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作者:苍梧宾白   简介:   【正文完,番外不定时更】   沈政宁习惯在七点四十分出门。   但从某一天开始,他每天提前五分钟,只为能在路边“不经意”地偶遇白月光。   庄明玘英俊、冷漠、患有胃病,最讨厌与别人触碰,刚回国不久。   第三次巧遇后,他在心里冷笑:你费尽心机的样子真是狼狈。   沈政宁想方设法地接近他,俘获了他的心,又在他深陷其中的时候,毫无留恋地抛下了他(以上为当事人庄某自述)。   庄明玘: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付了!   沈政宁抱紧他家的狗:白月光非得是人吗?   一桩意外事故,沈政宁的生活被迫从轻松日常一键切换成东×圭吾。   起初他说,现实里没有福尔摩斯,侦探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后来也是他说,如果真相能带来正义,那么这一次我来做福尔摩斯。   庄明玘×沈政宁,年上,HE。   入v公告:本文拟于2月17日入v,感谢大家支持。   本文含有:超低智商推理,气氛不足的悬疑,一点点狗血,过家家般的恋爱。   文中一切关于疾病、治疗方式、医疗机构及医疗服务的描述均为虚构,不具备参考意义。   需要排雷的读者请在评论区互助,除极特殊情况外作者不删评,欢迎大家友好交流讨论,请合理利用评论功能,自觉维护评论区和谐。   内容标签:都市 因缘邂逅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政宁,庄明玘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直至漂泊的终点   立意: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第1章 开端   早上七点四十分,沈政宁像往常一样离家出门,沿着曲折的红胶步道穿过小区花园。进入九月,清晨已不复夏日的晴朗炎热,却也不至于突然间变为清冷深秋,正是一年、乃至一日之中最为凉爽宜人的时段。   一只没带项圈的灰黑色法斗犬不声不响地从他身后超过,它的主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那是个典型的盛安市“老地户”形象——高鼻梁,短寸头,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一半的瞳孔,显出一副睡不醒的惫懒样子,旁若无人地哼着小曲,对遛狗不牵绳的行为没有丝毫自觉。   沈政宁克制地把目光从法斗犬褶皱的后脖颈移开,听见前面传来响亮的狗吠声。一只大约小腿高的柴犬正大声地朝对面高大的金毛犬嚷嚷,金毛犬则宽容而沉默地对它视而不见,双方主人拉着牵引绳擦肩而过,柴犬主人露出尴尬的微笑,金毛主人则默默地点头致意。   小区门禁外是一条大约五百米内部道路,开发商将其命名为“梧桐大道”,选择了高大的梧桐树作为绿化植物。层层绿荫分隔开了四个幽静的别墅园区,路上行人不多,偶尔会有人牵着两只滚圆的柯基犬经过。   这个社区里居住着众多爱狗人士,他每天出门都会遇到各式品种的宠物狗,但沈政宁从来没有上前抚摸或逗弄过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更别说与狗主人主动攀谈,看起来就像个不喜欢狗的冷漠路人。   梧桐大道的尽头是小区的正门,门外右转几十米则是主干道。穿过大半个城区的新柳河与主干道平行,再向前数百米,两座横跨新柳河的白桥遥遥相望,分别是“高新大道路桥”和“高新大道东路桥”。路桥西侧是围绕着河流建成的新柳公园,东路桥下则属于未开发区域——雨季刚过,树木疯长,一眼望去仿佛荒无人烟的热带雨林。   过了桥,几座疏疏落落的崭新写字楼矗立在大片荒地和高架桥之中,显得有点突兀。这片商业办公区域至今仍在建设中,很多基础设施尚且不完善,和“宜居”显然相去甚远,但由于地价相当便宜,吸引了不少初创企业入驻。   沈政宁供职于其中一家名叫“橘泉医药”的互联网公司,公司规模不大,涉及的数据量有限,需求也简单,整体而言还算轻松。   他在人脸识别的打卡机前站定,打卡成功的页面上显示“八点十分”——刚好三十分钟的通勤时间,在上班开始前还有二十分钟可以从容地吃完早饭并泡好咖啡。如果坐公交或者骑车,他的睡眠时间会更充裕一点,不过对于他们这种对着电脑一坐一整天的亚健康人群来说,每日来回一小时的步行已经是底线级别的身体锻炼了。   八点半,同事们陆续抵达工位,办公室里弥漫着食物与咖啡香混合的味道。沈政宁打开邮箱,点掉几封未读邮件,浏览器弹出了花花绿绿的新闻页面,他粗略扫了一眼,明星八卦后紧跟着标题浮夸的社会新闻——“又一‘特训机构’被曝光,警方已介入调查”“租客失联屋内堆满垃圾家政无从下手”“救命钱打水漂追悔莫及,警惕这种新型诈骗”,于是毫无兴致地关掉了弹窗。   “政宁。”   有人停在了他的工位旁边,青年身材修长,穿着淡蓝色衬衣和灰色休闲裤,打理得干净整齐,胸前的工牌上写着“叶桐生,信息安全工程师”。   他笑眯眯地递来一个浅绿色手提袋,沈政宁下意识起身,却没有立刻接过那个手提袋:“早。这是……?”   叶桐生把手提袋放在桌面上,眨了眨眼,用双方才能听见的低音量轻快地说:“一点谢礼,那天幸亏有你,要不然我年终奖得被扣成负数。”   两人是不同部门的同事,很少有工作以外的交集,所以几天前的周末夜晚,沈政宁忽然收到叶桐生的微信,问他可不可以帮个忙时,他还小小地吃了一惊。   那时叶桐生休年假正在英国,大晚上突然接到系统故障的消息,赶紧摇人抢修。按理说这是后端的工作,跟他关系不大,沈政宁大可委婉拒绝,但当天叶桐生显然是走投无路,话中含糊带过其他同事“不方便”,沈政宁看他实在窘迫,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来拒绝他。   “你太客气了,”沈政宁温和地说,“都是同事,随手帮个小忙而已,不用这么郑重。”   叶桐生笑意加深,把手提袋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当伴手礼了,都是同事嘛。”   他既然这样说,沈政宁也没有执意推辞,职场上的人情往来是常态,比起帮忙后对方一声不吭,叶桐生这种承情的态度要顺眼得多:“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的伴手礼。”   叶桐生弯起眼睛,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应该是我说谢谢才对。”   “度假怎么样,英国好玩吗?”   “还不错,我喜欢福尔摩斯,买了很多周边。”   “推理小说爱好者?”   “哈哈,算是吧,不觉得我的工作和侦探很像吗?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我先回去了。”   他结束了闲聊,轻快地朝沈政宁摆摆手,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沈政宁拿过那个绿色的礼品袋,里面装着一盒茶叶、一盒黄油曲奇以及一盒纪念明信片,都是不过分贵重的日常纪念品。他把曲奇和茶叶拿出来,将明信片收进电脑包,打开了桌面上的办公软件。   有个问题萦绕在他的心间,不过他没有向叶桐生问出来,比起对方的直接,沈政宁更倾向于从观察和旁敲侧击中试探出答案。   为什么会找我帮忙呢?   晚上七点半,沈政宁拎着包离开了办公室,天色已然擦黑,白炽灯照着空荡走廊,有种灰色的冷清。他朝电梯间走去,听见前面隐约传来人语声,转过拐弯处,电梯厅前站着叶桐生和公司副总高启辉,一见到他,两人立刻默契地同时住口。   沈政宁识趣地放慢了脚步,主动打招呼:“高总。”   高启辉比沈、叶两人都要矮半头,体型偏胖,头发稀疏,不过从衣着到配饰都是名牌,短粗手指转着宝马车钥匙,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叶桐生只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态度相当平淡,目光飞快地落回高启辉身上,仿佛是不太愿意在上司面前分心注意不相熟的同事,与清早那种亲切活泼的态度完全不同。   幸好这种微妙而尴尬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电梯到达,三人走进半满的轿厢,片刻后叮地一声铁门滑开,电梯吐出一大团加班社畜,只有高启辉和叶桐生还留在原地没动。   这栋楼里有十几家小公司聚集办公,地下车库车位有限,分配给各家的就更少,因此公司一向要求员工将私家车停放在公司外的路边,只有领导才可以使用更方便的地下车库。   液晶屏上数字闪动,最终定格在鲜红的B2。   出了公司大门,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马路空旷无人,路灯懈怠地沉默着,沈政宁走在凉爽的夜风里,漫无边际地思考着晚饭吃什么——买菜自己做的话,等吃上饭至少要一小时之后,外卖也要等很久,而且附近餐厅很少,好吃又干净的更加寥寥无几,再说这么晚了吃得太饱也不健康……   走过路桥,前方暖黄的灯光缀连成片,新柳公园门口的马路上支起了零星小摊,食物经过油炸混合上酱料的香气在开始转凉的夜晚变得加倍诱惑。   空地上支着两排易拉宝,是关于中秋灯会的海报,旁边有家煎饼摊,红底塑料布印着黄色的“正宗煎饼(凉皮)”,旁边挂着一张塑封菜单,有煎饼、烤冷面、手抓饼、各种粥和小食。摊主是一对老夫妇,丈夫照管着烤肠机,妻子一边铲走铁板上多余的边角料,一边问:“您吃点什么?”   “紫米煎饼,多加一个鸡蛋,不要咸菜。”   “辣椒要吗?”   “放一点就行。”   老板娘从塑料桶舀了一勺面糊,在转盘上均匀地推开,磕了一个鸡蛋上去,沈政宁沉默了片刻,见她没有别的动作,只好主动开口:“我要两个鸡蛋。”   “哎呦,两个鸡蛋吗?我给忘了。”老板娘赶紧从旁边小筐里拿了个鸡蛋,这时丈夫接过了她手里的铲子,顺便给饼翻了个面:“我做吧,你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   他朝沈政宁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上岁数了,一到晚上就犯困……葱花香菜吃吗?”   “没事,不要香菜。”沈政宁说,“你们也挺辛苦的,今天生意看起来不错。”   老板乐呵呵地说了句“还行”。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默默地深吸气,接了起来:“喂,妈?”   “嗯,刚下班,还在回家路上。”   “没事,最近有点忙……正准备买饭,你吃饭了吗?最近还好吗?”   “中秋节……”   他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瞥向旁边的海报,9月25日中秋节,当晚七点公园里会举办中秋灯会,届时还有夜市和舞台表演。   海报的最后一行没有句号……对于强迫症来说很难受,但其实并不会有人在意。   “不回去了,我们可能要加班,你们一起过吧,替我向叔叔他们问好……嗯,好,拜拜。”   他挂了电话,老板将裹好的煎饼一分两半装进纸袋,再套上塑料袋递给他:“趁热吃,我们家薄脆是今天现炸的,软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沈政宁收回目光,热意透过薄薄的纸袋烫着手心,煎鸡蛋的香气分外诱人,可惜他做不到在露天的马路上吃东西,哪怕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他。   像是有无形的盔甲缚住了他的肢体,他再期待自己的晚餐,也只能等回到家后,坐在餐桌前吃放凉的、软掉了的煎饼。   他说了声“谢谢”,拎着煎饼离开了公园。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更,欢迎大家!   1月事情比较多,没什么存稿,暂定隔日更,每晚8点,其他情况会挂请假条,感谢大家支持。 第2章 案发   “妈妈……妈妈!”   卧室里传出带着哭腔的细声呼唤,犹如尖锥扎在刺痛的神经上,陈椿赶紧放下手机奔向卧室:“来了来了,桃桃,妈妈在这儿呢。”   女儿躺在被窝里,双颊烧得红扑扑的,大眼睛里汪着泪花,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妈妈我难受”。陈椿心疼得要命,恨不得自己替她受这份罪。她从床头抽了张纸巾擦去桃桃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把女儿心爱的玩偶压在被角上,隔着被子轻柔地拍拍她:“没事啊桃桃,等一会儿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桃桃抱紧了小狗脑袋:“妈妈,我不想去医院打针。”   “嗯,先不打。”陈椿用手背贴着她发烫的额头,“如果今晚你能退烧,咱们就不去医院。”   说着她有点发愁地叹了口气,晚上她带着女儿去逛公园的中秋灯会,中途忽然下起了大雨,幸亏遇见好心人帮她们撑伞送到公交站,好歹没有淋成落汤鸡。到家后她赶紧给孩子洗澡换衣服灌热水,结果躺下不到半小时桃桃就哭着说身上痛,还是没能逃过着凉发烧的命运。   桃桃在被窝里左扭右扭,病得没力气也不肯安分待着:“妈妈我不怕喝药,我同桌说她特别特别怕苦,她每次发烧都想去打针。”   “是呀,桃桃很厉害。”陈椿,“不过为了早点好起来,即使害怕,我们也应该勇敢地去看医生,对不对?”   小女孩不服气地鼓起脸:“妈妈从来没有自己去打针,都是让我打,妈妈也怕打针。”   陈椿怔了一怔,稍有平息的头痛突然变本加厉地跳动起来,她还没想到该怎么回答,放在外间的手机忽然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她连忙起身,匆匆嘱咐:“好了,你不许嚷嚷,乖乖躺好,妈妈去拿下手机。”   走到客厅,陈椿点开短信,顿时皱起了眉头。   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家里的退烧药用完了,附近的药店也关门了,她从网上24小时营业的药房里下单了儿童退烧药,结果刚才药房突然发消息来,说是目前退烧药缺货,让她退款另行购买。   桃桃在房间里动来动去闹个不停:“妈妈,妈妈——我想看绘本——”   “妈妈马上来,等我一下。”   陈椿随口答应着,匆匆点进链接退款,又打开软件换了家药房买退烧药,付款成功后随手放下手机,赶回到卧室安抚女儿。她今晚也淋了雨,脑子里像搭了根漏电的高压线,带着眼眶一跳一跳的疼,不知道是不是感冒的前兆,决定等女儿睡着后冲包感冒冲剂喝掉。   过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她走出去接电话,送药的外卖员告诉她药品已经送达,按照备注放在了家门口。陈椿倚着门,屏息等门外对方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开门将挂在把手上的纸袋拿进来。   桃桃吃了药,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陈椿松了口气,只觉得有颗弹力球在脑袋里来回乱撞,头疼得更厉害了,勉强撑着床沿站起来。   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她怕吵到女儿睡觉,赶紧带上卧室门,一手接起电话:“喂?”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给您放家门口了。”   “嗯?”陈椿莫名其妙,“什么外卖?”   “橘泉送药。”外卖员的声音同时在电话和门外响起,“等我看下啊……您是503陈女士,尾号8798是吧?”   陈椿:“……”   “你先放门口吧。”她艰难地说。   “好的。”   可是十几分钟前药已经送到了……难道是没有成功取消订单?既然有药,那又为什么要通知她缺货,还是说第一份退烧药有问题?   陈椿思绪凌乱地把另一袋药拿进来,在这短短半分钟之内,手机又接连响了几声。不祥的预感在胸膛里冲撞,潜意识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可思维却陷入了短路,她手指颤抖得几乎划错锁屏,紧接着看到了页面上连续四条银行短信提示。   陈椿眼前一黑,脑子里“嗡”的一下。   那根跳跃着火花和刺痛的电线终于爆炸了,她像甩开一块烫手的火炭一样丢开了手机,蜷成小小一团,把自己囫囵塞进了窄小的餐桌下。   月色银白如雪,寂静的幽夜里,传来了低低的饮泣。   “袁航!”   “在,怎么啦?”   袁航从套间门口探出头来,锦西分局刑大队长秦东明一心二用地边敲键盘边回微信,把内网信息转发给他,头也不抬地吩咐:“丹坊镇辖区派出所报上来一个案子,清源污水处理厂通往新柳河的排水口附近发现一具无名男尸,不排除刑事案件的可能,你带人出个现场。”   办公桌旁边的打印机“滋滋”地吐出笔录,袁航拿过来囫囵看了一遍:30岁左右的男性,溺水死亡,后脑处有明显外伤,看来这就是不排除刑案的原因,不过落水后被河道中的石头或者排水管撞到头的前例也并不鲜见,有可能是自杀,或者一场不幸的意外。   先入为主不可取,但只要是人就免不了倾向性,他一边在心里祈祷不是凶杀案,一边将打印纸随手叠吧叠吧塞进兜里:“好嘞秦队,那我去了。”   “做好现场处置,尤其是注意影响。”秦东明说,“有什么新情况及时向队里汇报。”   袁航微微一愣,一时没领悟到那个“尤其是”的具体含义,含糊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给法医和技侦发了消息,出门右转,还没走两步,腿上突然“扑通”撞到了某个半软不硬的物体,袁航一低头,对上一张被口罩遮住了三分之二的小脸,琥珀珠子般的大眼睛里迅速涌起了泪花:“呜哇……”   “我……这谁家孩子?”袁航堪堪咽下粗口,赶紧伸手把小女孩从地上捞起来,托着腋窝恭恭敬敬地把她平移到走廊塑料椅上,“对不起对不起,叔叔走路没看道,撞哪儿了?摔疼了没有?不哭不哭……”   声音惊动了隔壁反诈办公室,一个盘发的年轻女人匆匆冲出门来:“桃桃?!怎么了?”   “实在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撞到您家孩子了,摔了个屁股蹲儿。”袁航赶紧道歉。他看见对方神情憔悴,满眼都是红血丝,不难想到这是来报案的受害人,已经遭受了巨大精神打击的人禁不住任何刺激,他朝办公室里探头望风的丁晟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接手,不要耽误他出警。   好在小女孩只是干嚎两声,一看见妈妈就火速收住了眼泪,那位女士安抚了几句,点点女儿的脑门,起身歉然地向袁航颔首:“警察同志不好意思,怪我没有看住她乱跑,打扰你们工作了。”   “没有没有,您别这么说,孩子没事就行。”袁航胡乱地朝她点了个头,对丁晟说,“你们忙,我出现场,走了。”   几乎是逃跑一样离开了走廊,出了警局正门,他猛吸了一口马路上的车尾气,才觉得那种冷雾般萦绕在眼前的压抑感徐徐地消散在秋日下午明亮的阳光里。   袁航自忖不算是神经纤细敏感的类型,但冷不丁见到那种完全无害、却让人提心吊胆的脆弱感,就好像满是裂痕的玻璃花瓶被一根细线提吊着悬在空中,正常人的第一反应绝不是伸手去接,而正因为能预见到它一触就破的命运,反而情不自禁地想要远离。   新柳河边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岸边茂密的树丛下堆满松软潮湿的落叶,两岸比河面高出不少,未经修缮的乱石和土坡看起来相当陡峭,旁边斜斜地插着一块“禁止游泳,禁止垂钓”的告示牌。   尸体被安放在河岸上,袁航带上手套和鞋套,跟法医一起蹲在塑料布旁边观察。死者皮肤苍白,口中有白色细小泡沫,尸斑浅淡,手指表皮皱缩,典型的溺死征象,后脑有一处很深的伤痕,伤口处有肉眼可见的泥沙。   死者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卡其色休闲长裤,棕色系带休闲鞋,手腕上戴着一只机械表,指针停在了十二点零八分。   “死者虽然后脑有挫伤,不过从尸体征表来看,死因十有八/九是溺亡,初步推断死亡时间为14个小时左右,也就是昨晚11点到凌晨时分,更具体的还要等进一步的详细检查。”法医扶着膝盖起身,袁航扭头问旁边的派出所民警:“报案人是谁?”   民警是个年轻小伙子,可能还没习惯直面尸体,视线一直往旁边飘:“报案人是几个在河边钓鱼的退休大爷,远远看见排水口那有东西卡住了,出于好奇凑过去观察,发现是个人,就立刻报警了。”   “现场有什么遗留物证?”   勘验人员举起一个透明证物袋:“死者裤子左边口袋有两颗牛奶糖,没有其他随身物品了。”   “手机呢?钱包钥匙身份证件……什么都没有吗?”   对方摇摇头。   袁航摸了摸下巴,喃喃嘀咕:“不是吧,还是个无名氏?”   民警指着他的左后方:“袁哥你来之前,我们已经以尸体发现地点为圆心,在附近搜寻过一遍了,没发现什么特殊的物证。”   袁航顺着他手指扭头看过去,不远处的河道边有一截巨大凸起的钢筋混凝土水管,管口盖着铁丝网,附近区域漂浮着水草和垃圾。   这里很可能不是第一现场,但离第一现场不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不幸之中的幸运:死者落水后被水流带到附近,刚好被排污管拦住,才能这么快被人发现,如果毫无阻滞地顺流而下,过几天后再发现,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抬起下巴指向饱经风吹雨打锈迹斑斑的告示牌,揶揄地问:“不是‘禁止垂钓’吗?”   “呃,”民警讪讪地说,“我们也劝阻过了,但是劝得太狠吧……怕大爷犯心脏病。”   袁航耷拉着眼皮“嗯”了一声,他是个天生下垂眼,放松时面相显得有点惫懒:“今天看见这场面,大爷就能睡得香了。”   民警没忍住笑了一声,想起这是命案现场,赶紧把笑声咽回肚子里。袁航又回身仰着头四下寻摸了一遭:“这里没装监控吗?”   “这片还是未开发区域呢,附近是污水处理厂和垃圾站,平时除了钓鱼大爷,基本没什么人来。”   “那就只能调旁边主干道的监控了,搜索范围还要往上游更远处推进,还有对岸也要纳入搜寻。如果他真是自杀的话,手机和随身物品说不定还留在上游的某个地点。”   袁航撑着膝盖起身,无言地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能让迷题迎刃而解的“线索”就像这条河里的鱼,他开始理解大爷的心态了。 第3章 身份   袁航回到局里时已经五点多了,丁晟正嚼着坚果等下班,余光瞥见他从门口路过,从办公椅上支出去半个身子,热情招呼道:“哟,袁哥回来啦!来吃点坚果补补脑,案子怎么样?”   “毫无进展,只能跪求法医和监控老爷赏饭吃。”袁航走进凉爽的办公室,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上,随手从罐子里抓了一把核桃仁,“下午那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啧,不专业了吧?都进我办公室了还能是啥事,电信诈骗呗。”丁晟指着电脑屏幕,“昨儿晚上小孩发烧,孩子妈妈上网买药,收到通知短信说缺货了让她退款。孩子妈妈一着急,没仔细看就点进诈骗网址了,退单后又重新下单了一份退烧药,结果手机中病毒,支付密码暴露,被划走三万多块钱。好在她支付软件绑定的卡上没存太多钱,也没开信用付款,损失还不算太大,不过那也够她难受好一阵子了。”   “她用的什么买药软件?钱还能追回来吗?”   “一个叫‘橘泉医疗’的医药APP,功能还挺齐全的,比如买药送药医院陪诊之类。像她这种情况就是注册信息泄露,骗子撒网捞鱼,估计追回来的希望渺茫。”丁晟说着叹了口气,“真缺德,人家妈妈自己带小孩,又要报案又得顾着孩子,你也看见她那状态了,哎呀看得我心里都难受。”   袁航耳朵尖微微一动,重复道:“‘橘泉’?”   丁晟还在唏嘘不已:“嗯呐,咋了,你也用?”   “有点耳熟,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袁航摸摸下巴,“嘶,想不起来了。”   丁晟摸了两粒巴旦木丢进嘴里,在耗子啃门似的“咯吱咯吱”声里说:“说不定你们家有人用过这个APP,你回去问问,顺便宣传一下,让家里老人提高警惕,别随便点进陌生短信链接,谨防电信诈骗。”   袁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脑子还在捕捉那种隐约莫名的熟悉感——到底是在哪儿听说过呢?   9月27日清晨,新柳河溺水者的身份已然浮现出水面。死者名叫叶桐生,29岁,单身,职任橘泉医药科技公司信息安全工程师。   查明叶桐生住址后,警察调取了沿途的监控记录,确认他于九月二十五日傍晚六点半左右离开家,步行前往新柳公园,中途在一家快餐店用餐,七点四十分到达新柳公园,从南门进入,由于当晚公园举办中秋灯会,公园客流量很大,所以入园后的监控只断断续续拍到他两次,八点半左右开始下雨,能见度进一步降低,他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视频里。   监控最后拍到的画面是八点十分,叶桐生用正常散步的速度走入了公园市集,来来往往的人像河流带走一滴水一样,彻底掩盖了他的踪迹。   他有身家清白的履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会在中秋夜出门看灯,偶尔驻足拍拍照片,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屏幕内外,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会是自杀吗?   会议室内,众警察围坐在长桌边,副队长代林主持案情讨论:“还有什么发现?”   袁航说:“我们联系运营商调取了叶桐生的通话记录和手机最后位置,他的最后一通电话是9月25日下午3点接到的运营商电话,手机最后信号定位则是在尸体发现地点上游200米处。监控显示死者身穿灰蓝色长袖连帽外衣,没有背包,推测死者的手机和随身物品都在衣服口袋里,我们和派出所民警一起搜索了新柳河沿岸、两座路桥以及新柳公园附近,重点搜索了手机最后定位附近,均未发现死者遗留物品。”   “现在有了微信,年轻人都不怎么用电话和短信联系了,但是我们没找到叶桐生的手机,暂时无法获取他的微信聊天记录。代队,我想是不是应该询问一下叶桐生所在公司的同事,向他们收集一些线索。”   “可以。”代林问,“死者家属呢?联系上了吗?”   另一名警察答道:“联系上了,叶桐生老家在兴城,是独生子,他父母正在赶来的路上,预计明天下午到盛安。”   代林沉声道:“好,大家都辛苦了。咱们今天已经初步理清了基本信息,接下来要做穿针引线的细致活,找出关键证据,查明受害人的死亡原因,把案子办得扎扎实实。”   “袁航,你明天带人走访橘泉科技公司,重点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小姚联系辖区派出所,继续在新柳公园附近搜索,寻找9月25日当晚的目击者和物证;吕妍,调一下死者就医记录,重点关注过往病史,明天叶桐生父母过来认领尸体,你配合法医,做好家属接待工作。”   “是!”   会后,警察们各自散去忙碌,只有袁航慢了一步,代林敏锐地问:“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   “代队,”袁航摸了摸鼻头,“我想带上丁晟一起去橘泉科技。”   “理由。”   “丁晟昨天接到一个电信诈骗报案,受害人使用橘泉的买药APP后,呃,收到了诈骗短信……”   他打了个磕绊,代林了然地睨着他:“自己都觉得太牵强了吧?就因为叶桐生是橘泉公司的员工,所以强行认为两个案子之间有某种关联?”   袁航有点郁闷地垂下脑袋:“也没有那么强行吧……”   “我用的是疑问句。”代林端起自己的茶杯,一针见血道,“你是主办人,你觉得有问题,那就追查到底,证明你的直觉,或者证明是巧合。案子没有对错,只有事实,你得用证据说话。”   他甩着笔记本在袁航肩头重重一拍:“你小子,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9月28日,清晨。   漆着“公安”字样的警车停在大楼门前的空地上,袁航带着丁晟坐电梯上4楼,跟在前台身后,大步流星穿过铺了静音地毯的走廊。   沿途落地玻璃门内摆着半人高的铁皮柜,袁航余光里全是躲在绿植后抻长脖子看热闹的人头,那场面有点惊悚,仿佛树梢顶上突然出现了一排长颈鹿脑袋。   无数目光和窃窃私语交织成巨幅蛛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那甩不脱的游丝。   “是公安,车在楼下停着呢。”   “是为叶桐生那事来的吧?”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偷税漏税吗?”   沈政宁竖着耳朵一心二用地敲键盘,等确认文件保存完毕,才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探究地看向走廊外的热闹。   也许是周边好奇的探究视线过于露骨,而警察的感知力又比一般人更加敏锐,走廊上的警察恰好也在此时回头,朝无数注目回以平静而充满力量的一瞥。   犹如按下了暂停键。   隔着玻璃四目相对,袁航忍不住挑了下眉,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橘泉”这家公司耳熟了。   对方的惊讶眼神确认了他的猜测,虽然多年未见,但的确是熟人。   他的高中同学沈政宁,他少年时代最“特别”的朋友,两人毕业后各奔东西,此后就没怎么联系过,只在几年前从别的同学口中听到过他的近况,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场合下遇见。   工作场合,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袁航没法表示得更明显,只幅度很小地点了个头致意,在接待员的引导下走进了会议室。   进门时丁晟胳膊肘轻轻顶他,悄声问:“碰见认识的人了?”   “嗯。”袁航嘴唇不动,从喉间挤出一丝气声,答道,“一会儿我打听打听。”   他们在会议室坐定,片刻后,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推开磨砂玻璃门走了进来。袁航起身亮证件:“您好,我们是盛安市公安局锦西分局刑侦支队刑警,有一起案件向你们了解情况,请相关人员配合调查。”   “警察同志好,二位请坐、请坐,小孙,去倒点水。”灰色西装的矮胖男人勉强挤出虚浮的笑容,“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董总上午有点事,没在公司,我已经给他打电话了,正往回赶呢。我是公司副总裁高启辉,这是我们法务总监何川,您看有什么需要我们提供的,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丁晟打开执法记录仪,袁航从笔记本内页中抽出一张照片,推给对面二人:“认识这个人吗?”   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神情僵硬而拘谨,高启辉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认识,这人是我们公司信息安全工程师,叶桐生。”   “叶桐生在两天前、也就是9月25日当晚去世了,两位对他当天的行程有了解吗?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高启辉嗫嚅了半天,终于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勇气说:“警察同志,其实吧,叶桐生这事公司里都传遍了……叶桐生他、他是自杀吗?”   “你为什么认为他是自杀?”袁航记着笔记,撩起眼皮望着他,“遗体是在新柳河附近发现的没错,但也有可能是失足落水,意外事故。”   大概他的态度过于直接,高启辉正面接了他一记质问,冷汗立刻就下来了,抖着手摸出手机,紧张地解释:“不是,那个,我是看了他的朋友圈!公司的人都知道,警官,你看他那天晚上发的……”   袁航接过他的手机,看到了叶桐生空荡荡的主页里唯一的一条朋友圈——   【对不起】   配图是一张漆黑的照片,发布时间9月25日10点43分。 第4章 询问   警察至今没有找到叶桐生的手机,社交账号的记录尚在调取,这个证据的力度可谓相当强劲,袁航马上吩咐旁边队员:“拍下来留证。”又转头问高启辉,“照片也发我一份,加个微信可以吗?”   高启辉忙不迭答应,袁航顺手在他手机上操作。由于高启辉是直接从聊天记录点进叶桐生的头像,再从个人页面打开朋友圈,因此当退出朋友圈时,两人的聊天页面就这么大喇喇地摊开在了袁航眼前。   他飞速扫了一眼,叶桐生对公司领导还算尊敬,两人最近的消息是9月25日下午发文件讨论工作,没什么异常。袁航用自己的手机加上高启辉的微信,将叶桐生朋友圈的图片转发给自己,将手机递还给高启辉:“25号是中秋节,那天放假,你们还在谈工作?”   高启辉谨慎地答道:“为了维护系统正常运行,工程师都是随时待命的。”   “叶桐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在公司人缘怎么样?有跟他关系比较近的同事吗?”   “他是四、五年前进的公司,Z大毕业的,以前在大厂工作,后来跳到我们公司,嗯,能力很强。信息安全部门相对其他部门来说比较独立一些,但是平时他跟领导同事相处的都挺好的,没听说过有什么矛盾。”   “我印象里他是个有点内向的人,这个岁数了也没结婚没小孩,但他不是那种孤僻拧巴的性格,跟谁都过得去,不得罪人,要说跟他关系特别好的……这个确实不太清楚。”   法务总监何川插嘴道:“他跟小沈是不是关系还行?我听说上次从英国回来还带礼物了。”   袁航:“谁?”   “研发部的工程师沈政宁。”高启辉立刻说,“警官需要的话我让人叫他过来。”   袁航抬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这个待会儿再说,你说叶桐生是那个什么安全部的,他和部门内的同事关系怎么样?”   高启辉脸颊肌肉似乎微微抽搐:“这个……他们部门今年离职了两个人,目前只有叶桐生和一个实习生。”   袁航审视的目光犹如针尖逼近他的瞳孔:“详细说说。”   空气陷入滞涩的沉默,像滑落下去缓慢凝固的烛泪,十几秒之后,高启辉才开口解释:“每个互联网公司都需要信息安全团队,我们公司组建之初就设立了独立的信息安全部门,但是近年来,综合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公司决定逐步精简信安部,保留骨干人员,与其他支持部门合并,进一步优化结构、降本增效……”   袁航像个捡破烂的,艰难地从他滔滔不绝的黑话里挑捡有用信息:“也就是说你们公司要把整个安全部门砍了,是这个意思吗?为什么?”   高启辉尴尬地笑了一声:“警察同志,这跟叶桐生的事没有关系吧?”   袁航就像敏锐老辣的猎手,对方稍有动摇,立刻会被他牢牢抓住不放,他面无表情地说:“有没有关系,警方会做出判断,高先生,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想在刑警面前隐瞒对心理素质和胆量的要求还是挺高的,高启辉扯过两张纸巾擦净脑门上的冷汗,把纸巾团用力攥在手心里,在众人注目下踌躇了数秒,才沉沉地开口:   “其实是从上半年开始,公司陆续接到一些投诉,客户反应经常收到骚扰诈骗短信,公司很重视这事,高层们怀疑是信息泄露,让信安部加紧排查系统漏洞,但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结果,董总对他们的工作很不满意,所以……”   “公司是否就这件事对叶桐生做出过处罚?比如扣工资,或者劝退?”   “出了这种事,不可能还和和气气你好我好,那不现实,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要对自己那一摊事负责任的。”高启辉苦笑道,“但是警官,公司真没打算逼退叶桐生,也没有要打压谁,那两个离职的都顺利找到了下家,这件事我们也是受害者。”   “叶桐生对公司的决定是什么态度?”   “我估计他心里可能不太服气,但最后接受了,他的能力领导心里有数,还是希望他留下来继续为公司效力,叶桐生也知道这一点,不然不可能还留在公司。”   “他家庭困难吗?辞职对他的影响大不大?”   “不太清楚他的家境,不过按互联网行业的工资水平,他工作这几年应该能攒下点钱,他应该还在租房,没结婚没孩子,就算辞职也不至于马上饿死。”   “你看到叶桐生那条朋友圈,察觉到他有自杀意图了吗?”   高启辉搓了把脸,疲惫地答道:“25号晚上我在外面和朋友聚餐,10点多回家就睡了,第二天醒来才看见朋友圈,但没太当回事。现代人一到半夜就emo,别说发个对不起了,发什么‘我尸体不舒服’‘我先死了’的都有。后来听说新柳河那边发现了尸体,叶桐生又一直没来上班,昨天公司里有人说死的是叶桐生,我这才反应过来不对,然后你们就来了。”   袁航摸着下巴,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微妙违和感,但又抓不住隐隐约约的线头,他“唔”了一声:“你们公司发现信息泄露之后,为什么没有报警?”   “这……”   短暂的沉默之后,何川主动开口答道:“因为投诉量不是特别大,我们判断是技术问题,公司决定先开展内部自查,等找出漏洞后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一直旁听的丁晟忽然开口冷冷地道:“前天我们接到报案,有一位受害人收到了冒充你们公司软件客服发来的诈骗短信,被盗刷了银/行/卡。”   对面西装革履的精英像被灌了哑药,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高启辉艰难地辩解:“我们也是受害者……”   他抬眼看向袁航,语气带着迟疑的求证意味:“警官,叶桐生那条朋友圈,该不会是……?”   袁航立刻读懂了他的未竟之意:“你认为叶桐生是因为信息泄露这件事自杀的?”   “他还能对不起谁?”高启辉嘀咕,“这也太巧了,该不会我们查了半天,最后内鬼自爆了。”   “什么意思?”   高启辉顾忌地往门外瞥了一眼,再三斟酌措辞,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蓄力一样攒起了决心,慎之又慎地说:“关于信息泄露,我们有一些……很个人的推测,没有证据,也没对外人说过。”   “详细说明一下。”   “公司的工程师们排查了系统,并没发现黑客侵入的痕迹,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问题出在我们内部,或者就出在……排查人员的身上?”   像是有人往会议室里注入了液氮,空气刹那间冷得令人齿寒,连何川都忍不住猛地扭头看向高启辉,袁航却果断地一抬手,及时制止了漫无边际的发散联想:“这只是一种可能性,目前叶桐生的社会关系还没有完全查明,不能确定他这个‘对不起’指向对象。你的说法我们会再进行查证,如果你们发现了任何新线索,及时和警方联系。”   “好的,一定,一定。”   袁航:“我们能检查一下叶桐生的工位吗?另外你刚才提到的沈政宁,还有平时和叶桐生关系比较近的同事,能叫过来跟我们聊聊吗?”   这就是对他们的询问告一段落的意思,高启辉和何川同时松了口长气,肩膀垮下来:“没问题,我带警官们过去,老何,你帮忙叫几个人。”   袁航跟在高启辉身后,冷不丁地问:“高先生对叶桐生很熟悉吗?”   高启辉的后脑勺明显一紧,勉强答道:“还行,他是我分管的人,平时工作交集比较多。”   袁航不置可否,又说:“方便的话,待会儿麻烦高先生提供一下25日的行动轨迹,我们需要查实。”   明明楼里的空调非常充足,甚至到了有点冻人的地步,但豆大的汗珠还是顺着肥厚褶皱的脖颈淌进了衬衣领口,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恐惧意味:“警官——”   “别紧张,只是例行确认。”袁航抽出手套戴上,“这就是叶桐生的办公桌?”   叶桐生的办公桌收拾得很整齐,文件分门别类收好,桌上摆着绿植和开了封的红茶,电脑边缘用便签记下了待办事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很有条理、生活品质很高的人——至少袁航不会把泡茶和泡咖啡的杯子分开,也不会买那种一看就很昂贵的保温杯。   警察将叶桐生工位的私人物品全部打包带走,又查看了他的工作电脑,趁着检查这段时间,何川迅速找齐他们需要的人证,带到了会议室外。   袁航推门而入,看到第一个坐进会议室接受询问的人,不由得露出了学渣终于看见学霸翻车那种歪嘴坏笑:“哟,你好。”   对面的人从无色镜片下抬眼,他的眼睛形状相当漂亮,不过哪怕是仰头上视,目光也有种居高临下的洞彻意味,让他看上去有点冷情。   不过他还是很配合地接上了袁航的戏:“袁警官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感谢配合。”袁航摸出手机打开微信,把自己的二维码名片推到他面前,“不过说真的,在这里遇上你,我还真有点期待,‘一中的福尔摩斯’同学。” 第5章 旧事   沈政宁利索地扫完码,把手机还给他,露出了被他无语到的表情:“黑历史就不要再提了吧。”   他的头像是朴素的风景照,袁航通过验证,保存联系人,对他的话摇头唏嘘:“你那是黑历史的话,我以前算什么,森林古猿上树?”   沈政宁纠正他:“从猩猩变成人的第一步是先从树上下来。”   袁航:“……”   丁晟在背后“咳咳”地小声替他挽回尊严:“袁哥,我把执法记录仪打开了哦?”   “好,说正事。”   袁航坐回会议桌对面,一本正经地问:“沈政宁是吧?你和叶桐生是什么关系?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政宁稍微坐直了身体,规规矩矩地回答:“是,我是研发部工程师,叶桐生是我们信息安全部的同事,我们工作有交集但不多。一星期前他休假出国时,请我帮忙处理过工作上的事情,回国后给我带了伴手礼,就只有这么点交情。”   “我不太懂你们具体工作啊,不过你说你们不是一个部门的,那他为什么要找你帮忙?”   “他要处理的活不难,就是有点费时间,可能其他人不方便吧。”   “不方便?”   “他们部门目前干活的只有实习生,大概觉得不顺手?我也问过原因,他答得很含糊,也许只是他觉得我比较好说话,不会被拒绝吧。”   袁航转了下笔,摸着下巴问:“你愿意帮他的忙,说明你觉得他这人还不错?”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到了沈政宁,他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袁警官是这么觉得的?那就是吧。”   袁航:“……”   顶着他“不要欺负老实人”的谴责目光,沈政宁详细解释道:“叶桐生专业能力强,做事很有条理,工作上一般不甩锅,遇见能帮忙的会帮一把,平时待人客气、有分寸感,人情世故这方面处理得很周到,生活上没听说过有乱七八糟的八卦或者丑闻,就我跟他相处的感觉而言,应该算是好人吧。”   袁航“唔”地点了点头:“你觉得叶桐生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有没有表现过消极情绪、或者想要轻生的念头?”   “轻生?”   沈政宁仿佛是把这两个字在齿间轻轻咬了一下、试探它的软硬似的,身体后仰,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骨节分明修长的十指交叉,是个很典型的思考姿势。   “你想到什么了?”   “在想怎么措辞,”沈政宁说,“怕我个人的主观判断影响对事实的叙述。”   “我们公司很多人一到熬夜加班的时候就会把‘活着好累啊’‘死了算了’‘不想上班希望世界毁灭’这种话挂在嘴边,但谁能判断哪句是玩笑,哪句是借着玩笑说出的真心话呢?”   “仅就我平时观察的部分而言,我没有看出叶桐生有自杀的倾向,但事发前的那条朋友圈,显然给另一种可能性加上了分量很重的砝码。”   袁航默默地记着笔记,注意到了沈政宁隐晦到几乎变成了长难句的措辞,知道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掺杂太多主观推断干扰警方做笔录,因此并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你知道你们公司开发的软件发生了信息泄露的事吗?”   “知道。”沈政宁答道,“公司召集部分员工开会研究过,主要负责人是高总和信息安全团队,后续我没有参与,听说没有查出结果,最后不了了之。公司领导因为这件事对信安部意见很大,已经有两个人主动离职了,这也是为什么前几天叶桐生有事却找不到人。”   “公司其他同事怎么评价这件事?”袁航问,“有没有风言风语什么的?”   “就算有,也是说叶桐生跟领导关系好,所以团队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他还能站稳脚跟……应该不会是因为这种话轻生吧?毕竟在职场里,这种程度的传言基本算是一种……呃,变相的肯定?”   “9月25日中秋节,你和叶桐生有联系吗?”   “没有。”沈政宁很确定地摇了摇头,“我们平时有事都在公司谈,私下里基本不聊天。我是第二天上班后听见其他同事闲聊才看到的朋友圈,听说他没来上班,想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没有贸然联系他,直到昨天消息传出来,我才知道他竟然去世了。”   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是个熟悉的、活生生的人离去,带给人心理上的冲击远超想象。沈政宁年少时曾自负于洞察力,甚至被人叫过“福尔摩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绰号,可是当离开环境单纯的象牙塔之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小聪明其实不值一提,现实远比小说残酷,看清真相之后依旧改变不了什么,就像胳膊拧不过大腿。   “好,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感谢你的配合,去叫下一个进来吧。”袁航点了点自己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示意有事微信联系。沈政宁接到了他的眼神,起身朝房间内众人点头致意,转身推门出去。   案件询问持续了整整一上午,相关人员的证言大同小异,都说叶桐生是个低调谦逊有能力的优秀青年,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威力巨大,以至于每个提起他的人都用一种惋惜的口吻感叹: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就自杀了呢?   袁航收起笔记本,劝返了要把他们一路送到楼下的高启辉等人,开车回局里继续梳理案情。   连续不断的问话让他脑子有点转累了,瘫在副驾上双目放空,丁晟开车上路桥,随口闲聊:“袁哥,那个沈政宁是你说的熟人?你俩怎么连微信都没有?”   “是我高中同学,毕业后就失联了,我倒是有他的企鹅账号,但现在也没人用了。”   “这么一算十年没见了,”丁晟说,“但是看你俩的样子,怎么说呢,给人感觉又好像挺熟的。”   袁航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个评价恰好搔到了他深藏的痒处,勾起了一些不算有趣、但很有戏剧性的回忆:“其实我俩高中时候也不算特别熟,沈政宁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好学生,我是不学无术的学渣混混,但他那个人吧……怎么说呢,真的很神奇……”   数年前。   宁静的秋日清晨,教学楼某间办公室里突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我&*……%¥#,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袁航!”班主任李云青一把将疯狗脱缰的袁航扯回来,厉声喝止他,“有话好好说,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少年袁航正在抽条期,瘦得在衣服里晃荡,脸晒得很黑,瞳孔也是黑黝黝的,被班主任推到身后仍不服气,目眦欲裂地瞪着面前的一对父子,像一条愤怒呲牙的黑狗:“赵景泽,你给我等着,这事他妈没完了!”   男家长也不客气地提高嗓门:“李老师,不是我说,你看看你们这学生,满口脏话,不服管教!他在放学路上堵我们家赵景泽,抢了他的补课费,这行为是什么性质?这是抢劫!是校园霸凌!我没直接报警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他这是什么态度?当着我的面威胁恐吓我们家孩子?”   办公室其他老师默不作声地关注着事态发展,教导主任沉着脸站在班主任旁边,俨然形成三堂会审的局面:“袁航同学,你觉得他们说得有问题,可以自己证明你没做过,学校给你解释的机会,我们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不要光顾着愤怒上头,你这样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李云青挡在袁航身前,面向家长,尽量温和地安抚:“赵先生您别急,我理解您的心情,您心疼孩子,我们当老师的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学生受委屈。两个孩子都在,咱们来捋一捋事情经过——景泽说上周一放学后,袁航把他堵在学校附近星海小区楼下的巷子里,抢走了他的补课费,一共是五百块钱,是吗?为什么当时不跟家里或者老师说呢?”   赵景泽对上袁航泛红的眼睛,迅速闪开,哑着嗓子低声答道:“我答应他不说出去……”   男家长在旁边补充:“他怕被报复,不敢跟家里说,也不敢去补习班,是他们补习班老师打电话给我,说孩子没去上课,我们问了半天,他才肯说实话。”   李云青:“袁航,他说的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周一放学后你在哪儿?”   袁航不答,却直勾勾地盯着赵景泽:“上周一放学后,星海小区楼下?”   赵景泽说:“对。我看见你了。”   两边突然陷入了莫名的无声对峙,李云青心下觉得有点古怪,男家长却不耐烦道:“你就说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抢了赵景泽的钱?”   袁航突兀地闭上了嘴,尽管他整个人都在细细地颤抖着,仿佛有一股巨力在他身体内横冲直撞,却仍旧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言。   他此刻的沉默无异于无言的承认,李云青有点急了:“袁航,说话,是不是你?”   男家长的耐心彻底告罄,抱臂冷冷一哂:“得了,我看老师您也甭问了,这就是做贼心虚。我听赵景泽说过你们班这个袁航,我不管他是家庭贫困还是怎么着,人穷志不能短,现在不吃教训长大了他就要危害社会!学校必须给他吃处分,让他从这个班调走,留着这种学生就是对其他同学的威胁!我就不信别的家长知道这事能不上学校来闹?”   教导主任见多了这种大放厥词的家长,口风一丝不漏:“赵先生,请您冷静,如果事情属实,学校绝不姑息,会根据规定严肃处理。”   “袁航,”李云青回身抓住他手腕,强迫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你拿了赵景泽的钱吗?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误会?还是你有什么苦衷?你跟老师说实话!”   “有什么误会?我们家赵景泽平白无故还能撒谎诬陷他吗?”男家长不满意地质问,“李老师,他自己都默认了,你还要替他找点借口吗?哦,就因为他惨,他家里穷,他就可以为非作歹、欺负其他同学了?”   袁航两腮肌肉绷得死紧,满眼都是红血丝,仇恨地盯着父子二人,李云青求助地看了一眼教导主任,慎重地解释:“赵先生,我是他们的老师,不会偏袒谁,但这不是小事,关系到孩子的将来,我必须得问清楚了。假设今天有人指认赵景泽抢钱,咱们也不能在他一声不吭的情况下就断定一定是他干的,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男家长嗤道:“什么意思,他今天要是死不开口这事就算躲过去了是吗?怎么的,我们家孩子就活该受委屈吗?”   李云青头疼道:“您别误会,我不是……”   “报告。”   “笃笃”的敲门声是如此凑巧又不合时宜,所有人一齐朝门口望过去,怀抱一沓试卷的沈政宁迎着无数目光坦然地走进办公室:“李老师,我来送作业。”   “啊,好,你先放那儿吧。”李云青哪还有心情关心作业,随手一指办公桌。   沈政宁视线飞速扫过对峙双方,把试卷放在李云青办公桌上,没事人一样原路返回,路过赵景泽身边时,他忽然冷不丁开口问:“乐园网吧?” 第6章 破局   赵景泽霍然抬头,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被吓了一跳:“什么?”   在家长和老师面前,“网吧”是个绝对禁忌的词汇,沈政宁不亚于从兜里掏出了一颗核//弹,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被他接下来的话吸走了。   “不好意思。”沈政宁不紧不慢地陈述,“刚才收数学作业时你没在座位,你同桌帮忙找了一下,笔袋里有一张充值卡,我不小心看到了,那是乐园网吧的充值卡吗?”   李云青声调都变了:“沈政宁,你确定没看错?”   赵景泽抢在他回答之前低声断喝:“那是我朋友的!我替他保管而已!你别乱说!”   他的反应堪称声色俱厉,沈政宁却淡定地点了下头:“可以理解。方便问一下,你家住在吉祥苑对吗?”   赵景泽半张着嘴没出声,男家长狐疑地盯着他:“是,我家在吉祥苑。你什么意思?替这小混子打抱不平?你想说是我们家孩子诬陷他?”   “不能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区别对待”——这是教育工作者的基本职业素养,然而在现实中,人往往很难避免先入为主的印象,就像是一向规矩的赵景泽比不服管教的刺头学渣袁航更容易得到信任一样,在教导主任那里挂了名的“尖子生”沈政宁的说服力也可以压赵景泽一头。   沈政宁唇角微微弯起,那是个习惯性的礼貌笑容,眼里却没有一丁点笑意,专注神情压倒了眉眼中天然的隽秀,使他有了几乎超越年龄的锐利感。   他的视线投向教学楼窗外,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学校的正门:“星海小区在学校东面,吉祥苑在学校北面,你放学回家,直接出门右转就行了,为什么会路过星海小区呢?”   赵景泽:“……”   沈政宁提示道:“出校门直走大约400米,路口左转就是乐园网吧,在星海小区对面。”   教导主任虚咳一声,补充说明:“赵先生,他说的没错,那条路上确实有这么个网吧。”   男家长开始有点慌了:“赵景泽,他说的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去网吧了?!”   “我没去过,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网吧。”赵景泽梗着脖子强辩,“我那天是去买教辅书的,平时不走那条路。”   他成功地让沈政宁嘴角上抬一度,赵景泽说得越多,他的姿态便越显得游刃有余。那双明亮慑人的眼睛低垂下去,所有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赵景泽的运动鞋:“真不巧,我平时都走那条路。所以我刚好知道那家网吧门前正在翻修。你的鞋帮上沾了水泥,已经干掉了,不过痕迹还很新,没有磨损,大概是昨天晚上不小心踩到的?”   赵景泽下意识抬起右脚,白色的板鞋边缘糊了一圈灰色,另一只鞋则是鞋尖部分有一小块干掉的水泥。   他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办公室里并没有地方给他藏,反而是这个反应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   李云青转向男家长,委婉地征询:“赵先生,沈政宁提出的这个问题,嗯,确实值得注意,这件事可能不像是孩子说的那样,你看咱们是不是?”   李云青当了这么多年教师,太知道学生沉迷网瘾是什么样了,她这算是给家长递了个台阶,意思是让他先回去问清楚自家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免得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平心而论她没有恶意,甚至称得上考虑周全,但成年人的傲慢就在于喜欢用名为“体面”的油漆粉刷一切龃龉,而对其下的裂隙视而不见。   “不是,你有病吧?你到底想干嘛啊!”还没等家长表态,成年人态度的微妙变化先压垮了高中生赵景泽的心理防线,他指着沈政宁鼻子崩溃吼道,“到底关你什么事?袁航都没说话,你他妈在这瞎掺和什么?!”   沈政宁无辜抬眼,给了李云青一个“你看他骂我了”的眼神。   李老师心神一凛,直觉接下来没什么好事,但她反应慢了一步,沈政宁已经登上了别人看不见的道德高地,居高临下落下了最后一锤:“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还挺幸运的,换成别人,今天这台漏洞百出的戏估计一开始就唱不下去吧。”   赵景泽反应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潜台词,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你说上周一放学后,袁航把你堵在星海小区楼下的小巷子里,抢走了你的补课费。你的补习班是在周末上课吧?既然是家长给钱让你自己交补课费,那这笔钱早该在周末就交上去了,为什么周一你的身上还带着它呢?”   在一段过长的沉默后,赵景泽气短地嗫嚅:“我忘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赵景泽脸上炸响,男家长的怒吼声响彻办公室:“编,你接着给我编!你每天磨磨蹭蹭不回家,说是在学校跟同学打篮球,结果拿着补课费去网吧!我和你妈辛辛苦苦挣钱供你念书,你他妈就学会怎么撒谎骗人了?!”   “赵先生!”   教导主任赶紧抢上前拉住男家长:“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别动手。要不然您先把孩子领回去,问清楚起因经过,是吧?去网吧这个事到底属不属实,如果是真的,那平白无故诬陷人家袁航同学抢钱,对人家造成了多大伤害……”   男家长一脚踹在赵景泽小腿上:“滚去班里把你书包拿过来,带着那张卡!我今天非得弄明白你把钱花哪儿了!”他朝袁航飞快地点了下头,含糊地说,“今天不好意思了,等我收拾完他,让他给你道歉。”   受了天大委屈的当事人反倒成了存在感最低的透明人,袁航依旧一言不发,低头靠着办公桌。李云青看着他突兀支棱的肩胛骨,心里有些歉疚,又忍不住带点埋怨:“你说你,被冤枉了怎么不说话?”   正要走出办公室的赵景泽倏然回头,张开了嘴,然而沈政宁反应极快地抢在他面前开口:“是猫还是狗?”   李云青:“啊?”   沈政宁伸手从袁航校服外套袖子上拈起一根大约三厘米长的白毛,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你是在学校外偷偷喂流浪猫狗吗?”   袁航终于抬起通红的眼睛,沙哑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每天早饭不是没有蛋黄的蛋白,就是没有馅的包子皮,这种事很容易注意到的。”沈政宁一口气吹飞那根毛毛,随口说,“你要是真的抢了谁的钱,不至于连个包子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吧。”   沈政宁四两拨千斤的功力十分了得,成功地模糊重点、转移话题,三言两语洗白了乌漆嘛黑的袁航,李云青和教导主任的眼里顿时泛起慈祥的水光。   此时赵景泽已经被他爸带出去老远,沈政宁仿佛武侠小说里从天而降的绝世高人,从容地事了拂衣去:“老师,我先回班了。”   “牛X啊,”丁晟手扶方向盘,喃喃感叹,“我也想这么有种地活一次……”   袁航笑而不语,丁晟犹自感慨:“学习又好,长得又帅,还这么有正义感,你们学校得多少人喜欢他?我高中要是有他一半牛X,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哎,嫂子跟你是不是也是高中同学?”   袁航摸着下巴没剃干净的胡茬,嘿嘿地笑起来:“对啊,我老婆高中学习成绩可好了,年纪排名比沈政宁还高呢。”   丁晟听出他话里有话,狐疑地一眯眼:“什么情况?”   夕阳在天际热烈地燃烧,这格外漫长的一天终于走到落幕之际。袁航站在校外路边的梧桐树下,看着沈政宁双手插兜,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终于忍不住出声:“沈政宁。”   “什么事?”   “你今天为什么会去老师办公室?”   “为了送作业。”   “为什么要帮我?”   “轮到你审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你怎么知道赵景泽在威胁我?”   沈政宁不用那种手术刀一样锐利的眼神看人的时候,面相其实相当清俊温柔,是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的帅哥。他没什么所谓地勾勾手,示意袁航跟上,很无聊地说:“他撒的谎不怎么高明,如果不是你干的,当场对质就能拆穿,但你会被那种话唬住,最大的可能是被他捏住了某种把柄。况且你们喊得跟唱山歌一样,实在很难装听不到。关键词是‘周一放学后’、‘星海小区’,跟女朋友约会被撞见了吧?”   袁航面颊发烫,感觉自己好像个复读机:“你怎么知道是……”   “知道你女朋友是三班的岳如雪?”沈政宁用看傻子的眼神睨了他一眼:“只是你自己觉得瞒得很好而已。”他指指袁航的衣袖:“多的我都不想说,你是寸头,手腕上还戴着女生的发绳,真不想被别人发现,最好收起来。”   “她家里管的特别严,”袁航像被霜打的小白菜,不管对方想不想听,垂头丧气地低声倾诉,“如果被学校发现,肯定会大闹一场,所以赵景泽暗示我他不会说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要不然我认了算了……”   沈政宁语气难得严肃:“谈恋爱的事我不评价,但你这种忍气吞声的行为我完全不赞同。被威胁就应该及时报警,谁知道忍过这次还有没有下次?如果你有一把好用的伞,你会只用一次就收起来吗?”   袁航刺刺的板寸仿佛都耷拉了下去,但面对着他的救命恩人,还是保持了良好的认错态度:“我知道,我就是……”   他就是孑然一身、笨嘴拙舌,被人拿捏住软肋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把所有要害都亮出来任人踢打,为了保护最珍惜的东西甚至毫不反抗。   “不过这种咬着牙也要保护住什么的决心,虽然很笨,完全不值得提倡、也不值得效仿,但我还是很敬佩。”   袁航倏然抬头,沈政宁完全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的精神世界砸出了多大的水花,旁若无人地越过他,径直向前方走去。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这就是我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需要所以有相关情节,但不提倡未成年早恋哈。 第7章 聚会   深绿河面上闪烁着细碎的金鳞,两岸树木不复盛夏时的青葱蓊郁,被涂抹成浓淡深浅不一的斑斓秋色,一眼望去,犹如置身巨幅油画之中。   沈政宁踩着软绵绵的落叶,穿过丛生的树木和杂草,驻足在那节非常破坏美感的排水管前。   岸边空旷无人,只有一块新漆的“禁止垂钓”的牌子立在水边醒目处,不过最近发生了那种事,短时间大概也不会有人那么想不开,非要来这种僻静地方钓鱼。   他无言地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风景寂静而优美,他的心情却奇异地复杂。他和叶桐生的交情称不上深厚,对沈政宁而言,死亡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的离别,按理说他不应该产生这种“无法释怀”的滞涩感觉才对。   上次询问之后,袁航没有主动联系他,也没有再传唤公司其他人,几天前传来警方结案的消息,叶桐生的死亡定性为自杀,家属领回了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下周三,十月十日。   沈政宁直觉的反常不可能硬得过警方掌握的证据,况且从事发到结案,用时不超过十五天,其中还包括七天的假期,这个结果的背后是很多人放弃了本该有的闲暇时光,替亡故者扫清了身后的尘与灰。   说到底,他对叶桐生也称不上有多了解,毕竟在这个流动变化成为常态的时代,一个人能对普通同事展现多少真实呢?   放下吧,他在心里轻巧地自嘲,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吧?   耳边忽然传来闷闷的踏地声,伴着落叶破碎的细密脆响,紧接着一大团雪白的毛茸茸猛地从树林里蹿了出来,沈政宁猝然回眸,恰好与它深黑明亮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一瞬间万籁俱寂,仿佛有天使从头顶掠过,洒下无数飞花与彩带,继而“you’re my destiny”的BGM轰然响起,周遭背景黯淡模糊下去,万千灯光汇聚成一束明亮的追光,忠诚地映照出它矫健奔跑的身姿。   是、是萨摩耶啊……   在意识到之前身体已不听使唤地蹲下了,沈政宁甚至没有开口,只是眼神里透露出渴望的神情,对面的白色大型犬就歪了下头,带着普度众生的闪耀微笑,高高兴兴地一溜烟小跑过来,嗅了嗅他的手,随后热情地把自己的脑袋送到了他手掌底下。   沈政宁:呜呜,是天使啊。   他的手指陷进柔软丰厚的雪白被毛里,在泡泡般轻盈的幸福梦幻里,晕晕乎乎地摸了三分钟的狗,感觉灵魂都熨帖地舒展开来,可以原谅世上一切苦痛,才终于分出一点心神注意到旁边的黑色皮鞋。   顺着裁剪修身的黑色长裤扫上去,紧接着是自然垂坠的黑色风衣衣摆、黑色袖口和口袋之间一小截苍白的手腕、黑色领带、以及扣到最顶端,没有一丝褶皱的雪白衬衣。   男人原本不动声色地垂眸注视着他,沈政宁一抬头,他又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我是误入了某个电视剧拍摄场地吗?   这是沈政宁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这人身形比一般男性薄得多,但比例逆天,而且该宽的宽、该窄的窄,是个完美的人形衣架子。半长微鬈的发型打理起来恐怕相当麻烦,普通人很难驾驭,一缕碎发却自然地被风吹落眼前,掠过冷白侧脸,搭在高挺陡直的鼻梁上,点缀出恰到好处的忧郁,再配上这套全黑造型,完全可以直接拉去走红毯。   都说时尚的完成度看脸,而他的脸甚至击败了沈政宁见过的99%的人类。   萨摩耶“哈哧哈哧”地求抚摸,沈政宁却不好意思再装没看见,讪讪地收回手站起身,对狗狗主人语气僵硬不失尴尬地称赞:“很可爱。”   黑衣男人没答话,只是回以微不可查的点头,没入口袋里的手拽了下牵引绳,雪白的萨摩耶立刻抛弃沈政宁,跑回他腿边快乐地绕起了圈子。   没有人跳出来喊“卡”,周围也没有一群扛着摄像机的壮硕男人,看来对方只是普通路过遛狗的市民,不过养萨摩耶的人一般会穿一整身黑吗?   沈政宁正在心里暗自琢磨,顺手摸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结果刚掏出来,手机忽然“嗡”地震动起来,他条件反射地一抖,手机当场弹射出半米多高,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电子跳跳糖:“袁航?”   “老同学,在盛安吗?”袁航在电话那头笑道,“今天晚上有空不,请你吃个饭。”   沈政宁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萨摩耶,一边接电话,一边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在他身后,秋风把一声极低的、幻觉般的轻笑吹向了波光浩渺的河面。   沈政宁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他在笑什么,离开的背影无端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   “我哪好意思在袁警官面前说自己忙,也太不懂事了。”沈政宁也不问袁航这突如其来的邀约是怎么回事,爽快答应,“晚上没事,时间地点你定,我请客。”   袁航咂了下嘴,仿佛被他的调侃酸倒了牙,可语气里的笑意反而更明显:“我们有规定,不让接受宴请,你别整那些没有用的,地方我发给你,你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   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晚六点,天还没彻底黑下去,大排档已经热闹起来。空气里弥漫着炭火的白烟和呛人热辣的香气,服务员端着烤串和小龙虾堆成的小山穿梭在桌台间。沈政宁撩开塑料帘子,迅速锁定了对他招手的袁航。他侧身穿过走道,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来的这么早?你就住在附近吗?”   “今天好不容易轮班休息,没什么事就先过来了。”袁航把菜单推给他,“开车来的?能喝酒吗?”   沈政宁低头挑菜:“没开车,喝啤酒吧,别太多,明天还得上班。”   袁航抬手,服务员走过来核对点单,熟络地跟他打招呼:“袁哥今天带朋友来啊,啤酒要冰镇还是常温的?”   袁航询问地一抬眼,沈政宁说:“冰镇的。看来你是这里的常客。”   “离单位近,而且他们家前面是区政府,后面是食药监局,”袁航朝他露出一个“懂的都懂”的笑容,“吃着放心。”   店里没有外面的露天座位凉爽,稍微有点闷,沈政宁脱了外套,随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袁航微不可查地一顿,沈政宁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衣服怎么了?”   两人的打扮都很符合大排档的dress code,宽松的外套和运动裤,内搭是洗得半旧、溅上油点子也不心疼的半袖——如果问题不是出在穿搭上,那就是衣服本身让袁航想起了什么。   “你还是老样子啊。”袁航提壶给他倒上热茶,半是揶揄半是感叹,“这么敏锐,脑子又活泛,当初怎么不干警察?”   “家里不让。”沈政宁喝了口茶,坦然答道,“我以前好像没跟你说过,我爸就是警察,因公殉职了,所以家里人希望我学个技术性的专业,找份比较安全的工作。”   袁航理解地点头:“都是独生子女,虽说现在比以前安全多了,跟其他职业相比还是危险。互联网挺好,就业容易,挣得也多。”   “也就一般水平吧,毕竟不是大厂。”沈政宁说,“倒是你,为什么选了当警察?”   袁航揶揄地瞥他:“这话问的,真不知道,还是存心等我吹捧你呢?你说我当警察是受了谁的影响?”   沈政宁:“……”   他差点当场变成喷壶,震惊中带着犹疑,那神情简直像嫌疑人在招供:“不是吧……我以为那件事过去就算翻篇了?而且那次也没惊动警察啊。”   袁航用一种缥缈的语气悠悠追忆:“那时候我家里穷得抠墙皮,学习也不好,连道数学题都算不明白,被人冤枉就傻站着等死,结果你跟救世主一样闪亮登场,三言两语把事给平了,连老师和教导主任都心服口服,还说了那种,噗、跟电视剧一样的台词,哎怎么偷袭!”   袁航迅速偏头躲过一枚破空而来的花生壳,一本正经地说:“后来我跟小雪感叹,人怎么能装、咳、牛x成这样,小雪说如果不是你保护了我们,可能我俩就完了,她希望我把你这种精神传承下去,成为一个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人。”   “……”   “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你的爱情吗?恋爱脑少拉我背锅。”沈政宁义正辞严地谴责,“而且我人还在呢,别搞得好像我已经没了一样。”   袁航大笑。   “我收到警校录取通知书后,想当面跟你再好好道一次谢来着,谁知道联系不上你,我又去找其他同学打听,才听说你考完就搬家了。”   “嗯。”沈政宁没什么表情起伏,平淡地说,“我妈为了我读书才一直留在和城,高考结束后她工作调动,搬家搬得比较急,也没来得及参加同学聚会。”   袁航开了啤酒,亲手给他满上:“我结婚时回老家办婚礼,请了班主任和一些高中同学,小雪她们班的张正星跟你是校友,她提起你在橘泉工作,我那天乍一听还在想这公司的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这个话题令空气微微一滞,沈政宁还没来得及顺着话聊下去,刚好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肉串刚离开碳火,上面还有滋滋作响的小气泡,香辣蟹和小龙虾各装了满满当当一整盆,鲜红肥美,香辛料霸道的鲜香简直要把人掀个跟头。   袁航有意避开了案子相关的话题,抽了两副塑料手套给他,示意别客气趁热吃,于是两个人开始埋头撸串,干掉了半盆龙虾、半盘烤串,趁着换手套的间隙,才抽出手来碰了个杯。   冰爽的啤酒滑过喉咙,酒精和辣椒不同程度地刺激着神经,借着被食物强行调动起来的兴奋,沈政宁终于问出了一开始被他岔过去的问题:“所以,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第8章 疑情   袁航端着酒杯的手一晃不晃,像是早就预料他会有此一问,他毕竟不是当年那个贫穷瘦弱、受委屈只会咬牙和血往肚子里吞的少年了,多年的警察生涯把他从木头锤成了铁,也打磨出了刀锋般的敏锐直觉。   “监控拍到叶桐生落水当晚,他穿着一件灰蓝色连帽外套,这件衣服,我们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鼎沸人声完美地掩盖了角落里的低语,“那件外套很重要?”没等他回答,沈政宁思索半秒后自己得出了结论,“因为口袋里有他的手机。”   袁航点点头,沈政宁问:“他的联系人、聊天记录都在手机里,没法复原数据是挺难办的——但你们应该也能通过别的渠道查到不少东西,不是已经确定了是自杀吗?”   袁航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你了解叶桐生的家庭情况吗?”   沈政宁想了想:“他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兴城人。”   袁航说:“法医在叶桐生身上发现了很多陈旧的增生疤痕,集中在背部和臀腿部。”像是怕他感受不到一样,他又强调了一遍,“很多。”   “29号那天,叶桐生父母从老家赶到盛安来认领尸体,哭得走不动路,拉着我们负责接待的内勤民警哭诉,说叶桐生从小就叛逆、不听话、不孝、没出息,在大城市没混出头,这么大的人不管父母家人,随随便便就自杀了,让他们以后没脸见人,后半辈子无依无靠,抬不起头来……”   沈政宁匪夷所思地重复:“‘没脸见人’?”   “我们内勤也是年轻人,差点让他说得犯心脏病,私下跟我们吐槽他这原生家庭太让人窒息了。”袁航心有余悸地说,“我问他们知不知道叶桐生身上那些旧伤是怎么回事,他父亲支支吾吾,说是叶桐生小时候不听话,他用藤条抽的。”   “根据他父亲的描述,叶桐生上高中时是住校生,经常晚上翻墙出去泡网吧打游戏,他们学校很严格,老师向家长反映叶桐生有网瘾,他们就把叶桐生领回去进行棍棒教育,打断了好多根藤条也没把他打服,叶桐生反而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跑到了隔壁邢城他舅舅家,只在高考那两天回去参加了考试,上大学就跟家里断了联系。”   兴城的教育事业十分出名,沈政宁读高中时,学校还组织过教师去兴城进修,学习当地名校的先进经验。不过近些年来随着观念变革,逐渐出现了一些对兴城的批判声音,如今人们再提起兴城,已不复当年的狂热推崇。   沈政宁低头看着酒杯里翻涌的气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高中时翻墙上网,毕业后进了互联网公司,叶桐生还真是不忘初心啊……他对计算机应该是发自真心的喜欢吧。”   这感慨来得有些迟了。他真正认识了解一个人,竟然是在对方离开这个世界之后。   他不再有机会听到他亲口谈及过去,也不会在闲聊时笑着说出“从事自己热爱的行业真好,我选计算机只是因为专业热门好就业,其实我小时候想当名侦探来着。”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袁航用一种沧桑的语调说,“今年六月,叶桐生回了老家兴城一趟,偶然遇到了一个亲戚,对方认出了他,说他父母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劝他回家看看父母。   “叶桐生可能是心软了,加上亲戚把遇见他的消息告诉了他父母,他就回家见了父母一面。他父亲不想让他再离开家乡,当晚把他的身份证、电脑手机都藏起来,人锁在房间里,坚决不允许他再回盛安,命令他必须收心,在老家老老实实地找个人结婚生孩子。”   即使袁航的描述已经尽量精简,沈政宁仍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父亲是做什么的?”   “退休以前是县水利局科员,顺带一提他母亲是药房的销售人员,就是很常见的普通家庭配置,没什么大钱,但在当地也能过的很舒服。”   沈政宁支着下巴:“叶桐生逃出来了,然后呢?”   袁航说:“我们调取了叶桐生的就诊记录,今年7月份,也就是他从老家逃出来之后,他到盛大附属医院精神心理科做了量表,确诊中度焦虑和抑郁,病历明确记载了患者自述有轻生念头,医生给他开了米氮平和劳拉西泮。”   “长期服用?”   “是的,但他只在就诊时开了一次药,后来没再去医院开过。”   亲情矛盾、抑郁症、曾有过轻生念头、最后发出的“对不起”……散落各处的事实串连成线,鲜明地指向了最终的结论——原生家庭引发心理问题,在一次又一次的抗争和失望中不断恶化,最终走向崩溃。   这样的悲剧并不鲜见,或者说由于见得太多,甚至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顺理成章。   “令人惋惜。”沈政宁说。   袁航:“能说说你的看法吗?”   “我?”沈政宁失笑,“我一个外行,高中时那算不知天高地厚,现在还怎么好意思在内行面前现眼?况且我和受害人多少沾点关系,会影响你的判断吧。”   “不会。这案子已经结案了,除非发现新证据,否则无法推翻现有结论。”袁航笃定地摇头,话却说得有几分迟疑,“我是觉得这个结果……怎么说呢,好像是顺着我们的惯性思维发展出来的……我很担心自己是不是掉进了套路陷阱。”   飘忽的念头导致他解释起来断断续续的,不过沈政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说实话,以我和叶桐生的几次接触来看,我确实没感觉到他有严重到轻生的消沉情绪,反而觉得他是一个很有韧劲、善于解决问题的人。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把情绪隐藏得很好,并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的伤痛。”   “此外有一点我没想通的地方,就是叶桐生最后的那条朋友圈。”   “你们工作用的手机和日常用的手机是分开的,所以你会在自己日常那个号发朋友圈,工作机不发任何跟私生活有关的东西,对吧?”   袁航点点头。   “叶桐生有几个微信账号?”   “只有一个。”   “他没有分开工作机和私人机,我能看到他最后的那条朋友圈,说明没被他屏蔽——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发过朋友圈,不管是自己的日常、还是工作相关的推送,我猜比起全都是熟人的微信,他应该更偏好在匿名社交网站记录自己的生活。”   “所以为什么最重要的、最后的告别,他偏偏要发在朋友圈呢?”   袁航皱眉:“不是因为他想让所有人知道吗?所以用大家都可以看到的朋友圈……毕竟是告别,总要有点隆重的仪式感吧?”   “仪式感?”   “对。”   “那就更不对了。”沈政宁说,“生死都是大事,庆祝生日最基本的仪式感是卡在0点说生日快乐,叶桐生如果那么在意仪式感,那条朋友圈不说选在半夜0点发布,起码也要凑个整数,比如11点整。”   “发布时间10点43分,甚至不是45分,除非这个数字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不然也太随便了。”   袁航伸手拿过杯子,仰头干掉了剩下的啤酒,深吸一口气:“还有吗?”   沈政宁面无表情地:“别这样,有点吓人。大晚上的,你搞得我要不敢走夜路了。”   袁航刚被触动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嗤地一声笑了:“你才吓人,被学霸吊打的感觉真是酸爽啊。”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沈政宁一针见血地说,“毕竟你们从高中就在一起谈恋爱了。”   袁航:“……越来越过分了!”   沈政宁把凉透了的气氛拉回一些,又话锋一转,回到正题上:“还有就是听完你刚才说的、有关他父母的情况,别扭的地方更多了。第一,叶桐生高中时就敢离家出走,十年不和父母联系,有这种决心的人,会因为被他爸关起来就心理崩溃吗?他又不是不知道父母是什么做派。”   “第二,叶桐生经历了父母二度伤害后,从老家逃回了盛安,这种情况下他还会留着他父母的微信吗?他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是发给谁看的?”   “第三,被父母伤害的孩子,对亲情彻底绝望,最终选择自我了断。放弃生命,这是典型的对给予他生命的父母的报复行为,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不应该是‘我们两清了’或者‘我再也不欠你了’这种话吗?”   袁航扶着太阳穴:“很有道理……但是这好像涉及到太多叶桐生的心理活动了,父母子女的关系哪是几句话就能说清的?谁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也许就是因为极度矛盾所以想不开了呢?”   “这就是套路般的推导过程中的反常之处,”沈政宁道,“你可以把它看作对案件结论的质疑,也可以把它当成是这个案子有别于常规套路的特殊之处。”   “什么意思?”   四周是明亮灯光、嘈杂人声以及热烈的烟火气,在这样的气氛里,人的胆气和野心会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往更为激烈的方向冲去,可沈政宁偏偏是逆着这股潮流,他冷静得简直有点格格不入——   “也就是说,这些让你感到别扭的地方,也许是‘此案另有隐情’,当然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故事里没有展开讲明的部分。”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略显刻薄的话,袁航已经够细心周全了,竭尽全力奔波寻找真相的人,不应该再承受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无端指责。   ——反正那只是一个大同小异的悲剧故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涉及人名地名团体均为虚构,一切疾病及症状、药物描述都是艺术加工,不具现实参考意义。 第9章 叙旧   灯光下袁航的眼睛有点红,当然不是因为他被沈政宁三言两语触动了心肠,而是熬夜熬的。他手里不止叶桐生这一件案子,死亡固然是人生大事,但每天都有人死去,就像殡仪馆要排队火化,孟婆汤要排队喝,无论尘世还是阴间,世界永远不会只围着一个人运转。   “我明白你的意思。”袁航搓了把脸,“不过没有关键性的证据,很难动摇现有结论。”他眉头习惯性地带点微皱,看着沈政宁欲言又止。   “怎么了?”   “嗯……社会真历练人啊,”袁航感慨,“你现在变得好稳重,深沉得让人不敢认了。”   沈政宁失笑:“我一个外行在内行面前大放厥词,态度再不谦逊点,不会被打吗?”   果然。袁航心想,沈政宁高中时是个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主动型人格,可现在却收敛了锋芒,每句话都给对面留足余地,“你不听不接受都没关系”,就好像他已经习惯了不被考虑、不被选择,于是把退让的态度像是盾牌一样摆在了最前面。   他明明曾经那么耀眼夺目,为什么对自己的推理失去了自信呢?   “我要是信不过你,就不会跟你交底了,咱俩还论那些有的没的吗?”袁航直觉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含糊地一语带过,“你们公司信息泄露的案子,反诈中心在跟进,我会盯着那边的。”   沈政宁:“上一次你问过我关于信息泄露的问题,是怀疑叶桐生和这件事有关吗?”   袁航做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不过他知道单凭他们只言片语透露出的信息,沈政宁起码能推断出一大半了:“案件还在侦办中。”他又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你要是发现什么线索,欢迎向警方举报。”   这顿饭从六点吃到八点半,一气叙完了十年的旧。其实高中发生那件事之后,因为袁航有点自卑,沈政宁又不想挟恩图报,两人并没有一跃成为特别亲近的朋友,反而依旧保持着普通同学的距离,直到毕业各奔天涯。也许回忆自带美化滤镜,袁航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沈政宁拉他一把有多么难得。   因此再度相遇,他怀着感激之心,而彼此都是熟谙社交规则的成年人,这顿饭的气氛和谐得不可思议,世间的因缘际会有时候奇妙得不讲道理,他们认识了十几年,却在今晚才终于成为了可以交心的好朋友。   沈政宁招手叫服务员买单,袁航笑着拦了他一把:“说好了我请,总不能让我违反纪律吧?以后还处不处了?”他转头对服务员说,“再来五个羊肉,五个牛肉,两串鸡翅,一点点辣,单独打包带走。”   服务员笑道:“好嘞,给嫂子带夜宵是吧?一共两百六十三,您给两百六就行。”   袁航付完钱,转头看见沈政宁露出微笑,随口说:“小雪今天去学校开组会,这顿不算,改天她有空了你来家里,让我们俩正经请一顿饭。”   “唉你真是……”沈政宁的微笑差点变成苦笑,“再这么下去你们家孩子是不是要认我当干爹、顺便给我养老啊?”   袁航“噗嗤”一笑:“你是他爸妈的爱情保安,他认你当干爹很合理啊。话说回来你呢,有对象了吗?”   沈政宁无所谓地摇头:“没有。”   袁航上下打量他一番,狐疑道:“你这相貌品格,不应该啊?不想找,还是有困难?有困难记得找警察叔叔。”   沈政宁露出了熟悉的被他无语到的表情:“你是公安局的还是民政局的?”   袁航震声:“有什么关系,都是为人民服务!来,说说你的烦恼!”   热腾腾的烤串用塑料袋打包好,送到袁航手中,沈政宁披上外套,跟他一起走出店门。清凉的夜风里有落叶的气味,夜空深邃澄净,银河显得格外清晰,让人心里也跟着宁静下来。   他望着远近的霓虹灯火,自言自语:“可能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袁航:“什么准备?”   沈政宁想了想,答道:“大概是……像你一样的勇气?”   袁航不愧是饱经考验的警察同志,脸色几变,最终定格为如临大敌的凝重:“我当初是早恋,被发现了要叫家长棒打鸳鸯,你你你你该不会是——”   袁航:“爱上了有夫之妇?”   沈政宁:“gay。”   袁航:?   沈政宁:?   袁航张了张嘴,沈政宁抢在他前面说:“不要刻板印象,不要对号入座,不要发散联想,什么都不要,谢谢。”   “……”   “你跟我玩成语接龙呢?”半晌后袁航合上了差点掉在地上的下巴,长出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爱情像机器里的沙子,会影响你的理智思考之类的。”   “我还没自负到那个程度,又不是福尔摩斯。”沈政宁笑了笑,“取向这种事,自己知道是一回事,真的去谈又是另一回事,不想自欺欺人,而且同性恋这个标签说不上好,所以还是单着吧。”   袁航撇嘴:“多大点事,大大方方谈恋爱怎么了,又没有插足别人家庭。”   “……”   沈政宁:“不知道该说你接受底线低还是道德水平高,我看起来很像会插足别人家庭的人吗?!”   袁航往旁边躲了两步,防止他暴起揍人,心虚地摸鼻尖:“不是经常有那种剧情吗,女主角的婚姻不幸福,男二号发现她过得不好、老公出轨,温柔安慰趁虚而入什么的……”   沈政宁磨着后槽牙:“回去把你手机上的视频软件删了,闲着没事多看点人民日报吧。”   袁航“嘿嘿”地傻笑起来。他的短寸头还是像刺猬一样支棱着,却比记忆里那个黑瘦少年更有青春气,手里拎着带给老婆的夜宵,就像很多年前沈政宁路过早点摊,偶然看见他两口啃完没有馅的包子皮,把一杯热豆浆小心地裹进校服里,顶着寒风一路跑进学校。   两人在路口分别,最终袁航没多说什么,只是手劲很重拍了拍他的肩。   沈政宁独自走在小区落满梧桐叶的石砖小路上,也许是太久没喝酒了,今晚他有点上头,以至于轻易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希望袁航别误会。   他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抓住疑点后思维飞速运转、推测分析得出结论的快//感,而袁航和岳如雪婚姻幸福的事实又使这成就感更上一层楼,甚至令他产生了某种短暂的错觉——他真的用所谓“推理”手段帮助了别人,而不是卖弄小聪明、自以为看穿一切的蹩脚的“福尔摩斯”。   次日清晨,沈政宁顶着宿醉后隐隐的头痛爬起来洗漱,昨晚洗完澡后头发吹了个半干就睡了,现在脑后有几缕毛不服帖地支棱着,他拿过发胶晃了晃,呲——   化工香精味在狭窄空间弥漫开来,沈政宁立刻扶着洗手盆干呕一声。   他倔强地忍着恶心把头发摆弄服帖,逃也似地离开了家门,走进十月清新的晨风里。   满地都是梧桐落叶,几乎没过了脚腕,各种小狗在落叶从里跑来跑去,那场面相当可爱,可惜没有他喜欢的那一只——   左前方拐角处转过来一团雪白,脑袋上顶着一片形状完整的五角叶子,摇着尾巴一颠一颠地朝这个方向晃悠过来。   精神萎靡的沈政宁蓦然定在风中。   他没有养狗经验,不能一眼就认出特定的某只萨摩耶,但狗狗的主人刚好长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半长微卷的黑发柔顺地散开,露出低垂的眼和冷白的脸,修长脖颈与平直肩膀形成了近似垂直的优美角度。   对方这次倒是没有穿得像黑//道大佬,白内搭外罩灰色外套,但也不怎么贤惠居家,还是一副贵得高攀不起的样子。不过沈政宁只把他当狗的名牌,倒不是很在意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等萨摩耶溜达过来v fable v,他又像昨天一样如法炮制从头摸到尾,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旺盛起来,然后心情舒畅地一抬头,对上狗主人如低血压发作般黑气缭绕的阴沉视线。   沈政宁:“……很可爱。”   他下意识开口,立刻发现自己好像太不诚恳了,又赶紧找补:“特别可爱,您养得真好。呃……它叫什么名字?”   对方沉默地打量他几秒,才惜字如金地开口:“silver。”   萨摩耶听见自己的名字,回头在主人裤脚上蹭了蹭,仿佛抽空哄了他一下,又自顾自快乐地去刨树坑里的落叶,沈政宁视线不受控地跟着它转,眼神柔和得能把整个小区淹没:“银?很贴切,好名字。”   一人一狗都不看他,对面男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又多说了一句:“因为它的生日是9月25日。”   空气中仿佛有静电闪现,啪地将沈政宁从毛茸茸幻境中电回神,但他条件反射地一激灵后,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就意识到这纯属巧合,只是他眼下对这个日期有点神经过敏罢了。   “您是在时尚行业、或者珠宝行业工作吗?”   男人纤长的眉尾轻轻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S925,纯银,常见的镶嵌材质,会做这种联想的人,也许对珠宝首饰很熟悉。”沈政宁挂着“不好意思冒犯了”的微笑,说着“只是我的随便猜测”,向他告别致意,并不打算详细解释推断的缘由。   没有人会喜欢被一眼看穿的感觉,沈政宁还想再跟他家的小狗多玩几次,非常谨慎地拉满了礼貌和客气。他走过梧桐大道,摸出手机来估算一下时间:在这条路上遛狗,大概率是这个小区的住户;可是以前没有遇到过,可能是近期新搬进来的;前两天早晨没有遇见,而今天他比平时提前五分钟出门,也就是说遛狗时间是七点半左右。   既然如此——   周二清晨,七点三十五。   沈政宁:“很可爱……”   对方漠然地扭过头,打了个呵欠。   周三清晨,七点三十五。   沈政宁:“……”   两人都是一身正式的黑西装,在殡仪馆告别厅前不期而遇。沈政宁第一反应是下意识低头扫了一眼,导致对方的神情愈发冰冷:“没人会带着狗参加葬礼,别找了。”   沈政宁讪讪地偏头虚咳,掩饰自己不良居心:“你也是来参加叶桐生的葬礼?”他主动伸手,“我姓沈,沈政宁,是叶桐生的同事,您贵姓?”   对方右臂衣袖微微一动,仿佛条件反射要抬起手,却又被刻意地按了回去。   男人没有接沈政宁伸过来的手,只是垂了垂眼:“免贵姓庄,庄明玘。”   “我是他的……朋友。” 第10章 触碰   毫无理由地拒绝别人伸出的手是件很没礼貌的事,再配合上他那冰天雪地的脸色,庄明玘全身上下都洋溢着生人勿近熟人滚开的冷漠。沈政宁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决定下次从他们家狗身上找回来。   不过看他这几乎低落到谷底的情绪,沈政宁忽然想起那天在新柳河边遇见一身黑衣的庄明玘,难道他是专程去祭拜叶桐生的?   “你和叶桐生认识很久了吗?”   庄明玘淡淡地扫过他的脸,仿佛多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半条命一样:“算是。”   告别厅前逐渐聚集起人群,大部分是公司的同事,见到沈政宁会主动打声招呼,还有一小撮他们不认识的家属,簇拥在叶家父母身边。人来人往中,唯独庄明玘遗世独立,跟在场的谁都不熟,甚至看起来跟叶桐生的葬礼都没多大关系,像一只从山里飘下来、偶然路过此地的幽灵。   沈政宁并不回避社交,但也不是高中那种主动型人格了,见庄明玘没什么聊天的欲望,便识趣地住口不再追问。天气阴沉沉的,后山上遍野松涛起伏如浪,薄雾散而复聚。八点整告别仪式开始,他们走进大厅,第一眼望见正中间被白菊黑纱围绕着的叶桐生的遗照,正宁静地朝着来宾们微笑。   那也是叶桐生工作证上的照片,年轻英俊,眉宇舒展,眼神里毫无阴霾。   庄明玘就站在沈政宁身边,司仪说到动情处,叶家父母发出响亮的抽泣声,沈政宁一抬眼皮,余光瞥见他飞快地皱了下眉,刹那间流露出的神情,竟然是明明白白的嫌恶。   迄今为止沈政宁在庄明玘脸上看到过的表情除了冷淡、冷淡、还OO的是冷淡,这样不加掩饰的神情几乎称得上鲜明,令他无药可救的好奇心又不合时宜地发作起来。   会特地去水边悼念叶桐生,却讨厌对方的父母吗?   联系袁航提到过的叶桐生少年时代的遭遇,看来庄明玘大概率是叶桐生高中时期的朋友,而且很清楚叶家父母对他做过的事,那么他对叶桐生的死亡会是什么看法?   得跟庄明玘再混熟一点,否则揪不出这个线头他会一直抓心挠肝。   在对方察觉到视线窥探前,沈政宁迅速将注意力放回仪式上,同时在心里自我说服:绝不只是为了庄明玘家的萨摩耶。   告别会时间不长,只有半小时左右,结束后工作人员上来推走遗体、安排火化。大部分宾客参加完这个环节就离开了,沈政宁本来也打算直接走,恰好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避开人群走到安静处接电话,远远看见庄明玘逆着人群,走向了坐在场边的叶家父母。   沈政宁直觉不妙,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拔腿跟上,然而庄明玘那家伙腿长得犯规,一晃眼就到了叶家父母眼前。附近的亲朋正在劝解哀哀哭泣的中年夫妻,叶父拿着张纸巾,长吁短叹地跟人念叨:“你说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了呢?他怎么忍心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和他妈辛辛苦苦把他养育成人,他一转头就把我们全抛下了,这么多年没有音信,一点不念父母的恩情,怪我没有教好他……”   旁边人苍白地劝着“节哀”“朝前看吧”,直到庄明玘的皮鞋跟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他像朵乌云一样飘过来,笼罩在叶家父母头顶:“您好。”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完全没有握手的意思,全身行头裁剪合体,一看就价值不菲,再配上过分出挑的脸和身材,看起来像个傲慢矜贵、目无下尘的公子哥。   但这种骄矜在逝者家属面前显然相当不合时宜,亲友中的正常人已经开始皱眉头了:“你是哪位?”   “我是叶桐生的朋友。”庄明玘直视着叶父的眼睛,冷而轻地说,“我们是在‘夏令营’认识的,您知道是哪里吧?”   叶父悚然惊起,肉眼可见地一激灵,那神情活像遇见了恐吓犯。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来,不过庄明玘也不需要他回答,彬彬有礼地一欠身:“叶桐生出了这种事,我作为朋友,深感痛心,因为他原本值得更好的人生,这个结局对于他前半生遭受的痛苦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够了!”   叶父突然一声断喝,惊惧交加地盯着他:“叶桐生已经没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庄明玘微带冷笑地反问:“我说什么了?”   叶父:“……”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您节哀,”庄明玘依旧用那副文雅的口吻,无情地吐出刀片似的语句,“毕竟您这珍贵的悲哀,对他来说来得太迟了。”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说什么呢”“这谁啊?”“你认识吗?”   叶父颤巍巍地捧着胸口,叶家亲戚终于爆发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搡开庄明玘:“你他X有病吧!”   “我不管你有什么深仇大怨,这是人家儿子的葬礼!找茬不会挑时候?欺负人不怕遭报应吗?!”   庄明玘虽然个高,但是瘦得像纸片,哪经得起八十公斤的成年壮汉全力一推,当即脚下踉跄向后倒去。眼看后脑勺就要吻上地砖,关键时刻,斜地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半扶半抱地托住了他,接着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臂弯,对方用一种保护的姿势,稳定而有力地撑着他重新站直。   “没事吧?”   交锋就发生在一瞬间,不管是推人的还是围观的都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庄明玘率先应激,堪称失态地一把甩开了沈政宁的手,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甚至在挣扎中不小心打到了他的手背——   由于大家都很沉默,在满堂寂静中,那“啪”的一声显得尤为清脆,好像甩在登徒子脸上的大耳刮子。   沈政宁:“……”   他悻悻地揉着自己的手背,又在心里记上一笔,看向迅速别过头去的白眼狼。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庄明玘一小半倔强的侧脸,但沈政宁注意到他衬衫领口上的喉结来回滑动了好几次,仿佛正在在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他并没听清楚庄明玘说了什么,不过看其他人的反应也知道庄明玘不占理,但在葬礼上贸然动手实在不太好,于是沈政宁缓缓转向叶家人:“各位先冷静一下,出了这种事,你们作为家属,我们作为叶桐生的朋友,都需要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大家是为了叶桐生而来的,相信我们能理解彼此的心情。”   “是他先——”   沈政宁迅速打断对方,咬字清楚,略带警告意味:“我知道。但是逝者为大,不管有什么摩擦,至少今天、现在,不要打扰他最后一程的安宁。”   叶父躲在人群后,对这个突然杀出的陌生年轻人有点措手不及,沈政宁礼节性地朝所有人一点头,赶在他们再度开口之前,抬手虚揽了庄明玘一把,将他带离了人群中心。   庄明玘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承情的意思,沈政宁要不是看在他们家狗的份上,也懒得出来救场。两人在礼堂门口分道扬镳,沈政宁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庄明玘可能是打车来的,没有跟他走同一条路。   世界总在不经意处落下重锤,在没必要时突然应景,来时阴沉的天空,去时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五分钟后,沈政宁面无表情地踩刹车,按下车窗,目光隔着镜片复杂地落在路边的人形立牌上:“打不到车?”   这个点钟正好是早高峰,估计城里堵车,殡仪馆在郊区,附近本来出租车就少,眼下似乎也没有其他人过来。   庄明玘那玻璃珠似的漂亮眼睛透过雨雾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像是在掂量他的用意,沈政宁总觉得自己是在对付警惕心很强的黑猫,不能靠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引诱,说话声音大点都怕吓跑了他——说起来他为什么要谨小慎微,沈政宁忽然扪心自问:他跑了关我什么事?   记忆里雪白的萨摩耶适时朝他露出微笑,降下普照万物的神圣光辉。   沈政宁:“上来吧,我顺路送你回去,一会儿雨下大了。”   庄明玘歪了下头,看起来像是卖萌,其实是在副驾和后座之间飞速权衡,随后他果断地拉开了后车门,沈政宁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扶手箱空隙里丢过去半包纸抽。   “谢谢。”   柔顺黑发被雨水打湿成绺贴在两颊,显得脸色愈发苍白,薄唇几乎失去血色,沈政宁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两眼,怀疑庄明玘马上就要犯低血糖:“你还好吗?我这有巧克力,别半路直接给我导航到急诊去。”   庄明玘仰头靠在后座,这个姿势把脖颈线条拉到了极致,修长漂亮而脆弱无比,那枚喉结还在不安地滑动,声音低到像在喃喃自语:“不用,我不吃巧克力。”   “你还挑上了。”沈政宁趁着等红灯的工夫,在手套箱里翻了翻,摸出两个小面包扔给他,“6月份体检时候买的,应该还没过期。”   庄明玘恹恹地拿起落在身旁的小面包,皱着眉苦大仇深地盯着它,好像小面包会反咬他一口似的。许久后他终于决定顺从本心,沈政宁在后视镜里一眼瞥见他要放下,立刻出声:“吃,别晕在我车上。”   庄明玘:“……我可能会吐在你车上。”   “那就吐,”沈政宁凉凉地道,“我可以停路边等你吐完。”   他大概是被不主动的家伙逼急了,态度开始强硬起来。但庄明玘的任性超乎想象,软硬不吃就是他的人生食谱,这人甚至把小面包远远地推到座位另一边,用实际行动代替口头拒绝,做出了立场鲜明的表态。   沈政宁:“……”   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人,狗都比他成熟吧。   说到底他们是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今天才刚刚互通姓名,沈政宁完全是日行一善,而庄明玘的种种行径挂到网上能被骂三百条。面包他爱吃不吃,就算沈政宁现在让他滚下车自己走也合情合理。   “没关系,反正低血糖难受的人又不是我。”沈政宁语气和缓,堪称宽容,“友情提示,如果你不幸晕倒的话,我会直接把你送进医院,到时候有人抬你、有人给你测体温、量血压、灌葡萄糖,整个过程中可能碰到你的医生护士和普通路人不知道有多少,你可能会短暂地失去知觉,但不会一直都没知觉。”   “对你来说很难受吧?”   他双手放松地搭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意味深长地道:“毕竟、你好像非常讨厌别人触碰你。” 第11章 交锋   这个人……很会欺负人。   庄明玘脑袋回正,盯着前方沈政宁开车的侧脸。他的气质很宁静,姿势放松,神态专注,仿佛刚才的威胁不过是一句随口闲聊,他对这句话的威力了然于胸,因此也就没有回头看爆炸的必要。   庄明玘讨厌一切形式的强迫,换成别人他估计立马跳车,然而微妙的是他在沈政宁的“威胁”里感觉不到任何恶意,甚至没有什么说教意味,硬要说的话,倒像是拎住小猫柔软的后脖颈,用不会弄疼它的方式来制止它的胡乱抓咬。   但如果轻易屈服、顺了沈政宁的意,他岂不就成了被捏住后脖颈的小猫?   没用的自尊心增加了。庄明玘靠进座椅深处,没有立刻屈从,却也没有移开视线,如果目光能化作实质,他现在应该已经给沈政宁打好了耳洞。   沈政宁察言观色的本事俨然已臻化境,他从后视镜中看见庄明玘在那不情不愿地小猫撇嘴,适时地开口道:“不尝一下吗?那个小面包。”   庄明玘:?   为了照顾他那脆弱的破自尊心,还要专门给他铺台阶,沈政宁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说:“那不是一般的面包,很特别,你尝一下就知道了。”   五块钱一袋10个的小面包能有多特别?   庄明玘犹豫两秒,心说他绝不是被沈政宁威胁到了,纯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已。   他慢吞吞地伸手把角落里的小面包够了回来。说起来那个姿势也很像猫咪用爪子扒拉东西,沈政宁有点怀疑他会不会在家里跟萨摩耶互挠。   后座传来塑料纸摩擦细小的动静,咀嚼声几乎听不见,庄明玘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面包,把包装袋用纸巾包好随手塞进外衣口袋里——还算有基本素质——血糖回升后反胃的感觉似乎也缓和了许多,他看起来精神了一点,不再是黯淡发蔫的霜打小白菜,语气里带着不明显的疑惑:“所以它有什么特别的?”   沈政宁的嘴角飞速颤了一下,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生生压平,故作惊讶道:“嗯?你没尝出来吗,要不要再吃一个?”   “不用了,谢谢。”庄明玘冷淡地下了结论,“它就是普通小面包而已。”   沈政宁:“不是哦。”   庄明玘狐疑地对上他的眼睛。   微笑如水波,终于在澄静的眼眸里泛起无垠涟漪:“被一个特别嘴硬的人吃掉,这个小面包的口感应该格外柔软吧,你觉得呢?”   庄明玘:“……”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顶了回去:“这么说的话,所有面包到你嘴边都会变成切片吐司。”   沈政宁幽幽地再补一刀:“不好意思呢亲,不满意也不能给差评哦,因为你搭的是好心人免费的顺风车。”   庄明玘:“……”   久违的被气死了的体验——他到底为什么要上沈政宁的车,如果当初老老实实在原地等出租车,现在就不会被这个人威胁、戏弄、挖苦,被牵着鼻子走后还问为什么。   “为什么。”   “嗯?”   “为什么帮我?”庄明玘倚着冰凉的车窗,雨水蜿蜒落下的痕迹影影绰绰地倒映在他眼里,宛如流淌着某种无法诉诸于口的悲哀。   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沈政宁帮过别人很多忙,主动伸手或者被请求,但会问出这种问题的人他只遇见过两个,一个是袁航,一个是庄明玘。   沈政宁反问:“顺手的事,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你和叶桐生更熟悉,我对你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但在告别厅的时候,你没有站在叶家那边,为什么?”   沈政宁沉默了两秒,忽而感慨:“你原来有自知之明啊。”   “……”庄明玘凉凉地说,“不好意思了,我是个讨厌鬼。”   他还真和袁航是一个路数,天塌下来靠嘴顶着,把一切秘密藏在心里,预设了自己会被讨厌,因此不期待被帮助、也不主动开口向别人求助,甚至被捞了一把后,还会问出听上去不知好v娱演歹的傻问题。   命犯死鸭子的沈政宁有点想叹气。   推理分析这种事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或者说大部分人都不想成为被推理的对象。因为未经许可的剖析本质上是一种冒犯,袁航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像庄明玘这种警惕心过强的类型,刚才沈政宁一句话就把他惹毛了,说得太多他怕这人会当场跳车逃逸。   “我没听见你跟他们说了什么,我当时在另一边接电话。”沈政宁想了一下,找了个和稀泥的说法,“后来想过去和家属打声招呼,结果对方突然动手,我条件反射顺便扶了一把而已。”   “不管怎么说,在葬礼上打成一团挺难看的,我不是要帮你,是为了叶桐生的体面……虽然他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堪比摁下了静音键,车内气氛突然陷入死寂,庄明玘周边气温凭空下降三度,脸色犹如凛冬将至,轻柔而讽刺地冷笑一声:“是吗?真体贴啊。”   忍一时风平浪静,沈政宁在心里自己劝自己,喜怒无常是他们这个品种的标配,社会化没做好不是社会的问题,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   “在你们眼里,活人死人,都比不过看不见的‘面子’。”他厌倦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失望,“我也是你‘善良’的一环——”   “那倒不是。”沈政宁忽然开口打断他:“你是我今天出门不看黄历的报应。”   雨势忽然转急,在玻璃窗上打出噼里啪啦的碎响。   “别擅自给别人加上期待又自顾自失望,你莫名其妙挠我一爪子,还成了我对不起你了?”   庄明玘:“……”   他好像被疾言厉色吓住的猫,缓了半天才低声反驳:“谁挠你了,别随便污蔑人。”   沈政宁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庄明玘抬起玻璃般清透的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等着他的下文。   “把另一个面包也吃了。”   “什么?”   “把另一个面包也吃了,”沈政宁平稳地重复了一遍,“吃完我就告诉你。”   庄明玘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但因为长的太好看了而毫无杀伤力,沈政宁甚至还贴心地问他喝不喝水,想喝可以自己去后备箱拿一瓶。   “我不饿。”庄明玘一口回绝,“一个就够了。”   进入市区后路有点堵,沈政宁排在车流长龙里,终于有空回头微笑着看他:“你知道吗,如果把你的饭量发到小X书上,网友会让你带着你的宝宝碗滚。”   庄明玘:?   沈政宁用骗小孩的语气说:“吃吧,还得堵一会儿,万一你不幸低血糖晕倒,这个路况可能会耽误抢救。”   庄明玘:“……”   起初庄明玘只觉得他是个好看的路人,后来他判断对方是个精明的好人,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沈政宁就是在拿一只手跟他玩,人类在洞察人心的妖怪面前注定一败涂地。   “不要偷偷在心里妖魔化我。”沈政宁适时开口,“我只是认真观察、合理推测,没有透视眼也不会读心术。”   再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了,庄明玘撕开包装袋,慢吞吞地服用着小面包,听沈政宁说:“我有个同学是警察,刚好参与了叶桐生的案件,所以叶桐生和他父母的矛盾我刚好知道一点,不多,但够用了。”   “虽然不知道你具体说了什么,但很明显是冲着叶桐生的父亲去的,你讨厌他,对吧?因为他犯下错误却没有一丁点悔改的意思,是个暴力、偏执、虚伪的控制狂,同时还很擅长在外人面前装可怜。”   庄明玘突然有点后悔没有坐副驾,他很少对旁人产生“靠近”的想法,但他此刻非常想仔细地看清这个人。   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还说你没有读心术?”   “你那是什么眼神。”沈政宁一瞬失笑,继而正色道,“我知道叶桐生高中离家出走,半年前回家被他父亲强行关在家里,身上有很多小时候被他父亲打出来的旧伤。   “他父亲在对警察的叙述中极力地藏起自己做过的事,夸大叶桐生的叛逆,想必平时对亲戚朋友也这么说,这套话术他用的已经很熟练了,随时随地信手拈来,把自己塑造成拿孩子没办法的可怜父母,引起周边的同情,否则叶桐生也不会一回到老家就被‘热心人’劝说,让他回去和家人和解。”   庄明玘的咀嚼微微一停,一股熟悉的反胃感涌上喉头,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胃。   他想起躲在人群后的中年男人,他看上去悲哀憔悴,那么可怜,那么逼真,所有人都同情他,所以他们听不见背后阴影里遥远的惨叫和痛呼。   “我和叶桐生做了好几年同事,不记得他有没有穿过露小腿的裤子,不过夏天他会穿短袖,这一点应该没错。”沈政宁手指轻轻点着方向盘,“他身上的旧伤多到警察都觉得异常,但露在外面的肢体干干净净,太过巧合反而刻意,说明施暴者是精心算计好的,专挑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打,这和他表现在人前的‘无能为力’可不太相符。”   “所以你在葬礼上挑衅人家父母,不是因为你不看场合不会说话,你就是存心找茬,因为你讨厌他们、在替叶桐生鸣不平,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了你这边——怎么样,这个答案能让你满意了吗?”   隐隐的反胃感无声无息地平复下去,面包的甜味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味蕾上。   视线在不经意间相触,庄明玘像被蜜蜂蛰了一样飞快躲开,含糊地“唔”了一声。   沈政宁没有对他这声哼唧做出评价,看来是轻轻抬手放过了他。   红灯转绿,长龙缓缓流动起来,车平稳地开了出去。   被安抚下来的情绪告诉他已经不用再追问什么了。敏锐的洞察力、迅速精准的判断,以及手术刀一样锋利而直指要害的剖析,成就了沈政宁这个人的核心气质,那种安定感强大到不讲道理,几乎足以抚平经年久远的噩梦。   原来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所以当预期不符时,才会产生被愚弄的别扭感觉。   两人一时谁都没作声,车里安静了很久,等沈政宁想起来瞥一眼,发现庄明玘居然靠窗低垂着脑袋、皱着眉睡着了。   这又是什么习性……   他的目光只不过多停了两秒,庄明玘眉头的竖纹就深了一分。沈政宁移开视线,刻意维持的轻松表情渐渐沉静下去,变成了凝神的思索。   叶桐生的父亲没有特意编造什么精巧的谎言,他只是隐瞒、粉饰、配以唱念做打,周围和他同辈的中老年人,以及养孩子比较粗糙的父母看不出来很正常,但对于某些对话术敏感的人、尤其是受过原生家庭伤害的孩子来说,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隐藏在名为“亲情”之下的暴力谎言。   他从反光镜面里看着后座的睡美人,探究地心想,你又是中了什么魔咒呢?   作者有话要说:   猫塑,是因为打人犯法(轻轻)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第12章 联系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饶了我吧……”   “求求你……”   “我恨他们……我绝对、永远不会原谅……”   “!”   窗外的喇叭惊散了椎心泣血的尖叫声,庄明玘搭在腿上的指尖痉挛似地抽搐了一下,从颠倒的乱梦中蓦然抽离。车已经停在了路边,一缕凉风挟着雨汽从前排半开的车窗里徐徐吹入,沈政宁正低头在手机上回复消息。   “醒了?”   他弄出的一点小动静没有躲过沈政宁的耳朵,对方熄灭了手机屏幕,转过脸来看向他,微笑里有点让人爪子发痒的揶揄意味:“随随便便在陌生人的车上睡着,你的警惕心呢?”   庄明玘还有点没醒过神,神情迷茫地看了他一眼。沈政宁被他懵懂地一抬眼杀得当场哽住两秒,悻悻地说:“不知道你家地址,把你放在这儿行吗?”   外面是近来每天早上遛狗都能相遇的路口,雨势已经很小了,就算不打伞也不会淋湿。庄明玘明明睡了一觉,看起来反而更疲倦了,低垂着眼说:“谢谢,我自己走回去。”他推开车门,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考虑到礼节问题,又问:“要来坐坐吗?”   这句话的社会化程度之高令沈政宁为之侧目,但不看具体场景硬套公式又暴露了他纯粹只是假客套的本质,沈政宁很轻地笑了一声,随手把黑色领带解下来丢到一边,谢绝的口吻有种不动声色的宽容:“不了,我还得回去上班。”   不同于庄明玘那种穿什么都是时尚单品的人形衣架子,他平时很少穿正装,不太习惯打领带,总觉得拘束别扭,这会儿把白衬衣顶端的扣子松开,终于能自在地喘口气,态度也随性起来:“我一开始就说了,只是顺手的事,别客气了,回去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提醒庄明玘想起更多,他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也谢、谢、你的小面包。”   “不客气。”沈政宁把这三个字咬得异常清晰,顺畅地接上了他的话:“想报答的话,有空把你家的大面包带出来给我玩玩吧。”   庄明玘:“没有20公斤的面包。”   沈政宁:“?突然在这种事上较什么劲啊。”   那一瞬间划过心头的感受是“不想结束”。   车载香氛是温暖的柏木和香根草,混杂着窗外吹来带着凉意的、被雨水浸泡过的树叶的甜味,车内光线明暗刚好,就像这片领域的主人一样安定,无声地包容了他不合时宜的尖锐,却又偶尔会用不伤人的力道戳他一下,逼着他暂时跳出消沉的阴霾,去跟空气斗智斗勇。   他迟迟没有动作,沈政宁也许是看出了他还有话想说,耐心地:“嗯?”   庄明玘不喜欢社交,跟人说话能省则省,这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他很想抓住点什么,更别提他那差劲的睡眠质量竟然能在沈政宁车上睡着,简直像铁树开花一样稀罕,因此他在心里权衡再三,主动迈出了一步:“联系方式,给我一个。”说完又像个人工智能一样补充了礼貌用语:“可以吗?”   沈政宁:“微信?”   庄明玘明显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什么?”   沈政宁朝他晃了晃手机:“不是要联系方式吗?”   “哦,不好意思。”他一霎恍然,从口袋里抽出手机,“我忘了你们习惯用微信。”   沈政宁又咬了一下字眼:“‘你们’?”   “不是那个意思,”庄明玘不太熟练地打开微信,“我之前一直在国外,没怎么用过微信,还有支付宝之类的软件……”   难怪他在殡仪馆门口打不到车,看来还没完全适应国内各种软件构筑起来的生活体系。沈政宁加上了他的微信,头像果然是雪白的长毛团子,再看他发来的信息:“原来是这个‘玘’,我还以为是‘起立’的‘起’字……”   他略一思索,刹住了后半句话,庄明玘终于达成所愿,没注意他短暂的停顿,开门下车时再度朝他道谢:“你的名字很好听,今天谢谢了。”   他伫立在铺满梧桐落叶的街角,目送着沈政宁开车离去,才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感谢开发商的绿化和街景,沈政宁离开前随便瞥一眼,那画面都优美得像杂志封面。人与人的际遇奇妙不可言,今天的每一步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完全是随机应变,可从达成的结果来看,意外地还不错。   写字楼地库出入口正对着一片未开通的道路,员工们习惯把车停在空地上,道路旁边是一大片没开发的荒地。沈政宁日常不怎么开车上班,今天到得又晚,绕了点路才找到可以停车的空位。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促使他站住脚步,回身望向笼罩在雨雾中的荒草野树。穿过这片荒地,前方便是新柳河左堤,对应地点距离发现叶桐生遗体的排水管大概也就一二百米。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沈政宁在心里提出质疑,警察一定也搜寻过左岸,叶桐生从左岸还是右岸跳河,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他一时没想明白产生这种直觉的缘由,穿过马路走进了写字楼,手机在掌心震了一下。   庄明玘是个充满矛盾和谜团的人,对他来说像是乱糟糟的毛线团,沈政宁被激起了好奇心的同时,也在下意识地克制自己的好奇,以免天性压倒人性、变成令人不快的讨厌鬼。所以他没有在加上微信后立刻跟庄明玘聊天,反而是对方先发了照片过来——雪白的萨摩耶在潮湿的落叶丛中刨坑,尾巴快乐地摇出了残影。   养狗就是无论晴雨风雪都得出门遛,庄明玘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幽怨已经扑面而来。   沈政宁一边打卡一边回复:很可爱。   庄明玘回他:你摸到一手泥就不会这么说了。   沈政宁不由得微笑起来,那惊鸿般的笑意让电梯里的人都忍不住借着镜子多看了他几眼。等电梯停靠在三楼,他走向公司办公区,路过公共茶水间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谈话声:“今天楼里好多穿黑西装的人啊,是讨债公司上门了吗?”   “橘泉有个员工自杀了,今天是葬礼吧。”   “啊?多大年纪啊,为什么自杀啊?”   “不知道,工作压力太大了吧,要么就是精神有问题。”   “小道消息,我一哥儿们说的,那人好像是盗窃公司用户数据,现在事情闹大了,他被抓住小辫子,所以畏罪自杀了。”   “我去,这什么电视剧剧情,真离谱。”   沈政宁倏然一怔,黑夜火花般再度闪现的灵光终于被他抓住了端倪。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在等待电脑开机的片刻里迅速捋清了思路。   叶桐生的死因,在两组不同证人的描述下,发展出了两条不同的推理思路——其中一条是警方采信、叶桐生家人提供佐证的因情绪抑郁而自杀;另一条是没有切实证据、罪魁祸首尚未查清,但在传闻里已经由叶桐生背锅的信息泄露继而畏罪自杀。   前者的逻辑并不完美,沈政宁跟袁航讨论过其中的别扭之处,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从情理上来说更符合后者,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要对叶桐生这个人打上问号——虽然沈政宁并不自诩为正义使者,但他也不想浪费自己的脑细胞,去追究一个也许是费力不讨好的答案。   问题在于,谁能拍着胸脯担保,叶桐生绝对不是一个会辜负自己的专业、出卖自己的良心的人?   手机和电脑同时亮了起来,沈政宁低头解锁,屏幕还停留在他和庄明玘的聊天页面上。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庄明玘发了张新的照片,雪白的萨摩耶鼻尖顶着明黄落叶,由于湿度太大,毛发没有以往那么蓬松,两只前爪踩的到处都是泥,却依然朝着镜头露出比晴日还要明亮的微笑。   沈政宁忽然想到一个被他忽略了的问题:庄明玘有叶桐生的微信吗?   以他对叶桐生过去的了解,他会怎么看待叶桐生最后一条朋友圈?   他目光短暂地停驻在照片中捧起萨摩耶脑袋的那只手上,先前由于衣袖和手表的遮挡,他一直没注意过庄明玘的手腕、。此刻因为动作的缘故,宽松柔软的卫衣袖口滑落少许,露出不常见光的手腕内侧,苍白的皮肤上筋骨凸起,其上横亘着一道两端浅、中间深的暗淡疤痕。   他想了片刻,回复道:后悔了,我不该来上班,应该留下来玩狗的。 第13章 公园   Silver吃掉了沈政宁上贡给它的小零食,与这个每天清晨都要停下来摸它五分钟的人类建立了初步友谊,并主动伸出爪子跟他握了握手,那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来一块。   沈政宁趁机揉它的脑袋,把两只软软弹弹的耳朵揉得趴下去又支棱起来,真诚地夸赞它:“silver,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庄明玘戴着帽子和墨镜,浅灰色长风衣,像个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千年吸血鬼,与周围和乐融融的气氛格格不入,冷淡地偏过头去打了个呵欠,凉嗖嗖地道:“20公斤的‘小’狗。”   沈政宁捂住萨摩耶的耳朵,不让它听见刻薄人类的阴阳怪气:“你半夜做贼去了,困成这样?”   庄明玘若无其事:“没睡好。”   沈政宁挑了下眉梢:“但你好像每天早晨都这么困。”   庄明玘:“那你还问。”   不讲理就是他们这个品种的天性,沈政宁每次都在心中如此自我开解,反正他也不是出来和庄明玘玩的。秋末的天气凉爽晴朗,阳光明媚得晃眼,落在白毛小狗身上像镀了一层金,每个路过的游客都会情不自禁被它分走一刹心神,偶尔会有人主动上前问可不可以摸,庄明玘站在旁边魂游天外,冷艳高贵完全不搭理人,沈政宁只好代行主人职责,一边帮忙捏住狗狗嘴筒子,一边得体地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夸奖和称赞。   上次他说有空把萨摩耶领出来给他玩玩,还以为庄明玘会找个周末清晨遛狗时段顺便让他过把瘾,没想到对方特意发消息约他周末去新柳公园。   这种稍显正式的邀约对他们现在的熟悉程度来说似乎有点为时过早,但关系就是处出来的,在沈政宁帮他分担了大部分社交之后,庄明玘也终于从睡眠不足的低血压状态里缓和过来。他站在几步开外的树荫下,看着在小女孩面前半蹲下身的一人一狗——编着发辫的小女孩笑得像天使,雪团似的萨摩耶温顺地任由她抚摸,以及保持着半跪姿势、沉静安定犹如守护骑士的清俊男人,银杏叶在他们身边簌簌地飘落,那场面有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心软的温柔可爱。   庄明玘把手伸进风衣口袋,摸出了一本巴掌大的手账本,他没有再抬眼看向描绘对象,下笔却毫无滞涩,几乎不加思索就一气呵成,旋即走向阳光下的三人组,取下了活页纸张,将那幅素描画递向小女孩。   小女孩迟疑地仰头看向对她而言高得像树一样、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的怪人,非但没敢伸手接,甚至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沈政宁见状,低低笑了一声,回身半是征求地瞥了庄明玘一眼,小心地避开他的手指接过纸页,把画面亮给小女孩看:“这个叔叔想送给你一幅画,谢谢你喜欢他的狗狗。”   “哇!”小女孩惊呼,大眼睛和萨摩耶一样又黑又亮,“这是我吗?”   庄明玘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桃桃!”   远处的呼唤和西风一起吹过耳稍,名叫桃桃的小女孩利索地回头,朝小路另一头匆匆走来的女人招手:“妈妈!妈妈快来看狗狗!还有叔叔给我画的画!”   “噗。”不知道这句话戳到了沈政宁哪个笑点,他呼噜了一把萨摩耶的狗头,意有所指地小声说,“silver果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庄明玘:“……”   “一眼没看住你就跑没影了!”女人匆匆走过来,手里还举着冒热气的烤肠,克制地低声轻斥,“不是说好了在旁边乖乖等妈妈吗?为什么自己偷偷跑了?”   “妈妈你看!”桃桃扑上去献宝,“这是我和狗狗的画!”   烤肠极具侵略性的香气飘散开来,silver一蹬腿从蹲姿变站姿,蠢蠢欲动地耸动鼻尖。沈政宁眼疾手快拉住了狗绳,对面的女士大概是被吓了一跳,顺手把桃桃揽到了自己身后,客气而不失警惕地朝沈政宁道谢:“小孩子冒冒失失的,打扰你们了,谢谢你们陪她玩。”   在她走过来站住的那一刻,庄明玘就不着痕迹地往沈政宁身后闪了闪身。沈政宁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内向发作,但又不能像东亚家长一样当场把人揪出来按头跟对面问好,只得挺身而出,替这对靠不住的主宠撑起了场面:“不会,您女儿很可爱,狗狗也很喜欢她。”   自带安定气质的沈政宁显然比庄明玘更有亲和力,桃桃妈妈在他温和的视线里缓缓放平了警惕的尖刺,朝他很轻微地笑了笑:“谢谢。”又低头轻声催促女儿,“桃桃,跟哥哥说再见。”   桃桃大声地:“哥哥再见!叔叔再见!狗狗拜拜!”   沈政宁强忍着笑意弯腰对她挥手:“再见。”   等母女俩走远了,他终于不再克制,在庄明玘阴恻恻的目光里笑倒在萨摩耶身上:“噗,对不起哈哈哈……”   萨摩耶无辜歪头,朝主人投来不明所以但明媚照人的微笑。   庄明玘:“……”   “适可而止。”每个字都带着一丝丝磨牙声,他冷冷地道:“小沈,不然我就要没收你的狗了。”   “对方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她的女儿确实应该叫叔叔。人家妈妈大概是出于职业习惯的客套。”   由于庄明玘不自然的回避,沈政宁格外关注了一下对面的女士:年龄在25到30岁之间,身材清瘦,头发栗色微卷,穿着牛仔裤和休闲外套,平底鞋,背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可能是单身带孩子的美容从业者。   “等一下。”庄明玘叫停,“我是不是漏听了哪一段,你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此刻两人已经同那对母女告别,牵着萨摩耶在河边步道上闲逛,枝叶缝隙落下的碎金影影绰绰地映在肩头,萨摩耶甩着尾巴在前方小跑,气氛安闲静谧,他们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对真正的好朋友。   沈政宁在对待一些不那么重要的问题时,会有学霸跳步骤的通病,他懒洋洋地眯起眼,享受微风拂过脸颊:“过程不重要,很啰嗦,有结论就够了。”   庄明玘透过墨镜边缘瞥他一眼,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朗诵道:“请大发慈悲地明示我等凡人吧,福尔摩斯先生。”   沈政宁:“……别这么叫我,好丢人。”   “只是我的猜测,不保证准确率。”他习惯性地先叠盾,随后才解释道,“她很注重外在形象,头发烫染过,习惯化妆,但脸颊两边有口罩的勒痕,说明工作环境有外形和卫生要求;做了美甲,却修剪得很短,非常整齐,可见是手工工作,不能留长指甲;指甲颜色是不太常见的深蓝色,说明职业比较自由;背的帆布包角落有培训机构‘Olivia Beauty’的落款,所以推测她在美容行业工作,进一步推断她的职业习惯是会把客人称呼得比较年轻。”   庄明玘仗着墨镜挡脸,毫不掩饰眼里的莫名敬畏:“那单身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很感兴趣?”沈政宁问。   庄明玘立刻扭头:“没有。”   沈政宁怀疑地睨了他一眼,忍不住自我吐槽:“在背后议论这种事好没品。”   庄明玘虽然经常不理人,但对于某些刺探目光相当敏感,立刻义正辞严地声明:“别想歪了,我没有任何意思,只是好奇。”   沈政宁“哼”地笑了,语调懒散地调侃他:“你认识她,却不敢相认,给人家女儿送画,还对人家的情感状况那么好奇……很难不让人想歪吧。”   庄明玘:“你这个人真的是……”   “很可怕?”   “如果你是指敏锐程度的话。”庄明玘说,“我现在开始好奇,究竟什么人才能在你面前滴水不漏了。”   “人本身就是信息的集合,区别只在于能读到多少。”沈政宁说,“就比如她手上的戒指,你应该也看到了,你觉得那代表什么?”   庄明玘思索了一下:“克劳迪amore系列18K金指环,单钻,不太好分辨是不是正版。”   沈政宁勾起了唇角,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的职业病也挺明显的。”   庄明玘微怔:“我似乎还没提起过我的工作?”   “人是信息的集合,”沈政宁说,“海量信息的集合是互联网啊。”   庄明玘:“……失算了。”   “塔维涅杰出的青年珠宝设计师,你的照片就挂在他们官网上,很难搜不到。”   没等庄明玘应激炸毛,沈政宁话锋一转,把这件事轻轻地放下了:“说回刚才的话题,那个戒指是素金指环,内侧有明显划痕,可见带了很久。既然她有戴戒指的习惯,又明显结过婚有孩子,戒指却没戴在无名指上,很有可能是单身。”   庄明玘被他牵走了思路:“也许只是戒指买大了?或者她就是不爱在无名指上戴戒指?”   “那个戒指是真金,还是你说的品牌戒指,她不至于选一个不合适的号码。”沈政宁说,“另外她对陌生男人的态度很警惕,先保护孩子,另一只手立刻往口袋里摸,那个东西是圆筒状,我不是很想知道它具体威力有多强。”   啪啪。   庄明玘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给他鼓了两下掌。   “所以呢,”沈政宁循循善诱,“她怕你情有可原,你为什么怕她?”   庄明玘陷入沉默,当他试图逃避什么的时候,那种全身上下写满拒绝的气场其实非常好辨认,沈政宁甚至能看出他的大脑正在疯狂运转搜寻借口,最后他干巴巴地答道:“因为我有社交恐惧症。”   沈政宁:?   庄明玘:“不行吗?”   沈政宁:“你知道如果我想让你难受,甚至不用动手打你,只需要碰你两下就可以吗?”   庄明玘:“……” 第14章 童年   不夸张地说,庄明玘算是送了个最大的把柄落在沈政宁手里,他是个没人招惹尚且要随机生闷气两小时的性格,然而此刻竟奇迹般地没有被逆毛撸炸。   他和沈政宁依然说不上非常熟,但却在寥寥几次接触中培养出了微妙的信任感——他想起沈政宁刚才接过画纸时小心避开他手指的动作,近乎直觉地相信这个人非但不会伤害他,甚至还会非常谨慎地避开可能触发他创伤的细节。   “我以前认识她,不过也仅限于互相知道,不算很熟。”庄明玘吝惜地给出了隐晦含糊的答案,“她见到我的话,也许会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所以还是装作不认识比较好。”   沈政宁迎着日光眯起眼,静了片刻,忽然问道:“她和叶桐生一样,也是你高中时期的朋友?”   沈政宁话音落地那一瞬间,庄明玘全身鸡皮疙瘩集体炸开,仿佛有人照着的后脑勺来了个全垒打,险些令他魂飞天外:“你怎么知道的?!”   他很少表现出这么剧烈的情绪,沈政宁连忙澄清:“我瞎猜的,瞎猜的。”   庄明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微微偏过头去,虽然表情被遮住大半,但他就差在墨镜上写上“我要闹了”四个大字。沈政宁心想谁要哄你啊,一边低声下气及时转移话题:“前面有露天咖啡店,要不要过去坐一会儿,顺便喝杯咖啡?”   片刻后,沈政宁端回来的温热甜美的榛果拿铁终于熨平了庄明玘持续了足足五分钟的小猫撇嘴,他这个习惯于动脑子的人却喝着不加糖的热拿铁,一手在萨摩耶脑袋上轻轻地揉着,为了让小狗有参与感,顺手也给它喂了点小零食。   “你既然这么喜欢萨摩耶,为什么不自己养一只?”   庄明玘摘了墨镜,露出剔透的琥珀色眼眸,他的确是睡眠不足,眼底晕开了明显的青黑,显得眼窝更深,有些楚楚动人的憔悴。   沈政宁擅长分析他人,却很少剖析自己,倒也不是他故意避讳,只不过在通常的对话语境中,由于他经常占据分析者的位置,听众往往会下意识随着他的引导,将注意力全部投向被分析的对象,继而忽略分析者本身的存在。   但庄明玘此刻的神色很认真,眼神里隐隐约约透露出“轮到你了”的威逼意味,他这种习惯站在一旁暗中观察人类的性格会主动追问的情况还挺少见的,好像警惕心超强的猫从衣柜顶上跳下来试探性地靠近。   社交规则之一是“有来有往”,他从庄明玘身上得到了一些或深或浅的信息,虽然并不完全出于当事人的自愿,不过他此刻明确表现出了“想要了解”的意愿,沈政宁也用堪称坦率的态度接纳了他的试探,宽容地对他敞开了一部分领地。   他喝了口咖啡,慢悠悠地回答:“小时候,我爷爷曾经送过我一只小白狗,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它是萨摩耶,只是觉得它非常可爱,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去看它。”   小狗和小孩是天生的好朋友,它很快就学会了坐下、握手、作揖的指令,会用湿漉漉的鼻尖触碰他的掌心,主动把头伸到他膝盖上求抚摸。   沈政宁给鱼盐巫它起了名字叫“咪咪”。   庄明玘捧着咖啡杯,脑袋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不是很懂你的逻辑。”   沈政宁试图共情年少时的自己:“它和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的那些潦草野狗不一样,太精致了,像玩具小狗,所以起了个读起来更……呃,毛茸茸一点的名字吧。”   少年人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又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所有的爱和关注,热烈地喜欢着他的小狗,直到某一天傍晚放学回到家,沈政宁没有看到已经习惯准点在门口等待他的咪咪。   沈政宁连校服都来不及换,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焦急地问他妈妈:“咪咪呢?”   他已经记不清妈妈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唯独记得那天黄昏屋中沉凝的暮色,像粘稠水泥一样从天花板上漫灌进来,白墙上倒映着血红的夕阳,他妈妈语气不太好:“送回你爷爷家了。今天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月考成绩掉出了年级前五十,物理考砸了,你这段时间太松散了,精力都没放在学习上……”   沈政宁心里咯噔一下,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了他的心脏,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表态挽回:“妈妈,我下次一定好好考,你先把咪咪接回来行吗?”   “不行,”他妈妈一口否决,“玩物丧志,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别的都免谈。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期末了,你要是还这么吊儿郎当的,今年这个年我是没脸过了,自己长点心吧。”   妈妈的心情似乎很差,沈政宁被训得蔫蔫的,耷拉着肩膀回房间去写作业。他没有试图通过顶撞家长或者发脾气大闹来争取要回自己的宠物,甚至都没有再多恳求几句,心想只能等到周末去爷爷家时再去看小狗了。   沈政宁不是个叛逆的小孩,由于父亲早逝的缘故,在所有亲人的耳提面命下,他已经把“体谅母亲的不容易”刻进天性,当成了不可违逆的金科玉律。   周末在他的千思万盼中姗姗来迟,沈政宁在兜里揣了两根咪咪喜欢的火腿肠,兴冲冲地跑到爷爷家,甚至来不及和爷爷奶奶问好,先一头热地问:“咪咪呢?”   爷爷开门迎接他的热切笑容僵住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试图转移话题:“政宁来了,快进来,外面冷不冷?最近学习挺累的吧?”   “爷爷,我的小狗呢?”   在沈政宁年纪还小、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敏锐比其他人要强上那么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本能地察觉到了对方的躲闪,并表现出了格外执着的态度:“我妈说她把咪咪送到爷爷家了,咪咪在哪儿呢?”   “政宁啊,来来来进来说,别在门口站着。”爷爷把他拉进家门,好言好语地劝慰他,“是这么回事,你妈妈说你最近因为养狗成绩下降了,她不想让你为这些玩意儿分心。再说你妈妈工作忙,光照顾你就挺费劲了,哪有时间伺候小狗?”   “我知道,爷爷。”沈政宁说,“咪咪先放爷爷家养着,我会每周过来看它,等我考完放寒假,我再把它带回去养,不用我妈操心。”   爷爷条件反射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可那里并没有一只小白狗颠颠地跑出来迎接:“我已经把它送人了。不就是一只狗嘛,你现在还是学生,不适合养狗,等你考上大学,爷爷再给你买只新的,行不?”   热胀酸意猛地冲上喉头,某一瞬间他真想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凭什么,但沈政宁再一次死死忍住了。他从小被人教育哭是软弱可耻且无用的,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动脑子:“什么时候送的?送给谁了?”   “送给……”爷爷见他竟然没闹,看起来还挺冷静的,似乎对小狗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本来想随便说个邻居熟人糊弄他的谎话在嘴边拐了个弯,变成了实情,“前天你刘爷爷家二小子海城过来送菜,看见咪咪了,他说这小狗是品种犬,叫什么萨什么的,在市场上能卖点钱,我就让他给五百块钱抱走了。”   五百块。   对沈政宁来说是把从小到大存下来全部的零花钱都凑在一起勉强能够的数字。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只要能找到咪咪,他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把小狗接回来,他可以跟妈妈做好保证,不占用学习时间、不浪费她的精力……   行动计划在脑海里迅速成型,沈政宁不记得自己怎么强行保持着和往常一样的态度跟爷爷告别,关门后他拔腿冲出了单元楼,循着记忆敲开了刘爷爷家门,问到了刘海城的所在,又根据刘海城的描述跨越了半个城区,去寻找买下咪咪的那户人家——他心无旁骛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宛如奔波于古战场的希腊士兵,跨过重重艰难险阻,只为抵达他梦寐以求的雅典。   然而刘海城给他的买家信息非常模糊,终点范围被他锁定在某小区。在他挨家挨户地排查了一栋楼之后,晚上九点,先一步找到沈政宁的是他妈妈、他的班主任和他爸生前的同事。   他妈妈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记脆响的耳光,眼泪和质问同时喷涌而出:“为了一条破狗,你连家都不回、连你妈都不顾了是吗?!”   沈政宁被扇得一个趔趄,同行的警察赶紧上来拉开母子二人,有许多人在一旁劝他,嘈杂声音混着耳鸣忽高忽低地锤着他的神经——“你一个小孩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妈都要担心疯了。”“家里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有个磕磕碰碰,你妈得多心疼?”“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懂事起来,主动照顾妈妈,可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快去,”有人推搡着他,“去跟你妈道歉。”   沈政宁在茫然泪眼里看向远处一排排高楼灯火,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被自责愧疚炙烤着,和脸上的巴掌印一起火辣辣地灼痛;另一部分则高高漂浮在半空,没有眼泪,只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哀。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咪咪了——它或许就藏在某一扇窗户后,两只黑玻璃珠似的圆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可他再也不会去找它了。   “对不起……妈妈。”   在这毫无道理、没有意义的二选一里,是他最终选择了放弃自己的小狗。   长大后的沈政宁依然最喜欢萨摩耶,有钱有精力却始终没有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这并非是出于怨怼,也不是不肯原谅,相反他很能理解他妈妈的痛苦挣扎。但人和人的痛苦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他只是无法释怀,并且软弱地选择了逃避——不去开始就不会有分离,永远也不必面临任何取舍问题。   Silver依偎在他的腿边,蹭得他裤脚上都是白色狗毛,但只要看着它懵懂澄澈的黑眼睛,就会有种被依赖着、被信任着的幸福感。   庄明玘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明明非常安全的问题竟然引出了沈政宁的伤痛往事,仿佛一竿子下去钓上了鳄鱼,一霎有点不知所措。   “原来是这样,”他干巴巴地说,“抱歉,好像不小心触及了你的童年创伤。”   沈政宁恶趣味地欣赏片刻他被吓住的表情,旋即轻松地勾起了唇角:“没关系,这里是东亚,哪有什么创伤,只能说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大家都一样。” 第15章 小狗   庄明玘可能是没有理解他在玩梗,也可能是听出了他隐而不发的暗示,又或许二者皆有但就是不想正面回应,他只是按照字面意义回应道:“网上有人过分享在国外寻求心理咨询的经历,他向咨询师倾诉了一些……所谓‘童年回忆’,最后把对面的咨询师聊哭了。”   沈政宁微笑的弧度没有一丝动摇,简直可以说是执迷不悟:“小孩子往往把一时感受看得太重,对于失败的记忆更加深刻,其实事与愿违才是人生常态。”   庄明玘抬起眼皮,不赞成地轻轻睨了他一眼:“常态不等于不痛苦,把一切苦难都归咎于自己不够坚强,你至今没被PUA真是不可思议。”   沈政宁不置可否,适时地把话题拉回了安全区域:“你呢,怎么想到要养狗的?”   庄明玘朝silver招了招手,雪白蓬松的萨摩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灵活地扑到他腿边撒娇。他揉狗的动作带着主人特有的大开大合,毛量惊人的silver被他搓得五官乱飞,依然脾气超级好地仰着脸任他揉圆搓扁:“我遇见silver的时候,它也还是只小狗,住在伦敦街头的垃圾堆里,毛是灰色的,一点都不可爱,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只大老鼠。”   下着雨的伦敦是一块冰冷的、雾蒙蒙的烟灰色水晶,街上行人举着伞匆匆走过,雨声车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变成一种轻噪的背景音。他在肮脏背光的巷子里吐得天昏地暗,完全绞空的胃里却只能挤出一点酸水。生理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绝望将灵魂挤出了躯壳,只能孤伶伶地漂浮在高空,俯瞰着这个犹如濒死虫豸一般的狼狈男人。   雨水浇得面部神经失去知觉,耳边全是鼓膜充血的嗡鸣,恍惚中庄明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裤脚,低头一看,是一团木瓜那么大的灰黑色不明生物。   他的第一反应——真应该感谢上天他居然还有反应——是该不会世界末日终于降临,变异从老鼠当街咬人开始,随后他抬脚将那玩意儿往外拨了拨,不明生物被他拨得四脚朝天,在泥水里打了个滚,仰起头朝他奶声奶气地“嗷嗷”了两声。   是狗啊。   庄明玘紧悬的心放松下来,情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岔略有缓和,他伸进风衣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块锡纸包的巧克力,随手拆了半截丢给流浪狗。   小狗好奇地凑过去低头嗅闻,庄明玘随手将掩着嘴的手帕丢开,透过水雾模糊的眼睫注视着它的动作,浆糊一样的脑子后知后觉地转动起来,突然想到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冷知识——狗好像不能吃巧克力,会死。   他心里一突,赶紧蹲下身去狗嘴里扒拉还没来得及舔的半块巧克力,甩手将它远远地抛到了巷子深处。这一串动作实在有点难为他此刻虚弱得仿佛纸糊的身子骨,庄明玘眼前黑了一阵,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还单手按着狗的脑袋。   倘若这是常年流浪街头的恶狗,庄明玘这么操作就是邀请它在自己手上开饭,但万幸他遇见的是一只连叫都不怎么会叫的小奶狗,被抢了吃的也只会无助地嘤嘤两声,黑眼睛里蒙着一层委屈的水光,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再蓬松可爱的生物被水浇了也会变成大眼外星怪兽,遑论一只本来就不可爱的小脏狗,但庄明玘一下子被它这个动作冻在了原地。   那触感温热、真实而轻微,却不亚于蝴蝶振翅掀起太平洋上的风暴,那是不会引起他应激的、来自另一个活生生的灵魂的触碰。   沉重地压在命运之上,名为“不可触碰”的诅咒,似乎被这只从天而降的生灵撬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犹如奇迹。   冰冷的灰色水晶轰然破碎,悬浮在半空的灵魂呼啸着回归躯壳,长久失灵的感官拼命抓住这世上一切声色味触,填满了他空荡荡的漏风胸膛。   “可以跟我走吗?”   被人群放逐的游魂摊开苍白的手,做出了邀请的姿势,认真地对小狗发问:“我们一起走吧,好吗?”   小狗不明所以,抽动着鼻子绕着他的手转圈。庄明玘一把捞起它,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脚步虚浮而目标明确地走向了巷口的一线天光。   关于自己的部分他没有提及太多,庄明玘在晴朗干爽的阳光下轻抚狗头,感慨道:“一开始我以为它是博美或者银狐之类的小型犬,但宠物医生说它是萨摩耶,以后会长得很大。”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越长越大,从两根手指就能拎起来,到两只手才能扛起来……”   大棉花团突然疯狂甩头,细白狗毛如风吹蒲公英,在清透日光中纷纷而落,两人同时:“阿嚏!”   “噗!”   “哈哈……”   他们同时放松了肩膀,倚进了藤编圈椅深处。无法宣之于口又无法释怀的苦痛、曾经茕茕独行的孤寂岁月……过往经历刻下的伤痛永远无法彻底消除,但幸运的话,他们偶尔也会在人生的某一刻感到治愈。   他们就是靠着这些砂糖一样细碎的瞬间,才能勉强咽下生活这杯苦水,而不是被它彻底淹没。   沈政宁不期然地想起叶桐生——在逝水中沉浮的灵魂,对他来说是解脱吗?   “你加过叶桐生的微信吗?”   “嗯?”庄明玘轻微茫然一瞬,“没有,怎么了?”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冒犯,但我并不是出于八卦看乐子的心态,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先道歉。”沈政宁说,“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叶桐生自杀这件事?”   确实有那么一刹那,在叶桐生葬礼上被激发的戾气再度凶狠地掠过他心头,但他旋即意识到这股邪火并不该冲着沈政宁发泄,好奇心是无辜的,而他们也还没有熟到能剖心相对、把阴暗面合盘托出的程度。   猫又跳回了衣柜上。明明谁也没有动,彼此间却忽然拉开了距离,庄明玘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之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政宁翻转手机,将屏幕对着他:“你看过他这条朋友圈吗?”   日光下庄明玘的瞳仁浅得发亮,有种无机质一样的冰凉清透,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就连沈政宁也无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他此刻的心情:“这是叶桐生发的?”   沈政宁:“准确的说,是叶桐生这个账号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就在他去世的当晚。”   庄明玘抬眸与他对视数秒:“你想问我,他在向谁说对不起?”   事实证明他完全读得懂沈政宁九曲十八弯的暗示,大部分时间只是故意装听不见。   沈政宁做了个“请说”的手势,庄明玘却依旧没有正面作答:“警察把这条消息当成了证据?”   “是。”沈政宁说,“他的家庭关系紧张,有抑郁症病史,在离世前发布疑似遗言的消息,这些线索串连成因果线,推导出了他自杀的结论。”   “你和警察是合作关系?”庄明玘问,“还是说你和叶桐生有特别的关系,才对这件案子这么上心?”   “很遗憾,都不是。”沈政宁相当耐心地回答了他有些咄咄逼人的问题,“我和叶桐生只是普通同事,谈不上什么交情,勉勉强强算是个参与询问的证人;至于警方办案,我当然无权干涉,坦白来讲,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所以设法从各种渠道了解一些信息。没有官方参与,只是个人行为而已。”   庄明玘在“多管闲事”和“吃饱撑的”之间,选择了比较客气的说法:“你很有做侦探的潜质。”   沈政宁笑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你不了解他的过去,和他不是朋友,不涉及任何私人感情,只是因为‘逻辑不通顺’这么简单的理由,就会调动起自己的嗅觉,做出追查的行动,甚至处心积虑地来试探我这个知情人。”庄明玘不客气地评价道,“你不喜欢别人叫你福尔摩斯,那这应该不算夸奖。”   “我不喜欢被叫‘福尔摩斯’是因为我离福尔摩斯有十万八千里,过度夸张等于讽刺,只会提醒我有多么不自量力。”沈政宁坦然承认,“另外我并不是试探你,而是在寻求知情人的帮助和验证。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如果这个问题让你觉得冒犯,那么我道歉。”   虽然场景完全不对,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庄明玘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沈政宁:“?那你报警吧。”   “……”   庄明玘淡淡地横了他一眼,没什么威慑力,明明自己玩梗还要责怪别人不严肃,再一次验证了沈政宁对他们这个品种的精准判断:“你没有否认‘处心积虑’,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沈政宁心想我为了摸狗每天早起五分钟怎么不算一种心机深沉呢,嘴上却道:“如果你是指‘认真对待’的话,那我的确没必要否认。”   猝不及防的直球把庄明玘打没了动静,少顷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萨摩耶软软弹弹的耳朵,藉由这个动作获得了某种决心:“他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可以理解,包括……放弃生命,唯独这句‘遗言’我不能理解——因为他绝不会对那两人说‘对不起’。” 第16章 选择   他做好了迎接尖锐质疑的准备——其实客观地说沈政宁是个兼具理智和圆融的人,他的提问都很普通,基本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情感倾向,但由于庄明玘潜意识里的抗拒,再温和的问题也长着毒刺,所以他先竖起了高高的心理防线,好像这样就能在被戳到痛处时少疼一点似的。   然而沈政宁一生挚爱剑走偏锋、永远不按套路出牌:“你说的这个‘选择’里,包括违法犯罪吗?”   庄明玘迷惑:“什么?”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我们先假设这个‘对不起’就是出自叶桐生本人,据此推断他是因为愧疚而轻生,这动机还算说得过去。”沈政宁说,“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叶桐生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极端到令他觉得唯有一死方可偿还呢?”   在无比漫长的一秒寂静后,庄明玘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你还有其他线索?”   沈政宁言简意赅地说:“他也许牵涉我们公司软件的客户信息泄露事件。”   “怀疑他是泄露信息的幕后黑手吗?”这个选项似乎从来没出现在庄明玘的思考范围里,太过离谱以至于他分不出余暇来生气,“怎么说呢……”   “我不敢保证我完全了解叶桐生这个人,但他应该能分得清是非黑白,具有普遍意义上的正义感……我记得他还挺喜欢福尔摩斯的,8月份我们在伦敦见过一面,他提到过要去参观福尔摩斯博物馆。”   沈政宁没有接话,但那委婉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喜欢侦探并不能证明一个人的道德高尚,希特勒还曾经雅好绘画艺术呢。   “的确,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取决于命运下手轻重。”庄明玘轻轻叹息,“我没有办法向你保证叶桐生绝对清白,倒不如说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是无辜的。”   沈政宁微微侧目,如果警惕可以具象化为尖刺,庄明玘完全就是一个行走的海胆,他能给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与叶桐生之间的深刻牵绊可见一斑。   “如果他最终变成了恶龙……”   人与人是独立的个体,他们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彼此命运并不相连,谁也不会成为谁的谶语。   可明知如此、即便如此——   “我可能会很难过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依然没有多少波澜,好像那“难过”不过是一句礼貌的寒暄,并不指望任何人放在心上,连他自己也没太当真。   萨摩耶若有所感地支棱起耳朵,庄明玘膝上忽然一沉,silver扒着他的腿,强行挤进藤椅和身体形成的狭小缝隙,嘤嘤地一脑袋扎进了他怀里。   庄明玘搂着大棉花团子揉了揉,忽而抬眼看向若有所思的沈政宁,没头没尾但很笃定地说:“他不依靠任何外物坚持到今天,至少比我更勇敢。”   “嗯。”沈政宁点了个头,像是真的听进去了,没有就这句话提出任何追问和质疑:“8月份你们在英国见面时,他说过什么特别的、或者让你觉得奇怪的话吗?”   庄明玘神情一动,这微妙的一霎并没有逃过沈政宁的眼睛,他了然道:“看样子是有了。”   “没有。”庄明玘用“你好烦”的眼神扫他,“朋友叙旧而已,我们好几年没见了。”   “而你为了‘好几年没见’的旧友,专程回国参加葬礼,还有在国内长居的打算?”   “……算了,懒得问了。”庄明玘眼神逐渐失去光彩,语调也拖起了懒散的尾音,“反正他没有任何仇恨社会的言论,也没有表现出轻生厌世的倾向,甚至还关心过我的精神状态。”   “时隔多年,他忽然联系你的契机是什么?”   “因为顺路。”   眼见庄明玘耐心告罄,沈政宁大概摸清了他的一点习性,知道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也只会破罐子破摔已读乱回,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很有眼力见地结束了话题:“歇够了吗?趁着天气好,再走一走吧。”   这趟秋游的收获还算可观,虽然充满了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和主观推断。   庄明玘像守护珍宝的巨龙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个经年久远的秘密,他用尾巴圈住了自己、叶桐生、或许还有那位在公园偶遇的女士。他能给出的信息不多,但沈政宁又不是警察,必须形成完整证据链才能送检,眼下掌握的逻辑漏洞和知情人的态度足够他给路线一打上×:原生家庭的矛盾未必是叶桐生死亡的主要原因。   大大小小的谜团如成群水母浮现在他脑海里,沈政宁有意略过了最大最明亮的一个。出于较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和微弱的人道主义关怀,他现在还不想毫无准备地挑衅庄明玘的逆鳞,转而伸向了另一个距他最近、朦胧模糊的可能。   沈政宁从微信通讯录里翻出了某个已离职的前同事的名字,手指微动,飞快地发了条微信:邵哥,近期方便见个面吗?有点事想当面聊一聊。   工作日午休时间,邵吉星坐在距办公楼不远处名为“GENTIAN”的西餐厅里。   这还是他入职数月以来第一次踏进这家餐厅,“GENTIAN”有着与其不菲租金相匹配的价格和口味,虽然离他的工作地点很近且评价很高,但除非是重要日子,否则他不会选这么“华而不实”的餐厅,而在那些需要认真对待的时刻里,他也不想一转头就看见每天拉磨的写字楼。   但坐在光线稍暗、优雅清静的餐桌边,哪怕他坚持认为“男人的浪漫是在大排档喝酒撸串”,金钱堆出来的氛围感还是稍稍打动了他的虚荣心,被体面对待的愉快令他在和对面客人交谈时口吻充满耐心:“现在工作是不好找,但你是名校出身,又有项目经验,还这么年轻。咱们不说比前司职位高,起码待遇更好的那是一抓一大把。你要是看得上我们公司,回头发个简历,我帮你内推。”   “谢谢邵哥,”沈政宁谦和的微笑里有一丝逼真的犹豫,“我也正考虑,还没下定决心。在舒适圈里待的太久,有时候没点外力推一把,很难逼自己跳出来。”   邵吉星作为过来人,感同身受地笑了起来:“那确实,要是这会儿喜提n+1大礼包,那真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   “邵哥当时果断辞职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我看你现在比之前过的舒心多了。”沈政宁扫了一眼他放在桌面的新手机,轻声感叹,“公司现在发展势头不如前几年,马上年底了,又开始有人传言今年效益不好、发不出年终,再加上出了叶桐生那事,大家心里都有点毛毛的。”   “唉,老叶啊。”邵吉星喝了口咖啡,在醇厚的苦意里咂了咂嘴,唏嘘道,“当初他要是干脆点辞职跳槽,说不定就没有后来这些破事了……哎,说白了都是命。”   “叶桐生跟家里闹矛盾,加上他有抑郁症,最后精神崩溃自杀了,我听家属说这是警方的调查结论,要是跟工作有哪怕一丁点关系,家属还不得跑到公司闹个天翻地覆?”沈政宁故作反驳,好勾引他继续说下去,“公司里私底下有些小道消息,说他是畏罪自杀,这就纯属造谣了。不过这事到现在也没查出个子丑卯寅来,领导也不管,反而越传越像真的。”   邵吉星面色几变,心里打鼓又实在难以遏制分享欲,再三犹豫之后,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他死的时机太赶巧了,屎盆子往他头上扣最安全,是真是假,谁说得准呢。”   “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吗?”沈政宁好奇,“他是替谁背了黑锅?”   “这咱们可不敢乱说,没凭没据的事,当初自查本来也没查出泄密漏洞。”邵吉星语焉不详,“不过你想想,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们再往死里查,万一人家就住你家里呢,对吧?GM都下场了我们还玩什么。”   沈政宁吃了一惊:“你们后来没再继续查下去,是因为……?”   邵吉星意味深长地说:“要不我怎么说叶桐生应该跟我一起辞职。我和老徐背了个小锅,不也没影响什么吗,好歹顺顺当当地跑路了,就老叶非不信邪。你别看现在他人没了,别人拿他顶锅,要是他还活着,就他那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能给天捅个窟窿出来。”   沈政宁:“所以叶桐生不是那个内鬼。”   “他要是没有这点基本的职业道德还干什么网安,直接当黑客不是来钱更快。”邵吉星一气干掉了杯底冷透的咖啡,说出来的话不由自主带着点冷峻的意味,“他是抓鬼的人,但钟馗再横,碰到阎王爷,那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谁也没办法。”   沈政宁第一次没有妥帖流利地接上他的话题,陷入了一段漫长得稍显突兀的沉默。   他在脑海里飞快地串连前因后果、提炼已知信息,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做出任何道德评价。   邵吉星的暗示几乎等同于明说,信息安全部查到、或者说差一点就查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但是公司高层有人把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部里两名骨干主动提出离职,背上了“办事不力”的锅,得以从整件事中丝滑抽身,并且作为回报,得到了比原来更好的职位。   剩下一个势单力薄的叶桐生,不管他是否愿意屈服,整个信安部都被一刀切,他没有羽翼、人微言轻,无论如何挣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更别说还有现实层面的压力,叶桐生孤身一人漂泊在外,背后毫无家庭支持,一旦得罪公司丢了工作,“重新开始”对成年人而言不亚于梅开二度的生长期。   人生选择看似很多,但绝大多数人做决策时,面前勉强可以走得下去的路,往往只有一条而已。   “倒卖公民信息……是违法的。”   这是他踌躇了半天才挤出来的一句话,那语气软弱无力到连沈政宁自己都觉得可笑。可能是底气太虚,邵吉星甚至没有被他惹恼,只是干笑一声,以掩饰微妙的尴尬:“大家都要吃饭……况且这不是也没出什么事嘛。”   【对不起】   那条孤零零的、充满不祥意味的朋友圈不期然浮现在沈政宁心中。   是在向谁说呢? 第17章 童话   “让你不听话!让你跑……服不服?服不服!说!知道错了吗?!”   “你凭什么打我!……我不服!我就是不服!”   庄明玘牵着狗游荡在小区的林荫步道上,晨光熹微,秋风渐冷,吹在裸/露的皮肤上有种针扎一样细微的刺骨寒意。昨天深夜的一通电话使他本就不怎么样的情绪雪上加霜,天快亮时才勉强入睡,睡着了又是噩梦,梦里高高低低的喊声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不去,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像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折磨。   如果能够从精神和生理的双重折磨中解脱,现在让他去跳个河他也愿意。   Silver突然汪汪地叫起来,庄明玘迷迷瞪瞪地被它牵着走,一抬头才发现面前停着几个同样出来遛狗的住户,silver跟一只柯基互相呲牙以示友好,前方一只西高地的主人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   整条街上回荡着人语狗吠,简直是沸反盈天,庄明玘被吵得脑袋嗡嗡响,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了,用力拉了一把牵引绳:“silver!”   然而区区纸片人岂是20公斤萨摩耶的对手,silver高高兴兴地朝前方猛扑,庄明玘像风筝一样无助地原地起飞,差点一个跟头栽进树坑里。   “吵什么呢?”   七点三十五分,普通路过的救星犹如神兵天降,庄明玘勉强扶着树干站稳,把牵引绳交给沈政宁,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它怎么那么爱凑热闹……从小在英国长大听得懂在吵什么吗?”   沈政宁觑着他的脸色:“又低血糖了吧?”他单手牵着萨摩耶,另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手。”   庄明玘摊开手掌,两粒红豆奶糖从半空落进掌心。   那种隔着毛玻璃看世界的不真实感随着血糖回升逐渐淡褪,幻觉中的杂音和现实世界的喧闹中间出现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庄明玘含着糖看沈政宁蹲下身和silver打招呼,仗着个子高,他轻松地越过众人头顶,看清了前面正在吵架的另一位主角——一个四五十岁、穿着清洁工制服的干瘦男人。   “我前脚刚扫完这条街,你们家狗后脚就给我刨一地树叶子,我骂它骂错了吗?”他像是积怨已久,借着由头一泄怒气,“你们这些养狗的自己不收拾,还惯着这些玩意儿四处撒野,没有一点公德心,还不让人说了?谁不讲理谁自己心里清楚!”   西高地的主人是位中年女士,毫不畏怯地高声顶了回去:“我告诉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凭什么说是我们家狗刨的?你有证据吗?调监控了吗?自己的活干不好,拿狗来撒气算什么本事?!”   “睁着眼说瞎话,脸都不要了!瞪大你那眼珠子看看,你们家狗还在那刨呢!”   男声高亢女声尖利,两边越吵火气越大,庄明玘嫌烦,刚想招呼沈政宁换条路,谁知半蹲着逗狗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起身,左右环顾了一周,忽然开腔搭话:“你是说这些装树叶的黑塑料袋吗?应该不是狗咬的。”   他的声音不算高,质感和力度却十分鲜明,轻易地穿透人群打断了争吵,将交战双方以及围观群众的目光吸引过来,霎时变成了人群注目的焦点。   庄明玘在他背后意味不明地啧一声。   路旁的梧桐已经凋落大半,为了路面整洁、防范火灾,小区物业安排了清洁工清扫落叶,用黑色的大垃圾袋盛装,暂时堆放在树坑里等着清洁车统一收走。   这事沈政宁昨天晚上就注意到了,今早他一路走来,看见每个树坑里的垃圾袋上都裂开了大大小小的口子,金红树叶从破口里涌出来,像死灰的石头中流淌出灿烂滚烫的岩浆。   清洁工乜斜着眼,对着他发出响亮一嗤:“你们养狗的都是一条心……”   句子的后半截和冷笑一起哽在了喉咙里,因为站在人群外、斜倚着梧桐树的高挑峻拔的男人忽然撩起眼皮,朝他投来了警告意味浓重的冰冷注视。   “被一个眼神吓住”在他的观念里本应当是非常小众的一件事,但事实是本能比意识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时心脏已经快跳到嗓子眼了——那根本不是基于理智的判断,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地位权势之类的理由而退让,而是正常人遇到杀人犯眼神时趋利避害的天性使然。   沈政宁并没有理会他突兀的噤声,他专注的时候有种“视万物为狗叫”的淡漠,伸手指着旁边树坑里的另一袋落叶:“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不光是这条路,小区里放置的落叶垃圾袋大部分都有裂口,而且都是竖直形状,边缘整齐,像是用小刀划开的。如果是小狗用牙咬或用爪子挠破的话,塑料袋上至少应该有被撕扯的痕迹,不会这么整齐。”   一边牵着两只柯基的女士帮腔:“就是,而且谁家狗会闲着没事把所有的袋子都咬一遍。”   清洁工强迫自己忘记刚才受到的惊吓,梗着脖子继续质疑:“不是狗咬的那还能是谁?你说是用刀割破的,谁会干这种恶作剧?”   “我说的是‘像用刀划破’,不是‘是用刀划破’。”沈政宁彬彬有礼地纠正他的用词,弯腰从地下拾起一片叶子,犹如站在舞台中心的魔术师,像众人展示它的硬度,“干枯的叶子看似一碰就碎,但对于软包装而言还是相当锋利的。你们把大量树叶塞进垃圾袋里,再紧紧系住袋子,干叶子的边角顶在紧绷的塑料袋上,就像锥子一样,很容易就能把垃圾袋戳破。”   他拨弄了一下垃圾袋的碎片,发出“沙沙”的声音:“另外入秋后昼夜温差变大,白天黑色垃圾袋吸收热量,加速水分蒸发,叶子变得更加干硬;而夜间气温下降,塑料材质变硬发脆,垃圾袋的延展性变差,两相叠加,垃圾袋最终被树叶从内部戳爆,呈现出刀口一样的裂痕。”   所有人和狗都睁着懵懂大眼看着他,沈政宁伸手接过庄明玘及时递来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干修长手指,落下定音之锤:“简而言之,这是个自然现象,并不是什么‘恶作剧’,也没有任何‘犯人’故意捣乱。”   被指责的狗主人长长地“哦”了一声,最先反应过来:“我听明白了,意思是这些塑料袋是让落叶扎漏了,根本就不是我们家狗刨的?”   沈政宁含笑点头:“对,只是误会。您家狗狗是无辜的,环卫同志每天清扫也挺辛苦,大家弄清楚原因,把话说开就好。都是邻里邻居,别伤了和气。”   “听听!大家伙都听见了吧!啊?我看还有谁敢冤枉我们家的狗!”   清洁工尴尬地拉低帽檐,嘀咕了一句“反正你们人多,怎么说都有理,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转身拎起清扫工具,闷着头快步走远了。   “真是,这都什么人啊!”跟他吵架的女士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仰着头上下打量沈政宁一番,转眼笑逐颜开:“哎呀,这小伙子,真聪明!真行!你看看,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简直是神探!小伙子在哪工作?这大白狗是你家养的不?长得真俊!多招人稀罕!”   很难分清这话究竟是在夸狗还是在夸人,连珠炮似的彩虹屁把大侦探崩得落荒而逃:“不敢当、不敢当,没有您说得那么玄乎,我还赶着上班,先走了。”   他拖着还在热情地跟狗朋狗友社交的萨摩耶火速逃离现场,庄明玘跟在他身后捡了一路的乐子,肩头颤动得犹如风中残树,沈政宁四下环顾一圈,真情实感地提出疑问:“谁家高压锅漏气了?”   “你听错了,是风声。”庄明玘神情正经得活像刚把水杯推下桌面的猫,一边腮帮子微鼓。由于含着糖,咬字发音有点含混,语气里却没有丁点甜意:“跟他废什么话,直接打电话叫物业过来调监控不就行了。”   沈政宁随口答道:“惊动物业的话,哪怕最后证明是狗咬的垃圾袋,清洁工人得罪了业主,恐怕也落不着什么好吧。”   “他选择跟业主吵架的时候就该想到后果。”庄明玘冷漠地评价,“那个人根本没觉得自己错了,就算今天躲过去,以后迟早还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我不是为了替他解围。”沈政宁走到小区门口,把silver的牵引绳还给庄明玘,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小狗的清白也很重要啊。”   “……”   比彩虹屁更具威力的直白发言把庄明玘砸的半晌无语,他乌黑修长的眉头微微拧起,目光像审视又似疑惑,纳闷中带着点新奇,那一瞬的复杂情绪很难用一两句话概括,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讨厌。   沈政宁明明是一个心思机敏、周到精明的社会人,童年成长于单亲家庭,过早地成熟懂事,甚至曾被成年人亲手打碎过期冀,和“天真不谙世事”更沾不上边,但他的行事做派里,偶尔会流露出一点……难以形容的、在成年男人身上极其罕见的“童话感”。   并不是因为他到这个年纪还相信着那些梦幻故事,而是由于他具有某种强大的特质,并且愿意舒展自身的枝叶,为弱小的生灵提供荫蔽——有点类似仙女教母或者精灵古树,是亲手缔造了“梦幻般的奇迹”的角色。   庄明玘从遇见他以后,有时被那种童话般的温柔拂过,会怀疑是命运在诅咒之余给他的一点甜头。   思绪电转之间,红豆奶糖融化得只剩舌尖零星余味,庄明玘在原地略一踌躇,牵着silver跟了上去,沈政宁眉梢一抬,有点讶异:“今天换路线了?”   他只问了这么一句,但庄明玘立刻意识到自己在他心里是“存了档”的,从生平经历到日常行动轨迹,那本档案或许不厚,但他如果有什么异动,以这个人的敏锐,必然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   “我把silver借你玩两天。”他歪头望着沈政宁,“要不要?”   沈政宁“嘶”地轻吸一口凉气:“这才十月底,你就忙着拜年了?”   “?”庄明玘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不高兴地撇过脸去,“莫名其妙。”   “怎么突然舍得了,”沈政宁和他并肩走在稍显狭窄的人行道上,并且谨慎地保持了半掌宽的间距,“嫌它把你吃穷了,给它找个新饭票?”   这话当然是开玩笑,姑且不论silver对庄明玘的意义有多么重大,沈政宁住普通两居室,庄明玘住联排别墅区,生活水平不说天壤之别,起码是富裕和小康的差距,别说一只区区20公斤的小面包,再来两窝他也完全养得起。   “我有事要去趟兴城。”庄明玘说,“估计要出门三四天,本来考虑送宠物店寄养,但它很怕生,胆子又小,送过去我不太放心。”   “哦……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想给我们创造机会,原来是找了个上门喂养。”沈政宁揶揄地睨了他一眼,一唱三叹地幽幽道,“怪我,刚才竟然没听出庄先生想说的是‘跪下,我求你个事’。”   “……”庄明玘抛出一记杀手锏,“你也不忍心看silver在宠物店被别的狗欺负吧?”   见沈政宁微微意动,他立刻补充上条件:“不会太麻烦你,我把门锁密码发给你,食物我会提前准备好,你上班下班顺路给它放点吃的,每天带它在小区里遛几圈就行。”   这份信任有点过分慷慨了,沈政宁挑眉反问:“不怕我把你家搬空吗?”   “最值钱的就是silver,其它无所谓。”庄明玘垂下眼帘,眼波楚楚地望着他,“而且你不是小狗的保护神吗?一定会在主人不在的时候守护它的,对吧?”   沈政宁被他突然天真的表情杀得心脏错跳一拍,他还没分辨出这次异动究竟源自何种感情,但警报拉响,他条件反射地先行组织了语言反击:“妹妹如今几岁了?可曾读过书,现吃什么药?”   庄明玘:? 第18章 海胆   “前言收回,”庄明玘立刻翻脸,森然向质疑他心智水平的大胆狂徒发出最后通牒,“我要带着silver一起搬家——回去就搬,远走高飞,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它一根狗毛。”   话一出口沈政宁就意识到自己踩了猫尾巴,庄明玘果然小发雷霆。他立马滑跪表态:“我道歉,我错了,我检讨。”并伴以低声下气,“孩子还小,经不起舟车劳顿,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一定好好照顾它,绝不让它受一点委屈。”   庄明玘并不接茬,那对琥珀般剔透的淡色眼珠在他脸上停了一霎,又冷冷地别开视线,那意思是好啊你眼里只有狗,那你去跟狗过一辈子吧。   沈政宁揣在口袋里的手指微动,碰到了手机冰凉的屏幕,有点想打开百度紧急搜索一下“猫生气了怎么哄”。   他没有哄猫的经验,倒是知道怎么对付生气的人,只要不出声也不搭理他,把他晾在一边,美其名曰“冷静一下”,心理素质差一点的人过一会儿就会主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但那可是庄明玘,别说知道什么是“过分”,沈政宁怀疑他压根就没开通“反思”这个功能。   在他大脑急速运转思考解决方案的短短两秒内,庄明玘身边的气温又凭空掉了一度,为全球变暖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菠萝派。”   庄明玘耳尖不明显地一动,用眼神发了个问号过来。   “吃吗?”沈政宁朝路边麦〇劳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觑着他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只请你,没有silver的份,怎么样?”   太幼稚了。   庄明玘心想亏你还好意思问我几岁了,你的心智水平难道超过幼儿园水平了吗,一边挑剔地扫了一眼早餐广告牌,矜持地说:“哦。”   沈政宁进去五分钟,拎着纸袋走出来,用纸巾垫着手递给他硬纸壳包装的菠萝派。庄明玘撕开封口,注意到袋子里还有包好的麦满分,咬掉了酥脆外壳一角:“你不吃吗?”   深秋清寒是滚烫香甜的菠萝派最好的搭档,凉风让那有点烫口的热意变成了心理上的温暖感。沈政宁替他挽着silver的牵引绳,余光瞥见他形状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暗忖果然还是零食大法有神效,随口回答他:“我们家从小的规矩,不允许在外面边走边吃东西,习惯了。”   “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吗?”   “没有,”沈政宁说,“祖上三代就出过我爸一个公务员,还不是世袭制。”   “那你为什么没去考警察?”庄明玘难得好奇,“以你的天赋,应该很适合走这条路,虽然可能没你现在收入那么高就是了。”   “嗯……我没跟你说过吗?我父亲是因公殉职的民警。”沈政宁说,“加上那个年代的政策原因,我是独生子,家里人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让我再走这条路,怕再出点什么事。”   庄明玘再不食人间烟火,也能通过这短短几句话勾勒出沈政宁的成长环境。也许经历过艰难时刻,也许并不事事合心,但大体上还是被家人保护得很好,那些过往塑造了如今的沈政宁——聪明优秀,体贴温和,安稳地按照家人的期望走在平坦的道路上,人生和事业都是一望即知的顺遂。   如果不是叶桐生出事,他们的命运线相去万里之遥,本来不应有任何交集。   “也是,”庄明玘说,“你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安稳一点也好。”   “不过现在回过头来想,其实……”   “其实什么?”   “没什么。”轻飘飘的笑意像写在水面上的字迹,没等人看清便消隐无踪,“你什么时候出发?需要,呃,预定南瓜马车接送服务吗?”   “……”庄明玘一脸无聊地看着他,语气冷漠,“这个梗已经不好笑了。”   “真难伺候。”沈政宁啧了一声,有种放下灵长类尊严陪猫玩耍反而被猫鄙视了的微妙不爽,“说正经的,要不要送?你坐飞机还是高铁?”   他想到的是庄明玘自己没车毛病又多,还是个经不起一点磕碰的金贵花瓶,总要亲自安置好他才让人放心;却下意识地忽略了他是个二十多岁智力正常、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就算刚回国时人生地不熟,一个月过去,也总该学会了用支付软件和打车软件。   “还没买票。”庄明玘懒散地应了一声,把包装纸丢进路边垃圾桶,然后用一种“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要求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答应你”的宽容态度说,“明天早上要遛狗,时间有点紧,为了不耽误你上班,订中午的机票吧。”   沈政宁对他这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行为叹为观止,判断他纯属是钱多烧的。   他忍不住发问:“你到底是拖延症呢,还是压根就不想出门?”   庄明玘睨了他一眼又收回,低垂着眼皮,似抱怨又似赌气地幽幽道:“明知故问。”   这话里潜藏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信赖——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事,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猜中我的心事。   其实并不难猜。   叶桐生从小在兴城长大,除了高中最后几个月离家出走去了邢城,而庄明玘自称是叶桐生是高中时代的朋友,并且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和某些遭遇,也就是说,兴城有很大可能也是庄明玘的老家。   庄明玘提到出行目的地时用的称呼是“兴城”而不是“老家”,他长居国外数年,回国后却选择了盛安市落脚,过了一个多月后才打算去兴城,再加上不情不愿的态度,足可见庄明玘对这次出行并不期待,甚至是被逼无奈,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和家里有矛盾。   “兴城是你的老家吧?”沈政宁和缓地问,“所以是出了什么事吗,让你不得不回去一趟?”   “我弟弟,”这个称呼让他脸上瞬间闪过不小心踩到屎一样的表情,“昨晚给我打电话,说我爸前几天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结果很不好,已经住院了,让我如果还有点人性的话就回去看看。”   沈政宁小心地问:“是什么病?”   庄明玘倒是没怎么遮掩,直白地说:“冠心病,动脉粥样硬化,检查结果是血管已经堵塞了百分之八十,再发展下去容易心梗,医生建议做手术放支架。”   “需要帮忙介绍医生吗?”   “钱和医生都不是问题,”庄明玘平铺直叙的语调里有一丝刻意的紧绷感,就像正在暗自用力捏住塑料袋的裂口,以免某些情绪崩溃倾泻,“不过毕竟人上岁数了,手术有风险,虽然很小,但他怕有个万一自己下不了手术台,估计提前做了些身后的安排。”   “我冒昧地问一句,”沈政宁说,“你们家不会真有皇位要继承吧?”   庄明玘哼出一声讥诮的冷笑:“一些钱,也许在某人眼里算是吧。”   根据沈政宁观察到的日常用度和消费习惯,庄明玘没有用“一点”,而是用了“一些”,已经是他难得的客观了,那估计就是“很多钱”。   沈政宁意味深长地评价:“在这种紧要关头特意给流落在外的王子送信,以免你错失应得的财产,你弟弟人还怪好的。”   “是啊,”庄明玘轻轻附和,“有我这个不孝子的衬托,更显得他是个完美的继承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从从容容地开着玩笑,“要回去掀翻棋盘、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三天。”   “嗯?”   庄明玘干脆利落地说:“我只在兴城待三天,手术结束后就回来。”   这话颇有刀切玻璃碎片飞溅、不管不顾你死我活的锋利美感,如果不是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猜度,骤然听见这样的发言,恐怕会认为庄明玘是个冷心冷情、亲缘淡漠的人。   不过他敢这么坦然地脱口而出,倒让沈政宁对他一直以来的刻板印象产生了微妙的改观——本以为他的尖刺源于警惕心,没想到还会主动扎人。   庄明玘在感知别人的态度方面一向精细得堪比雷达,眼波流转扫过他的脸,将那些细微的审视和忖度尽收眼底,忽地轻声一哂,语气寒凉,好像初冬满载着沉浮碎冰的河水:“不用费心找理由说服自己了,我就是你想的那种人。”   沈政宁反问:“哪种人?”   庄明玘含着轻慢的笑意睨了他一眼,那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在说“别自欺欺人了”。   眼下气氛绝对说不上和谐,但沈政宁仿佛没察觉到空气中隐约的紧绷似地问:“你还想再吃点什么吗?”   庄明玘:?   “我们公司楼下有7〇1,你喜欢饭团还是三明治?早饭只吃个菠萝派应该不太够,我觉得他们家上新的滑蛋吐司味道还可以。”   “不——”   “没关系的。”   沈政宁神来一笔,在把庄明玘搞迷茫了之后,突然又一键切换回了正经模式,平稳地说:“我本来觉得你是个自我任性高傲冷漠习惯性无视他人意见还动不动就生气的麻烦精,别人是海归你是海胆,去餐厅的时候都要小心被后厨顺手拿去蒸蛋……”   庄明玘:“喂!”   “现在你证明了你确实是我认为的那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沈政宁已经摸清了庄明玘作妖的三板斧:先小心翼翼地靠近,再若即若离地试探,最后根据态度决定是服软还是转身逃跑,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得哄”。   通常情况下给点零食能解决百分之七十的问题,百分之二十需要辅以语言艺术,最难搞的那百分之十大概是送命题,目前沈政宁还没遇到过那种险恶境地。   他已经懒得追问“凭什么”了,命运不由人决定,猫也一样,都是不受控制且随心所欲的东西,靠近的时候不讲道理,决定离开时也走得悄无声息。   他还不想让他走。   “虽然猜不到你家以前发生过什么,你又是个严丝合缝的蚌壳,什么也不肯说——”   “但是人活一世,活得无非是‘爱恨’两个字,热烈的爱也好,刻骨铭心的恨也好,你所经历过的事,以及你的应对,那都是你的人生体验,其他人无从置喙。”   他的目光宽容而沉静,落在庄明玘冰凉的面颊上,明明没有肢体接触,却让他产生了一刹那被轻抚的错觉。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极力避免被别人触碰,更别提主动去触摸谁,大概是因为感知能力缺项,所以他的感情较常人而言更为淡漠,亲密关系对他而言就是水月镜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而亲缘则是从他血肉里长出来的荆棘,想要彻底拔除,除非自己先变成灰烬。   他想过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得不到爱,解不了恨,只好把自己关进冰箱里,变成一块失去水分和口感、起码保质期还算长的冻肉。   毕竟他还能跑能跳,四肢健全耳聪目明,情感缺失又不是绝症,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也不影响他继续活下去。   沈政宁也没试图理解他,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要珍惜自己的感受啊。”   作者有话要说:   猫(呲牙):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兽   小沈:来咪咪吃猫条 第19章 马脚   庄明玘本来是出来遛狗的,结果不知不觉就把沈政宁送到了他们公司楼下。   他们到得算早,便利店里人还不多,货品充足,因此庄明玘肯屈尊入内,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勉为其难拿了个巴掌大的金枪鱼饭团,站在自助结账机前等沈政宁给他买单。   这场面有点像小孩跟在家长身后出来买零食,当然庄明玘绝对不会把这个想法说出口——那天他回家后出于好奇查了下什么是“宝宝碗”,然后顺藤摸瓜摸进小〇书,两小时后放下手机,被娇妻文学和momo锐评震撼得失眠了半宿。   微波炉里拿出来的饭团有点热,沈政宁放在他手里的时候还叮嘱了一句小心烫手。   庄明玘下意识地点点头,心绪还在恍惚,想着自己也曾有过这种跟在大人的身后、满怀期待地拿到喜欢的零食的时候吗?如果从未经历过,他是不会无端产生这种联想的,可那段记忆实在太过久远,已经模糊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行了,回去吧。”沈政宁弯腰摸摸silver的脑袋,认真地跟它说拜拜,吹掉手上的狗毛,“我上楼了,有事给我发微信。”   他就这么简洁明了地叮嘱了一句,既不追问什么,也不加以开导,两人像往常那样道别,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润物无声的日常却有着惊人的稳定性,像沈政宁这个人,舒缓而不失强势地主导了他们相处的节奏,不必长篇大论地赘述,只需要最基本的表态:你可以孤高疏离、可以反复无常、可以尽情地去探索感受世间一切怨憎爱恨……即便无人理解,你仍是自由的。   ——如果遇到了想不明白的难题、跨不过去的心结,那就来问我。   庄明玘目送他的背影走进电梯,忽然察觉到心脏好像跳得有点快,“扑通扑通”变得很有存在感。   他皱着眉头感受片刻,怀疑自己可能又低血糖了,于是有点气闷地撕开了饭团外包装上的塑封。   沈政宁用茶水间的微波炉热了一下已经变温的麦满分,顺便给自己泡了杯红茶,回办公室的路上遇到了高启辉和另一位副总杨贺清,他稍微停了停脚步,主动朝两人打了招呼:“高总早,杨总早。”   出乎意料的是高启辉就像没听见一样,视若无睹地从他眼前走过去,杨贺清也没回话,倒是侧头看了他一眼,但也不像是正常领导面对普通下属的态度。   沈政宁:?   他工龄六年,在职场学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要内耗”,发现领导不开心时从来不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而是立刻开始阴暗揣测:难道是公司资金链终于断了,该不会九点钟法院就要带人来查封资产、一键快进到破产清算程序了吧?   可惜现实往往并不如人所愿,九点钟并没有天降正义,而这一整天里他的工作陷入了十分诡异的模式。bug除了不在代码里出现,居然哪哪都是——流程被卡、文件丢失、审批不过……显然可以先排除他的能力问题,沈政宁怀疑自己可能是遭了水逆。   直到他下班回家,依约到庄明玘家拜访时,他还在心里琢磨这件事。   提前出来接人的庄明玘懒散地披着风衣倚在院子门口,大半身体浸在夜色里,灯光照亮小半边侧脸,隔着乌云一样的鬓发,肌理泛着一点点灰调,像精心雕琢过的青白玉。   刚认识他时沈政宁一度觉得他社会化没做好,后来发现这家伙可能就是单纯的认生,混熟了之后还是挺通人性的,甚至都会“蓬门今始为君开”了。   一开门silver立刻扑过来抱着他的腿求摸摸。沈政宁弯腰捞起萨摩耶,扛着棉花团子进门,边换拖鞋边让庄明玘抽湿巾给它擦爪子,随口问:“吃晚饭了吗?”   庄明玘:“忘了。”   沈政宁:“去吃。”   他也不废话,放开silver让它去客厅当小火车,稍微环顾了一下庄明玘的家,问道:“你平时怎么喂silver,也和你一样不规律吗?”   庄明玘沉默了两秒,在灯光下浓黑纤长的眼睫轻轻抬起:“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很笃定。沈政宁讶然转头,油然而生一点莫名欣慰,心说难道是刷出这个品种的隐藏成就“善解人意”了?他稍微调整了自己的心情:“怎么看出来的?”   庄明玘点了点自己眼角的位置:“这里,你刻意绷着脸时会有一道青筋鼓起来。”他的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得意,“而且你心情一不好,说话就会变得阴阳怪气,还是挺容易看出来的。”   沈政宁:“……我现在真的要生气了。”   庄明玘反而笑了起来。他难得这样开怀地、无所顾忌地展颜,那一霎真是冰消雪融、桃花千树,漂亮得晃眼又令人难以移开视线,如果不是他的笑点比较缺德,说不定还有机会跟微笑天使萨摩耶一较高下。   “所以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庄明玘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递给沈政宁一听,自己单手开罐,仰头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问。   沈政宁看了眼啤酒又看了眼他:“这是什么?”   庄明玘:“啤酒?”   沈政宁:“我认识字,谢谢。”   庄明玘无辜地歪头看向他,似乎不解其意。沈政宁徐徐吐出一口气,反复默念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刚才说到了晚饭。”   “哦。”庄明玘说,“啤酒热量很高的。”   刚才偶然一瞥,那雪洞一样的冷藏室还残存在他的视网膜上,沈政宁只好把话说得更直白些:“都快到十一月了,不要喝冰镇啤酒了。”   “嗯,最后一罐。”庄明玘嘴上配合得十分爽快,依然好奇地望着他。   沈政宁也开了啤酒,被冰得皱眉:“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感觉今天工作不太顺手,暂时还没找到症结……你那是什么表情,拿我当下酒菜呢?”   庄明玘撇嘴道:“还以为又能听到大侦探的推理故事,白期待了。”   沈政宁面无表情:“猜你想找,《福尔摩斯探案集》。”   “……”   庄明玘似乎在琢磨一套对付沈政宁的公式,他也不说话,就坐在小吧台前单手支着脸,把自己调整到比对方稍微矮一点的高度,撩起眼皮,用上目线看他一眼,低下去半秒,再抬一眼,就这么一眼一眼、巴巴地望着他。   柔软宽松的象牙色卫衣挂在他平直的肩膀上,露出修长脖颈和深陷的锁骨,袖子挽到手肘,看起来十分温婉居家,手腕骨节分明,唯有内侧的瘢痕像白璧微瑕,突兀又显眼地横亘在淡青的血管上。   “好吧,”沈政宁在他的眼神攻势下取得了坚持10秒的好成绩,“等我再观察一下,弄明白了就告诉你。”   庄明玘嘴角微翘,露出得逞的狡黠笑意,旋即循着他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那角度又上调了20度:“放心,我没有做过傻事,它只是位置有点奇怪。”   “嗯,我知道。”   他温和地垂眸回应,声音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但庄明玘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的目光摸了摸脑袋。   沈政宁当然能看出来那不是割腕留下的伤疤,而是反复摩擦形成的擦伤,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淡褪了很多;可他也知道这种只出现在两只手腕内侧、位置形状都差不多的痕迹,不是普通的绳子、不是一次两次就能造成的。   是长期反复的、平躺后固定住手脚以防挣扎的做法,才会形成这样的伤疤。   正在屋里跑来跑去的Silver忽然一个急刹,转身晃着尾巴小步快走到了庄明玘脚边,开始围着他团团打转,不时人立起来用嘴拱他的手,嘴里发出“呜呜”的哼唧声,那意思仿佛是安慰他“人,你可以在我宽广的胸膛里哭泣”。   像薄雪落进洁白的绒毛里,压在彼此心头的那点沉郁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沈政宁说:“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好它的。”   代理铲屎官的工作并不算麻烦:每天早晨在遛狗时拍照发给庄明玘,在沈政宁上班这段时间内,庄明玘会通过家里的监控不时查看silver的情况,等到晚上他下班,庄明玘再打视频电话云监工他喂食遛狗,顺便互相通报一下近况。   比起他水逆频发的本职,上门喂狗除了没有工资,几乎是完美的工作了。   庄明玘:“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水逆啊?”   他的尾调拖得有点长,有种紧绷了一天之后卸下防备的柔软懒散,沈政宁失笑:“算了,不给你添堵了,等回来再慢慢说吧。”   庄明玘立刻不干了:“你答应过我的。”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沈政宁警告道,“那我就说了,你晚上闹心失眠瞪眼到凌晨三点不要怪我。”   今年六月,沈政宁的直系领导徐永京曾向他透过口风,公司准备提拔他为部门副总监,高层对他的考察基本已经十拿九稳,只要过了办公会就发通知。然而今天一早沈政宁打开邮箱,看到人力资源新发的任免通知,赫然发现新任副总监写着另一位同事的名字。   他们部门的氛围原本还不错,但一上午整间办公室犹如地狱般死寂。沈政宁找了个由头去了副总办公室,倒还沉得住气,很诚恳地求教道:“徐总,我理解公司决策层面有很多考量,但是这个结果确实让我很震惊,我想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徐永京也有点尴尬,毕竟他先给沈政宁透了底,沈政宁的工作也确实出色,现在说嘴打脸,显得他的承诺和公司决策像放屁:“政宁,你的心情我明白,我对你的能力也非常认可……但是呢,公司不是我一个人在做决策,是吧?主要是考虑到这个、人员的稳定性,我们还是希望公司培养起来的员工,能在公司长期、稳定地发展……”   这说法很好理解,算是黑话里最浅显的那一套,沈政宁下意识就要辩解他没有跑路的打算,但就在短短半秒内,某个突如其来的猜测闪电般劈过他的脑海,一时令他汗毛直立,把解释掐死在了喉咙口。   “……有点出乎意料。”他垂下眼皮半遮住瞳孔,显出一副无害的温吞模样,几乎全凭本能在说话,“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方便请教一下是哪位领导提的意见吗?”   徐永京见他接受态度良好,没有愤而掀桌的苗头,默认了他是被说中了心事,于是肩背微微放松,向老板椅深处仰去,拿腔拿调地说:“你也知道,涉及人事任免的会议是敏/感内容,需要保密……”   沈政宁态度愈发谦退,彬彬有礼地解释:“徐总放心,我对公司决策没有不满,就是担心领导对我有些误会,不管我以后在哪发展,总归是在这个行业里打转,还是希望能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   “我知道你想做两手准备,骑驴找马是人之常情,大家心里都门儿清,都能理解。”徐永京语重心长地教诲他,“但这事得藏好了,私底下悄悄地办,拿到台面上就不好看了,说难听点那不成脚踏两只船了吗,对吧?高总也是担心万一给你晋升了职位,结果一扭头你跑了,那公司这头竹篮打水一场空,产生损失怎么弥补?”   沈政宁对他这套话术早已有了抗体,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往心里去,唯有捕捉到关键的两个字时微微凝神,心里微微发沉又有点拧得慌,有种诡异的“原来如此”和“果然如此”混响的感觉。   庄明玘不知道前因后果,听得半懂不懂,但理解了沈政宁为什么发出失眠警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你吗?那个姓高跟你有什么过节?还是他是你竞争对手的干爹?”   “问题就出在这儿。”沈政宁语气平静得可怕,“我没有得罪过他,在今天之前,我也从来没打算过辞职。”   “那他为什么说你要辞职?”庄明玘纳闷道,“而且你还顺着他的话承认了。”   沈政宁缓缓地说:“只有一次,我为了套话,曾经对一个人提起过我有跳槽的意向。对方是因为信息泄露事件离职的网安工程师,也就是叶桐生的前同事。”   那是一个恍如魔咒、至今还会令人心中一凛的名字。   “他暗示我这件事有公司高层插手,因此内部自查不了了之,他和另一个工程师作为替罪羊引咎辞职,但后续发展没有受到影响。”沈政宁说,“高启辉是信安部的主管领导,也是内部自查的牵头人,我和他没有直接接触,他会知道我要辞职,只能是那个人给他通风报信。”   “如果仅止于此,还可以用‘高启辉为人仗义,替公司补偿受害者’的理由解释,但他用这个把柄来打压我,巴不得我在公司寸步难行、赶紧收拾包袱走人,背后的用意就很值得琢磨了。”   庄明玘嘴唇微动,无声地骂了一句。   “他知道我在打探信息泄露的内幕,这么做是为了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第20章 晚饭   沈政宁轻声说:“我现在在想,叶桐生当初面临的,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境地。”   他并不归高启辉直管,这几天仍然被“水逆”折腾得心浮气躁,而叶桐生作为高启辉的下属、事件发生后唯一一个坚持留在公司的知情人、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又能抗得住多久呢?   这两天沈政宁总是想起那天下班后,叶桐生和高启辉站在电梯口,对他表现出一副冷漠态度,然后和高启辉一起下了B2的地下车库。   他为什么没有多问一句呢?哪怕是被认为多管闲事、只得到一句敷衍,如果那时有人问叶桐生一句,是不是就能让他在水边迟疑一步呢?   庄明玘喉头上下滚动一轮,深呼吸勉力克制情绪:“先不管叶桐生的死和那个高总有没有关系,信息泄露这件事肯定是跑不了他的……报警吧。”   “没有证据,别说刑法判不了他,就连劳动仲裁都打不赢。”沈政宁用堪称冷酷的理智驳回了他的提议,“高启辉是公司副总,当然有权对人事任免提出看法,他大可以辩称自己只是为公司考虑,并不掺杂任何个人恩怨,而我的推测是对公司决策不满进而产生被害妄想……甚至那个离职工程师的说法,也可以反口说是他随便编造的八卦。”   所以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翻篇,被岁月灰尘掩盖,变成一桩没头没尾的悬案吗?   你不是寻找真相的大侦探吗?   有一瞬间庄明玘真想这么不管不顾地质问沈政宁,但他旋即想起沈政宁说过不喜欢别人叫他福尔摩斯,因为这样只会提醒他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   当时他没理解为什么是“不自量力”,以为沈政宁是在自谦,可是在清寒又萧索的此夜,他忽然间领悟了那种现实的无奈——真相就摆在眼前,就掌握在他手中,可它改变不了现状,也撬动不了世界,它只是一块沉重的石头而已。   “也许有人需要呢?”   有良心的人抱着这种念头,不停地拾起石头、背负着它走过人生漫长的跋涉,可总有一天他们会寸步难行,不得不抛弃一些才能继续走下去,抑或是被那重量彻底压垮,自己也变成石头堆里的一员。   手机里的沉默其实只有短短四秒,“沙沙”的电流声却把它拉得像一小时那么长。   庄明玘艰难地开口:“我明白……”   “事发至今,他们连知情人都安置好了,留下的痕迹当然也早就处理完毕。”沈政宁没留意他的心理活动,径自沉吟道,“要想抓住他的马脚,就得有点耐心,等待蛇再一次探出洞……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他绝不会只干一次就收手,现在信安工程师全都不在了,对他来说是天赐良机,他一定会再动手的。”   庄明玘就像对着阴天伤感了半天、出门一看根本没下雨:“你还要继续留下?”   “不然呢?”沈政宁反问,“他莫名其妙摆了我这么大一道,我就忍气吞声地吃瘪走人,让他舒舒服服地坐享犯罪成果吗?”   “虽然这破公司已经面目全非不值得留恋了,但起码得拿到分手费再走,否则也太便宜他们了。”   玻璃心的庄明玘被他的狠人发言震撼,充满敬畏地海豹鼓掌,乖巧不失柔顺地说:“我明天回来。你要注意安全,谁知道那种人狗急跳墙了会干出什么事来。”   “知道了,航班发我,去接你。”沈政宁把跑够了的萨摩耶送回家,“家里的事处理好了?”   “嗯。”那边传来床垫被挤压的细响,庄明玘仰面躺倒,手臂横在额头挡光,“手术挺顺利的,没我什么事了。”   隔着画质不太清晰的屏幕都能看出庄明玘脸色不好,沈政宁怀疑这一趟又诱发了他的某些应激症状,但电话里说再多也是苍白安慰,他把silver举到镜头前跟他拜拜:“再坚持一天,回来让耶大夫给你按摩,你就能睡踏实了。”   庄明玘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笑了半天,才说:“好。”   人连续三天不睡觉也许不会死,但熬夜是美容的天敌,再漂亮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摧残,庄明玘从航站楼出来的时候黑眼圈都快掉到脚面上了,游魂一样飘飘荡荡地上了车,抱起silver毫无章法地一顿乱揉,还没开出机场周边就搂着萨摩耶睡着了。   要不是自己还清醒着,沈政宁都要怀疑他的车载香薰被人换成安眠药了。   车在家门口停下,庄明玘迷迷瞪瞪地惊醒,摸了半分钟才找到车门把手。沈政宁看他那一摇三晃的身姿,宛如迎风摆动的长条气球人,很怕他会一头栽在小花园里,只好把车停进院子,左手行李箱右手萨摩耶,像个勤勤恳恳的小助理,恭送庄大少爷进了家门。   庄明玘“啪”地把自己脸朝下拍进沙发里,沈政宁把行李箱放好,走过来“啧”了一声:“要睡就回卧室躺床上好好睡,小心落枕。”   “你要回去了吗?”庄明玘微微偏过脸,眼睛半睁不睁,在碎发缝隙里偷偷看他。   “怎么了?”沈政宁问,“还有什么事吗?”   “@#¥%&*……”   庄明玘叽里咕噜地吐出一团意味不明的乱码,显然不在人类能破译的范围内,沈政宁越发迷惑:“你是在梦游吗?既然还没醒那我不打扰了,你接着睡吧。”   “能不能……”   沈政宁:“啊?”   庄明玘又低又轻、近乎梦呓地小声请求:“等我睡着再走……”   下午两点阳光很足,透过落地窗照在大理石地板上,像池塘水面一样泛着粼粼波光,而庄明玘的那句话不亚于往这池水里倒入过量的面粉,把它变成了谁也脱不了身的浆糊。   沈政宁足足沉默了十几秒,才缓缓开口:“原来我才是那个安眠药啊。”   庄明玘:“?”   “知道了。”沈政宁没好气地说,“睡你的吧。”   落地窗前拉上了半透明的纱质窗帘,阳光依然可以大片泼洒进来,给过于宽敞的客厅增加一点暖意。沙发其实远不如床睡着舒服,但庄明玘偏偏犯轴不想回卧室,用枕头和沈政宁扔过来的薄毯给自己搭了个窝,半蜷着身子就那么睡了。   他的觉很轻,睡到一半感觉沙发微微下陷,silver跳上了来,也趴在他怀里睡着了。客厅里偶尔有些细碎的动静,是另一个人克制的声响,于是他知道沈政宁一直没走,那种温柔又安定的气场简直如同守护结界一样笼罩着客厅,让他在浅水般朦胧的睡梦里浮浮沉沉,却觉得很宁静。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客厅里只有庭院地灯照进来的模糊光影,餐厅的灯亮着,一阵非常霸道的炖肉香气伴着细微的“呼噜”声飘进客厅。   庄明玘迷茫地坐起来醒了一分钟的神,然后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和满是压痕的衣服慢悠悠地挪蹭向厨房,那迟疑的步伐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擦亮一个美梦,满怀着雀跃的渴望,又怕不小心惊碎了它。   越靠近餐厅,那种“呼噜呼噜”的动静就越明显,庄明玘扶着门框循声望去,silver面前摆着半盆丰盛狗饭——不如说是过于丰盛了,光他瞥见的就有肉蛋谷薯水果鲜蔬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动物内脏——而当事狗半张脸都幸福地埋进盆里,已经吃出了猪叫。   二十公斤的体重对这个年纪的萨摩耶来说其实偏瘦,庄明玘一直以为silver挑食是随他,但他此刻突然意识到其实它这么瘦根本就是饿的——孩子只是一直没吃到它喜欢的饭而已!   沈政宁刚好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随手解下围裙,放下袖口,余光扫见门口的他:“终于醒了?”   庄明玘感觉他背后好像闪烁着漫画里才有那种星星和彩虹特效,而他也迟钝得像是漫画里才有的树獭:“你……还会做饭……吗?”   “多新鲜啊,”沈政宁说,“我又不靠光合作用活着。”   他俯身查看silver的吃饭进度,那神情满意中带着一点严谨,活像生物学家注视自己的培养皿,随即直起身,语气清淡地吩咐:“去洗个手,拿筷子过来吃饭。”   庄明玘呆呆地坐进了那片灯光里,被碗口腾起的热气熏得有点睁不开眼。他像是第一次学会使用工具似地捏着崭新光滑的勺子,堪比试毒般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清澈鲜美的牛肉汤,等再抬起头时,那眼神已经称得上是崇敬了。   沈政宁经受的严格家教里包含了“食不言寝不语”,他对庄明玘那突然水汪汪的小动物眼神没什么感觉,只是淡淡地说:“看我干什么,不要拿我下饭。”   面条的软硬粗细刚刚好,浸满了牛肉汤的鲜美滋味,又不会让汤底变浑,切片的清炖牛肉有着漂亮的脂肪纹理,青菜和形状完美的荷包蛋依偎在碗边,从味道和卖相上就能感受到那个人一以贯之的耐心和温柔。   这碗面并没有让他想起“爸爸/妈妈的味道”,他的家长没有那个闲工夫给他煮面,他也终于意识到沈政宁身上并没有投射出任何人或家庭的影子,他会被吸引、产生依赖、渴望亲近,只是因为沈政宁是沈政宁。他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这样独特的人,因此越是试着理解,反而会不可自抑地沦陷越深。   庄明玘忽然非常想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他想知道“沈政宁”这个人是什么感觉。   可他也知道自己的痼疾,为了这一时冲动,可能会浪费了今天的晚饭。   到最后他也只能在沈政宁告辞出门时一把拎过silver,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送你……顺便遛狗。”   研究认为一种行为重复21天就会初步形成习惯,但研究没说庄明玘出门三天就会养成跟脚的习惯。   他早晨的遛狗路线开始跟沈政宁的通勤路线重合,晚上没事就把沈政宁薅下来陪他遛狗,沈政宁加班他也要做最后一个确认他到家的人。两人的微信占用内存剧增,沈政宁吐槽他这习惯简直像在做不在场证明,庄明玘想了想诚恳地说那你报警抓我吧。   沈政宁勒令他以后少玩手机。   “你的记忆力是不是玩手机玩得有点衰退了,我记得昨晚说过今天有团建聚餐吧?”沈政宁单手插兜,放松地站在酒店走廊上,话虽不客气,对着手机的神态却相当柔和,属于路过都要多看一眼不然亏了的帅哥。   庄明玘那边很安静,像是在书房:“你喝酒了?开车了吗?”   “这种局多少得喝点,躲不过的。”沈政宁大概有三分醉意,低低笑了一声,“没开车,怎么了,你要来接我?”   这话正中庄明玘下怀,他欣然道:“好啊,地址发给我,我去接你,你结束了给我打电话。”   “开玩笑的。说不准什么时候结束,可能会很晚。”沈政宁说,“别折腾了,我打个车回去,到家了告诉你。”   “少废话,发地址。”庄明玘干脆地说,“少喝点酒,既然迟晚要一刀两断,就别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了。”*   沈政宁拖长了音调:“是——知道了——”   他收起手机,推开包厢门回到席上,屋内的讨论声霎时一静。沈政宁还没说什么,有人见场面实在尴尬,打了个哈哈,开玩笑地问:“出去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女朋友打电话查岗呀?”   沈政宁拉开座椅入席,坦然地否认:“哪来的女朋友,就是普通的……嗯,狐朋狗友。”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顿饭表面和气但暗流涌动,从领导到员工每个人都很收敛,团建的效果是进一步加深了团队内部分裂,最终在温冷气氛里飞速收场。   总监和新任副总监张罗着安排车送徐永京回家,沈政宁站在酒店门口,和同事们告别,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庄明玘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前方忽然传来“嘀嘀”两声喇叭,一辆全黑镜面的奔驰SUV披着影影绰绰的霓虹灯光驶入酒店外侧辅路,打着双闪在门口缓缓停下。一只雪白的大毛团子从半开的后窗里好奇地探出脑袋,朝着人群大声汪汪了两句。   所有人被这狗叫惊动,齐刷刷看向冬天爆毛爆成蒲公英的silver……以及它脑袋旁边那标志性的三角形车标。   作者有话要说:   *毛不易《消愁》   下章入V 第21章 求援   迈巴赫车身漆黑如夜,沈政宁也是眼前一黑。   副驾驶门弹开,庄明玘稍稍俯身趴在方向盘上,含着玩味的神秘微笑望向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尽管只露出十几秒,也完全够用了。酒店门前顿时听取哇声一片:“哇萨摩耶!”“哇帅哥!”“哇迈巴赫GLS600!”“哇狗毛飘起来了好像下雪!”   沈政宁:“……”   短短两步路差点耗尽他一生的羞耻心,沈政宁捏着萨摩耶的嘴筒子把它塞回后座,开门上车关门行云流水:“少爷,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你们公司某些人不是只手遮天,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到处打听你和谁接触吗?”庄明玘边打方向盘,边阴恻恻地哼出冷笑,“这回让他听个够,我看他还敢不敢在你头上明目张胆地搞职场霸凌。”   “我以为这种打脸桥段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沈政宁分不清自己头疼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他,“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庄明玘回答得理所当然:“电视剧里。”   “……”   沈政宁哑口无言片刻,终于气笑了,松懈地靠在宽大座椅里,伸手摸摸从扶手箱上方探过来的silver:“所以你这几天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还特意选了今天提车?”   庄明玘目视前方,凛然道:“猜错了,是我租的,明天要还回去的。”   沈政宁了然地“哦”:“破案了,你看的是《王子变青蛙》。”   庄明玘:“……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你说车吗?”沈政宁支着头笑了一声,“很明显啊,车身、轮胎和牌照都是全新的,尤其是轮胎没有磨损痕迹,还沾着一点没清理干净的彩带,另外silver咬着玩的那只熊也是提车赠品吧?”   他望向庄明玘优美的侧颜,话锋一转:“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做到这一步,说实话,完全出乎意料……谢谢。”   沈政宁给别人找场子很熟练,“有人撑腰”对他来说却是个很新奇的体验。   他过早地习惯了依靠自己,并在“成为他人的依靠”的鞭策下长大,可以说基本没有“受欺负找家长”的意识。他的底气源于对自身天赋的充分运用,为了追求真相,他会调动起自己全部的触角,必要时也不介意卧薪尝胆——反正只要结果对了,过程中吃点苦头也勉强可以算作调味。   正因为没有期待,才没有预料到庄明玘会加入他的棋局,虽然很难说有什么作用,但他不能不为这份用心动容。   庄明玘端庄矜持地瞥了他一眼,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算是应下了他的感谢。沈政宁很怕这次鼓励了他、下次他还要玩儿尬的,赶紧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坐副驾没问题吗?你不是会难受?”   “放心吧碰不到。”庄明玘撇嘴道,“中间这条缝都够盖个四合院了。”   沈政宁怀疑道:“……怎么听起来你还怪遗憾的?”   车内空气刹那死寂,不知道这句话又戳中了庄大少爷哪个痛脚,庄明玘扭过头悻悻地道:“酒精影响大脑运转,你的判断力肯定被拉低了。”   沈政宁:?   这人现在连装都不装了,直接就贴脸造谣吗?   虽然沈政宁对庄明玘的偶像剧战术始终持怀疑态度,但从后续来看竟然真的有点效果,起码他再跟高启辉打照面时,对方不再装选择性失明、而是开始恶狠狠地瞪他了。   庄明玘故意开着豪车在酒店门前高调亮相,说穿了就是用钱打脸。高启辉给沈政宁穿小鞋、使绊子、截胡晋升机会,以为这样就能逼他主动跳槽走人,庄明玘偏要证明他想退随时可以全身而退,相当于打开聚光灯狂照阴沟:不蒸馒头争口气,就是专门为了恶心你。   “我放了个小小的插件,可以持续监测系统访问记录。”沈政宁握着手机边走边说,“嗯,严格来讲手段不算正当,所以我这不是主动跟警察报备了吗?”   袁航说:“目前没有确切证据证明高启辉参与了犯罪活动,我们能采取的措施非常有限,我尽量争取点支持吧。其实我们先前也排查过高启辉当天的行动轨迹,证人证言和他的自述基本吻合一致,也就是说他的嫌疑非常小。”   “他未必需要亲自动手,压力也是种无形的刀剑。”沈政宁平静地问道,“如果叶桐生是被他迫逼到绝望自杀,他就不是杀人凶手了吗?”   袁航在那头叹了口气,无奈地问:“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这么上心,叶桐生不是跟你不太熟吗?”   一瞬间有很多理由争先恐后涌上心头,比如热病一样的好奇心、为此付出的沉没成本、见不得秃鹫食腐所以拔刀相助……但最终沈政宁顿了两秒,轻声答道:“因为真相对某个人而言,或许是解药。”   ——我想试着解开那个诅咒。   盛安市的秋天晴朗干爽,可那个人的眼里依然盛满伦敦的雨雾;他嘴上说着“我会难过”,目光却穿过命运的经纬线,悲哀地注视着某个终将到来的结局。   “啊?谁啊?”袁航嘹亮的大嗓门穿透听筒,“有病为啥不去医院啊?”   沈政宁:“……谢谢你的提议,下次别提了,再见。”   “汪!汪!”   沈政宁沿着步道往家走,极具穿透力的狗叫从小区花园深处传来,斜前方有三五个大爷大妈围在一起,正议论得起劲:“这谁们家萨摩耶跑出来了?”“拍下来发业主群问问吧。”“怎么一个劲叫啊?是不是受伤了?”   不知为何沈政宁心中莫名一动,笔直向前的脚尖转了个方向,朝人群走过去。   他比众人高一点,隔着两步远就看见了被人围在中间、焦躁地边打转边汪汪叫个不停的雪白大狗。   “silver?”   大爷大妈齐刷刷回头看向愕然出声的沈政宁,自动让开一条路。silver竖起耳朵,立刻狂奔着朝他冲过来,连珠炮似地汪汪大叫,沈政宁赶紧半蹲身一把接住:“silver!好了好了别喊了……回来!不许再跑了!”   “小伙子,这是你们家狗啊?”   “是朋友家的,我经常陪他遛狗,所以它认识我。”沈政宁赶紧道谢,“谢谢大伙儿帮忙,我这就带它回去。”   “没事,没事,你们家狗养得真精神,以后可得看好了,这要是跑丢了可不好找。”   但其实silver是温和亲人、偶尔有点胆小的性格,很少会一撒手就跑得看不见,甚至跑出去几步后如果没人跟上来,它就会主动回头找庄明玘。按理说它不该这么轻易地从家里“越狱”,难道是庄明玘忘记锁门了?   沈政宁找出庄明玘的电话,正要拨过去,silver忽然叼住了他的衣角猛地一拽,差点把他扯得以头抢地:“怎么了?”   他被迫跟着silver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silver松口后又向别墅方向跑了几步,回身朝他叫了两声,那意思是让他别磨叽了抓紧跟上来。   听筒内忙音一直在响,对面迟迟不接电话,沈政宁心里咯噔一下,这下终于理解了silver的意思:“出事了?”   两分钟后沈政宁杀到了庄明玘家门口。院子的铁艺栅栏门晃晃悠悠地半开着,入户大门和窗户都是紧闭状态,沈政宁用力敲了几下门,见无人应声立刻转向电子锁,抱着试试的心态先输入了旧密码。   蓝光闪过,门锁“滴——”地一声自动弹开了。   赌对了但完全高兴不起来的沈政宁:“……”   你的警惕心呢?!   客厅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影也没有明火、烟雾和天然气泄漏的味道,silver目标明确地直接冲上楼梯,沈政宁跟在它身后穿过走廊,大步流星闯进书房,越过桌面散乱的图稿颜料、没来得及收拾的酒杯,一眼看见了半伏在沙发上、恨不得像虾米一样蜷起来的狼狈身影。   “庄明玘?庄明玘!”   沈政宁向周围扫了一眼,没找到趁手的东西,干脆脱了大衣裹住他,隔着一层厚毛呢轻轻摇晃他的肩膀:“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我马上送你去医院,还能再坚持一下吗?”   庄明玘本来就不太健康的脸色已经惨白得有点吓人了,冷汗顺着鬓角一直淌到青筋暴凸的脖颈,黑发像小蛇一样贴在湿漉漉的面颊上,连睁眼的动作都费力,只能看得见睫毛在不停颤抖。他一只手死死按着上腹某一点,忍着剧痛虚弱地拒绝:“不要,不去医院……”   “告诉我哪里疼,是胃疼吗?”   庄明玘低低地“嗯”了一声,喘息片刻攒起一点力气,又断断续续地说:“没事,老毛病……胃痉挛,可能还有点……低血糖……”   “你家常用药放在哪儿?”这时候也顾不上应激了,沈政宁一发力将他搀起来,半扶半抱抬到沙发上,顺便踢过来一个垃圾桶,“等我一下。”   大冷的天,他被庄明玘吓得后背微微冒汗,火速下楼翻药箱,去厨房调了杯糖盐水,端回来让他慢慢喝掉,又灌了两瓶热水,用毛巾包好放在肚子上热敷。   庄明玘明明住在敞阔精致的四层别墅里,但不知道为什么过出了家徒四壁的感觉,几瓶进口药随便扔在盒子里,家里甚至连个热水袋都没有。   半杯糖盐水下去,庄明玘渐渐地止住了眩晕,药物和热敷则稍微缓解了痉挛导致的剧痛,他盖着沈政宁从卧室抱来的厚被子,透过被冷汗打湿的睫毛看向他,轻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沈政宁手速飞快地抽了一堆纸巾,“啪啪”在他脸上一通摁:“你算是问到点上了,silver从家里跑出去求救,我回来路上刚好遇到它,被它硬拽过来的。”   庄明玘被擦得直眯眼:“啊?”   “赶紧联系剑桥吧,别耽误孩子当教授。”沈政宁镇定地说,“另外等你病好了记得给silver订做锦旗,题字就写‘临危不乱,狗救我命’。”   庄明玘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用力揉了揉犹如骑士般忠诚地蹲在他旁边的大毛团子,感动不已:“Good boy,silver,你太聪明了,好狗狗。”   Silver凑过来贴贴他,嘴筒子把庄明玘的脸戳得偏到一边,浓密狗毛糊了一脸。眼看一人一狗即将抱头痛哭,沈政宁赶紧叫停:“行了行了悠着点,等你身体恢复了再给它磕俩响头,现在先养病吧。”   庄明玘幽怨地缩进被子里:“……不要逗我笑。”   “不能去医院的话,那你之前在国外是怎么处理的?”沈政宁诚恳地问,“该不会你每次发作,你们家祖宗都在底下拼命给阎王爷磕头吧?”   “噗……不要讲笑话了,”庄明玘蜷着身体“嘶嘶”抽气,“以前是联系私人医生上门看诊,必要检查提前预约后去他的医院做。回国后没怎么犯过病,就忘了这事了。”   沈政宁想了想:“讨厌医院的环境,那线上问诊能接受吗?”   庄明玘讷讷道:“应该……可以吧?”   沈政宁拿出手机,点了某个软件,片刻后视频接通,他对着对面的医生说:“您好,朋友刚才突然胃痛,发作剧烈,疼到虚脱了,因为个人原因不太方便去医院,请您给看看是什么情况,应该怎么处理?”   比起一脸懵然的庄明玘,医生显然已经很习惯这样的问诊方式,驾轻就熟地一一询问他的病史、饮食、症状,确定是低血糖和胃痉挛同时发作,听他说已经吃了药,便没再开其他胃药,只叮嘱他注意饮食保暖,注意生活习惯,保持良好心情,顺便提醒他抽空来医院做个胃镜。   “好的,我知道了,会督促他去检查的,谢谢医生。”问诊到尾声,沈政宁替他结束了对话。视频挂断,露出软件原本页面,庄明玘无意间扫了一眼,语气莫名有点怅惘:“原来这就是你们公司……叶桐生在做的软件。”   “是啊,可以线上问诊,买药,预约很多医疗服务,”沈政宁淡淡一哂,“很有用,可惜了。”   庄明玘大半张脸埋在被子和软枕头里,悄悄地觑着他的脸色——在心虚时刻他也是会看人脸色的——想说点什么驱散那忽然笼罩在对方眉宇间的薄云:“有用的东西永远不缺市场,你接下来还想在这个领域继续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不像某些人,我对医疗行业没什么执念。”沈政宁轻轻睨他一眼,收起手机,“胃药起效了吗,还是很疼?”   庄明玘像棵遭了霜打的小白菜,病蔫蔫地小声说:“起效了,比刚才好一点,没事,不用太担心。”   但其实从他的表情来看还是疼的,沈政宁以前没发现他这么能忍痛,庄明玘身上有种“生活是过程,重在享受;生命是赠品,凑活着用”的割裂感,他愿意付出几倍的价钱去追求一些没那么必要的舒适,但像胃痉挛这么剧烈的疼痛,他居然没有任何抱怨怨怼、堪称逆来顺受地全部咽下了。   “被你吓完刚才那一跳之后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沈政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差点以为你自杀了你知道吗。”   庄明玘:?   “放心,我会尽量努力避免那种事的,”他虚弱地笑了一下,低声说,“‘The example of patient suffering is in itself the most precious of all lessons to an impatient world’,有人让我记住这句话。”*   沈政宁脸色微微变了。   “叶桐生?”   他从庄明玘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   “我不否认这句话自有它的道理,”片刻沉默后,他耐心而和缓地说,“但高压锅烧太久都会炸,何况是人。只要你别像他一样闷不吭声来个大的,在其他事上……任性一些,也不会有人苛责你。”   庄明玘缓慢地眨了眨眼,他的眼睛有点红,像刚哭过一样,有种楚楚可怜的意味:“我没有逞强……”   沈政宁:“难受就直说,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说你熬夜、不吃饭、空腹喝酒差点把自己送走,我不也是没说什么吗。”   庄明玘:……这不是全都知道了吗!   沈政宁隔空给了他十分有力的警告一瞥,从沙发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正准备去给他做点吃的,无意视线扫过地板上一小块污渍,目光陡然凝住了。   “你吐血了?!”   庄明玘第一次在沈政宁脸上见到那种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世上最坚硬剔透的钻石上突然出现一道裂痕,不管是观众还是钻石本人都很茫然。   “啊?”   庄明玘摸了下嘴角,无辜且迷蒙地眨了眨眼睛:“没有吧?”   “那就是你摔倒的时候磕到哪里了?”沈政宁抽了张纸巾随手一抹,意识到不是吐血后面色稍霁,但依然十分凝重,“地上有血。”   庄明玘试图感受一下四肢:“……不行,全身都疼,分不出来。”   如临大敌的大侦探甚至从包里抽出了眼镜,开始搜寻到底是哪里来的血迹。他在痕迹不远处又找到了几个较浅的血印,顺着延伸方向一路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默默忍耐疼痛的真正受害人、受害狗——   “你给我忏悔吧。”   沈政宁举着silver受了伤的肉垫,镜片闪过匕首般森冷的寒光,身后腾起三尺高的黑气,宛如地狱恶鬼降临人世,保持了一小时的和颜悦色终于破防,把作死大王庄明玘骂了一顿。   庄明玘奄奄一息地:“孩子还小,不能没有爸爸,再给我一次机会……”   聪明勇敢的萨摩耶得到了丰盛的晚饭和小零食,它没用的爸爸也得到了一顿清淡的养胃套餐:半个手掌大的暄软馒头、一碗无比鲜嫩的蒸蛋羮、一小盘silver不爱吃的炒青菜和半个蒸苹果。   吃完饭沈政宁带着silver出去散步,考虑到它爪子受伤以及空巢老人的心情,只在外面转了不到半小时。回家后庄明玘的胃疼基本已经控制住了,但低血糖这么剧烈地发作一回堪比去了他半条命,少说也得一星期才能养回来。他半倚在卧室大床上,欲言又止地看着沈政宁:“……”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政宁受不了地叹了口气,“没事干就玩会儿智能手机,别再盯着我了。我今晚借用一下隔壁客房,谁知道你会不会一眼没看见又昏过去了。”   庄明玘心满意足地将被子拉到下巴,小声为自己挽回尊严:“其实我身体还可以……没有那么差,只是低血糖发作起来比较吓人。”   “说的倒也没错,”沈政宁把水杯墩在床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遭,意味不明地笑了,“就像竹篮一样,虽然不能打水但很能装。”   庄明玘默默地躺下,裹紧自己的小被子:“……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个浮躁世界,有人能坚忍地承受痛苦,本身就是最难能可贵的榜样。”柯南道尔《戴面纱的房客》   后面还有一章 第22章 暗号   有的人年纪轻轻开豪车住别墅,有的人年纪轻轻就过上了被有的人碰瓷的日子。   可怜沈政宁花一样的年纪,还没成家立业,就被迫体验了一把上有老下有小、身背房贷、程序员失业在即的中年危机。虽然庄明玘在家闲着没事就撺掇他开迈凯伦去上班,但比起“被小白脸包养的小白脸”,他宁可选择被生活和事业压弯了腰的社畜人设。   其实庄明玘这种不缺钱又有宠物需要照顾的情况,很适合请一位住家保姆解决问题。但他在这方面格外挑剔,试工了好几位最后终于敲定人选,结果没过三天,对方试图把女儿介绍给他,被他火速扫地出门。   如今家里只有钟点工每隔一天上门打扫,一人一狗全靠庄明玘的手艺养活,倒是真正践行了“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硬生生把全家喂成了营养不良。   沈政宁送佛送到西,不但在最危险的时候及时捞了他一把,还一手承担了照顾工作。他像个镇宅的神兽,无声无息地抚平了这场突发事件带来的混乱和恐惧,不管是人还是狗,都乖乖地围绕着他适应了临时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   庄明玘已经痊愈了大半,只是折腾一场不免还有点气虚,全靠每天保温杯里泡枸杞续命。他最近经常出没在三楼起居室,这间屋子采光极佳,夏天有点晒,冬天倒是暖和得刚刚好。最先发现这块地方的是临时需要加班的沈政宁,结果他坐下半小时后,隔壁沙发长出了另一个人,又过了十分钟,脚底下长出了毛绒绒的蒲公英。   庄明玘窝在他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布置出来的角落里琢磨设计图,另一侧沈政宁戴着眼镜敲键盘,主打一个互不干扰的陪伴感。silver叼着庄明玘的拖鞋原地转圈,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左右看看,盯上了沈政宁放在矮几上的电脑包,狗狗祟祟从沙发背后溜过去,前爪用力扒拉了两下,咬住露出边缘的电脑包一角,潇洒地一甩脑袋——   哗啦!   被倒提起来的包敞口朝下,里面东西掉了一地。专注的两人被吓了一跳,同时回神,庄明玘警告地喊了一声:“silver!”   Silver瞪着一双懵懂大眼,听见主人的呼唤,立刻喜滋滋地叼着“猎物”朝他狂奔而来。   “……你完了。”庄明玘拍着狗屁股,表情严肃得十分逼真,唯有声音泄露了一丝没藏住的幸灾乐祸,“别带上我,快还回去,快去!”   “你完了它也不会完,怎么和你救命恩人说话呢。”沈政宁淡定地放下电脑,拉偏架的本领俨然已臻化境,“孩子只是好奇心旺盛,别吓唬它。”他蹲身去捡地上的东西,忽然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嗯?”   “怎么了?”庄明玘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从另一边沙发上探出头来,看见他手里捏着半本书那么大的一个扁盒子:“明信片?”   “是。”沈政宁拿着那盒明信片起身,翻过来看了看,“而且是叶桐生从英国带回来的伴手礼。我当时随手放进电脑包里,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叶桐生送的?打开看看吧。”庄明玘从房间另一头找到自己的拖鞋,到他身边来:“是普通的风景明信片,伦敦塔桥、白金汉宫……等等、这张是什么?”   沈政宁单独抽出一张比其他卡片小了一圈、薄了一层的明信片,它夹在一盒十二张尺寸统一的明信片中,如果不特地拿出来一张张翻看,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明信片背面印刷着一捧颇具古典风格的手绘粉红玫瑰花,正面左上角邮编栏写着“201420”,右下角则写着“SW1A 2AH”,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任何地址。   “是不是叶桐生准备寄出的手写明信片,不小心跟礼物放混了?”庄明玘问。   “这张明信片显然和其他的不是一套,可能是在国内淘宝上定制印刷的。”沈政宁目光锐利起来,“套装明信片张数没有少,不存在他拿了一张去用、又补了一张不成套明信片的可能;而且既然是他打算拿来送人的礼物,也没有必要提前拆开,导致自己要寄的明信片跟礼物混在一起。”   “最大的可能只能是他故意的——故意在一盒普通明信片里藏了一张提前准备好的明信片,伴手礼只是幌子,这两行字才是他真正要传递的信息。”   “等等、等一下!”庄明玘不得不打断他,“先别管暗号,你怎么看出来这是淘宝定制印刷的明信片?”   “左上角六个框的邮政编码栏,只有我国明信片才默认使用这种制式。”沈政宁随手抽了一张英国本地明信片给他看,“其他国家不这么印。另外这张明信片上没有条形码,也没有生产商logo和多余文字,不像是单独或者成套出售的文创商品,所以我说它最有可能是淘宝来图定制。”   庄明玘被他说服了,恍然道:“叶桐生定制了一张明信片,亲手留下了一个暗号,并想方设法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破解其中隐藏的信息,然后你随手一放,转眼就把这事忘到脑后,遗忘时间长达两个月……”   “咳……疏忽了。”沈政宁心虚地干咳一声,“但话又说回来,从他给我明信片到去世,中间隔了将近一星期,如果叶桐生希望我尽快注意到这个暗号,应该会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我更倾向于认为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备份点。”   “可是你们不是不熟吗?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暗号交给一个不熟的同事?”   “我也很好奇,不过除非他本人活过来亲自解释,否则我们应该是无从得知了。”沈政宁说,“先别管他是什么用意,关键是这张明信片上的暗号。”   在庄明玘委屈的“不是你先提的吗”背景音里,沈政宁打开了搜索页输入了一串数字:“201420……是邮编吗?唔,20开头是沪市邮编,201400是凤仙区,并没有201420这个邮编。”   “201420也可以指2014年太平洋台风季第20个被命名的风暴——台风鹦鹉。”沈政宁摸着下巴沉吟,“是指‘鹦鹉’这个词吗?”   “要不然这个也先放放,看看下面这行?”庄明玘指着右下角的“SW1A 2AH”,“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眼熟。”   沈政宁输入“SW1A2AH”,敲下回车,搜索页面跳出一大堆形如乱码的广告:“看来不是固定代码……那就是字符排列组合有意义了。”   但没有任何提示的密码,发散开来思考的话可能性就太多了,无异于大海捞针。沈政宁兀自沉思,庄明玘不死心地掰过他的电脑屏幕,往后翻了两页,仍然没有找到一条有用信息。他悻悻地揉着silver的脑袋,喃喃自语:“不对,我一定在哪里看过。”   沈政宁盯着卡牌出神,忽然说:“卡面上有这么大一块空白,叶桐生为什么特地把这行暗号写到了右下角?按理说这个位置应该用来写邮编……等等,这里是不是应该有个空格?”   庄明玘脑袋上仿佛有个灯泡“叮”地亮起:“没错!”他飞快地伸手在“A”和“2”中间敲下个空格,然后“啪”地一按回车:“这是英国的邮编。因为手写不明显,英国邮编最后三个字符前要有一个空格——有了!这个是……呃,英国外交部?”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英国外交部的官网,在收信地址那一栏写着——   Foreign,Commonwealth&Development Office   King Charles Street   London SW1A 2AH   (外交、联邦和发展事务部,查尔斯国王街,伦敦 SW1A 2AH)   “既然这个邮编可以对应上英国外交部,那邮编栏的201420对应的也是某个地点?难道不在国内?”沈政宁摸出手机,打开淘宝对准卡片背面的图案识图,“还有这个玫瑰花……他没有使用市面上可以买到的明信片,而是特意选择定制,那么这张图一定有意义。”   万能的淘宝搜出来一堆九块九包邮的花卉图谱和装饰画,沈政宁粗略扫了几眼,感觉都对不上,庄明玘凑过来看了一眼:“我倒是知道这个玫瑰花的品种,Moss rose苔藓玫瑰,你看它的茎上、还有花苞外层有很多苔藓一样的绒毛,也叫苔毛玫瑰。因为它的花很漂亮,还有香气,在欧洲地区一直很受欢迎,中古瓷器和油画上经常能看到。”   沈政宁倾身搜索“苔藓玫瑰”:“最早出现在1696年,流行于维多利亚时代……”他靠回沙发中,庄明玘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考进度,“两个线索都指向了英国,那么201420分成三组数字,对应英文字母‘T’‘N’‘T’,是炸/药吗?我记得好像还有个国际快递也叫这个名字?”   庄明玘吐槽道:“难道是他在人家楼下埋了T.N.T,致敬《大侦探福尔摩斯》和《神探夏洛克》吗?”   各种排列组合像万花筒一样在脑海里不停转动,沈政宁听到关键字,忽然微妙地一顿:“你上次提到的那句话,是叶桐生对你说的,对吗?”   “什……哦,你说那句福尔摩斯的名言,是他说的。”庄明玘一头雾水地答道,“怎么了吗?”   沈政宁猛地从沙发中弹了起来:“叶桐生喜欢福尔摩斯!他亲口对我提过,那就是线索!你也说过好几遍,但我居然都当成了耳旁风!我天,我现在真应该找点麻辣小龙虾调料把自己炒了。”   庄明玘被他吓了一跳:“那倒是也不必……”   沈政宁抓过电脑敲了几个字符,把屏幕转向庄明玘,眼神亮得惊人:“他既然对福尔摩斯原著熟悉到能随口引用,设置暗号时怎么可能不采用这个思路呢?   “T.N.T——The Naval Treaty,海军协定。”   “一个外交部职员奉命抄写一份海军协定,就在他离开办公室的工夫,文件被偷走了,于是他向福尔摩斯求助,请他帮忙找回那份协定。”   庄明玘一目十行扫过故事前半部分:“嗯,外交部职员,查尔斯街……这里确实对上了,但是背面的图案是什么意思?玫瑰花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是福尔摩斯的‘玫瑰论’。”沈政宁将文章拉到中部,“人类的一切首先是为了生存需要,但玫瑰的颜色和香气却是生命的点缀,而非它生存的必须条件。‘只有仁慈才能产生这些不凡的品格……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   “现在我们有了标题、开头和金句,那么谜底就显而易见了,‘一份被藏起来的重要文件’。”沈政宁一边手速飞快地给联系人发微信,一边连珠炮地解释道,“按照故事的原本走向,这份文件被外交部职员未婚妻的哥哥偷走,藏在卧室的地板下,但由于职员生病,占用了他的卧室,导致犯人一直没有机会取回这份文件。我记得叶桐生是租房住,这一点也凑巧对应上了,那间房子他住了别人就不能住……好,地址有了,我过去一趟。”   “等等,”庄明玘一跃而起:“我要一起!”   “……多穿点!”   作者有话要说:   *柯南道尔《海军协定》 第23章 谜底   纯黑的迈凯伦GLS拐进居民楼前的空地,严丝合缝地对准边线停车熄火。提前一步赶来等候的袁航眼睁睁地看着两边车门同时弹开,自己的老同学从驾驶位下来,身形挺拔神情冷峻,无框银架眼镜清透锋利如薄冰,大步流星走来时深灰大衣衣摆在飒飒寒风中翻飞,恍惚间袁航还以为他终于弃明投暗、从程序员转行当黑/手/党去了。   沈政宁身后的男人还要再高出小半头,裹着一件相当考验身材的黑色斗篷大衣,肤色冷白,容貌英俊得惊人,像少女漫画里描绘的吸血鬼公爵。这位断层级别的帅哥进一步加重了场面的不现实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怀疑稍后马上就会有一堆举着摄影机的壮汉把他们围起来。   沈政宁言简意赅地给两人互相介绍:“这位是袁航袁警官,叶桐生那个案子的主办警官,这位是庄明玘,他是叶桐生的朋友。”   那位一看就高傲冷淡十分难搞的“吸血鬼”朝他微微颔首:“您好。”   “你好你好、”袁航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给予了热情回应,并主动伸出手以示友好,却被旁边沈政宁轻轻按下:“我们怎么进去,你联系房东了吗?”   袁航左右看看,“呦呵”一声,从兜里掏出个证物袋甩了两下,不服气地再度抬手伸向沈政宁:“你说的那明信片呢?先给我。你俩都摸过了吧?待会完事儿跟我回局里录个指纹。”   沈政宁用两根手指从大衣口袋里拎出明信片盒子丢进证物袋,袁航幽幽地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小样我还治不了你”和“你给我等着”。他领头走向居民楼,掏出手套丢给两人:“叶桐生家里我们已经做过了现勘,结案后他的家属也来过,带走了他的私人物品。现在这房子暂时空着没租出去,所以也没那么麻烦,我跟房东大姐说了,人家答应过来帮忙开门。”   叶桐生租住在金沃小区3号楼一单元503,一位穿着灰粉色打底衫、外罩羽绒马甲的羊毛卷女士正站在门口等候,刚一照面,话就像机/关/枪一样铺天盖地地扫射过来:“警察同志,你们又是要查什么啊?这人都走了俩月了,东西也搬完了,当初可是警察、中介、家属咱们四方一起盯着收拾的东西,真没什么遗漏的了。哎,你们这回查完就完事了吧?不会再来了吧?我这房子还得往外租呢,再过几天新租客就搬进来了,这要是你们隔三差五搞一次突袭,万一人家忌讳这个不租我们家了,回头我可得找你们要说法去……”   “大姐您放心、放心好吧,我们都是为了办案,又不是收水费的,不会总来上门打扰。”袁航赶紧说,“感谢您支持我们工作,让我们进去吧,早看完早收工,不耽误您时间。”   大姐不太满意地咂了下嘴,这才侧身让开了门口。沈政宁一马当先直奔卧室,袁航在客厅里来回转悠,只有庄明玘格格不入,面无表情地四下打量着整间屋子,活像个来视察待拆工地的霸总。   他是工作态度最不积极的一个,但因为实在太好看了,大姐完全不挑他的刺,反而挺新奇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发出了鸟叫般的啧啧赞叹:“你们警察队伍现在招人要求都这么高啦?瞧这小伙子,这大高个儿,多周正,长的真俊!你是本地人吗?多大岁数啦?有女朋友了吗?你有这条件应该去当大明星啊,怎么当警察了呢?”   庄明玘:“……”   被人民群众当面挖墙角的袁航无比专注地盯着沙发底下,主打一个放任自流,完全不阻止大姐打听人家的底细、也没有任何主动解围的意思。   他的刑警直觉在看见庄明玘的第一眼时就直接拉到满格,袁航非常怀疑此人就是沈政宁执着于叶桐生案的根本原因——那对话他至今想起来都牙酸——而且这小子长得遥遥领先也就算了,他甚至能让沈政宁这么低调的人重现锋芒,这得是什么等级的妖妃?   感谢大姐替我发声!   毫无心理障碍地把自己划进“娘家人”范围的袁航悄悄竖起了耳朵。   平心而论大姐没有恶意,她甚至是因为欣赏庄明玘才会主动和他攀谈,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这么套近乎,庄明玘就是那万里挑一的地/雷。   他眉头微沉,厌倦地垂下眼帘,正在想着要不然直接走人算了,卧室里的沈政宁突然出声:“明玘,进来搭把手。”   庄明玘像个开门开到一半又关上的冰箱,默默收回了自己的冷气,朝大姐比了个“抱歉失陪”的手势,快步走进了卧室:“来了!”   袁航:……失敬了,还以为是褒姒妲己,闹了半天原来是豌豆公主啊。   这间房子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卧室还算宽敞,带了个小阳台,夕阳西下,斜晖照着空荡荡的床垫和桌面,衣柜里挂着几只铁丝衣架,几乎已经看不出任何原主人留下的痕迹。   房间铺着猪肝红的木地板,正中的双人床四面落地,也就是说床底下是密封的,隐蔽倒是足够隐蔽,但要挪动的话必然是个大工程。   “有发现吗?”庄明玘蹲在沈政宁身边,双手搭在膝盖上,姿势有点像小猫蹲坐,学着他的样子在地板上敲了敲,“毕竟是租住的房子,总不会真把人家的地板撬起来藏东西吧?万一房东提灯定损他岂不是要赔惨了。”   沈政宁揶揄地笑望他一眼:“你还知道提灯定损呢?我就说上小〇书能学到东西。”   “专心破你的案,大侦探。”庄明玘面无表情地说,“再欺负人我要叫警察进来抓你了。”   “我找了一圈,床底、衣柜和书桌抽屉里没有,也不太可能在地板里,看来谜底不在卧室。”沈政宁撑地起身,“走,我们去看一下厨房和卫生间。”   这屋子一共也没有多大,其实最合理的分工是两人各自去查看厨卫,但沈政宁既然用了“我们”,当挂件就不是庄明玘的自觉、而是他的邀请了。   卫生间小得转个身都费劲,两人寻找无果,又一头扎进了厨房。这里只有一扇小窗户,采光本来就差,又是长条型,站在里面只能勉强看清东西。庄明玘随手按了下电灯开关,没反应,他疑惑道:“停电了?”   “应该是拉了电闸。”沈政宁扶着门框探出头,“大姐,能帮忙通一下电吗?”   然后一转头就看见袁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附近,用恨铁不成钢的谴责目光瞪着他,显然忍耐到了极限,压低声音训斥道:“不要给人民群众添麻烦!他手机是大哥大吗,连个手电筒都开不了?”   很显然他的无理取闹对沈政宁没有一丁点效果,沈政宁说:“那正好,把你手机拿来,我们缺个手电筒。”   大姐还是很吃沈政宁斯文精英这一挂的,忙说:“没事,我给你们开,顺手的事。”   她拉开了门口鞋柜上方的电箱,把电闸推上去,伴随着“滴——”的嗡鸣,色调冷灰的白炽灯光像纱帘一样垂落下来。   沈政宁注视着她的动作,一瞬间有种奇怪的微妙感觉:名为“线索”的游丝就浮动在他周围的空气里,虽然抓不住透明的线头,但已经隐隐约约地触动了他的直觉。   设计谜题和小说画画电影一样,本质上是一种创作。叶桐生在亲手写下这个谜面时,一定曾经反复斟酌过每一条线索,确保它们起承转合、环环相扣,那么通向最终谜题的末尾一环,也必然和贯穿始终的主线《海军协定》有着密切的呼应。   它是一个隐秘的提示、一个巧妙而有力的收束、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小手段”*。   说起来叶桐生家里没有电视,那么那个东西呢?   袁航见他突然怔了两秒,忽然拿出了手机,不由得好奇地问:“你要找什么?”   这一次换成庄明玘抬手阻止了他,袁航扭头瞥见他沉默地伫立在厨房门口,一瞬不瞬地追着沈政宁的身影,那眼神就像珠宝商注视着一颗璀璨夺目的稀世钻石,又像是地上的人遥望着夜空里的天狼星。   袁航一时很难分辨那复杂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没有哪个人会这么望着自己的“普通朋友”。   沈政宁全神贯注地沿着客厅墙边来回走了一遍,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地盯着他的动作,紧接着“嘎吱——”一声闷响,沈政宁用力推开门口鞋柜,露出鞋柜背后嵌在墙里的银灰色铁箱。   ——光纤入户信息箱。   柜门没有锁,一推插销就能打开,里面放着通电后重新启动的无线路由器,沈政宁将它连着网线拿出来,翻到背面,露出路由器底部用胶带粘住的便签条,上面有两行手写的邮箱地址和密码。   沈政宁长长地出了口气。   “找到了。”他说。   袁航赶紧举着手机冲过来拍照,旁边大姐跟着看完全程,一头雾水地问:“这不就是WiFi账号和密码吗?合着你们翻了半天就是为了找这个啊?”   沈政宁很低地笑了一声,可惜那神情和“愉快”根本沾不上边,镜片后的眼眸沉静得像一汪深潭,在他心里悄无声息地下着一场大雨。   “是,我们就是为了找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柯南道尔《海军协定》   v后继续隔日更,因为没有存稿写的还慢(轻轻跪下),不过本文应该也不会很长,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第24章 鲜花 第二十四章   袁航拍完了存证照片,将全套路由器拆下来装进证物袋打包带走,向满脸写着“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的房东道谢并再三承诺以后没有特殊情况绝对不会来打扰,在门口拉锯了足有五分钟,终于脱身进了电梯。   三人相对无言,走到楼下停车场附近,袁航摘了手套塞进兜里,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似地捋了把头发,终于开口问:“你怎么找到的?”   滂沱大雨很快停止,只在某处留下经久不散潮湿与雾气。沈政宁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镇静,他反手亮出屏幕截图,那是刚才他在楼上打开无线网页面,系统自动搜索出来的附近可用WiFi目录,排在第一位的名字赫然是“咖喱鸡和火腿蛋”。   袁航:“什么玩意儿?”   “为了致敬他的偶像而设计的一个、戏剧性的‘文字游戏’。”庄明玘总觉得他似乎强行咽下了某些刻薄的形容词,但沈政宁再三忍耐,最终还是没忍住,补充评价道,“这种关键时候冷不丁幽默一下的感觉真是让人火大,想给他一拳。”   袁航和庄明玘头上缓缓升起问号。   弄丢文件的失主被邀请前往伦敦等候结果,房东为他送上早餐,福尔摩斯那份是咖喱鸡,华生医生的是火腿蛋,而失主掀开盖子,惊奇地发现盘子里盛着他那份失而复得的重要文件。   所以叶桐生把WiFi名字改成了“咖哩鸡和火腿蛋”,而按照这个隐喻的思路,和路由器一起藏在光纤箱中的,自然就是他们要找的谜底了。   解释完在场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用饼状图来直观地展示原因的话,50%是“笑话太冷”,49%是“没听懂”,还有1%是“天生就不爱笑”。   如果当初沈政宁及时发现这个暗号,等他循着线索找到正确答案时,大概只有叶桐生会露出像福尔摩斯一样、恶作剧得逞的微笑吧。   ——而无语的沈政宁说不定真的会当场给他一下,顺便一起研究下怎么处理他亲手找出来的麻烦。当然最后的结局很有可能是两人喜提公安局一日游,然后一起回公司收拾东西卷铺盖滚蛋。   他们本应该站在晴朗的日光下、在凛冽的寒风里,为这场酣畅淋漓的解谜游戏相视大笑。   “你已经知道‘谜底’是什么内容了。”   袁航不由得微微侧目。虽然是求证,但庄明玘的语气相当笃定,他明明看起来是个警惕心相当强的人物,对沈政宁却似乎有种异乎寻常的信任。   “是。”   沈政宁点点头,平静地答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海军协定》。”   从明信片开始,到路由器结束,整道谜题所有线索的布设都紧扣着《海军协定》一案,而循着这条主线解开暗号之后,再回过头来纵观全局,就会发现仍有一个问题悬而未解:福尔摩斯探案集里涉及“失窃”“藏宝”的案件众多,为什么叶桐生偏偏选择了《海军协定》?   这个案子是否也是某种别有意味的隐喻?   “根据原作描述,《海军协定》是英国和意大利签署的有关海防安全的秘密协议,而凶手盗走这份重要文件后,打算高价转手倒卖给其他国家——这个情节有点眼熟吧?很难不联想到我司今年发生的某些事件。”沈政宁说,“这也是叶桐生的保险措施之一,如果我读懂了这个暗示,能够预判这份文件的危险程度,我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淌这趟浑水。”   “‘之一’?”袁航抓住了关键词,“还有什么?”   “比如把暗号藏进伴手礼明信片里,避免被别人注意到他和我‘私相授受’;故意用这种复杂的暗号,应该也是给自己留的退路,如果他改变了心意,不想把那份东西交出来,他可以说是自己不小心把准备寄给别人的明信片混进去了。”   “就像剥洋葱一样,要突破重重考验来到他面前交上答卷,才有资格走进他的领域,成为他的同谋……不,用‘战友’比较合适。”沈政宁瞟了身边的洋葱精一眼,对袁航说,“不过我觉得叶桐生在落笔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袁航和他对视数秒,两人无声地达成了某种共识,紧接着袁航深深呼出一口长气:“我知道了,先跟我回局里,看看具体内容是什么,需要你们俩配合做个笔录。”   黑色现代在前面领路,迈凯伦不远不近地缀在它身后,庄明玘的情绪有点低落,沈政宁甚至都不用转头,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在自己脸上扫过,停留两秒又移开,是再典型不过的“欲言又止”。   放在平时沈政宁可能就直接提问了,但事关故人,他觉得庄明玘可能需要多一点犹豫踌躇的时间,所以一直耐心地沉默着。少顷庄明玘终于完成了心理建设,开口就是:“你知道泄露公民个人信息判多少年吗?”   “嗯?”沈政宁有点意外,“三年以上七年以下吧……具体的你待会儿可以咨询一下警察。”   “情节特别严重的才三年以上,情节严重的只有三年以下。”庄明玘蹙着眉头,目光有点责备的意思,却不是冲着沈政宁,“就算邮箱里真是证据,罪魁祸首只需要坐几年牢,你们公司也会跟着受处罚,把这件事捅到警察面前的你会被很多人恨上,三年也就是一转眼的事,如果他们打击报复你怎么办?”   洞若观火如沈政宁也没料到他竟然在担心这个,一下子没忍住,非常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庄明玘要不是有肢体接触障碍,此时已经直接伸手捏他的嘴了:“你还笑!”   “怎么办呢?”沈政宁在十字路口红灯前停车,拖着慢悠悠的尾音,一本正经地说,“要不然我们直接这个路口右转回家,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袁航要是问起来,就说silver饿得在家里嗷嗷哭,被邻居投诉了,动物保护组织叫我们回去谈话……”   “那警察会把我们所有人一起抓走。”庄明玘瞪了他一眼,比起威慑,倒不如说他含嗔的神情漂亮得相当有杀伤力,“你还好意思嘲讽叶桐生,你的笑话也很差劲。”   沈政宁从善如流:“好的,如果下家HR问我为什么被上家辞退,我会告诉他是因为我这无药可救的幽默感。”   庄明玘默然一瞬,忽然轻声说:“是‘无药可救的正义感’才对吧,大侦探。”   绿灯亮起,黑色迈凯伦平稳起步,笔直地穿过路口,义无反顾地朝前方继续驶去。沈政宁放松地搭着方向盘,语气和动作一样游刃有余:“还记得福尔摩斯的玫瑰论吗?”   “人类的一切本领首先是为了生存的需要,鲜花的色泽与芳香却是生命的点缀,而非生存的条件。”*   “真相、勇敢、正义……这些褒义词汇就像锦上添花,有固然好,没有也不影响活着,甚至某些时候还是‘反生存’的,得历经艰辛、费尽工夫才能幸运地摘得一朵。”   “鲜花重要吗?真相重要吗?对大部分置身之外的人来说无关紧要。但是‘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对于那些怀抱着期望的人来说,不能放任鲜花枯萎,不能让真相和正义变成只有小说里才有的东西。”   “如果我找到了那个名为‘正义’的真相,相比之下,我付出的那点代价可以算是微乎其微了。”   庄明玘:“……”   他得用尽全部力量才能忍住那一刹那喷薄的酸热泪意,强行别过头去以免失态,连不小心看到车窗玻璃上沈政宁的倒影都会不由自主地心肝一颤:“要不然你还是继续讲笑话吧。”   沈政宁体贴地没有转头,只分出一毫余光瞥向他微微泛红的眼尾:“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关注下另一件事,趁现在先做个心理准备?”   “什么事?”   “叶桐生放在邮箱里的东西,如果真像我们猜测的那样,那么现有结论很有可能被推翻。”沈政宁说,“叶桐生搜集到了犯罪证据,并且用暗号的方式备份给我,这是他在确诊抑郁后仍在推进的事,与家庭矛盾无关,是另一条独立的案情线。”   “在这条线上,他掌握着某人的犯罪证据,而某人可能是他的领导、同事,这样一来犯罪动机就有了。被视作叶桐生遗言的那条朋友圈与现有事实情理相悖——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又怎么会在留下那样的遗言后自杀?”   “等等!”庄明玘不由得坐直身体,“你的意思是说……”   沈政宁的语气不疾不徐,但每个字都咬得十分清晰:“‘叶桐生是被人谋害的’——这个推断的可能性并不为零。”   庄明玘愕然无言。   黑色现代在公安局门口减速,袁航探头跟门卫交代放行,片刻后自动伸缩门“哗啦哗啦”地打开,两辆车先后驶入公安局大院,沈政宁把车停进空车位,趁着停车间隙看了一眼庄明玘的脸色,在心里稍微斟酌了几个来回,末了还是开口说:   “这话现在说可能还为时过早,不过我决定相信一下自己的直觉。他让你记住的那句话,自己也在一直坚持着……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阴影和痛苦,依然尽己所能,试图挽救处于弱势的受害者,做着没有回报的、正义的事。   “叶桐生不是被压弯了腰,也从来没有向权势低头,他聪明勇敢、正直机敏,即便让我这个和他不熟的普通同事来评价,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也是个非常好的人。”   “他当然称得上是‘难能可贵的榜样’,是值得你为之骄傲的朋友。”   “所以……别难过。”   别对这个世界失望,别独自走向那个悲哀的终局。   我没有来得及抓住随水而逝的落叶,这一次,我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你枯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柯南道尔《海军协定》 第25章 邮件   沈政宁向来是管杀不管埋、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说完这些对他来说也很难得一见的肺腑之言后,他就先下了车,把空间留给了精神世界剧烈震荡的庄明玘。   庄明玘没阻拦他,也没有其他动作,仿佛信息量过载一样短暂失神,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此时的状态很像受惊炸了毛的猫,脊背弓起,瞳孔微扩,已经在心里拉响了一级警报。   脑海里有个近乎崩溃的声音在质问:为什么那么久之前一句普通的闲聊,会被他一直记到如今?为什么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用玩笑一样的语气讲出来的真心话,偏偏那个人就会当真?   他怎么能这么自然地将砂砾视作珍宝?怎么能这么随便地就把一个人放在心上?   那温柔得来得太过轻易,几乎让人有了种被珍重相待、被捧在手心里的错觉。   习惯生活在阴暗里的人乍见晴日,最先感受到的往往并不是光明或者温暖,而是令人流泪的刺痛。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触发了他的某些应激反应,身体里像是有第二个心脏突突乱蹦,跳得他不得不强行收拢了自己的一切思绪,闭上眼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车里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只有庄明玘乱成一团毛线球的呼吸声。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一沓被雨打湿的纸,有的被泡烂了,有的看起来没散架,但晒干后再也恢复不了平整。都说有创伤的人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可是除了少数幸运儿,普通人谁没经历过几次艰难痛苦呢?”   耳畔浮起虚幻的滂沱雨声,那个人的自言自语像一根长针,把彼此都扎了个对穿。   “我们明明已经从笼子里逃出来了,为什么还是像困兽一样。”   那时他沉默着,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回答一个自己也没找到答案的问题。   袁航见沈政宁一个人从迈凯伦下来,疑惑地伸头往他身后张望:“那位呢?”   沈政宁双手插兜,一派淡然:“他可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做笔录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   “虽然我很欣赏你这种主人翁精神,但、是、”袁航虚着眼,“我请问呢,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沈政宁还没开始还击,背后忽然传来车锁打开的弹响,两人同时回望,就见庄明玘长腿踩地,手撑了一下车门才站稳,慢慢地走到沈政宁身边:“久等了。”   庄明玘多年不和人接触,除了自己作出来的内伤外,这种“别人”带来的痛感对他而言可谓鲜见,然而奇异的是他并没有任何逃离、挣扎或者反抗的念头,反而像是要徒手抓住一把玫瑰似的,更加用力地紧握。   看上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但其实是风筝长出了线,让它高飞,也让它的降落有迹可循。   那一瞬间的气氛很难用语言描述,他明明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但就是无端给人一种“我们俩是一伙的”水泼不进的亲密之感。   惨遭隐形霸凌的袁航不明显地吸了口冷气,决定一会儿就发微信跟家属哭诉,率先转身往大楼走去,沈政宁落后一步,轻声问庄明玘:“哭好了?”   庄明玘睨了他一眼,悄声道:“你是故意的。”   沈政宁:“那我就应该留在车里举着手机拍完全程,然后上传你最喜欢的小〇书,让大数据每天给你推送一遍。”   “……没有哭。”庄明玘闷闷地反驳他,想了想又解释,“他不需要别人为他流眼泪。我觉得比起惋惜哀悼,他更想看见自己亲手埋下的雷把人渣炸成烟花。”   沈政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庄明玘怀疑地垂眸,纤长的睫毛底下尚有余红未消。按说他这么高的个子,不低头只垂眼看人多少显得有点傲慢,然而他的情绪随着眼波流转,反而鲜活得很可爱:“你又在‘哦’什么?”   沈政宁:“怎么了,我从小的愿望是做一只海鸥,不行吗?”   “……”   庄明玘被他噎得一时语塞。袁航大步流星一阵风似地卷过走廊,“呼”地一把推开反诈办公室的门:“丁儿!忙着呢吗?”   丁晟捧着一盒蓝莓从电脑前转过身:“在呢袁哥!吃点什么您?”   “先别吃了,来看个东西。”袁航把手机照片调出来,“你登一下这个邮箱,看看里面是什么,千万记得留痕,一定小心点。”   丁晟比了个“OK”的手势,一个字都没多问,干脆利索地哒哒敲着键盘登进了邮箱,在草稿箱里找到了一封未发出的邮件,收件人是盛安市公安局的公开邮箱,抄送人则有着一大片沈政宁非常熟悉的邮箱后缀。   正文是一封格式规范,简洁精炼的举报信——   “本人叶桐生,身份证号码***,为盛安橘泉科技有限公司信息安全部工程师,现向公安机关实名举报橘泉科技公司副总裁高启辉盗窃、倒卖公民个人信息的不法行为,内附证据目录如下——”   屏幕上的字迹渐渐化为一片模糊,他试图忘掉很多事,刻意逃避来自过去的消息,远走他乡不再见故人,可是那个人还是出现在伦敦阴沉的雨雾里,跨越万里站在他面前。   就像一生中逃不掉的命运,就像当年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那次驻足。   “‘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有人能坚忍地承受痛苦,本身就是最难能可贵的榜样’,这是福尔摩斯劝人不要自杀的名言。也许听起来像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被风吹雨打的人并不注定要走向悲惨结局。”   “我希望有人能证明这一点,不管是谁都好。”   庄明玘耳边又响起了尖锐的蝉鸣,也许只是他的耳鸣,或者是某种仪器的嗡鸣……剃着短寸头、瘦得像根营养不良的树苗的男生一次又一次从他面前走过,而庄明玘始终冷漠地保持着视而不见。   终于有一天他停了下来,那双野兽似的黑眼睛盯着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他说了什么?   “……我要拆了这座笼子,一起吗?”   眼泪是无用的东西,但西风带走了坚忍而顽强的勇者,留下他这样软弱、胆怯又畏缩不前的人在寒凉尘世里沉浮,所以庄明玘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沈政宁略一侧头,看到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晶莹水珠悬在下巴尖上,连珠串一样没入黑色毛呢,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从旁边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默默递给他。   附件里的文件一份接一份摊开警察眼前,包括系统日志记录、数据访问记录、部分被泄露账号以及接收的诈骗骚扰信息,甚至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网站上挂出买卖信息的截图。   不得不说沈政宁这一步走得相当精明,他解开暗号后立即联系警察做证据的第一发现人,免去了后续大量对他这个中间人的核验步骤,基本排除了证据是第三人伪造的可能,相当于叶桐生直接把原始证据交到了警察手中。   而警方的系统一旦运转起来,效率像开了2倍速,袁航立刻安排人手开始排查。两人被分别请进会议室做笔录,庄明玘那边情况相对简单,很快结束出来,站在走廊窗边等沈政宁。有个人急匆匆自他面前掠过,走到一半又退回来:“哎,那什么……”   庄明玘慢条斯理地抬眼,清晰地唤道:“袁警官。”   “庄先生,”袁航有点踌躇,看来也不太习惯这种对话,他挠了挠右脸颊,“咱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这么说挺冒昧的,请你别见怪。”   “不会。”他淡淡地说。   “我看你跟沈政宁关系挺好的,你应该也知道,沈政宁为了把这个案子翻回来,背后下了很多工夫,说实话,他对案子的上心程度让我这个警察都觉得惭愧。”   “现在案情上了正轨,后面没有特殊情况就不需要案外人参与了,我们一定会尽力查清真相,但对沈政宁来说,这事真是费力不讨好,他做到这个份上,全凭一腔良心,我不是道德绑架,就是、怎么说呢……往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就算是看在他这份心上,麻烦你多关照他。”   沈政宁那句“真相是某个人的解药”言犹在耳,袁航本意是试探一下庄明玘,生怕他不给沈政宁算业绩,起码要让他知道沈政宁的煞费苦心。但庄明玘没能从他颠三倒四的隐晦话语里领会到正确的意思,还以为他担心的和自己忧虑的是同一件事,于是收起了手机,姿态不算十分郑重,语气却相当冷静:“我很清楚。袁警官可以放心,他那个人有把绝路走成通天大道的本事,也许他未必需要,但我会一直是他的退路。”   袁航牙酸得干嚼了两口空气:“哦……挺好的,那行吧,那我不打扰了……”   “又凑在一起嘀咕什么呢?”沈政宁从会议室推门走出来,先扫了庄明玘一遍,确认他好端端的,又问袁航,“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没有的话我们就先走了,我估计你今晚大概也没有好好吃饭的闲情逸致。”   他一出现,庄明玘就像开了自动导航一样迎了上去,明明刚才跟他说话时连姿势都懒得换一下。袁航虽然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了解,可察言观色也能看出并不是沈政宁一头热,庄明玘反而依赖他更多一些,遂把心放回肚子里,挥了挥手:“暂时没了,你们先回吧,注意保密,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建议你这两天请假在家待着,有进展我再联系你。”   “知道,你忙去吧,我们不打扰了。”沈政宁点了点头。三人在楼梯口分别,他和庄明玘并肩走向大门出口,背影引得路人频频回头,对话却十分家常:“晚上想吃什么?”   庄明玘说:“我刚刚订了餐厅,你这一下午够忙的,别折腾了,听袁警官的,给自己放个假吧。”   沈政宁一挑眉梢:“silver怎么办?”   “已经跟物业管家打过招呼了,他会帮忙放好狗粮。”庄明玘自理能力显著增长,已经越来越有一家之主的风范了,“我们吃完给silver带点肉,它以为我们是出去打猎,就不会生气了。”   沈政宁:“……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silver本来也没有那么爱生气,会为这种事生气的只有你。”   “我生气了。”   “要不要回去报警?一楼就可以受理。”   “更生气了。”   “你知道吗,因为河豚鼓起来更可爱,所以有些恶劣的人类会故意猛戳河豚,就为了看它气鼓鼓的样子。如果河豚怎么戳都不生气,反而会让戳它的人自讨无趣。”   “是在说你自己吗?你对自己的定位还挺精准。好,接下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上当了。”   “那就是不生气了?哈,哄好了。”   “?”   “真是易如反掌啊。”   “……!”   细碎语声消散在泠泠晚风中,迈凯伦掉头驶出公安局大院,如水滴融入河流,汇入了暮色下的车流人海中。 第26章 审讯   “袁航,你要的嫌疑人的手机聊天记录给你恢复了!放桌上了自己拿吧,我下班了!”   “好嘞!”袁航端着一碗烤肉饭边吃边喊,“我待会儿看,郑哥慢走!”   拿到叶桐生的举报证据后,警方立刻调取了高启辉的通讯记录、网络访问记录以及银行流水,发现他上半年有三笔大额收入来自可疑外地账户,跟地下钱庄有高度关联。经过研判,警方认定高启辉有重大作案嫌疑,于是对高启辉采取了强制措施,并搜查了他的所有电子产品。   现在高启辉人在办案中心押着,他倒是识时务,已经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倒卖信息的事全招了,参考过往情况,涉案金额足够他多吃几年牢饭。但他矢口否认自己与叶桐生之死有关,坚称自己没有杀害叶桐生。   袁航心里始终有块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地卡着,他说不好那算不算是刑警的直觉,也有可能是沈政宁前几次都太灵验了,导致他对此人的推理过于信任,反正他横看竖看左思右想,都觉得高启辉一定还有猫腻。   袁航把一次性餐盒连同筷子纸巾囫囵塞进外卖袋里,打开窗户,让晚夜寒风彻底荡涤整间办公室,自己拎着袋子下楼扔垃圾,顺路溜达到技侦办公室拿上报告,在晚八点依然灯火通明的走廊里顺手翻开。   “哎?”   袁航还记得自己那天去橘泉科技找高启辉了解情况时,高启辉用自己的手机给他看叶桐生的朋友圈。他点退出时自动回到了高启辉和叶桐生的聊天界面,双方的对话截止于9月25日下午,说的是工作上的事情,而现在他手中的聊天记录里却多出了两条信息。   一条是晚上六点四十二分,叶桐生发给高启辉的【祝您和家人中秋节快乐,等您改天有空,我想和您详细谈谈。】,另一条是晚上九点十四分,高启辉给叶桐生打了个微信电话。   这两条被高启辉故意删掉了!   袁航立刻冲进办公室,被寒意透骨的对流风吹得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地从案卷存档里调出他们事后核查的9月25日高启辉的行动轨迹:当天上午高启辉一直在家,下午三点自驾至公司处理工作,大约六点十分从公司离开,乘坐朋友的车到十公里外的酒店就餐,九点半从酒店离开,朋友把他送回公司,他开着自己的车回家,十点半左右到家后再也没有出去过。   叶桐生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十点四十三分。袁航心头霎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猜测:从九点半到十点半这个时间段,高启辉有没有可能见到叶桐生并杀害了他?再借助定时发送之类的功能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把现场伪装成自杀?   不对,他立刻自己否定了自己——叶桐生的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左右,和朋友圈发布大致在同一时间段,而高启辉十点半已经到家了,如果他是凶手,不可能不确认被害人死亡就一走了之;倘若他不知道叶桐生的具体死亡时间,就不可能卡着叶桐生死亡之前发布那条疑似遗言的朋友圈。   那么叶桐生是自杀的吗?   他既然与高启辉约好了改日再谈,在没得到结果前不可能选择自我了断,除非……高启辉那通电话就是推动他死亡的罪魁祸首。   高启辉被拘留了一天一夜,罪行败露的巨大心理压力让他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卖相更加憔悴油腻。袁航端着保温杯,拎着个文件夹在他对面落座,高启辉被这动静惊动,撩起眼皮迅速自下而上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偷感很重”,好似在盘算掂量着他有几斤几两,与背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精神背道而驰。   “关于叶桐生举报你泄露倒卖用户信息的事,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警察同志,我已经认罪认罚了,还主动提供了给我牵线搭桥的中间人的信息,我知道的、能说的都说了,实在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他那张虚浮圆胖的脸上极力挤出的诚恳神情打动不了任何人,恰恰相反,虽然他嘴上说着悔改认罪,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心里正在噼里啪啦乱飞的算盘珠子——反正是不严重的经济犯罪、反正只要认罪态度良好就不会加重量刑、反正进去之后积极改造就有可能减刑……   他把别人的隐私称斤论两卖掉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的精打细算。   袁航那双下垂眼在这时显得分外懒散傲慢,根本不吃他那一套,用文件夹硬壳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想好了再说。”   高启辉叫屈:“我真不知道你想听什么,要不警官你给点提示?”   袁航用隐含谴责的目光瞥他一眼,随手抽出一张A4纸:“你在被逮捕之前,知道叶桐生掌握了你违法犯罪的证据吗?”   高启辉明显哽了一下,才含混答道:“多少……有点预感吧。”   “你在这算命呢?”袁航语气不耐烦地呵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实回答,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高启辉吭哧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今年8月底的时候,我偶然发现叶桐生在非工作时间频繁地访问系统操作日志,多次尝试进行恢复操作,他还去找了公司已经离职的两个工程师,我就知道他肯定察觉到了。但是他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转头跟我请了年假,那我也只能装不知道,给他批了假,结果回来后没过多久他就自杀了。”   “你提到的两个工程师是邵吉星和徐振吗,他们跟你通风报信了?”   高启辉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想起这不是在公司,开口说:“是。”   没等袁航追问,他就主动补充道:“他们俩其实隐约知道一点,但不想惹麻烦,就主动离职走人了。我没为难他们,大家都在社会上混嘛,好聚好散,谁也说不准哪天就帮上忙了……”   袁航对他这番高论不置褒贬,继续问道:“你的把柄被别人攥在手里,你不害怕吗?你有没有主动找叶桐生谈论这件事,或者明里暗里给他施压,让他放弃这个想法?”   高启辉紧张得干咽了一口唾沫:“我……”   他又偷偷抬眼瞥向袁航手里的文件夹:“我是有这个打算、想跟他谈的,让他跟另外两个人一样闭嘴,大不了就花钱消灾,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但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会突然自杀啊……”   袁航的黑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要笑不笑地勾了一下唇角:“高启辉,你是个聪明人,直到这时候你还在试探我们警方的侦查能力是吗?这跟你自称的‘如实交代’差得可有点远了。”   高启辉适时地露出一点茫然神情,袁航低头看了眼文件夹,突然问道:“9月25日晚上十点左右,你和叶桐生都聊了些什么?”   图穷匕见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高启辉像被闪着白光的高压电线一鞭子抽在脊梁骨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往后蹿了一下,脑门上的冷汗一下就渗出来了:“我、我……我真没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   袁航没接茬,给了他个接着说的示意。   “他六点多给我发微信,说要跟我谈事,我从酒店吃完饭出来才看见,我当时就有预感,他说的肯定是信息泄露的事。我给他回了个电话,说明天来我办公室聊,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如果把我举报了他在公司也混不下去,不如拿钱闭嘴走人。   “他问我打算出多少钱,我说你可以先仔细考虑一下,回去好好权衡利弊,别急着做决定,想清楚了明天给我答复。”高启辉说着说着情绪上头,甚至为自己叫起屈来,“我这话不算过分吧?警官,我这态度够诚恳了!他说他会考虑,然后挂了电话,我哪知道他一转头就去跳河了?这是我逼死的他吗?他这是要逼死我才对吧?!”   心里像有一簇小火苗,持续而均匀地煎熬着他的理智,袁航的提问故意模糊了“交谈”的形式和时间,就是想诈一下高启辉,看他是不是真的在那晚和叶桐生见过面,可高启辉脱口而出的是叶桐生的微信、以及他们通过微信电话的交谈——也就是他故意删除的内容,没有一丁点额外的信息——难道9月25那天晚上,他真的没有见过叶桐生?   “警官,换成你是我,被人掐住了把柄,人家头一天晚上刚跟你打过电话,第二天就跳河自杀了,你怕不怕?”高启辉都快哭出声了,“我删聊天记录,我隐瞒证据,我不对,但我也是被逼无奈,万一被人发现这些,我不就得被当成杀人凶手了吗?再退一步说,我杀他干什么?我都愿意花钱平事了,他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虽然他先前刻意隐瞒,但这个动机确实合情合理,袁航一时没挑出毛病。   难道在叶桐生死亡这件事上,高启辉的确是无辜的吗?   审讯结束,在审讯室外旁听了全程的支队长秦东明和副支队长代林同时起身,挟着文件夹走出来的袁航刚好跟二人打了个照面,忙低头问好道:“秦队、代队。”   “嗯。”秦东明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若有所思地问,“橘泉公司信息泄露的案子办到这个程度已经差不多了,现在的问题是叶桐生的案子。代队说你一开始就怀疑两个案子之间有关联,这个直觉很准确,但根据刚才高启辉的反应,以及发现的新证据,仍然不足以推翻叶桐生自杀的结论。连叶桐生的家属都没提出过异议,但你似乎一直坚持叶桐生不是自杀的观点,我很好奇是为什么。”   袁航迟疑了数秒,在心里斟酌过一轮,才慎之又慎地说:“秦队,我倒不是认为叶桐生绝不会自杀,我是觉得之前对于这个案子的调查太浅了,并不能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我们的结论可能下早了。”   秦东明:“你详细说说。”   袁航说:“我们先前认为叶桐生是因为家庭矛盾和抑郁症选择轻生,现在看来有点想当然了。不能说抑郁症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但从他展现出的行动力和正义感来看,他比心理健康的普通人可能还要强点。叶桐生提前把暗号托付给同事,这个行为是否意味着他判断自己正处于相当危险的境地,一旦被高启辉发现,他将会遭遇人身安全的威胁?”   “高启辉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老实无害,他在接受询问时仍在心里反复琢磨我们掌握了多少信息,衡量说出多少情报对他是最有利的。他猜到了警方复原了他的微信聊天记录,所以很爽快地承认了他知道叶桐生拿住了他的把柄,但通话内容无法复原,全凭他一张嘴编,所以他把自己描述的无比温良恭俭,却绝口不提叶桐生的反应细节。”   “这也恰恰说明高启辉是个非常在乎利害轻重的人,对他来说就算事情败露了,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坐几年牢,他会为了这个后果就去杀人吗?”代林接过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另外,叶桐生的那个同事,我记得就是他最先解开的暗号?是他的某些观点影响了你的判断吗?”   袁航有点急了:“代队我……”   代林果断地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辩解:“这个案子你是主办,办成什么样是你的本事,我只是提醒你分清主次,别人的意见可以听,但你必须要把握住大方向,循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是一回事,可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我赞成代队的意见。”秦东明拍拍他的肩头,“袁航,你的职业生涯不止这一个案子,不是回回都有人给你送线索,要是办案那么容易,我们每天坐那看意见箱不就得了?打铁还需自身硬,这话说得多了你们都不爱听,可就是这么个道理。” 第27章 火锅   沈政宁走进火锅店时,袁航正坐在桌前嗑瓜子,眉眼耷拉着,那模样看上去有点气闷。   其实沈政宁比约定时间还早到了几分钟,但袁航的习惯是不管约什么都至少提前十分钟过去踩点,这个可贵品质如今已经不多见了,也是沈政宁愿意顶着巨大压力出来赴约的原因之一。   家里的一人一狗仿佛两块黏鼠板,牢牢地粘着他的脚步。其实狗还好,它只是在出门前围着腿绕圈撒娇、依依惜别而已,真正难对付的是人。庄明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你去哪、和谁去、男的女的、什么时候回来、回来还爱我吗”五连击,那架势仿佛只要沈政宁敢说一个“不”字,不用等次日天明,他当场就要化成海上的泡沫。   袁航见他到了,强行抻平了满脸郁闷的褶皱,动手给他倒上柠檬水,有点抱歉地朝他笑笑:“约得有点突然,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你的安排了?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旁边冷笑来着。”   “知道你还问。”沈政宁脱了大衣搭到椅背上,想起自己出门前家里那愁云惨雾风雨飘摇的情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移居火星再也不回地球了,不由得一声长叹,“锅都架上了,结果你一个电话过来,家里就剩个狗陪他吃饭,你说他能不冷笑吗?不哭就算好的了。”   袁航一口水正正好好呛在了嗓子眼里:“咳……不是,都这样了那就直接带过来吧?又不是不认识,多双筷子的事,我还能挑理吗?”   “不是怕你挑理,是怕他挑你。他的病还没好利索,咱俩坐这吃火锅,让他在旁边干看着,你信不信他扭头就去纪/检举报你虐待病人。”沈政宁用那种养宠物的人特有的忍耐语气说,“另外因为叶桐生的案子,他对你还算有点好感,所以只是表现得很不满,但不会记你仇的。”   不过“不记仇”并不代表他就安全了。这事说起来也有沈政宁一半的锅,自从他没扛住庄明玘的歪缠,说漏了自己和袁航的高中往事,袁航就荣登了庄明玘的某个名单榜首——具体什么名目暂时不知道,但肯定会触发这个玻璃心的警报,就像猫突然看见了黄瓜。   “……我真是谢谢了。”袁航勉强领受了他的好意,很有人情味儿地关心道,“他怎么生病了,没事吧?”   说起这个沈政宁又想叹气——这些年日常生活中令他感到棘手的事其实很少,总体来说日子过得还算顺心,结果自从遇见庄明玘这个活祖宗,他算是知道什么叫“人间行走的扫雷游戏(地狱模式)”了。   从公安局回来的那个晚上,庄明玘表现得一直很正常,情绪虽然不高昂但起码稳定,谁知道白天的心绪摇动的余波到了深夜才彻底释放,庄明玘前半夜失眠后半夜胃痉挛,呕吐声惊动了隔壁的沈政宁,这才把虚脱的他从卫生间救出来。   折腾到天亮,庄明玘的胃疼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突然又毫无预兆地开始起烧,沈政宁紧急下单红外体温计,轻轻松松测出了39度的好成绩。这个数字终于让沈政宁痛下决心,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当即辗转托人联系到一家私立医院,请医生护士上门看诊。   幸亏他处置果决,也幸亏庄明玘烧迷糊了,除了扎针时出了点状况,输液过程还算顺利,等两瓶药挂完,庄明玘的体温也差不多退回了低烧状态。   最危险的几个大雷都炸完了,感冒的症状才姗姗来迟。亏得沈政宁听从袁航的建议这几天休假在家,否则庄明玘病完这一场,剩下的生命值能不能比体温高都成问题。原本沈政宁看他恢复得很好,还打算择日功成身退搬回家住,这下被碰瓷碰出了连连看,短时间内是别想松手了。   他将连日的焦灼与郁结都一掠而过,简洁明了地说:“没事,普通的流感,就是他体质太差,得多养几天。”   袁航试图在他沉静无波的神情里找到些许端倪,等服务员上完菜离开,他跟做贼似地悄声问:“先声明我不是八卦啊,我就是看你们俩走得挺近,问问你是什么想法……庄明玘这人靠谱吗?我听着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和叶桐生有点交情,你追查这案子是不是为了他?”   “走得很近”算是客气委婉的说法,沈政宁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学生,他当然很清楚现在自己和庄明玘的关系已经超过了友情该有的亲密,正在探向某条微妙界限的边缘。   可是他们真能够得到吗?   日常生活里沈政宁很小心地注意着分寸,除了有点不便,他并不觉得“不能触碰”是多么严重的症结,他甚至曾经开玩笑威胁庄明玘,说想拿捏他都不用打人、只要碰他一下就行了。   直到那天庄明玘发烧,他人都已经半昏迷了,输液针扎进去的那一秒,他就像触电一样倏然惊醒,猛地甩手挣脱了输液管。   针头划伤了皮肤,被子上漫开一串猩红血点,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应不应激了,沈政宁赶紧伸手挡住他翻身躲避的动作,尽力安抚他别害怕。然而没等护士换上新的输液管,庄明玘突然开始急促地倒气,犹如濒死之人榨尽最后一丝力气,伏倒在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的胃早就空了,除了一点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却依然无法控制不断干呕的反应,简直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拧尽掏空一样,惨烈得甚至令人疑心他是不是已经连血都吐干了。   所有人都被这瞬间爆发的变故吓了一跳,眼看他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医生护士赶紧上前协助他调整呼吸,沈政宁退开半步站在床尾,看见庄明玘勉强睁眼,隔着不断颤抖的眼睫和被泪水浸湿、雾蒙蒙的视线,遥遥地朝他望了一眼。   在漫长宛如凌迟的疼痛和虚弱下,这一眼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动作了,而因为没有多余的力气掩饰,那双眼中的痛苦和失落都无所遁形。   沈政宁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但他不用猜也知道一定不好看。   因为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明悟,他这么一个庸俗现实、自我标榜理智的人,原来也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希冀着文艺作品里才有的浪漫情节——或许他是千千万万人里特殊的那一个,是属于庄明玘的那颗红豆。   但生活不是小说,奇迹没有发生,生理上的应激反应一视同仁,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什么心动喜欢的都得往后排,现在最基本问题的是,所谓的“柏拉图式恋爱”也只是超脱肉/体追求精神共鸣,不是舍弃肉/体;庄明玘的情况更像是西游记里被赛太岁掳走的金圣宫娘娘,连碰都不能碰,而且这件“五彩霞衣”还是双面的,扎人的时候自己也一样痛。   一时头脑发热的激情,十天半个月可以有情饮水饱,一年两年也许还能勉强维持,可是人心经得起多少年的消磨?   那天之后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那一眼,但沈政宁却不得不警醒起来:过于强烈的感情对于庄明玘来说无异于吗/啡,给他短暂的平静安宁,然后彻底把他拖进求而不得的深渊。   如果没有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还抱有随时抽身的侥幸,就不要轻易许下承诺。   沈政宁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久得袁航的心又悠悠地提了起来,刚想找补两句,就听他冷冷地说:“为了赴你的约,我俩目前的关系岌岌可危,结果你约我就是为了问我们关系好不好?你要是有这闲工夫不如出去指挥交通,别给我添堵了好吗。”   袁航:“……”   袁航:“你急了。”   沈政宁实在没心情跟他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低眉喝了口茶,试图迅速翻篇:“八字没一撇的事,谁急也没用。你到底有没有正事,快说。”   袁航狐疑地眯起眼。   他毕竟是从高中就开始早恋的主儿,对待感情问题颇有心得。虽然只见过庄明玘一面,但也能大致看出他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话,总是习惯站远一步以免别人靠近,由于冷淡得太明显,所以当他主动接近谁时,那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沈政宁则跟他恰恰相反,他擅长于细微处不动声色地体贴人情,和每个人都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友好。   他对谁好并不能说明什么,能一眼看穿的都不叫谜题,反而是那些他有意无意避而不谈的,让他反复思量琢磨不透的,才称得上是真正要紧的问题。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软肋死穴、一生之劫。   不过看沈政宁这好像开窍又好像没开明白的样子,他怕无端干扰坏了人家的好事,毕竟个人经验不一定适用其他人的情况,于是顺着沈政宁的话换了话题:“算是正事吧……其实是我感觉自己现在有点不上不下,好像卡在瓶颈上了。”   轮到别人的事,沈政宁沉静得像个四平八稳的老中医:“说说看吧。”   他是关键证据的发现者,对案情心里门儿清,袁航也不用费心隐瞒或者解释什么,跟他复述了那天的经过和两位队长的话,末了拄着筷子叹了口气:“审讯结果不理想,我看领导对我也不太满意,觉得我被证人证言带偏方向了,但问题是,我是真心认为叶桐生的案子还有可挖的空间,高启辉至少没有全说实话……”   “我天,你这人真是……”沈政宁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你们领导都说了别被案外人影响,你扭头就来问我,生怕气不死你们领导是吗?”   袁航也很委屈:“我回去自己反省了半宿,这不是没想明白吗。我老婆说老师不让你抄参考答案你就真不抄了?我一想也是,这不就来请教学霸了嘛。”   沈政宁心说学渣还渣得这么理直气壮,夹了个虾滑放在碗里晾着,盯着锅里沸腾的水花琢磨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说:“我倒觉得你们领导说得没错,你对案子的感觉也没错,问题出在审讯这一步上,你出招出早了。”   袁航眨巴着茫然大眼,一脸找不着北的无知:“啊?”   沈政宁问:“这么说吧,在这个案子里,你和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你应该不是想说你更聪明……吧?”袁航努力地思考了片刻,犹疑地答道,“我们最大的区别是,呃,我是警察,你是证人?”   “没错。”沈政宁放下了筷子,用手支着下巴,“准确地说,我是受害者亲友,所以我可以不讲道理,完全从个人感情出发,从叶桐生的星座一直数到MBTI,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证明他不是会自杀的人。”   “但你是警察,不能光凭‘感觉’定案,你的工作就是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把凶手钉死在证据链上。   “你怀疑高启辉是凶手,那么你有当晚他和叶桐生见过面的证据吗?诈供这种手段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死马当活马医,你手里只有微信聊天记录,而且那个记录还是高启辉自己删的,在这种情况下他难道还猜不出你们掌握了这个证据吗?你这么干不但诈不出新口供,反而给了他胡编乱造、洗白自己的机会。”   袁航张了张嘴,一时茫然懊恼恍然等诸般滋味交织,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抽了张纸巾擦了把脸。   沈政宁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领导不是不认可你的想法,而是提醒你不能被我这个被害人亲友的主观臆断影响,自己也跟着一通瞎猜。刑侦里证据为王,要破案就得把证据做实,其他什么演绎推理都是辅助手段——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袁航喃喃道:“你要是去我们队里,我们领导能把你当亲儿子。”   “替我爸婉拒了哈。”沈政宁重新拿起筷子,随口说,“而且我看你们领导还挺器重你的,不要被别人家的孩子吓到。作为受害人亲友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不过这个案子可以成为你证明自己的机会。”   说完他自己先看着火锅叹了口气:“案子牵扯的东西太多,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浮上水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受害者反而沉在了最底下。”   “等等,我打断一下,”袁航虚心而虔诚地发问,“神探,‘领导器重我’这个结论又是怎么得出来的?”   沈政宁这个虾滑夹了又放,半天吃不到嘴里,太阳穴终于蹦出了一条小青筋。他目光凉得堪比冬天的自来水,清凌凌地从袁航嗷嗷待哺的脸上扫过:“一个信息泄露的案件,凭什么能惊动你们正支副支来旁听审讯?”   “因为新证据把两个案件搅合在一块,叶桐生的案子出现了新疑点。而你虽然见钩就咬、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有从高启辉嘴里审出有用的信息,但整体的大方向判断没出错,所以领导这才一边提点你,一边让你继续主办,明白了吗?” 第28章 栗子   紧闭的落地窗前垂着厚重窗帘,隔音遮光效果俱佳,客厅里明亮却极其安静,几乎听不到人的动静,只有小狗偶尔发出细微的呼噜。   窗帘缝隙里有远光灯一闪而过,片刻后趴在庄明玘脚边装垫子的silver忽然竖起耳朵,葡萄珠似的圆眼睛机警睁开,紧接平地忽然拔起一大团白蒲公英,萨摩耶抖了抖毛,甩着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摇摇摆摆地小步跑向了门口。   自己一个人待着时完全不出声,也不怎么动弹的庄明玘慢半拍地朝大门方向偏了下头,仿佛坐在沙发里的精致人偶“活”了过来。他眨了眨有点发酸的眼睛,放下手里的平板电脑,也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他比silver矜持一点,是不慌不忙地溜达过去的,到玄关前时,刚好赶上密码锁发出解锁成功的“滴——”。   生病会让人变得比平常更软弱偏执,沈政宁被袁航约走,庄明玘其实是真的有点不开心。他心里明知道沈政宁不是他的什么人,却不可自控地对沈政宁身边的其他人产生排外情绪,而意识到这一点更是在他的玻璃心上雪上加霜。独自留守在家的这几个小时,庄明玘每每专注不到十分钟,就会忍不住心想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国,中间忘了,总之他就不会沦落到这么个伤心的地方。   裹着一身冰凉夜风的沈政宁拉开大门,十分熟练地一手将嘤嘤乱拱silver拨回屋里,一边嘱咐假装只是路过的庄明玘:“别站门边,小心再给你吹感冒了。”   庄明玘装腔作势紧绷得平直的嘴角被他一句话捋成了小猫撇嘴,但如果就这么听话地走开,未免有点太没气势了,于是他在忧伤感叹“你终于回来了”和生气抱怨“你还知道回来”之间选择了幽怨叹气:“弃养是不道德的……”   沈政宁:……又来?   此人的被害妄想症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前两天沈政宁趁他睡午觉时回家拿换洗衣服,发现种在阳台上的小葱和薄荷因为太久没浇水已经全都死光了。就拔个枯草的工夫,庄明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醒了,在家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他,整个人当场炸了,给沈政宁打电话时声音都在细细地发抖:“你去哪儿了?!”   沈政宁就算是福尔摩斯再世,也没法通过电波分辨他的心情,更何况那时他手里还攥着一堆枯枝败叶,只能用两根手指艰难地托着手机,于是言简意赅地答道:“回家。”   那头倏地静下来,庄明玘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沈政宁半天没等到他开口,刚要说“有事吗没事我先挂了”,庄明玘用比一缕狗毛还轻的沙哑嗓音,拿出了大概是他平生仅有的恳求,强行压抑着颤抖低声问:“那你……还会来看silver吗?”   这一刻无人知晓他心中百转千回万般滋味,但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终于让沈政宁分出心神关照他的精神状态:“你是把silver怎么着了吗,怕被我发现?”   庄明玘:“……”   庄明玘:“啊?”   “你‘啊’什么,应该是我‘啊’才对吧?”沈政宁怀疑地问,“是silver吵醒你导致你起床气发作然后你们俩打了一架吗,你打输了?”   庄明玘顾不得计较被他看扁的事实,沙哑声音渐渐变成另一种虚弱:“没、没有……它挺好的,你、咳咳、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政宁叹着气拍掉手上的土:“真行,我出来有十分钟吗你俩就开始作妖……等我把阳台收拾一下就回去。”   庄明玘:“哦。”   顿了两秒,他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那你快点。”   沈政宁:“知道了——大少爷——”   等他放下手机,越琢磨越不对劲,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愕然心想庄明玘该不会是误会他撂挑子跑路了吧,又立刻自我否定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单纯的傻子。   再回家一看快乐地摇尾巴啃拖鞋的silver,以及某些人一脸憔悴病容都遮掩不住的尴尬心虚,沈政宁就知道“惊弓之鸟”绝不只是古老的传言。   他震惊地复盘了庄明玘的脑回路,发现这家伙以为他下定决心离开,慌乱之下想到的唯一一个维持来往的理由竟然是无辜路过的silver。说他傻吧他还知道孩子能绑住妈,说他精明吧他的安全感比糖葫芦上的糯米纸还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吓得方寸全无。   他的心病的确值得怜惜,但也真的是自己吓自己。沈政宁每笑一次就感觉自己功德减一,耐着性子哄了他整整一下午,努力的结果就是每当庄明玘心情好不容易舒缓了一点,就会被他忍笑失败搞得重新破防一次。   这些事说多了都是一团乱麻,越牵扯越纠缠得分不开你我,沈政宁低头换上拖鞋,习以为常地给他撅了回去:“你高尚,你用道德绑架代替购买。”   庄明玘可听不得这种话,立刻为自己正名:“可是我的卡你又不要。”   沈政宁心平气和地问他:“少爷,你知道现在街边卖糖炒栗子的都用微信支付了吗?”   庄明玘:“哦。”   他伸手接过沈政宁递来的纸袋子,跟着他往客厅走,嘴角自然而然地微微提起:“你去买糖炒栗子了?好香,还是热的。”   沈政宁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对他们这个品种的喜怒无常已经懒得吐槽了。   “不能多吃,你和silver都是,剥的时候小心烫手。”沈政宁将大衣搭在臂弯里,准备上楼回房间洗漱,习惯性地问明明没事但就是要跟脚的庄明玘,“晚上吃饭有没有难受?胃疼了吗?”   “没有,感觉比昨天好多了。”   “咳嗽呢?”   “有一点,不严重。”庄明玘的声音沙哑得很明显,除了感冒咳嗽,也有呕吐伤了嗓子的缘故,“袁航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非要拉着你说到现在。”   “等我洗个澡换衣服,出来跟你详细说,”沈政宁看了眼表,“多喝水,去把药吃了,这个点你差不多也该准备睡了。”   庄明玘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这会儿又显得很乖。半小时后沈政宁吹干头发,换上宽松柔软的家居服,在二楼的小客厅找到了正在给silver剥栗子的庄明玘。   他扫了一眼茶几上小碟子里的栗子仁和垃圾桶里的栗子壳,心里就大致有了数,坐过去从纸袋里拿了颗栗子,边剥边说:“回来路上有人支着锅现炒,好几个人等那一锅,我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差点被交警贴条。”   庄明玘笑了起来:“违章一次二百,这袋栗子有二十块钱吗?”   “猜得挺准,十八。”沈政宁将剥干净的栗子仁递给他,状若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在壁灯泛黄的暖光下,庄明玘认真地吃着栗子,眼中笑意如绒毛轻软,回答也简单直白:“嗯,很甜,是湿润的。”   沈政宁从小碟子里拿了个大少爷亲自剥好的栗子仁,一尝果然满口软糯清甜,但嚼的时候心里有种淡淡的绝望,感觉自己像是在吃断头饭。   因为他最近发现庄明玘被他养出了个放在猫猫狗狗身上都正常、唯独放在人身上不正常的习惯:一切零食水果,以及正餐里某些需要动手处理一下才能吃的食物,庄明玘会喂silver,也会帮他剥好,唯独自己不张嘴——只有沈政宁主动投喂他才愿意赏脸尝尝,如果沈政宁没注意到,再好吃的东西他也是看一眼就算吃过了。   沈政宁甚至都不敢设想小〇书的momo导师会怎么锐评这一段,他除了满心无奈之外,还有点难以言喻的酸软,感觉这样下去别说放手,连控制自己别太快屈服都很困难。   Silver悄悄地把嘴筒子伸向瓷碟,庄明玘立刻伸手挡住它:“不行,silver,NO——你已经吃了三个了。”   沈政宁眼疾手快把碟子挪到自己面前:“小心手,别碰到针眼。”   庄明玘总共打了五天的吊针,第一天打完手就肿了个半厘米高的包,第二天换另外一只手扎,肿得一山更比一山高。沈政宁每天在他两只手上轮流贴土豆片,补完东墙补西墙,才总算坚持挂完了一个疗程的点滴。   庄明玘闻言,特地伸手到他面前,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你看,已经消掉很多了,土豆片大法好。”   他的手纤长清瘦,指节分明而不粗大,称得上赏心悦目,只是颜色苍白,无论淤青还是伤疤都格外显眼。沈政宁把一颗栗子仁放在筋骨凹出的深陷上:“嗯,好好养着,这么好看的手不要留疤。”   通常来说,对某种事物有深刻恐惧以至于极端抗拒的人,也会格外避讳将因此造成的伤疤示于人前。沈政宁不知道庄明玘可以坦然地主动伸手给他看,算不算是他有安全感的一种表现——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沈政宁见过他更狼狈的状态、他已经在心理上破罐子破摔了,又或者是神奇的土豆片征服了这个没见识的海归,新鲜感盖过了被唤起的痛苦回忆。   庄明玘无端被他顺了把毛,矜持地压了下唇角,好奇地问:“所以袁航找你说了什么?是案子有新进展了吗?”   “确实是为了案子的事,他发现高启辉删过两条微信,怀疑那晚高启辉和叶桐生见过面,可惜证据不够,暂时没问出有用的东西。”沈政宁又给他剥了个栗子,感觉喂的量差不多了就停手,三言两语解释了来龙去脉,“再加上他们领导的语言艺术,把袁警官打击得有点没自信了。”   庄明玘抱着个软抱枕,靠进沙发深处,酸溜溜地评价道:“他没自信?他都快成盛安市雷斯垂德了。谁有他那么好的运气,侦探带着证据亲自送上门,还手把手帮他解决职场问题,要不然顺便替他把工资也领了吧。”   这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够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沈政宁只好握紧了无形的缰绳,半哄半劝地说:“像叶桐生这样已经有了定论的案子,就算袁航不较真也没人会怪他,那这案子就真的沉底了。他还没放弃追查真相,光是这点已经很难得了,所以能帮上忙的时候就帮一把,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四处碰壁,对吧?”   他说这话时眉眼安然,神色平和从容,就像在说糖炒栗子十八块钱一袋,并不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压过警察一头,也毫无解开难题的骄矜自得之意。   他不知道其实他才是最难得的那一个,是很多人一生也未必能遇到一次的幸运。因为就算得不到这个人的全部深情,得他停留驻足片刻也好,甚至只是分得注目一眼,就足够抚平人生的很多褶皱。   好像有十个棉花糖在他心里蹦迪,心脏一边不安地跳动,一边被轻盈甜美填满,庄明玘隔着抱枕按住自己不安稳的胸口,突然喃喃地说:“我好像有点理解叶桐生的想法了……”   沈政宁猛地扭头,差点被他吓死:“你理解什么了?”   庄明玘歪头看向他,澄澈清透的琥珀眼睛几乎被灯光照出了一种天真感,答非所问:“怪不得我跟袁航合不来,他真是幸运得刺眼……”   如果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他默默地心想。如果在覆水难收之前、如果是健康完好的他遇到沈政宁,他不至于连这一句“如果”都无法正大光明地讲出来。   一个千疮百孔的竹篮还能捞起月亮吗?   沈政宁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我只是出去吃个饭,没有去猫咖,也没有跑路、没有弃养……什么都没有,所以别露出那种如临大敌的表情了。”   庄明玘心中曲折萦回的伤感霎时一停,仿佛有人凭空掐了他的BGM。   “相遇是两个人的事,”沈政宁迎着他怔忡的目光微微一笑,平静和缓地说,“我倒是觉得,现在遇见也不算太晚,我以前连宿舍楼下的流浪猫都不喂的。”   庄明玘:刚才是不是有人猫塑……不对,发动读心术了?! 第29章 消息   又是这种明明没有肢体接触、却被隔空安慰地摸了摸脑袋的感觉。   养病这段时间他一直很喜欢在沈政宁身边打转,不必非得做什么,只要在那个人的领域里就会觉得很安宁;他也很喜欢每天睡前散漫无际地和沈政宁闲聊几分钟,仿佛精神上的梳毛,最近入睡好像也不像以往那么困难了。   可是就在今晚、此时此刻,在一如既往地被对方的善意体贴迁就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不满足——他想要的不止是言语的安慰、不是坐得这么近中间却隔着银河,他想亲手捧起那轮月亮,也被月光回以温柔拥抱。   敏锐得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大侦探,他猜得到自己现在在想什么吗?   温热的情愫像鱼缸里来回晃荡的水,马上就要流溢出来,可在沈政宁坦然回视的目光里,庄明玘欲言又止三秒,到底还是怂得不敢开口,讪讪地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最不重要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喂流浪猫啊?是不喜欢吗?”   沈政宁看似是个狗派,但仔细一想好像也只对silver情有独钟,并没有分给其他小狗什么眼神;猫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在小区里遛狗遇到流浪猫,十米开外他就绕路走,生怕猫狗凑在一起掐架。   ——难道沈政宁整天猫塑他,但其实是讨厌猫的吗?!   这个没营养的问题犹如落在天灵盖上的闷棍,忽然把庄明玘敲得一激灵,仿佛一只转着圈追自己尾巴的傻猫不小心把自己咬疼了,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   沈政宁实在不知道一个虚弱得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到底哪来那么多精力跟空气斗智斗勇,但庄明玘那逐渐睁圆的眼睛和莫名其妙警惕起来的神情相当灵动,比起惯常冷淡俊美却没什么活气的表情更合他的心意。   于是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还是认真地做出了回答:“其实准确来讲那不是流浪猫,顶多算散养的,学校里有很多人喂,每个都吃得像小煤气罐,有的还被勒令减肥,所以我就没必要再去凑那个热闹了。”   庄明玘用下巴抵着抱枕,不死心地试探:“可是也有人是单纯因为喜欢猫,才去喂的吧?”   沈政宁笑了一声,随口说:“那更不能去了,万一喂出感情来怎么办?”   庄明玘刚想说既然喜欢干脆就直接绑回家,然而一转念想起沈政宁跟他讲过的童年往事,霎时间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怕跟它培养起了感情,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负责到底,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靠近……”   “差不多吧,当时主要考虑的是没有养宠物的条件,而且总觉得缘分不到。”沈政宁若有所思地说,“这么一想,也有可能是我的问题……从小到大好像都没有流浪猫碰瓷过我。”   可见不轻易许诺的人未必就是冷心冷情,也有可能是在别人一无所知时早已做好了决断。   电光石火之间,庄明玘脑海忽然掠过一道灵光,他按着自己扑通扑通跳迪斯科的心脏,强行稳住声线,假装自然地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算缘分到了——‘在下雨天的路边、湿漉漉的只剩一口气时被你捡到’这种吗?”   沈政宁总觉得这个形容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熟悉感来自何处:“算吧……你那是什么表情?”   庄明玘用非常梦幻的少女语气:“哇——”   沈政宁虽然不知道他在哇什么,但总觉他憋着一肚子坏水,太阳穴不由自主地蹦出一条青筋。   “我已经全部明白了。”庄明玘幅度很大地上下打量着他,戏瘾大发地换上了不知从哪个电视剧里学来的深沉口吻,“大侦探,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Silver不明所以,但被无形的庄严气氛感染,在旁边非常捧场地“呜嗷——”了一声。   活泼过头了吧。沈政宁被他俩傻得直叹气,耐着性子问:“我是哪种人?”   庄明玘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养成爱好者!”   沈政宁:“……”   他面无表情起身就走:“我今天对笨蛋的耐心份额已经透支了,再听下去我怕血压受不了,你俩自己玩去吧,我说话难听我先走了……”   庄明玘笑得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咳咳咳咳!”   他呛得仿佛吃了狗毛,成功让沈政宁额头蹦出了第二根青筋。这个家里唯一的靠谱人类刹住脚步,无奈地回身,把水杯敦在庄明玘面前的茶几上:“收一收,你的偶像包袱不要了?”   几分钟那种彼此似乎都心知肚明的暧昧气氛被他彻底笑没了。庄明玘爬起来喝了两口水,压下喉咙里的干痒,就着这个姿势仰头望向他,眼睛跟silver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亮晶晶的玻璃珠子:“政宁,你其实是喜欢那种可怜巴巴没人要,被你捡回来亲手养活,只认你一个人,永远也不会你从身边跑开的……猫,对吧?”   沈政宁怀疑地问:“你说的是这个养成吗?”   庄明玘无辜眨眼:“不然呢?”   沈政宁静静地与他对视三秒,甚至能在他琥珀色的虹膜上看见自己的倒影,旋即垂下眼帘,收敛了大部分情绪,淡淡道:“到点了,你该回去睡觉了,晚安。”   这个表情庄明玘很熟悉,每当他有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缠着沈政宁希望他答应,沈政宁在行动上纵容默许、但又不想口头上应允得太轻易,往往就会露出这种神态,同时用另一件事把话题岔开。   ——意思是“可以”。   庄明玘一把搂过silver,把头埋进它丰厚柔软的长毛里,以掩饰自己再也控制不住的得逞笑意。   用情太深的人往往不轻易动情,尝过苦的人才知道甜的珍贵。难怪他说现在相遇也不算太晚,这么一想,说不定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抓住你了。   ·   办公室里气氛诡异,猜疑的阴云中酝酿着隐约躁动,沈政宁用完了年假,复工的第一天光吃瓜就吃到中午。袁航把他的信息保护得很好,公司里没人知道是他向警方提供了线索,但积怨已久的同事们八卦起高启辉来却不会嘴下留情,大到他赌博出轨任人唯亲以权谋私骚扰女同事,小到公司年会别的同事抽中微波炉放在办公室给大家用却被他抱回自己家……总而言之是烂人一个,走到这一步纯属活该,完全不值得同情。   沈政宁听完深表赞同,并对他们挖掘真相的能力表示高度敬佩,但脑子里转的却是和袁航领导那天提出的同一问题:高启辉固然五毒俱全、不是个好东西,但他真有那个胆子去杀人吗?   高启辉爱好奢侈享受,生性贪婪,喜欢把不属于自己东西据为己有,这种性格会沾染经济犯罪并不奇怪,但他没理由非要置叶桐生于死地。一是犯罪成本和收益相差悬殊,除非他有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自信;二来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来说,杀人对于养尊处优中年发福的高启辉而言都确实有点困难,除非是被限制了行动,否则比他年轻很多的叶桐生无论是搏斗还是逃跑都能占到上风才对。   有个同事在小群里发了论坛链接,标题起得相当直接——【爆】[某医药软件公司涉嫌恶意泄露用户信息,相关负责人已被警方逮捕]。   沈政宁点进去扫了一眼,内容跟公司里流传的消息大差不差,没有什么新信息。其他吃瓜同事说“这劲爆消息不上个热搜第一也太没有排面了”,也有人调侃“我去庙里求今年工作别那么忙,佛祖该不会给我安排的失业吧”。   手机页面上忽然弹出微信通话邀请,那个名字让沈政宁目光微微一凝。他拿着手机走出办公室,找了个没人的楼梯间才接起电话:“程总,稀客啊,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带刺,对面的程君苏却对这种口气很熟悉,毫不客气地说:“废话当然是有事,要不我找你干什么,跟你打听点事。”   沈政宁:“你说的不会是我们公司的瓜吧?”   程君苏的客气话比机器人客服还要缺乏人味:“是的呢亲。透露点内幕消息,严重到什么程度,还有救吗?”   “你想干什么,趁火打劫还是趁虚而入?”   “有区别吗?”程君苏漫不经心地评价,“涉案的是你们公司副总裁……叫高启辉是吧,眼皮子怎么那么浅,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沈政宁继续怀疑:“网上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你既然专门来问我,看来是有点想法,想拉我们当客户?”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啧”:“哎呀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个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我这问你呢,你老套我的话算怎么回事?”   沈政宁低头垂眸,无声地笑了起来。   程君苏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学计算机出身,毕业后却跑去做了舆情公关,现在自己开了家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算是“年少有为”那一挂的。他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得还不错,毕了业依旧是很好的朋友,就是两个人都有点“问得多说得少”的毛病,聊天像在互相质询,说着说着就容易转向人身攻击。   “我不是故意跟你兜圈子,确实有比公司层面更高的保密要求,我能说的跟你在网上能查到的差不多。”沈政宁解释道,“至于你问救不救得起来,这个我也没法下论断,我只能说一段时间内肯定是重大负面新闻,不过这方面你才是专家,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就看公司高层怎么处理了。”   程君苏没作声,想了想又问道:“依你看,你们公司发展前景怎么样,软件还有多大的市场空间?”   “我吗?”沈政宁怔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个人倒是希望这个软件能一直做下去,需要它的人很多,没出这档子事之前我们的用户是一直稳定增长的,但如果信任危机这个坎儿过不去,被市场淘汰是迟早的事。”   程君苏揶揄道:“听起来你对公司怨气很大啊,怎么了,是预感自己年终泡汤预备跑路了?”   沈政宁无波无澜地道:“哦,倒不是这个原因——我跑路是因为我也参与了举报领导。”   程君苏:“……”   “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了,记得保护证人隐私啊。”沈政宁语气轻快,“你要是有合适的职位,也可以帮我推荐一下。”   “等等等等,你等一下!”   程君苏顾不得震惊太久,紧急叫停:“唉你真是,唉我真是……我今天真是来着了,先别忙着做决定,你们领导不好说,但你应该还有救。”   沈政宁:?   “这么说吧,我们有个大客户最近想做一个和橘泉类似的医药软件,正在犹豫是自己组建团队还是收购现成的,刚好碰上你们公司出事,我琢磨着说不定可以搭个桥,所以才来问你。”程君苏说,“如果这事能成,公司高层换血是必然的,而且为了留住技术人才,你那点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你最好还是再等等。”   这个消息堪称峰回路转,沈政宁不由好奇道:“是谁家?”   “咱俩好像在玩人质互换,你也记得给金主爸爸保密哈。”程君苏情不自禁地吐槽了一句,也不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是恒瑞。”   作者有话要说:   群演不够了从隔壁剧组借俩NPC 第30章 苹果   “恒瑞?”   沈政宁到底不能免俗,说到恒瑞集团,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就是程序员的天敌、把社交软件搞崩的惊天大瓜:“是去年跟谢观在电影节出柜那个霍总吗?”   程君苏显然已经对这种反应见怪不怪,淡定答道:“对,霍明钧是恒瑞现在的当家人,他和谢观公开关系之后的舆情公关是我们做的,对我司的服务还比较满意,后来恒瑞也成了我们的大客户。”   他说得很简单,不过沈政宁用脚趾头随便想想也知道,人家集团董事长不会无缘无故和外包公司讨论这种运营决策话题。按照程君苏那个“冰山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的德行,要么他跟恒瑞集团、或者霍总本人有更紧密的联系往来,要么就是收购的进度条已经暗中动了,只是大部分人还没有觉察到而已。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再观望一段时间,看看天上的馅饼会不会掉到我头上。”沈政宁说,“不过我有点好奇,为什么是你来打头阵,一般来讲,收购这种事不应该是投资或者战略部门的活吗?”   “嗯……怎么形容呢,”程君苏一到关键问题就下意识地绕弯子,拖着懒散的尾音,漫不经心地说,“你可以理解成我是砍价的,负责跟人家说‘你这衣服面料不好’‘菜都长虫了’那种反派角色。”   然而他生动形象的比喻并没有舒缓气氛,沈政宁眉头微微沉下来:“听起来是个脏活啊,程总,你确定只是发现虫子,而不是往菜里放虫子吧?”   “当然,我司是合法的正规企业呢亲,”程君苏很不委婉地回道,“而且要不是贵司先自断一臂,我们也搭不上这趟顺风车,对不对?”   他的话像一枚小锤落在了看不见的屏障上,倏然撞出不可忽视的悠悠回响,沈政宁忽地一怔,似乎有条若隐若现的线在眼前闪过,微微睁大了眼睛。   “搭便车……?”   程君苏不明所以:“对啊,怎么了?”   “没怎么,祝你成功。”沈政宁拉回瞬间脱缰的思绪,郑重地托付道,“你好好干,务必服务好金主爸爸,争取让我无痛迈过程序员三十五岁这道天劫。”   电话那头的无奈已经快要顺着无线电波溢出来了:“……哥们儿,你如果不是非得在程序员这棵树上吊死,去抓出轨都比现在挣得多吧。”   “那是违法的亲。”沈政宁一本正经地回复他,“而且我欠缺冒险精神,就喜欢程序员这种又稳定又安全的工作。”   程君苏一言不发,干脆利索地挂掉了电话。   沈政宁退出对话框,垂眸看着微信联系人界面,手指悬在袁航的名字上方,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点开,一直犹豫到手机自动熄屏。   漆黑屏幕倒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他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在笑谁,旋即收起手机,推开步梯间厚重铁门,回到了人心浮动的办公室。   下班回家,silver最先摇着尾巴亲昵地凑上来迎接他,庄明玘边打电话边从二楼下来。他是那种一旦不笑就会显得冷淡阴郁的相貌,凝神专注时尤其拒人千里,但当事人大概没有自知之明,就这么挂着一张“天凉了该让王氏破产了”的冷脸,伸手接过了沈政宁的电脑包。   他语速很快地讲着英语,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法语单词,沈政宁竖起耳朵分辨了几句,听起来是在讲某个展览。原本他不想打扰庄明玘的工作电话,但紧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大少爷拎着包溜达进了客厅,因为注意力大部分放在对话上,加上个子太高,于是非常顺手地把电脑包放在了冰箱顶上。   沈政宁:……   有时候过得心累并不全是命运的捉弄,也可能是某些人悄无声息地给生活增加了难度。   网上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人在打电话的时候无论递什么都会接过去”,沈政宁领着silver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路过茶几时顺手从果盘里摸了个苹果,若无其事地递给庄明玘。   庄明玘自然而然地接过来,在手里抛了两下,随手放在了酒柜顶上。   片刻后,沈政宁再度路过并递给他马克杯,庄明玘接过喝了口温水,随手搁在了陈列柜顶上。   又过片刻,沈政宁第三次路过并递给他silver,庄明玘一无所觉地单手抱过二十公斤萨摩耶,还掂了掂,继续专心致志地跟对面讲电话。   沈政宁:“……”   Silver:“……”   少顷庄明玘终于觉察到重量不对,低头一看,silver睁着懵懂无知的圆眼睛回望他,而沈政宁已然转过身去,肩头抖得好似风中残叶。   庄明玘:“……”   犹如春风吹开冰封湖面,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弯起温柔弧度,露出混杂着无奈的嗔怪神色,用几句话飞快结束掉这通电话,把silver放回地上,摸了摸它的圆脑袋,绷着脸控诉道:“你太坏了!”   他刚刚一脸懵的样子极大地取悦了沈政宁,心说逗猫可太好玩了下次我还要这么玩,嘴上却假装很诚恳地道歉:“不好意思哈哈哈……”   庄明玘根本不上他的当:“哼,你心里肯定在想下次还能更坏。”   沈政宁用实际行动验证了他的论断,他收住笑意,微微诧异道:“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越来越坏了!”   “对不起我滑跪,千万不要跳起来打我,”沈政宁竭力忍笑,“毕竟你能是单手扛起二十公斤小面包的男人,噗、这下真成六边形战士了。”   “……”   庄明玘不熟的时候是真高冷,养熟了之后脾气其实还可以,被逗了也不挠人哈气,只会目光逐渐幽怨,从正面注视变成斜眼暼他,委屈巴巴地问:“为什么突然欺负人啊……”   “可说呢,”沈政宁不答反问,“你既然打完电话了,可以帮我拿一下我的电脑包吗。”   庄明玘:“好啊,在哪里?”   沈政宁现在的表情完全可以直接拿去替换微信的黄豆微笑,温声细语地重复道:“对啊,在哪里?”   庄明玘左看右看,发出一声茫然的“欸?”   沈政宁的肩头又开始颤抖了。   三分钟后,庄明玘坐在小吧台前,面前摆着电脑包、苹果、马克杯,怀里抱着silver,一脸梦游般的茫然:“这是……我放的?”   他爱把东西往高处放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找不到就去跟沈政宁叽歪,净为了屁大点的事浪费他的脑细胞。沈政宁拿过苹果削皮切块去核,熟练地切成三瓣,给眼巴巴看着他的silver和庄明玘一人分了一块:“不然呢少爷,还需要给你调一下监控,你才肯直面自我吗?”   “袁航,还不走啊?”同事路过袁航的办公桌,无意间瞥见电脑屏幕,“你这段监控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多少天了,还没研究明白呢?”   袁航有气无力地敲了下空格键,画面定格在漆黑雨夜惨白灯光,撑伞的人影快步走入地库的一瞬间。   “是啊。”他叹着气回答同事的关怀,又仿佛是自言自语,“9分43秒,这点时间到底用来干什么了……”   同事对他这不信邪的劲头已然习以为常,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不明白要不然就先放放,神探也不是一天练成的,你天天加班不着家你媳妇不念叨你吗。”   “她昨天出差了,我自己在家也没意思,你先走吧,我再琢磨琢磨。”   袁航朝同事挥挥手,目送他走出办公室,就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去文件柜旁边的箱子里翻泡面,打算随便对付一下晚餐。   在他“爸爸再爱我一次”的强烈要求下,视侦给他调了案发当日晚上高启辉行动路线上所有监控视频。袁航对照高启辉的口供从头到尾仔细核对了一遍,还真找到了有点不对劲的地方——   9月25日晚22:03,高启辉的朋友开着一辆黑色奥迪A6送他到高新大道东路桥与公园北路交汇路口,高启辉在路口西侧下车,打着伞步行穿过人行道,走入没有监控的未开发路段;22:13写字楼东侧地库的监控拍到了他打着伞的身影,22:23高启辉驾驶自己的银灰色宝马离开地库,中途没有停留,一直开回了家。   十点三分到十点十三分之间,没有监控的10分钟,是高启辉目前最大的疑点。以成年男子的步速而言,两百多米只需要走3分钟;而且送人只送到路口也很奇怪,尤其是当天晚上还下着雨,一般来说都应该送到地库门口,以免朋友淋雨才对。   高启辉对此的解释是下雨路滑,路上积水很多,路灯又不太亮,所以他走得很慢;而没送到地库是因为朋友回家的路线是直行过十字路口上桥,如果要送他到地库,必须“左转向—调头—左转向”,不是一般的费劲,所以他宁愿自己多走两步。   这解释细究起来是有点牵强,但由于无法证否,也勉强能说得过去,袁航想了半天没挑出毛病。他又不死心地调出当晚公园监控拍到的叶桐生,试图找出他后续的去向,但依然没能从模糊的视频里看出花来。   我走进死胡同了吗?   他盯着泡面盖子缝隙里聚集起来的细小水珠发呆,手不自觉伸向桌面上的手机,在解锁界面踌躇了数十秒,又犹豫地缩了回来。 第31章 焦虑   “……”   锅里热水咕嘟咕嘟地翻滚不停,微微鼓起的饺子皮渐渐呈现半透明的质感,隐约显出一点西葫芦鲜嫩的绿意。白茫茫的水汽在灶台上方盘旋,泼洒着温吞的香气、以及与身旁投来的目光一样难以忽视的热意。   如果用漫画来描绘此刻的场面,那么沈政宁只要一回头,就可以无痛获得两颗半熟流心太阳蛋。   “好了,好了,别杵在这当水龙头了行吗少爷。”沈政宁勉强迎上庄明玘泫然欲泣的眼神,心说他们这个常年不用正眼看人的品种竟然还兼具严重的分离焦虑,简直就像眼镜蛇需要戴眼镜一样荒唐:“去拿两个盘子,先好好吃饭,情绪低落影响消化。”   庄明玘犹如一朵离了枝的花,连头发丝都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一边从消毒柜里拿盘子碗筷,一边沉浸式表演苦情桥段:“吃完饭,是不是就要离开你了……”   他惊世骇俗的演技获得了评委的十分——沈政宁十分无语:“你就是去沪市出个差,别说得像是要北上西伯利亚挖土豆一样。而且一星期没有多长,忙起来过得很快的。”   “我知道。”庄明玘忧郁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配上他烟笼雾罩的双眼,那神情不管是“往事流转在你眼眸”还是《铁窗泪》都高度适配,“可是我不想和你……还有silver、分开嘛。”   Silver正在埋头大嚼无调料版特制狗狗饺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动作一瞬静止,抖抖耳朵抬起头,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发现自己只是个捎带的,于是继续埋进盆里无情干饭,只剩个毛茸茸的屁股对着他。   自从前天打完电话,庄明玘定下要出席在沪市举办的塔维涅年度珠宝晚宴,分离焦虑当即超前发作,开始一边焦虑地收拾行李,一边焦虑地跟沈政宁依依惜别,提出一大堆诸如“继续住在这里不要搬回去”“每天晚上打电话”“可以发自拍吗”“那发silver的照片也可以”“但你要出现在镜头里!”等无理要求,那架势好像他一旦踏出家门,沈政宁就会左手silver右手保险柜、包袱一卷带着他的全部家私跑路。   沈政宁从一开始的“可以、行吧、我考虑考虑”到后来的“嗯嗯嗯”,倒也不全是因为被烦人精折磨得精神麻木。经过无声而细致地观察,他发现庄明玘虽然表现得像块恋家的牛皮糖,跟当初他去兴城时快刀斩乱麻的行动完全是两个做派,但从来没有说过“不想去”“要不然还是推掉”这种话。   他对自己的事业还是认真且热爱的,另外行业性质决定了他要经常出现在各种秀场展会,绝不至于回个国突然就不能出差了,沈政宁判断这家伙纯粹就是人来疯,好不容易碰瓷得手,于是立刻抓住机会撒娇翻肚皮。   这其中大概也有些试探沈政宁容忍底线的意味在,只不过不知道是庄明玘的蓄意筹划还是天性使然。   沈政宁以前对他说过要珍惜自己的感受,因此对于庄明玘所有“迈出一步”的尝试——无论是行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他一向抱着格外宽容的态度。其实那时他对自己正在建造的东西也是概念模糊,大部分时间全凭直觉行动,现在一看成品原来是个猫窝,既不宏伟也不壮丽,除了适合打滚外别无它用。   他随手擦干净灶台和流理台面,洗过手后在庄明玘旁边坐下。庄明玘把筷子摆到他手边,因为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又不死心地暗搓搓试探道:“你呢?”   “我什么?”   在餐饮行业高度发达的当下,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大部分都靠外卖活着,沈政宁在这方面出挑得有点遥遥领先,他不光家务能力点满、红案白案样样来得,甚至还会遵循“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传统风俗,虽然庄明玘这个不解风情的海归完全没意识到这顿饭的寓意。   过于直接地表达情感反而会让气氛陷入尴尬,所以庄明玘刻意拖长了语调,好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故作亲密的玩笑:“你有没有舍不得我?”   可他的期待又是那么真实而一览无余,以至于连现在的偶像剧都不爱拍的“咬着筷子歪头”的动作放在他身上都毫无做作的意味。   沈政宁很想打破这种千丝万缕纠缠黏糊的氛围,坦然坚决地告诉他“完全没有”,但顶着庄明玘水波盈盈的眼神说假话也实在过于考验他的演技了。   “我分得清暂时和日常。”他俨然是个八风不动的石菩萨,用念经般的平淡口吻回答道,“反正你感情充沛得过了头,我那份也从你那儿出了吧,你自己感受一下得了。”   庄明玘敏锐地从他的态度里捕捉到一丝纵容的苗头,立刻顺杆爬上,不依不饶:“这也是能随便替的吗?不行,太没诚意了,我要你亲口说的。”   沈政宁嗤了一声:“改明抢了?”   庄明玘幽幽地:“说、你、舍、不、得、我——”   “你舍不得我。”沈政宁,“知道了,不用强调那么多遍。吃饭吧,一会儿送你去机场。”   庄明玘:“……”   几天后,下午六点。   沈政宁随着下班人流走出公司大门,无意间一瞥,居然在玻璃门的反光里看见了熟悉的人影,脚步一顿:“袁航?”   穿着便装的袁航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了脊梁骨,惊得整个人往前蹦了一小步,讪讪回头:“哟。”   “晚上好。”沈政宁走近两步,上下扫了他一眼,“你这是……重现现场?踩点呢?”   袁航气虚地“哈哈”两声,有点不敢面对他:“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是什么鬼?”沈政宁说,“我又不是你领导,不会扣你工资也不会卡你评职称,你可以不用那么心虚。”   袁航搔了搔脸颊,眼神漂移,支支吾吾地正要开口,沈政宁却提前截断了他的话头:“公司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边走边说吧。”   两人于是一道走向了马路对面。路边停满了私家车,破破烂烂的窄小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坑,袁航走着走着还被绊了一下,不由得心想如果是这种路况的话,那么高启辉在下雨的深夜走得格外小心也说得过去了。   可是这样就进一步减轻了高启辉的嫌疑。袁航心里难免有些泄气,不光是在嫌疑人身上花费了太多的沉没成本,也因为他明明已经得到了沈政宁的点拨,踌躇满志地一头扎进大海里捞针,最后却一无所获。此刻再见大师,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老师你讲完了我还是不会”这种话。   当年是学渣的他并不在乎被老师骂“上学不好好学习就是浪费你爸妈的钱”;可警察的尊严和责任感是不一样的,他宁可闷头把这条路上的每块地砖都翻一遍,也不想得到一个“就你这脑子还当警察别浪费纳税人的钱了”的评价。   “你算过从这里走到河边要多久吗?”   “啊……嗯?”袁航猝然回神,顺着沈政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写字楼正对的前方是一大片荒地,靠近人行道这侧铺满干枯杂草和低矮灌木,再往前深入一点就是野树林。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因此能很直观地看出树林的疏密程度,林间空隙完全足够两到三个成人穿行。   他在心里迅速估算:“这段距离差不多是大桥长度的一半,四五百米?”   沈政宁长腿一抬,干脆利落地踩进了野地里:“掐个表,我们走过去看看。”   袁航连忙跟上:“不是、哎等等我,为什鱼盐巫么?”   “我好奇。”沈政宁头也不回地道,“你不如先说说你为什么要在地库附近踩点。”   荒草丛生的林子里乍一看疏疏落落,但走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路,不知道这荒凉环境有什么魔力,莫名舒缓了袁航的焦虑,主动交代了高启辉当晚诡异的行动路线,末了很没自信地问沈政宁:“你说他有可能在这十分钟里完成杀人抛尸吗?”   “取决于高启辉和叶桐生的见面地点,是在地库附近还是在河边。”沈政宁拍拍衣袖上挂的草叶和灰尘,走向豁然开朗的前方,“到了。”   袁航看了眼手机计时器:“4分50秒,就算五分钟。”   沈政宁望向结冰的广阔河面,今天天气不怎么样,阴惨惨的,像是下雪的前兆,一眼望去到处都灰黄枯败的颜色,让人的心情也跟着阴沉起来。   “我们现在走的是地库到河岸的最短距离,这还是有光照的情况。25号那天叶子还没落,下着雨,又是深夜,走过来要花费的时间更多,而且这路况不摔一身泥就算好的,高启辉不可能在十分钟内走个来回。”沈政宁说,“况且叶桐生再没警惕心,也不会大晚上的跟人约在河边见面。”   许多可能性像泡泡一样飞起又破碎,袁航无意识地呼出一口长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方向还是错了啊。”   两人的鞋底踩过干枯的落叶,发出细微却很有存在感的裂响。在阴寒萧瑟的沉默中,沈政宁忽然开口:“警察同志,我有个猜测。”   “什么?”   “可能很荒唐……三流小说都不会这么写的那种荒唐。”   “来都来了,”袁航勉强提起嘴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说看呗。”   “从十点三分高启辉出现在监控下,到十点四十三分叶桐生的账号发布朋友圈,如果把这四十分钟看作一个整体时段,那有没有可能是接力赛呢?”   袁航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嗯?什么接力赛?”   “前十分钟是高启辉的发挥时间,他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后,另一个人接棒跑完了后三十分钟,”沈政宁用相当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也许是合谋,也许是巧合,一个人完不成的事,两个人却可以配合达成结果——在高启辉背后,可能还有个我们没发现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畔阴风阵阵,荒林边上除了他们俩以外没有人烟,这个距离袁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心里忽悠一下,当场炸开半背冷汗。   他忍不住喃喃道:“这是什么鬼故事……”   “能让我看下当天的监控吗?”   袁航哽了一下,还处在思绪混乱的阶段,一时没想好应该答应还是拒绝。他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犹犹豫豫地问:“这么晚了……那谁呢,我把你拐跑了他不会生气吧?”   沈政宁被他提醒,低头摸出手机,准备给庄明玘发个微信说一声:“出差了。”   “哦,”袁航惯性接话,“我老婆也出差了。”   沈政宁:“……” 第32章 监控   沈政宁难得有被人一句话堵到哑口无言的时候,他沉默了整整五秒,愣是没想到应该从哪个字开始反驳袁航,最后只能点了个头:“好的。”   袁航欲言又止,在冷风里叹了口气:“说真的,政宁,你提的这个可能,我都想再努力找找叶桐生自杀的证据了……”   问题越来越复杂,从单人犯案变成共同作案,而且还是一个“理论上可能存在”、但之前从来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嫌疑人;问题也很简单,袁航不是不信他,可警力资源是有限的,经不起他们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试错。   那隐约含着为难和劝解之意的感叹像薄雪落在他肩头,并没有让他感觉到被泼冷水的凉意——也许他的心本来就是冷的,只是自以为灼热而已,沈政宁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笑什么?”   “笑我自己,被人在身后推着搡着、扭扭捏捏地走了九十九步,还没正视自己的真实想法。”沈政宁说,“这么一看,人虚伪起来真是连自己都骗啊……”   他明明就对谜题在意的要命,却总是用“那只是我的猜测,你接不接受都没关系”推托;嘴上说着喜欢“安全又稳定的工作”,又非要蹚过无人的野树林。   “啊?”袁航越来越迷惑,“不是,什么玩意儿?咱们不是说案子呢么,怎么突然改成批评与自我批评了?”   “没事,我就是随便自我批评一下。”沈政宁随口说,“这个猜测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但也许能成为案子的突破口,给我个验证的机会。我姑且算是案件重要证人,应该可以参与辨认监控吧?”   袁航:“……倒也不是不行。”他有点踌躇地望着沈政宁,迟疑地发问:“但你不是一直都……都挺回避直接参与办案的吗?”   沈政宁眼珠微转,无声地瞥了他一眼,又移回前方,笑意像拂过河面的夜风一样缥缈:“你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敏锐。不用那么委婉,其实可以直接说‘逃避’的。”   口袋里传来“嗡嗡”的振动,沈政宁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抽出手机一看,是庄明玘的消息【又要和袁斯垂德一起去破案了吗大侦探?没关系,今晚我会向每个来宾介绍我的名字——Abandoned Watson[黄豆微笑]】   说来很奇妙,庄明玘这个极其挑剔、小心眼、麻烦黏人又莫名脆弱的玻璃心,可能他一个人就占了全家的内耗份额,以往他在身边时沈政宁压根没有闲心挑自己的毛病;此刻两人相去万里之遥,他半真半假、含酸拈醋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也能让沈政宁停下堪称锋利苛刻的自我剖析。   就好像他真的像他想象中的、描述中的那么好,是被全心全意信任依赖着的。   他单手打字,飞快地回复消息【先专心当你的SA吧,大设计师。】   从袁航的角度看去,沈政宁整个人几乎要和身上那件黑色大衣一起融进夜色里,唯有侧脸在手机屏幕微弱光线下依旧轮廓清晰,失去了细节的缓冲,那骨相鲜明得近乎凌厉,恍如被雨水冲刷过的险峰陡崖,有种岿然不可动摇的孤峭。   袁航:“所以你逃避什么了?”   沈政宁收起手机,也轻轻吐了口气,呵气弥散的样子很像烟雾:“其实这个想法不是今天走过来的时候才出现的,前几天我就琢磨过,但没和你联系。”   “我动动嘴皮子很容易,可是你哪有那么多有闲工夫一一验证呢?警察有自己的办案方式,我一个局外人多嘴也不像话……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我把自己说服了,放弃令人讨厌的刨根究底和指手画脚,做个见好就收的人——我已经给警方提供了重要证据,我不需要再给自己找难题了,既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又不用承担任何不利后果。”   如果没有遇到被旧日绳索勒着咽喉的庄明玘,如果不是袁航任劳任怨地做了大量重复性工作,如果不是叶桐生给了他堪称神来一笔的信任……他不会这么深入地介入这个本来不应该对普通人开放的刑事案件里。   事到如今,在他提出一个连袁航都觉得离谱的可能性后,已经没有人在背后推着他前行了。   再往下走,就要靠他自己拿着放大镜在地砖缝里找线索,把散落在过去的线头捡起来织成绳索;他要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走到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直面被“推理”这面精美屏风所遮掩的真实世界。   “那你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沈政宁一脸漠然地讲冷笑话:“因为发现你还没查明白,想了想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袁航勃然小怒,“我在你心里那么没用吗?!”   “不如说是警察同志积极进取的工作态度感化了我这条咸鱼,”沈政宁非常敷衍地安抚他,“这次轮到我拼命找证据来说服你了,怎么样,有没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   袁航摸着下巴:“不确定,你态度再谦卑点,我仔细感受感受。”   沈政宁:“……”   ·   “这就是事发当晚街口和地库摄像头拍到高启辉的两段监控。”   办公室里,袁航把椅子让给沈政宁,弓着腰站在办公桌前,点开一段视频:“你对这段路比我们熟,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沈政宁没有回话,俨然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入了监控视频。袁航心说学霸进入状态就是快,回身打算给他倒杯水,结果一拎斗柜上的暖壶只剩个晃荡的底,他估摸着没那么快结束,于是扭头叮嘱:“你先看着啊,我出去打个水。”   说完他也不管沈政宁听没听进去,提着水壶溜溜达达地走去了开水房。   等袁航一边哼着不在调上的小曲,一边琢磨着去哪里吃晚饭,拐进自己办公室时,沈政宁已经换了个不那么紧绷、微微后仰的放松坐姿,眼神倒是依然锐利专注:“25号那天晚上公园里拍到叶桐生的监控视频你这儿有吗?”   “有,我存了,等我给你找找。”袁航问,“高启辉的看出什么来了吗?”   沈政宁还是一副沉思中的表情,把视线移向电脑屏幕,默不作声地看着播放中的公园监控视频,一遍到底,又拉回开头,忽然“嗯?”了一声。   “怎么了?”   沈政宁不答反问:“我记得你说过叶桐生的外套到最后也没找到?”   “是的,”袁航说,“他没有背包,裤子口袋只有两颗牛奶糖,我们推测他重要的随身物品都在外套口袋里,尤其是手机,这点很麻烦。”   现代人百分九十的信息都能在手机上找到,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身份证”,如果叶桐生的手机没有消失,目前困扰他们的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牛奶糖?”沈政宁问,“什么牌子,什么时候生产的?有指纹吗?”   袁航开始一头冷汗地哗啦哗啦翻卷宗,感觉自己是请了个顶头上司回来:“就是那种红色的旺仔牛奶糖,喏,这是照片,生产日期是6月。包装没有破损,里面的糖也化验过没问题,我看看指纹……糖纸表面积本来就小,又被水泡过,只有半枚残缺的指纹,没比对上。”   沈政宁指尖轻轻搭在空格键上,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现场确实存在第三人,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人用叶桐生的手机发了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将现场伪装成自杀,出于不知什么目的,故意拿走了叶桐生的外套?”   袁航提出异议:“那也有可能是叶桐生在溺水时挣扎时把外套挣脱沉底了……再说就算凶手想伪造自杀,他直接把手机扔水里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把整件外套都带走,不会显得很不自然吗?”   “因为他不敢赌你们不会下水打捞遗物。”沈政宁无意识地蹙紧眉头,“他要用叶桐生的账号发朋友圈,首先要用叶桐生的指纹解锁手机,然后点开微信、打字、发送。触屏手机带着手套没法操作,他的指纹会不可避免地留在屏幕上,他又没办法精准地擦掉只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指纹,全擦干净就更怪了,谁自杀前还会特意擦一下手机屏幕?所以手机不能扔,只能带走毁掉,外套也是这个道理,上面可能沾到了他的某些生物痕迹。”   “另外还有一重考虑,他拿走外套也许是为了掩盖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沈政宁说,“别忘了,我们去过叶桐生的家,他家不是电子密码锁,是普通门锁,也就是说他口袋里除了手机以外,至少还装着家门钥匙。”   袁航“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怎么觉得你这一整晚都在讲鬼故事。”   “还有更鬼的,你看这里。”沈政宁截取了屏幕上一小块画面,把亮度和清晰度拉到最大,“叶桐生的外套左右口袋分别有个很沉的东西坠着,右边这个形状是手机,左边的是圆柱形,能看出是什么东西吗?”   袁航眯着分辨了半天:“这个形状……眼镜盒?叶桐生平常戴眼镜吗?”   “他不近视。”沈政宁淡淡道,“他是公司少有的不戴眼镜的程序员。”   “25号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他用鼠标在深蓝的天幕上画了个圈,“八点半之后下雨了。因为能见度降低,加上人流量大,很多人都打着伞,上半身的画面基本都被遮住了,所以后续监控里不是没有拍到叶桐生,而是分辨不出来他。”   “有个非常幸运的巧合,叶桐生口袋里的圆柱形物体极有可能是胶囊雨伞,那是去年我们公司团建发的福利用品,而在街口的监控里,高启辉打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伞。” 第33章 宝石   “你们公司的伞只有这一种款式吗?高启辉的伞倒是能看清楚,你怎么确定叶桐生口袋里的也是同一款?”   “深蓝色伞面,黑胶底,伞的边缘和顶部有橘黄色的条纹——这是公司定制款式,我也有一把,收起来时跟手机差不多大,往口袋里一揣也不占地方,还挺好用的。所以我建议你按照这个伞面在后头的监控里找一找叶桐生,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明白。”袁航干脆地一口答应,掏出他的工作机,匆匆拨了个电话,沈政宁听着他跟对面“哥”来“哥”去地协调查监控,目光又移回了地库摄像头拍到的画面。   从高启辉身影进入监控范围到走进地库,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再加上天黑和角度限制,很多细节都是晃一下就过去了,调成慢速也难以捕捉完全。但就在这短暂的半分钟里,监控刚好拍到了他侧身收伞的一瞬。   那个湿漉漉的夜晚,没有监控的十分钟,他来得及做些什么呢?   袁航打完电话走过来:“找到人帮忙查后续监控了,我还是没太明白,高启辉到底是哪儿有问题?就算他和叶桐生打的是一模一样的伞,也不能证明他俩那晚见过面啊。”   沈政宁撩起眼皮,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眼里竟然有一丝恻隐意味,袁航登时警铃大作:“干嘛?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又要说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纳闷,”沈政宁说,“你这观察能力也不差啊。”   袁航:“我跟你们学霸拼了……”   “你不知道他的伞是公司定制的,这还可以理解,但是这种伞和常规雨伞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吧,你看到高启辉打胶囊雨伞不会觉得很特别吗?男人通常不会主动购买主打轻薄小巧的胶囊雨伞,除非是白送的。”   袁航心虚地缩起脖子,讪讪道:“那确实……”   “然后回到你提出的问题,”沈政宁把两张视频截图拉到屏幕上对比,“高启辉从路口下车时,他的雨伞绑带是松开自然垂落的,这里拍到了,很明显,但等到了车库门口,他的伞带却扣上了,你看——”   监控画面一角,与伞面同色的深蓝色的绑带被反折上去、粘在自粘扣上,形成一个水滴形的带扣,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分辨,几乎看不出来那里还有一条伞带。   袁航灵魂出窍地瞪着那像素模糊的一抹深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然,只是伞带的异常,并不足以作为强有力的证明,也可以解释为巧合、偶然、心血来潮……但当这种巧合出现在犯罪嫌疑人身上时,我个人更倾向于称之为疑点。”   “要赌一次吗?”沈政宁问,“赌这把伞不是高启辉下车时撑的那一把。”   “我不跟你们这种天赋型选手开赌局!”袁航撒腿冲出办公室,喊声从走廊拐角处远远飘来,“我先去找物证!”   “Hi先生,可以跟你合个影吗?”   舒缓低回的歌声在宴会厅内回荡,庄明玘百无聊赖地坐在大量鲜花和黑色天鹅绒装饰的长桌角落,仿佛脑后长眼,语调毫无波澜地回答道:“可以,如果你承诺发社交媒体时P图不只P自己的话。”   庄明玘起身举杯,与身后递来的、装了二分之一杯香槟的透明高脚杯相碰:“Margot.”   绿眼睛的女士穿着裁剪利落修身的黑色礼裙,淡金长发在颈后盘成低髻,几何线条白钻项链与耳环完美呼应了礼服的干练气质,脸上的笑容相当狡黠,戏谑地揶揄道:“Keith,没有人会舍得在你完美的脸上随意涂改的,你是今天的惊喜嘉宾呢。”   “是吗。”庄明玘不怎么感兴趣一撩眼皮,以眼风示意不远处三五成群的俊男靓女,“看看‘打卡点’前排队的长度,谁才是真正的嘉宾不是一目了然吗。”   今晚在沪市红湾酒店举办的塔维涅年度珠宝晚宴,主办方邀请了一众明星和时尚圈名流来站台。开场致辞和集中展示已经结束,现在来到了自由社交环节——也就是各种合影拍照发小〇书的时间。   塔维涅总裁Margot女士这样有身份地位的高管自然不缺人拥簇,庄明玘这种有美色的工作人员也得到了部分vic的青眼,主动问他要了合照。但庄明玘本来就是个被动社恐,合照永远只有一个表情,僵硬得完全可以抠下来直接送进杜〇夫人蜡像馆。   Margot但笑不语,话锋一转,问道:“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伦敦庞德街精品店,你看起来似乎、嗯,放松了一些,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庄明玘刹那僵住,宛如试图把水杯推下桌子结果一抬眼发现主人正在注视着它的猫。   他保持着理直气壮不动如山的姿态,只有视线微微像右偏移半度,口吻堂皇得和刚才在台上阐述塔维涅品牌的价值理念和艺术追求时别无二致:“大概是……遇见了我的福尔摩斯。”   Margot心说真应该请摄影师过来拍下这一幕标准的少男怀春,要不是庄明玘没带什么首饰,出片就可以拿去当广告视觉图用,不过怀春怀的是福尔摩斯也太奇怪了,她疑惑地问:“不是蒙娜丽莎吗?”   庄明玘:“你也听《One Last Kiss》?”   Margot:“……”   “抱歉,”Margot毫无歉意地举杯,“我有时候会忘记你在英国生活,你对福尔摩斯的理解也许比我更,呃,独特。”   庄明玘:“……”   Margot与庄明玘相识已久,是为数不多了解他情况的朋友之一,说她是一手提携了庄明玘的贵人也不为过。当年庄明玘毕业后在伦敦一家名为“Ashby”的珠宝行做设计工作,这家20世纪60年代创立的珠宝品牌曾名噪一时,最著名的黑白天鹅系列钻石首饰甚至曾被英国皇室纳入收藏。只可惜庄明玘没赶上好时候,他进去的时候公司已经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原创设计,唯有祖传的金工手艺还没丢,靠复刻古董珠宝勉强维持着市场上的一席之地。   好在上帝关门留窗,庄明玘就是那个姗姗来迟的窗户把手——加入Ashby的次年,他设计的山茶花手镯为公司赢得了世界钻石设计大赛大奖。   这个设计系列后来被业内戏称为“破相花”——雪白璀璨的七朵山茶或嵌入一丝猩红血线,或留下一道枯金伤疤,或生出一片淡绿萼片,各有各的不完美,却又拥拥簇簇地盛开在丝带般柔美的金镯上。   这件手镯受到了法国奢侈品巨头布耶家族的三女儿Margot的青睐,她以高价收购后,又委托庄明玘设计了同系列套件,佩戴全套山茶花首饰出席了多场活动,最后以个人名义将其捐赠给巴黎艺术博物馆作为永久藏品。   在她的授意下,布耶家族集团旗下著名珠宝品牌塔维涅收购了Ashby,将设计师、工匠和版权一套打包带走,乘着这阵东风,庄明玘从查无此人的小透明一跃成为了“塔维涅杰出的青年珠宝设计师”。   外界一度有传言大小姐好事将近,八卦小报揣测她必然是看上了那个设计师才这么捧人。但其实Margot专程来到伦敦委托他制作同系列首饰时,为了说服他加入塔维涅,就已经坦诚地交了底:她共情了这件作品试图表达的“不完美但依然自由生长”的理念,并认为这是个不错的点子。她想借助这件珠宝传达态度、掀起话题、引领潮流,作为她空降执掌塔维涅点燃的第一把火,捎带着送给庄明玘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简而言之,全是炒作,没有一点水分。庄明玘又不是跟钱过不去,没有理由拒绝送上门的财神爷,两人一拍即合,不过代价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一旦传唱出去,他的事业立场就算和Margot绑定了。好在塔维涅给了他优厚待遇,这些年他们还没出现需要割袍断义的情况。   “珠宝匠人和福尔摩斯的搭配在侦探小说里不算稀奇,在现实里出现却出人意料。”Margot扫过他黑色西装驳领上的胸针,意有所指地笑着说,“不过相当浪漫,不是吗?说不定真爱之吻能够解开诅咒呢。”   他的胸针是塔维涅经典设计款式“鸟衔花”系列,庄明玘自己做了设计改款,铂金和K金制成的猫头鹰,羽毛嵌钻,蓝宝石点睛,口中衔着一束坦桑石制成的飞燕草,灯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蓝紫色调。   飞燕草的花语是清静、自由、正义,再配上“智慧之鸟”猫头鹰,可见对方在庄明玘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的高,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他这种评价。   庄明玘注意到她的视线,垂眸看了眼熠熠生辉的猫头鹰:“你还相信童话吗?”他淡淡地说,“我以为在一个合格的珠宝商眼里,如果有磨不掉的瑕疵,再漂亮的石头也不能被放上镶嵌底托。”   “人就是人,不是金属也不是宝石,你在试图逃避问题,Keith。”Margot一针见血地说,“用比喻混淆概念可不是个好习惯。你会把伤痕当做设计的美学,反而对真实的自己没有信心吗?”   庄明玘像个被一针扎破的气球人,闷闷地说:“也许吧。”   “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更大胆一点,就算是福尔摩斯也会被你俘获的。”Margot带着亲朋好友特有的盲目信任热情地鼓励他,“浪漫爱情是艺术之花的养料,我决定从现在就开始期待你的全新婚嫁系列。”   恍惚间庄明玘还以为自己参加的是万圣节party——搞到真的吸血鬼了。但是老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只好立刻照单全收她的祝福并且诚恳地答道:“感谢你的赏识,女士,那么我的线上办公期限可以延长吗?”   “我听说了,你为了回国处理私人事务,申请了半年的线上办公。”Margot怀疑地打量他,“Keith,你不会是想用这段时间来度蜜月吧?”   “怎么会,”庄明玘坦然无畏地迎着她的注视,“婚假当然得另算。”   Margot:“……”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去卢浮宫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因为属于我的蒙娜丽莎,我早已遇见——《onelastkiss》宇多田光 第34章 真容   晚宴散场后,回酒店洗漱完出来已经快11点了,庄明玘横竖是睡不着,有点心痒地想打扰沈政宁,又怕真的打扰到他,于是欲盖弥彰地拍了张落地窗外的月亮,发微信并附文:月亮。   沈政宁的回信很快发了过来:谢谢,我看得出来,没必要特意打那两个字。   庄明玘火速按下“语音通话”,片刻后电话接通,对方揶揄含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和着一点细微的电流音,有种懒洋洋的磁性:“晚上好,天文学家。”   冷淡放松了一整晚的面部肌肉终于有了收缩上提的趋势,与之相反的是支撑身形的其他肌群骨骼,庄明玘像一根煮熟的意大利面,整个人逐渐松了劲,顺滑地窝进窗边的沙发里,很无理取闹地抱怨:“这时候读心术怎么又失灵了!”   沈政宁心里门儿清但非要装傻:“读心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跟聪明人玩这种暗示游戏,对方如果不接招就很难搞,庄明玘暗暗磨牙,决定直球出击:“是因为月亮很漂亮所以想起了你……你呢?”   他到底还是怂了,没敢把后半句“你有没有想我”问出来。   “我什么?”沈政宁继续装傻,很不解风情地说,“我这边是阴天,没有月亮。”   没有“今晚月色很美”也没有“天涯共此时”,这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不浪漫。庄明玘无精打采地拉长了声音:“哦——那好吧——”   “你那是什么动静,”沈政宁忍着笑说,“怎么,没有月亮你就不想我了?”   庄明玘:“……”   垂头丧气不到一秒,他立刻又被猜心怪一句话哄好了,矜持地清了下嗓子:“咳,随便想想。你什么时候到家的,帮袁警官看监控看出了什么新发现吗?”   “有一点,但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袁航正在玩儿命看监控,没那么快出结果。”沈政宁朝闻声走进房间的silver招招手,萨摩耶摇着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一溜小跑过来,把脑袋搭在他的膝头。沈政宁指挥道:“来,silver,给你爸爸唱小夜曲。”   Silver自信开麦,扯着它的小破锣嗓子“呜嗷”“呜嗷”地吟唱,最后甚至还破音了。庄明玘如听仙乐耳暂聋,在那边海豹鼓掌喊“bravo!”,一边压低了声音偷偷问:“为什么突然开始唱歌了啊?!”   沈政宁笑了半天才说:“我和silver看了一会儿晚宴的入场直播,然后这一晚上它就一直在发出这个动静,可能是对它父亲的伟大事业产生了向往吧。”   庄明玘沉思片刻,郑重地得出结论:“确实,让萨摩耶当警犬确实有点难为它了,还是搞艺术吧。”   沈政宁:“嗯?”   庄明玘飞速转移话题,关心完沈政宁和silver的今日动态,又开始跟他嘀嘀咕咕地念叨自己走来走去当花瓶的一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明明应该感觉到疲倦的时刻突然话多起来,从分享明星八卦到抱怨宴会菜单,不管是多么琐碎的心情,手机那头始终有人耐心地听着,偶尔语带笑意地回应,不会让他说出口的话落空……庄明玘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可以把日常小事讲得生动风趣的人,他甚至不算个“有趣”的人,但这场通话却正在毫无阻滞地随着他的心意流淌。   会给小狗呜嗷捧场的人也在体贴地关照着他,他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小狗会主动把脑袋搭在主人伸出的掌心上了。   “政宁,你要睡了吗?”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跟被拿走了心爱玩具(特指拖鞋)的silver简直一模一样,沈政宁无声地微笑起来,因为浅淡睡意,嗓音比平时要更加低柔:“嗯,silver都已经打呼噜了,你也该去睡了。”   “那晚安,你和silver都是。”   “你呢,逃避睡觉大王?”沈政宁的蓦然失笑里有种包容的无奈,“折腾了一天还不累吗?你是要继续看月亮,还是打算直接看日出?”   “反正硬睡也睡不着嘛,”庄明玘撒娇似地小声说,“我随便打发下时间吧。”   “嘘,没关系,去躺下。”低而轻的声音在听筒里脉脉流淌,像涌上沙滩的雪白浪花,温柔地浸润了无边夜色,“等你睡了我再挂电话。”   深冬晴日迟来的晨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投在文件水杯烟灰缸摆得乱七八糟的桌面上,代林路过办公室时偶然一瞥,刚好看见办公桌下伸出半截身子,吓得他三魂七魄差点脱离地心引力:“袁航?!”   “……啊?”袁航睡得不沉,他脑子里装的事太多,连做梦都是断断续续的,闻声陡然一激灵,诈尸一样直挺挺地坐起来,迷迷瞪瞪地问:“咋了?”   “你还有脸问!”代林按着砰砰直蹦的心脏,大步过去一脚踹在他用椅子搭成的简易床铺上,“说过多少次了,要睡就去值班室睡,你往这儿一躺多吓人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差点以为你猝死了!”   袁航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翻下来,毫无悔改意味地嬉皮笑脸:“哎呀代队别上火,不敢了不敢了,下次绝对不敢了。”   代林顺手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清新沁凉的冷风卷走满屋浊气:“去洗把脸去,你昨儿晚上又熬夜研究什么呢,还在跟叶桐生的案子较劲?”   “这案子有眉目了!”袁航原本困得直耷拉的眼皮瞬间撑开,飞快地从文件堆里刨出鼠标点开视频,犹如街边试吃的推销员,殷勤地为他展示监控画面,“不枉我为它熬了这一宿,您看这个!”   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游客产生了轻微骚动,各色雨伞像河流上的莲叶,挤挤挨挨地向着出口方向缓慢漂流。从监控里看不出行人被雨伞遮挡的上半身,但袁航截取的几段视频却像是导演的镜头,沿着一条固定而明确的路线一直拍摄下去,从人头攒动的夜市,到树木掩映的步道,最终来到了公园北门外的公交车站,人影交错间伞面微抬,潮湿朦胧的路灯光刚好照亮了伞下人的半张侧脸。   因为那推理小说情节似的暗号、因此浮出水面的高启辉案、以及袁航认死理一样的执着,这张年轻男人的脸对代林来说并不算陌生。   ——叶桐生。   令他惊讶的不仅是袁航真的从大海里捞到了针,还有电脑屏幕上那恍如旧电影剧照的定格一帧:叶桐生站在人行道上,微微仰着头,一手举伞,一手抬起,正在与公交车上的小女孩隔着满是雨珠的玻璃挥手告别。   “这孩子的家长是谁,拍到正脸了吗?”   “拍到了,”袁航满脸一言难尽,“在这里。”   屏幕上出现了年轻女性放大后的正脸,代林滋味莫名地叹了口气,说:“抓紧查清身份,联系她到局里问话,这可真是……唉。”   这下他总算想明白为什么第一轮查监控没找到叶桐生了:除了天黑下雨视野遮挡等客观因素,还因为叶桐生从家里出来一直到公园集市始终是单独行动,明显不是跟人有约,所以盯监控时警方的重点一直放在独自行动的游客身上。谁也没想到叶桐生从公园集市出来后变成了三人同行,而且同伴还是带孩子的女性,形成了这个场合中最“安全”的一家三口配置——侦查人员在筛查时第一个排除的就是家庭单位。   “代队,”袁航那表情活像生嚼了一整颗柠檬,支支吾吾地说,“那什么,这个女人,还有这个小孩,都不用查,我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代林疑惑扭头:“嗯?”   袁航问:“您相信‘无巧不成书’吗。”   “我用你在这儿给我说书?”代林被他烦得伸手呼了他一巴掌,“少废话,快说!”   袁航被揍得缩了下脖子,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这个女人之前来过咱们局里报案,她就是用了橘泉APP买药、惨遭信息泄露被电信诈骗的受害人。”   代林:“……”   “这也太巧了,”他惊疑不定地和袁航对视,喃喃道,“无巧不成书啊。”   作者有话要说:   袁航:白挨一下 第35章 相识   “陈椿,曾用名陈小蝶,28岁,离异,出生日期1994年3月13日,籍贯H省兴城,住址是盛安市锦西区兴泽街道众芳雅苑2号楼一单元802,在一家名叫‘奥维莉娅’的连锁美容机构做美容师。”   “她前夫叫汤骏,是H省兴城市财政局公务员,两人2015年登记结婚,有个6岁的女儿,以前的名字是汤思好,2017年离婚后孩子归陈椿抚养,改名叫陈培风,今年上小学一年级。”   代林一目十行扫过陈椿的生平信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又问:“25号当天晚上10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她有没有?”   袁航一晚上没白忙活,工作做得十分扎实,回答起来得心应手:“陈椿晚上8点51分上公交车,9点17分下车到家,10点半下单买退烧药,10点49分收到诈骗短信,11点左右第一单药送到,11点20分左右第二单药送到。她遭遇诈骗的时间段和叶桐生死亡的时间段基本是重合的,小区监控也显示她没有离开过家,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那就是关键证人了。”代林又侧头去看屏幕,“叶桐生送陈椿母女到公交站之后的行动轨迹呢,有监控吗?”   “有的。”袁航打开另一个视频,“他沿着公园北路一直向东走,这条路上有两个十字路口安装了监控,9点左右他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9点15分到达高新大道东路桥与北路交汇的十字路口,这个路口监控拍到了他拿着手机接电话,就是高启辉删掉的那条9点14分的微信通话记录。”   “9点17分叶桐生从监控里消失,走进了未开发路段,之后监控就再也没有拍到过他。”   代林由撑着桌面的姿势改为直身而立,抱着手臂思忖片刻,侧目看向袁航:“你小子可以,不声不响挖了个大雷,你怎么找着叶桐生的?”   袁航眨了眨因熬夜酸痛发红的眼睛,有点局促地回避了他的视线:“其实是我之前疏忽了,叶桐生打的这把伞是橘泉科技公司统一定制的胶囊雨伞,伞面上有橘色条纹装饰,找到伞就能找到人。”   代林闻言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没追问他怎么突然想起去查雨伞的来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还有什么发现?”   “高启辉的伞也是同一种款式。”袁航把经过高清处理后的几帧监控截图放给他看,“叶桐生从公园出来后,还有高启辉走进地库时,他们的伞带都是扣上的;但高启辉在路口下车时,他的伞带明明还是自然垂落着的状态。”   “我认为高启辉走入地库时撑的伞就是叶桐生的伞,他们两人在10点03分到10点13分这十分钟内见过面,并且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关系到叶桐生的死因,且对高启辉来说绝对是不利口供。”袁航伸手一推无形的眼镜,铿锵有力地下了最终结论:“所以高启辉虽然不是谋害叶桐生的凶手,但他为了避免自己罪行暴露,选择了为真正的凶手打掩护!”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窗外乌鸦振翅飞过,发出“嘎——”地大叫。   “……袁航。”   “啊?”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代林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那表情说不上特别严厉,但语气堪称诘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袁航直眉楞眼地说:“我的意思是说高启辉肯定还有事瞒着没说,他不是凶手,但他在掩护真正的凶手……”   代林看着他那一脸天真样就忍不住上火,感觉昨晚辅导孩子写作业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情不自禁地抬高了调门:“你一开始不是坚持认为高启辉是谋害叶桐生的凶手吗?现在为什么又突然说高启辉不是真凶、犯案的另有其人了?”   袁航还在绞尽脑汁努力答题:“因为高启辉没有作案时间啊?不是他,那就是别人……”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主观臆断要讲证据!证据呢?”   袁航一缩脖子:“还没有。”   “你抄答案我都懒得说你了,你不能光抄结果不抄步骤啊!”代林怒拍办公桌,“没有证据你在这说什么有其他凶手?高启辉的事都没弄明白你就开始想别的凶手了?你以为你是伍佰喝完这杯还有三杯呢?!”   “……代队息怒!息怒,”袁航被他手中无形的拖鞋底子抽得往旁边一蹿,赶紧指天画地地保证,“我懂了,我这回真的懂了,今天讯问证人,我按步骤来,一定先把高启辉这条线捋清楚了。”   代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脸看见满桌狼藉,又只能借深呼吸平复心情:“叶桐生这个案子基本上符合自杀案件特征,加上案发时间比较特殊、家属也没有坚持追查,所以咱们一直没有把它作为疑难案件认真推敲。”说着他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说句实在的,你在没有资源支持的情况下追查到高启辉这一步,我和秦队都觉得很难得,你的成长我们也看在眼里。   “接下来到了这个案子关键之处,你既然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那就沉下心来把工作做细致、做扎实了,该有的结果自然会出现在你眼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记住了吗?”   袁航立正肃容道:“是!”   “陈女士,感谢您配合我们的侦查工作,请先核对一下您的基本信息。”   她匆匆扫了一眼:“信息没有问题。”   “好的。”坐在她对面的袁航推过来一张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裹着白色羽绒服,扎着低马尾的女人绷着脸,表情冷淡而难掩隐约不安,看得出对这种场合不太适应,摇头否认道:“不认识。”   袁航眉梢讶异地一跳,极力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口吻:“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你确定吗?”   陈椿又看了那张照片几秒,慢慢地移开视线:“确定。”   撒谎。   袁航:“9月25日晚上你做了什么?”   陈椿纤细的眉头蹙起,那天对她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但她还是尽量平静地陈述道:“那天晚上我带我女儿去新柳公园看中秋灯会,看到一半突然下大雨,我们就抓紧回家了。到家后我女儿因为淋雨发烧,我就在橘泉上下单了退烧药,结果收到了诈骗短信,我忙着照顾女儿没仔细分辩,被骗子盗刷了银/行/卡……”   “你还记不记得公园下雨时发生了什么?”   陈椿习惯性低垂的眼睛轻轻一眨,语气里带着恍然:“哦,原来你想问的是那件事……这是帮我和女儿撑伞,把我们送到车站的那个人,对吧?”   袁航:“你这不是记得吗?为什么说不认识他?”   陈椿有点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其实还是没太认出来,我有点脸盲,那天晚上光线很暗,我没记住他长什么样,而且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是你说了我才有印象。”   撒谎。   袁航:“能详细说一下你们遇见的过程吗?”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带女儿去新柳公园看灯,大概八点半的时候开始下雨,我和孩子在遮雨棚下面躲雨,但是人太多了,我女儿被挤哭了,这时候他、那个人问需不需要一起走,反正也是顺路,然后就一直帮我们撑伞,送到了公园北门公交站。”   袁航:“你们聊了什么,有没有交换名字或者加微信?”   这个问题很冒犯,但袁航作为盘问的一方不得不考虑到这种情况,陈椿果然皱紧了眉头,微微撇过脸去,答案却出乎意料地坚决:“没有。”   “什么也没说吗?”   “我女儿还在那里,”她语气尖锐地反问,“我能跟一个陌生男人聊什么?”   陈椿有一张清秀苍白的面孔,看上去纤细而无害,袁航第一次见她时莫名觉得她像个马上就要碎掉的、摇摇欲坠的玻璃花瓶,但今天交谈过后,他察觉到了她身上同时具有某种坚硬的特质,尤其是当她面对具有压力性质的问题,或者与她女儿相关的事情时,这种坚忍会变得非常有力量感。   袁航:“好吧,那你们在北门公交站分别后,这个人去了哪里?”   陈椿:“不知道。”   袁航:“可以试着回忆一下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看得出陈椿在用力回想,片刻后比划了一下:“往……嗯,公园出门右手边。”   “你还能想起走到公园门口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陈椿终于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些,这个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袁航不动如山:“麻烦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她有点泄气地坐回去:“特别的事……”   “多小的事情都可以。”   陈椿皱着眉冥思苦想,距离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要精准地想起某天某个特定时段的细枝末节实在很困难,但她忽然轻轻一合掌:“我女儿给了他几颗糖……算吗?”   “什么牌子的糖?几颗?”   “旺仔牛奶糖,她只喜欢这个。”陈椿说,“几颗不知道……因为是她从兜里随便抓的。”   袁航想起了糖纸包装上的半枚残缺指纹,心说难怪比对不上,原来是小孩的指纹——   等等!   电光石火间某个猜测在他脑海里隐约成型,思维撒丫子狂奔,把意识远远甩在身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撞着肋骨,得极力控制才能让声音不突然飙高,稳定在自然冷静的频率:“你或者你的女儿,有没有碰过他的伞?”   霎时间室内室外、现场和坐在外面看监控的人,全部为之一静。   一线明光如悬针细丝,在迷茫混乱的尽头微弱地闪烁,在堪称煎熬的三秒寂静后,陈椿轻轻地点了下头:“我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我女儿一直手欠想去抓那个垂下来的伞扣,差点摔了,那个人就把伞带粘上去了,让我女儿试着举了一会儿伞……但那天有风,她没举多久,很快就还给人家了。”   袁航笔尖猛然顿住,手一哆嗦,在本子上留下一条失态的划痕。   也就是说,只要能从高启辉持有的雨伞上查出小女孩的指纹,就能证明他进入地库时手中拿的伞属于9月25日当晚从公园离开后的叶桐生——那天晚上两人一定见过面!   “陈女士,麻烦带你家孩子来局里录个指纹,”尽管再三克制,袁航的声音仍然泄露了一丝颤抖的气音,“她的指纹可能是关键线索……”   陈椿敏锐地抬眼,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平静之下的异样,两人对话之间那种若有若无、微妙的合不上拍的感觉终于在此刻被放至最大:“什么意思?”   “那个人怎么了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袁航猝然与她目光相对,这场对话里漏洞百出的遮掩和疑点在他脑海里纷纷掠过:不问前因后果地直接否认,假装经过提醒才想起来的演技,带着孩子戒备心很重,却答应了陌生男性的同行请求,明明说着自己是脸盲、却不肯多看照片一眼辅助回忆,监控显示公交车开出一段距离叶桐生才从原地离开,她记不清对方的脸,却能说出叶桐生离开的方向,说明在公交车上曾特意寻找并注视着他……   以及此时此刻坐在警局被刑警问话,她问的仍然是“他出什么事了”,而不是“他有什么问题”“他犯什么案子了”。   就好像她心里的那杆称早就将叶桐生称量得清清楚楚,认定他是善意的、绝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可她又矢口否认二人相识,那种坚决的态度不像是“爱谁谁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而是“就算叶桐生本人来了也不会推翻我的说法”——她的底气到底来自于不为人知的默契,还是她知道叶桐生本人已经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这个人,”袁航缓缓地说,“叫叶桐生,9月25日晚在新柳河溺水身亡。”   “陈女士,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啪嚓。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碎掉了。   陈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鼻翼翕动,像是忽然忘记了该怎么呼吸,如果不是正坐在椅子上,她也许会控制不住自己颤抖摇晃的身形。   “是……”   她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气音,似乎是想追问几句,但剧烈的情绪震荡似乎激活了内里某种的自我保护机制,犹如推土机扫平一切,迅速而强硬镇压了她的紊乱心绪。   “……很遗憾。”   她的目光在桌面叶桐生的照片上静静停驻片刻,对这个曾有一伞之缘的过路人施以哀悼的注目礼。   “很遗憾,我不认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明妃回宫(?)疯狂敲键盘 第36章 归来   “高启辉,你声称9月25日晚上与叶桐生约定了第二天见面,那么能解释一下为什么9点15分还在叶桐生手里的伞,10点13分却出现在了你的手里吗?”   长时间的拘留让高启辉身上蓄积的多余脂肪迅速瘪了下去,从一个脑满肠肥的油腻中年变成了中号男人,眼角皱纹耷拉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桌上打印出来的监控视频截图,那模样有点像失意的沙皮狗。   “你们凭什么靠一把破伞就定我的罪?”他哑声诘问,“我没有杀叶桐生,他是跳河自杀的,他死的时候我在家自己里,你们凭什么说是我杀的人?”   “没人说是你杀了叶桐生。”主审刑警冷静地纠正,“但你9月25日10点后在公司楼下停车道路附近和叶桐生见过面,你还要继续否认这一点吗?”   “警方在你持有的雨伞上提取了三种指纹,经过比对,确认三枚指纹分别属于你、叶桐生、以及9月25日晚与叶桐生同行的未成年儿童。另外我们还在雨伞内侧发现了微量飞溅血迹,也已经比对确认过DNA,是叶桐生的血迹。”   “为什么你拿着叶桐生的伞,为什么伞上会有叶桐生的血迹?”   哗啦。   钢制手铐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那不是剧烈挣扎,而是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我真的没有杀他……”   他像念诵着保命驱魔的咒语一样魔怔地重复着这句话,那语调似绝望又似祈求:“我真的没有杀他……我就是情绪激动,推了他一把,是他自己没站稳,一下子摔进了草丛里……”   这话一出,监听室内的袁航全身筋骨跟着骤然一松,差点虚脱地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代林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主审警官敲敲桌子,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车轱辘话:“从头开始,把那天晚上的经过详细说清楚,你在电话里跟叶桐生说了什么?”   高启辉面色灰败得像墙皮,颓丧地说:“叶桐生、他是我面试招进公司的,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我一直很器重他,他也一直……在信息泄露这事暴露出来之前……他对我也很尊敬。后来我知道他私下里去找邵吉星他们、想打听内幕消息,我就暗示了他一下,凭他一个人翻不出什么水花,他要是还想在公司混,最好仔细想想这事该怎么处。”   “中秋节那天晚上他发微信说有时间聊一聊,我以为他想明白了,就故意刁难他,我说我要出差,没空,他要是诚心想聊就去公司楼下等我,我给他10分钟。”   “结果叶桐生真的在停车场那儿等我,他问我是不是找人盯梢骚扰他,我哪儿有那闲工夫?我说他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到底打算怎么办。”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满是苦涩的嘲笑,“我这些年也没亏待过他,他倒一点也不念旧情,说纸包不住火,埋下的雷早晚会炸,在没造成严重后果之前,让我趁早自首。”   人的心境确实是此一时彼一时,在那个雨声萧萧的深夜里,高启辉听见那句“自首”,满心都是被忤逆的怒火;他狂妄地想着大不了就是进去吃几年牢饭,可是当他真正身陷囹圄、一粒一粒地数着日子过时,才渐渐意识到那恰恰是他人生的沙堡即将被海浪冲毁之际、听到的为数不多的逆耳忠言。   袁航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支着下巴听高启辉继续说:“我一时情绪上头动手了,没打他,就是推搡了两把,谁知道那条路上坑坑洼洼的,他没站稳摔倒了……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但他那时在动弹,没晕过去……他真的还在动!”   “我确实有点怕给他摔出个好歹,赶紧捡起雨伞走了,等我从地库开车出来,路过那块的时候特意往那边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没人了!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爬起来走了,就没多想,第二天他一直没来上班,我也不敢问,怕说出来成了把柄;再后来听说新柳河有人跳河,当时我都没往那方面想,还是公司里传开消息我才知道死的是叶桐生。”   “所以叶桐生后脑的伤痕不是入水时撞到了硬物,而是被高启辉推倒摔出来的。法医报告证明他确实是生前入水,溺水是致死原因,高启辉这不算故意杀人,只能算故意伤害。”袁航对代林嘀咕道,“这小子果然瞒了个大的。他看着慌里慌张,其实心里掂量得门儿清,隔三差五强调一句人不是他杀的,生怕我们给他扣屎盆子。”   代林说:“高启辉这次把老底都抖光了,他坐实了故意伤害,也承认了不救助就逃跑,没必要再在对话细节上撒谎——你注意到了吗,他提到了叶桐生说的那句话。”   “嗯。”袁航摩挲着下巴上有点扎手的胡茬,喃喃道:“叶桐生觉得有人在盯梢他……代队?”   两名警察不约而同地对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悚然。袁航搓了把胳膊上“拔地而起”的鸡皮疙瘩,不确定地问:“叶桐生摔了那一下之后,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就走吗?”   “如果叶桐生的怀疑是正确的……”   ——那个漆黑的雨夜、那条没有监控的道路上,的确有可能存在着“第三个人”。   地下停车场。   庄明玘黑衣口罩,目不旁视,遥遥地朝某个方向挥手示意,拉着行李箱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沈政宁打开车门,坏心眼地放出黑衣杀手蒲公英,让它飞扑过去蹭庄明玘一身毛。   “silver!”   庄明玘一把接住飞奔而来的萨摩耶,从脸颊肉一直揉搓到尾巴尖,一人一狗久别重逢,恨不得抱着当场跳一首圆舞曲。旋即他就着这个半蹲姿势拉下口罩,向双手插兜姗姗来迟的人发出催促:“政宁——”   这一声喵得、不是、喊得简直是百转千回,沈政宁心想真应该立法禁止庄明玘自下而上抬眼看人,感觉会被这个人骗得倾家荡产还要帮他数钱——当然他那点家产应该也不值得庄明玘浪费两颗脑细胞来图谋。   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刻,是沈政宁也会觉得“不能触碰”有点束手束脚。他用手机隔着口罩轻轻托住了庄明玘的下巴,微微躬身打量着他:“silver的嘴筒子都比你的脸圆润,你在外面靠喝西北风活着吗?”   只要看到这个人,心里就会安定下来,可和silver不一样,沈政宁离得再近他也只能看着,他们甚至不能有个别后重逢的拥抱。   庄明玘有一点浅浅的不甘心,赌气似的捏住了silver的嘴筒子:“当然是因为它都没离开过你……”   沈政宁很快地勾了下嘴角,稍微加了点力度抬了他一手:“走了,回家,今晚你把它那份饭也吃了吧。”   Silver:?   庄明玘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两人走向车位,沈政宁脚尖方向忽然一转,目标明确地笔直走到几步外旁边某辆车旁边,举手敲了敲车窗玻璃:“你好。”   他在庄明玘身边不显个子,但真正站在面前时身高很有压迫感:“可以麻烦你把照片删了吗?我们老板不是明星,只是素人,以后也不打算往娱乐圈发展,咱们要不要在这儿尊重一下肖像权,就别费事儿多跑一趟公安局了?”   驾驶座上戴鸭舌帽的男人讪笑道:“你搞错了吧,我们没拍他,我们就是普通旅客。”   沈政宁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我半个小时前就在这儿停车等人了,两位没看见我吧?十分钟前不是还对着明星保姆车摁快门吗,这会儿又是旅客了?”   那男人还想狡辩,沈政宁屈指轻轻弹了一下车架,和颜悦色地道:“不用费心编瞎话糊弄我,我过来找你就是因为我确定你拍到了,别跟我犟,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的,兄弟,犯不着为了点不值钱的小料砸了咱们两个人的饭碗,是不是?”   可能是他零帧起手太熟练了,那个狗仔用了大约十几秒权衡利弊,最终判断这人最好别得罪,于是在沈政宁笑里藏刀的注视下删掉了照片,还特意把显示屏亮给他看:“就拍到两张,我们也没想着专门拍他,已经删了,哥们儿,不好意思哈。”   沈政宁用下巴指了指另一个人:“还有手机和云储存呢?”   这回算是碰上硬茬了,退一步就会退一万步,另一个人把手机的照片视频删干净,沈政宁终于满意了,依然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车牌号我记住了,二位,要是我在网上看见了这个角度的照片,我会让律师联系你们的,好吗?祝你们工作顺利,再见。”   狗仔:“……”   等沈政宁交涉完,一转身发现庄明玘虽然很警惕地拉上了口罩,但仍站在车边等他,像个没人牵就找不到家的小动物。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又不能说他等得不对,只好赶鸭子一样悄声道:“上车上车,别回头,装得冷酷一点,否则会显得我的演技很没说服力。”   “你演的是什么?”庄明玘拉开副驾驶的门,silver也扭着屁股跟上来,非要跟他贴贴。沈政宁扣好安全带,人还在戏里,回头一霎眼风如冰:“演少爷的司机——你俩都给我去后排,回头被罚款扣分就老实了。”   迈巴赫开出地下停车场,庄明玘终于能摘掉口罩好好喘口气:“呼,所以刚才是偷拍的人?在机场有好几个人拿手机对着我,有的连闪光灯都没关,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   “看设备应该是狗仔,跟普通人那种见到帅哥随手来一张不一样,还是别让他们随便乱传的好。”沈政宁笑着瞥了他一眼,“‘素颜吊打全明星’,你也算是一战成名、横空出世了,大设计师。”   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庄明玘在塔维涅晚宴的各种生图和合照流出后,立刻跟屁股点火一样热度狂飙,相关词条一度冲上热搜第五(黑粉:买的,一定是买的),其中最经典的“低头看手机微笑神颜”由于氛围感加持,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网友一声令下,“三分钟我要他的全部信息”,庄明玘的身份和过往经历以及作品立刻被扒了个底儿掉,还在沪市时就有人辗转托了好几层关系来问他要不要签MCN。   当事人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些“红豆生南国哥哥是男模”“这个喷不了这个是真正的大美人”“daddy请用你的红底皮鞋踩我”“这辈子一定要和这样的男人谈恋爱”“不要给永生找借口”等露骨言论,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连衬衫扣子都小心地扣到了最上头一颗。   沈政宁看到了这些话会怎么想?会因为他被别人评头论足、隔空惦记而不高兴吗?   庄明玘眼珠一转,趁着红灯间隙抱着silver凑近前座,祭出两颗水汪汪的流心太阳蛋:“我快要被明星粉丝骂出银河系了,他们超级凶的,说不定正打算集资做掉我,真的好危险,必须找个人24小时贴身保护我——司机师傅,我看你刚才表现得就很可靠,你可以来我家保护我吗?”   沈政宁:“……” 第37章 礼物   谁还记得庄明玘第一次上他的车,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缩进后备箱里,连吃个小面包都跟试毒一样战战兢兢,谁又能想到这家伙熟了以后就原形毕露,现在不但会主动往前凑,甚至都开始给他反向倒绿茶了。   他那一眨一眨的无辜眼神做作却实在美丽,简直是“玉碗盛来琥珀光”的具象化,沈政宁多看一眼都怕被交警抓醉驾,于是摸出一瓶矿泉水回手怼在他脑门上,不着痕迹地把他推了回去,专注地目视前方:“我不是已经上岗了吗?”   庄明玘生怕自己笑得太明显,赶紧把脸藏进了silver茂密丰厚的长毛里。   鸡汤是沈政宁出门前炖上的,回家时满屋飘香。silver的口水淌成了小溪,眼巴巴地蹲在饭盆前,等着庄明玘给它拆鸡骨架上的肉,大人们的晚饭则是鸡汤面,山药虾仁鸡蛋卷和糖醋小排。庄明玘唯一背叛种族天性的特点是他喜欢热气腾腾的食物,虽然他自己常年生活在美食荒漠、经常拿白人饭随便对付,但大概是心理原因,总觉得冒热气的食物才有香气。清澈透亮的鸡汤烫得他微微眯起眼,心和胃却都在此刻被好好地安抚住了。   饭后趁着沈政宁去收silver的餐具,庄明玘悄悄溜上楼,片刻后神出鬼没地从沈政宁背后闪现,超不经意地将一只巴掌见方的深蓝皮质首饰盒放在桌上:“喏,给你,伴手礼。”   沈政宁目光一凝。   那个盒子对于戒指来说有点过大了,而且庄明玘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冒失——   “谢谢……是什么?”   出于对他双商的朴素信任,沈政宁以拆弹般的谨慎和决心缓缓打开盒盖,看了一眼,关上盒盖,同时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果然还是高估他了!   清透浓绿、宛如深林冷泉的明净宝石,镶嵌在一枚白金猎豹造型的胸针上——沈政宁再外行也认得出那是颗祖母绿。主石有拇指肚那么大、火彩和净度惊人,被灯光一晃简直亮得人心悸。他不太清楚这种品相的宝石的具体价值,但估计自己现在手里起码捧着一辆迈巴赫……不,说不定都不止。   庄明玘单手支颐,若无其事地说:“不知道要买什么特产,就当是新年礼物。”   提起猎豹造型,会让人想到那件珠宝史上的传奇胸针:钻石和蓝宝石铺镶构成皮毛花纹,银色猎豹孤傲地雄踞在一颗150多克拉的正圆形克什米尔蓝宝石上。沈政宁手中这枚胸针的豹子神态要更悠闲一些,以半伏的姿态趴在方切祖母绿上,用塔维涅独特的细腻金工和黑色珐琅来刻画纹理,眼睛则嵌以冰川般浅色蓝宝石,给它平添几分了冷峻意味。   “等一下,”沈政宁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疑惑地问,“我记得猎豹是圆耳朵吧,你的豹子为什么是尖耳朵?”   庄明玘:“……”   还是庄明玘(气急败坏版):“不是你喜欢尖耳朵吗?!”   他那表情仿佛只要沈政宁敢说一个“不”字他立刻就要去跳黄浦江,吓得沈政宁赶紧滑跪“不好意思恕我眼拙刚才不小心没看清原来不是豹子是猫啊哈哈哈”。   事已至此,谁在夹带私货已经一目了然,沈政宁心情复杂地低头看一眼祖母绿胸针,再抬头看一眼庄明玘那副“我打猎回来啦”的微妙神情,绝望地心想还不如送钻戒呢,起码他不用再额外找拒绝理由了:“少爷,我炒糖色都不敢放这么大块的冰糖,这玩意儿也是能随便拿来送人的吗?!”   “不随便啊,裸石是我几年前收藏的,一直没想好做什么,最近才有了灵感。”庄明玘重点全错,觑着他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有内部员工折扣,镶嵌第二件半价,很划算的。”   沈政宁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慑住了:“……那你们公司还挺大方的。”   庄明玘不太满意地盯着他,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并且夸他“真厉害”。沈政宁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纵容他的错误认知否则下次不知道会叼什么回来,一边十分诚恳地夸赞他:“我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但看到这个就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天才设计师……真的很漂亮,谢谢你的礼物,其实你带俩鲜肉月饼我就很开心了,这个实在太贵重……”   “它没有‘那么’贵重,政宁。”庄明玘忽然抬眸,轻声阻止了他的推拒,“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我没有在炫富,把祖母绿当啤酒瓶子底随便送人,不是那个意思。”   回到家里后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此刻闲适的神态跟胸针上的猫居然有点神似,他就用这种散漫松弛的语气说着很郑重的话:“越稀有的东西越贵重,名贵宝石虽然罕见,干我们这行的话还是能经常看到,但我用了快三十年才遇见你,从稀有程度来说,这里最贵重的是你才对。”   “这颗祖母绿白放在那里好几年,会把它拿出来镶嵌,只是因为它姑且还算合适、配得起你而已。”   沈政宁哑口无言。   庄明玘第一次在嘴炮上取得胜利,满意地欣赏着他难得一见的、被直球打得泛红的耳尖,口吻依然还是试探的:“所以可以收下吗?看在它是为了讨你喜欢的份上。如果你实在觉得它很贵重,也可以留着当传家宝嘛。”   沈政宁活了小三十年也没见过这么昂贵的真情流露,虽然理智告诉他庄明玘刚才那番话毫无逻辑、纯粹是花言巧语,心脏却在一边蹦迪一边大喊“你完了”,难怪先贤说情感和冷静思考是有矛盾的*,他在野火般烈烈燃烧的心绪里问出了此生最不过脑子的一句话——   “传给谁?”   庄明玘:“……”   他无辜且无助地缓缓睁大双眼,与沈政宁无言地对望。   在这无比漫长的三秒里,沈政宁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下颌肌肉逐渐紧绷出明显的线条,那是庄明玘用尽毕生自制力、正在死死地忍着几欲喷薄而出的笑声。   沈政宁:“……”   他捂着额头转身落荒而逃的下一秒,背后传来了庄明玘失控的大笑。   三分钟后,某位破防人士的警告响彻二楼:“别笑了!给我过来开保险柜!”   “被人盯梢?”   沈政宁站在公司茶水间窗前,手里端着红茶,对手机那头的人问:“你的意思是说有人跟踪叶桐生吗?”   “这是高启辉的说法,我们暂时无法查证,毕竟距离案发已经三个多月了。”袁航很没形象地瘫在办公椅上,语气有点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查到这一步,结果错失了最佳时机,现在又给我们一脚踹回起点了。”   玻璃窗的倒影上,沈政宁的眉心浮现出浅浅竖纹:“就算其他监控过期,但你们不是有公园和道路监控吗,这还查不出来?”   袁航唉声叹气:“我们快把那几段监控翻烂了,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跟踪者。”   “你说的那位奇怪的证人呢?她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问了,我寻思女人说不定对这种事更警觉,所以专门问过她,她说没感觉到异常。”袁航忍不住吐槽,“这案子真是绝了,每次我以为有点什么的时候线索就断了,比我昨晚上煮的面条还稀碎。我老婆说不行周末带我去兴平寺拜拜吧……说起来你们家那位最近好像挺红啊,我随便刷个微博都能看见他。”   袁航这种“提到自己老婆顺势联想到庄明玘”的思维定式已经没救了,沈政宁都懒得再去纠正他:“什么微博,他又被偷拍了?”   “本地微博,他是不是遛狗呢?有人拍到了他和萨摩耶的照片……是萨摩耶吧?真可爱,下次带出来给我玩玩行不?”   “是萨摩耶。”沈政宁问,“警察同志,你就光看着啊?倒是保护一下当事人的隐私。”   袁航说:“大哥,我们是刑警,隐私权是民事案件,要不然我给你打个车你直接去起诉微博吧。”   沈政宁一时失笑,他瞥了眼时间,随意问道:“还有正事吗,没事我下班接人去了。”   “去吧去吧,快去解救你们家豌豆公主吧。”袁航在那边挥起了无形的手绢,“改天等你有空帮我看一遍监控呗,我这几天再努力往前找找线索。”   “知道了。”沈政宁转身走向办公室,一边露出心平气和的微笑,“我会如实转达给他的,你这辈子都别想摸到一根狗毛了。”   袁航:“……你就是这么对你兄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可是爱情是一种情感的事情,和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冷静思考是有矛盾的。”柯南道尔《四签名》 第38章 遇袭   一月是盛安市最冷的时节,昨晚后半夜开始下雪,一直到今天中午才停,下午庄明玘就带着silver去新柳公园玩雪。他俩现在正是天下第一好的时候,难为庄明玘这个身娇肉贵的豌豆公主陪着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嬉戏了俩小时。沈政宁接过牵引绳时恍惚间看见他的灵魂从天灵盖上飘了出来,不由得好笑道:“你虽然隔三差五头疼脑热,但身体素质居然还不错,可见都是耶教练平时教导有方。”   庄明玘走在他身边,仗着冬天衣服厚,他几乎可以与沈政宁肩挨着肩,伸手掸去了衣袖上沾染的雪花:“羡慕吗?明天轮到你上私教课了。”   沈政宁望着尾巴翘得高高的、底盘沾满雪泥的巨大棉花团,有点头痛地“嘶”了一声,悄声道:“要不然明天把袁航骗过来当苦力吧,他说他喜欢萨摩耶。”   此言一出,庄明玘瞬间撑开了有气无力半耷拉着的眼皮,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他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还打上silver的主意了?不行,我们家silver以后可是要上剑桥的,爸爸不同意它交这种傻子朋友!”   沈政宁瞳孔震动三秒,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感叹:“……怪不得你能跟silver玩到一起去呢。”   庄明玘:?   从前后文来看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从沈政宁嘴里说出来就很不怀好意。庄明玘怀疑地看了他两眼,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所以袁航是不是又推理不下去,来找你抱大腿哭诉了?”   其实听完袁航转述案情,沈政宁大概理解了为什么他会有被一脚踹回起点的感觉:从目前发展来看,叶桐生与高启辉信息泄露案件的关联已经全部理清摊开、水落石出;而在叶桐生受伤后“接力”的凶手未必与高启辉案有直接关联,很可能只是趁人之危、碰巧搭上了顺风车,他与叶桐生的恩怨应该当做一个独立的案件来看待,想找到关于他的线索,就得从叶桐生过往的人际关系开始重新排查。   从公司走过来这一路,在他脑海里转圈的并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而是袁航提到的那位“奇怪的证人”,她的反应似乎不合情理,却又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直到此刻,和庄明玘牵着silver走在公园白雪覆盖的步行绿道上,这个熟悉的配置忽然把他的记忆拉回了三个月前的晴朗秋日,在猝不及防的狭路相逢之时,也有人做出了同样下意识的反应——   袁航为了保护证人隐私,跟他交流时很小心地避免说到太多证人信息,但提及了她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儿。他们遛狗那天在新柳公园遇到的年轻妈妈,和叶桐生案的关键证人是同一个人吗?   不会真的有那么巧吧……   “有个问题我好像一直忘了问,明玘,”在逐渐黯淡下去的暮色里,沈政宁的声音被风吹得冰凉而缥缈,“你是怎么知道叶桐生去世的消息的?”   庄明玘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蹦到这上面来,怔了几秒,才含糊地说:“……国内的朋友听说后转告给我的,怎么了吗?”   过去的事是他创伤的根源,沈政宁很清楚这一点,因此轻易不会随便打听,他沉吟片刻,又问道:“你和叶桐生常年保持联系吗?”   “没有,其实是今年才联系上的。”庄明玘说,“是他先找到了我的邮箱,因为我不怎么用国内的社交软件,他给我写了邮件,问我方不方便见一面,他可以来找我。”   沈政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单手掩着下半张脸,默然不语,一时陷入了头脑风暴。   带孩子的单身女性在什么情况下会答应陌生男人撑伞同行的邀请?同理,庄明玘为什么仅凭一封邮件,就相信了那位多年未曾见面的故人,答应与他在异国他乡见面?   正因为对陌生人有警惕心是人之常情,而这种性格特点在那两人身上又格外突出,所以他们对叶桐生的态度才显得格外矛盾:多年未见从不主动联系,走在路上要装作不认识,却又笃定地相信着他,仿佛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倘若“熟悉的陌生人”是他们几个之间无言的共识,那么这套与常情常识相悖的做法背后的原因,还有曾经给庄明玘带来深重创伤的旧事……会不会跟叶桐生的死亡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出什么事了,”庄明玘小心地分辨着他的神情:“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唔,可能……”   话还没说完,沈政宁忽然莫名其妙地向左前方迈了一步,庄明玘下意识地顿住脚,两人顷刻间交换了位置。就在换位完成的同一秒,正对面走过来的灰衣路人突然毫无预兆地暴起,眨眼间闪现至眼前,像没刹住车似地当头撞上了沈政宁。   “唔!”   冬雪初霁,黄昏时分,暮色晦暗,朔风刺骨,口罩帽子是这种天气的标配,在这样的时节和视野条件下,没人会特地注意公园里往来匆匆的行人;而在法治社会下、治安良好的城市里,普通人也很难预料到迎面走来的路人,会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刀。   就连沈政宁刚才那堪称预判的换位,也只是因为他无意间一瞥,根据对方行走的方向和速度,估算他如果继续往前走有可能会撞到庄明玘。   刀刃刺穿身体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有堪比提示音的“噌!”一声,也没有鲜血像自来水一样汩汩涌出浸透衣服——他穿的是厚实的黑色毛呢大衣,甚至几秒之内连疼痛都没有,他的大脑除了忙着惊愕、屏蔽痛觉,还剩下一点容量供理智运行,在有限时间里跑完了巨量运算,促使他在短促停顿之后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   砰!   那动作几乎快出了残影,就连凶手也没有防备。沈政宁一拳挥在对方太阳穴上,甩手将他打得一个踉跄、往路边栽倒。这一下纯靠手臂力量,杀伤力不够但位置精准,指关节击打皮肉发出闷响,逼得对方在遭受重击后不得不优先选择维持身体平衡,被迫松开了刀柄。   他赌上最后一丝血条的行动无疑是性价比最高的一步——凶器脱手,凶手短暂地失去行凶能力,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刀身继续堵住伤口以免失血,同时也保护了自己和同伴不会遭受同一凶器的再次攻击。   而这一切思量、从采取行动到目标达成,所用的时间其实只用“突然”两个字就能概括。   别说路人,连庄明玘都是那一拳之后才堪堪反应过来,一把扶住站不稳的沈政宁,被他完全脱力的身体带得半跪在地,开口就呛了一口冷风,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政宁!伤哪儿了?!”   他感觉到了冷意——不是冰天雪地寒风砭骨的滋味,而是血液流失血压降低的感觉。庄明玘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但沈政宁第一次没有立刻回以安慰。   他眼神的落点依旧在几步外扶着脑袋的灰衣人身上,按理说这么昏暗的光线,再加上他视线模糊,能看清对方长什么样都难,但沈政宁不偏不倚地正对上了那双隐藏在帽檐下、闪烁着阴毒恨意的眼睛,陡然意识到对方还没有善罢甘休。   ——他的目标是庄明玘。   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这无比漫长的一秒对视里,在不知道是谁的狂乱心跳声里,凶手脚尖朝着庄明玘的方向,微微抬起鞋跟——   “呜汪!”   平地窜起的一大团雪球打破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视线对峙,雪白巨大的萨摩耶低吼一声,瞬间发力犹如离弦之箭,纵身扑上去死死咬住了凶手右臂!   灰衣男差点被它扑得仰天摔倒,破口大骂:“我艹!”   萨摩耶天性温顺,几乎没有攻击性,由于性格太好甚至不适合当看门狗,但silver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极端情况下爆发出了大型犬惊人的威慑力。沈政宁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而庄明玘已经像旋风一样刮了出去,上去当胸一脚,将凶手踹得连滚带飞出去三四米!   滚了满身雪的凶手终于放弃了继续攻击的意图,转身开始逃跑,庄明玘和silver还要继续追,沈政宁在身后厉声喝断:“别过去!”   北风呼啸,卷起漫天细雪,围观的路人凑上前来,终于遮断了他视野里的最后一点暮色。   “政宁!政宁、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叫救护车……”   电视剧情节终于还是出现了,庄明玘毫无形象地跪在新雪和鲜血里,浑身发抖地揽着他打完了120。沈政宁倒是没有晕过去,但失血确实很不好受,低声说:“没事,别害怕……拿我手机给袁航打电话,让他抓人……那个人可能就是杀害叶桐生的凶手……”   庄明玘颤得比伤者还厉害,从他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有一道醒目的白色划痕,但他已经没有思考的余暇,握着沈政宁冰凉的手去解锁:“好,我联系他……”   “密码是749464……他是冲你来的,在警察抓到凶手之前,你待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不要一个人行动……”   “我知道,别说了……”庄明玘在等待接通的电流音里崩溃地低头,用力地紧贴着他的额头,“你不要说了,政宁我求你了,你什么都别想了……”   Silver悄悄走到沈政宁身边,温顺地伏倒在雪地里,沈政宁想抱抱它,但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感觉到毛茸茸的温热身躯紧贴着他,头轻轻搭在他的颈窝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雪地里冻僵的人。   “庄明玘……你别哭了……”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气球一样变得轻飘飘的,五感知觉逐渐钝化,唯有疼痛要命地清晰。落在脸上的热意很轻微,像发丝拂过的痒意,理智大概是收拾东西下班了,已经没有什么拦得住他放飞自我,所以他肆无忌惮地笑了一声:   “我现在没法拍下来保存……好浪费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阴暗地爬行)(留下一盆狗血)(悄悄地离开) 第39章 急救   “手术中”的红灯亮了起来,像某种隐匿在黑暗洞穴里的怪兽窥探人世的眼睛。   国际部的急诊楼层很安静,陈设装修相当现代化,和传统医院的格局完全不像,灯光温馨明亮,连消毒水的气味也不甚明显,但那种独属于医院的气氛还是在他的神经上来回地扎着针。等候区的座椅是力求舒适的软包沙发椅,但庄明玘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仿佛满是裂痕的泥制人偶,靠提着一口气勉强维持着人形,一旦挪动立马就会全盘崩溃。   有个身影从通道外急匆匆掠过,发现跑过头又赶紧倒回来,大步流星走到他跟前:“怎么样了?!”   庄明玘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泛着冷光的眼珠微微一转:“进手术室才能拔刀,刚推进去没多久。”   “你们家狗我让人送回局里了,痕检要试着提取它嘴里的物证,不用担心。”袁航上上下下打量他,不放心地确认道,“你没受伤吧?有什么磕着碰着赶紧跟医生说,别回头政宁出来你倒下了,这血是……?”   “不是我的。”庄明玘脖颈僵直,垂眸看了眼胸口的血迹,像被刺痛般闭了下眼,“我什么事也没有,是他替我挡了刀,躺在那里面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他的三魂七魄已然离家出走,整个人都有点恍惚,袁航无声地吐出一口堵在喉咙里的凉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别这么说,你俩谁也不应该躺在里头,错的是凶手……他吉人自有天相,咱们相信医生,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这话说给他听,也是在给自己找安慰。庄明玘眸光微动,视线下瞥,艰难地勾了下嘴角。袁航还以为那是他内心松动的迹象,结果下一秒庄明玘捂着嘴跌跌撞撞地逃开他的搭肩,转身冲进洗手间吐了。   袁航:“……”   上回生病在家里打个点滴庄明玘都应激得天翻地覆,这次连肢体接触加环境刺激,所有雷一次性踩了遍,他竟然也能像个正常人似地跟着救护车到医院,亲眼看着沈政宁被推进那扇门里,甚至办完住院手续后还能继续站在那里发呆。   那种要失去什么的剧烈恐慌完全占据了他的心脏,以至于他短暂地克服了相伴多年的魔咒——不能松手,不能放开他,哪怕要承受剧烈的反噬,回忆里的阴影面积再大、也不会比沈政宁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捅一刀更可怕了。   以前他仗着沈政宁的心软纵容、过分放大自己的感受,一天到晚风吹不得雨淋不得;而现在为他遮风挡雨的伞折断了,他被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洗礼,也没有立刻就娇弱地死掉。   原来PTSD也会欺软怕硬,还是是他太过软弱、裹足不前,所以才什么都保护不了,救不了自己还要把别人拖下水。   从胃底席卷而来的呕吐感一瞬间冲破了喉头,那熟悉的感觉甚至让庄明玘升起了一丝憎恨——它是宣告魔法时刻结束的午夜钟声,短暂的“正常人体验卡”结束了,那个世界在他指尖外合上了大门。   “你真的没事吗?”袁航跟了进来,不知道从哪掏出一瓶水递给他漱口,“是不是被吓着了?”   庄明玘吐得胃液都供不应求,好半天才捋顺了自己快要乱成毛线团的呼吸频率。他避开了袁航过来搀扶的手,弓着脊背站在洗脸池前,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和堪称蹂/躏的力度搓掉满脸的狼狈颓丧,然后挺直了腰,擦干水珠,把自己重新撑出个人形,嗓音沙哑但很镇定:“没事,我可能有点晕血。”   袁航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毕竟不是沈政宁,于是接受了这个看上去非常正常的理由。   两人回到走廊上,庄明玘依旧站着,袁航劝不动他,只能自己坐下,没话找话似地说:“我还是不太明白,政宁是怎么确定的那个人就是杀害叶桐生的凶手。”他抬眼瞄向庄明玘:“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那时太乱了,他没办法详细解释,而且他的思路一般人很难跟得上。”庄明玘冷淡地答道,“至于我,我甚至不认识那个人,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捅我,这种事袁警官还是直接去问犯罪分子比较快。”   “虽然咱俩只见过一回,不过聊天时政宁经常提到你,我一直觉得他对你有种过剩的保护欲。”袁航就像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一样,直眉楞眼地说,“我觉得他不会犯感情用事的错误,所以我相信他的判断。”   “既然他认为两起案件是同一凶手,那么按照我们普通人的思路,就要先从受害者身上寻找共性——”   “庄先生,方便请教一下吗,你和叶桐生的交集、联系,或者共同点是什么?”   不知道是白炽灯的光效还是他真的踩爆了人家的雷点,庄明玘神容苍白阴郁,那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带着森然冷意,袁航怀疑如果不是看在沈政宁的面子上,庄明玘可能连这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只会彻头彻尾地无视他,把所有试探都当做拖拉机开过的噪音。   袁航很清楚某些时候自己的工作就是要扮演戳人痛处、揭开伤疤的恶人,为此他必须保持近乎无情的单刀直入以及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决心,哪怕对方是全然无辜的受害人。   他面上八风不动地回视庄明玘,但其实心里怕得要死,很想抓着他的大衣下摆哭诉“哥哥,我这么逼问你,你男朋友知道了不会骂我吧”。   “2010年兴城市四山区某个医疗机构火灾案件,你能调得动案卷的话,可以去查一下试试看。”   庄明玘转开目光,盯着对面墙上的防火箱,态度冷漠得像在大〇发杀了十年鱼,但袁航能感觉到这种隐约的抵触并非针对他,而是出于内在的自我克制:“我相信警方的侦查手段不至于抓不到一个当街行凶的罪犯,等凶手落网再来问我不迟——如果他的仇恨确实是针对我和叶桐生的话。”   袁航迅速摸出手机打开便签,记下了几个关键字:“你有怀疑对象吗?”   庄明玘摇了摇头。   袁航:“是‘没有’还是‘太多了数不过来’?”   庄明玘:?   袁航抬了下手示意投降:“开玩笑。我回去就查,感谢你的配合。”   庄明玘一看就是那种特别难撬开的河蚌,袁航怀疑如果被捅的他自己,他估计都不肯轻易吐口,只因为现在躺在里面的是沈政宁,他才愿意在底线上让步:“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将凶手逮捕归案,不能让沈政宁白挨那一刀……你的手机是不是在响?”   大衣口袋里传出“嗡嗡——”的震动音,庄明玘掏出手机看清屏幕,表情肉眼可见地一僵,立马跟被咬了一口似地甩手扔给袁航。袁航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干嘛啊,你妈的电话有什么可怕的?”   那几个字简直是庄明玘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政宁的。”   袁航:“啊?……啊?!”   “你你你你!”袁警官仿佛捧着一颗倒计时只剩10秒的炸/弹,手和声音一样哆嗦,“你俩到哪一步了,过了明路没有?!”   庄明玘:“啊?”   袁航在恋爱一道上简直是宗师级别的,一看他那茫然眼神立马秒懂,心说风水轮流转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候了,赶紧给庄明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起了备注“妈妈”的电话——   “政宁啊,下班了吗?”   “喂?您是沈政宁的妈妈是吧?伯母是这样,我是沈政宁的朋友,我们一起吃饭他手机落我这儿了,我怕您打不通电话着急,就先接起来了,明天我把手机还给他您再给他打吧。”   电话那头的女声明显一怔:“这样啊……你叫什么名字?”   “伯母,我叫袁航,我跟政宁是高中同学。”   “哦,你就是袁航啊!”对方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我知道你、”   结果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响亮的全院广播“多发伤会诊,请脑外科、胸外科、骨外科、骨科至急诊抢救室会诊,重复一遍——”   袁航:“……”   “这是什么声音,你在医院吗?”沈政宁妈妈嗓音陡然拔高,“是不是政宁出什么事了?你别瞒着我,说实话!”   “伯母!伯母您先别着急,沈政宁他、”袁航打了个磕巴,与庄明玘对换眼神后迅速圆谎,“他是急性阑尾炎,需要做个小手术,我就过来陪床了。真的,您别担心,我们一定照顾好他。等他出来我让他给您回电话行不?”   “不用,”沈政宁他妈干脆地说,“你们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袁航:“……啊?您不是在德城吗?”   “单位派几个人到盛安参加培训学习,我下午就到了,你告诉我地址,你们在哪家医院?”   袁航眼里的高光逐渐黯淡消失,硬着头皮报上了医院名字,结果沈政宁妈妈在电话里“咦”了一声:“盛大附属医院国际部?阑尾炎手术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咳咳!”袁航惊恐地呛了一下,“是那个……普通门诊人太多了!”   “行吧,”他妈妈半信半疑地说,“我打上车了,半小时之后到。”   袁航举着挂断的电话,像机器人一样一卡一卡地扭头,惊恐地望向庄明玘:“兄弟,你说福尔摩斯的妈会不会也是福尔摩斯啊?”   “袁警官,福尔摩斯是姓氏,准确地说福尔摩斯一家都是福尔摩斯。”庄明玘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而且这也不需要什么推理,待会政宁出来,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这根本不是阑尾炎手术吧?!”   作者有话要说:   (挥洒狗血)(插播小品)(挥洒~挥洒~) 第40章 苏醒   “是见义勇为!”   袁航义正辞严、铿锵有力地为沈政宁定调:“这是高尚的见义勇为!”   如果忽略他堪堪挨在椅子边上的屁股、摇摇欲坠随时准备滑跪的膝盖、只看上半身的话,此情此景就是标准的警察叔叔给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及家属)颁奖现场——可以拍下来发到网上当新闻头图那种。   沈政宁的妈妈齐越女士,正在用庄明玘递过来的纸巾擦着脸上的泪水,捂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还有颤抖的哽咽:“我千防万防,就怕他出点什么事,到底还是没防住,他们老沈家到底是命犯了什么魔星……”   庄明玘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一直半蹲在旁边当一个沉默的纸巾盒,此刻默默抽了张纸递到她手里,低声说:“对不起。”   在这种满怀痛惜与后怕的时刻,齐越还是保持了难得的通情达理,没有迁怒于人:“别这么说,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是受害者。”她吸了吸鼻子:“我了解政宁,他的性格从小到大就没变过,他看着不声不响,其实是个特别有侠义气的孩子……他不是‘你对我好我为你两肋插刀’那种仗义,是哪怕你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你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他就会伸手帮你一把。”   没、什么、关系……   一箭正中胸口,庄明玘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袁航赶紧接茬:“伯母,我知道,我最清楚,当年要不是政宁拉我那一把,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当街溜子呢。”   齐越和沈政宁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母子,有一副一模一样窄长平直的高鼻梁和高颧骨,这种相貌偏严肃冷淡,齐越因为阅历沉淀的缘故,气场还要更强势一点。她转头细细地打量袁航:“我知道那件事,你现在是警察了,对吧?”   “是,我在刑侦大队。”袁航有种学渣被班主任盯住的心虚,后颈皮阵阵发紧,故意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当初我干啥啥不行,拼死拼活才考上警校,结果当了警察后还是被沈政宁吊打,这上哪儿说理去。”   齐越很勉强地一笑:“你太谦虚了,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外行人也就糊弄糊弄外行。不过政宁确实是喜欢做这种破案工作,曾经认真想过要从警来着……”   袁航自然而然地接话:“虽说现在装备保护比以前强多了,但我们这行跟一般行业相比还是挺危险的,家里肯定有顾虑,都能理解。”   齐越点了点头:“是的,政宁的爸爸是警察,因公殉职,他父母受的打击特别大,把政宁当成唯一的寄托,实在是不敢再让他冒险了。”   “当初高考志愿他想报公安大学,我们为了这个大吵了一架……”   她不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旧事仍有余痛,想起来都会触动心肠。但她真的很久没和人聊起过年少时的沈政宁了,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庄明玘和袁航围在她身边,专心地听着,那种很认真的表情莫名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动力:   “他爸爸去世的时候政宁才十岁,老两口一直求我别带走政宁。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人给我介绍再婚对象,我试着接触了一下,发现没孩子的想让我再要一个,有孩子的想让我做轻松点的工作,专心管照家里,说是搭伙过日子,其实还是找保姆,我一气之下就想着干脆不找了,我一个人也能把政宁带大。”   “我想得挺美,以为自己能家庭事业两手抓,其实哪有那么容易。”   手术室前的红灯仿佛两团火,灼痛了她的视线,一眨眼就有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最后反而是政宁被家庭环境逼着长大,不得不早熟懂事,帮我分担了这个担子。”   “可就算他那么省心,我压力还是很大。他马上要高考那年,我忽然有了一个开启新生活的机会,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熬到他成年,考个好大学学个好专业,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对得起他的爸爸,对得起他们沈家,仁至义尽,所有人都挑不出我的毛病了。”   人有时候太执着一件事就会走极端,她越是想证明“我可以做到”,越是偏执地要求一切都要按照自己想象中那个最好结果发展。   因此那天饭桌上沈政宁有意无意地提起想要报警校,她的反应激烈得反常,整个人当场崩溃,失态地摔了筷子质问他:“你爸走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所有人都希望你稳稳当当的,你为什么非要跟我拧着来?”   沈政宁想到了她会反对,但大概没想到她的情绪会一点就炸,还试着跟她解释,说他想选喜欢的专业,也会好好注意自己的安全,但齐越满心都是计划被打乱的烦躁,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说辞:“你就是仗着有点小聪明,看几本破书、同学吹捧你两句就真当自己是福尔摩斯了,你根本不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差事,你爸怎么耽误的我你看不见吗?你还要接着让我不省心一辈子吗?!”   “妈。”   少年沈政宁坐在碗筷乱飞的饭桌旁边,和齐越形成了两个极端,神情冷静得堪称冷漠,他轻声问:“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高考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结束,我离开家,而你也不用再被拖油瓶拖累,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你既然只想赶紧把我这份答卷交掉,就不用管上面写了什么答案吧。”   这快准狠的一针扎爆了齐越胸口那枚怒气填充的气球,她像没反应过来似地问:“你说什么?”   沈政宁抬起眼睛与她对视,不冷不热地说:“那个叔叔,开奥迪的,车牌号青E20DC3,你要和他结婚吗?”   “……”齐越心里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突然间变得没着没落,“你怎么知道……?”   “你看不上的、不值一提的小聪明,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就能注意到了,毕竟你们掩饰得也不是很用心。”沈政宁非常清楚什么话既能刺痛她也能扎穿自己,“不要那么意外,我现在知道没什么不好……总比未来某一天毫无准备地接到你的通知要强,对吧,妈妈。”   全完了。   她的忍耐,她的期许,她幻想中的苦尽甘来,都在这三言两语间被戳得砖瓦飘零、灰飞烟灭。   “你觉得我是因为要二婚才拦着你、不让你上警校是吗?”齐越只觉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冲,一边暴怒地冲他吼,心里却全是冰凉的悲哀:“好啊,你去吧,我不拦着你当福尔摩斯,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以后不用叫我妈了,我也不会再管你的死活,我就当这十几年喂了狗,滚!”   “他最后还是妥协了,把那当成是对我、对全家人的一种报答。”齐越轻轻地叹气,怅然地说“亲戚朋友们逢人就夸孩子有出息,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但我不敢问他是不是对我们很失望。”   “这些年他爷爷奶奶都走了,我有了新家庭,他一个人在盛安,跟我的联系不太频繁,报喜不报忧,要不是今天出了这事,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手术室门顶的灯终于熄灭了。   护士将移动病床推出手术室,沈政宁因为全麻还没醒过来,没有插管也没带氧气面罩,手背有留置针,除了脸色嘴唇过分苍白外,跟正常时候几乎没有差别。医生解下口罩走出来,让护士把取出来的刀装进物证袋交给袁航:“……没有伤到主要脏器和血管,刀是斜着刺进去的,刀口比较长但相对较浅,可能是患者被刺的时候有侧身躲的动作,加上冬天衣服厚,刀刺进去三分之一多点,失血也不多,患者年轻体质好,问题不大,好好养着就行。”   所有人同时呼出一口虚脱的长气,在连声“谢谢医生”中把沈政宁推回了国际部两千一晚的顶配病房套间。   拿钱砸出来的效率和服务完全是另一个档次的体验感,齐越粗略扫了一眼病房陈设,背着人摸出手机紧急搜索该医院国际部医保报销比例,看见“全部自费”四个大字后情不自禁地闭了下眼。   作为伤者家属,她本来不应该心疼被保护者的钱包,但是——   她瞥了一眼庄明玘完全不加掩饰的在意眼神、毫不见外地伸手试探额头温度的动作、自然而然地以家属身份听医生交代注意事项,心说妈妈虽然不是那种封建的家长,但“英雄救美”这种桥段真的太老套了啊!   “嗯咳!”   袁航适时发挥警铃作用,动静超大地清了清嗓子,隐晦地瞪了庄明玘一眼,示意他人家妈妈还在这儿呢行为举止注意点。庄明玘也不知道有没有领会精神,等医生护士走了,他就状似随便地往床边一站,无形之中有种很微妙的圈领地保护感:“手术第一晚最危险,我留在这守夜,今天天气不好,袁航先送伯母回去。您好好休息,明天再过来看他,护工明天到位,不会有问题的。”   齐越还有点犹豫,像是不太放心的样子,袁航见状赶紧大敲边鼓:“没事伯母,他年轻力壮,正是熬夜的年纪,再说您不让他盯着他心里头过意不去,您就放心把政宁交给他吧!”   看这架势她再不走就成王母娘娘了,齐越客气地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小庄,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庄明玘把他们送到病房门口,虽然还是跟她隔着一段略显生疏的距离,却终于不躲不闪地看向了她,“我应该陪着他的。”   因为他说过他喜欢那种亲手救下、只亲近他一个人、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夜已经很深了,病房内外非常安静,只有仪器发出规律单调的细响。安眠药自己睡过去就对他不管用了,庄明玘放着现成的双人沙发床不要,非要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伏在沈政宁手边,毫无睡意地闭目养神,偶尔试着握一下他冰凉手背。   第不知道多少次伸手时,他忽然摸了个空。   庄明玘警觉抬头,在昏暗的病房里对上了一双不知道看了他多长时间的眼睛:“政宁?”   “嗯。”   沈政宁的第一声发出来有点费劲,庄明玘慌里慌张的起身动作差点把椅子带倒,紧张地问:“很疼吗?”   “还行。”沈政宁眯着眼适应病房里忽然亮起来的光线,用微弱气声对探身过来摁铃的庄明玘说,“比起疼醒更像是被你挠醒的。”   庄明玘:“……”   这个人只要睁开了眼,就会开始自动校准对身体和周边一切人事物观察与掌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折不扣的控制狂。等闻声赶来的医生护士做完检查离开,庄明玘按医嘱给他用沾水棉签湿润干裂的嘴唇,沈政宁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别太勉强了。”   庄明玘一怔,莫名道:“勉强什么?”   “不要因为那时候可以,就勉强自己脱敏。”因为疼痛和虚弱,他的每句话都很被压缩到很短,但说得清晰而安稳:“碰一次吐一次,只会加重抗拒,慢慢来就行了,别心急。”   从他受伤到苏醒,这段时间看似漫长,但其实也就六七个小时、不到半天,可庄明玘却像是很久没看见他一样,有种好不容易才回到家的委屈,按在他唇上的棉签用了点力气:“你又用读心术了吗?”   沈政宁很轻地笑了一声:“脸都花了,笨蛋。”   庄明玘:“?”   “你照一下镜子,特别明显。”沈政宁不方便抬手,就用眼神在他脸上定位,“眼睑充血,眼周有出血点,用力过度导致血管扩张,可能是呕吐或大哭……”   “我该不会错过了你的嚎啕大哭吧?”   庄明玘:“……不是说全麻会影响智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睡美人在本章苏醒拼命往狗血里加糖)(搅拌搅拌)(搅拌出火星子) 第41章 深夜   “有影响啊。”   沈政宁身体不能动,嘴还能接话,可怕得很:“这不是影响了你吗?”   “……”   庄明玘悻悻地用棉签戳他唇角那可恶的弧度,看样子很想扯片胶布把他的嘴粘上。沈政宁把他惹毛自己就舒服了,像做完每日任务一样神清气爽,满意地继续关怀其他同志:“silver呢?”   “警察带回公安局取证了。”庄明玘将用过的棉签和一次性水杯收走丢掉,不无忧虑地说,“它不是咬了那个凶手一口么,牙齿里可能会有些纤维之类的。袁航本来是说先在他们那寄养一晚,十点半他发微信给我,那意思好像是不太想还给我们了。”   “让他别太过分了,”沈政宁断然道,“那不是普通萨摩耶,是耶皇、耶稣、救了咱俩狗命的唯一真神,霸占民狗我是真的会去他们单位门口拉横幅的。”   “好。”庄明玘郑重许诺,“等明天你妈妈和护工过来照顾你,我马上接它回来。”   沈政宁:“……”   他大惊失色:“谁???”   庄明玘见他激动得差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赶紧把锅给袁航端端正正地扣好:“手术时你妈妈的电话打进来,袁航骗她说你在做阑尾炎手术,但是医院广播响了,所以被你妈妈……呃,当场识破,她刚好来盛安参加培训,就打车来医院了,等你做完手术出来后她才走的。”   此天亡我,沈政宁双眼放空地仰躺在枕头上:“算了,咱仨倒霉催的谁也别怪谁运气差,怪水逆吧。”   庄明玘在手术室外听齐越讲那过去的事,有点心疼以前的沈政宁,皱着眉认真地问他:“你是不想见她吗?要不然我明天留下来陪你?”   沈政宁哑然失笑:“这又是从哪儿说起?没有不想见,怕她担心而已。”他小心控制着幅度以免震动伤口,“看你这个反应……她跟你说什么了?”   庄明玘却没有回答,起身去关掉了外间大灯,只留下里间一盏床头落地灯。在毛玻璃似的昏黄光晕里,人会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怕惊扰了谁的梦境似的:“什么都没有。你流了那么多血,需要好好休息,多睡觉才能好得快,别费神了,把你的读心术收起来吧。”   “我再次重申,世上没有读心术,只有观察、归纳、总结。”沈政宁半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而你想问的问题,我不用读心也能猜得到。”   庄明玘:“你知道你前后两句话是矛盾的吧?”   “因为你都写在脸上了。”沈政宁闭着眼道,“‘啊~他竟然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这份大恩大德我应该怎么报答他以身相许会不会太冒昧了呢’,可能漏了一两个标点符号,但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在他夹着嗓子的棒读声里,庄明玘的神情从严阵以待逐渐变成一脸乏味:“……”   真难为一个腹肌使不上劲的病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废话,庄明玘幽幽地质问他:“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英雄救美’?你说了吧?所以你明知道、明知道他——”   “我又没开透视挂,那时候怎么可能知道他手里拿着刀要捅谁。”沈政宁坦然自若地打断了他,“只是凑巧想换个位置而已。真正救命的是silver,要以身相许也是许它,你许不许?不管了反正我先许了……”   很难形容听到他亲口给出答案的那一刹是什么感觉,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得到了解放,暂时落回胸膛,却又有些隐隐约约触不到底的失落。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生死危机后的深夜不应该做重大决定,庄明玘轻轻地磨了下牙:“‘凑巧’……好吧,我信了。”   然后他沉默了两秒,终于还是在沈政宁宽容鼓励的“你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程度”的目光中稍微撇过脸去,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你妈妈说,就算是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人被欺负,你看见了也会伸手帮一把的。”   按说再耀眼的美貌也经不起提心吊胆和奔波熬夜的联手摧残,庄明玘也不例外,但还是颓废得很有美感,乌黑的额发与眼睫低垂,颌骨线和脖颈青筋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给他配个“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的BGM就能去演黯然心碎的苦情男二。   沈政宁不动声色的吸了口凉气,心说老师我们家猫怎么酸溜溜的,但就像炖肉时加点醋可以软化肉质,沈政宁也无可避免地被他那副隐忍情态泡软了心肠。   虽然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可是——   “所以你欲言又止了半天,其实是想告状吗?”他眼珠瞥向庄明玘,含着揶揄的笑意问他,“那我问你,你都跟我打我妈的小报告了,你说这是什么关系?”   于烟鱼尾 庄明玘:“……你!”   思绪刹那间脱缰,等他意识到自己被那家伙带跑了时,已经有人在他耳根放了一把火。他气急败坏地把被子往上一扯,严严实实地盖住沈政宁半张脸:“不许说话了,快睡觉!”   沈政宁目前处于一种麻醉刚过晕晕乎乎、想睡一会儿但又总被伤口细微疼痛打扰的状态。他懒散地埋在被子里,向坐在床边的庄明玘挑起眉梢,嗡嗡地问:“那你这是准备给我讲睡前故事吗?”   庄明玘将被角拉下来掖好,随口道:“我不吵你,你睡你的,我在这儿陪你。”   “静坐一晚上你的腰还要不要了?”沈政宁试图驱赶他,“回头我腹肌漏风你腰间盘突出,咱俩刚好凑成一个腹背受敌,多不吉利啊。”   “你不是说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都怪水逆吗。”   “我还说过过度撒娇等于恐吓,你少来这套,不许黏人了,去睡沙发,快点。”   “我没那么脆弱,都这个时候了就先顾自己吧,英雄。”庄明玘轻描淡写地否决了他的提议,“几个小时而已,再说我本来也睡不着,看着你还安心点。”   庄明玘还没心大到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后还能平静地入睡,安眠药短暂地失灵了,但好在安慰剂的效果还很强,只要他的明月永远高悬在夜空里,无论晦朔,月光总能慢慢填满蜿蜒崎岖的伤疤。   翌日清早,护工来病房帮忙洗漱,没过多久齐越拎着早饭到了。母子相见非常平静,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厉声训斥,齐越稍带责备地数落了他两句不小心,沈政宁也毫不争辩地虚心接受,母慈子孝得连庄明玘都看出不对了——昨晚齐越明明担心得在外人面前失态流泪,怎么今天见到本人反倒没那么触动,难道是因为他在场,影响人家母子真情流露了?   庄明玘吃完早饭,便声称要去公安局接silver回家、顺便帮沈政宁带换洗衣服和日用品,打算迅速开溜把病房留给母子俩,丝毫没觉得自己暴露了什么。齐越略带探究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沈政宁适时找补了一句:“钥匙在我大衣口袋里,东西找不到就给我发微信,开车注意安全。”   齐越又看了沈政宁一眼。   “嗯,我知道。”庄明玘将钥匙收好,“我晚点过来。伯母,麻烦您了。”   齐越应了一声:“去吧。”   等庄明玘离开,齐越回到病房里间,与病床上的沈政宁面面相觑。   片刻后沈政宁率先放弃了抵抗:“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不用有顾忌,我没那么脆弱。”   就像他以前尖锐直接、毫无顾忌地捅破窗户纸那样,现在齐越反手捅回来也是他应得的。   齐越问:“昨晚袁航拼命替你圆场,说你替人挡了一刀是见义勇为,你怎么说,那是见义勇为吗?”   沈政宁如同律师答辩,条理清晰地答道:“客观上不算,纯属巧合。我当时想换个位置,不知道对面手里有刀;主观上的话——   “不是。”   不是见义勇为,不是那么高尚的理由。   只是出于想要保护某个人的心情,阴差阳错之下也真的保护了那个人。   “他不知道这件事,我还停留在主观阶段,问题根源在我,您不用找他的麻烦。”   “在你的预设里,我是那种舍不得打自己孩子、就去打别人家孩子的人吗?”齐越冷冷地问,“我找他什么麻烦?扔给他五百万让他离开我儿子?你猜他会不会甩出来一千万,让我离开我儿子?”   沈政宁:“妈……你好了解他啊。”   齐越:?   “不要说无关内容,你给我严肃点。”齐越冷下脸,“你是认真的吗?先不说家人能不能接受,你知道国内对这种事的态度,同性/伴侣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他有钱也不是共同财产,长得再好看也会变老,说句难听的,等你七老八十了,生病做手术他都没法给你签字,就非得走这条路不可吗?”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穿着单薄病服也不会觉得冷,然而齐越的话就像是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冷气一拥而入,毫不留情地席卷这人造的温暖。   可是寒冷并不是开窗户的人制造的,她只是让他看清了外部环境,而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开温暖的房间,走到冰天雪地的现实当中去。   严肃有力的质问落地后,病房内的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因此在这时候突然笑起来的沈政宁显得分外地不合时宜,令齐越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被全麻影响了智商。   “没事,我没有突然抽风,只是忽然想到刚才的问题跟神父问新郎新娘‘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的结婚誓词好像差不多。”沈政宁自己挪动着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会有人听了结婚誓词后就决定放弃结婚吗?”   “……”齐越,“你这是错误类比,是诡辩。”   “也许吧,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说服谁。”沈政宁说,“毕竟‘喜欢’这种东西不是同意了就继续、不同意就能立刻停止——就算被外力分开、时隔多年,也只是‘不甘心’,而不是‘放下了’。” 第42章 成全   近些年来网上流行一句话,叫做“少年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虽说大部分人得到后发现也就那样,但“求而不得”这种扭曲的感情,往往比单纯的“喜欢”或“爱”要持续而深刻得多。   沈政宁并没有翻旧账的意图,平心而论他只是在客观描述,齐越却仿佛被埋伏在记忆里的旧鱼刺再度扎了心——第一次是为了一只小狗离家出走,在那之后沈政宁就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小动物;第二次是因为高考志愿爆发争吵,他上学工作、一个人在外生活,和她的联系越来越表面,每次电话都是那几句话来来回回地重复,客套的像互相拜年,基本不怎么对她提及自己的工作和爱好。   如果不是碰巧听见医院广播,她可能真的会被袁航和沈政宁他们联手蒙骗过去,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曾经卷进了这么危险的案件里。   现在是第三次,沈政宁当着她的面承认了“喜欢”。万幸的是即便失望过一次两次,他对母亲仍然抱有一定的信任;悲哀的是这种信任就像盘子边上的萝卜雕花,它好不好看、甚至存在与否,都不影响这盘菜被端上桌。   “不需要说服我,你已经证明了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会想尽办法绕路,最后回到你一开始选定的那条路上。”齐越说,“天生的东西改不了,更别说你这种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所以放心吧,我本来也没打算反对。”   “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   她这么平静的反应倒是出乎沈政宁的意料,他有点讶异地挑眉看向出奇镇定的母亲。   齐越从一旁拉过椅子坐下,恨恨地瞪了沈政宁一眼,语气却满是怅然:“你从小到大每个班主任都跟我反映班上有同学暗恋你,我不信到大学里就没人看得上你了,但你偏偏一直单身到现在,这时候再不往性取向上考虑,也没有别的选项了。”   她活了这么些年,见过出格离奇的事多了,同性恋并不算特别稀奇的:“我还担心会不会是父爱缺失影响了你的感情观,后来发现你连男生也不找,你周叔说你有可能就是不喜欢人类……”   沈政宁仰望天花板,语气淡淡的,人也是淡淡的:“我真是百口莫辩。”   齐越挺好奇地问:“所以这个到底是哪里特别了?”   沈政宁可疑地卡顿了一下:“呃、性格特别——”   齐越:“特别好吗?人倒是挺有礼貌的,不过我怎么感觉有点害羞,都不敢站我旁边。”   “……您感觉得很对。”沈政宁果断道,“他社恐、怕生、容易应激,所以还是先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别吓唬他,否则很容易跑掉。”   那么大一根电线杆子竟然还会社恐跑路,这实在有点超出齐越的认知。她犹疑地问沈政宁:“你刚说你是单相思,那你俩怎么还住到一起去了?你把房子租给他了?”   沈政宁心道果然没糊弄过去,庄明玘这个大漏勺和袁航也是半斤八两:“不是,暂时住在他家……之前有点特殊情况,帮忙照看一下他家的狗。”   齐越对silver的含金量一无所知,还以为那只是他们互相来往的幌子:“话又说回来,你俩都住一起了,你为什么还是单相思?我看他……”她掩着下半张脸虚咳一声,压低了声音,“咳、被你英雄救美之后,好像挺感动的啊?”   “虽然我再三解释那只是巧合但无人在意,正因为太像‘英雄救美’了,所以要等吊桥效应过去,等他摆脱了心理阴影,以正常心态分清楚感激和喜欢,才能确定接下来要走哪一条路。”沈政宁冷静地说,“先声明我不针对任何人,只是我个人认为趁虚而入是不道德的。”   该说不说,对感情纯度要求这么高,难怪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   齐越不想评判他的感情观,只对他后半句话提出疑问:“你是不是……”   “不是。”没等她说完,沈政宁立刻断然否认,“我没觉得任何人抢走了我妈,也不会为此记恨谁,我只是陈述观点,如果有人对号入座了那说明他心虚;另外我对大部分人类都很友好,不传谣不信谣,对待错误观念要及时纠正。”   齐越:这就是记仇了吧!   “我明白了。”齐越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保持距离,就当你俩是朋友,跟袁航那样的好哥们,是吧?”   沈政宁赶紧说:“不行,得比袁航地位高一点,不然他吃醋了也容易上房。”   齐越:……好麻烦,这么扭曲的性格真能养得熟吗?   也许是看出了她写在脸上的心里话,沈政宁难得舒展眉目,微笑着宽慰她:“妈,不用那么紧张,正常相处就行,我会处理好的。”   似乎有轻微的刺痛在她心头一闪而过,也许人老了就容易想起过去的事。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小男孩忐忑地仰着脸问她:“可以先把咪咪接回来吗?”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不行。”   记忆里有点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和眼前这张与她肖似的面孔重合,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角度,而他已无需再向谁乞求、等待谁的首肯,曾经因为强忍忧虑而拼命睁大的眼睛,如今已经可以宁静地容纳她的不安。   “好。”   “你和伯母聊得还不错?”   庄明玘将行李箱摊开,蚂蚁搬家一样往病房各处摆设,“感觉她心情缓和了不少。”   沈政宁奇道:“这都能看出来?我以为你对人类情绪不敏感呢。”   庄明玘半蹲着白了他一眼:“无关紧要的人有什么关注的必要。”他拿给沈政宁一个半新不旧的球,“silver看我收拾行李,非要塞进来的,这是它最喜欢的球,今天在家里它一直叼着你的拖鞋围着我打转。”   几百万的祖母绿沈政宁嫌烫手,十五块八包邮的磨牙球他感激涕零:“主啊——”   庄明玘撇嘴:“……没法带它来医院见你,你要是想它,就赶紧好起来回家吧。”   “那不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地住院吗。”沈政宁转进如风,顺毛手法俨然已臻化境:“好了少爷快收了神通吧,只带醋不带饺子我要报警告你虐待病人了哦。”   庄明玘:“……你心情也不错,看来你们聊开了?”   沈政宁单手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我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感觉你对我们母子关系的评价好像危险系数很高。”   “你看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对自己的事情反而不那么确定了?”庄明玘有点新奇地盯着他,“我还以为读心术没有限制呢。”   沈政宁已经放弃了掰扯,决定出院后就联系袁航让他给庄明玘做反诈宣传:“……是这样的呢亲,所以可以大发慈悲地给我一个明示吗?”   庄明玘耳根微微泛红,倒是没有吊人胃口的坏毛病:“其实也没什么,她给我们解释了你为什么没有去当警察。”   “啊,那件事。”沈政宁的表情依旧平静,带着点恍然的意思,倒不像齐越那样还被旧事牵着情肠,“难怪她今天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庄明玘在他床边坐下来:“你之前说你不喜欢被人叫福尔摩斯,就是因为那件事吗?”   沈政宁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问:“已经快进到睡前故事时间了吗?为什么是我给你讲啊?”   庄明玘学着他的口吻耍赖:“是的呢亲,大发慈悲讲一下嘛。”   说实话那并不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但看在庄明玘求他的份上,本着听八卦应该听全的原则,沈政宁想了一下,说道:“我父亲去世后,陆续有人给我妈介绍了一些对象,我记得大概小学时候,有一次她的相亲差点就要成了,双方各自带上孩子在餐厅见面,男方送给我一个汽车玩具,让我和他家儿子一起玩。”   “那小男孩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在他爸面前装得挺乖,一出门就跟我放狠话,威逼我不许抢他的亲爹,让我别惦记他们家的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结果这话被我妈听见了,相亲也黄了,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提这事了。”   “我小时候估计是童话故事看多了,感觉有后妈后爹很麻烦,跟别的孩子相处也很麻烦,所以她没有再婚我还挺高兴的,但我没想过那对她来说有多辛苦——我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她没法看着不管,我父亲那边的兄弟姐妹又防着她,怕她分家产;她还有自己的父母要照顾,如果她不那么顾念情分、不那么心软,完全可以活得更轻松舒服。”   他幸福而无知地在齐越撑起的屋檐下长大,踌躇满志地谋划着自己的未来,然后忽然有天注意到有辆外地牌照的奥迪连续两个周末出现在他家楼下、送他妈妈回家。   在意识到那个可能性时,沈政宁的理智就彻底下线了,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来回蹦迪:“我是她的拖累吗?像那些等孩子高考完马上就离婚的夫妻一样,是我一直在阻碍她的生活吗?”   齐越到现在还认为他们那天吵架吵的是高考志愿,但其实沈政宁早就知道齐越不会同意他考警校,他是故意踩雷挑起战争的,只是为了捅破那层窗户纸、试探齐越的态度,顺便让大家都不好受而已。   ——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非要选在这个时候?   我努力地学习、分担家务,尽量听话懂事,想让你省心、希望你高兴,可最后发现原来我才是阻挡你获得幸福的绊脚石,妈妈。   庄明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被子,沈政宁笑了起来:“别那副表情,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无辜小可怜,准确地说,我应该是个愚蠢又自负的混球。”   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又拍了他一下,这回是警告,庄明玘稍微板起了脸:“不许这么说自己。”   “没开玩笑,我那时候真的挺欠揍的。”沈政宁嘴角翘着,眼睛却沉静下来,“吵完架后,那辆车有段时间没再出现,后来有一天车主突然在学校外找上了我,他姓周,周行川,是德城二院的医生,也是我妈现在的丈夫。”   “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比如以前他俩是初恋,因为家庭原因被迫分手,两人各自组建了新家庭;比如我爸去世后他曾经找过我妈,但我妈没答应,因为老人放不下孙子,她不想丢下我自己离开;还有他们最近终于重新联系上,是因为我妈去德城,刚好遇见了他。”   “我妈说我只有一点小聪明,我还很不服气,她真的没有说错。我只看见了她坐着陌生人的车回家,只在意她是不是要再婚,纠结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嫌她情绪暴躁动不动就生气,却对最大的问题视而不见。”   “——她为什么要去德城,在什么地方才能偶遇周医生?”   “脾气不好是因为她得了甲亢,还有个甲状腺结节压迫了气管,德城二院的内分泌科全省出名,她去咨询六月份能不能入院做手术。”   “一个被情绪冲昏头脑、为了感情摒弃理智的人,是做不了福尔摩斯的。” 第43章 真凶   “我冒昧地跑到你面前来说这些,不是打感情牌,说点小故事和大道理好让你接受我,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校外的快餐店里,周医生一边吃薯条一边和和气气地跟他说:“齐越说过你很聪明、非常敏锐,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在联系。我想以你的个性而言,比起事后扔过来一个好结果,你更希望自己能同步掌握事件的进度,哪怕过程并不那么顺利。”   沈政宁注意到周行川始终直呼齐越的名字,并不以“你妈妈”来代称,也没有叫他“孩子”,上来就以未来的长辈自居——这种态度虽然不能说有普遍适用性,起码沈政宁确认了他是个听得懂人话的成年人。   “背着我妈告密,不怕我回去就卖了你吗?”沈政宁不冷不热地说,“叔叔,我很感谢你尊重我,但你好像没有尊重我妈的意愿。”   “卖人者人恒卖之,我有心理准备。”周行川说,“但我既然已经知道你们吵架了,而我作为争议焦点、话题中心人物,如果一直躲在齐越背后不出声,你以后肯定更讨厌我。”   “心里有数”和“心里没数”在这位奇男子身上达成了难得一见的和谐统一,沈政宁甚至对他产生了莫名敬意:“那您还挺有勇气的。”   “是吧,”周行川好像遇到什么知音一样,热切地稍微向前探身,“我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你是个年轻聪明的大小伙子,按理说天塌下来也应该我们上去顶,但在齐越心里,我们好像都是需要被保护的人,很厉害吧?”   沈政宁:“……冒昧问一下,您和我妈是怎么重逢的,发生什么了吗?”   周行川捏着薯条往嘴里送的动作忽然一顿,身后蓦然浮现出少女漫特有的星星和玫瑰花特效:“哎呀,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那天有个患者家属跑我办公室来医闹,齐越刚好路过我们楼层,眼看他要殴打我,一个箭步冲上来用手提包把他抡飞了哈哈哈……”   沈政宁:“……”   那是他认知以外的“妈妈”,是别人口中的“齐越”,他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也上完了告别少年时代的最后一课——   在成为福尔摩斯之前,要先做个知冷知热、有血有泪的普通人;只有摒弃了离地三尺、高高在上的洞察思维,才能真正开始学着观察生活。   “嗯……怎么说呢,”庄明玘拖着带点鼻音的尾调,用内种口吻感叹道,“你们母子真是一脉相承啊。”   沈政宁对他总是放错的重点已经见怪不怪了:“那还是我妈更猛一点。”   “别在这种事情上攀比。”庄明玘说,“我早就感觉哪里不对——你那时还是未成年吧,用福尔摩斯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会不会太苛刻了?”   “教训还是早吃早好,要不然以后吃的就是拳头了。”沈政宁讲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当时报志愿虽然确实有点不甘心,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选了妥协,那就没什么可抱怨了。而且人生处处是惊喜,你看就算不当警察,不也照样可以遇到危险——唔!”   庄明玘用一整个苹果怼住了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不许讲地狱笑话!”   某城中村公寓楼内。   “砰砰砰!”   “您好!外卖到了!”   穿工服戴头盔遮得严严实实的外卖员重重地敲了几下门,片刻后屋里传来一个不太清晰的男声:“放门口吧!”   “好,给你挂门把手上了啊!”   外卖员对着门把手上的塑料袋拍照,在线发给客户,确认送达后蹬蹬蹬地下楼了。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过了大约两分钟,猫眼上的光点忽然一闪,门把手轻轻转动,反锁解除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防盗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数名埋伏在楼道的警察猝然一拥而上,踹门而入将房主按倒在地:“警察!老实点不许动!”   “阳台没人!”“厨房没人!”“卫生间没人!”   “没有其他人了!带走!”   “兄弟,养伤养的怎么样啦?”袁航大步流星走进病房,手里拎着一看就是楼下超市现买的水果,一边笑着告罪,“前两天忙得脚底板打后脑勺,实在抽不开身,没顾上来看你,伤口什么时候能拆线?”   “快了,过两天吧。”沈政宁已经可以下地慢慢活动,示意他随便坐,“还没进腊月你就赶着来拜年,真是让人猜不透来意啊。”   袁航:“……两千一宿的病房就是养人哈,攻击性这么强。我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你了吗?”   “无缘无故被捅一刀的人怨气重是很正常的,你再不来我可能会去公安局门口打免费的地铺、或者半夜出现在你的床头。”沈政宁鼓励地看着他,“来点好消息吧,袁警官,希望这回别再捞面条了。”   庄明玘从袁航带来的水果里挑了个卖相还不错的苹果,就着打嘴仗的伴奏坐在一旁安静地当削皮机。他的刀工还可以,就是慢,在厨房里通常负责给香菇雕花这类精细工作,主打一个参与感。   他好奇地问:“捞面条是什么意思?”   袁航一时也没理解这个险恶的梗,沈政宁耐心地解释:“是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用来描述我们袁警官的办案风格,这里有整整一锅线索,但他可以做到一筷子下去全部稀碎,一根也捞不上来。”   庄明玘:“也、也许是水逆……”   袁航捂着心口缓缓从沙发上滑落:“……你的恶毒令我心碎,我待会儿要去楼下开点药吃,没关系,这算工伤,医保会给我报销的。”   不远处的护士站:大白天哪里来的啜泣声,好瘆人,不管了先放首《大悲咒》吧!   “好消息是人抓住了,昨天晚上连夜审讯,已经全部招供了,包括叶桐生的案子。”袁航清了清嗓子,收敛起玩笑的神情,“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监控里没有找到他,是因为他对那段路上的摄像头非常熟悉,特意避开了——他跟踪叶桐生将近两周,一直在找机会动手,那晚巧合地撞见了高启辉与叶桐生见面,趁着叶桐生头部受伤不能动,他将叶桐生带到河边,用叶桐生的账号发了【对不起】的朋友圈,然后将叶桐生推进新柳河,伪造成叶桐生跳河自杀的现场。”   沈政宁:“外套呢?”   “外套上沾了叶桐生的血,他为了掩饰前一环高启辉的犯罪过程,脱掉外套带走烧了。”   “只是出于这个理由吗?”   袁航没有立即作答,反而抬起眼皮瞥向专注削苹果的庄明玘,又转向沈政宁:“你当时被他袭击之后,为什么第一时间判断他可能是杀害叶桐生的凶手?两次作案时间相隔三个月,你是怎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这几天庄明玘不问、沈政宁也就一直默契地不提,然而该来的终归躲不过,最关键的核心问题,此刻终于被袁航拎出来摊在了日光下。   庄明玘动作一顿,长长的果皮从中间断裂,扑通掉在垃圾桶里。沈政宁明明没有正对着他,却仿佛后脑长眼一般,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小心手”,旋即条理清晰地回答袁航:“因为凶手不是随机杀人,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庄明玘。但明玘常年在国外,叶桐生去世后才回国,他在国内的人际关系很简单,短短三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头疼脑热,说实话不太可能跟谁结下深仇大恨。”   “而且案发的时间地点也很微妙,他身边没有安保,而且天天都要遛狗,想不引人注目地对他下手有的是机会,为什么非要选在那天?因为凶手没有掌握他的行踪,是前段时间他意外变成网红后,他的名字和所在地才被凶手注意到,而那天他在新柳公园遛狗被拍,终于给凶手提供了准确位置。”   “不是新仇,不是熟人,那就是国内的旧仇了。庄明玘高中毕业后出国,和叶桐生是旧相识,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过去’确实发生过什么。我们既然已经确定了叶桐生案可能存在第二个凶手,叶桐生的相关人又遭受了袭击,那为什么不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全中。”袁航无声地给他鼓了鼓掌,“你猜对了,的确是旧仇。”   可沈政宁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下去:“这个在叶桐生案的表现堪称缜密,为什么到了庄明玘这儿就大开大合,完全放弃了掩饰,这三个月里他受了什么刺激吗?”   “也许庄先生的出现,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刺激。”袁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保持着镇定神色,口吻却有一针见血的锐利,“政宁,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绕弯子,一个案子里最让人好奇的部分你连问都不问,这不太像你——是你对他的保护欲影响了你的理智判断吗?”   沈政宁对答如流:“不,我只是尊重他人隐私,不随便揭人伤疤,这是作为普通人的基本修养。查证犯罪动机是警察的工作,这恐怕不应该是你问我,该我们问你才对。”   袁航“呵”地冷笑一声:“你现在决定站在他那边了?”   “有家有室的人不要说暧昧不清的话。”沈政宁镇定道,“我们受害人本来就是一边的。”   袁航用那种古代大臣看昏君的眼神谴责地瞪着他,庄明玘终于削完了他的苹果,切成小块整齐地放进小碟子里,抽了两张湿巾擦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袁警官,有话不如直说,可以不要再骚扰病人了吗?”   “你认识这个人吗?”   袁航推过来的手机上是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容长脸,三角眼,高颧骨,肤色黑黄,双颊消瘦,法令纹很深,皮肤不知道为什么松垮得厉害,像一层皮挂在骨头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庄明玘和沈政宁凑在一起认真地端详了片刻:“不认识。”   “邹金亮,三十三岁,H省兴城人,这个人就是叶桐生案和公园伤人案的凶手,他在审讯中供述行凶动机是为了给他的父亲报仇。”   “他一口咬定十二年前,你和叶桐生害死了他的父亲。”袁航不躲不闪地正对上那双清透冷淡的琥珀色眼睛,“庄先生,方便跟我走一趟吗?”   作者有话要说:   (端着特浓狗血从天而降)(在地面砸出大坑) 第44章 治疗   “他父亲?谁?”   “曾远诚。我应该不用多问一句你认不认识他,”袁航说,“你让我调查的2010年兴城市四山区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火灾案件,这家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曾远诚,案卷记载他死于火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庄明玘淡淡反问:“我是一氧化碳吗?”   袁航:“……”   “两位。”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沈政宁脸色刹那一沉。十几年来的社会认知不断进步,当年被鼓吹的灵丹妙药早已证明是糟粕渣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他敲敲桌子:“玩笑归玩笑,别真入戏了。这个邹金亮到底怎么回事,曾远诚怎么死的,你先说清楚了,我们才知道该怎么配合。”   他一认真起来,另外两方反而不约而同地缓和了声气,袁航尽量委婉地说:“政宁,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说不清楚,虽然你是受害者,但凶手的动机实际上和你没有关系,关键在庄先生身上,我们需要向他核实当年的真实情况。”   如果庄明玘没有向他提起过兴城火灾案,袁航说不定还会怀疑邹金亮是别有用心胡乱攀咬,但事实证明庄明玘确实知道其中隐情,那邹金亮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背后是不是还牵扯着一桩陈年旧案,必须得找当事人问个清楚。   而作为沈政宁的朋友,尤其是在看到他被牵连重伤之后,他就知道想从沈政宁手下抢走他决定保护的人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可庄明玘到底是不是无辜,是真的跟沈政宁心心相印还是把他当成挡箭牌,这一点袁航还无法确认。   沈政宁视线移向庄明玘,而庄明玘平静地垂下眼帘,躲开了他的注视,从容地自沙发中起身:“可以,我配合,走吧。”   “等一下。”   沈政宁叫住袁航:“既然是知情人配合调查,我可以陪同吧?”   两人双双一惊,庄明玘立刻道:“不行!你伤口还没好,我一个人跟他去就够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袁航紧随其后:“对对对身体要紧,他又不是需要监护人的未成年儿童,再说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只是问个话,保证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你没说不行那看来是可以了。”沈政宁点了个头,“我知道了,你先坐会儿,等我换个衣服。”   “政宁!”   袁航拼命给庄明玘使眼色,庄明玘回手把他关在病房外,但他跟进来也没什么用,又不敢直接上手扒拉沈政宁,只得站在两步开外,焦急地说服他改变心意:“政宁,我真的没事,别拿身体冒险,你在医院安心等我,你想听什么我回来可以再给你复述一遍,行不行?”   “别站那喵喵喵了,去帮我拿双鞋。”沈政宁忍着动作牵扯伤口的疼痛换上常服,选择性地装听不见,“回忆痛苦往事来一遍就够了,反复提及等于二次伤害,我又不是虐待狂。”   庄明玘见他油盐不进,一时气结:“那你呢?路上颠簸伤口裂了怎么办?我不能被二次伤害你难道就可以吗?”   “不用这样,”他近乎恳求地轻声道,“政宁,你不用这样……”   反正往事已成灰烬只剩回忆,反正那么多年他孤身一人也走过来了,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垂怜偏爱,总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也该鼓起勇气,亲手撕开那道蛰伏在岁月里、经年不愈的伤口了。   对付他沈政宁就简单粗暴一句话:“你需要我吗?”   庄明玘张了张嘴,却被堵住了喉咙,说不出那个如有千钧之重的“不”字。   往事如崖下深渊湍流,他站在峭壁孤索的起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种软弱的感情并非吊桥效应带来的心动错觉,而是眼前这个人亲手浇灌出的底气和信赖,是绑在他身上、陪着他走向对岸的安全绳。   庄明玘只要迟疑超过一秒,答案就已水落石出,更别说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那就得了,”沈政宁不容辩驳地拍板定调,“这种重要时刻,别说区区刀伤,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去啊。”   他就是那种比起舒舒服服地坐享成果、宁愿忍受痛苦也要把进度条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无药可救的控制狂。   这个要命的男人甚至还有闲心朝他微笑:“况且我都替你挡刀了,作为交换,你不应该满足我的愿望吗?”   庄明玘强忍着鼻尖酸意,半蹲下/身将鞋子放在沈政宁面前,仰起脸问他:“……你不是说那是巧合?”   沈政宁披上大衣,很少见地主动伸手,用指尖拨开搭在他眉头的一缕碎发,语气也难得温柔:“那它现在是如愿以偿了。”   庄明玘推着轮椅进询问室,书记员还以为他是陪当事人来的律师,结果“律师”把“当事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自己主动在中间位置上坐了下来。   袁航翻开笔记本,按程序例行告知注意事项,沈政宁坐在庄明玘视线范围内,瞥了一眼房间内的摄像头,目光落回庄明玘搭在腿上的手——单从手背是看不出什么的,那道旧伤疤藏在他的衣袖下方、手腕内侧。   “前情提要……略过。”   庄明玘用了十几年来和这段记忆和平共处,目前来看成效还算显著,起码他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面不改色地冷静陈述那个命运的转折点:“2010年7月,高二暑假,因为我承认了自己是同性恋,我父亲把我送进了一家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听说那里的医生很擅长治疗这类‘心理疾病’。”   “我们中心隶属于兴城第三人民医院,在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缺陷行为矫治方面有深厚经验,庄总您看,这是我们获得的各项表彰,还有家长送的锦旗……”   庄世泽没心情听他吹这些,只是皱眉问他:“曾主任,你们中心之前治疗过的病例都是彻底根治了对吧?有复发的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生活?”   中心主任曾远诚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温声细语地给他解答:“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挽救孩子,把他的心理问题矫正过来。封闭治疗期间医院会收走手机避免外界干扰,您需要了解情况的话,我们可以让孩子给您写信,或者安排一次探视。”   “再说吧,”庄世泽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家门不幸,好好的孩子突然犯精神病,我也是束手无策了。曾主任,跟我推荐你的人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信得过你,这孩子就交给你,你可千万得治好他。”   十七岁的庄明玘跟着护士穿过走廊,来到三层的单人病房,窗外绿树荫浓,楼下有片草坪,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其他病人。护士找出病号服给他,又给他量体温,测血压,记录身体数据,末了叮嘱他:“你先在这里休息,待会儿曾主任会过来见你。”   病房里没有钟表,他的手机也被收走,庄明玘等得实在无聊,蜷在病床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醒了他,那是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一张容长脸,鹰钩鼻,戴着无框眼镜,和平常见到的医生没什么差别。   “你是庄明玘,对吧?”医生笑了笑,“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叫我曾医生就行,你父亲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接下来我会帮助你,你也要尽力配合我,咱们一起攻克难题,争取恢复正常,早日回家。”   庄明玘情绪不高,嘴角还有淤伤,苍白得像个纸人,其实心里对回家也没什么期待,敷衍地点点头:“好的。”   曾远诚却很热情地说:“你今天先适应一下环境,中午让小刘带你去食堂吃饭,咱们下午就开始上治疗。”   食堂菜乏善可陈,还有几个病人和看护也在吃饭,大家都不作声,气氛沉痛得像是在灵堂。下午睡过午觉,庄明玘跟着那位刘护士到二楼,走进了一间类似多媒体教室的诊疗室。   曾远诚打开投影仪,护士端着铁托盘,把一小杯药剂和水杯放在他手边。   银幕上幻灯片一帧帧闪过,赤/裸的男性躯体,拥抱、亲吻、交缠……倒映在他眼里,逐渐虚化为摇晃模糊的色块,剧烈的呕吐感汹涌而来,吐完喘息片刻,喝几口水再继续,循环往复,两个小时内,整间诊疗室里只有他干呕的声音在持续回荡。   庄明玘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说的是“上治疗”——这个“上”的用法和“上刑”“上手段”是同一种类型。   这样的治疗持续到第三次,他理所当然地开始了反抗,拒绝服用催吐剂,对曾远诚说:“我不治了,给我爸打电话,我要回去。”   曾远诚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朝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针扎似的轻蔑和嘲弄:“小庄,不配合可不行呀。”   庄明玘挥手扫开药剂铁盘,一脚踹翻了椅子,在响亮的叮呤咣啷里暴怒质问:“我配合什么?配合你弄死我自己吗!”   诊疗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那位刘护士领着两个男护工走进病房,不由分说将他控制住强按在病床上、手脚绑上束缚带,用一条毛巾堵住嘴以防他咬舌头,曾远诚带着胜利的微笑,从那台不认识的机器上扯出两根导线,冰凉的电极棒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可怖剧痛在他大脑深处爆炸,电流由弱渐强,一刀接一刀地剐过神经,心脏完全失控,像另一个发疯的活物一样毫无章法地乱撞肋骨,他无法挣扎、无法呼救、甚至无法晕过去,只能在越来越清醒的绝望里发出无声的惨叫。   救命……   停下来……求你了,让它停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和下章都存在一定创伤描写,如果引起不适请立刻退出。   太难受了感觉在虐待小动物……赶紧把这段剧情过掉(拼命搅拌锅里的狗血)(打发成泡沫) 第45章 业火   电流停止很长一段时间后,庄明玘才慢慢地停止抽搐,从狂乱的呼吸和心跳中平复下来。曾远诚自病床上方俯视他,背着白炽灯光,那张餍足的笑脸狰狞得近于恐怖,犹如地狱的恶魔从天花板缝隙里探出头来窥伺人间:“感觉怎么样?”   “……”   他喘着粗气,用手肘艰难地支撑着床板爬起来,试图躲开恶魔的笼罩范围,然后虚脱地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在天旋地转的头晕和钝痛里喷吐一地。   病号服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病床上留下了一个冷汗浸出的人形。   狼狈,痛苦,虚弱,恐怖,毫无尊严……这就是曾远诚一手建立的“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   庄明玘有时候看到这几个字会感觉荒谬得可笑——那是地狱里唯一能让他笑出来的东西,它明明应该叫心理危机培育基地或者心理阴影批发市场才对。   第一次电击虽然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下马威,但庄明玘不是那种打压一下就会消停听话的人,仗着年轻恢复得快,忍辱负重两天很快开始了第二次反抗,这次他半夜跳窗出逃,然后被六个保安围堵在墙下。   即便经受过一次电击,有了心理准备,第二次也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曾远诚志得意满地欣赏他在电击下痉挛挣扎的惨状,那笑容简直称得上愉悦。他什么也不用说,可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庄明玘喉咙口腔鼻腔里全是铁锈气味,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的肢体,只会不住地倒气,在混乱模糊中感觉到手臂一阵锐痛,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药剂,意识很快变得飘忽,旋即朦胧地坠入沉黑的梦中。   这一次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头痛欲裂,连记忆都有点模模糊糊的。也许是药剂的作用,也许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强行抹去了贯穿大脑的疼痛记忆,那种可怖的濒死感没有一直缠绕着他,但创伤已经形成了,他再次看见那个仪器后,发现自己居然会不受控制地手抖。   从那之后他被严密地看管起来,每天服用抗抑郁药物以防自杀,曾远诚变着花样地在他身上实践厌恶疗法,催吐电击辱骂饥饿训诫轮番上阵……然而这些居然都算是轻省的,因为他是庄世泽的儿子,曾远诚有所顾忌,不得不小心地选择“治疗手段”,控制强度,以免造成肢体或器官的永久性损伤。   但这个中心里最不缺的就是杀给猴看的鸡,还有些不用曾远诚亲自负责、档次没那么高的“病人”,一旦有反抗或逃跑的动作,曾远诚就会组织全院集体观摩、当众惩戒,有时候甚至连当事人的家长也被邀请来旁观。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践踏、被踩碎,痛苦求饶满地打滚却仍然不得解脱,比起恐惧或者震慑,更多的是冷风呼啸穿过、怎么也填不满的空洞,庄明玘束手站着人群里,却时常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礼堂上空俯瞰着这一切——会有神明、天理、报应或者随便什么存在在注视着这一切吗?   被关在这里的人的罪名千奇百怪,网瘾、叛逆、早恋、同性恋……这是万恶不赦的罪过吗?为什么不经审判、不经抗辩,就要被这样对待呢?   旁观的次数多了,哪怕没有过直接交流,他也记住了一些人的面孔。因此当那天他拖着脚步踏进几乎无人的食堂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正在埋头拖地的少年。   叶桐生,这个人在全院都很出名,因为网瘾被家长送进来的孩子很多,但他是唯一一个逃跑成功、又被家里亲自押解回来的“病人”。   他用亲身实践向被困于此的同伴证明了一件事,这个中心并不是不可挣脱的牢笼,以血缘为枷锁、亲手把他们推入深渊的“家人”才是。   他们并没有现实意义上的“疾病”,那些千奇百怪花样迭出的虐待手法也根本毫无治疗作用,揭开这张名为“矫治”的画皮,家长只是想用刀斧锤子剜掉孩子的反骨,得到一个听话的人偶而已。   铁盘里的饭已经冷掉了,庄明玘毫无食欲,无聊地用筷子拨弄着米粒,直到那个弯着腰的人影直起身、停在了他面前。   叶桐生瘦得脸颊凹陷下去,黑眼睛里却闪烁着火焰一样的光泽:“……我要拆了这座笼子,一起吗?”   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说过话,叶桐生上来就掀底牌的行为实在出乎庄明玘意料,以至于他最先问的不是具体计划和可行性,而是表达质疑:“你不怕我告密吗?”   叶桐生动作很轻地摇了摇头:“你想出去,我知道。那天我看见你从三楼跳窗逃跑,被保安拦住了。”   庄明玘早已醒悟过来,他当初能顺利逃出病房,并不是他运气真的那么好,而是曾远诚欲擒故纵的手段,抓住错处好彻底打消他反抗的念头。而他在痛苦折磨之下坚持了这么久还没有自寻短见,是因为还有一根胡萝卜吊在他眼前——   “再过一星期我的疗程就结束了,”庄明玘说,“我为什么要冒险?”   “还有其他人在受苦,还会有别人进来。”叶桐生攥紧拖把杆,手背上的擦伤甚至才刚结痂,“我就是最现成的例子,谁能保证不再被送进来第二次?”他微微咬紧牙根,干裂嘴唇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点决绝的血气:“只有彻底毁掉这个地方,我们才能得到自由。”   那一瞬间庄明玘有种久违的、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他在见识过人类下限后居然还能在同一个地方刷新人类上限,好像在臭水沟里捡到了一尊活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了还在想着普度世人。   但荒谬也是情绪的震荡,一潭死水里起了波澜就不会轻易止息,他端着餐盘起身去水池边刷碗,借着水声遮掩,低声问跟上来的叶桐生:“你想让我做什么?”   “三层全是办公室和仓库,住在那层的同伴只有你。”叶桐生拧开旁边拖把池的水龙头,“我们不允许上三楼,所以需要你半夜在三楼放火。”   庄明玘用铁盘磕了磕池底:“你认真的?我们都是空着手进来的,谁有打火机?”   叶桐生说:“我有办法,明天托人转给你,你小心点别被发现。”   相对于普通病人四到六人一间的住宿环境,庄明玘的活动空间相对独立宽松,但由于他那层住的都是工作人员,行动受到的监视要比叶桐生他们严密得多:“你的计划是什么?”   “周四晚十二点后,听到外面有动静,你就可以动手了。”叶桐生低着头,嘴唇几乎不动,“那个动静会把值班的保安和护士都吸引走,你做完自己的事情就撤,不用管别的。”   中心的工作人员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驻扎在这里,曾远诚和其他医生会下班回家,护工和保安也会轮班休息。周六一般是最宽松的时间段,但自从有几个人试图在周六逃跑被抓后,他们就明白了那种看起来松散的气氛其实是铺在陷阱上的无害落叶,用心险恶地勾引猎物自己踏进深渊。   所以叶桐生反其道而行、选在工作日动手,庄明玘并没有提出异议,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如果我失败了,会不会影响你的计划?”   “没事。”叶桐生挤干拖布的水分,注视着窗外灿烂的火烧云,“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他们打不死我,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只要这个笼子还在,我就会战斗到底。”   第二天中午,庄明玘在食堂与两个女生擦肩而过,对方不小心撞翻了汤碗,在这短暂混乱的片刻,有人手速飞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纸包塞进了他的口袋。   庄明玘收拾好碗盘,没有跟对方搭话,因为他不应该认识这些人。但他记得留着短发的女生叫孟梦,罪名是“叛逆”,矮个子的女孩叫陈小蝶,罪名……不,那甚至都不能叫罪名,她是真的因为抑郁自杀过。   孟梦和叶桐生都是被多次拎出来当众处罚的不服管的硬骨头,陈小蝶却是老实沉默的大多数,但她做的最出格的事是喝了半瓶洗衣液试图自杀。   叶桐生选人的眼光实在很奇怪,就连被他选中的庄明玘也看不懂他的意图。他带着那个小纸包回到自己的病房,小心地拆开包装,两张烟纸里裹着两节电池,烟纸背面用小字写下了使用方法:将烟纸撕成中间细两端粗的纸条,有锡箔的那面分别贴在电池正负极上,中间最细的部分段会自动燃烧起来。   在漫长如炼狱的黑夜里,这是他们手中唯一能握住的,稍纵即逝的火花。   在一天之中最安静的凌晨,干燥的夏夜微风吹拂过树梢,中心里所有人被毫无预兆的“轰隆”一声巨响惊醒,连楼板都跟着微微晃动。   保安打着哈欠探身向外张望:“打雷了吗?”   完全没有睡着的庄明玘张大眼睛望着被封死的窗,眸中倒映出远方夜空冲天火光与浓烟,走廊里有脚步声匆匆奔过,楼内的动静渐渐嘈杂喧嚣起来,不知道谁在大喊着“着火了”,烟雾报警器的尖锐嗡鸣响彻楼道。   是叶桐生发给所有同伙的“信号”。   庄明玘从枕头下摸出那两截电池和烟纸,翻身下床,安静而从容地照着步骤说明、像做物理实验那样将烟纸一头对准正极,另一头轻触负极——   细微的爆裂声响,一簇火花从他掌中纤细的烟纸上绽放,落入惨白的床单与棉被。漆黑的焦痕逐渐扩大,猩红火苗亮了起来,犹如冲破地底四处流淌的滚沸岩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故事,溜出病房,闪身躲进了对面的厕所。滚滚浓烟从门缝溢出,三楼的报警器也加入打鸣行列,片刻后两个护工急匆匆从另一端赶来,差点被房间灼热气浪烫熟。庄明玘则借着烟雾遮掩,掩着口鼻迅速溜进没来得及关门的房间,像过生日点蜡烛一样兴致盎然地挨个儿点了一圈火,才顺着楼梯快速溜出了大楼。   中心占地面积不大,楼高只有三层,格局跟学校教学楼差不多,单独搭建的食堂已经烧得没法靠近,四十多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挤挤挨挨地聚集在楼前空地上,保安拎着灭火器和水盆试图灭火,跑出来的医生护士还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或茫然或惊慌地望着远近明灭的光焰。   庄明玘粗略数了数,楼内亮起火光的房间大约有一半,分布地点不一,有的是宿舍,有的是诊疗室,轰轰烈烈烧成一团,看来不止他一个人在起火后仍然在楼内徘徊逗留、四处散播复仇的火种。   有人自背后靠近,庄明玘不太适应地往左让了一步,侧头对上叶桐生比火光还要明亮慑人的眼睛。   他们什么也没说,相视一笑,沉默地回头注视着地狱里熊熊燃烧的业火。   消防和警车的笛声自云外飞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虚构情节,请勿模仿。   (留下沸腾狗血)(悄悄地爬走) 第46章 动机   询问室里只有电子仪器运行时发出的细微动静,所有人都陷入失语状态。那些他们听来胆战心惊的往事曾是真切落在受害者身上的刀子,十几年后的同情安慰已经来得太晚了,冒昧出言反而更像站着说话不腰疼。   于是袁航求助地望向沈政宁,眼中饱含殷殷鼓励之意:哥,说点什么。   沈政宁:“抱歉打断一下,可以去下洗手间吗?”   “……可以。”袁航被他突然一岔打愣了,心中暗忖这又是什么战术,“出门右转尽头就是。”   承担推轮椅任务的当然是庄明玘,两人无言地穿过走廊,走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   到底是挨了一刀行动受限,沈政宁硬撑着扶手把自己从轮椅上拔起来,咬牙把低嘶咽回喉咙里,忽然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虚虚拢住庄明玘,给了他一个比空气还轻的、一触即分的拥抱。   这会儿庄明玘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恍惚迟缓,精神上近乎虚脱,大脑麻木得分不清是疼痛还是悲伤,那么详细地回忆巨大创伤无异于把他放到当年情景里重新经历一次,没有半途崩溃已经算是他这些年疗愈得当。沈政宁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他条件反射地后错一步,但对方并没有步步紧逼的意思,只是用掌根在他肩胛骨上轻轻一敲:“刚才碰到你了,不好意思。”   被碰到了……会怎么样?   往事刻在他身上抹不去的伤痕、持续了十余年之久的应激就像被点燃的引线,终于引爆了沉积的伤痛。隔间里传来令人不自觉咽喉发紧的干呕声,沈政宁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外,沉默地听着,沉默地等他发泄完痛苦,再从门缝里递进去纸巾。   他心里其实对庄明玘的遭遇有过大致猜测,但没有猜中峰回路转的结尾,也没有想到亲耳听他说出口时会是这样的感觉。沈政宁很少有对自己的决定后悔的时候,但现在他想回到一个小时前,不该答应袁航的,他应该强硬地把庄明玘留在医院,无论用什么办法。   已经烧成一团灰烬的过去还有什么必要再提起?那个杀千刀的凶手怎么有脸攀咬庄明玘?因为疯狗咬人被迫自证清白,轻信了这个逻辑的他真该回医院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被疯狗传染了愚蠢病毒。   哗啦——   冲水声惊断了他的思绪。庄明玘走到洗脸池边,就着刺骨的自来水把自己清理干净,苍白脸色被揉搓出一点血色,神智也重新回归大脑,透过水银镜与背后的沈政宁接上了视线。   “我以为自己能行的,”他嗓音有点哑,语声轻微,带着挣扎过后的疲惫,“以前我跟咨询师讲过这段经历,她每次都会哭,我反而哭不出来,我还以为这是痊愈的表现,没想到是中文和英文不是一个级别的难度。”   母语的代入感还是太强了,轻轻松松就穿透了他经营了十几年的心理防线。   亏得有沈政宁坐镇,及时找借口把他带出来处理情绪,吐过一场后,那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窒息感终于逐渐消散了,犹如再一次死里逃生,而在痛苦之余,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松动了细小的缝隙。   “回去吧。”   “嗯。”   沈政宁纠正道:“我是说回家。”   庄明玘:“……”   “我也是人,表面虽然没哭但其实心脏正在漏风,急需耶稣降下圣光治愈我的心灵创伤。”沈政宁用某种很微妙的混账口吻说,“别管袁航了,我们跑路吧。”   他这么严谨的人也会为了谁打退堂鼓,庄明玘虽然不需要同情,但很喜欢被偏爱的感觉。他终于回过身来正对沈政宁,低眉垂眸轻轻笑了一下,那弧度虽然还有点勉强,眼神里的阴郁却散开了:“不要。”   沈政宁:“嗯?”   到此为止吧,结束掉这令人不快的痛苦回忆。没人会责怪他不够坚强,他可以逃回平静的日常疗伤,用沈政宁的怜惜作镇定剂,反正凶手已经落网,死者不能复生,过分细究当年的真相并没有多大意义,只要让这一切结束就够了。   “政宁,我虽然有过倒霉的时候,但也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些保护我的人,我欠缺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勇气。”庄明玘推着轮椅调转方向,“叶桐生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他的家人放弃了追查真相,又一次抛弃了他,如果不是你和袁航,他会永远沉在那条河的河底。”   事实证明叶桐生在看人这方面没有走过眼,沈政宁的确是值得托付的对象……虽然他还是不懂叶桐生当年为什么会大胆地拉拢马上就要脱离地狱的自己作为帮手。   ——可能就是因为只有他住在三楼,别无选择吧。   当年的局面和眼下境况奇异地重合起来,他的一生总是在经行这样的路口。   “现在轮到我迈出那一步了。”他说,“我至少要保护好他身后的清白。”   沈政宁默然片刻,忽然抬手遮住了眼睛:“啊,好刺眼的光芒……不得了,感觉要被烤化了。”   庄明玘:“……你是妖魔鬼怪吗烤一下就化了?而且为什么silver是耶稣我只能当烤箱啊!”   沈政宁抬眼望天:“想吃千层酥吗,一会儿回去路上顺便买点吧。”   庄明玘:“你不许转移话题!”   袁航看着面色镇定回到询问室的两个人,不知是不是错觉,庄明玘的脸色好像比先前要缓和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那我们接着刚才的往下说,庄先生,你们在中心放火时,确认过曾远诚不在场吗?”   “没有专门确认过,但按照通常规律,他晚上一般是不在中心的。”庄明玘说,“我也是事后被警方叫去询问才知道曾远诚死了。不过他的说法跟你的说法有点区别,他告诉我曾远诚是因为醉酒没有及时发现起火,错过了逃生时机,最终死于烟雾中毒。”   袁航翻开面前案卷:“曾远诚的尸检报告显示其血液中酒精浓度超过百毫升200毫克,警方询问证人后也确认了他当晚参加聚餐,醉酒后打车前往中心。不过案卷上记载中心火灾的起因是燃气爆炸,并没有提及人为纵火,你们在这个案件里完全被抹去了……你知道具体原因吗?”   庄明玘的视线轻轻掠过他左耳的耳机,语气里有轻微的讥诮:“我可以说,但是你……你们不一定愿意听,丑话说在前面,接受不了的话不要倒打一耙说我胡编乱造。”   袁航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因为影响太差了。这个中心经手的病人全是未成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遭受过虐待,而曾远诚的青少年心理矫治项目还是三院重点项目,他过去的论文成果荣誉全部都有问题,事情闹大了,整个兴城的医疗系统都要大地震。”   “反正中心烧成了白地,所有资料物证都烧得一干二净,与其自找麻烦引发动荡,不如一床大被遮掩过去。虽然后面有些家长曾经试图找医院讨说法,但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袁航脸都绿了,顾忌着耳机里的领导,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这、这样啊……”   “你不用觉得不自在,袁警官。”庄明玘少见地说了句公道话,“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风气和现在不能比,我如果不信任警方,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啊,嗯。”袁航再次恳切地瞥了沈政宁一眼,讷讷道,“感谢你的配合。”   “在当时的条件下,叶桐生彻底摧毁中心的计划是解救所有人的唯一方法,换成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不可能保证自己比他做的更周全。”沈政宁接过话头,主动开口说,“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在绝境里救了自己,救了别人,救了无数后来者,说实话我没有这种勇气,更没有苛责他们的勇气,因为能和真正勇敢的人坐在一起,已经是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荣幸了。”   这是刚才被“烤箱”话题遮掩过去的真正回应,庄明玘不由得侧目看向他,代林在耳机里啧了一声:“这嘴,袁航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收场的,学着点。”   询问室的气场正在无声地倒向证人这一侧,沈政宁不疾不徐、一针见血地道:“凶手所谓的‘复仇’乍一听很能唬人,但仔细推敲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一来事发时叶桐生他们还是未成年,二来警方没有追责,曾远诚的死最多算意外事故。既然警方案卷没有记载叶桐生他们的纵火行为,凶手又是从哪里知道叶桐生的事迹的?他既然都知道谁是‘杀父仇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亲爹为什么招人恨?”   “从火灾案发至今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记得邹金亮是三十三岁,对吧?他跟踪叶桐生两星期就敢下手,案发时他是成年人,有充足的行动能力,如果他决心要报仇,为什么不在这十二年里行动?”   “说到底,邹金亮谋害叶桐生究竟是不是为了报仇,这一点值得商榷,他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人设,可能是为了掩饰真正的动机。” 第47章 梧桐   不知道哪句话点醒了袁航,他忽然抓过手边文件夹,从里面翻出一张A4纸给庄明玘看:“你说的那个叫‘陈小蝶’的女孩,是不是这个人?”   沈政宁瞥了一眼,隐约觉得图中女性有点面善,庄明玘却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她。”   “既然陈小蝶参与了叶桐生的计划,按理说她也是邹金亮的‘复仇对象’。”袁航皱着眉嘀咕道,“那就怪了……这个陈小蝶就是叶桐生遇害当晚、借他的伞和他一起离开公园的证人。邹金亮既然跟踪了叶桐生,不可能没看见她,他为什么放过了陈小蝶?”   “咳咳。”   沈政宁做作地清了下嗓子,在桌子底下朝袁航勾手,理直气壮地暗示他给点参考资料。袁航发出被狗毛呛住的咳嗽声,疯狂朝斜上方使眼色,示意他这点小动作在摄像头下根本无所遁形,别在领导耐心边缘试探。   代林被此起彼伏的“咳咳”烦得差点犯了咽炎,忍无可忍地在耳机里咳了两声:“别在这对山歌了,能不能有点正事!”   袁航“嘶”地偏了下头,像在班主任课上传纸条一样鬼鬼祟祟地把文件夹从桌子底下塞给沈政宁,没话找话地随口道:“我看再让人顺便查一下那个孟梦吧,你知道她现在……”   “没必要。”   庄明玘几乎是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之冷淡让沈政宁都抬了下眉梢,袁航倒是不以为忤,只是疑惑地问:“为什么?”   “孟梦已经去世了。”庄明玘轻声回答他,“就在今年七月,是自杀。”   “所以没必要了。”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闪电从天而降,当空劈中所有人,空气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我按照时间顺序继续说吧。”   在凝重如水泥灌顶的气氛里,庄明玘的镇定莫名起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反效果:“中心倒闭后,被送进去治疗的孩子由各自家长领回,但有些人,比如叶桐生,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想再回到火坑里。那时家里决定安排我出国休养,在离开之前,我托一位信得过的代理人帮忙设立了一个捐助项目,为脱离家庭、独立生活有困难的受害者提供短期资助。”   “这个项目的实际工作成果比初期设想的要细致得多,我的代理人为受害者建立了援助档案,持续关注他们的生活动态,除了资金支持外还帮忙联系提供心理疏导,并且定期向我反馈结果。”   “但很遗憾,就我收到的报告来看,几乎所有人都留下严重创伤,有自杀成功的,有多次尝试轻生的,从那座牢笼里逃出来的人,有很多并没有走到阳光下。”   “今年八月,叶桐生通过电子邮件与我取得了联系,我们在伦敦相约见面。他和孟梦通过资助得以脱离原生家庭独立生活,和代理人一直保持着友好联系,从她那里推测出了我的身份,因为怕打扰我,一直以来并没有尝试联系。”   “直到孟梦去世,他自己受到了很大打击,也对我的状态产生了某些担忧。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主动出现在我面前。这些年他在国内,或多或少会关注到当年同伴的情况,眼睁睁看着有共同遭遇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再强悍的心脏也难免会产生动摇。”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而不可理喻。他们之间谈不上多少友情,充其量是在地狱里结成的短暂同盟,因为彼此都知道看见对方就会伴随着梦魇,所以谨慎地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直到多年后被世事如潮推至天各一方,却从同伴的命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才发现他们原来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袁航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问:“叶桐生有没有提到过孟梦的自杀有异常或者不对劲的地方?”   庄明玘摇头道:“她是在家里服药轻生,应该和邹金亮没关系,是出于个人意志。”   “叶桐生说她在亲笔遗书里留下最后一句话是‘世界不会变好,庄生梦蝶的梦醒了’。”   业火烧尽了让她生不如死的牢笼,可是没有烧穿她的噩梦,她只能撕裂自己,去寻找那个出口。   似乎有某个念头在脑海里一掠而过,但是那一丝异样实在太细微,沈政宁没有立刻抓到不对劲。他低头翻阅着邹金亮的个人档案,只有三页纸,下面是袁航刚才随手夹进去的陈小蝶的照片和资料,目光在“陈椿”两个字上停了一停。   他翻回邹金亮的档案,盯着工作经历里“兴城市思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那一条,忽然出声问:“电脑联网了吗?帮我查一下这个思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袁航按着耳机侧头说“稍等”,片刻后同事敲门送进来一台笔记本电脑,袁航按他说的上网搜了这家公司,结果寥寥,天〇查显示公司经营范围是教育咨询,小初高教育辅导和职业技能培训,经营状态为“已注销”。   “今年8月底注销的,”沈政宁轻轻点着桌面,“查一下法人的关联公司。”   法人赵顺名下控股的数家公司都是“XX励志教育”同类型公司,注册地址分布在兴城市各处,但实际经营地址通过地图定位后,却出奇一致地落在了H省兴城市岳北县安和村振英职业技术学院。   袁航再一搜“兴城市振英职业技术学院”,这回的结果终于走上正轨,虽然许多原始链接已经被屏蔽,但网上依然流传着大量控诉曝光的图文——那是一所以打着职业学校旗号,以“矫治不良行为及心理问题”为名目,专门收治叛逆青少年的特殊学校。   这所学校曾经几度搬迁、反复改头换面重新开张,注册了数个不同公司对外招生,借用多重套壳规避处罚。今年七月,由于被大量学员联名举报,引发社会舆论广泛关注,学校在接受地方机构联合检查后关停,教职员和学生都被遣散,用以招生的公司也随之注销。   袁航看到这里,终于情难自禁地爆了声粗。   如果庄明玘没有吐露前情,如果他们不知道曾远诚曾犯下过何等恶行,这一幕不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冲击力,画皮在观众眼前霍然掀开,深藏其中的恶鬼犹自朝他们露出虚情假意的微笑。   太荒唐了。   邹金亮和曾远诚真是亲父子,骨子里就刻着反人类的基因,他居然还有脸自称报仇,庄明玘简直要不合时宜地冷笑出声——就是这么个恶心东西,就是这么荒谬的情节,就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命运……害死了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叶桐生。   你说要耐心地忍受痛苦,可这痛苦竟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善良的人被雨打风吹去,作恶的人依旧横行于法外,还要我如何坚持下去,还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呢?   逐渐模糊的视线被旁边的人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沈政宁手边实在是没什么能安慰庄明玘的东西,于是将右手反背过去,搭在他的椅子扶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庄明玘无处可去的目光惶然地落在他手背上,盯着他的手指发怔。   沈政宁的手筋骨分明,修长而有力,没有多余的赘肉,但也不显得瘦骨嶙峋,就是这两天一直在打点滴,血管针孔周围一片泛青,有点影响美观。   那片略显扎眼的针孔忽然提醒了庄明玘,他本来会和叶桐生遭遇同样的袭击,被那丧心病狂的父子俩轮流伤害,幸运的话躺上几个月,不幸的话也许会留下伴随终生的残疾,甚至撞上最小概率、就这么死掉也不是没可能。   但沈政宁替他挡了刀,silver赶走了凶手,在厄运降临的那个瞬间,他们俩合力把他推出了那条荒诞的命运线——   不,或许还可以追溯到更早,在下着雨的路边,没有伞的他被沈政宁捡走;又或者是数年前,在下着雨的伦敦街巷,他捡走了流浪的silver。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信邪的大侦探和勇敢的萨摩耶围在他身边,一根根掰开了命运卡在他咽喉上的手指。   “最早转发受害人求救信息、发动网络舆论关注特训学校事件的博主叫‘锦瑟’,从6月10日开始,她被封了几次号,转战好几个平台,遭受大量的骚扰威胁,依然坚持替受害者发声,最终逼迫这所学校遣散关停。”沈政宁点进一片空白的个人简介页面,“也许你们需要去查一下这个‘锦瑟’是谁,”   “好的,这就查。”袁航已经初步掌握了他的行为模式,因此态度积极、十分配合,甚至虚心请教:“你能不能别跳步骤,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一个一个来吧,先说‘锦瑟’。”沈政宁说,“李商隐的诗,‘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不用我多解释了,重点是他们四个人的名字,庄明玘、叶桐生、孟梦、陈小蝶,各取一个字,就是孟梦遗书里提到‘庄生梦蝶’。”   袁航:“我去,这也行……”   沈政宁回眼望向默然不语的庄明玘:“如果那个博主确实是你认识的人,‘锦瑟’这个名字也许是一种纪念……”   “纪念你们曾经亲手打破囚笼的勇气,然后带着这份勇气继续向其他囚笼发起冲撞,向那些和你们当年一样深陷地狱、求助无门的人伸出援手。”   沉静的眸光如有实质落在发梢,像谁的手轻轻抚过面颊:“就像你的匿名捐赠,他们也在默默地做一些事……像玫瑰一样的、仁慈而无私的事。”   后半句话袁航似懂非懂,旁听的代林也一头雾水,只有庄明玘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类的一切首先是为了生存需要,但玫瑰的颜色和香气却是生命的点缀,而非它生存的必须条件……“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   沈政宁没有解释,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点猜测,关于邹金亮的动机。叶桐生六月回老家兴城,正好是振英学校事件酝酿爆发前期,七月孟梦去世,叶桐生和孟梦的联系应该比较密切,受到了很大打击,因此去看了心理医生,确诊抑郁,八月他前往英国见庄明玘,振英学校彻底关停,九月叶桐生被邹金亮杀害。”   “捋清时间线后,叶桐生的某些行为举动就有了解释。邹金亮与振英学校利益相关,而‘锦瑟’背后则是当年的受害者,二者注定敌对到底,绝无缓和妥协的余地。叶桐生参与了对振英学校的检举,手中可能掌握着证据,所以邹金亮对他的杀意不仅仅是为父复仇,更多的应该是出于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报复心理。”   “还有最后一点,关于邹金亮为什么没有对陈小蝶、也就是陈椿女士下手。”   “这个大部分都是我的猜测:邹金亮虽然知道都有谁参与了当年的纵火,但陈小蝶改了名字、离开了兴城,等邹金亮想找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她了;而在中秋节那天晚上,邹金亮跟踪叶桐生到新柳公园,也见到了陈小蝶,但他并不认识陈小蝶,而巧合的是出于默契,叶桐生和陈小蝶彼此装作不认识,反而阴差阳错地帮她躲过了这一劫。”   “……”   庄明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抬手掩住了眼睛。   那年血一般的夕照里,伤痕累累的少年抬起野兽一样的黑眼睛,告诉他“失败了也没关系,只要笼子还在,我就会战斗到底。”   他也确实将这句话贯彻始终,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保护住了陪他一起点燃地狱的火种。   作者有话要说:   *柯南道尔《海军协定》 第48章 前情 第四十八章   从公安局出来时已经天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灯在冷峭的夜风里昏黄地亮着,迈巴赫停在街边,暖风和甜丝丝的烘焙气味在车里弥散开来。   沈政宁和庄明玘各自捏着一块白巧克力杏仁千层酥,车内隔音非常好,酥皮碎裂的细微动静像是给窗外北风撕扯枯枝残叶的情景配音。   没有人说话,那些同情的安慰、洞彻的推理、看似深刻实则懂的都懂的大道理……比起苍白贫瘠的语言,高糖高油的小点心好歹真的能提供热量和糖分,暂时驱赶走萦绕在精神上的苦涩寒意。   虽然离案件收尾还早,警方对邹金亮的审讯只是刚开了个头,后面还有漫长的拉锯,但无论是沈政宁还是庄明玘都有种“啊,结束了”的感觉——   “等一下,”沈政宁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抽出两张湿巾擦手,“我就说我好像忘了点什么……没来及问袁航邹金亮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杀人犯的心理跟正常人不一样,何况是邹金亮这种祖传的反人类。”庄明玘对他的行凶动机倒不是很执着,他早就明白了人的恶意毫无来由,试图理解逞凶者的脑回路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迷茫,“也许只是偶然刷微博看到我的名字,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怕我报复他所以先下手为强。”   “嗯,这么想也能说得过去,”沈政宁摸着下巴思忖,他毕竟有伤在身,这一下午劳神得厉害,脸色至少白了一个度,但思考的惯性仍在,脑子还是停不下来:“邹金亮已经被‘锦瑟’打击得损失惨重,铤而走险才解决了叶桐生,没过多久高启辉被捕,你又在这时高调冒头,引起了他的恐慌和警惕。”   “你和叶桐生涉及的两个案件有非常明显的区别,邹金亮杀害叶桐生是有计划的预谋行凶,而在公园袭击你则明显是激情杀人,说明他已经放弃后路、不管不顾了。但通常来说底线极低的人心理阈值相对会更高,你的出现对他来说有那么大刺激吗?”   庄明玘不想他再费神,也不想在警局之外还要思考这些讨厌的事,干脆地道:“别想了,等袁航审完你直接去问他,揣摩杀人犯的扭曲心理干什么。”   他专注开车时的侧脸相当冷淡,毫无亲和力,但非常赏心悦目。沈政宁灵机一动,头上灯泡“叮”地亮起:“我明白了。凶手自以为铲除了最大的威胁,暗中筹划着东山再起,结果不小心在网上刷到了你的新闻,年轻漂亮就算了,还那么事业有成,对比他一败涂地的垃圾人生,确实很刺痛人啊,于是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家伙就来找你报仇了。”   庄明玘:“……”   他眼珠微转,意味不明地瞄了沈政宁一眼,冷不丁开口问他:“那时在公园等救护车来,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嗯?什么意思?”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思路成功问懵了沈政宁,“你在说哪里的城门楼子?”   庄明玘淡淡地翻旧账:“你不让我哭,说不能拍下来很浪费那句话。”   沈政宁:“……”   “你刚刚说了‘漂亮’,对吧?”庄明玘薄唇开合,咬字犹如磨刀,“我虽然在国外待了很多年,但好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印象里这个词似乎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你说呢,大侦探?”   大侦探被当场抓包,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仔细想想,他经常被庄明玘随便一抬眼一回眸杀到,但好像确实没有当面称赞过他的容貌,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长得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情有可原,像silver那样十全十美的有一只就别再奢求更多了。   “是你的版本落后了,”他狡辩道,“现在网上说的漂亮英俊美丽都是一个意思,最高赞美是你可以去当童模,不信你去小〇书查,真的。”   庄明玘发出一声能缓解全球变暖的冷笑,显然已经是右滑上当的老用户了。   “不想面对某些现实,于是勉强自己把所有痛苦都咽下去,装得像没事猫一样,其实消化又消化不了,只能堵在心里,非得等某天终于受不了时才肯吐出来……”沈政宁倚着宽敞的座椅靠背,眼皮半垂,悠悠地说,“你这个习惯、或者说习性,真的不能怪我总是怀疑你的种族血统啊。”   试图转移话题但大失败的庄明玘:“谢谢你委婉的比喻,但你都已经说出那个字了吧。”   沈政宁:“看,还在跑题。”   当这份敏锐调转枪/口对准自己时,确实蛮让人头痛的。庄明玘在心里飞快权衡了一下,感觉装个可怜可以糊弄过去,但坦然直言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不带任何目的性、对心理医生以外的人剖析自己,这种事对三个月前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三个月之后的他已经被猫塑得没了脾气,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地心想,既然是猫那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沈政宁会在下面接着他。   卸下秘密后松动的那条缝隙隐约地闪着光,引诱着他看向黑暗之外。   “我不是故意的……嗯,也不对,确切地说应该算是一种、习惯?”庄明玘还不太熟悉这种自我剖析,有点磕磕绊绊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只能接受,要不然怎么办,总不能把方向盘一扔开始嚎啕大哭吧。”   “负面情绪也是情绪,要珍惜自己的情绪,倾诉和发泄都是是正常的舒缓方式。”沈政宁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你的心理医生有没有提醒过你,你的思维方式被过去的事影响了——这种‘除了我自己,谁都不能信,谁也靠不住’的心态。”   “我知道,经历过那种事的人多少都有一点。毕竟是被亲人送进去的,连血缘这座墙都塌了,还能依靠谁呢。”庄明玘说,“况且集中营也不讲人道主义,哭闹求饶都没用,找人念叨也没用,大家都是一样的惨,除了给人添堵外毫无作用。”   “出来了也是一样,我一提到那些事,所有人的脸同时往下掉,好像走到哪儿都在参加自己的葬礼,那种气氛变化只要经历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想说话了。”   说出口的话没有回应,伸出去的手没人握住,创伤和二次伤害彻底摧毁了他的安全感,所以他变得守口如瓶、从不倾诉,遇到负面情绪就把它们囫囵塞进瓶子里,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美其名曰“接受现实”。   “这趟还真是不白来啊。”沈政宁没来由地感叹道,“我知道了你那么多秘密,现在算是在你的城墙里了吗?”   其实你就是城墙。庄明玘在心里无声地纠正他,迈巴赫丝滑地停进车位里,他点头应道:“嗯,算。”   沈政宁扶着车门下车,吸着冷风坐回轮椅上:“那我可以点菜吗?”   庄明玘推着他往住院大楼走:“你是不是跳步骤了,一般人会在这时候直接提要求吗?不是应该先说点暖心的、富有哲理的话安慰我一下吗?比如‘我会好好听你诉苦’之类的。”   “我这不是正在听吗,”沈政宁理直气壮地指使他,“我要点‘前情提要’,被你略过的那个,快点。”   庄明玘:“……你现在又不怕二次伤害了?”   沈政宁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自我折磨,不如说出来连我也一起折磨。”   风里传来模糊的轻笑,被玻璃门关在漆黑冬夜里。   楼内的暖风和灯光很快驱散了一身寒气,病房里温暖如春,沈政宁勉强了大半天的腰终于得以解放,换了衣服躺在病床上懒散地催促:“当当当,庄总,组织好发言了吗,可以开始了吗?”   “你那个秘书语气是怎么回事,”庄明玘无语地在床边坐下,“不要对睡前故事有太高期待,也有可能听了就失眠,别怪我没提醒你。”   沈政宁严阵以待,眼睛瞪得像铜铃:“请讲。”   “嗯……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庄明玘摩挲下巴,“我出生的时候还是计划生育时代,按理说应该是家里的独生子,但我爸比较封建,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家业一定得传承下去,一个孩子不够保险,就在外面找人,偷偷养了几个私生子。”   沈政宁:“呃……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康熙王朝》?九子夺嫡?”   “没有那么多,只有三个,”庄明玘竟然还老实地解释了一下,“十六岁那年,我妈妈离婚去了美国,我留在我爸身边,他觉得家里不能没有女主人,就和我弟弟、他的第二个孩子的妈妈结了婚。”   “我的弟弟叫庄天珩,只比我小一岁,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那时高中有个男同学,算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半公开同性恋,他私下尝试过向我表白,被我拒绝了,但这件事不知怎么在学校传开了,庄天珩知道后回去告诉了他妈妈。   “我这位继母是个狠角色,她觉得庄天珩才应该继承家业,想借这个机会让我爸怀疑我的性取向,毕竟他的思想观念不是一般的封建,如果大儿子是疑似同性恋,那他为了家业传承考虑,说不定会把大部分家产都给能生孙子的二儿子。”   “她先是谎称老师联系家长,把这件事的风吹到了我爸耳朵里,然后又在我房间里藏了几本成人漫画,专挑我爸在家的时候让家政从床底下清扫出来。我爸差点气成高血压,等我放学后他就拿着那些漫画来质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我说我是。”   沈政宁:“……”   庄明玘勾着唇角,笑意狡黠却并不苦涩:“很难理解吧?因为一时赌气作死,把自己坑进了集中营。”   “说实话,做法不算明智,但很好理解。”沈政宁叹了口气,“因为你一直都是这种不低头的人。”   “有些人不理解,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理解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悠闲地熬煮糖浆)(搅拌搅拌)(发现马上到八点了)(疯狂地搅拌出火星子) 第49章 毛球   这话听起来像是无条件的袒护,但那真的是随便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答案:这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专门膈应人的试探挑拨、毛刺一样的反复中伤,庄明玘已经忍受得足够多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低头忍让,直到积毁销骨;要么干脆一脚踢爆积怨,彻底撕开这副虚情假意的面纱。   但凡他爸对庄明玘有一点点最基本的了解和信任,事情都不会演变到后来那个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把孩子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私生子只比婚生子小一岁的人,指望他的“父爱”还不如相信秦始皇复活。   “你说的对,我那时候的确太冲动了,没考虑太多后果。”庄明玘嘴上谦虚,实则被他顺毛顺得眼角微弯,“心想着反正他已经对我失望了,无论怎么辩解他也不会相信,再说躲得过这一次躲不过一辈子,索性就说真话吧。”   “就算是真话也没什么可失望的。”沈政宁淡然地说出了真正的无脑护犊子发言,“你爸才是真的有毛病,他应该去治一下。”   庄明玘仅有的一点孝顺是没有出言附和他,只是抿唇克制笑意,继续说:“我爸知道中心出事,最先做的是打点关系,联系人把这事压下去,生怕传出丑闻给庄家抹黑。我妈回国后带人上门去找他要说法,都没怎么威胁,只说要去他公司门口拉横幅,他就飞快地妥协了,被我妈押着提前分割了一部分财产给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有点难以为继,沈政宁适时地提问:“后来呢,你为什么去了英国,没跟你妈妈一起去美国?”   庄明玘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因为她曾试着拥抱安慰我,但是她碰到我的时候,我推开她吐了。”   即便是至亲的触碰,也会引发他不分敌我的强烈应激,就像医院下达的绝症诊断,最惨烈的后果终于露出了它的险恶面目——所谓维系彼此的纽带、温暖疗愈的灵药、被无数语句描摹过的万能的“爱”,对他失去了作用。   “在那种情况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妈早就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我也很快就要成年了,不必离开了我爸,又非得去绑住她。”   “其实我妈本来是打算逼我爸带着后妈和他的宝贝儿子给我低头认错的,还没想走到财产分割这一步上,但发现我的应激症状之后,她的策略就变成了尽可能多地争取物质保障。”庄明玘说,“所谓的家族团结、血缘亲情对我来说都靠不住。她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注定得不到爱,那就富有地活下去,就算是被人群流放孤岛,也要在孤岛上称王’。”   “钱买不到爱,但能买到爱以外的所有东西,能免除大部分痛苦”,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果断决定分割财产、断绝孩子与生父关系的魄力。因为在鼓吹家族亲缘之风盛行的时代与地域,在家庭关系上“和稀泥”是一种传统美德,亲缘可以凌驾于道德和法律之上,而“谈钱伤感情”则是最大的不道德。庄明玘的母亲选择一刀两断,就必然要承受大量来自道德高地上的唾沫星子。   “幸亏你随了你妈,”沈政宁心有余悸地唏嘘,“我就说你爸那个品格,怎么可能基因突变生出你这样的小孩。”   “……重点偏得太远了吧,”庄明玘哭笑不得,“我是想说我过得没有那么惨,虽然是有些小问题,但生活质量起码比大多数人强,不用太担心我。”   他已经不担心了。   沈政宁一开始觉得庄明玘是个阴晴不定、一碰就扎手、社会化程度约等于无的海胆猫;然而今天他终于意识到庄明玘哪怕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摧折,仍然长成了一个正直而勇敢的人,骨子里自有他的坚持和骄傲——他也许冰凉剔透、带着陈旧的伤痕,但绝不脆弱。   “嗯,只是一些毛茸茸的小问题。”沈政宁眯着眼打了个呵欠,随意地说,“那么先来解决一个认知问题。”   庄明玘疑道:“什么?”   “小猫吐毛时,在乎它的人不会嫌弃它弄脏了地板。”沈政宁可能是真的困了,语调也是懒懒散散的,“你的人生很长,以后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不要为了那些眼里只有地板的人委屈自己……等一下,这话在病床上说好奇怪啊,怎么感觉我唔唔——!”   庄明玘甚至没来得及动容,一把扯起被子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话,太不吉利了!”   本来没事的沈政宁险些被他打包送走,疯狂眨眼示意投降。   “呼……你是不是就只会这一招,小小年纪还挺迷信。”他顶着庄明玘的阴暗凝视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这样吧,反正养伤期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做一个‘说出来就好多了’打卡计划,简称‘吐毛球大作战’——”   庄明玘:“……”   怎么概括出来的?谁答应你了?有些人贼心不死演都不演了,甚至直接舞到他脸上来了!   “每天说一件让你觉得‘消化不了’的事,什么都可以,”沈政宁抖抖被子,让它重新变得蓬松起来,舒服地给自己盖好,“我会好好听着的。”   虽说通情达理的饲主不会因吐毛而迁怒猫咪,但“只要肯吐毛吐我手上也行”,溺爱到这种程度的也是少见,这么下去以后遇到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和他相比,跟了后来的谁不都是在委屈自己吗?   温暖明亮的顶光洒在他乌黑的头发和低垂眼睫上,连片时静默也显得如此温柔,庄明玘轻声答应道:“好。”   吐毛球大作战第一天。   庄明玘:“很难释怀的事啊……我以前很讨厌我的名字,这个算吗?‘明玘’是我爸起的,专门找了个生僻字,据说是寄予厚望,但因为这个名字,我在他眼里就不是人了,只是一块他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的破石头。他教育我时最喜欢用的一句话是‘玉不琢不成器’,但按照他那个琢法,感觉最后可能只剩骨头渣子……”   “你爸是不是有玉玉症,说真的,带他去看看吧。”沈政宁以头痛的姿势捂着半张脸,“我记得你说你弟弟叫庄天珩,他没有被你爸雕琢过吗?”   “他是违反政策生下来的二胎,按照后妈的说法,‘天珩’这个名字是指上天赐给庄家的宝物。”庄明玘嘴角微微下撇,嘴上还算客气,表情却一目了然,“我和庄天珩相处的时间不太多,关系也很虚假,不过他很会顺着老庄总的心意做事,而且还有他妈妈在旁边吹风。虽然真的很像清宫剧,不过我觉得我爸还挺吃他们母子那一套的。”   “比如上回我爸生病,庄天珩明明非常不希望我出现,以免我爸忽然良心发现打算分我点什么,但他也知道这种手术不至于走到那一步,所以特意挑我爸能听见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如果还有良心的话就回去看看。”   庄明玘悠悠地叹道:“他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了,这次手术不算什么,等他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的那一天,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沈政宁:“你觉得他可怜吗?”   “还好吧,轮不到我可怜他,他毕竟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几十年呢。人家母子俩忍辱负重围着这个老封建打转,毅力可嘉,也该到收获的季节了。”庄明玘迟疑了一下,“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没有经历过集中营,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是什么感觉。”   沈政宁捕捉到关键词,眼前一亮,跃跃欲试:“要不要……”   庄明玘一瞥他那微妙的笑意就知道这人又在酝酿坏水,斩钉截铁地道:“不要!”   吐毛球大作战第二天。   “袁航那边还没有新消息吗?”庄明玘推着沈政宁去医院自带的温室花园散心,“今天说什么呢……还是说叶桐生吧,关于他的事,其实我了解得并不多,有些甚至是在他去世后才知道的。”   “他说经历过风吹雨打的人并不注定要迎来悲惨结局,他活得比谁都努力,比谁都珍惜自己的生活,为什么偏偏得到了最差的结局。”   “那么好的人也不能幸免,”他望向玻璃顶棚下早开的玉兰花,怅然地自语,“这么一想确实很幻灭,我又能幸存到什么时候呢?”   “人生就是不知道公交车和意外哪个先来,我们都会迎来结局,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你说过的,他不需要别人为他流眼泪,不论是被他保护的人,还是他的曾经的战友。”沈政宁也抬头看向那棵繁茂的花树,“那句话是他给你留下了暗号,所以你得用一生去证明,迎着过去和未来的风雨,与自己不断周旋战斗,直到走向那个结局。”   吐毛球大作战第三天。   “感觉烦恼都倾诉得差不多了,”庄明玘认认真真地思索,“要说实在难以接受的,一碰就应激这个算吧,但也没什么解决办法,说不定哪天忽然失忆了就好了?但失忆了好像更麻烦啊,一定要二选一吗?我不想忘了你……和silver,算了,还是继续应激好了。”   沈政宁:“先森,你刚刚那个停顿很可疑哦?”   ……   吐毛球大作战第不知道多少天。   伤势痊愈、顺利拆线的沈政宁快乐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院,而在病房一角,庄明玘已然凝固成了一尊《思想者》。   “哈哈,想不出来了吗?”沈政宁刚想说想不出来就别挤牙膏了,话还没出口,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他一看是袁航的电话,随手上划接了起来。   然而被他这么一激,庄明玘那没用的好胜心忽然发作起来,他四下逡巡,目光倏地凝住,将手高高举到沈政宁眼前:“你看我手上长了个倒刺!”   沈政宁:“……”   电话那头的袁航:“还愣着干嘛,快给少爷叫救护车啊!” 第50章 落定   两个混账的笑声在电话里此起彼伏,笑了足足五分钟,袁航才假惺惺地关怀:“哎呀,少爷没事吧?”   沈政宁举着手机凑近沙发角落陷入自闭的庄明玘,以央视连线前方记者的语气字正腔圆地播报:“目前当事人情绪比较稳定,暂时没有挠人哈气炸毛的迹象……哦,他拿出了手机,是在做什么呢?新建联系人分组,把你拉进去了。”   袁航:“什么分组?”   沈政宁:“死亡笔记。”   “……”   袁航虚弱地说:“那什么,我往后稍稍,你让他把那谁放第一个吧。”   “那谁?”   “邹金亮。”   袁航手里捏着一沓报告单,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向他报告这个消息:“你之前不是问我他受什么刺激了吗?我们找到了邹金亮十一月在医院做的检查报告。   正在记笔记的庄明玘悄悄抬头,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宣判。   “他应该已经……没救了。”   数日前,审讯室内。   邹金亮在被拘留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之前袁航还以为他和大多数罪犯一样,因为罪行败露所以心理受到极大折磨,再加上监狱饮食清淡,所以瘦身效果格外明显,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真正的缘由。   “你为什么要杀叶桐生和庄明玘?”   邹金亮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厌倦似地答道:“因为他们害死了我爸,儿子为老子报仇,天经地义。”   “你父亲曾远诚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被问过很多重复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似乎有点不一样的意味,邹金亮眨了下眼,态度警觉起来,含糊地答:“医生。”   “哪方面的?”   “精神科。”   “具体一点,治什么的?”   “不知道。”   “你对曾远诚的治疗内容、手段方法全都不知情吗?”   “……”   “案卷记载你父亲死于火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你从哪里听说是叶桐生和庄明玘杀害了你父亲?”   “发生火灾之后,我回老家办丧事,一个有点关系的亲戚私下里跟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有些人不想闹大,所以包庇了那几个纵火的未成年。但我们家就是普通家庭,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耗不起,没办法。”   “17年我跟当年办过案的警察一起喝酒,因为我爸去世后我改了我妈的姓,他不知道我是曾远诚的儿子,随口闲聊提到以前那个案子,他就说中心失火根本不是燃气爆炸,他听了那几个小崽子的口供,就是医院里的病人故意纵火。领头的是叶桐生,还有庄明玘和两个小女孩帮忙。庄家是兴城有名的富豪,当年那事就是庄明玘他爸找人压下去的。”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些未成年为什么要纵火?”   邹金亮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冷然一哂:“还能为什么,叛逆呗。”   “你们找庄明玘问过话了吧?他怎么说的?是不是说我爸虐待他了?”他仿佛跃跃欲试地准备揭露一个惊天秘密,不无自得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他装得人模狗样就是正常人啦?他告没告诉过你他有病——他是同性恋,脑子不正常,要不然怎么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跟他一起放火的那些人,叶桐生、陈小蝶、孟梦,全都是精神病,你明白吗,因为他们都是精神病加未成年,所以他们杀人放火不用负责。”   袁航不为所动,也不接他的话,冷静地问:“所以你知道曾远诚和他的心理干预中心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在救他们。”邹金亮说,“是他们恩将仇报,死了活该。”   “我第一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没回答;刚才那是第二遍,其实你只要回答是或否就行了,但你非要为曾远诚解释,为什么?”袁航说,“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他做的事不光彩,说出来会被人唾弃,说‘死了活该’,对吧?”   “……哈!”邹金亮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我知道了,你果然跟他是一伙的,姓庄的用多少钱砸你了?还是说——”他用不怀好意的露骨的目光上下扫视袁航,“你跟他也有点……那方面的关系?”   监听中的代林:“噗——咳咳!”   袁航俨然已被这过于荒唐的栽赃攻击得四大皆空,心平气和地说:“首先同性恋不是精神病;其次如果我有非法交易请让纪/委来带走我;最后庄明玘没有精神病,倒是你这个脑回路全长在下半身的毛病应该去看一看,是不是出生后家里人没分清大头小头啊?”   邹金亮:“……”   代林在耳机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低声呵斥:“你说话注意点!纪/委盯着呢!”   袁航盯着邹金亮的眼睛,那灼灼的逼视目光毫无回避之意,坦荡得像是能一眼望穿他的灵魂:“你和别人合伙开办振英职业技术学院,号称能戒治网瘾、矫正叛逆青少年,实则对未成年学员实施体罚虐待、非法拘禁。这所学校在被互联网博主‘锦瑟’曝光后陷入倒闭危机,为了打击报复,你调查了‘锦瑟’信息,发现这个账号由孟梦和叶桐生共同持有,而这两人恰好曾经是反抗你父亲的受害者。孟梦在遭受骚扰后不堪重负自杀,但叶桐生还在坚持举报振英学院,你害怕和你父亲落到一个下场,所以来到盛安杀害了叶桐生,并且伪造现场误导警方他是跳河轻生,我说的没错吧?”   “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你自己干了什么事,根本就没有什么为父报仇,你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盖你的真正动机而已。”   “警方已经掌握了前因后果,以及你犯罪的确凿证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承认啊,我从来没否认我杀了叶桐生,我丑恶,我卑鄙,叶桐生高尚,还善良,愿意救那些自己爹妈都不稀罕的破烂,但那又怎么样?他最后不还是死我手里了吗?”   邹金亮咧嘴笑了起来,目光中的恨意像是淬了毒,随时要扑上来撕咬他:“警察同志,你挺有能耐,你查到的东西真多,但是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袁航挑了下眉,将一份纸质报告抖到他面前:“你说的是这个吗?”   邹金亮倏然撇开视线,仿佛有人照着他脸劈手扇了一记脆响的耳光。   “你杀了叶桐生以后,还以为自己能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但是仅仅一个月之后,你就查出了胰腺癌。”袁航说,“传说中的癌症之王,不干预的话活不过四个月,就算积极治疗,生存率也非常低。”   “闭嘴……”   “你前脚刚确诊了癌症,后脚就在网上看到了有关庄明玘的信息,绝望之下被嫉妒冲昏了头,决定拉上他一起死。”   “可是庄明玘没有死,甚至都没擦破一块皮,你却把自己送到了警方面前。”   “闭嘴——你他妈闭嘴!给我闭嘴!”   手铐因为他突然的挣动发出稀里哗啦的的撞击脆响,倘若在以前,在用高墙铁网筑起的虚幻王国里,他会尽情地朝没有还手之力的学生发泄怒火,然而现在他除了扯着脖子涨红了脸之外,甚至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他那肮脏的权力在这里不值一提,在死亡面前也是一样。   袁航朝他露出标准的微信黄豆微笑,满脸写着怜悯了然:“难怪你不把叶桐生放在眼里,不在意自己的罪行,唯独恨庄明玘恨得真情实感——”   “人家的时间还有很长,可你生命的倒计时马上就要走到头了。”   “凭什么?”   砰!   “凭什么?”   砰!   消瘦得犹如骷髅挂皮的男人一下一下踢向固定在地上的铁制椅子腿,撞出越来越大的声响,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几近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凭什么精神病能过得那么好?凭什么我就得死?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这些阻挠我的人不能都死绝了?”   砰!   “这就是案件的全部真相。”   就像用5KB/s的速度下载完了1GB的文件,袁航的声音有种饱经折磨后的脱力感:“他杀害叶桐生是为了报复,试图伤害庄明玘是诊断绝症后出于嫉妒心理激情犯罪,到头来并没有什么苦衷,凶手就是纯粹的恶毒自私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沈政宁说,“如果现实像推理小说一样,总是善良的人为求自保迫不得已犯下杀人罪行,那就是社会的问题了。现在凶手认罪伏法,坏人只是单纯的坏人,说明警察同志的工作做得很到位啊。”   袁航笑了起来:“你这手打圆场的本事够吃一辈子了,自己的功劳一个字都不提,我要是拎不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估计都要被你吹飘了。”   “现在飘还有点早,”沈政宁也笑,“你再等等,等结案了少爷给你送锦旗。”   袁航笑容光速消失,战战兢兢地问:“是那种抖开后会露出一把匕首的锦旗吗?”   庄明玘在听筒旁阴恻恻地磨牙:“我要送他一封举报信——”   “他记仇了!”袁航惨叫,“你看他果然记仇了!”   “哈哈,怎么会呢,”沈政宁安详地睁眼说瞎话:“你听岔了,是感谢信。”随即赶在猫狗大战一触即发前,手速飞快地挂掉了电话。   庄明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不甘心吗?”沈政宁问,“觉得这个结局太便宜他了?”   吐毛球训练效果还是挺显著的,他的情绪似乎比以前要轻快一些,庄明玘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没有,反正最后上了法庭估计也不会判他死刑,恶人自有天收,让大自然消灭他挺好的,很合理。”   就算邹金亮认罪悔罪,再恳切的道歉叶桐生也听不到了,还活着的人里没有谁有资格替死者谅解,所以有什么话都去地底下说吧。   “好,这下所有不顺心的事都结束了。”沈政宁将手机揣进口袋,起身宣布道:“走了,出院回家!”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照进住院部走廊。庄明玘拎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一格一格走过地上明亮斑驳的色块,恍惚间像是那年从浓烟火光交织的漆黑长廊中狂奔而过,将痛苦与梦魇都远远地甩在身后,顶着疾风,冒着冷雨,直到光阴流转至尽头,定格于眼前那道笔直挺拔的稳定背影。   往事如飞灰散入无尽天光,尘埃落定的悠悠余响里,庄明玘在这个瞬间忽然明悟: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说不出声却又想要倾吐的奇异感觉,原来并不是什么难以消化的坏情绪——   而是他怦然不止的心啊。 第51章 改变   邹金亮的案件移送检察院之后,沈政宁和庄明玘专程去公安局给刑侦队送了锦旗。等众人喜气洋洋地在楼道里拍完合照,袁航送走各位领导,立刻散漫地现了原形,跟两位当事人在犄角旮旯里聊闲天:“恢复得怎么样?有后遗症吗?”   “早没事了,”沈政宁说,“我都已经复工一周了,别担心。邹金亮情况怎么样,还能撑到开庭吗?”   “就算走简易程序,从送检到开庭也至少大半个月,但胰腺癌发作起来很快……”袁航低声道,“邹金亮的状态没那么好,就算能拖到开庭,还有审判阶段……高启辉的案子倒是没那么多顾虑,说真的,你们要是想尽快恢复叶桐生的名誉,不如考虑走舆论途径。”   旁边的庄明玘瞥了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政宁联系了公关,不过当年的事还涉及其他受害者,这么多年过去了,打扰人家正常生活不太好,所以会尽量控制,避免闹得太大。到时候也许有人向警方求证,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行,全凭少爷吩咐,”袁航爽快地答应,“所以你能高抬贵手、把我从死亡笔记分组移出来了吗?”   庄明玘:“……没有那种分组!”   真正的坏人迎着他俩的目光,淡然地说:“关系真好啊两位,以后也要这么和平地相处啊。”   庄明玘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好像突然对电线杆上的麻雀产生了强烈兴趣,袁航脸绿得像误服了耗子药,面目狰狞地扭曲了片刻,又想起正事:“对了,那个陈椿、就是之前叫陈小蝶的女士,她来过一回。之前她用了橘泉的软件后被电信诈骗了,而且又是叶桐生案的证人,我们就跟她核实了一下情况,她也了解了案情……哭了很久。”   尾音变成了叹息,庄明玘不知何时转回了视线,走廊里一时寂静如真空,片刻后沈政宁才轻声说:“往前看吧。”   他没有说“都过去了”,生活总会继续,人也要往前走,但叶桐生不是随水流去的枯叶,他经过某些人的旅途,在其中夹上书签,把痛苦变成了新的起点。   无论多么孤独,无论多么困难,怀抱着曾经的火种继续走下去吧,别忘记他。   冬日的尾巴在年节里过的飞快,农历新年假期结束后,沈政宁从老家回到盛安,惊觉楼下的灌木已经抽芽,花树含苞,今年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总是懒洋洋窝在阳光房里冬眠的大设计师庄明玘也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过完年后,他往外跑的次数开始直线上升,很快超过了去年年底三个月的出门总和。虽然庄明玘每次都有合理名目,要么是大客户私人订制业务,要么是展会或艺术沙龙,但沈政宁留心估算了一下,最近两周他出门的频率基本稳定在每周四到五次,已经快要跟固定打卡出勤的程序员持平了。   倒不是说庄明玘不热爱本职工作,只是从前他因为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这类人多的活动一向是能推则推。如今他忽然一反常态地配合公司安排,甚至回到家后也不怎么抱怨,出门比此刻蹲在他脚边、尾巴在地上拍得啪啪响、急切地想要出去玩的silver还积极,那必然是在外面静悄悄地作妖。   风衣从背后落在肩头,庄明玘走路没声,悄悄地在他肩上几公分处探出脑袋:“回完消息了吗?我们走吧,silver急得快要说人话了。”   沈政宁打字的手指微微一顿,保持着上半身纹丝不动,飞快地回了条微信,镇静地收起手机:“好了,回完了,走吧。”   极近地吹拂着他脸颊的气息又无声无息地移走了,庄明玘若无其事地蹲下/身去给silver系牵引绳。   这么近的距离、这个不妙的位置……无异于在庄明玘的警戒线上走钢丝,沈政宁但凡稍不注意,一转头就能跟他撞个脸对脸。但庄明玘恍如对自己的危险性毫无自觉,最近还特别热衷于这种作死式碰瓷,经常默不作声地出现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就等着沈政宁某天不小心一脚踩中他的尾巴。   种种行径简直像一只得到了新玩具的猫,又警惕又好奇,于是一直试探地闻闻嗅嗅,围着他来回转圈。沈政宁预感用不了几天他就要胆大包天地上手扒拉,而“玩具”本人却只能忍气吞声、一动不动地装死,以免把这位脆皮又玻璃心的祖宗吓出应激。   庄明玘到底是哪根弦搭错,高冷了十来年,怎么突然开始走黏人路线了?   气温回暖,初春的晚风里有泥土和草叶的味道,月亮栖息在长出新叶的梧桐树上,silver高高翘起的尾巴上像是顶着一层莹莹光晕。   “明天下午我要出去开会,散会早的话能提前到家,”沈政宁装若无意地随口问道,“你下午有安排吗?想吃什么可以现在点,我顺便买菜回来。”   “嗯,有个设计手稿展览,应该不会很晚。”庄明玘很有兴致地说,“我想吃上次那种干煎的粉红色的鱼,它是时令菜吗,现在能买得到吗?”   “马头鱼?我明天看看。”沈政宁想了想,“再配个荠菜馄饨吧。”   庄明玘一手拉着silver的牵引绳,一手揪着他的风衣腰带晃了晃:“好呀。”   月光投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的身影,沈政宁默默心说庄明玘也是好起来了,积极出门积极吃饭热爱工作热爱生活,这简直……   完全不对劲啊!   阴郁黑猫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阳光大橘啊?老师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猫吧!   次日下午,沈政宁提前半小时从会场溜走,没有直奔生鲜超市,反而开着导航杀到了展会现场。   建南路一带汇聚了民国时期的宅邸建筑,数栋典雅古朴的花园洋房坐落在林荫路两侧,其中最富盛名的“庭芳公馆”向来受到奢饰品牌青睐,经常承办各种珠宝艺术品展览活动。   沈政宁前一天在网上预约了展览门票,在车里换了件外套,戴上黑框眼镜和口罩,对自己的形象稍作改造,假装参观游客走进了公馆。   洋房内部装修十分雅致,灯光柔和朦胧,展厅里更是一片昏暗,不靠近的话其实不容易被认出来。沈政宁随便扫了一眼玻璃柜里的展品,目光在场中逡巡两遭,很快锁定了展厅西面的庄明玘。   即使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下,他还是很显眼,高挑得跟周围人群仿佛不在一个图层。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看展,身边还围着几名外国人,一行人沿着展位慢慢地走,一边用英语低声交谈。沈政宁落在他们身后两三米外,借着展示柜玻璃反光,注视着庄明玘等人看完展览,在出口处与众人轮流握手拥抱道别。   沈政宁的大脑在不到五分钟内烧断了八百回,某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镜度数买错了——他没看清楚导致认错了人,那并不是他家那只一碰就炸起三尺的猫,对方只是和庄明玘的身材长相职业都恰好相似。   他已经……痊愈了吗?   心中那股被猫爪子来回抓挠的复杂滋味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概括,沈政宁脚尖转了个方向,沉默地走到走廊窗户边,远远眺望庄明玘送几人到花园门口,又再一次挥手作别。   庄明玘背对着窗户,沈政宁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迟疑,他对面的人也都松弛自在,这显然是一场气氛和谐、宾主尽欢的交流。   纷繁念头像鱼群从他脑海里滑过,每一条都棘手得抓握不住,到最后只留下茫然的自问:他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开车回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到,继续一无所知地陪庄明玘玩过家家游戏?   在他踌躇的片刻工夫,庄明玘已经转身回到了公馆,沈政宁反应飞快地闪身躲回窗帘后,但庄明玘并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打算再回展厅,他的脚步声匆匆掠过门厅,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又到了他最讨厌的二选一环节。   为人处世的常识告诉他应该趁现在溜走,不要自负聪明、轻易地捅破窗户纸;而冲动的好奇心以及一丝莫可名状的酸涩则驱使他跟上庄明玘,去看看他到底能搞出多么惊世骇俗的幺蛾子。   嗒、嗒……   软底皮鞋踩在光洁的拼花地砖上,声响轻微,并不扰人,当然庄明玘此刻也无暇分心去注意这些。他弓腰撑着隔间墙壁,像一只煮熟的虾蜷在窄小空间里,对着马桶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喷出来,喉咙间甚至出现了一丝铁锈腥味,那翻涌不息的反胃感总算稍稍平息。   手指颤抖得打了两次滑才拧开瓶装水,庄明玘随手拍下马桶冲水按钮,在哗哗水声里勉强支起身体,习以为常地等着咚咚乱跳的心脏和紊乱呼吸平复下来。   虽然还是会应激,但只是干呕,没有吐出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他机械地漱口、吐掉,用完一整瓶水,把空瓶抛进垃圾桶,再次按下冲水键,推开门走出了隔间。   然后在外间大理石洗手台边,看到了双手插兜、面无表情盯着他的沈政宁。   庄明玘:“……”   “咳咳,政宁……咳咳!”那麻木到冷漠的神情陡然有了生机,他惊得呛住了,沈政宁却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偏头朝洗手台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再说话。   “你……你怎么来了?”庄明玘飞快地洗脸擦干,战战兢兢地回身,完全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是来接我的……吗?”   “是来请教你正在进行哪门子的脱敏疗法。”沈政宁冷冷地道,“万一某天突然接到医院电话,我好及时给医生复述你的作死计划,免得耽误了抢救。” 第52章 表白   “我……”   庄明玘想说他没有作死,但背着沈政宁搞事是一回事,当着沈政宁的面睁眼说瞎话纯粹是自寻死路,他心虚地咽下了辩解,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啦?”   沈政宁何止是生气,他简直快要气死了,有种突然发现自己家娇生惯养的小猫在外面翻垃圾桶的愤怒感,想扯着庄明玘的领子问他是我平时对你太小心了太珍惜了,惯得你非要跑到外面自找苦吃来平衡一下吗?   但他哪怕是气炸了肺,也依然只是脸色山雨欲来,没有暴跳如雷——“因为情绪而失控”对他来说是很稀罕的事,听上去好像是很不错的性格,但这究竟说明他的理性冷静胜过常人、还是他天性原本要比其他人冷淡凉薄得多呢?   “我不应该生气吗?”沈政宁反问。   庄明玘语塞:“呃,不是,你可以生气……不对,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沈政宁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狡辩,这种耐心的沉默比任何斥责诘问都有压迫感,终于扎漏了庄明玘强撑出来的底气。他气馁地垂下了眼角眉梢,不存在的尾巴也沮丧地耷拉下来,放弃了自己那千疮百孔的掩饰:“我没有故意乱来……政宁,手借我一下。”   虽然沈政宁的表情阴沉得滴水,还是配合他的话,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掌心朝上平伸到庄明玘面前。   冰凉的手指像刚从冷藏室里拿出来,握住他的手时冻得人一激灵,有点细细的颤抖,但出乎意料的坚定,那些咪咪喵喵阿巴阿巴了半天怎么也表达不清楚的心意,都顺着他的力道传递到了沈政宁掌中。   “我问过我的心理医生,她建议我可以尝试积极一些的脱敏疗法。”庄明玘垂眸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强迫自己忘记脑海里闪回的画面、忽略躯体的感受,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事物上,努力地向他证明:“你看,我真的已经好了很多了……我现在可以握住你的手了。”   “好个屁。”沈政宁皱着眉头一翻手腕,利索地从他指间挣脱,冷冷地把他的错误答案逐字打回:“你那是强迫自己习惯不良反应,天天忍着恶心坐车不代表你不晕车了。你真觉得这方法正经还用煞费苦心瞒着我吗?回去把你的心理医生炒了吧,别一天到晚瞎出主意。”   他从来没被沈政宁这么冷淡地甩开过,庄明玘霎时就委屈懵了,悬在空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要挽留他,却只攥住一把空气:“可是我……”   可是我如果不冒险、不忍耐、不逼自己一回,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突破你我之间那道天堑呢?   “政宁,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明明那么的……感激你,希望靠近你,可我的身体却在抗拒你。”庄明玘像是觉得难堪似地垂下头,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撕开来给人看,“我想要握住你的手……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可以。”   “我本来以为,你会很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沈政宁冷不丁打断他,“我高兴了就是鼓励你继续去翻垃圾桶。”   庄明玘一哽:“什么垃圾桶……?”   沈政宁:“你先别管那个,我问你,你每天野在外面不着家,强迫自己接触人群,最终目标就是跟我有肢体接触时不会出现应激状态吗?”   他就这么问出来了,庄明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蚊子哼哼似地“嗯”了一声。   沈政宁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你不觉得你的行为逻辑有问题吗?你想战胜我,直接过来找我单挑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先绕一圈打败所有人?”   庄明玘险些要苦笑出声,艰难地纠正他:“我不是想战胜你,我是要战胜心魔……”   要他怎么和沈政宁开口,一个连对方的手都碰不到的人,凭什么敢痴心妄想“喜欢”呢?   “政宁,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你就算是跟我生气吵架,措辞也超级严谨。”庄明玘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火速移开视线,无着无落地飘在他肩头附近,“其实你可以直接说出那句话的。”   “精神创伤也是一种残缺,我虽然没有缺胳膊少腿,遇到的都是像你一样体贴的好心人,但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一件残次品。”   “我想要变得‘像正常人一样’,你看,真话也没有那么说不出口。”他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你相处,那才是一切的起点……”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沈政宁像是终于被他不开窍的榆木脑袋逼得忍无可忍,“我不太清楚你的‘起点’指什么,我当然也不反对你积极治愈心灵创伤,但我要先澄清一点——”   “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庄明玘,我知道你是个不能碰不能摸、风一吹就要碎的玻璃花瓶,可那又怎么样?我说过我不喜欢吗?!”   卫生间里……为什么会有回声?   庄明玘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隐含怒意的冷脸,似乎想从中读出一篇严谨详实的论文,又好像是被震出了人生的走马灯。   沈政宁被他拱出了真火,越说越来气,还在毫不留情地喷他:“谁用你在这儿以己度人了?我是没见过正常人还是五行缺正常人,犯得着跟供祖宗一样供着个正常人吗?轮得到你来告诉我谁是残次品?你有蹲在垃圾桶里对着流星许愿的工夫,先回去让silver踩两脚控控你脑子里的水吧!”   泪水迅速涨满眼眶,像水晶碗里盛着琥珀珠,压抑不住的狂乱心跳让庄明玘一句话碎成了断断续续的气音:“你、你这个人真的、好变态……”   “对我就是。”沈政宁的咄咄逼人在此刻显得如此的顺畅自然,“然后呢,这样能配得上你了吗?”   没有花前月下和金风玉露,不在玫瑰花园也不在薰衣草田,甚至不在这栋公馆最有意义的手稿展厅,那个比钻石还要璀璨的答案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却轰然砸进了走廊尽头没人注意的洗手间(男)。   庄明玘终于彻底破防,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表白啊!”   沈政宁:“……”   谁点的火谁负责灭,庄明玘恐怕想淹死他。沈政宁对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实在是骂不下去了:“你自己选的……行了,先擦擦眼泪吧,不要哭了。”   谁哭了?   庄明玘眨了下眼,只觉得有细微的温热触感划过脸颊,抬手一抹才发觉面上满是泪水,赶紧扯了张纸巾胡乱擦拭:“你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好吧好吧,怪我。”沈政宁举手示意投降,“怪我一时冲动,没有提前半年给你下帖子定闹钟,毕竟小〇书上说你们这个品种的花语是手慢无,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   庄明玘假装擦脸,其实已经完全慌了手脚,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嘛,只好眯起眼睛偷偷地从指缝里观察他。沈政宁从他泛红的耳朵尖上读出了求救信号,善解人意地说:“要不要整理一下?我在外面等你。”   他转身欲走,庄明玘反应飞快地下意识伸手一捞,胡乱抓住了他的手腕。   背对他的沈政宁垂眼看着脚尖,唇角在极力克制下微微上扬,流露出一点难以自抑的笑意。   庄明玘的手指搭在他脉门上,攥得死紧,冰得要命。这回他没有挣脱,就着被拉住的姿势回身,耐心地问道:“怎么了?”   庄明玘喉结上下滚动两轮,但那表情似乎不是在忍耐不适,所有的惶然失措、恳求眷恋都写在明净的眼眸里,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像个刚上岸的小美人鱼一样发不出声音。   “我还在等你的回复,”沈政宁循循善诱,几乎是用哄骗的口吻问他,“被人表白时,应该说什么?”   这些年里,偶尔会有旅人发现这座孤岛,跃跃欲试地发出或含蓄或露骨的邀请,他的回答也千篇一律的简单:谢谢,但是抱歉。   “我也喜欢你。”庄明玘感觉自己这回真的要哭了,“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沈政宁微笑道:“可以。”   等他们终于脱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人模人样地回到展厅门口时,离闭展只剩不到半小时。庄明玘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要不要进去看一下,难得来一趟,你刚才没顾得上仔细欣赏吧?”   沈政宁:“那里面有你的手稿?”   “展示的是十七到十九世纪的大师设计手稿。”庄明玘笑着说,“我还没那么厉害。”   可他的眼睛像被水洗过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眉宇间满是欣然之意,高兴得好像他已经摘下了全世界最厉害的、那顶名为“幸福”的桂冠。   “那算了,”沈政宁把他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率先抬步朝门外走去,随口道,“等下次庄大师办个人展我再认真看吧……到时候我要刷你的脸入场。”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问起两人定情之地,小庄会说是手稿展并且超经意地展示换了仨手机都没有删除的电子票根。 第53章 清明   “你这个善变的男人,当初说什么不管怎么样都喜欢我,把我骗到手之后就不认账了!”   庄明玘在浴室外大声控诉,silver不明所以但非常好奇地蹲他腿边引颈长嚎,沈政宁坐在浴缸边上,长腿支地微曲,用“宿醉头疼悔不当初痛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喝了”的姿势撑着脑袋,对门外猫飞狗跳的动静充耳不闻,一脸四大皆空地盯着地砖上的花纹。   转移注意力,想点别的事情……浴缸边缘有点硌得慌,他就说浴室缺了点什么,原来是缺了把椅子……浴室里应该放一把椅子的,这样下次他再躲进来时就可以坐得舒服一点。   等等,为什么还有下次?   “你答应过我可以随便摸的,不能说话不算话!自己许下的承诺就算后悔了也要不折不扣地完成,你给我出来,你还能在浴室躲一辈子吗?”   啊……还有下次。   他现在面临的窘境都源自表白之后、双方就脱敏一事达成的最终约定——庄明玘承诺不再勉强自己与外人进行肢体接触训练,沈政宁则允许他把自己作为实验对象,从循序渐进的触碰开始,最终达成对特定人的脱敏成功。   简而言之,就是庄明玘可以随便扒拉他但他不能还手,沈政宁在心里偷偷地将之命名为“邪恶猫爪计划”。   这个计划实施初期相当顺利,可是没过两周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当时沈政宁光顾着考虑怎么把要死要活撞南墙的庄明玘拉回来,只要不翻垃圾桶一切都好说,然而大侦探聪明一世,唯独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人被摸,是会有反应的。   他任由那双手逐渐侵入自己的领地,好奇地从腕间攀至手臂,由耳鬓落至锁骨,隔着一层单衣感受心脏轻轻撞击掌心,然后本来不应该有任何动作的他、在某个不该动的地方动了一下之后,惊恐地抛下庄明玘逃之夭夭,躲进了临时避难所。   爱情真可怕啊,竟然可以把理智一脚踹到副驾驶上、自己来握方向盘踩油门。   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类木然地等着心火自行平复,庄明玘那个缺心眼的混账东西还在不知疲倦地挠门。爱情对这家伙来说才是真正的特效药,当初沈政宁不小心碰他一下他恨不得躲出去八丈远,现在不给碰竟然还要追着讨债。   “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听。”庄明玘抄起看热闹的无辜路过萨摩耶,阴恻恻地威胁,“你的耶稣在我手上,再不出来,我就带着它离家出走……”   话音未落,浴室门被人咣地拉开,佛手柑味的风扑了庄明玘一脸,沈政宁皱着眉头说:“喵喵喵的催什么,你是着急上厕所吗?好了你去用吧,silver给我。”   他没事人一样接过白毛团子,昂首挺胸地带着silver准备跑路,没走出三步听见庄明玘在身后发出森森冷笑:“好啊,我苦苦哀求半天你也不肯出声,一听说silver要走立马出现,我算是看透了,你这个爱情骗子,你根本没有贪图我的人,就是贪图我的狗!”   沈政宁无言以对,惭愧地抱紧了毛茸茸的萨摩耶。   庄明玘勃然小怒:“你都不反驳,你默认了!”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勃然,沈政宁苍凉地心想,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那他好狗总比好色要强点吧。   沈政宁虚弱地干咳:“不要再为我打架了,你们都是我的翅膀啊……”   庄明玘像小猫巡视领地一样,狐疑地围着沈政宁转了半圈,忽然高高扬起眉梢,冰凉的指腹在他抱着狗的手背上轻轻划拉,噙着一点不怀好意的坏笑,凑到他耳边轻声问:“政宁,你刚才该不会是、硬了吧?”   霎时间沈政宁瞳孔三级地震,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silver的耳朵。   “别跟看见外星人降临地球一样好吗。”庄明玘迎着他那“小猫咪不可以讲黄段子!”的无比震惊痛心眼神,万分无辜地说,“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未成年,别忘了,我看那种片的时候你还在上高中呢。”   客观上讲他说得倒也没错,但是……   沈政宁愤然把silver往庄明玘怀里一怼,虚张声势地呵斥:“也不许讲地狱笑话!”说完脚底抹油,就着这股气势迅速溜走了。   Silver睁着纯洁无辜的黑眼睛和他面面相觑,雪白睫毛扑闪,庄明玘俯身将它放回地上,肩头微微颤动,忍笑叮嘱道:“看吧,他恼羞成怒了,你先让他静一静,等会儿我去安慰他。”   Silver哈哧哈哧地吐舌头。   庄明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它毛茸茸的脑袋,蹲下/身轻声嘀咕:“放心,我才不会带你离家出走,我们说好了,要像牛皮糖一样永远黏住他,记住了吗?”   他庄严地伸出一只手,silver抬起厚实的毛爪子搭在他掌心里,一人一狗郑重地握手达成约定,就此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同盟。   庄明玘转头看向窗外,,晚樱和玉兰的花枝在寂静温柔的春夜中摇曳。他刚来到这里时还是深秋,如同一棵久不见阳光的半死枯树从西欧移栽到华北,本来没指望能起什么作用,可经历了一冬的酝酿,竟然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噩梦和诅咒阴魂不散地跟着他,就算他逃亡到海角天涯也依然无从幸免,直到终于被某个人牵住手,转身直面过去,才发现原来心魔并非不可战胜。   他已经可以把地狱往事当成笑话来讲了……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了,下次见到你时,我一定会是笑着的。   清明假期,沈政宁和庄明玘专程去了一趟兴城。叶桐生的遗骨安葬在老家墓园,两人按照沈政宁打听来的地址找到墓碑时,却已有人先他们一步,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放好了一捧雪白的花束。   小女孩躲在妈妈身后,好奇地仰头望向两个对她来说过于高大的男人,陈椿倒是没有特别惊讶,态度镇定地朝他们点了下头,主动打了招呼:“庄先生。还有这位,是袁航警官说过的沈先生吗?”   “您好。”沈政宁微微颔首,“我是沈政宁。”   她既然站在这里,就默认了不会再装陌生人,陈椿将藏在身后的小女儿牵了出来,向两人介绍:“这是我女儿桃桃,大名叫陈培风,桃桃,跟叔叔问好。”   桃桃目不转睛地盯着同时半蹲下来的两个男人,似乎被这个动作唤醒了记忆,忽然两眼发光:“是养白色大狗狗的哥哥!还有给我画画的叔叔!”   庄明玘捂着心口将花束在墓碑前摆好,认真地纠正她:“白色狗狗和这个叔叔都是我家的。”   陈椿眉间霎时掠过讶异之色,旋即微笑道:“恭喜。”   “谢谢。”庄明玘坦然收下了她的道贺,像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聊天一样,自然随意地问,“你怎么样?”   “还行,普通地打工养孩子,没什么特别的。”陈椿笑了笑,“但对我们来说,和普通人一样操心柴米油盐,有安身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算是好日子,对吧?”   庄明玘说:“你看得比我清楚,我最近才找到一点过日子的盼头。”   趁着他们俩聊天,沈政宁已经自觉承担起了陪小姑娘说话的任务。陈椿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儿,放轻声音:“我们从中心出来后,我父母不敢再送我去治病,想让我赶紧嫁人算了,我就跟着一个朋友从家里跑出去学美容。好不容易干出点名堂,家里人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找过来,要带我回去,刚好那时候认识了我前夫,他说我们可以结婚,结婚了他们就不会再干涉我了。”   “结婚之后我们有了孩子,怀着她的时候我就在想,孩子小名要叫桃桃,因为我终于逃出生天了,我前夫嘴上答应的很痛快,但女儿生下来以后,他父母给孩子起名叫‘思好’,小名叫盼盼。我问他为什么要改,他跟我说儿女双全才是福气,让我再生一个弟弟。”   “我就跟他离婚了。”   庄明玘不好直接说“恭喜”,含蓄委婉地道:“非常理智的决定。”   陈椿颊边浮起浅浅的笑靥:“每次我觉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就会想起那个时候,我连放火都敢,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凭什么还能困住我呢?也许我天生比别人都倒霉,但幸运的是每一次都成功逃掉了,就连最后遇到凶手,也被他阴差阳错地保护了下来。”   庄明玘送的花束里有一枝新裁的梧桐,青翠的掌状嫩叶轻轻摇晃,像是故人在春风里挥别。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回报,哪怕是帮你撑一次伞……”当年那个倔强厌世的少女不依不饶地质问墓碑,“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走掉呢?”   “那就努力地活着,活得比谁都幸福。不管流多少眼泪,也不要向绝望低头。”庄明玘拂去石碑上的一点柳絮,低声回答她,“‘被风吹雨打的人并不注定要走向悲惨结局’,这就是他最想保护的东西。”   “你留给我的这句暗号,我会继续试着解答,等到寿终正寝进棺材的那一天,再把谜底交给你检验。”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个尾巴,写完发 第54章 尾声   “好消息。”   margot拖着慵懒的音调说:“Keith,恭喜你,你的设计稿大获全胜,那颗绿钻会出现在‘梧桐’上,我们很期待看到最终成果。不过设计师先生,你是否应当亲眼见证这件美妙作品诞生呢?”   “感谢你的传讯,margot女士,”庄明玘彬彬有礼地说,“我的线上办公时间截止到9月底,10月1日我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的。”   Margot故作失望地刻薄道:“什么呀,还没追到手吗?Keith,你的魅力难道已经过了保质期吗?”   庄明玘余光扫过沈政宁淡定的侧脸,心脏砰砰乱跳,嘴上却从容地对着电话说:“这么巧,我也有喜讯和你分享,好心的福尔摩斯先生已经为我解开了诅咒。”   Margot发出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喔吼”,不无揶揄地问:“真爱之吻?”   庄明玘视死如归地点头:“嗯嗯。”   这边庄明玘对付走了在他耳边叨叨婚戒系列的资本家,沈政宁丝滑地把车停进地库,下车开后车门,拎出后座的水果蔬菜。紧接着庄明玘悄无声息地绕过来,接走了那只购物袋,并把自己的手塞进了他空出来的掌心内。   沈政宁:“……挺好,真有眼力见啊。”   这一路上庄明玘时不时就要鬼鬼祟祟瞥他一眼,沈政宁不知道他肚子里又在酝酿什么坏水,但如果只是为了拉个小手的话,没必要做贼心虚成这样吧?   他们手牵着手走进入户门,silver哒哒地晃着大尾巴冲过来迎接,就在沈政宁被他忠诚的盟友分走心神的一刹那,庄明玘鼓足勇气、猛下决心、发动奇袭,闪电般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沈政宁陡然愣住。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庄明玘,巧舌如簧的大侦探有足足半分钟忘记了该怎么说话。眼前一切皆尽模糊淡去,视野中唯有他含着泪光的琥珀眼睛、和止不住微微颤抖的唇瓣。   “不许吐!”沈政宁第一次感觉到眼泪直冲天灵盖的滋味,“你要是敢尝个味儿就吐了,我……”   庄明玘深吸气,带着一点哽咽问:“你什么?”   沈政宁顿了片刻,掩饰性地抬手遮住眼睛:“我就去你最喜欢的小〇书发帖挂你。”   “……”   “那我可以、再尝一下吗?”   平生所有苦痛,仿佛都在这唇齿间极尽温柔的触碰中云散烟消。   人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走入另一个笼子,有些人的笼子宽敞一点,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挣脱狭窄的笼子。   他曾经被牢笼困住,丧失了全部勇气,却又一次一次地被人拉起来。当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躯壳,穿过黑暗崎岖的漫长道路,拼命迈出最后一步时,那一瞬间看见的天空、呼吸的空气、感受到片刻的温暖与自由,才真正称得上是“生命的意义”——   尽管只有一丁点,却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点缀在名为“真相”的红线上。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总的来说是恋爱喜剧~小沈小庄小耶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番外不定时更(放下搅拌棒)(关火)(扁扁地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