么。”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这样啊。”许久,年轻公子的声音方才轻飘飘的响起来。   比起先前的语气,此刻倒是多了几分飘忽。   “得了,你下去罢。”似是倦了,年轻公子声音里带了一些厌烦,他隔着屏风摆了摆手,便立刻有个黑衣人从屏风后走出,将还跪在地上,莫名其妙的周仓茂牵走,而他身边人仿佛也知道他无声的命令一般,周仓茂退下后,连同那两个新来的侍女,都行云流水般退下了。   “哼,沈灼怀。”年轻公子摘下面具,不屑地丢掷开来,“我原本以为你现在多少有些本事,是个聪明人,怎的什么也没发现?”   ……   果然如同沈灼怀所说,这朝廷赐官的圣旨才到金川没两日,司若与沈灼怀甚至还没做好动身离开的准备,一封家书便紧跟着圣旨的脚步送入了温楚志的府上,连着家书一块儿来的,还有个看起来四五十岁,长须微胖的蓝衣中年男子。   见到中年男子那一刻,沈灼怀似是有些恍惚,他愣了愣,同中年男子打了招呼:“……江叔,你怎么都来了。”   沈灼怀与司若介绍,这是沈家的管家,江维良,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江维良苦笑一声:“少爷,您这次闹得可真是大了,老爷与夫人写了家书,命我务必要拦住您……叫您好好看看。”   听到这是沈灼怀的家事,司若很了然地没有上前打听,而是稍稍避让,叫沈灼怀得以展开那封长长的家书。三张信纸上,填满了银钩铁画的字迹,信笺末尾则是沈灼怀熟悉的殷红印章,铭刻其上。   “……”沈灼怀面色沮丧,“江叔,爹娘他们……”   他看看远处的司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江叔,非回去不可吗?您明知道的,爹娘并不情愿我沾染朝堂之事。”   “也正是因如此。”江维良却摇摇头,“明之少爷,我也实话与您说了,老爷夫人得知消息后气坏了,让我一定要带着您——还有您的副手,那位司公子回家去。他们想见司公子一面。”   沈灼怀在见到家书与江维良一同到达时便知道自己肯定是躲不过父母这次责难的,但事情牵扯到司若,却又教他有些踌躇:“……爹娘要见司若做什么?司若只是帮我的忙,论谁起头,还是我强迫的他。”   但江维良却不说什么了,只是看着沈灼怀,如同沈灼怀幼时在院中玩闹摔伤了一般的那种慈爱目光。   沈灼怀叹气道:“……好,我会与他协商。但江叔,我不会叫他与我回去受委屈。”   司若在不远处,只能隐约听到沈灼怀与江维良小声的议论,具体在说些什么,他也听不清楚。但司若却熟悉沈灼怀遇到难事时的焦虑神情——就如同现在一般,眉心紧紧地蹙起,形成一个紧凑的“川”字,嘴角也抿得很直,袖中露出的手掌不是放松地垂下,而是握成拳头。   无论他们说了什么,那家书上又写了什么,都不会叫沈灼怀太开心。   过了不久,江维良向沈灼怀行礼离开,沈灼怀手上捏着那三张信纸,有些神情恍惚地走向司若。   “怎么了?”司若轻轻牵起他的袖,轻声道,“是很为难的事?”   不知沈灼怀是在想什么,过了一阵,他似乎才意识到司若是在同他讲话,勉强勾起嘴角,抬头来:“是……我爹娘让我务必回家一趟。”他顿了顿,又说,“你知道的,他们……不喜欢我做这些事。”   这些事,自然是沾染朝堂,说大了是为圣上解忧,说小也是为万民谋福。   司若一直知道,沈灼怀的家人似乎并不希望他进入朝堂,哪怕身为世家,也不如温家那般,早早为他谋一个职位,如今沈灼怀所得,都是他自己求来的。司若奇怪他们的态度,却也知道世家隐私怕是他们这般平头百姓难以解。只是圣上封赏,毕竟是件好事,为何沈灼怀的爹娘……   他叹了口气。   却像是他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一般?   更何况分明沈家的根就在刑部……   但司若却并没有表露自己心底的这些疑惑,他晓得现在沈灼怀已经足够心烦了,因此只是蹭蹭他的手,像一只傲气的狸奴安慰他伤心的奴仆:“没关系,我陪你回去,不正好。”他尽量用有些轻快的语气与沈灼怀说,“毕竟我是客人,哪怕他们要责难你,也不会在我在的时候做些什么,不是吗?”   沈灼怀想说这并没有司若想得这么简单,况且他也多年没有与他的父母……面对面交流过了。自从得知一些事情后,他就成为了逃跑主义者,只是没料到这次会突然得到朝廷的封赏,叫他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也好。”沈灼怀声音有些低落,却努力维持了一个不让司若太过担心的语气,“就当是我请你回家看看,顺带见见父母好罢。”他眉头一扬,方显出往常一些眉飞色舞起来。   沈灼怀牵住司若的手,将他往怀中带:“也还好有你陪着我……”   原本他们便要动身离开金川,行囊已经打包得差不多,如今只差收个尾便能随江维良离开。   只不过这回温楚志却不能做个深夜里的火把,照亮他们——温楚志少说要在金川再待上半月,待对朝派下的官员廷述职完毕后方能转职离开。   于是沈灼怀与司若上马车前,便见到挥着一张小手绢,可怜巴巴地和两人说再见的温楚志:“你们在寂川等着我啊——要是来得及——我一定去找你们玩——玩——玩——”   声音越来越远。   沈灼怀与司若坐在马车中,纵使心中还压着些事端,可看到发小那一副活宝模样,他与司若也忍不住对视一眼,笑出声来。   从金川离开已是七月的尾巴,逐渐入秋,天气凉爽起来,马车缓行在丛林之中,也能听到“呜呜”穿行叶间的风声。马车车厢很大,足以叫沈灼怀与司若两人舒舒服服躺下,司若许久没有读过书了,索性从自己随身带着的里头抽出一本异志,卷着书页,就着拉开的帘光读。   只是路上毕竟颠簸,虽然沈氏的马车已足够豪华,但坐久了始终是叫人不太舒服的,司若看着看着,就整个人都偏到沈灼怀身上去,干脆躺在他大腿上举着书本看。   沈灼怀什么也没干,就只是看着司若,似乎这样便能打发路上无趣的时光。   车内无人,他摘下手套,近乎贪婪地轻轻地、一下一下触碰着司若的侧脸与耳垂,司若原本还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却被他这样调笑一般的动作闹得整张脸都烫了起来,丢下书本,用那黑深的瞳瞪着沈灼怀——   “你能不能让我好好做一件事啊!”语气里带了些撒娇似的。   沈灼怀轻笑一声,却垂下头去,以吻封缄。   司若猝不及防地接受了这个亲吻,含糊间,他似乎听到沈灼怀说:“这不是在做事吗?”   “……”司若狠狠地掐住了沈灼怀的手。   小剧场:   沈灼怀:耶!没有电灯泡了耶!   司若:哈?要见父母?什么鬼?我还没准备好啊!   江维良:(霸道总裁文管家欣慰脸)自从少爷遇上司先生……   作者有话说:   我是土狗,总喜欢一些土土的剧情嘿嘿 第90章   大约半天时间就出了金川地界,江维良的声音从前一辆马车中传来,似是与通关官兵说了些话,接着方回头示意一直在马车边驻足的车夫可以将马栓上。   此时已是午夜,天地间只有幽幽月明。   马车在金川边陲停下后,沈灼怀与司若两人都下了马车,在马车旁生起一团篝火。   司若烤热了一块饼子,将他递给一直没什么胃口的沈灼怀:“多少用一些。”   沈灼怀点点头,接过饼子后却只是咬了两口,便又放下。   “不过是出仕,你爹娘何尝要发这样大的火?”司若感叹。   沈灼怀张张嘴,似是想为父母辩解,可又不知道实在该说些什么好。   说他父母不想他出仕不是对他不好,而是有更多的考虑?可他又怎么去向司若解释这考虑是为什么呢?他自己都没能真正面对背后的一切,更不要说让司若都知晓内情。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司若有些气馁,背对着他。沈灼怀与他背后的沈家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巨大的谜团,每每牵扯到他与沈家的过去,沈灼怀便成了个闷罐子,半滴水也倒不出来。   “……”沈灼怀叹了口气,他明知司若是在和自己赌气,可他就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却有一队快马匆匆略过马车旁边,飞驰至金川边陲城墙的大门。两人都同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双双扭头望去——   那队快马在门边白日拦下,领头身着官袍的一个人下了马,急促地与守门的官兵说着什么,似是十分焦急。   而司若与沈灼怀也认了出来,这领头的捕快竟是当日同于定国同去周有仪家的其中一个。   “出了什么事吗?!”司若下意识皱眉。   “上去问问便是。”沈灼怀道,不知为何,他甚至因此松了口气。   捕快正与门口官兵大声争辩着:“我晓得我没有通行令,但我必须现在就出去!他们就死在离金川关外不到半里地的地方!”   “可如今是晚上,只有白日才能出关。”官兵一摊手,“死人又不会跑,为何非要现在去?”   “你这人,怎能这么说话!”捕快焦心不已。   “死人不会跑,但凶手会。”司若与沈灼怀到了门前,接上两人话头。   “沈公子,司公子!”捕快见到二人,有些惊喜,“没想到你们也被困在……”   “先别说这些。”沈灼怀道,“出了什么事?谁死了?”   捕快这才想起来自己被交代的要事,有些迟疑,但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是周仓茂与周有仪。天黑之前,有个樵夫在金川关隘外发现两具尸体,由于先前这樵夫见过城中的悬赏画报,他认出了死的人正是逃跑的周仓茂兄妹。”捕快舔舔下唇,“只是没想到,会刚巧遇到两位。”   沈灼怀与司若一惊!   死的是周仓茂与周有仪?可他们不是早早就离开金川了吗,怎会在仅仅离金川关隘不到半里地的地方死于非命?他们这样努力的逃,如今又是死于谁人之手?!   司若顾不得什么礼节,上去便揪住了那捕快:“你们能确定那是他们兄妹俩无疑?”   “的……的确。”捕快道。   在司若与捕快说话的时候,沈灼怀已经娴熟地上去与守门官兵交涉了。   江维良自然也知晓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明之少爷,可需要我们帮什么忙?”   “不必。”沈灼怀全然拒绝,“江叔,您早些休息。”   “老爷说半月之内我们必要回到寂川。”江维良没说什么,只是沉沉看着沈灼怀。   沈灼怀没再看他。   好在守门官兵与沈灼怀一番交流,又知道了案情与刚结案不久的大案有关,终于磨磨蹭蹭地开了门:“还请几位千万在天亮之前回来!”   ……   深而密的丛林之中,捕快领着二人一路抄小道,跋涉不久,便找到了被落叶覆盖着的两具尸体。   周有仪和周仓茂。   沈灼怀用火折子点燃了捡起的木枝:“他们似乎……不太像意外身亡。”   司若蹲下,眉头微蹙:“的确。”   他观察到两具尸体均对着地面倒下,除去盖在尸体身上的落叶之外,两人的衣着打扮都很干净整齐,只是头却诡异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侧歪,方才露出了脸,叫樵夫察觉。只是……司若努努头,示意沈灼怀的火光靠得更近一些。他怎么觉得,这周仓茂和周有仪尸体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容呢?   “我没看错……”司若低声喃喃。   他看向沈灼怀:“把他们翻过来吧。”   沈灼怀点点头,与捕快动手,将两具尸体翻了个面。   尸体还没有出现尸僵,软绵绵的,那侧歪的头被他们一转,便当即让在场所有人见到了青灰色面上两张诡谲的笑容,而那空洞地睁着的双眼,也直直射向暗夜中的几人——   哪怕司若胆子甚大,见到这尸体面上怪诞,也不由得手一震,退后半步,险些叫手上的尖刀与竹镊掉落在地。   “他、他们……!”捕快指着林中两人,“在这等地方死,他们不应该是被流寇所杀吗,为何竟是笑着死的?!”   沈灼怀一把捉住了下意识想往后撤退的捕快:“别走。”他沉声道,“也没人说过他们一定是被流寇所伤。”   司若深呼吸几下,便定住了心神,重新蹲下去细细观察。   片刻后,司若镇定自若的声音传来:“他们身上没有大范围的伤口,衣着也非常整齐。身上财物……”司若翻了翻两具尸体的口袋,“身上的钱囊都也还在,财物没有丢失的迹象……口齿中也没有淤伤或是毒物腐蚀留下的痕迹。”   最后,司若站直身子,总结道:“他们既不是被毒杀的,也不是被什么钝器所伤,身上几乎完全没有受伤留下的痕迹。”   “但就这样死了?”沈灼怀皱起眉头。   “就这样死了。或许是凶杀,或许是自杀。”司若道,“我目前、还无法确定他们的死因是何。”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能够确定的是,他们死亡的地点并不是此处。我刚才翻看了他们足底鞋袜,均很干净,但我们来这一路,附近有小溪从山巅流下,附近泥路都十分软烂。虽然他们鞋底也有些泥巴,但那很明显是被抛尸至此后被人抹上去的。”   他看向沈灼怀在夜色中被照得微微发亮的眼眸:“太薄了。”   “我明白了。”沈灼怀冲他颔首,又软声道,“既然已验完尸,过来我这吧,我叫捕快大哥帮忙去溪边湿了帕子,给你擦擦手。”   捕快站在一旁,几乎已不敢再靠近尸体,听到沈灼怀叫他,便远远地伸长手去递来那帕子:“二位大人果真……与众不凡。”他并非未见过死尸,先前玉泉祥的尸体便是他带队处的,只是毕竟常人见到如此面目的死人,多少都要震惊良久,也就沈灼怀与司若……吓了一跳就像没事人一样。   司若也乖觉地伸长食指,任由沈灼怀一根一根细细擦拭,只是他脑中仍旧思索着这周家兄妹双死之因,沈灼怀与他说话,他也恍若不觉。   “……啊?你说什么?”司若终于意识到沈灼怀在叫他   “我说。”沈灼怀点点他纤长的手指,顺势便牵起,“他们分明已经逃走,又带着不少钱财,有什么原因一定叫他们要自杀呢?那司大仵作,你又在想什么?”   司若正小鸡啄米状点头同意沈灼怀的猜测,手心却被沈灼怀大手牢牢捉住,又见他这样叫自己,忍不住下意识用“看登徒子”的目光瞪了他一眼,随后才开口:“我也觉得他们不太像是自杀。我总隐约觉得我在书上见过类似的说法……只是……”他敲敲自己脑袋,“嘶,实在记不起来了。”   “你把火举得低一些,同我再靠近看看。”司若想了想,又道。   于是沈灼怀举着火把,与司若一同蹲下。   这回沈灼怀并非如同先前那般,隐藏在夜色之中,而旺炽的火光也完完全全地、将死去的周仓茂与周有仪的面目照亮。   “咦?”司若出声,“周有仪颈侧这些红红的痕迹,是什么?而且周有仪的衣衽,竟系反了……难不成这衣服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未等司若说话,其实沈灼怀已然看到了两具尸体上的痕迹。   沈灼怀空垂着的左手骤然紧握成拳。   “是冻伤。”沈灼怀开口道,声音很沉,嗓子有些发紧一般。   但司若一心投入,没有注意到此刻沈灼怀神态与往日的不同。   “是了!”司若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我看过的一本北地的兵书上,便有写若是被冻死,人在最后必然会神志不清,宽衣解带,死时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容!怪不得周有仪的衣衽系反了……他们身上的干净衣物,大抵都是在他们死后解冻,方才被穿上的吧!”   “是啊,就好像幸福地死去一般。”沈灼怀沉沉道,“他……真是好手段。”   “什么?”最后半句沈灼怀的声音很低,司若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灼怀站起身,将火把举低,自己的整张脸却全然隐藏在光明之后的黑暗之中,“只是觉得,做出这等事的凶手,真是残忍至极。”   司若眉头紧蹙,抬眼朝沈灼怀望去。但火把已燃烧太久,光芒已有些小了,又被沈灼怀刻意放低,火光只能稍稍照亮到他宽厚的肩膀与下半张脸庞。司若只能瞥见沈灼怀的唇抿得很紧,紧得近乎是一条直线。他那漆黑幽深的眸子隐藏在黑暗之中,叫司若似乎看出来了些什么,却又实在捉摸不透。   突然,很久没有说过话的捕快声音又响起,似乎是有些颤颤巍巍的:“太好了,司公子果然很厉害……那,我们能把尸体装袋带回去了吗?”他语速不慢,“小的实在、实在不想再盯着他们的眼睛了……”   司若也站起身,点点头,示意可以。   捕快深吸一口气,便上前来,解开袋子将两具尸体往尸袋之中装好扎紧。   虽说沈灼怀与司若在此,可他也不敢叫二人做这等粗活。   但没料到的是,沈灼怀却开口对他说:“你去前面引路,我来扛回去吧。”说罢也没等捕快答应或是拒绝,便接过他手上尸袋扎好的绳头,一左一右将两具尸体拖拽起来朝前走去。   “哎,等等我——”司若也不知道沈灼怀怎么这样心急,紧忙跟在他后头,帮他拽着后尾。   沈灼怀整个人沉没入夜色之中。 第91章   回到马车停驻处时,天光已破开了昏暗夜色的一角。   见到沈灼怀与司若归来,江维良似是松了口气,快快几步迎上来:“少爷,司公子,未遇上什么事罢?”   可沈灼怀哪里看不出他话中之意?苦笑一声,朝江维良道:“江叔,你放心,都到了这里,我们跑不了。”   江维良幅度甚小地摆了摆脑袋,没有说什么,站过一旁去。   进入金川管辖范畴,那捕快倒也没再如城外那般的战战兢兢,他抱拳对司若与沈灼怀二人行了一礼,方让先前没出成关隘的捕快同僚上前接受了尸袋之中两具尸体。   捕快冲司若他们道:“此次又要多谢二位公子、啊不,某给忘了,是二位大人。若不是司巡按使大人,怕咱们查再久,也是寻不着他们死因的!在下一定会回去禀报于大人和温大人,为二位大人请功!”   司若摇摇头,没有承功:“这次你该谢的其实是沈灼怀。”他看了一眼沈灼怀,果然沈灼怀听到捕快又要说好话时,他紧绷的脸仿佛裂开似的,又补上一句,“请功便不必了。我们将离开金川,不想再留下什么未尽之事。你便自个儿邀了这功罢。”   捕快不明所以,但这毕竟是司若他们的要求,而且谁会不愿意多一份功劳呢?便兴奋地又是一番道谢,方才带着同僚策马离开。   日头渐出,守城兵士也轮换了岗。   面对尸体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提起心劲,直至回来,二人才意识到已经饥肠辘辘。好在这马车上别的没有,吃食总是不会少的,江维良又是照顾惯了人,惯会观颜察色,不过司若才露出半分窘态,便盛上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包点。   用完早膳后,开城门的时间也到了,城门被人手臂那样粗的麻绳吊起,不少靠山水吃饭的山民,也从沈灼怀他们身边经过,出了城去。   沈家的马车缀在人群后头,慢慢挪出城门,走入宽阔的官道之中。   接下来便是一连数日的赶路。   司若并未去过寂川,或者说,他对这大宁国大部分疆域之了解,皆来自于书本与各种口口相传。但即便如此,他也知晓,寂川是这宁国之中,繁华程度仅次于京城的存在。   是沈家的寂川。   比起金川之辛辣,乌川之清淡,寂川就像是北地风雪中的一颗明珠。它没有京城那样天子脚下的凛然气质,虽是世家管辖,但沈家却给予了寂川百民最大的自由。勋贵与百姓同室而乐,是寂川常有的事情;而所谓士农工商之别,在寂川也似乎从不存在,哪怕最易被人看不起的农户之子,也多少会有能够受圣人之学的机会。   因此,寂川人多以自称出身寂川为傲,哪怕出海的货商,也首先会自称自己来自寂川,后面才会加上“是宁国”。   寂川如此,自然不会不受皇室忌惮。只是沈家自早便是皇家最忠实的拥戴,又第一个交出军权,除身居刑部外,一举一动毫无逾矩,沈家先祖且对高祖有恩,几代以来又素与皇家有姻亲,便才有了如今寂川。   一个有放纵之乐,却又无比平和的川府。   带着沈氏家纹的巨大马车平缓驶入城门,周遭百姓见此,竟纷纷停下手头工作,驻足观望。甚至有些喜欢凑热闹的,已经凑到了马车边边,就想见见到底是哪位沈家人回寂川来。   司若趴在马车的木窗边缘,悄悄掀起一片帘子向外看,却见到的是热情又热闹的人群,吓得赶紧“唰”一下拉回了帘子。   他转头去想与沈灼怀说寂川真与他从前想象的不一般,可回头见到的,却是眉目之间带着化不去愁容的沈灼怀。   他竟是没注意,自打入了城,沈灼怀便变成这副模样。   司若轻轻扯扯他的手指:“很紧张?分明是我要见你家人,你却担心成这样。你家里人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灼怀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的确不是洪水猛兽。只是与我而言……我去做那些本不该我做的事,还被赏赐了官位,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忤逆了。”似乎是到了家,沈灼怀也没有再一句话不说的意思,稍稍斟酌,倒也吐露了一些内心的真实想法,“在我们沈家,谁都能出仕,但唯独我不能。母亲很早就告诉我只需快快乐乐长大便够了,是我自己贪心不足,又十足地好强。”   “若不是……”他顿了顿,“或许我本该也如此。只是既然我知晓我其实并不属于这个家,这个家也并非真正属于我,我便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沈灼怀说得很隐晦,司若想他大概是碍于外头的车夫与侍卫。但司若也明白沈灼怀是什么意思——那个他并非沈家亲儿的大刀,永远悬在沈灼怀头顶上。二他又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如何能够放任一切发生呢?   司若攥紧了沈灼怀的手,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行进的马车到达目的地停下。   沈家到了。   司若看向沈灼怀。   沈灼怀面色冷肃,一动未动,似乎前方不是家,而是什么龙潭虎穴。   但最终沈灼怀还是下了马车。   原本司若想同他一起进去,然而沈灼怀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只摇了摇头:“你跟江叔去休整吧,我不需要你。”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过分伤人了,又找补道,“……我不想叫你见我那样狼狈的模样。”   于是二人也只能在大门后分开,一左一右。   ……   沈灼怀走到父亲书房门口,远远的,他已瞧见他的父亲在书房中等着他。   从小便是这样的。   沈灼怀低垂眼睑,他做错了事,爹娘不会厉声责罚,会叫他人递书一封,而后他便知——他要来书房认错。   沈灼怀的父亲名为沈无非,是当今沈家家主,虽已无官职在身,但沈家上下,无一不唯他是从。   沈无非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蓄须,一身青灰色锦袍,正背对着书房的门,提笔写字。他听到沈灼怀的脚步声,笔下一滞,却没有回头,只是停顿半秒,手下又行云流水起来。   “……父亲,我回来了。”沈灼怀道。   “跪下。”沈无非搁笔,依旧没有回首。   “……父亲,金川受赏非我所愿……”沈灼怀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可还未等沈灼怀解释的话说出口,沈无非严厉的声线再度响起:“我叫你跪下!”   沈灼怀闭上了眼。   下一秒,书房里便响起膝盖撞击地面的闷闷声响。   沈灼怀跪下了。   沈无非这才转过身来。   他面色严肃,目光冷厉,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目盯着跪在地上,眼睛盯着地面花纹的沈灼怀。   “沈明之,你可知错?”沈无非道。   “……”沈灼怀沉默。   半响,他方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一些无措与悲凉的感怀:“父亲,沈明之何罪之有?”他声音很轻,并不大,像是声音在空气中飘乎着,找不着落点。   可后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仿佛是如同迸发的火花一般,愈发用力,愈发地重:“错在儿子不该有自己的志向?错在儿子去做了儿子一直想做的事?还是错在儿子做的足够好?若是错在如此,沈明之没有错。”   沈灼怀的目光顺着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滑落:“半点也没有。”   “……”沈无非似是不知要说什么,背在身后的手却攥成了拳。   他有些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来踱步去,最终还是停在沈灼怀面前,深深地看着如今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抿紧了唇:“……沈灼怀,自己去取鞭子,来我这里领家法。”   沈灼怀猛地抬头。   他看到父亲眼睛里同样的无措与失望,他其实很想告诉父亲这一路来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可沈灼怀也清楚,他与沈无非,甚至是与整个沈家,处于不同的方向,他们永远没办法像普通的父亲与儿子那样促膝长谈。   跪了许久,沈灼怀的膝盖都有些肿和麻,但他还是撑着地板,咬紧牙关站了起来,脚步踉跄地走到书房门后,取来挂在墙上的那一条长鞭。   “又见面了,老相识。”沈灼怀轻轻触着鞭尾,苦笑一声。   而后再度在沈无非面前跪下。   下一瞬,鞭子挥破空气的声音瞬间传来!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出现在沈灼怀背脊,他吃痛急,却紧咬牙关,半点喊疼的声音也没发。   “这一鞭,是罚你忤逆父母!”疼痛之上,是沈无非堪称毫无波动的声音。   “唰——”   巨大的疼痛再度传来,沈灼怀目眦尽裂,双手紧紧攥成拳撑在地面,脖颈青筋毕露!   “这一鞭,是罚你欺瞒朝廷,假借官身行事,违背律法!”沈无非的声音开始发颤,但下的手却依旧事成十的狠。   “唰!”   又一鞭覆盖在先前两鞭带来的伤口之上,衣物被狠厉的甩鞭划破,却与溢出的血水相透,紧紧地粘合在伤口边缘。这一鞭比前两鞭还要重,疼得沈灼怀几乎无法挺直腰板,整个人弯曲得如同一只虾米,几乎半个身子都伏倒在地上。沈灼怀疼得满头大汗,双眼紧闭,浑身颤抖。   “啪!”   这是沈无非丢开鞭子的声音。   “最后一鞭。”沈无非语气里带了些倦意,“是罚你将自己、将沈家置于危险之中,毫无反省。”   沈无非道:“你的赏赐,我会向圣上请命撤除。沈明之,不要再做这些危险的事了。好好做你的世子,日后,别再离开寂川。”   “不!”沈灼怀虽疼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可听到父亲这样说,他仍旧奋力吃力地撑起了身子,“父亲,求你,不要……”   沈无非失望地背过身去,似是不想、也不敢再看这个被自己打得浑身是伤的儿子:“沈德清。”他突然冲着沈灼怀,叫了另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对于沈灼怀来说,似乎并不陌生。相反的,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沈灼怀猛地颤了一下,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眼前熟悉的父亲:“爹,你……”   沈无非垂下眼眸:“明之,想来你的字我就给你取错了。我知道你想知晓一切,可隐瞒是为了你好,我与你母亲都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再涉足其他。”   沈灼怀张了张嘴,却又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紧闭书房大门,却突然被推开,随着而来的是一个急切的清朗男声:“沈伯父,请住手——”   沈灼怀惊讶地扭头看去。   是司若。   作者有话说:   这张前后反反复复改了很多次,最后好像还是没有完全写出我想要的感觉……可能完结后还会再修一修吧 第92章   司若身后还跟着满面愁色的孟榕君——沈灼怀的母亲。   二人不知何时碰到了一起,也不知司若是如何说服孟榕君,叫她带他到了这书房。   见到半身血泊的沈灼怀,司若的眼睛几乎就要痴到他身上了,他没料到沈灼怀的父亲竟会对他下这样狠的手,不过是为了一个赏官!   而沈灼怀看到司若那一刻,心头那些闷、堵与气愤竟如同被细细温流拂过一般,好似变成一种归家的安心,他轻轻挑眉,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在见到司若的那一刻,居然又同往日那般闪亮起来。   他给了司若一个安抚的眼神,用口型道:“我没事。”   司若的急切与沈灼怀突变的情绪自然都逃不过孟榕君与沈无非的眼睛,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最终是孟榕君走到沈灼怀身边,将他搀扶起来。   沈灼怀在母亲的搀扶下,踉跄地站起,但大抵是因为跪得实在太久,又结结实实地受了整整三鞭,沈灼怀方撑起半身,却又险些倒下去——司若眼疾手快地馋住他没有受罪的手臂,才在孟榕君的帮助下,叫沈灼怀站立起来。可哪怕站立起来,沈灼怀几乎都没有力气站直,半个身子倚靠在司若身上,仍在微微颤抖。   司若忍不住抹了一把眼睛,别过头去不敢看,可沈灼怀却知道,司若眼睛肯定红了。   他用仅有的力气捏捏司若扶着他的手臂,意思是——“我还好”。   “沈伯父。”司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有些哽咽,他冲沈无非道,“或许沈灼怀可犯了什么错?为何要受这样的罪?”   沈灼怀朝他摇摇头。   司若不是没有看到沈灼怀的暗示,但他当作不知情。   他依旧盯着沈无非,眼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火气:“若是为沈灼怀被封官一事,沈伯父大可不必如此责难沈明之。案子是我执意要破的,圣旨也是我与他一同接的,沈灼怀无论做了什么,我都有一半的责任。”   司若声音里没有半点胆怯:“若是沈伯父觉得接圣旨有罪,可以连我一同责罚;若我无错?沈灼怀又如何有错?”   这话其实说得很绝,没给沈无非留下半点面子和礼让的空间。若是沈无非连司若一起怪罪,那么他便是不尊圣旨,不敬圣上之意;可若他不责难司若,那也恰好证明他如今对沈灼怀所做一切反而有错。   总之无论他怎么选择,沈灼怀就是没有错。   司若十分直气壮。   孟榕君先前“撞到”司若时,见他模样,只以为是个好说话的腼腆年轻人,却未料到司若这个暴脾气,竟是连沈家家主的颜面也一点不给。   沈无非在妻子带这年轻人进来时便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原本只是觉得面熟,可司若一番话下来,却叫他意外之中——又并不意外。   沈无非被司若这样明目张胆的罪,却丝毫没有生怒意思,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而后,竟笑了起来:“你便是我儿带回来那个孩子,姓司?”   司若有些莫名:“是我。”   沈无非拍了几下掌,摇头感叹:“我果然没猜错!”这时沈无非面上怒气倒是消散许多,看着司若的眼神,似乎带了几分回忆似的,“你家翁可是叫司峪庭?”   司峪庭,是司若祖父名字。可自打祖父告官还乡后,几乎已无人再这样称呼他,而多是叫他做“司家老翁”,若不是司若小时候喜欢翻看祖父过往手记,或许也会任由祖父将这名字遗忘在回忆里。   “你认识我祖父?”司若下意识地有些警惕起来。   他祖父不过是个早早辞官的老翁,如何能结识一川之主?   “我还在朝廷时,与他是要好的同僚,直至他辞官回乡,我们方才没了通讯往来。”不知是不是司若错觉,在说到辞官时,沈无非却饶有意味地看着沈灼怀的方向。   是了,祖父从前毕竟也是官拜刑部尚书,而沈无非所代表的沈家,掌管皇室的一把利刃——刑部,也年岁已久。他们认识,倒不算得上什么。   于是司若只是淡淡道:“原来是祖父从前同寅,是司若不知了。”但他也没有因沈无非提出的这身份软和态度的意思。   他祖父与沈无非相识,关沈无非将沈灼怀打个半死有什么关系?   但沈灼怀却没有错漏父亲那一眼,他瞳孔微颤,转头望向了司若,又将目光投向沈无非。   沈无非只是背手,没有回应沈灼怀的目光。   司若并没有丝毫察觉这父子之间的神色往来。   他依然如同先前那样盯着沈无非,非要他给个说法出来不可。   沈无非有些好笑:“不愧是司峪庭家的孩子,司公子,你与你祖父年轻时候,脾气真是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收回原本想说的话,郑重其事道,“你说的没有错,你没错,沈灼怀本质上也无错。”   他竟是来了个态度大转弯,完全与先前下狠手动沈灼怀时不一样:“或许的确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该管你们年轻人的事。”沈无非语气缓和许多,他看着沈灼怀,“明之,先前为父讲的替你退回封赏,我不会再做,但我与你所说,你也好好想想。”   “莫要将身边珍重之人置于危险之地。”   说罢,他便一甩袖:“回你院子去罢。”   沈灼怀闻言,有些怔怔,似是若有所思。   司若没料到沈无非会这样快转变态度,莫非真是祖父的面子,这样大不成?但他知道现在不该再纠结这些,沈灼怀身上伤重,他必须快些上药,便也没再与沈无非他们讲话,搀扶着沈灼怀,与他回了自己的院落。   直到沈灼怀与司若的身影消失在院子之中,孟榕君与沈无非二人方才收回目光来。   孟榕君有些忧心忡忡:“我见这孩子面善,却没料到真是……”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无非,真是他吗?也真就这样放明之不管,任由他去查?”   沈无非叹了口气,摆摆头:“君儿……”他叫孟榕君的小字,“峪庭已避居乌川,离京城不止千里,他们二人都能遇上,这何尝又不算是一种缘分呢?或许他们相遇就是在告诉我们,有些事情,总是避无可避的,不如放手一搏。”   孟榕君又如何不知?   可她毕竟顾虑更多,一双美目之间愁光流转:“你可看出,明之对那孩子的心意……若是明之有朝一日真要去做……那又置那孩子于何地呢?”   沈灼怀是沈无非从一个孩童亲手教大的,虽说今年夫妻俩关系与他愈发僵直,可毕竟是自己孩子,沈无非又哪里会看不出沈灼怀的心思呢?更别说,沈灼怀表露得那样明显。   “沈家不允许出薄情寡义之人。”可沈无非只这样说。   ……   沈灼怀的院子与沈无非书房是一南一北,中间距离不短,好在江维良知晓沈无非不会轻轻放过,早早在外头准备了人,方叫沈灼怀路上没再吃什么苦头。   回了院子后,沈灼怀也只是央江维良去寻了药,交给司若。   屋内有些黑,司若怕碰坏他伤口,便点了油灯。灯苗被窗户的微风吹得一晃一晃,像极了司若看着沈灼怀那血迹斑驳的背部跳动不安的心。   “坐好。”司若用半埋怨半命令的语气冲沈灼怀道,而后才从工具里找出没用过的竹镊,轻轻挑起一片沈灼怀背上已与皮肉黏合在一起的衣裳。   沈灼怀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开了个玩笑:“我还真没想到司公子会带着我母亲来美救英雄——”他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轻佻,“司公子是自个儿去找的我娘的吗?”   司若气鼓鼓的:“你还好意思说!”他嘟囔道,“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伤成这样我被吓到了?你叫我等你,就是叫我等到这样一身伤,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去的你吗?!”   一边说话,司若手下也没停,很快将沈灼怀背上成血块的地方清干净,方又助他小心脱下衣服,赤裸着上身。可不看不知道,一看这却叫司若下了一大跳——   沈灼怀背上满是深浅不一的疤痕,除去新被打上的三鞭以外,其他斑驳增生的伤痕多是陈年旧伤,甚至看得出来,在沈灼怀很小年纪时,这些伤口便已经存在,有被烟管烫的,也有被鞭挞的,甚至有些像是被小匕首一刀一刀割出来的伤!   “!”司若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他握着药膏的手都有些发颤,“沈灼怀!你过去在沈家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他们……他们竟虐待你吗!什么人会对一个小孩子下这样的手!”   沈灼怀一听便知道司若误会了,赶紧扭身解释:“与我爹娘无关,他们对我很好,这些伤不是他们……”他原本还嬉皮笑脸的,可转过身来后,却见到司若的手静在半空,一双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似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沈灼怀一下子心疼得不行,他紧紧地揽住哭泣的司若,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哄小孩子似的,“不哭不哭,我一点儿也不疼,其实我可耐疼了乖乖。别生气,以后我不会再这么不在意我自己的身体了,别哭别哭……”   沈灼怀亲亲他的额头,又亲亲他的眼边,像是要替他将泪水给吃下去。   司若一边抽噎,又一边把自己从沈灼怀怀里抽出来,生怕咸咸的泪水遇着他伤口更叫他疼:“走开!我还没上好药呢!”司若凶巴巴的,“亲什么亲,现在知道后悔了,之前被打怎么不知道反抗?你是个大男人吗?还送上去给人打?”   沈灼怀是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赶紧背过身去,让司若给自己上药。   司若话虽说得狠,手上动作却很轻,尽量不叫沈灼怀感到额外的疼痛。直到将绷带都缠好,沈灼怀方才敢转过身来看司若,司若看着已经恢复正常神态了,平静地收拾着药箱,只是重重的动作还能看出他的气愤。   沈灼怀叹了口气,心里既是高兴,又是不愿意司若为他难受。   他赤着手掌,没有隔着任何手套,去触司若的眉心:“不要因为我而不快乐,诺生。”他说。 第93章   沈灼怀的伤养了足足七日,司若也就在他院里呆了七日,寸步未出。   按说他那样重的伤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下不来床的,司若也差点就冒着得罪整个寂川的风险去报官了。但也正是在第二次处伤处之时,司若才意识到,虽说沈灼怀看起来被打得满身是血,但实际上沈无非却没有真的下死手,看起来可怖,但多是好处的皮外伤,加之在沈家,天价珍贵的好伤药供着沈灼怀用,方叫他伤口愈合速度飞快。   这多少也叫司若信了沈灼怀的话——   沈家没有真虐待他。   二人这些日子在院中同吃同住,举止亲密,也未曾有半点避着旁人的意思,七日过去,沈灼怀院中乃至整个沈家的下人都知道:沈世子这是带人回家见爹娘了。而沈灼怀那一身伤,自然也被传作是沈家夫妇对沈灼怀此举的惩罚。   至于书房之中的对谈,半点也没有泄露。   司若将沈灼怀身上紧缠的绷带一圈圈解下,看到他背后结的长痂已经有掉落的迹象,一直压着块石头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有心力注意到沈灼怀精壮有力的躯体,充满男性诱惑力的腹背上,是结实的腹肌与胸腔。而他周身大小的伤疤,非但并非叫他看上去丑陋,反倒是给人更为有吸引力的美感。   司若看得一时之间有些眼睛发直,直到手上布条掉落,他才反应过来,掩饰一般地将眼睛别开,低头去收拾手上东西。   只是他动作的手却突然被沈灼怀捉住。   “怎么不继续看了?”沈灼怀带着笑意的声音由他头顶传来,“是我不好看么,司公子?”   “……”司若莫名有些耳热,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又赶忙转过头,语气凶凶的,“有什么好看?我见过尸体不知凡几,你这,这不过……”他话说到一半,眼睛却突然瞪大——   沈灼怀牵着他的手,贴到了自己赤裸的胸前。   “可我想让司公子听听我的心声,又有何不可?”   沈灼怀语气里带着遮掩不住的暧昧,接着司若便感觉到他温而软的唇贴近了自己的眼眉,带着温热的气息,将盘坐在床榻上的司若轻而易举地笼罩起来。司若“呜”了一声,却也没有真的推开他,而是微微昂起头,叫沈灼怀能更近一点。炽热在屋中迅速升温,叫司若仿若置身与另一个天地。   此刻正是早晨,是院中的下人们最忙碌的时候。司若一边无助地接受着沈灼怀的亲吻,一边还能听到屋门之外侍从、侍女频繁走动的声响。或许是眼睛叫沈灼怀遮住的缘故,司若只觉得自己听觉更为敏锐,他甚至听到有人似乎在逐步靠近这个房间,好似下一秒就要推开门似的。   “呼呼……”司若最终还是一把推开了沈灼怀,“沈灼怀,你伤好了脑子里就只剩下这种事了吗!”   两人分得实在有些狼狈,沈灼怀的唇瓣都被司若的小虎牙给勾破了。他舔舔有着明显疼感的地方,深如远海一般的深邃双眸死死盯着司若:“你说呢?”   声音是嘶哑的,充满着欲望的。   “至少、至少不是现在。”司若嘟囔着,推搡他去穿衣服,“你再在这发青,我就把你剁了,一劳永逸。”   说是这样说,但红得都遮不住的耳廓,已经完全表露了它主人的心情。   两人又在床上腻歪了一会,方才磨磨蹭蹭起来。   沈灼怀已能自由出行,便想着带司若在自己长大的寂川之中逛一逛。   只是两人才要出门,却见到一个侍从守在沈灼怀院子门口。   沈灼怀认得那是他爹娘院子里的人,目光微沉,回头与司若嘱咐两句,叫他先等在原地,才上去问那侍从:“什么事?”   侍从恭敬道:“少爷,老爷找您。”   沈灼怀下意识回望了一眼司若。   他心知沈无非这个时候要找他,一定是知晓他伤好后想谈谈。沈灼怀思索片刻,对那侍从道:“你先回去吧,和爹说我待会便到。”这“到”的地方,自然是书房。   司若站在不远处,只隐隐察觉沈灼怀似乎情绪不太高,见他回来,便问:“家中有事?”   “嗯。”沈灼怀点点头,“我爹……找我。”   司若顿时警惕心起:“他不会又要罚你吧?我与你一起去!”   沈灼怀笑了,他伸出手去挽挽司若碎落耳边的碎发:“没这回事,你别担心,应该只是谈谈。”他用安抚的口吻道,“放心吧,我听你的,若是我爹要打我,我便把他捆起来,然后和你逃家。”   司若嘟囔了一声,有些担心,但他知道沈家父子之间的事,他多少还是不必掺和,于是便道:“那我回房去等你。”   沈灼怀又是点点头,直到看见司若回屋,方才转身朝沈无非的书房方向走去。   ……   书房的门半闭着,但依稀能瞥见其中沈无非踱步的身影。   沈灼怀到了门前,顿住脚步,想了想,敲了敲门:“爹。”   “进来。”沈无非的声音从书房中传来。   沈无非一眼便瞥见沈灼怀被扯破的嘴角,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方才挥手叫沈灼怀:“坐下吧。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今日来寻你,是为你心中疑虑。不过……”可二人都坐下后,沈无非首先的发问却叫沈灼怀有些惊讶,“我首先想问问你的是,你对司若那孩子,是真心的吗?”   沈灼怀是没料到沈无非率先会问的是这个问题的,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角,又迅速缩回手去。再度抬头,沈灼怀观察到沈无非面上神情——却并非玩笑。   因而他也端正着态度,认真地看着沈无非:“是。我要与诺生相伴一生。”   这话他已经在心里重复过无数次,因而这次说出来,再顺成章不过,他想过他会怎样介绍司若与父母认识,也想过他们应该是有一场更正式一些的会面,只是没料到意外破坏了这一切。   但他的答案永远是不会变的——自从能够牵住司若的手,他就绝不会主动放开。   沈无非点点头,换了个端坐的姿势:“我看得出来你没说假话。”他说,“这话,我是替那孩子的祖父问的。当年司峪庭……与你有恩。”沈无非微微感慨,“若非司峪庭及时出手相助,你不会有机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沈灼怀眸色微动。   他知道,现在开始,沈无非才要说正事。   “我想你大概已经查到了,我和你娘并非你的亲生父母罢。”沈无非喟叹一般道,“你查了这么久,我以为,至少你会开诚布公地和我们谈谈。”   “可我也早以为父亲会很清楚我的怀疑和猜测。”沈灼怀的背挺得很直,却大半个人都沉浸在阴影之中,“谈谈,父亲就真能把一切告诉我吗?还是会早早做准备,继续隐瞒?”   沈无非苦笑一声:“看来你倒是很清楚我们的打算。”他摇摇头,却没有揪着沈灼怀查探的这件事继续问,而是说,“你心里有别的事想问我吧?不如现在就说。”   “好。”见沈无非既然都问出了口,沈灼怀索性也不再隐藏自己,他微微抬起下巴,近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父亲早就知道,我不是沈德清,不是从前你们从婴儿开始便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吧?我倒是很想问问,这些年里,父亲和母亲究竟是怎么看我的,是防我是个冒牌货,还是可怜我,便将就给我一些爱?”   沈无非愣住了。   他沉默了许久,动动嘴唇,似乎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站起身来,在屋中不停踱步,不与沈灼怀视线相触。   “你是我们的儿子。”他说。   “你也永远会是我们的儿子。”   “我和你的母亲……并不介意你所做的一切。”   可这逃避一般的回答,却叫沈灼怀有些失望。   他摇摇头:“可我介意啊,父亲。”   沈灼怀有些悲哀地看着父亲居然不知何时起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我是个罪人。你们既然能查出我不是他,自然也能查出我做了什么。”他也起身,走向沈无非,“我无法在明知这一切的情况下,还接受你们好像根本不在意的爱。”   沈灼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扯掉遮住重重火烧伤疤的手套,将他们丢在地上。   “还是说,你们是为了别的呢?是为了我还不曾成为你们孩儿时,我的爹娘给我的那个身份?”他想到沈无非说的“司峪庭对他有恩”,又突然抬起头,“你们真正的孩儿,那一对与我、与我的双胞胎兄弟同一日在宫中大火里出生的那对双胎,他们何在?”   沈无非的身影微微一颤。   他转过身来,脸上尽是疲倦神色。   “你已经查到了这里。”沈无非说,却不是疑问的口气。   “是,我已经查到了这里。”沈灼怀知道他猜对了。   “典籍馆卷宗有言,二十二年前我生辰的那个晚上,皇宫大火,三皇子与皇妃死于火中,带着他们两个刚出世的稚儿。”沈灼怀站近一步,他已经比从前自己需要仰望的父亲更高,几乎是居高临下,“我只想知道,我身上究竟还有几条人命。”   沈灼怀的嗓子有些发紧,声音微微颤抖:“我在沈家,又究竟算是个什么角色?”   “你在沈家,永远是我们的儿子。”沈无非一字一句道,“无论你有什么猜测,又有什么怀疑,我和你娘永远都是你的爹娘,沈家也永远是你的家。”   他却跳过了沈灼怀的前一个疑问。   “好。”沈灼怀却觉得全身力气都被卸掉了似的,整个人颓丧下来。   沈灼怀垂下眼睑,没有再看自己的父亲,不,是养父。 第94章   司若在屋中百无聊赖翻着书,但心思却丝毫不在书上。   不知为何,他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仿佛沈灼怀这一去不会有什么好事似的。   可分明先前他们又这样高兴……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背对着门口的司若当即转头,果然,是沈灼怀回来了。   司若紧张上前,上下检查一番沈灼怀身上没有出现新的伤口,才松了口气。   然而沈灼怀面色却是一副悲苦模样,眼睛里的光芒都黯淡下来,很明显的,这次与沈无非的会面……依旧叫他心有戚戚。   沈灼怀推门的动作不小,近乎是粗鲁地闯进来一般。他没有和司若打招呼,只是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走了半圈,而后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双手撑着头,眉心皱得紧紧的。   若是靠得近了,还能听到他像是野兽喘气一般的呼吸。   “……”司若眨眨眼,放下手中书册,去沈灼怀身边坐下。   他没有开口问沈灼怀发生了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用坚定而永远不会弥散的眼神。司若知道,这个时候的沈灼怀再心烦不过。若沈灼怀真想要倾诉,在他回来的第一刻,便会与他说;但沈灼怀并没有。因而司若也只选择了陪伴。司若相信,等沈灼怀冷静下来后,他会给自己一个答案。   或许是因为司若的陪伴真的给予了沈灼怀能够扛过这一切的力量,不知过了多久,沈灼怀终于把手从脸上放下。   司若看到,向来坚毅的沈灼怀,眼睛居然有点红。   “诺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沈灼怀声音很轻地说。   司若没说话,但却伸出手去牵住了他。   或许是回到家里的缘故,沈灼怀一直没有再戴上遮掩疤痕的手套,修长的指节之间,是仿若沟壑一般凹凸不平的疤痕。司若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疤痕,就仿佛是一根羽毛轻轻地拂过了沈灼怀的心弦。   沈灼怀看着司若,一把把他抱进了怀里,紧紧地,力度大到司若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司若下意识地想要推脱,可最终还是伸出手去,回环住了沈灼怀的腰。   这个时候的沈灼怀,一定很需要安慰。   “我出生是在害人,活着是在害人,到了今日……我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是不是也要为了害人。”沈灼怀飘忽的声音由司若头顶响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活在惶恐里,本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可现在想来……倒不如我从未经历过这一切,早早死在……我出生那一场大火里的好。”   这带着死意的话叫司若听得有些心惊,他不知沈无非与沈灼怀谈了什么,但却突然叫沈灼怀性情大变!司若顾不得沈灼怀这些伤春悲秋的话,抬起头来,捏着他的肩膀质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突然要和我说这些!”   沈灼怀怔了怔,才将飘远的目光收回来。   这样脆弱的沈灼怀是司若从未见过的,司若不免有些心急起来。他看得出来,沈灼怀如今是真的心生了死志。从前他在书院里不是没见过这样颓丧的书生,后果大多都不好,可沈灼怀……他不允许沈灼怀出事!   司若冷着脸,将沈灼怀的脸板正对着自己:“姓沈的,你今日要是不告诉我,我便大闹你这沈府。你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我不会管他们是你爹还是你娘,要是他们想叫你死,我也不会让他们好火!你若是真死了,我便转头去找别人,叫你在地底下好看!”   这长长一番话似乎才终于唤醒了沈灼怀,他死死盯着司若恍若带着火光的眸子,心中惶恐与愧疚逐渐被那火燃烧殆尽。   终于,沈灼怀开口:“我不会死,我不会叫你一个人。”   只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叫司若惊了又惊——   “只是我不知要如何告诉你,你喜欢的人,你喜欢的这个沈灼怀,是个性情卑劣,手上占满了血腥的家伙,生下来的代价是别人替他去死。”沈灼怀如视珍宝地,目光轻轻划过司若带着惊异的面庞,苦笑一声,“而我更不知该如何告知你,他现在还能站在你的面前,是因为他眼看着亲生兄弟替他去死。他活着不过是一场骗局,成为沈家的世子,更只是一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图谋。”   “你……”司若轻轻启唇,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沈灼怀,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话,沈灼怀从未告知过他。   他只是知道,沈灼怀并非沈家真正的孩子。可那又如何?他与沈灼怀在一起,从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他家族辉煌的过去。可、可沈灼怀却又说……   似乎是话已经说出了口,沈灼怀看起来比先前的痛苦要轻松了一些,只是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眸,此刻如同像是一潭深井,被丢入一块探路的石头,起了圈圈波澜。   “二十二年前的大雪夜,是先帝设宫宴,宴请皇子群臣,还有他们的家眷。”沈灼怀的声音有些哑,不似往日明朗,纵然笑着,可唇边苦意总也遮掩不住,他想与司若说,又怕与司若说,哪怕到了现在这一刻,心中还仿佛有一明一暗两道光芒,交织挣扎,叫他既有着被灼烧一般的疼痛,又似是背靠着经年不化的严冰。   司若没有说话,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一如既往的、信任的目光。他知道现下的沈灼怀是痛苦的,他不需要这么多的逼问、质疑,也不需要太多安慰的话。有时候,两个人之间的陪伴,只需要一道眼神,便足矣。   他看着他,像每一次在案子中苦恼时那样,眼睛清凌凌的,却没有半分怀疑。   沈灼怀对着他那目光,竟一时有些恍惚。   许久,他眸光颤了颤,似是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沈灼怀垂头,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度睁开眼时,那些痛苦以至的思索、情绪都被他狠心压在了最底下,如今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   “三皇子——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与五皇子争夺太子之位到达白热化阶段,两个皇子也是先帝唯二的两个皇子。”沈灼怀说起自己的亲生父母,却神色淡淡,甚至用着极为生疏的称呼,“当时三皇子妃已怀胎近十月,几近临盆,而同时的,沈家年轻的家主夫人,也就是我的养母也同样怀胎十月,将要生产,不少孕婆都说,她这胎是双生胎。”   “这原本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宫宴。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五皇子竟已设下埋伏,欲想逼宫,百官入宫后,正、偏二殿便起大火。五皇子带着他手下兵卒逼先皇交出玉玺,以及当时更被先帝喜爱的三皇子夫妇。”   “正在这个时候,三皇子妃发动,三皇子独身一人出去交换,留三皇子妃在侧殿,由沈家夫妇与一名会妊娠之术的官员照顾。而后三皇子妃生下一名死胎,当场难产而死,三皇子本人也死在五皇子手下。”   “好在后来骠骑大将军及时领兵赶到,将五皇子及众当场诛杀,救下先皇。”   沈灼怀说到这里,语气依旧很平静。   司若眼睫微颤:“可这是假的,对吗?”   沈灼怀像是嗤笑一声,点了点头:“是啊。不与记载里存在的是,当时沈家夫人也恰好生下一名独子,只是恰好被皇宫大火燎伤,医治许久,当捡下一条小命。”他说这话时微垂着眼睑,两边鬓发乱扫,遮住沈灼怀阴郁的眉眼,却叫司若无法见到他面上神色,“从此,世间没了先皇的大皇孙,却多了一个沈家世子。不,或许当时,应当是两个。”   “两个……!”司若顿时想起先前沈灼怀的那个疑问:人被从心脏处捅刀,活下来的几率是多少!他忍不住喃喃出声,下意识看向了沈灼怀——   沈灼怀却在这时候恰时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一直怀疑一件事,那便是当年的三皇子妃,生下的是双生胎。”沈灼怀轻声道。   他顿了顿,似是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迟钝片刻,方才开口:   “沈家的小少爷生到七岁,在众家仆的陪伴下远行。为保证安全,沈家夫妇还请了一队镖队,沿途护卫。”沈灼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似的,“小少爷年幼纨绔,出门没有同龄人相陪,恰好镖队中有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但小少爷却发现,这名镖队里的孤儿,同他长得极为相似。”   “不,干脆说是,一模一样。”   沈灼怀自嘲一般笑了一声。   “随从与镖队之中自然有不少说闲话的,但他们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小少爷得知此事后,便把那孩子调到了身边伺候,却又总是欺负他,把他当狗儿一般糊弄。”不知为何,沈灼怀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小少爷若是知道第二日他们中有一人注定会死,或许他也不会这样做。”   他的目光陡然变利:“第二日镖队继续上路,可没料到却突然遇到了大队匪徒,将镖队的镖师们和小少爷身边人几乎屠戮一空。小少爷与那孤儿勉强逃生,但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却怎么跑得过骑马的凶徒呢?最终他们还是被追赶上了。也是这个时候,小少爷意识到天潢贵胄也好,可怜贫民也罢,遇上刀剑无眼,都不过是肉体凡胎。”   沈灼怀下意识摸上自己左肩,那里在很多年前,有一处被长剑贯穿而过的伤口。   很疼。   “小少爷与孤儿齐齐面对凶徒,却躲在孤儿身后。最后那长相与他一模一样的孤儿,面对着他受了长剑入胸,而他,也被那凶猛一剑,刺穿了肩头。”   司若屏住了呼吸。   沈灼怀没有继续说他是怎么被救的,那孤儿最后又去了哪里。甚至对那叫他产生惊变的一剑,也像是说故事一般轻轻带过。司若其实隐约清楚内里的含义。   一个与他毫无感情的孤儿,如何会在生死存亡一刻,替他挡住那一剑呢?   答案只能有一个。   怪不得沈灼怀说他自己满手血腥,说他活下来,是因为有人因他去死。   司若不知该如何描述心中那犹如一团乱麻的复杂思绪,他带着哀愁的眸子看着沈灼怀冰冷的侧脸,伸手抚上他:“那你告诉我这一切,又为了什么呢,沈灼怀?瞒着,不会更好吗?”   沈灼怀心头一跳,一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叫他喘不过气来,他垂着眸,却不敢看司若的眼睛,只敢盯着他那玉一般白的纤细手指。   “诺生,我想叫你恨我。”   “叫你恨这个沈家世子,作为沈家世子这么多年的我。” 第95章   他沉重地呼吸着,明知自己又撒下了弥天大谎,可又不禁为此时此刻而感到一些侥幸后的松懈。沈灼怀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住司若的手掌,很用力地:“你不该喜欢我,也可以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个罪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我又实在想奢求你原谅我,爱我,轻视我的隐瞒,只把我当沈灼怀看——”   “我不是任何人,我只想是沈灼怀。”   话说到末尾,沈灼怀已压制不住语气里的惶恐。   司若能清晰地感知到沈灼怀的情绪——由他手传来,不知轻重,似是恨不得把他的手永远攥紧不放开。   “可我,本来就只把你当做是沈灼怀啊。”司若轻轻将脑袋靠在沈灼怀肩头,沈灼怀一颤,下意识想要退后,却又最终还是伸出手去搂住了司若。   “你我认识的时候,你就只是沈灼怀,我也只当你是沈灼怀。”司若轻轻道,“不是因为你的过去,不是因为你的身世,更不是因为你来自沈家——还是你担心,你过去那些拙劣、满手血腥,会叫我觉得恶心?沈灼怀,你当你一直是个十世善人吗?我告诉你,只有我不要你这你说,沈灼怀,你别想撇开我!”   沈灼怀一愣。   司若抬起头来,沈灼怀才发现,司若睫毛之上,都挂满了星星点点晶莹的泪珠。   他又惹司若哭了。   沈灼怀有些急了,笨手笨脚地伸出手去,擦拭司若还带着温度的泪,一边擦,一边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叫你伤心的事,是我错了,你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就疼得厉害……”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做法,却又因为司若给出十全的信任,升起一丝暗暗窃喜。   他恨不得那些泪是自己掉的。   司若打开他的手,自己抹了一把眼泪:“你要我恨你,又要我爱你,沈灼怀,沈明之!你当真是个王八蛋!”司若越说越气,拿起他的手,便狠狠地咬下一口——这一口半点也没留情面,司若舌尖瞬间尝到了血腥,而沈灼怀却丝毫没有喊疼,更没有后缩,司若咬完一口,又递上去——   “别气。”沈灼怀温柔道,“多咬几口,消气就好。”   见沈灼怀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模样,司若心中更气,“啊呜”一口便咬上他喉头,虎牙嵌入血肉,像是真正的血肉交融。   而后又胡乱地咬上他的唇。   两人距离越靠越近,屋子里的温度也越来越热。司若扒开了沈灼怀的外衣里衣,露出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自然也看到了左肩之上,那道短,却明显的伤疤。   “是这里吗?”司若手指轻抚着,语气里都是心疼,“还疼吗?”   “现在不疼了。”沈灼怀炽热的吻缠绕上司若耳侧,司若冰凉手指拂过他胸膛,却仿佛是点起来一把火似的,他微微闭着眼睛,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人上,“……诺生,是你说的,不会撇开我的,是不是?”沈灼怀声线低哑,像是诱惑,又像是在自我安慰,“你既然这样说了,就永远别想跑……”   他声音低沉而又带着丝毫掩饰不住的欲望,那欲望几乎实体化,将他与司若通通笼罩起来。   司若昂着头,露出最不设防的脖颈,任由眼前的野兽吞噬,且与他紧紧相拥:“嗯,我不跑,我心悦你,沈灼怀。”   不知何时,秋雨滴打着窗棂,用力地,饶有韵律与节奏的,逐渐遮盖住了檐下细密雨露绘成的涓涓画卷……   ……   沈灼怀与司若离开沈家那一日,沈无非孟榕君夫妇没有出来送行。   虽说没有送行,但他们却私下给司若送去了一封信——没有给自己的儿子留。   信里大致写下了沈家与司家的过往渊源,虽说司若大抵能够猜到,但这封信,多少是叫他确定了先前猜测。   祖父的匆忙辞官回乡,果然是与沈家、与二十二年前那一桩宫廷疑案有关。也怪不得沈无非在得知他与祖父关系之后,会突然态度大变,不再针对沈灼怀被赐官一事责骂。   或许真是因为……他与沈灼怀的前缘,足够长久。   沈灼怀离开过很多次家,自从他对自己身世有质疑开始,他便没有在家中常住过;可从前离开家时,他总知道,他是会回来的。只是这一次,他如愿以偿,确认了很多从前没办法确认的真相,再度离开时,却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能,又会不会回来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金碧辉煌的沈家府邸,突然做了个令在场很多侍从都有些惊讶的举动——沈灼怀将系在腰间的、代表着沈家身份的玉佩解下,将他塞入身边某个侍从怀中,方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   司若自然看到了他的举动。   但收到沈无非与孟榕君那词句恳切的信后,其实司若多少对这一对养父母、养子之间的关系,有所知悉。他觉得沈家夫妇并非像沈灼怀猜测之中的,对他存在着利用的想法,或者说,至少在如今看来,并没有。但司若又知道他并非沈灼怀本人,也从未经历过他所经历的那些过去,他不能越俎代庖、更不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让沈灼怀就此和解。   和解从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唯有自己能做到,旁人无法完成。   因此司若只能陪着他。   登上马车,拉紧帘子后,沈灼怀却有些恍然。   他好像一下子突然失去了目标。   从前沈灼怀孜孜以求一切,均是为寻找自己身世真相,为不叫自己整日都沉浸在杀死亲兄弟的愧疚中活着;可如今,这一切他已经得到了,却叫他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好像完全没了可以做的事。   “我还能去哪里呢?”沈灼怀求助似的看向司若。   他眼中是平日少见的不确定、迟疑,以及无措。他好像已经把一切能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便只余迷茫。   “要不,去乌川吧。”司若轻轻开口,“去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说:“我们去从前逛逛,去我们遗漏的,没走过的地方走走,去游山玩水,把一切都忘光。我可以带你去见见我从前生活的地方,见过的人,交往过的师长……”司若如今,倒是成了话多的那一个,“然后带你去见见我祖父,再见见我爹娘。”   司若勾起唇角,好看极了,不似单纯的昳丽,更有几分如天外晚霞的异彩:“沈灼怀,我们把过去忘掉,一切重新来一遍,好吗?”   沈灼怀看得都要痴了,他怔了半瞬,方轻轻点了点头:“好,司公子,我随你走。”   他们由寂川,一路反道而行,再回乌川。   回到金川时,正是温楚志刚刚述职结束的时候。   温楚志见二人回来,分外欣喜,又得知他们只是暂时驻足,很快要离开,不由得哀怨一番。但沈灼怀与司若并没有在金川停留多久,只是稍微询问了一下他们离开前发生的周仓茂兄妹之死一案,发现依旧挂悬后,便选择离开了金川。   而他们下一个目的地,自然是边疆南川。   比起他们在金川多少还享受过几番,在南川时两人正是被案子赶着案子。这次回来,仗着无人知晓,他们把南川的大街小巷都走了个遍,品尝不少美食,还意外得知,杨家如今已由杨奉华掌管。杨奉华自陆令姜死后,便着力将杨家分了家,而大部分杨家财产,都用来为南川孤寡老妇改善生活。   想来陆令姜九泉有知,也不会觉得自己托付错了人。   他们继续一路向前,只是到姑射时,却遇上了点麻烦。   这“麻烦”倒不是什么坏事。他们原本是不打算进姑射城,直接绕路过去的,只是在城外,却意外有城中百姓认出他们,而后便一拥而上,将二人你拥我挤带进了城,生生设宴好几日,才将他们放走。   沈灼怀颇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射又被奉火教把持了,我们被拉去就地正法呢。”   两人在到南川之后便再次选择了轻车简行,一人一马,如今上路倒是也简单。   只是路过松山寺时,沈灼怀还是拉住了缰绳。   “诺生,我想进去参拜参拜。”他看着重修好的松山寺穹顶,语气很认真。   司若自然不会拒绝,他知道沈灼怀信佛,也知道其实这一路以来,虽说沈灼怀看起来开朗许多,但实际上心里还是有些没有发泄出来的东西。   松山寺门前扫撒的依然是那名小僧,只是几个月过去,他看起来长高不少,见到二人突然归来,瞪大了眼睛,想冲进去通报,却被沈灼怀拦住:“小师傅,莫要劳烦主持了。我们只是上一柱香便走。”   正殿的大佛重塑了金身,眉目慈悲。   沈灼怀虔诚地跪倒在蒲团之上,重重磕下三个响头,又上三柱高香。   司若也学着他跪下,点燃线香。   弯曲萦绕的的白色香火烟气腾空,盘旋直上,伴随着是一股檀香。慈悲的佛祖像下,周围侧殿佛音不绝,一束金光由打开的殿门直直射向佛祖眉心,仿若真有神示。   即使司若并不信佛,见到如此,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阵敬重。   沈灼怀起了身,睁开双眼,看向司若:“走罢。”   一边向外走,司若一边问:“你这次又许了什么愿?”   上一次沈灼怀来,说佛祖为他偿了愿,他便查到自己身世真相;司若想,或许这一次,他的愿会与沈家有关。   沈灼怀轻笑:“没许什么。”走出佛殿,他方才牵起司若的手,“只是拜托了佛祖,我与司若能长长久久,司若能够平平安安。”他看起来真平静许多,“若有新欲便要有新偿,而我不再想有别的什么了,我只愿能够与你天长日久的在一起,叫你半步也不与我离开。若是你要有灾,那这灾便应到我的身上便是。”   “司若,我的愿是想与你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司若看着沈灼怀幽深的瞳,心中嫩芽抑制不住地扎根疯长。   “好,我与你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待百年之后,你我长生灯,也要摆在一块,不得分离。” 第96章   一路走走停停,乌川也便近在眼前。   离开乌川时,正是春雨叫愁之时,溪上奔流与落花伴随着雨点汇入江河湖海。而再度回到乌川,已是烈烈秋日,路边翠色高木,树叶也开始零落发黄。   “时间过得可真不慢。”沈灼怀勒马停下,回头对司若笑道,“好若我见到你还是昨日,可如今已是秋天了。”   走了几日,马儿也要歇息,他们便下了马,把马匹栓在溪边,叫它们吃草喝水。 这时,几个垂髫孩童从林中跑出,嘻笑打闹着,手头都拿着一把被编成花船的嫩黄色水仙。   “金盏银台!”沈灼怀惊喜,他上前去,与最前面的一个孩子道,“小孩,我能不能拿银子与你换你手中花船?”   那几个小孩本在玩闹,见沈灼怀突然冒出来,有些怯生生的,不过在沈灼怀利诱之下,还是将花船换做了实实在在的银子。   沈灼怀欣喜地将那手工有些粗糙,却仍看得出金盏银台本来面目的花船献宝似的给司若看:“那日晚上,我便是沿着乌川书院溪流的金盏银台而上,方才在夜色之中遇见了你。却没料到,现在还有这花儿。”   哪怕沈灼怀不说,司若也自然记得那一日,他“哼”了一声,微微昂起下巴:“你那日还要捉我见官不是?”   “是啊。”沈灼怀又笑,“谁知今日,是你把我捉住,再逃不开了。”   两人缓步走到溪边,划亮火柴,点燃这金盏银台花船之上的细细烛火。哪怕是在白日,那烛火也仿若一点萤虫之光,与那透色花瓣响映。花船很轻,不过一点微风,便能叫小船沿着溪流而下,渐行渐远。   沈灼怀与司若站在原地,看那盏花船离开,方才回头。   “走罢。”司若对那金盏银台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对沈灼怀道,“再不走天就该黑透了。”   ……   乌川书院。   老山长正在批着新一批生员的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边落笔,边叹了口气。书院在山上,惯来风大,窗子又没关,凛凛秋风“呜呜”地从窗户卷进来,把桌上没有压好的卷子吹得哗啦作响。   一时不察,几张卷纸随风而起,飘散空中。   老山长这头忙着压笔,那头又急着捡卷,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哎哟哎哟,老头子这腰……”老山长嘟囔着,蹲下身子去拾。   还未等老山长直起身,却见一个身着长袍的身影也蹲了下来,率先他一步将底下纸卷捡起,又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董师。”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老山长直身抬眸望去,竟是司若!   老山长瞪大眼睛,十分惊讶:“诺生,你怎么回来了?!”   司若将手头卷子放回桌上,按着老山长的习惯压好,又笑吟吟地冲他道:“衣锦还乡,回来看看您。”   司若身后自然跟着沈灼怀,两人穿着花色差不多的长袍,端的是两个晃眼的俊逸公子。老山长自然还记得沈灼怀是谁,见到二人,捻捻胡子,假模假样哼了一声:“我道是说你得罪了谁,回来我这里避难呢。”   虽是这样说,可老山长还是上下打量一番思索——司若看起来的确比在书院时要开朗许多了,人也不比从前清瘦,终于长了些肉,看得出来,在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过得很好。只是……   老山长走上前去,狠狠敲了司若一个暴粟:“为何这么长日子,都不给我回封信来?!”   司若抿抿嘴,有些心虚地避开老师的目光,他原本答应老山长的便是调查完毗陵的案子便回来上学,谁知却半途被沈灼怀拐走……司若瞥了一眼沈灼怀,结果沈灼怀也四下乱看,很明显是在装傻。   司若当即给他在心里记了一笔。   “老师,是我错了。”司若老老实实道歉,“是……案子结束之后,沈世子认为我比起考学,直接查案进仕的速度还要快些,而且老师你也知道的,我其实志向并不在进学……但您如果知晓,一定会生气,所以我便没敢来信……”司若言语恳切地说了好一通,加上扯着沈灼怀给他背书,这才叫老山长勉强消了气。   老山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如何不知晓?可你也知道,以术进仕和考学进仕的区别有多大,宁国开国这么多年来,能爬上尚书这个位置的,也不过唯有你祖父而已!就哪怕是你祖父,还被迫回乡!你叫我怎么和他交代啊!”   司若舔舔下唇。   他自然知道老山长的顾虑,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回到书院了。   这时候沈灼怀也出来:“老山长,可否容我与你单独谈谈?”   司若有些莫名,可沈灼怀却偷偷给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司若便也放下好奇,看着两人去了角落。   沈灼怀与老山长的单独谈话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只是再等老山长回来后,老山长却没再如先前那般埋怨司若的跑路,相反,只是带了些硬邦邦的语气,对司若说:“既已做出一份事业,书院自然不是你的好去处。”他顿了顿,“你与沈世子在一块儿,我也算放心。日后你们相互扶持,相互解,再查悬案,也算是为宁国百姓谋福了。”   司若自然点头。   只是不知怎的,他偏从这语重心长的话里听出一点父辈对小夫妻的嘱咐似的。   沈灼怀回到司若身边,笑嘻嘻地凑近他耳边:“怎么,我厉害罢?”   司若正生怕自己老师这个老古板瞧出什么,见沈灼怀这样,暗暗在身后掐了他一把,然后迅速站远。   好在老山长似乎并没有看到,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又迅速转过目光去。   告别了老山长,接下来的目的地便是司若的家。   沈灼怀为此感到很紧张。   不,是非常紧张。   他第无数次问司若:“我上门穿这身袍子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过张扬?要不要多买一点补品?我看人家说,上门是需要带很多礼物的,可恶,早知我就先从温楚志那里讹一笔钱出来……把玉佩还给沈家后我真成穷光蛋了。”沈灼怀可怜巴巴的,“万一你祖父对我不满意可怎么办,我已经不是世子了……”   饶是司若这种脾性的人,都被沈灼怀逗笑了。   他好笑地看着沈灼怀,拍了一下他:“不用这么紧张兮兮的,只是回去介绍你我关系而已。”司若很认真地看着沈灼怀,“祖父很好,他不会讨厌我喜欢的人的。”   “可是……”沈灼怀仔细思考过后,还是拒绝了,“不,诺生,我们还是不要说出我们关系了。”往日稳重的沈灼怀如今紧张得手脚发麻,“我觉得这样太冲动了……况且,他只要知道我是沈家人,就一定能猜出来我是他当年接生的那个孩子。我不想叫他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图谋当年之事。”   说起过去之事,沈灼怀面上难免有些黯淡。   司若知道他心中有根刺,虽说他觉得祖父不会因此别看沈灼怀,但还是同意他的请求。   司若的家并不在乌川城之中,而在乌川下属一个叫“六丁”的小山村。六丁在山脚下,民风淳朴,当地百姓也靠山吃山,种植了大量平原地区没有的山种水果。纵使产稻不丰,甚至要炸山为原才得耕地,倒也能顾及生活,有丰收的年份,甚至能上贡京城。   “这里是我小时候和祖父常来的地方。”路过一个小池塘边时,司若颇有些怀念,“小时候家中条件不好,祖父养我一个稚儿,总顾不得什么营养,便得空时,来这里挖了泥鳅钓鱼。”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我那时还耐不住性子,到处乱跑,惊了钩子,被祖父责骂,有时一天下来,也只能钓上两三条巴掌大的小鱼。但也算是额外的美味了。”   说起从前,司若连冷厉的眉眼都柔和起来,整个人像是被笼罩进一团橘黄色暖光之中。   夕阳之下,金色光边围绕在司若身侧,让他看起来仿佛天降的神祇,只是散去了从前那些居高临下的冷意,看起来温暖而惬意。   司若看着不远的远方,沈灼怀却看着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生怕破坏了这完美的愿景。   一路走,司若一路说了不少他从前的回忆,都是与他口中那个和蔼又万能的祖父司峪庭的。这叫紧张不已的沈灼怀都放下心不少,开始对和司峪庭的见面感到期待。能教出这样美好的司若的人,必定不会是一个叫人相处厌烦的家伙,更何况……沈灼怀想着,轻轻笑了一声,他这又何尝不算是与自己的救命恩人会面?若不是司峪庭在他亲生母亲难产当日出手,或许他便连与司若相识相知的机会都不会有。   进了山村口,人才开始多起来。似乎有人见得司若的,还主动上来打招呼。司若倒是有些拘束,以点头做了回应。   司若的家在山村的最里面,他与沈灼怀走到街口时,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我真的,很久没回来了。”   自从司若去书院上学,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只是寄了信。   这一次,竟叫他有些近乡情怯。   沈灼怀也立定他身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算是安抚:“没关系,进去便是,我想你祖父,也一定很想你。”   司若点点头,唇角的笑容都有些掩饰不住,大步向里走。   但正走到门口时,司若与沈灼怀却发觉那小小院落的柴门却半开着,准确点说,是半倒着,而司若家里,院子之中,传来一阵猛烈的争执声响——   “司峪庭,你早就不算司家人,又怎么配还住在司家祖产!来人,把他给我丢出去!”   小剧场:   司若:带沈灼怀回家看看祖父,顺便说一下我谈恋爱了。   沈灼怀:女婿,哦不,孙婿上门需要注意什么?(紧张)(手脚出汗)(心乱如麻)   作者有话说:   见家长嘿嘿 第97章   司若心焦不已,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推开了门——   他看见原本齐整的小院被翻得一团糟,门边堆积的成捆木柴零落散在地面,几个彪形大汉牢实地将不大的小院几乎堵得个水泄不通。   他们只隐约能从人站立的缝隙间,见到一个站得笔直的小老头——那正是他的祖父司峪庭。司峪庭被彪形大汉们堵在中心,举着一根木棒,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家门。   “你们在做什么!”司若怒道。   他没料到回家见祖父的第一面,竟是这般狼狈模样。   彪形大汉们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一个年岁大概五十出头,身披绮罗的中年男子,眉眼之间与司若有三分相似。他见到司若,先是一愣,随即“哼”了一声:“这不是司举人吗?我听闻你逃院许久,怎么,又被开除了,又要来求你祖父去求情?”   司峪庭自然也顺着那中年男子看到了司若,手中木棍“啪啦”一声滚落地上,脸上的警惕瞬间变做讶然。   “祖父!”司若唤了一声,便立即挡在司峪庭身前,冷色对那中年男子道,“我逃不逃院也与本家无关。只是我这个司家与你司家分家已久,大伯父又何来收回祖产一说?!”   司若护住司峪庭时,那几个彪形大汉还想着涌上,但沈灼怀没给他们半点机会,袖间折扇瞬出,发力轻点,便击打在领头两个大汉关节处,叫他们吃痛一声,乖乖放走司峪庭。   “司若,你出去一趟,倒是伶牙俐齿不少!”那被司若叫做大伯父的中年男子没有回应司若,“倒是不似从前那个闷葫芦了!”他跨前一步,鹞鹰般的眼睛直直盯着司若,说的话配上那语气却算不上半点客气,“就连你祖父与你,都是我司家出来的东西,这屋子——赏于你们这些年住住已是恩赐,如今也是时候该收回来了!”   司若的大伯父,或者叫做司益中,如今已是司家的大族长,但从小,司若却不知在司益中那里遭过多少白眼。原因无他,司峪庭是司家第一个成为京官的司家子弟,哪怕只是旁支,都不知道后来叫所谓正统的司益中受了几多责骂。但司峪庭辞官归家后,正值司益中盛年……   他们一家,也就遭到了司益中所代表的司家嫡系的磋磨。   “当初分家之时,这栋房舍地契是由族老亲自交予我祖父手上的。”司若面若寒霜,目光如炬,“这是我的家,你们没资格抢走。”   而被司若护在身后的司峪庭也向前一步,与孙子平齐站在一排,面对着司益中和他的帮手们。   沈灼怀在他们后面半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持着一个刚好的距离,既不逾矩,又能给司家人以威慑。在司若没有要求之前,他不会站出来替他们出头。   沈灼怀看得出来司若和司峪庭长得很相似,虽说司峪庭已年逾七旬,但依旧身姿挺拔,也有着一双比同龄人相比极为清明的眼睛,叫人见之过目不忘。从前司若便说过他可能更长得像他素未谋面的母亲,但现在看来,或许是母亲与母亲的父亲颇为肖似。   “有地契又如何?”可司益中依旧是那副嚣张模样,分明司峪庭算得上他长辈,他也丝毫没有礼貌一说,“地契上写的是司家所有还是你司峪庭所有?分家是分家,你们人可以滚出去,但房子,得给我留下来!”   司峪庭咳嗽两声,摇摇头,重重一跺脚:“司益中,这宅子是当年得举京官时前族长,你亲爹亲自给我的,后来哪怕分家,他都没有收回去,也是看在我这把老骨头,能为周围村民开蒙益善的份儿上。可你为纠集地皮开赌坊,竟要连我这老头子的宅子都要收走,你不怕你爹的在天之灵,也不怕受周围百姓叱骂吗!”   闻言,司益中似是被他叫得一滞,可很快又反应过来,恶狠狠道:“只有你们这种孤寒书生才怕这些鬼东西,老家伙,老子被你压得够够的了,给你几次面子,你这老头把好心当驴肝肺,如今你是不交也得交!来啊,给我看着他们,其余的,进去把地契给我翻出来!”   “我看你敢!”司若目光一凛,心中怒气不断上涌,他意识到在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祖父遭受了司益中不少欺负。若不是他们今日突然归来,还会发生什么?他转目看向司峪庭,可司峪庭却只是无声冲他摇摇头,似乎在劝他不要生事。   可司若哪里忍得住?   就在司益中昂着下巴,肆意张扬地要破开他和祖父的家门的时候,司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没等司益中身边那些身强力壮的家仆反应过来,便一把扯住了司益中,而后自袖中掏出匕首,横在他颈前!   这一系列动作几乎只发生在一瞬,等司益中反应过来,自己已成了司若手中人质,大惊失色的大叫:“快来、快来救我!”   司若只是冷着脸,握着匕首在他颈边半尺:“你再动一下试试!”   司益中、司益中的家仆都一动不动了。   同样被司若举动惊到的还有司峪庭与沈灼怀,两人本能地瞳孔紧缩,下意识向前一步去,想拦住司若,然而司若如今怒气上头,更又知道司益中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德行,手上匕首握得越来越紧。   他不会一直待在乌川的,可祖父会,他那些刚开蒙的学生也会,司益中的存在,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对祖父的威胁。若是他今日下手狠戾一些……司若的眼眸中仿若突然升起一团火焰。   “司若!”沈灼怀厉声道,“放下匕首,不要为他丢了你的自由!”   听到沈灼怀声音,司若有些恍然地看向他。   而下一刻,沈灼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右手手腕一掐,完全没有伤到司若的情况下,夺下了那把锋利的匕首,又将情绪激动的司若禁锢在怀中。至于司益中?则是被他重重一脚,踢倒到地上了。   司若浑身颤抖着,被沈灼怀紧紧抱在怀里,还死死盯着司益中不放,司益中起身后原本就要破口大骂,可看到司若那双眼睛,竟硬生生吞下了话头。   “别气。”沈灼怀在他耳边低声安抚,“杀了他不是办法,他说得对,你祖父从前毕竟是司家的人。”   司若努力平复心境,整个人终于缓缓平静下来。   司峪庭原本被司若这出格举动吓得不行,好在沈灼怀几时力挽狂澜,方叫他放下心几分,却又见到自己一贯冷心冷情的孙子与身边男子的亲昵举动,眼中不由得升起些深长意味。   意识到司峪庭在看他们,沈灼怀便把司若放开,拂拂他肩头,借机低声道:“去看看你祖父,他可吓坏了。”   司若往日是从不把自己偏激一面暴露在祖父面前的,此刻有些意外怯懦地望了司峪庭一眼,想了想,还是先往司益中那边去。   无论祖父怎么想,他也先得把眼前的问题给解决。   “这宅子是当年你爹分给我家的,现在既然你成了族长,那正好,写份文书来,承诺以后你、你和司家的其他人,都不会因任何缘由来骚扰我祖父抢走宅子。”司若面色淡淡,说出口的话也没什么情绪,可偏偏就是叫司益中听着跟阎王爷来了似的。   “这、这又不是我一个便能决定的!”司益中几乎跳起来,“我是替乌泽县令大人做事!日后这一片,都是要收拢起来的!”乌泽是乌川府下一个直属县城,这六丁村,便属于乌泽管辖。   但司若明显是“不行也得行”的意思。   倒是沈灼怀听了,笑了笑,一拍折扇,开口道:“历来只有县府保全京官府邸的说法,倒是从没听过京官家眷要为县官的买卖让路的。”   他声音响起得突然,叫司益中一愣:“什么京官,司老头……不,司峪庭早就被辞官了!”他原本还称呼得嚣张,可顶着司若的灼灼目光,愣是改了称呼。   司若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是官身,虽说得了圣旨,可这前后生活,与从前并无任何区别,便也压根没把自己当个官看。想了想,掏出那枚小小的官印,在司益中眼前晃了一下:“我如今是十三川副巡按使,按例来说,县衙不得处置我的、也就是我祖父的府邸。”   巡按使虽说只是个七品官,司若还是个副的,可毕竟是直廪京城,只对天子负责,哪怕与县官平级,也不是一个小小县官能够置喙的,而司益中更是傻了——他以为司若是灰头土脸回来的,可如今意思,竟是衣锦还乡?他刚刚、刚刚差点打了个七品京官的祖父?   司益中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末了,泄愤似的朝身边家仆踹了一脚:“听到了吗!还不快去找些笔墨来!”   见司益中如此,司若也转头向自己祖父,埋下脑袋,小小声呼他一声:“祖父……”   司峪庭一声长叹:“诺生,你真是大了。”   他没说任何指责司若的话,可司若却很清楚地知道司峪庭在责备他瞒着家中师长出去冒险。虽说得了官位,但司峪庭想到的却并非他司家可以再起的荣耀,而是司若可能遇到的危险和委屈。   此刻的司若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看自己祖父,又看看沈灼怀,说:“祖父,你放心,我没吃亏。”他指指沈灼怀,“这是我的……”他语气顿了顿,不自觉带了些甜意,“顶头上司,十三川巡按沈灼怀沈大人,这些日子里,他帮助我许多。”他最终还是没说出他和沈灼怀的真实关系,生怕今日本就受了刺激的祖父更气,坏了身体。   “姓沈?!”司峪庭却下意识反应,“沈大人可是出身寂川沈家?”   在司峪庭面前,沈灼怀做足了晚辈的姿态:“是,小某出身沈家旁支。也请司……先生放心,诺生他很好。”   司若与沈灼怀之间自以为隐瞒得很好的你来我往根本没有逃过司峪庭的眼睛,他背着手,目光在两人间穿梭,点点头:“好,好。”倒也是什么都没说。 第98章   三人聊天间,司益中家仆也带着纸笔回来了,司益中忙不迭地按照司若的要求写好文书,一溜烟跑走。   司峪庭了却一桩心事,出了口长气,他叹气道:“也多亏了你们今日归来,不然,我这个老头子,怕是要坳不过司益中这个强盗。”   司若有些后怕地点点头,从前司益中便做尽排挤他们祖孙二人之事,直至司若年纪轻轻中了生员,又一路堪称顺畅地进入乌川书院,这才歇下那些嘲讽和打压的气焰。只是在书院之中,司若没找到自己的道,却意外在祖父的从前找到了自己的道,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离开乌川书院自然是有意气用事、和祖父和师长对着干的缘由存在的,然而毕竟司若年纪还轻,却遗漏了他不再是那个前途无量的举人后,司家会怎样对待他的祖父……幸好,幸好他们回来得及时,一切都没有发生。   沈灼怀看出司若的手在微微发颤,却不好在司峪庭面前像往日那样牵手安慰他,便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没事了,他们不敢再来。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   司若这才点点头,收回心中杂绪。   司峪庭自然比司若要定性许多,他背手看看院中杂乱景象,一拍脑袋:“罢了,既然都如此,不如诺生,你与沈大人跟我去外头对付一顿罢。虽说王大娘饭馆里都是些家常菜,但味道也是不错的。”   司若自然不会不答应。   至于沈灼怀,他哪里敢让司若的祖父叫他“大人”?连忙道:“司先生唤我表字明之便好,我是一介晚辈,受不得司先生这样叫。”   司峪庭琢磨了一下:“也好,那诺生,明之,你们俩同我走。”   当晚沈灼怀自然宿在了司若家中。司若家宅不大,没有客房,他们看起来也清清白白,索性司若便找司峪庭抱了一床被褥,准备拿回去给沈灼怀盖。   只是司若临走时司峪庭叫住他说的话,叫司若觉得怪怪的:“我年纪大了,晚上听不得什么风吹草动,这泥墙也不隔音,你们小声一些。”司若甚至觉得,自己祖父的眼神有些奇怪。   司若抱着软绵绵的被褥,浑身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他点点头,眼睛里没有半点旖旎,很认真地乖乖点头:“祖父说得对,这泥墙的确隔音不好,待我年末得了俸禄,便回来给祖父将这祖屋重砌一遍,叫祖父睡得好些。”   司峪庭:“……哼。”他一挥袖,“罢了罢了。你快去吧,别叫你朋友得了风寒。”   司若有些莫名,但他也没想太多,便抱着被子回去找了沈灼怀。   ……   这乌川一行原本是司若带着沈灼怀来散心,被司若家中事情一搅和,沈灼怀愁绪反倒是下去许多了。说起来往常若是出什么事情,沈灼怀便会直接搬出沈家的名头来压,但自从离开寂川之后,沈灼怀也在逐渐放下过去这个让自己进退为难的身份。而到他的救命恩人司峪庭面前时,他已经能轻松说出自己只是一个沈家旁支这样的话了。   看着沈灼怀不再钻牛角尖,司若也放心许多。   但本已定好的行程,还是要完成的。   只是六丁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几乎每一户都相互认得。知道司若这是得了官位回来,不少如今司峪庭的学生父母都上门来想见一见有“经世之才”的年轻巡按使老爷。原本司若勉强能见一个两个,可来的人多了,直把他逼得往沈灼怀身后躲——“你们要看看他去!他比我大两岁,五品官!”   然后被纠缠的便成了沈灼怀,但纠缠他的,倒多是十里八方的媒婆。   惹得沈灼怀在屋内恨恨把司若蹂躏一遍,将他亲得整个人都又红又都羞:“我五品官?嗯?把我丢出去见媒人?诺生乖乖不要我了?”   司若一边怕隔壁的司峪庭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声响,一边招惹不住道:“我要你,我要还不成吗!……沈灼怀,快停手……!”   最后这一场热闹还得是司峪庭出面阻拦,他在六丁村教书多年,自司若长大后也不收多少束脩①,权当为孩子们铺路,在村中名望不低,他开口后,终于没人再饶了司若与沈灼怀的清净。   也是这样,司若才能带沈灼怀到处走走。   司若并不是在六丁村出生的,他是在更大一点的时候才和祖父来到的六丁村。   “我祖父刚回来的时候,是住在那个司家的。”司若和沈灼怀坐在一棵高大榕木之上,榕木枝条蜿蜒,根系发达,这是他小时候经常会呆的地方,司若低头看着树下来去的人群,“司家住在城里,我祖父带着我娘回乡时,他们还给了个小屋子住。可我爹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我娘生我难产,祖父去求他们,却被他们赶出家门,说是死人会污了门楣……”   司若垂下脑袋,腿一摆一摆,他自认不是会纯着眼于过去的人,可他的出生,还是叫他家中骤变。司若小时候也无数次想过,若是没有他,或是生出来的不是他,那他娘是不是就不会死?或者更好一些,他爹都不会死?   听着司若语气低落下去,沈灼怀看着他低垂脸庞,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还说我想多,你自己不也是想太多?”沈灼怀自嘲笑了笑,“这一切归根到底不还是因为我,若不是祖父接生了我,掺和进这样一个事情里,他也不会回乡。你若怪便怪我好了。”   “不!”司若没料到自己一番诉苦却又叫沈灼怀开始自责,抬眸摇头,一脑袋撞进沈灼怀怀里,“不应该这么想是对的,这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或许有些事情就是注定了的。”   司若像个小兽一般撞入沈灼怀怀中,沈灼怀险些没坐稳,被他从枝干上撞下去,他骤然失笑,将司若抱紧入怀:“对,我们乖乖说得都对。”   “我在城里住到似乎是三四岁,后来便随着祖父回六丁村了。但是六丁村没有学堂,祖父又只得去求司家让我入司家家学。其实……司家那些小孩很讨厌我,请来的老师也也觉得我只是个野孩子,时常欺负我,骂我是不吉利的棺生子,嘲弄我是野孩子。但我知道祖父为我进学已经很不容易了,便勉强读到考上童生。”司若是第一次将自己过去受欺辱的事情告诉另一个人,他声音很轻,几乎两句话就将从前全部轻轻带过,可沈灼怀却知道,那时只是一个稚儿的司若,又如何是容易的呢?   他轻轻拂着司若的背,像是隔着时空安抚着过去那个没人可倾诉的孩子一般,静静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听司若讲。   “我知道那些人是欺我祖父无了官身,因而我也便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为祖父挣回这口气不成。只是读书一途,终究还是不适合我……”司若闷闷的声音从沈灼怀胸膛传来,“其实和你走之前,我和祖父是吵过一架的,我和他讲想放弃进举,被他斥骂一顿,干脆那时你又出现,便就跟着你跑了。”   沈灼怀轻笑一声:“这样说祖父倒还算我们的媒人。”   然后就被司若抬手打了一下。   一只不怕人的白色圆鸟突然停在他们坐的这根枝干上,歪着脑袋看面前两人,似乎觉着两人像个巨大版的同类似的。司若从沈灼怀怀中抬起头来,忍不住伸手去触了一下——“咕啾!”鸟儿嘤咛一声,扑闪翅膀,在他指尖轻轻啄了一下,方又飞远。   他眼眸微扇,比起那可爱白头鸟,竟也是不遑多让的灵动。   沈灼怀心下一动。   “若是我没错过你小时候该多好。”沈灼怀捏了捏拳,“我一定替你将那些讨厌鬼都打跑。”   “你若是见我小时候,怕会讨厌才是。”司若却笑道,“我那时是个小古板,整日之乎者也,日日想要加官晋爵,为我祖父争气。”   “你为了别人的期待去求功望名,可我也知你对神所许的生活,无非在黄昏听过白头鸟于水边长鸣而已。”沈灼怀却淡淡道,“我只是很嫉妒,我嫉妒在我没有见到你时你见过的任何人,交的任何朋友,经历的任何事,你会不会也为他们而心神摇曳,心绪不宁,我为何无法独占你以及你的过去。我会嫉妒得发疯。我就是这样一个小心眼的人。”   他按按司若眉心,忍不住将司若整个人捉进怀里,司若虽已及冠,比起沈灼怀来说,却还是小小一只,行动起来也像只猫儿一般轻盈,他轻而易举地便将司若捉为了自己的所有物:“……真想把你吃掉。”   “你真可怕。”司若虽这么说着,却轻轻笑出声来。   “不过日后。”沈灼怀道,“我要一直在你身边,同你踏遍天下。”   日光落山,金色绸缎洒落在树沿之上,屋头袅袅升起炊烟。   “啊!”司若一拍手,“天黑了,我们去放河灯吧!”   司若身手利落地从树上跳下,高高马尾甩落身后,他回眸望向树上的沈灼怀,眸中被落日燃上点点金色:“你不是说我们初见时你便见到许多金盏银台吗?那我便带你去见见乌川的河灯。”   “好。”沈灼怀也跳下来,拉住了司若的手。   河边,天光微暗,寂静无人,唯有司若与沈灼怀两个家伙跟孩子似的蹲在河边。   金盏银台,是为水仙。淡金色花蕊之中,一点被点燃的灯芯草在微风中摇晃,一朵,两朵,三朵……许多小又绽放着的花儿摇摇摆摆飘在水面,逐渐沿河而下,忽明忽灭。逐渐安静下来的夜色之中,唯有风声与水声相伴。   “你知道金盏银台代表着什么吗?”突然,司若开口道。   “是什么?”沈灼怀有些好奇。   “是爱②。”   小剧场:   祖父:(拍掌)我孙子果然是!   司若/沈灼怀:我们伪装得好好啊!   还是祖父:晚上……不要太大声……咳……   司若:赚钱给祖父起新房!   祖父: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   ①束脩(xiu)   ②其实我查到说的是“纯净的爱”,但是感觉在这里一个字就够了,我就杜撰了一下~ 第99章   沈灼怀跟着司若在乌川一连住了半月有余,直至温楚志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求救信自远方传来。   原因无他,先前因司若沈灼怀得封赏的事,叫温家终于发现了温楚志看似好好在任上工作,实则是靠着两人无所事事。温楚志逃无可逃后,直接被家人丢到了真正的边疆之地——异族聚集的苍川去做执行官——其实就是城守一职,说是若没能做出点成绩,那他这辈子都不必回灵川或是京都了。   只是收到信的是司若而不是沈灼怀,信头上写的求助对象也是司若,长长一封诉苦信,只在最后两句提了一句叫他把这一切都和沈灼怀说一声,好似温楚志很是笃定这事司若就能决定似的。   司若把信读完,将两页长长信纸交给沈灼怀:“如何,你想去吗?”   沈灼怀却有些踌躇:“……我既已离开沈家……”温楚志这家伙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知道来信给自己自己多半不会回,因而直接递给了司若,“若是我去,难免会……”   司若却当即打断了他:“你,你想不想去。”司若没有说那些他无需想多的废话,只是问了沈灼怀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是想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了然此生了,还是想哪怕脱了沈家,你也还是你?”   “……”沈灼怀沉默半响,最后看向司若清明的双眸。   “我选择后者。”   “好,那我们就走。”司若说做就做。   告别祖父,司若他们收拾收拾行李,便要往苍川去。   不过去前,司若带沈灼怀去见了见自己的父母。   或者说,是司若父母的坟冢。   这也是先前说好的行程,不能因为临时有事就改变。   纵使司若爹娘去世时家中财政还处于一个相对来说窘迫的情况,但司峪庭却依旧为他们夫妻二人修缮了一座合墓。初秋碧草之中,带着些微青苔的高大石碑矗立在坟冢前方,前头的祭台却是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来时常有人来打扫。   “我回来会来上香,祖父更是每沐休都会来看看。”司若点燃火石,将点好的香烛分予沈灼怀一半,而后双手合十,双眼紧闭,鞠了三个躬。   沈灼怀自然也学着他的动作,随之在心里悄悄道:“伯父伯母,我是诺生的爱人,希望你们得知这件事不要生气,也希望你们在天上保佑诺生平平安安。我会尽我这辈子最大的努力去爱他、敬他。”   鞠躬完后,他方才将香、烛插上祭台,又跪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也是这时,沈灼怀注意到石碑上纂刻的姓名:夫——齐松清,以及妻司忍冬。   “我是随母亲姓的。”身后,司若的声音响起,“听祖父的意思,这是我出生之前爹娘就商议好的,父亲算是入赘,也没有太大意向,并不在意姓氏,与我母亲成婚也没要求改姓。也听祖父说,他们感情很好……”   沈灼怀闻言,起身回头去牵着司若的手:“他们现在也一定重逢了。”想着转换话题不叫司若接着想起过去,沈灼怀又接着道,“其实据说近些年京中不少贵女出嫁,也要求保留姓氏,甚至此举风靡民间,大大提升了不少女子在夫家的地位。伯父伯母二十年前就这样做,他们一定是很开明的人。”   “嗯。”司若点点头,“他们还……”   两人声音逐渐远去,祭台上火光微动,照射在地面,连接起来的影子,竟像是一个人弯弯的嘴角。   ……   宁国十三川州府,他们已走过乌川、泽川、南川、金川与寂川,即将要去的苍川,已是十三州府中的第六川。而沈灼怀应承司若日后带他踏遍天下的承诺,竟也已经完成近半。   “苍川是个苦寒之地,温家有决心把温玄晏丢去那儿,想来也是不想他再继续混日子了。”驿站前,沈灼怀和司若又收到了温楚志的信——他们决定随行后便给温楚志去了回复,一路便有了联系,沈灼怀一目十行看完温楚志的牢骚,“他已到清川武阳客栈入住,等我们呢。”   “说起来,我们在南川认识的那位霍将军,似乎就是清川人?”司若却想到些有的没的,“没想到清川离苍川这样近。”   他们一路跋涉,是从宁国之东到了宁国之西,再往前不过几十里,便是清川地界。越过清川,方是温楚志要赴任的苍川府。司若本以为沈灼怀离开沈家,经济要有所拮据,多少要过些苦日子,却没想到沈灼怀早早地便做好打算,手上生意不知多少,竟完全没影响他的正常生活。   甚至沈灼怀还说——“大不了就去敲诈温楚志。”   秋日的太阳已经没有夏末那样炎炎,加之快到清川,一路路途经过官府有意修整,大多平坦,二人不过骑马一个下午时间,便穿过关隘,入了清川府城。   而温楚志,已在城门处望眼欲穿许久了。   温楚志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整个人都扑上去:“你们——可终于来了——”   沈灼怀一手牵着马,一手轻而易举地把温楚志拦截在司若面前:“非礼勿近。”   “切,小气鬼。”温楚志白了沈灼怀一眼,笑嘻嘻朝司若道,“诺生,好久不见!”   虽说分别并不久,但其实司若对这个能在他们之间开玩笑打岔的朋友也挺是喜欢,便也稍稍勾起嘴角:“玄晏,好久不见。”   “呜呜呜呜——”当即温楚志便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来,“还是司若你好,不像沈明之,连都不搭我……”   几人打闹着进了城,此刻正是暮色四合,周围民宅飘出缕缕饭香。三个年轻人打打闹闹,丝毫没有顾虑自身形象,而无论是司若还是沈灼怀,都不再提起那些叫人烦恼的过去,好像它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是温楚志这一到,沈灼怀身边的清净就彻底没了。   他们预计在清川停留四日,主要还是因为温楚志这个执行官官位的原因。   从前在苍川任职的那名执行官是年老力衰主动请辞的,原本应在任上等着温楚志交接,然而偏偏将将告老时,却得了急病,苍川虽说是个大州府,却向来萧条,没有条件,便急急回了原籍地——这事听起来奇怪,但的确如此。因而温楚志不得不停留清川,等待那名前执行官将苍川官印送予他。   但清川也不是什么乐子很多的地方,这便导致了温楚志的无所事事。   沈灼怀夜里好容易哄着司若与他做那事,先前有过一次后,便总没有机会再见到面目含春,泪光盈盈的司若。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谁也忍不住。   可一夜春宵过后,司若迷蒙着带着泪痕的睡眼,沈灼怀起身来要给他去要些热水,一打开门,却见到一个目光炯炯的温楚志——   “你们——”   “啪”地一下,沈灼怀就把门关上了。   “谁呀……”司若还没睡醒,声音软软的,又因昨夜喊叫,有些嘶哑,叫沈灼怀差点又要扑回床上去。   沈灼怀努力定了定心神,柔声道:“没什么,温楚志没事干,你接着睡,我出去会会他。”   说完,才轻手轻脚关上门,冷脸抱胸,看着外面一脸“我就是贼眉鼠眼”的温楚志:“做什么?”   温楚志一张娃娃脸,硬生生凑出几分狗狗祟祟,他提溜着手上一个荷叶包:“哎呀,我这不是想来关心一下司……你们嘛,你们这动静也忒大了,若不是我早早包下了客栈,怕是司公子这薄面皮,今日都不敢出门。”   沈灼怀一把夺过他手中早点:“给我就是。”他警惕地看着温楚志,“你确定你喜欢的是姑娘,没错?!”他怎么隐隐觉得,温楚志对司若的态度不太对。   温楚志一下子直气壮起来:“这当然!”说着又扭捏起来,“只是、只是我想着万一在苍川又碰上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我还不是得倚靠司若……现在提前讨好讨好他罢了。还有你这种家伙,心眼几乎就长人家身上去了,若不是司若,你会来帮我?”   温楚志这话倒是说得没错。   沈灼怀半信半疑地扫了他一眼,与他擦身而过,叫温楚志不要再堵在门前,便拎着那早点,给司若叫热水去了。   留下温楚志摸摸脑门,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哎,哎,那荷叶包里有我的一份啊!”   司若窝在被褥中,终于醒转,却总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烫。   他悄悄睁开一条缝,便立刻发觉沈灼怀坐在床边,见他睁眼,立刻递来了沾湿了热水的帕子——   “擦擦脸,早点……我换了清淡些的粥。”沈灼怀伸手扶司若坐起,“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司若脸红红的:“没有。”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很是滚烫,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你以后不要……”他欲言又止。   沈灼怀轻笑。   只是用完早膳后,司若脸上那热度还一直消不下去,他意识到害羞不会维持这样久,才迟迟发觉自己身体可能是出了些问题,当即给自己把了一脉:“……”司若小声嘟囔着,“有点麻烦了。”   沈灼怀后知后觉,抚上他额头,也感觉到了热度,有些慌了:“是不是我昨夜身……”   “没什么大事!”司若赶紧开口阻止沈灼怀的话——他不说出口可能司若自己还能面对,要真说出口,便要做个缩头乌龟了,“你、你出街给我买几味药材来,熬上一副便好,我也给自己扎上几针。”而后写完条子立马指着门口,“行了,快走!”语气凶巴巴的。   沈灼怀自知过分,点点头,赶紧出去了。   司若给他留的条子上都是几个常见的药材,沈灼怀只是跑了一家药堂便全部买清,正急匆匆往回走的功夫,却听到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叫他——   “可是沈灼怀沈世子?”   沈灼怀回过头去,发现叫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司若想起来提了一嘴的,原籍在清川的南川将领,霍天雄。   作者有话说:   准备进入下一个案子! 第100章   “霍将军,你怎么在这儿?!”沈灼怀有些惊讶。   但霍天雄看起来比沈灼怀还要诧异一些,大概是因为沈灼怀离开沈家后,穿着打扮都朴素许多的缘故,霍天雄差点没认出一身布衣的沈灼怀来:“还未恭喜沈世子与司公子,不,如今已是巡抚大人了。倒是不知沈大人,如何来了清川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可是有什么案子?”   “没有。”沈灼怀朝他笑笑,提起手中药包予他看,“是司若与我应了温楚志的邀约,随他去苍川赴任。这不,出来给他买些药”   说起司若,霍天雄一个精神,若非司若,当初南川的案子根本毫无头绪,如今得知故人在此,霍天雄有些兴奋:“司公子也来清川了!清川可是我霍天雄的大本营,要好好招待几位才是!”随即他反应过来,“司公子哪里不舒服?可是水土不服?”   说着便问沈灼怀他们下榻何处,又能不能去见见司若。   沈灼怀想着如今还在床榻上扶起娇无力的司若,一时有些头大:“这……没什么。”他顿了顿,又扬起笑容,“我们就住在武阳客栈,只是还未收拾好,也不好招待霍将军。不如等今晚,若是司若没什么问题,我们便找个酒馆,聚上一聚?”   霍天雄一想自然也是,他哈哈一笑,拍拍沈灼怀肩膀:“这是自然,清川是我老家,地方我来找便好!沈大人与司公子、温公子只需在客栈等候,霍某自会上门接你们!”   总算打发走了霍天雄,沈灼怀算是松了口气。   要是霍天雄非要现在去见见司若,他还真不好和司若解释、他只是出来买付药,怎么就领了个人回去叫他交际。看看已经渐红的天色,沈灼怀也加快脚步,赶回客栈去。   煎药费的功夫不多,司若问题也的确不算重,只是沈灼怀难得开荤,稍稍做得有些过了头。一副苦苦的中药下去,司若的气色方便立竿见影地红润起来,而沈灼怀鞍前马后的照料,也总算叫司若心头羞恼之气散了不少,愿意多少会他了。   沈灼怀戳戳司若:“诺生……”他也坐在床上,只是坐着离司若大概有一尺的距离——要再近,司若就要一个瓷枕砸过来。   司若斜斜扫他一眼,眼眉微挑,眼尾之处却因昨夜哭过了头,微微有些发红,叫他这样冷冷一眼过去,反倒多出不少含情的韵味来:“做甚?”他身上只着里衣,外头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袍,细瘦却修长的手腕从宽大袖口露出来,不多不少,叫沈灼怀看了又看,“眼珠子收回去,再看我挖了。”   只是一声,沈灼怀便立马将不规不矩的眼睛转了回去。   “咳咳……”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是这样……”而后将自己早上买药时在街上遇到霍天雄的事情告诉了司若,“霍将军的意思是,想请你我与温玄晏去吃个饭。当然,若你不愿,我便与温玄晏去,或是叫他自己去,也是可以的,我想霍将军应该不会太介意。”   司若本以为沈灼怀张口又要是什么虎狼之词,结果倒还算是件正事,面色微霁,稍作思考后,开口道:“既然霍将军有心,我也没什么大事,又何必驳人家面子。与你同去便是。”   沈灼怀勾起嘴角,立刻凑近:“那我立刻去将衣裳熨一熨,先前胡闹,包裹都散乱了……”   他话还未说完,司若便一脚踹了过来——半点情面也没有留。   沈大公子自然摔了个脸着地,爬起来的时候,他心尖尖上的人还好整以暇地抱胸、歪着脑袋,翘着裸露的足看着他,似乎是觉着自己这一脚吃的苦头还不够多。   沈灼怀深吸一口气,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真不逗你了乖乖,你好好歇着,东西我来收拾。”   然后借口去熨衣裳加上通知温楚志,溜出了房门。   温楚志得知此事后,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沈灼怀你也有今日!”   沈灼怀有些郁闷地捏着茶杯,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发小,咬牙切齿:“得了你温玄晏。我劝你今晚晚膳别多嘴逗弄他,要我今晚被踢出房门,你就即将会被我踢出客栈睡大街。”   温楚志立刻怂了,缩缩肩膀,什么也不说。   ……   不过傍晚时分,霍天雄准时上门。   大概是在自己的地盘,又难得的“故乡遇故知”,霍天雄比先前在南川要热情许多,尤其见到司若,更是十分殷切。   清川秋日便有了几分苦寒味道,霍天雄给几人安排的是火辣的羊肉锅子,又顾虑了司若身体有虑,为他安排了较为清淡的河鱼粥点与口味不重的肉羹。除去温楚志常年住在近北的京城外,其余的司若一个是南人,一个常年遍地跑不挨家,倒是头一回吃上宁国另一边疆土的美味。加之南川过后,几人又各有奇遇,一顿饭下来,是吃得宾主尽欢。   说起司若他们之后的打算,霍天雄倒是有几分好奇:“温世子先前不是在金川做事?如何到了比我们清川还要偏僻潦倒的苍川去。”   想到自己悲惨遭遇,温楚志不由得放下竹箸,长叹一声:“还不是……”但想了想,自己“升”官全靠沈灼怀与司若这事说出口也不是多好听,便又吞了回去,换了个话题,“清川离苍川这样近,想来霍将军对苍川也有所了解?可否与我们说个一二?”   然而霍天雄听温楚志提起这个话题后,面色却有些变化,似乎这问题并不好回答。   沈灼怀原本一心一意在给司若布菜,注意到霍天雄神色后,眸色微动,他与司若对视一眼,而后冲霍天雄道:“霍将军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咳……”霍天雄咳嗽一声,端起酒杯,草草抿了一口酒,“倒也不算是难言之隐……我这次回清川,实则是接了朝廷的命令,升做清川的总边帅、”见众人纷纷举杯要表示庆祝,他赶紧压下来,“我本便是清川人,身边亲兵又多是同乡出身,因而得圣上恩赐,叫我处置清川与苍川边陲防守。”   见霍天雄用到“处置”二字,司若、沈灼怀,以及哪怕一开始只是随口问问的温楚志,都不由得投入了注意。   “诸位公子可知,为何清川与苍川仅仅一道山脉之隔,却偏偏要做两川而治?”   司若手指点点桌面,声若击玉:“我从前进学时读过各地府志,是因苍川是异族‘狺①’人聚居之地之故。狺人虽属我宁国,但却与中原乃至边族各族不通往来,从前有谋逆之举,故将古清川府分川而治,以清川制衡苍川。”   霍天雄连连点头:“司公子所言极是。”他叹了口气,“我也不怕与各位说句实话,这升迁,实则是个苦差事。我自小在清川长大的,见过不少狺人,这些狺人虽说相貌如常,也没有什么外头传的青面獠牙的可怖,可他们为人狠戾,且十分团结,与外人有龃龉,哪怕错的是自己,也会叫喊上一大群同袍来讨个所谓公道。说是公道,实则就是杀抢,这些年里,清川人吃过他们不小苦头。”   “况且有一点,诸位或许不知道。从前这苍川,并非狺人群居之所。狺人从前散聚在南川以及江南一带,靠抢掠为生,规模最大时,的确如同司公子所说,已有谋逆之举。”霍天雄作势抱拳对天,“后被朝廷打下,叫他们纷纷离了故土,被放逐到这偏远零落的苍川来,没有命令,不得肆意出川,又刻意钳制,才将这些蛮人压住。”   “然清川苍川,一山之隔,清川又早在前几朝时便成为朝廷面对苍川狺人的最后防线,便只能是苦日良多。”   话到了这里,霍天雄看着几人:“因此几位公子提及去苍川赴任,霍某不好置喙朝廷的决议,但还请诸位……多加小心。”   三人——哪怕是沈灼怀,先前也只是知道,苍川是个所谓的边疆,是异族人的领地,却并未想到,温楚志这新差事,居然还会有如此风险。   一顿饭结束得有些虎头蛇尾。   酒酣饭饱,几人趁着夜风走回客栈。   温楚志在知道自己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之后整个人就有点崩溃了,喝得半醉不醉地走在前头,而司若和沈灼怀则跟在他后面,生怕他走丢了。   “你说温家明知苍川有虎,却又安排温楚志来,是为的什么?”司若忍不住开口,“总不能是真想磨砺他罢?这怕不是要把他的命给磨砺丢了。”   沈灼怀眸色深沉,语气也不似先前那样轻快:“温家不缺实干者,但温楚志这个世子却不能死。温家非常看重传承,他们为的不是这个。”他的手在袖下不自觉地把玩着司若的指尖,似乎这样能够带动他的思绪,“……但温家却知道,我一定会跟着温楚志来。”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   “你先前是不是说过,温家与沈家是一伙的?”司若并不是笨蛋,很快明白了沈灼怀话中的未尽之意。   沈灼怀点点头:“我爹……沈家家主与温家家主,是再要好不过的朋友。”他脱口而出一个称呼,却又发觉自己失言,“无论是磨砺还是温、沈两家真发现了什么,或许温楚志那执行官都只是一个幌子——”   “他是冲着我来而来的。”   “他是冲着你来而来的。”   两人异口同声道。   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为何无辜的温楚志会被突然丢在说起来如此危险的苍川,而温家人一点要保护这个世子的意思都没有。虽这样说有些不好——但温楚志若只是个搭子的话,就什么都好说了。   两人默契地上前去,一人一边,馋住了还在醉酒中抽噎的、可怜巴巴的温楚志,将他扶回客栈去。   他们的相反很同步,都是——既来之则安之。   一切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只是动身前往苍川那日,意外再度降临。   温楚志刚到清川的官印丢了。   ①:狺(yin四声)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进入新案子!小小地提示一下下~第六个案子和第七个案子关联度极高~   第六案悬棺遗尸 第101章   准确点来说,温楚志的官印是刚到清川地头,便被一伙不知哪里来的强盗劫走。   得知此事后,霍天雄震怒,亲自带了兵去征讨那强盗,然而那些强盗就如同一抹鬼影,来去无踪,非但周围居住的百姓未受过滋扰,周遭几乎也没有他们出现过的踪迹。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现场刚好又个躲起来的砍柴老头说,这些强盗虽都蒙面,却又嚣张地穿着红衣。   似乎这一伙强盗,来这一趟,只是为温楚志官印而来。   眼看着赴任的日子就要到来,但这拿不到的官印,却成为了众人心头上一道沉甸甸的担子。温楚志必须在赴任书上规定的时间内到任,不得过早或者过迟。他们或许可以用官印丢了的借口——但这只能比温楚志迟至更为致命。   温楚志更显焦虑,几人收拾行囊之时,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无助地打转:“究竟是哪个知道我的官印到了清川,又到底是哪个想置我于死地!”   司若与沈灼怀这些日子都在尽量帮温楚志查线索、定疑凶,知晓他内心焦急,但却只能够勉强安慰——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可的确也谁都无法解决当前问题。   “三日,只有最后三日。”温楚志一张娃娃脸早没了往日的嬉笑郎当,此刻是愁云密布,“若错过这最后通牒,我怕就要成第一个因丢官印被擒拿上京问罪的执行官了!”   司若沉吟片刻:“其实霍将军已几乎将清川境内翻个底朝天,但就是不见那伙贼人……”他看向同样神色沉郁的沈灼怀与温楚志,“苍川与清川不过一山之隔,你们说,会不会那伙强盗,就是苍川来的,这时候不过是回去了?”   “这不是没可能。”沈灼怀自然同意司若的看法,“只是……”他抿抿唇,比司若想得要更深一些,“倘若强盗来自苍川,为的又是温玄晏官印,那么我们若以无官印之官身入苍川,便说不准会遇上什么风险了。”   是了,面对一个“疑似”丢了官印,却有赴任书在身的伪官,苍川狺人自然有随意处置他的合由。   于是又听得一番温楚志的长吁短叹。   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丝毫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大难就要临头。   饶是谁,都会头疼。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提前准备好了行囊,预备着随时离开。   临动身前一日。   一大早,司若就坐在窗前,盯着那块皇上赏赐下来的副巡按使的令牌,似乎上面刻的纹路能盯出花儿来似的。   就连沈灼怀唤他去用早饭,司若也恍若未闻,沈灼怀凑近一些,俯下身去:“诺生,你瞧什么呢,这样上心?”   司若似乎这时方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抬起眼眸,看到是沈灼怀:“在看令牌。”他似乎还陷在思考里,“我觉得,我们或许有破局的方法。”   沈灼怀闻言,在司若身边坐下,根本不用司若解释,他便猜到了司若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这巡抚使的令牌,能解温玄晏的燃眉之急?”   司若点点头:“是。只是这有一定风险。”他朝沈灼怀挥挥那块令牌,“苍川只知有新官赴任,却不知是何官何人,说到底,他们认的是官印而不是赴任书。但是官印,我们有两个。”   沈灼怀的十三川巡按,与他的副巡按使。   “若我们先行入苍,小小借用一番温楚志的身份,既能替他救急,也能一查他官印究竟去了何处。”司若接着道,“他可以在清川等着我们的信,若是找到了官印,或是没了风险,他再入苍川也不迟。”   沈灼怀沉思起来。   司若的建议,似乎的确是最合适、风险也最低的方法,但风险低,却不代表着没有风险。他们此举,等于真正做了个伪官,而伪冒官员上任,说小了鞭挞,说大了,是要掉脑袋的。若真如先前他们所猜测那般,是狺人派人夺走温楚志官印,那么狺人或许会做足准备,若一朝事发,麻烦便大了。   而且,沈灼怀也有些疑虑没同司若说出口。   他总觉得,他们、温楚志这一路,乃至说是金川之后,似乎总有人在背后紧紧跟随,那周家兄妹的意外死亡……加上温楚志的官印被劫,一系列不相干的事混杂在一块,给他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想到这里,沈灼怀便开口想要拒绝。   可他还没真正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司若却又用他那双如鹿一般清澈的眸盯着他,开口了:“你是要拒绝吗?”   “我……”沈灼怀踌躇。   他自然是想帮温楚志的,他与温楚志多年兄弟情谊,不是假的,但一切若牵扯上更多,便叫沈灼怀难得瞻前顾后。他会想这是为了什么,会是更大的阴谋吗?他们踏出这一步,又究竟是对是错呢?   “我们不是早就猜到,温楚志会来到苍川赴任,并不是因为他自己吗?”司若叹了一声,“你的爹娘……温家,或许他们有着别的思量。但温楚志会到苍川来,只是因为他与你我交好。”司若紧紧地盯着沈灼怀的眼睛,叫他避之不得,“沈灼怀,不要犹豫,不要拒绝,不要叫我看不起你。”   “……你说得对。”最终,沈灼怀还是点头同意。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叫温楚志得知,对于温楚志来说,沈灼怀只是与司若回了一趟家,便被沈家赶了出来,而他也还是沈灼怀义气的好兄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温楚志的心大,是沈灼怀与司若两人都很羡慕的存在。   至于留他在清川,他们独先行一步这件事,温楚志也只是再次感激涕零。   “这好歹是违背了好几条律法的事,沈灼怀,诺生,你们真是我的好兄弟!”温楚志豪情万丈地拍拍胸口,“放心,就算你爹娘不承认你们的关系,但只要有我温玄晏一日在,温家的大门便永远为你们敞开!”   ……然后两人好说歹说,才把激动不已的温楚志劝留在了清川城内。   清川与苍川所隔山脉并不高远,甚至算不得什么易守难攻之地,两人紧赶慢赶,总算在赴任最后一日期限之内入了苍川府城之中。早前他们便定好了旅店,就在入城口不远处,如今直接入住,倒也是方便。   都说苍川是个中原人与狺人混居的地方,但他们方到苍川时,却并未见到多少鼻高目深、穿着异族服饰的狺人,街上反倒是中原人模样的百姓更多,与清川比起来,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区别。而他们入住的这个旅店,也是中原人所开设的。   两人说了预定姓名后,沈灼怀又与那旅店主人道:“劳烦大哥派个人往苍川府衙跑一趟,递个口信,就说新任执行官已到了,住在你这儿。”   那旅店主人原本还在低头记账,闻言立即抬起头来,看向柜前两人。似是没料到新任执行官这样年轻,他愣了一愣,很快笑起来:“原来是大人到了!没问题,我立即叫人去送信。”他转头与一个跑堂模样的小伙子低声吩咐,又抬起头,“二位大人不住府衙却住我这小小旅馆,着实是叫寒舍蓬荜生辉啊。”   沈灼怀笑笑,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问了他别的问题:“不是说这是狺人的群居地吗?为何街上却见不到几个狺人?”   听到沈灼怀问狺人,那旅店主人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是想起什么不悦之事,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正色道:“大人有所不知,狺人近几日均做祭礼,若非有那生死大事,否则不会轻易外出。”他顿了一顿,似是经过一些思想斗争,“……狺人与我们生活习俗不同,行事也怪戾,与我们中原人惯不对付,还望二位大人行事小心。”   “也最好不要凑热闹。”   哪怕旅店主人不说,沈灼怀与司若也早对狺人有所防备,但人家好意在先,二人自然一番感谢。   上楼安置好了行囊,两人又换好衣裳,下来大堂坐一会。   旅店大堂大多人来人往,有商队也有当地的三教九流,他们想寻找官印的线索,在这些人中打探消息是再好不过的。   两人点了一壶普洱,一边对饮,一边小心观察四周。   周遭消息繁杂,屠户与农夫同坐一桌,书生与商户对盏共饮,无论什么职业,何等身份,在酒桌之上,大家似乎都是平等的存在,这在其他地方,倒是少见。司若颇有些好奇地观测着周围人的动静,添茶已到了第二壶。   “哎。”沈灼怀拦下司若继续倒浓茶的手,“你初到陌生地方本就难睡得熟,小心再喝下去,今晚要睁着眼睛到天明。”   司若努努嘴,收回伸向茶盏的手,夹了一颗花生米吃:“只是觉得嘴上没点动静,无聊。”   沈灼怀不由得笑了。   两人吵嘴的时候,原本繁杂的大堂倒是突然安静下来。   大家的目光,似乎纷纷投向了大堂之外,门口处——   司若也顺着他们的目光而望去。   只见先前他们入城时并未见到的、身着绛红色繁琐布袍的狺人三两成队从旅店大门经过,这些相貌与中原人有些差异的异族人们面色肃穆,以两个人为一组,肩头扛着一根粗壮的木棍。而木棍中间,则是用粗长麻绳编织起来组成的长绳结实捆绑住的、一块大约四五人合抱粗细的巨大古木。古木顶端被平头削齐,用精妙的打结方式绕过木头上的洞,将木头与木头之间衔接拼凑,其中几乎看不到什么打磨过的痕迹。   这是一具最古老的木棺。   木棺笨重,即使狺人本身孔武有力,但在古木棺缓缓经过旅店门前时,几乎每一个身强力壮的狺人都忍不住发出吃力的呼喝声,他们口中呼着司若与沈灼怀听不大懂的韵律,齐步向前,整齐模样,仿若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士。   一,二,一,二。   旅店中的客人的时间仿佛被停止一般,这些狺人经过时,无人交谈,也无人吃喝,直至最后一队狺人走到门口,凝固的时间才终于融化。   “……近来的第三具了。”   “……就是,狺人……不吉利……”   司若隐隐约约听到周遭人在小声讨论关于这棺木的事情。   这一次送葬,竟已是最近第三次。   他不由得又将注意力放到了那快离开的棺木之上。   只是这一注意,叫司若一愣——   “沈灼怀,这棺木,是不是在滴血?”   作者有话说:   为我的两个预收求一点点垂怜和收藏QAQ   由于审核还没有把我的文案发出来所以大家可以到置顶评论看!   《港口来风》破镜重圆港风娱乐圈CP1479837   《社畜鬼差,在线升职》现代灵异轻松,不恐怖那种!偏温馨搞笑~CP1479890 第102章   沈灼怀原本并没有注意到棺木的什么变化,比起棺木,他更觉得这些狺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孔武?只是一座这样大小的棺木,加之里面的尸体,哪怕再重,也不会重到哪里去,更别说这一列列狺人,有十数之众,可他们十多个雄壮有力的大男人,竟也如此吃力吗?   但司若却突然扯扯他袖子,他回过神,便听到司若那句,“棺木在滴血”。   沈灼怀定睛一看。   与霍天雄相聚时,他便提起过狺人曾经家乡并非苍川本地,而相隔千里,之后,他们也了解到了狺人被流放至苍川后,却依旧保留着过去的风俗,也就是所谓“悬棺”。悬棺是将棺木悬挂于悬崖之上,在狺人的传说之中,这样能叫他们的灵魂跟随先祖到达天国。然而悬棺之地,自然不在苍川,而在从前狺人所居之所。先皇仁德,尊重狺人的习俗,便同意他们将死去亲人的棺木由苍川越过多个川府,到达原来故居。   而每次回归故里所用之棺木,便是狺人故地的古木棺。   古木棺通常由最粗壮的几棵树木制成,不用一钉一铆,而是使用狺人最古老的绳结技术,将孤馆需要连接之处,都用绳结捆绑在一起,看似简易,却难以分离开。他们今日所见,便是狺人最传统的绳结古棺。   狺人身着红色,棺木也刷了红漆,放眼望去,是一片血一般的朱红。然而司若的眼睛再厉害不过,他却在狺人抬棺之时,见到随着狺人手、袖与绳结滴落的,点点殷红色血液。   司若并没有瞧错。   两人立刻站起身来。   司若走到旅店主人面前,向他打听:“大哥,请问今天出葬的是谁?”为何已身处棺材,却还流着鲜血?   旅店主人见二人似是对狺人棺木感兴趣,脸上笑容毕收:“二位大人,狺人的事,还请不要……”   但他话未说完,却又被司若打断:“可哪怕是狺人,不也在官府管辖范围之内吗?”   “……”旅店主人似是没话说,只好有些没好气道,“我们中原人从不打听狺人之事,我可不知道。二位大人初来乍到苍川,或许不知苍川有许多潜规则,狺人,不是我们可以管的!”   说罢,便拂拂袖子,也不会他们了。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   “先出去拦住了问一句罢。”沈灼怀脸上也有些忧色,他同意一些这旅店主人的意思,但那棺木之中的血……既然叫他们见到,他们总不能就这样视若无睹。   司若点点头,同意沈灼怀的意思,与他走出大门去。   这吹吹打打送葬的一行人走得并不快,他们不过紧赶几步,便截住了领头一个看起来中年人打扮的狺人,他们这一截,整个送葬队伍也不得不停下来。   那中年狺人倒是不恼,见二人如此,只是用充满警惕地目光盯着二人,问:“你等拦住我们所为何事?”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向前半步,指指那中年狺人身后木棺:“我想问问,你们这棺材之中,是为何人?”对于旅店主人的劝诫,虽司若没有听从,但他知道其中自然是有道的,因此并没有一上来便同他们说棺材可能有问题。   见眼前年轻人似乎只是好奇棺中人身份,那中年狺人原本警惕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用稍稍温和一些了的语气道:“这是我们家小姐,是突然去世的。”他似乎不愿多说,在说完这句后,朝后头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继续将笨重的棺木抬上肩膀。   司若和沈灼怀被挤到路边。   漫长的棺椁队伍又开始缓慢行进起来,粗长的麻绳与木杆将高大的狺人汉子肩膀压得一高一低,但他们仍旧向前去,哪怕鞋底都被压陷到泥里。   “是个女子……”司若念念有词,他看着棺椁经过自己眼前,心里却像是有根线似的一抽一抽,“你还记不记得——”司若转身揪住沈灼怀的衣襟,“我娘……”   他眼中有些恍惚,也有些慌张,像是一种意料之外的脆弱。   “我娘当初便是入棺之后,突然流血不止,祖父方强行开棺,发现我被生在棺椁之中。”司若的语速变得有些快,呼吸也有些急促,“我怀疑、我怀疑这棺材中的小姐,也与我当初境遇相似!不,甚至更好一些,它这血液颜色殷红,很是新鲜,说不准,她还活着!”   沈灼怀知晓司若心中心结,他从小便失去了父母,自己更是棺生子,为此受的苦,外人不足以道之。如今见到一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可能性,无论如何,司若也是要试上一试——哪怕他的猜想可能是错的。   “那我们便叫他们开棺。”沈灼怀沉声道,“待会我会上前去逼停他们,和他们说我的猜测,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便是。”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   一来他们初来乍到,又是汉人,与异族狺人天生遥遥相对;二来,他们虽有朝廷官印,可毕竟是假借温楚志身份,若是被发现什么异常,或许会招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沈灼怀也知道,相比司若的心结一辈子堵在那里,怎样都打不开,如果只用多加小心,就能换来日后司若睡梦中不会再不由自主地落泪——这是再值得不过的。   司若想过沈灼怀会支持自己,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快的想好对策,又惊又喜,“嗯”了一声:“听你的!”   那双黯淡的眸子,瞬间又染上一些孩童般的亮色。   很快,送葬的队伍再度被拦下来。   两次被阻,饶是狺人脾气再好,也有火了,更别说原本狺人便与中原人不对付。   “……你说里头是你家小姐,我们也只是担心。”沈灼怀好脾气地将他们的猜测一一道来,“我知道我们这样多少有些冒昧,但万一真救下一条人命呢?”   可那中年狺人却黑着一张脸,与几个手下围堵在棺木面前,将沈灼怀与司若打探的目光堵得是严严实实:“人各有命,我家小姐的事,用不着你们中原人管!走开,走开便是!”   沈灼怀神色不动,依旧与领头狺人争辩。   那些狺人被阻,脸上都带了气,几个膀大腰粗的,纷纷将肩上木杆一扔,向前涌去,几乎将势单力薄的沈灼怀围在其中。可也因此,给了司若能够仔细观察棺椁的机会。   近看棺椁,棺体是用一整棵树的枝干挖空内里制作而成的,唯有用绳结链接的棺材板盖,与这古木棺材有着缝隙相接之处。司若悄悄在棺木的一个角落蹲下,恰好能借着棺木遮挡住自己身形。他观察到,那些滴落的血液,似乎正是从他蹲下的这一处——也是棺材左下角流出的。   棺椁很重,下地后便有大约十分之一的厚度被压进了松软的泥土之中,深褐色的泥土表面混杂着血液颜色,泥土的腥味与血液的铁锈味道结合成一种古怪的香气。司若不知轻易碰这棺椁是否会触及狺人的什么信仰,因而他便只是捻起了地下混杂了血液的一些泥土,捏一捏,凑到鼻前嗅闻。   “……是人血的味道没错。甚至没有凝实……这人还活着!”司若确定了猜测,便立刻站起身来。   他要赶去沈灼怀身边。   那些被阻拦了行动的狺人们已然有些不耐烦了,口中用土话大声喝骂着什么,骂骂咧咧的,领头那个中年狺人还有些想息事宁人的意思,可周遭年轻气盛的狺人们十分不爽,甚至已经抽出腰间木柄的短刀,一边骂着,一边刀尖对准沈灼怀。   而沈灼怀依旧面色不改,他甚至没有拿出官印的意思,只是重复地解释着自己的请求。   “住手!”司若立刻喊道。   那中年狺人终于反应过来沈灼怀身边缺了一个人,他用土话暗暗骂了一句,而后也抽出腰间短刀,用不甚标准的汉话怒道:“中原人,你们究竟想做些什么!滚开!不要阻碍我们做事!”   “不想做什么,想救人而已!”司若朗声道,快步赶来,声音沉稳笃定,那些狺人竟不自觉为他让开一条道路,司若立刻走到沈灼怀身边,“我是个仵作,方才去看了你们抬的棺椁——我没有碰棺椁。但是,棺材上滴下的那些血,是个活人的,至少,此刻还活着。”   “我曾遇见过一个案例,是假死产妇在棺中大出血,生下婴儿,方才暴亡。那个例子,与这棺中血很是相似。我只想知道,你们这小姐,是因何而死?我想,若是能开棺,或许我有救活她的机会。”   听到司若的话,在场狺人都有些愣住了。   “活人?怎么可能是活人?!”中年狺人下意识接了一句,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道,“我们家小姐的确是死了,尸身与魂魄都被护在棺中,你这样做,便是破了天人的祝愿!”   天人,便是狺人神话之中的天神,护佑者。司若从前看杂书不少,他知道这中年狺人没有说假话,哪怕是狺人这样的异族,封了棺之后,开棺也是大不敬的。   但司若并没有退缩,他目光平视,面色毫无波澜,语气中带着一点不容置喙:“可这棺材中未必只有你小姐一人的性命,一尸两命,又如何说?”   “你……!”中年狺人指着司若,还没等说出什么,却有一队人从后方赶来——   那同样是一队身着暗红色异族衣裳的狺人,只是眉目并没有这中年狺人一行硬朗深邃,反而隐隐带着几分汉人的影子,领头的是个穿着打扮都相对华丽许多的男人,眉眼间颇有威严。他们似乎是得知送葬被阻赶来的,手上都抄着木棍和长刀,然而到达时,却意外撞到司若与中年狺人的争论。   “难产,一尸两命?!”新来的男人只听到这最后几句,却足够叫他丢下手中长刀,立刻揪着原本的那中年狺人道,“#¥%¥%#¥……”他用的是狺人本地的土话,语速又快又急,听起来像是天书,但哪怕司若和沈灼怀并不听得懂,也能猜出这新来的男人一定在与中年狺人争辩——甚至是有些气急败坏的指责。   沈灼怀与司若悄悄退到一旁,观察起来。   这一观察,倒真观察出了些东西。 第103章   原本他们以为,这送葬队伍中的狺人众,都是一伍人,只是各司其职,一些负责抬棺,一些负责唱念做打。在中原,大抵也是如此。   但两边似乎开始争吵起来后,司若和沈灼怀都发现了不对。   狺人长相与中原人有异,大抵是祖先来自关外的原因,他们眉骨更高,颧骨也更突出,司若心想,若是能够见到他们的颅骨,定能看到狺人与中原百姓差异甚远的骨相锚点。但此刻,他们面前的送葬狺人们自觉地分成了两队,一队仍旧是司若预料中的、传统狺人会有的相貌特征——即是先前率先出来回应他们的那名中年狺人;但另一队,则虽说看起来也与普通狺人差别不大,但在骨相上,却有着相当不同的差距——那是后来出现的,身着华服的狺人男子。   “那个男人,他有中原人的血统。”司若压低嗓子,对沈灼怀说。   沈灼怀一愣:“你说哪个?先来那个,还是后来那个?”   司若悄悄指给他看,并解释:“他的眼窝更浅,下巴长、鼻梁内弯。而与他相对立的那些……我就唤做‘纯狺人’罢,他们的鼻弓骨都非常突出,像是老鹰的喙,且颧骨也很高,眼窝与颧骨基本不在一条线上。而浅眼窝、内弯鼻梁这些特征,大多都与我们先前看到的当地中原人的特征相当。”   “那么说,他们非但不是一家人……”沈灼怀沉吟,他的目光在争吵的两队人中打量一番,“说不准还因为你的猜测,起了矛盾。这棺中之人能不能救,或许就看咱们能不能搅浑这滩水了。”   “只是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司若很是苦恼,“从前也从没想过,破案子还要学狺人的话啊。”   两人交谈间,那已然泾渭分明的两队狺人越吵越大,甚至已从嘴上吵吵发展到了械斗,两边都掏出武器,嘴上似乎是在不干不净的骂着,纯狺人那头誓死守卫着棺木,不许打开,混血狺人一队却咆哮着涌上去,似是要强行开棺。   而沈灼怀也并未立刻回应司若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些狺人飞速动着的嘴皮子:“……我大概、能听懂一些。他们的话,有些像从前我在……学过的一种方言。只是至多有个七八成相似。”   但有七八成相似,已足够能对付他们如今的境遇了。   连蒙带猜,沈灼怀与司若终于还原出了这送葬队伍所遇到的事情。   原来,这棺木之中,是一具新娘的尸体。   新娘来自纯狺人的家中。而纯狺人与混血狺人,都算当地富户。虽说狺人向来排外,但两家素有人情往来,混血狺人也有一半狺人血统,两家便早定了姻缘。今日,本是两家结亲的大好日子。   然而拜堂前不久,纯狺人家中却突然告知混血狺人家主,新娘口吐鲜血,暴病身亡,红事当即成了白事。纯狺人表示,要立即派人出殡,将女儿送往祖先悬棺之所安葬,加之女儿死相凄惨,也不好给未婚夫与亲家看。混血狺人一家自然生疑,但也看在纯狺人家主悲痛万分的份上,同意了他的请求,一起送棺离开苍川,算是好聚好散。   只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一个司若,硬生生看出棺内之人没死不说,甚至还说棺中人可能是在经历难产!   这让本就心存疑惑的混血狺人更是生疑,与纯狺人家商讨开棺查验,谁知遭到拒绝。   两头就这样吵了起来。   司若也后知后觉自己先前有些莽撞:“竟是如此……早知我应先仔细询问好缘由,再请求开棺的。现如今他们各执一词,又闹出新事……”他拍拍自己脑袋,“怕真要惹出麻烦来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沈灼怀却安慰他,“若里头真有一对母子,才是大功一件。”   那两边狺人吵了好一会,却如何都得不到一个调和,转头看到站在路边的沈灼怀与司若,又想起他们来了。   “那两个汉人!”后来的那身穿华服的混血狺人男子喊道,“你们过来!”他的官话显然比之前的纯狺人要流利许多,基本没有什么口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到底死没死!到底是怎么死的!”   纯狺人冷哼一声,也怒道:“还能有什么回事?!苍木老头,你们有汉人血统就信汉人的,我早就知道!我早劝家主不该会你们,哼,看现在!小姐的灵魂都要被你们惊扰!”   “赤祸小儿,你胆敢再叫老夫一句!”被叫做“苍木老头”的华服混血狺人气道,“你不过是赤家一个管马的,有什么资格和老夫这样讲话!”   眼看着两边又要剑拔弩张起来,司若开口了:“这棺中人究竟是活是死,开棺不就清楚了?”他转向那狺人赤祸,目光清凌,没有任何偏向,“我首先是个仵作,其次才是个汉人。我无法在没见到尸首的情况下便分辨这人的死亡方式,更别说——”他瞥了赤祸一眼,“我说过,里头或许是个活人。”   赤祸本就长着一对阴鸷的鹰眼,此刻不快,那双眼睛里更是布满了阴云,射向司若时,仿若有形的刀刃,恨不得将司若杀死。   沈灼怀适时向前一步,挡住了赤祸不怀好意的目光。他与赤祸对视,重若千钧的威压瞬间降临,纵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异族人,在正面对上气场全开的沈灼怀时,也不禁打了个冷颤,很快别过目光去。   沈灼怀微微抬眸:“没错。一切猜测,不过都是猜测罢了。这位……赤祸。你说里面是你家小姐,可我怎么却觉得,你是恨不得你家小姐快些死呢?不然为何明知她有活下来的可能,却执意不肯开棺?还是说……你在棺材里,藏了什么不可道人的东西?!”   赤祸瞬间炸了,“唰”的一下,腰间长刀出鞘,刀尖直指沈灼怀眉心!   只听得刀刃破空,发出“咻咻”震响,但沈灼怀脚下纹丝不动,右手一个太极起势,众人再定睛,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已牢牢夹住了赤祸锐利得反耀日光的长刀,而赤祸寸进不得。   “你这样急躁,我说的是错是对?!”沈灼怀好笑地看着赤祸,淡淡道。   方才赤祸乱斩,他已在最快一刻察觉赤祸刀的运作轨迹,并将司若牢牢护在身后,不叫他被刀锋所伤,这时,司若才可可爱爱地从沈灼怀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又很快缩回去,非常放心地将前面的形式交给他,然后在后面叫道——   “你们已耽误太多时间了,再耽误个一两株香,你们小姐的血都要流干了!”   赤祸吃瘪,知晓自己武力不比眼前这个汉人青年,而狺人又最尚武力,他一个狺人武士,不可能因打不过一个年轻人,便呼朋唤友地上来群殴,这不但丢了自己的面子,更丢了整个狺人的面子,方怒哼一声,抽回长刀。   沈灼怀没有阻拦他,收回了手。   “你们阻碍我们出殡在先,还要开棺,汉人,不要太过分了!”但赤祸却没有就着沈灼怀的话头继续,而是避而谈之。   就在这时,或许是他们停留此处实在久,又或许是两队狺人加上沈灼怀与司若闹出来的动静算不小,终于有人——有穿着官家服饰的人,从远处来了。   来的似乎是两个衙役,穿着蓝黑二色的衙役袍子,头戴一顶布帽,胸前是惯例的“苍”字绣花。他们都是汉人面孔,腰间拄着长长的水火棍——却与其他地方不同。其他地方的衙役,都是佩刀的。两人一前一后从远处跑来,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站定眼前就想开口叫骂,可定睛一看,除了沈灼怀与司若两个汉人外,其余的却都是狺人,又是一愣。   左边的衙役矮胖,努努右边,小小声道:“你说有麻烦,怎么没说是狺人的麻烦?”   右边的衙役瘦高,被左边撞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扶扶帽子:“我又看不清楚……狺人……这不是也有咱们汉人嘛!”   矮胖衙役摇摇头:“那你去吧,我可不想管。”   瘦高衙役叹了口气,只好上前一步,清清嗓子:“咳,你们是外乡人?是不是撞着人家墓驾啦,赔点钱就行了,别吵架,啊,得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我俩先走了,你们自己处。”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眉头微皱。   似乎这苍川府的府衙官员,并没有想管狺人的事的意思,甚至没问过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   这究竟是这两个衙役的问题,还是一川之府的共同选择呢?若是后者……那么苍川的问题,可比他们先前想象的要重得多。抢官印、狺汉之争,以及官府的视若无睹。这些情况同时出现在一块儿,足够他们、不,温楚志焦头烂额到明年。   沈灼怀伸手便把那瘦高衙役拦了下来:“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反而发现,是他们狺人送的棺有不对。”于是沈灼怀将司若的发现又说了一遍,“那位苍木老爷想要开棺,另一边却不让开,我们只是一个发现线索的中间人。”   但衙役们还是很不耐烦。   矮胖衙役皱着眉头一挥手,把瘦高衙役拉到自己身边,他看看狺人们,又看看沈灼怀和司若,小声说:“我看你们也是聪明人,在这里,不要多管狺人的闲事,懂?老子不想有这么多麻烦事,你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了得了,狺人可不是什么好相处……”   可他话还没说完,却被已经接近生怒临界点的司若伶牙俐齿地怼了:“狺人又如何?他们不是宁国人了?你们不是朝廷的官了?”司若冷着一张脸,“分明吃着朝廷的俸禄,却一点不敢沾狺人的事,我该夸你们注重团结,还是该骂你们胆小如鼠呢?!”   “你……”矮胖、瘦高两个衙役被一通好骂,却又结结实实无法反驳。   司若说得确实没错,因为狺人霸道,苍川的官员已经忍气吞声许久,他们也当了很多年的缩头乌龟。没人想做缩头乌龟,更没人想被同袍这样骂,那瘦高衙役被司若这样一激,倒干脆起了些逆反心思,哪怕同僚在后面拼命拉着他,瘦高衙役也上前一步——   “你们、既然是误会,就开棺看一眼得了!若真有气,救了也是一条性命,若无事发生,我就代表官府把这两个家伙拉回去关大牢,总行了吧!”   没想到连一向好欺负的汉人衙役都突然向着司若他们那边,赤祸一时气急,朝身边人赶紧使了个眼色,叫他去叫人。 第104章   在场狺人走了好几个,两个衙役不可能发现不了。但话已经说出口,相当于站了方向了,瘦高衙役纵使心头有些悔恨,也不得不大着胆子继续开口:“我、我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我可是官府的人……”   但赤祸和苍木都没有会他,苍木认为自己有,就连官府也支持,应开棺验尸,无论是死是活。而赤祸则仍旧维持着原来的态度——两方对峙之下,越发剑拔弩张。   司若又注意到那更深入泥层的血液:“……似乎开始凝结了。”他面色有些不太好,“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他看向沈灼怀,“这样快的流失血液的速度,要么是难产大出血,要么是身上有极大的创口,不太可能是吐血导致的!她快要死了!”   沈灼怀与苍木闻言,双双望向赤祸。   “哼,赤祸,你还有什么好说!你还敢不说你家小姐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你们害死?!”苍木咄咄逼人,“开棺,我要开棺!无论如何,我要给我那倒霉儿子一个交代!”   但赤祸依旧是一言不发,狠狠瞪了几人一眼,与手下的人手持武器,守候在木棺周围,似乎其他人要想开棺,就要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见状,苍木也与自己身边人低低交代几句,接着与赤祸周旋。   很快,两边的“救兵”都来了。   先来的是一群狺人,领头的是一个衣裳上花纹与赤祸衣服有许多相似的男子,年纪与苍木相仿,气质沉稳,也是个纯狺人,赤祸甫一见到他,便唤了一声“家主”。但赤家家主身后,还有个非常与众不同的角色。那是个穿着一身土黄色袍子的高大狺人,同样有着一对鹰般的眼眸,但眸子更为锐利,带着隐隐的威压;他的长袍由上至下重工绣着许多绚丽纹样,比起其他狺人只多不少,走近,身上还能隐隐地闻到一丝丝宗教气息。这高大狺人头戴一顶非常高的、几乎直耸而上的帽子,帽子与他的衣袍是同一个色系,上面是狺人独特的文字。   在场所有狺人,包括混血一族的苍木,见到此人时,都不自觉地低下脑袋来,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半礼,呼他“土司”。   原来这便是狺人中最至高无上之人、狺人族中祭司,传说中拥有着沟通天地能力的狺人族土司。   他四下横扫一眼,微微昂起下巴,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那些低着头的狺人却似乎收到了什么暗示,方敢抬起头来。   而后他又看向沈灼怀与司若。   越过人群。   司若顿时感到一种带着不怀好意的、恶意满满的凝视透过一种长远的目光对准了自己,但又很快飘过他,似乎朝向他身后而去,他有些敏感地皱起眉,却没有错开眼,而是勇敢地与那土司对视。   而后,那种目光方才消失。   但司若却觉得自己背后发凉,仿佛有荆棘的刺顺着他的衣裳攀爬上他的后背。   “我讨厌这个人。”他压低声音对沈灼怀道,“他的眼神很不对劲。”   沈灼怀自然察觉到了那狺人土司目光之中遮掩不住的恶意,袖下安抚似的与他相握:“别怕,他没办法怎么我们。”   比起对中原人有着明显不信任的赤祸,这看起来位高权重的土司看起来却温和得多——至少从表面上来说。意识到沈灼怀与司若的警惕后,那土司眯了眯眼睛,面上很快扬起一束笑容,挥挥手,示意那些把沈灼怀与司若围住的狺人离开。   很快,苍川官府的人也到来。   苍川的前执行官卸任后,负责暂时管苍川的是一名名为孟此凡的治安官,司若瞧了他几眼,看出他虽然有个汉人姓名,但面目上却有着一些狺人的血缘痕迹,想来只是因血缘稀少,因而表现不多。他能做此地的治安官,或许也有有着狺人血统的缘故。   比起狺人土司的假和气,这位孟姓治安官倒是真和气,一来就毫无官架子地朝在场所有人掬手,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哪怕面对高瘦矮胖衙役两个下属,他也只是拍拍他们后背,和蔼可亲地问了一句今天如何。看得出来,孟此凡是个能与百姓打成一片的好官。   只是在异族群居之所,却未必是个合适的官。   “金爻土司,许久未见,身体可好啊?”和下属打完招呼,孟此凡又和狺人土司问好,“听说你们出了点误会,不知是何事?”   闻言,苍木下意识看了金爻土司一眼。   土司眼睛微眯,笑了笑,开口道:“我也是刚到罢了,苍木,孟大人是你喊的,你说罢。”他甩袖,让出了个身位。   苍木比土司年纪要大上许多,可看起来却是拘谨不少,得了土司同意,他方才点点头,向前一步:“是,土司,孟大人,事情是这样的……”他将先前司若沈灼怀拦下墓驾、要求开棺的事一一说清,最后道,“我认为……若赤清真还活着,就开一次棺,也无妨。”   “哦,原来是这样啊。”听完后,孟此凡还没开口,土司却率先发了话,他仍旧笑着,只是面上的笑容带了不少意味深长下的不耐,金爻土司转向送葬队伍中的另一方人——也就是赤祸,“赤祸,果真如此吗?为你们家小姐送葬,为何你家家主不在?”   赤祸本能地打了个颤。   面对这新情境下的你来我往,司若自然紧盯着。   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到——自金爻土司与孟此凡一同到来,原本嚣张跋扈的赤祸似乎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劲头,而变得非常紧张和害怕。可土司是他自己叫来的,他为何要这样紧张呢?难不成他原意并非如此吗?   司若手藏在袖中,戳了戳沈灼怀,示意他也注意注意他们的不对。   果然很快,赤祸便给出了答案。   “家主……家主悲伤过度,在家中静养,命我前来送棺。”赤祸结结巴巴道,“原本、只是想叫族人前来,前来主持个公道,没想到却……却把您给打扰了。”或许是因为实在害怕、或许是因为官话学得还不够精通,不过一个长句,被他分成了好几节来说。   “开棺……惊扰魂灵……我……不好交代……”这个时候,赤祸已经完全没了先前那种威风气势,一边说话,一边避开着眼神。   好像土司的问题是什么致命的提问似的。   孟此凡看出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哎,果然是个误会嘛。这两位公子也是为了你们赤家好,苍家报官,为的也是知晓真相。不过这到底开不开,还是要尊重你们自个儿的意思……”他笑眯眯地看向金爻,“不知土司的意思是……?”   土司笑了笑,没有直接答应或是反对,反倒是看起来很好说话地对赤祸道:“虽说都是狺人,可这毕竟是赤家的事。”   只见赤祸浑身很明显地抖了一下,他似乎下意识地开口想要反对,可一个“不”字都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被他收了回去,末了,赤祸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似是用土话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方才开口道:“一切、都听土司的。赤家一切都听土司的。”   土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挑起眉头,再度看向沈灼怀与司若,面上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既然如此,便请二位开棺就是。只是……我丑话也说在前头,若是棺中并无你们所说的什么活人,那你们便要任由我族人处,可好?”   司若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答应你。”   然而这个时候,司若却感觉沈灼怀似乎掐了他一下。   他有些诧异地朝沈灼怀看去,却见到沈灼怀稍稍挡在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来,在土司、孟此凡与众狺人面前晃了一晃,叫他们大致看出上面无法伪证的官府印记后,便迅速将令牌收回怀中。   “我的属下若是判断出了问题,我自己处便好,就不劳烦金爻土司大动肝火了。”沈灼怀八风不动,下巴微微抬起,一副倨傲模样。   孟此凡下意识“嘶”了一声:“哎呀,莫非是……先前通告的新任执行官大人到了?!今日……今日也的确是最后一天了!”他立刻跪下行礼,“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土司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惊着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着沈灼怀手上那块令牌跑,然而看到孟此凡如此恭敬地态度,他作为狺人的最高统治者,也不能不做出回应,眼珠子一转,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假笑,做了个中原人的礼:“既然是新任父母官到了,那我这个狺人土司的话自然做不得数。这位公子,请吧。”   司若在看到沈灼怀拿出令牌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心惊的,这家伙没与他商量过,就演了这么一出戏,着实吓了他一跳。好在两人有着长时间来的默契,加之情况紧急,司若很快调整好面上神情,点点头,从随身取出手套和匕首,走向那周围已无人围堵的巨大木棺。   他轻轻抽了抽鼻子,贴近棺木之后,依旧能够嗅见那股浓烈的血腥味道,只是不知狺人们为何反应如此迟钝……司若神色沉肃,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之下,用锋利的匕首挑开了棺木四周、以繁复绳结锁上棺盖的棺材,而后用力一推——   瞬间,鲜血伴随着腥臭味从棺木连接之处炸开!   沈灼怀立刻上前去,挡在司若面前,以背部作为遮挡物,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由棺内迸发出来的血液与血肉。   但周围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大多都被突然喷溅的鲜血溅得浑身狼藉,以手遮目。   “我刚才好似……”司若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看到一条腿夹在棺盖上?!”   “腿?!”沈灼怀难以相信,转过身去,准备与他一起再靠近棺木。   但还未得他们动作,便已听到一人惨烈的大叫——   “啊、啊——这!这是!这是什么!”只见赤家的亲家,苍木双手扶着棺边,瞳孔放大,抓着棺木的一双手连同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举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棺材——“和尚!是个和尚!赤祸!你赤家的女儿呢,你赤家出嫁的女儿去了哪里!” 第105章   众人眼中纷纷升起一种不可思议与不敢置信,迅速围到棺木边,却见到的是令他们目瞪口呆的存在——   只见棺木中躺着一个身着僧袍,头顶戒疤,浑身躺在血泊之中的和尚,和尚约莫三十多的年纪,几乎是被塞进这棺木之中的,一条腿半曲着,另一条则居然被卡在了棺椁本体与棺材板盖之间,血肉模糊,已能看到森森白骨——想来这便是先前开棺那爆射的血肉的来源。   而正如司若所说的,棺中之人,这名和尚并没有死去。初初开棺时,他似是因突如其来的光线,无法承受,迟缓地抬起手遮住双目,而后见到棺外众人,那双已是垂死之人的灰暗眸子瞬间射出一道光来!他喃喃着:“救……救救我……救命……”却很小声,几乎叫人听不见。   这几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喊完后,和尚头一歪,又失去了意识。   司若赶紧上前摸他的脉搏:好在还有一息尚存。   周围人面色都有些严肃。   这与先前想象的,完全不同。   先前他们哪怕争执,也只争执在棺中女子究竟是死是活,该不该开棺救她这一点上。可、可如今开棺后,里头如何出来的是个大男人?还是个和尚呢?在场几乎所有狺人都知道这是赤家新死的新娘,如何进入棺椁,却摇身一变,成了个和尚?!   赤祸脸色尤其难看,几乎一片青白,低头躲着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也不敢看棺中之人。而司若也注意到,他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一个站在棺椁不远处,身上衣裳却相当干净的。似是……他早知开棺会出现什么,也早知里面,根本不是大家所猜测的存在。   “哼!”哪怕土司在此,苍木也没了什么好脸色,作为一个常年与与苍川中原人混血的狺人家族,苍家历来是不太受狺人重视的,也因此他如此急切地要与同土司交好的赤家结亲。可如今亲没结成不说,倒还丢了个大人!被赤家这样羞辱!   苍木死死盯着赤祸:“赤祸!你不要给苍家一个交代吗!”   “就是!”、“我们苍家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吗?!”、“赤清小姐呢?怎么变成了和尚?”苍木身后的族人也十分气愤,义愤填膺地叫喊着,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赤祸依旧不去看任何人,退后两步,站到棺后去,似乎这样便能不用回答任何问题。   苍木则越来越气,按捺不住,一下子扑上去——   眼看着事情要越发不可收拾,沈灼怀眉头紧皱,出手将苍木拉住,而后又喝道:“住手!官府在此,不得械斗!”   苍木被拉住交给两个衙役,却依旧狠狠地盯着赤祸不放。   而土司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不知事因为这场闹剧,还是因为手下人在中原人面前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金爻土司原本还戴着假笑面具的脸上此刻一点笑容都没有了,阴沉沉的,一双鹰目狠戾地扫荡着在场狺人,而后忍着怒气开口道:“来人,把赤祸给我拿下,带回族牢里去!”   司若听到土司要带可能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离开,立刻开口阻拦:“不可!”   沈灼怀知晓司若意思,立刻为他找补:“我副手的意思是,土司想要处置赤祸,自然有土司的道。”他目光炯炯,“可毕竟苍川也是天子治下,出了这等害及人命的大事——”他在“大事”两个字上重重落音,“还是交由官府处置,比较稳妥一些。况且、伤的是佛门中人……”   沈灼怀欲言又止。   当今圣上,崇尚佛法。   他未尽之言,众人皆知。   金爻似是没料到自己已经发话,却还被忤逆,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想说什么,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沈灼怀这一套既给了充分的由,又罩了个皇帝崇佛的帽子,无论他再怎么想把赤祸和棺材带走,都不合适了。   金爻土司只好又露出一副假笑,实则内里牙关紧咬:“大人说得是。”   沈灼怀轻笑一声,像是邀功似的看向司若,而后方给了金爻一个台阶下:“不过这赤祸毕竟是狺人,许多东西还需土司在场处比较合适,不如土司,与我们一同回府衙?”   这是个叫人皆大欢喜的决定。   于是在场狺人、中原人,以及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棺材之中的佛门中人以及棺材本身,一起跟随着孟此凡回到了苍川府衙。和尚很快被叫来的大夫送去救治——好在司若发现及时,他捡回一条命,只是还未清醒,无法作证。   赤祸则被五花大绑,丢在了堂中,周围是手持水火棍的一众衙役。衙役们似乎是头一回见到被绑的狺人,虽说面上保持着肃穆,但眼神都好奇不已,偷偷看着堂下之人。而赤祸向来是看不起中原人的,此刻却被迫跪在中原人面前,只觉屈辱,恶狠狠地瞪向每一个朝他看来的汉人。   沈灼怀与司若坐在主位,旁边则是协助他们的治安官孟此凡。   他们在等赤家家主,也就是苍木的前亲家的到来。   土司被破例赐了座,有模有样地呷着茶,现在看起来倒是比先前冷静许多了。   很快,那名赤祸口中“悲伤不已”的赤家家主也匆忙赶来了。   他与苍木年龄相仿,打扮也相仿,一副生意人的模样,眼睛看起来很红,似乎真是哭过的样子。见到在场众人,他也唯独对土司行了狺人的礼——不愧是赤祸的家主,总是上行下效的。   沈灼怀敲了敲惊堂木:“你便是赤锋?”   赤锋站着,昂着头:“是我,没错。”   “你可知你家棺材里,开出来了什么?”沈灼怀也没管他这没礼貌的举动,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可不是你那暴病身亡的女儿。”   赤锋下意识望了土司一眼。   而后他还是昂着脖子道:“知道,他们告诉我了,一个和尚。”   “哼,他们告诉你的。”沈灼怀冷哼一声,“你这家主,倒是做得轻松。你的女儿哪儿去了?”   “我女儿死了,放在棺中。”赤锋面上神色出现一些变化,但他很快收敛,摇摇头道,“我女儿本要今日出嫁成新娘,却无法再见,是我人生大憾。若是我能阻止一切发生,我会不留一点余力。”   司若专心致志地盯着赤锋的神色,见状,有些奇怪地皱起眉头,扯扯沈灼怀袖子,凑耳与他说:“他关心女儿,不似假的”   沈灼怀也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这赤锋话中,半真半假,倒更是难辨。他自然不会相信一个爱女儿的父亲,会连棺木里究竟是不是女儿都不知道,但这话里哪里是真的,假的又从哪里开始,反而难说。   于是沈灼怀又问赤祸:“我听说这葬仪是你一手包办,我问你,赤清的尸体是什么时候变成和尚的?赤清又到底去了哪里?你先前不愿说,你的家主来了,还不愿吐露真相吗?”   赤祸被迫跪地,手缚于身后,然而却同他的家主一般,高高地昂着头,连正眼也不愿意给沈灼怀。他自从到了府衙,就仿佛成了个哑巴一般,半个字也没有说过,只是偶尔从嗓子里挤出一两个代表着蔑视的语气词。若是平常,或许沈灼怀会赞叹一声“好一个硬脾气的汉子”,可如今,这样的假哑巴却只叫他觉得头疼。   司若坐在沈灼怀身侧,除去与沈灼怀交流外,一直没有说话。   他在观察着这府衙堂中的普罗大众。   衙役们好奇,苍木愤怒,赤祸不屑中又带着一些说不清的恐惧。   但那个在外时还怒气冲冲的土司金爻……到了府衙,倒却是整个人一身轻松,性情大变,仿佛这些狺人的事情不会再惹他的苦恼,只是偶尔看看赤祸和赤锋,又气定神闲地喝起茶来。   司若总觉得,这样不太对。   他太冷静了。   好像先前的人不是他一样。   是因为他知道,哪怕犯人被他们带回去,只要他在此,他们就什么也不敢说的缘故吗?   司若眉头微皱,却并没有直接与沈灼怀交耳说自己的猜测——他怕引起什么怀疑,而是在台下捉住沈灼怀的左手,摊开他的手掌来,慢慢地,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建议:“收堂。”   很迟钝的,像是他们某个夜里的一次嬉戏。   沈灼怀被他的举动闹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捉住他的手一把揉搓,但又很快察觉到了司若想要传递的信息,吞咽下一口唾沫,稳住心神,再度望下堂下,方才开口:“不说吗?不说就先关着罢。”他故作轻蔑地扫了赤祸一眼,“连赤锋一起关着,别给吃饭。什么时候交代了,什么时候吃。”而后,便对那气定神闲的金爻笑道,“只是委屈金爻土司在这儿白坐一场了。今日庭审便到这里吧。本官初来乍到,也正好要去休整一番。不如有事,我们明日再说?”   金爻放下茶盏,拱手笑道:“这是自然。不过……不若沈大人,还是让我把这两个家伙带回去审问好了?或许不才,能问出些东西呢。”毫不掩饰。   沈灼怀立刻收起笑容:“不必了。”他一甩惊堂木,“新官上任三把火,金爻土司你……不会让我的火点不着罢?退堂!”   说罢,立刻带着司若,风风火火扭头向后堂去。   孟此凡看看金爻,又看看走远的新任上司,“哎呀”了一声,还是一跺脚,跟着沈灼怀他们走了。   而赤锋和赤祸,金爻自然也没能带走,被在场衙役一一按律、分别关押进了大牢。   作者有话说:   差点忘了更新,我检讨QAQ 第106章   孟此凡在堂上装聋作哑,但毕竟也浸淫官场多年,自然摸得清沈灼怀突然退堂打的是什么注意。   他甫一跟着二人匆忙的脚步回到后院,便立刻拜上大礼,表明自己的立场:“沈大人,请先与这位大人歇息片刻,待入夜后,我会立刻为您安排单独审问!”   沈灼怀点点头,很满意孟此凡的上道,但却并没有顺着孟此凡的意和司若回客栈歇息,而是叫住想要离去的孟此凡脚步,问到:“五日前,苍川府军可注意过一伙流寇?人数不多,不过三五之众。”   孟此凡有些迷惑沈灼怀他们为何会问这个问题,不过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我手下并无如此禀报。可是大人来苍川途中遇了强盗?!哪里来的强盗这般大胆!”   此时正午,府衙中人多四处歇息,来往者众,沈灼怀四处打量,觉得这不是好说话的地方,便只是与孟此凡道:“府衙中可有书房?”他并没有正面作答孟此凡的问题,和司若对了个眼神,便在孟此凡懵懂的眼神下,跟着他来到了一个僻静的房间之中。   司若检查好门窗紧闭,方对沈灼怀点点头。   沈灼怀这才重新对孟此凡开了口:“你先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先前只是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的令牌,将它递给孟此凡。   孟此凡不明就里,为何要叫他重新辨明他们身份?可接过那令牌来一看,却叫他大惊失色——这令牌虽也是朝廷所下,做不得假,可却根本不是苍川府的令牌,而是与各州府长官同级、可巡视十三川的巡按令!那、那为何这位巡按大人,却偏要在狺人面前,装作自己是新来的地方官呢?   他被吓出一身冷汗。   也还好沈灼怀他们主动说出口,否则自己将真正的一州之印——即可号令川兵的虎符交予他们,那自己可就要摊上大麻烦了!   “这、你……大人,你们……”孟此凡结结巴巴,不知要说些什么是好,“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面对孟此凡的恐慌,沈灼怀依旧面不改色,他图穷匕见,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来意:“不错,我是十三川巡按,这位是我的副手司若,副巡按使。我们的确不是苍川新的执行官。但我们这次来,却是为了执行官——或者说,执行官的官印而来的。”   沈灼怀与司若一左一右坐在主位,孟此凡分明是这府衙真正主人,却只能坐在下首,看着两人依旧一点急切都没有的神色,心里的弦都快断了:“我们新的执行官他、他又怎么了!”   “又?”沈灼怀迅速捕捉到了他话中之话,“我可没说他怎么了。不过,我们二人,是受他之托而来。”   闻言,孟此凡似乎才放下心来:“不是出了事就好,不是出了事就好……”他随即想起沈灼怀先前提问,“可是那伙流寇……”   “不错。”沈灼怀呷了口茶,“你们的新任执行官至清川地界时,等候官印送来,谁知却意外接到官印被劫的消息——据说,那一伙劫走官印的贼人,正是往苍川而来。”   沈灼怀虽在喝茶,可却并非完全将注意力转移开,反而在借着举起茶杯的动作,观察着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孟此凡的神态。   但孟此凡听闻这消息后,脸上先是出现一点茫然,而后是自知事重的慌乱,然后一双眼睛转动一下,直直朝他们坐着的方向射来——里头都是哀求。   就像是温楚志发现官印找不回来之后的那种哀求似的。   行吧。   沈灼怀心想,至少能够排除,这官印的丢失,和苍川第二大的官员无关。   “可,可我们边境驻扎的弟兄,实在是没有报告过说见过什么流寇啊……”孟此凡嘟囔一句,很快又大声道,“大人,不,巡按大人,你们自清川过来,应当也清楚,我们苍川与清川相隔并非十分明显,中间山脉相连,若是那些贼人绕过我们兄弟的驻扎区入川,也是很轻易的一件事儿。”   孟此凡说的倒是没错,因此这事才棘手得很。   假如清、苍二川界限分明,他们只需将最近过境之人一一摸查,便结了,可问题就在于这做不到。崇山峻岭,绵延数千丈,而能够驻营警戒的,不过十之一二点。哪怕他们怀疑人就在清川,也很难查到抢走官印的存在。   不是僵局,更似僵局。   这时,司若插入了他们的谈话:“那,除了流寇之外,一般普通百姓入境,边防兵士会有记录吗?”   孟此凡很快回道:“有,这是有的,尤其是狺人,因为苍川产盐却临山,粮食贫瘠,当地狺人也不善种植,多会去隔壁清川用银钱置换东西。”   听到司若的问话与孟此凡的回答,沈灼怀立即明白了司若的意思:“你是说……他们很有可能是出去换食物,同时抢官印的狺人?”   “身着红衣,身形高大。”司若道,“这与我们今日相见之人,是有所相似的。我们总要找个能查下去的苗头。”   沈灼怀托腮思忖:“有道……或许他们也会觉得,我们想不到他们是从明路上回来的。”他同孟此凡道,“五日前入关的记录可还在?拿来一观。”他又想了想,“罢了,我们先回客栈休憩一二,晚上回来审完了人,顺便看看就是。”   孟此凡自然点头称是。   ……   回到旅店后,旅店堂中冷清不少。   大抵是早饭时间已经过了,偌大地方只余下几个熟悉面孔在慢悠悠吃着中饭。见到沈灼怀与司若居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几个人颇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   而旅店主人还站在原地拨弄着算盘,就如同今日早晨那般。看到二人后,他却没了一开始的热情,只是点点头,充作打了个招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算账。   “看来苍川的百姓,对狺人都很是避之不及。”司若道,“哪怕我们与他们相对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也不会再会我们了。”   沈灼怀也说:“是啊,看来狺人之威,在苍川,怕是极具。”   两人用了些东西,回到房间。   已经有过十指数不清的亲密接触,如今他们也不会再像从前似的,换个衣裳都要叫两个人别过身去。但真当沈灼怀一一解开外裳、里衣,露出精壮结实的小麦色胸腹时,还是让司若忍不住别开了眼。   “……大白天的,你好端端解衣服做什么。”司若咬了一下下唇,用有点凶巴巴的语气道,“光天化日之下的,又想动什么坏心思。”   沈灼怀无辜地看着他:“咳,诺生,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衣裳脏了。”   “!”司若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才反应过来先前开棺时沈灼怀帮自己挡住了满身血气,只是后来事情一个接一个,给他忘了。   司若的脸“唰”一下红了,他心想自己果真是被沈灼怀给带坏了,于是立刻蹭地一下站起来,欲盖弥彰地迅速帮沈灼怀把衣裳扯下来:“我、我来帮你!”   “哎哟哎哟!”谁知沈灼怀却哇哇地叫起疼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你慢点儿,慢点儿,我胳膊那里疼,这不正想给你看,是红了还是肿了。”   看沈灼怀脸上是真切的疼痛,司若一下子又觉得愧疚起来,他没想到沈灼怀居然真的哪里受了伤,赶紧凑上前去:“怎么了是?”   沈灼怀慢慢褪下袖子,指着那处长长的、哪怕到如今依旧狰狞的刀疤:“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这有些发疼,衣裳摩擦着也难受,自己又看不太到。”   那是从前沈灼怀说过,他与他兄弟相见之时,兵戈相见受的伤。按道,到如今已有将近十年了。司若伸手轻轻按了按,问沈灼怀疼不疼,沈灼怀也说似乎没什么感觉,可真叫他动一动,再穿上衣服时,他又觉得莫名的疼痛。   司若也是第一回遇见这种情况,他有些心忧:“你以前该不会受过内伤吧?外面是完好的,一点问题也没有。要我去找找其他大夫吗?”   见他为自己焦急,沈灼怀倒是心中起了些莫名的隐秘快感,好像那曾经的、正在隐隐作疼的伤口,都不再那样疼了。他摇摇头,将司若挽入自己怀中:“罢了。如今我们在苍川,人生地不熟,又恐有那狺人土司监视的风险。我这只是偶尔疼疼,倒不是什么大事。忍一忍,等此间事了,回到清川,再找大夫也不迟。”   司若想说既然有问题那就不要拖,可沈灼怀说的也没有错,他们入苍川,是需步步小心,因而只得微微蹙着眉,忍着心焦,点了点头。   他们与孟此凡约好的单独审讯时间是入夜之后,因而二人整个下午都能在客栈之中休息。沈灼怀难得霸占整铺床睡了个午觉,而司若则是翻出了医术,想找找上头有没有类似沈灼怀肢体疼痛的这般例子,时间渐渐,一个下午加上傍晚,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夜色入幕,周围屋埠亮起星点灯光。   入夜之后,似乎整个苍川都陷入了极端的静之中。   沈灼怀与司若做好了准备,打算出门。   旅店主人依旧在大堂的位置,也依旧摆弄着算盘,见到两人,他面上流露出一种欲言又止,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实在没说,只是收回了目光。   街道上静悄悄的,就连半个人影也没有。苍川的夜是没有行人亦没有街灯的,仿若只是整团黑暗之中,有着点滴萤火。这样的路实在不适合骑马,也没有轿子,他们只得拿火折子点了个火把,引着向前走。   沈灼怀还打趣司若:“你说这像不像我们初见那一夜?”   司若白了他一眼:“你这张嘴还是闭上的好。”   两人说笑着往府衙去,脚步匆匆。   但突然,沈灼怀目光一凛,突然侧转身体,将手中火把丢至脚下踩灭,而后迅速从腰间抄出长剑——   “铮!”   兵器碰撞声在寂静的夜中顿起,余波荡漾,月光反映长剑剑锋,照亮沈灼怀与司若对面一对阴狠的眉目! 第107章   金戈破空,刀风割面!   黑暗之中,沈灼怀与司若默契地意识到危险到来,在抽出武器御敌的同时,也将后背交给了彼此。   失去了火把的照明,天地中唯剩下一点盈盈月色,两人一人持剑,一人握着匕首,四下警惕。然而那突来的刺客一击不中,却又很快聪明地隐入夜色之中,二人唯恐有伏,不敢妄动,只得警觉前行。   他们住的并不是什么荒郊野外,甚至附近便有好几户人家,可苍川夜晚便无人出行,加之有这般危险动静,更无人敢开门应答。   他们孤立无援。   “府衙离这儿只有两条街。”司若压低了嗓子道,“你若是轻功过去,需要几息?”   沈灼怀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动静,可突然听到司若这样说,皱起眉头:“诺生,你这是何意!要我丢下你跑不成?!”   “我轻功不好。”司若没有花功夫与他辩驳,只是冷静地分析着利弊,“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帮手。你若是领人回得快,我自信以我的能力,多少能与他过上几招。”   “你……!”沈灼怀想说他胡闹,可心里却又知道,这的确是最合适的做法,按下心中不安,“十息,最多十息,我便能……”   他话未说完,只见二人侧首一处树上,一个狰狞黑影如同金鹏展翅,朝他们飞身扑来!   比那身影到得更快的是一把藏匿夜色之中,几乎逼近两人眼前的银针!   “唰唰!”   沈灼怀挥剑打落,但随针而来的便是那长刀出鞘的狰狞黑影。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便已过了三招有余,沈灼怀心中暗忖:此人武功不凡,然而面对他们,却并未下杀手,似是在逼着他们做出什么抉择……只是这念头不过只在他脑中一瞬,那急急攻击又很快逼来,他既要与眼前杀手打得有来有往,又要顾虑着身后司若,无法继续深思。   司若眼看着沈灼怀错过了好几个能抽身开来的机会,心中有些急切。但司若也看得出,此人武功不低,沈灼怀与他相对,不过也是侃侃对上而已,自己躲在他身后,空着急,却无能助他一臂之力的机会。   他思索片刻,见那杀手似乎目中无他,咬咬牙,干脆退后几步,借着沈灼怀的遮挡,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子来,突然擦亮——   抛掷至那刺客面前!   突如其来的火光叫那刺客眼前一花,原本长刀与沈灼怀剑锋相抵,此刻却险些手一滑,叫沈灼怀的长剑险险擦过他罩面的黑巾!而沈灼怀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司若好不容易创造的机会,剑势愈烈,如倾盆骤雨,剑剑致命!那杀手自知露了破绽,心呼不好,几个箭步极速后退,避让过这轮攻势,而那枚如烟花般只是在半空刹那一放的火折子,这时也刚好到了沈灼怀、杀手两人中间——   让沈灼怀头一次看清楚了那双阴狠眉目的模样。   瞬间,随着火光消失,一切又沉没如暗夜之中。   但只是这一瞬,同样也叫沈灼怀下意识一怔,手上攻势慢下几分,给了那杀手逃脱的机会。   杀手将手中长刀朝沈灼怀方向猛地一掷,便立刻使出轻功,飞跃入夜,消失在两人面前。   那长刀来得凶猛,毫无收力可能,沈灼怀再次挥剑斩去,将刀从半空一分为二,然而分崩的刀片,却恰恰从沈灼怀左肩旧伤处擦过,点点鲜血飞溅而出!   而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被割破的衣裳处滚落,咕噜咕噜几下,滚在地上。   沈灼怀看着消失的贼人身影,有些迟钝地伸手去捂住了自己左肩那道新的伤口。   “沈明之!”司若顾不得追那逃跑的杀手,更顾不得去捡地上的令牌,赶紧过来看沈灼怀的伤势,“你傻站着干什么呢,不知道躲吗!”   直到检查过发现只是一道轻伤,司若才放下心来,割了些布给他暂时包扎上:“没什么大问题,待会到苍川府衙上些药,过几天便能愈合。”他有些气又有些心疼,“沈明之,你怎么总受伤,我说了你可以留我一个去叫救兵的。”   沈灼怀原来最爱叫疼不过一个人,被包扎时却老老实实地一声不吭,不知是自知亏,还是还在记挂着那跑掉的刺客。直到听到司若说话,方才用完好的右臂轻轻搂住他:“不过一个小贼而已。”他故作轻松道,“怎么,我不听你话所以你要振振夫纲?”   听到沈灼怀用这种戏谑语气和他讲话司若就知道他后面没什么好话可说,他白了沈灼怀一眼,确认伤口包扎好,方重新点上火折子:“走吧,先去府衙。我倒是要问问那孟此凡,他治下这偌大苍川,怎么就这样动荡不安!”   司若意思是要把他们遇袭之事报告上去,叫孟此凡参与调查,然而沈灼怀垂眸微思,却开口道:“这事情还是不要与他说这么明白的好。”   “怎么,你……?”司若疑惑望去,见沈灼怀面有思索,“你觉得这事同孟此凡有关系?不至于罢?!给他多少个胆子,他也不敢当众刺杀朝廷命官。况且,他又有什么动机呢?”   沈灼怀紧跟司若脚步,摇摇头:“我不是怀疑这个。”他说,“我见那人……”他抿抿嘴,俯下身去,终于把那块被两人都遗忘了的巡按令捡了起来,却只是说,“白日我们才怀疑温楚志官印是被狺人所盗,当夜我们便被人袭击……而那人分明武功不在我之下,手下却明显留了情。”   “你觉得,他们是想来确认你的身份?”司若看向沈灼怀手心那块令牌。   “希望是如此……”沈灼怀喃喃道。   “什么?”沈灼怀声音很小,司若并未听清,又问了一次。   “我说。”沈灼怀朝他笑笑,“应是如此。”   好在那杀手走后,夜色重归寂静,两人又加快脚步,很快到了苍川府衙。   苍川府衙大概是苍川夜里唯一一个门檐处还点着灯的地方,两个带刀衙役怀抱着刀站在门口,已经开始打起瞌睡,见到沈灼怀与司若,方才打起精神来,对两人行了个礼,打开大门。   府衙里灯火通明。   骤然进入一个明亮的地方,两人还有些不适。   放下遮挡光线的手后,孟此凡已在不远处恭候。   孟此凡自然注意到了沈灼怀带伤的左肩,瞪大眼睛:“这、巡……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路上遇了个小贼。”沈灼怀面露不悦,言简意赅。   司若则道:“烦请孟大人取些金疮药出来,我好为他上药。”   “哦,哦……”孟此凡赶忙回头,想了想,又问道,“那,那赤家二人,可还要盘问?”他看向沈灼怀不动的左肩,“还是择日……”   “不必!今日便要速战速决。”沈灼怀打断了他,“你且去安排,我很快便去。”   沈灼怀伤得不重,司若很快便给他处置好,二人跟着一个衙役,入了如今压解着赤祸与赤锋的石牢。   石牢地处府衙地底,看着原本似是个岩洞,行走其中,还能听到水滴“滴答”声响,与空荡荡的回音。整个地下石牢湿而阴冷,沈灼怀的左臂旧伤原本就有些胀痛,如今又重添了新伤,在这湿乎乎的地方,叫他呆得难受。司若自然看出他伤口疼痛,心情不佳,替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却得到沈灼怀一个“我没事”的目光。   赤祸已被带出牢中,浑身五花大绑着,然而他却恶狠狠地瞪着捉着他的两个衙役,就这样站着,不肯屈膝。   牢中诸事简陋,哪怕是沈灼怀与司若也不过有一张石台和两个石凳,地底昏暗,两盏瓷灯中间一点豆大火苗,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吹拂得微微晃动。火光映照、灯影摇曳,可到了赤祸面前,却只能见到两人沉于深深阴影之中,唯有那锐利得仿佛能刺破他所有谎言的眼睛,穿破长空,照面而来。   赤祸虽依旧一副纨绔模样,但心头已经忍不住发了个颤。   “赤祸,见到本官为何不跪?”沈灼怀轻轻扫过去一眼。   “呸!”赤祸自打早上出了家门,便一整天都没有水食下肚,见了始作俑者,更是恨恨,“我不跪你们汉人!”   “好,不跪便不跪。”然而沈灼怀的反应却叫他一愣。   这汉人官员,先前还胡搅蛮缠,如今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然而沈灼怀的下一句又险些叫他气炸了脑袋:“你不跪,自然有人要跪。”他冲身边衙役一点头,“来啊,把赤锋带上来,叫他跪下。他要不跪,就把他腿打断。”   “你!你!”赤祸完全丢掉了先前初见时还维持的一点点儒雅面目,气红了脸,“你休要折辱我主子!”   “那你跪是不跪!”沈灼怀一拍惊堂木。   伤口正疼着,沈灼怀还真没这么多的耐心和他们纠缠,他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   说着,赤祸恨恨跪下了,只是若是眼中恨意能够有形,怕在场众人早死了不知多少次。   “倒是个忠仆。”沈灼怀哼了一声,“得了,说罢,你家主子是如何派你把那和尚偷梁换柱进棺材里的?又是如何交代的你一番谎话?现在我们只剩你的口供了。”   “你……什么意思?!”赤祸皱起眉头,“你们怎么知道……不对,你们不可能!家主不可能说!”   司若听到这便已经知道这家伙被沈灼怀蒙住了,垂下眼睑暗暗翻了个白眼,小小声道:“笨蛋。”   这话当然不会叫几丈之外的赤祸听到,但沈灼怀倒是结结实实听见了,他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忍不住在台下捏了捏司若的手心,而后又清清嗓子,道:“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说,你这个忠仆,连你们家主的意思也要违背?!”   赤祸下意识觉得不可能,这绝对是中原人的阴谋,可看着沈灼怀的笃定模样,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些疑惑,开口试探:“你们怎么知道棺材里的人是我弄进去的?你们说不定是在诈我呢!”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   司若很快朗声道——并且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地那种说:“你也知道是我第一时间发现那和尚没有死的。捉你们下狱后,我便去看了那和尚伤势,他浑身除了胸口,没有什么明显外伤,却唯独大椎穴处有一很深的指印——我能辨认出来,那指印大小、长度,都与你很像。我想他进棺之前应还清醒,是被你擒住后颈后,他突然失去气息,被你误判死亡的,没错吧?”   “……”赤祸没有说话。   司若却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所谓什么指印,什么辨认,全是他在扯淡,这话里唯一是真的就是司若在开棺那一刻注意到了和尚有些变形的后颈部,连蒙带猜,猜中了和尚能活下来的原因。   “既然你们都清楚了,还问我做什么?”赤祸干脆坐了下来,一摊手,“家主要我处掉那个和尚,我不过奉命而为。只是碰上你们,哼,算我倒霉。”   沈灼怀与司若再度对视。   “那便口述一下你做的事,然后签字画押吧。”沈灼怀唇边带了些笑意,“画完押,就可以去吃饭了。” 第108章   赤祸最后交代得还算痛快。   只是很明显,他所知的,并非全貌。   “我原本是要护送小姐出嫁的。”赤祸含糊着声音,用并不熟练的汉话道,“原定时间是今日巳时,我去苍木家的将他那废物儿子迎来,而后送小姐出阁。但是辰时那会,家主却突然把我叫走,让我不要叫苍家的人发现。”   司若注意到,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赤祸依旧把苍家叫以一个十足的蔑称,似乎那并非他家族未来的姻亲,而是让他避之不及的什么脏东西似的。   但毕竟赤祸还在交代,他只是把这疑点压回了心里,静静看着赤祸交代。   但说到这里,赤祸却舔了舔一舔有些干燥爆皮的嘴唇:“我要饮茶。”他一日没有进食用水,盯着司若沈灼怀他们茶台上的茶具,眼睛都快冒火了,赤祸看向他们,“老子口渴。”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冲旁边的一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立刻抄起角落的瓢子,兜了一瓢水,凑到赤祸嘴边。   这地牢中的水日积月累,不知生了多少青苔,十分污浊,要在从前,衙役多受狺人之苦,此刻是摆明了有沈灼怀他们撑腰,要摆上这狺人一道,然而赤祸着实是口渴得紧了,往日若是有人胆敢为他上这样的水,定会受他千刀万剐,今日他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那衙役一眼,便垂下头大口大口喝起来。   “呸!”喝完后,赤祸重重吐了口唾沫,“汉人狗官,你们这样对我……”   他话音未落,又被沈灼怀有些冷的声音打断:“再多一句嘴,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赤祸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我说便是,狗官,你最多在苍川呆三年,待你走后,这苍川还不是我们狺人的天下!”赤祸虽嘴上骂得厉害,但却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下一句就立刻接上了前情,“家主命我带人去守着小姐厢房,我本以为是小姐又要跑……”   “等等,又?”沈灼怀挑眉,“所以,你们小姐,以前也跑过?”   赤祸“哼”了一声,语气带了些讥讽:“我们小姐,是个不知福祸的东西!若不是她天天想着什么自由,又如何会叫我堂堂赤家,沦落到与一个杂种家族联姻的份上?是,小姐早不知逃过几次婚了,狺人族里谁都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性子,喜欢上个外川汉人,或许早失了贞洁!杂种配上女表子,哈,也算是天仙配!”   他这样一说,司若也大致能够猜到,为何两边家族如此不睦,却偏偏还促成了这次婚姻。   无非是苍家哪怕是混血,也并不被真正的狺人圈子所接受,于是得知能与赤家联姻,哪怕心中有疑,也如蒙大赦。但这种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无法拔除,生根发芽,直至司若的出现,叫两家人反目。   司若摇摇头,脸上同样是冰冷的讥讽,只是赤祸是对汉人或是混血狺人的居高临下,但司若,却只是对他们这腐旧又自以为高尚的感观的鄙夷。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手底纸张下,赤祸这个名字一旁,用朱笔画上一个重重的叉。   此人不宜久留。   “接着说罢。”沈灼怀表情也冷了不少,“后来发生了什么?”   想到先前发生之事,赤祸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家主领我到那女表子房中,但房中并没有她,只有一个和尚。那和尚一身僧袍脱了泰半,浑身酒气,见到我们时酒都没醒!我看,怕是刚做完那等子事!而后……”他眼珠子一转,“你们应该清楚了,家主刺了他一剑,告诉我小姐跑了,命我把他处掉。我想着既然也要……”赤祸顿了顿,“也要敷衍掉苍家的,便干脆把这家伙弄进去算了。”   谁知司若却冷不丁地开口:“这与你家主说的不同罢?”他有模有样地看了一眼手下的“供状”,“怎么,赤祸,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撒谎?”   赤祸一愣,似是没料到司若会突然开口,脸上神情僵硬了一下,很快道:“原来你们真没有诈我。”   这个时候,这个深受赤家家主信任的管家角色方才终于暴露了他深沉之下的破绽,赤祸那张假面终于被他自己揭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射过因失血稍多、面色稍显苍白的沈灼怀与警惕十足的司若,挺直了背脊,却像是同时松了口气:“我说呢,家主怎么都不会替我背上这个锅。”赤祸语气平平,“赤家小姐的确跑了,也的确是成婚当日跑掉的。不过那和尚……是我发现的。”   “他与赤家一名通房偷腥,被我当场捉到,刺伤后上交给了赤锋……家主。而当时家主正在为小姐跑掉的事焦头烂额,我便向他献计,说不如说小姐暴病身亡,既能不得罪苍家,也能遮掩家中丑事。家主……自然是同意了。而后便是你们所知道的一切。若不是你们出现,或许今日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意外。”   他们的谋划……可以顺利进行,一箭双雕。   但沈灼怀与司若的突然到来,破坏了原本看似天衣无缝的一切。   赤祸在供状之上画了押,又被重新带回牢中去,同时按照先前说好的,为他提供了饭食。   原本他们打算审完赤祸后立刻提审赤锋,但赤祸供述之中,却有不少值得他们好好思考的层面,两人便打算暂止审讯。   “这个案子看起来很简单,赤家小姐逃婚,花和尚出现,被捉来顶替‘死去’的赤家小姐——”司若与沈灼怀原路返回,小声议论着,“若真要判罪,最多也只能判一个误杀。但我总觉得,赤祸的态度,着实古怪……”   “你的直觉并没有错。”沈灼怀赞同地点了点头,由于身上有伤,一走路便会扯到肩膀伤处,因而他走得极慢,好在司若处处顾着他,“赤祸看似是赤家管家,处处以赤家为先,但实际上他却并不尊重赤家小姐,甚至对赤家家主也没有应有的敬重。似乎……他们是平等的一般。但是在这种土族部落之中,尊卑是最要紧的事……”   “嘶!”只是突然,沈灼怀捂着左肩,步子停了下来,扶着石壁,脚步有些虚浮。   司若面色一变,忙上前扶住沈灼怀,先前行路阴暗,此刻走到火把前,他竟才看到,沈灼怀的额发被冷汗浸得湿透,面色苍白,唯有紧紧咬住的下唇还能看出些许血色!   司若覆手到他额头,微微滚烫。   之前这么长时间的审讯,沈灼怀竟是强撑着病体下来的!如今已经发起热来了!   “那碎刀上有毒是不是!”司若紧张道,他摸向沈灼怀脉象,“滞郁沉厄……你至少强撑了半个时辰,为何不与我说?!”   沈灼怀苦笑一下,方才中刀时他并未觉出不对,但真正发起热来时,他们已面对赤祸,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掉链子:“扶我回去。”他轻轻捏了一下司若的手,“让衙役送我们回府,但不要说我中毒。”   司若一愣,明白了沈灼怀的意思,点点头。   回旅店的路上是几个衙役一路护送,没有再出什么事端。   已是快后半夜了,旅店主人竟是还未歇息,眯着眼稍稍歪着身子靠在柜边,见到两人归来,沈灼怀虚弱模样,先是一愣,赶忙上去帮司若搀扶,又小声对他们道:“……二位大人,你们的朋友也到了。”   朋友?   沈灼怀脑中混沌,可听到旅店主人的话,还是下意识警觉起来:“谁?”   旅店主人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们:“是一个看起来像公子哥一样的家伙,说是来投靠你们二位的,说什么也要住下来……”他顿了顿,“沈大人,如有需要,可下楼来唤我,我一直都在。”   听到这个描述,沈灼怀与司若提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这不会有别人,只有温楚志一个了。   虽不知为何温楚志会没收到他们的信便匆匆赶来,但如今情况复杂,有值得自己信任的人在,多少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司若回头冲旅店主人点点头,推开了门。   “你们可回来了,有一件事你们绝对想不到,我的——”温楚志刚看到门被打开便兴奋地跳了起来,刚想说出自己遇到的天大的好事,就迎面看到虚弱得看起来像没了半条命的沈灼怀,“你、你们……不是,你们不过早我半天到苍川,怎么似是遇上十年也解决不了的事情似的?!”   他赶忙让出位置,司若把沈灼怀搀扶到座位上,沈灼怀重重坐下,整个人惯性倒向茶台,却又凭借着强大的毅力将自己扶住。   “说来话长。”司若眸色沉沉,来不及坐下便从包袱中翻出银针,快速且准确地施下数针,封住沈灼怀几处穴脉,余毒不得寸进,方叫苦苦坚持着的沈灼怀面色好了一分,但司若面上没有半分放松,找出纸笔行云流水写下一个方子,然后塞给温楚志,“下去交给店主,拜托他立刻找这几味药,文火煎一刻钟……不,你跟着他一块去,盯着药煎好。我在这里盯着沈明之。”   听到司若连姓带字地叫自己,沈灼怀一边因为暗器毒素头疼欲裂,一边心里居然想着的是:完了,司若这回可是彻彻底底地生气了……   “哎,我、我马上!”温楚志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像是被那张纸烫到手一般左手接了到右手,而后赶紧推开门下去找人。   沈灼怀在心中祈祷,温楚志还是快些上来吧。   他实在不想再被司若用那种“你总是这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了。   一边继续头疼。 第109章   司若很是懊悔自己为何没有发觉那碎刀上有毒。   但他更生气的是沈灼怀明知自己中毒,却仍旧自己硬撑。   是,他们是在审赤祸,不能露怯不错,可他但凡和自己暗示一句呢?他至少能帮他暂时遏制一下毒素,不会叫他是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吧?!   沈灼怀出了一身大汗,神志倒是清醒了一些。   那毒素不仅在他左肩伤口作用,还如同一条混天绫,在他脑中翻江倒海,叫他眼前仿若见到绚烂的花火。而司若,便是这花火之中生气勃勃——嗯,也的确在生气的诱人美色,仅仅只是盯着他,似乎都叫自己沉浸在温柔乡之中,稍稍掩去疼痛。   “诺生……”沈灼怀扯扯嘴角。   “你别和我说话,留着力气倔吧。”司若冷冰冰回了一句,再次探向他的脉,沉吟片刻,又在他指尖、耳侧软骨以空管针刺下,重重捏出鲜血来——这鲜明的痛感叫哪怕是身处混沌之中的沈灼怀都忍不住“嘶”了一声。随着司若动作,数滴暗黑色血液溢出伤处,被他用干净的帕子拭去。   来回数次,小小伤口很快愈合,司若动作才停了下来,转身去用清水清洗自己的医具。   忽然,他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司若回过头,见到一脸可怜巴巴的沈灼怀用有些通红的眼睛盯着他:“诺生……”   司若又抿起嘴。   “别气。”哪怕面带病色,沈灼怀依旧是英俊的,鬓发微乱也丝毫不叫他看起来狼狈,反倒是给他往日贵公子一般的面上多了一份难得的脆弱,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的,沈灼怀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紧紧追着司若,仿若要将他吸入潭底,“我知错了,夫人。”他笑了笑,“日后再有任何事,我一定率先叫夫人知道,成不成?”   美色动人,这句话绝不是一句空谈。   司若被他盯得有些耳热,更何况突然听到沈灼怀叫他什么“夫人”……心里的气原本也只是因为他总不把自己当回事,如今更是一点也没有了,便只是凶巴巴地“哼”了一声,任由沈灼怀打蛇随棍上——牵住了他的手。   沈灼怀的手没什么力气,只是松松地包着他,但司若却难得地主动将沈灼怀的手捉住,就像沈灼怀无数次对他做的那样。   至少在现在,一切都还很好。沈灼怀盯着司若有些发红的脸颊,心中暗想。   温楚志的解围机会也来得很快,知道可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自然不会像往日那般吊儿郎当,不过多久,便在旅店主人的陪伴之下将熬好的汤药送上楼来。   旅店主人见到沈灼怀虚弱模样,眸中神色复杂:“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或什么人?”   见他话中似有半分试探之意,正在再次查看沈灼怀伤势的司若也停下手中动作,他与沈灼怀对视一眼,沈灼怀递给他一个眼神,司若随即明白了,轻轻点头,让出了视线,绕到他身后去。   沈灼怀咳嗽一声,看向那旅店主人:“掌柜的见过这毒?”他们先前并未交换过姓名,因而沈灼怀只能这样叫他,而沈灼怀虽听出他话中深意,但毕竟地处苍川,他们又刚巧遇袭,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会把所有事情都与眼前这名苍川人交代个清楚,“还是有解毒之法?”   这提问,已经是足够的试探。   闻言,旅店主人沉吟片刻。   但他并没有沉默太长时间,不过须臾,旅店主人笑笑道:“的确知道。”他顿了顿,看看站在一旁看起来一脸无辜又好奇的温楚志,“大概是苍川山上常见的一种被叫做椒青草的草药,其汁液入体会叫人致幻,若是有人对其过敏,还会头脑发热,严重者会致死。”   听到这个,温楚志叫道:“姓沈的,你中的这毒竟是要命的东西!”他跳起来一把捉住司若的手,“诺生诺生,你看他还有救吗!”   司若和沈灼怀一脸无奈。   沈灼怀也见不得温楚志这毛手毛脚的,一把把他的手打掉。   “但——”旅店主人又道,“我看大人熬的药中已有清毒解效之功,想来只要服下几副,便无大碍了。”   沈灼怀点点头:“多谢掌柜的解惑。”   温楚志这才意识到该着急的司若听到旅店主人这话都没怎么心焦,看起来相当平静,倒是自己跟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太监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避开了。   旅店主人也点头向他们执意。   没什么事,他便转身打算离去。只是刚走到门口,旅店主人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似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灼怀与司若一眼,说:“二位大人若无要事,大可以来我院中坐坐,喝口苍川独有的油茶。”   说罢,方才离开。   药汤渐凉,微微散发出一点清苦味道,沈灼怀皱着眉头捧起那瓷碗,举起又放下,但在司若冷冷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把汤药喝光。顿时又酸又苦的泼辣味道充盈了整个口腔,饶是沈灼怀一张俊脸也皱成苦瓜,他可怜巴巴看向司若,在他殷切目光下,司若最终还是禁不住恳求,掏出一颗蜜饯塞进了他嘴里。   淡淡的甜味驱散了那霸道的药苦,沈灼怀终于舒展了眉头,伸出手指轻轻戳戳司若的手,被他躲过。   “你还要至少喝上三副。”司若冷脸道。   顿时,讨厌苦味的沈灼怀又皱起了眉头。   倒是温楚志在一旁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互动,羡慕极了:“你们不过一同归家一趟,简直跟我爹娘那两个老夫老妻似的,真好。”他砸吧砸吧嘴,好像也被蜜饯甜到了一般,“哎,谁都说我是个花花公子,怎么就没人肯真心待我呢……”   他一番抱怨还没出口,就被沈灼怀开口打断。   “行了,你这哀怨回家再说罢。”沈灼怀正色道,“我们不是约好了,等这儿查出苗头了,给清川去信你再来的吗?怎么突然跑来这里。”   “哦哦!”说到这个,温楚志也收敛起了脸上的精彩表情,他左右打量一番,迅速关实了大门,又去将窗户也拉严,在沈灼怀与司若奇怪的目光之中,温楚志方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包裹着的什么东西来,“其实我一见到你们就像想说了,只是没想到沈明之受了伤——”   他一层一层地解开包裹,露出一块铜镶玉的,明显刻画着苍川二字印记的方正令牌:“官印,它回来了!”   “什么?!”沈灼怀与司若大惊。   原本沈灼怀坐着,禁不住下意识站起去瞧温楚志手中令牌真假,只是他如今身体还不稳,险些撑不住,好在被旁边司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司若把沈灼怀按回座位坐下,代替他问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你能确定这是真正的苍川官印,而非作伪?!”   “我其实原本也不太确定。”温楚志摇摇头,他将手中令牌给沈灼怀、司若一一传阅,“但官印回手后,我与霍将军手中清川令牌做过比对——”他指了指苍川官印边缘一处明显的凹陷印记,“苍、清二川官印是可互证真伪的,清川官印边缘可严丝合缝嵌入此处。经过霍将军比对,这确是苍川官印无疑。”   “但那伙强盗既已抢走官印,为何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呢?”沈灼怀喃喃思索。   “这也是我奇异的地方,所以霍将军本建议我修书一封,但我想了想,还是直接来找你们的好。于是干脆我便趁着夜色偷偷跑来了,不过你们放心,没多少人知道。”温楚志道,“而且索性官印已在我身上了,再怎么样我也是朝廷的官。我想哪怕我出现,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官印回来了,本是喜事一件,可如今却叫他们忧心忡忡。   这官印的一丢一还,他们竟完全被人带着走。先前便查不到是谁如此明目张胆地抢走官印,如今更是完全猜不到幕后之人的用意——这些天里,他们用温楚志的官印有什么用?又做了什么?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是针对他们,有更大的阴谋?   只是还未等他们讨论出个结论来,接二连三的意外又接连砸到了他们的脑袋上。   沈灼怀服药、温楚志说出官印一事后已是临近天光微霁,纵使几人有继续下去的想法,也不得不顾虑精力身体,各自歇息。但已提前与孟此凡说好,他们白日要回到府衙去一审赤锋,因而也只能小睡一场。   用过早饭后,沈灼怀又服下一副药,气色已与先前好上太多,司若为他搭了脉,发现他体中余毒业已所剩无几,方安下心来,允许他出门。温楚志本想随着他们二人一同前去的,但两人议论过后,还是决定先将温楚志藏于旅店中。   “你现下不出现比出现要有用得多。”沈灼怀道,“至少目前除了我、诺生与那旅店掌柜外,官府中人与狺人均不知你的存在。无论那官印究竟是否狺人所还,在他们看来,你都还在清川。若是用得好,你就是我们因机立胜的杀手锏。”他唇色依旧有些发白,却精神许多,甚至能逻辑清楚地罗列出其中利弊。   “也好。”温楚志点点头,“那你们……也小心。”这一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他几乎没怎么睡好,原本告诉沈灼怀和司若官印回来了,他还挺高兴的,可听到他们说其中问题时,才发觉自己想得实在少了,一夜头发都要掉光。   沈灼怀与司若出门。   只是刚到府衙门口,他们便见到一群绯衣的狺人围堵在府衙击鼓鸣冤处,吵吵嚷嚷,昨日他们见到的那一胖一瘦两个衙役被堵在中间,大声叫喊着什么,可声音却被狺人喊土话的声音给盖住。那个胖衙役似是不耐烦了,抽出腰间长刀来,可这却并未威慑到狺人几分,反而是叫周围狺人越发愤怒。   见到下轿的二人,两个衙役简直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   二人走近欲阻,却发觉那狺人们似乎并非自发上门闹事,就在门匾不远处,昨日他们也见过的,众人簇拥的狺人土司金爻依旧一身长袍,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胡闹的狺人。而见到沈灼怀与司若出现,他也没有什么解释,只是露出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第110章   沈灼怀下意识将司若护到身后。   他目光微凛,俊眉轻挑,虽说面有病色,神色间却仍旧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苍川新主,不过与金爻对瞬的一刹那,却似乎将金爻整个人都看透,叫金爻哪怕本也不大看得上中原人,此刻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司若是个对恶意很敏感的人,他自然也意识到了人群之后的金爻那看似轻松的笑容之中,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但不过片刻,金爻便收回眸中试探,向前而来:“二位大人叫我等好等啊!”他轻松道,“你门口这两个狗奴才,竟不许我狺人进官府,这是哪里来的道?”他今日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一改先前在沈灼怀与司若面前的温文面貌,像条急不可耐的疯狗,“我们可是最讲道的。”   沈灼怀眸色深沉:“不知金爻土司来所为何事?”他毫不避讳地与金爻那对细长的眸子对视,“又不知何时,我大宁公堂,成了狺人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   虽话是这样说,但沈灼怀却不会像那些狺人那般如此不合礼数,朝两个衙役点点头,示意他们让出一条道来,而后手一摆:“若是私事,还请土司改日再来,堂审尚未结束;若是公事……那便往里请吧。”   金爻方才背手,大摇大摆地跟着沈灼怀二人进去。   金爻自然不能进入公堂内部,于是两人借着要金爻等一等的机会,从门口两个轮换进来的衙役口中,得知了狺人突然大闹府衙的缘由。   那矮胖的衙役告诉他们道,这些狺人,包括那土司,都是一早便来的,但却不是为了被关押一夜的两个狺人——反倒奇怪的是,他们不要求府衙提前释放狺人,却要求府衙将他们那樽破旧的棺木还回来,说先前没有搞明白,他们回去后才发现那是他们的圣棺之一,不能流落在中原人手中这样久。可一来这樽木棺目前还是个证物,他们需等那和尚脱离生命危险后对上口供弄,方能暂时搁下;二来,两人只是个衙役,又如何有叫他们将木棺带走的权力?   然而狺人们却不依不饶,非要将东西拿走不可,一来二去,便起了冲突。   沈灼怀一只手还吊着,司若就顺手帮他披上官袍,听到这里,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可那土司又不是没见过那副棺材,如何回去一趟,反倒成了圣棺了?”   高瘦、矮胖两个衙役整齐划一地摇头,表示不清楚。   想来也是如此,两人干脆也不折腾这两个可怜的衙役了,动身往外面去。   除了金爻外,其他狺人都没能进来,或许是这个缘故,他肉眼可见地显得有些焦躁,甫一见到沈灼怀与司若,金爻便即刻站起身:“想来二位大人已知道我来所谓何事了吧!我族之圣棺何时能还回来?”   “哎,不急。”知道金爻来意,那么现在占上风的就成了他们,沈灼怀轻轻瞟他一眼,随即收回眼神,手指在台面上敲打两下,“本官知道狺人圣物总归一日要归还的,不过这毕竟是个证物……”沈灼怀话锋一转,笑了笑,“我本以为,金爻土司会更紧张赤祸昨夜供述了什么才是。”   闻言,金爻一愣。   昨夜回族群聚地,周边人心知遮掩不住,方吐露真相,叫他一夜不得寐,是胆战心惊。原本昨夜就要冲上府衙,最后却被身边人劝服,说是若如此急切,怕叫中原人看出端倪来,他才不得不忍下焦急,等到雄鸡唱天明。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汉人官员说,赤祸供述了什么?   不,不可能,赤祸对他再忠心不二,自己又许诺日后定会扶他做赤家一把手,他断不可能因为汉人的威逼利诱而背叛自己!   可金爻脑中两个小人又在不住打架:中原人历来奸诈阴险,万一不是赤祸主动背主,而是他不小心被中原人所惑呢?   瞬息之间,金爻脸上神色万变。   而这些变化,自然也没逃过沈灼怀与司若的眼睛。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心头立定有了打算,众人眼目之下,他悄悄在沈灼怀手心划下一个“诈”字。   沈灼怀微不可查地冲他点了点头,而后回目至堂下,打破了沉默:“土司是在想什么?”   金爻的挣扎被打断,多年的本能令他下意识流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无事,无事。”他顿了顿,随即才一摊手继续道,“赤祸……与赤锋虽说都是狺人,但沈大人说得对,苍川是朝廷的苍川。”说这话时,他似乎都有些咬牙切齿,“哪怕赤祸供出什么,也不是我等能够知道的。”   金爻说话的时候,沈灼怀也在思索。   他在想能让金爻如此紧张,一早便来到府衙施压的究竟会是什么事,而他们又要怎样“透露”,才能在不动声色间诈出这名狡诈土司的真心话。   偌大府堂之间,一种沉静逐渐弥漫开来。沈灼怀的手指不自主地在桌上敲打着——这是他陷入思考的标志。而狺人土司金爻经历一开始的惊慌后,看起来也像是平定了心绪,重新露出与昨日弧度都别无二致的古怪笑容,只是他微微蜷起的手指,依旧暴露了他的紧张。堂中无人言语,也无人敢出声打破这种僵局,似乎谁都在等待一个契机的出现。   突然,一只灰褐色的飞鸟从门外飞入!   那鸟儿横冲直撞,飞得笨拙,好似一只不识眼色扑火的蛾子,翅膀“扑拉”声响,就像是一滴滚烫的水接触了经年不化的坚冰!   大概是因为整个精神都绷直的缘故,金爻紧张极了,在听到声响那一刻,他竟下意识地回首,扭身,怀中一枚暗色利器瞬发,不过眨眼工夫便将那悬停于空中的飞鸟一举击中!   “啾——”凄厉的鸟叫声戛然而止,飞鸟猝然倒地。   “金爻,你竟带武器入公堂!”   “保护大人!”   现场乱成一片,在场衙役纷纷拔刀立在沈灼怀与司若面前。苍川汉人与狺人关系本就僵,因而律法规定,进入公堂,狺人不得佩戴任何武器,然而就在刚才,狺人土司竟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了手?!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金爻也终于意识过来自己干了件蠢事,他向来自傲自持,却因两个年纪不过自己一半大的年轻人两句威胁,就这样着了道……金爻脸色青黑,没有再行反抗衙役的举动,而是由着他们将自己双手在背后捆上。   沈灼怀、司若两人自然也被吓了一跳,但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之后,反倒很快冷静下来。   司若的目光自然下意识被那暴毙身亡的飞鸟尸体所吸引。   他率先注意到的是那枚平平cha入鸟儿喉头的暗色利器,那是一片最多不过女子指头宽的菱形刀片,头尖尾宽,似是沥过火,周身透着一种青灰的光——虽沈灼怀遇刺时司若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但他依旧看得出来,两者有着一定的相似。但……司若望了脸瘦而窄的金爻一眼,他看得出来,那日刺杀他和沈灼怀的男子,并非金爻,更不是狺人,眉目之间有着典型的中原长相特征,更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只是,凶器上的相似,却告诉他,那刺客果然与狺人是有关系的。   那只鸟儿死得利落,翅膀耷拉着,头垂坠一边,又叫司若想起了棺中的和尚。   ……等等!   趁着现场大乱,他赶紧揪住沈灼怀,在他耳畔小声道:“棺材!”   沈灼怀回头与他相对。   “就和他说棺材的事。”司若语速极快,同时观察着真与衙役们打交道,隐隐视线被遮挡住的土司金爻,他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今早他们经历的所有细节,狺人的要求,以及入府之后两个衙役的汇报,“赤祸和你说了棺材,就说这么多。”他一字一句,“金爻对他们那副所谓‘圣棺’太过紧张了。”   等众衙役散开,金爻已然被五花大绑。   面对着他的,是信心十足的沈灼怀二人。   “等你都交代完,再治你藐视公堂之罪。”沈灼怀朝他看去,勾起嘴角。   金爻一愣。   他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   “金爻,你要不要猜猜,赤祸说了什么?”沈灼怀淡淡道,语气里带了一点漫不经心,“亦或是……我来问?”   “……我不知沈大人是何意思。”金爻道。   “你那棺材真是什么圣棺吗?”沈灼怀抬眸望去,一双幽深的黑眸犹如有形长剑,越过长空,刺向金爻心中最隐秘、最不敢告人之处!   金爻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他外表看上去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只是眼型细长,眼神狠厉。饶是刚刚发出暗器被衙役捆住,众人也不觉得他有多大力量。可就是他这一挣,身上拇指粗细的长绳,却险险被他崩断!在场之人这才察觉到,此人身上竟藏着一身难得的腱子肉!   金爻却没有立下反抗的心思,反而有些慌乱:沈灼怀怎会提出这样的疑问?难不成赤祸真将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他目光与沈、司二人相对,又很快败落似的收回。   “……”金爻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他只知道,若沈灼怀真发现了真相,那他们狺人一族,便多要人头落地。   只是逃一个狺女,这没什么;险些杀一个和尚,这更没什么。可这一切如果被查到牵扯到……那就不是解决一个苍川治安官能够轻易掩盖的了,更别说已过去一夜。   可正当金爻拼命思索到底要不要说,到底要说多少的时候,也正当沈灼怀与司若离真相不过半步之隔之时,一个意外的消息,不,一连串意外的消息又打断了这堂审讯。   赤锋的女儿赤妙回来了,要求与父亲见面。   但赤锋死了。   和赤祸一起死在冰冷、潮湿的地底水牢里,等两具尸体被衙役发现的时候,已经浑身僵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置信死前见到的一切,有人舌头却被人割断了,处置垃圾一般丢在身侧。   是狺人处背叛者的原则——   “敢以用舌头说的,就命其归天后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困) 第111章   这一连串的事件,不过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内。   今日本轮到孟此凡休沐,却接连撞上沈灼怀与金爻两人斗法,即使他觉没睡醒衣服也没穿好,也不得不提着还没束紧裤腰带的裤子匆匆跑进府衙,报告这些个糟糕的消息。   如同凝结的、几乎能将金爻逼得上了绝路的气氛突然被孟此凡打破,一方恼怒,一方庆幸。但无论如何,事在眼下,总要先拿个主意。   孟此凡是背过身去与沈灼怀和司若说这些事的,并没有叫金爻听到,只是眉眼间的愁绪怎么都遮挡不住:“……地牢看守不力,是属下之罪,可如今……”   司若与沈灼怀神色复杂。   现下审金爻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然而严防死守的大牢被破,两名重要狺人证人还被残忍杀害……他们不得不斟酌到底先要处置哪方。   赤妙回来的确是个好消息,至少他们能不听赤家或是狺人的一面之词,但却没料到赤锋赤祸的死亡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而金爻……沈灼怀面色复杂,他望向金爻,原本被步步紧逼,露出慌忙颜色的狺人土司似乎又再度恢复了原本的气定神闲,哪怕供述突然被打断,也没有显露出半点的好奇。   见到沈灼怀望向他,金爻甚至朝他点头笑了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会自己。   沈灼怀收回目光,同时微不可察地扫了孟此凡一眼。   不得不说,孟此凡的出现,注定了他们先前的所有努力,都要失败。   原本谈判这种事便不得轻易打扰,两方任何的细微来往就像是一根快断细绳的两端,每一次交锋,都很可能决定了最后结果的成败。他们原本是能诈出金爻、狺人那些隐秘的事的,沈灼怀总觉得,这事情一定不同寻常。这叫他不由得怀疑起为官多年却还冒冒失失的孟此凡——他是真的觉得事态紧急,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司若却道:“再试最后一次。”   若不试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但要再试一次,说不定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沈灼怀明白司若的意思,屏退孟此凡过一边去。   “孟大人,既不是什么大事,又何必这样急匆匆进来打搅。”他话虽是对孟此凡说的,却半点余光也没有给他,而是如同一只盯着猎物的雄鹰一般,凝视着堂下金爻,“不过既然有事——土司大人,还是快些交代明白,莫要误了我们的时间。”   金爻不想矛头突然转回自己,脸上笑容僵了僵,索性又扮起糊涂来:“可不知大人在问什么。”   方才在沈灼怀逼问之下,他的确有过将一切全盘托出的念头,那时他以为沈、司二人一定从赤祸口中问出了什么,只差临门一脚。但孟此凡突然打破那种凝重气氛后,电光火石间,金爻却突然想通!这二人不可能知晓他族狺人如此阴私,哪怕是赤祸真要背叛,也得估摸估摸投靠中原人能有什么好处——他们做的,也仅仅比谋逆大罪要轻上一些,就算赤祸说出一切,也不可能活下来。   这两个狡诈的汉人青年,不过是在诈他罢了!   金爻勾唇一笑:“大人,你们汉人的律法,应该遵的是疑罪从无吧?不如你先说说,我犯的是什么罪,我再交代,也不迟?”   “哼!”沈灼怀知道这是不可能再有结果了,拍案而起,一甩袖子,带上司若转身便走。   孟此凡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搅了怎样一个局,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却听到沈灼怀带着寒意的一句话:   “孟此凡,跟我们走!”   不过才到后院无人处,沈灼怀与司若默契对视一眼,还没等孟此凡反应过来,他便立刻被反手压在墙边,下一秒,一把冷冰冰的刀锋便贴紧了他的颈部!   擒人之人是哪怕只剩一只手也能打得孟此凡满地找牙的沈灼怀,而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短刀,自然则是司若的随身武器。   “是谁喊你来这么做的?”沈灼怀冷言道。   “什、什么这样做?!”孟此凡快被吓傻了,他是没想到沈灼怀司若叫自己跟他们走,是要结果自己啊!孟此凡不由得大喊,“沈大人,我知道我看守不严,还坏了你们的好事,但我孟此凡罪不至死啊……”   他嘴里不断喊着救命,脸上惊慌神色也不似演出来的,恨不得掏心掏肺交代自己干过什么事,只要不死就成——就连他亲戚强占了农家田地,他把来告状的农户打一顿丢回去这种事都交代清楚了。   沈灼怀与司若意识到,似乎孟此凡对这一切,真的不知情。   司若收回短刀,有些嫌弃地掏出手绢擦拭干净上面的汗渍,方丢掉手绢,收回武器,他看了孟此凡一眼:“你冲进来之前发生了何事,都说清楚!”   沈灼怀也拿得他累了,松开孟此凡来,孟此凡终于重获自由,一把鼻涕一把泪,却丝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   孟此凡今日的确休沐,正在屋中揽着美妾熟睡,却有个从前没怎么眼熟的衙役进他房来把他摇醒——孟此凡委屈道,还将他爱妾吓了一大跳,而后便说赤妙回来了,要求见家人一面。孟此凡急匆匆起身,只见过赤妙一面,便带着她与那衙役往水牢走——而后便见到了两具僵直的尸体。   再后来的事,他们也都清楚了。   就这么“恰好”地打断了沈灼怀对金爻的逼问,也如此“恰好”地让金爻得以逃出生天。   “……”沈灼怀垂眸沉吟,“那名衙役,你确认是衙中之人?”   孟此凡一愣,随后很快道:“自然,虽看起来有些面生,但毕竟穿着官服……”他想了想,“若我未记错,此人应当是个巡街捕快,他也说是在街上见到的赤妙,便将她领回来。”   “但一个巡街捕快,却能一眼认出赤妙,还胆敢不经允许,闯入治安官的家中禀报?”司若却一言挑破其中关隘,他眉色间冷冷清清,“若有问题的不是孟大人你,那就是那个捕快了。”   官府中,并不是铁桶一块。   至少有人在一直帮着狺人的势力一方,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孟此凡讶然,有些想反驳,但又知道自己疏漏实在多,动动嘴皮子,还是沉默下去。   “现下当如何?”孟此凡求助一般看向司若——他知道沈灼怀虽向来说一不二,但在司若面前,至少会让他七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果然,司若虽没想着留孟此凡什么好果子吃,但他也知道现在唯一可做的唯有去见见赤祸赤锋死亡现场——再与突然归来的赤妙一见,“先去看看尸体罢?”   沈灼怀点点头,明晓司若的意思,同时也嘱咐孟此凡:“寻你最信任的人,把赤妙保护好——”他带了些警告意味看向孟此凡,“我不想再听到第二件突然死亡的事件。”   孟此凡忙不迭点头,安排下去。   白日的地底依旧漆黑,只是少了午夜如同透骨的阴冷。不过方过了门隘,司若便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新鲜的血气——由地底飘散开来,又好似是被人故意涂弄在两侧狭窄石壁之上,越向下走,味道越清晰。   因为有孟此凡的嘱咐,两人的死亡现场并没有被破坏,只是被几个面熟的衙役围着保护起来,他们见到二人,便自觉让开一条路去。   经过长长的、狭窄的甬道,司若看到了第一具尸体,赤祸的尸体。   赤祸的头颅被一根粗而长的麻绳勒住,整个人像一匹湿透的布被垂吊在窗户的边缘,双手双脚无力垂落下来,他双目睁着,瞳孔微缩,临死的前一刻额上青筋毕露。   司若穿戴好,到了这尸身跟前:“绳结勒得很紧,已经嵌入皮肉。”他检查了一下赤祸颈间,尝试用手指拨开去看绳下痕迹,“但只有这一条绳痕,赤祸应当是被勒窒息而死。但……”他微微蹙眉,捏了一下尸首垂下的肩关节处——“被卸下来了,大概是怕赤祸反抗……”   他又想起先前孟此凡来禀报时说的,找出竹镊,撑开尸体紧闭的嘴唇。   牙齿上尽是血迹,而那条令沈灼怀也头疼的狡猾舌头,现在果然是不在了。   好端端一条肉条似是被凶手用刀连根隔段,连舌系带处,也仅剩下一点翻飞的肉片。下刀之人显然心狠手辣,没有丝毫留情,赤祸右边腮帮子被凶器捅出一条长长的刀口。   “口中伤均为死前伤,赤祸的舌头是被人活生生割下来的。”司若思索片刻,问孟此凡道:“你到现场之时,地上便是留下了舌头的吗?”   孟此凡摇摇头,神色难看,虽已不是头一回见到狺人之凶残,但对同胞也能如此下手,还是叫他有些心有余悸:“是的,当时地上有很多血,很滑,因而下官叫人铺上了些稻草,也因此发现……那舌头被弃在一旁。”   “割掉背叛者之舌,叫他们不得长眠,倒是狺人的习惯。”这几日沈灼怀很是恶补了一番狺人的风俗史,“只是不知道,那赤锋是否也是这样?”若是差不多,倒是省了他们再细查的功夫,可以赶紧去见一见那只闻名未见面的赤家小姐赤妙。   “这倒……”提起这个,孟此凡面色有些古怪,他揽袖请道,“赤锋死得……挺安然。”   “安然何意?”沈灼怀与司若异口同声。   很快,他们便也见到了死去的赤锋。   果然与赤祸之死截然不同的,赤锋虽同样被悬挂于窗缘之上,目眦欲裂,但他却并非是窒息而死,而是被一把尖锐匕首插入心房,一刀毙命。   比起赤祸死前绵长的被割舌的痛苦,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失去呼吸,赤锋死得很爽快。   甚至,他那条舌头,还有一半好端端地呆在他的嘴巴里。   沈灼怀这些日子随司若见得多了,自然也学了些判断的功夫,他一眼瞧见:“这舌尖筋肉已然萎缩,可是死后方才被割下?”   司若赞同点头:“的确如此。”突然,他好像是嗅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凑近赤锋的口鼻处,用手掌轻拂,“……好似有酒味,酒中……还有迷药。”   他目光炯炯:“杀害赤锋的此人……对赤锋情比非常。”   似是看出了什么,司若语速飞快对沈灼怀道:“我们快去见见赤妙罢!” 第112章   赤妙倒不在千里之外。   原本她便候着要见自己的父亲,只是没见成;而孟此凡经沈灼怀嘱咐后,也没敢把她往其他地方带,只客客气气地将人带到地底水牢一个隐秘处等着,沈灼怀司若二人转过几个弯,便见到了。   在赤祸口中,赤妙是个“不安分的”、“女表子”、“狐媚子”,但眼见到赤妙,众人才感觉她的确衬得上名中的那个“妙”子。   赤妙不是很柔美妩媚的长相,反而相当英气,加之狺人血统带来的鼻高目深,若是换上男装,端的一副谦谦公子模样,怕是很难被人怀疑性别。她大抵是从苍川外赶回来的,一身素色荆钗布裙,鞋面都带了泥点。只是她如此英朗的模样,却被眉目间一点怯懦驱了个烟消云散。   她有些焦虑地在原地踱步,见到来人,先是有些警惕,而后却又主动上前:“我何时能出去?”   孟此凡张口欲答,却被司若压住。   司若看看赤妙,开口道:“赤妙姑娘可是知道赤家主已死?”   赤妙愣了一愣。   随即她开口道:“我何时知道我父亲死了?”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沈灼怀立刻随上:“我以为赤妙姑娘回苍川、大费周章找到孟大人,就是为见赤祸赤锋。可为何人未见到,却急着要出去?”他目光咄咄。   “我、我自是要去见我父亲的!”赤妙赶忙道,“我父亲死了你们现在才告诉我,你们官府是怎么做事的?!”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他们并没有立刻挑破赤妙话中的破绽,而是领着她到了赤锋的死亡现场——让她去见一见她口中逃婚后就没有见过的父亲。   初初见到赤锋尸首,隔着数步,赤妙便立刻跪了下来,捂脸大哭:“父亲……父亲!是女儿不孝!”她哭喊着,哭得撕心裂肺,那种失去亲人的疼痛,并不似假装。   沈灼怀与司若坠在其后,见状,沈灼怀抱肩:“诺生,你真觉得是这个‘孝顺’的女儿害了自己的父亲?”   司若神色淡淡:“是。”他从刚才下“凶手与赤锋情比非常”的判断时,就已经在怀疑突然出现的赤妙,直到真正与赤妙见面,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个这样痛苦的女儿,却连父亲死后的面目都不敢见?”   于是司若朗声道:“赤妙小姐,你是赤锋家主独女,他死前亦一直挂念着你,死不瞑目,不如叫他安息罢。”   闻言,跪在地上的赤妙浑身颤抖一下,哭声顿时止住,但很快,她似乎不敢忤逆司若意思,又颤颤巍巍地扶墙站起身来,三步一回头,一点一点走到赤锋的尸首跟前——“啊!”   大概是因为见到了那双可怖的、不敢置信的眼睛,赤妙尖叫一声,后倒在地,面上尽是慌张。   司若冷冷道:“赤妙小姐,受他人指示,杀了令尊的,并非别人,而就是你自己吧。”   赤妙并不答话,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别过头去,不敢再看眼前尸首。但她抗拒的态度,已很明显说明了其中问题。   司若步步紧逼:“同被看作狺人的背叛者,赤祸在活着的时候被割去口舌,窒息身亡;可令尊却为何能落得全尸?”他向前一步,“一刀毙命,可不像是你们的作风。而且……令尊死不瞑目,在他死前,似乎根本不敢置信,他会遭遇这一切,身上没有任何抵抗伤。但赤锋又死于赤祸之后——”   “既在明知同族惨死的情况下,他为何还能如此放松?”司若眼眸之中仿若闪过一丝尖锐电光,划破所有谎言挣扎,“——除非,他面前的,是能叫他完全信任之人。”   “比如你,赤妙小姐。”   “够了!”赤妙尖叫一声,呜呜哭泣起来,“不必再说下去!是我动的手!”   她身上的所有镇定自若在这一刻都统统崩塌,“扑通”一下跪下来,却不是往她父亲尸体那一侧,而是向着出口的方向。   司若喟叹一声。   饶是他也没料到,原本只是多管闲事的一件事,却牵出了这样后续。尚且不知赤妙背后推手所为何,但面对这罔顾人伦的杀父惨案……他摇摇头,回到沈灼怀身边。司若见过不少家庭为财为利撕扯得一塌糊涂,家人变作路人。但赤锋与赤妙这一对父女……怎么说,虽说赤锋逼迫赤妙嫁人,赤妙不堪父亲控制逃婚,但二人之间,依旧存在着感情。这弑父案,更像是一只外来者的笔,硬生生写下的结局。   沈灼怀看出他心情不畅,捏了捏他的手。   他代替司若,走至牢中:“赤妙小姐,说罢。”沈灼怀没用非常强硬的口吻,“既你不是自愿,待我们捉了那幕后真凶,也多少算替得你赤家报仇雪恨。”   赤妙抬头望向他和司若,嘴唇微微颤抖,她好像想说什么,但就在那一瞬间,赤妙眼中却出现一丝诧异——   下一刻,整个石牢仿若天崩地陷!   如同地龙翻身一般,石室之中地动山摇,灯火明灭,随即一阵剧烈的振动,整个石质的地面都晃动起来!在场几人丝毫没有准备,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振动掀翻倒地。原本便简陋的灯火在巨动之中被地下水打湿,就这样,众人失去了在地底仅有的光源。   漆黑一片。   “发、发生了什么?!”一个捕快扶着墙第一个站起来,大着胆子发问,“是地动了吗?苍川怎、怎会有地动?!”   在震动发生一瞬,司若便摔倒在地,他距离光源极近,沈灼怀顾不得那边的赤妙与赤锋的尸体,冲过去一把将司若揽入怀中,一个翻滚,这才避开了倒下的实木灯台。   司若胳膊有些擦伤,但他在沈灼怀的搀扶下很快起身,吹燃了火折子。   “这不是地动。”司若摇摇头,面色凝重,“苍川根本不在地龙翻身之脉上。”   火折子稍微照亮周围一片,周围人都纷纷聚向司若身边。   地动稍歇,水牢中恢复一些平静,但整个石制的牢壁似是被这巨大震动给震崩裂开来,站立之间,不断有细小如沙一般的石砾由几人头顶的缝隙掉落。   “这里越来越不安全了,我们要快快离开。”司若皱眉。   很快,司若的话便得到了应验。   正当众人准备离开石牢时,一股膨胀的热气却从他们身前的深幽洞口处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亮得晃眼的火光,蓬勃的热扑面而来,将众人再次钉死在地!   “是火蒺藜①!”炽热火光照亮沈灼怀双瞳,良好的眼力叫他在黑暗与突如其来的白昼中一眼瞧见了那正要爆发的、海胆状、拥有巨大杀伤力的武器,沈灼怀喊叫一声,便把众人向石巷后用力一推,“快跑!”   几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慌忙逃命。   “轰隆隆”的石块倒塌声响起,他们不过险险跑过后一些的监舍,还在喘着粗气,便已眼见到先前他们倒下的地方,被坍塌下的巨大石块砸了个水泄不通,有几个反映迟钝一些,又靠近洞口一些的捕快,连救命声都来不及喊,便已然命丧爆炸之中。   众人心有余悸,却仍旧处在紧张之中。   如今还在水牢中的,活人,除沈灼怀与司若,赤妙,孟此凡外,还有一个捕快和一个负责记录的师爷,此二人皆为孟此凡心腹。   好处是他们都还活着。   坏处是整个苍川能拿主意的人都在这里了,介于头顶上还在不断掉落的石砾以及摇摇欲坠的石壁,他们还能活多久,尚且不得而知。   先前的火折子在奔逃中弄丢了,几人不得不又隐于黑暗之中,但好在众人多少习惯了些这空洞洞的漆黑,孟此凡也从附近找到了一点剩余的柴垛,从捕快那里要来了火石,勉强扎出了个简易的火把。   “孟此凡!”沈灼怀压抑着怒气,眸底阴云遍布,“这地牢可还有出口?”   他们面对如此境况,绝不可能是坐以待毙。然而沈灼怀与司若根本没料到堂堂苍川官府还会遭袭,眼下最熟悉地牢的,又只有孟此凡等人。   孟此凡明知沈灼怀震怒,满头大汗,且且逃出生天,他一颗心都还未平静下来,听得沈灼怀质问,赶紧动用有些发僵的脑子思索:“石牢出口有三,已断的前路尽头是第一和第二个,还有一个应该在……”他望向自己的心腹们。   师爷忙替他答道:“回沈大人,还有一个在侧方,从这边应该能出去。”师爷比了比他们右手边一条更窄的小路,“但……先前地动剧烈,不知出口是否坍塌。”   “先去看看再说。”司若开口安抚下沈灼怀心头焦怒,“烦请带我们走一遭。”   几块半人高的断石倒在狭窄小路的末尾,周围两侧是裂开来的森森壁岩,仿若被巨人一斧头自上而下地劈断,那巨大的石块彰显着他们未来的路——同样也是末路。   第三条路,也断了。   周围几乎塌了个遍,原本矗立着的一个个监舍,也早湮没在石块堆叠之间,只偶还能隐约从远方听得些犯人在生命末尾的遥遥哀嚎。   司若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将脑袋抵上沈灼怀肩头。   还有人活着。   可却隔着不知多少重量的破碎石壁。   他们就算相救,也有心无力。   更别说,他们自己能不能活,都是个未知数。   原本他们以为,对他们动手之人目标明确,却未想到为了明确的他们,这幕后之人宁可将整个苍川地牢炸穿。先前未遭受第一波火蒺藜的波及,大抵还是因为安置赤锋赤祸的那个位置微处地底三角,相对牢靠,没有第一时间塌陷,叫他们捡了条命回来。   “轰!”   第二次地动山摇。   几人这次有了经验,没有像上回一样摔倒在地,只是踉跄几下,互相搀扶住,又远远看到爆炸带来的火光,以及近处愈加不安分的波动石块。   沈灼怀苦笑一声:“难不成,今日你我要交代在这里?”   司若抿抿唇,伸手去拉住沈灼怀:“死便死。”他道,“横竖这次,我们死在一块儿。”   沈灼怀摇了摇头,有些悲哀地看着司若:“要是当时你没与我回家……”   两人正沉浸在哀意之中,却有个有些颤抖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有一条路。”   众人抬头,看到先前被带着逃命后就一阵沉默着的赤妙,她紧咬下唇,眸中有些闪闪发光的泪意。   “我来杀人的那条路。”   ①:火蒺藜:状似海胆的古代手榴弹。   作者有话说:   忙晕了差点忘记更新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磕头)(土下座)   顺便提一下这个案子也快要结束了,无缝进入下一个案子(什么)这两个案子是有非常紧密关系的!(不记得前面有没有说过了所以这里还是提一嘴) 第113章   众人也是一惊,随即才想起:   对啊,地牢每个出口,自然都把守严密,赤妙能入牢中杀人,必是有他们都不知道的路走!   但沈灼怀和司若也没有就这样信任她,毕竟在不久之前,她还承认了她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司若微微点头,悄悄挪动几步,站到了赤妙身后,右手伸入袖中。   若有意外,他会做沈灼怀的刀。   但赤妙不知是并未注意,还是觉得自己罪行已然曝光,不必在意,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继续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   沈灼怀开口问道:“为何先前你不说?”   “我……”赤妙顿了顿,下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白,“先前‘他’应允我,会把我安全带出去,还会好好安葬我的父亲。可如今……”赤妙垂眸,“‘他’根本没想让我活着出去!”   而后不等沈灼怀他们反应,赤妙语速飞快道:“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最终都得跟我走,不是么?”方才逃窜时她的手被落石砸伤,垂落在身边的样子,像极了被她卸掉关节后杀死的赤祸,“出口有两条。一条是我进来的方位,但那里就算没塌,外头也一定有‘他’的人把守;另一条就在我父亲牢房外,那是我父亲许多年前亲手挖出来的——就连土司也不知道。原本他是打算让我与她从那里离开。”   只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弑父。   沈灼怀依旧半信半疑。   但赤妙说得对,如今唯有跟着她这一条路可以走。   最后赤妙道:“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控制着我。”   于是众人一边警惕,一边跟着赤妙原路返回。   孟此凡坠在最后,摇头哀叹:“我这苍川府衙,都快成个筛子了。”他长长叹气。   好在赤妙的确没有骗他们,在已被乱石砸穿的原监舍附近,赤妙很快找到了一条地道。撬开尘封的石盖,一条黑洞洞的,一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通道暴露在众人眼前。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越发燥热的石洞之中,有清凉的微风从通道里涌出。   这证明这条通道,的确通往逃生之处。   也顾不上再多加怀疑,在沈灼怀的安排下,众人纷纷进入了那个狭窄的通道。   通道漆黑,没有光源,亦无人开口说话,沉默之中,唯有依旧吹拂着的风在告知着方向。   终于,再见光明。   但在沈灼怀与司若爬出隧道,看向周围景色时,却叫他们一愣——   这里熟悉得很。   这条通道通往的不是什么别的陌生的地方,亦不在仍旧燃着大火的府衙之内。   但却在他们下榻的旅店后院。   月色渐歇,稀薄的日光之下,是一片的平和,周围依旧寂静,却隐约见得远处高升的火光。而被拴在后院的,沈灼怀的马儿见到一身灰土,狼狈不堪的主人,喷喷鼻息,还扯着缰绳往前走近几步,朝他们“唷”了一声。   像是在打招呼。   “怎么会在这儿?赤锋挖的通道……”司若有些迷惑。   但突然出现好几个人的动静显然是不小的,很快,后院的门便被打开,朝色之中,旅店主人左手提着个几乎燃尽的灯笼,右手拖着个人影——   那人影定睛看去还不是别人,正是温楚志。只是他似乎被打晕了,浑身瘫软着任由旅店主人像拖个破麻袋一般拖进来。   “沈大人,司大人?”旅店主人也是一愣,“啪”地放下温楚志,下意识看向远处火光,“你们没事?!”但随即,他便注意到了几人身后那被顶开的土洞,了然道,“你们找到了密道。”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这旅店主人看来也知道密道之事,他与赤锋相识?   而被旅店主人松手丢到地上的温楚志应是磕到什么东西,反倒给他疼醒了,醒来的下一刻便要跳起来往外冲:“我怎么在这儿!老沈和小司呢!”而后他又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个友人,突然懵了,晃晃脑袋,“我是不是也死了,怎么见到死人了……”   “我们没事。”沈灼怀好气又好笑,“你也还活着,谢谢。”   旅店主人提灯,望望四周动静,开口道:“恐隔墙有耳,诸位,请先与我进屋。”   入内后,旅店主人也没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而是先泡上一壶热茶,又端来点心。众人方死里逃生,心跳不止,得热茶抚慰,算是平静些许。   沈灼怀冷静片刻后,开口道:“先生与赤锋有私?但先前看来,先生很是讨厌狺人。”他自不会再把这旅店主人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原商人看待。   “已是过去之事了。”旅店主人八风不动,替他续上茶水,“沈大人与诸位大人狼口夺生,是喜事,只是不知,日后府衙之事,要如何处置?”   说起这个,也未免叫沈灼怀眸色暗沉。   沈灼怀微微摩挲着瓷白的杯壁:“狺人谋害命官,朝廷自有决断。”他锐利的目光射向旅店主人,“只是还望先生,暂时不要透露我等行踪。”虽措辞文雅,但语气却隐隐带了威胁。   旅店主人当即站起,拱手作礼:“自是不敢。”   暂时解决了安危,接下来他们要面临的,便是将要如何去做。   是按兵不动,还是趁狺人根基不牢,一举擒获?   但就在沈灼怀思索之时,赤妙却突然开口:“我有事想告诉你。”她面对着司若的方向,在赤妙看来,能点破她杀人真相的司若,反倒是她如今最可以信任的人。   纵使已至安全之地,但她毕竟是头一回面临这样的险境,身体微微发抖,见美心动的温楚志见了,又忍不住解下外袍给这位英气的“漂亮姐姐”披上,却得了赤妙一个警惕的眼神。   “……你说。”司若道。   “我只想告诉你。”赤妙抿抿唇,“我怕他们知道后第一时刻杀了我。”   司若看了沈灼怀一眼,本欲摇头拒绝,却得了沈灼怀的示意——他叫他应下赤妙要求。   “好,我答应你。”司若用有些哑的嗓子道,“但我也要告诉你,无论你和我说了什么,最后他们都是会知道的。在这一点上,我不会欺骗你。”   “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关系。”赤妙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至少我要活着说完。”   “好。”司若点头应允。   旅店主人也识趣地领着其他人去了另一个房间。   说实话的,沈灼怀并不那样信任赤妙。在狺人看来,中原人与他们本就是天生敌对的关系,虽说赤妙如今所为,似乎都是遭到逼迫,可万一她仍有不轨之心呢?另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之中,沈灼怀心却像仍处地底那般暗,他不住盯着门口的方向,时刻注意着动静,蓄势待发。   不知过了多久。   “咔嚓”一下,门被推开。   “诺生!”沈灼怀大步向前去,抱住司若,“你没事吧?”   司若摇摇头,却面色凝重,他长叹一声:“有些事情,你们必须知道。”   “狺人似乎在利用他们的圣棺,做什么不好的事。”   司若说赤妙不敢直接告诉他们,是因为他们一看就是“有官身在身”,但她以为司若只是个普通仵作。   但赤妙还说,逼迫她在约定好时间杀死赤祸赤锋,制造机会困住沈灼怀他们,从而营救金爻的,却并非金爻本人,而是一个她从前从未见过,却族中上下都要对他言听计从的汉人,而且时而看起来年轻,时而看起来苍老,就像是一体两面。   其实狺人在很久之前就在利用族群圣棺去运送一些东西了,至于是什么,赤锋从不让她知道。但赤锋是知晓这件事的,或者说,隐隐作为狺人族群中大家的赤家,甚至从某种意义上主导或者帮扶了这件事的顺利运行。赤妙很小的时候便知道族中狺人,无论是谁,隔一段时间都会有突然暴毙的可能,而后他便会被拉入圣棺,吹吹打打送离苍川,再也见不到。   赤妙知道他们的死是为了族群的利益,而狺人也的确在这些人的逐渐“牺牲”后发展壮大。   但是赤妙没想过的是,这种事情有朝一日会轮到自己家头上。   赤妙对司若说,按道这种牺牲,是注定轮不到他们这样的家族,更轮不到他们,但没想到前几月,上头却稍稍传出风声——下一个要牺牲的,不是赤锋本人,就是他唯一的女儿赤妙。而唯一能让赤妙逃离这种命运的方式,便是让她与汉人有所瓜葛——即嫁给与汉人混血、早早离开狺人权力中枢的苍木家。   但当时赤妙并不清楚这件事,她只知道,自己突然被父亲指婚,还指给了自己根本不认得的人。   赤妙是被家里从小惯着长大的,哪怕在狺人里,也是性情奇异的女孩,她得知此事后便策划了逃跑,也确实成功了。   只是没料到后来那和尚出现,一切像是被神明牵了长长的线,牵到了沈灼怀与司若面前。   “她说。”司若轻轻叹气,“若她早知真相,就不离开了,这样赤锋或许不会死在她自己手上。”   说了许多,司若都有些口干,端起一杯冷掉的茶水就一口喝掉。   他看看沈灼怀:“后来那人出现,却骗了她,说是赤锋已决心要将她作为祭品,派她去杀掉二人,承诺日后会放她自由。她通过那幕后黑手的指示进入水牢,先见了赤锋,却没忍心下手,便和父亲说了所有,去动手杀了赤祸。但回来后,赤锋却告诉她让她杀了自己,说只有这样才能和那些人交代一切,并且告知了她说的那些真相和那条密道。”   “沈明之,是赤锋让她杀的他自己。”   “我判断错了。”   “那不是死不瞑目,是一个父亲在最后,也要努力看的女儿一眼。”   司若的眼神有些疲倦,沈灼怀将他拉近来,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没有说什么,如今说得再多,也不过一个简单的拥抱。有些发寒的清晨,这样的温暖似乎终于给予了司若逢生的暖意与安抚,他闭上眼,如同一只垂首的天鹅,窝入了沈灼怀的怀抱之中。   其余众人听得也都有些心寒。   他们见过赤锋的跋扈,却又同样面对着这样一个父亲真正的牺牲。这是浑然矛盾的两种情绪。   只是最终,还是有人打破了这场沉默。   是旅店主人。   “沈大人。”他听完司若转述赤妙之言后,眉间带了些哀意,“我要连赤锋同告,告狺人族上下借悬棺祭祀之名,行杀人贩盐之实!”   第七案是非人我 第114章   若是说赤妙所吐露的一切不过一个引子,那旅店主人之言,便是点燃这引线的火苗。   一旦点燃,便不可阻挡地飞速燃烧到最后,引起剧烈的爆动。   杀人,借祭祀逃川,贩盐。   这三个罪,无论哪个,落在狺人脑袋上,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也怪不得赤妙只敢隐晦地和司若说这么多,也怪不得她说那句“怕立刻被杀”。   古往今来,盐与铁一样,皆是各个朝廷要牢牢把控在手中的东西。采盐权,运输权,贩卖权,盐税权,四者不经朝廷同意,不得随意释出给常人。每年由各个采盐矿区采下之份额,都要经过层层审计,再发放至官道运输,哪怕最后的贩卖,也不是街边小贩能做到的。盐商,历来也被称作皇商之一,甚至是皇商之首,其地位更高过为皇室进奉的商人。   民间也总有民谣流传,“一两矿盐来十两金”,这说的并非日常家中日常食用的细盐,而是更粗犷的,方从盐石上敲下的粗盐矿,因为这意味着拥有粗盐的人,同样拥有着不止黄金万两的盐矿。自然的,虽说宁朝平和富饶,但并非每个角落都如同金川寂川,仍有许多百姓面临着买不起细盐的问题,这也是朝廷每年都在商讨的。   有需求,自然就有市场。   黑市粗盐,应运而生。   朝廷其实对此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做得不太过分,朝廷便不会多加阻挠。一来是因百姓所需,而来也实在是因这些年里,黑市私盐屡禁不止,并且无论怎样都捉不到源头。   不论谁都想不到,这源头,竟在苍川。   但问题在于,苍川并非产盐区,当年先祖,也万万不可能将自己的心腹大患,安置到盐区周围。苍川不过一个看似普通的、也最为贫瘠不过的川府。   可旅店主人却说,他们在贩私盐?   “你如何能肯定?”沈灼怀面色有些难看,眉头紧皱,他深知此事干涉重大,不能轻信,“若狺人真在贩私盐,清川将领早该有所察觉。”   旅店主人叹了口气,他朝众人一拜,施然离开,不久后返回,手中拿着一个褐黄色的,不过婴儿巴掌大小的布包。他将那布包放至众人面前桌上,一层一层小心打开——这小小布包,却裹了整整三层,最后展开,已经陈旧的最里那层布上,是星点浑浊的,带着一些黑褐颜色的半透明晶粒,仔细嗅闻,似是还能嗅到一些腥气,只是已经很淡。   “这是我与赤锋的兄弟用命告诉我们二人的真相。”   “你与赤锋……?”司若再度上下打量他,在他看来,旅店主人与赤锋生得没有半点相似,这不是单纯的人种的不同,而是眉眼高低、鼻骨粗窄,都可以肯定地告诉他,他们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别误会。”旅店主人苦笑一声,“我们不是亲兄弟,只是更甚于亲兄弟。”   “说起来认识这样久,也没有介绍过自己。”他喃喃道,“诸位大人唤我一声‘迟将’便好。也是因为这姓名,我当初才有得异与赤家人结识的机会。”   接着,迟将说了一个很长的,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故事。   迟将原先并非苍川汉人。   他本只是一个跟随药商商队来到苍川见世面的年轻人,预备着过不多久便跟着商队回家乡金川,像每个普通的金川人那般努力置地成家,但没料到,却遇上了当年苍川动乱——   “其实在十三年之前,几乎每几年便会出现一次大规模的狺人中原人不合,苍川说到底算不得一个安宁地方。”迟将笑了笑,但脸上却没有什么对自己人生被改变的抗拒神色,“但我是个白手起家的药贩子,苍川这地方,又是天赐的好地方,因而哪怕年长一些的商人都说有风险,我还是来了。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奇妙,若我不来,我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药铺子里做个学徒,也不可能认识他们;我来了,反倒叫我在这千里之外,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迟将满怀情感地抚摸着他触手可及的砖石、桌椅:“这些都是当年我们一一亲手置办……罢了,莫要带偏,我们继续。”   苍川动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更别提他们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迟将一行药商很快在狺人与中原人的火力碰撞之下,死的死,伤的伤,年纪大些的基本没有活下来的,而迟将这种年纪轻轻,可堪为人力的,便在混乱中被当做货物卖给狺人。   当年清川和苍川的界限还没有这样分明,狺人进出清川相对自由,迟将尝试着跑,遭到他当年“主人”的围追堵截。但就在清、苍二川边界,他遇到了和好友一同出行的赤锋。   “当年我直接撞到两个狺人,以为自己定要死绝了。”迟将垂眸苦笑,“但没料到的是,赤锋与水河——便是我们那惨死的兄弟,居然救下了我。”   “当年赤锋并非赤家家主,不过位置坐得已很稳固。他年轻,读得书也多,并未像其他狺人那般这样敌视我们中原人,遭到家里苛责不少,因此平日里难得见个汉人。见了我那猪狗一般的狼狈模样,他与水河便和追捕我的人扯了个慌,而后将我藏到了如今这个旅店——也是他们假借名义买下的宅子里。可以说,若没有他们二人,我早就死在十三年前那场搜捕之中了。”   “大概是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加之他们二人对中原人的确很感兴趣,很快,我们便从恩人与被解救者的关系,成了至交好友,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反抗一些苍川对狺人与中原人间的成见。我的路引与暂籍证明都在那场动乱之中毁了,无法离开苍川,也无法留下,为此,动乱结束后,水河赤锋还想办法为我造了新的身份,叫我改头换面,在苍川留下,也将这宅子赠予了我。我当时说我还不起他们这份恩情,他们只笑着说兄弟之间,不论钱财,只看恩义,希望我的客栈成为未来苍川中原人与狺人的交流之所。”   迟将说到这里,摇摇头:“可惜……事与愿违。”   在迟将的口中,过去的苍川,似乎并不如司若他们看到的那般,狺人与汉人泾渭分明,纵使有所冲突,但年轻一些的狺人……似乎是有望与中原人相合的,可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司若轻轻开口:“但、迟先生,我们见到的赤锋,与你口中所说……”   大为不同,甚至几乎就是两个人。   “那是因为水河死了!”司若话音未落,便立刻被迟将厉声打断,语毕,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激,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方才接着低低开口,“水河……其实并非纯狺人,而是狺人与中原人的混血。他在狺人之中地位算不得高,只是因为自幼便跟在赤锋身边,才得了其他狺人平待。”   水河是个整日都笑眯眯的青年,对狺人是,对中原人也是。若说赤锋对其他中原人还有着点高傲,那么本身就有着中原人血统的水河,便是两个族群的调和剂。迟将来到苍川的第一年,是水河陪着他过了中原人的所有年节,也是水河在他们一言不合就吵起来的时候,笑嘻嘻地拖着他们言归于好。   三人的往来没怎么避着人,平日里,水河也时常帮赤锋办事,而这一点,也成为了他日后出事的导火索。   “赤锋年轻那会其实很讨厌处家事,只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做。”平静下来的迟将喝了口冷茶,甘苦的味道在他口腔中蔓延,“有些实在不愿意去做的,就央着水河帮手。这样下来,水河俨然成了赤家的管家,如今赤祸那个角色。然而赤家人哪里会容许一个外姓者、一个‘不干不净’的混血种掌持大局呢?”   “我还记得那一日与今日差不多,也是快入冬的秋。天气很冷,水河给我送来新做的皮袄,便要匆匆离开。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赤家有人出棺,赤锋忙于年末商榷,于是赤家人便呼他去帮忙。他看起来很高兴,还说或许是他们的劝说总算有了作用,那些老头子开始对中原人放下成见了。我们还畅想了一番,待苍川真的不同往日的苍川后,我们也能光明正大地做朋友。”   “但水河走后没多久,赤锋便也带着冬衣来了,还奇怪问我水河怎么不见了。”   “我当时便知道不好,告诉他水河被赤家长辈单独叫走。”   迟将眼中放出恨恨光芒:“果然,他们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过了大概一个半时辰……”迟将声音里也带了苦涩,“至于为何过去这么多年,我还能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一个时辰后,我听到狺人聚居处有放火炮声音——这是他们在祭坛处置自己人的时候会做的事;又半个时辰后,赤锋拖着满身是血的水河回到了我的旅店。”   “他满眼猩红,告诉我说,他赶到的时候,便看到水河被五花大绑,‘他们’说水河偷闯了狺人圣地,亵渎神灵,要就地斩杀。赤锋苦苦哀求许久,最后土司和那些族老,总算愿意看在赤家的面子上将惩罚换成鞭挞之刑,但用刑过后,也几乎去了水河一条命。”   “可水河压根对他们狺人的东西不感兴趣,如何会去主动偷闯禁地!这分明是赤家人在设局!”迟将声音再度高起来,他的眼圈也红了,“为的就是借机除掉水河!”   “……原本水河就要这样痛死在祭坛上,被放入圣棺带走,但赤锋不愿意,硬生生将他抢了出来。”   “然而到旅店时,他身上已没有一块好皮肉了。虽人还算得上清醒,可身上血不停在流,口鼻也一直在呛血,我们无论用了多好的药,多少名贵的药材,都没能将他留下……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说过一句怪罪,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说到这里,迟将的泪不自觉滴落下来,他合了合眼睛,将眼泪逼回去:“他说,让我们不要救了,给我们看个好东西——就像他总对我们做的那样。”   迟将的眼神落在那带着混浊颜色的半透明晶体上——   “这是他从圣地中‘偷’出来的真相。”   “狺人的私盐。”   作者有话说:   存稿快没有了T T好忙好忙要忙死了!!! 第115章   那点点盐粒上的黑褐痕迹,并非熬盐时留下的残渣,而是水河哪怕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有松开手时,渗透进的鲜红血液。   就这样被迟将与赤锋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留存了这么多年,直到再次出现在司若他们面前。   “把水河安葬后,我与赤锋再未在正式场合见过面,也权当从未相识过。但这么多年里,我们一直都保持着联络。赤锋回到赤家转换性情当赤家家主,是为了获得更多狺人勾结上臣,贩卖私盐的罪证,而留在客栈的我……”迟将再次笑了笑,但这次的笑容里,却带了些很难读懂的,像是那条被尘封的隧道一般厚重的情绪,“则无数次为他、也为我自己,物色可能为水河鸣冤、愿意将此事捅破天听的人,是不是官员都无所谓。”   “只可惜这么多年了,从来没人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机会。这么多年,我们才等到你们,我们也都老了,都有了别的顾虑。”   司若沉默了。   水河,赤锋,迟将。   三人,如今只剩下迟将一人。有人早逝,有人为了为好友报仇,隐姓埋名,有人压下愤怒与痛恨,与凶手虚与委蛇。   他也没想到那个表面上看起来对中原人不屑一顾、甚至恶心中原人的中年男人,从前也曾是与好友说笑打闹、嬉笑怒骂的高傲青年,也曾有过肆意轻狂的过去,只是被久而不见天日的乌云笼罩了十余年,逐渐改变了面目,也主动遗忘了过往。   “迟先生……”司若轻声道,语气里带着敬佩,“你们……是英雄。若非赤锋……赤家主在赤家的里外制衡,或许会有更多像水河这样的人失踪,死去。”   “呵。”迟将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你们可别太抬举我们,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后面以尸体运盐的主意,便是我们想出来的。十三年前,那群狺人运盐用的尸体一开始是自然死亡的老人,可自然死亡的人,哪儿有这么多?后来有一段时间,苍川的中原人总在消失,引起了官府注意。也是我和赤锋私下商量后,决定把矛头转向狺人内部,这才有了只有狺人才得入圣棺这一说,赤锋也借此机会,排了不少异己。”   “只是没想到,十几年了,金爻居然还没有放下疑心。兜兜转转,异己成了自己。”   听到杀人运盐的办法是他们两人想出来的,司若和沈灼怀他们也吃了一惊。但他们也很快意识到,纵使十三年过去,当年之策已成为一把杀人利刃,但在当年来说……这的确已是最好的,能保全苍川无辜百姓的手段。   “江湖中有一个故事。”沈灼怀迟迟开口,“独臂大侠获得天下神功时,他的仇家将一村百姓与他此生挚爱之人绑至火山之上,允他救其中之一。”他望着迟将,“迟先生与赤家主所面对,亦无所不同。杀一救一,皆是定数。迟先生虽说是为私仇私欲,却也救了百姓。”   “英雄一词,诸位当得上。”   沈灼怀用的是“诸位”,指代的就不仅仅是迟将本身了。他闻言,大概是想起过去,怔愣一会,最后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迟将小心地将那包沾了血的盐粒重新包裹起来,交予了沈灼怀与司若。   他说:“我希望我能相信你们。”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朝他点头:“迟先生请放心。我们二人其实并非苍川的新任执行官——”沈灼怀朝还在头昏脑胀、因为来迟了,也没太明白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贩盐大案的真执行官温楚志,“那家伙才是。我与诺生,是朝廷的十三川巡按使——他是我的副手。这件事,一定不会就此而已。”   “他——”迟将愣了愣。   他没想到那个知道好友出事后就想冲出去救人,被他一下打晕的愣头青居然才是他们新上任的执行官。   迟将:“……”如果当初来的是温楚志,他还真没勇气捅出一切来。   十三川巡按虽说名义上与苍川执行官同级,但实则十三川巡按的实权是要高于执行官的,加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看起来的确更为靠谱一些。   沈灼怀都发了话,孟此凡一个治安官也不能说什么。更别说,在他治下,狺人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贩卖私盐,他毫不察觉,沈灼怀司若给了一网打尽的机会,还偏偏被他搞砸。纵使孟此凡自个儿心里清楚自己当真和狺人、和金爻一丁点利益瓜葛都没有,看到自己搞砸这么多事,他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内奸。   因此孟此凡在听到迟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去、以及狺人的图谋的时候,他只是大气不敢出,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沈灼怀又突然想起他来:“孟此凡,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   “是、是……啊?”孟此凡一个劲点头,却突然听到自己被点名,结结巴巴道,“沈大人,什么,什么戴罪立功啊?我与你等不是死……假死了吗?”   沈灼怀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木桌,此刻正是日光盛大,金色光芒由原本还晦暗一片的窗外映照而入,自后而前打在他身上,仿若为他裹上一层金光。   沈灼怀并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微垂眼眸:“不日你便知道。”他眼睛扫过一片,“不过目前,还要拜托迟先生藏匿我们一段时间,大家都累了,需要安全的地方歇息。”   “自然。”迟将点头,但顿了顿,又看向沈灼怀。   众人精神紧绷许久,此刻终于放下了那根拉着的弦,跟随迟将的引导,一个个由迟将房中隐蔽的暗道,去往休息处。   司若在这时,才缓缓打了个哈欠,一点困困的泪意落在睫边,模糊了他的视觉。沈灼怀知道他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自己,缓和了眼神,温柔地替他捏捏坐久僵硬的肩。司若却看出了沈灼怀的意思,揉了一把脸蛋,小小声问他:“你不和我一起去睡觉吗?”   看着那张平日里清冷高傲,如今却因困倦带上了些许幼气与无辜的脸,沈灼怀语气更是温柔,他低低道:“你先睡着,我与迟先生还要去看看赤妙,待会就回去找你。”   司若想想也是,点点头,便先走一步。   回过头来,沈灼怀便见到眼神疲倦,但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意的迟将。   沈灼怀道:“迟先生是有事问我吧?你应该不会想叫我这个外人,去与你一起见赤妙。”   迟将叹了口气:“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沈大人,后生可畏。”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我只是想问问,你先前说的那个故事,结局是什么。”他看向眼前英俊却又隐隐透露着不可违抗的威严的年轻人,“那位大侠,最后选了哪一方。”   沈灼怀垂眸,唇边勾起一个有些轻蔑的笑来:“他啊,他选了村民,眼看着挚爱之人葬身火海。”   迟将瞳孔微缩。   他看得出来,此刻的沈灼怀是锋芒毕露的,亦是冰冷的,虽这个故事出自他口,可他本人,却并不满意最后的结局。不,甚至是蔑视。   “沈大人你……”迟将轻轻叹息。   “我。”沈灼怀抬眸,眸光反射金黄日芒,仿若有火焰在他目中燃烧,“若是我,挚爱与道义,两个我都要。哪怕对面是恶鬼,也不可能叫我放我挚爱之人身入火海。”   ……   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沈灼怀看到一个裹着薄被的团子缩在大床的角落,似乎已经睡熟了。房间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团子”司若均匀的呼吸声。迟将为他们准备的藏身之所类似商贾棋那一案的夹层,并无窗户,也照不到日光,但司若显然是怕沈灼怀进来跌碰到,在桌上为他留了一截短短的蜡烛。   沈灼怀生怕吵醒司若,小心关上房门,脱下鞋袜,赤脚走到床边,又去吹熄了那一点烛光。   室内顿时昏暗,似完全无天光的夜晚,但经过片刻闭眸适应后,沈灼怀还是一眼看清了司若的方向。   他轻悄悄坐上床榻,床榻发出微微的“吱呀”一声,沈灼怀立刻不敢动了。等声音停止后,他才用了他最轻的动作,合衣躺到司若身边,平心静气。   身侧的人,呼吸依旧绵长。   沈灼怀轻轻吐了口气,合上眼睛。   但随即,他一愣。   身旁的家伙突然翻了个身,整个人有半个身子倒在他身上,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但司若已凭借着往日的熟练,娴熟地找到沈灼怀的怀抱,像只惹人疼的小兽一般,钻进他臂膀中去。沈灼怀睁开眼睛,望向怀中的人——大概是闷着被子的缘故,司若的脸有些红扑扑的,他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上,闭着眼,但长长的睫毛一直在翕动,至于身上的被子,早不知道被他踢到天南海北去了。   沈灼怀顿了顿,想伸手去拉薄被给司若盖上,谁知司若手“啪”地拍了过来,依旧阖着眼,但嘴里开始嘟囔:“你怎么才回来……快睡,我好困。”   而后,这梦话一般的词句又被他吞进肚子里,陷入美梦的伴侣紧紧将沈灼怀环绕。   沈灼怀轻轻失笑一声,忍不住歪头去,亲了亲司若微乱的额发。   “嗯,睡吧,快睡。”他哄孩子一般轻轻拍拍司若的背,又侧了身子,视若珍宝地,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宝贝搂入怀中,闭上了眼睛。   绵长的呼吸此起彼伏,像是在交颈缠绕,永不分离。   小剧场:   温楚志:主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是永远的幸运儿。 第116章   沈灼怀与司若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太阳穴在隐隐作痛,沈灼怀皱着眉落了地,去打开房门:外面是神色肃穆的迟将。   见门打开,迟将朝他点点头,迅速扇进门来:“沈大人,狺人在外面四处搜查,想来应是在府衙中没寻到诸位大人的尸体,心有不甘——”   司若也醒了,直起身来,有些担忧:“那迟先生收留我们可会有危险?”   迟将摇摇头,表示他们不必担心,接着道:“我这旅店在狺人那儿是过过明路的,除了我与赤锋他们,也无人知晓这店中暗层。只是近几日狺人一定不会放心,还望诸位大人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出来。”   “我们知了。”沈灼怀点点头,“迟先生去忙罢,其他人我来叮嘱。”   迟将了然,也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这时,沈灼怀却叫住了他,迟将回头不解,沈灼怀问道,“不知赤妙姑娘去了哪里?似乎这里……”他看看外面各扇紧闭的木门,“并没有赤妙姑娘住的地方。”   迟将脚步滞住,说起赤妙,他神色有些黯然:“赤妙她……暂时住在外面,不过也不与客人住在一块,只要狺人不强入搜查,不会有大问题。昨夜我与她说了和她父亲的渊源,赤妙……很伤心,但又不让我多问,似是自己拿了主意。”   “也好。”沈灼怀叹气,“她现在,自己静静,也是件好事。”   这夹缝中的楼宇隔绝内外,终日不见天光,因此即使是艳阳天气,周遭也始终用着熊熊火焰照亮。看得出来虽经过精心维护,但屋子并没有多少分人气,就在司若他们头顶,一只足足有寸把长的蜘蛛毫不在意自己的庙穴已成了人类的暂居地,张牙舞爪地爬过。但即便如此,迟将还是尽力给他们准备好了早饭,洗漱用的水盆和漱杯被整齐地放在每一个门口边。   两人洗漱完,又去挨个敲门把剩余几个家伙叫醒——这一层只有三个屋子,沈灼怀和司若住一屋,孟此凡的衙役和师爷住一屋,温楚志和孟此凡只能委屈住一起。不过他们敲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孟此凡非常上道地打地铺睡在地上,温楚志没心没肺地睡成一个“大”字,占据了整张床。   用完早饭后,大家按照沈灼怀的要求聚在楼间唯一一处能容几人坐下的桌椅处,准备商量对策。   整栋楼都是木质结构,加之也有了十余年的时间没有再行修缮过,所以这墙面的隔音效果并没有非常好。几人坐下,几乎能清晰地听到外头旅店中来往杂客的交流、抱怨,甚至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狺人的话,这让他们的动作都轻了不少。   一个汉子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夜府衙闹了火鬼,一把火把咱们孟大人和新上任的官儿都烧死啦!”   另一个人似乎是坐在他对面,声音听起来也听清晰:“我就住在附近啊,哪里是火鬼,分明是地崩!轰的一下,差点儿把我床都震塌了!我看可没你说得这么简单,说不定是那个……”   “哪个啊?”汉子粗声粗气道。   “害,还能有哪个……”听闻动静,另一个人似乎是扯来什么东西,用水沾画下,发出“梭梭”声响,“当然是‘那些人’干的……要我说,苍川要不太平了,能走,就快点儿走吧!”   “啊?!狺人竟敢杀害朝廷命官!”   “嘘!小声些,你也不想活啦!”   接着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他们听不到了。   孟此凡愁眉苦脸:“沈大人,司大人,还有这位……温大人,如今外面都传我们死了……这可怎么办呢?万一、万一哪个不知好歹的,传到川外去,我这八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   “慌什么!”沈灼怀声音不大,语气却带着威压,“要的就是觉得我们死了。只有我们死了,追着我们咬的那些狼才能停下来,我们也才有反败为胜的时机。如今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急的应该是他们而非我们。等他们觉得我们真死了,我们再慢悠悠出去捅一刀,也不迟。不过——”   他的目光在在场人身上扫射一瞬:“我再重复一遍,除了温楚志,也除了得我命令,其他人不得踏出这个暗楼的门。”   “唉……”孟此凡垂头丧气,却也无可奈何,“明白,小的明白。但沈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就这样空等着?”   “静观其变。”司若开口道,“沈灼怀说得对,如今金爻暂时把持苍川,外界危险重重,大家之‘死’,便是我们最好的武器。如今他们拿不定我们究竟是死是活,反倒成了我们的优势。”他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在场之人面上神色各异,温楚志是笃定他们不会有大事,却拿不定主意的迷茫,孟此凡与他的心腹们是与狺人来往多年,深知狺人狡诈,怎么都遮掩不住的忧心忡忡,而沈灼怀则一如往常,除了眸色更为幽深,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们匆忙至此并非预先有谋,而是意外堆叠着意外的不得不,心有不安,也是正常。   司若想了想,道:“孟大人有所不知,我和沈灼怀,与清川霍将军私下惯有往来,此前温楚志官印丢失后,我们也是拜托他帮忙。”霍天雄是真有实权的将军,司若说此番话,言下之意便是叫孟此凡他们不要为自己生命安全焦虑,实在不可,他们还有后着。   霍天雄上任时自然与孟此凡是通过气的,加之清川苍川本为一体,苍川若有大事,他清川得不了好,司若此言一出,倒是叫孟此凡一等人安心几分。   这个话题之后,又是一场沉默。   因为除了静观其变,大家的确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能在现下这情况下,破出局去。   没过多久,孟此凡和他的手下便借口困乏,提前回房休息去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沈灼怀他们也清楚,孟此凡毕竟和他们不算熟稔,这是要和自己人拿主意。   端上的早点没几个人有心情吃,腾腾的热气也已转凉,茶壶中的水倒是续了几次,一杯杯酽茶都转淡。沈灼怀心中轻叹,虽说如今安全,但他们也的确被困在这儿了。他自然了解身边人的心中焦灼,外面情况日新月异,今日狺人能攻破府衙,说不准明日便能纠集大军。他们即使留有后手,可单凭迟将一个人打点打听,始终是有所迟钝的。   若是……若是有个人,像当初的赤锋一样,做一颗埋在狺人内部的钉子便好了。   沈灼怀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这里自然有一个现成的人选,赤妙。   可……沈灼怀也明白,按道,赤妙应该随他们葬身火海,成为一个死人。加之,赤妙的父亲,已经因为他心中的事业——所谓的复仇,成为了牺牲自我,哪怕死前,都没能撇清自己的孤胆英雄,如今他的女儿,却还要重蹈他的覆辙吗?沈灼怀眸色深沉。这是一个极为自私的决定,意味着赤妙绝对的牺牲。   如果是从前的他,沈灼怀会想也不想地去找到赤妙,晓之以动之以情,让她成为这枚棋子,他只看结果,不在乎过程。可如今……如今的沈灼怀不再是以前那个冷酷的、唯结果论的人了,他那那颗心好像被司若一点一点融化,分明司若才是那个看起来更冷冰冰的人,却叫他却不再愿意选择利用。   哪怕这种不选择同样是一种自私,是下意识地不想叫司若伤心。   “你在苦恼什么?”司若看出沈灼怀眸中刹那的风云变动,他轻声道,“是很难做下的决定吗?”   沈灼怀的思索突然被司若开口打断,他愣了愣,随即目光移向司若脸上,那是再真切不过的关怀,他露出一个笑,伸出手去,掐了一把司若的脸:“没事,已经想好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是什么大事。”   过了早上喝茶的时候,旅店中来人也散得七七八八,外头声音渐歇,偶尔能听得迟将招呼打杂的收拾东西的声音,之后又归于平静。与安静的旅店内相反的,是哪怕沈灼怀他们在隔楼之中,都能清晰听得的频繁的马蹄声响,不过一两个时辰功夫,却似乎跑过了千军万马。   温楚志有些忧心:“他们似乎是真在纠集人马……狺人究竟要做什么?贩卖私盐,需要这样多的人手吗?”   不需旁人回答,众人心中也很清楚,并不。   私盐是一笔生意,哪怕它利润再高,再是刀头舔血的生意,那也只是生意,更何况狺人贩盐,利用的是死尸与棺材,而非兵马金戈。如今他们听到的动静,一来可能是他们失踪后,为平百姓疑惑做出的镇压,二来就……   “要是能出去看看就好了。”温楚志托着下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直起身来,“我,我不是明面上和你们没什么关系吗?要不我去吧!我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给你们带些消息。要是有问题也简单,我直接回清川找霍将军去!”   “你想得简单。”沈灼怀摇摇头,“你觉得,苍川出了这样大的事,狺人杀害朝廷命官,他们还会随便许人出川吗?到时不知你出的是苍川,还是去的黄泉路!”   “这、这……”温楚志倒没想这么多,“可诺生先前不是和孟此凡说……”   “我那是在定孟大人他们的心。”司若道,如今没有外人在,他也不必惺惺作态,“孟大人他们突遭此劫,惶恐不安,虽为汉人,可毕竟在苍川良久,与狺人也素有往来。若非我如此安抚,或许他们慌乱之下,就会出卖我们。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那你们这谎说得可真是一点儿也不掺假……”温楚志苦恼地捏捏眉心,又趴了下去。 第117章   就在几人还在讨论的时候,耳尖的司若突然听得一阵闷闷的“咚咚咚”声音从靠近旅店前门一处传来,而后便是几声急促的脚步。司若立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竖起耳朵,听起外头动静。   率先出现的是一声巨大的门响,好似是那可怜木门被谁一脚踹开,而后便是粗声粗气、咄咄逼人的狺人土话,他们听不大懂狺人是在说什么,但大致从他们的态度里,可以猜到他们是在找人。   三人对视一眼,面上神色沉静下来。   果然,金爻并没有因为地牢的崩塌就完全相信他们的死亡,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别说,狺人族中,一定会留下迟将与赤锋有旧的记录。   司若几乎是屏住呼吸,贴近那冰冷墙壁,既试图将外头的动静听得更清晰一些,却又怕自己胸膛之中如擂鼓一般的心跳,会透过这传音的墙传递出去,叫外头的敌人发觉不妙。   狺人找上门来了,而他们只能藏在这夹缝中,无能为力。   “!@¥#%5@#……!”一个狺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然后兵戈碰撞的声音响起。   “我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您不能随便进来搜查。”而后是迟将镇定中带着一些若有几分提示意味的声线,他似是故意地将狺人的要求大致重复了一遍,“您说您要找几个死人,我这又不是棺材铺,还请回去。”   “噌——”   长刀摩擦刀鞘,发出金属拔出时独有的声响——狺人动兵器了!司若有些紧张,他手指紧紧扒在墙上,恨不得现在他在屋外而非夹缝之内,狺人对迟将做了什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吗?   好在下一刻,迟将毫无波澜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的旅店隶属于赤家,我是为赤家招待来往汉人,收集情报的功臣,你们没资格这样对我。”   似是这句话对于那些找上门来的普通狺人士兵还有几分威慑力,很快,司若便听到了刀被插回刀鞘的响声。   司若也随之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听到一些很低的狺人土话的嘀咕声,只是听不大清,而后是一个汉话发音生疏的狺人开了口:“……窝们费肥去zao赤家,泥做豪准备。”   然后旅店再度归于宁静。   砰砰直跳的心终于慢了一些,司若回头,看到沈灼怀与温楚志眼中如出一辙的担忧。   他们能藏,但却不知道还能藏多久,本以为至少能谋划到反攻的时候,却并未想到,狺人那方,也早早起了怀疑。   闷闷的敲击墙壁声再度响起,不过这次却是从暗门处。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大步走到暗门前,却没有开门,也没有应答。   门外传来迟将的声音:“是我。”   厚重的门板被推开,进来的迟将亦是满面忧色,他警惕地看了看自己身后,立刻进入夹层中后,便快速将门恢复原状:“我本以为他们不会来得这样快,但没想到狺人今日便找上门来了。”他看看屋中众人,“……诸位大人,或许我们该另寻藏身之所。”   言下之意是,这里已经不够安全。   温楚志一愣:“可、他们并不知道这屋中有夹层,不是吗?”   迟将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只是,今日说汉话那狺人,与我有些利益关系,因而给了我些暗示。”   “他们要对旅店进行大搜查?”沈灼怀皱起眉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两日。”迟将沉声道,“但也请大人们放心,我会尽快找好地方,只是请诸位提前做好准备……赤妙?你怎么来了?”他话为未说完,余光却瞥见众人身后出现一道红色身影,那正是独自沉寂,一直没与司若沈灼怀他们有任何交流的赤妙姑娘。   赤妙没有再穿先前逃跑时的那身麻布衣裳,而是一袭狺人的红衣打扮,却扎了个汉人发式。经过弑父、逃亡,又得知真相一系列的冲击后,她面如白纸,一双英气凌厉的眼睛里唯留下几分厌世的冷厉与脆弱。赤妙微微垂着头,手上拿着一根木棍,神情有些呆呆的,似是听到迟将声音后,她才缓缓开了口。   “……我听到他们来找人。”   这“他们”,自然指的是那些狺人。   “他们、他们要杀了我们吗?”赤妙声音有些止不住的颤抖,她手指上纤长的豆蔻色指甲几乎深深扣入手心,“他们已经让我杀了我爹,也杀了赤祸了,我们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我们这轮又能逃到哪里去?!”她声音有些大,几乎震彻整个夹层。   “嘘,嘘……别怕,我们一定能活下来。”见赤妙如此,迟将心头一沉,慌忙上去安抚,大抵是因为不久前与赤妙的长谈叫她放下了戒心,在迟将的耐心安慰下,赤妙终于安静下来,小声小声地啜泣着。   司若看了心头有些不忍,别过眼睛去。   也好在……赤妙是跟着他们离开,而非金爻真的突然大发善心,让她回到狺人族群中去。赤妙年纪比他和沈灼怀还要小上几岁,又在土司的强压之下亲手杀死自己至亲,先前强撑已经到了头。司若第一次进黑市时,就跟着师傅办了这样一个单子,那也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女人,被她的丈夫送来黑市,说要治治她的疯病。但后来司若才知晓,她并不是一直这样,而是不小心闷死了自己新生的孩子,便日日在梦中见到自己弑亲的过往……   那女人的神色,与如今的赤妙,不能说十分,但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若回到族群中,说不准她会变成第二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被送进黑市里治病,治不好便发卖掉,成为黑市藤蔓交错的养分之一。   或是那圣棺中的第二具尸体。   外头动静这样大,孟此凡三人耳朵没聋,自然是听到了的,连带着迟将那句仅剩的期限一起。孟此凡、他的师爷,他的心腹衙役,三个脑袋齐齐从屋中探出来,活像是一串糖葫芦似的。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动静停歇,孟此凡方才讷讷开口:“几位大人……”他顿了顿,“我们商量好了。”   他推推挤在身边的两个手下,咳嗽一声:“苍川狺人反叛,无论如何……我们府衙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到这儿,他悄悄望了一眼温楚志,但似乎温楚志并未解他话外之意,丝毫没给他眼神,依旧一脸的纯良,孟此凡只好转回目光来,“我们决定与几位大人同进同退。”   意思是,即使面对狺人的搜捕,他们也绝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最后他们商议出来的方案,简洁,却又难办:   两日之内,躲藏在旅店夹层中的几人必须要找好新的藏身之地,然后在如今遍地狺人的情况下,在几乎明摆着有监视的金爻眼皮子底下安全转移出去,这是其一;其二,温楚志必须找准时机,逃出苍川,一是去向霍天雄报告如今苍川发生之事,让清川有所预备,二是给京中递信——虽霍天雄是个实权将军,但他手下兵力并没有太多,而且在没有京中命令的情况下,霍天雄随意出兵,无异于自寻死路;而其三……   沈灼怀的目光放在了赤妙与孟此凡身上。   “金爻怀疑旅店藏匿‘背叛者’,无论如何,他势必是要从这里,找到一些东西交代上去的。”沈灼怀淡淡道,“即使我们离开。可问题就是,迟先生,能交出什么无伤大雅的东西呢?”   迟将一愣。   他并没有将沈灼怀他们的存在暴露出去的心思,思索片刻后,迟将回应:“若是这样,是否有些冒险?”   “要交谁?”司若皱眉道,“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出去,很可能都是自寻死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灼怀见司若误会,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们要出去另寻他处,至少也要绕开那些狺人的目光。”他伸出一只手,在赤妙与孟此凡中间停顿一下,最后还是指向了孟此凡,“孟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我同你说的,要你戴罪立功一说?”   “我、我?”孟此凡指指自己,“这、沈大人,下官能做些什么……沈大人,下官在桑梓,可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妻儿待养呐……”他的声音低低下去,目光也避开沈灼怀投射过来的眼神。   虽是这么说,但毕竟孟此凡浸淫官场时间不短,他也大致猜到了沈灼怀大概是要自己出去做那枚引走狺人的引子。至于为什么不用他的手下这件事——孟此凡心里很清楚,虽说是心腹,那也只是对他自己而言,这两个心腹,在外身份低微,对于狺人没有什么威胁性,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吸引力。   “我心里已有些打算。放心,孟大人,这不算太过冒险。”沈灼怀换了安抚的口吻,“倒是我会乔装打扮,陪孟大人入狺人群居地,保证我二人安危。”   沈灼怀这样说了,孟此凡那颗快跳出喉咙的心才稍稍好过一些,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点点头,算作是同意。   一番讨价还价之下,最后只等迟将寻到新藏身之处。   原本一个还算轻松的白日,又这样被突然闯进的狺人给轻易搅合,虽说后续都有了安排,可每个人心头,都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翳。   司若有些心烦,与沈灼怀他们说了一声,便回房间,先行读书静静心,孟此凡一行人也早跑回自个儿屋中继续恐慌。沈灼怀欲追上司若脚步,却突然听得身后一个轻轻女声——   “你。”   沈灼怀脚步止住,他回头观望,意识到赤妙却是在叫自己。   赤妙身边陪着迟将,经过先前一轮发泄后,她看起来平静许多,眸中依旧有着如霜重的寒意,却没有先前太过的瑟缩。   “我是在叫你。”她记不住沈灼怀的名字,只是这样又叫了一声。   “何事?”沈灼怀道。   赤妙抿抿唇,看向沈灼怀身后被他开了一条缝的房门:“我想你应该不太乐意你喜欢的人听到。”   沈灼怀闻言,若有所思,轻轻阖上了门。   “说罢。”他说,“我还要回去陪人,他心情不好。”   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赤妙终于开口:“为何,为何你刚才,明明更属意我回到狺族中去做你们的探子,可最后却选了那个治安官?”她苍白的唇色被咬出一道血痕,“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样善良的家伙。”   听到这话,沈灼怀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你想有得选吗?我看你也不是多胆大的家伙。”   可谁知,赤妙深呼吸一下,却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想回去。”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冬至快乐!我刚回到家,准备晚上的菜去啦~大家也吃好喝好,注意保暖呀! 第118章   沈灼怀闻言,抱胸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   说是女子,但赤妙岁数最多算个小姑娘,若是在中原,或许还在祖父祖母膝下承欢。可这是苍川,狺人又向来显得过分早熟,赤妙这个年纪,在他们看来,已下意识会觉得这是个已快成年岁的大人。但无论是赤妙被金爻威胁教唆,还是后来她经历这惊险一日的崩溃,都显露了她的真实年纪和心性。   虽说知道不该这样想,赤妙逃婚亦是为她自己自由……沈灼怀心内叹息一声,或许当时赤锋也是想到,自己女儿在他大权旁落后,断断无法抵抗赤祸那样的狡诈之徒,更无法继承自己颠覆狺人族群的念想,才想着快快把赤妙嫁出去,嫁给一个与狺人无关,又可保她一世安康的富足人家。   沈灼怀讨厌这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赤锋的用心珍重。   见沈灼怀久久没有回应,赤妙似是有些急了,她向前一步:“你、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吗?”她嘴皮子飞快,好似连珠炮似的,“我知道在你们这些汉人官员看来我就是个、是个……”她一下子想不出形容词,“那个什么草!但我是真心想帮你们的!”她求助地看了旁边的迟将一眼,迟将没有开口,只是鼓励地看着她,赤妙便继续道,“横竖,这里已经被怀疑了,你们若是想逃,必定需要一个转移注意力的人。”   她抿抿唇:“我……我看出来你想拿那个姓孟的官出去顶了。”赤妙手指捏着袖边,似乎是在下最后的决心,“可他后面,肯定还有别的作用,是吗?所以你看到了我。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你没有选择我。但现在,我愿意做那个诱饵。我也想回去看看……狺人内部,到底成了什么样。”   赤妙的眼眸颜色不同于中原人,瞳孔是发亮的浅棕,或许是带些西域人血统,在黑暗中还有些许暗蓝色的反光。不得不说,虽然只见过赤锋几面,甚至见的还是赤锋伪装过的模样,可赤妙这样看过去——沈灼怀却好像见到了迟将口中那个十几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狺人。   和眼前完全继承了他血脉的女儿一般,都有一双始终燃烧着火焰的瞳孔。   不知怎么的,沈灼怀有些触动。   他沉默一会,开口道:“可你回去,很可能会死。”   沈灼怀对赤妙说,也对迟将说:“迟先生,你也可能会死。”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计划能得到完美实施而感到欣喜若狂,而是冷静地给眼前分明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站在一起,却精神上又有着几分相似的两个人分析着利弊,“先前金爻只是怀疑旅店,一是因为我们住过,二是因为迟先生多年前和赤家的关系。但赤妙你回去后,他的怀疑便顺成章变成了现实——他很可能会对你以及你经营多年的旅店下手,这是其一。”   “其二——”沈灼怀锐利的目光投射向赤妙,“我让孟此凡回去,不是让他回去之后高坐庙堂,做个傀儡治安官的。如果有可能,我要他深入狺人内部,打探他们贩盐的更多证据以及幕后支使狺人完成跨川大案的黑手。你是狺人,要做的,只会更多而不会更少。而且,作为汉人,我很难像帮助孟此凡那样,作为你的后援。”他顿了顿,“赤妙,你愿意吗?你敢吗?你又能吗?”   “狺人背叛狺人的下场,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沈灼怀声音不大,似乎是不想让其他人听见他们三人间的谈话,但语气却像是操纵着这场交谈,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我……”赤妙的眼圈红了,她咬咬牙,“我是为我赤家,为我父亲之叛变。狺人从来都不是土司的狺人,而是狺人神灵的狺人。金爻所做一切,只会让我狺人彻底灭族……”她看着沈灼怀,“我愿意,但作为交换!”她的声音像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你要对天发誓,事毕之后,不得让朝廷灭族。哪怕是狺人,也有无辜者!”   沈灼怀轻轻点了点头:“没问题,我们一言为定。”   他说罢,转身就想打开门,可须臾,他又停下了手中动作,返身,看向眼前的迟将和赤妙,喟叹一声:“还有两日,二位好好告个别罢。”   末了,便推门而去。   ……   外头回廊已有些凉意,沈灼怀进入屋内,大抵是因不大通风的缘故,总觉得有一股暖意。一点明亮的烛火在屋中一点一点跳动着,微微照亮了一处,司若则裹着被子,背对门口,靠在床榻上,手上拿着一本书,轻轻翻页。他看得很是入迷,就连沈灼怀开门进来,也没能扰到他。   在屋内,司若便没这么拘着,散下了长长乌发,随意地披散着,灯火明灭间,将他长而卷翘的睫毛打下薄薄一层阴影,可他恍然不绝,纤长白皙的手指捻开一页有些发黄干脆的纸,似乎因为散下的发挡了些光,指尖又轻轻扫过额边。他们是临时回到旅店的,为了不叫搜查的狺人怀疑,他们的行李都放在原地没有动,身上换的衣衫多是迟将找的一些旧袍子。司若本就身形瘦削,穿上宽松的袖袍,露出一截藕般的手臂,更是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沈灼怀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笑道:“小书生,看什么这样入迷?”   “!”司若被沈灼怀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忍不住伸手抽了他一下,“你走路没声儿的吗!”   “我进来不知多久了。”沈灼怀一摊手,“是你看得太入迷。若我是个狐妖,你这书生估计早被我吃干抹净了。”   司若瞪了他一眼:“真不知你从哪里学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他又问,“怎么在外头耽搁了这样久?有新的消息不成?”   沈灼怀张嘴想答他与赤妙达成的交易,可转念一想,如今事情未定,能少些人知道,就少些风险。他不是不信任司若,而是按他的计划……司若知道得越少,会越安全。   因而,沈灼怀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没什么。”他笑笑道,“只是讨论了一下接下来的事。迟先生已经对我们如何转移有想法了,只是还需要时间周旋。待事情决定,他会再次召集我们。”   “哦。”司若点点头,不疑有他。   虽说他自诩向来脑子比沈灼怀快得多,可对于那些“阴谋诡计”——他自然是不如浸淫多年的沈灼怀的。而这么多次出生入死下来,沈灼怀的安排也从未出过错,因此司若并没有半分异议。   接下来两日,他们难得过上了一段平静悠闲的时光。若不是不能出这黑乎乎的夹层,这等衣来伸手(对于司若来说),饭来张口(勉强对于所有人来说)的日子,不亚于去山庄度假。除了沈灼怀有时要与迟将谈事外,每日每日司若与沈灼怀基本都在房中厮混,算是久别胜新婚,若不是司若警告他做出了问题现在不好请大夫拿药,说不准沈灼怀还要做得更过分一些。   直到面色严肃的迟将敲响了所有人的门。   他们再度齐聚起来。   “准备好了。”迟将神色匆匆,似乎几日未得休息,眼底青黑愈发重了,他身边跟着一身狺人裙装打扮的赤妙,比起已经修养了几日的几个汉人,两人面上都有着几分对不能确定的未来的迟疑。   迟将将手上一个包裹打开,上面是几套粗麻布衣裳,还有包头的头巾:“还请诸位大人待会换上这身衣服,而后我会简单帮大家易容成混血狺人的长相和打扮。”他将手上衣物一一递到几人手上,“现在是卯时二刻。卯时三刻,会有一辆送菜的车马进来,介后我会安排诸位藏入车马中。拉车的人我一定打点好了,他会送你们到三里之外的一户农家。随后我会到地方,再行安排。”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眼前的几个人,司若注意到,他好像在轻轻地叹气:“请大家,也多加小心”   司若敏锐地感知到了空气中仿若丝缕状漂浮着的苦涩情绪,他不知道这情绪是从哪儿来的,下意识看了沈灼怀一眼。   沈灼怀却好像故意地没有注意他,微微皱着眉,扯着粗麻布衣上的线头。   温楚志也好像嘟囔了一句:“本少爷能穿这种东西吗……”   孟此凡的三人小组看看迟将,又看看沈灼怀,凑在一起像是议论了几句,而后孟此凡站出来,朝沈灼怀鞠了一下:“沈大人,先前说的那事……”他侧目偷偷瞧沈灼怀那边,“可还需要其他的图谋……?”   “……不必。”沈灼怀抬起眸来,他面色沉静,好似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波动,“有人替你去做这件事了。”   “谁……?”孟此凡挠挠头,他看看自己两个属下,两个属下一边猛摆手一边向后挪,“谁要主动接这苦差事……”   “我。”这时,站在迟将身侧,一直没有开过口,这么些天也从未与孟此凡有过任何交流的赤妙却突然说话了,她定定地看着孟此凡,“我替你回狺人那里去,我来做这个探子。”   “什么?”这是目瞪口呆的孟此凡一行、温楚志。   “什么?!”这是将目光直直投向沈灼怀的司若。   “怎么会是她?”司若用质问的目光看着沈灼怀。   其实不需沈灼怀回应,司若也知道沈灼怀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   那日回来后沈灼怀的欲言又止,他提问后的些微迟钝,还有后来两日让他沉浸投入而无法思索其余东西的情事,好像都是为了掩护今日的回答。   沈灼怀从来是能拖则拖的。   “为什么。”司若问,方向面对沈灼怀那侧,带着一点旁人觉察不到,但在沈灼怀看来却几乎实质化的怒气,“为什么。”   “是我自己愿意的。”赤妙替沈灼怀辩解,“我觉得我应该回去,而且,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她很认真地对司若说,“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和沈大人没有关系。”   司若深吸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摇铃声却从墙外传来,伴随着摇铃响的,还有狺人粗鲁的叫骂。迟将稍稍推开一些阻隔着夹层与外头的机关门,深吸一口气:“我们的计划得临时改变一些。” 第119章   “狺人一起来了。”   迟将面色凝重。   现在再争吵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司若冷冷瞪了沈灼怀一眼,迅速把外袍脱下,换上了粗布衣袍。   易容也来不及,迟将左右打量一下,正巧看到角落处有一筐快用完的灰碳,便抓起一把灰,也不管恭敬不恭敬了,往面前几个人脸上抹,又帮他们把头发扯乱,不过几下功夫,原本是个正常百姓打扮的沈灼怀几人俨然一群灰头土脸、方从田地间回来的农户。   迟将语速快了些:“我与那马夫约定好在后院等,他不知道他车里要藏人,从前我也与他一起偷偷往川外或者附近运些狺人不喜的东西过,因而他不会检查车里是什么,请诸位大人不要出声。他放好马车后会出去抽水烟,到时列位藏好便好。然后待会狺人一定会进来搜查,我会带着赤妙出去自投罗网——”   他语气中带了一点沉重:“若一个时辰后我未去与大家会面……”他看向众人,“请各自珍重。”   “从先前你们上来的那条路可以直接通往后院,我与大家分开走。”迟将又迅速将先前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情绪遮掩,“尽快,平安。”   他们两方人,将要面对的是不一样的两条路,也是未知的两个未来。   他们只能匆匆地对彼此点了点头,然后走向不同的路。   司若没有再和沈灼怀说一句话。   他第一次看到与前面旅店相接的那道隐秘的木门被打开,赤妙那暗红色的裙摆在罅隙间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   离开夹层后,前头传来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也更分明,他们逃亡的脚步之中,狺人士兵的大声呵斥与其中迟将的冷静应答既远又近,或许只有一墙之隔,但又好似咫尺天边。走向另一端的六人在那种紧张的呵斥下快速奔下台阶,经过乌黑没有光的廊道,推开那扇门——   许久未见的灿烂天光突然穿越门头,摄入众人眼前,叫几人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   “……走罢。”沈灼怀打破沉默。   与前头旅店分隔的后院寂静一片,沈灼怀与司若的骏马正在吃草,见到他们,忍不住伸颈去看,地上两只得意洋洋的鸡走来走去,不时啄一啄泥地。而他们要藏身的那送货车马,就静静停在庭院之中。   那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两匹驴子驮着一辆有顶的拖车,高高的草堆在里面被堆摞起来,菜肉放了一个拖车,空气中混杂着被屠宰动物的血腥味。拖车不小,加上那些草堆,足以他们小心躲藏。   沈灼怀大致安排了一下,温楚志与司若在最里面,孟此凡和他的师爷中间,他与那个衙役殿后。司若没等他说完,便转身往车里钻。   他们刚刚藏好,勉强将车马货物恢复原样,便听到一阵亟亟的脚步声自前院传来,司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敢动,视线被絮缕的草絮遮挡,但因为紧张,偶尔还能听到些衣物摩擦的声响。   “!@¥#¥@#¥”那个粗鲁的狺人男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只可惜他们还是听不懂,不过大概率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大人!”一个距离他们很近的烟嗓男声把那粗鲁狺人声音拦在似乎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听声音,他也是个会说狺人话的,只是不知是汉人还是狺人,而后这烟嗓高声叫道,“啊呀,迟老板,怎么你被……?”   司若攥住拳头。   迟将和赤妙果然也被带走了。   只听得迟将苦笑一声:“一些误会……”而后似乎是和搜查的狺人说了些什么,迟将又道,“我知道私自收留赤家小姐,是迟某的罪责,金叉大人日日搜查不易,将迟某带回去给土司大人论功行赏是应该的,但还请勿要殃及旅店无辜。”   赤妙也说:“金叉,你把迟将放了,我和你回去便是。”   那个叫金叉的狺人居然也会些汉话:“这些土司会有决断!你后院那是什么?”   还没等迟将开口,那抽水烟的烟嗓男声便说话了:“金叉大人,我每天早晨给他旅店送些猪羊鸡肉,还有粮食,今天也是刚巧。”他笑嘻嘻的,“给耽搁了,这时候才送到。这不,还要去下一家呢。”   “是吗?”金叉半信半疑,随之司若便注意到狺人身上配饰碰撞,叮当作响,似是他在走近他们藏身的拖车,“里面,没别的东西?你检查过了?”   司若的心“咚咚”直跳,他清晰地听到,藏身在拖车中每个人的呼吸都紧了不止一分,包括他自己。为了能透气,那堆着的草摞并没有完全压实,因而他们能透过缝隙,看到一丝丝泄露进来的光,此刻,司若便紧张地盯着那一丝光芒看——他和温楚志被安排在最里,沈灼怀在最外,若是要起一场遭遇战,那么沈灼怀一定会率先受袭。   他不信那个叫金叉的狺人会没带着别人来。   在司若紧张的时候,沈灼怀仿佛也冥冥之中觉察到了他内心的不安,目光穿越前头两个人的肩膀,望向司若,是一个安抚的,叫他定心的眼神。   即使司若还在因为他叫赤妙出去牺牲的事情生气,但与他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也好似整个炸毛的猫安定了下来。   脚步越来越近。   “没别的东西,金叉大人。”马夫殷切道,“这每日去哪里,每日拉什么货物,都是定的。”   “那你这草堆里又是什么,垒得这样高?”狺人依旧没有放下疑虑,“真臭!”他用土话骂了一声,突然听得“唰”的一下,兵器与刀鞘碰撞摩擦,他抽出刀来——   沈灼怀目光凌厉,黑暗中,他立刻做了一个手势,让众人都侧偏向拖车两方——   果然就在沈灼怀做出手势的下一刻,一把长刀从草堆中间的缝隙间刺了进来,角度由上至下,直直插ru了地上一只被开膛破肚的乳猪中,发出一声入肉的闷响。孟此凡他们吓得冷汗直流,若不是沈灼怀及时提醒,刚刚他与他的心腹衙役,怕就要被捅成一串糖葫芦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还不能放松,沈灼怀的手已经握在了腰间软剑之上,只预备着若是他们躲藏被掀开,便随时拔出剑去,一剑结果了那名叫金叉的狺人。   “嗯?!”感受到刺穿了什么东西,金叉立刻把刀抽回,看到刀尖上淌下的鲜红血液,他怒目而视,“嗯?这是什么?!”   “这、这里面都是些死猪死羊!”见金叉可能要动手,马夫连忙上前。   马夫狠狠一脚踹在拖车上,本就不太坚固的拖车摇晃起来,藏身其中的几人都不得不扒紧了车壁。似是意识到什么,马夫踹完一脚还不够,又扒在车前板前,几乎整个身子遮挡住狺人,而后伸手进草堆中,开始摸索。   “我给您拖一只出来看看便是!这其他的猪羊还要卖给别家,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啊!”   一只粗糙的,明显是汉人皮肤颜色的手探入草堆,却没有如同他话中意思那般在找什么东西,只是张了张手指。   沈灼怀愣了一下,随即立刻会意。   他扯着刚才被金叉刺中的那只乳猪,将它拖到那只手上,而马夫感觉到自己捉到了切实的东西,便也小心翼翼地拖了出去。   “您看,还恰好是您刚才刺中那只!”马夫举着那只被刺了一剑的乳猪笑道,“哎,也不要叫金叉大人白走一趟,我听说您妻子做炙烤乳猪是一绝,不如就带回去如何?若不方便,带回我亲自给您送回府上!”   迟将打蛇随棍上:“金叉大人辛苦,这区区一只乳猪罢了,日后我给大人送上半月都是应该的!金叉大人与土司乃是本族,从前疏忽,是我等之过,日后定会好好报答!”   虽说金叉在汉人面前被叫“大人大人”的,又同姓金,可在狺人中,他不过是个最底层的苦力,捞不到什么油水,今日来迟将这也是被日常安排的搜查,谁知他好运气,搜出了逃跑的赤妙,如今一边被迟将和马夫他们这般奉承,一边许以好处,也不由得暗自心动。   他假模假样地擦了一下刀,装作在思考,而后又立刻道:“你们两个家伙说得有礼。你——”他好像在对马夫道,“待会你送我家里,我,先把他们带回去。”   终于,脚步声再次走远,这回连带前前院那些细琐响声也都消失不见。   “没事了,终于没事了……”孟此凡嘟囔了一句,听起来都快要哭出来了。   毕竟险些被扎成糖串子的经历,也不是哪个封疆大官都能有的。   司若还在担心迟将与赤妙:“他们都被带回去了,会不会遇上什么险事?”   沈灼怀轻生道:“ 听迟先生的语气,不像没有准备的样子……诺生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司若打断:“迟将有准备,可赤妙呢?赤妙回去还能活吗?”   眼看着两人,或者说司若单方面又要和沈灼怀吵起来,就在这时,遮在他们面前的草摞却突然被拨开——   此前没有任何预兆,也没人注意到声响,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射进来的日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下意识伸手遮住了眼目。   而后他们便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嘶哑烟嗓开口道:“迟老板果然没同我说实话。”   沈灼怀最先适应了强光,他紧皱着眉头,腰间长剑已经拔了一半:“你?!”   “别急,我没有恶意。”   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名马夫的模样。   马夫看起来五六十的年纪,一身苍色短打,头上裹着布巾,鼻骨挺拔,浑浊的眼睛中有一丝幽幽蓝色——他大抵也是个混血的狺人。一条长长的刀疤自他左眼上方纵厉而下,几乎布遍他的整张左脸,破掉了他原本还相对较为憨厚的面相。马夫有些吊儿郎当地站着,背却挺直,手上依旧拿着那杆水烟。   他身后没有别人,手上也没有任何刀刃武器,这叫沈灼怀他们放下些心来。   “没事了,我只是看一眼,你们该往哪儿去还往哪儿去。”马夫伸了个懒腰,把草堆扒拉好,“待会我还得给金叉送猪去呢。” 第120章   除了刚才和马夫有过“合作”的沈灼怀,和虽然在生气,但无论如何都认为有沈灼怀在不会出什么问题,实在出大问题大不了就是一死的司若,拖车中的四个人险险度过一次惊魂时刻。车马重新行动起来,能够听到车轱辘在石板砖地面上翻滚了,他们还惊魂未定,甚至试图抱着彼此,战战兢兢抱团取暖。   “沈明之,我们,我们不会被那家伙卖猪仔吧!”温楚志开口问,又不敢太大声,生怕嘈杂街道上有人注意到这辆“会说话的拖车”。   “看样子不会。”沈灼怀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拖车中尽是些牲畜的血味,他勉强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皱着英俊的眉头,“他刚才连着帮了我们两次。若是想出卖我们,刚刚那个狺人在的时候就出卖了,不必还试探我。”   但沈灼怀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拨开一些草秆,向外望去——   明日高照,街道熙攘,这是他们来苍川后并没走过的一条道,并不宽,马夫这车马经过后,两侧几乎无法正常容人行走,需要侧身而过。街上摆着不少的摊子,比他们住的那块要热闹得多,更重要的是——这些摊主也好,百姓也罢,大多都是汉人长相,在沈灼怀视线可达的范围内,几乎见不到狺人的身影。   这里似乎是比较正常的中原人群居所。   马夫还在专心致志地驾驭着马车,并没有回头,可他却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扯了一下马鞍,低声道:“待会前面有狺人哨所,过了哨所再跑个半刻钟,便是迟老板要我带你们到的那家农户。”   车马速度不慢,风声中,沈灼怀却准确捕捉到了马夫话中的提示,他当即重新将那破洞补回,回头叱道:“息声!就快到了!”   温楚志他们立刻噤言。   车夫果真所言不差,众人又在黑暗之中奔波了一刻钟的功夫,拖车再度停了下来,周围也没了闹市的喧吵,偶得一两声鸟雀的叽鸣。   马夫从车上跳下来,用铜质的水烟管子敲了一下拖车的板子:“到地方了,出来吧。”   沈灼怀正要下去,孟此凡却扯住他,有些害怕:“可之前迟先生不说让我们等他……”   沈灼怀道:“他有帮我们的意思,我们也得给些诚意出来。”但他并没有胁迫孟此凡他们一块下来,而是缓声道,“我下去看看情况再说。”   说罢,他一把撑开开口,镇定自若跳下拖车去。   这里似乎已经不是苍川城内,周围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沈灼怀四下打量,附近非常安静,能够隐约听到一点淌水声响,然后映入眼帘的便是翠色中的农家小院,小院四四方方,一道柴门虚掩,门边有棵不高的树,还是绿意盎然的模样,枝丫上挂了颗圆乎乎的果子,把枝叶压得很低很低,一只黑羊被圈在其中,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地面贫瘠的草被。   这正是迟将口中形容的那一户远离狺人,能够让他们安宁躲藏的农家。   马夫抽了一口水烟,缓缓吐出一个个圆乎乎的烟圈,他看出沈灼怀一行人对他警惕未熄,倒也没有不满,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冲沈灼怀道:“要不要来一口?青天一口烟,快活似神仙!”   沈灼怀委婉回绝:“多谢,先生自己享用便好。”他看看马夫,试探道,“先生与迟将老板很熟?”他没有把他们私底下对迟将的称呼叫出来,而是用了先前马夫的称呼。   “老交情了。”见沈灼怀不领情,马夫也没有多行劝阻,一口一口抽着,“也不用叫我先生,叫我老马好了。我呢,和迟老板认识也有个十来年了,迟老板旅店生意做得不孬,时常光顾我,我嘛,也就今天帮他运点狺人的迷草,明天帮他送点狺人的消息出川。”老马眯起眼睛,目光扫过沈灼怀身后的拖车,“不过嘛,替他送整整六个人……我这还是头一回。”   他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水烟袋轻轻敲了一下:“……是吧,执行官大人?”   沈灼怀眸中惊光瞬射而出!   他长剑出鞘,不过瞬息之间,已经架在了马夫的脖子上!   “你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   马夫老马立刻扔掉手里的水烟,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哎哎哎,你们年轻人,火气总是这么大做什么?”他急忙道,“我和迟老板熟,知道他前段时间旅店里来了贵客,今天突然叫我拉东西走,他本人又说是什么窝藏赤家小姐,我马老头也不是傻子吧?动动脑子,就能猜得到,赤家小姐逃婚的消息闹得这样大,然后便是府衙失火,他突然说赤家小姐在他那里,又想瞒着我叫我拉你们离开,你们肯定是那几个大官嘛!”   老马嘟囔道:“再说了,里头那个,哝,孟大人是不?从前老头我偶然见过他一面的。”   见老马解释得有些逻辑,再加上他们带着孟此凡这个熟脸,被认出来,倒不是一件非常叫人意外的事。沈灼怀微微蹙着眉,心头还有些怀疑,但看在附近一片平安,收回了长剑。   “是怎了?”司若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沈灼怀回头看,发现刚才他们动静太大,车中几个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跳了下来。在那充溢着血腥味道的车中待久,几乎没有人是不狼狈的,出来见到这一片山清水秀,仿佛重获了一番新生。   “无事。”沈灼怀摇摇头,他觉得这个老马有点奇怪,他的气质和对真相的敏锐程度并不只是一个平常的马夫可以有的,可从他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表现来看,他又的确像是一个和迟将走私多年,有些自己主意的普通人。   因而他并没和司若说什么,只是对那老马道:“那马先生可能帮我们联系上迟老板?他现在安危不定,我们很是担心。”   老马摇头晃脑一番:“说难也不算难,我也的确不单单只给你们迟老板做送货上门的生意,狺人那里,我多少还算有点门路。若他今日回不来……那你们便安心住下等等罢!”他朝农家小院努努嘴,“这院子我知道,迟老板给自己准备的养老的地方,很清净,里面吃喝用的都有,附近少说几里没有人烟。不过那羊是迟老板心头好,你们别宰了便是。”   “我嘛……我去去便来!”   说罢,他大摇大摆走向车边,把上面些零碎货物一把卸下来——是一次性的。   沈灼怀心想,此人力气很大。   而后老马便卸下其中一头驴,施施然离去。   ……   对于他们来说,今日可算得上是劫后余生。   迟将的农庄里一切准备俱全,小院不大,却有四个房间,早前他们的包裹衣物也被悄悄送到这里。沈灼怀先进了一个房间,回头却发现司若已经坚定地选择了一个离他不远不近,恰好有些距离的地方。   沈灼怀无奈地笑笑,司若这分明是在闹脾气,等着自己去哄。   真跟只炸毛的猫儿似的。   一开始他一定是不明白为什么原先说好的孟此凡却变成了赤妙,倒不是司若不在意孟此凡的命,而是司若这个人就像是一只执拗的小动物,很认死,他认为赤家,赤锋已经替他们牺牲过一次,赤妙没有必要,也不应该成为第二个为了复仇而一心冲进去的祭品。司若不解明明可以活着,为什么非要去死。   可沈灼怀却很清楚赤妙的想法,或者说,赤妙的这种选择,他是完全认同的。   复仇也好,心有不甘也罢,对于赤妙自己来说,狺人族是她自己不可撼动的一棵大树,她只是那树下一只蝼蚁。赤妙短短十数年的人生之中,她首先被赤锋这个父亲控制着,而她的父亲,又深深置于狺人这一父权群族的控制之中,从前她或许是被带着走的,可当她真被逼迫做出弑父的举动后,她不得不亲自直面这双重控制的后果。   沈灼怀看出了她说“要解救其他狺人”下,不得不借此藏起来的那些堂皇,就如同他自己突然得知自己真正存在的那一日一样。   他必须去做些什么,即使后果是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有时沈灼怀也很羡慕司若,他身边一直有着祖父、老师的存在,他迈出的每一步,看似没有人替他兜底,可司若永远知道,他有个家。   赤妙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家,就像是沈灼怀自己一样。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沈灼怀看着赤妙去送死,也是在看着自己如果没有遇到司若的未来。   他的心肠向来是硬的。   如果赤妙不自己决定,他自然不会再做那个推波助澜的人,可赤妙站出来了。   站在司若紧闭的大门前,沈灼怀轻叹一声,敲响了门。   “诺生。”他道,“我看孟此凡他们在烧热水,你要不要出来洗个澡?”   等了一会,门开开了,司若走出门来。   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一头乌发散在脑后,似是刚刚浸了水,湿漉漉的。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自他额发上滑落,顺着光洁的脸蛋滑到下巴上,将将滴下。   “不必了,我已经洗干净了。”司若冷冰冰道,“你自己去吧。”   沈灼怀叹了口气,伸手去捏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收回,还装模作样的甩了甩:“有水。”   司若才想发火,又被他这一句给压回去了,只好气鼓鼓地说:“还有什么事?”   沈灼怀道:“你不我。”用的委屈巴巴的语气,“你不我,我只好来哄你了。”一记直球,把司若推过来的又推回去了。   司若翻了个白眼,正要推门,被沈灼怀伸手拦住,他收起脸上戏谑,很认真地对司若道:“我知道你不想赤妙再去做探子,也认为是我让她去做这件事,但是她有不得不去的由。”   “诺生,这个姑娘与我从前挺像的。如果我没遇上你,我应该也会义无反顾地,成为为了目标不会回头的人。只是我们的目标不同。我有你,可她又有谁呢?”   司若本想骂他即使不回狺人那里,赤妙和迟将好好过后来的日子也足够了,沈灼怀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可甫一抬头,却真真见到沈灼怀那眸中做不得假的笃定。   他刚想说出来的话一下子又收住了。   司若自然知道,沈灼怀心里一直横着过不去的梗,他没有经历过,很难设身处地地体会这一切,可赤妙……又何苦呢?   但看着沈灼怀一身狼狈,却还第一时间来自己面前解释的模样,他又实在硬不下心肠去再和他发气,只能不冷不热地越过沈灼怀,有出门。   “我去看看热水好没有,你身上臭死了,没洗干净之前别想进门。”司若别别扭扭道。   “诶,好!”沈灼怀唇角勾起,像只大狗,屁颠颠地就跟着走了。   小剧场:   司若:啊?听有人透露沈灼怀在背后说我是不好伺候的猫?(气鼓鼓)   沈灼怀:(扭头)(左右看)谁啊?谁说的?没有啊?   (沈灼怀被打,跑走,再度被追着打)   不远处的温楚志:怎么一股小情侣的酸臭味又飘过来了……阿嚏! 第121章   一轮乌红沉日悬挂天边,周围丛林倦鸟归巢,弯弯芽儿般的明月初现。   天快黑了。   匆匆逃命的一行人算是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哪怕是温楚志这般从未干过活儿的公子哥儿,也帮着拾了几根柴火,和大家一起把院子里的火堆生起来。   天气渐凉了,这又近山,入了夜,嗖嗖的风吹打着人脸,还颇有几分冷意。不过他们生火倒不是为了取暖,院子里有灯架和柴油,只是沈灼怀提起,此处偏僻临山,夜间难免有野兽出没,生火一来可以驱赶野兽,二来,若是迟将他们能回来,也有盏路灯。   “呼……”沈灼怀吹吹还冒着热气的豆腐汤,将碗端给司若,“趁热喝,小心烫。”   司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抬头望望已经有些若隐若现的月亮:“是不是快酉时了?”他蹙眉道,“……听那老马的意思,他少说也有个五成打听出消息的可能,可如今这样晚了,却还没见得消息……”   司若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预感是不能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就很容易成真。   他接过沈灼怀递过来的陶碗,想也没想就低头抿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吐着舌头:“烫——”像只猫儿似的,司若吐着舌尖,差点连碗都没端住,急忙去找那冰冰凉的井水,给自己的口腔降温。   一口豆腐汤下去,司若的舌头连同半张脸都绯红绯红的,虽这样想不太好,但沈灼怀看着司若那跳脚模样,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拿着蒲扇轻轻扇着风,心想他现在真是衬得上“色若春花”这四个字。   两个情人坐得边边,倒是温楚志被熏过了,本来粘豆包似的家伙现在恨不得避开两人走,和孟此凡他们坐在一块,听见动静,便探了个脑袋过来看热闹:“怎了怎了,你俩又怎了?”   “没事。”沈灼怀熟脸地敷衍自己的好友,头也没回,眼睛全粘在司若脸上,声音也变得轻柔许多,“还这样疼吗?要不我入房里找找有什么药可好?”   司若保持着吐舌头的姿态摆了摆头,正想说什么,却耳尖听见一道马蹄声响——   “有人?!”   苍川地贫,路面崎岖,不是官道的地方,只要飞马奔驰而过,便会扬起阵阵黄沙。哪怕在微微昏暗的夜色之中,司若也清楚地见到那飞沙扬尘席卷而过,惊飞归家的倦鸟。奔马飞快,几乎形成一道疾光电影,叫他们看不清楚那马上来人,但稍稍叫众人安心一些的是,来的并非大队人马,仅仅一匹而已。   “吁——”   只是转眼工夫,那奔马停驻众人跟前,马夫老马胸前兜着他那杆见他起就没离过身的水烟,勒马高呼。但众人目光已然不仅仅只聚焦在横眉的马夫身上,而更多投射向了马鞍后方——   不断流淌的鲜血漫过黑棕色皮质马鞍,“滴答”、“滴答”滴落在地,夜色之中,那鲜血组成的线好似一条长长的路标,清了来人来马的道路。流淌鲜血的主人,是个蓬头垢面的高大男人,他被像放货物一般搭拉在马的后背,整个人都无力垂落着,身上衣物也破烂不堪,几乎不能辨别面目。   但即便如此,司若还是一眼认出了马夫带来的,那身受重伤的男人:“迟先生!”   这奄奄一息的可怜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翘首以盼的迟将。   他立刻放下手下的吃食,快速转身回屋去,取出了自己惯用的工具。待他出来时,迟将已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一块板子上,似乎是得知自己颠簸终于结束,迟将咳嗽一声,从喉中吐出一口血沫。   老马抽了一口水烟,脸上也没了白日的逍遥,他沉着脸道:“我救出迟老板时他已经快昏了,本想着去找个相熟的医生先救救急的,可迟老板说他信不过旁人,又担忧你们,便叫我带他过来。”他努努嘴,“他身上起码有十处鞭伤,内伤也不轻。”   “劳烦让让。”司若眉头紧皱,挤入温楚志和孟此凡几人里,半蹲下身,把住迟将脉搏,“脉象微弱,但还有一息尚存……”司若用竹叶刀将迟将粘在身上的衣袍割开,摊开手边布包,露出里面一排闪着精光的长针,正想下针,却发觉迟将能下针的肌肤表面几乎都被污血遮挡,又抬头看向沈灼怀,“帮我拿个干净帕子来,沾些井水。”   轻轻擦拭表面,司若眸色更森——污血之下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看得出来迟将受过不止一次的毒打。但他不敢思索再多,捏起银针,寻到几个止血的大穴便快速扎了下去。   暂时银针止血过后,温楚志也跟着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老马从屋里寻来了几份药,司若便手脚飞快地处好了迟将身上伤口,用干净布条捆绑包扎。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血块,却又因为血液干涸,鞭伤下的皮肉与衣物、尘土纠葛一切,司若不得不下了狠手,将沉疴之处剖开清洗,方能上药。忙活到月上杆头,迟将的呼吸才将将平稳下来,喂上的药和扎上的穴位也开始起了作用,开始陷入较为平稳的安睡。   几个壮丁——指温楚志、沈灼怀和孟此凡他们先前没帮上什么忙,此刻便小心翼翼地将床板上的迟将抬回屋里去,留司若在外清余事,顺便弄干净一下满手血污的自己。   方才全神贯注在迟将伤口的处置上,直到一切结束,司若才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十指都有些发软。沈灼怀细心地打好了井水,司若干脆将十指浸入其中,井水冰凉,叫他疲倦的手得以舒张。司若一边洗手,也在心中一边叹气,从前他做的是将人开膛破肚的活儿,可最近却救人救得越来越多,他的心肠好像也越来越软。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吧?   他自己摇摇头,回过头时,发觉马夫老马仍旧站在月下,就在方才他救助迟将的那个地方,手上捏着水烟杆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你不是个医者,却在治病救人,真奇怪。”老马说,“你不怕把人治死了吗?”   司若愣了愣。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   不过这马夫老马,也的确是个很奇怪的人。   说他是个完全置身事外的,只是为点利益奔波的普通马夫,完全不是,一个普通人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一个已经身处险地的客栈老板;但你说他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或许是他见识浅,司若又的确没见过这种类型,如此混不吝的高人。   他想了想,回答道:“我的确不是大夫,以前、不,我现在也是个仵作。”司若用粗布擦拭干净了自己的手,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他,“若我不救,他也是个死,那不如救。横竖我手下的死人也不少这一个,尽力而为,凭心而已。”   夜色下,两个人对立着,老马斜斜倚靠在墙上,闻言,没说什么,若有所思的,磕了磕水烟的烟管,又抬手吸了一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乍一看上去,不像个人影,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狼。   “仵作,怪不得,你下刀倒是又快又准。”老马的目光没有直视司若,又回了一句,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司若也没就这个问题再另起什么话题,毕竟他原本就不是会与生人多话的人,见老马没再他,便细细将自己东西收归好,放回布包中去。山中多风,吹得那柴门吱呀,仿佛有客盈门。司若往门口望了一眼,却见那只因为血腥味而退避三舍的黑山羊不知何时又从圈里跑了出来,到门边迟将鲜血滴落的地方不住嗅闻着。   若不是亲眼见到这是一只羊,司若真觉得它应该是一只狗子。   正当司若欲转身回屋去看看迟将情况时,老马又突然开口了,那因为常年抽水烟而嘶哑异常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很低:“都是要见血,杀一人和救一人又有什么区别?毕竟有时候救人也是杀人。”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问题更为奇怪,甚至没有什么逻辑道。司若本以为老马是在故意难为他,出一些难题怪题,可他却又听出了老马语气中的那些真切的疑惑。   似乎他真的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司若转过身,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思索了许久。   似乎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开尸的仵作行当,就是在杀人。甚至司若不是没从书里见过,明明有受害之人只要剖尸取证便能定下凶手罪责,却因亲属的不情愿,而眼睁睁看着真凶逍遥法外。至少作为仵作,他“杀人”,是为了救一个已死之人的过往,也是在救已死之人的亲朋,将他们从痛苦带回真实的世界之中。   即使残酷,但却有必要。   想到这里,他突然恍然大悟了。   先前他想的,自己好像越来越不像一个仵作,开始救人,开始软心肠,开始因为一些事情而违背自己从前的准则。但其实,这一切与他当年想做仵作的初衷并不冲突啊。   于是司若开口对老马说:“杀人也好,救人也罢,是杀是救,一切不凭我做了什么,只凭我认为什么。”他声音清亮,在快入冬的秋夜里,却像是一道春日的清风,与明月遥相呼应,“你说得对,救人也可以是杀人。若我今日救的是个狺人,或许日后他便会杀百人,那按你的说法,这杀人的罪责是不是就到我身上了呢?可我看到的,不是杀百人的狺人,而是一个快死的人。”   司若顿了顿,继续道:“迟老板私下做的事,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他借刀杀人,也杀了不少人,那我今日救的是他,他从前的罪责,又算不算得到我头上?”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都好像说到了老马心里去,老马烟也不抽了,有些怔怔地站着,目光投向远处,司若炯炯地目光盯着他,“若说真有区别,那便是杀人是非必要可为,但救人却必要可为。其余的,吾道一以贯之,仅此而已。”   “若我觉得我在救人,那我若是杀人,那也是在救人。”   作者有话说:   快没存稿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抓狂)快忙完快忙完快忙完(念咒) 第122章   “杀人也是在救人,杀人也是在救人……”老马喃喃着,“可万一救人却杀了人呢?”他急急向前几步,险险在司若面前停下,“这岂不是就是在杀人吗?”   司若微微抬头,面色淡淡:“那是他们运气不好,与我何干?”这倒不是在撒谎,既然已经尽力而为,司若最多懊恼一阵,不会一直钻牛角。他从做仵作第一天便知晓,案子结束,就得抛掷脑后。   这回轮到老马愣住了。   过了数息,他突然哈哈大笑,一边鼓掌一边道:“说得对啊,说得真对啊!真是老汉我魔怔了!”他走近司若,一把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得司若差点都没站住,而后又大笑着转身而去。   “等等!”司若叫住他,“你……您不歇歇吗?夜深了。”   “不必了!”老马背对着他挥挥手,身形好似都轻快了不少,“血滴了一地,我还得回去盖一盖。”   也不知他是想明白了什么,但司若总觉得,日后他们不会再看到这个身为马夫的老马了。   他看着老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黄沙再度飞扬,一人一马就此离去。   微怔了须臾,司若敲响了关着的房门。   ……   屋子开了后窗,有些凉,但靠近迟将躺着的地方烧起了一个炉子,大概是怕他伤中再受寒。令司若惊讶的是,受伤那样重,马夫再送来得晚一些,或许就要没命的迟将,居然已经清醒了,只是因为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不若先前的硬朗,见到司若走进屋中,本想起身道谢,却碍于身体,只能点头致谢。   司若摇了摇头:“今夜还得小心,熬过了这一夜,才算得挺过去。”他扫了众人一眼,“我来值夜,诸位去休息罢。”   “我陪你。”沈灼怀揽过他的手,捏在手心里。   先前司若在外头着了凉水,又吹了许久冷风,如今手自然冰冰凉的,被沈灼怀这么一握,连着心窝都暖烘烘的。但沈灼怀自打哄好司若之后就这样肉麻,难免叫他有些羞赧,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忙不迭抽回手来。   司若小声道:“迟先生,你身上暗伤颇多,若有什么不适,一定不要强忍,务必告诉我。”   迟将点点头,张嘴,却只能发出气若游丝一般的声音:“多谢司大人出手救我。”他语速极慢,连眨眼的速度都被身体疼痛所拖累,虽逃出生天,脸上却没有任何侥幸神色,相反眉目之间沉郁着一股郁郁之气。说完这话后,他目光投向司若身后那扇紧闭的木门,张嘴欲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司若注意到他的神色,想起赤妙,以为他是要问赤妙在哪里,可想到他现在重伤未愈,若是得知赤妙没与他一同回来,怕是要伤极攻心,便也没说话。   因为怕震裂伤口,安置迟将的地方没放太远,选的是离小院最近的那间房,也是孟此凡的心腹衙役原来住下的地方,此刻他便自告奋勇要为迟将守夜,叫司若他们回去歇息,说是只要一有事就去把他们喊醒,迟将也肯定自己不会逞强,司若方才和沈灼怀回房。   回到屋里换下了衣袍,司若心里仍念着方才迟将沉郁面色中流露出的那一点挂念,他冲沈灼怀叹息道:“早知我应该在老马走前问他一句,他有没有见着赤妙,赤妙又去了哪里。”他将自己刚刚注意到的告诉沈灼怀,“迟先生尚未脱离危险,若一直心思沉重,怕是更不好。更何况,迟先生已经伤成这样,赤妙又会被如何对待呢?”   “……”沈灼怀看向司若,他看到司若面上显现出的那种他独有的悲天悯人,对于司若来说,这样的悲愁和记挂并不是一种负面的反应,只会叫原本看上去冷冰冰的人更具一些人气,恍惚间,他好似见到与司若初遇时他那般盛气之下的寒冰,可如今,那种寒冰消解了。   其实在如今这种境况下,沈灼怀不该出现这种想法,甚至有一些亵渎。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拾起司若垂散的发丝,目光却没有与司若对视。   而且,关于赤妙……   在司若没有进来之前,其实醒来的迟将,已经与他们说了一些。   只是他笃定,如果这些事从他的口中被司若得知,司若可能今夜根本无法入眠。或许……等迟将好一些,由他亲自告诉司若,反倒会让他不会这样盛怒,也不会做出太冲动的事。   今夜的平静已经是几日冲突下难得的平安,他不想这样的平静又被打破。   就让他再自私一回……哪怕等到明日。   因此沈灼怀将那份欲言又止压下,抿抿唇,平息一会心绪,只是对司若说:“你说得对,迟先生重伤未愈,不要因这件事叫他忧心……”他顿了顿,“我会想办法去查一查。”他摸摸司若的头,“夜深了,先歇歇吧,若今晚迟先生不好,你还要起来,不知能休多久。”   司若知道沈灼怀说得对,自己在这里担忧,不过只是无用功,因而点点头,躺下了。   一夜好眠。   迟将的身体素质的确很好,昨日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最危险的一夜居然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甚至第二日司若早早去为他把脉时,他脸上已开始有了些神采。   似是看出司若隐藏的好奇,迟将虚弱笑笑:“我虽看起来伤得重,但毕竟是认识些狺人的,他们没算特别下死手,多少避开了些身上的要害之处。而且……”他感叹一声,“从前我便被狺人这样‘招待’过了,如今不过是老调重提。”   司若没有说话,不过根据迟将的脉象来看,的确比昨日要好上一些:“虽是这样说,但你毕竟失了不少血。”他为迟将下了针,“若是能用些补药会更好,只是现下条件简陋……迟先生只能将就些了。”   司若不知道老马还会不会回来,至少初初这一两日,他大概是是要先处自己心中之事的。也好,若有一人从苍川城中频繁赶来赶去,也难免会引起狺人察觉。好在迟将已无生命之忧,否则司若还要愁等他这院子里储的药用完后能去哪里取新的。   “不碍事。”迟将摇摇头,“我耳朵尖,昨日司大人与老马的谈话……我多少听到一些。”他意外提起昨夜奔走离开的老马,“还要多谢司大人解他心结,他一把年纪了,反而比我还拘于过去,我都想笑话他。不过他的事……我想应该他自己解释比较好。”   “他……从前是个医者?”司若想起老马的问题,试探着问。   “是,我当年被狺人生擒,险些被打死,就是他出手相救。”迟将笑笑,“当年我的伤真的比现在重得多。”   司若大概也猜到了什么,没有再追问。   又过去几日,老马果然没有再过来,迟将身体也日复一日好转,众人到小院的第五日,他已能下床走动,也不用只吃一些清淡的流食。司若见过不少体质奇异的人,但迟将这样身体素质极强的人,他也是头一回见。   眼看着迟将身体与精神都有所恢复,司若心里一直埋着赤妙毫无音讯的事,迟将这么多天都未提起赤妙,难眠也郁结于心……堵不如疏,为他施针过后,趁所有人都在,司若便索性开口道:“赤妙姑娘的行踪……我们已在想办法继续打听,但没有消息或许也是好消息,迟先生不要太过忧心……”   闻言,迟将愣了愣,脱口道:“赤妙的事,我不是早与沈大人他们说了吗?”随即,他意识到什么,望向沈灼怀那侧,“我……司大人……”   司若面色一冷,却没有去看沈灼怀,而是冷静道:“赤妙怎么了?”   无人应答。   他又追问一句:“她怎么了?”   能让沈灼怀又对他撒谎,赤妙的处境,必定不会太好。   迟将低低叹息一声:“那日我们一同被带走后……”   那日迟将与赤妙被狺人五花大绑带回狺人群居之所,初初还未分开,赤妙虽然害怕,但还算镇定。而且那带走他们的狺人难得有功,对他们不算差,也没有过多打骂。   只是他们被关了估摸半个时辰左右后,金爻就来了。   迟将依旧是之前他们说好的口风,说自己与赤锋素来有旧,见到赤妙由地洞爬出,于心不忍,将她窝藏。直到后来他们狺人搜查旅店,叫自己慌乱,才劝说赤妙出来自首。这一套他与赤妙已排演过无数遍,断断不会出错。   金爻看到他们,并没有显露出很高兴的模样,反倒是笑得意味深长,听迟将说完,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好像在生气。”迟将道。   而后他便与赤妙被粗暴分开,他们俩还未反应过来,便双双被人从背后用蒙了蒙汗药的帕子捂住脸,很快意识不清。   待迟将醒来后,迟将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处单人牢房中,周围严加看管,见他醒来,立刻有人上刑,逼问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谎,从前住在他旅店里的沈灼怀与司若去了哪里。但迟将既然敢冒这个险,自然做好了会有人对他动手的准备,加之熟悉狺人行为,即使吃了不少苦头,但也没能让那些狱卒问出一星半点。   “我……本不知道赤妙被带去了哪里,直到我看到了……”迟将的呼吸陡然发重,手也开始颤抖,他咬紧牙关,似是压制压抑不下的痛苦和恨意,“……看天光估摸着是下午的功夫,金爻来了关我的牢房,给我丢了一截、一截舌头。”   “一定是赤妙的舌头。”   司若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我愣住了,问他什么意思,赤妙怎么了,他却只继续问我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我还是沉默。”   “他把赤妙拔下来的指甲丢给我了,血淋淋的!是活生生被拔下来的!”迟将咬牙切齿,“他还说,‘这颜色多美,多像刚染上的蔻丹’!”   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绪波动叫重伤未愈的迟将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司若愣了一下,赶紧冲上前去,为他施下几针压制。   司若满是愧疚:“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迟先生对不起……”   “咳咳咳……”迟将捂嘴咳嗽,吐出一口血沫,却摆摆头,坚持继续开口,“不,那日我体力不支,只草草讲了赤妙遭难,但这件事,你们必须知道。”   他一字一句道:“百密一疏,金爻给我的指甲里,血封住了残留的盐粒。”   “她在狺人的圣地,当年水河被带去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新年好! 第123章   水河当年便是被狺人带到他们的圣地后,没了性命。   司若的心好像在被一条坚硬的丝线拨弹着,细如发丝般不可见却又极度坚韧的丝线将他心口割出深浅不一的创口,他下意识捂住自己胸膛——那里传来一些熟悉却又陌生的疼痛,是由里至外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捂住胸口的右手,可疼痛的地方却连最外面的袍子都完好无损。   ……迟将知道赤妙被带到那里的时候,一定也很心慌罢?水河便死在那里,为此,他与赤锋隐埋自我,沉浮多年,仅仅只为了复仇。可如今,他却要眼睁睁看着赤锋的独女,走上当年挚友的老路。   “我……”司若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安慰迟将。   他下意识无助地看向了沈灼怀,可很快又意识到沈灼怀或许仍是促成这一切的一员,甚至上一刻他还在因赤妙的下落而选择欺骗他,又有些仓皇地收回目光。可沈灼怀整个人除了听迟将说话,有一半心神都放在他司若身上,哪里会不注意到司若那个短促的眼神,只是下一秒,便自觉走到他身边去,与他肩挨着肩,紧紧攥住了司若的手。   司若抽了一下,没有抽动,也没有再动作,任由他牵着,只是不再看他。   沈灼怀心中暗叹一声。   迟将苦笑一声。   他自然是没有责怪眼前几个年轻人的意思,就连他自己,都沉浸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又如何能够苛责他们没有劝住赤妙,又如何能怪罪赤妙义无反顾的牺牲?自他带着那一点侥幸允许赤妙参与这件事、允许赤妙回狺人那之后,他就早应做好这样的准备。   大不了,最后他把这条命也赔给赤锋水河。   “但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因此,他只是淡淡地继续道,“金爻见实在撬不开我的嘴巴,或许是觉得我和赤妙真没什么牵扯,便没再对我动手,还命人把我丢到了和汉人关一块的牢房。也因为这个,老马才找到了能松动的人,把我救出来。”   “其实老马……也没有那么固执,见到我第一面还是先出手为我封住了大脉,不然我或许都撑不到这里。”迟将又咳嗽两声,说这么多,情绪又实在激动实在耗费掉了他好不容易恢复的元气,他本就灰败的脸色又苍白几分,见状,司若赶紧甩开沈灼怀,上去为迟将补上一针。   下了针,司若方斟酌着开口:“……我们不会放弃赤妙。”   迟将点点头:“我相信诸位。”   他们已经耽搁了迟将很多修养时间,给他换完药后,几人便离开迟将养伤的房间,来到屋外。   黑羊仍在慢悠悠地啃着草,这段时间似是无人来照料它,黑羊很是饿得慌,地面都给它啃得光秃秃一片。见到带着主人气息的几人出来,它“咩咩”地冲上来,一口便咬住领头开门的孟此凡的袍子往后拽——   “哎哎啊——老陈!”孟此凡赶忙叫自己的师爷把这黑羊赶紧拉到院子外去拴着,抹了一把光秃秃的额头,感慨万千,“唉,再不回城里去,怕是苍川就像这地上的草,迟早给狺人啃光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司若率先开口,他语气有些冷,“此来也是想问问诸位,要如何回城去。”他顿了顿,“救赤妙,和除狺人。”司若目光扫向沈灼怀,沈灼怀面上没什么情绪,眸色却好似比往日还要沉上几分,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并没有发现司若看过来的目光,司若有些失望,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温楚志想了想:“我看那老马很有办法,若他再来,或许我们可以同他商量,帮我们将消息送往清川去。只是……”他挠挠头,“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少来也要六七日,只怕赤妙姑娘她……”   他没有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未尽之言。   这六七日,不知赤妙能否熬下去。   孟此凡也说:“况且清川将军要纠集兵力,这也急不得。苍川倒有些零散府兵,但如今狺人得势,怕是无人敢应。”他倒没有仅仅推辞,看看沈灼怀,又看看司若,“下官倒有一计……”   “你说。”司若道。   孟此凡领着几人开到石桌前,用井水沾湿手指,在石桌上写下一个“调”字,他点点桌面道:“调虎离山之计。只是,此计势必需要冒一些险。”他看几人都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又接着道,“我与金爻算打过不少交道,此人向来自信又多疑。他如此试探迟将赤妙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大概是已信了我们已死在地下这件事。若是要出去,现在或许是警备最松懈的时候。”   “可我们不是没有人……”温楚志忍不住打断他。   孟此凡挠了挠脑袋:“的确如此,但这也不失为一个机会。”他又在那“调”字上画了一个圈,“所以才需要我们冒险,至少让他知道我们逃出生天这件事,让狺人在城中大肆搜捕我们,再趁这个时机,他后方无人,我们哪怕势单力薄,潜入圣地救人,也方便得多。”   “不可。”但孟此凡声音刚落,沈灼怀的声音便响起来,很明显的带着一点不满,“孟此凡,你说得简单,可谁去做这个诱饵,又谁能在如此势单力薄,没有后援的情况下深入狺族圣地救人?”   沈灼怀的目光不知何时从远处收回,听到孟此凡的提议时,他脸色便已没有先前的冷静,耐着心思听完他的话,冷哼一声,立刻开口反驳:“难不成是你吗?”他冷言道,“你的想法,我不同意。去救赤妙……我亦不同意。”   “沈明之。”这回轮到司若把沈灼怀的话打断。   他离众人有着一人之隔,像是故意要把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司若面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不满,更多的是一种疲倦的漠不关心。他的眸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而后将目光从沈灼怀那一侧收回来,投向孟此凡的方向。   “孟大人。”司若道,“详细说说。需要什么,我来配合。”   “诺生!”沈灼怀喊道。   司若扭头,用那如同一潭无波井水的目光盯着他。   沈灼怀没有再说话了。   “我……这……”眼看着眼前两位大人就要吵起来,孟此凡一下子拿不定了主意,按道来说,沈灼怀的官比司若要高,孟此凡事事以他为先,这准没错。可孟此凡又不是傻子,他也知道,沈灼怀与司若之间,谁才是那个地位更高的存在。   他看看沈灼怀,又看看司若,最终开始开口:“我是这样想的……”   “首先还是得需要老马的帮忙。我们得先了解到最近金爻出没的地方,而后派人对他进行一次刺杀——当然不是真正的刺杀,若能伤害到他自然最好,但哪怕他安然无恙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让人逃出来,让金爻盯上,知道还有人在反对他——”   随即孟此凡便注意到沈灼怀紧皱起来的眉头:“当然,刺杀不必要司公子去做,若是我们亲自去,多疑的金爻反而还会觉得有异。委时我会拜托老马找到在外的部下去做这件事。”   看到沈灼怀面色微霁,他继续道:“而后再不小心‘暴露’我们还活着的事情,金爻势必会追查。据我们府中记录,狺人内部可用兵士最多不过四百余人,即使他们打斗上都能以一当二,但要论起搜查来,自然是没那样得力的,我们只要躲藏得宜,想必不会有太大问题。况且我想金爻知道我们还活着,定会日夜难安,少说也会派上三分之二的人参与搜索,届时再入教救援,机会便大得多了。”   孟此凡语毕,方又小心翼翼地望向司若与沈灼怀。   二人脸上神情都瞬息万变,仿若兵戈交锋,司若锐利的目光直直投向沈灼怀,清凌凌的,像是沁着碎冰。他并没有马上对孟此凡的计划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呼吸变得稍稍急促——司若心里很清楚,孟此凡怎么想的无可厚非,最重要的,是眼前人,他的枕边人心中是如何章法。   赤妙他必须救,不可不救。   但很明显,沈灼怀对此不止颇有微词。   终于,沈灼怀开口了,像是嗓子滞了太久,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我的意见依旧是——我不同意。”   “可——”司若急急出声。   但沈灼怀声音的适时响起,打断了他的焦急:“我不同意原因有二。其一,你的计划看起来可行,却并非天衣无缝。”他淡淡道,“孟此凡,你已经‘死’了很久了,对于苍川来说,你这个治安官的位置,还坐不坐得稳,都是很难说的事情,更别说,你那些所谓‘信得过’的人,可有在你我失踪后为你做什么事?”   他嗤笑一声:“连哭丧都没有哭两声的手下,你如何能信任他们帮你去做刺杀现如日中天的狺人土司这样掉脑袋的事情?”他修长的手指点点冰冷的桌面,“就凭这一点,后面的计划很可能就推动不下去。”   “其二。”他继续道,“如今我们是好不容易得此藏身之所,甚至赤妙也是为我们能逃离而做出的牺牲。如今为了回去救她,就这样暴露自己,这一切……值得吗?如果必须要这么做,那赤妙先前遭受一切,又有何意义?当然——”沈灼怀又话锋一转,“若要按此计进行,不是不可,除非——”   他把目光转向司若,如潭水幽深的眸子好像突然被一块击石打动,起了波澜。   “除非——刺杀,我去做;暴露的风险,我来担;最后去狺人圣地救赤妙,我去救。”   “你们就在这里,藏好。若我回不来,立刻离开。”   沈灼怀的声音朗朗,仿佛一道破空的长剑。   “沈明之,你这是在逼我!”司若顿时眼圈红了,一掌拍在石桌上,与厚重石板相击的疼痛很快通过他的十指反馈到突突直跳的青筋,但他恍若未觉。   “是,我就是在逼你做出选择。”沈灼怀依旧是那副淡淡模样,眸光却像是燃了火一般亮,“诺生,不要这么幼稚。你知道的,若我倾力而为,或许你所望之事尚有转机。”   这一番话,仿若针尖对麦芒!   小剧场:   小沈:巴拉巴拉巴拉……   小司:盯——(怒气筹备中)   小沈:(闭嘴)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需要一些評論收藏和海星嘛QAQ 第124章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争执,甚至在他们在一起之前,这样的争执更比比皆是。   可自从司若与沈灼怀的关系产生变化,两人从朝夕相处的伙伴变成咫尺相伴的恋人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沈灼怀脸上出现那种让他有些陌生的神情——更甚于他们初见时沈灼怀居高临下中的试探,这次是镇静中的狂热,是千年寒冰碰撞三味真火,无论哪一方,都要将另一边消耗殆尽才是。   司若的心“突突”跳着,他看着沈灼怀脸上伪装出来的冷硬下的那无法遮掩的,至少在自己看来无法遮掩的漠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认识这样的沈灼怀了。   这不是那种叫自己觉得要立刻离开的改变,却像是逐渐被掀开谜底的一口干枯深井,本以为井口能触目可及的花团锦簇便是自己可知的所有,可摘下那新鲜的枝丫却发现地下是快枯死的藤蔓。   这样的变化,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原本两人之间,司若是那个要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存在,怕生、恨熟,由于自幼得到的爱均是来自长辈的循循教诲,对于长辈,他自诩有些应对方法,可对于同龄人来说,却是别人近他一尺,他便后退一丈。可也是自打他碰到沈灼怀开始,沈灼怀像块粘人的狗皮膏药,贴上来便开始发烫。却也是这样,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他不再像只刺猬一样露着浑身的刺对人,而是翻身露出自己软乎乎的肚皮,也如同那小动物一样,自以为找到遮风避雨的居所,彻底放下心防。   却没想到,沈灼怀却好像也是只刺猬。   甚至是只还不愿意对他露出肚皮的刺猬。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先示这个软。   若换了寻常,或许沈灼怀早就低头了,可事到如今,他宁愿迎着司若再度的误解,也不想让事情更复杂化。   他抿紧了唇,眉间微微拧起一道不好看的褶皱,看看同样冷着一张脸的司若,想开口——末了却又放弃。   在场的其他几个人看着两个人这副模样,大气也不敢出,就算是平常再嘻嘻哈哈的温楚志,见到真正发起火来的沈灼怀和司若,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沈明之。”最终,不知沉默了多久,司若还是先一步开了口,他软化了语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要那样咄咄逼人,“我只想问你,你是真要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吗?在你与赤妙的命运之间选一个?”他终究还是心软了,不想他们再这样僵持下去,“我们可以好好谋划这一切的,未必真的就会冒险。”   司若未曾开口时,沈灼怀的目光飘忽着,并没有与他相视,不知投射向了何方,待他突然开口,沈灼怀似乎才回过神来,他似是思索了一下:“若我说不是想叫你选,只是想叫你知道,我们现在只有这条路能走,这样可以吗?”   沈灼怀说得很认真,语速很慢很慢,他也明白,自己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司若已经叫自己“沈明之”许多次,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因为他那目光而动摇。   周围很静,似乎是真的非常静,也似乎是司若心里像死一样的寂静。   “这一路来我都是跟着你的路走。”司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在沈灼怀有些诧异的目光中,司若道,“可这回,我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一条命走掉。”   沈灼怀知道他们算是谈崩了。   沈灼怀苦笑一声。   司若坚持司若的,他坚持他的,而看样子,哪怕自己用自己来威胁,司若也不愿意再退后一步……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虽然成日看起来冷冰冰的,可内里却是最柔软不过,一路以来他们只差一步便能挽留下来的性命也实在太多……或许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结。   “好。”沈灼怀说,“那便还是听我的,我去做这件事。”他别开眼睛,“……一切我会安排好。”   其余的沈灼怀什么也没说,就好像是从前遇见问题的任何一次一样。   就这样,两人不欢而散。   晚上众人又去看迟将时,哪怕是连对他们不甚熟悉的迟将,都感觉到了二人之间奇怪的氛围,他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道:“是否……出了什么事?”   温楚志看看沈灼怀,又看看司若,眼睛犹豫不决地在两人之间打转,可又实在不知该不该说。   “无事。”沈灼怀笑了笑,“只是老马一直不来,我们在担心城中局势罢了。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顺口提起一嘴,“不知迟先生是否去过那狺人的圣地?若是去过,还烦请将圣地的地图誊给我一份,我想着日后应当有用处。”   迟将精神本不算得好,他这一转话头,迟将自然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怀疑转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他点点头:“去过的,去过的。当年我还在赤锋身侧做事的时候,他有次借着进去翻修的机会把我带进去过。若要进行大的整修,狺人自己定是做不得,要请外头我们汉人,但这么多年也没再见过这种动静,因此我想,即使过去有个十年,想来里头变动应该不会太大。”   说完一长串话,迟将由不得咳嗽了两声,但他还是坚持着将图纸画完,交给沈灼怀。   迟将用的是炭笔,所以有些地方难免描摹得粗糙,但他手却很稳,每一天路,每一处地方,都清晰地刻画出来。沈灼怀展开那粗糙纸张上描画的地图,不需多久便对进出狺人圣地的路线有了大致的谋算。   末了,他小心收起这独一份的地图,再朝迟将道谢。   ……   老马连着两日都没有出现,这期间,一行人似乎还是该干嘛干嘛,甚至好像还在吵架期间的沈灼怀和司若,都没像先前那样分房而居,但也只有他们才知道,每日回屋休憩,是多难捱的时刻。那种难得的、甚至在他们初识时都没有出现过的“客气”几乎将整个屋子笼罩住,叫得沈灼怀是苦笑连连。   但司若的确又没有再生气过,他只是像对待任何人一样对自己罢了。只是沈灼怀早将司若的特殊当做自己独有之物,而有朝一日失去之后,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老马最终还是来了。   再度归来的老马不似离开那一日的迷茫,但比起先前好似放弃一切的过分豁达,如今他多了几分豪情万丈。   彼时是个早晨,众人用过了早饭,司若去给迟将把脉,而沈灼怀有些熬不住司若的冷待,索性一个人跑出院子来,提着扫帚一边扫着地上灰败落叶,一边埋头深思。   “咦,怎么只有你一人?”老马人未到声先至,他跃身下马,推开木门,却只见沈灼怀一人闷闷地扫着地,哈哈笑道,“我不过迟了几日,也是算着你们剩余粮食走的,怎么,你把他们都给吃了?”   沈灼怀起身来,丢开扫帚,见到老马,第一个反应却是他与司若这僵得不能更僵的关系终于能解一解了,面上立刻露出笑来:“他们都在里屋,这不,都盼着你回来呢。”说罢,便立刻转身,去叫司若一等人。   而老马拴好了马,也慢悠悠走近屋中。   司若正给迟将施下最后一根银针,屋子里有些黑,点了油灯,盈盈灯火暖着他的侧脸,也照得他眼睛亮亮的,但沈灼怀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纤长指尖上凝聚的血痕,下意识心想,自己这几日只是心烦意乱了一些,如何会连他受伤都忽视?   但很快司若的手指便缩回袖中,他注意到了跟着沈灼怀进来的老马:“马大夫!”他叫道,又扭头对迟将道,“你身子亏空太多,正好马大夫回来了,我也好问问他。”   老马也不推辞,穿过众人便在迟将身边坐下,伸手去探他的脉搏,有些惊道:“司大人,你这个仵作瞧病的水准,可不在许多厉害大夫之下啊! 迟老板刚到那会,可还半死不活的!”他又沉吟一会,“迟老板的确还有些耗损,但已不碍事了,是早些年的问题,一时半会也调不过来。待这事情结束,迟老板再来找我罢!”   迟将也冲老马笑笑:“看来老马这回是彻底放下心中郁结啦。”   老马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正想再说点什么,却眼尖地发现在场两个年轻人——当然指的是沈灼怀与司若之间的氛围古怪,完全没有了上回一致对外的样子,想了想,随便说了几句,然后找了个借口把司若带到了屋外。   “你与你那大人怎么了?”老马小心翼翼道,“别看我老马虽这个年纪还独身一人,但年轻时也算是纵兴花丛,大人你帮我这样大的忙,我这也算投桃报李,如何?”   司若有些哭笑不得,他发觉自己和沈灼怀的感情这一路来的确是遇上了不少好闲人——喜欢多管闲事的好人,温楚志是,老马也是。但司若在情感上也是一个很独立的存在,他其实不太习惯去求助这样私人的事情,因而只是抿抿唇:“先不说这个……”   他把想拜托给老马的事情告诉了他。   听司若提起他们想去狺人圣地救赤妙,老马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正色道:“若是这件事,说实话,我的建议与沈大人是一样的。”老马摇摇头,“大人,请听我一言,不必要做这样的无用功。以一换一已经是极大的牺牲,赤妙定不想你们明有能扳倒狺人的机会,却为这个原因暴露。”   沈灼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人身后,他同样听到了老马的话,但这回,却并没有再跟着老马的意思去劝司若,反倒道:“马大夫,我们已经谈妥了。”他眼眸清明,“这同样也是我选择的。”   司若心头一跳,转身望向沈灼怀。   沈灼怀却没有看他,而是直直与老马相视。   最后,老马像是败下阵来:“哎,你们年轻人胆略过人,我不该拦你们。”然而他又说,“但我丑话也说在前头,一来,没有详细的计划,我不会替你们冒这个险;二来,我没有帮你们兜底的可能。”   沈灼怀依旧点头:“我也明白。”   他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那可要好好密谋一下才行。”   小剧场:   刺猬小司:(戳戳)   刺猬小沈:(抬头)   小司:(被刺)啊,坏蛋!(扭头走)   小沈:老婆不要啊——(追)   小沈,一款全自动智能追老婆机(机械棒读语气) 第125章   这件事情他们暂时不想叫迟将知道,因而便去了司若他们的屋子坐下。   天气渐冷,哪怕是在偏南的苍川,早上也时不时刮起一阵妖风,即便这屋子的窗帘是草编的一整片,也被风吹得荡漾。司若早起穿得有些薄,陡然进到这穿堂风呜呜的屋子里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但还为等他去找厚衣裳穿上,沈灼怀已默默从身侧递了一件打了狐绒底子的大氅,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尽是关怀。   司若愣了愣,目光躲闪片刻,但还是接过那大氅披上了。   老马在一旁,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原本还想着两人矛盾不小,得好好劝解,但如今看来,怕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笑笑,率先在木凳上坐下了:“既如此,我也说说我有什么吧。”老马相当反客为主,率先占据单独的木凳,让沈灼怀与司若二人不得不同坐床边,好似一对叩见亲众的新婚夫妻,“我听小司大人的意思,你们是要分头行动,先把金爻引出来,再潜入圣地。如此的话,老马不才,虽身上没多少功夫,但却认识不少三教九流,多有仇恨狺人的。你们若是无人可用,大可将此事交给我,他们熟悉苍川,逃跑也不是什么难事。”   司若与沈灼怀下意识对视一眼——这是两人都有想法时的自觉举动,司若一愣,才想收回眼神去补充些什么,可沈灼怀的话却已经出了口。   “马大夫所寻之人可策有余力?”沈灼怀给老马倒了杯热腾腾的茶,“若是不麻烦,我们还有一个请求。”他用的措辞不是“我”,而是代表了他和司若的“我们”,显然他也猜得到司若在听到老马说的话后想的是什么,“如今金爻把持苍川,书信行人往来不易,要是方便,还请马大夫做一回老本行。”   “哦?”老马来了精神,“什么?总不是叫我给金爻下毒罢?”他摸摸胡须,“莫说,我虽为医者,可医毒不分家,这方面,还算是颇有研究。”   沈灼怀笑笑,没说话,而是看向司若。   司若补充道:“我们想拜托马先生把一个人送到清川。”似是怕老马误会,他赶紧说,“不是赤妙,到时若是救出赤妙,怕苍川搜捕的狺人会叫我们寸步难行。但温楚志,就是和我们差不多大的那个年轻人——他手持苍川官印,也本才是苍川一川主官,我们想叫他到清川去与清川将领霍天雄霍将军共同擒犯——他也可以尽快将苍川之事报告朝廷。”   老马的茶方才饮下半口,便被司若与沈灼怀一连串的要求打断了,他手空举着茶盏,面上露出思索神色,有些凝重,似是在考虑这一切能不能成。等茶盏中滚茶转凉,袅袅热气没了踪迹,老马方才重新饮茶入口,“哎呀”一声:“茶冷了。”   不过他脸上很快重新扬起笑容:“好嘛,听闻清川的草药茶很是出名,看来老马我这回是有口福了!”   沈灼怀与司若再次对视一眼,这次两人眼中都没了先前与彼此对视时的躲闪和客气,而是惊喜万分:成了!   清川苍川不分家,老马既不是苍川本川人,是从两川川外来,又怎会连清川的草药茶都没有喝过?这无非是没有明说的同意罢了。   两人立即起身,纷纷行礼道谢,却又被老马扶住:“受不得,受不得,二位大人,我老马不过一介草民,可禁不住这样大的礼!”   而后三人又开始商议更细节的东西。   原来老马过去多年虽不再认同自己医者身份,靠赶车和帮迟将这些人送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过活,但毕竟还是医者仁心,面对些乞儿流浪者事,无论是不是汉人,多少会忍不住出手相救,渐渐的在苍川最底层小有名气,狺人汉人都很是服他。而他自然也接触到不少被上层狺族欺压后妻离子散,恨透狺人的人,他们只缺一种可能、一个机会,说难听点,是最合格的敢死队。   而能送温楚志出川的,则又是另一伙人。这伙人不是汉人而是狺人,却常年和汉人做买卖,对于汉人与狺人之间的矛盾心照不宣,明面上还对族内土司言听计从,但实则已是半个汉人——说白了只想着好好过日子,不想掺合要掉脑袋的买卖,因而对于老马他们做的事不反对不支持,但需要帮手的时候,也会暗暗帮上一把。   “不过送治安官这么重要的事,我会亲自陪着。”老马正色道,“那群狺人虽不算什么墙头草,但真遇上事,也只会保自己舍他人。”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   老马先送温楚志出去,温楚志离开后对金爻行刺,而后趁搜查的机会潜入狺人圣地,救出赤妙,最后与霍天雄里应外合,将狺人一族叛徒肃清,收回苍川。   万事俱备,只欠——   “东风?我?!”温楚志瞪大了眼睛,指指自己,“我一个人?我能行吗?”他显然是不太信任自己的能力,听到他们的具体计划后,倒吸一口凉气,“让我跟着一群狺人出去……不是,虽然有老马在,可万一我在半路被宰了怎么办,你们可就半点指望也没有了啊!”   温楚志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非常兴奋地一拍桌子:“这么重要的事,要不还是交给诺生去做吧——沈明之你不也担心——”   “这事只有你能做。”他话未说完,就被沈灼怀冷漠地打断了,“你有官印和文书,你能联系上你长姐——将这些事交由诺生去,他要怎么取信于温家?”沈灼怀冷冷瞥他一眼,“别以为我不想让诺生走,你这不堪大任的家伙。”   司若弯弯嘴角,很快又把那个笑收回去:“马大夫是个好闲人,他不会叫你出事的。”   沈灼怀有点意识到了司若对老马古怪的称谓,扭头望了他一眼,但司若并没有会他,于是又叫沈灼怀自己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去。   真正送温楚志离开已是三日之后。   沈灼怀、司若与孟此凡三人联名写了文书,印了纹印,上面是他们遭遇的苍川现状,用蜡封好交给温楚志带走。   一众人像来时那样看着温楚志上了老马的马车。   已過霜降,早晨雾蒙蒙的,树叶边缘枯黄,卷曲。迟将能稍微走动后,那只黑色山羊又被领回了小院,开始啃食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草根。眼看着马车的轮辕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司若收回了目光。   “……希望一切顺利。”他低声道。   这一切是他任性推动,亦是他推着温楚志不得不一个人出川送信,又要再推沈灼怀去冒险救人。   “会的。”不知何时,沈灼怀走到了他身边,“总会好起来。”他声音很轻,伸手碰了碰司若耳边的发,又很快收回,“看,柿子熟了。”   司若顺着他的手向上看——   他们第一天来迟将的农家小院时见到的那棵树上挂着的,沉甸甸的唯一的青色果实已经变得透红,有些化开的晨霜凝成透明的,带着亮红光影的水露。   司若心情突然好起来了。   他踮起脚尖,伸手轻轻一拧,便摘下了那颗熟透的柿子,司若用袖口擦擦上面灰渍,然后“噗嗤”一口,清甜的汁水随即蔓延整个口腔,他眨巴眨巴眼,又伸长了手,把那咬了一口的柿子递到沈灼怀眼前:“是很甜。要不要来一口?”   “……”沈灼怀喉结下意识滑动了一下,他看到那汁水顺着司若的指缝滴下来,沁到黑黄色的地面上,“好。”他含糊着回了一句。   而后下一秒,沈灼怀捏起司若的下巴——   “你!唔……”   司若惊叫出声的埋怨瞬间被吞噬在柿子味道的,带着一点甜腻的亲吻中,沈灼怀像头一回和司若亲密一般,毫无章法地贴合着软棉的唇瓣,好像一条护食的大狗终于窥见了难得的美味。   “……呼……是很甜。”亲吻的间隙,沈灼怀也偷闲起来说,“你也很甜。”   而后,又是一番疾风骤雨,情意绵绵。   头昏脑胀之中,司若还在想:为什么每次他们和好,总不是像旁人、正常的爱侣那般牵牵手就好,最后总莫名其妙地就被沈灼怀在某个地方擒住了,亲上了,然后……然后他就头昏脑胀了。   不行。   司若闭着眼睛,整个人被沈灼怀被压得有点向后倾倒,脑子里还在想下次一定不能这样。   沈灼怀不能这么过分。   这时,孟此凡的声音突兀响起:“沈大人,司大人,迟先生说他又记起还有条小路可以——”话只说了一半,孟此凡就把后半截吞回了肚子里,“啊,这,你们先忙……我不打扰……”   司若意识到沈灼怀身后有人出来了,想把他推开,可却被沈灼怀难得霸道地又一把扯回怀里去,更加紧密地将他整个人抱住,叫来人在背后看不见一点外泄的晚秋春色。   “专心点。”他甚至抽出空来亲了亲司若的额头,开起了玩笑,“万一我去救赤妙回不来了,这就最后一次亲你了。”   司若最讨厌沈灼怀动不动将什么事想到最坏的打算,恨恨给了他肚子一拳,又恶狠狠咬上他的唇。   小剧场:   小司:(羡慕一些琴瑟和鸣)   小沈:(吐舌头)汪!   小沈狗塑第一名——小司是也 第126章   温楚志成功离开苍川的当夜,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老马也在。   迟将最终还是从司若口中得知他们要去做什么,叹气火候,选择支持了他们的決定,又努力回忆了一番地图中自己是否还有什么疏漏。   老马从城里带来了上好的酒菜——现烤的羊羔肉,鲜酿的茄瓜,清、苍二川特色的鱼羹,还有上等的美酒——据他所说,这平日里都是达官贵人——说这话时他瞥了孟此凡一眼,瞪得孟此凡缩回了探向酒樽的手——才有机会喝到的,他怕今日是他们的杀头饭,托人从狺人那里带出来一壶。   灯花“噼里啪啦”地吵着,橙红色的灯火映照着每个人的面庞,看起来都暖洋洋的,此时已是酉时三刻,天近全黑,远郊的窗戶外头“哗啦啦”地刮着大风,但屋里门窗紧闭,一点风声也沒有。   除了伤情未愈的迟将用的是热茶外,其余几人杯中都斟满了烫好的酒。酒稍稍混浊,并不似普通粮食酒那般清透,遥遥便能嗅到一阵辛辣的酒香。   羊腿羊肉被片成一片片的薄片摆在长盘之中,几可透光,不必说,这自然是沈灼怀的功夫,再沾上调制得当的酱汁,半点膻腥也无,辛香爽口,几乎入口即化。   窗外明月高悬,一轮孤亮圆月彷彿满枝的熟柿,沉甸甸地压在枝边。   竟已经十六了。昨日十五,他们谁也沒有想起来,而更往前的一个十五……司若失笑,他们似乎又在路上奔波,走走停停。好在他们谁也不是多记挂着节日的人,只是不小心错过中秋,又忘给祖父去信。   毕竟再过不久,就要立冬。   司若突然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立冬过后,能不能有自由送信出川的机会。   这将是他在乌川外过的第一个立冬。先前他以为,这样的日子,怎么也会是一群人乐乐呵呵地呆在暖和的屋子里,点茶读书,外头寒风肆虐,也与他们无关。最好是能和沈灼怀回乌川去,再见见董师和祖父,喝点小酒。   但是……   司若垂眸。   狺人也是要过立冬的。   狺人虽为外族,但入大宁多年,许多习俗多少已被同化,如立冬,也成为了原本靠山吃山的狺族人团聚的日子。在那个時候,他们的警惕性势必会变低。   而他们定下的刺杀金爻、潜入圣地的计划,也就在冬至那一日。   “狺人意志最薄弱之时,恰是我们机会最大的时刻。”   这是沈灼怀的主意。   但不知为何,哪怕拯救赤妙是司若提出來的,然而临了要去做时,他却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可怕的預感——这件事不会就这样轻易結束,他们也不可能就这样轻易获得胜利。   即使司若清楚他不应该在战前打消自己人的风头意气,但这种如同直觉一般不好的预感却越来越強烈,尤其这几日,这种念头像是一根鋒利的箭矢直射他的心房。   他忧心忡忡的模样自然逃不过沈灼怀的眼睛。   沈灼怀向其他几个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人敬完了酒,绕过司若身后來,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胃口不好?”大概是因为喝了些酒,他嗓音比往日要低沉些许,尾音带着些颤音,叫司若不住耳热。   “没有。”司若攥紧酒杯,喝了一口,混浊酒液有些冷掉,很呛,他咳嗽两声,“……有点担心。”   沈灼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在他身侧坐下,道:“张开手掌。”在司若好奇的目光中,他从袖中不知掏出了什么东西来,轻轻放在司若手心——是有些刺痒的触感,“闭眼,猜猜是什么。”沈灼怀笑着,另一只手又忍不住去捏了捏司若的脸。   很软,因为在炭火边炙烤着,又有些热。   司若奇怪,却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他小心翼翼伸开食指去触碰着沈灼怀的手心——以及他手心上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个圆球,一个浑身上下带着刺,又炸了毛的球,在两人交叠的手中不断蛄蛹着,还没等司若体悟出这是个什么东西,而后便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清脆却稚嫩的“啾啾”声——   “哪里来的白头鸟?!”司若惊喜地睁开眼睛,看到他们两人手心之中,是一只尚未换完羽毛的,毛色发乌的浑圆稚鸟,羽翼未丰,却已有几分冲天之势,“啾啾啾”地扑棱着那与圆鼓鼓体型相比,甚为娇小的翅膀,“原來苍川也有白头鸟?我以为只有乌川有!”   司若心中郁郁顿时被这可爱鸟儿一扫而空,说来也怪,原來在沈灼怀袖中拼命掙扎的小鸟,到了司若手中,却像是倦鸟归巢似的,一点也不怕了,甚至颇有几分亲密地啄了一下司若葱白的指尖,司若一边与它玩耍,一边插空问沈灼怀:“它妈妈呢?”   沈灼怀笑道:“早不知哪里去了。今日早些時候我注意到树上又结了果子,走近去看,却见着小家伙跌落在地上,怪可怜的,便带了它回来。”   “……”他柔声道,“你喜欢便好,我与你一起养,如何?”   白头鸟对于司若来说,既是故乡之景,亦是高远之志,在这个时候見到白头鸟的稚鸟,好像某个刹那间又重回了乌川的水边,他点点稚鸟毛茸茸的头,小声应了一声:“……好。”   “小东西学会飞之前,我一定会平安回来。”沈灼怀顿了顿,“带着赤妙。”他说。   司若似乎又醉了,手里捧着稚鸟,头一点一点,很快埋在沈灼怀肩头。两人交颈之中,司若似乎还隐隐听得,有鸟鸣嘤嘤,于窗外电光火石一般飞越而过。司若恍惚间想,好像又是白头鸟的叫声。   炉火新茶,暗香盈门,孤月似雪,烧灯续昼。   这是长长的一夜,亦是轉瞬而逝的一夜。   转眼即是立冬。   山中的早晨带着微微的寒意,吐气都带着白。   司若不是被叫醒的,而是被小东西尚未长硬的喙啄醒。他揉了揉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榻靠里,身上盖着一床薄被。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身边的床榻已经凉了。   司若一愣。   沈灼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甚至没有吵醒他。   昨夜司若辗转难眠,他知晓今日沈灼怀便要去冒险,自己不该打搅他休息,想着去外头屋子对付一夜,却被沈灼怀一把揽进怀里,最后在纠结之中,望着一轮明月,不知何时赴了周公的约。   他有些恍惚地望向自己的手指——也是那白头鸟稚鸟啄着的地方,稚鸟的喙还有些软,小东西也并未下力,因而并不疼,只是稍稍有些痒麻,比巴掌还要小上不少的毛绒绒一团在他指尖不断跳跃着,活像是一团会动的毛团。愣了一会,司若坐起身来,把小东西捉住,搁到自己肩上,又披了个外衫,走出门去。   孟此凡他们已经在外头石桌坐着了,迟将身体大好,也具备了可以参与计划的精力,此时几人正聚在一起,一边议论,一边在石桌上以手指沾水,写写画画着什么。   听到身后动静,孟此凡转过头来,见到司若:“啊,司大人你醒了。”他顿了顿,笑笑,“沈大人叫我们莫要叫醒你。”他看看隐在云后一半的日头,“沈大人已跟着老马出去有一个多时辰了,目前老马的小乞丐没有送信来,一切安全。”   司若点点头,权当回应,几人给他让了个位置让他坐下,他看到石桌上未干涸的水迹,像是苍川边境的布防图。   见状,孟此凡主动解释:“边境舆图都在川府中,若不是付之大火之中,便就是已落入狺人之手。虽治安官大人返信未至,但我们也想着先能将大概记得的部分准备个大概,望到时能方便一些。”   “也好。”司若依旧有些神游天外似的,再度点点头,又问了一次,“沈灼怀出去多久了?”   “啊?”孟此凡与迟将他们愣了一下,随即很快道,“方才……已说过了,出去有一个多时辰了,按原计划,想来现在苍川城内已大乱,沈大人正趁乱潜入狺人圣地。”大概想到什么,他语速很快地带起另一个话题,“哎,司大人,你这小鸟是不是饿啦?”   桌面上粘了两颗米饭,小东西“啾啾”两声,便欢快地从他肩头跳下来,在石桌上蹦蹦跳跳地啄食。小东西这几日与几个人都混熟了,因此也毫不怕人,似是知道孟此凡在唤它,歪着脑袋“啾啾”了两句,扑打着未丰的羽翼跳到几人面前。   想到沈灼怀的承诺,司若眼神柔和下来,他伸出手指去点了点小东西的脑袋,从袖中掏出一个剪裁精美的小布袋来——那是沈灼怀专为小东西预备的粮食袋,里头装满了谷子,司若撒了一些到桌上,顿时,小东西眼睛便亮了,叽叽喳喳着冲上去饱餐一顿。   “……那我们准备好离开了吗?”司若收拾好心情,淡淡开口,“若是金爻开始搜查,老马牵连在内,我们这恐也算不得安全。你们看舆图,不是就在打算继续往林子里走?”   迟将苦笑一下:“司大人毕竟敏锐。这是沈大人今早临走前交代的,告诉我们他建议继续远离城内,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去找人。”   凭空一点怒气自司若心头涌起,随之相伴的还有一些无能为力的泄气,他的手“啪”一下打下来,连埋头苦吃的小东西都被吓了一跳,随即跳到他手边蹭了蹭,司若语带怒意:“成,只要有事都不能让我知道,是吧?他干脆把我架空得了!他不是吩咐了吗,你们还和我说做什么?要走的时候把我打晕了带上就成了啊!”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   司若说这话自然有泄愤的意思,他知道孟此凡他们不能违抗沈灼怀的意思,但如今沈灼怀不在这里,司若一腔怒气无处可泄,索性一股脑发了出来,他头一回在一群人面前这样失态,发泄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话中许多的不合适,但话已出口,已收不回去,索性一甩袖子,抄起小东西,转身回房。   可回到屋子又能如何,依旧是辗转反侧,睡睡不着,书读读不进。站站坐坐,走走停停,好像一下子就到了日上三竿。司若盯着窗外树叶上逐渐消散的白霜,耳边是小鸟不厌其烦的啾啾呼唤。   “你怎么还没有消息回来……”司若喃喃着,手上把玩着一枚锋利的柳叶刀,或许是心烦,他抄起手边一只还有些生涩的柿子,一边盯着窗外,一边盲削着皮,手上动作越来越快,手里那只可怜的果子也越变越小。   突然一点尖锐的疼痛穿过了司若的整个脑海,他下意识低头去看,才发觉指尖汨汨流着血,鲜红的血液涂满了半个半熟的柿子。   突然一股巨大的糟糕感觉从司若心头涌起。   “司大人!”门被敲响了,孟此凡下属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他有些结巴,但语速还是很快,“老、老马派的小乞丐到了,好像……像像不、不太好!”   手中的柿子“啪”一下滚落地上。   小剧场:   小东西:唧?爸爸生气了?   还是小东西:唧?爸爸我还没吃完饭啊啊啊——   远在城中潜行的沈灼怀:啊嚏——一定是老婆想我了,嘿嘿   作者有话说:   想要評論收藏和海星!!! 第127章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就在司若被小东西啄醒的时候,沈灼怀已经安全潜入了狺人的圣地。   他一身打扮与狺人无异,绛红色的布袍包裹在他修长的身躯上,却露出往日掩得严实的胸膛。沈灼怀本就生得高大,哪怕与异族相比,也不遑多让,他又散下一头长发,如青年狺人那般披落,剑眉星目与英俊面庞被一道暗色纱笼罩,乍看过去,与那些个年轻族人并无一二。   他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越过山峦丛林,径直向前,而在他身后,那个并不算得上隐秘的入口,传来的是被压抑已久的苍川百姓的怒吼,金爻愤怒的嘶嚎,以及兵戈一下又一下捅/入血肉的闷响。   但这些并没有阻挠沈灼怀的脚步,反而,他走得更快了一些。   他甚至下意识在想:看来他们并没能成功,他经过这里的踪迹很快会被发现。   “什么人!”两个似乎是听到动静的狺人守卫提着长刀从拐角处匆匆走出,但看到沈灼怀的打扮,却愣了一愣,大概是在思考这是自己的哪个族人。   但沈灼怀却没有给他们多思考的机会,一双好看的眼睛望向他们的同时,左手便一掌袭出,将其中一个狺人的脖颈死死扣住,向左一拧——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响,那狺人便顷刻没了生息。另一个狺人大意不好,可沈灼怀的速度只会比他反应的速度更快,在同时他右手便单手长剑出鞘——   寒光一闪,那狺人捂着喷血的脖颈,直挺挺向后倒去。   “啧。”沈灼怀长剑回身,但眼皮上却被溅了点点血迹,他不爽地啧了一声,伸手抹去,警惕片刻,正欲继续向前,却听得远处传来熟悉的声线——   “金爻,我要你赔我这些年亲众好友的性——唔,怎么是你……”   一句话未完,便又是利器与血肉相撞的声响。   沈灼怀一直未停的脚步滞了滞,回首而去,眉头紧皱。   这是老马的声音。   他抿了抿唇,捏紧了腰间长剑,刚才杀人时都毫无波动的呼吸止了半息,但不过须臾,沈灼怀还是转身而去,远离了更为暴怒的金爻,以及已经逐渐没了声音的老马,往更深处而去。   不多会,那道绛红色的身影便消失在杂乱生长的绿丛之间。   ……   两个时辰后的此刻,迟将的小院。   司若步履不停,在临时组成的议事房中踱步,孟此凡等人面面相觑,想说些什么,可又不敢打断司若的思索,而先前被派来送信的小乞丐怯怯地坐在角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司若终于停下了,他望向小乞丐,语气比立冬清晨的霜冻还要冷:“你把你知道的消息再说一遍,老马怎么了,沈灼怀又怎么了?”他原本就是一副容易让人看着发怵的长相,从前在沈灼怀的融化下多少好了一些,现今似乎又比从前更为冷冰冰,小乞丐年岁不大,虽往日总在街市上混着,可却从未见过一个好看公子给自己这样的脸色看,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见状,司若缓了缓口气,“把你知道的,再说一遍,详细一些。”   “快说,说呀!”孟此凡也赶紧捅捅小乞丐,小声催促,"你越不说,那位越气!"   如此,那小乞丐方才颤抖着声音:“老……老马死了!那个畜生狺人首领把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了!”他与老马关系很好,往日也很得老马照顾,忍不住抹起眼泪来,“他们把进圣地的路给封死了,里面不断在死人,我们安插进去的弟兄都被杀了,一个一个人丢出来,血都把地染红了……没人、没人能活着出来……”   饶是已经第二次听到这个消息,但听到后面时,司若脚下还是一个踉跄,面色变得愈发苍白,眼前好像变得模糊一片。他扶住一张椅子的椅背,让自己站住,眸底幽深,急促呼吸几次后,司若开口:“够了,够了,不用再说了。”   他慢吞吞地坐下,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捏着手心那处被割破的地方,刚包扎好的伤口受不住他这样的力道,再次渗出血来。   但司若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个预感,那个可怕的预感,它终究还是来了,像冥冥不散的鬼魂,半步不离,然后在每个人最最紧张的那一刻,“啪”,弦断了。   见司若如此,迟将微微叹了口气,他问那小乞丐道:“你……可看到沈大人的身影,是否在……”他实在不忍心说在什么地方,顿了顿,继续道,“在那处?你认得沈大人罢?”   小乞丐抹了一把脸,整个人向后缩:“没……没有。但狺人一旦开始杀人,就不会停的……”他话还没说完,嘴就被迟将捂住了,生怕再刺激到司若。   司若失魂落魄地坐着,目光没有一个焦点,他耳中仿佛是风声在“嗡嗡”作响,其余人的声音好像是隔着一层厚而透明的屏障,但哪怕听到小乞丐没有见到沈灼怀尸首的消息,他的心也没有半点落下来,反而好像被一根细丝拴着,在空中回荡。   这是什么新的不好的预感——好像还有事情要发生。   过了一会,他听到孟此凡好像叫了他两声,司若钝钝地回过神来,听到孟此凡在说——   “司大人,我们要离开这里,老马出事,金爻很可能会发现这里。”   “不可以!”他下意识道,自以为镇定,可只有看到他脸色的人才晓得,他此刻面色白得好比一具尸首,“得等沈灼怀回来、不然、不然没有人能够接应他。”小东西原本一直蹲在他坐着的那张椅子椅背上头,但这时却蹦蹦跳跳到他肩头,啄啄司若的脸蛋,又用毛绒绒的羽毛蹭他,司若好似抓住了什么,说道,“他一定没事,他说要回来和我一起养小东西的。”   “可……”孟此凡不忍打破他的妄想,别过眼去,硬着头皮道,“司大人,沈大人也说过,若他回不来,我们一定要先走,等温大人的清川援助。”   司若哪里不知道,这才是在如今情景之下,最智也最应该的做法?可他脑袋里却乱糟糟的,往日的所有冷静、沉稳在这一刻都失了踪,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将小东西捉到自己手心一顿乱揉,小东西并不能体会眼前人类复杂的情感变化,它只是敏锐地感知到了隐藏在这个冰冷壳子里头的,仿若已经实体化的彷徨和悲伤,乖乖地缩成一个毛团子一动不动。   孟此凡见司若不说话,再次进言:“司大人,我也相信沈大人平安无事,可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司若沉默半响。   最终,他的视线重归一处,不过瞬息之间,仿佛就收回了他身上所有外放的情绪,他现在又是那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冷脸司若了:“走。”他说,“我们去下一个藏身地,等他。”   在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并不是不能硬把司若打晕带走,但若是司若依旧这副模样,他们就会失去最后的主心骨——已经折了一个沈灼怀,司若再不能出事。   很快,众人动作起来,小乞丐被嘱咐藏回城中去,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能打探消息就打探消息,而其实他们也早做好离开的准备,一切行李都不要,轻车简行。   这个只是热闹了一晚的小院子再度寂静下去,只余下好像还在冒着人烟气的早起刚刚用过的厨房在萦着屡屡青烟。柴门半掩,好似住在这里的人只是暂时离开。司若他们往下一个藏身地赶去的时候,遥遥地,看到迟将那只被放牧在树林中的黑羊似乎在幽深的丛林中,探出一个脑袋来,若隐若现,而后抬头“咩——”地叫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进深林中去。   迟将感叹一声:“走吧,走到更安全的地方。”   ……说是更安全的地方,但这次的藏身之所,甚至不如先前迟将旅店的夹层。为避免狺人搜附近的山,他们是往清、苍二川的边界走的,高耸入云的树木几乎遮挡了众人的所有视线,晚来的灼灼日光也只能勉强穿过茂密的枝叶,这里的白日几乎如傍晚一般的黑。除了迟将,几人都没有在这样的地方长期生存过的经验,走得很是吃力,唯有唯一自由的小东西,如同游鱼入水,在林木间扑闪翅膀。   繁盛林木之间,是一个小小的茅草屋。   它非常突兀、突然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叫司若都有一种是不是他们突然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错觉。但迟将上前检查过后,的确在上面发现了老马留下的印记。   迟将道:“就是这里了。”   一个暂时的,只是过渡的藏身地。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如此。   经过不短的时间的跋涉,司若看起来镇定了许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米喂给玩累了,正在啄他的手示意他需要投喂的小东西,而后直接在茅草屋外的干草垛上坐下,用手指点点它的脑袋。   “既然到了就歇息一会吧。”司若道,“天还未黑,那小乞丐应该识路。”他语气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说不准温楚志也快回来了。”   孟此凡和迟将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不同程度的担心。若说先前司若的情绪是大悲大喜,如今便是无悲无喜,可谁能这样快把所有忧心放下呢?哪怕冷静如司若,也不应该。他们担心司若现在就是个差点火星的引线,一点就着。   日头从头顶慢慢落下,整个林子变得更黑,孟此凡的两个下属点起了火堆,为这漆黑带来一点光亮。深林之中多猛兽,虽然点火很可能会让他们暴露在巡林的狺人视野下,可隐藏于深处的野兽,却是更为可怖的存在。夜晚太黑,司若怕小东西乱飞失了踪迹,索性把它先暂时关进茅草屋里,自己出来接着等。   迟将烤了个饼子,撕下一半给司若:“司大人,跋涉良久,用一些罢。”   “不了,多谢迟先生。”司若轻轻笑笑,“我不饿。”他的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就在几人说话时,密而深的丛林却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几个人立刻警戒起来——无论是狺人还是野兽,都不由得他们放松。   然而下一刻,一个毛糟糟的脑袋却从林中探出来:“别杀我,是我呀!”居然是那小乞丐,他脸上一片脏污,却掩不住欢喜,“我、我给你们找到人了!”   话音未落,一双修长的手指拨开丛林,一袭黑绢长袍的沈灼怀便从林木深处走了出来,他目光四下扫了一下,将在场所有人包含眼底,最后将焦点落定在惊喜的司若脸上,唇边勾起一个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的笑:“……司若。”   “沈明之!”司若欣喜若狂,立刻起身,手上小米洒了一地,小东西怪罪地重重啄了他一下,他却没有在意,径直扑向沈灼怀,“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是啊……”沈灼怀脸上笑容不变,却不易察觉地退后半步,“我不是答应你了吗?我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沒有存稿了,一滴也沒有了(大哭)要開始努力了!!! 第128章   司若高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对于方才那一刹那间的冷淡,他心中瞬间生出一丝如头发般细微的疑惑,但随之又被那沈灼怀平安得归的喜悦给冲淡。只是喜悦过后,他随即意识到——   沈灼怀身后空无一人。   ……赤妙并没有跟着他一块回来。   他动了动唇,下意识回头望向迟将,果然迟将目光里有一瞬的失落,但作为这里几乎最为年长的,他很快将自己的情绪掩盖过去,甚至笑着冲司若点了点头。   沈灼怀似乎是觉察到了他们的情绪,看看司若,又看看迟将那处:“抱歉,赤妙她……”他重重叹了口气,“我没料到,那些狺人会如此警觉,待我到的时候,仅仅剩下了这个。”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绛红色的碎布,上面的花纹无疑是赤妙离开时穿的那身衣裙一角,“对不起,我没能履行我的承诺……”   “不过你可放心,我没有受半点伤。”沈灼怀将那块碎布随手塞到一处,伸出手去,好像时要完成先前那个未能成功的拥抱,然而下一刻司若的反应却叫他一愣——甚至司若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本能地伸手去,把面前的人推开了。   沈灼怀的眼神凌厉了瞬息,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你在怪我,怪我没有完成你交代的事。可司若,面对狺人的是我。”   “……我没有怪你。”司若抿紧了唇,“只是……”他的眸色暗淡下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无措,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向沈灼怀解释自己如今内心的波澜。   哪怕实在要怪,怪的也不是沈灼怀这个才从虎口脱身的人,而是怪他司若的自大与任性,害得沈灼怀犯险,老马枉死,而事到如今,一切却兜兜转转到了原点。他看着沈灼怀眸中让他觉得莫名陌生的情绪,突然觉得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疏与颓丧涌上心头,连初初见到沈灼怀时那般真切的欣喜都被抹去了。   他甚至不想与沈灼怀靠近一点点。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司若将心中的异样归咎于自我的愧疚,将那些怪异再度压下,转身走到迟将面前,朝他行了一个虔敬的长揖。   “迟先生。”他道,“是我有负于你,也有负于所有人。”   迟将愣了一愣:“司大人……”他摇摇头,“莫要这样说。”他欲言又止,连连要扶起司若,可司若已经不知还能如何面对了,站直后,只是回首望了一眼,便进茅草屋里了。   屋子里没点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见不到,还未等司若吹燃火折子,一个炮弹似的、毛绒绒的小玩意便飞扑进了他怀中,“叽叽喳喳”的,好像是在怪罪自己被冷落多时。   司若的心顿时软和下来,他伸手把在自己胸膛前一边飞一边扑腾的小东西捉住,放在自己肩头,又吹燃了火折子。屋子很简陋,地上铺着一张大通铺,其余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索性席地坐下,一边摸着小东西已经开始换羽的顺滑翅膀,一边发呆。   茅草屋并不隔音,他甚至还能听到沈灼怀在外和其他人交谈的声音。   可不知为何,那道总会让他意乱神迷的声音,如今却怎么听怎么刺耳。   “……后续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沈灼怀似乎是在问话,语气有些冷淡,“我们总不能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   “这……沈大人……”孟此凡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不是您嘱咐我们,在这里等着温大人吗?”   “温……”沈灼怀沉吟片刻,很快道,“噢,是我忘了。”他将话题岔开,“那你们看着办罢,夜深,也辛苦了,今夜我会帮你们守夜。”   然后是一阵有些细碎的脚步声,似乎几个人走得远了一些,在划清守夜该警戒的范围。   “沈大人,迟某有一事想问。”正当沈灼怀与孟此凡几人说话时,却忽然听得迟将的声音由身后响起。   沈灼怀转身,见到方才停驻原地和小乞丐说话,并没有跟上来的迟将已经悄无声息到了他身后,眸色微深:“迟……先生有什么事想问,但说无妨。”   迟将叹了口气,开口道:“是……迟某想问问,沈大人除了那碎布片,可还看到了什么?是否真的确定,赤妙已经……”他并没有直接将“死”这个字说出口。   “已经死了。”沈灼怀飞快道,“赤妙之死,乃我亲眼所见,手足尽断。”他盯着迟将的眼睛,唇边勾起一丝有些诡异的笑,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个笑,“先前不说,是怕司若伤心。怎么,迟先生不信我沈某?”   迟将几欲开口,却都被沈灼怀的目光压了回去,他看看孟此凡一众,他们脸上同样也出现了茫然。   最后迟将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朝沈灼怀点点头,转身走了。   沈灼怀并未在意这一切,继续吩咐其余人:“如今快到子时,我会先守上半夜,下半夜你们来换我。”   孟此凡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点头应了。   ……   小乞丐与迟将进入茅草屋,很快按照迟将的嘱咐去了最远一侧乖乖躺下——虽说小乞丐熟悉夜路,可这毕竟是深林,他们都不敢放他一个人回城,迟将便做主留下他歇息一晚,第二日再走。   见小乞丐很懂事地没有靠近,迟将走到司若附近坐下,整整地上草席。   司若见他进来,点头权当打了声招呼,又接着发呆,小东西在他与迟将之间跳来跳去,好似在下棋。   迟将看着司若魂不守舍的模样,看了一眼门,垂眸思索片刻,最终小声开口:“司大人是在为今日沈大人的态度难过?”他试探着道,“大人可觉得,沈大人自圣地归来之后,颇有些古怪?我是说……好似他待人待事变了个人似的。”   司若怔了怔。   他的确是隐隐约约察觉沈灼怀身上的古怪,但关心则乱,沈灼怀能平安归来已是这些糟糕事情之中最好的一件事,他便以为只是自己多想,却未料到迟将也有相同的想法。   他想了想,问道:“沈灼怀对你做什么了?和赤妙姑娘有关?”   迟将知道司若向来敏锐,但他这样直接,还是叫他有种被戳中心事的既视感:“是。”他将自己与沈灼怀的对话告知了司若。   “……”司若面上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惊讶,甚至惊讶到一不小心把正在他掌心玩闹的小东西一巴掌拍住,过了一会,他好像才反应过来,“或许、或许是他在狺人圣地里遇到了什么不常事……”他下意识为沈灼怀找补,对迟将承诺道,“我会找机会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司若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若是真的……我大概猜到会是什么原因。为保大局,还请迟先生暂时隐瞒。”   迟将不是要在背后说人的意思,他本意只是想提醒一下司若,如今看来司若早有提防,便也点点头:“我明白的,如今我们暂时孤立无援,怀疑同伴……的确只有害无益。”   迟将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却被“吱呀”一下推开了,他硬生生将话头收了回去,作抖席子的动作,和司若同时朝门外望去。   但进来的只是孟此凡和他的师爷与捕快,沈灼怀并不在其列。   司若问:“他呢?”   他没有叫沈灼怀的名字,语气甚至有些冷冰冰,孟此凡以为是他们又要冷战,赶忙道:“噢,沈大人说他来守夜,叫我们先歇息,司大人不必担心,先前他还问我您如何了呢。”   司若垂下眼睑,点点头:“那就让他守着罢。”完了也不说什么,和衣躺下,顺手把还歪着脑袋在盯人的小东西一把捉回来,放在脑袋边,闭上了眼睛。   见司若是要睡的意思,孟此凡也没有自讨没趣的意思,说话声音刻意压低下来,脱去脏污的袍子、躺下也尽量轻手轻脚。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迟将:“司大人心情很差?”   迟将摇摇头,只小声说:“大抵是今日劳累了。”他眸中闪过一道光,“你们只留沈大人一人在外面?”   “沈大人说他一人便够了,不要我们跟着。”孟此凡努努嘴,“罢了,下半夜我叫卢文早些出去便是。”卢文是他两个心腹中的一个。   很快,那盏小小的油灯被吹灭,屋子瞬间暗了下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众人躺下,只余绵长的呼吸。   不过多久,甚至孟此凡的呼噜声都一串串地吹起来了。   再无什么声音后,司若睁开了眼睛,眸中没有半点睡意,犹如往日那般清明。   屋子没有窗户,也没有灯,他只能在心中默默数着时间,可饶是如此,他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司若的心再度被那块巨石填满,他不住想,会是那个可能吗?不应该,可若非如此,为何沈灼怀会出现这样的异样。   轻轻一声喟叹在已被熟睡填满的茅屋中响起,司若再度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茅草屋的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一道修长的黑影背着月光站在门边。很快,门再度被合上,那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在司若身边、为他留下的那一点狭窄位置轻轻躺下,带着一身冰冷的水汽。   小东西是个警惕的夜猫儿性格的鸟,听到动静,很快瞪大眼睛,盯着来人望了一会,却并没有叫,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而后温顺地靠到来人手边去,蹭了又蹭。   然后是一下很轻、很低沉的笑声:“小东西,好久不见。”   而后,来人熟门熟路地将身边的司若揽在怀中——以一种格外珍重的姿态。他的呼吸很重,有些滚烫,身上带着木叶与草药混合的苦硬味道,但却是司若最熟悉的那个怀抱——原本还有些警戒的司若,在那双手接触到自己的一瞬间,却好似倦鸟归巢,下意识靠在了最舒服的那个位置。   “唔,睡得还怪熟的。”沈灼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些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让司若本能有些惶恐——却又不是先前那般陌生的惶恐,而是带着浓浓的独占的触碰,那独占欲几乎有形,将他吞吃殆尽。接着一种湿润的,柔软的触感凑近他的耳边,只是轻轻一下,又很快吻离。   “罢了,放过你,这又不是你的错。”司若听见沈灼怀说,好像还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是更紧的拥抱,哪怕他背对着,都仿佛能感受到灼灼目光之下的深情。   司若原本就已经有些睡意,在这样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得拥抱之中,周公更是很快找上了门来,迷糊着,司若轻车熟路地翻了个身,一头埋进沈灼怀的怀抱之中。   大抵是先前哪里想岔了。司若撑着神,已经半个人去见了周公,他不该怀疑沈灼怀。   冬风“呼呼”地拍着门,晚秋过后就要到盛冬,但好在此刻,有个心安。 第129章   “沈大人,或许我们不应如此冒进……”   “回……是否……”   司若醒来的时候那扇简陋的木门只关了一半,乳白色的亮光从缝隙里射进来,周围空荡荡的,丝毫看不出有睡过人的痕迹。他怔了一瞬,以为自己还身处于迟将的农家小院,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直起身。   一只毛乎乎的东西螺旋飞天式地从茅草屋顶上飞扑下来,准确无误地叼住了他的一缕头发——这是无时无刻都饥肠辘辘的小东西每天早上准时打招呼的方式。   司若顺手把它从脑袋上摘下来,捏了捏它的喙:“沈灼怀不是在外头吗?怎么不去找他要吃的。”他两步走到门边,正欲唤人,却听到外面愈发真切的争执。   司若皱起眉头。   是沈灼怀在和孟此凡吵架。   很奇怪。   按孟此凡这等上司的话就是天命的人来说,哪怕心中有一万个不愿,也不可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忤逆沈灼怀,除非沈灼怀提出了什么连孟此凡都觉得不合的要求。   司若拉门的手滞住了。   他想起昨夜迟将暗暗提醒他的那个可能,心房不安地跳动起来。可同时,那个足够叫他熟悉的、怀念的怀抱和亲吻又告诉他——毋庸置疑,一切不过他的过分多疑,沈灼怀就是那个沈灼怀,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门突然被拉开,头一回胆子大到和沈灼怀叫板的孟此凡怔了怔,闭上了一直叭叭的嘴,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大逆不道:“哈,哈哈,司大人,把你吵醒了啊……”   “急赤白脸地吵什么呢,还不叫我听到?”司若靠在一棵树干上,目光环视一圈,面色淡淡。   沈灼怀就站在不远处,见到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唇边勾起一个笑,又很快把那个笑收回去,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孟此凡,也不为两人的争执作解释。他依旧穿着昨日的那身袍子,今日有了太阳,方能看到那沉黑色袍子上暗金的丝线,在高大林木之间熠熠闪光。   司若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也很快将目光转过去,再度看向孟此凡。   两道目光夹击之下,孟此凡说也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咬咬牙,朝沈灼怀作一揖:“沈大人,下官无法接受您说的,让我们兵分两路的提议。不是下官和下官的属下贪生怕死,而是我们不愿意为不必要的选择去送死!”他又朝司若一揖,然后走到一边去。   “怎么回事?”他是问的沈灼怀,同时,司若注意到迟将并不在这里,“迟先生呢?他去哪里了?”   “我让他走了。”沈灼怀轻描淡写道,同时回避了上一个问题。   “走了?去哪儿?他能去哪儿?”司若忍不住有些咄咄逼人起来,他觉得昨夜那个沈灼怀好像他的一个梦一样,眼前的这个人又像是他刚回来那时候的古怪,叫他下意识提起警惕,“沈明之,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和那小乞丐走了。”沈灼怀简明概要地解释,“他身上有伤,不适合同我们长途跋涉。那小乞丐对这里很熟悉,他们一块走会安全许多。至于孟大人……”他轻轻地“呵”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区区一个治安官也敢置喙上官的决定。”   司若心头一跳,直直看向沈灼怀,但眼前的人并没有丝毫感觉司若投过来的目光,依旧说着话。   “如今我们一举一动都在狺人追捕之下,这样多人一块走,岂不是个现成的靶子?我不过是叫他尽量扮作我们模样,引走一些火力罢了。”沈灼怀一语落定,再抬眸,却见到的是在场人眼中满满的不可置信。   司若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两步走到沈灼怀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个眉眼英朗、每一处他无不熟悉的男人。   忽然,司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出沈灼怀腰间长剑,将他对准了沈灼怀喉头!   “你不是沈灼怀。”他冷冷道,“你是谁?沈灼怀又在哪里?”   这突然的举动叫沈灼怀完全反应不及,冰冷长剑反耀着日光,距离他致命处只有毫厘,司若的手很稳,没有丝毫的动摇,只要他有什么反抗的动作,那柄锋利的剑刃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刺穿!   “……”沈灼怀垂眸片刻,再度抬起头来时,眼中原本的一点点戏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深沉的黑色,犹如一眼望不见边缘、又没有半颗星星的夜空,黑暗中没有一点多余颜色,“我不是沈灼怀,那我是谁?”他轻轻道,却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去碰近在咫尺的那柄剑。   司若突然又有一点不确定了。   一个人可能会因为突然的性情大变,在一瞬间完全像两个人吗?   他向前一步,与之的,那剑锋也更前一些,锋利的尖端划破了眼前人的皮肤,渗出些鲜血。然而沈灼怀依旧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后退一步,任由司若手持长剑。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就那样看着司若,用一种毫无触动的眼神。   “把你的手露出来。”司若努努下巴,同时将剑横侧,以剑端抵着沈灼怀的下巴,像一个轻佻的挑起的姿势。   沈灼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   一只,两只。   露出的修长手掌皮肤上,是粗粝的,火吻过的可怕伤疤,仿若蛇竖起的鳞片,与他英俊面庞相比,这样的狰狞伤痕仿佛是依附于他身上的恶鬼,饶是孟此凡算见多识广的,见到沈灼怀手上这样伤痕,都忍不住“嘶”了一声。   司若有些不忍。   他知道沈灼怀是不喜欢把自己这样面目露出给旁人看的,可他却必须要确认,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能托付的人。直到看到沈灼怀手上伤痕,以及火烧伤疤之中那道从虎口横跨到生命线末端的新伤,他方才稍稍稳下心来,将剑收回,只是与面前之人依旧隔着一段足够警戒的距离。   “为什么要我们分开,这是没有道的事。”他又问。   “我有我的决断。”沈灼怀仍然不解释,他摸了摸自己喉颈间被划破的地方,那里有些火辣辣的疼,“我要保证——在温楚志来之前,至少有一个能知道所有事的人能活下去。而我尤其希望那个人是你。至于其他的,不要多问。”   “那你是你吗?”司若没有追问,看着沈灼怀的眼睛,问了一个在孟此凡他们看来很奇怪的问题。   孟此凡原本因为被沈灼怀派去送死还在气头上,可听听司若与沈灼怀谜语似的交谈,心底的疑惑就彻底盖过了那点怂之又怂的愤怒,看看沈灼怀,又看看司若,再度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表情,小小声问自己的属下:“不是,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啊?以前我也没听过狺人会鬼上身的把戏啊?”   两个属下步伐一致地摇摇头:“不明白。”   司若扫了正在嘀嘀咕咕他们的一眼,孟此凡立刻明白,接下来的话他们不该再听了,于是立刻揪着两个下属回了屋子里。   见孟此凡离开,沈灼怀方才摇摇头:“我不能说。”他顿了顿,看着司若的目光带了些很复杂的东西,下一秒,他一把把司若拉进怀中,紧紧抱住——就像昨夜一样。   这个拥抱很短,几乎只有一瞬。   但却让司若愣住了。   因为沈灼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直到晚上沈灼怀再度去守夜,司若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沈灼怀说:   "不要太信任我。"   “我未必是我。”   孟此凡他们已经呼呼大睡了,甚至发出了猪叫一般的鼾声。他们下半夜又要起来守夜。司若本自告奋勇去替沈灼怀的,但沈灼怀却先一步拒绝了他。此刻司若没什么睡意,索性爬起来,开了一点门,隔着不远,望着坐在林中焰堆边的修长背影。   沈灼怀拄着剑,背对着门口,几乎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在原地静坐着,偶尔会抬头望望交织在一起的树冠,但在司若看着他的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漫无目标地看着一个地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东西飞出去了,蹲在他肩头一根根梳着终于长出来的羽毛,它好像让沈灼怀整个人“活”过来了一样,不再是那样孤单单的,好像整个人凝固的气质,侧头望着小东西,时不时与碰碰头,像在与它窃窃私语。   司若只看了一会就不忍心看下去了。   他轻轻合上了门,回到大通铺上坐下。   沈灼怀在受着某种威胁,这是肯定的,甚至他因此不敢与自己明说,只能用各种异常的举动去暗示。这说明……那种威胁离他们不远,很可能就在附近,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暗处的人看在眼中。会是狺人吗?可如果仅仅是狺人,沈灼怀为什么又说“他未必是他”这样的话呢?除非……   司若的眸色沉下来。   除非真如他想的那样,有一个很多年前就不应该出现的人出现了,他的存在能叫沈灼怀由心底感受到威胁。   那个本应该死了的人。   突然,正在司若沉思时,他却听到一声凄厉的鸟鸣!   “不好!”司若立刻起身,踹了一脚孟此凡,将他们喊醒,然后夺门而出——   只见原本只有月光与火堆的漆黑丛林此刻光芒大照,熊熊点燃的火把几乎照亮了整座幽森丛林,身着绛红袍子的狺人像是突现的鬼魂一般迅速占据了茅草屋附近所有空间,而那声凄厉的鸟叫——自不必说,是在他们头顶盘旋的小东西发出的警示 。   司若下意识往沈灼怀那个方向望去,可令他失望的是,沈灼怀的身影却隐在狺人之中,若隐若现。   “你……”还未等司若发声质问,突然,他便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一个与沈灼怀相貌别无一二,同样穿着沉黑色长袍的男子从他身后的阴影之中走出,把被打晕的司若半拦住。   那双与沈灼怀及其相似的幽深双眸朝狺人之中看去,男子唇边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吧,我的……亲哥哥。”   男子身后,被摸进去的狺人打晕的孟此凡与两个下属正被粗暴地拖出茅草屋来,塞到一辆运牲口的板车上。   深夜,火焰熊熊。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海星评论收藏!!!(困倦脸) 第130章   “嘀嗒……嘀嗒……”   一点冰凉的水珠打在司若眼皮上,他费力地抬起了头,奋力去接那点甘甜的养分。   “……下雨了。”司若喃喃着。   眼皮很重,仿若有千钧之力在拉扯着,他眼前模糊一片,手足并没有被任何东西捆绑住,却同样如有巨石压顶,沉重得他动弹不得。现在唯一清醒一些的就是他的思维,司若很明白,自己一定是被下了什么药。   他自幼浸淫药学,身体对大部分常见迷药都有一定的抵抗,若非难得一见的草药,基本不会叫他如现在这般毫无反抗之力。而这一点……除了沈灼怀,至少在苍川这个地界,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想到自己昏迷的前一刻,直直望向沈灼怀时,那双锋利眉目中显露中的愧疚与逃避,司若喟叹一声,只觉得脑中昏沉更甚。   反反复复醒来又睡去,在这样见不到时日的岩洞里,司若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候,又过了几天,只是偶尔头顶上遥遥的空洞滴下点点清甜水珠,又隐隐露出些微光来,才叫他晓得好像是到了雨季。   冬天的雨季。   苍川雨季在立冬过后,会形成时节性的丰水期,维持时日多有一二月之长。司若只能通过这绵延的雨水,来猜测他大抵还未离开苍川。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在哪,更不知道沈灼怀身处何处。   似乎牢役隔段时间——不知是不是一日,只会送一顿饭来,份量很大,有菜饭有果,并未苛待他,却也不愿与他有任何的交流。   只是司若没什么进食的心思,只是草草果腹。有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把果子捻成小块往自己肩头递去,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小东西并不在——他醒来之后小东西就不见了踪影,司若只能暗暗祈祷,这天生有翼的自由鸟儿,可以逃过狺人的毒手。   司若虽不是用毒的高手,但医毒不分家,他很清楚,若要叫自己这样长年累月地昏睡下去,只下一次毒是必不可能的,哪怕毒的毒性再烈,也会随着自己身体慢慢适应,除非……   他望向那精美的、甚至边缘雕了花的木制托盘,上面是数个瓷盘,茶饭,煮得糜烂的肉,时令的蔬果放得齐整。每一样他几乎都只动了一两口。   司若并不是那么没头脑的人,在入口之前,他已经检查过这些东西,但却并未从其中发现什么问题,他中毒的渠道……并非是食物。   “唔……”司若努力挪动了一下沉重的身体,攀着身侧的石壁站起身来——下半截身体好像被绑上了一石重的石头,这让他动得很吃力,然而他知道,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岩洞漆黑,但好在他多少业已习惯了这片昏暗,经过初初艰难的适应,司若终于开始了他的探索。   这是一个与细净瓶形状差不多的洞穴,他所处之地是净瓶的瓶腹,宽而深,而越向上,则是越逼仄的洞口,最高处有一块口子,恰好能容纳一点天光。但这洞口据司若猜测,并不足够叫他逃脱,根据照射下来光芒的大小推断,洞口最多不过半寸宽,最甚不过能容个孩子上下。   当然,这洞穴周围也并非皆为石壁,一处坚固的横栏,将他与外部分割开来,而这处地方,也是狺人牢役每日进出之所。   外头无人驻守。   这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他们认为,给自己下了药,自己就再无还手之力。   司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回到原处坐下,平缓了呼吸,同时由于先前的走动,原本瘫软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司若顺手弄来一个瓷盘,看也不看地就朝石壁上掷——清脆的“咔嚓”声后,瓷片碎了一地。   他挑了一片好把握的,在石壁上磨了又磨,剩下的碎片,则埋进米饭里头去。   然后合上眼睛,静静等待。   终于,一串急急的步子声响起,伴随着步伐声的还有狺人腰间钥匙串碰撞的声音。   “@$%¥#!”门锁转动,狺人骂了一句,根据司若这些日子对狺人的短暂了解,大抵是在说他很麻烦。   不过更麻烦的就要来了。   司若心说。   他听到脚步逐渐近了,接着是衣物摩擦的声音,狺人蹲下了,然后是木托盘被放下,替换……   “@¥#?”狺人疑惑地发出了一声不明意义的短词。   就在这时!   司若睁开眼睛,一个飞扑,而后持锋利碎片的右手猛地一划——   “呵……呵……”狺人瞪大了眼睛,捂着自己脖颈间致命的伤口,指着司若,张口想说什么,可口中吐出的却只是不成句词的音节与血沫,无力地倒下去。狺人以一个完全迟钝的反应,缓缓向门边扭头,似乎还想要求救,可司若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捂住他的眼睛,又给了他一刀。   “咣当!”   瓷片滑落在地。   一切结束了。   司若喘着粗气,扶着墙边站起来,他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才迟钝发觉自己的手心同样被锐利的瓷片割破。可他并没有觉得过分疼痛,反而是那点火辣提醒着他突突跳动的脑门,他必须继续清醒下去。   他一把扯断系在狺人腰间的钥匙串,走出了这个牢笼。   然而……然而牢笼外面,仍是牢笼。   司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   时间回到立冬当日。   沈灼怀潜入狺人圣地深处之后。   在杀了不下五个狺人之后,沈灼怀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一个问题——他杀人杀得都太轻易了,似乎见到他的狺人天然对他有着信任,根本没有起任何防备,乃至,这种信任带着一些尊敬。   以至于在他动手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狺人眼底的那点不敢置信。   沈灼怀没有再明目张胆地汇入人流,寻找赤妙所在的方位,而是找了块林木茂密的地方,逮到个落单的狺人,便把他一把揪进来。   看到这个狺人的脸,沈灼怀一愣。   竟还是个半大孩子,虽背影看起来个子不小,可一看脸,就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沈灼怀露了一半的匕首收了回去,他看着有些惊魂未定的那半大狺人,只是厉声道:“你认得我吗?不用回话,只点头就好!”   半大狺人忙不迭地点了好几下。   沈灼怀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他没心思对小孩子下手,便吓唬他:“离开这里,别对任何人说见到了我,明白?要敢忤逆,日后叫你们土司碎了你的舌头!”   半大狺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闭紧了嘴巴,一溜烟地跑掉了,留下沈灼怀紧握着匕首,目光不知盯着什么方向,若有所思。   但最终,他还是拨开林木,继续向圣地中心走去——迟将蓦下的地图显示,那里是狺人处决叛徒的地方,如若狺人会对赤妙下手,那不会有第二个可选择之地。   他头也不回。   一路上遇到向外奔跑的狺人更多,看到他的也不少,但沈灼怀心头已经有了成算,并没有再杀人,反而一副堂而皇之、高高在上的模样,见到狺人用下巴看人,却得了许多人行礼。   很快,他就见到了赤妙。   在一个可以说是他都觉得酷刑的地方。   狺人圣地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盐池。   一身红衣的赤妙被绑在盐池中间,琵琶骨上穿着笨重的铁链,浑身是血,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的嘴被塞死,然而凄厉的痛叫却无法被一块布挡住,一滴泪从她眼边滑落,混着血,像是血泪一般。而盐池之中那些灰白色的盐粒沾染在她的衣袍、她的伤口上,又混杂着干涸的血液结了晶,简直可以用“可怖”二字来形容。   然而周遭的狺人却似乎对这一切完全熟视无睹。   沈灼怀攥紧了拳头。   他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地走近盐池去,闪身进了旁边一间屋子,里面没有人,却恰好挂着几件黑色沉金的衣袍。沈灼怀有些狐疑这样的巧合,但事急从权,很快换下了自己那身狺人打扮的衣裳,用黑色长袍替换,袍子略有些窄小,但好在能穿。   他走出门外,神态再变,已没了方才的小心谨慎,若要说硬说相似,更像他从前还是寂川世子那时的模样。   见到这副模样的沈灼怀,狺人们便愈发毕恭毕敬,甚至叫起他“沈公子”来。   听到狺人们的称呼,沈灼怀眸色一深,但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我要提那个犯人。”他一副轻描淡写模样,朝赤妙那边点了点下巴,“有急用。”   在盐池边驻守的狺人有些奇怪,但看到是他,也没有多怀疑什么,收了手上兵簇,让人领着沈灼怀进去。   赤妙已经是半醒半昏迷的状态,加上身上盐分反复炙烤,生命危在旦夕,见到有人靠近,却还是狠狠瞪了一眼——   于是便愣住了。   沈灼怀状似粗鲁,却轻手轻脚地拿开了堵在赤妙口中的堵塞物,朝那几个狺人皱眉:“她伤成这样,如何交代?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狺人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回答好。   “你……?”赤妙声音嘶哑,目光投向与沈灼怀交谈的狺人,脸上出现质疑神色。   可还没等她话说完,沈灼怀便微不可查地向她摇了摇头,继续冷眉对着狺人发火,要求他们立即安排人把赤妙送出圣地去,至于目的地,是苍川城外。   狺人中看起来比较能话事的那个人与旁边的狺人小声交谈了一下,而后用生硬的汉话道:“沈公子,这人乃土司钦点过的、犯人,我们不能顺便、随便给你,你登一下。”   沈灼怀眉头紧蹙:“那你们最好快些。”   他是不想让这几个人再去议论,多生些什么波折的,可如今赤妙重伤,能和平地偷天换日,就尽量不要起什么冲突……只是沈灼怀心头还是起了一些警惕。   还好很快,那几个狺人就一脸笑意地归来了,他们连连朝沈灼怀行了汉人的礼节,而后说:“沈公子,已经解决了,遂我们来吧!”   沈灼怀点点头,捏紧了腰间长剑。   狺人将他引向池中高台——那是赤妙身上铁链与盐池链接之处,沈灼怀浑身紧绷,警惕着周围狺人任何的举动,然而似乎一切毫无异常——狺人只是站在距离他两步左右的地方,向他递上了开锁的钥匙。   钥匙与锁孔紧密相合,只听“咔嚓”一声——   沈灼怀只觉天旋地转!   他脚下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沈灼怀提起气息,几下飞跃,却始终止不住身体往下堕落的速度,最后只能勉强落地。   平稳了身体后,沈灼怀放眼望去——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第131章   这个牢笼予人的第一感觉并非一个切实的、将人关押拘禁的幽闭之所,相反的,它热火朝天,形容巨大的空洞里,会众来去,各有忙碌,只是这忙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热闹——它的对象是人。   被行刑者无一不被堵塞着耳目,但身体上无法承受的苦痛叫他们长大了嘴,涎水无法控制地从嘴边流出,而司若眼尖见到:没有一个人的舌头还在,只余下一点粗短的舌头根。但好在他们的痛苦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们身边的狺人会排着队将他们领走,而后面目表情地朝他们心口捅上一刀,接着推下一个更深的地方去。   司若立在原地,目光四射。   放眼处,皆是这般机械地劳动着——对人处以极刑的刽子手,然而哪怕他站在这里,那些人却仿佛从未见过他一般,目不斜视,麻木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一点声音。身上沾上了血污,脸上被溅了鲜血,也没人去管,他们只是不间断地、来回地走动,挥手,斩落,好似面前不是一个人,是一条砧板上的死鱼。   这一切被完成的过程,几近于悄无声息。   司若背后骤然出了涔涔冷汗。   他被关起来的时候,除去那骂骂咧咧的狺人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也是因此,他才猜测,外面可能是无人把守的出口。   只是……   他神色凝重,久久没有动一步,生怕惊扰了这些恶鬼。   司若甚至有些恍惚:他真的逃出来了吗?还是这又是那迷药发作下的另一个噩梦?否则为何这里与阴曹地府如此相似?   突然!   所有人、齐齐地看向了他!   司若下意识掏向袖中防身匕首,却掏了一个空——他向来惯用的那把匕首不见了。   定是被搜身时带走了。   右手长而深的豁口还在滴着血,但司若丝毫不查,他炯炯望向突然齐聚的刽子手们,将簪在脑后的长簪抽离,瞬间,长发散落,一根锋利长簪握于手心。   这段时间基本未进食水,司若其实面色苍白,但为了保持清醒,他将唇瓣咬破,要切实的、最靠近神经的疼痛提醒他此刻的处境,面如金纸的脸上,唯有唇色那点嫣红。而他长发垂落,手心滴血,远远的,竟叫他看上去有几分妖异,与这死气沉沉而诡异的洞穴气氛格格不入。   “%¥¥%¥……”   “&%#*&……”   “%#$&*……”   沉沉低语不断由那些狺人口中发出,声音越来越响,音调越来越高,与那突然的恶狠狠的眼神相交应,仿佛一种咒骂或是警告,带着明显的恶意。   司若的呼吸急促起来,越发地握紧了眼下自己唯一的武器。   他或者可以以一当二,却无法同时面对这样多、甚至不知后续是否有援的狺人。他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被关在那样一个根本称得上是毫无警戒的地方——那甚至算得上一种保护。   因为外面的牢笼,是群兽食肉,吞心嚼骨。   但把自己关起来的那个人,一定也猜得到,自己不会坐以待毙。   司若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谁!”原本司若的精神就几乎紧绷在将将要断的边缘,如此变动,叫他脑中那根线直接炸开!司若一个闪身,躲过黑影向前方向,便重重将簪子刺过去!   但却刺了一空。   非但如此,黑暗中的手,还直接将他受伤右手腕处反擒,叫司若顿时动弹不得。   司若目光刺向黑影,却微微怔住。   那道身影从黑暗之中走出,露出半张英俊的脸和熟悉的眉目——那属于沈灼怀。   “是我。”他叹息道,“不要动,省得他们伤了你。”   司若的目光软化了一瞬,但又立刻锋利起来,趁着沈灼怀说话,对他的桎梏减弱,司若反手捏住他手上一处大穴,用力一摁,再一个推拉——换回了自己的自由。   只是簪子却落在地上。   “你在怕我?”沈灼怀朝他走近一步,相对的,司若也后退一步,见到司若这样的举动,他脸上出现一些委屈神色来,“我只是想帮助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呢?”他摇摇头,“这里很危险。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但放心,我也有许多事情想与你解释。”   这举止神态,颦笑嗔怒,就是沈灼怀无疑,甚至他还知道沈灼怀最为擅长的以退为进——   可司若却面色冰冷,目光过人之处几乎能结起冰来:“你不是沈灼怀。”   看着面前“沈灼怀”疑惑的目光,他只是重复了一遍:“你不是沈灼怀。”   意思是,哪怕他要聊,这个聊的对象也只是沈灼怀,而非他。   听到司若如此笃定的答案,眼前这个与沈灼怀相貌毫无差异的男人唇边勾起一丝轻佻的笑,他挑了挑眉,鼓掌大笑:“好啊,我还以为,你是彻底认不出来我们兄弟二人的。”   掌声响彻整个穴洞,是那种死一般寂静中的死亡里,一种突出的音色。   “沈灼怀”又转头,死死盯着司若:“但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将我们两个分开的。”他一字一句的,“没,有,人,能,看,得,出……我们是两个人。”那目光仿若饿久了的豺狼,好像下一刻就要撕咬掉猎物身上的每一处完好皮肉,“唯独你司若,你是个例外。”   司若心如擂鼓,他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这一切发展到这样无可预料的境地,但在这个自称沈灼怀兄弟的人面前,他依旧保持着冷静而淡漠的神色,似乎这一切的未知并不能叫他产生任何的触动。   “我不但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人,我还知道去圣地前,沈灼怀是沈灼怀,但自我们到茅草屋后,先回来的是你而非沈灼怀,面对我的同伴们冷言相对的也是你。”司若朗声道,在这个人掐住他的手腕的那一刻,仿若电光火石,他一瞬间将最近所有自己感觉的异样都想通,“但第二日出现在我们面前,一直到后来我被捉到这里时陪着我的,是装作你的沈灼怀。”   “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我只想问,我的人去哪里了。”他目光灼灼,好像一团有形的焰火,“迟将,孟此凡,卢文陆武,还有小乞丐,他们是死是活。以及,赤妙到底被你怎么样了。”   他用的是“你”而非“狺人”,似乎笃定了眼前沈灼怀的同胞兄弟是要比起金爻更为手握大权的人。   “呵,真是个无趣的人,白瞎了你那张好脸,也不知我那兄弟,是怎么看上你的。”那“沈灼怀”冷笑一声,朝那些如地府幽兵一般的狺人挥了挥手,果然,他们立刻转回身去,一副罔若未闻的模样,继续那一份残忍的工作。   “这么多人,我哪里记得谁是谁?不过你说的赤妙,我的确有印象。她应该和那些家伙一块儿,在谷底躺着罢!”男人转身即走,似乎并不害怕将后背这样紧要的破绽留给司若,见司若不动,他又回首,凉凉道,“怎么,你不是仵作吗?还怕一具尸体?”   “……”司若抿紧了唇,跟了上去。   方才那些被受刑者消失的地方,是个深而巨大的坑底。   坑底堆满了从天而降的尸首,尸首叠着尸首,人头堆着人头,层叠之间,已经有些腐败的味道开始蔓延。几个穿着麻布袍子的高壮狺人面无表情地拖拉着每一具尸体,似乎在挑选着什么,然后分门别类地堆放到两个地方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看到这一切,司若脑子里只能想出来这一句话。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背,饶是他见过再多凶残的、令人不适的场景,在见到这被随意屠宰的人类与屠夫时,司若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反胃。   这些死者并非全是汉人面孔,有一部分眉眼间大多有着一点狺人的性征,甚至完全就是狺人相貌。也就是说,这群刽子手在朝所有他们能够下手的、或许只是单纯有一点不服他们的人挥去屠刀。   苍川大乱。   司若头一回这样痛恨自己的眼尖,那些人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恐,无措,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底,以及他的脑海之中。   灰色、棕色混杂的衣袍里,一点绛红色格外明显,更不要说,那露出的袖袍外,还是一张格外青葱的手掌——属于一个未及笄的少女。   ……是赤妙。   赤妙最终还是死了。   司若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那坑底惨状,他感觉到自己唇瓣好像开始凝血了,下意识舔一舔,是咸腥如铁的味道。   但下一刻,司若又狠狠地将原处咬破。   鲜血再次浸上他苍白的唇。   “好了,你的问题我也回答了,作为交换,你总该告诉我,你是怎么分出来的吧?”假沈灼怀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里依旧是对这一切的漫不经心,似乎司若方才看到比肩地狱的景色,对于他来说不过寻常游戏,“说吧!”   司若目光收回,射向那个男人,眼里是堪比千昼寒冰一般的寒冷,过了一会,他开口,语气若有形利剑:“你有一双令人生恶的眼睛。”他说,“像老鼠一样,躲藏久了,好不容易见到光,就觉得整个太阳都是自己的。”   “你!”他这一番话彻底惹怒了眼前的男人,他跨步向前,一把掐住了司若的脖颈,直接将他提起离地!   “你,再说一遍!”男人恶狠狠道,手上力道不断收紧。   司若并未来得及提防,或者说,他的身体条件没有让他能够有提防的机会,瞬间,他便觉得空气变得稀薄,他知道,如果男人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息,他就会命丧于此。但司若却没有求饶,依旧用那种蔑视的眼神望着他。   眼前越来越漆黑,仿佛浑身的气力就要被抽离……   “沈德清,放开他!”一个带着怒气的低沉声音从他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响起。   控制着司若命道的力气突然一断,他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Boss终于正式出场~不知道大家猜到之前的小沈到底哪个是真的了没有呀嘿嘿嘿~欢迎来和我互动!我需要互动呜呜呜 第132章   “咳……咳咳!”司若捂着自己的脖子,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另一个沈灼怀出现了。   或者说,原本的那个沈灼怀。   但沈灼怀在喝止自己的同胞兄弟——沈德清之后,却并未像往常一般,立刻过去查看司若伤情,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移动几步,状似不在意地挡在了司若身前,隔绝了他与沈德清之间直接的目光交流。   “你与我说好的,不动他。”沈灼怀沉声道,目光利得快能杀人。   “哼!”沈德清冷哼一声,松了松被沈灼怀性急之时一掌打到肿胀的手腕,“怎么,这个时候倒开始心疼了?”他凉凉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拔舌地狱全倚仗我一人便能运转起来。沈灼怀,你已经上船了。”   沈灼怀威胁似的看了他一眼:“沈德清,再乱说话,你舌头也别留下!”   他身后,司若站起身来。   “沈明之。”他轻轻叫了一声,声音里说不上失望,也没有明显的厌恶或是愤怒,但这样的语气却更叫沈灼怀心头一凉——从来只有司若对他很不满的时候,方才会连姓带字地叫他,但如今司若语气却更见生疏,仿佛自己与他之间已经隔了一道远若牛郎织女之间的鸿沟。   沈灼怀下意识回首去,见到司若那双总像是沁着粼粼秋水的眸子里如今像被彻底的冰封,他冷漠地望着自己——以及自己身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同胞兄弟,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己。   沈灼怀苦笑一声,却并未说什么,而是往后退了一步——与沈德清并肩而立。   他们的眉目、手指长度,乃至唇角促起的幅度都一模一样,但只有那双眼睛,只有那双眼睛。   在没有经过刻意伪装的情况下,一双是如豺狼的阴狠,一双虽是狠厉,但那狠厉中却带着几分悲哀。   司若突然不明白先前自己为什么能弄混他们——沈灼怀与沈德清,分明就是两个人。即使相貌如此相似,但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枕边人。   只是如今的枕边人,也成了一副他认不出来的模样。   他对自己很失望。   这份失望不仅仅来自于自己的有眼无珠,更因为那个坑底,那些被沈德清称作“拔舌地狱”中死去的人们。   他和沈灼怀相识是因为一桩人命官司,他看得出沈灼怀吊儿郎当和漠不关心外表下对看破真相的执拗,以及对无辜死者的叹惋。至少在那个时候,沈灼怀是万万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对旁人之苦视而不见的。   可这一切……这一切的端倪到底在哪里,他和沈德清到底又是从哪里开始联系上的?是那次他不小心撞到的金川密谈,亦或是他慌张地问自己那样一刀是否能杀人,甚至还是……他在沈家面色苍白地说出要离开的话?那些与自己在一起的点滴、近乎痴情的乱语,耳鬓厮磨时的温热呼吸……   司若突然分不清好多东西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看着沈灼怀那张英俊的,带着一点慌张神色的面庞,突然很想质问他那些可怜是不是特意装出来给他看的,可看到他身边的沈德清,又歇了那些心思。   “沈……德清。”他对沈灼怀的同胞兄弟道,声音很冷,“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说到那个“死”字时,沈灼怀的眉心一蹙,“毕竟沈明之切切实实地把刀扎进了你的心口,不是么?”   “哦,他连这个都同你讲了?我倒是没料到你们已经情投意合至此。”沈德清轻佻地一挑眉,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摸自己右胸的动作,虽很快,但还是被司若注意到了,“大抵是我福大命大……不然,今日我怎能出现在你们二人面前呢?也多亏了我哥哥这一刀,否则,如今我可能只是沈家的草包世子,如何能活出真我?”   虽话说得轻飘飘,但很明显,沈德清并没有像他口中的那般不介怀,盯着司若的眼神,都狠厉了几分。   “诺生……”沈灼怀唤了一声他。   “别叫我,你不配叫我这个名字!”司若却立刻打断了他,进而咄咄逼人地对沈德清道,“沈德清,你贩卖私盐,屠杀百姓,私藏兵戈,无论哪条,都是死罪,哪怕倚仗狺人之势,也断断无出头之日!”他注意到沈德清神色未变,“清川大军,已在外等候多时。若我久未出川,霍天雄将军便会带大军压境,届时,你可是求告无门。”   “哈哈哈哈!”沈德清大笑几声,鼓起掌来,“是,我倒是忘了,司公子你如今还是个朝廷命官!不过……”他把手搭在沈灼怀肩上,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恶意,“你猜猜你的顶头上司,是选我还是选你?清川大军又如何,你再猜猜,我这狺族圣地有多少人!”   沈德清皱起五官时,的确又与沈灼怀很不像了,更像是司若从前办案时候见到的每一个自以为得逞的杀人犯,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疯狂。   他恶狠狠地盯着司若,本以为司若听到这番话会大惊失色,然而很明显,司若叫他失望了。   司若非但没有惊讶,甚至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了:“果然。”   “果然什么?!”沈德清疑惑,立刻狠狠追问。   “果然,我猜对了,你要谋反。”司若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在这空荡洞穴中环环回荡,“狺人与中原人有世仇,却能听你这个宁朝皇室子孙的吩咐,甚至土司金爻都成了你扈下之臣,沈德清,你做了不少交换罢?”   “司若!”沈灼怀厉声打断他的话,“别再说了!别掺和进这件事里来!”   但司若根本不管沈灼怀,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与面上出现明显惊慌神色的沈德清四目相对:“沈德清,你说我猜的对吗?”   “沈灼怀,你……”沈德清咬牙恨道,“好哇,你我身世你都叫这个出身卑微的贱人知道!你是要坏我和……和你的大计!”他指着司若,话都有点说不连贯了,“此人留不得!此人留不得!”   语毕,沈德清怪叫一声,便从旁边抽出把刀来,猛地斩向司若!   “铛!”   刀剑相击,声若金石合鸣。   是沈灼怀迅速抽剑格挡,把沈德清那毫无留手之意的、充满杀气的一刀用蛮力直接震了回去!   沈德清手一麻,刀滚落在了地上。   “……我说了。”沈灼怀手仍持剑,站在司若面前,以一个完全的保护者的姿态,垂眸道,“你,别动他。”   闻言,也或许是心里清楚沈灼怀的武力,沈德清没有再拿其他的武器,只是恨恨看着他:“哼,别动他?你当时说的是放过你的姘头儿,可不是放过一个对你我都知根知底的家伙!”他一甩衣袖,烦躁地在原地踱步,“我放了他,他必定会把我们的图谋都说出去,到时候谁来放过我?不行!”   沈德清像是下定了主意:“我不杀他,可以,但作为交换,你亲自动手。”他勾唇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沈灼怀,只要你肯动手,我就信你。”   这一刹那,沈德清与司若的目光双双投在了沈灼怀身上。   沈灼怀:“……”   他垂下眼睑,没有人能从他眼里窥探到此刻他的真实想法,只是沈灼怀浑身上下透露出的、那森森的冷意,说明了他此刻坏透的心情。   司若站在一旁,突然笑了。   作为沈灼怀与沈德清口中那个注定要死的人,他看起来却很轻松,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很快就要没命这件事,甚至懒洋洋地靠在了一块石头上。   “我说,商量好了没有?”司若扬眉,却并未直接看向沈灼怀,而是越过他再度与暴躁的沈德清对视,“怎么,要杀人灭口还要纠结这么久,你这大业少不了差池呀。”他难得用这样调皮的语气讲话,很明显的是在故意惹怒沈德清。   “诺生……司若。”沈灼怀开口道,嗓音很哑,听得出来带着一点苦苦哀求,“给我一点时间……别叫我……”   听到沈灼怀的话,司若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冷掉,他直直望向沈灼怀,只问:“你见到过赤妙的尸体的吗?”顿了顿,他又说,“你见到孟此凡、卢文,陆武的尸体像被扔垃圾一样丢在那坑底吗?你知道赤妙想要活下去、孟此凡在家乡有等着自己的家人妻子,卢文陆武家中有寡母稚儿嗷嗷待哺吗?……沈明之。”   “我……”沈灼怀再度垂眸,“我见过。”   他不能为此辩解什么,因为无论赤妙也好,还是孟此凡、卢文陆武也罢,都是在他的刻意忽视,甚至有意推动下死去的。的确,他有着更为要紧的由,但他也清楚司若的意思——   他和这里那些机械工作的刽子手,实则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甚至他与沈德清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沈德清如同毒蛇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缭绕:“杀了他……杀了他!沈灼怀,我的兄弟!你该明白的,我们的未来比一个区区男人要重要得多……杀了他,一切就不再遥不可及……”   沈灼怀手指紧紧地攥着那柄长剑——以它来守护司若无数次的那柄利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过了许久,沈灼怀终于抬起了头,眸中像是燃起某种冷而凛冽的火光,他寒声道:“我答应你,我亲自动手。”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靠近司若,司若并没有后退,站在原地等着他。长剑拖过地面,与冰冰凉的石块地表摩擦发出刺耳的“噌噌”声响,但没有人在意。   沈灼怀走到了司若面前。   他并没有直接出剑,而是一手提剑,另一只手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将司若抱在了怀里。而司若也没有阻拦这个怀抱,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   一个好像久别重逢的拥抱。   “对不起。”   沈灼怀道。   下一刻,他擒住司若的下巴,狠狠咬向他的唇,腥甜的鲜血味道瞬间在两人唇齿之间蔓延开来,而司若也不遑多让,恶狠狠地咬住了他,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血淋淋的吻。   “噗嗤。”   足够叫人觉得天旋地转的亲吻间,司若腹中传来巨大疼痛。 第133章   往昔勉强算得上是平和的苍川城中如今堪称哀歌一片,放眼望去,狼烟四起,昔日楼阁都成了断井残垣,冲天的黑烟里,时不时传来还活着的人小声的哀嚎。   温楚志身着一身利甲,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穿过又一条已经被军队管辖起来的街道,依旧不见认识的人,他勒马停下,四处张望,心中不安愈发壮大。   “温世子。”   “温世子好。”   两个士兵扛着伤者经过,与他打招呼。   “等等。”温楚志开口将两人拦下,“城内可彻底清干净了?我说的那个地址呢?有人去找了没?都快半天了,为何还无人与我回报!”   “你折腾几个小兵做甚?”这时,一道清丽女声由温楚志身后响起,他顺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一位身披甲胄,英气十足,女将军打扮的女子打马从不远处奔来,眉目之间依稀与温楚志有几分相似。   “……长姐。”温楚志无力地锤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我,我只是心急。这城中内外都翻了一遍了,老马的尸首都找着了,可……可沈明之和诺生连个影子也没有!”他急切道,“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莫急。”被温楚志叫做“长姐”的女子开口便稳了他飘忽不定的心神,“沈明之不是那种无缘无故会搞失踪的性格。他既然已经叫你此时入城剿狺,就必定有他的图谋。”顿了顿,温楚志长姐又道,“至于你说的那个地址……我没有找到你的朋友,不过找到了两个人,一个中原男子,一个狺人混血小孩儿,只是他们身上有伤,被我暂时安置在医帐里。”   “是谁?!我去见见他们!”温楚志眼前一亮,就要走。   “哎。等等。”长姐却拉住了他,嘱咐道,“他们没交代清楚之前,你可别什么都先说完了。”   “我知道!”温楚志急不可待,根本听不下去长姐还说了什么,当即就挣脱她的手,往医帐去了。   医帐被设立在苍川城远郊,是长姐后一步温楚志进苍川后令霍天雄立刻设置的,城中百物皆废,百姓流亡,若非有官府引导,很容易生出瘟疫。   许多临时从清川调来的医女与大夫都在忙着熬药、为伤者包扎伤口,忙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怎么注意来的是温楚志,还是他晃了一圈也找不着地方,最后拉了个小药童来问,才找到了那两个人单独住着的医帐。   掀开医帐,温楚志有些惊讶:“迟先生,是你!”   原来帐中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早早离开的迟将与小乞丐,两人胳膊都断了,吊在胸口,脸色也不大好,但好在如此局势里,还留了一条性命。见到温楚志过来,迟将惊讶一瞬,很快又收敛神色,朝他点点头。   温楚志快步走到迟将面前:“迟先生,你还活着,太好了!啊不……呸呸呸,你活着真好!”他打了自己一嘴巴,也不客气了,直截了当道,“你在这儿,那司若他们呢?沈灼怀呢?沈灼怀回来了吗?之前给我送信让我们快点攻进苍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迟将望了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温楚志一眼,叹息一声:“此时……说来话长。”他看着温楚志懵懂的目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几位大人去哪里了。”接着,他将自己和小乞丐是如何被沈灼怀要求离开的,又是如何逃离狺人追捕的一系列事情告诉了温楚志,“……总之,事情便是如此。”   温楚志眉头紧蹙,疑惑不解道,“你说沈灼怀赶你们两个走?信是你报的?没由啊,沈灼怀在搞什么,神神秘秘的……”   迟将不知该不该把先前他见到的沈灼怀的异样告诉温楚志,他且从深林之中逃亡出来,还处在一种对什么都不太能信任的地步,望望独自思索的温楚志,临了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只说:“若有需要,温大人最好是去狺人圣地一看。”他从怀中掏出一份被血浸染的地图,“……这是我被要求离开前沈大人交给我的。”   温楚志接过那份地图来,似乎脑子里灵光闪了一下,像是要想明白一些东西,然而由于差的线索实在太多,还是没能将一切联系起来,他沉思片刻,最后冲迟将抱拳道:“好,东西我收下了。迟先生安心养伤即可,剩下的事情我会去做。”   ……   温楚志与长姐策马立在狺人圣地的圣坛之前,放眼可见的,圣坛里均是灰白的粗盐粒,但从前这些可逾千金的东西如今却被弃之敝履,盐粒上皆是一个个脏污的脚印、鞋印,以及狺人反抗被杀时留下的血迹。   “这样多的私盐……”温楚志喟叹,他对自己长姐道,“姐姐,长姐,这里也没有沈灼怀他们的话,他们不会被埋了吧?!我看这些狺人阴狠,可做得出来!”   “诛狺人九族都不够杀的……”见到这么大规模的私盐工厂,温楚志的长姐也有些惊讶,随后她又有点尴尬说,“……将在外,玄晏,你莫要再叫我长姐了,我有名有姓温岚越,要么唤我将军,要么唤我姓名。”   “哦,长……温将军。”温楚志老老实实改口。   温岚越秀丽的眉头蹙起:“至于你说的问题……这池子最深不会过一丈,狺人也不会蠢到用这么珍贵的盐池埋人。”   两人正说着话时,突听得一个粗犷男声自他们身后响起:“温将军,温大人!”是霍天雄,霍天雄拎着一个瘦鸡似的狺人小孩到了他们面前,“我的手下在附近捉到了这个孩子,他说他见过沈大人!”   两人精神为之一振:“果真?!”   “#$@$%……”狺人小孩看起来十四五岁,嘟囔了一句,但两人都没听懂。   “少哔哔,有事说事!”霍天雄吓唬了他一句。   那狺人吓得感觉就要晕过去了,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一边磕着头,一边用狺人土话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   霍天雄适时地给他们翻译道:“这个小孩说,他遇到一个我们描述的沈大人一模一样的人往圣地走,本来沈大人是要杀了他的,结果看到他年纪小,就放过了他。后来他偷偷跟着沈大人,看到他和盐池里的侍卫交谈,然后到……到那个地方。”霍天雄指了指一处盐池较高的地方,“然后他就看到下面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沈大人掉下去了。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赶快跑了。”   “大洞?!”温楚志皱眉,“听起来,他像是遭了埋伏。”   周围还活着的狺人已经通通被抓起来了,温岚越与温楚志去审问他们,可要不他们一问三不知,要么闭口不言,宁愿撞剑而死,也不情愿出卖自己族人的秘密。而他们经过尝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狺人孩子口中所谓的大洞机关,这条线索摆在这里,却像是领着他们走上了绝路。   温岚越抚摸了一下盐池上方冰冷的巨石,思考了一会,又命人取来一块重木,向下敲击:“……听声音,下面的确不像是实心的。”她扭头朝温楚志道,“那个受袭的狺人土司还活着吗?”   温楚志愣了一瞬,意识到他是在问金爻:“伤势过重,昨夜死的,今天便被城中百姓分尸泄愤了。”   这条路也走不通。   “实在不行……”霍天雄进言,“可否直接使用火乍药?既然我们已经知晓底下是空的,不如直接炸开。如今整个苍川几乎都寻遍了,唯一有可能的,也只有……”   “万一沈灼怀他们真的在下面,上头整个塌了,岂不是要把他们砸死?!不可不可!”温楚志瞪大眼睛,“这最多只能算是末末之策!”他一边摆头一边摆手表达自己的猛烈拒绝,“苍川这么多山,说不准他们就是跑哪里躲起来了,沈灼怀这小子狡兔三窟,再找找,对,再找找!不行再说!”   “温楚志。”温岚越连名带姓地叫了他一声,“你先别说话。”她说,“我倒是觉得,霍将军的提议有几分道。”   温岚越冷静分析道:“其一苍川太大,若是要将整个苍川翻个地朝天,这才是下下之策;其二,我们已经知道沈灼怀他们很可能就在洞底了,再去其他地方,无疑是浪费时间精力,甚至还可能会错过救出他们的机会;其三——”她锐利的眼眉扫了一圈附近,“这些私盐,我们留不得,也经不得我们的手。无论如何处,这都是一件麻烦事。但如果炸掉——我至少好和朝廷交代。”   最后温岚越一锤定音:“霍将军,你来安排罢,非但要炸,还要尽快。”   温楚志张张嘴,又不是反驳什么,最后垂头丧气地闭紧了嘴巴。   行,他就知道,他是笨蛋。   得知汉人要炸掉他们的圣地,周围那些被军队看管起来的狺人们都愤怒异常,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温楚志他们,哪怕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却还是不干不净地骂着。   “轰隆!”   随着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尘埃漫天。   所有人都被巨大的震动摇晃得几乎站不住脚,滚滚烟尘又随着震动而来,温楚志站在爆破点最前端,面前如同大雾四起,看不清周围人面目。他闭着眼,用手遮挡住浓烈而厚重的白色烟尘,待烟雾稍稍平息后,方才睁开眼睛。   “啾啾——”   一声清脆的鸟鸣自大雾之中流淌而出,旋即便是一只圆滚滚的,胖得好像一只炮弹一般的白头稚鸟飞至温楚志跟前。   “小……小东西?”温楚志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   还未等他说完,温楚志随即又注意到混浊的烟雾之中走出一个人影,不,准确点来说,是一个打横抱着另一个人的人影。   “什、什么人!”温楚志叫道。   但那道人影并未给出任何回应,仍旧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脚步看起来沉重得要陷进地里。他浑身被包裹在那白色与灰色交织的,若是去舔嗅一下,还能感觉一点盐咸味的粉尘之中,低垂着头,好像用光了全身的气力。   像是从深渊逃出来的恶鬼。   逐渐的,逐渐的,烟尘轻了,那个人的相貌也逐渐清晰。   温楚志定睛一看:“沈明之?!”   沈灼怀浑身包裹着苦涩的身影从烟尘中浮现,他面无表情,整张脸像是被固定在一个固定的神情之上,而他怀中之人垂落着手臂,一柄长剑穿过他的腹部,鲜血“滴答”、“滴答”地从那葱白指尖滚落着,沿着他们来的路,形成了一条宛若红线的印记。   那是生死不知的司若。   沈灼怀走到温楚志面前,将怀抱中的司若托付给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温楚志,只说了一句:“就醒他。”   然后便原地晕死过去。   小剧场:   本章小沈人设:苦情   小司人设:半死不活   小温人设:一个笨蛋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他好像从来没有病得这样重过。   凉或是热两种感觉像是裹挟着翻滚在一起,像一根无比尖锐的金针,直直插入他的脑海之中,他试图躲闪开,然而整个身体却重得好似被千年的寒冰紧紧压住,丝毫没有躲避的可能。   而他无论耳边还是眼前,似乎都在无数次重复着那个画面:   剑尖与他近在咫尺。   好像时间在那一刻被暂定了,耳边的风声也停了,沉重的呼吸声也变了质,他只能见到沈灼怀那双乌沉的眼瞳。   司若不躲不闪,他用极快的语速对沈灼怀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的兄弟说得一口好官话,他从未离开过京城。”   沈灼怀并没有什么反应:“我知道。”   “他是个镜面人,你知道吗?”司若几乎没有停顿,在沈灼怀话音刚落时就接上,“他没有死不是因为什么别的,我猜测,他的心脏在右边。”   “……诺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沈灼怀轻轻道,语气飘忽,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信我一次,有这么难吗?”   “我已经信了你无数次了,沈明之。”司若抚上他的脸颊,说出口的话却是冷冰冰的,“所以我希望这次,你信我。”   沈灼怀没有答话。   “你现在回头,捅他的右胸,一切都还来得及。”司若道。   “……”沈灼怀却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司若,他手里有我必须得到的东西。”   “抵得过赤妙老马孟此凡他们的命?抵得过苍川流离失所的百姓?抵得过你自己做过的一切?”   抵得过……我?   司若在心里暗暗补上了一句。   沈灼怀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那样直直地盯着司若的眼睛,好像每一个早晨,他总会这样看着他,轻声唤他起床。   “好,我知道了。”司若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那我再信你一次——”   “我赌你不会杀了我。”   ……   说不上来究竟是那个狠得几乎要将他吃掉的、带着血腥味的吻叫他痛,还是那一柄长剑穿破自己肢体——血肉之躯被突然降临的利器捅个对穿更痛,说实在的,司若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依稀记得这两种疼痛感好像都很快、很快的出现,又迅速消失,接着他便陷入长久如噩梦的,醒不来的昏沉。   司若突然睁眼。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被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再往下一些,即使手指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略过,也似乎沾上了粘腻的水渍——或许是血渍才对。他清楚地记得沈灼怀是从哪一处下的剑,也清楚地看到长剑穿过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只是那里好像并不很疼,反而像是麻木了一般。   比起伤口,他的胸膛——他胸膛内那颗与他一般,灵魂刚醒来不久的心脏,却如同擂鼓一般地疯狂跳动着,同时一种酸楚的、几乎将他整个心口都要浸没的“味道”,却比疼痛更快席卷了他,像是一只虫子钻进了将要成熟的、红透的果实,随即那一切变得苦涩。   这种感觉快要将他淹没。   这是一种过分陌生的情绪,叫司若仿佛将自己抽离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正躺在床上的,身受重伤的他,另一个却是漂浮在半空的司若,他以一种可怕的冷静观察着那另一个自己——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酸楚,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疼痛。   他本应抉择好了一切,因此才会对沈灼怀的杀意不躲不闪。   可是心口……还是会疼。   会很疼。   这和愤怒或是被背叛无关,只是单纯的在麻木的基础之上,出现的新生的虚无。   “你醒了?”原本昏暗的营帐帘子突然被掀起,光瞬间任性地占据了整个医帐内部,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陌生的女声。   司若有些勉强地扭头,想看看来者是谁。   “哎,你可别动了,见到你时你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别让我那三个军医白忙活一回。”那英气女声固定住帘子,走到他身边,“要见人待会儿再说。”   这自来熟的语气强硬地打断了司若的自我解离,甚至叫他觉得有一点熟悉。   果然,那道女声很快自我介绍道:“头一回见——虽然是你与我。我是温玄晏那小子的姐姐温岚越,朝廷派下来的东使将军,日后你和温玄晏一样唤我温将军便成。”   司若抿抿唇。   温楚志他们至少还是来了。   “多谢温将军出手相救。”他道,“司某身为下级遭伤痛所困,无法尽仪,还望温将军海涵。”   温岚越望着木架床上司若苍白得近无一分血色的小脸,又想起温楚志同她说的司若有多好多靠谱,叹了口气:“你我不必多礼。我听温玄晏那小子说了,大家都算自家人,对内你唤我一声长姐,也并无不妥。”她顿了顿,“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温楚志不如你靠谱。”   “……多谢长姐。”司若鸦青色的长睫颤了颤,“不知……那狺人圣地洞穴里的尸首,可有被好好收敛?”   提起那见一眼就会叫人背后生冷意的地方,饶是温岚越算久经沙场,也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能认得出来的,都已叫家人带回去好生安葬了,已经认不出的,我派了兵,带着军医一块儿去……处置,争取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   司若的眼睫有些湿润:“那就太好了。”冷场片刻,他又说,“里头或许有几位没有家人认领的,是苍川这一路与我一起同行的伙伴,温楚志应当能认得出来,还望长姐代我为他们立个碑……就写孟此凡,卢文,陆武,赤妙还有迟将……还有一个小乞丐我与他未通过名姓,若是方便……”   司若拜托了一大堆,温岚越却越听越不对劲:“等等,等等,小司。”她坐到司若床边,与他对视,“你说的后面两位,迟先生和那个小乞丐,他们没有死。”   “什么?!”司若瞪大了眼睛。   迟先生他们被沈灼怀赶走,周围又多是沈德清的人,司若心想他们一定是没命了,可谁成想,他们却难得平安度过了这一劫!   因为太惊讶,司若一口气没喘上来,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不咳嗽没事,这一咳,好死不死带动了受伤的腹部,撕裂的痛感终于取代了先前精神上的巨大痛楚,瞬间顺着伤口蔓延上他的脑神经——   “咳咳……唔……!”   “你,你小心点儿!”温岚越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叫眼前这个伤兵好像又要昏厥一样,双手举起,“这,我去叫大夫?!你忍忍!”   “咳……不必他们再麻烦一趟了。”司若终于压住了喉间的痒意,吃力地摆摆手,“我的伤处并没有裂开,只是牵扯到了。”   他静了一会,温岚越也不敢动,就这样看着他。   司若的长相并不算得上十分之锋利的,甚至称得上有一些女相,这也是他小时总被欺凌的原因。但他只要静静地呆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眉头,只是轻轻眨眨眼,却立刻会给人一种他像是一朵荷花——非贬义的,仅仅是因为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只可远观的气质。   却很想叫人去打破它。   温岚越突然明白眼光极高的沈灼怀为什么唯独会因为这样一个与他相识不过一年、只是相伴走了人生中很短一程的人癫狂,痛苦,为了他屈下高高在上的膝盖,去求他奄奄一息中的回转。   这绝不是因为皮相这么肤浅,只要有人拥有过那疏离眼神中一瞬的因他迷离,就会像信徒对待神明。   不同于温楚志的乐天和大大咧咧,看似与温楚志脾性同出一源的温岚越,却有些敏锐的直觉与更为细腻的观察能力,这也是为何她虽是一介女流,却能够跻身朝堂,驰骋沙场,甚至成为温家的继任者之一。   “沈灼怀那小子就在你隔壁医帐。”温岚越突然开口,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没什么大事,要不要让他过来陪陪你?”   听到“沈灼怀”三个字,司若原本清明的眼神沉了一瞬。   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不必了,我想他有自己要做的事。”只是语气间不自主还是带了几分冷淡,“长姐若有事,也可忙去罢,司若一个人呆着也挺好。”   温岚越笑了。   这是忍不住发脾气,给自己下逐客令了。   她自然发觉了沈灼怀与司若之间的不对劲——在温楚志长期如一日的提醒“他们在一起真的很好很好”之下,刚刚那句并非她不识脸色,只是拿出来点一下,试探他们如今的反应。   “我让他自己呆着便是。”温岚越也没走,反而在床边百姓送来的篮子里翻了又翻,翻出一枚还略显青涩的柿子来,抽刀“欻欻”几下,便将皮削了个干净,“唔,味道还成。”她也不知是不是在对司若说,“我那军营中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就连个军医,都长的满脸横肉,别赶我走嘛。”她笑眯眯的,“叫我多看看你这张脸,心情好。”   司若:“……”果然是姐弟俩,的确都一个德行。   但他很快想起来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不知长姐可有在地底洞穴捉捕到什么特别的人?”他到底没有直接问温岚越“有没有捉到沈灼怀的双胞胎”,而是用了一个更隐晦一些的问法,“他与这场私盐贩卖、狺人谋逆案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主犯。”   “有多特别?”温岚越一边吃果子一边苦苦回想。   司若脑海中升起沈德清那张与沈灼怀相似的,却嚣张跋扈的脸来:“他非常‘特别’,特别到你与温楚志一看就知。”   “应该……没有。”温岚越摇摇头,“回头我再把囚犯查一查。他是伤你的人?”   司若的脸瞬间冷下来了:“不,他不是。”   “杀我的人是沈灼怀。”   作者有话说:   雖然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這裏,但是還是在這裏請一次假:從二月一號開始我要出門玩啦嘿嘿~所以會暫時停止更新一段時間!具體的請假條我放在置頂評論了!這裏就和大家多唸叨一下下~也預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所願皆償!   是非人我后 第135章   营帐附近便是昔日的府衙,如今已成残垣一片。已入寒冬,但附近空地上却三五坐着不少流民,男女老少皆有,面色苍茫,不知未来何定。偶尔一阵风打过来,那些粉碎的沙砾被席卷而起,将眼前景物蒙上更深重的灰。   司若轻轻捂着腹部的伤口,走在其中,偶尔驻足。   他在床上躺了将近一月,才勉强得以下地,而那日他与温岚越说破伤自己的人其实是沈灼怀后,温岚越便没再提起那个人过,虽还是频繁与温楚志来看望他……司若轻笑一声,可他心里清楚,比起自己,他们肯定更信任的是沈灼怀。   期间司若不是没有在温楚志单独来见他时问过,但只见到温楚志脸上露出尴尬神色,便又很快不自然地岔开话题去,因而他也大概知晓了他们的态度,没有再不识趣地多问。   转过一处街角,他忽而听得隐约有婴儿哭啼的声音,司若眉心一跳,快走几步,果然在一块倒下的石墙下见到一个襁褓。襁褓周围不乏百姓,可他们对于那哭啼声音却罔若未闻。司若上前蹲下,有些吃力地抱起那个孩子。   这还是个尚在吃奶的娃儿,看得出来很健康,面色红润,胖嘟嘟的。只是——只是即使未长开,也能明确辨别出这是个中原人与狺人的混血。   司若心头喟叹一声。   孩子是被包裹严实丢下的,又是在温楚志他们已接管苍川多日以后,这孩子的家人不会出什么意外,想来……想来只是因为它这天生的血统。   司若看向周围,与他目光相接触者,皆立刻像看到什么污糟玩意一般立刻别了过去,似乎怕是被要求带走这孩子。   他只得扯住一个过路的兵士:“烦请将这孩子带到能照顾它的地方。”   兵士有活儿要忙,原本被突然拦下,甚是不耐烦,可留神看到司若,却是一愣。   跑出医帐是司若临时起意,他只披了件赫色宽松外袍,风一打过来,更显得他面色苍白,身影瘦削,仿若再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似的。但这样形销骨立的人,怀中却又抱着个哭啼不止的婴儿,眉目间笼罩着一股如何都解不开的哀愁与悲悯,颦蹙之间,仿若有种冥冥的神意。   再回过神来时,兵士已经下意识接过了那个孩子:“是……好,我会带它去。”   司若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如来时一阵风,轻轻飘走。   太阳在灰暗云层中若隐若现,大抵是因为入了冬,哪怕有日照,照在身上的日光也无半点暖意,只是一束单纯的光照。司若伤情本就没有完全好,只是走上一段,便已觉得浑身乏力发冷,他不得不挨着一块巨石,站着稍稍休憩。   突然,一层重却温暖的东西从司若背后覆盖上来,挡住了凛冽寒风,也挡住了司若喉头将将要涌上的血腥之意。同时接触到他的,还有一只宽厚修长的手掌,只是那手指一触即离。   “沈明之。”司若看也没回头看一眼,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身后人的名字,“跟了我这么久,又何必一句话也不说?”   “……”司若听到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接着是熟悉的,他梦中时时能听到的磁性声线,“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出来吹冷风的好。”   司若回身,见到沈灼怀一身灰黑短打,就站在离他不过数步之隔,他眉目之间依稀可见一点青黑,像是被谁揍过还没痊愈,看起来瘦了一些——   但司若又赶紧收回了自己那些下意识的关怀。   他冷冷开口:“一直呆在医帐中,你会来见我?”司若目光冷厉得仿若一把锋锐长枪,直直扎入沈灼怀心头,“还是枯等着一次又一次的敷衍?沈明之,你真是个懦夫。”   沈灼怀扯了扯嘴角,没有笑出来,也没有说话。   “……”司若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一瞬的痛好像又重上心头,他下意识触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怎么了,伤口裂开了吗?!”沈灼怀见他动作,立刻紧张起来,“诺生,你不要动,我这就去找——”   “不必!”司若狠狠打断,“只是见到你,就会想起你毫不留情那一刀而已。”他笑了笑,“不过我也是赌赢了,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沈灼怀面上身上再度灰败下来,他别过头去,试图躲过司若投射过来的目光,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是我不对。”他声音里带了些哽咽,“我没想过我要对你下手,诺生。”   “你没想过对我下手,却下了。”司若步步紧逼,“你说你要救苍川,苍川却成了如今模样。你看到那个被遗弃的孩子了,对吧,它不是因为苍川的动荡失去家人的,是因为动荡之后的这一切。沈明之,我真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咳,咳咳咳!”但过于激昂的情绪到底是不适合如今他的身体,司若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开始猛烈咳嗽起来,一咳嗽就连带着腹部的疼痛,叫他在这冬日额头都沁出了层层冷汗,不得不整个身子倚靠在石块上。   可即使这样,他依旧一把推开了沈灼怀要搀扶他的手。   “诺……”   “我们聊聊。”   两人同时开口。   平息了气息,司若再度开口:“在圣地时你说你有不得已的由,现在我想听你的解释。”他望向不远处的男人,目光清澈,“不要骗我,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沈灼怀定定地站着。   他既在贪婪地看着久而未见的眼前的爱人,同时又在思索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告知他这一切——似乎他们相识以来,他就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双总是明亮的,澄澈的眼睛普通往日无数次一般盯着他,令沈灼怀想好好地、大吐苦水地控诉他所背负的所有,然而脑子里有一根弦总紧紧地拉扯着,告诉他:这些东西很危险,他既然甚至瞒过了所有人,为什么又要将自己的挚爱拖进这污浊的世间?   他明明是如同神明一般疏离于一切的人。   沈灼怀幽黑的眼眸之中仿佛有巨浪在翻滚,智就是这巨浪尖头的一只小船,被吞没又反复起身。   “我不能说。”终于,沈灼怀开口,他说下这一句话的瞬间,也清楚地看到司若眸间好像有什么亮光熄灭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很危险……非常危险,诺生,你不要去查,也不要掺和进来。如果我能解决它……他们,我一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顿了顿,沈灼怀又补了一句:“……没有人知道,哪怕温楚志和长姐。我知道你对他们心有芥蒂,但这一切是我请求的。我的罪,我最后一定会承担。”   “够了!”司若失望地打断了沈灼怀,“沈明之,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从我与你相识开始你就要我猜,不是我一次又一次的逼迫,你就只会藏在你那个王八壳子后面,什么也不说。沈明之,我就是这么不值得你信任的人吗?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又原谅过你多少回……”说得激动,司若不得不停下来深呼吸几下,“可你永远这样自私,哪怕你的出发点是‘不想伤害到我’。”   “可这也是你的自私。”   “我不是个废人,也不是个必须待在你身后被你保护的弱者,在我成为你的爱侣之前,我是和你并肩作战的伙伴。”   “但你似乎从未意识到这一切。”   司若解下了沈灼怀为自己披上的大氅,将它随手——像扔垃圾那样一扔,轻轻说道:“这一切我真的受够了。”   他盯着沈灼怀的眼睛,说了给沈灼怀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就此一刀两断罢。”   说罢,司若没有再给沈灼怀半点目光,转过身,往自己来的方向而去。   寒风好像与先前没有任何差别,又似乎更冷了一些,冷得司若收紧了外袍,身体却还在不自觉地打颤,冷得他的眼睛好像都要被这风莽莽吹撞得落下泪来。   沈灼怀就这样站在原地。   在司若离开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想要追上去,可那智得过分的神经又叫他收回了步子,让他只能像个笨重的、深扎进地下的木桩子一样呆在原来的地方,望着司若离开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罢了。”沈灼怀开口,声音嘶哑,“只有我离你再远一些,那一切才不会殃及你。一刀两断,也算是件好事。”   司若掀开医帐的帘子,便看到温岚越像在训小鸡一般训斥着温楚志,而温楚志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敢动,任由他姐指着鼻子骂,愣是一声不敢吭。   司若愣了愣,想起来今天是轮到温楚志来看望自己的日子了,结果他却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跑了出来,怕是害的温公子被一顿好骂。   他轻轻咳嗽一声:“长姐,玄晏,我回来了。”   一个骂人的和另一个被骂的这才反应过来身后来了人,齐齐回头看——   温岚越赶忙越过自己的弟弟:“外头这样冷,你身子这样虚,跑出去做什么?”她用有些责备的语气道,但同时很快扯了一件棉袍给司若,风风火火的,“温玄晏,去叫医师来给小司把个脉……罢了我自己去——”   “等等。”司若接过温岚越递过来的棉袍,穿上,笑了笑,“还是劳烦玄晏走一趟罢——长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温岚越与他目光相对,却在司若那笑容底下第二次见到一些隐藏着的痛楚与决绝——她上一次有这样的感知,还是司若告诉她沈灼怀对他动手的时候。   “好。”温岚越目光撇向温楚志,“听到了没?还不快去?要我再重复多少遍?”   “哦?哦……”温楚志想听他们的对话,可又被赶走,只得讪讪摸摸脑袋,出了营帐。   见温楚志离开,司若方才开口:“温将军,我是想问问,若我如今要辞官,可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温岚越立即察觉到司若对自己称呼的转换,她眼眸微动:“你要辞官?司若,你可要明白,你与沈灼怀皆是圣上御赐的官员……”这是这么多日来温岚越头一回主动在司若面前提起沈灼怀的名字。   她正色道:“你若是要以与沈明之之间的纠葛为由辞官,那便是大不敬之罪。”   但司若依旧神色淡淡:“是有,却也不仅是。”   “长姐,你会与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继续结伴同行吗?”   他说:“你就当我只是在自保。”他唇边扯起一个并不自然的微笑,“更何况,朝廷并不知晓沈灼怀在苍川一案里所处的位置,而你们,或者说只有长姐你,也并不打算让朝廷知晓吧?”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迟到了半个月才来更新……不过我真的想吐槽一下二月一整个月我到底遭遇了什么啊啊啊啊啊!!!不敢相信生日月我会过得这——么倒霉T T   二月初出门玩了几天以后大概是我吃太杂结果急性肠胃炎,差点被120带走呜呜呜,好容易在过年前好了一点,过了个还算消停的年,结果开始发高烧差不多四十度还一直退不下来QAQ差点被烧傻(不是)然后是漫长的发烧—退烧—发烧—再退烧的过程……然后!然后终于不发烧了,但是还是一直疯狂咳嗽和吐,肠胃又出问题了,不过好在这次不是急性的,需要慢慢调……总而言之一个月内去了三次急诊,整个年我都在吃药打针中度过的QAQ就连生日当天都只能凄凄惨惨地喝粥吃药……(写不下了就这样吧 第136章   司若这话很明显地带着一点威胁的意思。   虽已从温楚志口中听过不少司若的厉害过去,可自他清醒以来,温岚越还是头一回直面这个看起来虚弱好欺负的小公子的锋芒,先前他们虽有交流,却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   温岚越直直望去,司若神色未变,甚至因为说这一长句废了些力气,开始虚虚咳嗽起来。   她顿了顿,开口道:“你是觉得我身为朝廷命官,会替你们隐瞒周转,欺骗圣上?”温岚越面上没了先前那份大大咧咧的亲和,明眸微眯,露出一些与先前司若见识过的实权人物们如出一辙的威压——这也才真是司若所预料中的,一位会被皇帝信任的女将军的真正模样。   他轻咳几声,隐隐约约瞥见手心的帕子里有些血沫,眉头微蹙,却没有显露出什么奇异神色,镇定地将帕子收回去:“说来或许有些羞人,我最近迷上了赌——”司若在温岚越目光中看出一丝惊讶,“不是赌那些金银之物,只是喜欢赌一赌人。”   司若坐低,用不大却让人听得很清楚的声音说:“我赌长姐先是温家的人,后是朝廷的温大将军。”   他没有再与温岚越有什么眼神交流,而是拢了拢身上的袍子,缩成一团,苍白的小脸也皱起来,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一触及倒的模样。   然而他这一句话,却叫温岚越真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思索万千。   司若到沈灼怀身边也不到一年功夫,从前又只是个举人,看起来冷冰冰不通世事的模样,却思维敏锐,心性灵巧……沈家与温家两个世家关系虽好,但明面上不过是普通世交,司若却能准确无误地觉察到,他们两家之间,沈家才是那个在话语权上占据上风的、甚至能叫温家违抗皇命,保全自身的存在。   哪怕沈灼怀再情爱上头,也切不可能将这般秘辛与底牌全盘告知。   “你想要什么?”温岚越扫扫身上浮尘,大大方方坐下,“只是要辞官?若我没搞错,你为了这个职位,可费了不小功夫。日后你要再想凭借科举进仕,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温岚越还是相当欣赏眼前这个聪慧的年轻人的——即使他只比自己小一点点,但温家年轻一代大多是不顶用的,温楚志更指望不上,比起沈家的欣欣向荣,温家只靠温岚越一人在朝中支撑。她对司若,有几分爱才之心。   “我有办法让你辞官,但这势必要让你在朝中、乃至在圣上面前留下不好的名声。”她缓和了语气,又说,“若你实在不想见沈灼怀,大不了寻个法子叫你们分开便得了,没必要将自己前途毁掉。”   听到温岚越的劝阻,司若自然是有些意动的,他知道温岚越这番话是完完全全在为他着想,而她入朝为官多年,对于朝中潜规则自然也比自己要了解得多得多。只是……司若经历这许多,又着实觉得身心疲惫。若是从前他一心想着违抗祖父,要入朝为官证明自己,那么如今则是见过官场太多不如意,发觉这一切与他从前所想大为不同,已经起了退意。   而沈灼怀对他推的这一把,不过是最后的稻草。   他说沈灼怀是个只会往后退的懦夫,其实他自己也是。   察觉到司若的纠结,温岚越知道自己该更进一步:“你做官只是因为沈灼怀吗?”   司若下意识扭头:“不。”   但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但能得来这个官位,是因为沈灼怀。”   沉默一会,司若最终还是说:“多谢……长姐替我考虑。”他垂下眼睑,一双好看的眼睛却黯淡无光,他碰了碰自己那处甚至还在隐隐作疼的伤口,开口道,“若非不必要……不要麻烦长姐为我再做周旋了。司若这个性子不适合入朝为官,司若早该想明白。从前……”是有沈灼怀在前,但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站起身来,朝温岚越作了一揖:“我会随大部队回京,还请长姐帮我这个忙。”   他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忙,但温岚越明白他是想清楚了,点点头,说了声“好”。   之前气氛中的那些剑拔弩张消失不见,空气又恢复了一片平和。静心下来便更冷了一些,司若干脆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蜷在床上,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蛋,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可爱的饭团。温岚越本就对司若这种相貌好、年纪小的小公子硬不起心肠来,看到他这幅模样,叹了口气:“我去催催温楚志,叫个大夫罢了,怎这样久都没回来,被老虎吃了不成?”   司若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温岚越心更软了,开始骂沈灼怀真不是个东西。   谁知转身出了营帐,她就看到了不是个东西的沈灼怀和温楚志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些什么,看起来温楚志脸色不是很好,居然大着胆子揪沈灼怀的领口,只是碍于身高没能成事。而沈灼怀则沉着一张好像死了半个月的脸,一句话也不反驳,任由温楚志指着鼻子骂。   “你们俩做什么呢?温玄晏,我叫你去叫大夫,你干嘛去了?”温岚越一把将两人分开。   温楚志摸摸脑袋,神色躲闪:“那个,我忘了……”然后又异常激昂,“不能怪我!我一出来就看到沈明之鬼鬼祟祟站在那里,叫她进去看看小司他不看,还说什么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小司替他受了这么大罪,姐你说他是人吗!”   “给我小声一点!”温岚越“咣当”给了温楚志一个爆栗,然后把两个人扯得远了一些,“这么大声是想小司出来给你主持公道吗?”   沈灼怀望了司若所在的医帐一眼,主动走开了。   对于温楚志的误解,沈灼怀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温岚越这些日子虽然也没能从沈灼怀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但她大概也在处置苍川诸事时猜测到一些首尾,心知有些事情,自己这个笨蛋弟弟还是不要晓得的好,便也没有与他通气,因而在温楚志看来,他离开苍川一趟,却只见到替沈灼怀身受重伤的司若,和要与司若一刀两断的自己的王八蛋兄弟。   先前伤重时司若问过温楚志好几次沈灼怀的下落,但就连温楚志自己都没见得沈灼怀几次,只知道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却总是神出鬼没——   于是这才有了如此争端。   “你去找大夫。”温岚越看向气冲冲的温楚志,“快些。小司身子不大舒服。”   温楚志“哼”了一下,扭头走了。   温楚志离开后,便留得两人独处。   看得出沈灼怀已经颓丧了有些日子了,他丝毫没有从前那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下巴长出青色胡茬,主人却毫不会。   温岚越看他一眼,耐着性子,叹气道:“真不和我说?”她将自己与司若的谈判告知了沈灼怀,“……山高水长,日后你们未必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听到司若要辞官的消息,整个像是被冰封住的沈灼怀动了动,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反正也没有机会了,离开对他对我,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在我身边,他受过太多伤了。”话虽如此,可他却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好像尽力不让自己的真实情绪泄漏出来。   “真的吗?”温岚越盯着他,“你真舍得叫他走?等他回乡,或许他会遇上别的志同道合的人,会同那个人一起,像你们从前,不,或是比你们从前还要亲昵,然后经历更多的事,然后渐渐忘掉你。哪怕你沈灼怀永远记着这一切,可等你再找到他,对于小司来说,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他命途中曾经出现过的普通人。”   “你想要这样?你沈灼怀会这样大方?”   “……”沈灼怀未置一词,然而有些发红的眼睛和毕露的青筋,已然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会呢?   对于沈灼怀来说,司若是那份突然出现的,老天爷赐予他的礼物,也是他唯一拥有的、并非因为自己的过去或者是离奇的家世能够攫取到的世间仅此一份的爱,这份爱是完完全全排他的,哪怕旁人靠近司若一些,沈灼怀都要控制住自己内心那份嫉妒到想杀人的占有欲。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司若离开他、遇上别的人,又爱上别的人?又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唯一的宝物,可能会成为别人的爱?   一想到司若也会对旁人那样笑,那样哭,那样红着眼将他推走或是抱紧,沈灼怀就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其实更疯狂的方式,是他与沈德清交换那几日,沈德清在他身边反复灌输的。   杀了司若,再杀了他自己。   这样他们才永生永世能够在一起。   可沈灼怀不可能做出这样的疯狂的举动。   哪怕死的是他自己,他也要司若好好活着。   那一刀……那不得已的一刀,已经叫他无数次梦醒之间,冷汗淋漓,好像自己在那一刻就失去了自己的珍宝。   “我告诉你。”沈灼怀说,“你帮我护住诺生。作为交换,温家日后不会牵扯进这场闹剧之中。”   温岚越轻松笑了:“你们两个真怪有夫夫相的,连威胁人都如出一辙。”   可随着沈灼怀开口,温岚越轻松的神色逐渐凝在了面上,最终转换为一个肃穆的神情。   温岚越:“……我知道了。这个忙,我会帮,但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天气变化多端,大家一定要保重身体QAQ不然就会像我一样又咳嗽又肠胃不好,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QAQ 第137章   瑟瑟冷风之中,是一片的肃杀之气。   此刻,苍川城城墙下,一颗颗干枯的人头被吊在离城门顶端不过数尺的地方,被凛冽的冬风吹得不住摆动。那些如草窝般杂乱的头发与模糊血肉碰撞在一起,偶尔会蹴下一阵阵不知是干涸的血液还是灰烬的尘,随着风飘浮开来。   而就是这样一副宛如地狱景象的城楼,城门下却自如地行走着寻常百姓,拉车赶马,携老扶幼。   只因这头顶人头,皆为残害苍川的凶残狺族。   至此,他们可安心度日……   “至此,天下就再没有苍川了。”霍天雄面上有一些掩盖不住的疲倦神色,但大抵神情松快,“圣上下了令,命清、苍二川从此合为一川,不日便会遣派新官前来掌助。”他朝在场众人一抱拳,“霍某身为清川边帅,却姗姗来迟,害沈大人和司大人吃了好大苦头,在这里霍某要说声抱歉,是霍某无能。”   说完话后,霍天雄这才注意到,早前好得几乎成一个人的沈灼怀与司若此刻分立温家姐弟两侧,听闻他的话,也只是各自回礼颔首,完全无了先前亲密模样。   霍天雄有点奇怪,正想着要不要关心一下、用自己痴长几岁的身份劝阻一下时,温岚越却开了口。   温岚越依旧大大方方的:“朝廷知道,这也不是霍将军一人便能处置得了的,霍将军不必妄自菲薄。”说着她话头一转,很自然地和霍天雄谈起他将来可能的同僚来,而温楚志则因为那天犯错,每日被长姐揪在眼前,学习怎么与人打交道。   几人骑在马上,就这样慢悠悠出了城。   司若身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痊愈,但多少是伤及根本,他身体本就不算得多好的,哪怕不是疾骑,也被刺骨冬风吹得时不时轻轻咳嗽。   他看起来瘦极了,原本就是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现在更是下巴尖尖,唇色没什么血色,原来那双总是流光盼兮的,仿佛能够一眼看透人的眼睛也几乎没有什么神采。因为天气太冷,他穿得许多,最外头又披了一件火红狐毛的大氅,然而由于他看起来有点太瘦了,仿佛整个人缩在了衣服堆里似的,看起来年纪又更幼了一些,无论是谁看去,都会心生怜意。   沈灼怀不远不近地缀在司若身后。   他看着司若的背影,也听得他飘散在风声中的咳嗽,心好像被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   “……驾!”沈灼怀赶了一下马,走到与司若平行的地方。   司若不知在想什么,或者说,司若根本什么都没有在想,他好像只是单纯地在马上发呆,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跟上了个人。   “……”沈灼怀忍不住开口,“诺……司若,或许我带你走罢?”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司若说过话,沈灼怀竟有些难得的笨拙,“我、你不用当我存在,我照顾你……或者、或者我去找辆马车——”   他话未说完,司若却勒停了马,转头向他。   沈灼怀不自觉地暂停了一瞬呼吸。   自那次一刀两断过后,他与司若再无交集,他也不敢、不舍得去打搅司若养病的安宁,如今竟是他这样难得地与司若直面。   但——   “多谢沈公子好意。”司若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甚至眼睛都没有完全地与他对视,长而卷翘的睫毛微颤,“不过待会就到船坞,不必多此一举了。”   语毕,他便一勒马绳,继续向前。   沈灼怀还有满腹的关怀欲诉,可又咽下喉头去。   他想问他冷不冷,近来好不好,即使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又还能不能做一个远远守候的陌生人……   然而司若决绝起来总是不会留下任何后路的,就像他当初决定与自己离开乌川,也没有留下任何退路一样。他是因为司若那样耀眼的决绝而喜欢上他,却也因司若同样的决绝而感到痛苦。   虽然里头十有八九是自己自讨苦吃。   沈灼怀苦笑一声,“吁”了一声,也打马追赶大部队而去。   他们将要离开苍川——不,如今不该叫苍川了,整个苍川有了新生,不再总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正式与清川合并,合称“苍清州”,是宁朝独京城外唯一一个不称“川”的州府。   众人赶路出来得早,此刻才终于见得太阳露出云层,虽说冬日之日照来也是冷的,但多少也让人感觉有种气象一新的感受,暖红日光照在零落叶片上,缝上段段金边,也算得一片好景。只是行路上的几人,都各怀心思,无心欣赏。   他们此行要走水路进京。   清苍多山,能称得上是“水路”的只有一条,在原清川的边境,也基本做不得运输的功用,否则狺人也不必大费周章,将私盐藏入木棺。但好在这条水道虽然狭窄,却足够小船直通运河,一路直上京城——这也是温楚志去求救能到得这么快的原因。   到达船坞,众人便已经见得一切霍天雄已帮他们打点好,只余整装待发了。   温楚志见到温岚越要与他们一同上船,又开始头大:“长姐你不是带兵过来的吗,怎么和我们一起走啊?!”   温岚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与你一起走碍着你了?”她淡淡道,“皇上命我们先行回朝觐见,我的人已经命副将带回去了。走吧,别废话了。”   正收拾着,这厢又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得迟将一匹快马,奔驰至他们眼前,下了马,见到人都还在,方松了口气:“我那客栈今早出了点岔子,几位大人走得这样早,还以为要赶不及!还好还好……”他拍拍胸膛,走到众人面前,一一行大礼,“诸位大人为苍川做出一切,迟将感激涕零,无以言谢!”   又立刻被扶了起来。   “迟先生才是大义之人。”沈灼怀神色有些复杂,“若非没有迟先生的蛰伏与勇气,或许一开始这个案子就会轻易结束。”他顿了顿,一鞠,再叩首,“反倒是我没有保住大家,出现了无谓的牺牲。”他重重嗑了三下,再抬起头来时,额头已经肿破出血,“我不求得迟先生原谅,只是我当不得这份谢。”   叩首之礼多是对长辈亲族所行,虽然迟将的年纪同沈灼怀比起来是能够做他的长辈了,然而二人说白了是一官一民,沈灼怀这般完全不顾及形象的,像是负荆请罪一般的叩首,叫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真正是在说什么,除了温岚越和司若。   司若复杂地看着沈灼怀,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来回地翻腾。他说不上来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只是看着一向高傲的沈灼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下,磕头,那种茫茫然而不知所措的心好像终于被抽出了一条线。   因此他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也什么都不说。   而迟将,迟将是眼睁睁看着沈灼怀嗑完了三个头的。对于这个拯救了苍川,却也让他再次失去了身边所有人的年轻人,朝廷命官,已经经历过数次离别的迟将并没有恨,但他也没有阻挡沈灼怀做出像是赎罪一般的行为。   周围的人知道这不是什么能继续看下去的场面,便零零散散快速散开,进了船坞内。仍留在外头的,只有司若他们几人,就连霍天雄也自知不合适,找借口离开了。   迟将见到此刻情景,无奈道:“沈大人,无论过去种种,能够肃清狺族,便已经是完成了你们那时候同我最大的约定。”他平静地看着沈灼怀,“金爻已死,狺族已败,无论过程如何,一切都了结了。只望沈大人不要沉溺过去,珍惜眼前人。”   沈灼怀愣了一愣。   他再回过神时,眼前一切已然如来时平静,兵士帮忙搬着行李公文,在船坞间来回走动,发出轻微的“悉索”声响;温岚越正拉着温楚志交代什么事情,温楚志看起来既不耐烦,又不敢反抗。   而司若,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身上仍旧披着那火红的大氅,像是一片腊梅中的一点雪花,他哪怕就那样站着,都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只是当他那双眼睛转过来的时候……   “珍惜……眼前人。”沈灼怀逐字逐句地嚼着这句已经听烂了的话,好像一个才晓情ai的愣头青,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心头却又有无数想法,不敢上前去。   只是等沈灼怀终于想好、终于打算要靠近司若时,那道身影却又轻飘飘地离开了,好像一道风,来时没有预兆,走时也杳无音讯。司若的脚步极快,沈灼怀甚至只能看到一截衣袂闪过,而后便又余下他一人。   终于,所有的文书、证物都好,一行人也都上了船。大风把船帆吹得呜呜鼓起,船身也摇摇晃晃、行至水面之上。   船并不很大,却因为日后要入江直达京城,加上许多负荷,吃水颇深。好在行船的皆是有经验的水手,大风之下,船摇晃一会,便也平平稳稳地运行起来。   司若回到自己的小舱房里,便紧闭大门,谢绝一切来客。可过不多久,他竟然久违地感觉无趣起来。而更可怕的是——他想不起来,从前自己这样独自一人的,无趣的时候,是要做一些什么事,又做过什么事,脑子里出现过的、有迹可循的画面,都有着沈灼怀的身影。   他发愣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后终于起身,去行李里找了本医书看,并满无聊赖地给自己搭脉。   “……”司若微微叹了口气,“已虚空如此么?”他懒洋洋地垂下眼睑,摸了针出来,熟练地给自己扎上,银针刺入处传来直触神经的胀意,他却也只是微微蹙眉,然后接着下针。   窗子没拉,冷风有些吹进来,喉头一痒,司若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他捂着帕子咳了一阵,松开时,果然看到上面色若红梅的血迹。   血迹星点,很快在白色的帕子上蔓延开来,司若怔怔地盯着自己咳出来的血,哪怕已见到数次,还是叫他觉得不知所措。   他见过许多人的血,干涸的,新鲜的。也见过自己身体里溅出来的血,粘腻的。对于一个仵作来说,司若非常清楚,血液的每一点流逝,就好像这个人生命力的流失。   他又觉得一阵发冷。   “咚咚咚”   正当司若发愣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来了。”司若回过神来,匆忙将帕子随手塞到茶台之间,下地去开了门。   “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   病中赶稿QAQ不过有个很好笑的事情:我把这一段从码字软件里复制到长佩的时候,高德突然跳了一个提醒功能出来——“导航到苍川城墙下”()我笑死   另:马上要进入新地图啦!准备好打Boss了吗~~~ 第138章   来人不是司若以为的沈灼怀或是温岚越,而是许久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的温楚志。   见他开了门,温楚志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而后又做贼心虚一般四下一看,确定四周无人,然后迅速闪入,关门。   说来也的确尴尬,司若与温楚志的朋友关系本就建立于沈灼怀之上,司若作为一个向来冷淡的人,很少会去主动维护关系,因而他与温楚志之间算不上十分亲密,只是也不会普通到因为他与沈灼怀闹掰,就彻底没了往来。   因此司若也只是侧了侧身子,把温楚志让了进来。   “咳咳……”司若咳嗽两声,“随意坐吧,屋子里还没收拾,比较乱。”他在小案边缘坐下,“温公子有什么事?”   温楚志肉眼可见的有些拘谨,他扯扯衣摆坐下,看看司若,又缩回脑袋:“那个……”他叹了口气,“你与沈明之……”   “若是他找你来做说客,就免了罢。”司若垂下眼睑,当即做了个端茶送客的姿势。   “不是不是!”温楚志连连摆手,一下子站起来,衣摆一甩,险些掀倒了整个茶台,他慌忙道,“小司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那小子才来找你的!主要是我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心头也难受,再加上我姐那……”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嘿嘿,我偷看了我姐的奏折……小司,你要为了他辞官未免有点……不对,这是什么?!”   温楚志这一连串的动作加上连珠炮一般密的话,叫司若只顾得及听他在说什么,至于其他,他脑袋昏沉,根本没有注意到——   温楚志立刻蹲下,从茶台一堆被自己掀翻的杂物里准确无误地拎起了那条沾着血迹的帕子,温楚志不是傻子,又在司若沈灼怀身边浸淫许久,立刻判断出那血迹的新旧程度,大呼起来:“小司你、你你吐血了?!怎么回事!你怎么什么都没和我们说?!”   动静之大,几乎可以轰动整个船舱。   司若在他发现那条帕子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温楚志这般愣头青只会破坏自己苦心隐瞒的真相,他想起身去抢,可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被他大声宣扬出去。   顿时间船舱内一片跑动声起。   沈灼怀、司若、温楚志、温岚越四人对坐在船中唯一一间空房内,他们身周是堆叠得几乎没有下脚之处的证物文件。   数目相对。   无人言语。   场面却如同三堂会审。   司若轻咳一声,别开眼去。   温岚越叹了口气,决定率先打破这个僵局:“小司,你身子出了这样大的岔子,为何不与我们说一声,再在清苍好好调养一番,再行上路?”   司若抬眼,只说:“唯恐夜长梦多。”   这“夜长梦多”指的是什么,他们在场之人都再清楚不过。   温楚志抿抿唇:“为何军医……”   在医帐之时,军医会每日都为司若把脉施针,调整药效,按道,司若身子有要吐血这样大的亏空,军医不可能不同温岚越说,为司若隐瞒。   “嗤。”提起这个,司若却是勾起唇角,笑了笑,这笑容在他稍显苍白又冰冷无情的脸上像是一朵预绽的夜昙,转瞬即逝,他很直白地说,“他们不如我。”司若顿了顿,“每日他们来为我扶脉前,我便会为自己施针,叫自己脉象看起来好一些。”   这也解释了为何在军医的禀报中,司若的身子日复一日的痊愈,可他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像风吹一下就会倒下似的。   他根本没有好完全。   在司若与温岚越、温楚志姐弟俩交谈之时,沈灼怀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盯着司若。然而随着他越听越多,内容也越来越叫他心惊,便牙关紧咬,青筋毕露,连搁在桌上的手,都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没有经过打磨的指甲边角将他手腹划出长长一道伤口来。   “你为了辞官……”沈灼怀终于开口,声音有些禁不住的打颤,“为了辞官,为了离开我,宁愿用自己的身体去作对吗?诺生,这一切值得吗?你有这样迫切要离开我吗?”   “……我与你之间过去,是否真有这样叫你不堪,连让你看我一眼,都觉得恶心?”   他直直望向司若,眼睛里已然含了泪,只是咬紧牙关,没叫泪水溢出眼眶。他既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又怕得到一个或许确切的答案。   司若瞳孔微颤,与他四目相对,对视了很久。   司若透过那对饱含泪水的深情黑眸,透过那双他所爱之人亦是若痛之人的眼睛,似乎遥遥看到了许多,恳切的,哀求的,还有不知所措的。他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混在一起,却唯独突出来一个“涩”字。   他摇摇头:“罢了。”   沈灼怀有些希翼地看向他。   “我说我们罢了,沈灼怀。”司若却说,“我们的一开始就是错的,我是你的疑犯,你是我的追踪者。开头我们就彻彻底底处于一个不平衡的位置。即使日后我如何努力、想与你平行,好似都是做不到的。可能也是因为这样,你始终把我放在你身后的某个位置。”   “你想保护我,你想保护你身边的所有人,我明白。可沈灼怀,你不是一匹孤狼,也做不得一匹孤狼,你的做法只会把你身边的人赶得离你越来越远——包括我。”   “我说了很多次,我累了,但是这次我是真的累了。”   “我受够了无止境的隐瞒,还有无止境的原谅,也不想看着我的挚爱之人做出一些我不能够解的、甚至可能孤身赴死的事情。所以我再说一遍,沈灼怀,放过我们彼此吧,为我们都好。”   “我从来就不是一朵菟丝花,你也不是攀到顶端就有止尽的藤蔓,你是上两川来的烈火,而我只是乌川一块没有雕琢价值的顽石。你烧不尽我。”   “所以你猜对了,我隐瞒我身体的问题的确是因为要急着离开你,沈灼怀。”   司若以为自己控诉这一切的时候会很难过,但真当他全盘托出的时候,心里却好像是松了一块,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明了了。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并非已经不再爱着沈灼怀,只是“不合适”三个字,足够说尽太多。   “……”沈灼怀低低地垂下头去,脑袋重重嗑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许久,他方才抬起头来,“……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司若静静道,“死不了我。至于到京城,我会去找大夫。”   明明四人齐在,温家姐弟却暗悄悄成了个透明人,任是谁也不敢提起来刚刚他们是要狠狠批斗一下司若不顾及自己身体,顺便再想借此看他辞官之事还能不能转圜……温楚志抬起头偷偷看了司若一眼,好像是想掺和什么,又很快被他眼尖的姐姐一把按下来,止住了他的危险发言。   “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先回舱休息了。”司若淡淡扫射一眼,起身,见无人回应,便转身离开。   司若离开后,其余的三人还坐在原地没有动,只是被按着脑袋在桌上的温楚志却好像隐隐听到有人在抽噎,他以为是司若又回来了,再度偷偷抬起头来,却发现是沈灼怀僵直着身体,咬着下唇,在流泪。   他又偷偷扭过头去,发现自己长姐似乎也有些不忍心看,脑袋别过了一边。   这是温楚志这么多年,准确点来说,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沈灼怀哭,还是如此不顾形象地发出声音来哭。   他记得还小的时候,沈、温两家人一块谈天,偶尔会听到沈家的伯母提起沈灼怀哪怕受了再大的委屈,再大的伤,也几乎不哭,最多只会红着眼哽咽。也是因为这个,他特意在某次沈灼怀与人比武断了手的时候观察,却发现那个少年真的只是咬着牙,固定住自己骨折的手臂,瞪着疼得通红的眼睛,再杀回比武场上去。   温楚志叹息道:“沈明之,你们怎么就能闹成这个样子呢……”   原本沈灼怀只是在愣愣地哭,温楚志的话一出口,他这才怔怔地转过头来。   “哈。”突然,沈灼怀又笑了笑,笑和哭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古怪极了,“或许是因为,我的确是如同他所说的那个样子吧。”   语毕,沈灼怀也站了起来,扶着桌子走了几步,却像是喝醉酒了一般,脚步踉踉跄跄的,险些要跌倒似的,他深呼吸几下,立定了身体,预备离开。   谁知这时,又听到温楚志好像忍不住一般感慨了一句:“你们哪有这样大的深仇大恨啊……”   闻言,沈灼怀转过身来,与温楚志直对:“或许。”他点点自己下腹一处,“他这里的伤,是我亲手捅的。”   “什么?!!!”   温楚志震惊了。   温楚志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长姐,但是温岚越脸上表情丝毫未变。   “长姐你也知道?!!!”   温岚越轻轻点头。   “合着怎么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当大傻子?!”温楚志拍桌而起,“我cao沈灼怀,你是不是人!你捅了小司这么大口子,还要人家原谅你?你脑子被什么玩意儿糊了?!听刚刚小司的意思,你还骗过他别的?你找别人了?!我的天啊,沈明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个满汉全席级别的王八蛋啊!”   沈灼怀唇边扬起一丝苦笑,却没有反驳温楚志的话。   温楚志还想说点什么怒骂沈灼怀一番,但被温岚越好生拦下了:“行了,明之,你也回去冷静冷静吧。”她朝沈灼怀使眼色,“快走,快走。”   司若对于他离开后那间屋子里发生的后事丝毫不觉,他只是又回到了自己那间有点乱却很安静的小舱房里,努力埋下心头依旧若隐若现的不安,继续捧起了书。   只是他想不到,他早前这样决绝地与沈灼怀说了好像此生不愿再有任何瓜葛的话,夜间却起了急热。   那热浪翻江倒海,来得又迅猛又狠厉,叫他猝不及防,突然倒下。   作者有话说:   啊,海星,我的生命之源,我灵魂之光,快给我海星(甩鞭子)! 第139章   半夜遇上风浪,船只颠簸,晃得人心神不宁。   纵使拉紧了弦窗,但那木质的窗支仍被大风与掀起来的浪头拍打得“啪啪”作响。床头的烛火已经燃尽一支,此时点的是第二次,但那豆点大的火苗却随着逾吹逾猛烈的风儿不住摇摆着身姿,为不算大的舱房内投下深重的阴影。沈灼怀披着外袍坐在床上,眼睛盯着同样被吹得作响的房门处,目光深邃。   此时已是深夜,唯有船头的船夫几几在努力维持着船只的平衡,船上众人已然睡去,除去风雨与浪花拍打船只的声音,其余再无半点声响。浪声枯燥,催人昏昏欲睡,然而沈灼怀却没有半点睡意,眼睛好像鹰一般的亮。   最终,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心底那蔓延不断的牵挂,起身去拉开了房门。   屋外空无一人。   沈灼怀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走向了司若的房间——那是离他最远的另一端,温岚越刻意安排的位置,为避免他们尴尬。好在他的脚步声轻得好像一只猫,并没有在这风浪声中吵醒温家姐弟任何一人。   走到司若房门前,沈灼怀站住了。   他轻轻附耳贴到门上,试图去听清里头的声音,但大概是因为周围干扰实在太多的缘故,他并没有听到司若有没有在咳嗽,或者有没有睡着。   沈灼怀的手附在了门上,迟疑了一下。   他怕司若还醒着,自己又这样唐突地进去,会叫他感到更加地不安。但……沈灼怀做了一个深呼吸,当他知道司若咳血之后,就很害怕他的身子能不能撑过这样长久的旅程,而今夜又突然风雨大盛。   沈灼怀做出了决断。   “吱呀”一声,他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漆黑一片。   凭借良好的夜间视力,沈灼怀可以看到烧到了底的蜡烛——司若没有换新的,好像是任由它烧完了,正好睡着,好在旁边没有什么助燃物,不曾起火。而司若则是盖着一张厚重的冬被,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全身都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能让脸漏出来的小口子,供他呼吸,但脚掌又反骨似的蹬出被子来,白得几乎反光。地下掉了一本书,摊开着——大概是他边看着书边睡着了,自己缩回去的。   沈灼怀缓着步子走进屋里去,脚步很轻,为司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书,将它放好在茶案上,又伸手去捉住司若的足尖,试图叫他把脚盖住。   可就是这么一触,沈灼怀愣住了。   司若的足心滚烫滚烫!   沈灼怀立时走到司若床头前,伸手去探司若的额头——同样也是热得不行,他半夜起来吹风手有些凉,碰到司若的皮肤却好像被烫到一般!他赶紧又去探司若的鼻息——呼吸急促,他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发起急热来了!沈灼怀一阵后怕,若不是他今夜心神不宁、若不是他下定决心,推开了这扇门,司若一个人要怎样度过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高热,要明日再发现端倪,他还能挺过去吗?!   “……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去就来!”沈灼怀转身欲走,准备去叫醒温家姐弟。   谁知他刚转身,那被褥中却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襟。   “别……别走。”司若在睡梦中喃喃着,他似乎若有所感,皱紧了眉头,咳嗽道,“难受……不要走……沈灼怀……”   听到司若如同呢喃地呼唤自己的名字,沈灼怀的脚步滞住了,他本想着把司若打横抱起,然而又想起外面的风雨,于是作罢,思考片刻,从旁边司若未解开的行囊中熟练地寻到一把锋利的小刀,“欻啦”一下,将自己衣襟断开:“这下还真是分桃断袖了。”沈灼怀低声笑了笑。   失去了扯住的力量,但手上好像还抓着东西,司若难受地“咿唔”了一声,随后他的手便被沈灼怀快速的塞进被子里。沈灼怀撩开他有些发汗的额发,亲吻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然后转身出门。   “咚咚咚!”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比这场急雨来得还要急骤,吵醒了熟睡的每一个人。   温楚志温岚越异常同步地“啪”地打开门,然后探出脑袋来。温岚越看到外面是沈灼怀,没好气道:“沈明之,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谁知却见沈灼怀急切道:“诺生起高热了。”   两人纷纷一惊,赶紧跟随沈灼怀去了司若的舱房。   “船上有大夫吗?”沈灼怀眉头紧皱,声音中的不安已经完全压抑不住。   “军医是军籍,按例是要跟着军队走的。”温岚越有些后悔,“再加上他们说小司没什么大问题了,我想着到京城也没什么事……谁能想到……”她也有些急起来,“早知我便怎么都留一个大夫了!哪怕是个赤脚大夫也成!”   进入房间,换了新的烛火,屋子终于亮堂起来。然而司若还是没有醒来,不知是因为更难受了还是其他,他呻yin声愈发大了些,额头上冒了汗。沈灼怀赶紧过去触了触温度——还是一样的滚烫。一颗晶莹泪珠滚落司若眼边,被沈灼怀伸手轻轻擦掉。感受到有人来了,司若又紧紧揪住了沈灼怀的手,好像他略微冰冷的手掌像他的一根救命稻草。   沈灼怀无助地看向温楚志他们:“让船靠岸,求求。”   温楚志一跺脚,站起来,转身快速往船头跑去。   温岚越也站了起来:“长热退不下来不是个事,我去打桶水来,你帮他擦一擦,降降温。”   沈灼怀朝她点了点头,而后又转头望向了司若。   “……”司若口中溢散出一些不成词句的话,叫沈灼怀听不明白,他只能等自己手被司若捉热了,再换上另一只,而先前那只手则伸出附近去吹一吹冷风,如此替换。   好在温岚越回来得很快。   冰冰凉的帕子替代沈灼怀的手覆盖上了司若的额头,他好像终于感知到了能够叫自己轻松的凉意,一直紧抓着沈灼怀其中一只手掌的手松开了,发出了一声短促却舒适的噫声,手垂落下去。沈灼怀松了半口气,用另一张帕子浸湿了,反复给他擦拭胸口与露出的手臂,又用手指一下一下地由腕横纹自他肘心摩擦。此刻沈灼怀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司若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劫。   很快,被雨淋了个落汤鸡的温楚志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扶着自己的膝盖骨:“这、这雨可淋死我了……”   “怎么样?!”沈灼怀赶紧问道,“附近能靠岸吗?靠岸是什么地方?”   温楚志抿了抿嘴:“船家师傅说……今夜风浪太大,已把我们一浪送出清仓。但也是因为风浪太大,我们不可能靠岸,靠岸有满船倾翻的风险。要找最近的城镇,至少、至少也得等明日,风雨停的时候。”   沈灼怀的心顿时愣了下去。   他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那他今夜要怎么办才好?就这么熬着?”   说话间,司若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沈灼怀以为他醒了,赶紧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背,然而司若的双眼还是紧紧阖着——这似乎只是他昏睡间一点难得的反应,而后又倒在了沈灼怀怀里。   “只是风寒,或许不会有什么大事……”温岚越安抚沈灼怀道,“小司年轻,今夜必定能熬过去。”   “的确只是风寒,可前提没有他还在吐血!”沈灼怀一句话甩了出去,却发现自己激动得有些过分,顿了顿,又道,“抱歉,我关心则乱。”   温岚越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替他浸湿了帕子,又对自己的弟弟说:“回屋先换件衣裳罢,这里一个人需要照顾就够了,我们可没心思再照顾你。”   沈灼怀自责、慌乱、恐惧,一股脑地冲上头脑来,他现在脑子里复杂得像一团乱麻哪怕用火烧了都不顶用,他的手有点微微颤抖,但仍旧一次又一次地将过了冰凉的江水的帕子轻轻地覆盖到司若的额头上。   “他一定吉人自有天相。”温岚越说。   “对……”沈灼怀用发颤的声音道,“他一定吉人自有天相……一定。”   与沈灼怀的煎熬与痛苦相比,在病中的司若,反倒是度过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病程。   病痛自然是有的,那种炙热与灼烈在脑海之中交织反复的感觉只要体验过一回就会让人难忘。然而好像从接触到凉意开始,司若却只是单纯的、在一个暖和得宛如春天的地方睡着了。他的身体很轻盈,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伤,眼清目明,走起来也脚踏实地。司若只是感觉自己好像在走很长、很长的一条路,这条路像云朵一般软实,旁边是一片翠绿颜色的丛林,放眼过去望不到尽头。他在那条路上走着走着,甚至好像还见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早逝的父母。   只是他们板着脸。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以为自己终于要走到头的时候,却奇怪地脚下一塌——陷入一个大坑——   他醒来了。   司若睁开沉重的眼皮,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梦。   他坐起身来。   “你醒了!”趴伏在一旁的沈灼怀立即发现了司若,“诺生,你终于醒了!”   司若有些奇怪地看着沈灼怀——他脸上胡茬快长成须了,看起来无比邋遢:“你……我们到京城了?”他轻轻问道,看看窗外,是一片深绿颜色,总感觉自己仿佛还在梦里。   沈灼怀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已经是冰冰凉的:“不。”他面色紧张凝重,“你昏迷了五日,我们靠岸了。”   “这里不是京城,这里是——”   “乌川。”   “乌川。”   司若与沈灼怀同时道。   作者有话说:   修罗场要来咯(不是)啊啊啊看到海星了(点头)还想要还想要!!! 第140章   司若有些发锈的脑瓜子尽力地处着如今的状况:乌川,他们现在在乌川。只是他实在记不起他昏迷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风浪又既又大,他读着读着书便觉得头越来越沉——而后一觉醒来,已经到了这里。   然而清苍和乌川又岂止千里之远?他从乌川开始,走了那样多的路,才到达清苍,然而这一个浪头,却又将他直直送回了他魂牵梦绕的故乡。   司若怔愣了片刻,终于清了有些混乱的思维,扭头冲沈灼怀道:“这里是哪里。”   沈灼怀自然 了然他问的到底是什么,下意识冲他笑了笑,但那笑容隐藏在胡茬内,看起来分外疲倦:“放心,我们落在乌川支流沿岸,这里离乌川书院与六丁都很远,离毗陵镇大概有八十里左右。”   言下之意,只要司若不主动,他不会与他的祖父和师长见到面。   听到沈灼怀的回答,司若的心终于安了一些。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然而昏迷几日,身子瘫软,沈灼怀赶紧上前扶了一把,才叫他不至于撑不住身子滑落下去。   “小心。”   沈灼怀温热的大手与他冰凉的肌肤相触。   像是过电一般,司若下意识“啪”地抽向沈灼怀的手,脸上出现一点警惕神色。只是他如今力气太弱,打上去这一巴掌只能说是不疼不痒,像是猫儿呼噜着被摸舒服了,又抽出去的一下似的。   沈灼怀有些无奈地和司若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又倒了一杯温热的水递给他:“你现在这样有活力,倒是叫我放心下来。”他看起来没有那日的偏执受伤了,眉眼间皱眉的地方舒展开来,“倒像是你我初见之时。”   见司若不接杯子,沈灼怀又无奈笑笑:“喝水我的祖宗。我又不会毒死你。”   司若的确喉咙干得快要冒火,他小小抿了一口:“……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到乌川来?”   想到才过去不久的凶险,沈灼怀原本已经轻松不少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一些,他的手指捏着床榻:“你那日忽起急热……”他故意略过了自己闯入司若房间的事,“船上没有大夫,我们找了很多降温的法子,可都没有用。一开始你还能听到我们的呼唤,可后来,怎么叫你你也没了反应……”   深夜,风浪中的小船颠簸着。沈灼怀坐在昏迷的司若身边,第无数次呼唤司若的姓名,并且将他手臂上退热的穴位摩擦得通红。船只摇晃,烛火的光芒忽闪忽闪,将燃将熄,可沈灼怀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凶猛地燃烧着。   床上苍白得几乎要碎了的人满头大汗,无力地、轻轻地呻yin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泪落了下来。   是沈灼怀的泪。   他无声的哭着——又或许有声音,只是被全然埋没在这倾盆的风雨之下,泪珠落在司若滚烫的手臂上,一点一点,又很快被他的动作所抹去,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温岚越与温楚志站在一旁的黑暗里,不忍直视这一幕,纷纷别过了眼睛。   “……再这样下去等司若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沈灼怀!”温楚志受不了这一切了,一跺脚,咬咬牙,又抄起一把长刀,转身朝外跑去。   温岚越怕他做出什么傻事,赶紧跟上去。   风雨之中的甲板上,温楚志提着刀,在问船夫到底能不能靠岸。   冰冷的刀锋反射着船头悬灯的光,照射出温楚志气冲冲的脸:“我说,现在就靠岸,无论去哪里,立刻靠岸!不然我就杀了你!”   “靠不了!靠了我们都得死!”船夫把着舵,同样大喊着回应。   两方陷入胶着。   温岚越想要上去拦住温楚志,然而温楚志像是头执拗的牛,非要争出个你死我活来。雨越发的大了,船头几乎站不稳人,一个大浪打过来,所有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温玄晏!”   突然,众人背后有人呼喊。   几人回头,看到沈灼怀不知道何时竟走上船头来了。   他低着头,面上神情复杂,不过片刻,全身便被暴雨淋湿:“不要为难他。”他走到温楚志身边,一把握住了那把长刀,“放下。”   刀口锐利,很快划破沈灼怀的手心。温楚志见状,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啪啦”把刀丢下。   沈灼怀垂着眼睑,问船夫道:“师傅,若随大浪而走,最快可以靠岸的地方是哪里?”   这船夫是个几十年的老舵手了,听沈灼怀这样一问,便猜到他是想要冒险,方才临着刀锋都未变的面色一转:“今夜浪大,对着浪头走,我很难说。但若是迎着浪头……能去乌川。”   听到“乌川”这个地名,沈灼怀瞳孔一震,但很快,他对船夫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今夜就拜托师傅了。”   说罢,他转身回头,消失在摇晃的灯光与呼啸的风声之中。   司若感觉听了一个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但好像有一把钝钝的刀子,在割着他的心口。   “我们在船夫那里找到了一点草药,撵了汁给你喝下去。第二日你的高热退了一些,但雨还是没停,你也没醒。好在浪很快,又过一日,我们就到乌川了。”沈灼怀替司若掖了掖被角,“找来的大夫替你施了针,开了药,还说你的生命体征很平稳……你的热在到乌川第二日也彻底退下了,只是一直不醒。”   沈灼怀深深地看着司若,瞳孔里隐藏着欲要爆发的千丝万絮:“……好像你不愿意醒一般。”   “我每日都来叫你,希望你能听到你的名字。”他苦笑着,“若我没有用……便真要去寻你的祖父了。”   司若愣了愣。   他记得,他在梦里,在走长而无尽头的路,很远很远。他的前面是他去世的爹娘,时不时会回头望他一眼,却总板着脸。他在梦里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他现在明白了。   爹娘不想让他这样早就走上通往那无尽之地的道路。   而沈灼怀唤醒了他。   他看向沈灼怀,却又被他眼中那种赤裸裸的痛苦给吓住。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抚平沈灼怀紧皱的眉心——   沈灼怀捉住了司若的手:“诺生……”   司若迅速收回手来。   “谢谢你。”他说,尽量秉持着冷淡的语气,“也谢谢你带我回乌川。”司若望向窗外,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一片的翠绿之中,偶尔能听到鸟儿清脆的鸣叫。   若非这屋中随时生着的暖炉,看起来真像是他和沈灼怀初见的春日似的。   他又忍不住开口:“回去刮刮你的面罢,跟个山匪似的。”   沈灼怀笑了:“好,我这就去。”   沈灼怀一传出了司若醒来的消息,温楚志便按捺不住地来了,当然,身边还跟着温岚越。   见到二人,司若态度也缓和不少,虽无法起身,但仍在床上行了个半礼:“多谢二位,又救司若一命。”他特地向温楚志,“尤其是温公子。”   温楚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摸着后脑勺:“哈哈,哈哈,不必……小司你能好起来就好。”   他还想说什么,被温岚越扯了扯袖子,温岚越朝他使了个“不要废话这么多”的眼色,方对司若说:“你好好养病,我已经派人快马送信驿站了,想来圣上也会体谅。”   司若点点头,若有所思。   ……   他们就这样暂时在乌川住了下来。   乌川的不比其他川府繁华,冬日也又潮又冷,但毕竟是司若生长的地方,加之他苏醒后,很快依据自己的病情调整了药方,就这样,司若的身体以一种近乎一日千里的速度在好起来。司若面上逐渐红润了,脸也开始挂了点肉,也终于不再日日需要躺在床上那点一亩三分地,一动不动。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个不大的镇子,外来人不多,他们一行对于整个镇子的人来说无疑是新奇的存在。温岚越到这里的时候就牵头租了一个三进半的院子,将船夫、手下和船上的文书都一举迁了进来,整个院子十分热闹。院子外,不时有当地人路过驻足,看看这新来的外人。   司若出院子的时候,就恰好碰见这么一个孩子。   孩子看起来不过垂髫之年,还咬着根麦芽糖,见到司若这样一个好看得如神仙一般的人,好奇得瞪大了眼睛:“你从哪里来?”   司若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他弯下腰,对那孩子道:“我从乌川来。”   那孩子说:“可我不认得你。”   “乌川很大。”司若说,“等你长大一些,可以多去走一走。这里是乌川,我的家也是乌川。”   孩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再问什么,便被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抱起,他喜笑颜开:“祖父!”   中年男子目带警惕,朝司若点了点头,抱着孩子离开了。   司若直起身,看着这一祖一孙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某种想念抑制不住地蔓延开来。   “诺生,你在这里。”沈灼怀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同时,一把红伞撑起,挡住了飘散而落的雨滴。   司若侧头望向他。   沈灼怀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英俊和整洁,他看到司若的目光,笑了笑:“我们回去吧。”   “回六丁,见见你的祖父。”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这周会写到修罗场,没想到啰嗦了一点QAQ下章一定!!!请把海星不要大意地撒向我吧!!! 第141章   红伞招摇,在清淡得几乎只有一种颜色的小镇里,沈灼怀突兀得过分,他像司若从前那样的格格不入,站在离他仅有半步左右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丝毫不僭越。   雨不算大,丁点水珠顺着伞脊滑落下来,“嘀嗒”一下融入泥中。   “沈明之。”司若歪着脑袋看沈灼怀,“你还真是百折不挠。”他没好气说,“分明这么多日躲躲闪闪的是你,狗皮膏药的也是你。”   沈灼怀只是将红伞往司若那头遮得更多了一些:“天寒地冻,不要淋雨。”他又说,“……你想家了。”   “……”司若没有回应,可沉默已然是最好的答复。   他与沈灼怀实在太亲密无间,再过隐秘的神思,也容易被他轻易看出。更何况……沈灼怀猜得没错。漂泊许久,他身心俱疲,如今又已身在乌川,离六丁可以说咫尺之遥……   司若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   沈灼怀撑着伞赶紧往回赶:“我同你一块回去!”   司若在屋檐下站定,转身道:“不必,我自己也可以。”   沈灼怀握紧拳头:“……是我带你离开的,而且祖父知道,你已有官位在身,莫名回去,可有什么由不曾?!我同你一齐,定会为你斡旋。更何况……更何况……”   我放心不下你。   他这话没有说出口。   司若只要离开他的眼前,他就生怕再出现那日船上之事,他险些失去司若的刹那。每每午夜梦回,都要吓出一身冷汗。而这些日子每日司若熟睡后,沈灼怀皆会忍不住,偷偷跑到他窗户底下,做个偷窥的贼人,直至确认司若仍在安睡,方才离开。   他不敢想放司若一个人走。   司若双手环胸,静静看了沈灼怀一会。   最后他说:“这是我的私事,别叫我瞧见你。”   沈灼怀丧气地垂下了脑袋。   一连数日降雨,恰逢司若走那日倒是个好晴日。难得的日头从厚重云层里探出脑袋来,虚虚笼罩在寒冷冬日的树冠之上,惹得鸟儿都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连那个套马的马夫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今日大雪,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司若这次只是暂时离开,轻车简行,带了个很轻的包裹,临上车,听闻到那鸟儿鸣叫,却禁不住停下脚步,想起清苍事发之后彻底失踪的小东西。   直至那马夫催促:“公子,再不走,今日再快马扬鞭,也到不了六丁了。”   司若这才回过神来,跃身上车,放下了帘子,遮挡住外部一切。   乌川多为山路,路程崎岖颠簸,坐在马车上,又总是无事可做。这段时间虽好好修养,但司若毕竟是伤及根本,不过一会,脑袋便一点一点,靠在车上睡着了。   这回梦里没了那些奇异诡谲的画面,只有一团火,犹如怀抱一般包裹着自己,温暖而惬意。   又不知过了多久,帘子侧方的木头被敲响:“公子,我们到了。”   马车外的天已经黑了,车头挂上了一盏灯。司若掀开帘子,下了马车,深吸一口气——他见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这里与自己离开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静谧、安宁,正是用晚饭的时候,缕缕炊烟从村头屋舍升起,直上天际。小娃娃们跑着闹着,看到生人,便胆怯地躲到家人身后。而不远处,就是他和祖父的家。   小小的院落里亮着橘黄色的光,大抵是天黑透了,祖父早早地点上了灯,拄着拐杖的身影在灯光之下缓慢行走着。司若见了,鼻头一酸,眼泪几乎药落下来。他赶快谢过了马夫,走过去,一把推开了木门——   “祖父……”司若低低唤道。   屋内潮湿,司屿庭正准备拿扫帚扫水,却不由得听闻身后传来自己孙儿声音,心中惊讶,转身而去,被司若扑了个满怀——“诺生回来啦。”他笑着将司若搂住,像拍孩子一样轻轻地拍拍司若的背,就好像司若不是去了远方,而是只是去不远处玩,夜深了回家,“怎么这么晚,吃饭了吗?”   司若屏住自己的眼泪,摇摇头,随即又想起来自己抱着司屿庭,他看不到自己摇头的动作,方才放开,轻轻道:“在马车上睡着了。”   虽说司若极力掩盖着自己的不对劲,但司屿庭从小看着司若长大,又哪里看不出他的隐瞒?但司屿庭没有说破,只是笑着轻轻拂了拂司若肩头的尘埃,拉他走进屋里:“那你再等等,我蒸了饺子。”他笑道,“也不知怎么的,今日正好蒸多了,我还说吃不完,要送给邻里,原来是我的诺生要回来了。”   司若坐下,眼神丝毫不离开自己祖父,目光孺慕。   只是扫了两下,司屿庭的动作又停住了,他转过身来,对司若说:“你的朋友在外面站着,怎么不请他进来坐坐?诺生,这可不是司家的待客之道。”他这句话的音量并不小,足以叫屋里屋外都听得清楚。   司若一愣:“朋友?”他随即看向外面——   院落先是静了一会儿,而后随着“嘻嘻索索”的一声动静,沈灼怀从柴堆旁边的树丛里钻了出来,一身灰蓝锦衣,头顶上还顶着一片叶子,他看向司若,面上带了一点愧色,又落落大方地冲司屿庭抱拳、欠身行礼:“司老先生好眼力。”   “沈明之,你跟踪我!”司若“噌”地站起来,眸光炯炯。   沈灼怀自知自己做事无,躲闪了司若的目光:“……我担心你……”   “我说了,这是我的私事,你别让我看到你。”司若一字一句,快步到沈灼怀面前去,“你要怎样?无时无刻地监视我吗?我又成了你的监下囚了?”   “我、我没有……”沈灼怀百口莫辩,只得认骂,“我实在害怕你……”   “你害怕什么,你要是怕——”   “好了,诺生。”司若还没说完,司屿庭就打断了他,他缓步上前,分开了激动的司若和无奈的沈灼怀,“来者皆是客。”   可司若还是不情愿。   他想回来六丁,一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避难,二就是想暂时离开沈灼怀。可没想到,沈灼怀又跟了上来。这让司若彻底愤怒了,原本他与沈灼怀那些表面的和平就这样被彻底打破。司若站在门槛处,一动不动,像是一块石头。   就连司屿庭也无奈了,甩袖叹息道:“你们二人好好谈一谈,我去顾顾火。”   司屿庭离开了。   两人对峙着,直至沈灼怀哀求一般地看着他,小声道:“诺生,今日是我生辰,求你。”   今日是大雪。   司若已经许久没有在意过日子的流逝了,可车夫那一句话又突然在他耳边浮现。   大雪,也是沈灼怀的生辰,是他被迫失去父母,从此不得不过上为自己颠沛流离前半生打算的日子。   沈灼怀也很久没有戴过手套遮掩他手上那些可怕的疤痕了,他的手垂落在身侧,露出被火燎烧过后留下的,像爬虫一般崎岖的疤痕。司若知道,那些疤痕上,还有一道新的刀疤,在沈灼怀的手心。   “……进来罢。”他无端地心软了,侧过身子,只是仍旧冷冰冰道,“不要在我祖父面前乱说话。”   沈灼怀笑了:“好!”   蒸饺的清香蔓延了整个小屋,三人沉默地吃着一顿晚饭,偶尔司屿庭会发问,司若则以简短的几个字作答。至于沈灼怀,则被爷孙两个彻彻底底地当做了个透明人。但沈灼怀对于自己跟踪司若被发现、还能进家门这件事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了,因此哪怕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也是全程笑眯眯地用着饭。   饭后,司若被打发去收拾卧房。   司若刚一离开,司屿庭面上那种客气的笑容便消失了。他把玩着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也不说话,只是看。   沈灼怀见过许多人,也知道如何对人防备,但对于司若的家人,他向来给予最深的敬重,因此,如今心里竟有一种隐隐被看透的感觉。   他微微垂头,下一刻,甩了前襟,便“扑通”一声,在司屿庭面前跪下来。   “沈大人这是做什么。”虽嘴上这么说,但司屿庭却什么动作也没有。   沈灼怀老老实实道:“此次诺生归家……乃事出有因,是我之过。”他声音平静,也不带半点狡辩,“我太过于急功近利,伤害了他,甚至叫他差点没命。司老先生,您如何埋怨责骂沈明之,沈明之都会担着。但也请您多多劝阻诺生……”他语气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悲伤,“多多保重身体。”   司屿庭自然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毕竟见得事多,也记得上回两人回六丁时的亲密无间,此番不过替孙儿敲打敲打沈灼怀。   他浅浅抿了一口茶:“诺生的主意大,我从来是管不得的。至于沈公子你……”司屿庭用那对与司若有八分相似的、苍老的眼睛盯着沈灼怀,叫沈灼怀一阵恍惚,“沈公子,虽然我们相处不多,但老朽看得出来,你想要失而复得的东西太多。可人是不能太贪心的。有舍才能有得。还请沈公子想想,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这话不是因为我是诺生祖父,权当是因为我是你家人旧识。其余的,我便不废这口舌了。”   沈灼怀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好心劝阻,更是隐隐的警告。他微怔一会,脑海中回荡着司屿庭说的话,重重地点下了头。   作者有话说:   更新来了!终于写到小沈被骂(什么)其实祖父还是很温柔的啦……还行吧还行就给我海星海星海星吧~(唱起海星之歌) 第142章   司若出来时,见到的便是沈灼怀与他的祖父在以茶当酒,虽然没有交流,却一杯一杯喝着,看起来无比和谐。   司若眉头蹙起,一把夺下了司屿庭手中的茶杯:“祖父,再喝半夜又要睡不好了。”他瞪向沈灼怀,沈灼怀却摊了摊手,示意这不是他起的头。   然而司屿庭动作却很快,才被司若拿了茶杯,还没等司若反应过来,便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脉之处,司若下意识想挣开,然而长期在乡野里工作的司屿庭力气不知道比大病初愈的司若要大上多少,一下子把他拽得坐了下来。   这下,司若不得不亮出脉搏,乖乖让司屿庭探。   随着司屿庭手指压下,他的脸色也变得愈发不轻松起来:“你悬脉虚浮,外坚中空,又涣散不收,你失了多少血?”   司若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他本不想让司屿庭发现的,甚至在回来六丁之前,还给自己施过针。   司屿庭看出他心思:“你是我教出来的,觉得这点三脚猫功夫,能瞒得过我不成?”他算是明白沈灼怀话里那句“差点没了性命”是什么意思——他的孙儿是真的差点没了命!   司屿庭目光射向沈灼怀,沈灼怀没有避开,面带愧疚。   但听得司若轻声道:“不怪他。”   两人齐齐转向司若。   司若神色淡淡:“是上个案子里,我在破案时受的伤。”他避重就轻将那一刺轻轻略过,“……已经在好转了。”   “……你们都先别走了。”司屿庭吹胡子瞪眼,没好气道,“这几日都留下,让我给你好好调一调。至于那位沈公子——”他“哼”了一声,凉凉道,“来给我打下手!”   ……   回到卧房里,司若睡床,沈灼怀打地铺。   沈灼怀盯着司若的背,心中复杂情绪千丝万缕,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诺生……你……为何要为我隐瞒?”   司若没有转过身来,仍旧背对着沈灼怀,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沈灼怀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过了一会,司若闷闷的声音才响起来:“我不想叫祖父知道,我的眼光这么差,挑了你这么个朋友。”他小小声“哼”了一声,顿了顿,又硬邦邦道,“还有,今日是你生辰。”   “……丢你出去睡柴垛吗?我可不是你沈明之这样冷酷无情的人。”   沈灼怀:“……”   沈灼怀轻轻地笑出声来。   “诺生。”他唤道,“无论什么时候,你真的都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谢谢你。”   “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生辰礼物。”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窗户稍微支开了一些,凉风席卷进来,司若裹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乌川总是多雨的,无论是春日还是严冬。但唯有小雨下起来的时候,好像人心里才有个排解的出口。   ……   沈灼怀起得很早,他被司屿庭派去医馆拿药。   沈灼怀是临时打算的跟踪司若出门,因此他什么也没带,身上扎扎实实就只有钱和穿来的那一身锦衣,取完药交给司屿庭,又被他派去盯着煎药。一来二去,那一身锦衣,自然染上了灰扑扑的碳色。   他捧着酸苦的药走进司若房中,司若已经醒了,司屿庭正在为他下针。   见到沈灼怀这副模样,司若忍不住眉头皱起来,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去买身衣裳换吧。”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要叫旁人觉得我司家苛待了你沈公子。”   “成衣铺子在前街左拐三十步。”   “我?好。”沈灼怀抖抖自己衣襟,这才发现自己着实是有些邋遢,但听到司若的“关怀”,他笑眯眯地出了门。   六丁和他们落脚的地方很像,都是熟人聚集的地方,只要出现一个生人就格外引人注目,尤其这个生人还出自颇受众人尊重的司屿庭家。   成衣铺子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她自打迎了沈灼怀进来,就忍不住上下直打量。沈灼怀手长脚长,铺子里没几件完全合适他的衣裳,需要缝改,老板便借着量体的机会仔仔细细地瞧他,饶是沈灼怀脸皮厚,都被她瞧得有些别扭。   “你……是司家什么人啊?”老板量完了衣裳,还是忍不住问。   沈灼怀收束袖子,一愣:“我……”他是司家什么人呢?对内,他是个赖在司家不走的外来者,对外……他笑了笑,“您就当我是司老先生的孙子。”   就算现在不是,未来也是。   老板有些狐疑地看了沈灼怀一眼,嘴里咕嘟了一句什么,但也没再问更多,抖抖衣裳:“成了,公子你今日晚些来取便是。要是满意,记得在司先生面前给我一句好话哈!”   沈灼怀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   ……   又是独自一人走在六丁的街上,可沈灼怀的心境已经全然发生了变化。他的气质不再是锐利的、压抑的,而是不知什么时候起,静悄悄地融入了这个安宁的小村庄。比起一日复一日的颠沛流离,那个小小的院落,和院落里的人,给予了他真正家一般的安心。   吾心安处是吾乡。   他提着药包,推开了有些老化的柴门,便看到司若与司屿庭正坐在院子一角,司若左手扎了针,微微垂落,右手却在快准狠地吃着司屿庭的棋子。   “胜负已分。”他听到司若开口,语调微微翘起——这是他心情不错的表现。   司屿庭笑了两声,拍掌道:“诺生,让祖父两子又何妨!”   司若正色道:“棋子黑白两分,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祖父,愿赌服输。”   司屿庭笑着点头,收敛着棋子,可点头时目光却投向的是不远处拎着药包站立的沈灼怀,好像他早就注意到沈灼怀的归来,这话是故意叫他听到的。   沈灼怀眸色微颤,随即又很快露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我回来了。”   司若转过脑袋来,看到沈灼怀手里两个大药包,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抱怨道:“这苦药究竟还要喝多久!”   “喝到你身子好转为止。”司屿庭淡淡道,他手指捻起最后一颗黑子,放入棋罐中,“好啦,我去熬药,针你自己取便可。”   沈灼怀在司若对侧坐下。   经过司屿庭的妙手回春,司若精气神一改先前颓丧,已好了太多了,而他对沈灼怀的态度,似乎也因这日积月累的相处,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今天天气不错。”沈灼怀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司若旋转银针,将其一枚枚拔下,听到沈灼怀的话,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似乎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上面。   “我……”沈灼怀顿了顿,“我们可以去散散步,晒晒太阳。”他试探着开口,小心翼翼注意着司若的面部表情,“也有利于你身体的恢复。年终述职近在眼前,你也急着回京,对吧。”   他这么说,司若方才终于愿意给他一个眼神,收拾好了针具,又捱过一段沉默,沈灼怀终于听到司若的回应——   “好啊。”   沈灼怀笑了:“我去拿伞。”   走在六丁街头,周遭是热闹的街市买卖,童稚携行,一片人间盛景。乌川的冬日多雨,即使此刻天晴,沈灼怀也依旧拎着一把伞,静静跟在司若身侧。两人没有什么交流,只是这样走着,但对此,沈灼怀已经足够心满意足。   突然,他开口:“你……辞官以后,想要做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叫司若愣了一下。   他其实没有想过。   辞官是因为太累,也是因为心头那一口气,这突然做出的决定,让司若根本无暇去思考之后的事情。但此刻,走在六丁的小道上,看着周围风景,司若轻轻叹了口气,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大概会回我祖父身边,和他一起做个教书先生和乡野大夫。若有案子需要我的,我便去帮忙,若没有,便在这乡间邻里活着,也很好。”   “那你的志向呢?”沈灼怀又问。   司若看起来很轻松:“那些我已经得到过了。”他扭头看向沈灼怀,“虽然我讨厌你的自大,但是没有你,我的确也只能在深山继续苦读。”   “你该不是要说‘所以我们两不相欠’?”沈灼怀眉头一挑。   “不。”司若却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沈灼怀,“沈明之,你永远欠我的。”   然而听到司若这好似带着点威胁的话,沈灼怀却难得开怀地笑了,甚至笑得直不起腰:“好。”他也盯着司若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诺生,我永远欠你的。”他点点自己左边胸膛,“都在这里记着。”   两人又这样走着。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一切事情了结了之后,能常常回来看你吗?哪怕是以朋友的身份。”沈灼怀低着头,踢开脚下一块碍眼的石子,离司若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司若的脚步再度停了下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灼怀一眼。   他说:“那就要看看你的诚意了。”   他伸出手指,突然戳了一下沈灼怀的眉心:“你想了结的是什么,隐瞒的又是什么,如果不是想要试探我,是不会叫我出来的。”   “沈明之,你也太小看我对你的了解了。”   沈灼怀又笑:“我这是请君入瓮。”   突然,一点水滴从天而落,恰好打到沈灼怀被司若点过的眉心,他张开手,接住了更多从天而降的雨点:“又下雨了。”   接着,他撑起那把红伞,将司若包括进氤氲红伞投射下的光影范围:“再走一圈罢。”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求!海!星!(海獭旋转跳跃状)   第八案人心几两 第143章   转眼间便到了离别之日。   司若失血过多加大病一场瘦掉的肉终于被养了个七七八八,脸上丰腴许多,精神头十足,甚至也能骑马出行。   对于要离开家、离开祖父,他恋恋不舍,然而却又知道这是再必须不过的事情,在小院门口与司屿庭依依惜别。   沈灼怀一身短打,已经收拾好了包裹,牵着马站在一旁,没有打搅两人的告别。   司屿庭拍拍司若肩膀,又望了一眼沈灼怀,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本边页翻卷泛黄的书来,将它交给司若:“这书乃是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所遇之奇闻异症,本打算带进棺材里,但你等所历之事奇险诡谲,入京更有险上加险……交给你,我也放心一些。”   司若不明所以,但珍而重之地收下了那本医书。   直至策马出了六丁,一直闷着没说话的沈灼怀方才突然开口:“那本书册,你务必好生保存,无论是谁——哪怕温楚志和长姐,也不要叫他们瞧见。”   司若莫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灼怀目不斜视,甩了一下马鞭:“若我没有猜错,那书册里记录着我与沈德清——当年在皇宫出生的证据。你祖父虽被辞官,但毕竟浸yin朝野多年,为自己留了一份后手。你留着这份证据,便上可达天听,下可桎梏我。”   司若这才明白,司屿庭望向沈灼怀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是感知,也是警诫。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司若父母早亡,他的祖父,便一手担起了这许多责任。他知道他交给自己的书自己一定会读,所以他一定能看到……   而沈灼怀的毫不保留,也叫他心头一震——沈灼怀亲手把他自己的把柄交给了自己。   他看着不远处马背上沈灼怀矫健的背影,心头千思万虑,犹如江河汇流之处的浪花,辗转扑腾。   ……   凛冬,京城。   由于司若他们动身的日子比原定要晚了一些,越靠近京城,河道便冰封得越厉害,船只轻易不能行进。因此一行人只坐船到达了京城附近一个叫做“诸善”的县份,而后换马车进入京城辖区。   高大的城墙巍峨耸立,一队队列队齐整、气宇轩昂的卫兵骑着红头大马,在警戒处来回穿梭。京城是十朝古都,古城墙自宁朝之前,就始终矗立着,守卫着它域下的百姓。而京城,也有着司若未在其余地方见过的富足与安详,至少在他见到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温岚越将过关文书交予了守城门的将士,很快,他们便通过了长长的入城通道。   即将进入城池前,司若忍不住转身向回望,穿过那长而深的入口,他见到许许多多的百姓自那里走进京城,由于天色已晚,这已经是进城的最后一批。守城的将领驱赶了最后一个人,叫他快速进入城池,便抬首招呼下属,让下属降下笨重的木门,将整个城门口、门洞、护城河以及木桥缓缓遮挡,好像这个紧闭的城门口,像一只吃人的怪兽,渐渐闭合了大嘴。司若看着这一切,不知怎的,心头却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不太好的感觉。   这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   “走罢。”这时,他身侧的沈灼怀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提醒道,“待会还得去京府尹递交文书,再晚就来不及了。”   于是司若只好压下心中不对,调转目光,跟上温家姐弟。   京府尹处已经过打点,早知道他们要来,因此一切手续都畅通无阻。只是清苍兹事重大,他们从清苍带来的文书,少说也有一船之数,经过一番清点,还未等仔细笔录过,已是月上竿头了。这京府尹姓赵,在任上少说也有小十年了,对于沈灼怀一行人的背景是再清楚不过,因而不过思索片刻,便同他们说剩下的交给他们处置便好。   于是沈灼怀他们才终于得以从文书工作中脱出身来。   温楚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哎哟,可算结束了,可饿坏我了。”他笑道,“京城我熟,小司,本少爷请你吃饭,如何?!”   话音未落,温楚志就被温岚越一巴掌拍在了额头上:“也就你什么事儿都没干,还有力气去喝酒吃饭。”   两人的打闹中,沈灼怀转头向司若,柔声道:“你想先休息还是先去用膳?”他循循善诱,“我知道先前你的意思是自己出去住,但毕竟现在不早了,你也人生地不熟。要不,先同我回去,在长姐那儿赞住一段时间?”   听到沈灼怀的提议,司若有些迟疑。   之前沈灼怀与他彻底交了底,因此司若也就顺其自然地半原谅了他。但司若也想着,来到京城之后,独立一些,不要一直生活在他们的荫蔽之下,因此出发之前就早早说好了他是要出来住的。但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司若抿抿唇,看着沈灼怀脸上的笑容,开始思考他是不是故意的。   而温楚志不愧是和沈灼怀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刚刚还在和姐姐吵架,听到沈灼怀这么说,立刻打蛇随棍上,为沈灼怀助攻:“哎呀小司,我觉得沈明之说的对嘛,你看,你初来乍到的,京城奸商可多了,万一你被哪个黑店给欺负了,你身上那点银子还不够他们一夜房费的呢!不如徐徐图之,今晚就先这么住下来,等熟悉熟悉,你再出去,也不迟嘛!”   温岚越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副鼓励的样子。   司若本来心意就不是这么坚定,又被剩下两个人这么一撺掇,算是彻底被劝服了,只好点点头:“行吧,按你们说的算。”   沈灼怀立刻笑了起来,眼睛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笑意满盈,就那样直直地冲着司若,任是谁经过都能察觉那漫溢的爱意,叫司若受不了地扭过头去。   京城中禁止策马,因此他们出了京府尹后,便叫了三顶轿子,温岚越自己一顶,温楚志一顶,司若沈灼怀一顶——这事自然还是温楚志干的,他表示这是给司若省钱,司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一掀轿头帘子,坐进去后给沈灼怀来了个闭门羹。然而温楚志也不让沈灼怀上轿,最后沈灼怀无奈之下,还是撩开了司若所在的那顶轿子。   光因为沈灼怀的动作从轿外透进来,他半弯着身子,几乎半个身子都覆盖在司若上方,无赖道:“你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就只能硬来了。”   司若:“……”   沈灼怀不要脸面,可他还要呢。   他气鼓鼓地让出了一点位置。   京府尹在城东,而温岚越的府邸在城西,需要穿过长长的朱雀大街。一路上,轿子里安静得像无人一般,寂静无言,只能听到外头的市井喧闹。司若靠在一侧,掀起帘子往外看,倒也不是他有多好奇京城长什么样子,只是他知道,自己身边坐着的人,正像只盯着猎物的猛兽一般,死死地盯着自己,只要他转头往回看,就必定要与沈灼怀对视上。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他宁愿看外面。   但那头野兽对自己丝毫没有掩饰的行为满意极了,只是暗想,要是司若给予他一些回应,就更好了。   过了一会,终于有人开口。   当然,主动的还是沈灼怀:“诺生。”他问道,“这回进京……我们必定是要去朝见圣上的。你还要、辞官吗?”他说话声音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很轻,语气里带了一些小心翼翼。   “……”这是他们之前一直没有讨论过的问题,听到沈灼怀这样问,司若怔了一怔,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了一会,“……我也不知道。”但司若向来很诚实,“不过说实在的,我想参与进你的计划。”他说,“如果是这样,我会选择先不辞官。但这会永远是我的备选项。”   司若终于回过头来,他与沈灼怀对视,眼睛里有点迷茫,也有更多的坚定:“我的家永远欢迎我,六丁也是。但沈灼怀,再来一次,它们就不会欢迎你了。”   他话音未落,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便覆盖在了他的脑袋上,沈灼怀揉了一把他的头:“放心。”他对司若说,“我也不会再给我自己这种机会。那日我与你说的,都是真话,但你可以继续威胁我,没有关系。”他轻声笑着,“我很怀念。”   司若没好气地从他手掌下挣扎出来,狠狠拍了沈灼怀的手臂一巴掌:“哼,轻挑。”   但两人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   过了一会,轿子的颠簸停止了。沈灼怀撩开门帘,外头夜色更深:“我们到了。”他率先下了轿子,为司若让出一条路,“下来吧,今夜先好好休息,明日之事,明日再烦恼,总是不急。”   小剧场:   小沈:(朝小温斜眼)懂?   小温:(猛点头)懂!   小温:诶嘿嘿,小司,你就从了小沈吧^_^……(疯狂助攻)   小司:啊啊啊啊啊你们不要脸!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然后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呜呜呜QAQ进入京城啦!!!准备好和小司小沈一起面对最后的挑战了嘛!!!没有的话就给蠢作者一些海星,给蠢作者加油吧!!!(想方设法骗海星的又一天) 第144章   当然,温楚志推了一把是推了一把,但温岚越毕竟是个行事老练的人物,没有再采纳温楚志的意见,顶着司若的臭脸将他与沈灼怀安排在一起,而是像先前那样,把两人安置在了一南一北的厢房。   司若其实也有过疑问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温家在京城有所置业,但为何沈灼怀也在京多年过,却连一间房子都没有,是不是他故意借此机会靠近自己。但得到的答案却是沈家并不喜欢沈灼怀靠近京城,因此根本不愿意为他在京城置买房产——说这话时沈灼怀还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司若心想,又被他装可怜装到了。   总之,在京府尹处文书,准备上交的几日,几人都一直在温岚越的宅子里呆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日下午,沈灼怀都会特地挑一个太阳好的时候,来敲司若的房门,叫他出去一起晒晒太阳。虽然没有往日的亲密无间,但这样的日子,不能说不惬意。   过了几日,一个早晨,沈灼怀、司若与温楚志三人正用着白粥,却见去上朝的温岚越提前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份巴掌大小,却金缎包裹、银线衔画的东西,走进堂中来,定住:“日子定了。”不必说,众人也能明白,这“日子”指的是什么,“今日圣上身体不适,提前罢了早朝,命司监交给我的。”   她随即到桌边坐下,灌了两大杯茶水,才接着道:“三日以后。我们是苍川狺人谋逆案的主判,圣上想一一和我们见过,届时大伙儿都机灵着点。”温岚越顿了顿,又道,“过阵子司监还会送个正式的圣旨下来,尤其是你——温楚志,稳重一些,别咋咋唬唬的。”   温楚志正兴奋着,听到温岚越敲打自己,缩缩脑袋,“哦”了一声,继续喝自己的粥去了。   司若微微思忖,手指抚了一下碗壁,看了一眼沈灼怀:“我可需要怎么说?”   闻言,沈灼怀眸光微动。   温岚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按文书上的说便好。”   按文书上说……司若点点头,那便是沈灼怀孤身一人深入狺族圣地,发现狺人谋逆秘密;司若意外被擒,用来威胁沈灼怀,还因此身受重伤;而温岚越温楚志及时赶来,救出二人,将狺族领袖金爻绳之以法,可惜苍川民间对于狺人怒气太重,不等官府出手,金爻已被愤怒的群众杀死。   虽然没有一句话——除了沈灼怀孤身一人那一句以外——是真的,但对于应付朝廷,这是最好的说法。   整个苍川动乱太过复杂,多说一句真话,他们几人的命就多一份危险。   又过一天,逢上温岚越的沐休日,圣旨也到了,众人接下那金黄圣旨,也终于有了要面见皇帝的实感。   既要去面圣,司若想着怎么都得将自己打得好一些,接了圣旨后,司若便回房去打开自己的包裹,寻找自己有哪件能见人的衣裳,只可惜他大部分行李在清苍一案时尽数被毁去了,如今行囊中的衣裳,多是从六丁带回来的,大多是些自己从前当学生时穿的款式。司若想去买件现成的,可想想京城物价,又掂量掂量自己的银钱……一时不免有些囊中羞涩。   就这样他还想着要出去住。   司若叹了口气,这怎么能成呢?   索性他丢下包裹,拜托府内下人叫了热水,将自己泡在热腾腾的桶中,闭目养神,鸦青的长发也被他解下来,散落在水面。舟车劳顿之中几乎没有这样能够放松自己的时刻,司若轻轻卷着发尾,浑身疲倦一扫而空之时,那种犹如针刺一般尖锐的、好像直觉一般不好的预感又突然在如此安静的时候出现。   好像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司若微微蹙起了眉。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这种直觉并非与善意有关,而是隐隐带着对恶意的反感。可这样的情绪怎么会在他在京城、即将面圣之时出现呢?司若“唰啦”站起身,水珠由他发丝上滑落,他走出浴桶,用巾子擦拭干自己的身体。上次有这样异样的感觉,是他在面对沈灼怀的双胞胎兄弟,沈德清的时候。可沈德清早就逃走了,即使按照沈灼怀所说的那件事,沈德清还有图谋……可京城乃是天子脚下,他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竟然敢逃到京城来吗?   半开的窗子露着风,吹得司若有些冷,他一边披上袍子,一边走过去,伸手将窗子的叉竿放下——一不小心,就将好容易才收拾好的包裹又碰翻了,一本边角泛黄的书从里头掉出来,正是司屿庭交给他的那本。   司若擦干了手,才将那书本捡起,忍不住翻了两页,旋即便被里头写的东西吸引起来:司屿庭还未入宫成为太医前,曾是各个川府间走南闯北的医官兼任仵作,见过天南地北的人事物,自然碰过的医例、案例,数不胜数,哪怕司若自己称得上一句博览群书,也有许多东西他闻所未闻。   “人麻……痛患者均腹、股生疮,发病似‘子午痧’体状,但又非朝发夕死,所行至村、舍十不留一。”司若完全忘了自己还湿漉漉的头发,坐下念起来,“一夏,遇无名死者,面带笑,身赤膊,无憾而死,极似冻死者……查体,后悉后脑处有针刺伤,疑似被无名吸血虫吸尽脑髓身亡……”   “咚咚咚”   正当司若还沉浸在他难得一见的案例中时,门却被敲响了。   他一边读一边去开门——   “诺生。”沈灼怀手里提着个包裹,手还在做敲门的姿势,见到他低头苦读,头发又是潮呼呼、湿淋淋的模样,忍不住皱起眉头来,立刻挤进房间里去,“你怎么不弄干头发?身体才好一些,莫要又得了头风。”随即动作非常自然地去去了长帕子,举止轻柔地帮司若擦拭起他的头发。   司若浑然不觉如今他与沈灼怀的距离异常地亲密,直到自己的脑袋被“呼噜”了好几下,才瞪大眼睛抬起头来,好像觉得自己被轻薄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不对,你进来干什么——”   沈灼怀有些无奈,赶紧给他包住了脑袋:“我来给你送衣裳。”他说,“你从六丁带来的衣裳我想着大多都不太合身了,就去成衣店给你买了一套,谁知正好看到你……”   司若放下书,后知后觉自己原本长发还在滴水,讪讪地收回那杀人的目光来,“哦”了一声。略长的发巾垂落两边,露出他尖尖的下巴:“……谢谢你。”司若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然后又不说话了。   言下之意是沈灼怀可以走了。   但司若这种一看东西就停不下来的性子,叫沈灼怀根本放不下心,他索性一把夺过司若手中巾子,继续轻轻地帮他包裹起没干的长发,直到头发几乎半干他才停手。   一开始司若还挣扎了两下,但很快,他也就乐得沈某人的风险,喉头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小下,而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任由着沈灼怀擦拭着自己的长发,好像一只被弄湿了毛发后倨傲的小猫,不情不愿地来到自己的人类的身边,让他给自己擦干。   沈灼怀的嘴角始终都勾着,尽力地隐匿着自己的气息,压低着存在感。   “好了。”沈灼怀收起已经被沾湿的帕子,“去试试衣裳,如何?”   沈灼怀有个不能见人的小癖好,那就是他很喜欢打扮司若。司若长得太好,也因为长得好而总是试图收敛起自己长相的锋芒,因此从前穿着总是十分随意,但沈灼怀却宁愿所有人都一眼就能注意到他。低调却又重工的宽袖锦袍很好地将司若稍稍有些薄的身背修饰起来,腰间束了一根月白的腰带,长长的鸦发被一根青碧的玉簪簪起,只有额边一些碎发垂下。打眼望去,好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沈灼怀背着手上下看了一番,十分满意自己的选择,又忍不住去勾了一下司若有些松的腰带:“还是瘦了。”他感叹道,“买大了一些。”   司若举着铜镜,模糊不清的镜面中,微微倒映出他沉静似水的双眼。而在那双眼睛背后,是沈灼怀投射过来的同样深情的目光,好像一滩又深又静的池水,一望不见底。他扭过头去,与沈灼怀四目相对。   沈灼怀的呼吸顿时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他的手还勾着司若的的腰带,两人的距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过,仅仅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沈灼怀手指好像不听他的使唤,用力勾了一下,司若脚下一个踉跄,便整个人都倒在了他的胸前。而沈灼怀也相当上到,手臂一揽——时隔不知多久,他将司若重新拥抱怀中。   空气里好像只听得到两个人呼吸的声音,彼此交织在一起,越来越灼热,越来越浑浊。司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头——下一刻,一片微凉的、软软的东西便覆盖在他的唇瓣上。   呼吸交换了呼吸,温度传递了温度。   作者有话说:   这章甜不甜——(快说甜)   诶嘿嘿来点海星撒向我!!! 第145章   温楚志注意到司若的嘴唇肿了。   温楚志注意到沈灼怀整日脸上都挂着一种让人嫉妒的笑容。   温楚志发现家里的气氛好像变好了。   他一边埋头吃饭,一边悄悄地看分坐两头的沈灼怀和司若,行动诡异。   但奈何两位似乎完全将他这么大一个人的存在完全忽视掉了,安安静静用着膳的同时,一个目光也没有给过他。   “咳咳,咳咳!”温楚志实在受不了自己的好奇,故意闹出了点动静,沈灼怀和司若动作一致地同时扭过头来看向他,温楚志赶紧道,“那个,你们俩今天,心情不错?”   沈灼怀笑了一下,依旧笑得很嚣张:“是啊,那又如何?”他伸出筷子,点了点碗,语气里带着点威胁似的,“吃你的,别这么多事。”   司若没有说话,似乎是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无聊,耸耸肩,又回过头去。   温楚志……温楚志向来是很怂的,想来想去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又接着吃饭了。只是吃着吃着,他又忍不住开口:“今日就要面圣了,也不知会怎样。”作为一个知名废物,温楚志是从未经历过这样大的场面的,他自然随着家人见过皇帝,但那不过是一些宴会上,隔得远远的,真要这样近距离与皇帝接触,温楚志想着还有些发怵。   司若动作一顿。   倒不是因为和温楚志一样害怕面见这天底下至高无上之人,只是他又想起那种不好的预感来。   他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但没吃,思索着什么。   但对于温楚志的疑问,哪怕是连沈灼怀也没办法给出答案。   巳时三刻,一顶低调的车马轿停在了温岚越府邸后门,几人避开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上了这外表看起来像是一架普通马车的轿子,才发觉里面别有洞天,一名身穿深蓝色纱袍,手持拂尘,面白无须的中年司监早已等侯在里头了,见到众人,他一甩拂尘:“诸位大人,咱家有礼了。”   倒是沈灼怀与司若见到此人,一愣——他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带着皇帝圣旨,来为两人赐官的三喜公公。   沈灼怀也很快回礼:“没料到是三喜公公,许久未见,恭喜三喜公公升了司监,倒是沈某不知,失了礼数。”   三喜公公赶紧笑着感谢:“哎呀,都是熟人,又何必说这些呢。几位大人不要赘礼了,皇上还在宫里等着诸位呢!”他似是朝沈灼怀特意一点头,像是提点道,“日后沈大人前途无量,三喜反倒还要仰仗了沈大人!”   一番互相恭维之后,一行人这才坐下,车马轿稳稳地行进起来。   恭维过后厢内几乎无人说话,司若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安,忍不住用余光看了看三喜公公,只见他面带喜意,可这喜又与上次做钦差的喜大为不同,更像一种对前途的胜券在握。   司若微微垂下眼睑,心中不安愈发扩大。   他想,是否是皇上发现了什么关于沈灼怀过往之事?此次面圣,会不会是一次瓮中捉鳖?他们谁也没与那个高高在上的,隐在权力中心、只隐隐露出一个影子的人往来过,哪怕温岚越算是皇帝身边近臣,也是个武官,绝无可能窥探其真正心意。   司若紧张的时候好像浑身竖起了一身的刺,整个人紧巴巴的。   车厢之中,沈灼怀就紧紧挨在司若旁边,自然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现在的心绪不宁。他也猜测得出司若心中念想,可他不可能当着三喜公公的面,去开口安慰司若,因此,沈灼怀只是悄悄地隔着袖袍,捉住了他的手。   手突然被扣住,司若一怔,但同时那些一团乱麻一般的想法也被暂时打断了。他偷偷侧目看了沈灼怀一眼,沈灼怀依旧目视前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司若心定少许。   沈灼怀的身世,世上还知道的、活着的人应该不会超过一手之数。这样巧合皇上发现一切,不太可能。而如果是沈德清豁出去告发,那他也一定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他既然从清苍逃走,就肯定还存着别的心思,不可能为了单纯报复沈灼怀,连自己也搭进去。   胡思乱想之间,轿子也停下了。   三喜公公率先下了轿,几人紧跟其后。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大的宫墙,朱红色的墙砖层层叠叠,碧玉琉璃瓦砌于其上,像是海浪的波澜。这城砖不知见过了几朝几代的人,仍旧这样屹立不倒着,透过长长的门廊与狭窄的门缝,宫墙之中的一点天光才终于得以被窥见。   这是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存在,亦是令人感到过分压抑的存在。   门口戒备森严,饶是三喜为宫中的人,但也要他拿出宫中手令与几人身份证明,他们才得以被放行。   宫中历来只有一品大员才有御轿行走的机会,因而他们只能一路跟着三喜,尽量目不斜视。宫廷广大,一路走来,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太监宫女各司其职,然而尽管他们在工作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哪怕在互相帮忙,也甚至几乎一点交流都没有,偌大宫中,寂静得可怕。   看到几人也不说话,三喜笑眯眯打破了寂静,也算是为他们解惑:“皇上勤于政事,近几年来屡发头风,听不得声响,皇后娘娘便吩咐了侍奉的宫女太监不得轻易发出声音。不过诸位大人是来谈正事儿的,也不必多虑,大大方方的便好。”   几人纷纷点头,而司若刚定下来的心,又因为这句话提了上去。   他们入宫走的不是平日百官上朝走的午门东西两侧,而是内阁诸臣议事行的近道,因而也没有耽误太长时间,便到了宣政殿。而三喜脸上的笑意也立刻收了起来,改换成了肃穆,命几人在殿外跪候着,入了宣政殿中通报。   沈灼怀等人跪在殿外,等待吩咐。   很快,大门紧闭的宣政殿门一左一右被拉开了,发出笨重的“吱呀”一声,然而此时,还是没能等到任何指示,因此司若他们依旧垂首不敢起。双手合地。好在他们并没有再等侯多久,不过一会功夫,殿中便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声音:“进来罢。”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带着极深而强的威压,好像一股涌上胸膛的海水。   尽管没有任何人提示,司若也猜到了,这便是当今圣上。   司若起身,轻轻拍拍膝上尘埃,了一下仪表,便跟随着再度走出殿外的三喜公公的脚步走入宣政殿中。但律法有言,未经允许,不得芝士天颜,因此,司若仍旧低垂着眼目,进入殿中,而后又再跪下,三呼万岁。   “起来吧,你们都是功臣,不必这样拘束。”那道威严的声音再度说道,或许是离得近了一些,声音听起来没有先前那般虚无缥缈之上的无可接近,仿佛主动带了几分善意,“三喜,看座。”   “是,皇上。”三喜公公立刻笑道,“温将军,沈大人,温大人,司大人,还请坐下。”他朝几人道,尽量放轻声音,“这是圣上荣赐,可快请起!”   座分两端,一左一右。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温家姐弟去了右侧,温岚越坐在上首,而司若则同往常一样,跟着沈灼怀往左侧而去。   坐下后,司若方才小心抬眸,窥见天颜。   当今圣上看起来四五十岁上下,面貌清峻,稍显瘦削硬朗,面留长须,一双招风耳,冕冠下的眼睛锋芒毕露,眼尾上挑,微微眯起来的样子,好像一把锋利的柳叶刀。一身明黄色龙袍上,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地瞪着眼,好像在看着座下的所有人。   司若不敢多看,只是一眼,又继续低下头去。   可即便如此,他也看得出来,皇帝的那双眼睛与沈灼怀极为相似。   司若的心微微一沉。   毕竟是血缘上的叔侄。   他问过沈灼怀,皇帝是否见过他,沈灼怀答幼时沈家偶尔带他进宫,那时是见过,等他大些,便以外男不好入宫为由让他避开了。因此……皇帝从未见过一个成年的,与他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的沈灼怀。   还未等司若想出这糟糕境遇的解法,皇帝便又开了口——   “听闻平清苍之乱,沈灼怀与司若,你二人是首功?”他语气平缓,但司若听不出这是不是试探。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作为明面上的上级,他拱手作礼,开了口:“还要多亏温大人和温将军鼎力相助,还有清川的霍天雄霍将军,否则沈灼怀和司大人也只能身陷囫囵,求救不得。”   听到沈灼怀的回答,皇帝点了点头,没有因此再问下去——看脸上神色,好似是比较满意这样的回答的。   过了一会,他好像感叹一般,说了一句:“司若与沈灼怀,你们合作甚笃,解决了不少大案难案啊。”皇帝顿了顿,“这很好。”   司若心头一动,正想开口谦虚,然而皇帝这句话似乎只想是一句毫无由的自言自语,还未等司若作答,他便转过头去,朝温岚越问起了清苍之案的其余细节。温岚越早有准备,自然流利地一一答出,又换得皇帝一番满意的点头称赞。   ……好像只是他多想了。   司若心道。   温楚志与他都同样没有被皇帝单独提问,似乎皇帝并不在意他们的存在,又或者皇帝觉得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个凑数的,所以哪怕褒奖功臣,也不会轻易把他们放在眼里。看到同样紧张万分的温楚志,司若藏在袖中的手也已忍不住抠破了手心。但他面上依旧一副非常冷静的神色,任是谁也猜不出来他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该提问的都提问完了,皇帝的所有疑问都得到了解答,也心满意足地给予了他们上次——不同程度的封赏和封官。司若心头那块大石头终于松动了一些,他想,或许真的只是他的直觉出现了问题,面对至高无上之人,他太过紧张。一切都要结束了。   然而就在这时,正当司若稍稍放松下来一些的时候,皇帝却又开口了——   话头急急一转——   “朕与沈家小子,说来也多年未见过了啊。”皇帝眼睛里带了些笑,语气也缓和许多。   但就这一句,却让司若的心提了起来。   沈灼怀一愣。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作揖笑道:“多谢圣上记挂,灼怀的确许多年未进过宫了。”   皇帝点点头,轻轻咳嗽两声:“自去岁宫宴,朕与你沈家伉俪也许久未见了,不知身体如何?”   沈灼怀又回:“谢圣上关怀,他们身体都很好,也常常在家中祷愿圣上龙体安康。”   “好。”   ……又是这样一来一回了好几句,所谈之事大多为沈灼怀自身及沈家人,听起来像是皇帝很关心沈家,在拉家常一般。然而宣政殿之中,这样的情景之下皇帝身着龙袍,只为了和一个世子像普通人一般话话家常,却又更叫人心生怪异起来。   就连沈灼怀也忍不住心中打鼓:皇帝到底想问什么?   很快,这个答案就来了。   皇帝慈爱地看着沈灼怀,像是在看着自己一个亲近的子侄似的:“沈家小子,可曾婚配?”   沈灼怀怔了一下,虽然智告诉他不应该,但他仍旧下意识地侧头,望了身边的司若一眼,很快,他立刻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回过头来。   他沉默须臾:“……沈灼怀,未曾……但……”   “好!”   他那个“但”字未出口,皇帝就大笑着鼓起掌来,他回身拍了拍龙椅,温柔道:“明华,还不出来?要害羞到什么时候?”   司若的心沉了下去。   一串银铃般的笑容自龙椅后方传来,紧接着,一个长相清婉,古灵精怪的漂亮姑娘便一路小跑了出来,头戴步摇因为她的小步动作而“叮铃”摇晃,她生得十分好看,面上飞起一片红云,害羞得不敢直视前方。   “这是朕的明华公主,今年刚过二八。”皇帝笑道,拍拍明华公主的肩膀,目光微微向下扫射,“沈灼怀,朕想赐婚与你。”   司若的脸“唰”地白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超——粗——长——   快来点海星(敲碗)给我海星!(摇晃)我要海星!(大喊)   下一章一个小小的修罗场,看我们聪明小司怎么化解嘿嘿! 第146章   “……”   现场一片死寂。   皇帝说完话后,居然头一回没有人接话。   沈灼怀低头看着地,司若死死地盯着沈灼怀,而温岚越也难得地失了态,与温楚志同时望向司若那一方。   皇帝见无人应答,眉头顿时蹙了起来:“沈灼怀?”   “臣,在。”沈灼怀机械抬手,“臣……”他紧咬下唇,不知如何应答。   看到沈灼怀这副神情,哪怕是明华再天真可爱,也能猜得出来沈灼怀并不情愿接受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赐婚,她面上红晕顿时烟消云散,扶着自己父皇胳膊的手紧了紧。   皇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开口道:“明华是朕最疼爱的公主。”言下之意,是他对沈灼怀的反应并不满意,甚至很不高兴,“你是觉得朕的公主,配不上你一个区区世子吗?”   “并非!”沈灼怀抬手,“是臣……”   司若只觉得耳边若有惊雷轰鸣,他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别的什么人了,也看不到这金黄大殿,只见得沈灼怀一人。而他的心猛烈地、剧烈地“砰砰”地跳动着,是一种惊恐的跳动,恐惧一些东西的失去,心好像即将要从胸膛破土而出,那跳动的声音与耳边惊雷声响犹如交辉相映,叫他听不见其他的任何声音。   他脸色发白,面如金纸,唇色几乎是同样的苍白颜色,他狠狠咬下,却只能尝到一点血锈的腥味。   司若急促地呼吸着。   直觉应验了,再一次。   但他那种犹如小兽一般的直觉,同时在这种巨大轰鸣之下,继续智而残酷地告知他,在这种冲击之下,仍有一道充满着威严的目光由上至下地览阅过他,凌驾于这道目光之上,是来自皇帝的一种审视。   司若很快意识到其中的不寻常,他尽力将自己的思绪抽回,咬紧牙关,按着自己手心的伤口,顶着巨大的压力转回目光,直视前方。   然后在众人都看不到的袍子底下,轻轻踢了沈灼怀一脚。   沈灼怀随即回神。   “臣不能耽误明华公主终身。”沈灼怀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郑重开口。   皇帝淡淡道:“有何不可?”   “臣是——”   司若眼也不眨,暗暗掐住了自己一个穴位。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   晕倒前一刻,他听到三喜公公用尖利的嗓子惊叫道:“哎哟!皇上!司大人他晕过去了——”   ……   司若动了动眼皮。   睁开眼睛,眼前重现光亮。   他们已经回到温岚越的府邸。   一众人都担忧地坐在附近,看到他醒来,都围了上来。   但沈灼怀不在。   “我没事。”司若拉开被子坐起,四下扫射,“三喜公公走了?”   温岚越愣了一下,立刻了然道:“你晕了过后皇上立刻为你请了太医,只是查不出什么问题,皇上便单独留了明之下来,叫我们带你先回来修养。三喜公公已离开不少时候,想来明之也该回到了。”   司若点点头,在两人担忧的目光下翻身下床:“是我故意晕的,问题不大。”   说来也巧,正这个时候,沈灼怀推门进来,他面色依旧严肃,但比起先前,松快不少。见到沈灼怀,温岚越和温楚志都自觉地让出地方,出门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沈灼怀一坐下,司若就忍不住开口:“怎么样,你怎么答的,通过了吗?”   沈灼怀去拉上司若的手,重新感受到他体表的温热,轻轻叹出一口气来:“目前,大概是通过了。”   ……   大概一刻钟之前,宣政殿。   司若倒地之后,沈灼怀便下意识想去抱他,但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司若故意给他的机会,便忍住了没有动,看着三喜一行人与御医将司若带走。   皇帝看着这一切,挥挥手,将明华也叫走了。   称得上正值壮年的皇帝用那双鹰一般的眸子盯着沈灼怀,盯了一会,才开口:“你没什么想和朕解释的吗?”   沈灼怀沉吟须臾,震袖作揖:“皇上恕罪。”   “哦,你何罪之有?”皇帝挑眉,用那双与沈灼怀极为相似的眼睛看着他,“朕今日见你第一面,便觉得你亲近面善,将公主托付于你,也是朕一人之想,你何罪之有?”   沈灼怀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求皇上恕臣不愿做镜里孤鸾①之罪,求皇上恕臣不愿舍旧衣换新袍之罪。”他说完话后,并未抬头,额头依旧抵着冰冷的地面。   “好一个镜里孤鸾,好一个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你是把朕看作将你二鸾囚禁致死的罽(ji)宾王,还是将朕的公主看作蛮横无的新安②?”皇帝气笑了,“你倒是胆子大!”   “下臣不曾。”沈灼怀再叩首,“沈灼怀敢这样做,只是曾听闻圣上登基之时,向诸大臣提过‘故剑情深’③的典故,猜测圣上能够体会下臣对故伴之爱,这才贸然开口。因而,若是圣上今日想治臣死罪,臣也万死不辞!”   他这话说得很重,却字字肺腑。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会。   “咳咳……你起来说话罢。”终于,皇帝开口,语气软了很多,甚至难得地、带着一点赞叹的味道,“朕倒是没看错人。”说完这句话,皇帝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站起身的沈灼怀有些惊讶,以为是不是自己的回答激到了皇帝,正想要不要出去叫人,却看到皇帝朝他挥了挥手,“不必。”   沈灼怀站住。   皇帝的面色比起先前的威严和强硬,要虚弱了许多,他靠在宽大的龙椅上,缓了一会,然后朝右侧点了点头,立刻,一个身穿更深蓝色纱袍,头戴冠帽的太监便从无人见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手上还捧着一只满镶绿翠的木盒,在皇帝面前半蹲下,打开——里面是一颗成人拇指大小的深色药丸。   皇帝轻轻捻起那颗药丸,服下,面上不适立刻消散许多,眉头间露出一点餍足神色。   “好了。”皇帝对沈灼怀说,“你回去罢。朕不勉强你。”他似是倦了,朝沈灼怀摆了摆手,“莫要多话。”   沈灼怀自从见到那枚药丸,脸上便露出一些类似深思的神情,闻言,他便也大大方方一拱手,行礼道:“多谢圣上宽厚。”   ……   “圣上身体不好了?可之前三喜公公说,圣上只是犯些头风。”司若蹙眉。   沈灼怀把玩着司若修长葱白的指尖,他几乎贴到司若身边,见到司若的反应,很有些不满意:“我这样上道,诺生竟一点赞扬都不给我么?”   正说着正事,却又见沈灼怀开始不正经起来,司若白了沈灼怀一眼,但还是依着沈灼怀,想了想,轻轻亲上他的脸侧:“行了,清天白日的。”他思索着,“为何圣上此番,竟给我一种托孤一般的感觉?”他一把抓住沈灼怀的袖子,“圣上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世?!有没有这种可能?”   沈灼怀得了奖赏,也继续顺着司若的话头:“怀疑,但不确定。但如果真的是,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他对司若道,“圣上的态度,证明他对我并无杀心。不过……”沈灼怀的眸子沉下来,“问题不在此,在皇上用的那枚药。”他眉头紧皱,“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和你说的那件事有关吗?”司若道。   “有关。”沈灼怀目光锋利。   “狺族圣地底下那些丢失的人心,他们到底去了哪儿?此案我们查到金爻离世,便了结了,有我的问题在。但是交递给京府尹之后呢?他们也选择不往下查吗?文书里分明是有狺族与外川官员联络的线索的。但我们到京城时日不短,没人再继续查下去。而我们也无权再查。”   “诺生,我们还不能就此停下。”   沈灼怀指指他身后床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任何危机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它都不过只是一栋尚未倒塌的危楼,楼可以倒下,也可以不倒下,而他们就要永无宁日地提防它的倒塌。所以山不来就我,不如我去就山。   司若想了想:“其余人面前,再演一出戏吧。”   “至少你、我,都要孤立无援,才能引鱼上钩。”   温楚志与温岚越百无聊赖地坐在外头院子里,屋子隔音很好,他们也没有故意窥探的意思,因而二人几乎一点动静都听不到。耐着性子和长姐下了会棋,却又迅速被大杀四方的温楚志没了兴致,站起来揪叶子玩,却被身后突然震响的门声吓了一跳——   沈灼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赶出来了——哦不对,就是刚刚。他头发有些凌乱,手里抱着被褥还是外袍之类的什么东西,他紧蹙着眉,左脸上一个大大的巴掌印——相当清楚,看得出来下手之人丝毫没有留情。   温楚志心里暗暗骂了句脏话。   沈明之这怎么又惹人生气了?!他那张嘴不是挺能说的吗,成哑巴了?   似乎是注意到温楚志投过来的目光,沈灼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然后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唉你这……”温楚志指着沈明之,话还没说出口,谁知门又开了,这回里头走出来装点整齐、提着包裹的司若。   温楚志傻了,他转头朝自家长姐求助:“姐,我的姐姐,这又是怎么了……?”   司若很快来到他们面前,表达了自己即将离开温府,独自居住的请求,或者说是通知。他目光平静,好像那狠狠的一巴掌根本不是出自他手。   接连看着两人离开,温楚志脑子都要转不动了,他想去追司若,谁知却被人拉住。   温楚志回头看,发现温岚越朝他摇了摇头:“不要误他们的事。”   “哦。”温楚志下意识答应,很快又,“啊?”   温岚越轻轻叹了口气,给了温楚志一个爆栗:“朽木不可雕也。”   说罢,也转身离开,留下温楚志一人若有所思。   正文里没写出来的小剧场:   小司:我们要暂时分开住。   小沈:(点头)(脱衣服)   小司:……你干嘛???   小沈:(递钞票)给你私房钱。   小温:天啊好惨啊沈明之被卷铺盖走人啦!   温姐姐:蠢货。(白眼)   ①镜里孤鸾:罽宾王在峻祁山上捕获一只珍稀的鸾鸟的故事。罽宾王非常喜爱这只鸾鸟,希望它能鸣叫,但鸟不发声。为了让它开口,罽宾王用金笼装饰鸟笼,用珍馐美食喂养它,但越是关心,鸾鸟越是沉默,连续三年不鸣。后来,王的妻子建议他用镜子映照鸾鸟,让它看到自己的影像。鸾鸟一见倒影,感到深刻的共鸣和悲伤,发出悲鸣,声音传遍高空,最终因激动过度而死。比喻夫妇生离死别的悲哀。   ②新安公主:新安公主逼婚已有家室的王献之王献之宁自残也不愿意就范。(当然后来还是就范了,王表示对原配终身怀念)   ③故剑情深:汉宣帝还朝被霍光迎立为皇帝,霍光希望汉宣帝迎娶自己的女儿为后,下诏表示在其卑贱之时有一把非常喜爱的宝剑,如今非常想念它,希望大臣们想办法帮忙找回来。宝剑其实隐喻汉宣帝的结发妻子许平君,即后来的恭哀皇后。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本来可以更新得早一些,但没想到有事耽误了一下~实在不好意思(/()\)所以快拿海星砸死我(不要脸) 第147章   司若搬走后不久,沈灼怀也离开了,温家府邸只留下来温楚志和温岚越姐弟两个人。   司若在温楚志的帮忙下寻了一家离京中繁华地段稍远一些的客栈,价位相对公道一些;然沈灼怀离开温家,却和谁都没说,不知所踪。但有约定在先,司若对沈灼怀的人身安全并没有太过担忧,像个京中普通人一般过着日子,还找了个帮附近邻里人抄写书信的活儿,试图多接触一些不同的消息来源。   但京城,好像就如同它所象征的那样,永远繁荣、宁静,有烟火人气,却无更多的纷扰。   月出柳梢头,司若也看着那一轮弯弯的上弦月牙逐渐充溢而饱满,缺口越来越小,越来越圆。再过不久,好像就是冬至了。   他拎着明日要做的生食,慢悠悠走在长而狭窄的巷道之中,巷子宁静,只隔不远偶有一盏油灯点亮幽幽前路。司若抬头看那月亮,那月白的圆月,却唯独缺了一块,似圆非圆;周围蒙蒙云雾之中,群星环绕。   但今夜月亮很亮。   司若停了下来,抬头望天。   他突然想起来那一夜。   是他与沈灼怀在乌川的一夜。   那夜他们很晚才回家里,看着金盏银台在夕阳芒照下顺着水流漂流而下,然后月亮上升,朦胧月色之中,整个林子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他们坐在水边,一棵树的树干上向下看,流水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好似一河流动的碎银。   那好像也是月亮将圆不圆的一日。   不知此时此刻,沈灼怀是否也在某个地方,与自己看着这同样天底下的同一个月亮。   司若突然特别想和他见一见。   夜色渐深,他脚步加快了一些。   “司……司举人?是司若司举人吗?”   忽然,他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司若微蹙了一下眉,很快,脸上恢复了平静,转过身去。   见到来人,他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神色。   来人是个儒生打扮的男子,布巾包头,一身玄蓝的拼缎袍子,手里提着个纸包,大概三十五六上下,见到司若,他面上露出一丝欣喜来:“果然是你,司若!许久不见了!”   司若迅速从脑海里搜寻出此人的姓名:“你是……马复马兄?”他并没有像来人那般情绪外露,“上次见马兄已是两年前了,没想到乌川一别,马兄竟是来了京城。”   此人曾是司若在乌川的同窗,与司若一般,出身“清流”,并非显赫家世,只是全凭苦读的功夫进学,也颇受李明伟那群人欺负。由于与司若境遇相似,马复从单方面来说,与司若关系不错。然而他年纪不轻,司若听老师说,他家中经济窘迫,不再继续支持他进学了,某日便离开了乌川书院,不知去向。   司若暗暗打量马复一番。   然而如今……马复看起来并非像手头拮据的样子。   而且,他考上举人,是马复离开后的事情,他怎么这么清楚?   似乎是因他乡遇故知,马复相当热情:“是有些故事……只是没想到千里之外,还能和故朋相遇!司举人是要往哪里去?如今也住在京城,是准备开春后的会试吗?从前我便知道司举人是个天才,没料到这样快,便能在京城见到司举人!”   “马兄是故乡旧知,还是和往常一样唤我司若便好。”司若不动声色,并没有暴露自己如今处境,举举手中吃食道,“倒是马兄,许久未见,看起来自在不少。”   “哦、哦!哈哈!”马复看看自己一身锻袍,尬笑几声,“也是、也是一场奇遇。当时我从书院离开回家后不久,便意外得知我一门远房亲戚去世,他家中无妻无子,居然把东西都留给了我!哈哈,我也得以在京城学习!”   说着,马复就表示天色已晚,他们可以边走边说。   司若倒也没有拒绝,一边往客栈走,一边与马复闲聊。   他也从马复口中得知,马复来到京城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还买下了一套宅邸,就在司若客栈附近,今日他是出来帮家人取药,才偶然与司若碰到。司若想,的确挺偶然,他每日都走同一条道,几乎同一个时间回家,却唯独今日遇见了他。而面对马复的热情,司若自然也告知了一些自己的现状,比如自己的最新住址。   而听说如今司若一个人住着,马复送他到门口,还热情地邀请他退掉客栈的房,去他家中住。   马复是这样说的:“京中物价不低,距离会试还有些日子,司举人要搬来我家中,一来我们可以相互温习,二来也能节省些银钱。再说,快到冬至,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住我家里,也多热闹一些不是。”   但司若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他乡故知并没有轻易放下警惕,更别说他身上还有不少疑点,因而只是感谢了他的邀请,并且表示自己要先回去考虑一下,过几日再说。   司若住的屋子临前街,有窗。与马复分开后,他便立即上了楼,放下东西,将窗户轻支开一条小缝——缝隙中,他看到马复的身影在他的客栈面前踌躇了一会,而后才离开。   看着那道身影在他的视线中消失,司若才将透风的窗户关上,背靠墙壁,抱胸沉吟不语。   ……   第二日的早晨,客栈像往常一样热闹。   住了这些时日,司若早与客栈中的老板小二熟客等熟悉了,他洗漱完下了楼,搭着巾子的小二便和他打招呼道:“哟,司公子早啊!您的早饭已经做好放后头啦!”   司若朝他点点头,不经意问:“今日有没有人来找我?”   小二端着几个叠起来堪称危楼的碗碟,想了想:“哦,似乎是有个,口音不是咱京城的,好像和您差不多!他留了个信在掌柜的那儿!”说完又忙去了。   司若拿了早饭,便去取信。   那信自然是马复送来的,信上内容依旧是热情邀请去他家与他同住,只是这回在信后附上了府邸的地址与一张面额不大的银钱——说是让司若付给客栈做长租的违约费。司若摸摸那张表面细腻的银纸,笑了笑,把那张银钱按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中去。   他快速用完了早饭,回到房间,拿出纸笔,提笔写了个条子,吹干,又下楼找了掌柜的:“钱掌柜,若有个高大的——”他比了比大概比自己高个半个头的高度,“公子哥儿打扮的男子来寻我,自称姓孟名怀,就劳烦您将这条子给他。”   此为他与沈灼怀的约定——为避免沈德清假借沈灼怀身份作乱,他们约定好二人分开后,沈灼怀借他养母孟榕君的姓,化名孟怀。若无意外,他们分开五日便会回温家偷偷见一面;但若有其他问题,其中一人便会留下线索。   司若将马复家的地址写了下来。   当然,这并不是万全之策,他并不能保证马复给他的地址是完全正确的……司若四下望了一眼:“掌柜的,这段日子我可能要去好友家小住,可否帮我将我的房间保留下来?行李我先不带走。”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银票——正是来自马复信中那张。   司若不是傻子,不会白给钱他他也不用。   看到这货真价实的大票,钱掌柜的眼睛“噌”一下就亮了,他迅速接过那张票子来,摸了摸,乐道:“好嘞,没问题!我让小二给司公子您看好了,您放心去!”   午后又打了个盹,司若便动身往马复给的地址去。   马复说的“附近”,的确是附近没错,但却不是司若客栈附近那般平民的地段,相反,哪怕在京城,也算是不便宜的地方。司若找了一刻钟,才找到了马复口中的那座“小宅子”——一出三进的大宅,朱木粉漆,雕花廊头,由花窗向里看,还能瞥见进中有小桥流水,红梅绿柳。这宅子的地段昂贵、装潢程度,完全不亚于温岚越所置下宅邸。   司若不免得有些警惕。   他轻轻敲了下门。   不过多久,门打开了,但开门的却不是司若想的管家之类的什么人,而是一个小姑娘——   一个看起来最多豆蔻之年、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的机灵小姑娘。   “哥——哥哥——来客人了——”这小姑娘拖长着声音喊道,“你的朋友来啦——”   喊完后,小姑娘也不胆怯,就大开了门,大大方方地站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司若:“哥哥哥哥,你真好看!”   原本司若是全然警惕着的,看到这小姑娘后,愣了一下,心中高度的警觉稍稍减轻了一些:“你哥哥是马复?”他问道。   “是呀!”小姑娘落落大方回答,“我叫瑛娘,你叫什么?”   还没等司若和小姑娘瑛娘聊起来,马复便气喘吁吁地从宅子里跑出来了,他今日倒是没穿先前那般高档的衣裳,只是身着一套旧的儒生袍,见到司若,他眼睛亮了亮:“司兄,你果然还是来了!”然后又立刻训斥瑛娘,“小妹,我不是说了让你等等我吗!乱跑什么!”   司若摇了摇头:“无事,是她先帮我开的门。”他往里望了一眼,微微眯眼,主动道,“先进去说话罢?”   作者有话说:   我来更新了!!!今天醒得特别早(猝死脸)11章捉了个虫结果被大章鱼拉进审核了,再也不敢随便捉虫了,我恨(ノヽ) 第148章   司若这么急,自然不是因为就这样放松了警惕,而是他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马复一愣,但很快又憨憨笑出声来:“自然,自然!”   马复一把将瑛娘拽了进去,而后向司若介绍道:“这宅子的左进还是空的,昨日我已打扫好了,司兄你直接住进去便是。”他搓了搓手,看起来倒没有昨日的大方,看起来有些拘谨模样,“这宅子虽大,不过也就我与瑛娘两人而已,每日会有个婆子来做饭。司兄你要有什么忌口的,直接和我说便好。”眼看司若想往另一边去,他又赶快拦住,“这边,这边走。”   “哦。”司若看似不经意地点点头,“我看那边有道小桥,颇为雅致。”他笑了笑,像是寒冰解冻,“马兄如今倒是富贵逼人。”   “哪里哪里。”马复摆摆手,但很显然对司若这番不遮掩的示好十分满意,“司兄想住多久,都没有问题,只要我马复还在京城一日,司兄就不愁没有地方去!”   司若勾起唇角:“多谢马兄。不过司某记得从前在书院时见过令尊令堂,如今他们怎么……?”   听司若提起父母,马复热情洋溢的表情顿时一滞,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不过很快,他调整道:“他们……都出意外了。”他拉拉瑛娘的手,“其实瑛娘并非我的亲妹妹,而是我二伯的女儿,是我堂妹,我爹娘与二伯一家都在一场意外中离世了,只留下我们二人相依为命。”   瑛娘闻言,也低垂脑袋,很明显脸上的笑容消散了一些。   司若眸色变深:“是我多嘴了。”   马复忙道没事。   眼看到了东进厢房,他表示自己不再打扰司若,带着瑛娘先离去了。   司若将简单的行囊放下,在屋中走了一轮。   屋子整体的装潢与这宅邸的装潢是相符的,都窗明几净,摆放讲究,一张雕花拔步床设于屋中央。屋子里很干净——指的是没有地道、机关的那种干净,就只是单纯的一个普通房间,但很明显已经有段时间没住过人了,哪怕家具被人细细擦拭过,司若的手指探到比较深的地方时,还能摸到一手指的灰。   这也与他急着进来看有很大的关系。   因为这座宅子,并不像马复口中“被他买下”的,反而他更像是这里的一个暂住者。   整座府邸不小,从外部看起来,不说富丽堂皇,也算雕梁画栋、饶有风趣。然而其一,买得起这样大的府邸,马复却请不起哪怕一个下人,就连煮饭婆子都是临时往来;其二,进入这座府宅之后,司若便发现,除了外头能看到的部分还勉强维持着一个体面外,肉眼可见的范围内,草木枯黄,流水污浊,似乎它们的主人根本没有打它们的兴致甚至说是能力。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宁朝以左为尊,作为主人的马复一家,却都住在右厢,叫他一个暂住的外人到左厢房来。马复也算是饱读诗书,不可能连这点基本的礼节都不明白。除非一开始让他们住下的人就告知了,他们对这座宅子中的一切并没有实质的处置权。   但还是很奇怪。   这个马复在外头的形象,的确看起来像是一朝乍富,穿着打扮都不差,而且出手便是一张银票。   司若决定住下来,好好观察一番。   毕竟这说不准就是他要钓上来的那条“鱼”。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想沈灼怀现在有没有收到那条条子。   不过不能急,他们相约的再见时间,是冬至当夜。   酉时刚过,马复便来敲了司若的房门,叫他吃饭。   瑛娘大概是才被马复训斥过,看起来没先前这么活泼了,无精打采了不少,但看到司若的脸,整个人又精神起来。马复忙前忙后地端菜拿饭,她就搬了凳子到司若身边,小小声说:“司哥哥,你来这里住叫表哥十分开心,今日他竟准备了八个菜呢!”瑛娘身量不高,靠近司若后,司若才发觉她看起来没有表面上那样康健,身上有一股遮掩不住的药味,皮肤也是并不健康的死白。   司若虽然怀疑马复,但对于瑛娘,他看得出来他的表里如一,因此对于她没经过自己同意的贴近,尽管有些不习惯,但还是学着她那般压低声音道:“你与你表兄关系很好。你身体怎么了?”   他是个外男,在马复不在的时候,即使与瑛娘独处一室,也是不能帮她探脉的,因此他只是试探着询问。   瑛娘闻言,撅着嘴:“他对我很是关怀啦……”她低着脑袋摇晃摇晃腿,声音很轻,“就是司哥哥你能同我表哥说说,叫他不要这么关心我吗?”她瞥了司若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我知道,自打我爹走后,家里好多人都想抢家里的钱和地,如果不是哥哥,或许我早被送入济孤院了,可是……”   “!”司若眉头一挑!   后面瑛娘又絮絮叨叨抱怨了什么,他没有完全听下去,大抵是一些少女心思,但——   先前马复同他说的那位“给他留下家产”的远房亲戚,不是无妻无儿吗?瑛娘不是他二伯的女儿吗?   ……又是一个谎言。   司若眉头蹙起来,定定看着瑛娘,叫瑛娘都注意到了司若不太寻常的目光,声音慢慢低下来:“……司哥哥?”   “无事。”司若目光锋利而凉薄,越过瑛娘向她身后望去,“瑛娘,你哥哥来了。”   瑛娘立刻跳下凳子,去迎接两手都托着木托盘的马复。   这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至少在马复看来。   从前一贯少话的司若在他的频繁加劝下,非但一直在与他聊天,还喝了一点酒。两人从傍晚对饮到月上中天,交换了彼此最近的生活,甚至司若还承诺,一定会助他考上举人。   瑛娘尚未成年,还不能喝酒,因此只是坐在一旁喝汤,时不时会转过头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偷听两个大人说话。   “呃!”马复打了个酒嗝,他脸都喝红了,一把拉近椅子靠近司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司兄,我一直……呃!很佩服你,也很羡慕你……”他“嘿嘿”笑了一声,又伸手去拉瑛娘,“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司若静静地看着他。   马复一把把瑛娘从椅子上揪下来,指着她对司若说:“我的妹妹!怎样!”   “……她年纪尚小,身体却不大好,若是你……”司若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迟疑一会,决定趁着马复不太清醒的时候,帮瑛娘探探脉博。   “你满意就好!”马复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想、想将瑛娘托付给你!”   司若一惊。   还没等他开口,马复又继续说:“你叫她做个妾也好,做个通房也罢,都成——”   “哥哥!”瑛娘急了,她挣脱开马复束缚,拽着他的袖子喊了几声,“哥哥你糊涂了!”然后又求助似的看向司若。   司若眸色深沉:“马复,你清楚你在说什么?瑛娘才十三四岁!”   “十三……呃!”马复一边打嗝一边叹气,“不不不,她都要十六啦!要是在我们那儿,十三都已经能出阁了……”   司若不想和醉鬼纠缠,皱着眉头一把把马复拽住,打算把他送回房间,但马复比他年纪大些,身材也高大些,又醉了不少,难以把控,叫司若一阵不耐烦,一手抓着他,另一手在袖中已经抓了一把针,准备一针把人针倒。   然而就在两人纠葛着的时候,司若与马复身后却传来一下钝钝的闷响——   司若立刻丢开马复,转身去看,发现瑛娘不知为何突然倒在地上,手紧紧揪着胸口,面色青白,唇色发绀,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唇边不住吐出些白沫来!   “不好!”司若低叫一声,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了,一手压住不断抽搐的瑛娘,另一只手赶紧去探她左手的脉——一探,司若面上神色更差,瑛娘的脉相比她身体看上去的要差上太多,离死脉不过一步之遥!但司若不知瑛娘先前病情如何,并不敢下重手,只是先点住她几个大穴保命,急急下针,回头吼还醉醺醺的马复,“别发酒疯了!你妹妹出事了!”   “!”被这么一吼,马复好像才突然醒了一点,他看到倒在地上,身上被扎满了银针的瑛娘,哭爹喊娘一般扑过来,立刻跪倒在地,“别!别碰她!她有心疾!”   而后马复又手忙脚乱地在屋中一阵乱走,然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出来一个小木盒,取出一颗黑乌乌的药丸来:“让开、让开——我给她用药——”他“扑通”一下在瑛娘面前跪下,一下子把司若撞开,然后颤抖着手把药丸塞进人事不省的瑛娘口中,“没事没事,一定没事……”他声音很抖,“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呢……”   司若站起来,看着马复紧张的模样,突然觉得他先前的怀疑又有些过分。   这急切的关心,似乎并不是作假。   或许是他过激了。   司若微微叹了口气,走得离瑛娘稍稍近了一些。   “……这是什么味道?”只是,他突然嗅到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是那枚药丸。   但人命关天,司若并没有阻拦马复。那药丸似乎是入口即化的质地,服下去后不过须臾,原本身体还在不断抽搐,微微翻着白眼的瑛娘竟神奇地平静了下来,整个人面上浮着一层幸福的红光,唇角带笑,眼睛也闭上,就这样安然睡去了。   “太好了……”马复瘫坐在地,呼吸急促,分明是冬日,整个人却满身大汗。   他一把把瑛娘拦腰抱起,似乎都没注意到一直在他身后观察着一切的司若,将瑛娘抱回房间里去。司若重新在桌边坐下,回忆着刚才突发的一切,若有所思:那药丸给他的感觉……十分熟悉。不是在哪里见过,只是觉得熟悉,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他的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   只是他很确定,那古怪的味道不会是别的——   他再熟悉不过那种味道。   血腥。   他闻过无数次的鲜血的味道。   过了一会,马复才又匆匆赶回,他似乎终于记起来了家中还有个客人,喘着粗气推开了门:“司兄——太好了,你还在——真是对不住……”他好像完全忘了刚刚的一切,“打搅你的兴致了,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他说着就倒了两杯酒,“我自罚一杯,咱们接着喝,接着喝……”   司若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再度升起来——是指面对马复这个人身上完全割裂感的怀疑。   但他并没有直接打破马复的伪装,脸上神色未变,接过了马复手上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喝。”   鸦雀都外出觅食的时候,这次特殊的酒宴终于结束了,只是司若提前做好准备,没有叫自己喝醉。   司若只要用一些酒就会上脸,哪怕刚才醒了酒,他的脸还是有些红,眼神也因为酒气有些迷蒙。马复看着眼前容貌昳丽,比从前又更多几分清贵气质的同窗,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难言的羡慕与妒忌。他摇摇晃晃地把司若送回东厢房,摆摆手,准备离开。   谁知这时,他却听到司若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   “马复。”司若道。   司若斜斜倚着墙站着,脸上依旧绯红一片,只是眼底异常的清明:“瑛娘心疾,用的是什么药?”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更新了!快拿海星砸死我吧!!! 第149章   或许那药真是什么神药,第二天出现在司若面前的瑛娘,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小姑娘。   只是先前被自己哥哥乱点了鸳鸯谱,还因此发了心疾,瑛娘再见司若的时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躲在影壁后,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司若正在看那本医书,听到动静,转过头去:“瑛娘?”   “诶……”瑛娘别别扭扭地走出来,“司哥哥,昨天对不起啊,吓你一跳吧,哈哈!还有,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司若摇摇头:“无事。”他招招手让瑛娘过来,替她把了脉,眉头皱起来,“你觉得你身体怎么样?”   “我?!”瑛娘歪着头,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大好,马复口中即将十六岁的她,肉眼看上去只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孩子,任谁看了也不信她的真实年纪,“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呀。”   司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可她的脉相与昨日丝毫不变,依旧是只差一步接近死脉。然而若只是单纯地看上去,瑛娘身子的确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若不是他探过脉相,可能都要被这假相给骗过去。司若想起昨日那枚古怪的药丸,心头沉重,他自诩有些天赋,可也从未在任何医书上见过类似的药方,除了血腥,更闻不出其他的任何药材。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马复知不知道,他的妹妹要死了?   他想起来昨夜他对马复的质问。   马复当时还在醉中,司若对他不算熟悉,因此他也无法判断,他的回答到底是酒后真言,还是借着醉态的又一个谎言。昨夜马复只是笑着朝他摆了摆手,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样掩嘴小声说那是神药!然后就离开了。   “司哥哥……”沉思中的司若听到瑛娘怯生生的声音,他抬头看,瑛娘问,“我的身体又出问题了吗?”   司若下意识摇头,掩盖了她的真实状况:“没有。”他看看外头因无人照料而枯死的草木,一轮红日升起,穿过光秃秃的树桠照射在地面,“瑛娘,你用这种药有几年了?”   “嗯?”瑛娘本也随着司若的目光在向外看,听他一问,愣了愣,扳扳指头,“应该……有个一年半载了吧。哥哥说雪眉春是很难得到的药,他废了好大功夫呢!”   “一年半载……”司若沉吟。   他没有再问下去,收回了搭在瑛娘手腕的手指:“去玩罢。”他说。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正值最好年华的姑娘,他实在没办法告诉她,她现下经历一切,都不过虚妄的表象。或许马复也是这么认为的,司若心想。瑛娘绝没有活的可能,那不如在她最后的时光,为她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马复白日里要去料家中兹事,似是非常忙碌,分明先前与司若说要同他一起温书,但也成天不见个人影。借着这个机会,司若回了一趟客栈,一是把自己常用的针、药还有那本祖父给予的医书取过来,二是看看沈灼怀有没有把条子取走。他现在到底是心软了,哪怕知道瑛娘已是药石无救,但司若仍是想尽一尽力。   万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见到司若这么快就回来,掌柜的一愣,还以为那张银票这么快又要还回去,但得知司若只是回来问个话,他又很高兴地说:“来了,公子离开第二日就有个高高大大的公子哥儿来拿了,正是姓孟!”他一边笑着一边从柜下取出一张夹着的纸条,“这不,还给您回了信呢!”   司若简单看过那张纸上信息,心中也有了数,便谢过掌柜,将条子碾碎,上了楼去。   房中很干净,被打得很好,小二也很懂边界地没动他的东西。在马复宅子里时司若总要耗着心机提防他是不是话里有话,此刻他终于能静下心来,收拾了点杂物,又开始琢磨药房。   这一琢磨不要紧,再抬头时,天竟然已开始擦黑了。   司若放下手中书卷,拿好东西匆匆下楼,方走到楼下,却见客栈食客们聚在门边——   棕褐色瓦片堆叠的屋檐之下,一片片剔透的六角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浅浅地积了一层银白。街边掉了叶子的光秃林木,被天地赋予的新生纯白装点出层叠皎白的嫩芽,偶的被那童稚顽劣的孩童打落,不知是甜是咸,放入嘴里尝了,随即又被冰得皱紧了眉头。   下雪了。   京城初冬的第一场雪,亦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愈来愈大,逐渐将整个天地都便做本然的颜色,路上匆忙行走的行人批起了斗笠,打起了伞,但无一例外的,他们的眉头也白了,睫毛也白了,好似在这一场雪中同时白头。   司若在客栈门前停了脚步,仰起头,伸出手去,接住一片散落的雪花。   晶莹的六角雪花就这样悄然降临在他的掌心,有些凉,但随即又因着他掌心的温度而融化成水珠,顺着手掌的弧度滑落下去。   他是个从未见过雪的南方人。在此之前,司若从未离开过生活了十余年的乌川,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毗陵的黑市。但就像是每个南方文士一般,他是向往雪的,他是自幼在书上读过“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①”、“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②”,也像那些顽童一样,好奇书上冰雪的味道,去偷家中盐糖来吃,被祖父一顿好打。   但今度,他看雪,还有另一个由。   有个叫沈灼怀的人说,要陪他看冬日的每一场初雪,春日河流的每一次解冻,天空数不清的繁星,还有草木丰茂时萌发的悸动。这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陪伴,是日长月久,比起海枯石烂更隽永的承诺。   司若垂下眼脸,撑起伞,走上了被白雪覆盖的街头。   天气冻,雪下了又有一会,走在街上,已经可以明显感知到足底踩到碎碎的冰碴儿发出的“咔嚓”声音。司若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而也不知是巧合,亦或是奇迹,随着他行进的步伐,在他身后,原本昏暗的街道,一点一点地亮起了灯,暖黄的油灯光芒渐渐地,几乎是随着他脚步被点亮,将整条街道串联起来,好像一条游弋的金色龙鱼。   突然,司若站住了。   他面前站了个人,同样撑着油纸伞的人。   司若愣了一下,手没接上力气,油纸伞松松地从他肩头往后倒下去。可还没等大雪染白他的睫毛,另一把油纸伞便称到了他的跟前,替他遮挡住了风雪。随之而来的,是那双他熟悉的、满怀深情的黑沉眼眸。   “怎么,看到我,高兴傻了?”沈灼怀用戏谑的口吻笑道。   他将伞罩住司若,可自己却露了半边身子出来,不一会,飘落便积在肩头,白了一片。   司若只是怔了一会,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出去,替他拂掉肩上雪花,他垂眸时,仍旧清晰地感知着,沈灼怀的眸子一直定定盯着自己,好像分开这几日是过了半辈子。他再次与沈灼怀对视,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此刻相同的情绪。   “你怎么来了?”司若明知故问。   沈灼怀笑笑,大拇指触了一下司若的唇瓣,有些用力,却只是像刚刚飘到他唇上的雪花那般,轻碰便离,不强硬,但却明确地让司若感知到了他浓浓的醋意:“不然呢?”他死死盯着司若殷红的唇看,“你还想和谁看雪?那个姓马的家伙?还是那个才十三四的小姑娘?”   司若“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轻描淡写:“小姑娘十六了。”   “十六,了!”沈灼怀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抓起司若的手往前走,“诺生为这小姑娘忙前忙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人家了呢!”   司若没说话,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扯扯沈灼怀的手,冲着他笑了笑:“不舍得?”   沈灼怀:“……”沈灼怀被好看傻了。   他甚至觉得司若是故意的。   沈灼怀有些刻意地咳嗽一声,低下头去,但宽袖之中依旧牵着司若的手。雪不太大了,不会淋出病,他索性把伞收了回来。星点雪花落在两人眉心、睫毛,还有交握的手上,莫名有些迷蒙了眼前景色。司若忍不住想,是雪迷蒙了,还是这攥着他手的温度逐渐蔓延上他的心头,叫他眼里再见不得别的东西?   大抵是因为下了雪,路上行人很少,就算有,也多在匆忙赶路,或是为着自己生计忙碌。即使他们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十指交缠,也无人在意。   就这样走了一会,逐渐靠近了马复的宅子。   那些轻松愉快慢慢的消失了,压抑与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重新涌上心头。   司若知道沈灼怀既然能在下雪时第一时间在自己面前出现,又对马复与瑛娘的存在如数家珍,那么他这些日子一定悄悄关注着自己,也没有再和他赘述其他,只是停下来,挣开了沈灼怀牢牢攥着自己的手:“好了,是时候了。”他轻声道。   “真不想走。”沈灼怀笑了笑。   “……快了。”司若说,“应该快了,容我再探查几日,至多冬至……”他看四处无人,踮起脚尖,在沈灼怀脸侧亲了一口,“冬至,我应该就能查出来马复到底有没有问题……到时我们一起回家过冬节。”   沈灼怀的喉结滚了一下,他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目光却突然飘到司若身后,突然,他一个用力,猝不及防将司若掼到墙边,把他两手压住,欺身而上——这是在马复家门口!司若被吓坏了,想推开他,却几乎动弹不得。终于,司若抓住一个机会,给了沈灼怀一肘子,然后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一把把他推开:   “你是不是疯了——马兄?”司若骂到一半,却看到沈灼怀身后站着个呆愣的人影,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是马复。   ①李白《立冬》   ②韩愈《南山诗》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一起看雪~小沈:好气哦一边吃醋一边还要顾全大局。(一些正室的大局观(什么))   给我投点海星好不好嘛(wink~) 第150章   马复阴沉着脸,看着不远处都眉目英俊、正在激烈争吵着的沈灼怀与司若两人,手中食盒将将倾倒,他也并未发现。争吵不休的两人大抵是怒极了,并未特意避着,因此马复依稀能听到两人对话的内容。   只听得司若怒道:“你有本事听家里的与闺阁小姐,还有脸来找我?”   另一个他不知名姓,却明显一副花花公子相貌,打扮入时的男人笑意吟吟地站在他身边,不若自己是装出来的阔气,他的清贵是与生俱来的,只消站在那里,便叫马复觉得相形见绌。   他听得那花花公子说:“谁说我要与那小姐结亲了?再说了,就算真要结,我还找不得你了?司若,你这些日子的吃穿住行,可都是我一手包揽,我想怎么样不行?”   “你!”司若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那花花公子,“你”了半天。   马复闻言,脸色随即一变,他没想到,司若这看起来冰冰冷冷的人,竟会委身于……他神色复杂起来,遥遥地盯着司若。   不知又吵了什么,司若似是气急,就想一巴掌拍过那花花公子脸上去,谁知却被那公子哥一把抓住了手:“司若,你想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司若从他手中抽回,“啪”地一下,给了他重重的一巴掌,在那花花公子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朝马复这头走来了,他低垂着头,直到来到马复面前,才微微抬起来——那双好看的、一向清冷的眸子竟通红着,又水汪汪的,像是含了泪。   “抱歉。”司若低声道,“教你看笑话了。”   “……”马复沉默片刻,好了自己的思绪与面上神色,“无事。”他毫不掩饰地盯着司若,“我们先进去吧,那个家伙还在看着你呢。”   司若点了点头,抹了抹眼睛,跟着他走进马家。   晚饭时,马复似是前所未有的心情好,就连带回来的几个菜色混成了一种,也没叫他露出半点不满意的表情,只是面对司若时,举手投足之间,他似是整个人高大了几分,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有些不客气起来。瑛娘自然发觉到了自己哥哥的变化,神情变得有些怯生生的,整个晚饭几乎也不说话,只是偷偷从碗里抬起头来看两个人。   司若却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切暗流涌动下的变化,他与寻常没有什么两样,吃饭,聊天,只是放下竹箸后,他对马复说:“我今日回客栈拿医书,找到一个针灸的房子,或许能压一压瑛娘的虚病。”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有——那种药,但可否让我一试?”   马复一愣,失声道:“原来你离开是为了瑛娘?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特意回去找那个家伙吗?”司若神色淡淡,“只是如你所见,我被他发现行踪,纠缠上了而已。”   马复匆匆点了点头:“是,是……那种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有些薄财肆意妄为……”他察觉自己失言,止住话头,“……总之,试试也好。那药的确是越吃越频繁了。瑛娘,你意下如何?”   瑛娘看看马复,又看看司若,大大的眼睛转呀转,最后点了点头。   这便是应了。   当晚马复又约司若喝酒,但司若没应,说第二日要起来为瑛娘听诊。马复面色有些不太好看,但没有勉强,只是将他送回左厢,又道:“我没料到,司兄你竟会是……”   司若回首,静静看着他:“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男子相恋,又有何不可?若是叫马兄觉得不适了,司若搬走便是。只是司若挂心瑛娘,怕是还要回来叨扰。”   “并非……”马复欲言又止,“马复当日离乌川,便是因此。未料到,此路竟还有同行之人——”他上前一步,似是想像沈灼怀那样拉住司若,却被司若巧妙退后避开了,“司兄,我……”   司若面色不变,抽袖躲闪:“马兄,夜深了。”   饶是马复再不懂得看脸色,他也该知道司若对他是半点意思也没有,急急向前半步,最终还是退回原地:“……我如今身份,不差那公子多少。”他低低道,却不敢去看司若的眼睛,“望司兄……好生考虑。”说罢,转身疾走。   司若回屋,紧闭门窗,脑中思绪万千,一切线索告诉他,答案已经快出来了,除去瑛娘的身体这个突然的存在,他不必再冒险住在这里。然而他一如既往准确的直觉却又告诉他,一切不过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底下深沉,且不可知。   ……   第二天,马复依旧不在。   司若松了口气。   若是马复还要纠缠他,他倒是要更头疼一些。   由于昨日说好了要给瑛娘听诊施针,早早的,司若就到了厅前——却见瑛娘早已经在候着了。   司若下针向来是很狠的,从前旅程中温楚志吃坏过肚子,司若给他扎过几次,温楚志那叫一个呲牙咧嘴。但大抵是从小见医见得多了,极疼的几个穴位下去,瑛娘却仍旧一声不吭,静静地坐着,脚晃呀晃,盯着自己被扎入银针的手臂,看起来很是好奇。司若实则对治好瑛娘没有太大的把握,下完针后,便又探脉一观——随即觉察到了古怪:   先前发病时他为瑛娘下过一次针,扶过脉;瑛娘服下那古怪药丸后他亦扶过一次脉。两次他都探出将死之相。但此刻他下针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生气却似乎在横冲直撞,像是要将她体内混沌搅作一团遭,司若抬眸,见到瑛娘忍不住皱眉,心觉不好,立刻取下了所有银针。   “瑛娘。”司若问,“刚才是不是不舒服?”   瑛娘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你照说无妨。”司若道。   瑛娘点了点头:“没有……没有吃药舒服。”她小小声,似乎是怕司若生气。   司若对瑛娘的情况几乎闻所未闻,他眉头紧紧纠起,脑海中飞快检索着自己见过的所有医例,但还是不得其法:“……瑛娘,你能把你那药给我看看吗?”他仍旧觉得,那药的问题很大。不会有一味药里,总是血的味道。   若是能让他辨一辨其中端倪,说不准,还能找出真相来。   然而瑛娘告诉他,上回她发病时吃的那是最后一颗,家中已没有了。   司若有些气馁。   “不过!”瑛娘的眼睛一亮,“我知道哥哥是在哪个药房拿的!”她说,“头一回我跟着去过,如果司哥哥愿意带我出门,我就答应带你去拿!”   瑛娘愿意配合,这自然是好事,然而司若仍有顾虑:“你哥哥不在,药房怎会愿意让你取到手呢?”   瑛娘鼓起嘴巴:“寻常都是哥哥要我的印章去取,回来手上就拿到啦。”她从腰间取下一枚小巧精美的玉制印章,“司哥哥拿着印章,说是帮哥哥拿去的,一定也没问题!”   司若心头一跳:印章?   他应承了瑛娘,又装作不经意问:“为何你哥哥的印章在你这里?”   瑛娘果然毫无警惕之心:“才不是哥哥的呢!不对,或者说,现在还不是哥哥的。”她跟着司若脚步,蹦蹦哒哒地出了门,好像永远被禁锢在那具看起来只有十三岁的身体里了一样,她的灵魂都仿佛都还活在那时候,“我没成婚之前、没到十六之前,这个就是我的!哪怕哥哥要用,也要借!”   她看起来是那样灵动,丝毫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司若把玩着那枚有些冰凉的玉制印章——上面只刻下了瑛娘与马复共同的姓氏,此外便是打磨圆琢的表面。司若见过沈家家纹,大抵也能猜测出马家这枚印章的作用——用不太合适的类比,就是半枚将军印。将军令可号令万军,马家的印章虽无这样大的功用,但至少也能管马家——特指瑛娘家所有财富。   他正把这和瑛娘口中的“十六岁”挂勾上,却见瑛娘扯了扯他袖子——药堂到了。   司若抬眸一愣:这竟是京中规模最大、也最知名的药堂“三生堂”。   那种古怪的药丸,竟来自于此。   他本以为,那东西会出自什么不入流的小药房。   但瑛娘说得不错,这药房取药,只看印章,不看人。那个颐指气使的店里学徒虽瞧得出司若是个生面孔,可他拿出印章表明自己来意后,却也叫他进了门。更出乎司若意料的,取用那古怪药丸的人不在少数,从衣着褴褛的走卒到打扮华贵的富家随从,都在这取药的队伍之中。   司若本以为自己要等,然而他才站到队尾,那学徒却冲他努了努下巴:“马复没同你说?来我这拿。”   很快,他手上便多出了一个与那日他见过的木盒一模一样的盒子,只是沉甸甸的,似乎里面东西不少。   三生堂学徒仰着下巴:“别吃这么快,懂?”   说罢,也不解释,便把司若赶出了等候处。   司若捧着那匣子,若有所思。   再见到瑛娘时,瑛娘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正眯着眼睛啃。见到司若回来,她赶紧将糖葫芦藏到身后去。   “已经看到了。”司若道。   瑛娘撅嘴,“啊呜”一口:“那你别告诉哥哥。他不叫我吃外头东西,说是不干净。”   两人慢悠悠走回马家,司若也打开了那木匣,取出一颗丸子来——   那丸子比那日见到的好似更黑,通体散发着一股古怪的、草药夹杂着血腥的味道,而又不似普通牲畜血腥。司若凑近去闻,却依旧闻不出什么结果,索性用手稍稍碾碎一点边缘,放入口中:   这药丸入口即化,有一些红糖的甜,但更多的是令人反胃的腥味,叫司若差点吐出来。   然而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个。   只是这一点,他便感觉他的四肢似乎开始发热,一种强烈的冲劲涌上脑门——   小剧场:   表面上——   小沈:我一手包揽(羊)你的衣食住行,你就是我的,我想怎么样怎么样!   实际上——   小沈:老婆,私房钱要不? 第151章   ……那是一种,奇异的,似乎能让人忘却所有的冲动,顺着开始发烫的四肢开始席卷他的脑海,司若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他心说不好,立即停下脚步,手取银针,给 自己来了一下。   眼前终于清明许多,他发觉自己额头满是汗水,而替他捧着木盒的瑛娘正面露担忧地望着他。   他就这样站立在大街正中央。   他居然毫无察觉。   司若突然意识到了那药丸的可怕,背后吓出一身冷汗来。他看着眼前的瑛娘,有些粗暴地一把夺过她手中匣子,盖了上去:“瑛娘,你以后不要再吃这药了。”他眉头紧皱,“哪怕你哥哥叫你吃,都不要吃。”   瑛娘疑惑:“为何……这药、哥哥说,是好东西呀。瑛娘吃了,也舒服许多,否则瑛娘也早应死了。”   “……日后我再同你解释。”司若神色复杂,然而街上人多眼杂,方才他又当街失态,司若不敢保证是否有人注意到了他们,“我们先回去。”   瑛娘是个心大的,听他这样讲,便也蹦蹦跳跳着走了。   司若一路思索这药的配方与来由——他嗅不出来,按来说,用舌头尝,是最好不过的。可方才那般情态,叫胆大如司若,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他抱着那匣子,却好似在抱着一盒毒药。   来自京中最大药堂的药,为何会是这般能控制人心神的存在?   “司哥哥,司哥哥!”突然,他听见瑛娘呼他。   司若才反应过来,瑛娘已经叫了他好一会了。   “怎么?”他扭头,并打定主意回去无论如何都要说服马复,若是不能说服……他便让沈灼怀把人绑走。   “瑛娘想和你交换一个秘密。”瑛娘眨巴眨巴眼睛。   司若有些奇怪:“秘密?”   “秘密!”瑛娘抬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瑛娘昨日看到司哥哥亲那个大哥哥了,你和大哥哥的关系,没有哥哥看到的这么差劲吧?”她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   司若为之一振——瑛娘居然看到了!   “瑛娘,此事另有隐情,请暂时不要告诉你的哥哥……”他郑重其事地对瑛娘道,“我与那个人,的确是你猜测的关系。但我并非有主观上的恶意。我……”他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是,我与他是爱侣。”   “唔!瑛娘猜对了!”但瑛娘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要做些什么,只是很兴奋地鼓起掌来,“我就知道!你们是一对!瑛娘在书里见过!你们大人的事,我可不管,嘿嘿……”   司若放了心,松了口气:“那你的秘密,又是什么?”   瑛娘转转眼珠子,小声道:“司哥哥,瑛娘很快就不叫瑛娘啦!”   两人回到门口,瑛娘推开门,溜了进去,四下看看马复有没有回来,确认他不在,才让司若带着木匣进了门。   司若皱眉:“这是何意?”   瑛娘笑嘻嘻的,眼中充满了憧憬:“瑛娘这个名字,是乳名。”她说,眸子里亮亮的,像是有小星星,“瑛娘的生辰是冬至,冬至后,瑛娘就要满十六岁了。十六岁后,瑛娘就要有真正的名字了!像你!像哥哥那样!”   “一个真正的,只属于瑛娘的名字,而不是谁都可以叫的‘什么娘’。”她笑着,笑容好像比今天的日头还要烈,“希望到时候呀,瑛娘就再也不用吃药,也可以开开心心自由地上街啦。”   司若站在原地,望着这个开心的小姑娘,心里浮现的却是她那糟糕的脉相和服用下的堪称是毒的药丸,神色复杂。   但他还是说:“那祝你……拥有一个好名字。”   ……   马复揭下罩面的纱帽,绕入那条回家的小道,将纱帽随手丢弃。或许是因为夜色已深,路上没有其余行人,严冬里,就连那扰人的鸦鸟都缩回了巢中。一阵刀似的穿堂风刮过来,有些刺痛他麻木的脸。   河边流水开始结冰,他只好找了一家在门外放着水缸的人家,有些吃力地弯下腰去舀上一瓢,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手。这样的动作如此娴熟,仿佛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但远远的,看到那还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屋檐,马复心下轻松许多,脚步加快。   推开半掩的门,睡眼惺忪的瑛娘扑进了他怀里:“哥哥,你终于回来啦!”她揉了揉眼睛,“你怎么一天比一天晚……”   “有事耽搁了。”马复那张书生脸上蒙上一层阴郁,他扶住妹妹,“快回去睡,你身子不好,不要熬夜。”他直起身,又见到往日里总是早早睡的司若此时却也在,就靠在不远处的墙上,双手抱胸望着他,面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司兄……”马复不由得有些惊喜,他快快朝前一步,语气中带了些讨好意味,“怎么你也……”   “我有事要问你。”司若径直打断马复,扭头向瑛娘,“瑛娘,快回去吧,你哥哥回来,也该放心了。接下来是大人的事。”虽说他比瑛娘大不了几岁,可面对瑛娘,他忍不住把她当作孩子看待。   很快,庭前只剩下了司若与马复两人。马复欣喜,司若却面若寒霜,二人心中各有所想,对立而站。冷冷月色之中,将司若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司若从袖中掏出什么,在马复面前张开手心——布包之中,散落着一些黑黢黢的,似是被人用手指碾碎的什么东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只因为其的分解,在散发着一股幽幽的古怪芳香。   但马复一看,面色大变:“你怎么会有这药!”   那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司若从瑛娘手里讨来的、他曾经尝过的那枚黑色药丸,被细致碾碎过查看其中情状,若旁人看去,最多也只以为是一堆泥灰罢了,然而马复对这药丸再熟悉不过,哪怕被捣成粉末,也能凭借他的鼻子嗅出来。   司若只说:“瑛娘今日又犯病了,好一些后我就让她带我去三生堂用印章取了这药。”他顿了顿,在马复直勾勾的目光之中将那布包自如收回袖中,“我不放心,试了一些——”他注意到自己说到印章的时候,马复眼神有些躲闪,但司若仍旧盯着马复,“这是毒非药,你知道吗?”   “……”马复沉默了一会。   他径直绕过司若,走到庭中石凳坐下,脚掌不安分地拍打着地面,似乎看起来很焦虑。   司若跟了过去。   其实他知道这个时候就质问马复,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这件事实在不能再拖……司若眸色深沉,如果他没有猜测错误,这味药里,除了那些血腥,还有一种他非常熟悉的药物——他们刚刚才从那里回来。   于是他直接开口逼问:“这神药,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你为什么要给瑛娘用这种能让她去死的药?”他一手撑在桌上,目光灼灼,“马复,你究竟是想让她死,还是想让她活?!”   司若掷地有声:“你身上,有血腥味。”   “没洗掉。”   马复的脸“唰”地白了。   他“噌”地站起,踉跄着退后两步,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如今更是死寂一片。马复根本不敢看司若的眼睛,头慌乱地左右晃动,呼吸急促,分明是冬日,额头却都沁出了点汗来!他胸膛快速起伏着,嘴微张,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我……我……”   审讯者,攻心为上。   司若看着马复遮掩不住的慌乱,知道现在距离马复坦白,仅有一步之遥。   因此,他反而是退后了一步,微微颔首,做出一个毫无防备的姿态,并且缓和了语气:“我们毕竟是同窗。”司若循循善诱,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沈灼怀,“而且,瑛娘身子差。”他顿了顿,“我不想亲自抓你去告官。马兄,若你心里还有瑛娘,还有这个家,便把一切告诉我。我相信你犯下的不会是死罪。我那从前相好,家里与官府有些关系,若你需要,我可为你求一求他。”   闻言,马复一怔。   司若又赶紧道:“更何况,瑛娘快要十六了,不是么?”他暗示道,“到时候,你便可拿到马家所有财产。”   自从瑛娘说出那枚印章之故,司若便对一切有了决断。   瑛娘口中去世的父亲,应当就是马复说的那位与他爹娘一同出事的,颇有薄产的亲戚,家中也并非真的一无所留,而是还有瑛娘这个女儿,且为她留下了可以掌管家产的私印。   或许是为了留一手,也为了这体弱多病的女儿不会在自己死后被外人轻易蒙骗,她父亲早签下了只有瑛娘十六岁之后或是出嫁之后才能得到马家印章的契约——这也是为什么他才来不过几日,马复竟急匆匆地要把瑛娘嫁给他的缘故。   他怕瑛娘在十六岁之前去世,再生什么枝节。   司若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自己的旧日同窗,他其实是记得以前马复的大概模样的,是个懦弱的,一天只会低着头读书的书生,三十余岁,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旧袍子,与乌川书院里许多书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他眼睛里总有一股火光,那是野心。   司若不太愿意去想,瑛娘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但至少目前,他愿意瑛娘活着,也没有真的对瑛娘下手。   而且……司若微微叹息,瑛娘是个多好的孩子。   他看得出来,即使马复有私心,他对瑛娘,也有几分真切的喜爱。   他不愿瑛娘死。   马复整个人有些哆嗦,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整个人身上仿佛被晦涩笼罩。   司若再度开口:“马兄。”   他没有说别的,只是这么叫了一声,却已经足够了。   马复的心防线本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本是个书生,却因为自己的贪欲卷入了日复一日的血腥事件里,不得超生。而面对司若,他偷偷喜欢过的人,尤其是那双能够看透所有的眼睛,他只觉得一切的罪恶在他面前,都无处匿藏。   司若静静地看着他,宛如一座神灵。   “我说。”马复说,“我什么都说。”   “那不是什么神药,是椒青草与人心。”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打哈欠)我来更新啦——   昨天踩空了一下又把脚扭了(咦我为什么要说又),但是好在不是特别严重,已经快能正常走路啦!   然后就是惯例连招:给我海星给我海星给我海星QAQ 第152章   “雪眉春”非雪眉春,神药也非神药。   马复几乎整个人瘫软下去,平日里几乎不舍得沾上一点尘的缎袍染上了大片大片的土,他也早顾不得,整个人坐在地上,两行清泪流了出来。   而司若在马复说出“椒青草”三字时,面上神色还没什么变化——沈灼怀中过这毒,只是那时他更多的是高热,但其致幻的毒性实则才更叫当地汉人所忌惮,司若将那雪眉春神药入口时便体会到了那种强有劲的奇异性状。只是……当马复说,人心。   他眉间一跳,眼前又浮现出苍川狺人圣地下,那些被挖空心脏后堆叠在一起的尸体。   人心。   那血腥味的来由,不是单纯的人血,而是人心!   司若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马复的衣领:“你说,那是人心?”他目光冷厉得好像锋利尖刀,直直射入马复心头,“从哪来的?”   马复被司若这样不加掩饰的凶狠吓了一跳,怔了怔:“是,是人心。”他喃喃道,手指不自觉的开始互相摩擦,“我敢肯定,那是人心。我每天都要碰……很多次。”他似乎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东西来,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手指缩回袍中,“很多次。”   司若一愣。   他一把拖出马复藏在袖中的手,反过来,果然在那指缝间看到了没有彻底清洗干净的、堆积在一起的难闻血垢。   司若脸色有些难看。   马复的“工作”,原来是这个,也难得他来钱这样的快。   “京中只有三生堂在卖这味药吗?”司若蹲下去,盯着马复,“你所经手的那些人心,来自哪里?”   “马复,告诉我。我能帮你。”   马复被他的目光盯得恐惧,根本维持不了半点镇定,埋头下去,好像只鹌鹑:“不止。”他声音不大,好像怕谁听到似的,“不止三生堂。只是三生堂、是最大的一家。”但毕竟是上过场的书生,他说话的逻辑还在,“我见到的、至少我见到的,都是新鲜的。”他的声音颤抖,“几乎还跳动着,就被送到我们的手上了。”   司若愣住了。   “还跳动着的?!”怎么可能?就仅仅苍川那里的人心来说,怎么可能过了这样长的时间,还保持着如活着一般的鲜活?这完全是闻所未闻的!除非……   司若立刻站起身来,面色非常难看,他用命令的语气对马复道:“呆在这里,不要离开。看好瑛娘,也不要再给瑛娘吃那种药了。如果有什么事……”他报了温家府邸的地址,“来这里寻我。”   他现在要立刻离开,去找沈灼怀!   事情比他们想象之中要更严重!   司若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匆忙的白色背影。而马复依旧瘫坐在地上,泪痕满面,神情麻木,不知是不是后悔自己的坦白。庭院中空余寂静,偶尔有风刮过,簌簌雪落,又融化成污泥浊水。   “……哥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马复背后响起。   竟是瑛娘。   她披着袍子,肩上有些落雪,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刚刚司若与马复的对峙,她听到了多少。瑛娘大大的眼睛里蓄着泪水,咬着下唇,豆大的泪珠一点一点地滑落下来:“我的药,真是别人的心吗?”   “瑛娘、瑛娘……”马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抱瑛娘,然而瑛娘却头一回避开了他,马复抱了个空,一怔,“……我也是为了你好……”   瑛娘摇摇头,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她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眼泪,一头撞开马复,跑开去。   “瑛娘!”   ……   夜半三更,街上无人,只有一个背着锣的更夫在走街串巷。   司若提着灯,脚步快速往温家走。他不知道沈灼怀去哪里了,但此刻回温家找温岚越,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   京城没有宵禁,只有几队卫兵执勤,但毕竟是深夜,司若这样行色匆匆,还是叫人侧目。   司若被叫停,两次,他亮出腰牌,才被放行。   此时已经是丑时三刻,冷月伴清影,偶有孤鸮哀鸣。长长街道之中,只有司若一人身影提灯前行着,火红光芒微微照亮四周不大的空旷道路,浓夜吞噬一切,仿佛连星芒都要躲闪。在这样的夜色之中疾奔,好像已经是很长远之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在乌川,奔走在林丛木间的道路上,来往于黑市之间。   那时司若以为他见过的是世间最大黑暗,如今看来,不过蜉蝣与鲲鹏之辩。   一路疾奔,总算到了温家府邸。   然如此深夜,温家自然是大门紧闭,唯有门头两个幽幽灯笼亮着。   司若叶顾不得打扰其余人清眠,便上去大力锤起了门。   “……谁啊,知不知道这是——司公子?!”被吵醒的门仆打着哈欠开了门,正要怒骂一声,却见到外头的司若,“您怎么回来了?我这就去给您通报!”   司若亦不客气,大步进府去了前厅,等门仆叫温岚越他们来。   很快,都只匆匆披了件外袍的温楚志和温岚越纷纷到达前厅,与司若会面。对于突然被吵醒这件事,他们倒是没什么意见,二人都清楚司若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若没有什么紧要事情,是不会突然跑回来的。   “沈灼怀呢?”司若与他们都对视一眼,又问了一句。   “沈……”温楚志打了个哈欠,说话含糊,“我不道啊……”   温岚越倒是相当自若:“已经派我身边人去通知了,很快就到,有要紧事你先说。”   司若点点头,也不浪费时间,很快将自己在马复那儿发现神药“雪眉春”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们:“……此药在京中已然泛滥成灾,至少我去三生堂那日,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在求取此药。”他眉头紧蹙,“狺人余孽,在京中又生。他们的药引——”   司若看向温岚越。   然而温岚越却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京府尹近期并未报告有大规模失踪案件。”   “不可能。”司若当即反驳,“据马复说,他所经手的人心,是‘最新鲜不过’的。……那京城附近呢?”   “没有。”温岚越神色依旧平常,“如有如此规模的失踪案,京府尹势必要在朝上报。除非他直接隐瞒了。”   说话间,沈灼怀也赶了回来,众人又给他交代了一番前情。   得知可能是狺人再犯,沈灼怀的脸色当即变得不好看起来。他大步走到司若身边,好好检查了一番司若一点伤都没有受,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听司若说话。   只是听到司若对于那雪眉春的形容,沈灼怀眉心一跳——他忍不住开口打断司若:“诺生,你再描述一下,那药究竟是什么模样,什么味道?”   司若一愣,他注意到沈灼怀眼睛里的焦灼:“你在哪里见过这种药?在清苍吗?”   沈灼怀只是摇摇头:“你先说。我不敢确定。”   见到沈灼怀这样慎重的样子,司若感到似乎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出现了,好像他们四人如今乘在一艘小舟上,原本只是顺着浪头去,然而湖心却突然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们卷入其中,难以回旋。   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尽力用最准确的描述去告诉沈灼怀。   而温岚越也察觉到了沈灼怀的不对劲,她起身,转头,轻轻地将门窗带上。   沈灼怀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我明白了。”他望向在场其余三人,平复一下呼吸,“这话出了屋子,你们就当没听过。”他说,“但是这个案子——我还是想继续查下去。”   沈灼怀唇瓣微动:“这药,圣上也在用。”   “什么?!”   “雪眉春吗?!”   “圣上?!”   三人反应激烈,但均是大同小异的好一顿吃惊。   沈灼怀点点头,手指敲击着木桌:“那日我被留下,圣上突发不适,他身边大司监,也为他送上了这么一枚药丸,通体黑色,服用后顷刻转好,有如神助,并且——虽然离得远,但我也嗅到了一点血腥味。”   他当日便心有疑虑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面对皇帝,沈灼怀不可能如此不识抬举地说出自己疑虑,然而如今却知,那是他中过的毒——与人心调和成的所谓“雪眉春”。   温楚志拍桌:“好哇,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将这等都没查清楚来由的药递进宫里去!御医也是吃干饭的吗!长姐,咱们可赶快和朝廷汇报啊!不对,你直接进宫上奏吧!这事迟不得!”   “不可。”   “不可!”   还没等温岚越开口,司若与沈灼怀就异口同声地严辞回绝了温楚志的要求。   “目前为止,这都只是马复的一面之词。”司若缓缓开口,灯花“噼啪”闪了一下,变得有些暗起来,他一边起身去添了些灯油,一边说,“纵使我们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可朝廷呢?皇上呢?没有证据,这不过空谈。况且,听沈明之的意思,皇上并不想太多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体状况——”   他眸色微暗:“若我们就这样贸贸然冲进宫里去,怕是沈明之就要先没了性命。”   但沈灼怀顾虑的倒不是他自己,他顾虑的是那个逃走的、分明已经失去狺人助纣为虐,但却还能够在京城这个地方兴风作浪的沈德清——他不好当着温楚志的面明说,但眉头已经皱得深深的。京城不比别处,更不比山高皇帝远的原苍川,沈德清能够在这里作乱……他一定还有盟友。   甚至这个盟友,势力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担忧神色。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刚才只是被温岚越轻轻带上的窗户被吹开了,肆虐的风“忽”的一下,将前厅中唯一的光源吹灭,屋中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这怪风!”温楚志嘀咕了一句。   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大家心里都有些发毛。一阵窸窣声音过后,沈灼怀摸黑去用火石重新擦亮了灯芯,光芒又再度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侧光之下,温岚越的脸半明半暗。   她说:“此地并非他川,而是京城。我们行事必须要心,不得鲁莽。”温岚越顿了顿,“等天亮,你我等去寻京府尹罢。”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新的一天,新的困困QAQ点点海星,资助作者不再困倦!!! 第153章   天刚刚微微擦亮,这雪又开始下起来,洋洋洒洒,把地面铺满了一片银白。   司若他们几乎一夜未眠,均只是伏在案上假寐,微微阖了个眼的功夫,便又被管家叫醒,说天亮了。出门时雪已经几乎有人的脚踝那样深,好在管家提前叫人备了车,才不至于他们连门都出不了。   今日不知是不是又一场硬仗。   司若微微叹了口气。   沈灼怀坐在他身侧,自然听得见他的哀叹,悄悄抚摸着他的背脊,试图做一些无声的安慰。司若本就疲倦,被这样一抚,更是倦上心头,索性侧了些身子,微微靠着沈灼怀的右臂,眯了眼睛。而沈灼怀则继续像安抚只炸了毛的猫儿似的,轻轻替他捏着酸胀的脊椎和肩头,心中阴郁却一刻也未有减轻。   他们其实很明白,这说到底,是无法避免的。只是谁又愿意如此辛苦的、提心吊胆地活着呢?那总归是太累了。   他抓住了司若的手,司若很快回握,仍旧合着眼,但交握的两只手,却好像在给彼此力量。   看着沈灼怀与司若这一对爱侣的担忧模样,温岚越也忍不住喟叹一声。   除去温楚志之外……她应该是在场唯一一个知道两人全情的人。但温岚越还有另层身份:她是天子近臣,朝廷命官,对朝野之事的敏锐程度更胜过在野的沈灼怀,但就连她,也不知沈灼怀口中皇帝的真实身体状况。皇帝是天子,是最高掌权者,然而如今圣上,膝下却无一个群臣满意的继承者……   温岚越摇了摇头,掀开轿子的门帘,向外看去——银装素裹之下,京城依旧一片的平和安定,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好像也将永远这样下去。   可暴雨前的云层,也总是看起来过分安定的。   不多久,轿子就停下了。   积雪的云层遮蔽半亮天光,下轿之时,映入司若眼帘的便是那门前一对威武石狮,口含石珠,但大抵是由于光线的缘故,那石狮铃铛大小双眼只觉忽明忽暗,仿佛盈盈映着火光——司若止住脚步,与没有生命气息的、突出的石狮眼眸相对,心头不知为何,像有块巨石压顶。   这是种异常的预兆。   按来说,这是为民伸冤,正大光明之处,然而这半晴半雪之日,却叫门前双狮生异,仿佛让人置身鬼府。   到底还要发生什么,才会有这样糟糕的直觉涌上心头?   沈灼怀一直牵着司若的手,他觉察到司若的止步不前,也发现司若的手逐渐发凉,甚至还出了些冷汗。   他更用力地握了司若一下。   司若看向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灼怀看着司若的眼睛,轻声道。   沈灼怀这话其实并没有安慰司若几分,但他知道,他说得对。看着都在门前等待他的大家,司若平复了一下心绪,轻轻挠了挠沈灼怀的手心,叫他放开自己的手,然后跟着众人一起上了京兆府的台阶,敲响那笨重门环。   “吱呀”一下,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卫兵。   温岚越禀明了身份,便开口道:“赵大人昨夜可当值?我们有急事相寻。若不在,劳烦把他请来。”   卫兵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便被塞了一块令牌,他粗粗辨认过真伪后,也半清醒了,连连点头:“恰逢当值!几位大人稍等,我这就去禀报!”   过了一会,那个卫兵又出来了,将他们带到堂中,而那名姓赵的京府尹则一边穿袍子,一边从后头匆匆跑出:“温将军,可是皇上有什么要事交代?!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他一愣,“几位大人怎么也……”   温岚越退后一步,将身后的沈灼怀和司若推到前头去:“不是宫中事。”她说,“有另外的紧要事。”   赵府尹有点懵地点了点头,坐了下来,让人给自己送来茶盐漱口,听司若他们说。   司若并没有一开始就 说明还有狺人余党在京中作乱——毕竟他们当初递交文书所写便是已将苍川狺人缴清,若现在立刻说京中出现狺人,岂不是给别人递了刀子?因此,他斟酌了一下,只是说自己在京中友人处发现一味古怪的神药,经过辨认,里面有违禁的苍川草药以及大量人血,并且都十分新鲜,问赵府尹近来在京中可否发现什么端倪,又可有人报失踪。   听到前头,赵府尹脸上神情还没什么变化,就是认真倾听着,只是司若说到失踪案时,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尴尬与不安混杂的诧异,但能做到京官,自然已是人精中的人精,那神情出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又很快恢复原来的平静。然而在场众人,也没有异常蠢笨的,此番前来,除去问询线索,就是为了看京府尹的反应,因而大多都注意到了那一闪而过诧异。   司若话音刚落,赵府尹便立刻开口:“没有,近来京中安宁,又快到年节,圣上向来注重民生,自入腊月起,我京兆府便每日派卫兵巡查,均未收到报失踪的线索。”他顿了顿,坐得更随意了一些,“至于那种神药……下官倒是在拙荆那里有所耳闻,说贵逾千金,但却能活死人、生白骨。”   赵府尹“啧”了一声:“我以为那都是妇人家家的胡闹!”他这句话出口,随即意识到面前有个温岚越,语气一改,“没想到司兄却查出确有其事——放心,我定会派人追查,如真同你所说,我不会放过!”   司若先问的是雪眉春的线索,后面才问的失踪一事,然而在赵府尹那里,顺序却倒了过来。他暗暗与沈灼怀对视一眼,这或许是人最本能的反应——回答的、或者说撒谎回应的,是自己当下最看重的东西。若一切真如同这赵府尹所说,京中安宁,与往年无异,他在意的为何不是看起来更严重的神药案呢?   ……除非他在撒谎。   只是司若是个最末的七品,哪怕看出这京府尹在撒谎,他也不能当面揭穿。   不过好在京府尹按例是从三品,在场的沈灼怀虽正经来说只是个五品巡按,但却是个能监察百官的巡按,又任谁都知道,他是沈家独子,离开沈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再加上温岚越在这儿是个正儿八经的三品大员,就算是按层级压下去,他们也不怵。看一群人听完他的话后纷纷沉默,这京府尹自己也心底打起咕嘟,心想自己的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赵府尹额头都有些冒汗的时候,一直沉吟不语的沈灼怀终于开口了,他抬头望着赵府尹头顶上的“正大光明”牌匾:“京城里没有,京郊也没有报案的吗?富人家里没有,穷苦百姓家、秦楼楚馆也不存在吗?”他面色沉静,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只是总让人处于威压之下,“看看天光,也该是卯时了,但你这京兆府却大门紧闭,无人禀报也不得开门,是因为雪太大了?”   “你……!”先前与几人接触的时候,沈灼怀正因为处于还没有和司若和好的状态中半死不活,赵府尹几乎没有与他接触,因此也根本不知道他是个多难搞的人,还心说沈灼怀并没有传闻中的难伺候,如今被沈灼怀当众阴阳,气上心头,但还要碍着朝廷、世家的面子,以及自己的仕途……他重重呼吸几下,“今日冬至,无人应门,又下着大雪,我叫卫兵休息多些,这也有错啦?!”   “呵。”沈灼怀轻笑一声,唇角微勾,“没错。”   他说:“我只是觉得,赵大人治下实在是太好了,真想知道赵大人是怎么做到的。”沈灼怀向来是最会戳人软肋的,他收敛了笑容,换了个更轻松一些的坐姿,开口道,“据我所知,哪怕是在京城,每年冬节前后,京郊多有报一二失踪案——赵大人,先别急,我只是说,报了失踪案。”沈灼怀点点扶手,“多为外出伐木,遇上风暴寻不到归途。而至于京中,则大多是秦楼楚馆的老鸨报案,买来的人跑了,皆如种种。”   “而赵大人却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京中无一人报失踪案,看来赵大人真是治有方啊。岁末报呈,我可要让温将军好好写一封折子,递交宫中,替赵大人多说些好话。”   饶是赵府尹为官多年,面上总能摆出一副镇定自若、城府深沉的模样,他也不得不暗暗承认,沈灼怀这是切中他的要害了。他既能当京官多年,自然背后有人,这也是为什么他明知有事,还敢当着几个人的面大说谎话的缘故。只要是能糊弄过去的,没有切实证据的,他都不怕被告。   但……赵府尹暗自思忖,看沈灼怀这样子,到底是在诱他说真话,还是已经有了证据,在逼他给线索?   说实在的,赵府尹真没有看出来。   眼前几个人,除了那个阳光灿烂的温家公子哥以外,各个都是心思深沉的,单单看表面,无异于他面前放了两颗药,一颗有毒一颗没毒,让他随意选。   他斟酌着,时间慢慢过去。   司若有些心急,他知道这个京官肯定是知道什么的,甚至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瞒下不少东西——这种家伙他已经见过不少了。然而他们也说了假话,那不是人血,是人心,若他一直不肯吐露实情,这期间,又该有多少人命丧黄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味道,两方盘踞、拉扯,只等着一个突破口的出现。   “大人,有人敲鸣冤鼓——”   作者有话说:   更新来了!(好困,眼睛都要睁不开了QAQ   施舍点海星吧!!!!!海星海星!!!!! 第154章   一个衙役冲进来,跪倒在地,抱拳高呼。   赵府尹这才发现,那擂鼓般的声响不是自己的心发出来的。   “谁,我不是说了——”长时间对峙之下,他再好的心态也不由得有些崩坏,有些失言,纵使很快止住脱口而出的话,但沈灼怀与司若的目光已经从他投向了那名不识好歹的衙役。   衙役没有抬头,但看外表,大抵是个中年人,头发开始变得有些花白,身上衣服也不太新,面对赵府尹的怒喝,他保持着抱拳的动作:“……是王樵夫。”他说。   沈灼怀施然开口:“赵大人,这王樵夫是谁?听这位大哥的意思……”他弯了弯嘴角,“以前也来过?”   赵府尹面色有些不太好看,他挥袖站起,冲那衙役道:“王十三,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要因为那个樵夫是你本家姓,就老——”   他的话被沈灼怀厉声打断:“赵大人!他报的是什么案!”   沈灼怀也站了起来,他本就身材高大,一双凤眸微眯,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感,赵府尹一个从三品大员在他面前,竟都觉得自己矮他几分。他声音冷厉,再没有方才调笑一般的戏谑,对着那双眼睛,赵府尹居然隐约升起一个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好像忤逆这位沈家的世子,就像在忤逆圣上一般——他灵光一闪,到底哪里相似?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沈灼怀又开口了,只是这回没有冲着赵府尹,而是冲着那名名为王十三的衙役:“王大哥,你说说,王樵夫报的是什么案?”   王十三望望顶头上司,又望望沈灼怀,脸上神情复杂,末了,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大人!”他期冀地看着赵府尹。   赵府尹咬咬牙:“你,退下,把王樵夫叫进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王十三喜出望外,连忙转身离开。   很快,王樵夫便快步跑了进来。   这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不高,五短身材,长期伐木却没有让他变得孱弱,反而有着其独有的健壮体态。他脸上皱纹已经不少了,不再年轻,头发全白,身上穿着粗布裁成的衣服,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的登山木屐。他似乎是刚从山上回来的,背后还背着一大把木柴,以及一把锋利而笨重的斧头。   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家当。   王十三似乎是带着一股怒气走进来的,作为庶民,他应下跪,但面对赵府尹,他却就那样直直立着。   赵府尹似乎早习惯了王樵夫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责罚他什么,倒是让司若对他高看两分。他叹了口气,对王樵夫道:“今日冬至,不与家人团聚,何必赶这么远的路进城来击鼓鸣冤呢?”赵府尹捏了捏太阳穴,“本官说过了,要有线索,一定会让人去告诉你的。”   王樵夫面无表情,只道:“家已不圆,何来团聚?”   赵府尹又想动怒,但碍于旁边的沈灼怀一行人还在盯着他,他强忍住脾气:“本官查也查了,找也找了,你女儿年纪尚小,说不准是被拍花子拍走了,带出城去,这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办的事了!”他叫道,“我体谅你的心情,但你不能总来击鼓,这、这影响京兆府工作,是要把你也抓进去砍头的!”   谁知这偌刚强一个汉子却流出两行清泪来,王樵夫抹了一把脸:“我家就这一个孩子,没了她,我也不活!”   赵府尹:“……”他想甩袖而去,但沈灼怀还在虎视眈眈。   见状,沈灼怀开口询问:“王大哥,我想问,你女儿是何时失踪,又是如何发现的?先前有什么古怪的迹象吗?”   王樵夫似乎才注意到沈灼怀的存在,愣了一下,喃喃开口:“我已经说过了……”   司若帮腔:“我们才来帮忙赵大人接手这个案子,怀疑被拐走的不止您的女儿一个,还劳烦再说一遍。”   在两人轮番劝导下,王樵夫才终于开口。   原来他中年才得来个女儿,如珠如玉养着,今年不过七岁,正是可爱的时候。王樵夫每日都要上山砍柴,然后把柴火送进京城里卖,家中只有他的妻子陈氏。家贫无以养儿,陈氏也没有闲着,在京郊附近的一家庄子里做扫洒嬷嬷。好在女儿珠儿乖巧懂事,周围邻居又都和和爱爱,彼此照应,所以他们一向是将珠儿留在家中,拜托邻居姜氏帮忙照看便早早离家,傍晚才归来。   京城附近向来治安很好,甚至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名声,王樵夫也一向很安心,珠儿就这样长到了七岁。   珠儿失踪那日,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他与妻子还是早早地出门谋生,在家里留了能让珠儿吃一天的食物。出门前,夫妻二人还看到珠儿在和姜氏三岁的女儿做游戏。但两人谁也料不到,这居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女儿。   珠儿与姜氏的女儿青天白日之下,就这样失踪了。   姜氏怎么都寻不到,哭着去找了陈氏,两个人又去找了山上的王樵夫,发动附近邻居一通找,却怎么都没有两个孩子的踪迹有老人说,两个孩子一定是被拍花子拍走了。姜氏的丈夫是军户,常年随军在外,家中只有她一人,出了这样大的祸事之后,慌乱不得自主,又自觉愧疚,竟在某个晚上自缢家中。而陈氏虽然得王樵夫安慰,但也是终日哭泣,逐渐哭瞎了眼。   两个孩子失踪第一日,王樵夫便报了官,但里长报郊官,郊官报京官,京官报府尹,一连串之后,已经是孩子失踪的当日傍晚——多巧,就是司若他们进城那天。于是王樵夫又被拦在了京兆府门外,苦苦等待。   这下,就算真有拍花子,说不准也逃之千里之远了。   王樵夫是个认死的人,他只知道,他报了官,官府却只是层层上报,连个人都没去他家里查一查,更没人路过新起的坟头和哭瞎的陈氏。他开始半夜砍柴,第二天一早城门一开就进城来,击鼓鸣冤。   司若面色凝重,心里不太好受。   一来他没想到,他们递交文书,竟可能阻挡了两个孩子的救命路;二来……他看着诉说这一切时,脸上尽是遮掩不住的痛苦的王樵夫。他向来是要做最坏的打算的。那孩子,若是被拍花子拍走了,还好说,至少还有活着的机会;但如果,他们抓那些无法抵抗的,也不易被寻踪的穷人家孩子,是为了雪眉春呢?   ……他们会变成苍川圣地底下,堆叠的又一具尸首。   司若觉得眼前有些发昏,不知是不是因为又被迫回想起那令人作呕的画面。   他捏了捏眉心,试图让自己的精力集中一些,再度抬眸。   便看到沈灼怀正望向他。   司若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事。   其实说到最后,王樵夫也知道,珠儿与邻居孩儿的性命,大抵是凶多吉少。他一握拳:“……我不奢求太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王樵夫离开后,赵府尹也自知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主动从书房中搬出了半人高的文书——都是沈灼怀他们需要的。   几人围成一圈,一本一本翻看起来。   “九月初七,失踪一人,男,六岁。”   “八月十五,失踪两人,双生儿,女,十一岁。”   “十月二十一,失踪一人,女,十六岁。”   “十二月初一,失踪一人,男,三岁。”   “十一月二十五……”   “十二月……”   随着日期越来越近,被报失踪的文书报告日期就越来越密集,案子发生得也越来越频繁。司若等人从一本文书细细看完,也变成了只看日期,便放下再看下一本。只是越读,众人心中就越凉——皇城根底,天子脚下,近半年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失踪者竟有三百余人!除去几本已经结案的误报外,其余大多皆发生在京城的贫民区、京郊或是人员往来相对混乱的秦楼楚馆区域,失踪人口年纪从几岁到十几岁,最大十八岁都有,大部分是女子,小部分为男子,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被报失踪后,就再也没有被目击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就好像是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司若皱眉。   不,或许是真的就这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三百一十五人,仅被报告的数字!”沈灼怀“啪”地一下将一本文书丢在台面,一字一句道,“赵大人,你果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赵府尹看着那些被堆叠起来得像一座小山的文书,脸上似乎都有些麻木:“你以为我没试过去查吗?”他连敬语都懒得用了,“没错,这是天子脚下,也正因为是天子脚下。我身为京府尹,有大把大把不能去的地方,不能查的案子,而且还必须维护京城表面上的安宁。”   他说:“你以为,这案子往上报,会有人重视?不,除非死的、失踪的是个沈世子、温世子你们这样的人。否则对于他们来说,这些穷人、姬子,不过蝼蚁而已。沈世子,你会注意今天你清川里的蚂蚁少了多少只吗?”   “只要不上达天听,我敢说,不会有任何后果。”   他话音未落,便突然感觉胸前重重一痛!直到倒在地上,赵府尹才反应过来,这几个人里官最小,长得最好,他也没怎么在意过的那个年轻人居然过来给了他一脚!常年没有体力劳动的赵府尹哪里受的了这重重一击,当即昏死过去。   温楚志赶紧跑过去探鼻息:“还、还活着……”   “我心里有数。”刚刚才做出过分行为的司若脸上神色淡淡,“死不了,皮外伤疼个半个月。这样被我揍过的人渣,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温楚志敬佩地看着他,“唰”地竖起大拇指:“小司你是这个!放心吧!这一脚是我温楚志踢的!”   温岚越无奈扶额。   沈灼怀走到司若身边:“脚没事吧?”   司若:“?”   他转身:“总之,现在的头等大事——”   “是去找尸体。”   有了尸体,才有雪眉春用人心入药的实证。   作者有话说:   早上(中午好),更新来啦!继续求一点海星然后跑走去码字() 第155章   但很显然,身处京城的沈德清与狺人,变得更为谨慎,如若不是一头撞上门来的马复,司若他们或许根本不会知道,繁华之下,还有这档子杀人取心的生意。   正逢冬节,日头一出来,街上行人也多了,牵着马骡的贩夫走卒走街串巷,处处吆喝,稚儿携同伴在弄堂中奔跑来去,高高跃起,拍打悬挂在头上的衣衫。附近酒楼茶肆,业已早早挂出了新的招牌,迎接冬节的到来。这一切如此宁和美好,但谁也不晓得,这来往行人里,谁会是隐藏的杀手。   司若心头升起一股暗暗的阴霾。   温岚越到了上朝的时间,不得不先与几人分开,因此去王樵夫家探勘现场的责任,便落到了司若他们头上。   赵府尹被司若一脚踢晕后,几人不顾惊慌不已的在场衙役的阻拦,径直离开了京兆府,并在临行前带走了相关的书简,让温楚志负责暂时带回温家——按例来说这是不对的,但更过分的事他们也做过了。   王樵夫为了能随时不耽误案子进度,卖柴的地点都大多选在官府附近,因此不费多大功夫,司若与沈灼怀便找到了正席地而坐与人议价的他。   得知二人来意,王樵夫先是一愣,很快,面上露出一个欣喜若狂的笑容:“没问题,没问题!”他连连点头,将摊前柴堆直接推向来议价的人,“给我十五文,这些都给你了!”而后立刻对沈灼怀他们说,“我与家人说过了,要保护现场,家中珠儿失踪时动过的东西我们从来没碰过!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赶上他的匆忙脚步。   京兆尹离城门不远,但王樵夫家却离京城不近,沈灼怀为节省时间,索性找到了最近一家车行,委托他们送三人出城。   沈灼怀在和车行老板谈手续时,司若便和王樵夫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他,顺便再问一问一些失踪当日的细节。   就在这时,司若却听到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司哥哥!”   司若稍一愣神,扭过头去。   只见瑛娘身着一身鹅黄色长裙,头戴璎珞,就站在离他们不过一尺多远的地方,一手拉着马复,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拼命和他打着招呼。至于马复,见到司若,脸上却不如从前那般欣喜,而是神色复杂,躲避开了司若投射过来的目光。   瑛娘扯着马复一路小跑到了司若跟前:“司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呀,你突然走了,瑛娘可想你!”   司若轻轻笑了笑,并没有说出真实的原因:“……有些事情,必须离开。”他摸了摸瑛娘的脑袋,目光转向马复,“倒是马兄……”司若目光转冷,“我以为马兄会和瑛娘一同在家里呆着。”   他用的是个肯定句,毕竟那日他提醒、也警告过马复,让他们不要轻易出门。   “……”马复沉默了一下,正想开口。   “今日是我生辰呀。”瑛娘却主动解了这个窘境,她晃晃马复的手,笑嘻嘻地说,“司哥哥是不是忘了呀,我同你说过的!”   马复眸光一闪,感激似的望向了瑛娘。   司若怔了怔。   还真是,他给忘了,今天是冬至。   瑛娘是冬节当天出生的孩子,也是今日,她就要拥有自己真正的名字,意味着她生、精神上的独立。   司若目光柔和下来:“……生辰快乐。”他说道,“只是……近来京中不安宁,早日回家。”   马复与瑛娘双双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候,沈灼怀出来了,顿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司若身前,他面带不爽,望向马复,微微挑眉:“诺生——?”   司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想到上次差点被沈灼怀用眼神杀死的情形,,马复忍不住战栗一下:“瑛娘,我们回去吧。司兄说的对,外头不安宁。”   “哦……”瑛娘有些可惜——她一双大眼睛在司若与沈灼怀之间来回转忽,似乎还未看够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司哥哥司哥哥,那今晚等你回来,要来家里吃饭哦!我们约好的!”她眨巴眨巴眼睛。   沈灼怀眉头皱起来。   瑛娘被马复拉走后,沈灼怀忍不住问:“什么约好的,你与那小丫头约什么了?”   “你别管。”司若微勾嘴角,“走吧。”   一旁的王樵夫也等待许久了。   沈灼怀心里吃了好大一碟飞醋,但面上又要表现出一股大局为重的姿态,看着司若叫王樵夫上了马车,眼神微暗,“哼”了一声,才甩袖跟上去。   ……   王樵夫大抵是第一回坐像模像样的马车,手脚都不知要怎么放,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他舔舔干涸而破裂的嘴唇:“几位大人,要不我去赶马……路我也熟……”   “不必。”沈灼怀开口,“我们还有些事想问问。”   王樵夫这才作罢。   但虽然京府尹不作为,口供记录却算是相当详尽的,再加上先前的询问,此番,也不过是为了安王樵夫的心,让他不要过于拘束。两人和王樵夫扯了些有的没的,便一路往京郊而去。   不过闲聊到底还是有些效果,司若从王樵夫口中得知,他从前竟不是农户,而是个军户,是因伤从前线退下来的,后被安置在京郊,就这样安定下来,娶妻生子。这也难怪王樵夫并非一般乡野农夫那般大字不识,出口便是粗鄙之言的模样,反倒是看起来像读过书的。   “军户……”司若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他拍拍沈灼怀,小声与他说,“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些文书里,是不是也有两户军户来着?”   沈灼怀回想一下,得出了肯定的答复:“是,但不止两户,都是近年来的军转农户,很好认。”   沈灼怀这里说的“很好认”并不是长得很有辨识度的意思,而是宁朝早些年间,对户籍管相当严格,实行的乃是“户籍世袭制度”。即宁朝开国以来,你的祖宗在做什么,你就必须要继承他的工作,轻易不得换籍。但后来这个制度发展下去,出现不少问题,也就不再被坚持了,唯有部分军户还在继续实行,皆因军队是穷苦百姓最好出头的地方。这些军户哪怕改换身份,也很难跨越阶级。   而王樵夫与另外两家受害人,皆是这样的世袭军户之后。   “……他们的户籍在京中有记录。”沈灼怀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若日后还愿随征入军,他们会随时被联络到,至于他们的家庭……”   沈灼怀和司若对视一眼。   自然也会被详细地记录在户籍档案之中!   谁家生了孩子,生了几个,年岁几何。   这些家庭在向朝廷上报自己的家庭状况时,想的是有朝一日,这些孩子健康长大,或许会荣耀门庭,或许不会,但也会像他们与他们的祖辈一般,安安稳稳地过上一生。   但却想不到,这竟会成为被幕后黑手挑选的名单,他们家庭幸福的催命符。   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大,因为激动有些掩不住,王樵夫紧张地看着两人,脸色苍白,他微微张口,似是想问什么,但还是没有打断司若与沈灼怀的议论。好在京郊总算是到了,马车停了下来。   “……两位大人。”王樵夫开呛提醒。   司若与沈灼怀这才回过神来,下了马车。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低矮的小屋,屋顶是茅草与泥的混合物,墙则是由四处拾来颜色不一的石块与混凝物筑成,看起来有几分破旧,却很有几分野趣。还未进屋,司若便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哭声,那哭叫好像是从嗓子眼里吐出来的,干、沉,嘶哑,含着血与泪,久久不见停下。   司若的心揪了揪。   王樵夫叹了口气:“是我那婆娘……”   小院就是个破篱笆围起来的地方,门根本也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王樵夫领了两人进门来,带他们一路往里走——院子不大,却很干净,哪怕因为主人家中遭了灭顶之灾,地上的草也被人强迫一般拔了个完全,只露出一点青黄色的草皮;地面滚落着一个小小的竹蜻蜓和几个木制玩具,都细致地打磨过上头的木刺,看起来是王樵夫做给女儿的。茅草屋的门被推开,那凄厉哭声方才突然滞住,登时,一双黑洞洞的,不带任何光亮的眼睛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它空空地望着不知远处还是近处,因为长在一具形销骨立的身体上,叫它看起来像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珠儿……是我的珠儿回来了吗……”带着黏糊方言发音的女子声音响起,在那具宛如死人的身体上,明明就在他们面前,又如此遥远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着。   饶是司若见多识广,也被吓了一跳。   王樵夫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他平静地伸手拦住女子,将她扶住,搀扶回屋子里去:“不是珠儿,是我。”女子听到王樵夫的话后,尖叫一声,一口咬在王樵夫的肩膀上,看得出来,很重,但他脸上几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只是一种习惯的麻木,将妻子安置好后,方才回头来招呼司若与沈灼怀,“大人请进。”   屋子黑暗逼仄,大概是因为陈氏已经彻底瞎了,有没有亮光也无关紧要。王樵夫点了蜡烛,才有一点灯火照亮附近。他有些笨拙地再次介绍起女儿曾经使用过的,遭遇过的一切,领着沈灼怀两人走走停停。而陈氏似乎是明白了王樵夫回来的目的,不再嘶嚎或是无望地哭喊,只是静静地坐在亮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任由眼泪无声地落下,沾湿衣襟。   司若看了陈氏一会,不忍再看,扭过头去,继续听王樵夫说。   只是看完了现场,司若又检查了一番,屋子里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唯一能确定的大概就是这里很干净,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珠儿是被很平和地拐走的。   看完自己家,王樵夫又领着他们去了旁边邻居家——那户同样是军户家庭,已经自杀身亡的姜氏家中。   比起王家的整洁,失去主人的姜氏家中已经杂草丛生,同样差不多长相的屋前门头下,一条长长的绳子还挂在大梁上——那是姜氏自缢的地方。   王樵夫叹息一声:“王家——这家兄弟也姓王,还很年轻。王家兄弟和姜娘子感情很好,去岁回家时还拜托我们多多照顾她们娘俩,谁知——”   司若蹲在地上,捻起一把细沙。   地上脚印杂乱无章,而京城多为不太好种植的沙地,这也是附近农户多樵采为生的原因。他看到层叠的脚印其下,还有一道已经有些模糊的马车轮轴——不可能是他们的,是因为这印子太旧;而引起司若注意,则是因为这里是京郊,一般很少会有大型马车来往。   他站起身,开口道——   “上回来的官府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後台看不到誰送了海星,但是感謝大家!嗚嗚嗚孩子又被投餵了,開心! 第156章   “官府……”王樵夫有些不明所以。   他看看司若,又看看沈灼怀:“官府不是……没来……?”   “不是珠儿失踪之后。”司若道,“先前你不是说,两个孩子失踪之前,村子里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吗?那官府为什么会来?”   沈灼怀立刻扭头:他听出了司若的言下之意……司若认为,那些“拍花子”能悄无声息、不令人有半点怀疑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拍花子——而是有官府背景的人!   司若轻轻掐了一下沈灼怀的手,脸上神色未动:“他们来做什么?”   时日已久,期间又出现了这样多的事情,整个生活都天翻地覆一般,王樵夫有些苦恼地思索了好一阵,方才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他顿了顿,有些犹豫,“是户籍司的人来采集信息,他们每年都来。这与我珠儿失踪有什么关系?!”   看到急切的王樵夫,沈灼怀开口安抚:“只是一些例行的询问,王大哥不必太过多虑。”他与司若对视一眼,彼此心中了然,“今日收获颇丰,多谢王大哥的配合。我们会继续查下去。”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走,王樵夫有些急了,他怕自己又被敷衍过去:“这样快吗?不需要再看看吗?”他语气有些结巴起来,“当日、当日还有几个村民,我觉得可以走走问问……”   司若看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不能流露出太多的异样,只能硬着心肠道:“王大哥,谢谢,足够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办。”他扯了一下沈灼怀的袖子。   沈灼怀明白他的意思,拦住将将要闯出去的王樵夫,好言将他劝住。   最后王樵夫好像彻底没了力气,一头栽下去,坐倒在椅子上。   离开时,无论司若还是沈灼怀都沉默不语。   在马车之上,虽说是个密闭空间,但隔墙有耳,他们不敢讨论什么,直到下了车,进城后,到了一处无人的巷子前,司若才一把抓住沈灼怀的手,将他拽进巷子里:“你听明白了吗?他们都是从户籍司开始被盯上的。”他目光冷冽,一字一句,“他、们、是、死、于、官、府、之、手。”   京城户籍司,最大的官不过堪堪五品,职能却极为重要,掌管着京中乃至天下所有人的生死记载,尤其在灾年时,朝廷下发赈灾济贫的物资,便是按照户籍记录下放的,去保证尽量的公平。而平日里,户籍司隶属户部,也是个油水绝不会少的地方,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哪怕连至高之人——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司若的怒气冲冲沈灼怀自然看在眼里,他任由司若扯着自己的袖子,眸中有些忧虑,但更多的是冷静,沈灼怀重重握住司若的手:“我明白,我再明白不过。”他将司若揽入怀中,轻轻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们的对手没藏好尾巴,被我们发现了,不是吗?”他的声音好像是一股清泉,缓缓流入司若烦躁不安的心头,安抚了他因愤怒和难过浑身炸起的毛,“不要在心里对受害者做承诺,那会让你受不住的,诺生。”   司若被他一句话猜破心思,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他其实已经尽力去避免做这件事了,苍川是太过惨烈的前车之鉴。但他又是没办法阻止他自己去想这件事的——   他松开沈灼怀的手,看着他幽深如潭的黑眸:“好,我听你的。”   回到温府,温楚志已经将所有文书都好,进屋时,他正捧着最后一本在看,手底下是一张用炭笔涂得乱七八糟的纸,听到动静,温楚志抬起头来:“你们可回来了——我发现了点问题!”他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严肃异常,“你们看,其实最早的失踪案是去岁岁末报的,后来隔了许久才有第二案被报,后面零星的几个也相隔时间甚久。”   他顿了顿:“但直到今岁,也就是我们到苍川开始——十月末的立冬到如今冬至,上报的失踪案从十几起一跃到几十起,而后再到如今三百余起,短短月余时间,失踪人数骤增。”   温楚志面上带了些不安:“他们失去了苍川的‘血源’,转头来京城了。”   “真是胆大妄为……”温楚志喃喃着,让出了一个身位,让沈灼怀与司若凑近一些去看他统计下来的结果。   温楚志的努力算是补齐了他们猜测中的最后一份空档。   时间。   一条如同长河一般流动而稳定的逻辑线索出现在几人面前:苍川之前,他们杀人,运盐,人心入药,以狺人的绝对掌控力将苍川百姓当作沈德清——亦或是其后面真正的黑手源源不断的财富来源。苍川被他们横刀截断后,私盐没了,但对于雪眉春的需求仍在上升,他们不得不掉转枪头,在更近的地方寻找“原料”——人心。   这个幕后黑手仅仅是为了泼天财富吗?不,如若仅仅只是为了那笔横财,他大可不必在京中冒险杀人,三百余案,三百余条失踪的人命,这绝不是个小数目。除非他有更大的图谋。   司若与沈灼怀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地底那些训练有素的、如同军队一般的狺人,以及锋利得可以反射天光的兵器——   沈灼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从苍川一幕拽回来:“你做得很好,对案子非常有帮助。”他对温楚志说,语速很快,“这个人一定对户籍司很熟悉。”他将他们调查到的告知温楚志,“……加之他后续敢毫不避讳地犯下三百余案,这个人一定是笃定了赵府尹不会彻查下去的。”   他的手指在纸面上飞快弹跳着,是他在思考:“朝中人我不熟悉,看来还是得等长姐回来问问。”   司若看着纸张上温楚志的记录,眉头微蹙:“为何偏偏是军户呢?”他思索着,“一般来说,若是犯案的是我,我必定是要避开军户家的,他们家中多有孔武男子。为什么偏偏选的是军户?”   沈灼怀一愣:“诺生你的意思是……”他捏了捏眉心,“这个人是兵部的,所以他能接触到的户籍司记录,大多都只是军户……?”他望向温楚志,眸中有些担忧——若是兵部出事,温岚越怕是难辞其咎。毕竟她是宁朝第一个女官,又是第一个女将军,在兵部颇有分量。   好像这背后的人是盯着他们,以及他们身边人下的手。   或者更让人难以接受一点,他就是他们的身边人。   司若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们等待温岚越的归来。   温岚越一进门就察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几乎凝滞的气氛。   随着一张张证据被摆在温岚越面前,温岚越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她翻看着,有些用力,将纸的边缘碾得皱巴巴的:“能确定吗?”   “没有尸体,就没有最切实的证据。”司若道,“但这些间接证据,至少指向了一个方向,某个人。长姐,我们需要一个怀疑对象。”   “一个熟悉户籍司的人,或者一个你熟悉的人。”   温岚越有些烦心,她脑中飞快思索着,不同的人脸在她脑海中来去,她眸光晦涩,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名单上的名字——那三百余个姓名。   “……我想不出来。”温岚越叹了口气,“兵部——内部并非是铁板一块,我平日里所能接触的,也无非是我职权范围之内能够接触的人。能接触这一切、又熟悉户籍司,熟悉赵府尹的——这些人太多了。”   “那再加上一条,能接触圣上,让圣上也服用雪眉春的呢?”司若忽然到。   对!   他们都漏了这一条线索!   或许雪眉春在民间有着那样大的影响力,但此药能进宫,到皇上跟前,且被他所使用,势必是要经过一条长而深受审慎的流程的。这样一来,名单的范围就被大大缩减了。   温岚越灵光一闪:“你这样一说,我似乎还真有些想法……”   但正当她苦苦思索着那点好不容易得来的灵感时,一些莽撞而无礼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打断了这一切。   一队身着甲胄,手持令牌的卫兵冲开管家与温家下人的阻拦,气势汹汹地撞开了门——见到屋中几人,为首一个大汉四下扫射:“谁是司若?!”   沈灼怀下意识挡在司若面前,眉头皱起:“你是哪里来的,找他有什么事?”   司若眉心跳了跳,心中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他轻轻推了一下沈灼怀,走到那大汉跟前:“我是。”   为首大汉“哼”了一声,看着他,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司若,我乃京兆府巡捕营吕胜,你涉嫌杀害马家女儿瑛娘被捕,请速速跟我离开,不要顽抗!”   司若一惊!   瑛娘死了?!   他下意识放远了目光,果然在门边看到了遥遥站立的马复,马复面色灰白得好似个死人,看到司若,当即避开了眼神。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想繼續求點海星qwq猛虎撲地式求!各種求!到處求! 第157章   那官兵一语惊起四座,沈灼怀目光一凛,知道他们来意不善,腰间长刀当即出鞘!   “沈灼怀!”司若厉声喝止。   沈灼怀回首,用审慎眼眸看了司若一眼,但司若只是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他们刚刚得罪过京兆府。   “司若,还不跟我们走!”那巡捕营的官兵怒目圆睁,站在门前,好似一尊巨大铜像,挎刀矗立,誓是不叫一个人跑出去,“怎么,你还想拒捕不成!”   沈灼怀自然是不愿意教赵府尹手下的人带走司若的,更何况瑛娘突然出事,这阴谋明摆着就是冲着司若来的。吕胜也明知自己闯入的是温家府邸,要带走的是世家庇护下的人,却又不得不将司若带走。因而现场僵持不下,气氛一度陷入焦灼。   司若沉眸思索片刻,轻启唇瓣:“瑛娘是何时死的,因何而死?为何一口咬定,我与她之死脱不了干系?”他抬头来,看着吕胜,除去一开始的惊讶之外,脸上没有半点的恐惧。   吕胜不是个不明事的人,更知道要带走司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了想,便命属下把一直躲在人后的马复带了上来:“此人是报案人。”吕胜朝马复努努下巴,“他说,你曾暂住他家,你与他闹了不快,离开后不久,他妹妹便死于非命。”   司若目光一凝:“死于非命?!”   他直直望向马复,马复被官兵像是拎小鸡崽儿一样拎到人前,却浑身发抖,不敢与司若对视一眼,哪怕吕胜指向他,他也仍旧一言不发。   “瑛娘,是怎么死的?!”司若语气越发厉了些,但不是对着吕胜,而是直冲马复,他心中突起一阵不好预感——   只见马复听到瑛娘姓名,重重一颤,低下头去。   吕胜看到两人,心中也起了疑虑——按来说,若是报案者一口咬定有疑凶,那面对疑凶是,要么是哭天喊地,要么是愤怒难挡,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书生这般,好像愧对疑凶的模样。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目光在司若与马复两人之间扫了一圈,而后喊道:“你!刚刚不是很能哭吗!”   马复又是一抖。   他头压得低低的,终于是开了口:“……本人……马复,状告司若,因求爱吾妹瑛娘不成,痛下杀手!”说到后面,他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重,“所求,以命……偿命!”   “放你他娘的狗屁!”温楚志听不下去了,怒而发话,“小司能看得上你、呸,你妹妹?他特么是个断袖——”   温岚越横扫一眼过去,温楚志才讪讪住了嘴。   断袖身份被说破,司若只是眉毛震了震,其余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马复,脸上神色骤变,又青又白地换了又换:“你……你胡说八道……”   沈灼怀“哼”了一声:“那又是谁在我面前冲着诺生献殷勤?!”   司若则也开了口:“吕巡捕。”他说,“温公子所言不虚,我的确——”他轻轻瞟了沈灼怀一眼,“是个断袖。且到马家,是受马兄主动邀请,我与马兄是从前同窗,他邀我相叙,我也不好推辞。但求爱……绝无可能。倒是马兄有对我做出逾矩举动,因而我才离开。”他顿了顿,“我还是想问,瑛娘究竟是怎么死的。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她不该死在今夜。”   吕胜有些头疼起来,他没料到这看似简单的一桩告官案,疑凶又是一京府尹的对头,本以为抓完了事,还能在京府尹那寻个好,却又是温家,又是三个断袖的爱恨情仇……他心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都与本捕头回官府去!再在这儿争,天都要黑了!”   他说完,身侧的官兵便要上来抓司若,但却再度被沈灼怀给拦住:“我看谁敢动朝廷命官。”   这回轮到马复惊讶了,他抬起头来:“朝廷命官?!”   沈灼怀一挑眉:“司若是本官的副巡按使,吕巡捕,大宁有律可循,哪怕司若真与这命案有关,他身为朝廷命官,也归刑部与大寺管,你们京兆府……管不得吧?”   沈灼怀是向来讨厌京中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积习的,但无奈,有时候,它也的确好用,比如现在这个时候,沈灼怀话音刚落,吕胜的脸色就肉眼可见的有些不太好看——他只知道赵府尹叫他来抓人,却不知这甚至是个官身。   这可是越级做事,他面临着的是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或是级别更高的京官。   沈灼怀笑笑,偷偷看了司若一眼。   司若也无奈地回了他一个笑容。   行,沈灼怀总有办法。   这时司若出来“善意”地替吕胜解围:“吕巡捕,既然都是同僚,我想也不好不叫你好做。”吕胜脸上顿时出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神情,“不过——”司若停顿片刻,“我有一点要求。”   吕胜思考了一会,似乎是认为此刻做出一些让步是可以接受的,于是点了点头:“司大人你说。”他甚至把对司若的称呼都换成了“大人”。   “其一,我想知道瑛娘是怎么死的,看看她的尸格。”如果这个巡捕是个照章做事的人,那仵作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对瑛娘验过了尸,“其二,如果能证明我的清白,我要看看瑛娘的尸体——我要亲自验尸。”   吕胜听到司若的要求,目光一厉:“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若静静地看着他:“没什么意思。”他朝吕胜身旁的官兵伸出自己的双手,示意他们可以把自己绑起来,“很不巧,我是个仵作。南川案和金川案是我破的。”   南川金川两案,不说名动京城,但至少在他们自己内部,很是传了一阵。毕竟两案都究奇诡谲,牵扯众多,甚至惊动了圣上。吕胜虽只是京城最无足轻重的一个巡捕,但自然也与同僚暗自惊讶过其中之难。   “这两案都是你……”吕胜指着司若,忍不住重新将他打量一番,“你这样年轻……”   “就像有不在声高,我年纪虽轻,也不代表我不能破案。”司若只道。他又看了看马复,马复脸上神情更是灰暗,口中一直喃喃着什么,好像是“不可能”之类的话,似乎完全不敢置信。   也不知是到底在不敢置信些什么。   但吕胜毕竟不是此案的负责人,他想了想,提了个折衷的建议:“没有上头命令,我没办法让你看尸体,不过我可以先将那小姑娘是怎么死的告诉你。”似乎是想到什么,他面上露出一丝不忍,“她被人剖开心口,挖走了心脏,流干了全身的血死的。”   “什么?!”司若顿时一怔,虽然他心头多少有些预感,但此刻预感成真,仍旧是叫他心头大恸,“你说她被挖了心?!”   吕胜悲痛点头:“是。”   司若与沈灼怀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道:“我想我们需要换一个条件了。”他快速道,“我与沈大人——先前便在调查一件取心案。我与你回京兆府,等清明身份,我要立刻看尸体!”   “这……”吕胜仍有迟疑。   “我愿以我身家性命做担保。”此时,温岚越站出来说,“吕巡捕,日后若是出问题,我等自会承担,绝不会牵扯到你。”   温家长女的承诺,向来是很有分量的,更何况她还是御前红人。   吕胜抱着得罪谁都是得罪,反正他一开始能被赵府尹安排这任务,赵府尹也一定没抱着什么好心思的想法,咬咬牙应下了司若的请求:“好,我就破这个例!”他朝结结实实堵着门的属下们一摆手,让出路来,“此刻府尹大人不在,负责处这个案子的是林少尹……他向来公正不阿。”吕胜含糊暗示道。   司若一等人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朝他道谢。   唯有队尾的马复,大概是因为一时之间听到太多令他无法接受的讯息,仍处于震惊之中。   高堂明镜,牌匾空悬。   红日当空,但屋里却照不进一点太阳,森森冷气笼罩着四周。两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低喊“威武”,长棍敦敦跺地,发出闷而沉的响声。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靛青长袍,头戴官帽的年轻官员从后堂匆匆走出,他长相周正,眉目间有股让人能够信任的气质,见到堂下众人,官员坐稳,轻拍惊堂木。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这想来就是那林少尹了。   吕胜说他公正不阿,面相看起来的确是个稳重的,只是年纪轻轻便做到少尹的地位,叫人不敢小觑。   司若与马复皆被捆缚着双手,只不过司若镇定自若地立于堂下,而马复却被两个巡捕营的人压跪于地,似乎是这样待遇的差距叫他赶到心中不平,他乱发间的那双鼠目里,隐隐露出一些遮掩不住的火光。   司若大大方方地告知了姓名、籍贯等身份,微微侧目看了身侧马复一眼,见他依旧沉默,便索性将所遇之事向那林少尹说了个完全:“……是否有诬告之嫌,还请林大人决断。”   听到“诬告”二字,马复脸色白了白,挣扎起来:“我妹妹之死,皆是因司若出现!若不是他、若不是他……”他说到一半,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给打乱了思绪,“她……她可以不必……”   那林少尹并没有听凭他们二人的任何一言,沉思片刻后,便唤来了身边师爷,叫他递上尸格,细细翻看。过了一会,他将目光投向堂下站得笔直的司若:“司大人……也是个仵作?”   “是。”司若不卑不亢道。   林少尹点点头:“本官知晓了。”   林少尹一拍惊堂木:“马复,你说说你是何日何时发现你妹妹瑛娘出事,又为何一口咬定杀人者便是你眼前之人?”他声音不算得大的,却好像吓得堂下的马复一震,过了好一会,那厢方才回过神来。   “一切,我已交代过了。”马复的语速非常慢,好似是在努力斟酌什么,“今日早些时候,我,瑛娘,以及司兄在城门口一处租车行相遇,司兄与我起了口角,因此我带着瑛娘很快离开;瑛娘因为这事不太高兴,今日是瑛娘生辰,我便出了门去为她买礼物。然而……然而等我回到家……”说着说着,马复突然掩面而泣,“瑛娘已经倒在院子了!浑身都是血!胸口还有一个大窟窿!我、我知道,这一定是司兄干的……他不是个仵作吗!只有仵作才做的出这等子杀人取心之事啊!”   他话音才落,现场几人却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说:   週五啦週五啦,又是新的週末!有沒有海星小精靈願意撫慰一下我的心心~~~ 第158章   马复这话……说得着实难听。   什么叫仵作就能做出来杀人取心的事?在场旁听的不仅有当案的仵作,更有衙役的家人、亲友也是做这一道的,被他说得好似仵作倒成了个双手血腥的杀人狂魔。   马复话出口后才发觉自己的失言,他愣了愣,赶紧找补:“不是、小民的意思是……司兄是仵作,他一定很熟悉……”   林少尹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他向司若,“仵作推测,马瑛娘死于午时一刻,司若,那时你在哪里?”   司若与沈灼怀是一早出的城,他和瑛娘相见,也是一大早,加之马复先前并没有说明白他发现瑛娘尸体的时间,因而司若便先入为主地认为,瑛娘应该是在他与沈灼怀去调查雪眉春的时候出的事。但午时一刻……他眉心微跳,这个时候,他已经和沈灼怀回到温府了,并且证人只有温楚志一个。   司若将目光投向较远一方,那是沈灼怀他们听审的地方,他的目光很快默契地与沈灼怀对上,果然在彼此的眼睛里发现了同样的忧虑——怎么又是个巧合。   这一个接一个的巧合,也太多了。   “我在温府。”司若并没有长时间地去思考,而是转回眸子,他与林少尹算得上是平级,因此可以用自称,“若有需要,沈大人与温公子可为我辅证。”   马复立刻开口:“他们素有往来,不可互相佐证!”   他的声音很大,吓了所有人一跳。   然而说完这句话,他又立刻垂下头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少尹望望司若,又望望马复,最后,他朝自己的师爷小声说了一些什么东西,很快那名负责此案的仵作便一路小跑上去,将一卷东西交给了林少尹。   司若眼尖瞥见,那似乎是一团被血浸透的棉布,里头像是包着什么东西,但被遮挡了视线,看不明了。   不知为何,司若觉得这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布包打开之后,一片亮闪闪的东西掉了出来,有些晃人眼睛。那仵作还在用布包着把柄上下左右地看,但司若与已经认了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是他遗失的一片刀。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袖袍,却想起来所有利器皆在他们入府之前交出去了。   林少尹的目光投了过来:“司大人,听闻你在金川验尸时,惯用的便是这种特制的刀具。”   司若眉心一跳。   但他只是点点头:“是。”   司若没有抵赖——也没办法抵赖。这是事实。   “你的用具,为何会出现在被剖心的尸体旁?”林少尹看起来很是好奇,“原本我的确以为,司大人有大好前途,不会与这个案子有什么瓜葛。”他笑了笑,“但就如同马复所说的,你一来有作案的动机,二来有作案的时间,三来嘛……”   “啧,怎么还留下了证据。”   林少尹将那片柳叶刀满不在乎地抛掷地下,薄薄刀片滚了一圈,粘上些许尘土,便停在了司若脚尖前。   司若垂眸,盯着那刀尖已经有些破裂和弯折、刀身沾了干涸血迹的那片柳叶刀。   林少尹笑起来的时候很奇怪,似乎整个人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那种初见时候的大义凛然似乎全被那个笑起来有些古怪的笑容给消解掉了,司若心头升起一股不好预感:这个林少尹,似乎并非像是吕胜说的那样公正不阿。至少、不是他见过的,会好好断案的明官。   他抬眸与林少尹对视。   在林少尹眼睛里,司若清楚地看到了那丝一闪而过的不怀好意。   司若脑海中突然窜过什么东西。   可还没等他捉住,林少尹又开口了:“司大人,你可有证明你清白的证据吗?不然……”他微微叹了口气,“本官很是难办啊。”   司若垂下眼睑,并没有立刻答话。   “林大人想要什么证据?”突然,他开口,眼中已是清明一片,仍旧没有半点因形势骤变造成的惊慌,沉稳异常,他这样的沉稳自然也传染了一旁旁听的沈灼怀几人,纵使沈灼怀也看出那林少尹不对,可见到司若如此,他也猜到,司若大概是有应对的办法。   “我吗?”林少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自然是你能拿出什么证据,我便看什么证据了。”他将案前堆叠的文书轻轻向前一推,“司大人,本官向来是很公正的。”   方才好像还站在司若那边的林少尹突然临阵倒戈,叫跪在地上的马复一愣,他抬起头来,在两人之间来回看,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脸上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把刀,的确是我的。”司若低眸,看着那把染血的刀。   “这是,你的证据?”林少尹有些惊讶,“你是要承认自己的罪行?”   “不。”司若摇摇头,“但人不是我杀的。”   突然,司若手上的绳子就松开了——也没人看出来他是什么时候自己解开的,但就那一瞬间,绳子便落了地,他被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手终于自由。司若转了转手腕,不顾堂上林少尹更为震惊的目光,用袖袍一角包起地上那片刀,将它在众人面前举起:“这便是我的证据。”   林少尹眉头紧皱:“司若,你可不要信口胡诌!”   “我没胡说。”司若淡淡道。   他举着那刀,往前走了几步,刀尖反射的光晃着阴暗堂中人的眼睛,叫他们不由得都伸手遮蔽。而司若这举动,似乎也让林少尹和他的师爷误以为是司若要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如临大敌地快快退后数步,而后立刻叫人上前持刀威慑。   “这刀已经杀不了人了。”司若轻笑,“我只是想叫林大人看得清楚些。”   他素来是个冷美人,笑起来的时候有如冬河解冻,春桃初绽,好看得晃眼,让这阴森森的地方看起来都明媚了几分。因而哪怕只是持着水火棍的衙役,也不由得看脸说话,心想这样的人物,如何会与杀人有什么瓜葛?   马复自然也看得一愣,似乎是想起什么,又遮遮掩掩地低下头去。   林少尹却似乎没受到司若的“蛊惑”,他想了想,便派了仵作下去,再将那刀取回。   司若捏捏被捆得有些酸软的手腕,决定速战速决:“首先,杀死瑛娘的,并不是这把刀。”他眼神沉着,临危不惧,“我的柳叶刀虽是验尸所用,可加上手柄,长不过一寸,宽不过五分。它的作用,是开解尸体表面皮肉,以及割断筋膜。但人,哪怕是豆蔻女子的心脏——”他指向自己左胸口偏下一侧,“隐于皮肉下至少一寸半的深度。若是要以此刀一击毙命,几乎绝无可能。”   他说起这杀人取心的猜测来,神态自若,但神思却不由得想起他至今还未见过面的瑛娘——她是活生生被挖心失血而死的,死在她将要拥有自己姓名的前夜。   司若恍惚一下,很快回过神来,继续说道:“若是杀人者用其余刀具杀人,倒是可行的,但为何又要在将人杀死后改丢下一把我的刀呢?”林少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未等林少尹开口,司若很快便阻了他说话的机会,“当然,林大人可以怀疑我这是为杀人取心做狡辩,但我还有别的话要说。”他微微侧身,冲那名捧着柳叶刀的仵作道,“仵作先生,劳烦你给林大人看看那刀头。”   “不必了。”林少尹挥挥手,示意仵作不必上前,“先前我已经敲过了,凶手下手毫不留情,力度极大,刀身开裂,刀头变钝。这只能说明他下手凶残。”   “还能证明他并不是十分清楚人体的结构。”林少尹话音方落,司若立刻接上。   他向前两步,走到林少尹案前,那里平铺着仵作呈上去的尸格,上面详细记录下来瑛娘所受伤害的情况,一幅人体轮廓图上,用炭笔圈住了躺下身躯的左胸,并且以黑点表现了尸体身上所出现的所有伤口。而轮廓图之下,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司若点点那份尸格,用有些赞叹的语气道:“京城的尸格记得都要比别处好些。我果然没有猜错。”他正色道,“除去胸口的致命伤外,瑛娘在肋骨、锁骨处也多有伤痕。但我想这应该不会是她挣扎所致。一来这些伤口虽又长又深,刺入瑛娘身体的角度却又平又直——若是她被突然偷袭,无论凶手身高几何,都必定会是斜着下的刀;而其实这也能说明,此人手并不稳,更不知道心脏到底在哪里,否则不会多出这样多的伤。如若是我,下手不会这样不利落,我会先割了他的喉咙,让他瞬间窒息,而后再往锁骨下三掌下刀,及时不能立刻毙命,但不会这样难看。”司若说得异常轻描淡写,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做的事情,只是说这话的时候看的却是马复——叫他吓坏了。   “二来,尸格上写——她身下只有一摊血。即使是全身血液流干而死,即使瑛娘生前可能被下了药,在那人动手时动弹不得,但也不可能只有这点出血量,更不可能如此干净——除非,她是从别的地方被人下了手,再挪到院子里的。至于那‘活生生被剖出心来’是谁传的——”司若将目光转向马复,马复呼吸急促,“应该是迟迟方归的马兄罢。”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马兄,你既不是仵作,也不曾亲眼目睹你妹妹瑛娘的死亡,为何却能一口咬定,她是被活生生剖心而死呢?”   “马兄,为何要在自己妹妹不知生死的时候,亲自动手杀了她,还诬告于我。”他声音里不由得带了些厌烦,冷冰冰的,“瑛娘身体早已病入膏肓,你连这些日子都等不得吗?”   司若这一番自辩叫林少尹听得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但他身侧的仵作倒是不一样了,眼神兴奋地盯着司若,好似在看一大块金子似的。   “马复,说话!”司若又喊了一声,语气里隐隐带着威压,“你为何要杀死瑛娘!”   马复浑身一颤。 第159章   司若彻底掌控了主动权。   厅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司若——又去看仵作手中的那把小刀。大部分人都还处于一个半信半疑的状态——仅仅凭借一把刀,一份他根本没有正式看过的尸格,司若便能证明自己清白,甚至,还将嫌疑指向死者的亲哥哥?   衙役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而那仵作则是陷入沉思。   林少尹又拍惊堂木:“安静些!这里不是市井口!”   议论声顿止。   林少尹有些狐疑地翻了翻那页尸格,又看看仵作:“你知道这样多的内幕,本官怎么知道你是推测出来的,还是因为你就是那个凶手,所以对细节再了解不过?”他盯着司若,眉头紧紧拧成一股麻线,终于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好办,“马复是瑛娘的哥哥,又是报案者,你竟说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司若看着林少尹,微微昂头,丝毫不怯:“这是我的证据。当然,林大人自可以不信我的,问问那位仵作先生。我的证言只当做是辩词便是。”   林少尹目光投向仵作。   很明显,仵作早被司若折服了,他放下柳叶刀,朝林少尹一拱手:“林大人,司大人所言不差。受害者所受伤害,的确如司大人所说。”他忍不住赞叹,“司大人不愧是能破获南川、金川两地疑案的功臣!这其中细节,少有人能看出,但司大人并未见过尸体,却能……实在是!”   林少尹还在,仵作不好当着他的面拂他的意思,只好赞叹着赞叹着又点到为止。   “……”林少尹沉默了一会,看向马复,“你呢,你无话可说?”   马复面色铁青,似乎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优势莫名其妙又倒到了司若那头,比起司若的自由,他只能被缚着手,整个人绑成个粽子一样跪在地面,好像又回到从前书院时,他总是只能远远地望着司若,望着他高高在上地从每个人面前走过似的。   他想到今日回家时遇到的人,又抬头与林少尹对视,忽然福至心灵——   “瑛娘是我所杀,但我所做一切,都是司若教会我的!”他大声道,“否则我一个书生,怎么会懂药人,又如何会杀人取心!”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他、手把手教会我的!瑛娘一死,我才可拥有马家一切!”   司若愣住了。   马复这是要和他玉石俱焚。   他要拦住他。   拦住他做什么?   司若脑海中飞快过了一遍所有的可能性,然后扭头望向沈灼怀,嘴唇微动,没出声,只是用唇语重复了几个字——   “瑛娘。”   “尸体。”   果然,得到这个答案的林少尹眉头舒展开来,他不顾身边脸上一片惊愕之色的仵作,开口道:“有些道,这也能解释司大人为何对没去过的现场如此了解。来人——”他的目光与司若短暂相接,“这案子还查不清楚,将司大人暂时请进牢里坐坐,好好招待。”   司若没有再争辩,也没有有别的什么举动,只是在温楚志想冲出来替他说话时,朝沈灼怀使了个眼色——又让人把冲动的温公子给拖回去了。   两个领头的衙役面面相觑一会,上前将二人带下堂去。   哪怕是再度被拷上枷锁,司若也丝毫不惧,头都没有低,缓着步子由着衙役将自己拉走。   他有话要单独与马复说,在牢中是很合适的机会。   既无人盯梢,也不会轻易向外流传。   ……   司若就这样被带走后,林少尹也离开,温楚志跟着沈灼怀的步伐向外走,他忍不住急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温楚志皱着眉头,“用大寺压他啊!看看尸体,不就清白了!小司偏偏——”   “小心隔墙有耳。”沈灼怀神色淡淡,他眸中虽有些担忧之色,但更多的是笃定,“这是诺生的选择。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转进一条巷子,身后没了旁人,沈灼怀的脚步才停下,他回头拦住温楚志,“现在用上你的时候到了。去找你表兄,让大寺把瑛娘的尸体截走。记住,要快。”   “不能让京兆府,不对,让林少尹有毁尸灭迹的机会。”   温楚志愣了一下,思考片刻,明白了沈灼怀的意思:“好,小司是官身,的确应该让大寺介入调查。”   说罢,他转身就走。   温楚志离开后,沈灼怀仍留在原地,沉思着这个仓惶完成的诬告案背后的陷阱、机会,捏捏眉心,叹了口气,往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手里握着一块莹润的、刻着“沈”字纹章的玉牌。   “嘀嗒……嘀嗒……嘀嗒……”   哪怕是京城的牢狱,也不过是一片苍凉的景色,甚至因为此处的寸土寸金,牢房比其他地方要小上更多,地底或是夹墙的缝隙之中总能听到不知什么动物“窸窸窣窣”爬过的声响,而已经有了裂痕的砖墙,在微微潮湿且暗得不见天日的地底滴下水珠来,青苔长了一片。   牢房中只有一个草打的蒲团,以及一把已经不太干的稻草。   司若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他清晰地听到位于他左手边牢房里犯人烦闷的、粗笨的喘息声,时不时伴随着几声长叹。而右手边则热闹的多了,三五个人被关进一间牢里,四散坐着,又似乎是好奇司若的出现,聚在一起,碎声议论。   是的,马复就被关在他旁边。   司若早不是头一回入狱了——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都不是事,而他人的目光?司若从来不顾及别人的目光。于是他只是坐着,几乎一动不动,好似一尊俊美的塑像。   但马复可就没他这样的好心态了。   他看起来焦躁不安极了,不时在不大的房间中不断踱步,时而又一屁股坐下来,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度日如年。而面对旁边牢房里犯人们好奇的目光,他更是像浑身被扎满了刺,拼命躲开,却又如何也逃不掉那无形的凝视。   好像无数个人在说,看,一个书生,竟然也会犯下大罪,关到这里来!   “你就不怕死吗!”终于,马复忍不住,走到靠近司若那一侧的栅栏,拼命摇晃。   司若睁开眼去,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头,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杀人的又不是我,为何我要怕?”   他这巍然不动的模样似乎是惹怒了马复,马复用力拍了两下栅栏,力气大得叫挂着的锁都开始晃动:“你看不出来那个林大人根本不在乎你的清白吗!只要我说,你一定会死!”   “……”司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站起身,走到马复面前,眼中有些怜悯,“瑛娘揣着明白装糊涂,为的就是你这样的家人。马复,你杀了瑛娘家人,又费尽心机要取得她家一切,结果反倒是把自己搭了进去,这一切值得吗?”   马复愣了愣:“你怎么……不对!”他疯狂摆头,“瑛娘……瑛娘胡说……”   “瑛娘应该很早就猜到了她父亲的死与你有关。”司若站在离那栅栏将近一个跨步远的地方,马复再着急,也碰不到司若的哪怕一点衣角,他煞有其事地说,“瑛娘与我说过,她的印章是她父亲随身之物,若非出事,绝不示与旁人,但后来拿到这印章——”司若顿了顿,“是在她父亲死后,从你的手里。”   “所以她见到那枚印章,便猜到她父亲出事,而同时你又代持了马家一切。瑛娘不是笨蛋,心里有疑虑,是很正常的事。”   “但她也真心把你当做她哥哥,因为你很疼爱她,也真的在为了她的病忙前忙后。”   “只是她还是没有猜到,刺向她的最重一刀,是你挥出的。”   “你知道被刀刺入心脏有多疼吗?浑身血快流干又是什么感觉?她可能喉咙里都是血沫,拼命想醒过来,想呼救,却根本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死。”   司若一边说,一边缓步向前。反是一开始情绪激动的马复,却踉跄着退后数步,好像司若说出口的不是话,而是刀子似的。他脸色极其不好看,眼神空洞,好好一个大男人,却好像被吓得失了三魂六魄。   司若越走越近,最后直接一把扯住了马复的袖子!   马复像是被鬼给缠住了,“啊”地大叫一声,往后倒去,袖子撕裂开来,露出他一直隐于袖下的手肘,以及锻布外袍下那身已经洗的发白的粗麻里衣。马复浑身颤抖,好像被撕裂的不仅仅是他华丽的外袍,而是他一张始终表露在人前的脸皮,露出内里那阴暗、不足以叫外人道的丑陋面目。   那麻布里衣上,有些星点的红褐色血迹,已然干涸。   “为何要杀了她,谁指使你杀了他。”   司若扔下那片轻飘飘的布,面色冰冷,只用了两个急促的短句,便将马复弄得更加紧张:“我才想起来,她今日便十六了。之后印章可以顺成章地到你手上。你根本没有必要杀她。”   “马复,你为什么要杀了你妹妹,你明知道她多希望拥有自己的新生。”   分明是在这寒冷阴郁的牢狱之中,司若的话却像是一道划破黑天的亮光,既照亮沉寂的天色,又将那随后一声响雷,送到了心怀鬼胎的人心里。 第160章   “……呼哧……呼哧……”   混浊的呼吸声从马复的喉头响起,他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但从笨重呼吸中,又似乎勉强可以窥见他妄想遮掩的不安心绪。   司若自是知道,攻心不必一味突进,更要徐徐图之,他放下手,缓声道:“我知道你现在还有指望。你在指望那个真正指使者来救你,也在指望林少尹背后的人能帮你一把。但是马兄……”司若叹了口气,“若你并非弃子,又如何会与我一起被关进这里?更何况这里是天子脚下,你已承认了你的杀人罪名——”   马复抬起头来,眼里多了几分清明,但很明显仍在踌躇。他脸上满是泪痕,神态只比先前被司若揭穿他与雪眉春相关时要更差,毕竟那时他身边,的确还有一个瑛娘。   “……这里是京兆府的牢狱,哪怕是大寺,也不应该就这样冲进来!我审讯完后,自会将人上交!”   “原来林大人也知道这案子归大寺管?”   这时,前头却出现一片闹哄哄的声响,隐约能够听到林少尹似乎在与一个陌生声音争执着什么,司若侧首,立刻走到牢房门前。   不一会,林少尹便到了司若牢房前,他身旁是紧随其后的沈灼怀和温楚志,沈灼怀一眼就看到了司若,放下心来。而跟在沈灼怀后边,不急不缓地走着的,是个身穿官袍,长相与温楚志颇为相似的青年男子,身上官袍的颜色,正代表了大寺。   司若立刻明白:这是又一个温家人。   “把人放出来。”那名温家官员看也没看林少尹,扭头冲带着钥匙的牢头道,“别磨蹭。”   牢头看看他,又看看林少尹。   林少尹气急败坏:“看我做什么,温大人在这儿呢!”   牢头忙不迭点头,立刻开了司若门前的锁。   司若施施然走出逼仄昏暗的牢房,站至沈灼怀身边,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马复。   马复顿时紧张起来。   可似乎温家表兄并没有要会马复的意思,司若出来后,他只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和司若打了声招呼,而后才对林少尹道:“多谢林大人配合,日后我一定在赵大人面前,替林大人多美言几句。”   林少尹根本没有回应,冷静显然荡然无存。他“哼”了一声,索性当做没听到。   而注意到根本没有人愿意将自己带走的马复,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到门前:“还有我,还有我!”   “你是……”温家表兄终于正眼看了马复一眼,“哦,受害人的哥哥。”   他脸上出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可这不归我们大寺管啊。这不是还有林大人在么?放心,你在这里,很安全。”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司若先行离开。   司若没有说什么,只是再与马复对视一眼,匆匆离去。   牢房之中,遥遥传来一声哀嚎。   ……   “多谢温大人相助。”离开京兆府的牢狱后,温楚志做东将几人带到了一间茶肆开了包间,没了外人,司若便也不再扭捏,郑重向温家表兄道谢。   这位来自大寺的温家人温和笑笑,笑起来的模样与温楚志更相似了:“司大人,不必谢我。要谢该谢玄晏表弟——还有明之。”他看起来和沈灼怀关系不错的样子,直呼他的字道,“原本单单玄晏来,我还不敢出手。只是没料到明之将表舅公和表舅妈都请来了——”   “表舅公?”司若奇怪,他并没从沈灼怀口中听说过这门亲戚。   沈灼怀走到司若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一块冰冰凉的,似乎是玉牌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心。司若轻轻一摸,惊讶扭头:“你爹娘——”   沈灼怀摇摇头,没有说话。   温家与沈家素来有亲戚关系,这是任谁都知道的,只是司若没想到,这位温家表兄的关系与沈家会这样亲近——他口中的表舅公一家不是别人,正是沈灼怀的养父母沈无非和孟榕君。而沈灼怀决绝离开沈家后,除些需要狐假虎威的场合,他再没称过自己是沈家人,他又向来骄傲且不愿低头……   司若有些触动,又有些不忍。   沈灼怀是为了他安全稳妥,去求了沈无非他们吗?   “只是一个意外。我没想到他们也在京城。”沈灼怀看出司若眼中忧虑,主动解释。   而那位温家表兄——也不知道沈灼怀该唤做什么的亲戚只是温和地笑着,看着两人:“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看到司大人无碍,明之也能放心。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就不继续打搅了。”他似乎想起什么,“哦对,你们要的那可怜的小姑娘,我已经抢回来了。地址玄晏知道。”   说罢,喝下最后一口茶水,转身离开。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会:“我们……你……”   他看不出来沈灼怀现在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先去看看瑛娘。”沈灼怀笑笑,“案子要紧。”但在司若忧虑的目光中,他又补了一句,“我娘说她亲自包了饺子,送到温府。等我们回去便能吃。”   听到沈灼怀对孟榕君的称呼,司若心头一松。   “好。”他点点头。   温家表兄将救人、抢人两件事做得是快、准、狠,司若和沈灼怀跟着温楚志到了义庄的时候,发现尸体旁不仅整齐摆着司若没能仔细看过的尸格,就连林少尹身边那名仵作,竟也在义庄之中,只是大概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颇有些束手无措。   见到司若,那仵作好像才明白了一切,立刻起身:“司大人是要重新验尸吗?”   这仵作其实年纪比司若要大上不少,都蓄了胡子,但面对司若,仍旧是有些紧张。   不仅仅是因为司若屡破奇案,还因为他异于常人的冷静。   司若朝他点头问好。   仵作自我介绍姓万,其实不完全算林少尹的属下,而是出身欲未司,即司若与沈灼怀在金川参观的那个仵作机构,因为算得上年轻有为,万仵作又是京城本地人,于是想办法调回了京城,暂时在京兆府工作。   司若问:“万仵作是除了马复以外,第一个见到尸首的人吗?”   他们身边齐腰高的高台上,被白色棉布覆盖着的寂静躯体,便是已经彻底无法再笑,无法再言语的瑛娘。即使有一层布虚掩着瑛娘的尸首,可靠近心口处的地方,仍旧有着一层淡粉的颜色,浅浅晕开来——司若知道,那是她的心头血。   万仵作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起自己今天的见闻。   他是跟随巡捕营进入的马家府邸,据万仵作回忆,整座宅子似乎乱糟糟的,像是被人打劫过一般,而马复整个人伏倒在地上大哭,问什么都只说有人杀了他妹妹。而万仵作刚见到瑛娘时,瑛娘是倒在院子里一条小道上,整个人呈“大”字躺着,脸对天,嘴巴微张,眼睛却是合上的,胸口是一个血洞,血洞里的心脏消失了。   万仵作下意识觉得瑛娘死得很诡异,因为死亡是这样痛苦,但她脸上却没有半点狰狞的表情,反而看起来和普通人睡熟了差不多,于是他着重检查了瑛娘是否中毒——结论是没有。而对于瑛娘身上的伤口,万仵作则认为那些的确是生前,而非死后伤,入刀角度与入刀口、数目他也一一记下,写到了尸格上。他是个纯粹的仵作,从来没有参与过案件调查的过程,因此也就只记录了这么多。   “不过……”万仵作面上露出一些疑惑,“不知是不是小人学艺不精,瑛娘所受的致命第一刀,小人认为应当是从后背贯穿至前胸的,深度很深,这也是最不留余力的一刀。但是有些奇怪的是,前后刀口的宽度几乎一样大 。或许是我判断错误……”   司若听到这里,立刻叫停:“尸格上似乎并没有记录这一刀的详细情况。”他翻阅着文书,冲万仵作道。   万仵作神色不变:“对于京城的大人们来说,他们要的是确定的结果,而非一种可能。因此在正式的尸格上,小人不会记录这种疑惑。”他从怀中掏出一页纸,交给司若,“具体的,在这里。”   司若自是明白这些官员所谓的“确定”是什么,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听一些的说法罢了。京城的官员与其他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因为在天子脚下,还要来得更“谨慎”一点。他看了一眼万仵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那张纸,仔细看起来。   看着看着,司若的眉头紧皱。   他放下纸张,朝沈灼怀扭头:“东西给我。”   沈灼怀了然,在一旁的空台处摊开司若的布包,递给他一双皮质手套。司若立刻戴上,双手合十,低声说了一句“打搅了”,深呼出一口气,掀开了遮盖住瑛娘面目的棉布。   一具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血淋淋尸体顿时出现在司若眼前,似乎和寻常没什么两样。可这张熟悉的脸,却又唤起司若回忆里那个爱跳爱笑的、活生生的瑛娘来。他空举着双手,迟疑一会,而后还是毅然决然地将白布下拉,露出那空洞的伤口,巨大的致命伤。   “竹镊。”司若冷静指挥沈灼怀,而沈灼怀也配合默契,迅速将工具递给他。   “……皮尺。”司若眉头再度皱起来。   “刀口宽,七分三厘半。”司若测量完,万仵作立刻记录下来,然后司若再度看向沈灼怀,沈灼怀忙向前,和他一起将瑛娘尸首小心翻了个身。   她本来就生得小,死去后更是轻飘飘,好像一张失血的纸片,两人沉默着,几乎不费任何力气,便将瑛娘倒转过来。   “……七分……三厘。”再度测量完,司若停了下来。   “两边长度和深度都几乎一样,哪怕是再直的剑也做不到……”司若喃喃,“怎会如此……这更像是个两头的贯穿伤……”他垂眸盯着那血肉模糊的地方,放下手中工具,甚至脱下右手的手套,直接以光洁的手指去接触那道可怖的伤口——   “我明白了,沈灼怀。”司若猛然抬头,“前面比后面更深更宽。”   “马复是清白的——或者说,他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话,他并未主动对瑛娘痛下杀手——”   作者有话说:   想要海星~~~求求海星~~~ 第161章   沈灼怀眉心一动:“‘不是主动’是何意?”   “有人在逼他杀人。”司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将手指浸入温热水盆中,浸泡着短期内集中使用而绷紧的指骨,温热的水流过指尖,叫他骤然放松。然而心头那块沉重的巨石,却并不是这样容易能够落地的。司若用帕子擦干了手,又扯着白布,让其重新覆上瑛娘那张灰白的脸。   “安息。”他低声道。   沉默一会,司若甫又开口,声音已经重拾震惊,好像面对的不过是一具他素未谋面的受害人尸首:“前头我说过,伤口前后几乎等宽,只差半毫,并且没有发现更多的伤口痕迹,因此我判断,凶器只有一把,应该就是宽度为七分三厘左右的一把长刀。”他捻起一只碳笔,在纸下画下一个大概的人形,然后以一条长线穿过胸口,作为示意。   “但刀尖是有入口的。如若是只有马复一个人,从瑛娘胸前或是胸后入刀的话,应该会存在明显的刺入伤。然而前后等距,前宽后窄……这便意味着——”司若抬眸,双眸中有尖锐电光一闪而过,“有人从前向后捅穿了瑛娘,而后出刀,后来又从同一个地方,由后至前进入。”他点点比心脏高一点的地方,“瑛娘这里,中了两刀。她完全没可能活命。”   “……但如果是马复下的手,他只需要一刀就够了,并且不会在其他地方还多了这么多小伤。”司若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用力得几乎没有血色,“所以我猜测,他面对瑛娘时,无法下手,在瑛娘体表留下许多小伤口,于是有人给他‘示范’了一下,又让他依葫芦画瓢,从背后来了一刀。”   “……”沈灼怀沉默半响,他上前半步,安抚似的抚了抚司若的肩,“那个威胁马复的人,可有线索?”   司若摇摇头,侧眸冲他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我也只是猜测,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案子不是我来断,马复应该是唯一的真凶。”   他不是不曾怀疑过,马复既然能狠下心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下手,再杀死瑛娘对于他来说,应当不会是什么很难的事。然而他也数次目击过马复的迟疑、纠结以及放手后的庆幸。他虽然无法断定马复是不是彻底没有了害人之心,毕竟他就是马复诬告的受害者,但对于瑛娘来说……他一定是个好哥哥。   马复当然可以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去死,但真正的恶人,也不应该逍遥法外。   线索收集完毕,众人准备离开义庄。   瑛娘的尸体暂时不会被下葬,她不仅是这一个案子的受害人,更是雪眉春一案目前唯一的证据。纵使司若他们想叫她快些入土为安,也还无能为力。最快,也要等马复事情查清楚后,才能够让她瞑目。也好在如今已是寒冬,司若想,不会再受什么罪了。   义庄被暂时封存起来,温家表兄另派了下属严加看守,一行人准备回牢狱,再审马复。   已经是中午,街上热闹非凡。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早点摊的小贩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司若跑了半天,除去早饭那点东西外,几乎未进一点食水,一下轿子,他就望望四周,下意识按了按肚子。然而他们还急着回去找马复,他垂下眼脸,把那点馋意又压了回去。   沈灼怀本在告诉那轿夫在京兆府外再等等他们,待会他们还要用轿,却侧头瞥见司若觅食模样,小声嘱咐了几句,立刻大步走到街对面,买回来两个叶子包着的粘豆包。   “快吃。”他拦住将将走进大门的司若,将叶包一把塞进他怀里。   司若被沈灼怀的动作弄得一愣,低头一看,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甜豆包!”他快速拆开,“啊呜”一口咬下半个,腮帮子被塞得鼓囊囊的,“饿了。”   他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相当的专心致志,一双本清冷又潋滟的眼睛骤然放出光来,亮亮的,像是某种小动物,沈灼怀尤其喜欢投喂司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喜欢看他与寻常不同的模样——又或许是因为只在他面前不同。   “吃饱了才有力气审人。”沈灼怀唇角勾起,跟着司若走入京兆府之中。   先前有温家表兄在,沈灼怀他们倒不是很怕林少尹和林少尹背后的人再阻碍他们查案。然而还是有些叫他们没想到——林少尹不在,被打发走了。   被赵府尹打发走了。   几人来到京兆府中时,堂中只见赵府尹一人,他身着官袍,高坐堂上,然而面上却没了先前的那种满不在乎,反而有几分急切。   还未等沈灼怀他们开口,这赵府尹便说:“各位大人,赵某有一事相求。”面对一脚把自己踢晕、丝毫不给自己面子的同僚,赵府尹脸色自然是不会太好看的,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开口,“……先前之事,多多既往不咎。”   司若和沈灼怀都很奇怪:这位赵大人是突然转性了?失踪三百余人都没能让他警醒,这回得是多大的事,能叫他如此低声下气,“既往不咎”。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当即,他上前半步,敛眉笑道:“赵大人大人有大量,是君子也。”   这话就算是把之前的矛盾说开了。   赵府尹像是出了半口气,微微一松,但很快又紧张起来,他目光扫射四周:“典进,孟文元,你二人留下,其余人先离开。”他只叫了自己两个信得过的亲信,其余衙役巡捕接到此命令,先是一愣,互相看了看,但还是听从命令走了出去。   司若更是奇怪了:看来出的事,是要比这赵大人的乌纱帽要大。否则他不至于如此紧张。   偌大厅堂只剩下几个人,赵府尹绷得紧紧的脸终于放松一些,他微微张嘴,像是在试探:“沈大人,司大人,先前二位所说……那神药,不,是毒药的案子,可有所进展了?”   毒药……司若心吊了起来。   他说的是雪眉春。   司若想了想,打算开口说他正被京兆府告杀人的案子,受害者瑛娘正是长期服用雪眉春,然而还没等他说话,却注意到沈灼怀在背后给他悄悄比了个手势。   司若眨眨眼睛,把话吞了回去。   沈灼怀朝赵府尹拱手道:“赵大人,怎么说?”   赵府尹没料到这话又退回给自己了,他顿了顿,看看沈灼怀,又看看司若,思考片刻,似乎是实在想不到足以转圜的借口,他开口,字斟句酌地:“那毒药,果真是用人血所制?本官……本官接到线报。”他抿了抿唇,“在万青山脚下,有农夫挖出来十余具尸体。”   他说:“被放干了血的、心口挖空了个大洞的尸体。”   “可与那些失踪者名单相符?”司若皱起眉头,立刻追问。   “与失踪者名单部分相符。”赵府尹迟疑点头。   放干血,心脏挖空失踪。   司若可以笃定,那些就是他们要找的,狺人遗弃的受害者尸体。   “我要去验尸。”他对赵府尹说,“万青山在哪儿?”   对赵府尹说话这样不客气的人,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然而现在是赵府尹有求于他们,赵府尹只得咬碎银牙,说:“……京郊东,典进手下有信得过的巡捕,若你们需要,他可以帮的上忙。”   京郊冬,司若虽然对京城的地位置还不算得上熟悉,但由于先前有过去过的经历,他很快分辨出来:“那不就是王樵夫家附近!”   赵府尹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如果当初王樵夫来报案时,京兆府能够对此事重视一些,说不准早在数日前,就能循着线索查出失踪百姓的下落,后续也不会继续有人失踪,瑛娘或许也不会成为另一个受害者。一切都可以在中途戛然而止。   “失职”二字,已经不足以评价这个一京府尹。   沈灼怀凤眸微眯:“王樵夫的女儿王珠儿失踪后,仍有十四人失踪,连带马瑛娘死亡一案,便是十五人。”他轻哼一声,“赵大人,真是好厉害的治下手段!”   “什、什么,又有人……”然而很显然,赵府尹压根没有把沈灼怀的意思听进去,他只是注意到了“又死了人”,脸色煞白,“马瑛娘?这是谁,京城有哪个马家?”   面对这种老油子一般的官员,纵使是沈灼怀也拿他没办法,他只得不再会他,转而去要求赵府尹将他们带去现场。   万青山是京郊最高的一座山,名为“万青”,却因其贫瘠与险峻闻名。有传闻说,在前朝,万青山是山如其名的青翠与繁茂。然而前朝末帝暴戾无道,沉迷声色犬马,鱼肉百姓,于是一夜之间,万青山所有生命顷刻间消失,成为一座死山,既无了青翠欲滴,也无了鸟语花香,甚至连一条虫蛇都不复存在。这样的神迹让当地百姓纷纷传言,是末帝惹怒了上天,收走了前朝最后的龙气。   而宁朝先祖的祖坟,如今太庙,就坐落于万青山附近,宁朝太/zu也是由此起军。   因而宁朝建立后,历经诸代,即使万青山都是这副光秃秃的难看模样,都未有一帝对万青山打过一点主意。   然而如今却在万青山脚下,发掘出来这样多的死人。   怪不得赵府尹会这样紧张,好似死了的是他本人。   要这消息扩散开来,掉的可不仅仅是赵府尹的乌纱帽,甚至可能是他全家的脑袋。   于是不过在京兆府停留片刻,他们便又动身前往京郊——与义庄是另一个方向。   这样频繁地行走,加上也没用什么吃食,又耗费了不少精力,纵使是司若年轻力盛,坐上轿子后,也不由得捏了捏眉心,面上露出些疲倦神色来。   沈灼怀在此并没能帮上什么忙,只能帮司若揉揉肩颈,又捏捏手腕:“听说万仵作也在。”他说,“至少不必你一个人忙。”   司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合上眼睛,靠在沈灼怀怀中:“我知道,只是总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好像又要不了了之。” 第162章   万青山。   由于日前又才下了不大不小的雪,地上积冰未消,黄泥与防滑的干草泥泞作一片,于是帮忙来发掘尸首的官兵、周遭看热闹的村民,大大小小的脚印全都并作一团。司若才下了轿子,便看到乱糟糟的现场,眉头紧皱。   “叫无关人等速速离开!”他冷喝一声,清冷眉间蹙起几分厉色,但却没人会他,司若大步走进拥挤的人群之中——那里有两个官兵举着铁锹,正挥汗如雨,“除官府办案者外,与案件无关人士立即离开,再破坏现场,以恶意妨碍罪论处!”   赵府尹迟了司若与沈灼怀两步下轿,见到司若震怒模样,赶紧赶人:“让人走,快点儿!莫要误了事!”   在场官兵面面相觑几下,这才立刻将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们赶离现场,将发掘中的那块地以身躯围成一圈,挡住外部窥探的视线。   泥淖湿滑,沾污长袍,甚至因为泥土太过于软烂,司若半只鞋都陷入泥土之中,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恶劣的环境,比起后面走一步停两步的赵府尹,司若只是瞟了一眼脚下,拽起下袍迅速越过泥泞地。而万仵作就站在坑洞边,朝他招着手。   “已挖出来十八具尸首了,年纪看起来大约都在五至十七岁上下,天寒地冻的,大部分都还保存得比较完好。”万仵作小声给司若介绍情况,“有几具……”他微叹了口气,“还能认得出来是谁,方才有个樵夫来过,硬想着带走,被我拦住了。”   司若顺着万仵作的眼神向人群之中去,看到被官兵阻拦的百姓里,王樵夫眼睛血红,不管不顾地想往里冲。看到司若投过来的目光,王樵夫突然愣住了,眼睛里露出一些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来,突然滞住了,然后被官兵一把推了出去,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他仍死死盯着司若。   司若敛眸,避开了那几近有型的苦痛目光。   他身侧的沈灼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去看看尸首。”而后,沈灼怀拨开人群,来到王樵夫面前,也不知沈灼怀说了些什么,总之在沈灼怀的安抚之下,王樵夫逐渐变得平静下来,孤零零站在人群边缘。   “……”司若戴上皮质手套,走近那一具具被麻布覆盖的尸首,蹲下了身,掀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伴随恶臭随即翻涌上来,司若微微皱眉,屏住呼吸。   这大概是一具被埋得比较早的尸体,皮肉已经开始腐烂,腐烂的边缘爬满了蠕动的成团白色蛆虫,那原本光滑的人类皮肤像是被什么液体腐蚀了,开始露出网状的皮肉真空,旁边守卫的官兵见了,面上不由得下意识露出厌恶的神色。   但司若却并未因这样令人生恶的画面就退缩,他面无表情地用竹镊钳起一条卷曲的蛆虫,在阳光下细细查看,好像这不是与尸体伴生的恶虫,而是展翅欲飞的蝴蝶。他冷艳妍丽的眉目上没有半点表情,有的只是认真和钻研,叫旁人看到,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是最早一具吗?”他放下那条蛆虫,问万仵作。   万仵作一愣,很快回答:“是……目前最早的一具。”他解释道,“现在已经挖掘至地下五尺有余,虽然没有再有新发现,但上层泥土仍有重填埋的痕迹,因而在下判断地下很可能还有尸体。”   司若点点头,又接着去看了接下来的十几具尸体。万仵作所言非虚,虽然泥土潮湿,但天气寒冷,又有雪覆盖保温,除去那一具腐烂得较快的尸体以外,其余大部分尸首都还大致保留着死前的样貌——即胸前那处空洞。而与瑛娘之死有所不同的,最新被发现的这名受害人身上,除去心脏处那个空洞外,其余最多只有喉颈中段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几乎是一击毙命,杀人者是个老练的杀手,不会轻易折磨人。而除了这个外,司若还意识到了自己先前遗漏的一点:   他对人体太过于熟悉,以至于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是如此了,然而无论是瑛娘还是如今司若眼前的受害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取走心脏的人完美地避开了对心脏的所有伤害,他取出的是一整颗心,司若几乎可以断定,那没有半点“损耗”。   而这也证实了司若先前的猜测:瑛娘身上的其他伤分明是个新手造成的,很有可能,不,就是马复本人。   他了一下思绪,很快开口道:“沈灼怀,帮我记录。”   沈灼怀早做好了准备,站立在他身侧。   “截止目前,可确定有尸体的受害者共有一十九人,最近为冬至当日的马瑛娘,最早为——”司若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具腐败的尸体,“无名氏甲,由受害者体表蛆虫生长速度与天气情况可判断,其遇害日期最早不早于七日之前,最晚不晚于十四日前,左右。”   “根据所有受害者尸首伤口可判断,凶手惯用手为右手,行事凶狠老练,惯于一击毙命,不留后着,且对人身体结构异常熟悉,能够熟练完美地将心脏取出而不受损害,很可能有仵作背景,或是学医出身。”他语气平缓,语速也并不快,但条清晰,且逻辑缜密,听得旁边的万仵作连连点头,“以及,此人只对年纪较小的孩子出手,男女不忌……”司若语气里带了一点迟疑,不过他还是开口道,“我怀疑此人可能并不魁梧,或者年纪并不算的很大,没有能力对同龄人或是成年人下手,如果有可能……调查时也不要放过女医。”   “都记下了。”沈灼怀下笔飞快,龙飞凤舞的,但多少还能叫人看得清楚,“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应该。”司若思量片刻,脱下了手套,在水中擦拭双手,他又看到了人群中王樵夫那双殷殷期盼的眼睛,忍不住对沈灼怀道,“尸首……可否先让家属认领?”   他方才经手检验的女孩尸体有三具,虽然没人同他说,但司若却能从眉骨间看得出哪个是王樵夫的女儿珠儿——的确是个如珠如玉的可爱姑娘,只是她也同瑛娘一般,再也无法醒来,冰冷的尸体静静躺着,皮肤青白,死不瞑目。   沈灼怀方才与王樵夫对话,直面了他的崩溃,心中也多有不忍,他侧眸望向赵府尹:“赵大人意下如何?”   方才司若验尸时,赵府尹就没过来,直到司若工作结束,他才走近几步,此刻,他与两人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手背于身后,面露难色,迟疑片刻:“……凭沈大人的意思办罢。”   一直被官兵围成一圈的挖掘现场空出了一条道来,王樵夫、以及同样住在附近,闻讯赶来的几个受害者家属冲进其中,纷纷抱头痛哭。   司若不忍,别过头去。   他似乎越来越心软了。   ……   万青山挖出十余具尸体的“丑闻”没过多久就莫名其妙地席卷了整个京城,下至牙牙学语的幼儿,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都听到了这个消息,同时也得知,不久前京城出了一味“神药”——   一味用人心制成的神药。   在发现尸体的现场,最后一共发掘出来了二十一具尸体,据司若判断,受害者最早可追溯到三个月前,最早一个受害人已经开始有些白骨化。不过这也恰恰证明了司若的清白——别说三个月前,就是半个月前,司若都还不在京城,更不可能模仿真凶的手段杀害瑛娘。而那些受害人心脏的去向——不需京兆府多查,也很快可追查到,京中各大药房都不约而同地干起了这一桩买卖。   赵府尹亲自带人查处了京城最大药堂之一的三生堂,也就是瑛娘所取雪眉春的地方。   查处当日是个阴天,天雾蒙蒙的,分明正直白日,却看不到半点太阳,斜射的光打在身着甲胄的官兵脸上,投下厚重的半边阴影。碍于身份,沈灼怀与司若并没有参与这一场搜捕,而是在三生堂外等候。周围一条街的闲杂人等都被清空,表情肃穆的兵士手持利刃,四处戒严。而原本代表着救死扶伤的药堂院子里,不时传来哀戚的嚎叫,以及兵刃碰撞的声响。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京城最大的药堂,经营近百年的三生堂,就轰然败落,三生堂的继承人,一个四十岁出头,面蓄长须的中年男子被反绑了双手,从店中被带出,身后还跟着一长队的帮凶,包括司若见过的那名学徒,只是此时他的高高在上彻底变成了唯唯诺诺。   最后出来的是那日要去抓司若的吕胜,他干的也是旁人不太愿意干的苦活儿——他与他的属下,手中提着几袋东西,有些看起来轻飘飘,有些却明显很有些份量,一路拎过来,还滴着血。   吕胜自然早明白自己是抓错了人,见到司若,有些不自在地朝他点点头,跟上了前头的队伍。   赵府尹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疲倦神色,朝沈灼怀与司若二人走开。那日挖掘虽然声势浩大,但毕竟是京兆府府内做事,赵府尹自持做得谨慎,消息也把控得很好,更别说他为人圆滑,基本没得罪过谁……他神色复杂地望了沈、司二人一眼,可不知为何,这消息却走漏出去,于是当即他便受了御史台连番弹劾,而圣上盛怒,差点当场摘了他的脑袋。   好在他在朝中还有一二好友,找到当今左相替他在皇上面前求情,总算保下了他这条小命。只是他的府尹位置,算是彻底坐不稳,要拱手让人了。   要说得罪谁……赵府尹又忍不住朝司若的方向望了一眼,司若正解开那滴血的袋子,看里头的心脏,赵府尹心头暗哼,也就只有这两位大人了。   赵府尹摆摆手,示意巡捕营跟随他离开。   而赵府尹离开后,司若方扭过头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方才赵府尹站立的地方——即使他根本没有看过他一眼。   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些新的恶意。 第163章   雪眉春一案未得正视前,司若与沈灼怀作为案件的亲历者,能够借些手段参与,然而如今入了皇帝眼中,案子便已经不是一个京兆府能吃得下的了,正式转交由刑部、大寺督办,这样一来,司若反倒是闲了下来。   那日司若给京兆府的凶手描绘,自然是呈到了他人案前,但这是后话,司若当然不知。   他只知道经此一事,京中但凡用过雪眉春者,无不心惊胆战,一片风声鹤唳之色中,那些已经被官府清抄过一次的,参与了雪眉春贩卖甚至是制作的药堂,都被再找了麻烦。一时之间,京中近百家药堂关门大吉,掌柜不是有了牢狱之灾,就是趁着还没查出来到自己,带着全家老小弃业而逃,竟出现了无论贫家富户都一医难求的情况。   世家们自然是不缺自己的大夫的,可那些普通百姓,可因此耽误了不少病。   因民怨渐起,代府尹——也就是京兆府曾经的林少尹不得不张贴一张《募医书》,在京中广募群医。   司若也向来是闲不下来的,未等招募书出来,他已经找了个地方拉了摊子,免费为人义诊。而沈灼怀乐得整日呆在司若身边,给他打打下手,替他给病人写方子。对外,二人是一对兄弟挚友,对内,他们是最默契的爱侣。每日夕阳西下时,沈灼怀便手脚麻利地帮司若收拾起东西,然后牵着司若的手,背着医囊,慢悠悠走回家去,好像每一对劳作了一日后一同归家的夫妻。   这种难得的安逸让两人都变得懒洋洋的,恨不得把一整天都浪费在彼此身上。   夜色催人眠,皎白月光洋洋洒洒,与白雪、星光共一色。院子里稍稍刮着些风,但并不算得上很冷。除去司若和沈灼怀外,院子里没有别人,灯火灼灼,暖光微微照亮两人相拥的衣角。他们身侧的一樽酒被架在火上,“咕噜咕噜”地响着。司若暖和极了,半睡半醒,好似再没有别的烦恼。而沈灼怀口中轻轻哼着他幼时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首曲子,手轻轻拍着司若的身躯。   “好听。”司若呢喃着说。   “什么?”沈灼怀没听清。   “我说,好听。好像从未听你唱过。”司若从他怀中直起身来,盯着沈灼怀那双好像倒映着星芒的眼睛,“怪耳熟的。”   沈灼怀神色有些黯淡:“没人给我唱过摇篮曲,但我似乎在我娘亲肚子里便听过这首曲子,久久不忘。”他玩弄着司若的手指,捏捏他的指尖,又笑道,“大概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早早猜中了她儿媳会是谁,将这首你我都听过的歌唱与我听?”   司若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随后又想起:“你说狺人……不,是沈德清。”他忍不住忧心忡忡,“他究竟藏在哪里?近些日子京城这样大的搜捕规模,竟一点他的消息都寻不到。”   “……”听到这个名字,沈灼怀沉默半响,方才开口,“你不是觉得,杀害瑛娘,有他一份吗?若是马复能交代,或许我们会有机会。”   “可惜马复始终不愿再说。”司若蹙眉,“那个杀手,也一直没有捉到。按照我给的信息,此人应该不难被找到,可为何过了这么长时间,也一点消息没有?总不可能他就是沈德清本人!”他索性坐了起来,“不可能,沈德清是个喜欢折磨人的家伙,他怎么可能让人这么轻易的死去呢?!”   看出司若又开始烦躁不安,沈灼怀反倒成了冷静一些的那个,他一把捉住司若的手:“我们有时间。”他盯着司若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有时间,东躲西藏的是他。这里是京城,不是苍川。”温热的手掌将他握紧,而另一只手覆上司若紧皱的眉心,一点一点的,将那皱褶抚平,然后更温热的东西缠上来,与他纠缠不清,司若一阵颤栗,逐渐忘却了所有烦恼。   更漏渐短,情比夜长。   ……   “这副药吃过三日后若是还不好,你便再来找我。”司若将手收回,他对一个老妇嘱咐几句,并给沈灼怀口述下方子。   司若虽看起来年纪轻轻,但却是个细心的,医术也很是不错,几日下来,也积攒了不少口碑。哪怕日头渐下,仍有一排长队等候。司若看着后面攒动的人头,忍不住捏了捏太阳穴。   温岚越说最迟今日,刑部和大寺就会商议出案子的最新决议,以及对马复的判决,看来对于后面的人,他怕是要有心无力了。   承诺了第二日还会再来,司若和沈灼怀这才得以脱身。   回到温家时,温岚越果然已到了。   两人才坐下,温楚志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你们绝对不敢相信,刚刚我听到了什么——”   “温楚志,别老咋咋呼呼的。”温岚越开口阻拦,“……还是我来说吧。”   温岚越眉间隐约有几分忧色:“马复被查明谋害父母二伯,以及在此次案件之中也有所牵连,被判了斩立决,日子定在明天正午。”   对于马复伏法后的结局,司若其实早有预料,更不要说、他的确是个实实在在的加害者。然而这对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不敢置信的事……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温楚志也不可能不明白。那还有什么?   温岚越自然看出二人心中疑惑,她没有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开口:“那凶手不是杀手,亦不是什么医者,更不是屠夫,他可能是某个官员豢养的门客。”   “门客?”   “可能?”   沈灼怀与司若同时开口,只是却是不同的点。   司若看了一眼沈灼怀,说道:“为何是官员的门客,就只能是‘可能’,而非一定?难道有什么人连刑部与大寺都不能抓吗?”   温岚越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道:“有,真正的天子近臣。”她没有说话,而是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蔺”字,又很快擦掉。   沈灼怀皱眉,抬头:“是他?”   温岚越点点头:“准确点说,是他的门客,不过我听说,这门客与他多少有些出了不知几服的亲戚关系。”   司若只看清了那个蔺字,但对于这京中风云诡谲,他是半点也不明白,他拽了沈灼怀一把:“谁?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灼怀写:左相。   左相?!   司若立即想起来了,当朝左相,的确姓蔺。虽说是左相而已,但本朝右相是个已然快到致仕年纪,万事不关心的老头,全当自己是个大号的吉祥物,日子能混一天是一天便罢了。因此,这位左相实际上掌握着丞相的所有权力。   况且,二十年前将立新帝之前,朝中仍有不少老臣对当今圣上临得大位有所不满,据传当年便是出身清流的这位左相一手拉拢不少世家,从始至终支持圣上继位。可以说,左相“彻头彻尾的是圣上的人”。   也怪不得,他家臣出事,皇上也得给几分薄面。   “圣上用的药。”沈灼怀霎然变了脸色,“莫非也是这位大人推进宫里的?!”   “极有可能。”温岚越眸色渐暗,朝两人顿首,“宫内宫外消息毕竟隔着一层,更何况那是天子,有胆量做此承担,势必是圣上极为信任之人。”   堂中突然陷入一阵沉默,沉默将空间中将至未至的骐骥统统拢死,仅留下一点流水声音,从屋檐滑下,把被凝固在气泡之中的沉默戳破开来,而后便是潺潺水声。   “……那看来是不可能查下去了。”沈灼怀断言。   他重新收拾了失望的心情,朝温岚越道:“多谢长姐,之后如何,还望长姐多帮忙注意。若有机会,我希望能够再进宫面圣一会——我想知道圣上对那药的态度。”沈灼怀冷静道,“单凭蔺大人一人之功,总不能就这样截停所有调查的进展。”   温岚越颔首:“好,我会的。”   交换消息结束后,沈灼怀与司若回了自己屋里。   正要走进居住小院,沈灼怀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扯住,他转眸,发现是司若,司若似乎才将什么东西想清楚,眸子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他说:“那位大人。”   “什么?”沈灼怀知道他在说左相,却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诺生,怎么了?”   “狺人背后是沈德清,沈德清背后或许有个神秘人;雪眉春案中有狺人参与,雪眉春牵扯到那位大人的门客。”司若一字一句道,“那么,我可不可以猜测,那个神秘人就是这位大人?”他顿了顿,又道,“这不是在指控,只是猜测。但是,沈明之,我总觉得世上不应该有这样多的巧合。”   “沈德清最早出现在哪里,苍川吗?如果是苍川他不会对我们这么熟悉。如果更早,我们经历的哪个案子还有他手笔呢?”司若的眼睛很亮,语速也变快起来,这是他在思考,“金川。沈明之,叫阎罗与叫破天之间的身份互换,或许就是他对你的一次试探。最后周仓茂为什么能这么顺利地在捉拿他前夕带着他妹妹离开金川,却又为什么莫名死在金川郊外?周仓茂此人,按我们对他的调查了解,他根本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如果是有人一直在他背后相助呢?如果最后一切又是为了杀人灭口呢?”   温家庭院四周固封,仅有一条小道进出,他们站在此处,就等于挡住了进出的所有来路与去路。司若看着沈灼怀目光悲凉:“你是皇室宗子,若是皇上早知你身份,授意左相对你下手——”   沈灼怀一把捉住司若的手:“诺生!”   这个猜测只比指控要更可怕。   沈灼怀厉声道:“此话绝不可轻言!”   “万一呢。”司若轻声道。   他盯着沈灼怀:“左相是圣上的左相,门客是左相的门客。而你我,只是你我而已。”   “我只信任你。”   “……”沈灼怀抿抿唇,捉着司若的手愈发用力,几乎将他抓出印子,“不要这样想。他是天子,我们是臣民,若他要动手,又何必这样弯弯绕绕,大可因为我们的欺君之罪将我们通通下狱便是。”他几句安抚下司若的心,“至于左相……我会找机会,探探他的虚实。”   沈灼怀这样说了,司若也不得不听,他点点头:“按你的意思做。”他眸色暗了暗,“我只是 不想我们重蹈苍川的覆辙。”   二人回到房中,正想歇息,谁知门又被敲响。   作者有话说:   假期大家都去哪裏玩了呀,本死宅天天雷打不動呆家裏_(:з」∠)_ 第164章   这回来的竟是温岚越,她难得在家中还披着一身官袍,神色严肃,身后跟着一名身着灰蓝短打,腰跨长刀的长须男子——很明显是官场中人。   “这位是刑狱司的梁主簿。”温岚越向两人介绍。   刑狱司隶属于刑部,是个实权部门,又因专管司狱,时常被京中众官称为“鬼见愁”,因此即使只是一个主簿,多也叫人得罪不得。   司若与沈灼怀下意识对视一眼:鬼见愁找上他们,又是要做什么?   沈灼怀微微垂眸,很快,唇边露出一个笑容:“久闻梁主簿克己奉公,清风峻节的大名,不知梁主簿这样晚了,突然找我与司若,是所为何事?”   梁主簿虽说长得有些自带凶相,却意外是个说话还算文雅些的人,他一拱手:“深夜来访,实在抱歉。实是我狱中有一嫌犯——”他看向沈灼怀身后的司若,“就是诬陷了司大人的那名,他明日处斩,今日我们按例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梁主簿面上露出些古怪神色,“他说,他想要见司大人一面,他有话要对司大人说。”   马复。   临死前有话要说。   司若再次与沈灼怀眼神相对,这次,他们在彼此眼睛里,都看出了“机会”二字。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马复先前屡屡闭口不言,或许是还抱着自己能活命的想法,然而如今没了希望,反倒是给了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至于梁主簿……虽然上头的意思是不许再查,可他既然是来找了他们,很显然便是还有想往下查的心意。   看着两人眼神往来,梁主簿还以为二人有所顾虑——毕竟马复给司若带来了不小麻烦,都是一个刑事系统出身的同僚,梁主簿也不会太过于自讨没趣,因而虽然有些失望,他还是拱手抱拳,礼貌道:“麻烦二位了,我回去回绝一声便是。”   “不必!”司若连忙道,“多谢梁主簿告知此事,我们去!”他顿了顿,“现在即可动身!”   纵使不是头一回深夜入狱,这一回却是要来送走一个自己还算得上相熟的人,因而多少叫司若有些感慨万分。或许是因为京城地贵,哪怕是死囚,也都被关在一起,一个不过与马复家中屋子差不多大小的空间里,林林总总挤着五六个囚犯,看起来都是一副穷凶极恶模样,其中不乏有司若都闻名的绿林大盗。而马复,则蜷缩在囚牢的最边角处,身上挂着笨重的枷锁,鼻青脸肿的,眼睛不敢直视任何人。   直到听到挂在腰间的大串大串钥匙晃动的声响,马复这才抬起头来,一眼便瞧见狱卒身后的司若,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和骨气,竟一把撞开前头几个拥挤着的囚犯,冲到门前去:“司若,司若!”   梁主簿朝值夜的狱卒努努下巴,道:“领他出来。”   马复暂时得了自由,身上枷锁都被暂时取下,只用麻绳捆绑,而这样的“特权”自然叫他同牢房的那群囚犯们心生不满,撞击起铁制牢门来,马复听得那些叫骂声音,又是浑身一颤。   梁主簿对司若与沈灼怀说:“我为二位大人在旁边寻了个空置的狱卒休息室。”他顿了顿,低声道,“若是……还请二位行个方便。”   梁主簿省略话语中未尽之意,司若二人自是清楚,他们也朝梁主簿点点头,带着马复去了。   休息室的门被合上,屋中只有马复与沈、司二人相对。   马复蜷坐于椅上,神色复杂地望了沈灼怀一眼,冲司若道:“我只说要与你见面,没有他。”见沈灼怀懒洋洋目光扫射过来,他立刻道,“我不信任他。”   司若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慵懒地用手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马复的沈灼怀,只是淡淡道:“我也不信任你。”   “……”马复像是脊梁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被司若这句话彻底打击到。   沉默一会,他重新开口,有些斟酌:“我想,求你一件事。”   听到马复的话,沈灼怀立刻坐直,他看向司若,手轻轻搭在司若的腰侧,启唇:“你是觉得诺生还应该心软帮你,继续一脚踏进你安排好的陷阱里?”   “我没有!”马复立刻反驳,但这样的反驳无疑是苍白无力的,“是……与瑛娘有关。”   闻言,司若伸手按住了沈灼怀不安分的手掌,开口道:“可以。但是——”他停顿数秒,“我们也有条件,作为互换。”他用的词是“我们”,很明显将沈灼怀包括在内,叫本来有点忍不住吃飞醋的沈灼怀轻轻挑眉,松开手去。   马复脸色有些发白:“……什么条件。我已经是个要死的人,还有什么能帮你做的?”   司若目光灼灼:“威胁你杀了瑛娘、不,是和你一起杀了瑛娘的那个人,是谁?你和他是怎么联系的,他长什么样子,平日在哪里出没,除了这件事,你还帮他做过什么?我要你一一道来。”   似乎回忆要调动起马复极大的勇气,他的脸更白了,好像一个死了许久的人,只有颤抖着的嘴唇和还在眨动的眼睛彰显着他的存在,他似乎在思索,似乎心里在进行着巨大的斗争。而司若说完话之后,也没有再开口逼迫他,司若不会因为马复不配合就不帮这个瑛娘的忙,但他也不会太快帮——   总要有交换,这是司若很早就学会的。   终于,马复开口了,声音是颤抖的,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脸上和身上受的伤太多,牵扯到了疼:“他、与你身边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或许……就是你身边的人呢?”马复颤粟着,鼓起勇气与沈灼怀对视,“或许这一切,都是你身边的人做出来的呢!”   司若:“……”   司若心中微叹。   沈德清,果然是沈德清。   他没有解释,只是说:“你在哪里遇见他的,他许诺了你什么,你又为他提供了什么。”   见司若没有半点波澜,马复又垂头下去:“……我进京不久,就遇上了他的手下。那时我爹娘和二伯刚死,我一直没拿到玉印真正的使用权,便借着某次机会偷刻了一枚,拿到钱庄去,谁知,立刻被识破。他手下要拉我去见官,我当时才考上举人,苦苦哀求,于是……那手下便带我去见了他。”   “他说,我为他做事,他可以不曝光这一切,并且,还能帮我一把。”   马复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叫人听不清楚:“……后来我第一次帮他处了活人。那天晚上回去,瑛娘便突然发病了。从前我只知瑛娘身子弱,是不知道她竟病得这样厉害得。我、我以为我是想瑛娘快些死,但却不是。我抱着瑛娘去求了他,他便把雪眉春赐给了我,并告诉我,留下来为他工作,瑛娘能活下去,我也可以用马家的钱买雪眉春,并从中克扣出一些来给自己。”   “说实在的、说实在的我真没见过这样多的钱!而且、雪眉春是真对瑛娘有用——”   “有用在成了他的催命符。”司若眸光中闪过一丝不耐,他拍了拍桌子,“不要说这些细枝末节的,你们一般在哪里见面,一般怎么联系。”   马复看起来很是麻木,听到询问,只是木然地回答:“三生堂。除了三生堂,我们没有别的联系,唯有他来寻我。”他低垂着脑袋,声音听起来很闷,好像带着一点回响,“不过瑛娘出事那日,他突然跑到了家中来,还带着好些个手下。我到家的时候,瑛娘已经被他药晕了。他逼我杀了瑛娘,我动不了手,他便示范给我看。”   “我杀过人,但都不是亲自动手。他逼我杀了瑛娘……那是瑛娘……”马复又开始哭起来,“我、我……我眼看着这么多血,从瑛娘身体里流出来,浸透了那枚玉印,流到我手上,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手心里,指甲缝里,都是血,都是瑛娘的血啊!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   马复自己一掌一掌扇起了耳光,力气大得他鼻血直流。   司若忍不住闭上双眼。   后面的事情,他都很清楚。   “够了。”须臾,司若再度开口,眸色清明,“你说的足够了,我们会再去三生堂看一看。你的要求,是什么。”   马复的动作骤然停住。   他像是彻底脱了力气。   “我的要求……”他呆呆道,“我的要求是。”马复涕泪横流,“司若,求你,帮我给瑛娘找一处好一点的坟地,收敛了她,再寻个大师,替我超度,望她下辈子无灾无难,也不要再遇上我这样的家人。”他哭着,“宅子里……左边大柱下,有一处暗格,里面有我这些年存下来的所有钱,拜托你,替我去做这件事。我听闻、听闻狱卒说,其他受害的小姑娘,小小子,家人都领回去超度了。瑛娘……瑛娘也得有。”   司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马复是个很别扭的人。   他既心狠手辣,向往着财与名,杀害亲生父母,又懦弱心软,为瑛娘屡次破戒。他有时候实在是看不明白,也读不清楚,马复这些矛盾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是个灰蒙蒙的人,灰得几乎要溢出血色。然而瑛娘又好像是这种灰里唯一一点的白——   “墓碑上,要写什么名字。”司若收回目光,只是说。   “墓碑……”马复愣了一下。   “瑛娘十六了,她想要个名字。”司若道。   “……”马复怔住了,过了一会,他方才开口道,“乐安。我想叫她乐安。”他说,“瑛娘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她觉得没有什么气势。”马复苦笑一下,“她那日同我争辩,说,要给自己起个不亚于男子的名字,日后有一番作为,预备叫自己‘凌波’的。可如今……我希望她日后平平安安的。”   司若看了马复一会,起身道:“我会去安排。”   马复立即站起,骐骥望着司若:“好,好……多谢你,司兄……”   很快,他又被狱卒带走,拷上笨重的枷锁。   司若与沈灼怀离开时,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小得几乎听不到的——   “对不起,司若。”   飘散在风中。   过了一段时间,京郊最好的墓地中,多了一座小小墓山,石碑上清晰地刻着一个姓名——   “凌波”。   小剧场:   小司猫猫:解,但我不听且叛逆。   小沈汪汪:啊哈,情敌,活该(笑眯眯)   作者有话说:   假期最後一天(躺屍)(不想起)(開始思念下一個假期) 第165章   马复行刑那一日是个宜开工,宜破土的好日子,无雨无雪,日头高悬。   离正午还有一刻,菜市场中心的行刑地却已经早早围满了人。   京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当街杀头的情状出现过了,而这杀人者,又与轰动一时的雪眉春案子有关,从垂髫小童到耄耋老人,都多少听闻过这味“神药”——与其惨烈的背后真相,于是无论老少,都挤在这人群之中,目不转睛。   身着囚服的马复被关押在一木笼之中,头戴镣铐,绕街三周,受尽了指点,方才在两个衙役粗鲁的动作下被压上行刑台。   他浑身颤抖着,在近千人的目光之中,垂目不敢抬,身下吓出一滩骚臭的黄汤,嘴里不住地喃喃着什么——行刑的刽子手持着长刀靠近,却只能听到几个含糊的“刀下留人”。面对马复的狼狈模样,那长相粗野的刽子手却并未做出什么特别反应,大抵是对死前怎样的面貌都见过了,他将手被反缚至身后的马复轻轻一推,叫他跪倒在地,面对正北。   死门之处。   行号的官员看看天色,抖抖袖袍,取出那蜡封的文书,展开,念起他的罪行与罪名:“……为正清明,准法处斩,已惩后来者。”语毕,这官员方合起文书,几步走到马复面前,被那臭气冲撞到,微微蹙眉,朝刽子手看了一眼。   刽子手了然,将马复像拎小鸡崽儿似的一把提起来,提离原地,丢至稍稍远一些的地方,而后叫他签字画押:“喂,马复,日子到了,抬起头来!”   马复浑身一颤。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脑袋,正欲要按照官员的意思签字画押,可似是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一震,也不知到底哪里来的勇气,竟直接挣脱了那刽子手的桎梏!他瞪大眼睛,眼睛直直望向行刑台下、密密人群中的一方,好像是要用手去指,然而他的手早被绑得紧紧的了,于是他又张大嘴:“啊!啊!啊——”   然而他这一叫,底下百姓却看清了他口中嫣红舌头,竟生生少了一节,只余下根部的一点点!众人哗然。   这凶手,居然还是个哑巴,怪不得心变态呢!   “……是谁动的手?”然而人群之中,原本想要离开的司若与沈灼怀,在看到这一情况之后,却纷纷止住了脚步,司若面色难看,“他的舌头,被谁割走了?”   明明昨日司若与马复见面时,他还能言善辩。   这种几乎决绝的、狠辣的、又带着一些恶作剧一般的报复手段,叫司若心中顿时出现了一个人来——   他抬眸与沈灼怀对视,看到沈灼怀眸中也有着相似的疑惑与恍然大悟,沈灼怀一把捉住司若的手,目光灼灼:“明知马复会死,还要以绝后患、不,是报他背叛之罪……只有沈德清能做得出来。”沈灼怀的眼睛里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手上的力度也抑制不住加大,“诺生,马复看到的不是我们,他看到的是谁?!”   二人在同一瞬间,齐齐往马复投射目光的焦点处望去——   只见隔着大约十余人的、人挤人的人群里,有一个与沈灼怀身型、打扮都十分相似的身影,在顺行的人流中逆向而行,他的步子很快,哪怕在拥挤的人潮中,几乎只是一眨眼功夫,就只落得一个模糊的背影。   是沈德清!   他果然,永远有着那样顽劣的心性,明知马复是因何而死,也要看看他最后下场。   司若与沈灼怀再等不急看马复的结局,与彼此互视一眼,便挤进人群之中,追赶而去。   但斩首立刻就要开始了,为赚得先机,众多百姓纷纷一拥而上,几乎就在一瞬间,便打乱了沈灼怀与司若的目光,两人只能看到一个袖子一角消失在人群中的西北方向,然而还不等他们赶上,却连自己也被人群冲散了。   “沈明之!”司若一急,高呼道。   然而他的呼唤不过一瞬就被淹没在看热闹的百姓发出的叫声之中。   司若眉头蹙起,四下看去,却始终没有见到沈灼怀的身影,他又怕再找下去,会彻底跟丢沈德清,因此不过思索片刻,便做下了决定,朝沈德清消失那处找去。   随着离行刑地越来越远,人也越来越稀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京中人都去观刑了,街道上难得的冷清。司若快步走在一条巷子里,却见不到半个人影,只能听到自己脚踏下的声音,以及不远处传来的或远或近的脚步声。他知道这个时候落单绝不是一件好事,心生警惕,一边往巷子深处走,一边暗暗握住了自己袖中的短刀。   “欻!”   “谁!”司若警觉,顿时抽出短刀!   然而却只是一只黑猫不知何时从巷子深处蹿出,飞上了墙头,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好似一双上好的蛋面彩玺,因着巷子昏暗,微微射出些光来。它歪着脑袋,四只足墨的足见轻盈的点在狭窄的墙檐上,好奇地往下望着,不知望的是司若,还是谁。   司若松了口气,但却没有放下短刀:“只是只猫……”   “我在这里。”这时,却突然有个声音从司若背后传出,是带着笑意的,熟悉的声线,似乎是沈灼怀。   他吓了一跳,转身过去,看到阴影之中站着一个人,手上握着与他差不多的一把短刀,司若微微眯眼,试图看清那人长相,然而这时那人手中短刀一晃,反射日光,叫他眼前一刺,下意识闭上眼去——不过一个呼吸之间,司若便听到了逼近的另一道呼吸声!   司若本能持刃朝前格挡!   “铮!”   短刀与短刀碰撞,发出金戈铮鸣!   司若立即睁开眼睛,以防守的姿态站稳,而后反手持刀,向前刺去!   “欻啦!”   “噌!”   衣物被割破的声音响起,那个男人,不,阴影中的沈德清露出了真身。   他身着一身靛蓝色的长袍——与今日沈灼怀所着十分相似,不知是孪生兄弟之间的“心有灵犀”,亦或是沈德清另有所图,总之,在司若眼前的沈德清,仍旧是与沈灼怀有着九分的相像。   “可惜。”沈德清挑挑眉,眸中露出一点狠戾之色,“原本我以为能骗过你,叫你死在被背叛之中的。”面对仍旧手持利刃的司若,沈德清却丢掉了刀,“我真是很奇怪,你怎么就能分得清楚我们两个人呢?”他看着司若,意味深长的,“很多人,都认不出来我们两个。”   司若与沈德清四目相对。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压下自己仍在“砰砰”跳动焦灼心绪,持着短刀的手心已经有些微微出汗——他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沈德清的武功套路。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与他相对抗,早在苍川!他们去官府时,路上遇到那个无名杀手,他的武功路数与眼前的沈德清一模一样!也怪不得沈灼怀最后失手,他分明是看到了沈德清面罩下的长相。   而当时,司若记得很清楚,他们所面对的那名杀手,沈灼怀对他的评价是:“其功夫不在我之下”。   司若的确有些保命功夫,然而对于一个武功高强,堪比沈灼怀本人的沈德清来说……司若暗暗叫坏。他尽力平定着呼吸,同时也没有露出半点怯色,而是不卑不亢地望向沈德清。   他听着周围的动静,尤其是别的呼吸声,并且刻意放慢了语速:“你们两个,很不一样。”   “哦?是吗?”这句话明显勾起了沈德清的好奇心,他死死盯着司若,不知从哪里又掏出来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手上把玩着,“可他……们都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他笑了笑,笑中带着些凉,“那你说说,我们不一样在哪里?要是司公子说的好,我便给沈灼怀留你一条全尸。”他“啧”了一声,“司公子这样聪慧的人,又有官身,心应当是能卖出一个好价钱的,我可真是在做赔本买卖。”   司若心头一动。   沈德清的意思是……雪眉春还在继续被制作,只是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他们现在的买家,绝不可能是从前那些规模,又会是谁呢……   “喂,司若,你是觉得我很有耐心是吗?!”见司若沉默不语,沈德清不爽道,“再不说,你现在就要横尸街头!”   “我说。”司若当即抬头。   他定定看着沈德清好一会,脑海中斟酌着字词——沈德清是个乖戾的家伙,他不喜欢一下子把人杀死,而是喜欢像猫抓老鼠一般玩弄自己的手下败将,因此他绝不可以将他激怒。然而同时,他也是个聪明人,自己要胡说一些话,他一眼就能识破。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一场死局。   司若趁沈德清不注意,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开口:“你们虽是一母同胞,但你只在寂川府待到了七岁,可他却是自七岁起,一直在寂川。”他顿了顿,特意留了个气口,同时手暗暗探入袖中,摸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沈灼怀的气定神闲是真的,而你的,却是装的——你好像因为自己命运的不公一直在怨恨他,却时时、事事都要与他相比,相仿于他,却画虎不成反类犬,纵使后来你做出了这样多的‘大事’,心里都永远觉得自己是被丢掉的那个,觉得自己比不上他——”   “你竟敢!”沈德清没料到司若死到临头,竟还敢在他面前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抽出腰间软剑,目露凶光,便要朝司若刺来!   然而司若却丝毫不惧,反而像是刻意提高了声音,要叫他盛怒之下也听得清清楚楚:“无论背后支持你的是谁,他可能都不允许你对沈明之动手,你对此耿耿于怀,认为自己才是应该被重视的那个——你要与他穿差不多的衣裳,梳差不多的发饰,做他查不出来的凶案,对他屡屡下手,可沈德清,你永远都是一个失败者——”   长剑如同破天亮光,朝他刺来,司若不闪不避——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今天有沒有海星小精靈!!! 第166章   剑尖直指司若胸口!   沈德清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   然而剑还未至司若面前,却先有一道如天女散花一般的锐利银光,刺破空气,扎向沈德清!   银光洒落,反映的日光比方才沈德清短刀的反光还要强烈,目标却又比蚊虫还要小,他瞳孔瞬间紧缩,挥剑格挡,剑身与银光碰撞发出琐碎的“噼啪”声响,在银光之后,司若迅速后撤。   沈德清挥开大部分暗器,却仍有部分漏网之鱼,直至一枚暗器逼近眼帘,他才发现那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根根银针!下一秒,他捂着自己右眼,大叫出声:“司若,我要教你不得好死!”   司若跑出巷子,回到稍微热闹一些的街头。   他气喘吁吁的,不知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身后那追兵,心跳得快出了嗓子眼儿。他扶着一棵树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也没有完全放下警惕,不同的人从他身前身后走过,他不知是敌是友。   司若手里还抓着另一把银针。   离开之间,他自然听到了沈德清的惨叫。司若不知道他的银针究竟命中了沈德清哪处要害——他也顾不得那一点好奇心。   “诺生!诺生!”有人在叫他。   沈灼怀穿越人群,急促跑来,眼中竟是担忧神色,他甫一见到司若模样,更加快脚步,跑至司若身边:“你去哪里了,沈德清没把你怎么样吧?!”沈灼怀有些心急,不顾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要为司若检查。   “无事,只是有些受惊。”司若深呼吸几下,手还有些发抖,他看着沈灼怀,忍不住抱住了他——“沈德清……沈德清……”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沈灼怀的衣裳,在他怀中抬起眸来,“沈德清还在做雪眉春。”   他了一下心绪,开始说自己的想法:“我们周围或许有他的眼线——不是指探子,可以一直盯着你,让他模仿你的穿着打扮,举止行为……他今日是来见马复最后一面不错,同时也是为引出你,利用你毁掉我。”见沈灼怀立刻皱起眉头,他赶紧说,“他没有得逞,我没受一点伤。”司若去拉沈灼怀,“但他话里话外很得意他的‘事业’还在继续。”   “沈灼怀,刑部真的不能继续查了吗?”司若抿唇,“温家和沈家不是……”   “嘘。”沈灼怀将手指压在司若唇上,望望四周,微微叹了口气,牵着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司若离开,一边走,一边低声道“……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很难。案子查到这里,是圣上的意思,即使不是明示,但亦很难再有回转。”   正午过去,正是太阳最鼎盛的时候,却叫司若感觉背后阴凉。   大抵是因为行刑结束,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路过司若与沈灼怀身边的,也有不少在讨论着马复的案子,只是他们口中多是那雪眉春的残酷血腥,与可能牵扯其中的达官贵人。似乎无人在意每一颗雪眉春背后真实的存在过的、真切的受害人。   司若敛眉,抽去心头杂乱无章的想法,快步跟上沈灼怀。   雪眉春一案,就这样尘埃落地,不,应该说是戛然而止。   再在茶余饭后听到关于这个案子的消息,已经是京兆府张贴原京府尹赵祥被贬出京,林少尹林子虚继任京兆尹的告示之后了。司若闻讯去看,却只见到告示被撕下,而门口的守卫也完成了大换血。门头两只目光炯炯的石狮被擦得锃亮,鸣冤鼓的鼓面也被换成更好的皮,对于整个京兆府来说,好像从头到尾都换了新的。   京城好像一片海洋,此刻风平浪静,水面如古井无波。然而在这样的平静之下,是深邃得无法触底,不知深浅的、暗流涌动的海水,而海平面上,还有飞鸦盘旋在黑压压的乌云之下,发出阵阵好似来自远古的遥遥哀鸣,渐渐隐没在黑云之中。   ……   而司若面前的大危机,却并非来自朝堂。   而是来自沈灼怀。   准确点说,来自不怀好意地替沈家传话的沈灼怀的好兄弟温楚志。   自从沈灼怀主动破冰之后,他们与沈无非孟榕君多少也有了些来往。即便是还未住回沈家,但每隔几日,温家都会收到来自孟榕君的爱心茶点,而沈灼怀看到什么适合母亲或是沈无非的东西,也会顺手买下来拜托管家送回去——当然免不了被温楚志一番嘲笑。   说实话,司若其实没想到他们的和解能来得这样快的。   沈灼怀对“受伤”这件事的警惕性实在太强,甚至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意思,他好像一只小时候被抛弃在街边的狗崽子,淋过雨,也受过欺负,所以即便是后来有了家,也对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人虎视眈眈。   那天他说沈德清与沈灼怀不像的确是真心的,不过后面那些大多是胡扯。   沈灼怀与沈德清最大的区别,不仅仅是那双眼睛里的清明与否。   还有所谓“我执”。   沈德清的执着到底是什么司若不知道,或许也与他这些年的遭遇有关。但就好像一个正常人可能会讨厌某种动物,某个人,但他不会对其通下杀手。但沈德清的执着却已经完全超越了正常人思考的范畴,变成一种睚眦必报的执念。沈灼怀与沈德清作为双胎兄弟,两人自然有其相似之处,然而沈灼怀最大的优点就是肯认错。   甭管那小狗崽子凶人的时候有多不近人情,但知错就改后,他一定是头一个巴巴儿贴过来蹭你的手的。   就好像之前离开沈府那样决绝,如今面对父母的主动示好,他也禁不住心软一样。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灼怀也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   ……   司若与沈家夫妇这次见面,被温楚志笑称作是“小媳妇见家长”,司若脸当即就绯红一片,比窗外落日余晖还要艳上几分。沈灼怀倒好,非但不帮惩治一下没大没小的温楚志不说,听到这话还乐弯了腰,最后两人双双落了个一顿好揍。   但无论司若再怎么紧张,再见沈无非孟榕君还是很快被提上日程。   寂川沈家在京城的宅邸倒是万分低调,甚至不比马复家宅广阔,步入府门后,便是一扇垂花门联通诸进,游廊幽深,几名小厮在照料着冬日难得的绿枝,而沈家管家——自然也是跟随沈无非夫妇自寂川而来的,自见到沈灼怀司若二人后,便将其引入正厅,沈无非他们已在等候。   不过最多大几月的功夫未曾相见,沈无非如今面目,却叫司若有些吃惊:从前见他时,沈无非尚是个精壮中年模样,虽说眉目间已有些年纪,但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上不少,头发乌黑;然而今日所见,他却苍老憔悴许多,那一头黑发之中,也掺杂不少银白色发丝,纵使一双眼目熠熠有神如常,但也可从中窥见不少疲倦神色。   司若与沈灼怀作揖落座,掩下心头忧虑。   倒是孟榕君先开了口:“我听温家那小子说了,这一路,你们做了不少厉害的事。”孟榕君温柔笑笑,眼尾出现一道细纹,她望着司若与沈灼怀,眸中尽是欣慰与疼惜,“辛苦了。”   沈灼怀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他微微垂眸,没有去看孟榕君,却下意识抓住了身侧司若的手。   沈灼怀不是瞎子,他当然能看得出来父母在自己离家之后老了多少,他也不敢去想这份苍老里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沈灼怀抿抿唇:“我……”   他想道歉,又不知怎么开口。   沈家不是那种父母与孩子比较平等的家庭,也因为沈无非的严厉,他们之间很难有那种真心实意的道歉,更多的是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的抱怨,就连温岚越都说过很大逆不道的话,即沈家像是一个“小朝廷”,沈灼怀是其中唯一的臣子。   但沈无非却恰到好处地开口,打断了沈灼怀的欲言又止,他望向坐在一侧,手紧紧相握的沈灼怀与司若二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回来便好。”   沈灼怀愣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投向沈无非。   须臾,他似乎明白了父亲话中的含义,心头微定,思考片刻,重新开口:“……沈灼怀永远是沈灼怀,不会因为我的血缘成为别人,也不会因他人教唆而叫亲爱之人再置于险境。”他郑重道,眼睛里是某种确定的、可以掌握自我的力量。   “……好。”沈无非沉默了许久一段时间,方才摸了摸桌面,好像在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欣慰道,“明之长大了。”   他笑了笑,笑意直向司若:“果然成家立业,是需得先成家,后立业。”   司若突然明白今日的会面,绝不仅仅是因为沈家夫妇想和儿子来个简单的和解。父母爱子,则为之计谋深远,他们这一路能够化险为夷,不知这白了头的父母在背后,又做了多少推手。   司若心中暗叹,同时也有些隐隐羡慕:若他爹娘还在,或许他也能分得这样的疼爱。   孟榕君垂眸看着司若,突然开口:“诺生这一路,也辛苦了。”她轻声道,“明之任性,分明长你两岁,却偏偏总要你去点醒他。”她一双美目之中,有垂怜神色流转,“你过来。”   孟榕君朝司若道。   司若一愣,与她对视。   分明司若从未见过自己早逝的母亲,可他却似乎从眼前这个、与他亡母年纪相仿的女人眼里,看到了类似的,母亲一般的慈爱。   司若下意识望向身边的人,沈灼怀同样一怔,可很快的,却伸手推了推司若,示意他过去。   他上前去,脚步有些迟疑。   这时司若方才注意到,孟榕君身侧边桌上,有一个小小木盒。见他过来,孟榕君伸手取来,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莹润玉牌,乃是由一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巧如天工,代表着寂川沈氏的家纹顺着天青玉色雕刻其上,弯弯绕绕,形成一面舆图一般的画。   孟榕君朝司若张开手——   将这玉牌塞进了司若手中。   “这是……”司若迟疑。   这玉牌,与司若当初在沈灼怀手中所见的,沈家玉牌相似,可又不完全一样。沈灼怀那一块,上头明显地刻着一个“沈”字,而这一块却是纯粹地刻着家纹纹,背面则是光滑一片。   孟榕君与沈无非相视一笑,她开口道:“日后,你是沈家家主。”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海星到我碗裏來!!!   人心几两后 第167章   “日后,你是沈家家主。”   孟榕君这一句话,叫司若顿时瞪大眼睛,双手并持,也险些没握住那块莹润玉牌,险些叫它掉到地上去!   他定定心神,咬了咬下唇:“孟……伯母,这是何意?”   司若拿着那块玉牌,好像拿着块烫手山芋似的,还回去不是,接着拿着也不是,末了,他只得回头朝沈灼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快来解围。   沈灼怀很显然也被母亲这一句话给砸晕了,但接收到司若目光,他下意识起身,上去接过了玉牌,将它塞进木盒里,“啪”地合上。   两个人手足无措地站立着,面面相觑。   孟榕君轻轻叹息:“拿着罢,不必多想。”她重将木匣打开,对于那能够代表沈家家主身份的玉牌,却似乎只是将其当做一件普通的礼物,“就当是我与无非能为你做的。”她说,“你吃了许多苦——因为明之。他糊涂时有多糊涂,我想你已经很清楚。”   孟榕君看着司若,笑了笑,这笑中带着一点长辈看待小辈的慈和,沈灼怀虽说并非孟榕君亲生,但大抵是因为在她身边长大的缘故,颦笑之间,司若竟能从孟榕君眉目之间,看出一些相似之处来,这叫司若有些恍惚——好似他们是真正的母子。   “我与无非商量过,你能与明之在一起,已是明之之幸,亦是沈家之幸。”孟榕君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我们没法儿为你做些什么,因而便想着,能为你争一份保障——”她朝司若招手,司若也不知怎的,竟就这样呆呆走上前去,末了,手心一凉——那块玉牌又被塞了回来,“这玉牌从来只有沈家家主能持,你握此牌,此后在外,便等同整个沈家。”   说到这,孟榕君顿了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很像沈灼怀说俏皮话时的神态:“若是他又混账,你就拿着这个,将他扫地出门。”   语毕,孟榕君推搡一下旁边的沈无非,给他使了个眼色。   “嗯,是这样。”沈无非点点头,郑重开口,“小司,今日……我们请你来,只是想与你说,沈家永远会成为你的第二个退路。”   司若说过他有自己的后路,是回到乌川的家,与祖父常伴余生,但此刻沈无非孟榕君给了他第二条退路,让他能够在可能不平等的关系中全身而退。   司若……   司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说实在的,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或许是前一次相见,司若见到的沈无非下手是那样的狠戾,沈灼怀的伤不知养了多久,身上的伤疤揭了又留下新痕,导致他对沈无非的观感一直不太好。但司若没料到……他们实则一直在做出让步,甚至连沈灼怀身边的自己,都细细考虑到。   男子与男子相恋,自古以来便是有悖天伦的事情,司若知道沈灼怀并不太在乎他人目光,但也从未想过会从彼此家人那里得到什么真正的祝福和承认,但丝毫没有料到,沈无非与孟榕君却先迈出了这一步。   他看着那枚润泽的玉佩,手指轻轻抚过上头繁复精致的纹,抬头看向沈家夫妇:“伯父,伯母……”司若斟酌着字词,“我……”他做了个深呼吸,“我会与沈明之、好好的。”他郑重其事的,手指抓紧了那枚玉佩的边缘,“我真的……不知如何去感激……”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可临了,却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孟榕君微微侧着头,笑着看着他,似是在鼓励。   沈灼怀不知何时悄悄上前来,轻轻牵住了他:“我们都会好好的,父亲,母亲。”   “咳……”似乎是觉得这场面有些无法控制,沈无非轻咳一声,“好了,这便得了。江维良都催了几次菜了,再不去又该凉了。”他起身,“先去吃饭。”   于是一行人便移步侧厅。   ……   侧厅很小,只恰恰能容下一张能坐个几人的红木圆桌,沈无非自然坐了上首,孟榕君列其身旁,而司若与沈灼怀的各自分坐孟榕君与沈无非两边。   由于是家宴,孟榕君叫退了布菜的丫鬟,四个人像是寻常人家那般,一边用饭吃菜,一边谈天,说说最近的见闻。沈家厨房做事向来都是很妥帖的,依着几人的口味,京城时兴的菜色有,沈无非孟榕君吃惯的寂川菜自然也在,而就连京城很难见到的乌川时鲜,竟也有好几道。其中有一道清炒的鲜菇子,就连司若也许久未见过了,一时之间,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而沈家夫妇似乎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他们在苍川经历不同寻常,因而谈话间,会故意避开苍川不谈,多问那些奇诡案子,分明司若与他们两人不算得上熟,见面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可同桌而食,倒也完全不觉得拘束。   只是说到雪眉春一案,沈灼怀沉默一会,放下竹箸,开口道:“父亲,母亲,我见到‘他’了。”   孟榕君原本还托着下巴,面带笑意地听着司若是如何从一处几乎等长伤口发现线索与真凶的,沈灼怀这样一开口,却教她愣了愣。   沈灼怀再道:“我与诺生……都见到他了。”他顿了顿,“他想杀了诺生。”   原本和谐的、融融其乐的气氛突然一下子冷了下来。   沈无非与孟榕君都是聪明人,况且这些日子里,他们一直关注着儿子的近况,因此沈灼怀只是开口,他们便立刻明白,沈灼怀口中那个“他”,到底是谁。   孟榕君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她与丈夫对视一眼,或许在沈灼怀眼里看来,沈无非是面无表情的,但孟榕君与沈无非夫妻多年,已是彼此一个眼神便能猜出心中所想,她清楚看出,丈夫隐藏在那面无表情后的怒色。   见孟榕君与沈无非都没有说话,沈灼怀眸色沉了沉。   但他并未沉默,继续开口道:“逼死瑛娘的,是他;京中雪眉春案,有他的手笔。他还想以马复诱出诺生,将诺生杀死。我知道,他……也是你们的儿子,甚至你们见到他,比我要早。但我不能接受一个随时会杀死我与诺生的同胞兄弟。”   “父亲,母亲,对不起,我会杀了他。”   掷地有声。   孟榕君美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紧攥着衣角。而沈无非在听完沈灼怀说的话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也放下竹著,别过头去。   “沈明之……”司若蹙眉,他扯扯沈灼怀衣襟,“别在这里……”   可他话未说完,沈灼怀却很难得地打断了他,他朝司若摇了摇头,而后又望向沈无非与孟榕君:“你们大概也看出,我与他其实早已到他个不死不休的地步了罢。无论我愿不愿意看在你们的面子上给他留条活路,他都不会因为过往情分放手的。沈德清是个疯子。”   这是沈灼怀今天第一次在沈无非二人面前说出沈德清的名字,听到这个阔别已久,陌生又熟悉的姓名,沈无非搁在桌上的手指忍不住一颤。   许久,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儿子,那个曾经也叫做“沈德清”,后来执意要将自己的名字改做“灼怀”的孩子,恍惚之间,仿佛还能看到沈灼怀板着一张固执的小脸,气鼓鼓的背着比他人还要高的剑,跑向训练场,在几乎能将人晒化的太阳底下,一下一下地挥着重剑的模样。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意识到,沈德清是沈德清,沈灼怀是沈灼怀。纵使二人相貌再那样相似,彼此心性却秉持着与姓名几乎完全相反的存在。   沈无非叹了口气,他正视沈灼怀:“做事要干净利落一些。”   他说:“既然要做,就不要瞻前顾后。”   沈灼怀一怔。   他目光直直向沈无非而去,但沈无非却避开了这灼灼眼光,给自己倒了杯酒,轻抿一口,道:“把沈德清带回来时,我给他起名德清,是想他日后成为一个品德清正,行事正派的人。”沈无非说,“但他从小身体便不大好,再加之身上手上的灼烧——直至四岁前,他都没有下过地,没有亲自吃过一口饭,所有一切,都有身边奴仆,或是我与你娘亲手照料。或许也是因此……或许、或许又是他天性如此,他便被养废了。”   他好像并没有想要固定倾诉些什么,只是想起一搭说一搭:“他性子异常暴戾,动辄打骂下人,对府中年长一些、在府中侍候多年的奴仆,也毫无尊重敬畏之心,时常以辱骂捉弄他们为乐。但在我们面前,他又总是一副很乖巧的模样。直至这一切被捅到我与你娘面前来……”   沈无非与孟榕君对视一眼,苦笑:“才发觉他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小霸王,‘死性不改’这一词,便是为他量身打造。所以我们才想将他送出川去,去他处寻个老师,好好教上一教,谁知后来便出了意外。”   沈灼怀呼吸顿止。   但沈无非却并没有继续说“意外”后的事情,反而是止住话头,重新拾起竹箸,夹了一筷子沈灼怀从前在家里爱吃的时令蔬菜到他碗里:“总之,我与君儿年纪已大了,由不得你们,也不想再生出许多事端来。我只想嘱咐你一句,万事小心。”   “……知道了。”沈灼怀夹起那菜,塞入口中,很是清甜,“父亲。”   父子间没有说什么别的话,但在场的几个人,都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决定。   沈德清要杀。   沈无非不会阻拦。   孟榕君惯会活跃气氛,不一会,饭桌上又开始融洽起来。   桌上饭菜渐空,天色也逐渐晚了,司若与沈灼怀对了个眼色,便打算准备辞行回温家。   倒不是沈无非和孟榕君不愿意他们住下,只是司若觉得住下——多少还是有些别扭,他宁愿回去被温楚志打趣。   然而就在这时,管家江维良却突然走进侧厅中。按道主人用饭时,没有命令或是传唤,江维良是不会进来的,然而他却突兀走进,未等沈无非准许,便紧着步子到了沈无非孟榕君身边,俯下身子,附耳在两人身边说了一些什么。   沈无非与孟榕君忍不住皱起眉头。   司若望向沈灼怀:这是怎么了?   沈灼怀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江维良平日里不是那样不得体的人,除非真的有急事。   “好,你出去吧,把人请到正厅,同他说我们很快便到。”沈无非眉头未解,做了个摆手的动作。   江维良离开后,沈无非掏出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方才开口:“……蔺慈仪蔺左相,突然登门拜访。”   沈灼怀与司若同时一愣。   左相?   这位不是,他们怀疑的对象之一吗?!   司若立刻望向沈灼怀,与他相对,动了动唇:“是他!”他下意识抓住沈灼怀桌下的左手。   沈灼怀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抬头望向沈无非:“父亲要和左相谈事,我与诺生可要回避?我们可以从后门走,避开左相的尊驾。”   “不必。”然而沈无非面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神色,他点点桌面,皱眉道,“他听闻你与司公子都在,说是要见见你们。”   作者有话说:   更新更新~~~ 第168章   司若与沈灼怀从彼此眼睛里,都读出了一个词:   不安好心。   且不说这位蔺左相是怎么知道沈灼怀与司若都在这里的,又是为何莫名其妙地不请自来,按道来说,哪怕要见,蔺慈仪要见的,应该也只是身为沈无非独子、沈家世子的沈灼怀而已,如何偏偏又带上了一个司若呢?他又是从何种渠道得知,司若在其中的关系?   沈无非看出他们心中有所疑虑,开口安抚道:“蔺左相是圣上身侧之人,为人……算得上方正,或许只是从皇上口中听闻过,有所好奇罢了。无事,你们权当是陪我去喝茶消食的,无非必要,不必开口。”   有沈无非话在这里,蔺慈仪又那样说了,沈灼怀他们是不去也得去。   说来也奇,沈灼怀虽身为世家子,但这些年里,却从未真正见过这位大名鼎鼎,权倾朝野的左相一面,今日他与司若,是头一回见到蔺慈仪。   在他人府中,这位左相倒是半点也没有身在客场的拘束,已经品起茶来。见到几人入了正厅,他笑笑,举起茶杯,权当打了个招呼。   蔺慈仪看起来大概六十末尾,至多到七十岁左右岁的模样,头发结成高椎,梳得整齐,太阳穴两侧鬓发霜白,嘴边蓄着一小簇胡须,也已夹杂着白色,与他如今年纪不太相当。他并不是司若想象中的那般奸佞模样,相反的,就好像沈无非说的那个词,“方正”,他打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典型的清瘦文官长相,身形修长,相貌堂堂,温文儒雅之间,又透露着一股清正大方、叫人信服的气质。而那双眼睛里,也没有什么凶相——   司若都有些疑惑。   此人着实不像是什么坏人,举手投足之间都在说自己是个君子,身上穿的不是官袍,而是一件普通的儒生衣裳,甚至在不太惹人注目的边角,司若还能眼尖看到一个补丁若隐若现。   但也是因为这个补丁,让司若心里始终保持了一点怀疑。   一个当朝首相,真的会完美廉洁如此吗?   若真廉洁如此,又如何会让手下门客轻易逃脱制裁呢?   自然,司若没有再那样光明正大地盯着蔺慈仪看,而是悄悄收回目光,随沈灼怀坐至下首,听沈无非他们寒暄。   “沈兄,实在是许久未见了啊!”蔺慈仪开口便唤的沈无非“沈兄”,“沈兄伉俪,也有将将十年并未入京了,可教小弟好想。”   “哪里哪里。”沈无非带笑推辞,“蔺大人如今已是左相,这‘沈兄’一称,我们实在是当不起啊。”他见蔺慈仪杯中茶水快见底,亲自帮他添上,“只是不知今日蔺大人前来,诱失了远迎。”寒暄几句后,沈无非也没有客气,露出锋芒,“蔺大人消息实在灵通,明之这混孩子才回家,连榕君都是才知道的事,蔺大人便立刻上门来见这混小子了,他如何当得起啊!”   蔺慈仪嘴角弧度一滞,很快,他恢复笑容,借拂去茶叶的动作掩盖自己面上情绪:“沈世子可是如今圣上面前红人,我入宫几次,都与世子错开,这不,才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他一摊手,“没料到,沈世子还正在,还有司公子——”他笑眯眯看向司若,“司公子也真是个能人。姓司……蔺某似乎记得,从前刑部还是大寺,有名仵作便是姓司,只是这年纪似乎对不上,他也没有儿子……司公子莫非也与刑部有旧?!”   司若心头一跳,没想到蔺慈仪这样快就联系到他祖父身上了,他微微垂眸,作揖道:“多谢左相夸赞。只是下官从前不过是个书生,自学成才罢了,没有什么家学渊源。”   “哦,可惜了。我还以为能旧友相聚。”蔺慈仪点点头,又转回目光,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又接着与沈无非和孟榕君畅谈起来,“沈兄与令正此番上京不易,是打算在京中长住吗?”他一拍掌,“如此也好,世家自从分川而住,京城已许久未这样热闹过了。至少住至开春?皇上说今年要重新将耕春节办了,可是件大事!”他目光流转,望向对面几人。   孟榕君立刻一笑:“哪里能住这样久。”她将手放在沈无非手上,“各川有礼法可循,无诏,世家在京中不得住过一月,如今也快过去一半了。想来元日前后,我们便要动身。”她笑得温柔,话里却半点破绽不留,拍拍沈无非的手,用埋怨似的口吻说,“是我太久没回京城了,也太久未见明之,想的慌,非要他与我上来的。”她喝了口茶,笑道,“倒是要谢谢蔺大人,日万机的,还要来关心我们家事。”   蔺慈仪被孟榕君明里暗里刺了两句,倒是不恼,只是拍了拍脑袋道:“哎呀,是我记不得了,沈夫人从前也是京中虎门将女出身,寂川毕竟比不得京城,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孟榕君不说话,只是笑。   又聊一阵,蔺慈仪似乎没什么话好说了,便起身辞行。沈无非乐得送这位不知来意的家伙走,赶紧端茶送客,让江维良将他送走了。   等确认蔺慈仪离开,沈灼怀和司若方才从后门离开沈家,回到温府。   面对左相的突然来访,司若仍旧觉得很奇怪,然而更奇怪的是——蔺慈仪打的幌子,是来看看沈无非夫妇,以及他们的儿子沈灼怀。可在几近三炷香的时间里,蔺慈仪却似乎完全将坐在下首的沈灼怀忽视掉了,他甚至问起过司若,却唯独没有提起过沈灼怀。   这让司若觉得古怪和别扭。   他对沈灼怀道:“你说蔺慈仪今日……所来到底为何?”   两人并排躺着,司若新洗了头发,长发松松散开,落在身侧。沈灼怀捉着一簇鸦青发丝,一边玩一边思考:“……我想不到。”他想了一会,摇摇头,坦白道,“这个人……我捉摸不透。”他翻转侧身,与司若目光相接,“诺生,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司若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但……”他又说,“我觉得,不完全。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好像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样良善。”   他蜷缩着身子,脑袋垫在沈灼怀坚实的手臂上,司若戳戳沈灼怀果露出来的结实肌肉,突然说:“为什么我明明与你差不了几分高,却偏偏你就这样大只结实,我与你同吃同住,练武也是学的你,总比不上你半点。”   沈灼怀笑了,他掐住司若的脸蛋,忍不住亲了上去,亲了好一会,司若脸都绯红一片,沈灼怀才放手,将他虚虚搂入怀中,亲亲额头:“不然怎么说我是你夫君呢?”他顿了顿,正色道,“不过你说的对,我也觉得蔺慈仪不可能是个好人。”说着正经事,结果手开始不正经地上下其手。   司若被他捉弄得头昏脑胀,一顿羞恼地反击后,仍旧不得了结,又还要全神贯注地听沈灼怀的话,只能恨恨踹了他一脚:“什么夫君?大尾巴狼!”他揉揉自己有些发烫的脸,“……蔺慈仪……蔺慈仪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又是不是这一切的主谋……可他已经位极人臣了,谋划这一切,又还能为他带来些什么呢?”司若蹙眉,却感觉到温热的吻在自己眉心舒展开来,“……沈明之……”他呢喃道。   “春宵苦短。”沈灼怀说,“我现在不想想蔺慈仪,只想想你。”   月色如水一般融化,一点一点渗进了半开着门的屋子。“吱呀”一声,有些松动的门叫唤一下,好似是被这皎白月光给推动了,又好像是被即将到来的春风吹拂的。醉人chum情中的人抬头探目,却又很快被这冬日里更灼热的炉火所覆盖。   ……   司若睡醒时,发觉身边的褥子已经冷了,所有被子都盖在自己身上。   他扭头望去,发觉沈灼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站在窗边,窗子被支得大大的,月光大片大片泼洒进来,将他照亮,好似叫他周身都笼罩上一层遥不可及的光。沈灼怀手上捏着一个酒壶,背对着床,望着窗外景色,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他赤l/u/o着半身,麦色皮肤上长而粗砺的伤痕几乎布满整个背部,在月光之下,却如同什么神祇降世一般,反射着光。   司若欣赏了好一会,方才坐起身,披了件大氅:“沈明之,你在望什么?”   沈灼怀喝酒的动作一滞,他放下酒壶,回过头来,见到司若:“诺生,你醒了?”他大步回来,唇边扬起一丝笑容,“炭火好像不够了,要不要我再加一些?”   司若摇摇头:“不冷。”他搂着大氅,走到沈灼怀身边,看了一眼那酒壶,又动动鼻子——沈灼怀身上酒味不轻,想来喝了有小半壶了,“倒是你,怎么了,醒的这样早,还一个人喝闷酒。”   “……”沈灼怀抿抿唇,沉默一会,方道,“我……梦到了蔺慈仪。”他说,“不是现在的他,是更年轻的他。亦不是现在的我……是来沈家之前的我。”   他好像求助一般看着司若:“我记得很清楚,在今日之前,我与他素未谋面,没错吧?” 第169章   沈灼怀和司若说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那是他约莫着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的样子——至于为什么能确定这个年纪,是因为那个时候沈灼怀手上的伤疤还在痒——他没有到沈家之前,他手上被火燎伤的伤口总是反反复复,尤其一到夏天,便痒得要人的命,重重复复地抠破皮和血痂,又重新长好。这样的日子直到到沈家之后,方才结束。   在他的梦里,他还是那个夏天会挠破自己两只手的孩子,只是他并不在老太监身边,也不是四处跟着镖队走,而是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几乎每天只有日落时能见到一点点太阳。周围都是一些恶狗或是豺狼,而他手上有各种各样的、笨重的武器,他要与这些饥饿的野兽厮杀。   也就在这黑暗的地方,不远处,是小小的沈灼怀唯一能看得到的一点光源,那是一盏有两个他这么高的油灯。   而油灯旁边,站着一个全身漆黑的男人,他戴着能够遮住全脸的帷帽,就那样站着,看着一个个小小隔间里,沈灼怀,以及他身边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同类与野兽的厮杀,死亡或是重伤。痛苦的丝毫永远笼罩着这一片天地,然而他从未有过任何怜悯。   而至于沈灼怀为何能够确定,那个带着帷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蔺慈仪——   是因为在梦中,沈灼怀曾经杀死过一只半岁大的幼虎,这也给他背后留下了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   那时,那个戴着帷帽的男人难得地走近了,用充满赞叹的语气说:“很好。”   “别让他死了。”   而后又离去。   此后,沈灼怀便从梦中惊醒。   “……我记忆里从未有过,我曾经在那样的地方待过的印象。”沈灼怀说着说着,便冷汗涔涔,他双手撑在桌上,分明是寒冷冬日,豆点大的汗珠却从额头滑落,“……我只记得,我小时被太监收养,虐待,而后便与沈德清互换了身份……”他看向司若,“然而、然而这个梦,却这样真实……真实得好像真的是发生过一样,我甚至能够记起,梦中我将那老虎绞死时的触感,以及它的利爪划破我脊背的巨大疼痛。”   “可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的记忆怎么了,我记忆力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沈灼怀唇色发白,他捏着自己眉头,只觉得头昏脑胀,“这到底只是一个梦,还是一段突然多出来的记忆?”   “沈灼怀……”司若抱住他的手,试图用体温给沈灼怀一点气力,“或许是今日突然见到蔺慈仪,日思夜想,才会做的噩梦。人怎么会突然多出一段记忆来呢?”他抚摸着沈灼怀的背脊,顺着他的蝴蝶骨至上,“安心,我给你扎两针安神好不好,天色还没亮呢,我们再睡一会……?”   然而司若的动作却突然一停。   他突然意识到,沈灼怀背上的确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口,就在他蝴蝶骨下方一点,横跨几乎整个背部,伤疤突出,十分狰狞,前后均尖,而在这道伤疤两侧,还有数道几乎平行的长长伤口……若非是有人用锐利非常的尖刀挑破开他几乎整张皮肉,那便是像沈灼怀梦中所描述的那般——被一只大猫利爪划过。   “是这里。”沈灼怀低低道,“我也突然意识到,是这里。”   他又喝了一口酒,有些微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说,“我到底是不是因为意外,和沈德清交换的身份,进入沈家,成为沈灼怀?”   “我又为什么会忘记这一切?”   他声音颤抖。   司若从背后抱住了他。   “别想。”司若说。   “不要想这么多。”他的手在那些伤疤上流连,眼里却并没有任何厌恶,只有淡淡的怜惜与心疼,“沈灼怀,我说过,你就是你。纵使从前成就了你,可如今你不是因为从前的你而一成不变的。你受过伤,也进到沈家,这是结果,不是因。那时你才七岁,忘记了一切又如何?或许正是因为你想保护你自己,才要将这一切忘掉。”   司若眸中闪过一丝光:“无论是谁要伤害你,改变如今我们的现状,我都会不留余力地报复回去。哪怕他位极人臣也一样。”   沈灼怀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将司若回抱:“好。诺生,有你在,我很安心。”   司若找出银针,为沈灼怀施了针。他其实已经有些倦意了,但看着沈灼怀这副模样,还是强撑着睡意,撑着下巴,坐在床边,看着沈灼怀。直至沈灼怀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司若方才重又深呼吸一下,拍拍自己,叫自己清醒一些,取回银针,然后轻手轻脚地躺回沈灼怀身边。   后半夜过去,倒是十分安宁。   此后一连好一段时间,沈灼怀都没再提起过这回的梦境,司若再问,他也觉得奇怪,只说后来没再做过这梦了——好像这古怪梦境真的只是因为见了一回蔺慈仪。司若表示沈灼怀何时变得这样胆小了,见了个大官,竟吓得发了噩梦。   但那梦境之事到底也没被彻底忘掉,像是一道鬼魂,萦绕在两人心头。   马复死后,京城的一切风吹草动都停歇了,什么雪眉春,什么杀人取心,好像都成了过往茶歇饭后的闲谈,算不得什么顶大的事。元日将至,天气却渐渐好起来,雪不再这么大了,京中又是一片热闹景象。   至于沈德清……   沈灼怀与司若寻过许多次,再没有他的任何踪迹。   好像他也不过是一个神出鬼没的鬼魂。   司若开始思考另一件事:回家。   回乌川的家。   一年之中,总要有与家人团聚的日子,从前司若从未有将司屿庭孤零零一人留在乌川的时候,而且他年纪逐渐大了,寒冬腊月,司若总也不放心。加之,到了过年的时候,温楚志定是要回灵川温家去的,他们不可能继续住这叨扰温岚越——着实是不合礼法。   司若给沈灼怀说了自己的想法:“伯父伯母元日前要回寂川,你也许久没回过家了,不如就回去和他们好好过个年,我们年后见。”   谁知沈灼怀一听,却顿时摇头:“不。”他好像一条尾巴竖起来的狗,“诺生,我要和你走。”   司若瞪大眼睛:“你有你父母,我有我祖父,你和我回去,像什么样子?我又该如何像祖父介绍你?大过年把你带回来?!”   沈灼怀定定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眼看着司若一个茶杯就要甩过来,沈灼怀眼疾手快截住,连半滴茶水都没有漏,稳稳地放回桌面,“我不同你走,爹娘才会生气。”他娴熟地顺着司若的毛撸,“唉唉唉,别打我,听我说。我娘把家主玉牌都给你了,我若不同你走,他们才会怀疑我们之间又出了什么事——到时候我吃不了兜着走!”   司若:“哦。”   司若:“那关我什么事?”   沈灼怀:败落。   司若本想着把一切都交代好便动身的,结果没成想,他还是没走成。   倒不是因为京城又出了什么棘手的案子,而是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乌川的,他祖父的信。   司屿庭的信并未直接寄到温家,大抵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司若如今的住处。但他却知道司若一直同温家的人在一起,因此填的是温岚越收,而温岚越莫名收到一封急信,莫名其妙拆了,这才发现收件的不应该是自己,而是司若,辗转之下,司若终于得到了来自远方的消息:   信写得很直白,并没有什么问候的话,只是很清楚地告诉司若,过年他不必回乌川了,叫他在京城等着,司屿庭不日便会上京与他相见。并且信的最后还写了,等司若看到这封信时,或许司屿庭路已经走了一半了。   这回轮到沈灼怀慌了:“祖父竟要来京城?”   “是……”司若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信,也觉得奇怪,“但他没写,上来具体是为什么,只说有事要办……”他抬起头时,便看到沈灼怀好像忙作一团,“……你在干嘛?!”   沈灼怀翻找着温府中行商留下的招徕单子,见司若疑问,抬起头来:“哦,我在找我的地契。”他看起来很紧张,“祖父来了,叫他住客栈便太不得体了,可住温府也不好,住我父母那……也不好,也不好。我记得从前温楚志打赌输给我一座京城的宅子,恰好够我们三人住……得趁着祖父来前快快找出来,再请人收拾过……不行,实在不成便找个牙人直接买套新的。我记得附近有套三进的,附近便是馆子和戏院,周围也幽静,适合咱祖父休息……”   “沈灼怀。”   沈灼怀仍旧在忙。   “沈灼怀。”   沈灼怀好像听到什么警告。   他感觉似乎有些背后发凉,直起身子,去看司若。   司若手中捏着一只杯子,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你‘身无长物’,‘京城的宅子想都不敢想’吗?”司若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你穷得很吗,若非有温楚志接济,饭都吃不起了,还‘直接买套新的’?”   沈灼怀下意识后退两步:“是、是身无长物……”   他道:“这不是,这不是温楚志和我赌输了,给我的……”   “还有、还有!”他手指指天,“还有前几日我不是回了趟家!我娘塞给我的银票!刚好够买宅子!买完我就没钱了,就要夫人你养活我……啊!”   温楚志哼着歌,乐颠颠地提着一只鸟笼走进院中,他今日好容易恢复了些往日温家纨绔的身份,将京城画舫花船里许久未见或是素未谋面的姐姐妹妹们都好好见了一面,乐得几乎要飞起来了。他正想把今日见闻和自己的好兄弟分享一下,才走到沈灼怀和司若住的院前,便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拿着扫帚在扫地。   温楚志:“哎!沈灼怀!”他开开心心打招呼,“今日你怎么这么勤奋啊——”   他突然指着沈灼怀英俊的脸蛋:“不对,你,你的眼睛怎么黑了一圈,被谁给打了?”   沈灼怀冷冷扫他一眼,“乓”地将温楚志丢远。   作者有话说:   想要海星嗚嗚嗚嗚嗚 第170章   最终在两人商议过后,司若还是同意将祖父接到沈灼怀从温楚志手里赢到的那座小院里住着。   说是小院,但温楚志这样一个公子哥儿手里能吐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不会逊色到哪里去,这宅子离温府算不得太远,只有三条街的距离,在繁闹的街中心,周围酒茶商铺一应俱全。但院子又并不吵闹,实在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算算时间,司峪庭也该到了,司若与沈灼怀将小院大致清好后,便搬离了温府。   “其实一到京中,我便想带你来这里住下的。”院子里收拾的人来来往往,沈灼怀百无聊赖地玩着司若的手指,“只是那时候我怕你更气我……”   司若指挥搬运工将大件的家具搬到指定位置,并没有听清沈灼怀背后的嘟囔,“啊”了一声,方回过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灼怀怨念道,“你权当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一个不该说话不该动的木偶,司公子哪日想起来了,便玩一玩我,想不起来,便作罢了。”   司若:“……”他好像隐隐约约闻到了什么酸酸的味道。   花了将将一天时间,从天将将变白到日落西山,沈灼怀那些秉持着“既然祖父进京小住那一定不能叫他住得不舒服”态度买下的黄花梨、红酸枝和紫檀木的大件家私方才一一到了它们该到的地方,纵使司若没有亲自去动手,但还是累的够呛,并且决心日后必要整顿整顿沈灼怀这奢靡之风。   当然沈灼怀也不是没有“乖巧”的地方——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交代给了司若,从现钱到银票到商铺留存,美其名曰司若已经成了他的家主,他不能越过司若去处这些事。   司若一边点着沈灼怀交上来的账簿,一边往新家的房间走,走着走着,突然注意到后面跟了一大只逾步逾趋的沈明之。   司若奇怪道:“你跟我来做什么?你房间在那头。”   他指向相当南辕 北辙的另一端。   沈灼怀委屈:“祖父还未到,我们非要现在就这样生分吗?我就不能先与你睡上几夜……”   “不能。”司若斩钉截铁地拒绝,“祖父根本不知晓我们之间的关系,这地方又是新的,万一日后他来了,我们却在他面前走错了地方,睡在一块儿,他会怎么想?”   “不可。”   司若相当铁面无私,并且留给沈灼怀一声清脆的门响。   沈灼怀站在门外,侧着头,似乎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夜。   夜色幽深,难得身边没有沈灼怀捉弄他,司若点着盏油灯,披散着头发,懒洋洋坐在床上,靠着软乎乎的被褥,拿着沈灼怀交上来的账本,一条一条地在对着账。   说实在的,司若对这一块算是一窍不通,几乎所有东西都是重新学来,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一是商铺,二是赢钱,三又是地契,教他看得多少有些头疼。好在司若学东西算快,处处迷茫后,很快上了手。   “噔噔噔”、“噔噔噔”   突然,他听到好像啄木鸟敲木头似的声音,又好似是敲门声。   司若从账簿里抬起头来,望向门口。   敲击声又停止了。   他重低下头去。   可没过多久,那烦人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来,三声一组,络绎不绝。   那些数字符号本就看得司若有些心烦,他捏捏眉头,气冲冲下了床去:他倒要看看大冬天的,是哪只不识趣的鸟儿,这个时候还在找虫吃!   “欻啦”一下,窗户打开。   司若一愣。   门外当然没有什么啄木鸟,但却有一个比啄木鸟不知要大上多少倍的沈灼怀。   沈灼怀半坐在窗台上,手还保持着准备去敲击支窗的动作,见到窗户终于开了,他这才放下手,直气壮地开口:“你怎么这么久才我?”   司若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大晚上的,做什么不走前门?跟做贼似的。”   沈灼怀嘻嘻笑笑:“这不是想重温一下旧梦嘛。”见司若让出了地方,他干净利落地一撑身子,从窗户边上跳进屋里来,望望四周,忍不住皱眉,“怎么这么冷,没有烧炉子吗?”   司若关窗的动作一滞,似乎是忘了。   于是沈灼怀又赶紧给他开了窗户,生起炉子,不一会,屋子里便暖和起来。司若重又坐会床上,拿起账本,只是这回床上立刻挤下了一个沈灼怀。虽说司若根本没有准备两个人能盖下的被子,可沈灼怀习武出身,哪怕冬日身子也暖得像个火炉似的,贴着司若,叫他觉得看着看着,几度昏昏欲睡。   尤其沈灼怀还挠猫儿似的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   总之,第二日,第三日,沈灼怀便彻底赖在了司若的房间。   至于那个在另一端的空房?   沈灼怀说:“大不了等祖父来了我再去。”   ……   又过了三日。   司若与沈灼怀才睡醒不久,正在用早饭时,从江维良那借来的管家就急匆匆跑进来,报道司峪庭已到城门了。   “祖父竟这样快!”司若站起身,掰了掰手指,惊喜道,“三日船,两日路……原计划不是五日吗?!我本以为要明日才能到呢!”他急急扯沈灼怀,“快走,我们去接人!”   沈灼怀看司若那副兴奋模样,也笑道:“好,莫急。”他伸出手指,捏了捏司若的脸,“软轿我早几日便已备好,不用太紧张,不会叫祖父等太久的。”   换好衣裳,两人便要出门。   谁知管家又急急进来了,见到司若与沈灼怀,管家一副无奈模样:“沈少爷,司少爷,司老先生说……”他欲言又止,“叫你们不要去接他了,他自己会过来。”   “这是何意?”司若皱眉,在沈灼怀的帮助下穿上外袍,“祖父都到京城了,我们两个小辈不去接,这算得上什么?”他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问道,“祖父怎么了?”   管家说:“……司老先生遇到了一名故交。总之,司老先生的意思是,叫你们暂时不要与他见面,他已经知道府邸地址,会尽快赶来。”   司若眉头微蹙,祖父遇到了什么故交,能直接推延了他们的见面?但司峪庭既然已经这样交代了,他也不好驳他的意思,只好点点头,表示明白,又坐下了。   沈灼怀则道:“横竖不差这点时间,不必太担心。”   司若只得又坐下来,静静等待。   原本他们要出门时,还是个晴朗的天气,可不知怎的,不过多久的时间,那朗朗的晴空竟就骤然黑了下来,雾青色的乌云像是集结的军队,占据了半壁天边,目光所及的天空之中,一晴一暗,一阴一阳,古怪极了,仿佛是被天狗一口吞噬了一半。   天幕将倾,暴雨将至。   司若看着这天色,不由得担心起来:“怎么偏偏成了这般样子,不行……若是祖父再不到,我得去找他了。”话音未落,那倾盆大雨便立刻倾倒下来,淋湿街上行人,明明在家中,司若都能听到不少人对这突如其来大雨的咒骂。   “我要出去找祖父。”司若起身。   沈灼怀自然知道司若的担忧,还未等他开口,已经去找了他惯用的伞,手上还拿着另一把,是预备给司峪庭的:“好,我们一起。再叫江百通也叫人去接。”江百通便是沈灼怀从江维良手上借来的管家。   雨实在是不小,落在地上,一砸一个水坑,长长袍子拖地,卷起一地泥泞。街上行人也变得少了,只有几家早开的商铺,看着这倾盆大雨,忧愁一天生计。   但还没等司若他们走出多远,迎面便走来一个熟悉的撑伞身影——   就是司峪庭。   他身边没了别人,只有他自己,背后背着一个有些分量的木箧,沈灼怀见状,放下伞,赶紧冒雨跑过去,顾不得和司峪庭打招呼,便接过他身上木箧,自己背着。不过须臾功夫,这豆大雨水便将沈灼怀浑身打湿,司若也赶紧过去,用伞遮住沈灼怀。饶是如此,冰冷雨水进了衣裳,还是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意识到是司若他们出来找自己,司峪庭一愣:“这样大的雨,怎么好跑出来!”   司若一边掏了条帕子塞给沈灼怀擦脸,一边忍不住埋怨:“倒是祖父!这样大的雨,也不找个地方停留,等我们去接便是了,非要冒雨来吗?”沈灼怀接过那条帕子,擦着脸,司若才扭过头,“还有,祖父在京城既然有故友,那又有什么我们见不得的?若是早些派轿子出去,也不至于要背着这么重行囊自己来!”   被孙子好一通埋怨,司峪庭却并未生气,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辩驳,他看着司若与沈灼怀两人亲昵自然的举动,了然道:“辛苦沈公子了。”   “哈……阿嚏!”沈灼怀又狼狈地打了个喷嚏,“不辛苦,不辛苦。祖……司老先生一路奔波才是辛苦。”他笑得温文尔雅,“快些进府中避雨吧,天气太冷了。”   回到府里,司若赶快赶了沈灼怀去换干的衣裳,又领了司峪庭去他房间:“祖父,你信上未说要来住多久,能陪我们……我过完元宵吗?”哪怕平日面对案件时司若总是镇定干练,但对待家人,司若还是会回到一个孩子一般的气性,他小心翼翼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京城,但既然难得来一趟,就住久些嘛……”   司屿庭叹了口气:“诺生……”   司若见司屿庭神色,失望低下头去:“往年……都是一块过的,这才叫团圆。”   “好罢。”司屿庭却突然开口,叫司若惊喜抬头,“诺生说得对,一家人总是要团团圆圆才好。”司屿庭最终还是不忍心拒绝他,故作轻松道,“正好耕春节也已经二十多年没办过了,老头子我也好好凑个热闹!”   司若眼睛立刻亮了:“好,我这便去和沈灼怀交代!”他笑着,转身出了门,留下身后司屿庭目含笑意地望着他。   只是兴冲冲走到一半,司若好像才想起什么似的,放缓了脚步:“……耕春节?!”   作者有话说:   一些溫情戲份~求海星求評論求各種~(打滾) 第171章   司屿庭来后,沈灼怀和司若明面上是分睡两个屋子,每天用过晚膳后便会各自回屋。然而只有沈灼怀与司若知道,夜深人静之时,会有一只冬日里本该不存在的大号啄木鸟“噔噔噔”敲响司若的窗。   也不知是司屿庭实在老眼昏花了,还是他根本没把沈灼怀与司若的关系往那方面想,总之,在司若各种旁敲侧击下,司屿庭表示他从未听闻过什么动静,每日都睡得很沉。   司若:满意。   同时又有些疑惑:到了他祖父这个年纪,大多都少眠难睡,祖父睡得这样死,莫不是要出什么问题吧?   但面对司若的疑问,沈灼怀只是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放心罢,我们祖父想来只是太久没睡过这样舒服的地方,过于高枕无忧了。”末了还给自己邀功,“你说我在乱花钱,可祖父睡的舒服,这不是第一等的重要事?”   司若想想也是,虽还是觉得哪里奇怪,但也随他去了。   江维良派来这个他本家的管家江百通的确是他子侄辈的人,也人如其名,很有些本事,与司屿庭见面当天便玩笑着套出了他的口味,每天准备的菜色都很是清淡,但又叫人食指大动。   司屿庭住了几日,都忍不住开玩笑似的说:“沈公子安排得这样妥帖,老头子回乌川后,怕是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   沈灼怀也笑:“那便把厨子也送回乌川便是。”   司若尤记得司屿庭来信说他来京城是有事要办的,可连着几天了,司屿庭却都没出过家门,这让司若有些好奇,他禁不住开口问:“祖父,究竟是什么急事,非得要你在年节前到京城来?”而且来了却办不成了。   司屿庭本来是笑着的,听到司若的话,却顿了顿,深深望了他一眼:“……祖父的私事。你莫要问,我自己会处好。”他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扫过沈灼怀,而后又收回,笑笑,“时候还没道,船开得急了一些。怎么,要赶老头子走了?不是前几日还说要留我吗?”   司若跳起来:“没有!我只是担心是什么重要事情,想帮帮忙……”他轻声道,“祖父不愿意说,便罢了、诺生哪里会赶走祖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司若的话提醒了司峪庭,第二日开始,他还真就开始出门,还忙得整日不见人影,早出晚归,每日回来,身上都披了晚打的霜露,面上也难掩疲倦。司若再度提出想帮忙,仍被司峪庭拒绝,说这是他当官时的陈年旧事,叫司若不要牵扯其中。   这下闲下来的倒是成了沈灼怀和司若了。   好在再有几日便是元日,街上一日赛一日的热闹,送年猪的、迎财神的,卖桃符的络绎不绝,从早到晚的鞭炮声也几乎未停歇过,炸开的红纸散了一地,小孩儿捡了红纸,又折成小狗小鸟儿,挂在树梢,一整条街都红彤彤的,喜庆欢喜极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新一年的到来。   “京城在吉日前总会办一场花灯会,城中百姓皆可参加。听说今年灯谜的彩头还是圣上与皇后亲自挑的,只是不知是什么。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沈灼怀问司若。   他们在外头逛着,路过城中心的高台,这儿已经用竹篾围砌成一个隐约的花灯雏形了,匠人们在夜以继日的赶工,周遭几个孩子仰着脑袋,向上看那似乎直入云端的尖顶。   “灯谜吗?”司若回眸望向沈灼怀,乌川书院从前也有花灯会,不过大多是元宵前后,而且由于书生们都忙着考学,这花灯会至多也只是春闱前的一点放松,而彩头,不过是某位名师单独的一次指点。至于京城这般盛大的节会,司若其实是从未参与过的。   “我以前总拿第一。”司若很认真地掰着指头算了算了,“四年前第一次参加,比第二只高了两分,大前年便超出很多,拿了第一,前年也是。后来去年……去年因为我总拿,老师就不让我参加花灯会了。”他抿抿唇,像是在告状,“说我参加了,别人就不乐意参与,我只好去读书,一口气把举人考了。”   司若这埋怨般,又带着一点不自知的骄傲的语气,不由得叫沈灼怀觉得可爱,他笑弯了腰,眼看四下无人注意到他们,忍不住亲了司若一口——司若瞪大眼睛,若不是沈灼怀躲得快,已经被一巴掌扇到了脸上,沈灼怀说:“你放心,京城的花灯会绝对会让你满意。”   花灯会那日,京城解除了夜晚的宵禁。   这是这座古老城市一年之中,在元日之前最喧闹红火的日子。百姓放下手中一切,游商归家,与家人有了难得的相聚。而在花灯节上,无论士农工商,也无论贫贱荣华,都能够真正地、平等地在同一个地方,享受着同一份快乐,此刻,没有人有身份地位上的差距,也没有财富上的天差地别,那满天的孔明灯,缤纷的花灯,都映入相同的眼睛,所有人能欣赏着相同的美。   朱雀大街原本是京城最主要的通道,但在花灯节当晚,这里变成了展览花灯,以及放置灯谜的好去处。人群熙攘,有带着孩子的夫妻,有鬓发霜白的老人,也有在黑暗与明亮交织之下,偷偷牵着手,面色绯红的年轻男女。当然更多的,是举着各式各样花灯的稚童,在人群间穿梭来去。   “来来来,猜灯虎咯,一文钱一次,猜对有奖!”   “哎,我这一文钱两个灯谜,来我这儿吧!”   “呸,老王八,你还来这套!大家可别去他那儿,猜出来了里头也尽是些废物!我这儿,我这儿物有所值!”   沈灼怀与司若双手隐在袖中,暗暗牵着,走过长街,听到两个灯谜小贩对骂,忍不住相视一笑。   司若停下,对他们说:“我各来十个罢。”   在一旁的沈灼怀乖乖掏钱。   小贩面面相觑。   大多来猜灯谜的百姓至多只会买一个两个,一条路上选择不少,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抢彼此生意的缘故,这一来就二十个……卖一文钱的那个上下打量沈灼怀与司若一番,小心翼翼道:“猜不出……不退钱?”   “不退。”沈灼怀朗声笑道。   看二人模样,的确也不是像出不起十几二十文钱的人,于是两个小贩也暂时歇战,开始给司若选灯谜。   “什么东西夏时长,冬时短,写时方,画时圆?”   小贩话音未落,司若似乎根本没有思考,便立刻开口:“日,太阳②。”   小贩挂起眉头,从桌底交出来一只木雕的小狗。   另一个小贩看了他一眼,开始翻找:“何火无烟——打一虫子!”   “照夜清①。”   另一个小贩叹息一声,从底下抽出来一只巴掌大小的兔儿花灯,制作精巧,叫人生喜。   “猜一海物: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③。”   司若又道:“螃蟹,骨从肉生。”   ……两个小贩你来我往的,一连又出了好些个灯谜让司若猜,然而却根本没有难倒他,每次都是小贩话才说完,司若便答出答案,甚至有遇到司若从前见过的灯谜,小贩刚刚拿出那写着灯谜的纸,司若便将谜底脱口而出。不一会,两个桌子上便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下楼来,金钱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胃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种相思一撇销④。”见司若几乎是立刻就揭破几个谜底,小贩也来劲了,洋洋洒洒好一串,有点得意道,“公子,这回可不是猜一种了,这是十个字!”   司若面上波澜不惊,垂眸思索不过片刻,又抬起头来:“一,至十,很好猜。”   “‘下’,卜落为‘一’,‘天’,人何在为‘二’……由此而来……整首词是藏字词。”他的语气笃定,似乎认为自己绝对不会错。   司若这样快速的、几乎是快问快答的节奏,很快便吸引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有些好事的,也忍不住去催那小贩:“快说啊,对不对,愣着做什么!”   那小贩呆了一会,没好气开口:“没错,对的!”   两个原本站在对立面的小贩,面对司若这个共同的“敌人”,面面相觑好一会,最后只得告饶:“我们这里实在没有更难的题目了,这位公子,要不我们把钱给你退了……”   “不必了。”司若笑笑,好像雪中静静绽放的梅花那样,寂静的,却又有着独特的清冷之美,“钱留着罢,谢谢你们,我玩的很开心。”他推推那些小玩具,只拿走了那只花灯,“我喜欢这个,其他都留下,可以吗?”   两个小贩连连点头,赶紧将司若送走,好似他不是财神爷,而是什么瘟神似的。   街上玩了一圈,司若猜灯谜的名声几乎是声名远扬,各个灯谜摊位风声鹤唳,简直是见到司若,就恨不得把摊子收了,生意也不要做了,生怕他把前年攒的老底都猜完。司若逛了又逛,被无情拒绝,郁闷道:“我有这么可怕吗?我只是喜欢看看闲书罢了!他们真可恶!”   沈灼怀又忍不住笑,但别过头去,没让司若更生气,他给司若塞了一串糖葫芦,宽慰道:“还有一个灯谜,我们不是没去吗?”   司若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糖脆包裹着山楂的凉意在他口中蔓延开来,叫他心情好了一些,他抬头看沈灼怀:“还有哪里?”司若去揪沈灼怀的衣袖,撒娇似的,“我要去!”   沈灼怀指着长街尽头,最末端,那高耸入云的,由赤、蓝、紫等数色组成的巨大花灯,上好的绸缎包裹着层叠竹篾,璀璨灯火中,一轮月光若隐若现。灯花比月光更亮,月色与灯火相伴,组成了这烟火人间。   “砰!”   就在沈灼怀伸出手指时,一声爆响,而后便是满天虹色,焰火散落,与璀璨星光同辉,倏然间,五彩虹焰将昏昏天空照亮,又顷刻熄灭。   “在那里,灯火处,焰火下。”沈灼怀说。   司若微微倚靠着他:“好美。”   ①:萤火虫。选自《敦煌变文集》   ②:相传为王安石所创   ③:唐皮日休   ④:南宋朱淑贞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 第172章   焰火响时,就已经是整个花灯会快结束的时间。   大部分人是先自朱雀大街街尾去看那皇家准备的巨大花灯,再往后一点一点走的,而沈灼怀与司若却反其道而行之,逆着人群,慢悠悠地朝花灯与焰火之处而去。这个时候,总是没有人去关注别人在做什么的,因此哪怕是在人流之中,他们也牵着手,大大方方,偶尔见到一些孩子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手指交缠之处,沈灼怀也只是面带笑意,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   天空之中焰火不散,地上夜晚如白昼灯火通明。   “好热闹。”司若由不得感叹,“许久没这样热闹、轻快过了。”   司若这声感叹,显然是意有所指,沈灼怀听了,心有所感,捏捏他的手心:“会的,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每年也都有这一日,火树银花,悬灯结彩。”   “我刚到京城时……”司若突然停下,面向沈灼怀,“看到入城的那长长门廊,黑洞洞的,城门一关,总觉得这里像个被封死的牢笼。”他不好意思笑笑,“就像毒总有可解之物一样,万事总有解法,今日……咦?”司若蹙眉,忽然越过沈灼怀,向他身后走了两步——他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阴暗小巷。   “怎么了?!”沈灼怀立刻警惕起来,他意识到司若应该是见到了什么,“你看到了谁?莫非是沈德清?!”   可司若却摇摇头,有些狐疑的垂头思索:“莫非是我看错了……”他对沈灼怀说,“我看到的不是他,却是……”司若顿了顿,“却是圣上。”司若眉头紧皱,“我看到一个与圣上长得十分相似的男子牵着一名女子的手,从那条巷子走过去了——”他指了指沈灼怀身后,“刚刚就在那里,一下子便不见了。”   “但是圣上怎么会这个时候出宫……而且还同别人一起呢?”司若眉头紧皱。   沈灼怀朝那条巷子走去,左右查看,却并未发现司若说的人,更不要说那是当今皇帝:“圣上唯有元日得以出宫,与民同乐,而宫中嫔妃更是不可能就这样跟随圣驾……就算是皇后陛下,也不可能不带着任何护卫,就这样与皇上出宫。”他想了想,“或许只是一个与皇上格外相似的人罢了,别多想。我们快去花灯那儿罢。”   司若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他点点头,把一切抛开,向前走去。   而沈灼怀跟在他身后,将离开那巷口时,又向里头望了一眼。   依旧什么也没有。   还在宫廷花灯这儿的人已经很少了,基本只有几个负责点灯和看护的人,已经开始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哈欠。   前几日他们路过这里的时候,这花灯还未做好,只能隐隐约约看得出来是什么动物的形状,经过工匠的连续赶工,如今其已经大放了一夜光彩,五色磷光照耀下,一头头顶鹿角,身似野麋,眼目如虎的多彩麒麟矗立着,原先远眺便已觉得其精妙,近看更见其威严。司若站在这麒麟花灯底下,仰头而望,好像遥遥在与那麒麟目光相对。   “今年的灯谜的彩头被拿走了几份?”沈灼怀自来熟地问。   看护者愣了愣,意识到沈灼怀是在和自己说话:“三……四份罢。”他道,“今年新改了规矩,灯谜由原来三层改为了九层,好些人猜到一半就猜不下去了。怎么,二位公子要试试?”   沈灼怀看向司若,笑道:“他要。”   花灯会朝廷花灯的灯谜就像外头的灯谜摊子,一样是要给钱的,只是给多少看各人心意。朝廷也不是为的刻意敛财,年节过后,会有个专门的部门将这些银钱搜集起来,派发给京城及附近一些鳏寡以及各大济孤院,算是做善事。   沈灼怀掏出两锭金角子,丢给那看守人:“九层,加上最后的麒麟灯谜,一次性都买了。”   看守人颠颠金子,乐道:“这感情好啊!”   他立刻招呼自己同僚,从麒麟灯旁的几棵树上摘下悬挂在上头的,折叠着的红纸,放置在桌面上,一共九张,被分成三堆,看守人解释道:“三棵树代表了三种不同的灯谜类型,分别是字、成语或是俗语,最后是诗词。公子可以将答案写下来,只有这九个灯谜全部回答正确,才可以去挑战麒麟灯谜,如果答错其中一张,那么很可惜,失败,先付的钱也不能退。”   司若点点头,就要去揭第一张。   毛笔占满浓墨,下笔如神。   看守人先前一直在这儿守着麒麟,一直没功夫去花灯会上逛逛,自然也没能听到司若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见他每掀开一张题,立刻下笔,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后来的目瞪口呆。   他同僚戳戳他,小声道:“不对,我听闻今年灯会来了个猜谜的天才,猜得又快又准,不会就是他吧?!”   看守人摇摇头:“什么……他说不准瞎写的呢……”   他话音未落,司若声音便响起:“写完了。”   看守人连忙看去,只见九张红纸上,是潇洒有力的字,他循着顺序念去:“一,镜中人——入;这个简单。二,昨日不可留——乍,也对。三,半部春秋——秦,对了。字谜总是很容易。”他将首三张红纸收起,向后看,“四,依旧当年兰州浴——固若金汤,又对了!第五,平原门下客三千……胜友如云,哎,我当初就说这个该换难一些的,你们说太难就没人猜出来了,看看吧!第六,咄——我看看公子你写的什么……”   “脱口而出。”司若道,“咄字的谜底,便是‘脱口而出。’”   看守人无奈:“公子果真聪慧!”   沈灼怀站在一旁,笑意盈盈,好像赢的是他似的:“不然呢?”   沈灼怀这副得意模样,自然落入了司若眼里,他瞥了沈灼怀一眼,却不是带着不满或是警告之类的其他什么不好的情绪,只是——叫他好像有点世家公子的模样,不要跟不值钱一样。   “还有最后三张。”看守人明显紧张起来了,他小心翼翼掀开第一张,“是这个——‘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又叫明月送将来’①。”   “影子。”司若不等他揭开,已经开口。   “又对了。”看守人只好说。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②。”   “风。”   “……对了。”看守人揭开黏着浆糊的另一端红纸,那里写着每个灯谜的答案,上面赫然一个大大的“风”字,“还有最后一张,公子您只要这道也对了,便能挑战麒麟灯谜。”他说,“其实今日不是没人到过这一题,有位张公子也答对了前面所有答案呢!只是他的速度没您快罢了。偏偏到了最后一题,他抽到和您一模一样的题目——”看守人嗤笑一声,“便没答出来。”   他轻轻掀开红纸:   只见红纸的一端写着谜面,上面正是:“石头层层不见山,短短路程走不完。雷声连天不下雨,大雪纷飞不觉寒”。而在谜面下方,司若用隽秀有力的字写着它的谜底——石磨。   “您答对了。那张公子出身很好,竟从未见过什么是石磨哩!”看守人笑道,“他答错后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司若笑笑,没有答话。   接着看守人便引了他与沈灼怀到麒麟灯谜处。   原来,那麒麟灯谜,便是巨大的麒麟灯口中衔着的一个小巧灯球,通体雕花镂空,以银铸成,被安置在麒麟灯将近顶端的地方,也是整座花灯最绚丽之处。有人获得了资格,方有个手脚麻利的人,顺着巨大而又空洞的麒麟攀爬上去,在周遭、甚至更多百姓的瞩目与惊呼之下,伸手去取走那反映着灯火、星光、月光与焰色的花球,而后将他交给司若。   司若接到银球,便察觉这也是个灯谜——最终的灯谜被蜡封在银球最中心的位置,银球虽为镂空,却空隙繁密,并没有能探手进去取出灯谜,且不破坏这载具的办法。他盯着圆球思索了一会,上下翻看,最后找到银球顶端,青鸟翅展之处按了按。   “啪咔”一下,银球一分为二,里头的蜡封也掉了出来。   “挺有意思的。”司若说。   他稍稍用力,便碾碎了那并不太结实的蜡封。一张纸轻飘飘落了下来,司若伸手去接,放在手心看:“……十人九死?”他举起那张纸条,问看守人,“这竟是你们最终的灯谜么?为何会选这样一个不吉利的题。”   看守人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这,也并非小人能挑选的,只是依照上级的命令,将谜面放在其中。”他道,“看公子的意思,是已经猜到了答案?”   司若点点头,将那张纸在蜷在手心,揉成一团。   “独活。”   他说:“谜底是独活,一味药材,可治风湿麻痹之症。”   看守人松了口气,笑道:“恭喜公子!今日花灯节的彩头是御药房送出的上好独活与各色药材一份,也可折现银钱三百两!公子可来此处填下信息!”   “等等。”司若却突然说。   “我不要独活。”   他望向沈灼怀,眼睛亮亮的:“实在麻烦你了,我不要独活。”这话是对着沈灼怀说的,他嘴角微勾,“独活寓意不好,我不喜欢。劳烦大人把独活送给城中鳏寡,其他药材,送到城西沈府。”   他捉住沈灼怀的手,又轻轻说了一遍:   “我不要独活。”   ①:苏轼   ②:李峤   作者有话说:   最近開始會很忙很忙很忙…… 第173章   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了他的脸颊。   司若身子蜷了蜷,一摆手,将那饶人清眠的玩意一巴掌打下去。   然而很快,那茸茸触感又周而复始。   饶是还处于睡梦之中,司若也忍不住皱眉:到底是谁这么烦人——但随即他心里便升起一个名字:   他费力睁开眼,冬日难得的好太阳从半张的支窗中射出,司若下意识遮掩,须臾,他才看清了蹲在床前的沈灼怀,以及沈灼怀手里那一直在让他睡不得觉的东西——可就是这么一眼,却叫司若立即坐直身子,从沈灼怀手里一把抢过:“你——”   他摸着手里那圆乎乎的、毛滚滚的,有大概两个成年男子巴掌宽度的小玩意:一个灰扑扑的,以短兔绒缝制成的团子,浑身的毛发均匀地炸起来,圆乎乎的顶端是一点晕染开的白色,嫩黄色的喙和浅红的爪子隐没在炸开的毛发之中,颇有几分孩童的志趣。   “……小东西。”司若轻声道。   他手指轻轻拂过那圆乎乎毛球,好像是在抚摸那只已不知去向的小小白头鸟。   沈灼怀半蹲下来,用那双好像天生就会讲情话的眼睛盯着他,但此刻里面更多的是歉意:“前几日……我见到有鸟儿叫声,便突然想起了它。”他也伸出手指去,点点那圆球,“本说我们要一起将小东西养大的,若不是我……”   “莫谈往事了。”司若垂下眼睑,他迅速打断了沈灼怀。   “你能想起小东西……令我很开心。”他拨动着那软而舒适的毛团,注意到两片缝合的毛皮布料上,有一两针并不缜密的、跳脱的针脚,司若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眸,冲沈灼怀说,“伸手出来给我看看。”   而听到这话,沈灼怀却像是听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迅速将手缩到背后去。   但在司若的注视之下,沈灼怀还是乖乖伸出了手。   他已经许久没有再用手套遮掩住自己那些不堪入目的疤痕了,沟壑丛生的手掌上,新旧伤疤交织,深褐色与浅肉色的长条混在一起,饶是司若已经见过无数次,仍是心头一疼——但很快,他找到了“证据”:被绣花针扎出的血点,遍布着沈灼怀左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不太清晰。   但十指连心,一定很疼。   “你这又是何必……”司若轻轻抱怨,但这抱怨并不是在说沈灼怀多事,相反,他既是感激,又是心痛。   沈灼怀笑了笑,收回手来,故作轻松:“太久没做过针线活儿了,从前我可不是这个水准。”   忽然,一点温热呼吸靠近敏感的指尖。   沈灼怀一愣。   司若居然亲吻了一下他。   然后沈灼怀指尖又是一疼——   司若抬首,唇齿之间,有一点鲜艳的殷红颜色。他伸出舌尖,舔了舔那猩红血迹,果不其然,是铁锈一般的咸腥味道。   他的脸有点红,不知是因为被沈灼怀给感动的,还是因为自己刚才这格外胆大包天的举动。   “以后你要是受伤——”司若说,“也只许在我的准肯下。”   沈灼怀呼吸一紧,眸光微闪,眼底升起一片危险的光。下一刻,冬被好似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遮住所有光线。黑暗之中,沈灼怀快准狠地抓住司若不安分的两只手腕,欺身而上——   “咚咚咚!”   “咚咚咚!”   然而就总在这种时候,总有不解风情的人来破坏难得旖旎。   沈灼怀放开手,司若的脸已经彻底红了,好似一颗饱满的水蜜桃,看得沈灼怀恨不得一口咬下去。   他没好气地对外叫道:“谁?做什么?!”   门外人一愣,似乎是没意识到沈灼怀一大早竟会出现在司若房里,过了一会,才开口道:“少爷,司公子,温家公子有情。”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管家江百通。   沈灼怀眉头一皱:“温楚志?他一大早又作什么死?不去见他的画舫妹妹了?”   江百通一顿,又说:“……不是这位温公子,是温玉延、温公子。”   温玉延,是温楚志在刑部的表兄,也是当初帮了司若与沈灼怀忙的那位温家人。   听到江百通这样说,沈灼怀自然不能再做什么,只能叹了口气,怒气冲天地将被子一掀——司若探出头来,用唇语无声道:“温家表兄?”   沈灼怀点点头。   司若想了想,冲门外江百通道:“江管家,温公子是已到我们府上了吗?若是到了,还烦请他耐心等待片刻,我们、我很快就出去!”   “并非。”江百通见司若声音终于响起,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叔叔在临走前给自己那意味深长的叮嘱,赶忙道,“温公子递了封拜帖,请司公子过府一会。”   沈灼怀声音凉凉响起:“只有诺生一个人?”   “……是。”   沈灼怀声音没了。   不一会,打扮整齐的司若出了门来,还仔细阖上了房门,见江百通有些好奇地想往里看,轻咳一声:“咳,沈大人今早有些事找我谈。若是……”他顿了顿,“若是我祖父问起,你便说是公事,不方便透露。”   江百通了然点头。   梳洗一番,又简单用了点早饭,司若便动身了。   ……   沈灼怀骤然被冷落,在外晃荡一圈后,又回到了司若房中,独守空房。   他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轻轻嗅着上头司若遗留下来的,草药的清苦香味。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混账的变态,可手指尖那酥酥痒痒的感觉好像还时刻存在着,仿佛数千只蚂蚁爬过。他抬起手,看到那上面被司若犬齿咬破的细小伤口,靠近鼻尖,闻了闻,又吻了吻。   厚重的冬被遮盖住几近所有光亮,适应过初期的黑暗后,沈灼怀能够清晰看到被褥中的一切,那棉布的纹,刺绣的花纹,以及司若不知什么时候掉下的一条青丝。他的呼吸逐渐浑浊,发烫,好像司若还陪在他身侧一般。   “咔”的一下,门被推开了。   脚步声响了起来,逐渐靠近床榻。   光亮突然重新出现在沈灼怀眼前,他一时没法承受那刺眼光芒,眯起眼睛。随即,被子被抖落——   “沈灼怀!!!”司若瞪大眼睛,气鼓鼓的,“你……你!给我起来!”他指着沈灼怀,有些结结巴巴的,“我、我不过出去一会儿,你在这里做……”司若深呼吸一下,给了沈灼怀一脚,“出去!!!”   沈灼怀坐直身子,头发因为方才被子压迫松了,一头长长的乌发散落在脑后,尾部有些稍微卷曲,他眯着眼,轻笑着,低声道:“谁知你这样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去人家家里做客好一会儿。”他声音嘶哑极了,里头有些遮掩不住的东西,随着他抬起的眼眸漫散开来。   司若脸颊飞起一片红云。   他转身出门去,重重地摔上了门。   沈灼怀用力眯了下眼睛,捏了捏眉心。   ——“哗啦!”   结果还没等他睁开眼,一盆冷水就将他浇了个底朝天。   沈灼怀:“……”   沈灼怀苦巴巴望向司若:“诺生……”   “住、住嘴!”司若脸还有些嫣红,他一个眼神扫过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不对!”他握拳,“先不说这个。”他顺手从旁边扯来一条擦脸的巾子,丢到沈灼怀脑袋上,而后当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般,正色道,“温家表兄找我过去,是有正事要谈。”   “他请我帮他个忙。”司若说。   “什么忙?”沈灼怀胡乱呼噜了一把脑袋,望向司若道,“雪眉春有新进展?那为何不叫我去?”   他显然还在为此耿耿于怀。   司若真想给他一个暴栗,并且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有龙阳之好,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打算先说要紧事:“不是雪眉春,但他又怀疑与雪眉春有些干系。”他眉头微蹙,“玉延兄说……进来刑部牢狱中,有许多还未判批的犯人莫名其妙身亡,而后尸首便被拉走。这些犯人都是犯下重罪之人,虽说还未判决,但十有八九不是斩立决,便是流放,因而一开始他们死了也就死了。但按来说,他们哪怕再罪大恶极,死后也应先交还家人,见过最后一面,然而玉延兄却注意到,这些尸首是直接被人拉去乱葬岗埋葬的。”   他在沈灼怀旁边坐下,一边说一边思考,任由沈灼怀开始玩他的手指,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玉延兄……你与温玉延还挺聊得来。”沈灼怀轻哼一声,他看到司若又瞪他一眼,赶忙转移话题,“你是说他觉得这些犯人死得太不同寻常?他去过乱葬岗了吗?”   “去了……吧。”司若有些迟疑,“玉延兄没有明说,他只说了乱葬岗尸体不少,那处又是多年宫中人处腌臜之物的地方……”他垂眸暗忖,“宫中……竟有人值守。”   “乱葬岗那地方,的确不是什么能轻易靠近的。”沈灼怀眸色微深,他和司若解释,“原本那处只是周围穷苦百姓无处收敛亲人,日长而成的乱葬岗。但那里离宫道近,宫女侍卫们出宫回家大多都走的那条路,一来二去便开始有人在那里偷偷处置些不好在宫中处的东西……或者人。如今几朝过去,那里周围的百姓已迁走得七七八八了,只余下一个乱葬岗。”   “那玉延兄莫非是怀疑……”司若手握成拳,指甲嵌进皮肉里,他声音很轻,只够他和沈灼怀两人能听得清——   “他大概是怀疑,狱中犯人莫名其妙身亡,或许与宫中之人有关。”   沈灼怀道。   他想到这一层,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   “刑部虽说多为他温家本家人,可毕竟那是在朝廷之中,再紧密的关系,也难免容易走漏风声。温玉延这怀疑的对象、”沈灼怀冷笑,直指穹顶,“也着实是胆大得通天。也难怪他连自己身边亲信都不敢找,要来找你一个局外人。”   沈灼怀话只说一半,但司若却完全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玉延兄让我回来考虑一下,要不要帮他。”   他抬眸,与沈灼怀对视:“我要帮。”   小剧场:   小沈:啊,我真像个变态!(感慨)   小司:(白眼)我也这么觉得。   作者有话说:   準備進入最後一個案子啦 第174章   温玉延会找到司若,自然是因为最近又死了个囚犯。   但这回温玉延却偷偷使了个主意,找来个与自己相熟的狱卒,委托他将一具病死的无名氏尸体运进狱中,偷天换日,将那囚犯死尸换出。   司若与沈灼怀一同来到与温玉延相约的地方,为保消息隐蔽,温玉延甚至没将尸体拉去义庄,而是直接送到了自己一间空置的宅子里,便匆匆寻了司若帮忙。   见到沈灼怀紧随其后,温玉延一愣,拱手行礼:“明之也来了。”他笑道,“听闻你最近回家了。”   沈灼怀点点头,轻哼一声,全当应了。   “他来给我打下手。”司若随口道,“玉延兄,尸体在何处?”   温玉延立刻道:“请随我来。”   两人跟着他拐入弯曲隐蔽的线路,一边走,温玉延一边和他们讲一些方才没来得及和司若说的情况:“此人是刑狱中一个囚犯,叫张大,大约三十余岁,正值盛年。”他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请进——是个采花大盗,奸淫妇女不下十数,被捉拿后直接送到了京城。按律,张大定是要落个秋后处斩的。”   他们进入一间逼仄的屋子,像是柴房,但又被隐藏在层层的屋子里,更贴切的说法是这是个密室,比耳房大不了多少,里头放了一张板床,再进了三个大男人,几乎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这里隐蔽一些。”温玉延抱歉笑笑,继续道,“奇怪的是,最近死亡的囚犯都是突然急病死的,除去最初那个身子骨比较弱的犯人外,其他人,包括张大,他们身体都很好——甚至称得上健壮。”他掀开遮在板床上的白布,“狱中大夫说张大和他们得的是同一种病症,都是一夜之间便没了,但再追问,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温玉延说:“因此……我才想求小司大人你帮帮忙。”   白布之下躺着一具面色青白的死尸,唇色发绀,眼皮紧紧合着,整个人平平躺在板床之上。尸首已经开始发僵,但还未生出尸斑,只是皮肤白得有些可怖。司若朝沈灼怀点点头,沈灼怀随即让出半个身位,叫他靠近板床。他戴上手套,拨开张大的眼皮,又去检查他的手指。   ——唇色发绀,按道来说,像是中毒,但司若目前却并未在张大身上看到其他中毒的表现。   “其余囚犯,也是这般死状吗?”司若开口询问。   温玉延点点头:“是的。”他说,“基本见到的是这样的尸体——大夫说是会传染的病,但和张大一个牢房里的其他人都没有问题,只有他死了。”   司若捏开尸体的嘴,凑近一些去嗅闻——没什么异物的味道,他在沈灼怀的帮助下,将尸首翻了个面,仔细检查一遍,然而整具尸体是完整的——这就意味着张大并非受外伤致死。也怪不得温玉延觉得棘手——若只是简单的死亡,温玉延身为刑部中人,想必一眼便能瞧出端倪。   “可发现什么了?”温玉延紧张道。   “暂时没有。”司若摇摇头,问他,“张大死时玉延兄在现场吗?他是什么模样,和现在可有区别?”   温玉延思考了一下:“他……我是今日早些时候突然接到消息,说牢中有个囚犯不好了的。等我赶到狱中时,张大已经不行了,整个人呈‘大’字躺在地上,嘴微微张开,眼睛是闭合着的,手足……手足相当放松,很安详,像是睡着了,甚至面上还有些笑容。”他抵着下巴,“上回有个囚犯出事时,我也刚巧见过,与张大死得一摸一样。”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温玉延问,“还有,我突然想起来,不知有没有关系。他们被发现时,身上都有很多汗,领口与鬓发都是湿透的。张大也是如此。”   “不像普通的毒杀,但也绝非急病而亡。”司若捏起竹叶大小的利刃,“让一让。”   飞光闪过,尸首身上衣帛被割碎,司若站立床边,面无表情地将更厚一些的刀片刺下尸体皮肤,干净利落一刀,便剖开了表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鲜血淋漓,新死的尸首血还未曾凝干,顺着他戴着手套的手、锋利的刀尖滴落,司若微微垂眸,似是觉得血液有些滑手,甩了甩手腕,便又稍稍用力,向里而去。   温玉延见过许多技术精湛的仵作,又身处京城,处过不少疑难案件,司若手段自然有所耳闻,但亲眼所见,还是不禁啧啧称奇。   “他昨日胃口不错……你们刑部大狱伙食这样好?”司若挖出一团混杂着血液与胃汁的肉块,面对尸体毫无波澜,几乎已经成为他面对案子时的一种自我保护,那团东西已经开始散发出一丝隐隐的酸臭。不知何等原因,那恶臭血肉分明是从亡人体内取出,但望去,却总给人一种它在蠕动的即视感。沈灼怀和温玉延两个世家公子双双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   司若却往前一递:“大鱼大肉,还有虾蟹——这是刑部大狱惯常的饭?”   温玉延一愣:“怎么可能!哪怕他明日就要死了,也不可能吃这样好的……”话说到一半,温玉延明白过来了,“这是他的断头饭?!”   司若没有回应温玉延的话,扯来遮盖尸体的白布,将那团血糊糊的东西放到板床上,又取来竹镊,在一堆混合物中钳起什么:“……沈灼怀,你之前问这案子是不是和雪眉春有关,现在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他抬眸,有锐利电光一闪而过:“我的答案是有。”   他将钳起的东西同样放到白布上,那东西是一长条的,稍微卷曲的草叶一般的东西,乍一看,像是那些混合物饭菜中的调料,然而司若有了前车之鉴,已经对此物再熟悉不过:“椒青草。”   “什么?!”沈灼怀一震,“椒青草,诺生,你确定?”   “此物就是椒青草无疑。”司若说。   温玉延自然知晓椒青草的威力,他脸色大变,冲到司若身边,也不顾那东西污糟了,空手抓起来:“不是说不是中毒死的吗?怎么会……”   “的确不是中毒。”司若微微叹了口气,他重新检查了一遍张大尸体的体表,尤其他的面部,“椒青草的分量太少,甚至还没有雪眉春中多。他不是因为过度摄入椒青草而死的。”司若眸色沉沉,“沈灼怀,你还记得周家兄妹吗?”   沈灼怀被突然提问,愣了一下,随即开口:“你说的是……金川的那个案子?当初我记得你说,他们像是被冻死的。”   “是。”司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的死状与张大有些相似,甚至脸上都有笑容。当时我以为他们是被关进冰窖之类的地方冻死的。因为只有冻死的人,才会在死前有这般幻觉。可——那可是酷暑天。”   他抿抿唇:“如今我明白了——他们或许和张大一样,都遭遇了……”司若顿了顿,看了一眼温玉延,没把沈德清的名字说出口,“椒青草。至于玉延兄所说,他们死前大汗淋漓,那或许并非是死前急病的症状,而是杀人的手法。”   他指给两人看:“他身上没有反抗的痕迹,是因为在这顿‘短头饭’里,张大便已经中了椒青草的毒,陷入了幻觉。但人的本能是会在一定程度上反抗精神的,所以他手指在死前有紧紧蜷缩的痕迹。”张大手掌是完全松弛开的,但五指却像是一只鸡爪一般卷曲起来,微微朝上。他的手心有些撕挠的痕迹——像是指甲划破的。   “而他的口唇微张,舌头肿大,牙齿上刮蹭了一些织物的丝线,整体面部也有些肿胀,水干涸的痕迹从他的脖颈一直到额头——”司若看向沈灼怀和温玉延,“你们可听说过一种刑罚叫做水刑?”   水刑,是极刑的一种,受刑之人的手脚会被人捆绑起来,而后施行者会用被打湿的布帛或是宣纸,一层一层地盖在受刑人面部上,水的压力逐渐渗透,一层一层覆盖下来,受刑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对空气的控制力,而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吸入含着辣椒水或是盐水的水份,最后哪怕张大嘴,也再触不到任何可以呼吸的空气,窒息身亡。   全程受刑人都是清醒的,清醒地看着自己迎接死亡。   这法子并非宁朝首创,而是已流传多年,因为杀人不见血,是个“优雅”的杀人手段,一直被流传于宫廷之中,前朝倾覆之时,不少宫人被迫殉葬,便用的此刑。   温玉延身为刑部的人,对诸多刑罚的熟悉程度是不言而喻的,他听到司若话后,面色一白,并未说什么,只是微微侧眸,似是在思考。   “若是水刑,那定是与宫中人有关了。”沈灼怀捏了捏鼻梁,“我听闻宫中管昭狱那些家伙,最是喜欢这等子折磨人的手段。只是若真要这样杀人,又何必要给他用椒青草,叫他死前有个好梦呢?”   “这就要问问温大人是怎么看的了。”司若镇静道,他其实在发觉此人死法时,便已隐隐猜测出了温玉延为何要寻他来多余走这一遭——温玉延看不出他们是被水刑杀的?不可能,只是他要一个答案,一个脱离于朝廷的,肯定的答案,“温大人心中早有猜测了吧。”   “是。”温玉延叹息一声,他望了一眼那具被开膛破肚的尸首,转回目光,“我见到所有尸首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们是被水刑杀的。而杀得这样‘完美’的,只有宫中专干脏活儿的近卫。”他说,“我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何要插这个手。就算近卫不杀他们,他们迟早也是要死的。”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   还能为什么?   因为椒青草,因为雪眉春。   因为当今圣上,还在靠那味已经被京城禁了的毒药。   续命。   第九案点滴天明 第175章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元日将至。   沈灼怀与司若外出忙碌这段时间,司屿庭已经趁着清闲,把宅子装点了起来。原来只是粗粗打一番的庭院,被司屿庭指挥着几个下人挂上了新春的桃符、红纸,廊下也放置了一对木雕的春牛。他们这宅子不大,住得临街,因而也每日都能听得街上孩童边唱腊月歌,边放炮的声响。   看到这样的红火,司若才意识到:年真是要快到了。   天大地大,都没有过年大。   哪怕是恶人,总也是要过年节的。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除了些小偷小摸,一下子安平下来,就连温岚越这每日点卯的都闲了下来,时有空档约司若和沈灼怀出去吃饭。   当然,也是为的监督监督温楚志——   自打没了温楚志的事,他就彻底一头进了他的温柔乡,京城的青楼画舫遍布着这位温家公子哥的身影,常客都快常到把画舫买下了。温岚越实在看不过去温楚志这般没志气的模样,恨不得耳提面命、让他有点事做做,后果便是温楚志一溜烟跑到了沈灼怀他们家里。   美其名曰避祸。   这一避就避到除夕夜,直到温岚越亲自上门,跟拎着一只兔子似的,拎着温楚志的领子把他揪走,温楚志这次逃家才算是划下了句点。   虽然司若和司屿庭都非北人,但今年难得在京城过年,祖孙俩便也随京城的风俗,除夕一大早,便跟着厨娘在厨房里学做起了花式的面点,沈灼怀掺合不进去,只好在一旁打下手。   同时忍不住指指点点:“这里……应该加花汁了。”   “……加多了诺生,再加点水面罢。”   “太干了。要不让我来?”   司若侧眸。   沈灼怀无辜望去。   司若收回目光,继续下力和面。   然而沈灼怀说得对,司若作为乌川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南方小公子,纵使从前吃过苦,但对面食这种难以驯服的生物,他还是头一回下手。以往的聪明才智在这一面盆的黏糊面团里,似乎完全帮不上半点忙——司若转头看司屿庭,司屿庭那一盆倒已经开始像模像样的“盆光、手光、面光”。   再低头看看自己,干巴的是干巴的,粘稠的是粘稠的,湿答答的一团不明生物痴缠在手指上……   “明明我们的步骤是一样的。”司若皱眉,不解。   厨娘看着司若好看眉目中掩饰不住的那一点颓丧,忍不住道:“小公子,司老先生是一点儿一点儿加水的,可您……”她掩嘴笑了指指旁边空了的水盆,“这一盆花汁都要空了!”   看到司若一副垂头丧气模样,沈灼怀赶忙道:“没关系,水多加面,面多加水便是。”   他顺手把司若的手从盆子里捞出来,湿了水的面粉痴在上头,怪有些分量,又立刻把他干净的手也弄得黏糊糊的,红色的花汁染红了两人的指尖,仿佛是偷偷去上了蔻丹。但沈灼怀压根没有在意自己的手也被弄脏,动作娴熟地帮司若清干净手指。司若伸着手,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好像一只高傲的小猫,被泥水溅脏了毛毛,只等着人类帮忙。   直到这一番动作做完,司若才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头——   只见司屿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擦干净了手,抱胸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们,面上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司若深呼吸一下,立刻甩开沈灼怀的手,“我、我想起来对联还没有挂!我去问问江管家放哪儿了!”   然后转身便走,一刻不停。   留下沈灼怀与司屿庭面面相对,心中苦笑。   但司屿庭倒也没有为难沈灼怀,只是路过他时,重重地拍了一把他的肩,道:“老朽去歇一歇,沈公子——就陪陪我那孙儿罢?”   沈灼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其实整座宅子只差宅门两侧的春联还未挂上了,那是因为不同于宅院内的垂花门等内宅小门可用红纸对联,京中风俗,平安门,即宅院大门,历来都是要新刻桃符挂上的。尤其历年攀比风气渐盛,年份越大的桃木,越得望族青睐。司若自然没有与纨绔们攀比的意思,因而他选桃符时,只是将将选了个中等的,只是特地请司屿庭提了字,又亲自篆刻。   古朴门头没有牌匾,唯有一枝梅花绕墙而开。江百通站在地面上,司若则一手扶着梯子,另一只手拿着刻好的桃符,几乎半个人悬挂在梯子上头,努力比划着位置:“要再左一点吗?右?还要往右?”   江百通紧张地攥着手,生怕梯子上的小祖宗掉下来,可又实在劝不动司若,只好紧张兮兮地:“对,再侧一点点……小司公子,左,对,上,对了!您别动!挂好了就别动!我去扶着梯子,那个梯子的脚好像有点儿……”   “不碍事。”司若拍拍手,就要从梯子上下来,“这不是很简——”   他话音未落,脚下便是一空!   “小心!”沈灼怀恰恰赶到门口,见到司若踩空,足尖轻点,欺身而上,一把搂住了司若!司若是几乎整个人向后倾倒的,他下意识闭眼,以为自己这个年怕是要不好过了,谁知却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头发被挤得有些乱糟糟的,他从沈灼怀怀中探出脑袋来,看到他眼底又气又后怕的情绪,小心翼翼:“你来啦……”   “我自然是来了。”沈灼怀把司若放下,一把掐住他的脸,蹂躏了好几下,才终于放下些心,“不然就要被你吓个半死了。”   司若的脸蛋被他掐得红扑扑的,但自知亏,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脚踹了一下那个已经“啪”地在底下散架了的梯子:“报废了也好,省得其他人不知道,用了受伤。”他嘟囔着,余光却瞥见还有另一侧的桃符正躺在地上呢,“完了,左边的还没挂!”   司若要摔的时候江百通心头一跳,差点以为自己要完蛋,后面沈灼怀出来救场,却也是吓得他快三魂升天。见状,江百通连忙上前:“司公子,我来吧我来吧,库房里头应还有一把梯子,您和沈公子回去歇着就好……”   “多谢你江管家。”司若摇摇头,却很认真地拒绝了,“今年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总不能这种事也要半途而废。”   沈灼怀开口本想跟着江百通一起劝他,可听到司若这样说,心头一软,便对江百通道:“诺生说得对,劳烦你再去拿一次吧,这里我和他来。”   江百通只好离开,去往库房。   见江百通走了,司若目光一转,又望向沈灼怀。   沈灼怀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太高兴,司若心想,大概他是真被刚才自己的不小心给吓到了,于是警惕地四下望望——这宅子闹中取静,又是巷子的最后一家,历来是没什么人会走过来的,只隔着几堵院墙,能够听到附近几家小孩哭闹的声音。   于是司若索性大着胆子,一把——将沈灼怀推到门边去,在沈灼怀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的目光中,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这个吻显然来得相当猝不及防,也完全不在沈灼怀的预料之中——毕竟司屿庭就在家里,又是司若总说的“光天化日之下”,从前在屋里,沈灼怀要司若主动吻他,都要好好哄着,谁知如今只是一个带着气的“英雄救美”,却叫司某人主动投怀送抱。沈灼怀一愣,便任由司若以下欺上。   “真甜。”他低声道,声音嘶哑,有些含糊着,像是含着一块甜极了的饴糖。   “呼……呼……”司若呼吸混着呼吸,眼睛闭着,也不知是不是不敢睁开,长长的鸦羽轻轻扫过沈灼怀的脸庞,痒痒的。   “胡说八道。”司若小小声道,随即“啊呀”了一声,像是被轻轻咬了一口,“你敢!要是叫祖父看出来——”   沈灼怀无赖地亲亲司若额头:“看出来就看出来。”他看起来像只好不容易餍足的野兽,眼睛微微眯起,“大不了就和祖父说,你们家已经绝后了——你这辈子都注定和我捆在……啊哟!疼!谋杀亲夫了!”   两人这么毫不避讳地玩闹着的时候,江百通也终于带着梯子回来了。于是司若立刻收手,毫不留情地一把把沈某人推开:哄好了,人就没用了。   沈灼怀无奈笑笑,只得接过江百通手里的工具:“麻烦你了,江管家,接下来的有我们就够了,你忙你的去。”   江百通出来的时候自然是看到两人亲密的了,为此,他还特地躲了一会。司若沉浸其中,没有注意,却逃不过习武的沈灼怀的耳朵。江百通看到沈 少爷这副笑眯眯,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模样,便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放下梯子和工具,转身就走。   这回轮到司若指挥沈灼怀了:“左一点,不对,右一点,哎呀沈明之,你真是笨死了!我说了左边的!过了过了……”   沈灼怀人生得高大,坐在梯子上,只需得一伸手,便能伸到要钉上桃符的位置,他好脾气地左挪一点,右挪一点,可挪着挪着,却听不见声音了。   沈灼怀扭头。   却看到司若有些拘束地站着,他面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宅子前的沈无非和孟榕君。两人都穿着款式相似的时兴衣裳,手里提着纸包包着的礼物,笑意盈盈地望着两人。   方才司若那点厉害完全不见了,反倒又和个乖巧的小媳妇似的,脸还有些绯红:“伯父伯母要来……怎么不派人吩咐一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嘴唇可能被沈灼怀啃得有些过分,有些掩饰地举手狠狠擦了两下,然而很显然,这是无济于事的,只能够让本来就殷红殷红的唇瓣变得更是粉红,啃咬的痕迹几乎就在说明他刚才和沈灼怀在门外干了什么。   “爹,娘。”沈灼怀干脆挂好了桃符,跳下梯子,稳稳落地。   他看出司若的不自在,便半挡在他身前:“你们怎么来了。”   孟榕君同沈无非对视一眼,双双笑道:“我们不来,你是要一个人过年了?”孟榕君提提手里的东西,“再说,听闻小司的祖父也在?”她轻笑,“我们两家人,总是要见上一面的。”   小剧场:   司小猫:(横冲直撞)(从柜子上跳下来)(洋洋得意)   沈灼怀:有老婆如此,我能怎么办呢,当然只好宠着啦。(无奈摊手)   司小猫:(傲娇点头)   江百通:小情侣谈恋爱,电灯胆遭殃。(点头)(确信) 第176章   还未等沈灼怀出声阻拦,沈无非与孟榕君便先一步进了宅邸。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你爹娘是要与我们一同过年么?”司若小小声的,“可我什么也没准备……”   沈灼怀弯弯眼睛,伸出手去揉了一把司若的脑袋:“估计是吧。”他也小声回应道,“往年他俩才不会顾及我在哪里……大抵是因为今年有了你。”   司若若有所思。   沈灼怀与司若两人在身后的窃窃私语自然没能逃过孟榕君的耳朵,她眼眉低垂,轻轻掩嘴一笑,扯了一下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的沈无非,示意他用余光向后看——   “怎么?”沈无非疑惑开口。   “嘘……”孟榕君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只见司若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司若微微蹙着眉,低头掰着手指,好像在盘算着什么;而沈灼怀则侧着身子,站在离司若大概半步远的地方,面上流露出半分无奈,但更多的是任由的宠溺,一边听司若的话,一边连连点头。   这模样,像极了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尤其是刚才硬要避嫌的样子,叫孟榕君不得不想起了从前的沈无非与自己。   她轻声感慨:“明之虽然……但还是很像你。”   沈无非自然听出妻子话中的未尽之言,他面色柔和下来,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与孟榕君交握的手。   很快,司若从两人身后赶了上来。   他问沈无非与孟榕君:“伯父,伯母,既然难得都在京城,今夜又是除夕,可要在府中住下?”顿了顿,司若补充道,“东厢屋子还是空着的,我让人去收拾收拾——”   “不忙。”孟榕君忙说,“我们只是来吃顿团圆饭,顺便看看你祖父。明日,我与无非便要回寂川去了。”   司若和沈灼怀都一愣。   沈灼怀道:“走这样快做什么?”他拧眉疑惑,“明日元日,却要耗费日子在赶路上么?爹,娘,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他实在想不到,会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他们这样急匆匆离开,简直像是逃离京城。   闻言,沈无非面上闪过一丝忧色,但还未等他将答案说出口,迎面便走来两个侍女——是司屿庭终于得到了沈无非夫妇到访的消息,让人先来将二人迎过中堂去。   有外人在此,沈无非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待会再说。”   沈无非夫妇落座不久,司屿庭也闻讯赶来。   三人见面,说是同僚多年再会,倒不如是老友久别重逢。   司屿庭的脚步声方至拐角处,原本已坐下了的沈无非与孟榕君便起身,几步走到门槛处,好像是在翘首以待。但司屿庭出现在二人面前时,却又是任谁都没有举动,司屿庭在打量沈无非和孟榕君,孟榕君和沈无非也在打量他。不知过了多久,几人才同时作揖——几乎相同的角度。   这是朝堂中与同僚相见的礼节,无论是司屿庭还是已经下野多年的沈无非夫妇,都已经许久没有行过了。但他们好像烂熟于心。   “沈尚书还是与当年一样,风度翩翩。”司屿庭先开口,整个人的神态一扫从前乡野大夫的率然飘逸,多了几分稳重与谨慎,他又对孟榕君一揖,“孟娘子,多年未见了。”   沈无非感慨:“一别二十余年……”他叹了口气,“司兄,你我都老啦,我也不再是朝廷中人,不必像从前那般拘束。”他主动别开一步,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你是主,我是客。”   旧友重逢,万般感怀,涌上心头。   今日中堂之中,在场诸位——除了当时还未出生人世的司若,都是过去那场大火的亲历者。只是那日匆匆拜别之后,便一别二十余年,不再有过任何往来,为避嫌,也为躲险。屋子里没有别人,又喝了两杯酒,司屿庭与沈无非也不再有那样多顾虑,纷纷提起过往惊险来。   这也是沈灼怀第一次,从非书面的渠道,得知自己过去有关的只言片语。   司屿庭说,那是个大雪的冬日。天气与今年差不多,但要比现在要更冷上一些。那是司屿庭已经因为宫中一件案子的出色表现,从太医院被推介进入刑部,他的顶头上司就是沈无非,如今寂川主人,当年的寂川世子。当时沈无非与孟榕君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孟榕君也是刑部女官,二人常常同出同进,是好一对伉俪。司屿庭年纪虽与沈无非相差甚远,但二人却有着相似的兴趣与志向,因而不过多久,两人便成了难得的忘年交,而当时还在闺中的司忍冬,司若的母亲,自然也成了年纪相仿的孟榕君的好友。当年的刑部后堂,总能见到讨论案子的几人。   “忍冬若能活到今日,应当与孟娘子相差不远。”司屿庭握着酒杯,笑了笑,眼角弯起来一个弧度,“只是忍冬没什么志向,孟娘子叫她进学做女官,她却总只跑去读些闲书,男扮女装去与书生争吵。我还记得,她最不喜欢贴假胡子,却又总扮老,松清第一次见她,还以为她是个逃出宫的小太监。”   在从前,司屿庭很少提起他早逝的女儿。   司若心头一动,喃喃道:“原来母亲是这样与父亲相识的……”   那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只能看得见浅色背影的称谓下,曾经也是两个鲜活的,年轻的灵魂,在太阳底下,树梢之间,打打闹闹,是有颜色的,能听得见,触摸得到的。而不是只存在于回忆之中。   其实司若埋怨过司屿庭,很多回。   埋怨他为何只会压着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埋怨他总是闭口不言,好像已经忘记、或是尘封了过去所有一切。司若执着于做官,也是因为他看出司屿庭那假作的洒脱之下,还保留着的一点不甘心。   但今日他却突然看明白了。   司屿庭根本什么也没有忘掉,他只是一个彻底沉浸在过去的老头,久久不能回望,因此才选择的沉默。   司若垂眸,手指微微蜷缩。   突然,桌下,沈灼怀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那是“别伤心”的意思。   司若扭过脑袋,朝他点了点头。   而司屿庭还在继续说,说到那个大雪夜。   受先帝宴请,百官入朝。   他穿着最正式的那一身朝服,被安排在大宴的最尾一桌——当然以他的职位,也只能被安排在那里。先帝节俭,将岁末大宴与自己六十大寿合办,司屿庭记得很清楚,那是太元三十一年。   “那天晚上很冷,因而在朝服里,我还多套了一件棉袍。”司屿庭抿了一点点酒,“也得亏还有件袍子。”他笑道,“否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带着一身的血回家。”   司屿庭知道这种朝宴是没什么他这般小官的事的,因此吃得差不多,先帝也先行离开后,司屿庭就脚底抹油,准备溜走。但司屿庭却没注意到,朝宴现场似乎消失了许多大官。当然,他很快就会发现了。   因为宫门落了锁。   宫门这个时候本是不应该落锁的,因为大部分官员都还未离开,而很显然,他们不可能在宫中过夜。   但还没等有些醉熏熏的司屿庭与那守门侍卫——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据力争,他便突然见到,一把大火,一把冲天的大火猛然蹿起,点亮了半个黑夜。   司屿庭当即酒就醒了。   因为那火是从他身后,宫中燃起的。   “五皇子蓄意谋反,带兵逼宫。”沉默许久的沈无非终于开了口,司屿庭说话的当口,他一口酒也没有喝,杯中温酒已经变凉,此刻他却一饮而尽,“此时先帝太后、皇子皇妃以及大部分高位官员和他们的家眷,都还困在宫中。宫门落锁,五皇子岳家,齐川卫将军亲率伏兵制服朝卫,把守宫门。五皇子持剑威胁先帝交出玉玺。”   沈无非深深望了沈灼怀一眼。   “也就是这个时候,君儿与皇子妃同时发动了。”   沈灼怀喉头一紧。   这是……他背负的另一条人命。   沈灼怀呼吸都快了几分,明明自己方才还在宽慰司若,可如今他的心却好像被一只大手揪作一团——这个新年到来的前夜,他们双方的亲人,似乎都决定不再隐瞒,即使可能真相会毁掉原本美好的气氛。   他感到自己与司若交织的手再度被抓紧。   两个年轻人交握着双手,好像是在给彼此力量。   沈无非将孟榕君稍空的酒杯倒满,沉默须臾,他又开了口:“你们知道为何这么多年都没再有过耕春节吗?”   沈灼怀与司若一愣,不知为什么沈无非突然提起这个,双双摇了摇头。   沈无非说:“在太元时,耕春节是一年两办,一次大雪,一次元宵。”他举杯与司屿庭相碰,“在那日,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及各命妇都会入宫祭拜春神,祈祷来年大宁风调雨顺。但自从二十二……不,应该是二十三年前大雪夜那一场大火后——”   “便再也没有了。”司屿庭叹了口气,接过沈无非的话头。   “直至今年,方才重设?”沈灼怀皱眉。   “方才重开。”沈无非点头。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所以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晚……”孟榕君的眼圈微红,但她笑着,看向沈灼怀与司若,“我生下了一个死婴。” 第177章   北风凛冽。   炎炎火舌吞没金銮,逆向的风掺杂着片片灰烬扑面而来,伴随着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尖叫嘶喊,如海浪一般撞击在人脸上。那烈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火仗风势,似乎不要半柱香功夫,就能够将整座金殿吞吃殆尽。太监与宫女们一盆盆地将水泼入那高耸火焰之中,但却仿佛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司屿庭拎着刚从太医院拿来的工具包裹,呆呆地矗立在这大火前,风卷席着火苗,一下子将那弯曲火焰吹拂到司屿庭面前,将他长长胡子都燎了个尖,然而司屿庭却浑然不觉,仍旧是一副呆滞模样,好像是被这巨大火情给吓傻了。   “司兄!”   终于,旁边一声高呼,像是唤醒了他,司屿庭迟缓地转过头去。   沈无非扯着嗓子,拉着司屿庭:“算小弟求你,可以吗?求你同我进去!”他见司屿庭依旧反应迟钝,竟是“扑通”一下地,跪下了,“榕君就在后殿!她要生了,快不行了!我知道一条小路,保证你能安全出宫,见你的女儿!求你!”   猎猎火焰中,所有声音好像都被风声所遮掩,他们不得不以最大的音量去交流。   沈无非又喊了一遍:“求你!”   此时火苗几乎燎到司屿庭下巴,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揪住滚烫的胡须,将星火熄灭,把沈无非扶起:“沈兄……”他深呼吸一下,眼中反射着燃烧的金銮殿,“快带我去。”   殿中,早已是人间炼狱。   司屿庭在沈无非的保护下,急匆匆躲避过燃烧的烈焰,倒塌的房梁,以及,那些奄奄一息的,如今已认不出面目的,曾今的同僚。他们用仅有的气力低呼着,甚至抱住司屿庭的腿,试图求救。然而司屿庭却知道他们已然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不得不狠心放弃,快步离开。   司屿庭心如乱麻: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又是谁造成了这人间炼狱?   当时的他自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去救一个不知道是否还活在世上的孟榕君,以及她腹中胎儿。   孟榕君是将门之女,对危险有着极强的觉察力,自然也在发生火情的第一刻,便找到了最适合避险的地方。因此,在她与沈无非被迫分开这样久后,她只是脸上受了些轻伤,并没有因为大火遭到其他伤害。   但最大的问题是,她难产了。   孟榕君几乎是以一个奄奄一息的姿态,侧躺在地上,整个人面上毫无血色,命妇裙裙底下是一片血红与羊水混合成的浑浊液体。沈无非冲到她身边,立即握住她的手,给予支持。孟榕君张张嘴,似乎像说什么,又似乎是想叫痛,可或许是因为太过于虚弱了,她什么声音也没能出口。   司屿庭从前虽是太医,如今又做了仵作,可他却并未真正给后妃做过接生——先帝年长,已经许久没往后宫纳入新人了。   他戴上手套,看了沈无非与孟榕君一眼——   就像二十二年后他们的第一次对视一样。   孟榕君咬着牙,冲他点了点头。   ……   “……”司屿庭的手套几乎被血色浸透。   他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几乎不过猫儿大的婴儿,那孩子乖巧地躺在他的手里,那血色之中。   司屿庭低垂着眼睑,没有说话。   孟榕君已经几乎要晕死过去了,她满头是汗,牙齿狠狠咬着沈无非的手腕——几乎将他咬得血肉模糊。但就在孩子脱离母体那一刻,孟榕君还是睁开了几乎被汗水模糊的眼眸,她颤抖着开口:“孩……孩子……”   沈无非望向司屿庭。   司屿庭神色复杂地回望。   沈无非明白了。   这个本不该在今天到来的孩子,在脱离母体的那一刻,就注定死亡。   它甚至没有过一声哭啼。   孟榕君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是想看清司屿庭怀中的婴儿,可她到底是耗费光了精力,竟在沈无非怀中,一头晕死过去!   司屿庭立刻上前,为孟榕君施针,这才稳定下了她的心脉。   “如今……”司屿庭擦了擦那死婴被血液模糊的脸,用包着工具的布将它包起来,“沈兄打算怎么办?”   沈无非抱着昏睡过去的妻子,怔了怔。   他才想开口,两人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   清晰的、有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   司屿庭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被火焰吞没的角落,从前是宫女休憩的一处小厅,用屏风遮掩着,方才无论是沈无非还是司屿庭,都并未注意过这个地方,更不要说在此之前,那里安安静静,没有过一点声响。   而这新生婴儿的啼哭,又是哪里来的呢?   司屿庭随手抄起一条落下的横木,小心翼翼走向那着火的屏风,然后一脚将屏风踢开——   “五皇子妃?您怎么会在这里?!”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包括沈灼怀。   沈灼怀面色大变。   他猛地起身:“五皇子妃?怎么可能!”他踱步凝眉,眸中有暗潮涌动,“不对,我查到的消息不是这样的……金川的档案说我,我是三皇子与三皇子妃的孩子,他们在五皇子的逼宫中被杀……刚出生的双生子也死在那场大火中!”他求助似的望向司若,“诺生,我和你说过!”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般的真相彻底扰乱了沈灼怀的思绪,叫他几乎是无法智思考,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摇头,再摇头。   沈无非,孟榕君与司屿庭都沉默地望着他,以一个长辈的姿态。   他们很清楚真相给沈灼怀造成的可能的打击,但他们也清楚,如今到了是时候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   沈无非叹了口气:“圣上在我的建议下,对当年的记载动了些手脚。”   他说:“当年与君儿同时怀孕的是五皇子妃,同时生产的也是五皇子妃。”沈无非眸色很深,仿佛不见底的死潭,“当年五皇子逼宫,却并未带上五皇子妃——或者说,无论是五皇子,还是他的岳家齐家,都没有把五皇子妃的姓名放在眼里。大抵是因为当年的五皇子妃在齐家只是个不受宠的女儿,只是因为先帝钦点,才被赐给了五皇子做正妃。他们自有更好的‘继任者’。”   “你的父亲、”沈无非想了想,还是改口道,“五皇子杀死许多前朝重臣,又一把火烧光金銮殿,困住百官,内外接应,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曾想过自己可怜妻儿。”他盯着沈灼怀的眼睛,仿佛透过他,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充满了血色与火光的夜晚,“……总之他杀了很多人,还是败了。”   “只是总要保全皇室的脸面。”孟榕君笑了笑,手指轻轻抚上沈无非宽大的手掌,“五皇子可以是谋逆之人,但皇室却不能出一个弑父、弑兄又弑妻弑儿的残暴之徒。因此死掉的只能是三皇子与三皇子妃的孩儿。纵使他们成婚多年,一无所出。”   沈灼怀紧握成拳的手突然松开了:“所以……这也是你们一直不愿意、不愿意告知我这一切的原因。”他声音很轻,像是在与自己低喃,“哪怕你们愿意被我误会成为了拥护皇子,故意做狸猫换太子的人。”   “我说过,你是我们的孩儿,无论有没有那一点血脉相连。”孟榕君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眉弯弯的,眼尾会有一点皱褶,却不妨柔美——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笑起来的样子,却总是很相似。   “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沈德清带走……母亲又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个孩子其实出了事?”沈灼怀重新坐下,只是离众人稍稍远了一些。司若有些不放心他,频频向后望去,但此刻的沈灼怀看起来却异常冷静,似乎已经接受了一切。   孟榕君放在台上的手下意识攥了一下。   她低垂下眉眼:“没有选择你……是因为……”   “是因为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已经救不活了。”沈无非握着妻子的手,替她回答,“而我们只有一具尸体。带走一个孩子,总归是比两个孩子要来得简单。”他说,“五皇子妃将……他抱给了我们,恳求我们带走,留下一条性命。”   明知这是谋逆皇子的后代,沈无非的司屿庭在听到五皇子妃的请求后,都觉得很难办。   然而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即将死去的母亲。   作为刚刚失去稚儿的新手父亲,作为一个思维健全,有正常共情能力的人,沈无非自然是不忍的。只是他也很明白,如果这件事被人发现,那就等同参与谋逆,如今在场的他,他的妻子,他们的家人,以及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司屿庭,都要没命。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如果只有沈无非自己,他自然是情愿的,这毕竟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但他不是。   于是沈无非把选择权交给了司屿庭。   如果司屿庭同意,他便以那个刚出世就没了姓名的孩儿与这新生稚儿做替换,将他们安全带离皇宫;但如果司屿庭不愿意冒险,沈无非也不会强逼——   “……医者仁心。”沈无非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朝司屿庭做了个揖,“司兄大义。”   当然,司屿庭选择救下了其中一个孩子——也是如今的,沈德清。   两个孩子是在火边出生的。五皇子妃并没能找到一个完美的避火点,因而她周身被火灼伤,露出血肉,而刚刚产下的幼儿,身上也被那恶火席卷,留下了大片大片的伤痕——尤其是两只手。火场之中没有多余的药物,哪怕是司屿庭,也只能用衣物撕扯做成绷带,暂时包裹——   然后将孩子放入已经气息安定的孟榕君怀中,唤醒她,带着她离开。   离开这个已经彻底陷入绝望的地方。   此时,外头厮杀声愈演愈烈。   堂中陷入沉默。   三个中年人在回望那个二十多年没有提起的过去,两个年轻人静静倾听,心中却波澜万千。   沈灼怀静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司若索性坐到他的身边去,没有逼他非要表态,只是低垂着头,去牵他的手,好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两人十指交缠,完全不在呼这样的亲密会不会被司屿庭看到,会不会暴露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司若只希望给现在的沈灼怀一点慰藉。   接近真相永远是要鼓足勇气的,与真相猝不及防相对更要。   “我没事。”沈灼怀开口,这声音却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晦涩万分。   突然,孟榕君又说:“我睁开眼的时候,就知道怀中不是我儿。”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沈灼怀,“无非以为我不知道,但我一开始就知道。” 第178章   偌大厅堂之中,只有她的声音在不停回荡。   若是第一次见孟榕君,大部分人都猜不出,她出身将门,反而会觉得她是个与京中淑女们再相似不过的普通贵妇人。但沈灼怀知道,在她柔美娴淑的外表之下,是不亚于任何男子的智慧与洞察。沈无非与她两个人里,孟榕君反倒是那个做主的存在。   劝服沈无非是她,同意他和司若是她,把沈家令牌交给司若,也是她。   “没有哪个母亲会认不出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儿。”孟榕君柔声道,“更何况,我很清楚,我哪怕死了,也没有叫我的孩儿受一点伤。他手上的伤口,又是哪里来的呢?他并没能瞒我多久,就像你也没能瞒我多久一样,明之。”   沈灼怀愣了一下,意识到孟榕君在说的是他“顶替”沈德清,回到沈家的时候。   是,曾经的,年幼的沈灼怀自然意识到了陌生的沈夫人——孟榕君对他的态度与众不同,但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让他以为好像只是臆想。   那个他出生的夜晚,终于在三个见证者的描述下,一点一点地圆满起来,即使这并非沈灼怀当初所设想的。毕竟他从未想过,板上钉钉的记录,竟也能够凭空捏造。   酒壶被喝空了,再倒不出来一滴,街头巷尾的喧闹也好像成了这空荡荡酒壶里装着的声音,敲打起来闷闷的,好像总隔着一层什么。这其实并不算得上能叫在场诸位都喝醉的程度,但好像还不如醉了。   “江百通!”沈灼怀喊道,“再拿壶酒来!”   江百通与沈家的江维良一样,都是沈家的家生子,多少算不得“外人”,因此,在众人谈话时,他虽不在堂中伺候着,却也守在门外,闭目养神,随时等候吩咐。主家无论谈论什么,他都只权当自己是个聋子,唯有听到沈灼怀叫了,这才送上一壶新温好的酒。   “酒多醉人。”江百通忍不住嘱咐一句。   沈灼怀朝他点点头,末了,江百通方又回到门外。   “儿子赔一杯。”沈灼怀闷闷说了一句,便直接酒樽对嘴喝起来。   他酒量向来是不错的,但再好的酒量,也禁不起心烦意乱下这样不管不顾地喝。酒水洒到他衣领上,沈灼怀也没管,还是喝着,借酒消愁,脸上很快便被高度的酒熏出红晕。   “沈明之!”司若连忙站起身,夺过他手里的酒樽,“别喝了!”   孟榕君担忧地与沈无非对视了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沈无非却冲她摇了摇头。   沈灼怀吸了吸鼻子,脚下踉跄两步,又从司若手中抢回酒壶,继续大口大口喝起酒来:“不好,我想喝。”他伸出一只手指,冲司若,好像哀求一般,“诺生,就今天,就这一次……”   “沈明之……”司若心疼极了,他不想沈明之在极端的失控下伤害自己的身体,但又不舍得强行控制沈灼怀,让他再露出一点受伤神情,于是只能怔在原地,前后不得。   他与沈灼怀四目相对。   沈灼怀眼睛里有很多东西,悲伤,困惑,迷茫,以及好像是犯了错之后的不知所措。司若不知道为什么沈无非夫妇会特地挑今日说这些话——但他隐约能猜到,他们与祖父似乎是约好的,在京城,告诉他们这一切。哪怕在此刻,他们依旧有未尽之意。   那双眼睛里的哀愁深得几乎要将他吸进去,沈灼怀分明已经接受过一种真相了的。   司若的心一抽一抽的,仿佛在与沈灼怀同步跳动着。   忽然,一个笨重的,温暖的身躯突然砸了下来,将司若抱紧。司若一愣,没等反应过来,耳边便响起来一声嘶哑的“别动”。他不动了,就那样站着,任由着沈灼怀将他紧紧抱住,脑袋埋在他的肩头。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但司若却根本嗅不到酒香,他能感知到的,是隐藏在那香气之下,厚重的苦涩。   不一会,司若的颈窝处感受到了一点凉意。   沈灼怀哭了。   司若怔了怔。   他伸出手去,将眼前人回抱住。   管他的。   司若想。   不管……不管祖父他们要做什么,眼前又要起什么惊涛骇浪,他们两个人总在一起。   这就足够了。   两个人抱得痴缠,待分开后,司若和沈灼怀才发觉,堂中只余下他们两人了。   沈无非夫妇与司屿庭,竟不知在何时,悄悄离去,只给他们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他们三人去叙旧,待晚些一家人一同用用晚饭。   沈灼怀的脸上还有泪痕,他抹了把脸,似是清醒了:“……对不起诺生,我喝多了。”   司若轻轻吻上他的脸颊:“不要想了。”他说,“明天是新年,就当一切都随着今日烟消云散。”   闻言,沈灼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除夕夜,火树银花不夜天。   已经闹了一日的街头,入夜后更是喧闹万分,到处都是鞭炮齐鸣,烟火冲天的声响,无论在何时何地,抬头望去,都能看到夜空之中布满了绚丽的五彩烟花,那光亮几乎笼罩了整座京城,最明亮的北斗星都要自惭形秽。   一家人又坐在了一起。   年纪最大的司屿庭坐在位首,接着下来的沈无非孟榕君夫妇,再往下相对的则是沈灼怀与司若。若是不说,来个人打眼望过去,或许真有人会以为沈无非孟榕君便是司屿庭的子女。   众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先前之事,举杯共祝。   沈灼怀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团圆饭。   他大了些之后,就直接离开沈家,借着沈家世子的身份,四处闯荡去了。起初是怯,怯自己是个冒牌货,盗了他人的爱,又无处可回报;而后来隐约接触到一些真相,他又总是奔波在寻找真相的路上,从未停留。像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与爹娘吃上一顿团圆饭,已经不知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沈灼怀看看身边小口小口喝着汤的人,又看看对侧的父母,心头仅剩的那一点埋怨终究还是一扫而空。   有如今,他已经很是满足了。   他想了想,给孟榕君与沈无非各夹了一筷子他们爱吃的:“爹娘,吃菜。”   沈无非夫妇对视一眼。   “好。”孟榕君笑道,吃了那筷子时蔬,又忍不住叮嘱,“雪天阴冷,你身上有旧伤,不要总觉得轻便便穿得太少。”似乎是想起什么,她又掩嘴笑了笑,“哦,是我多嘴了,如今不单只有我盯着你了。”说着,她打趣似的望向司若。   司若还在埋头吃饭——他很久没吃过司屿庭亲手下厨的饭菜。   闻言,他赶忙看了司屿庭一眼。   虽然他没想着再隐瞒司屿庭,但毕竟没有直接说开,就这样在饭桌上被揶揄,还是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好在司屿庭气定神闲,仿佛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仍在吃饭。   “咳……”好像是孟榕君推了一把正在喝酒的沈无非,沈无非咳嗽两声,开口道,“明之……”他顿了顿,“父亲知道,我们瞒你这么多年,今日突然说出来,让你一时之间不太能接受。”他又被孟榕君推了一下,但沈无非没管,“父亲毁了你的除夕夜,要向你道歉。但——”   沈无非正色道:“明日我和你母亲就要离开了,这是早已定好的行程。所以有些话,我也不妨同你,同小司说清楚。”   孟榕君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说大好的时候沈无非非要做怪,沈无非装作没看到,接着说:“是我邀请司兄到京城来的,也是我希望与他一起,亲口告诉你二十三年前那个大雪夜发生的事情。”沈无非将酒杯放稳,“虽然我与君儿下野多年,但朝中多少有我沈家人,因而多少能窥到些风声——”   他说:“圣上只有一位公主,有人已经在蠢蠢欲动了。”   司若心头一动,与沈灼怀对视:“沈伯父的意思是,有人想要重演二十三年前的事?”   “谁也不能确定。或许有人有这个胆子,或许没有。”孟榕君说,“但更大的可能是,有人要做这个推手。”   从前那一场逼宫是五皇子自知没有登基的可能,带军队逼宫,意图囚禁先帝,杀死他的唯一对手——当年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三皇子,登临大位,谁知却闹了个玉石俱焚。说得不好听一些,最后倒是让身为皇室旁枝,原本没有一点登位胜算的当今圣上捡了便宜。   “但皇室子嗣凋零,几乎已没有适龄王爷能够为圣上分忧了……”司若说得含糊其辞,但其实在场的大多都能明白——当今皇帝上位后,为避免出现相似的旁枝上位问题,一坐稳位置,就基本削藩削得个差不多了,如今朝中仅剩的,称得上与圣上血脉相连的人,都是来自皇后母家。   司屿庭先前一直在吃东西,没有说话,此刻,他抬眸,看向司若,或许还有他身边的沈灼怀:“皇上知道的,是没有,可还有人知道皇上不知道的呢?”   他这话说得拗口,不过意思也很明显——   沈灼怀,或许还有沈德清。   当年在大火里,大难不死的,五皇子的亲生孩子。   忽地吹过来一阵冷风,桌上两个空酒杯被吹得一倒,碰撞在一起,发出闷闷响声。   司若被吹得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说:   前陣子特別特別忙,熬夜熬得想死_(:з」∠)_本來以為這段時間可以緩過來了,結果還是事情堆著事情,頭疼嗚嗚嗚 第179章   第二日是元日。   新的一年。   沈无非夫妇最终还是没有留宿,吃完那顿年夜饭后,再交代了沈灼怀与司若一些话,便回了京中沈家,第二日,便照着原定的计划出城——司若他们自是要一路相送。   冬日天亮得早,不过寅时路上便已是亮堂堂的,更夫干脆熄了火,敲着锣鼓吆喝着走过长街。   司若最是怕冻,穿得浑身圆乎乎的,外头还搭了件狐毛的绒领子,仍嫌冻得手冷,干脆把手伸进沈灼怀脖颈那块去取暖,沈灼怀被冻得一哆嗦,又只好笑着宠他。除夕夜又下了一场大雪,雪高得都将门头堵住了,他们要出门,只好拜托江百通临时唤了下仆来铲雪。   只是一扭头,司若赶紧将手缩回袖中去,规规矩矩道:“祖父,你怎么起这样早,不再睡一会儿吗?”   司屿庭踩着雪来了,竟也已装扮整齐。   司屿庭目光扫过他还没有缩完回去的玉白手指,道:“沈兄和孟娘子要回去,我自是要送一送的。”他停了须臾,似是想说些什么,末了,还是没开口,咳嗽两声,“很冷吗?”   司若连连点头,小脸缩在狐绒里,目光有些躲闪:“那……那我让江管家叫轿子!”   说罢,匆匆跑走。   沈灼怀无奈无奈笑笑,回眸看到司屿庭:“祖父早。”   司屿庭也点点头:“早。”   载着一家三口(?)便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司若本以为他们起得算早的,谁知到了约定好的城门,却已经看到沈无非与孟榕君忙碌的身影了。两人似乎行囊众多,浩浩荡荡地满载了三个马车,还有一队明显是镖队的人物警惕地站在马车边。   见到三人前来,孟榕君快步上前:“司——老先生,明之,诺生,你们来了。”她似乎是本要叫“司兄”的,但不知为何,好似话到嘴边,又绕了个弯,饶了回去。   几人寒暄一番,孟榕君又指挥沈灼怀去帮忙搬了个贵重的大件,转头对司屿庭他们道:“这一走,山高水远,又不知要何时才能再逢。”她婉转眉目中流露出一点不舍,“若非要为……有所准备,我们故友重见,怎么也该多喝上几天!”说这话时,司若倒是能够窥见孟榕君平日里藏在贵妇人外表下的英气来,“此间事了,一定要来寂川一叙啊!”   司屿庭避祸辞官,回乡多年,说完全不在乎朝中好友,曾经风云,是不可能的,他摸了摸胡子,也笑:“自然,自然。到时候必定叨扰!”   孟榕君又转向司若,语气温柔:“沈明之这小子,打小便不好对付。如今有诺生你这样一个能治得住他的人,能与他久久相伴,又是忍冬的女儿……果然缘分都是天定的。”她轻轻拍了拍司若的手臂,调皮地眨了眨眼,“我与无非,都很满意你这个‘儿媳妇’。”   司若:“……!”   沈灼怀:“?!”   沈灼怀听到这句话,扛在肩上的东西直接掉了下来,直直砸在他脚面。但沈灼怀根本没来得及注意疼,只顾着司若、司屿庭还有他爹娘的反应了,一向精明的沈家世子从来没有这般呆楞的模样过。   几个人里,孟榕君笑眯眯的,好像一只狐狸;沈无非神色淡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压都压不下去的嘴角说明了他很显然在看好戏;司若看看自己祖父,又看看沈灼怀,露出一副求助似的神情。而司屿庭,反倒是看起来最淡定的那个,一点儿也没有第一次听说自己孙儿成了个断袖的镇静,好像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沈灼怀终于反应过来后,赶紧一瘸一拐地跑到司屿庭跟前,一把抓住司若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以从未有过的诚恳态度开口:“祖父……不,司老先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诺生是因为我才变成断袖的,您要是怪,就怪我好了!我随您打骂!您要怎么对待我我都接受!只是……只是希望您不要让我离开——”   “谁说我不是断袖了。”司若被沈灼怀在祖父面前抓住手,又一顿自我告白后,脸就开始红彤彤的,但他小小声开口,决绝打断沈灼怀的话,“我……我早便是断袖了……也不能完全说是沈明之的错吧……当然他也挺……咳!”   眼看着两个年轻人就要开始你推我,我推你,司屿庭拢拳虚虚咳嗽几声:“咳咳……”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纷纷目光一致地看向司屿庭。   司屿庭慢悠悠道:“谁说我不准你们在一块儿了?”他挺直腰板,目光扫射过两人相握的手,但这回,无论是司若还是沈灼怀,都没有主动分开,司屿庭笑道,“老头子我,什么时候是这样古板的人?还有你,司诺生,你是觉得你瞒得挺好?我告诉你,你把这小子第一次带回家那会儿,喝,我就瞧出来了,你们俩之间不对劲!”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   他第一次把沈灼怀带回家,是沈灼怀被沈无非毒打一顿,毅然离开沈家的时候。   可那几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司若要不是刻意回想,都想不起来。   那个时候司屿庭居然就!   司若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通红,就连耳廓都成了好看的粉色——那时、那时祖父语焉不详,说他什么年纪大家里不隔音……定是误会了啊!可、可那个时候,他分明还没有与……沈灼怀!都怪沈灼怀!他现在连解释都解释不了!   司若瞪大眼睛,张口欲辩,可、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什么都说不了啊!   于是他只能用自以为凶狠,可在沈灼怀看来却只是羞得好似一汪春水的眼神,“恶狠狠”地瞪了沈灼怀一眼。   折腾了好大一番,总算是把沈无非和孟榕君送出城去。他们此行要回寂川,亦要为沈灼怀与司若留一条后路。离开前,沈无非为两人留下了一队暗卫,并且告知,若非逼不得已,不要用这张底牌对外传信,或是对人动手。   起得早,出来也耗了些功夫,司屿庭自是有些乏了。他看出被说破后,司若与沈灼怀的局促不安,干脆和他们说,自己打算回去休息一阵,叫他们在外面拜完春再回府,不要打扰自己。司若的窘迫才消解了一半,听到祖父这么说,自然忙不迭点头,拉着沈灼怀就跑了。   虽然时间还早,但今日毕竟是元日,大街上已有不少出来拜春的百姓。   雪没有化,地上湿烂,便有官兵与自发的一些摊贩帮着在地上撒防滑的稻草。有些调皮小孩儿也来帮忙,却只是拿着草秆吹着玩儿,或是躲在铺面或是忙碌的大人们身后捉迷藏。沈灼怀与司若一路走过去,身边竟也围了不少孩子。   积雪中参杂着昨夜未扫净的鞭炮留下的红纸与礼花,司若沿着长长官道走向街的另一头,脚上沾了雪,也沾了五色纸花。   突然,好像有一点凉凉的东西滴落到司若眼皮上。   司若停下了脚步,张开手,试图去接:“咦,又下雪了。没带伞,这可怎么办。”   沈灼怀在他身侧:“横竖也不大。都说元日见新雪,是一年好气象。”他看着星点雪花落在司若眉间,忍不住伸手去拂,“要是大起来了,我就把你抱在怀里,用轻功把你运回去。信不信,明日整个京城就要知道,有家小公子被我给绑了。”   “你又来!”司若笑着打他,却一个扑空,扑进了沈灼怀怀里。   沈灼怀抱住他,轻声道,似是与他低语,又似梦中呢喃:“从前见雪,总是怕受冻、挨饿,怕睡着了,便醒不过来。”他眨了眨眼,“可如今见雪,方能欣赏雪中人,人于雪中。”沈灼怀说,“诺生,我想明白了,等这劳什子事做完,若有机会,我们就还做我们的十三川巡按罢,我们去看看这河山。”   “人这一生匆匆走过,总要过桥,看山,涉水,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我很高兴。”司若说,“你放下你的执念,我很高兴。”他微微侧眸,望向沈灼怀,眉眼弯弯,好像河水尚未破冰时看到的那水下一点红苗锦鲤,勾得人心痒。   “我早说过,你就是你,不应该为了谁而活。”   ……   “下雪喽!下雪喽!”   “再大些!再大些!我要滚在雪里!”   “你真脏!”   “呸!你才脏呢!刚刚滚在泥里的难道不是你?”   一群孩子蜂群似的,嗡嗡着朝沈灼怀与司若跑来,看起来很是为了这一场大雪而感到雀跃,一边挥洒地上好像粗盐粒似的粗糙雪花,一边长大了嘴巴,试图去舔舐到半空中的新雪。司若虽然并不喜欢孩子,但还是难得被这样的童趣所吸引,扯扯沈灼怀的衣袖,叫他让过一边去,不要挡住孩子们的道。   “没见你这样和善过。”沈灼怀打趣他。   司若“哼”了一声:“是我今日心情好。”   说着说着,雪果然大起来了,司若立刻瞪沈灼怀。   沈灼怀赶紧做投降状,意思自己并没有真的要叫司若出名的意思。   周围几个茶肆也开了门,两人便干脆坐下来躲雪。   这样的冬日,喝上一口热茶,倒也算是慰藉。   随着雪越来越大,进茶肆里躲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街边的小小棚子,一下子挤进来将近十个人,司若不得不和沈灼怀紧紧贴在一起,才能避免和别人接触。   这时,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矮小怯懦,看起来最多不过六、七岁的小乞丐从茶肆前走过。他似乎很冷,浑身蜷缩着,怯生生地望了一眼挤满人的茶肆,好像是想进去,停住脚步,但又实在害怕,拔腿要离开。   司若看的心头一紧。   “那小孩儿,你过来。”他让出半个身位,招呼那小乞丐。   小乞丐迅速望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   “对,就是你,过来躲雪。”司若朝他招手。   小乞丐盯着地面看了一会,那双很亮的黑色眼睛眨了又眨,最终,才慢吞吞地挪过去,“啪”地一下,抱住了司若。   司若一愣。   虽然他很抵触与陌生人的肢体接触,但他却没有做出任何驱赶的动作。他想起了沈灼怀先前说的,他自己受冻挨饿的时候——看着那双和沈灼怀一样亮的眼睛,司若便不忍心。   大雪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慢慢的,又变回了那一眨眼就能全融化的程度,茶肆中的百姓也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小乞丐还是死死抱着司若,叫站在旁边的沈灼怀都开始吃起了飞醋,愤愤别过眸去。但司若依旧没动。终于,他放开了手。   小乞丐说:“……”   说完后,便一溜烟地跑掉,消失在人群之中。   司若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倒不是没听清,相反的,他听清楚了。   小乞丐在对他说:   “对不起。”   司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摸自己腰间:“沈明之,我的家主令牌被偷了!”   小剧场:   小司:(回忆)(脚趾扣地)(解释)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时候我和沈灼怀真的没有,祖父你别误会我——   还是小司:(当晚)(午夜梦回)(一脚踢)沈灼怀,滚出去!   小沈:(抱着被子)(可怜巴巴)老婆,我又做错什么了嘛……   小司:(冷笑)呵,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做错了。(甩门)   作者有话说:   又又又忙的要死……可能要請假一段時間了QAQ這周更完要先去忙現生的事一段時間……對不起大家!!!等我忙完會馬上調整狀態回來更新的!!! 第180章   果然,腰间那明晃晃地写着“沈”字的玉佩,如今只剩下一道被扯断的穗子。   可四下望去,哪里还见得到那个小乞丐的影子?!   “店家,您可见过那个小孩儿?!”司若赶忙叫住忙碌收拾茶盏的茶肆老板,朝他比划,“大概这么高,就刚才抱着我那个。”   茶肆老板思索片刻:“您说的可是大宝?”他抹了把桌子,“梳着两把头,穿得破破烂烂那个?”   司若一愣,点点头:“应该是他。他不是乞丐么?”   那孩子穿得破旧,大冬天里足上却挂着一双能露出脚趾头的木履,望人的目光里只见警惕,不见半点神色舒展。   司若只在那些小小年纪便要出来自己讨生活的、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乞儿眼睛里见过这种对待一切的警觉和敌意。   “是……却也不是。”茶肆老板收起抹布,喟叹一声,“大宝原是隔壁巷子一户士绅家的幼子,自幼也算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可……”茶肆老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不知因为甚么事,有传说是……那士绅发现大宝并非他的亲生子,便连着才几岁的大宝和他亲娘一起丢出来的。也好在这十来年京城禁了浸猪笼那酷刑,大宝娘亲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被毒打一顿,身上落了病根,母子俩过得艰难,大宝过得和乞丐无异。他、又偷了东西?”   司若点点头,算是应了。   茶肆老板斟酌片刻,看看两人脸色:“他偷的东西……贵重吗?说实在的,住附近的大伙儿都知道。”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不太对,他又连连摆手,“我不是说两位公子有错的意思……只是,若是不太贵重,我替他赔,成吗?大宝他……”   又有两个过路的客商停下来进了茶肆的棚子,茶肆老板只得停下话头,赶忙上前招待。   “原来是这样……”司若喃喃道。   他扭头望向沈灼怀,心中担忧总算是松了一些。   原本司若担心那孩子冲着他腰间悬挂玉佩来,为的是号令沈家的令牌,可如今听茶肆老板所说,那的确只是一个没什么出路的可怜孩子……为财罢了。   沈灼怀抚上他肩头,手指微微一紧:“没事,他既然瞧不懂那玉佩的价值,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老板忙完,二人朝他谢过,又问了那小乞丐如今可能会在的地方,便匆匆赶去。   元日冻人,出门穿得厚,又下过一层雪,到处走来走去,司若和沈灼怀鞋袜湿了一大片,但也没顾得上管,顺着越来越逼仄的小巷,两人寻找着大宝的踪迹。   这里似乎已接近城郊,人声稀疏,鸟鸣嘤嘤。但这里又完全不是沈灼怀所熟悉的京城一角——沈灼怀不曾知晓,在城中还有这样的角落,甚至不同于先前案发的平民区,这里像是被隐藏起来的、不与外人道的残垣。分明再越过几步,外头便是肉眼可见的红墙高瓦,但好似进入这里,就像是换了个天地:   目之所及的,是茅草与黄泥,以及一些破烂砖瓦块堆砌成的矮仄平房,它们歪歪扭扭的,泥墙上甚至能清楚看到搭建人的手印;说是房屋,其实都算得上抬举——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东西更像是一块块砖泥随意粘合在一起堆出来的泥洞,它们甚至没有房顶,仅有一根木棒或是长长的干草插在顶端,作为记号。   但这些房屋挨得紧密,入住率也极高。几乎每个黑洞洞的黄泥门洞后,都能听到有粗笨的呼吸声传来——有些是男人,有些是女人,好像每个人都患着重病,听起来是“呼哧呼哧”的声响,仿佛连喉咙都在一齐响动,仿佛是瓷窑里数十个凤祥,被一同拉响。   司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点下意识的警觉:这是个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病人?   但如今倒不是担忧这个的时候,还是得先找到那偷了玉佩的小乞丐才是真。   司若与沈灼怀小心绕过那些看起来一碰就会塌掉的泥房,寻找着那个矮小身影。   功夫不负有心人,虽说这里几乎每一处房屋都长得差不多,但不过多久,他们还是在一个房顶上插着干枯柳枝的泥屋前看到了大宝——那小乞丐正蹲在屋前,抱膝呜呜大哭,似乎根本没注意眼前来了人。   司若眼尖,一眼就见到他手上还攥着那块沈家家主令牌,玉佩几乎比他的手还要大上一些,反映着莹润光泽。他似乎深知这玉佩贵重,手攥得紧紧的,指尖都有些发红。   两个人站在那小孩面前,对视一眼。   却都没有出声。   ——他们都没有对付痛哭小孩儿的经验。   或许是地上的影子挡住了光,哭了一会儿,大宝就抬起头来——“啊!”他惊叫一声,哭叫停止了,一屁股墩坐到地上,手也松了,那枚玉佩“咕噜咕噜”地顺着斜斜的泥地滚到司若脚边。   “你们……你们!”大宝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但语气还是凶巴巴的,“把玉佩还给我!那是我的!”   司若蹲下身去,捡起那枚玉佩,轻轻擦拭干净上面的污渍,收回怀中:“大宝。”他又蹲下,保持着视线与小乞丐平齐的姿势,轻声道,“上面的字,认识吗?”   大宝脸红了一下,像只被人揪住了后颈的小狼,恶狠狠地朝人露出獠牙:“关你什么事!”   司若冷冷地看着他:“上面是个‘沈’字。这是我家的家徽。”他说,“小偷,你娘呢?”   听到司若突然这样说,大宝好像慌了一下,又立刻瞪向两人:“你们怎么知道我娘!你们想干什么!”他一边喊,一边快速地从地上爬起来,以一种防卫的姿态,张开双臂拦在门洞前,“走开,走开!”   两方的“对峙”很明显并不是个力量相当的对决,司若也并没有真要去带这孩子和他母亲见官的意思,他有些无奈,张口欲说什么,但大宝身后的泥屋中却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那咳嗽声比他们先前听到的都要可怕,好像连着能够穿透喉咙的针线,行针上下的瞬间,破碎而连续的喉咽声仿佛将人的咽喉拉扯、绷紧至极致。   大宝有些急了,顾不得眼前的“敌人”,便想冲进那几乎能够吞咽了所有的光芒的屋子里。   “别进来!”但好像屋中的女子能够预料到大宝的动作似的,那咳嗽声被咽下了,接着是一道嘶哑得近乎似男声的声音响起来,“……别进来。”   大宝的步伐硬生生顿在门前。   “你娘。”司若上前半步,“她怎么了?”他尽量用听起来比较和蔼可亲的声音对小乞丐道,“我算是个医生。你和我说说,她是不是得了肺痨?”   “……”   沉默半响,司若与沈灼怀面前抬起一张泪痕满面的小脸。   司若心头一软,抓着袖子伸出手去,帮大宝擦干净满是眼泪的脸蛋。   然而看清那张脸,司若却一愣——原先那孩子脸上尽是尘土,最突出的是那双黑乌乌的眼睛,如今尘土被眼泪淹净了,露出底下儿童应有的皮肤,这才叫他注意到这孩子原先被养得极好,小脸白净,而且——居然有这么一点像沈德清。   对,不是沈灼怀,是沈德清。   虽然二人身为双生兄弟,皮肉之上毫无差距,但司若总觉得他们有着微妙的差距——这样的差距也同样展现在眼前这个孩子面前。   沈灼怀同样怔住了。   他看着司若,连连摆手:“我、我不是,我没有……”   同时在心里暗骂,怎么随手扯一个小孩儿都能扯到他自己?!   司若无奈看他一眼。   大宝自然不知道二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却敏锐地察觉出,眼前的两个人并没有因为他偷了他们的东西而像其他那些人一样要打他、或者是做一些别的更过分的事情。   他望望屋里,又望望沈灼怀与司若。   最终,他大着胆子开口:“你……你可以救她吗?”他对司若说,“她得了很重很重的病。”大宝咬了一下嘴唇,重新恢复了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之前的凶悍荡然无存,“她……她发热,一直在发热,然后脸上还起斑子,已经有好几日吃不下东西,只能喝些清水了……”他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抹了一把脸,“原本昨日咳得还没这样厉害,能起床的,今日就一病不起了!而且从病起,还把我赶了出来,不叫我进去!”   屋内的女子在咳嗽,他们是听到了的。但这遮不住风的地方,周遭住的又多是病患,对于大宝母亲的病情,司若心中其实多少有些猜测。   然而听到大宝的话后,司若却立刻心头一紧。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单纯风寒后发热过度,无药医导致肺痨的情况,反而更像是……像是司屿庭给他的那本医书里记过的……   “人麻”。   获此疫病的人,初时多如风邪入体,咳嗽并有发热,久久不退,彼时患者、包括大部分大夫都会按风寒风热去治,直至病患身上生疮,所显症状又开始偏向子午痧——司屿庭在记录中感慨,此症真如魍魉鬼魅,如是病初就检出是人麻之症,能救回十之五六;然大多病患却耽误了天时,直至真正症发,方才求医,此时已到膏肓,再无可救,因而才会出现“十不留一”的惨状。   司若垂眸,转身,微微遮挡住身后大宝殷切的目光。   他看向沈灼怀,轻启口唇,无声地向沈灼怀传达——   “快向朝廷禀报,封锁这里。我们有麻烦了。”   “不,是整个京城都有麻烦了。” 第182章   长长的帷幕自穹顶高梁垂落而下,分明是白日,室内却因这厚而长的帷幕几乎见不到半点天光,唯有几盏油灯幽幽照亮着长布内外,照映出一个削瘦的人影,那影子很长很长,几乎要拖到帷幕之外。   他似乎很冷,穿着厚厚的袍子,手上抱着汤婆子,身边还燃着银丝碳的暖炉。风大抵是很难穿透这样厚的帷幕的,但他却好像坐不太稳,不住轻轻地咳嗽着,非要倚靠着冰冷的椅背才能坐直。   “……”司若跪坐在帷幕之外,葱白指尖悬着与帷幕内人脉搏相连的丝线。他看不清幕内,幕中之人也看不清他,这让司若难得没有遮掩眸中的忧虑。   “脉象……还是很虚浮,不过与第一日比好了一些。”司若垂下眼睑,轻声却足够叫里头的人听见,“看来新改的药方子起了作用,可以再下重一些。”   “……可,你的医术,向来是高明的,与那些御医比也不差几分。”   司若解开丝线,起身作揖:“只是陛下,还请少思少虑。”   隔着这样厚的布帘,司若敢以大胆直视帷幕中重病的一国之君:“人麻之疫尚有犹疑,臣希望……陛下能够给臣去查清一切的机会。”他难得多话,“不是为我,不是为沈灼怀,是为天下百姓。”   帷幕中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停下了,皇帝似乎也在隔着往常不常有的这层遮挡,凝视眼前的臣子。如果司若真能和皇帝见上一面,他就会注意到患病后几近形销骨瘦的皇帝眯起眼睛看他时,眼神依旧锐利难挡。   皇帝沉默了半响。   “你要出宫。”他用的很肯定的语气,“可沈灼怀在宫里,我以为你要送他入宫里来,是为留下他一条性命。”皇帝说,“宫外之事,自有医署去做,你大可留在宫内,为朕分忧。”   司若知道,这是皇帝不愿意的意思。他自然清楚皇帝面临九死一生后,将能够稳下他情况的自己当做救命稻草,不愿意放他出宫是人之常情。但宫墙高深……司若想起那些已经传进宫中的流言……   “咳咳……”似是看出司若心中忧虑,皇帝的语气平和了些,“罢了,这些事过两日再说,你先回去罢。”他声音发虚,语气却完全相反,“让朕好好想一想……过两日你再来听脉,朕会给你一个决断的。”   司若没再说什么,又作了个揖,转身离开这座充溢着压抑气息的金殿。   天已经很冷了,到了午后,日头却总还躲在阴云背后,抬头望去,见不到多少明朗日色。   宫道绵长。   司若挽袖、提着药箱走在宽阔笔直的宫道上。不知是因为皇帝重病,还是因为深宫本来如此,,周围空寥寥的,几乎听不到任何与人有关的声响。他抬眸望去,只能见那些冬日枯直的树干上方,是漫延如同山峦一般的,一座又一座金殿。除此之外,似乎再无他物。   他莫名觉得孤独,也莫名很想念沈灼怀。   自从皇帝病重,他应旨入宫,并且为沈灼怀也求了同样入宫治病的恩典后,司若已经几近半月没有见过沈灼怀,也几近半月没有走出这高高宫墙。   他深深呼吸一下,喉咙冰冷,似乎吸入了咫尺的所有冷意。   走到一个拐角处,司若脚步停滞。   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直直离开,而是走向左边树丛茂密的小道。   不过一会,一座与这宫中任何金殿几乎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小巧了一些的宫室出现在司若眼中。只是这里比皇帝的寝宫要热闹得多——   宫室周围是个演武场,许多身着甲胄的宫廷侍卫正在演武场中练得热火朝天。而这座小巧宫室门、窗紧闭,也悬挂着几乎能将整座宫室包裹起来的帷幕——只是不同于皇帝寝宫中的明黄,这些布帘是暗红色的,硬生生将这颇有几分江南造趣的宫堂弄得多了几份压抑。   几个腰间悬刀,面色肃穆的禁军把守在宫苑门前,似乎对周围十分警觉——   司若并不在意那锐利刀芒,淡然走入。   其中一个禁军头子模样的人见到司若,愣了一下,立刻挡在了他身前:“司公子,皇上有诏,无令者不得入——”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司若打断了:“我明白。”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把那颇有些重量的药箱放下,似乎只是偶然转到这里,又立刻要离开,“我也是医者,我来问问他的情况。”   门口的两个禁军闻言对视了一眼,仍是那禁军头子想了想,开口道:“司公子,这里没您要找的人……您为圣上操劳,还是莫要靠近这里,小心染上了……”   依旧未说完,司若高声道:“高都尉!”他扫了一眼周围演武场停下看热闹的侍卫们,声音轻了一些,“您是禁军副都尉,仅听从圣上的命令;当日入宫,也是您亲自接的我与沈灼怀。”他看着禁军首领,“司某实在想不出,除了沈灼怀,您还有别的什么要紧人物可守。”   他轻声道:“我知道皇上在意,司某不求见他,只想知道他现下如何。”   说罢,司若便将药箱放下,就那样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禁军首领、以及首领背后那宫门紧闭的宫室。   “……好罢。”似乎是司若的顽固实在难挡,加之他又是皇帝跟前红人,禁军沉默了半响,开口和司若说了,“沈公子很好——”   眼看着司若又要说话,禁军连忙补充道:“您派给太医署的方子,御医们拿到第一日就送过来了,都是煎好的、调配好的药剂。沈公子……不愿人跟着伺候,我们便日日把药和吃食放在门口,敲了门他便自己会来拿,喝完药再送出来。”   “前几日沈公子精神好些了,递出来一张条子,说要看些闲书,要些摇铃之类的小玩意,我们也给他找了,今日早晨还见他递了新条子——”   “他说什么?”司若急急追问。   “……”禁军看看司若,似是有些踌躇,“他问,司公子还好吗。”   司若心里像是被人用小榔头轻轻敲了一下。   “我同沈公子说,您很好,正给皇上看病,忙。”   “……明白了。”司若低垂眼睑,他脸上那种咄咄逼人的冰冷在听到沈灼怀传话的一瞬间消失了,变成了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冷淡,“多谢您。”   司若没有再说什么,拎起地上那个沉重的药箱,转身往自己的来处去。   只是走到拐角处时,他又停了下来。   寒风里,似乎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了风铃清亮的“叮当”声……   ……   司若在宫里这些日子,都住在太医署。   他熟门熟路地推开沉重木门,“吱嘎”一声,光顺着打开的门渗透进只有烛光的室内。几个正在埋头苦干的老学究小学究抬起头来,见是司若,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权当打招呼,又低下头去继续苦读。   司若也没有打搅他们,轻手轻脚地绕过正堂,回到自己暂时的住地。   放下药箱后,司若便脱下外袍,点上取暖的炭火,又在书桌边坐下。屋子里很冷,用剩下的干墨都似乎不是干掉,而是被冻上的。他想了想,索性寻了一块炭笔,又抽出书简,开始写今日皇帝的脉案。   这是他入宫以来每日都要做的事情之一——给皇帝看脉象,记录下脉案,而后根据最新的情况更改药方。日复一日,似乎这样简单的生活,渐渐抹去了司若身为宫外的“司若”的锐气。   可今日,他录完脉案后,面对着已经写好的药方,心却定不下来丝毫。   “……”司若心头有些燥,将刚写好那张纸团成一团丢到角落,又开始誊写新的。   “不对……不对,不对。”他深呼吸几下,手指一用力,脆弱的炭笔便化作了黑色的粉末,落在绢纸之上,又被他胡乱抹了几下,糊成一团。   他知道皇帝是对的,从无论哪个角度来说,他都不应该私自去看沈灼怀,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出宫。他现在要做的是冷静,只有冷静,才可以叫他继续要做的事情。   可沈灼怀、沈灼怀这个名字在他舌尖绕了一圈又一圈,被他从喉咙咽下去,完全变成了他心里的一团火,灼灼燃烧。   分明知道沈灼怀在好转,司若应该高兴才是的,沈灼怀能看些书了,能走动了,甚至——甚至他离开前那道风铃声,就是沈灼怀隔着重重帷幕与宫室在告诉他,他还好,他很好。   可只要司若一想起来,若不是他,若不是他一时大意,叫玉佩被偷,他们就不会到贫民窟;若不是他非要多管闲事,一心要看发生了什么……   那沈灼怀就不会被传染,就不会生病,不会在药材短缺的京城里求病无门,也不会被迫被自己带入宫来,如今只能在这狭窄的、看不见天光的方寸之中度过一日又一日。   若不是他。   司若狠狠咬住自己下唇,鲜血瞬间溢出。   作者有话说:   我写完了!!!所有!!!从下周开始直接更新到完结!!! 第183章   那日的贫民窟中,司若从偷玉佩的小贼大宝口中,得知了京城竟在流行疑似不治之症“人麻”的消息。   司若无聊时仔细研读过他祖父给他留下的医书,也知晓这病传染性极强,一旦开始蔓延,很可能京城就要面临书中所说的“十室九空,尸骨之烟没过云端”的恐怖局面。而那小贼日夜与他的病母在一块……怕是业已惹上病端。更何况,为了偷玉佩,他与小贼有过肢体接触。   祖父的医书中便说过,人麻过病气的方式,不同于以往风邪入体,只需小小接触,便有可能遭惹大难。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站在距离自己大约两步外的沈灼怀,心中庆幸,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去向医卫司报告,这里有人麻,最好带些兵士来,叫这里的住户通通只入不出。”   “好。”沈灼怀点头要走,却见司若却留在原地,顿时顿在原地,“诺生,你不走?”   司若只道:“这里情况复杂,我需留在这安排。”他语速很快,“记着,寻个年纪大些的大夫说这——”他深深看了沈灼怀一眼,“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沈灼怀知晓司若这个语气一定是瞒了他些什么,他不通医药,只多少猜出这病大抵不是什么简单货色,虽心有担忧,但还是应下了:“我明白,你自己小心。”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   “娘!”   那茅草做的屋子里却突然闯出来一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大宝的母亲。那女人面色蜡黄,形容枯槁,面上生满了密密麻麻的麻子,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她方才一直猛烈咳嗽着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人几乎站不直身子,将近半冲半滚一般,撞向了司若所在的地方!   “大人,求求你带走我儿——”   “诺生,小心!”   几乎是一瞬间,沈灼怀立刻觉察到巨大的危险袭来,他一把拉过司若,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而那个看起来快要死了的女人便这样直直撞上了沈灼怀!   同时的,在沈灼怀与那可怜女人的眼中,都爆发出一阵错愕。   沈灼怀下意识地将那女人用双手托住——她已经在往下倒了。可也就是这样一个动作,似乎叫女人身上秉持着的最后一份气力也卸了个干净——一口鲜血喷涌出女人的喉咙,直直喷到沈灼怀的脸上。   是热的。   而后她的身躯便再无力气,软软垂落下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沈灼怀愣了一下。   “沈明之——”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须臾,司若反应过来后,面色惨白,“沈明之——”他下意识要靠近沈灼怀。   “……”沈灼怀小心放下那可怜女人,垂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你别过来。”他沉声道,“诺生,人麻是很要紧的病是不是。”   沈灼怀回身望向司若,却向后离他远一步,脸上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血痕,用个不恰当的词,面若桃花:“你快走。”他笑了笑说,“回去找医署。”   司若紧咬下唇,知道这一切耽误不得,转身离开。   他本以为人麻消失了许多年,京中对“人麻”一疫,大多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但司若没想到这个词甫一出口,医卫司便倾巢出动,连带着城防司,带上帷帽浩浩荡荡地就往贫民窟去了。   司若跟在那名中年医者身后,面上是丝毫遮掩不住的担忧,他既怕他猜测不假,整个京城将面临大难,又怕被喷了一面血的沈灼怀……心中惶急,不可言喻。更重要的是……若真是人麻,沈灼怀很可能会被关在贫民窟里。   这样的可怖情绪纷乱了他的心绪,几乎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声音,连那名中年医者的询问,司若都差点没有听到。   “司公子,司公子?”   “是,我在。”司若抬头,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比火海更愁,“抱歉,刚刚在担心是否真是人麻,吴大夫您说什么?”   “哦。”吴姓医者不疑有他,只是重复一遍,“我想问问,司公子是如何发现人麻的?可还有人在那里盯着?可不能有人再多余接触了!”   “有。”司若平静眨眼,大抵说了一些事情经过,“……我的同僚沈公子在那里看着,不过我发现得早,我们都很小心,没同病人有过交流。”   “那就好那就好……”吴姓医者连连点头。   事急从权,城防司特许了在京中骑马,不过一会他们便到了贫民窟。   司若一眼就看到了沈灼怀,注意到他脸上已经干干净净,暗自松了口气。   他知道沈灼怀爱干净,也担心病症,便赌他不会留自己一直污糟。   司若也为沈灼怀准备着一顶帷帽,他率先下了马,赶在前头将帷帽丢到沈灼怀怀里,冲他喊:“戴上!”   沈灼怀自然听话,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立即遮上了脸。   司若回身,同城防司来的人同那吴姓医者道:“这位便是我同僚,沈灼怀。”他心如鼓擂——方才靠近了,司若才发现沈灼怀衣裳上也溅上了血液,虽然立即叫他戴上帷帽,利用长长帽帘遮住,但那些人紧随其后,他实在不能肯定,他们之中有没有人注意到蹊跷。   “他方才就在这里看着那疑似患病者的尸体——或许是尸体。不过我们都没有靠近,请吴大夫放心。”   闻言,沈灼怀侧目望了他一下。   司若自然觉察到了沈灼怀的目光,只是他没有会沈灼怀,依旧看着城防司和医卫司的人。   而大宝——站在离他娘尸体不远处的地方,怯生生的看着这一切。   他当然知道司若是在说谎,但他也知道好歹,没有戳破司若的谎言。   “多谢二位大人。”吴姓医者拱手朝二人行了个礼。他似乎并没有怀疑司若的话,而是更关心那倒在地上的女人,和身后人低声耳语几句,便戴好帷帽手套,上前检查。   沈灼怀与司若被晾在一边,沈灼怀依旧离得司若很远。   “你撒谎了,诺生。”他用仅有司若能听到的声音道。   “我知道。”司若声音有些飘忽。   “你不该撒谎。”沈灼怀叹了口气。   “我知道!”司若压低声音,但游移的尾音暴露了他的不安,“可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或许我可以……!”   两人还没有争论完,医卫司却已经得出了结论。   吴姓医者向司若走来,开口的语气已比先前沉重了不少:“是人麻,毫无疑问。”他重重叹气,“二位大人……多谢今日义举。”或许是因为司若也是医者的缘故,他话说得也直白了些,“京城怕是要乱起来了,回去还请多加小心。”   司若将沈灼怀带回了家。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   原本那座大山已经沉沉压在心头,如今又多了一座,叫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司若放退了所有佣人,去信给温家姐弟,叫他们暂时不要来府上,将沈灼怀与自己关在了一座空落落的宅子里。   第一日平安无事。   司若庆幸,或许、或许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与那小孩儿也有过密切的接触,可他自己过了这样长时间,也一点儿事情没有,那孩子看起来也很健康。若真要出事,他应该是头一个出事的才会,而且,或许沈灼怀也是个幸运儿呢?   但这样的侥幸在第二日晌午便被打破。   沈灼怀开始猛烈咳嗽,虽没像咳血那般严重,但整个人几乎像是受了重伤,被打垮了身子,哪怕隔着远远的,司若也能注意到他苍白的唇色。   第二日夜,沈灼怀起高热不退。   沈灼怀紧锁房门,不让司若进入,他只能隔着窗户给他送药,看他拖着病体记下自己的病情,拿给司若看。   第三日,第四日……   不过出现症状短短二三日,沈灼怀身上便已出现了急病的征兆,四肢发软,手脚无力,食欲不进,他本就不是什么胖人,这样下去,竟一下子瘦了一圈。司若看着心急如焚,将手头看过的方子都用了一遍,可几乎不起什么作用,甚至让沈灼怀依旧到了闻到药味就呕吐的地步。   司若已经不回屋睡了,整夜整夜住在药房,睡醒了便开始翻书,然后给沈灼怀悬脉,按着脉象选药煎药,不知今夕何夕。   “诺生……”沈灼怀看着门外身着单衣,一边煎着药一边低头看医术的司若,轻轻叹息,“好好睡一觉吧。”   “我不。”司若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回睡一个囫囵觉是什么时候,他的眼睛很红,干涩得很,“我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咳咳……诺生!”沈灼怀掩不住咳嗽,仍唤了司若一声。   司若忡忡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无措和迷茫:“沈灼怀,我害了你,我要治好你。”他声音里带着哽咽,“可万一我治不好你,该怎么办……”   沈灼怀静静地看着司若——或许也没有办法静,他仍在不住地咳嗽着,好像要把肺都要咳出来。   “没事。”他笑了笑说,“那我们就一起死。”   司若眼眶中的泪潸然落下。   作者有话说:   实在对不起大家我终于写完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184章   司若发现人麻的第十一日,京城药材开始短缺。   他一直在给沈灼怀调试不同的药方,经过几次堪称凶险的以毒攻毒尝试之后,终是将他的情况稳定下来——虽然没有更好,但也不会更差。只是司若很清楚,沈灼怀眼前这条命是用大量的名贵药材堆出来的,若是没了药材……   不知是因为沈灼怀自幼接触诸多毒物有了抵御能力,还是因为他毕竟习武多年,身强体壮,其实在药材短缺出现之前,司若对于治好沈灼怀是颇有几分自信的——在他的干预下,沈灼怀一直没有出现人麻的最终症状,也就是身上生疮起疤。人麻在发展到最后一步之前,十有五六是能救的回来的,除非是完全没有经过控制。   但那截止药材短缺之前。   司若几乎是与沈灼怀一起迅速瘦了下去。   他不敢睡觉,因为一合眼,不会酣睡到天明,只会陷入连连的梦魇,噩梦里是满目深红,沈灼怀身穿着他这个年纪本不该穿的寿衣,眼目中流下血泪。   这样的情形,他梦到不止一次。好在每每醒来,沈灼怀还躺在屋里,微微咳嗽着。   ……   “……小司,小司?”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司若耳边响起,但很虚,好像又远又近。   司若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睡过去了,下意识爬起来望向屋子里——暖炉还燃着,沈灼怀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身躯有规律的起伏。   司若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回头,有些惊讶——如今看天色大概快要子时,院子里飘起些雪花儿来,很冷,但方才叫醒他的却不是旁人,而是带着面巾,一身官袍打扮的温岚越。司若注意到,她似乎是从什么地方匆匆赶来,袍子边缘沾着雪水。   “……长姐。”他整了整袍子,“你来做什么。”饶是来的是熟人,司若还是有些警惕,“若是要带走沈灼怀——”   “你放心。”温岚越开口打断他的话,同时也解除了他的疑虑,“我早知道你藏着沈明之。我不是来把沈明之带走的。”   但下一刻,她却给司若抛下一个平地惊雷——   “圣上病了。”   司若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皇帝病了?眼下这个时节,他的病,必定非同小可……而能让温岚越冒着风险来找自己——“皇上怎么会得人麻?我们预警得很早,宫中不可能有人接触到得病者。”   温岚越露出的眉目忧愁,她摇摇头:“目前不知,圣上病后,他身边惯用的宫女太监,都通通拉去……”她没有说完,“但现在这不重要。”她看向司若,“小司,沈明之病了几日?他还活着,是不是?”   “他自然还活着!”司若下意识喊道。   叫完,他才发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激。可他这些日子里,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每日醒来都害怕面对的是沈灼怀的尸体,他已经有点熬不住了。   “他自然还活着。”司若盯着温岚越,“他活得好好的。之后,也会活得好好的。”   “我明白。”温岚越轻声安抚,“只是,小司,京城里可买的药材不多了。”温岚越靠近一步,越过司若的肩膀看到他身后陷入熟睡的沈灼怀,虽然明知眼前的二人为维持目前的安稳做出了多大努力,但还是不得不硬下心肠说,“我想同你做一个交易。”   司若眯起眼眸,在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像一只猫儿,他立刻敏锐猜测到了温岚越的言下之意:“你要我进宫为皇上诊病?”他一侧身,挡住温岚越打探的目光,“我与沈灼怀同吃同住这样久,又同是人麻的发现者,长姐,你不怕我害得宫中更乱?”   他微微昂起下巴,一字一句道:“恕我直言,这似乎是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温岚越听他说得这么难听,倒也没生气,只是苦笑一声:“可是小司,你等得,沈明之等得吗?”她不再隐瞒什么,言简意赅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进宫,沈明之会得到最好的照料,他不会被送走——直到一切结束为止。我也用温家的名誉发誓,无论是你还是沈灼怀,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对于如今京城缺粮短药,这似乎的确是一个相当好的交易,司若在脑海中迅速思索一番,甚至有了一点点动摇。   他回头望了沈灼怀一眼:“我不明白,宫中御医,竟是废物不成?”   温岚越只道:“药需对症,太医署过分关心龙体。”   司若明白了,也正是因为得病之人至关重要,他们比起治好皇帝,更怕在治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掉了自己的脑袋。但如果是他——至少温岚越有信心,他胆量足够。而至于医术——沈灼怀的命就是最好的解释。   既然是温岚越有求于他,司若倒也稍稍放下心来:“我可以进宫。”他看到温岚越的眼睛肉眼可见亮了起来,“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他淡淡道,“我不放心沈灼怀,虽然他现在情况稳定了,但毕竟还没痊愈。如果我要进宫,那么他也要跟着我一块进。”   “可……”温岚越急急打断。   “我还没说完,长姐别急。”司若接着说,“我明白你的担心,进宫后,你们大可将沈灼怀另行安置,若非必要,我不会去见他。想来这样,皇上也能放心。”他说,“我有且仅有这一个请求。若你们能同意,我便入宫去;若不成,我也只好和沈灼怀一块儿死。”   温岚越知晓他心意已决,便没有再行劝解。   翌日,司若与沈灼怀被带入宫中安顿。   ……   先前遥遥与沈灼怀相见后,司若夜里做了个梦,梦到他同沈灼怀在乌川的河边放金盏银台做的花灯,司若望着灯花在璨璨河水中越荡越远,回眸见到沈灼怀笑意盈盈地握紧自己的手。   那种许久没有接触到的、熟悉的温热似乎能够透过梦境传达到现实。   这也是他头一回没有因噩梦惊醒。   司若觉得,这似乎是个好的预兆。   又是一日诊脉。   皇帝的情况依旧不错,不能说完全好,但同当初的沈灼怀一般,胜在稳定——已经不像司若第一日见到皇帝时那般,面如缟素地躺在床榻之上,四肢僵硬,身体蜷缩,几乎没有咳嗽的力气——冒天下大不韪说一句,几乎离死人只有半步。如今的皇帝,至少已能坐起来,甚至开始处一些政务。   但这就不是司若能够听的了。他只是把完了脉,低低道了一声告退,便收拾好东西悄悄退出大殿。但他向来耳聪目明,又实在有些好奇进来这样长时间了,外头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走得便慢了一些,于是依稀听到皇帝重重掷下奏折后带着猛烈咳嗽的叱骂——   “朕——咳咳咳——要你们、咳咳,有何用!”   “天灾疫难,与朕何关……咳咳!哪里来的谣言,说朕得位不正,冒犯天命!咳——若非你们这些老头子,朕还与皇后在王府——”   “皇上——”   “太医!司公子呢!司公子走了吗!”   寝宫中冲出两名被奏折砸得鼻青脸肿的臣子——脸上虽然都戴着帷帽,但薄纱的厚度实在遮不住他们被天子砸下的怒火,司若辨认出来,这两位皆是皇上身边的近臣。但他只是扫了一眼,便从善如流地大步踏回殿中。   “……皇上只是怒火攻心,并无大碍。”司若淡淡道,“但近两日最好还是不要接触政务了。”   “哎,说得也是……”   皇帝已然醒转了,病恹恹地靠在塌上,正眼都不瞧两位近臣:“是什么是。明日——”他又咳嗽两声,“还是照常把奏折送来罢。”   两位近臣互相对视一眼,只得答应着出去了。   殿中留下司若与皇帝二人,沉默无言。   突然,司若开口道:“圣上是否有疑虑过,您是如何患上此症的?”   皇帝皱眉:“你这是何意。”   司若像是没听出皇帝话中未消的怒火,自顾自道:“人麻向来发于潮湿的南方,发病时节多为夏雨之季或是湿润之秋;几十年前臣的祖父曾在游医时见过数例,皆发展于经济不发达的村落,小民疏忽医治,又与乡里往来,酿成灾祸。臣祖父言,大部分无药可治者,皆切断与他人联络,便可断绝病气传播之索。而从前医书也曾记载,人麻倚靠肢体相传。”   “臣自信是京中第一个对人麻起预警的人,而后医卫司与城防司诸位大人,也十分尽责尽力,立刻封锁贫民窟人员往来,臣相信,他们做到了他们能做最好的。期间,哪怕许多王公大臣,也并未遭受病疫侵染。”   “可圣上身在深宫之中,不曾外出,圣上龙体尊贵,皇宫更必万分小心。臣听说,伺候圣上的人,哪怕只是疑似不适,都会被替换下去,更别说叫一个病人这样光明正大地靠近您,伺候您的起居——”   司若作揖:“臣不得不怀疑,这是否真的是人麻。” 第185章   其实司若在照顾沈灼怀那半月间,对这场突发的疫病多少已有些怀疑,只是无暇去想。而入宫照料皇帝后,虽见不到沈灼怀,但知道他身体健康,闲暇时间也多了出来,加之太医署又搜集了京中不少病例,于是司若逐渐也发现了其中端倪。   除去同皇帝说明的疑点之外,自然还有别的说不通的地方。比如人麻到了致死的后期,是必定会让患者浑身生疮,患处流血不止的。但他在太医署中读到的大部分病例——或者说除了最开始那几例以外,所有死去的病患都是死于与风邪极其相似的病症。   这不对,至少,这和数十年前那场人麻之难不同。   “……”皇帝又轻轻咳嗽了两声,将司若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   “那你还是想要出宫。”皇帝声音沉沉,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严,“你能保证,查明真相?”   “为圣上,查明一切,本就是臣职责所在。”司若再作一揖。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偌大宫殿里,只能听到皇帝喉咙带着喉音的粗粗呼吸声,以及司若自己的心跳。   “好。”最终,似乎是累了,皇帝只说了一个好字,虚虚抬手,便向后靠去。   司若心也定了。   只是他没有离开,他抬头看向被帷幕遮挡住脸,看不清表情的皇帝,又拱手道:“臣——想在离开前见一见沈灼怀,哪怕一晚。”   虽然同皇帝说得笃定,但司若心里知道,这病无根无源,离开了……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更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他放心不下他,也不愿让沈灼怀就那样等下去。   似是什么布料被抓紧的“沙沙”的声音响起。   “准。”   司若听到皇帝说。   ……   依旧是那个拐角处的宫苑,司若步子急急趟过将将融化的雪地来到宫苑门前。只是今日得了命令,那些身着甲胄的士兵没有再进行阻拦,让出空道,叫司若自由进出。   那扇大门仍旧紧闭着,但没有上锁,随时可以推动。   司若站在门前,手触碰上砖红的沉重木门,一触即离。   不知怎的,他却有些害怕起来。   他怕他被骗了,沈灼怀早已不好——虽然智知道既然皇帝同意他来见他,便不可能还说那样的假话。   大门洞开。   屋子里黑洞洞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帷幕封死,就像皇帝的寝宫一样,只点着几盏宫灯,朦胧地映照着半透明的帘幕——这也是司若的怀疑之一,似乎大部分得病的人,都有些畏光。   他走向黑暗之中,轻轻合上了身后的大门。   “沈灼怀。”他轻轻说。   其实这个寝宫很大,地方偏僻,仿佛是外界流传的冷宫,司若心想沈灼怀大抵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的,但他还是想叫,想叫上无数遍。   朦胧灯火围绕之中,是重重帷幕里若隐若现的一个削瘦人影。他似乎侧着身,整个人倚靠在床榻边,抬眼望去,能够看到橘红色摇曳火焰中他披散着长发,仿佛一樽被时间凝固了的塑像。   这样的沈灼怀,与往日不同。   忽然,那樽仿若神明的雕像活了过来。   原本被隔离着的光亮在一瞬间、从被挑起的帷幕中倾泻开来,洒落在司若身上,将他周身弥漫上一层暖黄的金边。   “……”沈灼怀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沈灼怀。”司若叫了他的名字。   相隔快一个月后,如今,此刻,他们的距离只隔着不过数层的长长绸布。   但下一刻,那帷幕却被迅速放了下去,突然出现的明亮仿若是司若梦境中若隐若现的瞬间,叫司若突然有些恍惚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你为什么要进来。”沈灼怀开口了,嗓子很哑,比平常要低沉得多,那语气并不像是惊喜,反倒带着一些有的没的恼怒——“现在他们不怕我传染给你了?!”他别着头,手却紧紧抓着那帘幕,紧握凸起的指骨表露了此刻他心中的不安定。   “明之。沈明之。”司若上前两步,隔着绸缎捉住他的手——很迅速,几乎不给沈灼怀任何反应的机会,“你是不是怨我?”   “我没有怨你。”沈灼怀硬邦邦回应,却唯独不敢去直视司若的眼睛。   “事急从权……罢了。”司若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他能留下的时间不多,没有功夫去纠缠那些旧事,于是便了一下思绪,重新开口,“这次我来见你是因为我要出宫去了——”他看到沈灼怀急急转过头来,“这可能不是人麻,所以我接触你,没有关系。”   沈灼怀愣了一下,抓着帘幕的手松了。   司若借机,猛地将帷幕掀开——   他呼吸停止了一瞬。   他终于见到沈灼怀了。   他变得……好糟糕。   沈灼怀在司若进入他所处空间的那一刻,迅速别过头去,后退两步,却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力,居然脚下一虚,差点被床脚绊倒。但只是一眼,司若还是看到了他削瘦的面庞、带着青色胡茬,大概刚清过,但却因为没有条件和体力,刮伤了一片的下巴以及眼底那乌青的眼圈。   “别看我。”沈灼怀咬紧牙关,“也别靠近我,你该走就走!”   沈灼怀忍住自己已经疯长的思念,没有回过头去看司若,扶着床头的手有些发颤。   似乎没有声音发出。   他心里空了一下。   司若为什么不说话?他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现在自己脸上是不是长满了麻子,或者更夸张,成了一个面目丑陋的丑八怪?他是不是被自己吓到了?   沈灼怀下意识伸手去抚摸自己的脸,可皮肤反馈到的,却只有他手上那些如沟壑的、从他出生起就存在的长长疤痕。   他心里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空落。   但下一刻,一具温热的躯体却从他背后向他靠近,然后抱住了他。   沈灼怀又愣住了。   他想回头,却听到一个带着些哽咽的声音:“别动,沈明之,你瘦了好多。”   司若哭了。   沈灼怀垂下头去,长长的发丝遮挡住他的眉眼。他伸手去,有点颤颤巍巍地,却异常坚定地伸手去握住司若的手。   两个人没有交流,没有动作,许久的时间里,宫室中只能听到轻轻的啜泣声。   “好了,好了。”这回反倒是沈灼怀去安慰人了。他回转身子,正面将司若抱在怀里,两人紧紧相拥,仿佛从未有过这一场近乎生死的分离。   等司若镇定下来后,两人才分开,司若这也才头一回认真打量沈灼怀住了十几日的这个地方。   宫室宽敞,但沈灼怀给自己规划的领地范围,却在宫室一角。这里东西不多,只有一张床榻,一个水盆水桶还有一些零散放着的书和铃铛等小东西,最多的是厚厚的布帘,几乎将整个地方包裹成一个狭窄的巢穴。那些灯火藏匿于帷幕之间,忽明忽灭。   见到司若打量这一切,沈灼怀苦笑一声,踢走了倒在床边的水桶:“我不想染得更多人……”   “我明白。”司若轻声道,他望向沈灼怀,“只是现在没事了,这场疫病,应该不是人麻,因此自然也不会像人麻那样通过接触传人。”   他和沈灼怀细细说了自己同皇帝说过的推测,又事无巨细的、一一向他报告了这些日子里自己在做些什么,见过什么人——他知道,沈灼怀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儿度过了十几天,见不到日头的十几天,他想知道这些。   沈灼怀一反他平日的多话,望着司若,就那样安静听着。   听到司若要独自一人去调查真相,司若注意到沈灼怀的呼吸急促了一下,但这回,他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急着反对,只是说:“你会安全回来的,对吗?”   司若说:“当然。”他笑了笑,“我说的,不会留你一人独活。若我回不来,我也会让他们告诉你,让你和我一起去死。有个世家公子给我陪葬,也不算浪费。”   “好。”沈灼怀也笑了。   他们说了好多好多话,以前没说过,像以后也没办法说那样说。说累了,两个人就躺下来,并排躺在床榻上,司若和沈灼怀一样解了发髻,散落下一头乌发,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沈灼怀贪婪地望着司若的侧脸,似乎要将他印进自己的眼底。   他其实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在乎有话说还是没话说,只要这样看着司若,就很好了。   但在某一瞬间,司若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然后说话声逐渐变作平稳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他其实也很累了。   沈灼怀有些勉力地半撑着身子,看着司若熟睡的脸庞,他的眉心紧紧皱着,似乎哪怕在睡梦里,也没有得到轻松。   沈灼怀伸出手去,轻轻抚开那紧皱的眉心。他下意识想要俯身下去亲吻,但行动到一半,却又想起什么,小心地缩回去。   他还是不敢。   像这样躺在一起,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沈灼怀想。   他几乎没有半点睡意,不知是不是司若才是他最重要的那副药引子,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如今格外清明,他听着司若均匀的呼吸,那些惧怕死去的、惧怕分离的日子似乎早已离自己远去。   他再度直起身,靠在墙边。   两人的长发纠结在一起,密不可分。   不知想到什么,沈灼怀突然伸出手去,有些笨手笨脚地,企图将两人的长发挑出两缕来,打成一个坚固的短结。但他大概是太久没有做过这些精细活儿了,加之病得太久,手上没有力气,越想要小心翼翼,动作却越发笨拙——   不知是不是牵扯到了司若,他皱了一下眉,睁开眼睛。   沈灼怀的手放下了。   他有些讪讪道:“扯疼你了?”   司若半醒半睡,但只是反应了须臾,便立即明白过来沈灼怀在做什么,他眼睛亮了亮,笑了起来,将自己埋进沈灼怀怀中去,轻轻地依靠着他,握着他的手,完成了那个已经打了一半的结。   打好了。   司若翻身从药箱中翻出一把剪子,干净利落地将两人并联的长发剪开,然后举着那枚短结,轻轻道——   “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第186章   第二日,司若便循着旨意,悄悄出了宫,只贴身带着那一缕被编织做同心结的长发和他的药箱。   高耸得仿佛直入云端的红色宫门,将皇宫内外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头总是肃穆、安静,哪怕人走动起来,几乎都没有任何声音。于是当司若站在那道门边,又重新听到那些藏在街巷中的烟火喧嚣,竟莫名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几近一个月过去了,京城好像什么也没有变,但好像又变了许多。   放眼望去的,街上人流几乎消失得七七八八,如今正是走亲访友时候,但所有人都对此避不可及;司若坐在马车上,经过那些京中原本繁华热闹的茶坊酒肆,却只见一片清冷气派,不大门紧闭的,便也只有个把店小二举着蒲扇坐在门口,满目警惕。   司若垂眸沉思。   这“人麻”……怎会蔓延得这样快?他自信早做预警,若医卫司与城防司都像那日一般有所准备,京城染病者,至多至多十之有三;可如今情形,却是不像了。   街上无人,能叫马车畅行,速度便快了些.再拐过一条巷子,便是他们的宅邸。   可就在这时,司若却眼尖见到了什么——   “兄弟,劳烦停下。”他呼道。   “司公子,怎么了?”赶车的是个年轻禁军,“很快就到了。”他不明所以,但也明白司若是奉命出宫,于是缓缓降下车速,最后将马车停在一个粮食店门边。   “我知道,多谢。”司若掀开帘子,朝他点头,但目光却明显向的别处,“您先回去吧,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做。”   他下了马车,径直向对角的反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动作极快地带上了一双手套。那禁军似乎发现了什么,想上前阻拦,但又停住了脚步。   如今是大约辰时,太阳虚虚地攀上天际,只露出了一点金边,大部分都被浮云笼罩。这个街角昨夜点上的蜡烛还没有熄,灯笼里的蜡烛被风吹着,亮光忽明忽暗,但又因为是两面店墙的夹角,这里成了个天然的避风港,叫人不至于看不清情况。   一团褐色的人形物就这样“夹”在乱糟糟的絮状物中间。   若非“它”似乎还在轻轻地抖动着,哪怕就连司若,都要觉得这里躺着的是个死人。   他慢慢地走过去,轻轻捻起那些絮状物——似乎是一床烂得不能再烂的被褥的一角,将其扯开——   里面蜷缩着两个冻得脸通红的小孩儿。   司若展眉。   原来不是一个,是两个。   两个孩子看起来一般儿大,不过五六岁模样,眉眼很是相似。大抵是因为害怕,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因为瘦得过分而显得太大的眼睛里都是惊恐。不过好在司若扫了一眼,断定他们在这场灾祸里还算健康,呼吸速度匀称,并没有遭到人麻之苦,顶多因为太冷,有些风寒的迹象。   他直起身来,望着两个孩子:“你们没有地方去吗?”   两个孩子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其中看起来大一些那个孩子道:“去、去哪里?”他,不她——这是个小姑娘,她声音都在发抖,“去无患所吗?”   这回轮到司若愣了一下——无患所是哪里?然而这个念头也就是一瞬间,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这两个孩子在恐惧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要去的地方”。   但正当司若要开口询问时,那个小一些的孩子却一把抓住旁边的小孩,哇哇大哭起来:“姐姐我不要去无患所,爹娘都死——唔!”她话未讲完,便被她的姐姐一把捂住了嘴。   司若心下一沉。   “我不会送你们走,你们没生病,为何——”他正欲多问一些,背后却传来一个趾高气昂的男声——   “你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要违抗皇命?”   “……”司若直起身来,侧向那声音来源。   说话的是个大抵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头戴帷帽,看不到面容,但却能通过他一身衣袍辨认出他的来处——此人身着褐白长褂,外配简单甲胄,胸前挂着一个红色的“防”字,手拿一把长枪,看起来身形健壮——   他来自京兆府。   司若没有直接与这家伙起冲突,而是一拱手:“这位京兆府的大人,不知司某违抗了哪条皇命?”   那男人上下打量他几眼:“你是从哪个山沟里才出来的?不知道京中有人麻之疫?这两个小孩儿,得了人麻!”他重重“哼”了一声,朝天抱拳,“你这样有意靠近,是想和他们一块进去?!”   司若眸色微沉:“她们得了人麻?”   “是,他们得了人麻!我正要奉命将他们带走!”那京兆府军喝道,语毕,便一挥手,叫身后数人将司若与那两个孩子团团包围。   “……我自认懂两分医术,才方敢靠近。这位将军,您身后似乎并无医者,我斗胆猜一句,你亦非行医出身,又是靠什么来判断她们染了病呢?”司若挽袖,挡在京兆府的人面前,而他背后,那一双姐妹早因听到自己要被带走的消息,吓得失了三魂七魄,抖作一团,司若回头望了一眼,只继续道,“若是因先前便找人诊出她二人身上病症,为何当时不当即带走,却将两个孩子留在冰天雪地里,若非不小心撞进了他人家中,岂不是更会对阻止病症有碍吗?”   司若三言两语,讲得那京兆府军面红耳赤,他原本不把司若当回事,如今却重新、好好打量了司若一番:“你是什么人?既然医术,为何不去医卫司效力?”他瞧出司若身上打扮不菲,语气到底是缓和了些,“他二人在街上流浪,不知何时就接触了病气,或许只是还未显露病症,皇命在上,这些家伙,都要送到城东无患所!”   “呜……哇!哇哇哇——”司若身后那个年纪小一些的孩子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哇哇大哭起来,姐姐娘亲地胡乱大叫。   “我是十三川巡按使司若。”司若面色冰冷,“我可以担保这两个孩子没有得病。”   “哦,哦!我听闻过你,司大人。”京兆府军恍然大悟,“你是个下九流的仵作,是罢!”他笑道,“原来这就算略通医术的话,那我们几个兄弟们岂不是绝世神医?!”跟着他,他身边的人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司若面色未变,心中却已经开始思索起若自己当场做掉他们,能有几分把握逃脱。   他实在不想再陪这些人胡闹纠缠下去了。   他的手悄悄向后探去,一把锐利短剑自袖中出鞘——   “剑下留人!”   然而此时,一阵急急马蹄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丽女声。   司若微微皱眉。   是温岚越。   一身将军红袍的温岚越挥鞭下马,长鞭甩过地面,发出猎猎响声,叫那些男人即刻让出一条道来。   那京兆府军不认识司若,但自然是知道温岚越的。他收敛起面上不爽,一拱手:“温将军。”   温岚越拱手回礼:“剑下留人啊,王万户。”但说到“剑下留人”时,温岚越的目光却未从司若身上收回,叫他有一种感觉:温岚越看到了他将出的杀招,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司若面无表情地将短剑收了回去。   他看到温岚越身后是那个将自己送出来的禁军,心里明白了:大抵是这年轻禁军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去找人解决——此人当然是温家人,最好不过。   他回身安慰那两个孩子几句,同时摸了她们的脉,确认她们,再起身时,温岚越已经和那京兆府军交涉好了,朝他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这两个孩子……”温岚越面露忧色。   “她们都很健康,只是父母俱亡,还望长姐为她们寻个好去处——我大抵是无法长留府中的。”司若摇摇头,“倒是那无患所……是何等所在?为何我在宫中这样长时间,却从未听闻宫中有人提起这个地方。”他望向温岚越,“长姐可知道,此人麻可能并非人麻?”   他连串询问,叫温岚越一时之间面色黯淡下去,抬手欲要拍拍司若的肩,却抬到一半收回了手。   “此事……说来话长。”她低声道,“在外不好宣扬,我们回府上说。”   家里和司若走前没什么两样, 还是冷冷清清。他们走得急,那药房门口的药炉上还搁着已经冻上的药渣,柴火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无人打。   二人在屋中坐下。   温岚越:“我也近月不能进宫了……沈明之可还好?”   “他很好。”司若微微弯眉,“看起来已经在康复了。”二人有些尴尬地对坐着——甚至没有茶水可用,司若索性另开话题,“所以长姐,那无患所……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连幼齿小儿,听闻它都有如遇鬼。”   温岚越摩挲着桌面,沉默一会方言:“你在宫中,当真半点不知?”   司若好笑:“我倒是想问长姐,为何皇上都从未提起过这‘无患所’,那些京兆府的却口口声声说,这是皇命不可违。”   “……”温岚越叹了口气,“不是皇命,但的确与皇命,也差的不多了。”   她看着司若,面露难色:“若非非不得已,我等又何必费力隐瞒。”   作者有话说:   冬至快樂,冬至大過年,天氣又冷了,大家注意身體哦,祝南方北方的讀者朋友們都節日快樂! 第187章   “这个‘非不得已’,莫非就是无患所?”司若询问。   “是,也不是。”温岚越苦笑一声,“无患所原本规模并不大,不然也不会被冠以所名。你听我说便是。”   司若报告人麻后不过数日,皇帝在宫中也有了类似的症状。   原本太医并不认为皇帝染的会是人麻,毕竟就如司若所说,皇帝天潢贵胄,又久住宫中——但随着症状越来越明显,皇帝也开始日日高热——不得不罢了早朝,拒绝与臣子相见。   本朝天子是个勤勉天子,自登基以来二十余年从未罢过一次早朝,无来由罢朝数日,叫不少臣子心中生疑。但没有皇帝亲令,宫中又不敢随意对外告知他的真实情况——这很可能引起朝政动荡。而太医署在得知皇帝染病那一日就开始集策集力,却都没什么效果,最后在染病三日后,皇后决议将左相与几个皇帝平日身边的近臣——也就是温岚越他们叫进宫来,告知了一切。   右相只差告老还乡,如今是个吉祥物的作用,皇帝出事,朝政自然全权交给了左相蔺慈仪。   蔺慈仪帮忙隐瞒皇帝染病真相,对外只提及皇帝是头风又犯,不得见外,但前提是,在皇帝清醒前,其处朝中大小事不必经过其余人同意。这是左相与皇后做下的交易。   “他即是皇命。”司若喃喃道。   “是啊,他即是皇命。”温岚越无奈。   “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司若追问,“虽然他是左相,但朝中毕竟还有不少世家,他总不能这样简单地越过所有人去罢?”   温岚越却反问他:“你觉得世家是怎样一种存在?”   司若愣了须臾:“……”随即他说,“分辖而治,拥护皇室……?当然,不会这样绝对,但至少能呆在京城的世家,都是受圣上承认的保皇党。”   “呵……”温岚越低头轻笑一声,不大,但却很明显能听出她声音里的自嘲,“你错了。那只是世家们‘应该做的’,而不是他们实际存在会做的。小司,你是明之的人,我也不怕和你说实话。宁朝建朝不过小百年,世家存在却已逾千年,历经数朝。究竟是圣上、是宁朝承认了他们,还是世家承认了宁朝呢?”   这话说得属实有些大逆不道。   但哪怕是司若都清楚,当今圣上,便是先皇三个皇子都死在火中之后,被众世家自一众旁支王爷中推选出来的。因此哪怕皇帝亲政,也把控一切,朝中重臣占比,仍几乎是世家出身一半、清流一半。   就连蔺慈仪,也是因为出身平民,才会被屡受重用——这代表着他身后无人。   “但这可是蔺慈仪……”司若蹙眉,“我以为,你们与左相关系不会太好。”   温岚越垂眸:“世家不看长期关系,只看眼前是否有利益。毕竟谁也长远不过——我们。”她起身在屋中踱步,“起初,京中重臣,的确是不愿意受左相摆布的。他提出,在最初发现人麻的贫民窟建立一个无患所,本是好事,但谁来负责钱粮,谁来负责最重要的医药?谁都知道人麻的严重性,谁都想把药材抓到自己手里,都不愿意让别人拿着,让别人有威胁自己的机会。要知道,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   但正是各有各的心思,让蔺慈仪有了能够横叉一脚的可趁之机。   温岚越告诉司若,原本人麻之疫,的确是只在贫民窟一带流传,皇帝染病后,京中一度也对此疫病进行了很好的控制,那时候无患所至多有百余人,京城也不是如今模样。只是司若进宫后不过两日,京中两个世家便又因为药材的事情开始争执起来,险些在朝中上演了全武行。   到这里,京城都还算安定,最多是有些波澜。   但不知为何,又过不久,皇帝身子刚见些气色,“人麻”再度爆发了。   这回不仅仅爆发在平民中,就连世家贵族们也遭了殃。   他们先前争夺的药材,被通通用在了他们身上,而他们先前害怕平民会对他们造成影响,一力认同蔺慈仪的做法,将那些染病之人,无论是否真的是人麻,都通通丢到无患所之中,这样的选择也成为了回旋到他们自己头上的回旋镖。   达官贵人们哭喊着不要被带走,却被野蛮的、不留情面的京兆府和城防司塞进规模愈发庞大的无患所之中,逐渐从无患所中传出谁家公子病死、谁家的小妾带着随身下仆进去,却被下仆杀害,抢夺了金银和医药。   “……他们开始害怕了?”   “他们开始害怕了。”温岚越轻声道。   “而蔺慈仪,他的确聪明,一早与皇后陛下换来了整个京城的管辖权。”温岚越接着说,“世家们开始与蔺慈仪做交易,包括温家。”   “蔺慈仪真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这‘一人’,都被他瞒在鼓里。”   富人闭门不出,穷人无路可求。   恐慌的氏族们发现这病并非是穷病,他们自己也有染上的可能,于是城中的药行被搜集一空,大大小小的大夫都成了各大世家、富人、员外们的座上宾。至于百姓?管你是不是人麻,风寒,或者只是临盆妇人,命又有半个员外们贵重?通通丢无患所,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民穷财尽,求医无路,富鬼盈仓。   “无患所里……死了很多人罢。”司若眉头紧皱,似是自语,“怪不得那两个孩子一提起无患所,就吓得要哭。”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司若进宫为皇帝诊治之前,京中就已出现短暂的药材荒,但那会局势尚且安定,而他在宫中消息闭塞,自是以为人麻至多是有人恶意对皇帝下的一次毒手。但离开皇宫,外界却天翻地覆,恍如隔世。   他捏捏眉心:“那长姐可知,人麻并非人麻?”   温岚越一愣。   在左相的刻意控制下,能够进宫面圣的臣子,只有少数几个,她虽然得皇帝信任,却并非文官,又不愿逢迎,自然被排除在外;因此,把司若和沈灼怀安排进宫,已经是温岚越眼前能做到最好的事了。司若与皇帝密谈,她自然没有这样大本事知晓。   况且,对于大部分人,这都还算一个秘密。   “还请长姐保密,尤其对左相等人。”司若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温岚越,“此事在宫外,你知我知。”   温岚越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会独自出宫,却把沈明之丢在宫里。”她面上生出一阵后怕,“还好当初我将你送进宫里去了,否则还得被蒙在鼓里!也还好那禁军今日来找我了——如今京兆府,早被那个姓林的少尹一手把持,他可是蔺慈仪学生的学生……若你今日真杀了人,怕逃不出去……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司若思索片刻:“大概是要进一进那无患所——”他见温岚越就要开口,忙道,“放心,我不会送死。长姐你不是说,京中缺大夫么?”   “是……可……”温岚越迟疑,“无患所如今鱼龙混杂,我派进去的探子,一个也没活着出来……”   “……所以无患所,究竟怎么了?”司若眯起眼睛,他总觉得,温岚越虽然同他说了很多,但还隐瞒着什么,“如果只是因为缺医少药而死,京城大可以外调。”   “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温岚越别过头去,没有看司若,“我只知道,京中总有传闻,只要进入无患所,就九死无生,就连我的探子,也是过了一天,就再也没了消息。”   “我明白了。”司若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再说话。   温岚越只道司若自己心里已有了决断,再加上她已经知晓,司若这是受了皇命前来调查的,便没有再行阻拦,又坐一会,两人无言,索性便开口辞行。   司若没有挽留,送她出门。   看着温岚越带着帷帽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关好大门,转身去了柴房——先前他们将那两名小流浪儿暂时安置在那儿。   一番长谈后,已是快中午时候。司若翻箱倒柜找出来两块还没有坏的饼子,打算顺带给那两个孩子送过去。若说沈灼怀教会了司若什么,那就是做事不一定非要打打杀杀——寻找到他们想要的,有时候比威胁更有用。   他推开门——   不过多长时间,司若从柴房中走了出来,面上带着一些若有所思。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比如无患所,比如如今百姓的真实看法——温岚越虽是个好臣子,但毕竟出身富贵,有些事情,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自己也未必清楚。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关于要如何调查这件事。   那个一直藏在沈德清身后的,笼罩在他们头顶的巨大黑影,如今已经开始出现实质的面目。只是司若还不清楚,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又为何在看似下狠手的同时,又留下一丝豁口。   他到底所欲为何?   ……   几日后。   无患所与如今京城正常区域的分界口前。   一队身着兵甲的兵士排列整齐,腰佩长刀,而在这些士兵身后,是十余个身着儒袍,手提药箱的大夫,他们所有人都头戴帷帽,正在接受分界线前最后的检查。   风吹拂过,微微吹开挡着人脸的帷帽帽帘。   露出一双清冷的眉眼。 第188章   “进去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想你们心里都很清楚了。不要给朝廷惹麻烦,明白?!”无患所前,领队的士兵高声喝令着,“我再重申一遍,你们进去是给弟兄们看病和收拾尸首的,无论看到了什么,不要大惊小怪,不要多管闲事……”他摇摇拳头,“否则小心你们的性命!”   他这番话不知说过多少次,一众人似乎早已经听惯了,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唯有队末的司若闻言,心头微动。   这次他没有借温岚越的关系进来,生怕引起怀疑,而是拜托前段时间从太医署认识的一名老太医替他做了个假身份,说自己是他的徒弟,进无患所历练,顺利进了即将成行的队伍。   据介绍他进来的那个中间人说,这活儿还是个抢手活儿——干一次能拿半两黄金。当然,前提是嘴够严,办事利索。按道说,这是人人想抢的“机遇”,不过……司若看向排在他身前那些人,虽然看不到神情,但司若却能观察出,他们肢体麻木——不是因病的麻木,而是仿佛长期经受某种创伤所导致的麻乱。   这叫司若更加好奇:这无患所之中,到底有些什么,才会叫温岚越的探子连一日都活不过,又叫这些大夫和士兵被吓成这副模样?只是因为病死的百姓太多吗?若只因尸山尸海,人总是会处完的,可为何要的人却越来越多?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前头的队伍就动了,他们要进入无患所——如今的另一半京城。   罢了。司若想,快要进去,便什么都清楚了。   “无患所”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居所,更不是几间房子,夸张一些说,它是被蔺慈仪刻意区分开的部分京城辖区。但京城寸土寸金,哪怕是贫民窟与居民住所,也并没有十分分明的界限。因而所谓的门口,实则是朝廷派了重病把守的一条街道,临时垒起的高高泥墙与手持刀枪、身着甲胄,十二时辰巡逻不停的城防,将内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或许会有好事者想爬到墙头去看看无患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他将得到的便是直中头颅的长箭。   他们此次进去的加上司若,应该是十七名医者,配上十七名士兵。司若注意到,每一个士兵与医者都会在进入前各得到一块木制的令牌——他猜测,那令牌大概是一对儿的,一个士兵看管一个大夫,加上一个领队。   “这就有点难办了……”司若暗忖。   若要尽意调查,还得想法子甩掉身边的监视者。   前头的队伍缓慢行进着,即将要到达他了。可就在这时,那个领队的士兵却莫名和前头人附耳说了些什么,然后径直走向队末——   似是冲着司若来的。   司若顿时紧张起来。   莫非,他的假身份出了什么岔子?不应该……他与那位太医的真徒弟年纪相仿,也恰好都姓司,而且他这一途,绝对没有叫从前认识自己的任何人经手过那份假荐书……   果然,那领队士兵在司若面前停下来了,上下打量他两眼:“你,是新来的?陈家康介绍过来的?”   司若拱手:“这位将军如何称呼,在下司寿……”他装得一副酸腐模样,战战兢兢道,“可是、可是出了什么岔子?陈大哥说……”   “不用啰嗦这么多!”领队士兵一挥手,“听说你还是什么太医的徒弟,第一次来,陈嘉康没和你说过规矩?!咱兄弟可是要保护你们的!”   司若一愣,随即明白这人确是来找茬的,但又不是因为怀疑他的身份,于是装作一副惶恐模样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明白明白,是我愚钝……”   见他识相,领队士兵方心满意足地拿走那锭有些分量的银锭,大手一挥:“算你聪明。行了,跟着进去吧,机灵点,明白?!”   司若仍旧毕恭毕敬的样子,领了令牌,才跟着负责看管自己的士兵进入高墙。   就连城防军,都已贪腐成性。   ……   他们走进高墙不久,队伍便停了下来。   似乎是领头的士兵不再带着他们往下走了。   那士兵将他们叫到跟前,随意指示了几个方向,然后说:“还是老规矩,东南西北都有,有烟的地方就是。”刚要走,他似乎想起这次多出来的,刚上供了一份的司若,“咳,你们大夫,跟着城防军走,记住,别落单,落单会死。不过分散一些,这次尽量快些把事儿做完,结束了事。”但他话里含含糊糊,依旧没说明白什么事。   说完,仿佛背后跟着什么似的,立刻往回走了。   周围的人已经来过不止一次,自然稔熟地分散开,不过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司若和他身边那个士兵,定在原地。   司若抬头望天,看那个领头士兵说的,“有烟的方向”。   他感到一丝古怪。   司若处过的尸首迄今不下百具,虽没怎么见过群尸,但他很清楚死了许多人的地方会是什么模样——就仿佛苍川一般,天永远是灰色的,不是因为死了人就永远会被阴云笼罩,而是尸首会引来吃腐肉的鹰和乌鸦,它们盘旋在云端,遮蔽云日,随时等待着一个可以饱餐一顿的机会。而吃惯了血肉的鸟,有时甚至会对活人下手,那些奄奄一息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也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   用沈灼怀的话来说,这里一定会蔓延着一股死气,因为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但是……这无患营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几乎不像是十不存一的死亡之地,甚至与外头都没有什么区别。   而天边……天边没有盘旋的乌鸦和秃鹫,只有那士兵口中所描述的,四处可见的冲天的黑烟。   ……以及一股奇怪的,焚烧油脂的味道。   司若心中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预感叫他背后发凉。   同时他意识到,在他停留原地,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本该作为引导者领着他去行动的士兵,也像一樽石像一样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他根本不想动弹。   司若微微皱起眉头,决心还是先跟随士兵,去看看无患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道诡异的黑烟——又是因什么而起。   于是他上前半步,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肩:“这位小哥,我们还不走吗?”   那个士兵缓慢的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极其缓慢,仿佛是在确认什么,却没有回半句话,迈开步子就往其中一个方向去了。   司若赶紧跟上。   随着深入无患所,司若的疑虑越来越大——这里完全没有一个医所该有的样子,哪怕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异常空旷静谧,不见其余士兵,也不见病人,更看不到烹煮过食物的痕迹——干干净净,仿佛一个空城。   他们要处的尸体呢?要帮忙医治的士兵呢?他们在那里?   那个士兵步子迈得很大,走的飞快,司若紧赶慢赶才赶上他。他很明显来过这里不止一次,穿街绕巷十分娴熟,径直往最近的黑烟处去。而随着他们离那烟雾越来越近,哪怕戴着帷帽,司若也愈发能闻到那种炙烤过皮肉的,干涸的血腥味。   司若终于想起来,他到底在哪里嗅到过这种味道——   在苍川。   这是尸体焚烧不尽的烟,腻得令人作呕。   突然,那个士兵停下了。   “终于到了。”司若听到他说——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但因为此时此处,以及那声音里的一些快乐,它听起来分外诡异。   他们的确即将逼近一处黑烟。   司若也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人,许多人,或者说许多尸首,被粗鲁地像是堆垃圾一般,堆叠成差不多一个半人高的小山丘,有些人面色青白,像是病重死去,但有些人却面色红润,眼睛圆睁,似乎很是惊恐,这些尸首的手脚……们,堆叠在一起,层层叠叠,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人形,在冲天的大火中被迫焚烧着,那原本还能看清一些面目的黑洞洞的眼睛,在周围一把又一把柴火中,逐渐被吞噬。   饶是司若见过奉火教、验过火烧尸,如今也不免得有些作呕。   他深呼吸一下,平复了心绪:“我们要做的,是烧这些尸首?那要治病的人呢?”   那个很年轻的士兵用古怪地眼神看了他一眼,干巴巴道:“病人,要找。尸首,烧掉就好了。”   司若不明所以,却看到那个士兵立刻似乎从怀中掏出什么,吹响了——一声尖锐长哨鸣起,也不知从附近哪里窜出来一群人,他们身穿和士兵差不多的衣裳,手上拿着的却不是刀剑而是柴火,像是压刑犯一般,压出来两个人——面色青白,很明显都是得了病的人,看相貌又有些相似,仿佛是一家人。   “我要治他们?”司若开口,就想着要上前接触那两个病患,但士兵“噌”地拔出腰间利刃,阻拦了他的去路。   下一刻,那群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   还未等司若疑问那瓷瓶里头是什么,那领头的便说话了:“今天轮到你们了。”他说,“王大,王二,如果只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是留给对方,还是留给自己。”   “!”司若心头一惊!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对得了病的兄弟对视一眼,仿佛身上病症全然消失一般,蹦跳起来,大叫道:“给我!留给我!”、“我是弟弟,以往家中什么都给你了,应该留给我!”、“我是你哥!你嫂子还在家里等着我!”……   “闭嘴!”领头的怒喝一声,“我把瓷瓶放前头,数三声,谁先拿到,谁就有机会!”   “三——二——一——”   话音未落,两个兄弟便扭打起来,撕打作一团。   “哈哈!我拿到了!”最终,王大气喘吁吁地将弟弟压倒在身下,拔开瓶塞便将瓷瓶里的东西往嘴里倒。   “我、我……我!有毒!”   但他的胜利并没有得逞太久,不过须臾之间,王大掐着喉咙,瞳孔紧缩,挣扎着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我就知道,王大,你以为我争不过你吗?”王二半跪着,望着自己兄弟抽搐的身躯,一边大笑一边落泪,“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不能争……家里不争,我也会赢……哈哈……我才是最大的——”   他话未说完。   原本横档在司若面前的士兵向前一步,电光火石之间,利刃出鞘。   血液飞溅上司若遮面的帷帘,帷帽后,是他震惊紧缩的瞳孔。 第189章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司若的大脑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刀刺得停转了片刻。等他反应过来要上前阻拦时,那王二已经捂着喉咙瘫倒在他哥哥的尸体上,鲜血像条小河一般汩汩淌着,他死不瞑目地微微抽搐。   很快,这一对兄弟便不动了。   旁遭的、那些拿着柴火的人,稔熟地围了上来,像是拖什么垃圾一般,将两具尸体沿着已经被拖出来的轨迹拖拽至火堆——或者说是尸体堆最上方,然后加满柴火。   火小了一息,又重新烈烈燃烧起来,黑烟冲天,仿佛某种可怖的仪式。   而那个随队的年轻士兵收刀后,面上的麻木才终于被什么东西抹开了一样,脸庞不自然地抽动数下,抬头望向司若——帷帘被吹起,司若看到他眼睛通红,却不是悲伤或恐惧的红,更像是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起来,并不正常。   司若心里打鼓,他猜测过无患所可能出现过的无数种危险,却并未预料到这一种。他尝试上前一步,那个年轻士兵并没有阻拦。   先前他们都带着帷帽,并且相隔不近,如今司若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士兵比看上去的更要年轻——或者说,稚嫩。他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   “……”司若在心中长叹一声。   他捉起这年轻士兵的右手,捏住他的脉——紊乱得像一条麻线。   士兵并没有任何阻止的动作,这也更让司若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他们这些随行的医者,并非进入无患所的主角,甚至也不是士兵随行他们,而是他们随行士兵。 而他们进来,也不是为了替原本就在无患所内驻扎的兵士们治病——而是这些执行杀人任务的人。   司若一阵背脊发寒。   所以他们才在一直找新的大夫代替……想来大部分医者仁心,很难面对这一切。   可,得知无患所惨状的他们,真的能活着出去吗?   想到这里,司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先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他一把抓过年轻士兵,沉声问道:“你来过这里几次了,为何不带钱粮?你在这里吃什么?”   他药箱里带着好几天的干粮,可这个年轻士兵,却只随身带着刀剑。   那个士兵眼睛里露出一些无措,随即咧开嘴,恶狠狠地朝司若呲牙一笑——但更像是虚张声势。   “说!”很显然,司若看出了那点一戳就破的嚣张,自袖中抽出一把尖刀,抵在那个士兵的喉头,“他们给你吃了什么?!”   他显然是被吓住了。   周围那些添柴火的“同僚”烧了人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除了那焚烧血肉的臭味和直上云霄的黑烟,偌大一块地方便只有司若和那个年轻士兵两人,这儿又重新变作半座死城。   士兵没有反抗。   他只是隔着纱幕,望了司若一会,然后转身,说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也是令司若心快要跳出喉咙的一句话——   他指着那堆成一团的、被焚烧成块的尸体:   “他们。”   司若脑子“嗡”了一下。   前朝战乱,常有易子而食。   但如今……   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   要“帮忙治病”的医者,通红的眼睛,残缺的尸体……   司若嘴唇颤抖,张口欲问,又有些迟疑:“他们……叫你们吃人吗……是城防司,还是……”   最终,司若在这个年轻士兵的口中,得知了一切。   士兵、包括和他一块儿进来的同僚们大多都是所谓的“死士”,只是不隶属城防司或是如今任何一个地方,他们是被单独挑选出来的新兵。这些人几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背景:家中条件不好,这一份俸禄要供全家吃用,而至亲“也都得了人麻”。但他们的顶头上司承诺,只要他们进无患所来干这些脏活儿,家里的人就不必被送进来遭罪,所以一开始愿意参与的人很多。   但也是自这人麻之乱开始后,药材逐渐开始短缺,紧接着便是粮食、干净的水……这些东西在京城现在被权贵们牢牢把握着,可逾千金。起初他们进来是每次都配备一些粮食和水的,可自打粮食越来越贵后,顶头的便表示他们的配给会折算成银钱一块儿发下去。可那些钱虽然不少,却远远不够如今京城高昂的粮价。   冬日严严,几乎猎不到什么猎物,就连老鼠都没有几只。   于是某一日,他们在夜里发现自己的一个弟兄偷偷刨出那火中焦透的人肉吃。   他没有死。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所有人保守着这个秘密,直至有一日最先吃人肉的那个弟兄得了疯病,将在同一个营房里睡的所有人都杀了。   事再也瞒不下去了。   “我……我照过水。”年轻士兵蹲下身,蜷缩成一团,“我也像他们一样了,是吗?我快要疯了,是吗?”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含糊,但却隐约听得出啜泣的音节,“我们作孽太多……”   司若紧握拳头。   他不知要怎么说。   吃人是死罪。   可这一切又很荒谬。   好像目前发生的所有荒谬的事情,都是一点一点地被推到如今这个境地的。有人会想以杀害无辜的人为生吗?有人想以人肉为食吗?司若觉得一阵无力,他原本以为只要进来,查出人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切就结束了。可如今似乎一切都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但他只能垂下头,看着那个才十多岁的,甚至还可以被唤做孩子的年轻士兵,怜悯道:“是的,你也要疯了。我没有办法欺骗你。你吃了他们的肉的那一刻,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的确可以说谎,谎言对于如今的他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但他又不想再对这个人进行欺骗。   黑烟被大风吹斜,歪歪扭扭地攀着附近整齐的楼阁向天际而去,偶能听到“索索”的,风穿越空洞的声音。   “我娘、住在……风衣巷三道六号第三间耳房。”   突然,司若听到那个年轻士兵说。   “什么?”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我娘、住在……风衣巷三道六号第三间耳房。”士兵抬起头来,他摘掉了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充满稚气的脸,“我叫张大庆,我娘住在风衣巷三道六号第三间耳房。”   这是除了他说自己的经历之外,司若今天听到的最长的、也是最流利的一个句子,也是他第一次提起他自己的姓名。   司若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望着眼前这个“孩子”:“你确定吗?选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张大庆点点头:“你说我发病了,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司若垂眸,长叹道:“你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司若上前一步,轻轻地稳住张大庆的头颅,右袖中匕首探出。   “唔——”   张大庆软软地倒下,但脸上却有一个满足的笑容。   一刀毙命。   司若丢开匕首,张开十指——满手的鲜血从指缝间“嘀嗒”、“嘀嗒”地滴落在地面上,与张大庆喉头流出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沁透了冬日干涸的土地。   “……”司若掏出一条帕子,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指尖。   这当然不是他头一回杀人,却是头一回有人请他杀了自己。   他突然感受到某种无措和迷茫,如果沈灼怀在这里,他会怎么办,他会像自己一样选择送这个士兵最后一程吗?还是会找到更好的办法?还有没有更十全十美的办法,能够挽救眼前的一切?   日头逐渐落了下行,橘色的光虚虚地拢住大地。   这一天竟就过去了。   司若再起身时,他的手上还残存着一些擦拭不干净的血迹,他没有浪费水去洗。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他擦拭干净了被丢在地上的匕首,又拿来了张大庆的武器,吹燃一只火折子,继续朝更深处而去。   彻底没有了灯火和人烟的半边京城在暗下来的天色里变得格外诡异,宽敞的街道间,只能听到司若一个人的脚步,一个人的心跳。那些神出鬼没的人完全不知去处,除了尸体堆,远处也几乎见不到一点火光,那更深处,楼宇之间,仿佛不再像是曾经繁荣的京城,而是像个怪兽的巨口,幽幽黑暗里,将触目可见的人或者物彻底的吞噬进去。   司若本应该埋葬张大庆的,可他没有,他怕一座空坟会更惹人注意,于是只能把他拖到一处隐蔽屋子里,接着又寻来布店的白布,替他盖了上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司若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在原地——他进来是有目的的,无论究竟发生了什么,谁因故指使了这一切,他都得找到“人麻”的来由。只有将这个投毒闹剧彻底了结,才能让这个完全无秩序的京城回复往日的秩序与法制,也才能结束这一切。   到时候,无论是谁的苦,都会有一个人为此付出代价。   “水……和粮食,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司若喃喃。 第190章   司若打算先去他最初发现人麻的地方,也就是那个可怜孩子的家。   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他在夜色之中穿梭,同时有意地躲避一些有人的地方——当然,这并不算一件难事了,毕竟,如今街边处处都是空屋子。只要避开火光和声音,便不会有人发觉,他身边的随行者已经死去。   已至深夜。   天边依稀看得见月亮的影子,但大部分仍旧是被乌云笼罩着,星星只有稀疏几颗,空气中传来蚁虫深夜出没的悉悉索索。外头实在太冷,也实在太黑,司若没有再继续前行,他寻了一处原先的酒肆,来到位于二楼的高处。   这里原先大概是酒肆老板的家,虽小,却肉眼可见温馨可人,只是这一番祸乱后,很明显被捣了一空,值钱的物什均被洗劫,只留下几样笨重难搬的家私。他没有点灯,抱着那把长刀,合衣睡下,只是不敢睡熟,半睡半醒之间,仿佛还隐约能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给他唱安眠词。   是沈灼怀的声音。   他更想回到他身边去。   半夜修整。   清晨,没有公鸡鸣叫,但司若自然醒来了,看看外头日光,大抵才是寅时。床榻僵硬,他睡得不算舒适,起身伸了个懒腰,便收拾好东西准备继续前行,临行前却似乎想到些什么,两步拐回头去:   这里是酒肆,说不准会有陈年的酒,一来可以解渴,二来亦能消亡病气。只是希望……那些打家劫舍的家伙没有趁乱将它们都抢走。   只可惜酒肆的前柜全然一空——这倒也不奇怪,这无患所中,至少也经历了前后数次抄家,司若并没有气馁,打算绕过前头,去后面的院子碰碰运气。   只是他没料到,这一碰,竟给他碰到了大运。   当然,后院只有几个倾倒在地的,空荡荡的大酒缸,也没有司若预想中的酒窖,然而这后院有一处令他瞬间提起了兴趣的:   昨夜天色太黑,他并没有发现,这后院不远处,便是贫民窟,那些胡乱堆砌的房屋距离这座酒肆的后院,不过隔着数丈的远近。原来昨夜他离自己的目的地,已经几乎近在咫尺。   而这所酒肆的后院,其实也并不能称之为后院,它长方不过数丈,周围虽有栅栏,却没有门,能够容人随意进出。   “井……”司若低声道。   他走到那近门的井口边。   是的,这才是司若最感兴趣的地方。   京城百姓大多喝粮食酒,因此城中酒肆,是个能将水与粮食集合起来的地方。但司若也想得清楚:若是在粮食中下手,一来是粮仓重兵把守,还时常有朝廷下来抽检,下毒有风险;二来数目庞大,哪怕下毒,也很难下准,更别说是下到皇帝头上。   因此,司若还是觉得,根源可能在水上。   可会是什么水呢?若是水,又是怎样投的毒,才能保证一城之人都少有幸免于难呢?   那口井不算得小,并不似司若从前见过的,仅有几尺的宽度,它看起来很有些年份了,井口宽度几乎有一名成年男子平展开手臂那样长,井绳也很粗,整齐的捆在井的上方。能看得出,这大抵是附近众多百姓共用的饮水来源。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段时间没人打,井口攀满了青苔……   “不对,这不是青苔!”司若轻呼出口。   原先他只是站着向下看这高井深度,发现井口周边有许多细碎的,苔藓一般的暗绿色块状物,但此时是隆冬腊月,这干冷北地又哪里来这样郁葱的苔藓?如果长,便不会只有这井口一处长,而那荫蔽墙角却干干净净。   他随即蹲下身去,戴上皮质手套,捻起那“苔藓”,凑近细看嗅闻。   ……手上触感并没有藓类的粘腻,甚至有些扎人,而且……司若蹙眉,又凑近嗅了嗅,这细碎的暗绿色块状物中,有些他熟悉的草药熬煮过后的辛辣香气。   这根本不是苔藓,而是药材!   他扫射周围一眼,又向井中探去——幽深井水之中,漂浮着不知是木叶还是水草的漂浮物,被冰冷井水浸泡开,依稀能看出些叶子的形状。司若干脆打上一桶水来,不出他所料的,那水上漂浮着的,果然便是同井边遗落的草药差不多的东西。   “整座京城都缺医少药,这里却有这样多的药渣……”司若干脆席地盘腿坐下,将自己药箱打开,又掏出一枚火折子,“难道是防治?”他一边快速地动作,一边喃喃自语,反驳自己的意见,“不可能,不可能。若是防治,又岂会在干净的水源中倾倒!更何况,这些药材,还很新鲜……果然还是水……!”   他用一枚竹镊将大片一些的叶子钳起,火折子在叶子底下低低炙烤——不一会儿,那沁透了的叶子便被慢慢烤干,逐渐露出一些本来的形状。   司若的面色也随之变得不太好看起来:   这药他认识。   是椒青草。   只是司若以为,雪眉春被覆灭后,这种东西在京中应已绝迹,却没料到,在人麻之乱中,竟又见到了它的踪迹。   至此,司若也大致想通了一切:   他与沈灼怀发现人麻,可能的确是一个巧合,但之后的种种,分明是有人有心安排,才会有后来摧枯拉朽一般的灾祸继续。否则,他与沈灼怀本已在第一时间进行了预警,但为何疫病传播得还那样地块?那时司若去寻医卫司,按道,人麻并非一个十分常见的病症,可在他提出后,医卫司却第一时间进行处置,如今无患所之中可怖情景,必定少不了京城医卫司参与,想来……当初的行动,或许并非为了尽快地隔绝人麻。   而是为了封锁消息。   而沈灼怀染病,叫他们一时之间与外界暂时失去了联系,也就这样错失了一个窥见真相的机会。   至于井水。   司若随身带着一枚炭笔,只是没有纸,他索性扯下一处衣袍,铺在地面草草写下几个潦草大字字,依稀可见是“连通”、“记载”、“椒青草”。   他在用这种方式回溯自己的记忆。   在宫中之时,司若除了替皇帝看病,并没有别处可去,更不能与沈灼怀见面,加之住在太医院,大多时间里,不是在琢磨方子,便是在同太医署的太医们交换关于病症的相关消息。他隐约记得,有一名太医说过,刚开始发病的人,似乎大部分都住在井边。   如果他的猜想不错,那倚靠井水投毒这一点,大抵是逃不脱的。   水是所有人一天之中必进之物,无论贫民权贵,一天都要用不少水,就算权贵不直接接触,他们的家仆也会接触,进而将这些水变作吃食的一部分。而京城的井水,肯定大致是地下相通的。因此,只要在确定的、不易被人的几口井投毒,便会叫京中大部分人获病。   “……哪怕两军对峙,都不会轻易毁灭水源,此人果真狠毒。”司若暗暗心惊。同时,他也明白,他必须尽快离开无患所,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司若并不能辨认出那药渣中所有药材的来源,他本想一走了之,但思索片刻,还是用那块布将部分干净的药渣包起来,放入药箱隐秘的夹层内。   总会有人能知道里面是什么的。   他心想。   司若提起药箱,正欲离开,却见一个削瘦的黑影从角落里如一枚飞箭一般朝他冲来!   不好!   “铮!”   刀剑的碰撞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司若退后半步,稳住身形,见那蒙着脸的黑影又要冲来,单手将长刀出鞘,几下快速格挡!   “铮铮铮铮狰!”   那来人下招狠戾,显然不留后手,力度极重,张大庆那把长刀格挡几下,居然出现了明显的豁口!司若心想,这人定是冲着他性命来的,不敢轻敌,瞄准一个机会,将药箱丢开,手持长剑朝来人面门击去!   但此人显然会些功夫,一个闪身,便将司若攻势避开,同时把握手中长剑,又向司若狠狠刺来!   数息之间,两人已过几个回合。   司若与他打得有来有回,身上没有受伤,却难免心烦,生怕此人是为了拖延时间,回去唤人的死士,索性将攻势放慢,在保证自己不受伤的情况下,暗暗观察起这人的功夫路数。   这一看,便觉得身形有些熟悉起来。   但他几乎蒙着脸,眼睛都见不到,司若总觉得他看起来眼熟,却说不上来到底是谁,只能与他斡旋,心中暗暗祈祷他最好没什么背后之人,只是一个落单的士兵或者病人……   等等,病人?   司若愣了一下,长剑几乎到他眼前,他险险仰身躲过,同时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呼吸声:   那时混浊的、并不顺畅的,似乎带着某种粗重的呼吸,同时呼吸里伴随着低低的咳嗽声。   这人是个人麻病人!   可他居然还活着,没有被处决!   司若大喜,无论此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要他将他带出无患所,这便是个活生生的证据!而病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人麻者,大多下肢无力,下盘不稳。虽此次非人麻,实投毒,但部分患症,还是与人麻相似的。   他见招拆招,一脚踢在那人的膝盖上!   黑影果然倒地!   司若唇边带笑,上前用刀挑掉他遮面的面罩,却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 第191章   那个削瘦羸弱的黑影的确是个老熟人,甚至是个沈灼怀和司若一直在找的人——   沈德清。   上一次见到沈德清,还是在马复行刑之日。那时候的沈德清一身绫罗,完全是副贵公子模样,可如今……司若顺着刀尖,看向那个身披麻袍,蓬头垢面,因为人麻瘦得几乎只剩下那双阴鸷的眼睛还能看出本来的模样的人,微微蹙眉。   这是否又是一个新的圈套?为何身为执棋者之一的沈德清,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可他的判断又没有错,眼前的沈德清重病在身,皮肉紧贴着骨头,很明显已经病了好些时候。而司若进入无患所,不过这两天的事儿,哪怕背后之人真有谋划,又怎么能预卜先知,提前将沈德清安排到这里来?   似乎是司若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叫沈德清觉得耻辱,他恶狠狠地朝司若瞪了一眼:“你不是很想替你那姘头杀我吗?怎么还不动手?!”   ……说话间,沈德清气息浮动不平,并非伪装。   司若心中极乱,面上却不动分毫,他持着长刀:“你为何在这里,又要做什么坏事?”   闻言,沈德清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猛地从地上一个猛子扎起来,要扑向司若,却被他立刻察觉,一脚踹了回去:“老实点儿!”   “咳——咳咳咳——”这回沈德清真是动弹不得了。   “我还没问你呢!”沈德清咬牙吐出一口血,“你怎么进来的?莫非……”他哈哈两声,“沈灼怀死了!那个冒牌货!哈哈!他终于——”   “……闭嘴!”司若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一刀刺在他右臂,“嘴巴放干净点儿!沈灼怀好着呢,比你好。倒是你——”司若嗤笑一声,“像个乞丐一样,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几日。”   司若这几下丝毫没有留情,这下,沈德清是真要奄奄一息了。   他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撑着墙壁站起:“我自有要务在身,你不也是么?”或许是因为死期将至,沈德清面上一扫从前司若和沈灼怀见到他时那种戾气与狠辣,竟多出几丝沉稳,他本就与沈灼怀是双生子,如今不靠伪装,居然真与沈灼怀神态上颇为相似。   司若恍惚一下,又想起沈灼怀,心道既然沈德清如今已是色厉内荏,他绝不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便两步上前,将欲要离开的沈德清拦下:“我可以替你治病。”他语气缓和一些,“此病并非人麻,而是某种毒——”但司若话只说一半,并没有将自己不能治好这病的事实坦然告知,毕竟沈德清是敌非友,“沈灼怀得过这病,如今他已没事了。”   听到沈灼怀的名字,沈德清的脚步停下了。   他回首看向司若,冷哼一声:“他还真是有位好伴侣。”   司若没会他带着嘲讽的语气,继续道:“我可以替你治病,甚至,可以将你带出无患所——你应该很清楚无患所是个怎样的存在罢?要么你病死,要么,你被那些兵士杀了,分了肉吃。你愿意这样?”   司若注意到沈德清下意识握了握拳。   他再度开口:“但当然,交易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要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并且,你要向朝廷指认你背后的人——人选我都替你找好了,当今左相蔺慈仪,没有错吧?”   “……”沈德清沉默须臾。   然后他开口:“我拒绝。”   “你拒绝什么?”司若追道,“是拒绝告诉我你的任务,还是拒绝指认你背后的人?”   “我拒绝。”沈德清只说,然后扶着墙,慢悠悠地向外走。   司若眨了眨眼睛,没有再拦他,只是当他快走到门边时,开口说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做别人的狗吗?”   闻言,沈德清回头,与司若对视。   ……   京城,元宵。   这大抵是宁朝建立以来最为清冷的一个元宵,亦是二十三年后第一个重设的耕春节。街上早在年前已经布上了竹枝编成的春牛,但却只完成了一半,春牛空有骨架,却无毛皮,那双竹编的眼睛空荡荡的,并没有半分吉祥之意。街道上空荡荡的,节前烧的红纸和礼炮碎片还留着地上,被雪水和泥浆浸泡过一次又一次,只剩下泥泞的零星足印。 不知是哪里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却孤零零的,一遍又一遍在这座城市里回荡。   没有人愿意出门望一眼,似乎外头有鬼怪在游荡,要捉走每一个无知无畏的人。偶尔朱雀长街上,一队巡逻的马队疾驰来去,一身黑衣,仿若阎罗来兵。   相隔朱墙林立,碧瓦皇宫之中。   众臣手持笏板,头戴帷帽,等候在午门之外。如今已过寅时,午门却迟迟未开,众臣已在此等候许久,不由得心生烦躁。   一个礼部的末品小官这是头一回跟随众臣上朝,见状,不由得心里犯嘀咕,忍不住拉了身边的同僚问:“兄台,往日议朝,也会拖延这般久吗?”   “不会啊……”他身边的大臣也很奇怪,“往日至多至多等半个时辰,也便能进去了……咦,兄台,从前怎么未曾见过你?”   那末品小官赶忙作揖:“哦,下官这是头回参与议朝。”他摸摸脑袋,“说来也怪,小弟这等品级,从前是没有资格参加朝政的,可这回小弟的上官却说,所有在京官员,只要没死的,还能动弹的,都要来……”他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莫非,皇上这是要说什么大事儿?”   他身边同僚摇摇头,也压低嗓门同他说:“不知,小弟是户部的,听上司说,自打圣上头风犯了,圣上便没再召过我们户部的人,事儿都往左相大人那儿递!”他打了个寒战,“总不能……天子脚下,不能胡言乱语,不能胡言乱语啊!”   众大臣已等了超过一个时辰,往日人麻,大臣们几乎没有相聚见面的机会,此次聚集,这样的议论与忧虑自然不止出现在一两个大臣身上。除去那些皇帝身边近臣,明知皇帝身患人麻的,对此面面相觑外,议论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多。   “今日朝会,皇上可同你说了?”两位天子近臣靠在一块,窃窃私语。   “并未。我以为是同你说了?一大早左相的手下就来敲我的门说要上早朝!我还以为怎么了!”另一个低语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啊……”   两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这次朝会,是左相安排的?!”   就在议论声越来越大的时候,那笨重的午门终于开了,里面走出来面色凝重的三喜太监,他一打拂尘:“诸位大人,随我进去吧。”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一切照旧,只是那龙椅前头,却用重重深色纱帘遮挡,此番情景,更叫大臣们心里没底:莫非今日上朝的并非皇帝本人,而是皇后代为处之?然而三呼万岁后,那深色纱帘后,却传来皇帝沙哑的、明显病恹恹的声音:   “众卿平身。”   在场众臣,无一不心中打鼓,同时也明白了这古怪纱帐出现的缘由——   皇帝得了人麻。   虽为臣子,但在场的没有哪个是没家没室的,心里都提了一口气。   “皇上怎么会得病?”   “不如说,皇上得病多久了……我记着皇上说头风犯了,已是快一月前的事了罢?!”   “那岂不是人麻刚开始就——”   “慎言,慎言——”   朝臣一片哗然。   皇帝坐于高位之上,看着座下臣子带着恐慌的模样,冷哼一声:“朕还没死呐!”   不过瞬间,偌大殿堂如同被噤了声,立刻没了半点声音,座下朝臣们纷纷出了冷汗,一股脑地跪下来,不敢目睹天颜——哪怕那还隔着几层纱帐。   毕竟,皇帝算是点明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皇帝得了人麻,人麻……是不治之症。他还能活吗,又还能活多久?虽然嘴上都说着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脑子活络的,已经开始思索往后的一切。   皇帝面带愠色,咳嗽两声,三喜立刻端来一杯热茶:“皇上,润润喉咙。”   “……你下去罢,朕没事。”温热的茶水落肚,皇帝脸色才好了半分,他也是今日才得知,自己需要上朝,还是左相亲自来告诉他的——说是群臣实在担心他的身体,纷纷向左相进言,务必要见上他一面。   不过逼宫罢了。   皇帝哼了一声。   他开口:“是,朕是得了人麻。”   从皇帝口中得到确认的消息,非但没给众臣吃下定心丸,却更叫他们心头恐慌:真是人麻。皇帝如今,怕已是时日不多……堂下有些人分明还低着头,却已经想起了更远一些的事,比如从龙之功。   不知是何等原因,宁朝皇族的子孙运都相当不丰茂,皇帝膝下,如今只有一位独女。可在大臣们看来,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如何能够担当如此大任呢?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所有人也都在等别人开口——皇帝还活着,这样的话,说出口,小命能不能保,都是一个问题。   朝堂上沉默了许久。   突然,一个礼部的老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就走到中间来:   “臣,有言要进。”   所有大臣的目光都盯着他。 第192章   这老臣他们都认识,是礼部一个老人了。据说已经是个四朝元老,只是一直没什么官运,一直停在礼部管礼乐祭祀的一个从三品,不动寸步,平日里至多也就凭些自己的资历,对着礼部的小辈吹胡子瞪眼。总的来说,这是个相当守旧的老古板。   而此刻,这老古板捧着笏板,施然一拜:“老臣恳请圣上,考虑皇储,以备不时之需。”   金銮殿下又骤然安静了一瞬。   老古板一句未完,仍在继续:“老臣明白,老臣此话,实属大逆不道。但圣上膝下,唯有明华公主,后宫更无其他年轻有孕的妃嫔。明华公主日后、如何登临大宝呢?如今情形,已是迫在眉睫,先太元帝正是因没有早立皇储,才闹出种种事端来,臣亲眼所见,倍感痛心!因而哪怕忠言逆耳,老臣也要豁出去这条老命,请圣上另立皇储啊!”   语毕,他径直跪地,“碰碰”磕起头来,俨然一位全然为朝廷着想的众臣模样。   而四周众臣,有窃窃私语的,亦有冷眼旁观的。   皇帝握紧了那龙头椅柄。   这老古板的话,说得虽冠冕堂皇,可却字字诛心,就差明摆着说你景丰帝如今已没几个好日头可活了,快趁着还清醒的时候,尽早把立储大事给定下来,莫要吊着一口气还霸着位置。   “你……咳咳咳……咳咳咳!”他虚虚抬起手,指向那跪着的,身子骨看起来比他还要好的老头,训斥的话才出口,却怒急攻心,变作一阵猛烈的咳嗽,“混账……咳!咳咳咳!混账!”   “皇上,皇上!”三喜公公赶忙上前替皇帝顺气,“莫要听那些乱臣贼子的话!太医说了,您不能受气啊!”   可皇帝却一挥手,将三喜公公赶到一边:“走开!朕倒是要听听,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话!”   他咳了半天,方才缓过心神,喘着粗气怒道:“还有谁支持他的?都滚出来让朕看看!再说啊!说说你们都想干些什么!”皇帝猛踹一角前头方案,“方老儒,我看你真是年纪大……咳咳咳!糊涂透了!来人啊,把他送回家去,择日还乡!”   这是要摘了老古板的官帽子。   底下群臣噤若寒蝉,唯有那老古板仿佛是耳背没听到一般,“哎哟哎哟”了几下,便被上来的一队侍卫拉走,慢吞吞离开了金銮大殿。   皇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虽有人这样想,但已经没人敢像老古板那样强出头了,偌大殿堂中,只能听得皇帝的咳嗽声在朝堂中阵阵回荡。投机的在思忖景丰帝的身体究竟如何,忠臣在担心这样的局面接着下去皇帝还能挺多久。   但没有人说话。   “呵,圣上好容易出来和你们见一次,你们却这样惹圣上生气。”   突然,文官队伍里出现一下轻飘飘的笑声,接着是一个身穿银黑蟒袍,大约五六十岁的中年男子走出其间——不是别人,正是蔺慈仪。   蔺慈仪朝皇帝一拜:“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际,圣上在,朝廷就在。若是有谁像方老儒那般要落井下石的,我看,可不是什么忠言逆耳,而是另有所图罢?!”他笑眯眯地扫了文武诸臣一眼,不少人被那看起来温和的一眼,吓得缩了缩脑袋。   皇帝听到蔺慈仪的话,心里多少稳当一些。虽然他知晓,蔺慈仪与自己亲近的几个世家都合不来,最近他也时常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毕竟他养病时交权给蔺慈仪,蔺慈仪却并未篡权,他只权当是底下一些小打小闹。   只要别闹到他跟前。   他“哼”了一声:“蔺爱卿,方老儒的返乡事宜,便全权交由你办罢。”   “是,陛下。”蔺慈仪道。   而后在蔺慈仪的主持下,朝会恢复了正常。皇帝捏着眉心,闭眼听着下面的臣子汇报近来京城的状况,却大多是一些“状况安定、四海皆平”的空话,渐渐的,倦意涌上心头。   “得了。”皇帝虚虚开口,“还有何事?若都是是这等事,便不用报到朕面前了,都递给左相便是。对了左相,前些阵子朕让你安排那个无患所,如今如何了?”   蔺慈仪笑道:“回禀皇上,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温岚越身着乌袍,站在武官之间。听到蔺慈仪的话,她皱起眉头,本想上前开口,却被身侧的伯父拉住袖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意思是,时候未到。   温岚越垂眸,攥紧了拳头。   她心里已打定主意,待朝会结束后,定要入宫面圣。   皇帝扫了三喜一眼,三喜便要唤退朝。   “圣上,臣,有事要奏。”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蔺慈仪突然又开口了。   “哦?什么事?快说吧。”皇帝已明显有些疲累,“若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自己决定便好。”   “此事……臣思索许久,还是觉得事关紧要,需向圣上禀告,才敢有下一步行动。”蔺慈仪捧着笏板,面露为难之色,“兹事体大……”   “行了行了,快说罢。”皇帝打断了蔺慈仪的陈词。   蔺慈仪笑了,是一种叫人看起来有些发寒的笑——   “臣,前些日子方才得知一件要事,也就是先太元帝当年三皇子的孩子,其实并未死于皇宫大火之中——”他看向某个角落,那是缺席的沈家夫妇,“实则,被某对好心人救了下来,存活至今——”   “什、什么?!”   “那、那按照辈分来说,这孩子岂不是嫡亲的皇孙?”   “圣上便是在那场大火过后,才被人从封地带来的……”   这下,不止皇帝心中大震,就连殿中臣子,也忍不住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掷入古井无波的水面,从此水上泛起阵阵水花,久久不息。   “什么?!”皇帝一下子站了起来,“蔺慈仪,你说什么?!”   然而蔺慈仪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番话是平地惊雷,打翻了现场所有平静的意思,他仍旧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继续说道:“臣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令臣很苦恼。毕竟此人也是天潢贵胄,何必流落民间?因此,臣也想借着今日的机会,请求圣上不要叫皇家血脉流散天涯,叫其得以认祖归宗。”   “哦,此人或许圣上曾经见过,他正是寂川沈家的独子,沈灼怀。”   此话一出,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温岚越的脸瞬间白了。   她本以为今日蔺慈仪逼朝,是为了叫众臣知道皇帝真实状况,从而完成自己下一步的谋划。可她却想不到,蔺慈仪是要一箭双雕,把温、沈两家都拖下水!   沈家主支莫名通通辞归朝野、龟缩寂川之事,朝堂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同时,也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似乎一夜之间,沈家便决定再不要做个权臣,同时把自己多年连襟的温家推到了台前。从此,温家人顶替沈家,成为了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角色。甚至从景丰一朝开始,皇帝叫温家人做了宁朝首任女将军,这是无上殊荣。   ——然而温岚越也知道,这殊荣从今日起,怕就要成头顶枷锁了。   大火、活下来的皇储、皇帝重病,手持重兵的世家……这一连串的事情连在一起,怎么都不像是巧合,像是他们两家苦心筹谋多年,只为那个万人之上的皇位!   温岚越慌了,恨不得冲上去将蔺慈仪脖颈扭断——她有这个能力,但却又瞬间冷静下来:现在他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成为蔺慈仪话外的佐证——更要紧的是,沈灼怀如今就在皇宫之内。   若是惹恼了皇帝,率先掉脑袋的未必是蔺慈仪。   而是沈家和温家。   可有什么办法能破解这一切呢?温岚越更擅长带兵打仗,她玩阴谋诡计从来不是这些阴险的,文绉绉的文官的对手,而皇帝的救命恩人司若,如今又在无患所之中——   那么唯有一计。   拖。   拖到一切明了,才能叫皇帝放下疑心。至于眼前……只能硬抗了。   “……温将军。”   “温将军!”   温岚越思考太过深入,几乎没有听到堂上皇帝带着不耐的呼唤,还是旁边叔伯又拉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上前抱拳行礼道:“臣在。”   隔着纱帘,没有人能看到皇帝眉眼间的阴鸷,但他语气中的不满,却是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来的:“蔺慈仪所说之事,你可知道?”   “……”温岚越脑中飞快掠过各种可能会出现的结局,最后只能咬牙拿定一种可能,“左相的确与沈伯父沈伯母,私议过此事。”她决议把蔺慈仪也拉下水来,“沈明……沈灼怀,确为先帝三皇子的遗孀,无疑。”   接着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扶着椅身再度站起,在原地不断踱步,“好好好,好好好!你们、你们可真是朕的好臣子、忠臣子啊!”   话音将落,便听得三喜公公那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好,皇上晕倒了!快去叫太医——” 第193章   都说山中不知岁月。司若虽然并非身处山中,可在无患所这个“桃源”里,也几乎与所处深山无异。   他并不知晓朝堂如今震动,仍旧执行着他的计划,只是需要好好考虑,面对沈德清这个蔺慈仪的同党,他要如何处置,是全然信任,还是以利相抵。   但至少,从一句话留下了沈德清后,司若意识到,沈德清与蔺慈仪之间的关系并非固若金汤,铁板一块。   这是司若头一回与无数次想置他和沈灼怀于死地的人,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当然,鉴于沈德清在这无患所里活了这样长时间,地方是他挑的,只是司若提前确认了安全。   “……”司若看着盘着腿,几乎是佝偻着身躯坐在对面还在不停咳喘的沈德清,心中沉思,最后还是先一步开口,“京城的毒,是在井水中下的。”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应该说多少,留多少,因此非常斟酌,“你要杀我,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件事吧。”   沈德清并没有抬头,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在司若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那一刀弄死了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他轻轻一声嗤笑。   司若知道,这是猜错了。   但他没有心急再问,他知道,既然沈德清……肯回头,那么,至少他是有所求的——即使主动权不完全在他自己,但至少他们之间也算势均力敌。若说他这些日子里学会了什么,那便是好猎人即使会错失第一个猎物,但永远不会丢掉最大的那个猎物。而如今,他没必要再对沈德清用激将法。   于是他只是打开了身边药箱,拿出里头的银针,以一个医者面对病人的态度淡然道:“伸你的右手出来。”   明显的,司若看到沈德清愣了一下。   而后,沈德清慢吞吞地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他和沈灼怀一样,幼时都饱受火伤,只是大概因为沈德清先被沈家带走,受过良好的治疗,他手上疤痕并未有沈灼怀那样明显。大抵是这无患所并不安宁的缘故,他的手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裂伤,也脏兮兮的。但司若扫了一眼,并没有会,便将手指搭在他的脉上,垂眸听息。   沈德清见司若没用悬脉丝线,也未戴上手套,就直接接触了自己,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也消失掉,彻底沉静下来。   司若看过不少病人的脉案,加之也亲自上手过重疾之人的脉象,他本以为沈德清此脉,与沈灼怀或者皇帝不会差上太多,但探着探着,却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他抬眸看向沈德清:“你身体中除去人麻之毒外,还有别的毒?”   沈德清闻言,脸上闪过半分诧异,随即便拍掌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你这玩尸体的仵作,竟还有点本事,竟能探出我身体里还有别的毒?”然而下一瞬,他又突然正色,“说罢,你想从我身上要什么东西。”   司若并没有立刻图穷匕见,而是取来三四枚银针,一一下在他的几处脉穴处:“我要的消息很多。但前提是——你别死了。”   “……你还怪有医者仁心的。”沈德清舔着犬齿,阴阳怪气来了一句,“怪不得我那好兄弟会这样宝贝你。若是我,我定不会放你出来冒险。”   “那你呢?”司若一边替他下针,一边聊天似的,“你又是怎么进来的?莫非,为左相在井中投毒,却出不去了。”   沈德清嗤笑一声:“司公子,有话就说,没必要弯弯绕绕——”他没有动,由司若下针,但语气却变得狠厉,“你不是想知道义父——哦,就是你们口中的左相想要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   他又很快笑了起来,只是笑得很古怪:“我知道,你和你姘头总觉得我是个变态,但应该想不到,真正变态的不是我,是我义父吧?!”   司若没有说话,他在等着沈德清说出口。   沈德清说:“无患所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无患所究竟为的是什么——你是以大夫的身份混进来的吧,应该也能发现,你们进来不是给病人治病,是看管那些杀人的兵士,叫他们在死前不要失去控制的。啧,吃人肉,我在这无患所里呆了这么久,也没想出还能有这样恶心的活下去的方式。当然——这不是我义父的初衷。我义父只是想做个研试而已。”   “他想看看,如果只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大家会怎么选。”   “一份药,两个人,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司公子,你这样高高在上,要不要猜一猜,有多少人选了自己去死,又有多少人选了叫他人去死?”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咄咄逼人,“他命令,进来的每个人都要做这个选择,一开始是父母,夫妻,兄弟姐妹,后来是陌生人。如果说,面对至亲之人,尚有为之去死的冲动,可面对陌生人,如果是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司若亲眼目睹那如同处决般的、血淋淋的现实,也曾经想过,这一切由来是因何而起,然而真听到沈德清告知他真相,却还是感受到了寒气顺着脊背爬上来的冷意:“所以,关于人麻之疫,关于京城百姓,社稷安稳,都只是蔺慈仪想要看百姓们做选择,才做出来的吗?这只是他的一个游戏?真是……荒唐极了!”   “呵呵……”沈德清缩在他一身破布袍子里,分明已经快死了,说起这一切来,眼睛却亮得异常,“我在这里,见过他哦……”   “什么?!”司若猛然起身,“你在这里见过他?他来这里做什么?来看杀人选择吗?”但起身后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平稳了呼吸,“……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沈德清的眸色微暗:“虽然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要说,沈灼怀找了一个聪明人。若是我当年也像你这样聪明,或许我就能保下我的妻儿。”   闻言,司若心头一跳:沈德清有妻儿?这是他们从未知晓的事情……毕竟从见到沈德清开始,沈德清就已经是那副疯疯癫癫的、对蔺慈仪忠心耿耿的模样。   见司若不搭腔,沈德清冷不丁地问了司若一个问题:“我的毒,还能治好吗?”   司若一愣。   他知道,沈德清指的自然不是人麻,而是他摸脉摸出来的,除去人麻之外,还在他体中肆虐的另一股力量——那是一种慢性毒。   司若自诩对毒有些研究,可无论是人麻还是他体中之毒,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他没有说谎:“这毒是你常年服用之物,伤及心腑五脏,你控制不好你的情绪思维,或许也是因此毒所致。若是能拿到这种慢性毒药的配方,或许能够有转圜的办法,但前提是,得有。”   司若的言外之意是这种毒,除了蔺慈仪,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下。而要从蔺慈仪那里拿到配方,和拿到解药一样困难。   沈德清不是什么笨人,司若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他只是沉默了一会,便说:“有没有纸笔。”   司若知道,此刻,沈德清算是完全给出了信任——无论这信任期有多长。他立刻从箱中拿出草纸炭笔,算算时间,将沈德清身上银针取下。   沈德清低着头写字,司若先前刺伤了他的手,叫他持笔有些不稳,但好在并不妨碍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叫司若恨不得现在就呈递给皇帝的字样出现。阴阳的光影遮挡着他的脸,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大致就是这些。”沈德清一边写一边说,“以及,我有一个要求。”   司若沉吟片刻:“你说。”   “这附近的泥房里原来住着一户人家,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人麻起前,我将他们藏在这里,藏了很多年。后来我听说,这里起了人麻,他们是第一批被我义父‘处置’的住户,如今不知所踪。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们,如果还活着,治好他们,给他们一笔钱。如果死了,和我安葬在一起。”   女人……和孩子?司若心头一动,眼前竟出现那个暴毙的女人和那个眉眼间与沈灼怀有几分相似的小乞儿。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沈德清,不知该不该开口告诉他,人麻之疫,便可能从这两个可怜人而起。   “……”司若心绪如麻,他看着那张与沈灼怀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脸,最终还是开口,“我见过你要找的人。”而后,他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沈德清,“那个孩子,已被医卫司带走了,如今……说不好他在哪里。但我答应你,我会替你找到他。”   “什么?!”这回错愕的便成了沈德清,他无措地望着司若,望了好一会,而后突然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义父,义父!义父你好手段!你说每个人都有软肋,果真……你也明白我的软肋!哈哈哈哈,你慈悲为怀,叫我苦苦哀求你进来这个鬼地方找我的妻儿,可原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他猛地抬头,脸上是一种仿佛吃人一般的恨意:“现在我有两个要求了。”   “其二,我要求你把我带出去,我要见我义父最后一面。至于我想做什么,你不用管,只需要让我公开地见他一面——我不想再做沈灼怀背后的影子。”   “作为交换,我会带你到一个地方——对你们应该有用。” 第194章   春天毕竟是要来了。   春风带去晚冬仅剩的冷冽,行走在京郊丛林之间,能渐渐见到那冬日里仿若枯死的枝干间隙生出点点嫩绿的芽。而越离开那死寂一般的无患所的所属范畴,也越能感受到这种如今难得一见的生命力的出现。   丛林间似有水流潺潺,枝头开始能够听到叽喳的鸣叫,比起那半座死城,这真正的深山之中,却才像是活了过来。   司若跟随沈德清行走在山地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一个距离。   沈德清只说要带司若去一个地方,却卖着关子。但很显然,这地方已经不是沈德清头一回来,难说这深山老林里能有什么路,但沈德清却找到了一条。   而司若跟着他走在后头,看着周遭景色,在呼吸被这畅快空气洗涤一空的同时,又因某种隐约对此地的熟悉感,而心头乱跳。   可他是决没有来过这里的,照沈德清所说……此处是属于蔺慈仪的绝密。蔺慈仪身边人,也仅有他有资格,跟着他来过几回。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是快要把火把重新点亮的时候,沈德清终于停下了,他将那根随手牵来做拐杖的木棍提起,朝木林深处一指,“就是这里。”   司若望向他指的地方——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茅草小屋,很简陋,几乎风一吹就可能会倒下。但随即,司若便注意到了沈德清真正指给他看的东西,也是立在那茅草小屋旁边的——一座坟。   “坟?”他有些惊讶地开口,“你是说,这里就是你口中的蔺慈仪很在意的、会对我们有用的地方?”   沈德清几乎翻了一整座山,身体已经快扛不住了,听闻司若话中的惊讶和一点不在意,他轻蔑地笑出声来:“怎么,你们这些正义大侠已经不觉得他是一个人,也会悼念某些东西吗?”他将木杖重重插入泥地里,顺势坐下,“我实话实说,能告诉你们的不多,但这里,这座坟里躺着的人,无论是谁,都对我义父来说非常重要。”   沈德清说:“他每年都会来给这个人上坟——也不说话,只带着些祭品,哦,最好是柿子。哪怕不是柿子的时节,他也会花重金在其他州买来,然后上山,供奉在这座坟前,也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站着,一站就是半天。我得过他信任……他带我来过好些年,风雨无阻。”沈德清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角色,能叫义父这个变态,时时挂在心上。哦对了,人麻之疫起前,他还来过一次。”   沈德清说话的间隙,司若已经上前查看了那座茅草小屋和旁边的孤坟。   茅草小屋虽然看似破败,但司若进去后才发现,是内有乾坤。里头床榻被褥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着淡淡的熏香味道,看起来许久没人住过了,可却没有半点灰尘,想来是常有人来打扫。   而至于那座孤坟——其实也不能真的被叫做是孤坟,它只是没有墓碑,却有过放置墓碑的痕迹——大抵是蔺慈仪什么时候拿掉了。比起房屋来,坟墓才更难以维持,但眼前的坟包却非常干净,没有半点荒土野草,更看不到地羊①野兔之类的打洞痕迹。坟前有一块被清洁出来的干净无草的地面,插着许多未燃烬的香烛,数量之大几乎可与一些人家的宗祠相比。而更叫人注意的是——   放置贡品的地方,摆放着还未腐坏的酒肉、贵重的丝帛,以及数个新鲜的柿子。   司若面拜三下,拿起那柿子来嗅了嗅——他没有判断错误,这柿子至多放了三天,皮梗上甚至还有些青绿的颜色,微微卷曲。   这证明,蔺慈仪不久前才又来祭拜过这位……不知是谁的人。沈德清没有说谎,此人对于蔺慈仪来说,的确非常重要,以至于他完成人麻之计后,还要前来祭祀。   司若起身,眉头紧蹙,他回身问沈德清道:“你从前来时,这里的石碑,也是不在的?”   沈德清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快死了,并没有对司若的问题做出回应。   司若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正要踹他一脚,才在月光照映下发现沈德清面色青白——“不好!”司若低喝一声,沈德清竟又毒发了!   他摸了沈德清脉象,连忙取出金针,刺入他神阙命门,急刺数下——好一会,沈德清翻着白眼,好歹是活过来了。   司若暗道,此前他为沈德清诊脉,他体中两种毒性相互抗衡,虽无解药,但不至于来得这样急,突然要他的命——除非……司若目光落到那座茅草小屋上,这里有催发他毒性的东西。   沈德清呼吸逐渐平缓。   司若顾不上像照顾沈灼怀那样照顾他,狠下一针——   “我草!”沈德清被疼得骂了句脏话,但终于是清醒过来了,脸狰狞无比   “你义父给你留了后手。”司若后退半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里的熏香,怕是会要你的命。他倒是没你想象中的那样信任你。”   沈德清面色十分难看——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是缓慢地、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地逐渐失去意识的。若今天他带来的不是会医会毒的司若,而是朝廷中任何一个蔺慈仪的对手,他可能就会就这样躺在这里,成为一个死人。   一个不再会开口说话的背叛者。   司若又问了一遍他的问题:“那个墓碑,你见过吗?”   沈德清恨恨瞪向司若,他同样意识到,自己的新合作对象并不是什么好惹的家伙,他深呼吸几下:“或许,是见过的。”   司若皱眉:“或许是什么意思?你要叫我去找线索时,找你这个或许?!”   “妈的……”沈德清又骂了一句,“你和你那姘头一个样儿,在寂川时就想着给我挖坑!得亏我把你们分开——”他看到司若射过来的不耐目光,“我说或许,是因为上次见到,已经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大约也就是沈灼怀顶替我后没多久。我隐约记得,那个时候的坟上还是有墓碑的,后来我再同他来时,已经没了,明白?”   “墓碑上的姓名是?”   “……我那时不识字,记不大全。”沈德清硬邦邦道,“不过,有个‘一’字。”   “一?”司若脑中迅速搜寻起名字里带一的人,却无果,“还有什么线索吗?”   沈德清一摊手:“没有了,你把我扎死也没有。”他撑着站起来,“我话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该你兑现你的承诺——我要出去,见蔺慈仪,你要找到我的妻子,哪怕是尸体。”   司若静静看了他一会:“我会办到。”   ……   翌日。   无患所与京城的分界口前,排起了戴着帷帽的长队。   当然,比来时人要少上一些。   司若戴着乌黑帷帽,依旧站在队尾。他观察着前头的人,凭借良好的记忆力一一对应上了来时的队伍——与他所想不差,确实不是每个人,或者说每个医者身边都跟回了士兵。   看来无患所要“行刑”的,不仅仅是所谓病人……还有那些知道太多,又参与太多的家伙。   他本欲让沈德清装作兵士一同出去的,但想了想,兵士离开无患所后,并不能自由行走,暴露的风险极大——更不要说是他还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一定会被严加检查。   事情果然不出司若所料,在看到他时,先前那个找司若要钱的家伙又把他叫停:“等一下。”他并没有问司若身边的人去了哪里,而是直接对自己的属下吩咐道,“搜查一下那家伙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出来。”   司若心头一跳,想起自己搜集到的那些药渣,但却直视前方,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在意。   很快,他身上、他的药箱,乃至他已经喝光的水囊和食物包裹,都被抖落出来,掉了一地。   “没有。”那人下属报告道,“只有一个香囊,里面是……头发?!”   司若目光冷冷射向那搜寻的下属!   明明隔着纱幕,那下属却不知从何感到一阵凉意,莫名打了个哆嗦。   领队的上下扫射司若一眼,方才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好啦,不用这么细致,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上前拍拍司若的肩膀,“把东西收起来吧,只是例行公事,下回就不会了。”   司若没有回话,捡起自己与沈灼怀的结发香囊,轻轻拂去上面灰尘,方珍而重之地放回自己袖中,草草收拾了药箱里的东西——当然,药渣被他藏进夹层之中,轻易打不开。而后,他起身,看也没看那些守卫的士兵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至离开很长一段路,他才回过身去,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壁垣,看那冷清城池中唯一一处吵嚷——又轮到新的人进到无患所中去,也可想而知的,又有一些人要无声无息地死去,甚至不知为了什么。   他要更快一些了。   为了这些人,也为了他自己。   ①地羊:即地鼠古称。   很久没见的小剧场:   沈灼怀:宫中寂寞,老婆去了哪里——想老婆(踱步)   沈德清:妈的(鸟语花香),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诡计多端!   司若:……沈灼怀他弟怎么是个文盲?还好沈灼怀不是。 第195章   春雨淅沥。   街上行人稀疏,行色匆匆。   不过几日之间,已是积雪消融之相。   一人撑着油纸伞,脚步匆忙行走在街巷之间,一身朱青色长袍,面覆白巾,只露出一双清冷却又锐利的眼睛。积雪湿润,干草与泥泞铺地,沾污了长袍边角,但他没有在意,提着药箱,片刻不留意地走向长街尽头——高门红墙相隔,是皇宫。   但此番司若进宫,并非是因为皇帝的身体出了什么岔子……甚至就算是沈灼怀出了岔子,司若也不得不先抛开他,去寻找下一处破局之所。   前几日,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司若来到了温家。   不出意外,温岚越在家。   作为一个有掌兵权的将军,温岚越在人麻之乱中,却成为了半颗弃子——几乎“解甲归田”一般,将养在家中,哪怕天天舞刀弄剑,也只有家里人能看。司若上门时,她甚至无聊到举着医书在逐字逐句的念。   温楚志引司若到温岚越院子中时,还小声叮嘱了一句:“我姐最近心情可不好,小司,你小心些。”   司若点点头,权当没听到。   温楚志本想跟着进来听热闹,但司若明白,一来温楚志不是个能当事的家伙,二来滋事重大,自是越少人知晓越好,于是轻轻瞥了他一眼——温楚志别的不会,看眼色是一等一的好,还没等司若开口,便缩缩脑袋,主动溜走了。   留下司若与温岚越二人。   “你回来了。”温岚越瞧见司若,丢开医书,从房檐上跳下来,“一切如何?”   司若挽袖坐下:“……说来话长。”他垂眸,脑海中迅速整合了一下自己遇到的事,尽量用最简短的语言告知给温岚越,“无患所是个借口,人麻也是个借口,背后之人就是蔺慈仪,当今左相。”他着重提了一下自己遇到的士兵张大庆以及沈德清,“现在我需要你帮一个忙,很重要的忙。”   他望向温岚越:“我知道很难,但这件事非做不可。”司若说,“无论如何,把沈德清带出来。等你见到他,你就会明白一切是为什么。”   他说得简洁,但温岚越身为实质上的温家继承人,对于司若话中所言的那些密辛,却并不是完全不知情的。她深深望了司若一眼——   “其实你没必要掺和这么深。”温岚越说,“这是沈家的事。”   “我就是沈家的人。”司若只是很平静地说,“沈灼怀是我的人,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温岚越垂眸思索片刻,似是有许多复杂心绪在那一瞬一闪而过,司若看出来她的迟疑,却没有点明,只是静静等待。   “叮咚……”   似乎有融冰成水,从瓦檐落下。   “……我只能说,我尽量。”温岚越攥紧拳头,“最近无患所,确实比从前要松动一些,但要带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无疑火中取栗。”   司若和缓了语气:“事出有因,长姐,拜托了。”   “好,二日后,还是这个时间,你来我这里。”温岚越下了承诺。   司若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诺生——”   然而这时,温岚越却突然叫住了他。   “怎么?”司若回身,却见到温岚越面上一瞬间爆发出种种迟疑裹挟着后悔的复杂神色,然而真当他开口询问,温岚越却又只是站在原地,正如她面上所展现的那样,半句未言。   “……无事。”温岚越垂下眼睑,只是说,“二日后,再说。你先回去好生修整。”   “……好。”司若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司若明白,温岚越一定有什么在瞒着他,但此时此刻,问不出来。   不知是无患所真的松动了戒备,还是世家太过手眼通天——两日后,司若的确在温府见到了沈德清,还活着的沈德清。   和几乎是震惊到恐慌的温岚越。   沈德清比无患所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要好一些,也换上了正常的衣裳,看起来不像半具尸体而是个人了,见着司若,他依旧是那副招牌的呲牙冷笑——“司公子——”   司若朝他点点头。   “别叙旧了!”温岚越压低嗓子怒道,“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功夫才把他弄出来吗?司若,你说的沈德清,怎么会是这个沈德清?!”   温岚越作为“长姐”,自然比温楚志、沈灼怀他们都要长上几岁,这也意味着——在沈灼怀与沈德清互换身份的时候,她已经记事了。而作为与寂川沈家来往最多的世家,温岚越自然从小知道从前那个“沈德清”的脾性,以及后来突然性情大变的沈灼怀。   更何况作为交换,沈灼怀和她交代过……关于他的一切*。   所以当司若提起那个“沈德清”时,温岚越心中已是“突”地一跳。只是当她真把人找回来,摘下蒙面,看到那张与沈灼怀一模一样的、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脸,一切才又涌上心头,心中已是破口大骂——说好的不把老娘牵扯进来呢?沈灼怀你不牵扯,你相好的牵扯不算是罢!   但几人是自小长大的交情,于公于私,温岚越倒也没这么冷血,还是按着约定,把司若叫来了。   只是不太高兴。   “是他。”司若面上没有什么情绪,那一双好看的眸子仿佛一潭深井,毫无波动,“被蔺慈仪带走的,是他;在苍川对我们下手的,是他;沈灼怀的孪生兄弟,也是他。”   “我和他交换了条件,他给我们线索,帮我们钉死蔺慈仪,这不好么?”   温岚越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现在开始庆幸这件事她找的是自己心腹,不会让温家除了她的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又开始担心接下来的局面司若要怎么处——重点是,司若根本还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司若蹙眉,“在我进无患所的时候。”   温岚越极少这样一副纠结万分的模样,更不要说那眉眼间掩盖不住的暴躁难安——除非有什么不好告诉他的麻烦事。   司若上前一步,截住了还想继续踱步的温岚越:“长姐,如果是和沈灼怀有关的——告诉我。”   温岚越停了下来——望了他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就听到沈德清在那边不安好心地煽风点火:“我那好兄弟死在宫里了?那可太好了!”   司若看也没看他一眼,随手抄起一个杯子就砸了过去。   “……”温岚越说,“你在无患所时,确实发生了不小的事。”   “沈明之要被认回去了。”   司若瞳孔紧缩了一下。   他立即追问:“认回去?什么意思?他被认回皇室?谁出的主意?!不可能是他本人,他不会犯这种错误!”司若皱起眉头,“不对,圣上已经罢朝许久,短期内都不可能主动上朝,而且宫中已有公主,不可能莫名要认一个已死的皇子之子——”   “还能有谁?”沈德清语气凉凉,“还用想吗,当然是我那个好义父呀!”他自嘲笑笑,“趁你病要你命,除了我义父,谁还能干出这样厉害的事情?!”   温岚越没有否认,朝司若点了点头。   司若心中突然升起一阵莫大的恐慌。   他自然知晓,沈灼怀既然被认回皇室,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之后呢?再之后呢?当今皇帝是个清明君主,却并不代表他是个面对一个正当年的皇位竞争时,还过分仁慈的人。他还能安全离开那重重高墙吗?沈灼怀是必定不愿意,困死在那一成不变的,仿若只有一种颜色的宫廷之中的。   他攥紧了袖子,用力得指骨都有些发白。   “……但你也别太担心,沈明之现在……很安全。”温岚越语气复杂。   当然安全,只是是哪种程度上的安全,就很难说了。   而蔺慈仪既然已经亮出了这张牌,就说明他的谋划已经几近走到了最后——可到目前为止,司若他们连蔺慈仪这个人究竟动机为何、谋划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都不明白。   他们落后得实在太多。   “……我要入宫面圣。”司若声音有些发颤。   “万万不可!”温岚越赶忙阻拦,“小司,我知道你现在心中烦闷,我也很担忧沈明之,但——一来,沈明之身份曝光后,圣上已经不愿见我们这些与他有关的人。二来,你就这样莽撞冲进宫去,除了叫圣上觉得你是在挟恩图报,又还能为沈明之做些什么呢?”她急道:“哪怕是要扳倒蔺慈仪,也要有证据——”   司若虚虚阖着眼,眼前浮现起他出宫前,沈灼怀隔着帷帐看自己的眼睛,灯火摇曳下他的眼睛很明亮。他也想起晚上迷迷糊糊时,头皮传来的刺痛感——以及沈灼怀笨手笨脚想要留下他们一缕头发的动作,他唇边的笑,还有他和他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你说的对。”司若睁开眼,望向温岚越,“现在的确不是我替沈灼怀辩解的最佳时机。”   他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我该走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   司若想,他的确该相信沈灼怀——沈灼怀即使身处囹吾,也不会是一个什么都不做,任凭别人处置的人。更何况,今日之事,他一定会预演过许多次。   就像那些噩梦一样,反反复复在他意识中重现。   *前情在第一百三十六章 最后一段 第196章   从午门一侧的闱门进去,绕过数个冷清宫殿,便是太医院的所在地。各朝各代都爱将太医署安排在这里,无他——既不深入后宫,又不至于太远,贵人们身体有碍时,御医们总能及时赶到。   司若在这里住了不短时间,对这里已经想当稔熟了。他亮了令牌,垂眸躲过同僚的问好,便提着药箱匆匆进入到太医署的小楼中。   他此番入宫不是为给皇帝看病,而是找一个人。   “吴太医今日可当值?”太医署中很安静,司若寻了管事的医官,低声讯问。   见到是他,那管事医官面上一喜:“呀,司大人,你有几日不在,吴老先生可总念叨你!”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自然在的,请跟我来。”   司若点点头,提起药箱,跟着他往小楼更深处走。   这位吴太医,便是先前他出宫前帮了他大忙的老御医,真名已不可考,如今有一名号“吴延寿”,已是个经了许多朝代的老大夫了,医术很是高明,,本早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只是贪恋太医院中得天独厚的藏书,特求了恩典,在太医署中修书,不参与俗世,是个避世的人物。   可以说,外头的太医们,有一个算一个是他的徒子徒孙。   说来也巧,司若认识他是因为司屿庭留下的那份手书。那日司若欲在古籍里找到一些与人麻有关的讯息,带上了祖父的墨宝,恰好便被吴延寿见到了。司若并没能在那多如牛毛的藏书里找到什么消息,却被吴延寿看到了司屿庭的字——而司峪庭当年毕竟在太医署待过一阵子。   顺带着,吴延寿也将司若认做了自己徒子徒孙的一者。   “今日落雨,天气湿冷,吴老先生膝盖不好,便躲在阁楼上休息。”医官朝司若解释,“那些来寻他的大人物们,吴老先生有一个叫一个叫我们打发走了,可真不容易。对了司大人,听说你是家中有事才告假离宫,如今事情是处完了?”   司若闻言,眉头轻轻一动,他颔首:“算是吧。”接着便不留痕迹地将话头转移到另一处去,“陈大人,我离开这几日,圣上身体如何了?”   “这……唉。”医官重重叹了口气,“病……并无大碍,只是总忧思过度,司大人你总见御面,想来也能明白。”   大概是因为蔺慈仪爆出沈灼怀的身世而苦恼吧……心中这样想着,司若面上却神色未变,点点头,望向前方:“是不是到了?”   “是,是!光顾着和您说话,差点走过了!”当值医官恍然,赶忙停下,“您进就好。”   司若推门进去时,吴延寿正在靠着椅背打呼噜。   这是个鬓发皆白的老头子,看不出究竟是八十岁还是九十岁了,总之年纪不会很轻,常年穿着一身青色的宽袍,面色红润,以他的年纪来说,称得上是驻颜有道。他手边落着一本书,司若捡起来看了一眼,正是他先前怎样都寻不到的人麻记录——看来这个老顽童,也并没有他表面看上去那样不惹俗世。   “吴老先生。”司若推了推他。   吴延寿发出一声响亮的鼾声,顺成章地转过另一头去,接着睡。   司若并没有放过他,接着推:“吴老先生,我来请教你一件事。”   呼噜接着响着。   司若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银针来,在吴延寿百会穴轻轻一刺——   “哎哟喂!”吴延寿捂着脑门叫了起来,“干什么,不让人睡个好觉啊!哦,是你啊。”   司若收回银针,朝吴延寿作揖:“吴老先生,学生有一事相问。”   吴延寿“哼”了一声,缩在那太师椅里,转身不看司若:“你上回这么说,可是叫我安排你进无患所里。这回又是什么事?”他摆了摆手,“我说了啊,上回是最后一回帮你,你们小年轻,不能什么事儿都叫人帮忙,得自己承担这点……”   眼看着他又要唠叨起来,司若赶忙开口打断:“是人麻的事。我发现人麻——似是一种毒。”他之所以敢这样开诚布公地将真相告知吴延寿,一来是确定吴延寿的确是个心无朝野的纯粹医者,二来也是因为眼下看来这个忙,还真只有吴延寿能帮得上。   他停顿须臾,果然看到吴延寿那种老人耍无赖似的神情产生了一些变化,他开始坐直,正视司若,面上也出现一些高位者总会有的肃穆:“你说这是毒?”   “十有八九。”司若的十有八九,其实就是肯定的意思——只是他向来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死,“学生在无患所的谁冤种……发现一些药渣,里头有许多草药,学生不才,只能认出一两种。但是学生怀疑,这便是导致人麻之疫出现的罪魁祸首。”   吴延寿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司若,你要知道,你说这话是要负天大的责任的。”   司若朗声道:“我自然明白。”   “……好。”吴延寿沉思片刻,缩回椅子上,懒洋洋道,“你将那药拿出来给我看看罢。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连你都认不出。”   司若将药箱摊平,拆出里头的暗格——为安全起见,他带出无患所的药渣并不多,几乎不到一拳之数,为确保它们始终保持自己所见的状态,司若甚至没有将他们拿出来过。   “只有这些。”他对吴延寿说。   那些黑乎乎的,只隐约能看出一点深翠颜色的药渣被司若仔细平铺在台面上,纵使过了有一段时间,仍旧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啧。”吴延寿挠了挠头,“椒青草啊。”   “是!”司若的眼睛亮了,他知道今天自己是来对了的,“只是更多的……学生愚钝,只能嗅出一些相对平常的,活血化瘀的当归、桃仁①等物。”   吴延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好好的小子,司峪庭叫你做什么仵作……真是白瞎了这一身天赐的本领。”他懒洋洋地弯下身子来,伸手去捻开一些结成团的药渣,轻轻嗅闻,“这不是很简单……咦?!”   几乎在数息之间,吴延寿脸上那种慢悠悠的漫不经心便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与惊恐万分相结合的神态——司若从未见过有什么事情能叫吴延寿有这样的震惊,哪怕他初来宫中那一日皇帝将将驾崩都没有。   司若很快意识到:“这药,老先生从前见过?”   吴延寿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身手矫健地从太师椅上跳下来——根本看不出一点雨天风湿的模样,年纪大了身材萎缩,可吴延寿却异常灵活,他一手抓起几乎所有的药渣,重重攥了一把,又闻了好几下,口中念念有词——是司若听不明白的话,然后又在屋子里上窜下窜。   司若眉头蹙起,能让吴延寿如此谨慎……他心头突然一跳,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吴老先生!”司若轻喝一声,“你从前是不是见过这毒!”   一番手忙脚乱过后,吴延寿终于停下来了。   他回到桌边,一屁股坐下:“你确定,这是从无患所带出来的?”   “半分不假。”司若答。   吴延寿面上闪过片刻迟疑。   半响,他提起茶壶,就着长长的壶嘴就往自己嘴里倒茶,“咕噜咕噜”喝了好大一口,方才接着开口:“我见过。具体来说, 这是我的老师和我一同研制出来的。”   “不是毒,是药。”   “什么?!”司若懵了。   吴延寿叹了口气。   他刚才身上那种几乎在一瞬之间的好像年轻人一般的锐气,在那口气之后又悉数散尽了,眼底罕见地升起一点倦意:“你们年轻人应该已经不知道了,许多年前——大约是我三四十岁的时候,宁朝也起过一次人麻。”   “那时人麻比如今更可怕,百姓死伤无数,当年我正当年,同我的师傅一起出去游历,深感百姓不易。师傅决定,一定要研制出一味药来,平息此乱。”   “事实证明,我们也做到了。”   司若不解:“可若这是一味解药,又如何会是毒呢?”   “这药……其实是个意外。”吴延寿正色道,“原本我的师傅是想以另一味药作为这药的药引子的,但那时他太忙太累,把活儿安排给了我,我却没分出来椒青草与另一味药的细微区别,不小心制成了如今这药,发派给了病人,直到他们喝完,我师傅才发现这个问题。”   “你是知道的,一药之间,药性千差万别……”吴延寿低头,又是一轮长长叹气,“我本以为要出大问题的,可没想到——”   “没想到那个人好了?”司若接话。   “是。”吴延寿语气沉重,“他好起来的速度近乎神迹,也因此,师傅查到了药渣的错漏。”   他目光直直望向远处,似乎在透过什么窥探往事:“一开始我们挺高兴的,我也以为,我要因这个错漏成一带名医。只是没想到,那药开始大规模使用后,出现了问题。”   “……我究其一生,都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漏,但却就是找不到,一共就这几味药,会是哪里出了岔子呢?”吴延寿半托着脑袋,目光放空,“我和师傅给了一十八个病患服用此药,都是同一种药,都是患了人麻的重病者。有十四个病患服用这味药后,顺利度过难关,恢复了健康,但剩下四个病患,有三个在服用完这味药后即刻暴毙,有一个我师傅施救了一天一夜,终究也没救回来。之后服药者……皆如此。”   司若面色也凝重起来:“那就是有两成的人……会被毒死。”   “是。”吴延寿点头。   “可,不对。”司若摇头,“此次京城之疫,并非人麻,症状也与您说的不相同。您确定是同一种药吗?”   吴延寿看向他:“这就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   ①中药部分全是瞎掰的,请不要相信,和真正的中药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197章   吴延寿看着眼前年轻人微怔的目光,长长叹了一口气:“哪怕在疫病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染上人麻的。”   司若知道吴延寿说的意思。人麻通常会流传于体弱多病的稚童与老人身上,迅速而多发地带走一批人口后,而后才会慢慢地蔓延开来,这也是为何人麻初期并不会受重视的原因。但哪怕十不存一,但还是有那个“一”是可以留存下来的。司屿庭留下的医书上说,有许多地方最后活下来的,都是年轻精壮的男子——他们不易受病气所害。   但这与如今的人麻之毒,又有何关系呢?   面对司若疑惑的眼神,吴延寿并没有卖关子,而是说起自己许多年前亲身经历的另一件事。   那是吴延寿还追随师父求学,正值青年的年纪,当时无论是医卫司的防治还是民间对各种疫病的重视程度都没有如今完备,他们年轻大夫成长的方式就是走街串巷替各方百姓处不同的疑难杂症。也是像人麻出现的山乡,也是来势汹汹的疫病——只不过这次是天花,几乎屠戮尽了整个村落的人。待吴延寿和他的师傅到村子里的时候,每个村落中近百口人,只余下不过两手之数,且大多奄奄一息。   更要命的是,他们深居山中,不通外事,因而面对疫病,以为是天神安排,十分抵御外来医者的医治。   但好在当地地方官是一名年轻尽责的土著,在地方官诚心劝阻下,终于肯接受吴延寿他们的安排,将周围几个村落还活着的百姓都引导一处,分别问药。   司若皱眉不解:“这与人麻、与今日之人麻有何关系?”他望向吴延寿,“吴老先生,我明白当年之事对你来说并非易提往事,但学生……真的非常需要这一条线索。”   “咳咳……”吴延寿咳嗽两声,也许是屋门没有合死,风灌进来,将原本暖炉一样的屋子弄凉,他抬抬手,示意司若去生起取暖的丝碳,“你且听我说,莫要心急。”   司若屏下心神,只得先去将屋子暖和起来。   拨弄着小巧丝碳,温温热气在热红的火中逐渐升起,司若背后也传来吴延寿缓慢而清晰的声音:   “你要知道,其实人都是怕死的。”他说,“就算之前那些不愿意信任我们的人也不例外。”   “有人活过来,有人死去,那么还活着的、尚未染病却目睹了这一切的人,心中自然会有别的念头。他们开始莫名出现在我们的住处附近,然后找我们要药吃——哪怕他们没病,但他们害怕,所以宁愿吃一些没用的药,也务必要求下一个心安慰。”   司若听明白了,转身向他:“你的意思是,当年人麻,也有人做了同样的事?”   吴延寿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更甚。那味药我们自己都拿不定主意,不可能像是当初天花一般,给他们随便尝试。当时……因为这药死的人也不少,我又年轻,并不如现在一般老成,呵斥退那些人后,就以为没事了,去忙活病人的事。然而人麻比之天花,更要叫人恐慌。于是一夜之间,我和师父发现,我们药房中所有炮制好的药都丢了——”   “……他们偷走了那些药。”司若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他们偷走了那些药,自己回去熬着喝。”吴延寿再度长叹出声。   “我此生最憾有二,一是没有搞明白那药到底是什么,二来就是没有阻止那些害怕的百姓。”   司若垂眸沉思。   吴延寿没有再说话,但司若已经大概猜出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在屋中踱步:“您是说……那些并未得过人麻的人,在喝了那味药后,反而染上了与人麻非常相似的病症,就如同现在京城无患所里的那些人一样?”   “不错,药石无医。”吴延寿掷地有声。   至此,京中这场人麻之乱的来由,终于从那一层层乱麻之中,抽出了一条清晰的线头。   这是一次投毒,而这毒,来自人麻的解药。   而很显然的,在当年活下来的那些人里,有人注意到了这似毒非毒的解药,并且不知以什么原因,在数十年后,重启了当年的人麻之疫——或许他是因为某种愤懑,或许他还有着别的追求……   接下来只需要谁还握着人麻解药的药方——虽然此人在司若心中早有预想,但蔺慈仪亦是朝中不可撼动的巨物,若非真有证据,怕是逼不出他所有死手。   他朝吴延寿深深一揖:“多谢吴老先生慷慨。只是学生……还有最后一问。”   “问罢。”吴延寿微微扯出一个虚虚笑容。   “这个方子,据您所知,有多少人知道?”司若问,“或是,它可藏在朝中什么地方?有谁能接触?”他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蔺慈仪蔺左相,可来寻过您提问相似的问题吗?”   吴延寿微微一顿,随即摇头:“此药凶猛,非死即活,当年人麻退散后,我师父便上禀朝廷,摧毁了在外的所有药方。唯一可知的……”他用手指点点自己右侧的太阳穴,“在我脑子里。”   ……可这样,线索就断了。   这时,司若又想起什么:“吴老先生,您先前可是说,未得人麻的人,服了这药,是无药可救的?”他也不知道为何,莫名地就将声音提高了些,“可这不对,我对皇上、对沈……对我挚友都对症下药,他们已经好转许多。这怎么是没有解药呢?”   “……”吴延寿沉默须臾,片刻,抬起头,深深望了司若一眼,“在过去我救过一个孩子,三岁。”   他说,又是那种讲故事的口吻。   “她不是主动喝下那些药,而是被她的父母灌下的,喝下后没几天就起了高热。我自觉羞愧啊,若是我将药房看紧一些,若是我没有放错椒青草,若是我更聪明、更努力……一切就不会这样。于是我昼夜不停地照顾她,给她下针用药,仿佛只要救活她呀,我就能够证明,我至少没有做错这一件事。”   “她的确好起来了,像你说的那样。三日,五日,半旬……她从病床上起来,围着我唱歌,还时常帮我择一些药。我以为我可以战胜这一切,我真是师父口中的天才——”   “但有一个晚上,她突然陷入沉睡,再也没醒来。”   “我亲自为这孩子验了尸,她的死亡原因与那些人麻死去的人别无一二——好像我做了这样多努力,只是叫更多的人受害。”   司若心重重一坠。   “司若,你与我一样聪明,你应该知道有个词叫做,回光返照。”吴延寿叹息,“若还来得及……自私一些,放下手中的一切吧。”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司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焦灼地相聚,仿佛两块火石相掷碰撞,闷闷的,又猛烈的,“去陪陪你的挚友,这可能是你们仅剩的,可以相伴的日子。至于其他的——随他去吧。”   “不……不可能……!”司若下意识地反驳,“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这就不是那药……”他胡乱地摇着头,目露不安,心中大乱。   “你觉得,我在骗你吗?”吴延寿反问他道,“若我能有解药……若我能有解药——又何必眼睁睁看着一城变作两半?又为何不救更更多的孩子?”   是的,那该死的、无时无刻存在着的智又告知着他——吴延寿并没有说谎,也没有判断错误。这味毒药他研究了一辈子,他不可能出错。   那么出错的只能是自己。   这就意味着,沈灼怀时日无多。   司若脚下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他扶住桌角,才意识到自己脚下已经发软。他面上分明什么也没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口鼻一般,哪怕大口大口的呼吸,也无法攫取足够的空气。而吴延寿仍在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抱、抱歉。”司若躲闪开吴延寿那属于长者的通透的、又近乎怜悯的目光,转身推开门,匆匆离去。   此刻他的心仿若被人用尖刺在反复扎刺,又用醋盥洗,苦涩与疼痛一瞬间袭上心头,流出血来,而这伤口密密麻麻的,这处好了,那里又崩裂。   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嘴角流下来。   司若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是血。   嘴唇又被自己咬破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阁楼,面色苍白,目光狠利,与来时相比,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似的,那管事医官见到他这副模样,本想问他两句,却又被那目光吓退。   但司若现在已经无法顾及他人的目光,甚至无法顾及什么大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沈灼怀,一刻也不能耽误。   太医署在外宫,离内宫还有一段距离,按律非诏令不得入内。然而司若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么多?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药箱。   他站在朱红大门前,赤手空拳,重重拍起了门。 第198章   司若之举可谓逾矩非常。   他自然没有见到皇帝,拿到与沈灼怀相见的诏令,甚至,没能进入那扇高大得如同山峦一般的朱门。   “司大人。”门口宫卫无奈地望着他,“圣上说了,不见任何人。”   司若唇色发白:“是不见任何人,还是不见沈家和温家人?”他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我有要事……与圣上相禀,若是误了天时,你们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几个宫卫无奈地相视一眼,却仍旧不为所动,站作一排,右手都牢牢把在腰间佩剑上。   意味着,若是司若有所异动,他们不会留任何情面。   司若手紧攥成拳。   他明白,这件事不是几个卫兵能够决定的,但总无可奈何地产生一种迁怒。他越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宫卫去看那紧紧闭合的城门,目光凝着,似乎在期待什么奇迹。   此刻他心里的慌乱并非是往日经历所有能够比拟的。哪怕得知沈灼怀染病、哪怕要离宫调查时,他都并未有过这样的恐慌——那时他虽然慌乱,却有事可做,明白眼前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要治好沈灼怀,纵使艰难,但不会像水中观月、雾里看花。然而如今……然而如今,他却仿佛像浑身被抽干了气力,与沈灼怀离得很远吗?不,他们只有这一道宫墙之隔。   可又如同天堑。   他向来很稳的手,竟不自主地发起抖来。   风并没有寒冬的冷了,空气中是可以嗅闻到的新叶生长的湿润气息,遥遥的,似乎还能听到宫墙之中风铃的叮当。   很安静。   但却不是令人心安的安静,而是更似死一般的寂静。   司若垂眉,丝毫未动,仿佛要立在原地,成为一樽枯死的神像。   宫卫们与司若多有往来,见到他这番模样,心有不忍,纷纷别过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那道朱红大门被打开了。   一个太监打扮的小侍从从里头跑出来,不知附耳在门口宫卫耳边说了些什么,宫卫下意识地望向司若。   司若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饱含骐骥的光。   “我是不是能进去了?”他问道。   领头宫卫与司若目光相对,面色有些复杂,顿了须臾,但还是摇摇头。   光芒熄灭了。   司若垂下眉眼,却依旧没有挪动半步:“还请禀报。”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繁复长袍与饰品摩擦发出的声响,伴随着越来越响的风铃声,朝他而来。   ……是很熟悉的脚步声。   司若再度抬起头,鼻头浑然一酸。   只见狭长宫道之中,有一个人与司若遥遥相对着。那人身着玄青色、绣有四爪龙纹的华服,身上的冠冕与配饰沉重,几乎将他本就苍白的面色压得更弱了半分。与上次和他见面时相比,他的身形已经明显削瘦了许多,纵使衣袍华丽,但却快瘦出骨相来,几乎撑不起这一身衣裳。   他的身边有很多很多人,竖着帷帐的、引路的,还有带刀的。与其说是拥簇着各类随从,倒不如说布满了看管着他的“眼睛”。   ……沈灼怀。   沈明之。   他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悄无声息地呼唤出口,也不知沈灼怀能不能听闻。   隔着这样多的人,司若看到他脚步匆匆,繁坠的袍子挡不住他向前的动作,却被身边的人挡住去路。   他看到他面上闪过一丝无措,但又瞬间被很好地遮掩住。   司若心头有些抽抽的疼痛,好像沾上了水的伤口生了炎症,久久不会愈合的那种疼。   远远的,司若与沈灼怀两个人相望着,没有多余的动作,隔着一堵宫墙,一道打开的高大城门。   司若能意识到沈灼怀那灼灼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着,仿佛像野兽盯住猎物,要咬下一块肉来,而司若呢?司若也恨不得能抽出身边那些宫卫腰间的佩刀,将阻碍在他们之间的人通通杀了,与他相拥。   他真想告诉沈灼怀,他后悔了,当初他应该自私一些,抛开一切与他留在乌川,隐居下去,什么也不要。   这样不至于叫他们到今天这个境地。   然而突然的,司若看到沈灼怀笑了,沈灼怀伸手指了一下他,然后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司若愣了一下,也下意识地学着他的动作去触碰自己的脸庞。   却摸到一点冰冷的水珠。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哭了。   司若很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别过头去,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抹掉那些泪痕,又才望向沈灼怀,瞪大眼睛,意思是告诉沈灼怀他没有哭。   只是风太大了。   沈灼怀面上好像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是那种司若很熟悉的,在他恼怒时他来哄自己,又失败时他会露出来的笑,纵使他现在病弱,可笑起来的时候,面上却仍旧不改往昔的桀骜生气。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样的笑,司若心里却莫名安定了一些。   事态并没有任何变化,他也没有去化解眼前危机的天降神思,然而只要看到他,看到沈灼怀——哪怕只是这样远远的,也好像是沙漠中渴水的旅者,突然获得了天降甘霖。   沈灼怀……他怎么总是这样明白自己,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知道现在他的渴求、他要见他,哪怕只是一面。   司若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抚平了波澜,眼眶又酸胀起来——又要掉眼泪了。但他实在是不想沈灼怀再看到自己哭,又垂下头去,于是错过了沈灼怀摸摸鼻头,郑重其事的一句话。   抬起头时,只看到沈灼怀似乎是叹了口气。   他隔空朝司若招了招手,有些吃力的。   司若立刻回过神来,痴痴地望着他。   而后他看到沈灼怀一字一句地、用无声的口吻对他道:   “这次先放过你……”   “司公子。”   “下次可不一定了。”   然后又笑了,笑得有些腼腆,是真正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青年人会有的那种腼腆。   司若周身的戾气好像在这一刻被突然抽了个干净——那些烦闷、恐慌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的,然而,这个腼腆的笑容却仿佛是撕裂天幕的雷电,将他阴郁已久,待雨不来的烦躁彻底席卷走去,眼前是一片清明。   他的心定了。   相见许久,他们始终没有真正的见面。司若没有入内宫的文书,沈灼怀在那些眼线的簇拥下,离宫门有着几近三丈之遥。   然而这已足够。   司若笑了笑,随即意识到眼泪又落了下来,但已经管不住了。他只希望在沈灼怀看来,自己这笑容看起来不会太过于勉强。   他朝沈灼怀说:“好好的,我要走了,过段时间来看你。”   沈灼怀朝他点点头。   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去,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相背而行。   与来时不同,司若的脚步轻快起来。   好像这个世间眉宇什么不可救的病症,也没有悬在头顶的皇命如刀,沈灼怀只是刚从苍川回来,发了热,司若出去为他求药,喝了药,沈灼怀醒来,是乌川升起炊烟的傍晚,窗外流水边,流淌着金盏银台。   ……   第二日,司若方才想起来,自己的药箱落在太医署中了。   他不得不再度进宫——好在外宫他还来去自由。   然而来到太医署前,却是一副忙碌景象:不少人进进出出,大多都是些熟面孔,面带肃穆,一身黑袍,不像是来做事的,却像是……   像是来祭奠的。   司若心头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向前两步,拉住一个熟人道:“如何这样忙碌?”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回道:“啊,是司大人……您不知,吴老先生他……”   吴老先生……吴延寿?!   可他昨日,才与吴延寿见过面啊!   司若匆匆谢过这人,赶忙进入太医署内,果然见到往日工作地方,已成了半个灵堂。   司若脚步怔住,停在原地。   吴延寿怎么会……昨日见他,他分明精神不错,不像是得了什么急病的模样……他越过数人,进入堂中,却见到瞻仰堂前空空一片——吴延寿的尸首并未放在其中,只安置了一块写着他名姓的牌匾。   但不会有人把活人的牌匾放到棺材里。   “司公子,您来了。”   管事的医官见到他,稔熟地招呼,只是眉眼里都是疲倦。   “吴老先生他……”司若问,“他昨日、不才很精神……”   管事医官叹了口气,又笑了笑:“自然而然走的,今早上刚用完早饭不久,就。”他说,“百岁了,也是喜丧。您千万别放心上,和您没关系。”他又叹了口气,拍拍司若的肩,“老先生……还在屋子里,或许司公子您该上去看看。”   司若怔了怔,终于接受那个错怪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家伙还是走了的事实,同时听出管事医官的话中有话,朝他点点头,转身上了阁楼。   或许是为了避讳皇帝生病,整座太医署,只有吴延寿的阁楼外头挂了白。缟素的丧幡替代了原本的木门,而掀开白布——吴延寿便静静地躺在他的塌子上,合着眼,面上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   司若垂眸三拜。   然而走到吴延寿跟前时,司若猜意识到,管事医官说的让自己上来看看是什么意思。   ——吴延寿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册子,册上胡乱写着几个草得不得了的字——   “人麻源脉论。”   “给司若。” 第199章   京城眼下乱得不行,无人在意一个活得太久的太医自然死亡这件事。   司若回到了府上,一个人生活着,没有再进宫,每日过得简单,除了些吃睡外,便是点着灯反复翻看吴延寿留下来的那本《人麻源脉论》。   但可惜的是,吴延寿并没有说谎。   这本泛黄册子上记录着的,大多都是当年他随师父医治人麻时随手写下的记录,只是越往后的部分,记载了关于那味至今都没有名字的、似毒非毒的人麻解药的事,以及他对这药的解、实践。   而若司若非要猜测吴延寿将这册子留给他的原因,那或许是他早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于是在这最后记录下了他闭口不言的,也是困扰了他一生的药的配方。   看得出他似乎纠结了很久,纸页被墨渍大力地浸透覆盖数次,而后才是那几张草率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字,以及一句提醒:   “切记切记,莫要叫此方续存!”   ……遵从他遗愿,司若在记住药方的第一刻,便将其抽出,放在灯火下燃烧殆尽。   ……   更深露重。   自从有此疫病起,城中夜里便没了更夫的身影,也不再能在各个时候听到那穿街过巷的敲锣声,一至夜晚,便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司若半伏在案变,手边是几份从温岚越那里讨来的关于蔺慈仪的消息。   今夜是上弦月,雾蒙蒙的,整个屋子都被这种渐来的春雾所笼罩,风冷中夹杂着难捱的水湿。纵使司若已经十分全神贯注,但仍旧在这种潮湿的夜里清醒不再,昏昏欲睡。   他葱白手指捻过一页,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一窝蚂蚁,一瞬间涌上他的眉心。司若顿觉眉头胀痛,伸手捏了捏眉骨,晃晃脑袋,决定只把眼前这页看完,便去睡觉。   如今蔺慈仪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也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是不是完全信任说不准,但至少其他人都入不得皇帝的眼睛,因而温岚越能拿来这份文书,虽说不全,但实属不易。   只是……司若叹了口气。   这上面写的蔺慈仪,实在太过清白了,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表明他会是做出人麻之乱的凶手的可能。   无论从哪个方面上看,他也实在不像。   身家清白,科举探花出身,随后便做了一阵子翰林,而后外出游官,不过数年便回到朝廷中心,担任重任。   这样的人,哪里像是沈德清口中那样一个冷眼看待一切的变态呢?   但这已经是他仅有的破题的线索。   司若叹了口气,合上书页,将那些文书收回橱中,便打算去休憩。只是恰好这时,外间的门被风吹开了,风“呜呜”地灌进来。他只好多走几步,到外头去带上门。   然而只是多向院外瞧了一眼,司若却愣住了——   原本每夜这个时候,都漆黑一片的街道上,如今火光冲天。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快快几步到廊中高一些的地方去,随即瞪大了眼睛——街道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手持火把的百姓,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土灰,不是病的,就是饿的。他们聚成长长一列,妇人们举着火把在队伍中间,而队伍外缘的百姓则手持木棒或是石块,眼看着要往宫城处去!而更令人胆战的是……队尾上,拖着好几个守城的护卫,不知是死了,还是被打晕过去,满头都是血。   这是要乱!   司若赶紧下了廊道,随即便听到门口被“砰砰砰”拍响的声音,一个粗犷男声喊道:“是狗官就躲好了,小心被我们捉到,不是狗官就随我们出来!天子脚下,哪里有饿死病死的道!我们要皇上给个说法!”   “对!我们要个说法!”   他的话一呼百应,瞬间点燃了这一条长长队列。   司若微微蹙眉,他方才注意到,对街许多“邻居”们的家门也被拍响,但无人应答。   如今百姓正是愤怒时候,若是出去,怕是少不了冲突……但司若思索片刻,却松开眉头,快走半步,去拉开了大门——   门外街道,难得一见的灯火通明,仿若从前繁荣。   领头的粗犷男声是个面貌凶神恶煞的汉子,见到司若开门,正要招呼一声将他带走,但司若却后退半步,将大门整个打开。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粗犷男声不解,“不随我们走开什么门!”   司若作一揖,面色不动:“诸位要去哪里?”   领头几个人面面相觑:“自然、自然要去皇宫!”   “对!去皇宫!要见皇上!”   “我闺女儿被送进无患所了,再也没出来,我要问问皇上,她究竟死了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要问问到底什么时候放粮,家里小儿已经快饿死了!”   “对、说得对!”   几句话下来,又是一番喧闹。   “各位可有进宫文牒?”司若一开始并未开口,而是等他们安静下来后,方才继续说话,“知道宫里有守卫何等,皇上住在宫室何所,深宫离外城又有多远?诸位带着武器——”他扫了一眼汉子手中的木棒,“带着武器入宫,是真要见天子,还是要造反?!”   “造反,是诛九族之罪。”   他垂眉轻叹:“若要送死,莫要带上自己家人。”   “你,你!”粗犷男声闻言怒了,嘴里骂了句难听的脏话,“你知道什么!我们不去,难道你们这些狗官去?!娘希匹的,我看你这种人,是体会不得我们辛苦!”他嘴里骂完,手里木棒便挥舞起来,直直冲到司若眼前!   “我只是不希望你们送死。”但司若毫无惧色,他甚至没有后退一点,只是作为一道屏障,守卫着他与沈灼怀的家,“若是你们不怕死便去吧,圣上是个仁君——或许不会叫你们一家血流成河。”   语毕,他转头便要往院中走。   “等、等等!”那领头的大汉果然迟疑了,“你说我们是造反,我们没有,只是有人同我们说了,若要皇上知道我们的困苦,非要亲眼叫他所见才成……你……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司若心头一动。   这是他们被人有意哄骗了。   他回过身去,看着摇曳的火焰下,一张张仿徨又无措的面庞,心中到底是软下来。他们也是某家的父母,也是某家的儿子女儿,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   若是从前,他大概是不会管这些事的。   罢了。   “现在,全回家去。”他开口,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也不太大,却很有力度,“谁领头做的这件事,带着那几个城防兵去领罚,其他人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他眸色幽深:“记住,今夜出来敲门的只有你们几个,死的最多也只有你们几个。若要保住你们的妻儿亲友,就把话全咽下去,吞肚子里。”   领头的几个人被司若那灼灼眸光看得一怔,随即都低下头去,纷纷点头。   不一会,人散了。   街道上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和无人认领的黑暗。   司若看着所有人如鸟兽散般离去,方才轻轻合上了大门,重新上锁。   只是第二日,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上门来。   司若照常起得很早,用清水洗了脸,做了清洁,才去简单用些早饭。   今日多暖和一些,不必生炉子,他少了一道工序,从书橱中翻出昨日没看完的文书,便继续看起来。   但门被再度敲响了。   不似昨夜的迅猛,很文雅的,有礼的敲击声,敲数下,停片刻。   但却不是他和温岚越约定好的频次。   司若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书页,听着那敲门声持续了好一阵,方才站起身来,将文书再度藏好,起身出去开门——竟是——   “左相大人。”司若作了一揖,面上不动声色,脑中却已开始迅速思索。   蔺慈仪站在门外,穿着一件很低调的靛蓝棉袍,束冠,年过六旬,却看起来非常精神,只是鬓发微白。   他手提着一提什么东西,面上带着客气的笑容,站在门槛外:“可进来么?”   “自然,左相大人请。”   司若挥手侧身,让出一个位置。   蔺慈仪跨过门槛,像个长辈来看望自己钟爱的晚辈似的,面带微笑地打量一番院落:“司公子和沈公子怎么不请个下人?”   司若落后他半步,语气不冷不热:“从前是有的,疫病起来后便遣散了。后来沈明之入了宫,我一个人也请不起这些打园子的人。”   “这样。”蔺慈仪似乎听不出司若话中多少的夹枪带棒,仍旧笑着,朝他提提手中那东西,“今日带了些糕点,我家中厨子做的,若是合司大人口味,便叫他过来伺候。”   “哪里使得。”司若与蔺慈仪话上推拉,却怎么都琢磨不出他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什么,引他到堂中坐下,干脆只倒了些冷茶,“今早起得晚,还未烧水,只得委屈左相大人。”   这很明显是对蔺慈仪的冷待,但蔺慈仪倒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呀,许久没喝过冷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不说,司若干脆也做个锯嘴葫芦,不先开口——他知道自己的段位是比不上这千年老狐狸的,说多错多,若他不动,他干脆也不动,方为上计。   果然干坐一会,两个人对着喝冷茶,蔺慈仪开口:“听说司大人昨夜,劝退了一群匪徒呀,皇上得知他们要造反,愤怒非常,司大人可是立了大功!”   司若闻言,面上不表,心下却松了口气。   是为这事情来的。   他插手管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可能会有朝廷的人找上门,只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蔺慈仪本人。司若轻笑一声,垂眉喝了一口茶:“都是些可怜人罢了,吃不起粮,家人被送进了无患所,他们只要个公道。若说造反——倒也是抬举这群莽夫了。”   他抬头,眸子与蔺慈仪相对,目光清明:“早听说左相大人为官清正,为朝为民,还曾因为民请命而被贬谪,若是处在我这个时节,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是罢?”   听到司若的话,蔺慈仪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自然。” 第200章   他们谈了不少,至少有半个时辰,司若把冷茶都烫了一遍。   蔺慈仪问他许多从前做仵作的事,问他的家境,问他与沈灼怀经历了什么,也装模作样地问他如今京城大局。   蔺慈仪似是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但司若没有上套。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一点就怒的笨蛋仵作了,如今也懂了故作深沉和反套话。虽说他们两人谁也没从谁口中问出什么消息,但司若本能地感觉到,蔺慈仪发现无患所中的沈德清不见了——或许他以为他死了,但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而之前自己进入无患所的事,也许能瞒过底下那些人,却不可能瞒过到处都是眼线的蔺慈仪。   但至少目前看来——蔺慈仪也并非事事皆知,否则他不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亲自进行试探。   “呵呵……”蔺慈仪皮笑肉不笑,“看来司公子,还是对我把沈世子推出去的事,心有顾虑呀。”   蔺慈仪再提沈灼怀,司若明白,他大抵是要结束这一场谈话了。   果然,下一刻,蔺慈仪便道:“司公子与沈世子天假良缘,就算他回了皇家,也只是多了一重保障,司公子放心,沈世子在宫中很好。”他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也不打搅司公子休憩了。”   说罢,他便起身。   “我送送蔺大人。”   司若也起身,然而袍子的袖口却“不小心”地带到了茶杯与茶壶——“啪”的一下,茶壶落地,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落在蔺慈仪手上——   “不好!”司若叫道,“蔺大人,您可被烫到了!”他一把捞开蔺慈仪的袖子,捉住他的手,作势要去取药,“嘶,已经红了,您等等,我为您处一下!”   可谁知,蔺慈仪顷刻脸色一变,面上那种伪装出来的亲和与善意瞬间消失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不必了!”他一挥手,将自己的手腕从司若手中拽出,又拉下袖袍遮掩,“司公子,我只差一件事与你说了,圣上命你进宫觐见!就这样!老夫先走了!”   说罢,便匆忙离去,仿佛有人在背后追他。   “实在不好意思,多谢蔺大人宽宏大量——”司若在他身后作揖,话说得十分羞愧模样,但看着他远去背影,却一步也没有挪动脚跟。   他看到了。   司若眸色变得幽深。   看到了要看的东西,看到了蔺慈仪隐藏的东西,也看到了……吴延寿真正留下来给他的东西。   他关紧大门,上了锁,匆匆回到屋中,翻出那本《人麻源脉论》。   吴延寿在这本他后来成的书册上写过,曾患过人麻的人身上会留下各类疤痕——这司若早知晓,因此在看这节时,他很快跳过;只是他还记下了,每个兴起人麻的地方,得此遗症留下的疤痕都不同,生在水边的大多是手足溃烂,活在山上的疤痕却大多出现在胸腹处。   ——但只有服用了那味药,并且成功活下来的人,身上的疤痕会此生无法脱落,自治愈始,慢慢生长为一种类似火烧的伤疤,状似长虫。   司若快速翻过几页……若他没有记错,蔺慈仪的籍贯里明确记载着他出身岑川,一个与乌川相邻,地形相似的多山川府。文书里写着他在那里读书、进仕,直至到达京城。   “……但他的疤痕,在手上。”司若指尖轻轻敲击着纸面,泛黄的纸页发出“悉索”声响,他在思考,若非他没有看错,那么就是蔺慈仪在自己的出身上说了谎——他为何要说谎呢?哪怕倒回几十年,也没有说那个川府出身,不许科考的规矩。   司若眼睛亮了亮:“除非,除非他也是个‘冒牌货’。”   所以他热衷于“捡”沈德清,且一直盯着沈灼怀——他觉得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相似的。   司若立即站起身来,换上出门的袍子。   他有新的线索了。   ……   话说回昨夜。   京中百姓愤然起义之时,宫中也并不太平。   当然,这不太平不仅仅指的是皇帝昼夜通明的寝宫,还有深宫之中的某处偏僻宫室。   自从被皇帝得知贸然与司若相见,沈灼怀便换了个居住的地方,更偏更冷的深宫,明面上,这是前朝某位废太子的宫室,富丽堂皇,但实则已经许久未被修葺过,宫室内外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死气。哪怕已至深夜,稍稍撩开屋帘,还能见到外头整齐的值夜卫兵队列,持着武器四处巡逻。   沈灼怀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书卷,伸手去按了按怀中的一个香囊——那里面装着他与司若剪下来的头发,好似这样做,便会心安一些。   外头的事,他一概不知,也无法预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灼怀回到内室,吹灭门口的蜡烛,正欲往床边走,脚步却止住了——   他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人的呼吸。   小心翼翼,却又满带恶意的。   沈灼怀眯起眼睛:有人混进来了,在这样严密布防的情况下。   他并未当即夺门而出,而是不动声色地走到桌边,佯装要给自己倒水,实则是借着窗边月色与摇曳烛火,观察影子的动向——   “咔嚓!”   他猛地将茶壶往地上一掷,茶壶粉碎!   “咚!”那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当即明白自己暴露了,从梁上一跃而起,手持三尺长剑,自上而下向沈灼怀攻来!   而沈灼怀早有提防。   在影子动的那一刻,他便预判了影子的下一刻的动向,侧身闪过那本会直直穿过他胸膛的一剑,而修长的手指间,已经不知何时夹着三四块尖锐瓷片,朝影子迸发而去!   “咻——”第三个明确的声音,是一片瓷片嵌入血肉的声响。   而就在此刻,沈灼怀指尖的另外两片瓷片,分别飞向了不同的方向——目的不是影子,是闪烁的灯火。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整个屋子暗了下来。   而沈灼怀,像一条蛇一样,潜入了建筑的黑影之中。   但那来暗杀他的影子也并非是吃素的,眼前光亮骤然消失后,他并未慌乱,而是当即蒙上双眼,听声辩位,很快,一把反光的锐利长剑便劈向沈灼怀藏身之所!   沈灼怀被软禁宫中,身上所有利器都被收走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劣势。   沈灼怀的呼吸变得快了一些,面对那直直而来的利剑,他不偏不倚,迎面而上——   剑尖就要划破他脖颈的那一瞬,沈灼怀低头下蹲,凭借整个人的力气,将影子一把撞向满是瓷片的地面!   “啊!!!”影子吃痛叫了一声,手上不稳,长剑脱落,被沈灼怀一脚踢到外室去。   接着便是赤手空拳的搏击。   沈灼怀反守为攻,攻击来得又快又狠,几乎不给影子反应的时间,拳肘相加。但他毕竟病了许久,体力不比真正的刺客,不过十数招,那影子又逐渐占了上风,沈灼怀被逼到墙角,眼看着就要被一拳打倒——   “咻!”   又是瓷片划破血肉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倒地,发出闷闷的重响。   过了一会,黑暗之中,沈灼怀撑着床边站起。   他的手掌鲜血淋漓——他握住最后一块瓷片,藏在掌心,割破刺客喉咙的同时,也扎得他的右手体无完肤。   但他没有死。   沈灼怀垂目望着那捂着喉咙,奄奄一息的刺客,轻轻踢了他一脚:“你以为我真会和你赤手空拳地比吗?我永远留有后手,蠢货。”   “哈哈哈!哈哈哈哈!”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肆意的笑声自屏风后响起,同时响起来的还有缓慢的掌声、充满褒扬和戏谑的——甚至沈灼怀都没有意识到,此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烛火被重新点亮。   蔺慈仪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身上还穿着绯色的朝服——不知从哪里刚刚赶来。对于刚杀完人,力有不支的沈灼怀来说,已经年纪不轻的他显得格外的气定神闲,先是眯起眼睛看了看死在沈灼怀脚下的黑衣刺客,又用一种几近打量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沈灼怀一遍——如针芒刺背。   他笑道:“果然,你才该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你那孪生兄弟——到底还是个废物啊!”   沈灼怀倚靠着床柱,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双手抱在胸前,是一个防御的姿态:“沈某人不知道左相在说什么。”   “果真吗?”蔺慈仪又笑,还是那种有点轻视的,仿佛在看一个作品的姿态,“我以为皇储大人已经尽数记起来了——你这一身本领,是哪里学的,又是怎么在那太监手里活下去的?”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随手翻看起沈灼怀屋中的陈设,竟就这样背对向他,“啊呀呀,莫非去到沈家,沈公子就真将自己当成了个金玉世子,已经忘记这杀人的本领,是在我那冰冷石室里,一个一个把你的对手杀了,才学到的?”   沈灼怀的目光更冷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眼中的警觉更甚,手悄悄伸到身后,摸到了台面上的碎碴。   然而却听到蔺慈仪的声音:“要杀我么?若是当朝左相死在你的寝宫中,你觉得你那宫外的小公子,还能独善其身?”   沈灼怀眉心一跳。 第201章   “叮——”   是碎瓷片落地的声音。   蔺慈仪转过身来,一向被人称作慈眉善目的脸上露出一份明显的恶意:“怎么,记起来了?”   “……”沈灼怀沉默半响,目光冰冷。   末了,他方才在蔺慈仪的注视下开口道:“你要什么?如今一切都已在你的安排之中,就连圣上也不过成了你的棋子,一切对你来说,不过唾手可得罢?”   “蔺慈仪,你还想要什么?”   这是沈灼怀的疑虑,也是司若的疑惑。   他们见过多少穷凶极恶的罪犯,也见过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贼凶,可只要是要犯罪,就势必会有一个缘由——不会有人没有任何由,就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布下这样大的一个局。   可蔺慈仪忙活了这么多,说句不好听的,哪怕那个皇位,在如今对他来说也不过探囊取物的事,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没人能知道他究竟在意什么。   蔺慈仪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灼怀,轻佻地笑了笑:“若我说,我不喜欢你那个废物兄弟了,我想选择你,将你推举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你会怎样答我?”他看到沈灼怀欲要张口,抬起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哎,等等,先听我说完。”   他说:“这是一笔好交易。只要你乖乖听话,那个位置迟早是你的,江山是你的,你要的美人,也是你的。我嘛……”蔺慈仪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我只继续要做我的宰相。”   沈灼怀的确没有打断他。   听完他的话,沈灼怀并没有立刻拒绝或是同意,而是提起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沈德清死了?”   “……”蔺慈仪眼睛眯了起来——很像一只正在追捕猎物的狐狸,他调整了一下站姿,“或许罢。毕竟本身当年,他就不该活下去。若非我慈悲,他早已死在我的训练场中。你知道的,你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还记得,每天夜里,我给你唱摇篮曲呢……”   ——沈灼怀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沈灼怀垂下眼睑:“看得出来。”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毕竟派来杀我的人——水准真是差极了。看来你这些年没找到什么好苗子。”   蔺慈仪似乎乐得跟他叙旧了:“是啊,我把你放进一百一十七人、混三十七兽的混战中,你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其他孩子也是些好苗子——可惜死得太早。”他嘴角仍旧在笑,只是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圣贤书说得真对,我该知足。若非我想把你和沈德清都握在手里,就不会被你跑掉——”   “现在,或许你还在做沈家世子沈德清的影子,听之任之。”   沈灼怀冷哼一声:“那你可要失望了。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影子,我不是沈德清。”   他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他拒绝了蔺慈仪的所有提议。   蔺慈仪当然明白。   蔺慈仪垂下眼睑,顿了顿:“我欣赏你,比欣赏沈德清要多得多。”他笑道,那笑容里有一点深长的回忆,“虽然站在敌对的位置,但你和我、和他年轻时很像——一个想主义的蠢货。”   沈灼怀没有再回应他任何一句话。   风从被打破的窗子里“呜呜”地灌进来——有些冷。蔺慈仪站在黑暗与明亮交织的边界处,烛光只能照亮他一半脸,这让他看上去阴鸷非常,彻底没了从前那种慈眉善目。   “这只是一个选择。”沈灼怀听到蔺慈仪说,“我很喜欢让人做选择,所以我还会给你们选择的机会。”   他往后悄然退了一步,落入黑暗中。   “好好歇息罢,皇储。”蔺慈仪道,“希望你不会因为你的想主义,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蔺慈仪走了,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沈灼怀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走的。只知道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呼。”他扶着四角床的支柱,缓慢的,近乎是艰难地坐下来,眉间涌上一些终于压制不住的难受。   其实杀死那名刺客,对于沈灼怀来说,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轻而易举。不知是不是这人麻又卷土重来,不过这几十下招呼,已经快耗费了沈灼怀的所有心力。   但他要面对蔺慈仪。   蔺慈仪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非常有洞察力的对手,若是他在蔺慈仪面前露一分怯,可能气势就会被压下十分,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明面上还算占着上风。所以即使他头脑已经快昏涨不堪,也必须叫自己保持清醒。   沈灼怀张开右手手心,那里除了原本被瓷片扎伤的鲜血淋漓外,还有被指甲撕裂开的伤口边缘。   他苦笑一声。   “来人——”沈灼怀喊道,“来人,有刺客!”   很快,几个头发乱糟糟的兵卫从外头冲了进来。   “刺客!哪里有刺客!”   “你方才睡着了?!”   “你方才不也是!”   “公子,您没事吧?!”   沈灼怀没会他们之间的互相指责,伸手指了指躺在他身侧,已经冰冷的尸体:“在那里。”他疲倦道,“已经被我杀了,帮我处一下。”   几个兵卫面面相觑,一个出去禀报,剩余的立刻忙活起来。   有人抬走尸体,有人清地上狼狈,有人搀扶起沈灼怀,帮他处伤口里瓷器的碎片。   他们讶异于沈灼怀对于这长长伤口的面不改色,也讶异于他手上摘下手套后那恐怖的、如同崎岖山脉的伤痕。但沈灼怀面对这样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他在回忆。   他想起来了,想起因为太过痛苦,而早早被他自脑海中删除的一切过往。   当年他被太监从宫中抱走后不久,蔺慈仪就从他自己的途径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晓了,被沈家夫妇带走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而是双生子的另外一个。   但当时跻身宰相之职的蔺慈仪非但未将此事报告给朝廷,还将沈灼怀暗暗藏起来,并且从小将他丢到自己的训练场中——那说是训练场,实则便是个养蛊的地方,大约处于京郊某座山深处,里头养着同当年的沈灼怀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他们不学四书五经,也不学为人处世,每日做的只有一件事——怎样杀掉另一个人。   他们是被豢养的暗卫。   吃和用的东西是定量的,永远比人的总数少上一些。沈灼怀和那些孩子年纪小些的时候,尚能分一分,或是抢一抢。可到了能够杀人的年纪——只要有第一个人痛下杀手,后面就不会有人再愿意省出自己的口粮“给没有用的人”。   沈灼怀很小就知道了人性本恶的道。   也正如蔺慈仪所说,他身处的那个训练场中,一开始有近二百人,以及一些穷凶极恶的野兽。   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   沈灼怀捏了捏眉心。   是什么时候忘记的呢?大概是回到沈家后吧。   那时他也不过八、九岁,虽说已亲手杀过不少人,但却是第一次——第一次将剑插入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的胸口。面对那种不敢置信的恐惧,沈灼怀觉得自己好像在照过分真实的镜子。而面对沈家人的爱护——沈灼怀是无措的;面对突然可以安睡的软卧,沈灼怀是恐慌的。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之下,他劝服自己,忘记了一切——编造出了一个自己都信了的谎言。   只有那首摇篮曲,还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他的脑中,还燃着火的,只要响起,就会下意识地疼痛。   沈灼怀心中感叹。   他明白今天为何蔺慈仪要先派杀手,再亲自出现这番“先兵后礼”了。   他如今是被皇帝软禁在宫中的皇嗣之后,也是明面儿上皇位的唯一继承人。蔺慈仪大概是观察了很久,皇帝太过心软,没有杀他的意思,决定亲自动手——只要他死在宫中,无论皇帝承不承认是他动的手,这件事都会被推到所谓的唯一受益人,当今的景丰帝身上。   这是其一。   但哪怕他没有死,他还可以来攻心。   他和蔺慈仪,从来没有过这样“长谈”的机会,蔺慈仪或许可能从别的渠道,比如沈德清那里确认自己的立场,但他做惯了掌控者,是一定要自己来确认一下——自己这枚棋子,为什么不属于他了的。   世事就是这样荒谬。   若他还是那个记得所有事、记得牢牢被蔺慈仪把控的童年,记得满手鲜血的自己的、没有名字的二狗,或许他真的会如蔺慈仪的愿,去做一个影子,成为他阴谋的推手。但沈家的爱让他选择性地忘记,选择性地成为了如今的沈灼怀,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人生。   “……你的棋子,原来这样早就逃脱了你的掌控。”沈灼怀轻声道。   “什么?”那名替他包扎的年轻太医紧张兮兮地抬起头,“公子,可是疼了?”   沈灼怀摇摇头,笑了笑,他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宫室:“无事。为何今夜,外面这样热闹?可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那太医看看外面驻扎的兵士,又看看沈灼怀,最后小声道:“听说京中,有人起义了。” 第202章   再度步入这森严皇宫时,司若明显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宫中的人换了。   来为他引路的依旧是皇帝身边照顾了他几十载的三喜太监,但无论是那些在打量他时,充满警惕色彩的陌生目光,还是目不斜视,不敢驻足的怯生宫女,都给司若一种,这宫里,也出了事的感觉。   “司大人,到了。”三喜一甩拂尘,压低嗓子,低声提醒,“皇上不算得高兴,司大人还请小心些。”   到了。   他敛下心头思虑。   无论如何,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司若朝三喜传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些作为温家沈家举荐进来的人,届时已是失宠的弃子,也好歹三喜并未另眼相待。   “多谢公公。”他也低声道谢,同时照着老样子,往三喜手里塞了一把金瓜子,“年关忙,没来得及给三喜公公传福气。”   三喜朝他笑笑,向两边侍卫扬扬下巴,殿门洞开。   皇帝坐在大殿正中,手边奏折堆积如山。两边两个侍女低眉顺眼,一个翻书,一个磨墨。   “陛下,司公子到了。”三喜轻声提醒。   皇帝从奏折堆中抬起头来,捏了捏压得太紧的眉心:“哦,你来了。”他随意叫了一声,声音里没有司若猜测的厌恶或是不满,只是稍稍有些疲倦,“待朕看完这册。”   “是。”司若应了一声,便在旁边静候着。   他虽然猜不出皇帝召见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但现在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司若暗忖,或许多少会与他京中起义,以及宫中局势……有关。   那不安生的一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哼,一群酒囊饭袋!”许久,皇帝才重重地将奏折甩到地上,“贪贿无艺之人,竟能在任上数年之久!”   语毕,他将目光转向垂眉的司若:“你回来了。”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司若心头一动。   他并未抬头,却能感知到皇帝正在打量着他:“是,臣调查归来了。”   他出宫之间,与皇帝的协议便是在京中调查人麻真相。只是后来的事情累累如珠,连缀不落,先是他意外撞到沈德清,而后沈灼怀的真实身世又被曝光,沈、温两家失势,他们空有一手证据,却再无能够上达天听的机会。   但如今……   但如今,皇帝看上去,却似乎是要既往不咎。   虽然司若不知这是哪里凭空送来的机会,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把握住。   见皇帝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司若脑中已迅速归结一番,重新开口:“臣想向圣上禀报,臣在无患所中所见所感,以及京中所谓人麻真相。”   “……讲。”遥遥的,传来这样一个字。   “臣要报,人麻并未天灾,实乃人为。”司若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里很可能会有蔺慈仪的耳目,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是有人故意在京中下毒,谋害圣上,谋害百姓,以图乱社稷江山!”   他目光坚定,由自己进入无患所那一刻讲起,讲自己遇到的那个收钱办事的兵卫,讲无患所内堆积成山的尸首与那些用脂肪燃烧起来的黑烟,讲为了争夺一个所谓“解药”你死我活的王家兄弟,最后带着对彼此的悔恨死在一起,也讲那溅射在自己脸上的鲜血,麻木得变成行尸走肉的士兵,以及人人相食、得了疯病,请求自己杀了他的张大庆。   “……臣此生,从未见过此等凄切酷烈之事。”司若最后收尾,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用词并没有那些说书先生的华丽词藻,只是见到什么,说了什么。只是大概真正凄惨之事,是不必用任何华丽言语去形容的,这样简单描述之下,就连三喜和那两个小宫女,都垂袖掩目。   司若述说时,皇帝并未打断过他,他说完后,皇帝也久久未言。   “……这不是朕要的无患所,也不是朕知道的无患所。”终于,他低声开口,似是自喃。   “这应该不是所有正常人心目中的无患所。”司若轻叹一声。   “那、这人麻呢?”皇帝突然想起,追问道,“既然是毒,那朕岂不是也……这人麻,究竟为何物?”   这也是司若心头不安的地方。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向皇帝告知,他已命不久矣这件事。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被皇帝看出了司若心中难办,皇帝长叹一声:“你说罢,无论你回答的是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司若轻轻蹙眉,上前行揖:“臣恳请圣上,保重龙体。”   接着,他如实告知了一切。   他是如何发现这种所谓毒药的,又是如何在吴延寿那里找到他的出处,且被吴延寿告知——这是一种无解的毒,如今得病之人所现一切,不过回光返照。   最后,司若说:“虽然、眼前并未有确凿的证据,但还请圣上,小心蔺左相。臣推断,人麻之疫,他在其中参与颇多。”   皇帝长久未言。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得知自己命不久矣,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更不要说,得知这件事的人是万人之上的一国君主。生命与权力的永恒,是每个帝王毕生在追寻的东西,但此刻,无疑是下了倒计时,眼睁睁看着这两样东西将要消散。   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动作——也就是司若才将真相说出口时,将手搁在扶手上的那个姿势,身体微微有些僵直了,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一些迷茫——这倒也是可以预见的。司若记得,上次他见到皇帝时,哪怕病重,皇帝两侧鬓发仍旧是保养良好的乌黑,可出宫这短短日子里,他的两鬓便斑白了,即使坐在象征着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上,也明显地流露出一些老态来。   他无可抗拒地老了。   司若垂下眼睑。   宁朝真就要这样乱起来了吗?   突然,他听到皇帝又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些苦涩:   “没有办法了吗?我、朕的意思是,就找不到这个药的解药?”   司若苦笑:“臣当初……也是这样问吴老先生的。”   皇帝自然听闻过吴延寿的名声,也自然从底下人那里听到,吴延寿已经驾鹤西去。   吴延寿耗费一生都没有研制出来的东西,短短时间内,司若又怎样会有呢?   “我明白了。”皇帝将自称换成了“我”。   沉默像是一把刀,很钝,割在手上或许没有伤口,可那些锈苔却攀着盘着之间,一点一点地蔓延上心头。   很久很久,金銮大殿中没人说话,只有一些很轻的,又很急促的呼吸声,风卷残云一样,好像在吸取着最后生命的价值。   “你应该很想知道,朕为何突然又愿意见你了。”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听起来稍稍平静一些,只是带着一些倦意。   司若心头一动。   他当然会奇怪。   但他问不出这样的问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纵使皇帝只是要单纯为褒奖他昨日劝退起义平民,然后将他流放千里,他也只得受着。   接着他便听到皇帝说:“昨天夜里,沈灼怀遭人刺杀。”   “什么?!”司若一惊,心中大乱。   “你别急。”眼看着司若眼睛都瞪大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死的是那名刺客。”   闻言,司若瞬间松了下来。   沈灼怀没事,这就好。   但他是个聪明人,无需皇帝继续说,也随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也怪不得外头的人全换了……沈灼怀虽不被皇帝所喜,但毕竟身处皇宫之中,明面儿上还是个皇嗣之后,却在宫廷守卫的眼皮子底下被刺杀……即使没成功,也摆明了这是有问题的。   一来,他们今日能刺杀沈灼怀,日后可能就能刺杀皇帝。   二来,若他们刺杀沈灼怀成功,那么皇帝这个位置甚至不必等他暴病身亡,就要被愤怒的百姓和不怀好意的群臣推得换个人坐。   今日他会宣召自己进宫,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一切。   司若神色复杂。   “朕,思来想去,不想做个孤家寡人。”皇帝说。   “事已至此,沈灼怀身世如何,也与朕没什么太大关系了。”他望向司若,用一种很复杂的、带着一点奇异的羡慕的目光,“朕自登基以来,便没再能好好做过为人夫、为人父的本分,一切皆由这个‘责任’而承。”   司若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这是一段有如临终遗言的话。   皇帝与他对视,眼中再也没有猜疑或是敌意:“我有我的安排了,你去见一见沈灼怀罢,年纪轻轻的,不要留下遗憾。”   “……臣明白。”司若轻轻叹息一声。   他行礼告退,离开宫殿时,外头已从来时的霞光漫天变成了昏暗的夜幕,侍女们一路小跑着,将沿路的油灯一盏一盏点燃,也将这昏昏夜色照亮。   司若缓步走着。   他得了旨意,终于能够去见沈灼怀,这分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想起皇帝最后的那些话,却觉得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   司若转过身去,遥遥的望着宫殿。   殿门依旧开着。   灯火通明的偌大金殿中,景丰帝独坐在正中,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坐着。虽然身边总是跟随着很多人,可莫名的,司若却总觉得他像是被某种东西禁锢住了。   可怜。   这不是一个该用在皇帝身上的词。   可司若就是觉得他可怜。 第203章   更深露重。   凝结的水珠已经不会再化冰了,而是变成厚重的雾气,稠稠地挂在空中,在这种弥漫着暗色的夜里,仿佛一种有形的白色缎带。   沈灼怀坐在内室中,手边放着一把长剑,屋里点着一盏灯,将那长剑锐利光影反射成波折的碎片。   雾气似乎已经蔓延上这灯火附近了,映照出他虚虚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反映出沈灼怀扯咬着绷带,包裹受伤手心的修长身影。   他今早出去打听了些消息,得知京中一切安好,便没有妄动。   昨日杀人,来的那名御医大概是年纪太轻,行事战战兢兢的,加之又是深夜,沈灼怀手上旧伤的疤痕与新伤的伤口在血液中混在一起,难以辨认,手心难免留下了许多碎碴子,于是他只得自行处置。   这并不是个好活儿。   外头似乎又传来一些喧闹声,沈灼怀望了望窗户外的月光,已过亥时,大抵是护卫们准备交班了。   他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谁!”沈灼怀抄起长剑,划向身后——   剑光映照出一双带着一点惊讶的清冷眉眼。   一根发带被凌厉的剑锋划破,落下地来,随之而坠的是一头乌青长发,稍长的额发微微遮住一点微瞪的眼瞳。   风呜呜吹过。   这一幕,竟是像极了他们在乌川的相遇。   “诺生?!”   “噹”的一声,长剑落地。   沈灼怀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怎么来了?!”   迎着风,司若重冲进他的怀抱里:“想见你,我便来了。”   亲密而温热的体温互相传递着,比先前更甚。炽热的呼吸探寻着彼此的耳坠,浅尝即止,又顺着向下。在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的晚冬早春,带着一点点汗意的掌心将整个空间的温度都弄得燥热起来。   “呼。”司若轻叹,“真好,能再见你,真好。”   他低垂着头,将脑袋埋在沈灼怀颈间。   “沈明之,你不知我多想你。”   沈灼怀托起司若的下巴,轻轻啄吻着他的眉心:“我亦是。”   散落的长发被汗弄得有些湿,发带又被沈灼怀划断了,他只好找来一条系帷帐的带子,让司若背对自己,指尖穿过他长长的发丝,为他束起长发。   似乎突然是想到了什么,司若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扭头现道:“看。”   “嗯?”沈灼怀轻轻哼出一个鼻音。   “我们的头发。”司若说,“它保佑我平安了。”   “那便好。”沈灼怀轻笑一声,“你平平安安的。”   似乎是沈灼怀今日异样的沉默叫司若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他立即转身:“沈明之,你怎么了?你知道了?”   这下反倒是沈灼怀愣了一下:“我知道什么了?”   屋里一灯如豆,烛光晃动,两个人的表情都看不太清。   但这句反问,却被是司若当成了沈灼怀得知真相后的无奈,他眸子一下子暗了下来:“知道……人麻是毒,无药可救。你知道了的吧。”   闻言,沈灼怀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和迷茫,但很快,那种迷茫就变成了释然。   他重新笑了起来:“这样啊,那还好你没有中毒。”   他突然明白蔺慈仪和他说的那个所谓“选择”是什么。   沈灼怀看着眼前微微昂着一点脑袋看着他,眼圈变得通红的司若,仿佛已经成了巨大洪水浪尖上的一个小人,他遥遥地朝司若挥着手,却无可奈何地离他越来越远。   司若的眼泪落下来了,打在沈灼怀还裹着包扎的手上。   “沈灼怀,你这个人真的很自私自利。”司若一边说,一边扯起沈灼怀受伤的手,一圈圈解开布带,似乎是要检查伤势。   “我知道。”沈灼怀无奈道,“但诺生,昨日我见到蔺慈仪了。”   “……什么?”司若解布带的动作停住了,“……刺客是他派来的?”   “不但是他派来的,这刺客,还与我师出同源呢。”沈灼怀低声道。   “你还记得你给我唱过的那首摇篮曲吗?还有我背上的伤痕。”他脱去只是虚虚笼在身上的袍子,露出精壮的躯体,以及背后那几道恐怖的——几乎堪称死里逃生的爪痕。   “……这伤疤,真与他有关吗?”抚摸着那道长长疤痕,司若喃喃道。   “我记得与你说过,我做过一个徒手将老虎勒死的梦。可现在想来,那并不是梦,而是我刻意遗忘的现实。”风灌进来,有些冷,沈灼怀打了个寒颤,他将外袍重新披上,然后将自己与蔺慈仪相见后,想起来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告诉了他。   “……所以我本就是蔺慈仪刻意安排下的一个死士——沈德清是,我也是。只不过,出了一点意外。”   沈灼怀将司若整个人抱在怀里,好像在汲取着某种力量——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你说,我会死,并且不是什么意外,我想那再好不过——至少,他没办法再利用我做出什么事情。”   “不——”司若急了,抬起头来看他,“可万一,他的目的就是要你去死呢?”   “那我只能说,还好你没有中毒。”沈灼怀又笑了。   可司若却分明看出,他是在强颜欢笑。   他怎么会敢、怎么会肯,怎么会舍得放他一个人活着呢?   且不说他们已经走过这么远,且不说蔺慈仪还活着……沈灼怀虽然总喜欢说些你死我活的话,但求生欲却也是最强的……   “你还记不记得那日看灯,我们赢下的东西。”突然,司若说。   沈灼怀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司若这个问题的用意:“当然,是‘独活’。”   司若盯着沈灼怀的瞳子看了一会,只是一瞬间,他抓起沈灼怀的手臂,恨恨咬了一口——   这一口用了很大力气。   鲜血瞬间溢出,司若有些苍白的唇瓣沾上了血色,顺着唇角流下,妖异得不似真人。   沈灼怀慌了,他立刻意识到了司若要做什么!   但他的动作根本不及司若快。   司若咽下那口血,直直望着他,说:“我说过,我不要独活。”   “现在,我们一样了。”   “诺生!”沈灼怀声音都在发抖,“诺生!”   司若擦了擦染血的唇瓣,鲜血染在他的唇上,稍稍抹开,仿佛一朵白花被玷污了颜色。   他打开沈灼怀想要凑近的手,说:“现在我们一样了。虽然我的医术不足以让我们都活下来,但至少如果你死了,我可以立即和你一齐死掉。”   又是温热的眼泪落下来。   这回是沈灼怀垂着头,不想叫司若看见他的泪相。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唯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生有同室好,死成并棺民。”①   ……   “你说,蔺慈仪说你与一个人像。”最终,两个人还是坐回桌边,恢复智。   沈灼怀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甘愿自己去死,只求换司若平安。可若司若也身处险境——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沈灼怀点点头:“他走时说……我与他认识的某个人年轻时很像,都是想主义的蠢货。但我怀疑,这个人已经死了。他说这话时,用的是一种很怀念的语气。”   司若顿时想起在无患所中时,沈德清带他去看的那座坟。   “你们有没有谈起……”他告诉沈灼怀。   “你还遇见过沈德清?”闻言,沈灼怀却皱起了眉头,“此人不可轻信!”   “我明白。”司若抚上他的手背,轻轻安抚他,“你相信我,我确认过了,他如今已是弃子。”   “他和你……”司若顿了顿,“都是被蔺慈仪选中又抛弃的人。而至于他进入无患所,也不是因为蔺慈仪的命令,而是、要找到他被蔺慈仪藏起来的妻儿。”   司若长叹一声,他有点无奈地望向沈灼怀:“或许真的是某种命中注定,当日偷了沈家玉佩的那个孩子,是沈德清的亲儿;死在我们面前,叫你染病的女人——”   “是沈德清的妻子。”   沈灼怀愣住了。   他想起那个乞儿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以及那个女人突如其来的扑过来的动作。   原来她要扑的本就不是司若,而是司若身边的自己。   他与那个“抛弃”了她的相公,长的一模一样。   沈灼怀不知道这一切是否也在蔺慈仪的预料之中。或许哪怕蔺慈仪多智近妖,也不可能算计到每一个巧合。但如果不是,他只能说,可能当年他给沈德清的那一剑,冥冥之中总要得到一些报应。   “那个孩子还活着吗?我记得,他被医卫司带走了。”沈灼怀沉默良久,重新开口。   “万幸,当时医卫司还未被蔺慈仪把持。”司若道,“检查过他身上并无大碍,也没有染病后,便被送到城中的妇幼所了。京中毒发后,医卫司一乱,也就没有人还记得他。”   “……我把沈德清从无患所中带出来后,便托长姐找到他,叫他们父子团聚了,如今他们就住在温家,受长姐监视。”   “好。”沈灼怀顿了顿,“……挺好的,至少叫我知道,他不是彻底一点人味都没有。”   沈灼怀捏了捏司若的手,思索一会,又道:“诺生,我想见见他。”   ①:杨方《合欢五首》 第204章   在即将到来的春日里,一场正在孕育的风暴也在京城中缓慢升腾。   比起把一个受万众瞩目的前皇嗣之子送出宫去相比,将一个毫无功名身份、只是有些“关系”的人送进宫里,显然是 要简单得多,也隐蔽得多。   至少这一点,皇帝还能做到。   与曾经想要杀了自己,也差一点就成功了的孪生兄弟,同时也是仇人平和地坐在一起,对于沈灼怀来说,无疑是一个很新奇的体验。   甚至那个孪生兄弟身边,还坐着一个半大孩子。   沈德清的确如同司若所说,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他没有穿着那种花纹异常鲜亮的袍子,而是一身布衣,身上也没有什么配饰,看起来沉稳许多。他现在和沈灼怀看起来不太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有两种毒的缘故,他很瘦,那双狠戾的眼睛平和起来之后,看起来像个清瘦的文人,而非一个手上的确有过很多人血的屠夫。   “来,平平,见见你的叔伯。”沈德清替自己的儿子整整领子。   大宝,或者现在叫平平,自然是记得沈灼怀的,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乖乖应了一声:“叔伯。”   ……是很生活化的,有点过分生活化的一个场景。毕竟沈灼怀当初提起要与沈德清相见时,并没有想到他会把孩子也带来。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回些什么好,只得点了点头:“好。”而后转向沈德清,“怎么换了这么个名字,跟的哪家的姓?”   若是姓沈,便是沈德清对沈家多少有旧情;若是姓宁……这是当朝国姓,证明沈德清贼心未死。   沈德清大笑道:“沈灼怀,还跟我玩儿呢?”他笑起来的时候,方有些以前那种嚣张的样子,但很快,他又将那种笑容收了回去,面对儿子,很是温柔,“姓李,随他母亲。”他说,“取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也是希望他日后一生勿波勿折,只要平平无奇,是个普通人,便够了。”   沈灼怀心头一动,终于收回了自见到沈德清时的那种审视。   “我现在倒是真信,你不是探子了。”他说。   沈德清笑得咳嗽两声:“哪有我这么倒霉的探子?”他拍拍平平的肩,柔声对他道,“去外边玩儿去,大人有事要说。”   在看着李平平离开后,他方才继续开口:“妻子还怀着孕时就被卖走,后来乞丐一样活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只剩下一个。”   “可你却并不恨蔺慈仪。”沈灼怀摇摇头,伸出手去,为他和沈德清倒了一杯茶水,“随意喝,这里没什么好茶,或许还没你在宰相府里的好。”   沈德清一饮而尽:“若是你处于我这个处境,或许也不会知道什么是恨。说罢,你今天找我来,是想要做什么。”   见沈德清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沈灼怀索性也不客气了,指尖轻点着桌面,微微俯身:“我……和诺生,想冲你打听一个人。”   “一个叫做‘林辞一’的人。”   ……   自打那几次零星的起义过后,京城里还活着的,还未被送进无患所的更夫们,便又被城卫们从家中拖出来。   报更。   对于眼下的京城,这早已不是个稳定的、安全的好活儿。但毕竟刀架在脖子上,是不得不动。   京城的一半大多恢复了相对正常的日子,该过则过。也有些所谓的小道消息称,有些大事要发生了。   “……但这和我们没关系。”更夫老杨晃着一壶兑了半壶水的酒,坐在终于开张的小酒摊里,和熟悉的店家嘟囔道,“只要别再折腾,说句难听的,害,管他皇帝是死是……”   “嘘,老杨,你不要命啦!”店主赶忙冲上来捂住他的嘴,“得了,我看天色,快到寅时了,你快去报更吧!”   更夫老杨不满地打了个嗝,慢悠悠地站起来:“得,这天色,哪里分得出三更五更的。我走了!你这酒……唉,真是越来越淡了!”   昏暗的灯光下,“咚咚”更声响起,穿透长街短巷,伴随着来的是充满酒气的高喝:“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声此起彼伏,伴随一轮明月。   老杨的报更范围,最远到如今的无患所与京城交织边缘。他向来不愿意来这个地方——老杨总觉得,这里有些鬼气森森。   他一边打着更,一边慢慢地往那边挪,脚步不自然地放慢:“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寅时五……欸?!”   他停了下来,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只见往日里无患所黑黢黢的那一块,如今灯火通明。   一队训练有素的、身上的甲胄看起来光亮得快反光的士兵正在无患所边拆着那“城墙”,领头的女将军低声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听到了老杨断掉的打更声,一双锐利眉目朝老杨直直看来——   老杨终于回过神来,浑身发了个颤!   “要,真要变天了!”他的酒瞬间醒了,更也不打了,锣也不要了,欢天喜地地丢下手上吃饭的家伙就往回跑,“小翠儿!大黄!张阿伯!无患所要没啦!你们家里人要回来啦——”   ……   比起更夫老杨的欢天喜地,此刻朝堂之中,却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甚至称得上是如丧考批。   皇帝正坐金殿之中,底下满满当当地站齐了文官武官。但本该是肃静的地方,如今却哗然得像是闹市街头。   同样是临时被通知的朝会,同样是群臣都来,此刻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好几个区域——只消在上头看一眼,便能知晓谁同谁是一家的。所谓“结党成群”,如今是再明显不过。   但这样明目张胆并非是皇帝快死了,纯粹是官员们惊恐得实在藏不住了。   哪怕是蔺慈仪,也是被临时通知的那一个。   他皱着眉头站在队伍最前头,沉默不语,脸色不见得好看。   不过片刻之前。   群臣见皇帝再开朝议,又见到沈灼怀穿着亲王礼制的朝服,站在皇帝身边,正以为是他想清楚了要如何安置沈灼怀,心思各异。   然而安静下来之后,却听到皇帝说了两句令所有朝中权贵都恐慌不已的话。   皇帝先说:“朕已命不久矣。”   堂下一片哗然。   三喜公公提起嗓子叫道:“肃静!肃静!”   虽说有些震惊,但毕竟能猜到,慢慢的,吵闹声停住了。   皇帝扫了底下跪成一片的臣子,又言:“朕已命人开放无患所。此后,京城一切照旧。”   “什么?!”   “这、圣上这是要……”   这句话像点燃木炭的火星,顿时令朝堂之下所有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开了无患所,那人麻岂不是……”   “圣上派谁去的?我们兵部怎么没接到消息?!”   有人四下扫视:“温将军!温将军她不在!”   “方学士也不在!完了完了!”   “完了……完了……”   有一礼部老臣几乎涕泗横流,面对这混乱的局势,他上前一步,高声进言:“圣上!此为何谓啊!老臣可以伴圣上、伴社稷而死,可妻儿幼孙何辜!若开了无患所,他们将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就算是明面儿上说皇帝是快死了,所以想拉全天下的人陪他去死了。   听了这话,皇帝冷哼一声:“哼,你的妻子孙儿?”他扶着扶手慢慢站起,朗声道,“诸位爱卿可有算过,自这人麻之乱以来,你们有几家妻子孙儿得过这病,又有几人被强送进过无患所?”他将一份折子“啪”地摔到底下,“有乱以来,京城粮米柴油价格翻了十倍不止,屋宅的交易频率也翻了倍!你们有饿着一点吗?朕看,你们怕的根本不是这人麻害人,而是里头的百姓出来,占了你们想要的东西罢!”   底下瞬间噤声。   蔺慈仪面色有些难看,但那老臣是他麾下之一,至少朝堂之上,他不可弃之不顾。   他向前捧笏:“陛下,臣有话想说。”   皇帝并未有拒绝的意思,只是昂了昂下巴。   蔺慈仪道:“无患所本就是不得之举,自然有叫停之日,圣上此举圣明。”他顿了顿,“但、京中毕竟才有过起义,朝廷正是要立威的时候,若是……若是叫那些刁民得知,不领天恩,反倒觉得不安全,再闹起来,倒是不好了。臣建议,解开无患所,自然可以,但至少,要徐徐图之,并非一日之计。”   他这话说完,皇帝很久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蔺慈仪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于是他又习惯性地补了一句:“自然,一切听由陛下安排。”   皇帝笑了笑:“朕还有一句话想说。”   蔺慈仪疑惑不解,朝下众臣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   只听得皇帝说:“朕早听说,这人麻,并非真是一种疾病,而是有人在京中水井下了毒。”   蔺慈仪眼中划过一丝不安。   “皇上说的是你吧?左相?”   皇帝话音刚落,众臣身后便又传来一个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司若自洞开的金殿大门中进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一个与皇帝身边的沈灼怀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 第205章   见到此人,群臣哗然。   众人目光在沈灼怀与沈德清之间来回运转,审视、疑惑、震惊。   但无人发一言。   沈灼怀是已经被认回宫里的皇嗣亲子,他们都知晓,这本已是板儿上钉钉的事,还是蔺慈仪蔺左相亲自办的。可任是谁也没有听说,他还有个孪生兄弟啊?   如此一来,沈灼怀血脉的真实度,便瞬间大打了折扣。   面对堂下种种目光,沈灼怀面上神色未变,甚至只是与远远的司若身后的沈德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隔空微微颔首,似是在互相示意。   站在皇帝身边的位置,几乎能够全瞰殿中任何人的神情,质疑的,奇异的,不解的,以及在金殿最前端,蔺慈仪那复杂中带着一点懊悔的表情。   ……沈灼怀唇边轻轻勾起一个笑。   是对蔺慈仪的。   殿中骚动稍缓,司若方也走到了金座跟前,到这里,就几乎是到了可以和蔺慈仪平视的地方。他微微挑眉, 冲蔺慈仪道:“怎么,左相,只是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不认识自己的义子了?”   司若注意到,在眨眼的瞬间,蔺慈仪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蔺慈仪答得四平八稳:“老夫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沈德清。”司若唤道,“你不是想见你的义父吗?是时候了。”   “义父。”一道声音响起,随即,皇帝身边的人走下金座阶梯,与司若身边的男人交换了目光。   蔺慈仪愣了一下。   两个在外人看来长相完全相同的人对立站着,仿佛是在照镜子。不过片刻,司若背后的男人便上前一步,与他平行而立。   “其实你也认不出来我们吧?”有些戏谑的声音响起,跟随司若进来的“沈德清”,不,应该说是真正的沈灼怀轻笑一声,用几乎只能他们几人听到的声音说,“就像十三年前那样。我去到沈家,沈德清阴差阳错回到你身边,我们都在模仿彼此——而你虽然并不满意,却也只能将错就错。”   除去已经知晓真相的皇帝,余下的大臣们都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沈灼怀和蔺慈仪在打什么谜语,只以为这是皇帝整出来的戳破蔺慈仪阴谋的东西,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继续看着戏。   但蔺慈仪是个何等聪明的人,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灼怀和司若要做的事——还等不及他阻挡——   果然,下一刻,沈灼怀便开口:“我并非什么三皇子的孩子,我只是沈家世子,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声音朗朗,这一句,能叫殿中所有人都听到,“而我身边这位,则是我的孪生兄弟——”   他眯起眼睛,朝蔺慈仪笑了笑:“当年我与他同在二十一年前那场宫中大火中出生,也因此失散,我被接回沈家,至于弟弟——”沈灼怀看了一眼沈德清,沈德清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则被蔺左相掳走,下落不明。待我与司公子找到他时,他已成了为左相做事的死士。”   沈德清接着沈灼怀的话头,顶着蔺慈仪快要杀人的目光说话了:“由于我们的母亲与先三皇子妃同天孕育,因而我从小被义父,哦,左相告知,我是有皇室血脉的孩子。左相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能继承大统——”   沈德清嘴角勾起一个与沈灼怀相似的弧度,在这个时候,他又与沈灼怀看起来像是亲生兄弟了:“于是他派我去暗杀前任礼部尚书,派我与狺族交好,而后扶持狺族势力,并偷偷运出一味药,好给京中诸位金贵的大臣们做‘雪眉春’。”   “只可惜后来我才发现,不仅仅雪眉春需要这东西,人麻也需要。”   “或者说,是假借人麻之症肆虐京中的毒。”   沈德清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但毕竟经过了司若和沈灼怀的苦心安排,几句下来,便将京中林总事迹,都曝光了个一干二净,从井中被司若发现的投毒痕迹,到人人相食的可怖情景,以及与这些并不稀罕人命的大臣们相关的名药“雪眉春”。   当然,也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   蔺慈仪推沈灼怀或是沈德清出来,为的就是景丰帝那个如今不稳的皇位。他年岁已高,不可能以一个老臣的身份亲自去坐,因此才需要一个活着或者死了的傀儡。但这番大量真话掺杂着一点假话的告白一出,哪怕是最担心皇位无人继承的蔺慈仪的人,心里也会为沈灼怀皇室血脉的正统性打鼓。   而司若他们不指望这些大臣真的能查出什么,只需要他们开始怀疑,就足够了。   只要怀疑,沈灼怀就永远不可能顶替当今皇帝的位置,皇帝再有生之年得以心安。   木已成舟,蔺慈仪无法改正过去。   毕竟现在摆在他眼前的,还有更严峻的真相。   蔺慈仪在井中经营数年,并非没有自己的党派,相反,他做过多年主考官,不说门生遍野,也算是桃李满门。文官一途,进仕后没有拜过蔺慈仪的,都算是毁了自己的前程。   因而,在沈德清,不对,是沈灼怀出现之前,蔺慈仪只是心中忐忑,却不曾想过皇帝真的能把自己怎么样。   但如今,哪怕是自己嫡亲的学生——蔺慈仪望了一眼,收回失望的目光,都在回避自己的眼神。   毕竟沈德清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蔺慈仪对皇室意图不轨。   他了一下大袖:“似乎是很有道的说法。”蔺慈仪看向并肩而立的沈灼怀与司若,目光重新凝实,“可也实在是胡编乱造,闻所未闻!”他一甩袖,“只是因为臣做了将沈公子送回宫的出头鸟,陛下就要这样污蔑臣这样的老臣?实属荒谬!先帝赐臣尚方宝剑,可斩佞臣,可惩昏君!”   “这话!”   “骂陛下是昏君,我看左相才是真昏了头了……”   “但那可是尚方宝剑啊……”   喧杂议论又自背后出现,这回就连皇帝面色也不太好看了。   蔺慈仪见状,方施施然补上一句:“沈世子和司公子说我意图谋逆,可是为了什么呢?臣今年已经快要七十,半边身子入土。若是说要谋逆,也实在太晚了一些罢?!”   “我没说过你要造反。”他话音刚落,司若清朗的嗓音便接着响起,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他,“左相所求的,应该只是一个简单的天下大乱吧。”   “毕竟左相从未忘记自己的来时路。”   司若微微垂下眼睑,一副无害模样,但说出的话却仿佛叫蔺慈仪心中如惊雷连响:“城郊青冢山,也就是如今无患所后头的荒山顶上有一座无名坟,我挖开了,是一座空坟。”   “你!”司若话音未落,蔺慈仪怒责便起。   面对蔺慈仪突如其来的震怒,司若面色丝毫未变,用一种俯视的姿态,近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静非常:“那座坟没有墓碑,没有尸体,只有一套腐烂的布衣——上面绣着一个名字,叫做林辞一。这个名字,读音与左相你几乎只有一字之差呢。”   蔺慈仪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沈灼怀问沈德清,他认不认识林辞一这个人的时候,沈德清的神情很奇妙。   他先是和蔺慈仪一样,愣了一下,然后面上升起一种近乎是思考的神情,接着郑重其事地告诉沈灼怀,这个名字就是那座荒坟墓碑上曾经出现过的名字。而蔺慈仪本人,似乎对林这个姓的人异常的偏爱,曾经还问过他,要不要姓这个姓氏,但随即又很快改变了主意。   沈灼怀与司若意识到,这个名字或许才是蔺慈仪做出这一切的原因和命门。   也多亏了吴延寿对于人麻的重视,多年以来,宁朝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人麻疫乱,无论死伤如何,无论地方有多偏远,都被吴延寿亲自记录在了宫廷档案之中,得益于此,司若很快将“蔺慈仪”和“林辞一”联系了起来,并且确定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他们并非出身于同一个川府,但两个川府相隔不远——清川和苍川。且经记录,林辞一是狺族罪臣之后,在林辞一七岁那年,他们的村子迎来了一场顶天灭地的灾难——人麻。几乎同时,所有人丧命于此,直至吴延寿的药的出现,救活许多人,也死了许多人。只是不久之后,一场大火,村落的幸存者死于大火之中。   林辞一在火中消失的同一年,蔺慈仪出现了,作为一个没有过去,全新的人,聪慧的蔺慈仪备受清川某个氏族重视,一路考上探花,将自己得到的一切反哺回托举自己的氏族。   而后蔺慈仪的官场之路算得上顺利,但也略有波折。他在京中作为新锐清流,刻意锐进,大施拳脚,却被世家针对,皇帝厌恶,与好友一同流放苍川——也就是林辞一的故乡,几年之后再度回京,已是高歌猛进、不可抵挡之势,当年对他下过手的权贵重臣,都很快成了手下败将。至于那些见证过他过去的氏族?也从此没有了消息,隐灭在时间的尘埃之中。   直至今日。   “……蔺大人,我说得对吗?作为你,作为林辞一的过去。”司若话头的那个“蔺”字咬得很轻,叫人有些分辨不出他说的到底是“蔺”还是“林”,“你埋葬的是过去的你自己,你怨恨作为从前的林辞一那样不能把握命运的自己,所以你想把控住所有人的命运,乃至天下。”   “所以你要看看,如果这天下乱了,会怎样。” 第206章   “……”蔺慈仪一言未发。   他的沉默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无法陈罪的证词。   即使没有承认,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已是默认。   “咳咳……”高坐朝堂之上的景丰帝轻咳两声,暂时终止了这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司若和沈灼怀二人对视一眼,让出一些视线。   “朕都知道了。”景丰帝说,“左相,你在无患所所做之事,为所不容,为法无可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蔺慈仪转过身去。   他手上仍捧着笏板,看起来一身正气,若是个未听闻此事的人见了,或许会认为蔺慈仪才是那个被冤枉的对象。他抬起头,直视皇帝,又转圜目光,去看自己的义子沈德清,还有不远处的沈灼怀与司若。   “我,无话可说。”他用的不是身为臣子的“臣”,而是“我”。   “咣当”一声,那副笏板被蔺慈仪丢在地上,又听得他冷哼一声后,笏板被一脚踢远:“你们说的没错,雪眉春,苍川之乱,人麻之毒,都是我做的。”   此刻,蔺慈仪身上彻底褪去了那种温和的、慈祥的伪装,毕露的是一种狠戾的,几乎能够称之为阴鸷的气质,他目光扫射过乱糟糟聚在一团的众臣子,哈哈笑了两声:“我欲报国时,朝廷不予我公平,要把我赶回我千辛万苦爬出来的那个地方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错,我是想要叫这天下乱起来,毕竟天下本就是这样混乱,我只是让它变回来原本模样。”   “……蔺慈仪,你好大的胆子!”皇帝带着威压的目光压过堂下,“欺下犯上,意图搅乱皇室血脉,居心叵测……御林军何在?”   “在!”   皇帝一声令喝,殿中持器兵士便纷纷涌出,与先前不同,这些都是皇帝真正的亲卫。   “将此叛贼拿下——”   但就在兵士一拥而上之际,蔺慈仪却看起来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相当镇定自若:“圣上不是问臣有没有话可以说吗?臣的回答是——有。”   皇帝目光微闪。   司若与沈灼怀目光相对,语气里有些担忧:“他似乎还有后手。”   沈灼怀的手在宽大袖袍下轻轻牵住司若,而后用力地握了一下:“或许只是他并不怕死。”沈灼怀宽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朕允你说。”皇帝并没有思考太久,就给出了答复。   蔺慈仪笑笑,有些滑稽地行了个礼。   但随即,他却转过身去,面对众臣。   “我这话,是对诸位大臣说的。”他说。   “兵部李尚书,吏部张尚书,礼部王尚书……”他点兵点将一般,在众臣队伍前头走了一圈,点出几个朝中重臣,叫人摸不清头脑,而后又越过他们,按着层级高低,一一向下点,“……户部陈侍郎。”然后是他们姓甚名谁,何时进官,家里几口人,住哪里,有没有过贪腐,和他有没有过勾结。   司若皱起眉头,喃喃道:“蔺慈仪,竟能将朝中每个人的详细信息和都记住……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被他点到姓名的人一开始莫名其妙,而后与周边同僚面面相觑,接着连连摆手,以示无辜。   “……蔺慈仪,你若是人之将死,要留下什么遗言,大可进狱中说去。”皇帝忍不住打断了他拖人下水的举动,“勿要妄想朕会因此轻……。”   “——陛下,臣还没说完呢!”皇帝话还没完,蔺慈仪便高声打断,随即接着用鹰一般阴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群臣,语气带了一些诱惑,“你们觉得,你们,与你们的亲众都是幸运儿,一个也没染上人麻,对吧?”   他话音刚落,大臣们便意识到了他的话外之意。   若说人麻真是天意,他们身为权臣,自然有各种各样的方式避开。   可如今,它是毒。   听起来,还是没有解药的毒。   一个胆子大些的年轻侍郎鼓起勇气:“你这是何意,你给我们都下了毒吗?!”   “聪明!”蔺慈仪眉目生风,眉间阴霾一扫而空,“你们以为把那些百姓送进无患所,自己就能安全?你们吃的水、用的饭,喝的酒,那样不要经过我手底人的手。”   “你们早中毒了,毒发只是早晚的事。”   司若心头一动:怪不得蔺慈仪指的是“天下”而非皇室,他并没想放过任何一个人!   但又听到蔺慈仪的话:“但如今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又是选择。   沈灼怀目光沉下来,攥紧了司若的手。   “选择做一个忠臣,还是做一个庸臣。选择的结果,我想你们应该很清楚。”   司若立刻开口反驳:“你们真要信他的鬼话吗?他在无患所中也是那样对待百姓的,我亲眼所见!王家兄弟,没有一个活下来,才是他要的结果!”   一道阴狠的目光随即射了过来,仿佛开刃的刀,刀上淬了触之即死的恶毒。但司若并没有半点恐惧,直直望向那道目光——   “诸位同僚能见天听,都不容易。”司若一字一句吐得清晰,“若听了他的谗言,成了共犯,可要小心一家老小的性命。”   两边的话说得都很有道,能当上京官的,也不是蠢笨之人,更不会有几个单纯的愚忠。蔺慈仪和司若的话是出口了,但却没几个人有动作,几乎所有人都留在原地,一边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一边看待事态发展。   突然,蔺慈仪动了。   他冲到御前侍卫面前,径直抽出了他腰间的尖刀!   “保护皇上!”   御林军瞬间涌上,但也就在几乎靠近蔺慈仪的同时,他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举过头顶,高声喊道:“这是唯一一瓶解药!”   瞬间,没有人敢再动他。   皇帝一挥手,御林军瞬间退了回去,只是虎视眈眈地护在周围,小心蔺慈仪的暴起。   司若却不信他手里的东西就是解药,上前一步,沈灼怀想要拦住他,却已经晚了,只好警惕着蔺慈仪的动作:“你怎么能证明那是解药,而不是你拿来哄骗我们保命的东西?”他蹙起眉头,“吴老先生终其一生都未研究出解药,你身上不可能有。”   蔺慈仪却轻蔑地笑了:“那是因为他又蠢又良善。”   他正色道:“你读过吴延寿的书,看过那样多的记载,见过他写——他的药到过苍川吗?”   司若愣了一下:“没有。”   吴延寿的足迹几乎遍及整个宁国,但却唯独蔺慈仪真正籍贯所在的苍川,是发过人麻,吴延寿却未送药去过的。那已是他试药的后期,他开始销毁他发出去的所有解药,因此哪怕苍川起乱,朝廷也不会再管。   “他的药害死的人超过两成,其中包括我认识的很多人。”蔺慈仪沉沉地望着他,“药是怎么来的,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的确得到了那种药。”他掀开袖袍,露出那日司若看到的,他手臂上如同长长蚯蚓一般的伤疤。   “这就是证明。”   “这只是你用了药得以幸存的证明。”司若依旧皱着眉头。   “当归,桃仁,川芎①……”但下一刻,蔺慈仪却缓缓背出了司若知道的那味药的药材顺序——   “我相信你。”司若当即打断了他。   朝中多有强识博闻、过目不忘者,这样的药已成毒,他不可能再让蔺慈仪将所有配方说出,让后人有复刻它的机会。   蔺慈仪手里捻着那瓷瓶:“我想你也会相信我。”他眯起眼睛,看着司若,也看着司若身后的大臣们,“我说过,这是唯一的解药。”   “蔺慈仪。”高堂之上,皇帝拧了拧沉重的眉心,开口道,“你既有解药,又知配方,把这一切交出来,朕可以留你个全尸。”   “哦,那我还真是要谢谢陛下了。”蔺慈仪笑着回了一句,却更像是随口一说,依旧举着那小小的白色瓷瓶,似乎若是不和他心意,就要将这瓶子摔个粉碎,“只是现在,主动权似乎在我手上哦。”   “……”皇帝沉默片刻,“你想要什么。”   蔺慈仪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用刀尖指了指皇帝,开口道:“许多年了,我想试试那个位置好不好坐。”   这话又瞬间叫殿中炸开了锅。   有些大臣顾不上这么多了,崩溃地叫道:“陛下,将这乱臣贼子抓起来罢!对他用刑!臣不信,他还能不开口!”   有个大臣当即跪下,“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左相,我从未与你结仇,你放过我又能如何呢!”   还有几个武臣快忍不住了,叫喊着就要冲上去,以多年没有再练过武的身子骨擒拿蔺慈仪,却被要保护解药的御林军拦住。   眼下,这好好的一个大殿,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然而几乎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大殿正中的皇帝却站了起来,在三喜公公的搀扶下。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冰冷的座椅,语气和神态都意外的温和:“要坐么?”   ①中药部分全是瞎掰的,请不要相信,和真正的中药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207章   司若注意到,蔺慈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而后,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三喜公公搀扶着景丰帝缓慢地走下高高的台阶,而与皇帝错身而过的,是那个手握尖刀,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将皇帝杀死的乱臣贼子。   不过须臾,金座上的人换了个位置。   皇帝有些新奇地站在殿中,周围的大臣们自动让出一个空阔的真空地带。   皇帝说:“在这里站着望上面,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蔺慈仪沉默一会,调整了自己的坐姿。   金座很宽敞,却格外冰冷。除去两边雕龙的扶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地方。哪怕蔺慈仪身量不算得低,又有狺族血统,却完全无法独占这空落落的巨大座椅。   他必须坐在正中间,不偏不倚地,才可以刚好看到堂下所发生的一切,和殿中所有人。   这也意味着,他甚至无法靠近任何一个把手。   他站了起来,将金座空置。   蔺慈仪说:“这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舒服。”他提刀走下台阶,刀尖划过砖石,发出令人心神烦躁的尖锐声响。   所有人都看得出,蔺慈仪是往沈灼怀和司若他们那处去的。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蔺慈仪手中那枚长颈瓷瓶上。   “沈世子。”蔺慈仪对沈灼怀说,“我突然能明白为什么你一力推脱我的安排了。上面那个位置,的确很冷。”他举起长刀,指向面前的沈灼怀与司若。   刀尖破过风,很快,很利,几乎离两人的脖颈只有数寸,但似乎两人都笃定了蔺慈仪不会下手,并未退后半步,面对那锐利长刀。   “我之前,大抵是给过你们一种选择的。”蔺慈仪叹了口气。   他的刀仍旧指着他们,或者说,是沈灼怀旁边的司若。   “我这里只有一剂解药,只够救一个人。上次我问你们的时候,你们并没有等我给出选项,就直接拒绝。但我还是想给你们一次选择的余地。”   蔺慈仪说:“司若,沈灼怀选择了你。你呢?你是要留下这剂确定可以救下他的解药,还是选择——我给你们不知真假的药方,在沈灼怀死之后?”   “你可以救全天下人,只是要牺牲一个。”   司若望着蔺慈仪,也叹了口气。   “蔺左相,你从前也遇到过这种选择。你后悔了,是么?”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缓缓摊开,那画纸已经稍稍泛黄,可看到上面的东西,却叫蔺慈仪一怔:“你第一次开始大开杀戒,是在你从苍川回京之后。谁死在了苍川?是他吗?”   那画纸上画的是两个很年轻的官员,其中一个是蔺慈仪年轻的模样,而另一个,即使画上色彩已经褪去,依旧能看出来他眉目俊雅,温和俊逸。旁边落款也有一行草书,被涂得有些看不清,只能勉强看到一个“一”字。   “我本以为名字里有‘一’的,只有左相你一个人而已。可令我想不到的是,与左相你同年的进士,二甲第一名,他名字里也有个‘一’。而且,他似乎是你的至交好友。”   “我在朝廷的调职文书中找到,他与你一同去的苍川,可只有你一个人回了京城。”司若的口吻平静,却惊起蔺慈仪心中涟漪,“你能向他告知你的真名,你很信任他。”   “……”蔺慈仪依旧沉默,没有说话,手却垂了下来,目光追随着画上的年轻人。刀面的反光里,他的鬓发斑白,唯有眉目间能看出一些画上人的痕迹。   “苍川起过乱子。是你立功,以文官之职镇压叛乱,拢和狺族,因此破格得到了回京的机会,一升三级。朝廷文书说……要你尽所有能尽之力。所以,他也成了你尽力的一部分吗?”司若想起苍川之行,他见到的,却又最终不再见的人,语气中难免带了些愤懑。   “他死在了苍川,成了那个‘牺牲’,这么多年里,你一直在恨吧。”   “恨朝廷、恨世家,恨皇上。”司若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可左相,你为何唯独没有恨你自己呢?”   “你布下无患所的局,让京城的所有人成为你的棋子、你要报复你恨的所有人,同时让那些无辜的百姓作为你实验的见证,证明你当时没有错,人不为己就是天诛地灭的。可是……可是,蔺慈仪,你见到的,真的只有王氏兄弟那样的人吗?”   “那些为了亲友牺牲的人、为了素不相识的人牺牲的人,他们似乎已经做给你看了。他们是你要找的另一个人,也是你要找的答案。”   “所以蔺慈仪,你到底在期待什么?时至今日,你还在寻求什么?”   “放下,皇上会留你一条全尸。”   “咣当!”   刀尖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响起来。   蔺慈仪的手抖了,刀落了。   只是下一瞬间,御林军们便立刻冲了上来,一个人擒住蔺慈仪的手臂,从他手里抠出那个珍贵的瓷瓶,另一些人将他押解跪地。   青年之后便大权在握的蔺慈仪,在代表着权力的金殿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了监下囚。   但蔺慈仪却再也没有了任何反抗。   他就像是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与气力,任由着兵士们把他擒住、绑住手臂,套上枷锁。面对前同僚们的窃窃私语,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只是,即将被带走的时候,蔺慈仪似乎被钉在原地了,怎么都不愿走。   司若意识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他走到蔺慈仪跟前。   蔺慈仪盯着他,充满疲态的脸上是某种不解:“他真的会死。为何,为何你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没有任何反抗?这不应该……不应该的……”   “……&¥%#¥”   “轰隆隆!”   然而在司若回答的同时,一道真正的惊雷乍响,猛烈的雷声几乎瞬间充斥着每个人的耳膜。蔺慈仪只能看到司若一动一动的唇,却怎么都听不到、也解不了司若到底说了什么。   但司若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蔺慈仪被带走了。   而后大雨倾盆。   冲刷过泥土的雨水味道被风裹挟着卷进殿中,带来一点耳目一新的感觉。所有人、包括皇帝都下意识地望向那狂风带来的骤雨。   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雷雨。   几下闪电划破天光,而后雷鸣再起。   天色渐白。   混乱殿堂里,只有沈灼怀看清了司若的话。   他说:“因为我会和他一起死。”   ……   蔺慈仪小看了御医们,即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吐露解药的配方,御医们还是从那一小瓶解药里寻到了吴延寿一生未得的答案——他只缺一味人的心头血。   就如同雪眉春那般。   经过同源探寻,他们也找到了相对较为合适的、没有这样血腥的替代品,只是效果没有那样立竿见影。   京城好像一瞬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   无患所彻底地不见了踪影,好像在更夫老杨见证的那个早晨之后,一切重回以往。   司若这些日子里依旧不算得清闲,每日早晨,他都得提着行囊走街串巷,到京中的惠民药局中去为还有病症的百姓诊疗。   天色有些阴郁,眼看着似乎要下雨了。   司若提着药箱,脚步匆匆,却被聚集的人群吸引住。   不为别的,只为了最里头,茶馆墙上那张刚张贴上去的布告。   “大人,这上头说的是什么啊?”他身边一个老头问道,“好久没有贴布告了,不是又出事了吧?”   司若扫了上头的字样一眼,垂眸笑笑:“没事,你们放心。”   他说:“官府只是说,在京中投毒的罪魁祸首已经在狱中自刎了,以后再也不会出事了,让大家安心。”   周围百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豆大的雨点突然落了下来,司若抬头一看,又下雨了。果然是春天,这天气说变就变。   他并未带雨具出门,怕淋湿了衣裳,只好赶忙一只手提起行囊,另一只手挡着额前,匆匆往家那处跑。   “哎——”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个人。   “不好意思——”司若的药箱被撞掉了,他正要蹲下身子捡起,却忽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先他一步,替他拾起了行囊。   而他的头顶,也被一把红伞遮住。   沈灼怀朝他笑了笑,说:“真巧。”   司若也笑了:“真巧。”   春日熹微,他们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   作者有话说:   到今天,這個故事終於可以說一聲“已完結”。很對不起大家,因為我個人能力不足,導致小沈和小司的故事被拖了這麽久,反復改來改去。從前我聽講,筆下的人物會生出靈魂,長出枝椏,逃脫執筆人的掌心,對於這個說法,其實我是有一點不屑一顧的。但我在寫小沈和小司的途中,這痛苦而又綿長的一年中,我似乎終於體會了這句話的份量,因為他們在我的記錄裏已經是那樣的活生生,我不敢下筆,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我依舊喜歡這個結局的落點——他們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在雨中再見,此後人生坦蕩。這應該是我能給小沈和小司最大的祝福了。另外,我給小沈和小司約了一些畫,可能過段時間會發到我的wb上,感興趣的讀者朋友們可以來看一看呀。順頌冬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