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今日悔不悔 作者:北境有冻离 破镜重圆、双重生、剧情、仙侠、非传统追妻、狗血、酸酸甜甜、仅有彼此 简介: 高岭之花为爱低头美强惨攻x前小太阳后绝情断爱争做咸鱼受 九重天上那位神君贺吟,是三界有名的高岭之花,对谁都冷冷淡淡、少言寡语。 可沈樾之偏偏就不信邪,为折下这朵花,追了一辈子。 阴差阳错与贺吟做了道侣,沈樾之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却只换来那人一句“别闹了”。 他屡败屡战,不曾灰心,直到得知贺吟心中藏着一缕月光。 只是,月光已逝。 于是沈樾之剖出那颗传说中可以令人死而复生的内丹,留给了他的道侣。 他放下了一切,在断崖一跃而下…… 再睁开眼,那让他伤透了心的脸就近在咫尺,笑盈盈地问: “樾之,你醒了?要我帮你倒水吗?” 沈樾之:???神君你人设崩了你知不知道? 重活一世,贺吟像是中了邪,对他无微不至的好,为他赴汤蹈火的好。 沈樾之惶恐,却又沉湎于这场美梦。 直到一天,他被贺吟紧紧抱住,颈间被眼泪打湿。一向淡漠的男人眼中尽是恨意,在他耳畔吐露醉语,亦是穿越两世而来的真心: “樾之……别再离开我好不好……我一定会把那些逼死你的人都杀了……” 双重生/攻上辈子有苦衷/误会类型的破镜重圆/剧情线感情线双推进 第1章 我不等你了 “时候到了……” 闷雷在天际滚滚响起,黑云催压,偶尔从中泄出一两丝光亮,映照得那人面色更是一片霜白。 霎时间,狂风大作,沙石狂舞,一片凌乱的红色衣袂自悬崖嶙石后飞出。 仔细看去,只见一红衣人倚坐于崖边,百尺悬崖只距他不足一寸。红衣微动,一只枯瘦的手腕从中抬起,酒液便从举着的酒坛中倾泻而下,畅快地淋湿了那人的下巴、前襟。 他只浑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嘴,而后仰脖向上看去,双瞳来回拨动,似乎是在搜寻着什么。 然而,天空中除了黑云什么都没有,与此同时,由远及近传来一片混乱嘈杂的声音,连地都开始微微颤动起来,似乎是千军万马之势。 沈樾之缓缓闭上眼,早已失去血色的双唇轻启,混着叹息的声音泄了出来:“贺吟,我不等你了。” 待声响渐渐大了,裹挟在沙尘之中的团团黑影也就清晰了起来——来人着装各异,掺杂着魔、妖、人、仙,道法门路各不相同,唯一相似之处,便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贪婪痴求之色。 沈樾之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隐在袖子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小腹,那本该存着一颗凤凰内丹的丹田,此刻却一片空荡,而仅存的几丝灵力在丹田中无序地乱撞,撕扯着本就坏损的丹田,其中之剧痛,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其实,他原本早该死了——死在他亲手将内丹剖出来的那一天。可谁叫他不到黄河不死心,硬撑着一口气,只为再见那人一面。 待那一群人马来至崖边,见到沈樾之不仅不慌,反而神态自若地自饮起来,那目中无人的姿态,仿佛他们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蝼蚁一般,这轻蔑的态度实在令人火大! 亦有人被他这阵势给唬住了,小声地道:“这沈樾之看起来怎么如此气定神闲?他到底是与神君合过籍的道侣,莫非是神君曾送过什么厉害的法器,让他还留有后招?” “呸,什么道侣,他只是占了这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的身份,才侥幸能攀上高枝!”那人不屑地摇了摇头,“若是凤凰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又怎么会被灭了族?更何况你瞧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看分明只是在强撑罢了……” 有人附和:“就是!世人都知道神君钟情于他的师兄宿光,根本不在意这位道侣,平时两人也是分居两地,若真是感情甚笃,他为何不与神君同住九重天?” “这沈樾之若是识相些,就该乖乖交出内丹,不然也是他自己受罪!” “嘻,这没脸没皮的东西,这些年净跟着神君跑,他自找的苦头还少吗……” …… 泱泱之众将红衣人团团围住,纷纷将武器祭出,而后为有人先向沈樾之发难:“沈樾之!你这妖道搅乱神心,为祸三界,我们今日来为的就是还三界一个清净,你若是束手就擒,还可留你一命!” 沈樾之挖了挖耳朵,权当将刚刚那些污言秽语给倒出去了,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知道,这么多年来,世人看尽他纠缠贺吟的痴态,自然是个个都瞧不上他的,只是他们现下又眼馋着那传说中能起死回生、扭转乾坤的凤凰内丹,所以才寻了个由头打上蓬莱仙洲。 瞧瞧,个个都义正言辞地要替天下灭了他这个小贱人,可内里呢,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恐怕这世上最后一颗凤凰内丹真现了世,他们就要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樾之将身子勉强挺直了些,努力用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看去,见为首几人大多都是仙门中人,他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叹息,好歹都算是仙界中人,何苦这般相互为难呢。 “敢问一句,在下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让三界为我而乱?”沈樾之摇了摇头,声音轻轻散在风中,“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大的本事……” “哼,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神君乃天道孕育而生,生来就是为了维系天下的平衡,本不该踏入红尘乱世,为世俗之事乱心。而你明知神君心中早有他人,还隐藏身份、费尽心机与神君合籍,你敢说这一切都是无心之举?沈樾之,分明就是要使三界再次陷入混乱之中!” 沈樾之被无意刺中了痛处,面色更是白上三分,他嚅嗫着,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辩驳来。 因为他问心有愧。 这位仙子说的倒也不算是全然有误,他确实明知贺吟心中另有一人,却仍装作全然不知地答应了那人合籍之约,占了这神君道侣的位置,死皮赖脸地纠缠了一年又一年。 “这边算是认下了?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也不知道当年你用了什么法子,竟能逼得神君与你合籍……你这样的妖道,又怎配做神君的道侣……” “住口!” 沈樾之怒声打断了那仙子,将酒坛掷在地上,而后撑着石壁站了起来,眼中露出一抹火红的凶光,“他、他对我有情。” 他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此刻被踩到了痛脚,下意识便要催动凤火,把那胡说八道的仙子一头乌黑的秀发全都烧光光。 可惜他忘了,没有了内丹,就等同失去了灵力,他是无法凝出至纯至烈的凤凰真火的。 这下子沈樾之更是一腔怒火无处可泄,他从袖中掏出储物宝袋,拎着一角就向外开始倒法器,试图找出一个能用的物件来。 沈樾之在宝袋中翻找许久,也没能找到一件能用的——正是因为这些法器都太过于强大,须得一定的灵力才能驱使。而他没有内丹,灵力已经近乎散尽了,这些与他而言,无异于废铜烂铁。 围着沈樾之的众人见他这般动作,竟一时不敢上前,直到人群中逐渐有小声的议论传来: “嚯,神君居然将千古琉璃镜给了他?这不是传说中可改世间万物法相的上古法宝吗,已在世间消失万年了啊……” “哇,这不是可破尽天下阵法、遁地三千里之遥的玄贝地梭么!神君居然把此等宝物都送给了他……” “快看,那是不是神君亲手铸的第一把剑?啧啧,这莲魂据说是神君最钟爱的一把长剑,其中还融入了神君的骨血,虽非本命剑,但颇有灵性,是神君最常用的神剑。神君莫不是糊涂了,怎么连这也能往外送呢……莫不是神君真的钟情与他,所以才出手如此大方?” 听了这话,沈樾之心中愈发苦涩起来,他无言苦笑,心道,若按这个标准来算,神君其实算是个合格的道侣……至少,是个负责的人。 贺吟将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计成本地送给了他,却唯独不肯施舍他一点儿真心。 直到沈樾之将那一袋子法器都抖了个干净,才有一人修不忍道:“沈樾之,你是神君道侣,纵然你有违天道,但若无神君应允,我们如何敢来?” 一刹那,沈樾之脑中嗡嗡作响,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也随之浮现:莫非,贺吟是真的嫌他烦了,这般迫不及待地甩掉他这个累赘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沈樾之便痛得浑身都在颤抖。 “你……你胡说什么,神君怎么可能想杀了我?明明……” 明明贺吟临走之时,还说过不要乱跑,等他回来。 “既不死心,你何不传信问一问神君?”有一仙君冷笑着看向沈樾之,眼中全然是嘲讽。 沈樾之有些犹豫地摸向胸口,那里坠着一块血红的宝石,这是他同贺吟合籍那日,贺吟送他的传音法器。他这些天向寂落海中送过无数张传音符,唯独没有动用过这个…… 因为贺吟将这东西放进他手中时候曾说过,宝石上设了阵法,虽说可以随时联系到他,但若非是生死攸关,切勿以琐碎小事烦扰他。 沈樾之听了这话,便将这坠子收了起来,从来没有真正使用过这东西联系贺吟。 可是今日……要不要用上一回? 沈樾之不敢承认他心底是在害怕——他害怕就算是他的生死,在贺吟眼中,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大事。 “你不敢,对吗?”那人见沈樾之久久不语,嘲讽道,“你亦知晓神君此时身在何处……他比往年更早几日去寂落海‘潜修’,正是为了避开今日。 ” 那寂落海寂静无垠、昏暗无光,乃是贺吟师兄三百年前的埋骨地。 道是潜修,实为祭神。毕竟,若非是探望心上人,又有谁会在一片漆黑的墓地中修行? 沈樾之眼神微暗,最终还是将脖子上的坠子扯了下来,捏在手中,抽动体内最后一丝灵器打开了上头的传音阵。 阵法由红转绿便可视为对方已经接收到音讯,可等了许久,他都没能等来贺吟的声音。 沈樾之倒也没有想象中的失落,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抱太大希望。 只不过,此情此景,就连他自己看了,也忍不住在自嘲,他还真是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啊。 贺吟此时在寂落海海底,守在他心心念念的师兄身旁,又怎么会有空理会他? 明知道试探的结果是什么,却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地一次次试探,倒是也不嫌累。 和宿光的比较中,他可是一次都没有赢过啊——沈樾之差点被自己惨得笑出来,他扶着额头想,好想做一次赢家啊。 哪怕就一次呢。 周边奚落的笑声不断传来,沈樾之盯着那一张张令他作呕的面孔,眼中陡生肃杀之意。 他对贺吟再如何低首下心,都是心甘情愿的,哪轮得到这些利欲熏心的狗东西拿来做笑资。 许久,沈樾之冷笑着,张狂万分地开口:“诸君,看我笑话?不论怎么说,我睡了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神君,在你们心中,神君是这般拿不出手么?” 神君一直都是三界中最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存在,听到沈樾之这般大胆亵渎,吃惊过后,众人是既羞恼又愤恨。 “你们也不过是凡夫俗子靠一点灵光被点上天庭,做了仙界的走狗,瞧瞧你们那小人得志的痴态,啧……凤凰生于洪荒,就凭你们这样小人,也配拿得到凤凰内丹?” 他粗喘了几口气,歪着头看向一片模糊的天际,语调轻快道:“至于我的内丹嘛……我早就挖给我家神君啦。” 凤凰内丹这般逆着天道的存在,一旦现世,必定引得天下大乱、蓬莱尽毁。 这也是沈樾之不愿看到的。 沈樾之自知难逃此劫,便选了一日,亲手剖出内丹,将内丹放在了一个只有贺吟能找到的地方。 他想,若是这颗丹本事真那么大,能似传说中一般令人起死回生,那应该也救得回沉睡了三百年的宿光仙君吧。 不过区区一颗内丹,就当是他送给贺吟的和离贺礼了,想来贺吟会喜欢的。 沈樾之十分畅快地笑起来,他对着众人扬声道:“你们不就是为了凤凰内丹而来的吗……若是有这个本事,你们就亲自去找神君讨吧!” 贺吟,这一次是我先抛下你的——你解脱了,我也要放下了。 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早知你我做不到“白首同心,永结为好”,当初就不该和你在三生石处许下誓言、结为道侣的。 沈樾之轻轻闭上眼,不知是和谁说:“真是讨厌,弄得我最后也成了背诺之人。” 说罢,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沈樾之便向后退了一步,身形一晃,直直向身后的百尺悬崖倒去—— 烈风狂啸,日月无光,沈樾之墨发被吹散,掩去了他眼角飞散的一点碎泪。 凌乱的艳红衣袂飞扬,像是一团坠入深渊的火。 沈樾之感受着耳边呼啸风声,在最后这一刻,他似乎看到了天际一抹白,随即,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贺吟的时候,那人也是身着一件白衣从天而降,衣袖摆动间,携来一片灿烂的霞云。 只那一眼,百年沦陷。 可惜,他并未有太多思考时间,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眼前便只剩一片血雾。短暂而浓烈的痛苦过后,一片漆黑的死寂袭来,自此,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原来,死亡本就是这样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 还好,没有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叨扰神君的清闲。 第2章 要我帮你倒水吗? “……樾之” “樾之…………” 好吵……是谁…… 沈樾之浑身滚烫,好似被烈火焚身,四肢百骸都在承受裂肤之痛,神志也在一片滚烫的火海中炙烤着,令他几乎要尖叫出声。忽然,有一丝清凉从额间传来,令这种痛苦渐渐缓和下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开始试图睁眼,一阵刺眼强光迫使他再次闭上眼,如此反复几次后,才终于将眼皮掀开来。 视线中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阿鼻地狱,而是朵朵红莲纹样,沈樾之越瞧越觉得眼熟,还未待他想清楚这是哪里,忽然传来刺耳的碎瓷声响,紧接着,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张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 那人面如冷玉,高鼻深目,斜飞的剑眉下,浓睫中掩着一对俊美双眸,深邃得令人不可逼视。长发松松挽着,却不显凌乱,反而更衬出他那沉静的气势,浑身贵气又神威非常,绝对可以说得上是一张见过便永生难忘的美人面。 若是像此刻这般贴得极近,便能发现,此人瞳孔实则为近黑的黛蓝色,仿若破晓前的夜色。 沈樾之呆呆地盯着贺吟,忽然很是汗颜地意识到,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们鸟族这喜欢漂亮东西的陋习都还是在的。 然而,令他感到十分陌生的是,此刻这双美目中,盛满了焦急、担忧,还有一些浓烈到他也看不懂的情绪。 贺吟向来孤傲而淡漠,何曾对他有过这般神色? “樾之,你醒了?”贺吟的嗓音还是那般清冷,只是语气温柔得让沈樾之浑身发麻,“要我帮你倒水吗?” 沈樾之:??? 沈樾之在极度震惊中,眼见着贺吟去取了一杯水过来,伸手递到了他的唇边,竟是打算要亲手喂他喝! 这人是谁啊??? 沈樾之骇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顿时有种在光天化日之下撞见鬼之感。 等等——沈樾之拼命找回一丝清明,他试图回忆了一下,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最后一段停在了他坠入万丈悬崖。一阵后怕攫取了沈樾之的心神,那种心灰意懒、想要放弃一切的念头也跟着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再想。 可最后一刻那么痛,他应当是死了的……难道说他如此命大,竟没死成? 沈樾之神思混沌,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贺吟手中那杯水便撒出来了一点,顺着领子泼了进去,一路滑到了他的小腹。 也是在这时候,沈樾之突然注意到了,他周身灵力虽然滞涩,却并无从前那般丹田亏空、灵力乱撞的剧痛。 这属实不该——就算是他跳崖被救,其余的伤势都能被治好,剖丹之痛也是无可逆转的。 沈樾之又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这副身体虽说没有太多的灵力,但却算得上是十分轻盈,就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他身上的封印还未解开的时候。 正当沈樾之出神之时,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了他的额头,而后又极快地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脸,沈樾之皱了皱眉,下意识后仰而去。 他的后脑勺还差一寸就要碰上床头,贺吟动作极快地将手垫了上去,稳稳托住了他的头。他微微垂下眸子,盖住里面流光溢彩的神色,轻声说道:“前几日,你在蓬莱仙洲被那魔兽吓到了吧?你被吓得发了好几日的热。” 沈樾之被这番话震在了原地,他睁大眼睛,视线在贺吟的脸上来回飘移,试图在他脸上寻出一丝说笑的痕迹来。 “敢问……”沈樾之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费力地开口,“我身在何处?” “蓬莱仙洲眼下不安全,我便将你带到九重天来了。这里是我的寝宫,你就先在此先静养几日,不用在意其他的事。” “九重天?” 沈樾之倒吸一口凉气,他忽然惊觉,这不与“美人哥哥”在蓬莱仙洲重逢后的事么?! 这一个晚春,沈樾之再次见到贺吟,满心欢喜的想与之相认,意外的是,贺吟将他们两百多年前的初见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因着恼羞成怒,将贺吟骗到了传说中闹鬼的断魂崖旁,想要装神弄鬼吓一吓贺吟,给这人一点教训。 没成想这一去,还没等遇到贺吟,就先遇上了骤然而出的魔兽,那浑身白毛的魔兽足有三人多高,不由分说地就朝他袭来。沈樾之狼狈逃窜,一头撞进了前来赴约的贺吟的怀里…… 红莲香风阵阵,仙人垂眼,竟比月色还动人三分。 沈樾之看得意乱情迷,就这样将一颗砰砰乱跳的少男心轻易地交了出去。 不过他实在没见过这等大场面,还未待贺吟将魔兽斩杀,就被吓得晕死过去……再醒来,便是在九重天了,贺吟将他带上了九重天,还将他收作了九重天的仙侍。 他与贺吟的纠葛,便是从此时开始了。 可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他是怎么会回到这个时候的? 沈樾之眼前一阵眩晕,脑中嗡嗡作响,过去的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脑中,好似要把他死前未经历过的走马灯都补回来一样。 过往种种,回首看去,模糊得像是在看他人故事,最后除却一声叹息,只一“悔”字刻满了心间。 若真是稀里糊涂地回来了,那他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经受此间种种,还能再得见天光,他心中除却庆幸,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轻松。 自绝什么的,属实是需要天大的勇气,他极其怕痛,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敢的。 他的爱向来拿得出手,爱一个人便是全心全意、不求回报,因而就算最后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他也能坦然处之。 可若是一切有重来的机会,他知道,他不会傻到再选择这么难走且无望的一条路。 爱上贺吟要付的代价太大了,他玩不起,他认输了。 知道南墙撞不倒了,他放弃了,好不好? 沈樾之伸手推开贺吟新倒的那杯水,下了床向窗户处走去,一下子将窗推开。一片明媚的光束闯入室内,铺洒在他眼皮上,暖融融、亮堂堂…… 这是他许久未能驻足看一看的好日子。 沈樾之意识到,若真能重活一世,他就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利,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后悔药,他定然要好好把握机会。 “樾之?” 沈樾之释然一笑,而后回身看向贺吟,眼神中是一种令贺吟感到心慌的清明。 “我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这几日多有打搅,实在是给神君添了不少麻烦,烦请神君派人送我下界去吧。在蓬莱仙洲,您出手相救的大恩大德,沈樾之会铭记终生,来世必当衔环结草,以报君恩。” 上一世,这时候他正被贺吟迷得死去活来,即便那人用嫌恶又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他也能笑着迎上去,从不知道知难而退四个字怎么写。甚至为了能在贺吟身边多待一待,他开口就是要给神君做仙侍,以报恩的名义强留在了九重天。 唉,这么看来,从一开始,他就步步都是错棋。 还好,这一世还什么都没发生,他们还能点到为止——贺吟仍是高高在上的帝君,而他却只是个不起眼的山雀精。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只要不节外生枝,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什么?”贺吟错愕万分,完美如玉的脸上出现了几分裂纹,“你想走?走去哪?” 沈樾之眉心微皱,半晌才道:“这种小事,不劳神君费心了。” “……不行。”半晌后,贺吟面色微沉地拒绝,“我不信还有来世。你若真知恩图报,就应该留在这里做我的仙侍,直到还清为止。” 言毕,贺吟便快步离开,没给沈樾之一点拒绝的机会。 沈樾之:…… 等一等,好像有点不对劲? 沈樾之一直觉得,是他先开始了纠缠贺吟的,强求过甚致使他与贺吟之间只能结出恶果。这样的想法也致使他在知道贺吟心有所属后,一直沉浸于深深的自责中。 可当他要躲得远远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又为何不曾改变……难道说,他的决定原本就是微不足道的,远不至于成为罪魁祸首? 沈樾之心情复杂,他之前确实不知道,他的前道侣竟是这样一个挟恩图报、霸道无赖的混蛋啊! ……搞不好还想杀了他。 这样看来,更要想办法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 沈樾之心中全然是决绝的离意,可贺吟却一无所知。他简直被失而复得的感觉冲昏了头脑,无人知道,他掩在袖中的手,颤得有多厉害。 这个人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会喘息、会应话,甚至还会笑,让贺吟终于找回了一点温暖的实感。 即便现在他和沈樾之还不是道侣,对他态度有变,那也不过是因为他们还不太熟络……沈樾之一向钟情于他,过去也是沈樾之先追求他,是以贺吟有十足的把握,他的小鸟终会回到他身边。 不过是时间问题。他等得起。 毕竟,他心中认定的道侣,除了沈樾之之外,决不会再有第二人。 这般想着,贺吟唇角渐渐勾起,他想,这次就由他先迈开步子,向沈樾之走去吧。 ………… 沈樾之没能和贺吟说上话,只好忍气吞声地住下了,好在这几日贺吟倒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了。不过他总觉得贺吟这寝宫里像是在闹鬼,深更半夜的,他总梦到有人站在他床头,为此吓得连着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如此几日,沈樾之实在是怕了,打算找个借口离开这个破地方,哪想运气真就有那么差,一出门就遇到了贺吟。 又穿的一身白,活像个男艳鬼。 这“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正色道:“恢复得不错。待会我让人教教你规矩,明日来我房中吧。” 听了这话沈樾之瞪圆了眼睛,重活一世,前道侣还想差使他做个小玩意?这像话吗? 偏偏他现在是个身份低微的山雀精,凭他现在和贺吟身份差距,实在无法开口拒绝,沈樾之只能没什么好气地道:“知道了。” 不过嘛,他也不打算任人鱼肉——沈樾之算盘一拨,心里便有了主意。 这明面上他拒绝不得,可若是做得不好、处处冒犯,以贺吟那龟毛性子,定然过不了几日就会忍无可忍地把他丢到下界去了吧。 到时候,他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蓬莱仙洲去了,什么神君,什么九重天,通通和他没有半点干系了! ………… 第二日清晨,沈樾之早早便起来,精心烹调了一份粥食,送到了神君的寝宫中。 贺吟见了来人,眼中顿时闪过几分喜色,连忙唤他进来。 沈樾之笑得灿烂,把那碗特地为神君做的粥端出来,那可是他早上“不小心”打翻了一整罐盐在里面的特调热粥呢。 贺吟接过粥,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抿紧了双唇,只用一种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眼神盯了他许久,久到沈樾之都怀疑贺吟看出了什么,于是受不住地开口:“神君,快凉了,赶紧喝了吧。” “樾之说得对。” 一只白净纤长的手捏住了勺柄,在碗中搅了搅,热气被搅散一些,冲着上方的人扑了过去。 贺吟挖起一勺粥放进口中,而后,沈樾之清晰地看到,那人的眼角慢慢地红了。 沈樾之顿时心中大快:哈!太好了!贺吟都被这咸粥难吃到快哭了! 看来他距离开九重天只有一步之遥了! 转眼间,沈樾之便笑不出来了。 只见贺吟将粥捧了起来,仿佛那是什么世间美味一般,一勺接着一勺往口中送去,眼角的红意慢慢晕了开来。 从始至终,贺吟神色如常,姿态极为优雅,但沈樾之这种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与平时相比,贺吟这已算是吃得狼吞虎咽了。 他急什么?沈樾之有些茫然了。 到了最后,碗中不剩一粒粥米之时,贺吟仍意犹未尽似的拿着勺子刮了刮碗底,将碗底的稀汤都喝了个干净。 “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东西。”他微微一笑,眉眼间积久不化的霜雪都好似融了许多,“多谢。” 直到沈樾之晕乎乎地端着粥下去,都没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了,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用手指沾了沾碗沿塞进嘴里,结果咸得他两眼一黑,连连咳着找水喝。 天哪,这么一碗咸得发苦的东西,贺吟到底是怎么津津有味地喝下一整碗的? 呸呸呸,这该死的贺吟,莫不是味觉失灵了吧! 沈樾之这样想着,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水进去。 第3章 鸟族都喜欢漂亮东西啊 沈樾之实在太想离开九重天这个鬼地方了,他上次未能如愿,很快,又想了一个新法子。 这日,沈樾之泡了一壶滚烫的茶,向着贺吟的书阁去了。 每日这个时辰,贺吟都是雷打不动地在书阁里批折子,此时是要用一壶清茶的。 多年侍候,沈樾之对贺吟的喜好及习惯了解的一清二楚,他知道贺吟不喜欢过热的茶水,且奉上的茶水须有醇厚茶香才可。 他就是打了坏主意去的,自然不会像前世那样傻傻地精心准备,连贺吟最忌讳的不可擅闯书阁也当全然不知,伸手推门便进,还拉调子高声道:“神君,我来给您奉茶——” 白玉屏风后传来“啪嗒”一声,是折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沈樾之眨眨眼,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种在贺吟雷池上来回蹦跶的感觉有这么爽呢。 不过,这才哪到哪。 沈樾之绕过屏风,正对上神色呆滞的贺吟,他面前摆了满桌的金色奏疏,不过一旁的朱笔还是干的。 贺吟向来对政事并无太多关心,说是批折子,实际上他也就是对仙界呈上来的奏疏扫一眼,从不多插手仙界中事。 比起仙界诸事,他更喜欢去聆言殿听一听来自人间的祈愿,一年中除冬日外,他每隔段时间就会下界一次,以化身在人间行走,意在观世间百态,解众生之苦。 这般避世的态度正中天帝下怀,至于他每日仍雷打不动地送折子过来,对外的说法是请神君过目准奏,实则只是走个过场、知会一声,将面上功夫做全罢了。 神君安生地在九重天上待着,就是仙界最强大的屏障,叫人见了便心生敬畏。但若是这位神君摆出身份来,硬要对仙界做主,可就威胁到仙界主君的地位了。 沈樾之知道,在仙界一片祥和之时,神君不过就是个吉祥物的存在,摆在九重天上高高供着就是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大家都想要个厉害的祖宗庇护,却不想有个活着的大爹。 “你怎么来了……”贺吟的神情还带着几分怔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可是有事?” 果然,贺吟最讨厌有人随意进他的书阁了……沈樾之早料到这个反应,于是快步走过去,挤出笑意来:“我见神君在书阁里待了这么久,应该是渴得很了,就泡了一壶茶,来给神君润润嗓子。” 他倒出一杯滚烫的热茶,朝着贺吟那边靠过去,而后像只喝醉了的软脚虾一样,左脚绊着右脚就直直地在贺吟面前摔了下去—— “樾之!” 沈樾之只觉得腰间一紧,而后便被扯入了一个散着幽幽莲香的怀抱中,慌乱间,他下意识就攥住了面前人的衣领,而手中那杯本打算泼在奏疏上的茶水,此刻大半都泼到了贺吟的脖颈及胸前! 那可是他用灵力煨了一路的滚茶! 霎时间,贺吟原本雪白的脖颈如同被烧化的一滩雪,烫红了一大片。 沈樾之不由抖了一下,指尖有些发凉,忽然有些不敢去看贺吟的神情。 此情此景,他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害怕——前世他被逼着跳崖自绝时,贺吟虽未同来,但从那些人的话中可以得知,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那是贺吟默许的一场杀劫……也许是因为贺吟并不在意他的生死,又或许,他的死对于贺吟而言,是一种解脱。 沈樾之浑身发颤,耳边好似又响起那些锥心的嘲讽,他不自觉地咬住下唇,顿时如坠冰窟。 正在此时,他的下巴被一双大手抬了起来,还未反应过来,就对上一对写满焦灼的眼。 贺吟面色紧绷,端着他的脸上上下下看了几遭,又俯身要去掀沈樾之的衣领,沈樾之这时才如梦初醒,他们两人这也挨得太近了,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贺吟微乱的呼吸。 “烫到了没有?”这话居然是贺吟问出口的。 沈樾之回过神来,用力挥开贺吟的手,退了几步,眼神复杂地看向贺吟。 平日里素来端正的神君,此刻胸前全都被打湿了,又因被他抓了一把,衣领全散了开来,露出一片白里透红的肌肤。茶水将披在肩上的头发也泼湿了几绺,发尾挂着几滴将坠不坠的水珠,配上他有些束手无策的模样,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沈樾之这一看,竟是忘了刚刚要说什么。 “你,你……你先把衣服穿好。”沈樾之不敢再看,说话也像是舌头打了结,莫名结巴起来,“神君,你不是、不是有灵力护体吗,怎么会被烫伤?” “那是在外面。在家中,我还是喜欢随意些。”贺吟淡淡扫了一眼沈樾之,“过来,我看看……” 沈樾之后撤了一步,摇了摇头,低声快速地说道:“今日是我冒犯了神君,实在是多有得罪。但我这样粗手笨脚的人,想必来日也伺候不好,还是请神君罚我下界吧。” 贺吟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沈樾之循声望去,见贺吟双手抱胸,脸微向左侧着,面上带着几分不易被发觉的笑意,“你可真是只恩将仇报的小山雀。” “神君说谁?” “谁认真了就说谁。”贺吟指了一下一地的碎瓷和被浇湿的奏折,“既然是你惹出来的祸事,就将这里打扫干净吧。” 贺吟说罢就转身要走,可沈樾之分明瞧见了,贺吟那没绷住的嘴角。 沈樾之气得给了自己一巴掌,非常希望自己脑子能被扇得清醒点——他怎么还会被这种混蛋迷了眼,贺吟分明就是一副黑心肠,黑的不能再黑了。 这也说明了,他们鸟族这喜欢漂亮东西的毛病,真的是很成问题的啊! 他气鼓鼓地蹲在那里收拾瓷片,过了一会,心中又为自己开脱起来:其实,这也不怪他啊,他只是个没爹又没娘的可怜鸟,不像人家早早就去了仙门学堂读了一箩筐的书。蓬莱仙洲什么都没有,他仅有的那点启蒙知识都是从树精那里听的,属实担得起贫瘠二字。 更何况前世都是贺吟去哪就他就去哪,除了九重天和蓬莱仙洲,他也没去过什么地方,还死得那么早……见识少也是他的错吗! 没错,要怪就怪他见识真的是太少了,但凡他在三界多见过几位美人,定然就不会这么没出息地被色诱了! 待沈樾之将心情一并收拾好后,端着一堆碎瓷向外走,迎头就撞上一个走路风风火火的仙侍,不得不停了下来。待沈樾之看清此人的脸,顿时浑身一颤,喉头发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喂,你怎么了?”那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会是被我撞傻了吧?” 沈樾之从记忆的灰尘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游、长、赢。” 游长赢眉头一挑,“你不是昨日新来的仙侍么?我们还未搭过话吧,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所谓仙侍,大多都是差了点升仙运气的人修或妖修,因着一点机缘巧合被仙君带回去,收作仙侍,在其座下服侍兼修炼。 虽算是伺候人的活计,但仙界满是灵气充沛的宝地,便是待一待也比在下界苦修百年强。再者若是肯勤修、运气好,生出新的仙缘,历劫过后,飞升成仙的前辈也不是没有的。 游长赢,就是神君从前带回来的一只斗鱼。 “我听过你的名字的。”沈樾之出神地盯着游长赢,兀自喃喃道,“我没忘的……” 上一世,游长赢曾是他在仙界最亲近的朋友,也是在九重天,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直到后来,游长赢下凡历劫,为飞升仙班做准备,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飞升失败不说还丢了性命……沈樾之得到这个消息时,游长赢已是连尸首都找不见了。 还是沈樾之亲手给他立的衣冠冢。 那张已经褪色许久的面孔,如今再次鲜活地出现在了面前,沈樾之不由得眼眶发酸,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突然有了再次回到过去的实感。 游长赢见他这副模样,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欸,你这人,怎么还哭起来了?” 他抬起袖子,在沈樾之脸上胡乱擦了几下,衣料磨得沈樾之脸上生疼。还不待沈樾之说话,就听游长赢急急道:“道友,下回再聊下回再聊,我现在急着向神君奏报青羽会的事情,实在没时间与你细说了。待我忙完后,去找你喝上两杯,如何?” 说完,游长赢也没等他回答,便似一阵风般急匆匆掠去了。 沈樾之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心中缓缓凝出一个念头——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身边任何一场悲剧重演了。 ………… 沈樾之有意寻一些从九重天逃出去的办法,他想来想去,打算试试看化出原身飞出去。一阵白光闪过,衣服松松滑落,而后,一个小小的脑袋顶了出来。 他身上封印未解,原身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只通体火红的山雀,脖上缀着一圈珍珠项链似的小白点,圆头圆脑的,只有巴掌大点。因为羽毛实在太蓬松了,脚缩起来的时候,完全就是一颗毛茸茸的圆形红球。 红山雀快乐地叫了几声,淡黄色的小爪子在地上蹦跶了好几下,才窗子的缝隙中飞了出去。他许久未用这个形态了,未想到做山雀时身姿如此轻盈,不由在一片祥云中打滚穿梭,不知不觉间哼起了歌。 九重天上向来以严苛的规矩教条而闻名,其他仙侍都在低头默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哪有人有空管一只灵力低微的小山雀呢? 沈樾之就这般灯下黑地飞到了九重天的边际,望着浮云之下掩盖着的一片翠色,心中一片激动。正当他跳入下界之时,忽然迎面一阵飓风刮来,将他吹得七荤八素,眼见着连翅膀都要扑不动了。 在此关头,沈樾之眼前倏忽一黑,全身被挤住了似的,好像是被什么人抓进了手心之中。 空气愈来愈稀薄,他很快感到头脑发昏,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似乎听到有人哼笑的声音传来: “嗯?红色的山雀?倒是少见。” 第4章 把我的小鸟送回来 沈樾之是被香醒的。 他睁开眼,便见到面前摆了三个碟子,里面分别放了竹实、鱼肉和蚯蚓干。 “醒了?”男子走了过来,伸出手搓了搓沈樾之头上翘起的羽毛,“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准备了一点,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沈樾之不高兴地往后缩了缩脑袋,啾啾叫了两声以表抗议——小鸟的头可不是能给人随便摸的! 男子似是看出来他的不快,耸了耸肩道:“我没什么恶意,只是你被我的气风冲到了,我若是不救你,因果相报,我会受遭报应的。” 沈樾之闻言抬头,这才仔细地打量起四周来。眼下这间雕梁画栋的屋子十分气派,小到摆件,大到陈设,个个都是流光溢彩,绝非俗世凡尘之物。他虽不认识眼前这人,却也看得出这高大英俊的男人浑身萦绕着仙气,是一位仙君。 是哪位仙君来着……总觉得有些眼熟…… 竹实的香气不断飘来,很是影响沈樾之的思考,很快他就放弃了思考,一头扎进了放着竹实的小碟里。 他虽然自小过得很是粗糙,被养成了一只杂食凤凰,但对竹实的喜爱还是刻在凤凰骨子里的,他实在是无法抗拒啊! “原来你喜欢竹实。”男人笑了两声,又搓了搓小鸟头,在小鸟目露凶光之前及时收回了手,“我叫裴渊,这里是我的宫殿,你和我有缘,不如多待几日?这里别的没有,竹实管够。” 埋头苦吃的沈樾之忽然僵住了。 他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了—— 裴渊——仙界那个大名鼎鼎的裴渊仙君——正是仙界唯一一位能与贺吟一试高下的司武仙官啊! 这位裴渊仙君在仙界的威名可以说毫不逊于天帝。虽说他是以人身飞升,但实力却不逊于任何一位仙君,短短几十年便立功无数,飞升后一百年便擢升为仙将,而后又被天道亲点为凌霄元帅,掌运道、御仙将,风光无两,权势极盛。 惹不起惹不起……沈樾之抖了三抖,心道这仙界果然到处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显出人形了,不然万一又被人扣下当仙侍怎么办。 算了,沈樾之自暴自弃地想,在哪里不比在贺吟身边好? 他向来人微言轻,到哪都是身不由己,唉,这般看来,做人还不如做鸟呢。 短短几日后,沈樾之渐渐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 裴渊风趣潇洒、平易近人,脾性也很稳定,每日好吃好喝地招待他,除了爱摸摸他头上那几根鸟毛以外,属实算得上是个极好的人了。 他在这里住着,不仅来去自如、吃饱喝足,还有很多俊男靓女看! 这裴渊仙君说得上是位高权重,人缘却极好的,结交往来者众多。他平日乐善好施,素有美名在外,因此拜访者络绎不绝,远不像九重天那般冷冷清清,半点活人气都没有。 来客之中,仙将最多,个个都身高八尺、威风凛凛,其中有不少都很是英武,沈樾之就每天扮做一只鸟宠,光明正大地站在裴渊肩上看美男,看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乐不思蜀。 他装作一只灵智未开的傻小鸟,时常在各位仙将中间飞来飞去,挑个最合眼的美男,到他肩上睡觉。仙将们知道这是裴渊仙君新养的灵宠,因此对他多有夸赞,时常将沈樾之夸得晕乎乎的,要不是脸上的羽毛够厚,准被人瞧见仿佛被烫熟了的双颊。 这……这里分明是极乐世界啊! 虽然还没找到比前道侣好看的,但是,这应该只是时间问题,这做鸟啊,可千万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啊。 直到第七日,他站在裴渊的肩膀上,忽然看到一封很熟悉的信笺。 裴渊眉毛一挑,边说着“难得,神君居然向我传信了”边将信笺展开了,这才发现是一幅画。 那画寥寥几笔,画工称得上一句粗制滥造,生疏地用朱笔勾勒出一只火红毛球,又用白色颜料在脖颈处点了一圈,仔细看去,才看得出上面画了两只瞪圆的眼睛,大张的尖嘴里喷出一团火。 画的最下方,附了一行小字: 「把我的小鸟送回来。」 裴渊抖了抖信笺,将肩上装死的红毛球拎了起来,问道:“难怪……你是神君家的?” 沈樾之用力地摇了摇头,翅膀交叠在一起,摆出了一个叉来。 虽然上辈子他和贺吟是拜过天地的道侣,可这辈子他们俩之间可不是那种关系。非要说,他们俩顶多就是奴隶主和奴隶的关系,怎么他就成了神君的鸟了? “神君都要到我这来了,那自然是要带着你上去认一认的,不然失了礼数了,他要怪罪我了。”裴渊似笑非笑地看着红毛团,意味深长地开口,“毕竟你也不能开口说话,我看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樾之顿时给他气得羽毛乱飞——他否定的意思这么明显,就算是傻子都能看懂,他不信裴渊看不出来!这裴渊分明就是满肚子坏水,不愿为了他得罪贺吟,才故意装作看不懂的样子。 现下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化出人形,在裴渊面前承认这些天是他刻意欺瞒,要么继续装作一只未开灵智的山雀,努力将表面上的平和维持下去。 沈樾之努力地回想了一番,前世他与这裴渊仙君没见过面,对裴渊的了解仅限于从口口相传的故事。这几日沈樾之跟在裴渊身边,发现他平日虽待人随和,内里实则是个极有主意的,沈樾之也时常摸不透他的心思。 然而裴渊没给沈樾之纠结的时间,信手一抓,就将红毛团子塞进了袖子里,施施然带着鸟往九重天去了。 沈樾之:…… 到底什么时候这帮神仙能学会做事之前要先问问别人的意见!!! 沈樾之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带去了九重天。 是夜,月色微凉,映得九重天也寒上三分,流云散去,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箫声。 箫原本就悠远深邃,再加上这曲调凄婉哀怨,越听越像是隐忍压抑的呜咽声,轻易便能听出其中深刻的相思之意。 沈樾之觉得这曲子有些耳熟,正苦思冥想时,裴渊将他一骨碌从袖子里倒了出来,带着几分揶揄道:“看看,你家神君正神伤着呢。” 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羽毛的沈樾之向下看去,只见一男子正对月奏萧,月光照得他一身霜色,清冷出尘,似是梦中人。 “既然是神君家的鸟,就不要整日在外面乱飞了,遇到坏人怎么办,你说是不是啊?”裴渊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你看你只是丢了,神君就如此伤怀,没你他可怎么活啊!” 沈樾之:“……”啊? 裴渊带着几分挪揄,“神君他一个人在九重天,守着空空荡荡的宫殿,心中定然充满了压抑和寂寞。我同你讲,就算是神,空巢多年也容易出毛病的。他要是乱来,三界就要跟着乱了,谁都逃不掉!” 在说谁?我?? 沈樾之扶额,觉得裴渊这玩笑实在是开得太大了,难道还指着他这么只菜鸟让神君玩物丧志,祸乱三界吗? 他有自知之明的——他已经用一辈子,来印证过贺吟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他这件事了。 忽然,箫声戛然而止,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终于舍得回来了?” 裴渊没有刻意收敛仙气,贺吟很快就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抬手撤去了宫殿外的禁制法阵。 “神君认认,是不是你家走丢的。”说着,裴渊就毫不留情地将那红毛团子丢了出去。 这裴渊不愧是武将出身,一身牛劲,一把就将他丢进了贺吟怀里,他逃都没地逃。 这一下,摔得沈樾之也有点晕,还未抬首,就被一只大手给按在了白袍之中,叫他动弹不能,只能埋首听着外头的动静。 “裴渊仙君愿送他回来,本君必有重谢。” “好说好说。那我就先告退了,不多打扰神君清修了。” “不送。” 待裴渊离开后,九重天又重回一片寂静,连贺吟的呼吸都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贺吟向来不爱见生人,偌大的宫殿原本就没几个仙侍,又不留夜间值守的仙侍,所以九重天的每个夜都好似很漫长。 贺吟将红毛小鸟从怀里拎起来,曲起中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个脆生生的脑瓜崩,下一秒,白光散去,化作人形的沈樾之跌坐在了地上。 “可还开心?”贺吟的目光落在沈樾之身上,那目光堪称温柔,“我不会拘着你,在九重天,你是自由的……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出去。” 顿了顿,贺吟又叹着气补了一句:“但是,出门前要留消息。不要一声不吭就跑不见,听到了吗?” 沈樾之摸了摸鼻子,喏喏应了一声。贺吟现下如此缓和的态度,反倒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贺吟,先前没仔细看贺吟,这一回看他,才发觉些许不对劲。 春日过了大半,虽前两日落了场雨,但总不至于那么冷——到了现下,贺吟还裹着一件素白大氅,看上去脸色微微发白。 贺吟一向怕冷,秋日来找他的次数便多了些……两人脱了衣服靠在一起,总归是比一个人捂着被子要暖和的。更何况沈樾之真身是凤凰,原就比其他人要体热,贺吟时常抱着他不撒手,挂在他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他的头发,像只晒足太阳的慵懒大猫。 他怒了努嘴,心想着有这么冷吗,没留意已经将这话顺口说了出去。 “冷的。” 贺吟柔弱地靠在廊柱上,比西子捂心更胜三分,幽幽开口:“樾之,可以给我暖暖吗?” 沈樾之呵呵一笑,装作没听见,一边高呼着今夜月色真美啊,一边快步离开了,留下“西子”在他身后,独自捧着一颗真的碎成了八瓣的心,哀怨嘤嘤。 第5章 美貌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沈樾之一夜好梦,以至于他第二日被游长赢吵醒的时候,都保持了极好的心态和素养,没有带任何脏字地将他骂了一顿。 “停停停,君子动手不动口,你别再念了……”游长赢受不了地捂住了耳朵,“实在不行你跟我打一架,消消火气好不好?” 沈樾之叹了口气,游长赢这到处找人打架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他都怀疑游长赢渡劫失败就是因为这样惹上祸事的。 “说吧,你今日这么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是想请你帮个忙。今日我要去仙界一同筹办青羽会,来不及侍奉神君了,你能替我将神君梳洗的东西送去吗?” “为什么找我?”沈樾之狐疑地看着他。 游长赢一噎,总不能说他只能差使动沈樾之,“因为……因为九重天现在就你一个空着的仙侍。你帮我这个忙,来日我请你喝酒可好?” 不算亏本买卖,沈樾之点了点头,随着游长赢去了准备的地方。 当他看到那盆加了月华露、星砂粉、玉琼花蜜、红霞灵芝,最后还要做作地撒上几片冰莲花瓣的洗脸水,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睡醒,才看到这么诡异的场面。 游长赢一通操作,而后亲自送到沈樾之怀里,郑重地道:“端好了,这里可都是不常见的美颜好物,听说是天界最美仙子们都抢着用的方子呢。” 沈樾之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 “神君这样,病了多久了?” 游长赢:…… 直到沈樾之将这盆水端进寝殿中,他仍不敢相信这是贺吟要的东西。贺吟对这些东西向来看不上,从前他也学着一些时兴的法子用过胭脂,贺吟看得直皱着眉,当即叫他卸了,并告诉他以后不准脸上抹的这么浓。 天地良心,他只是在嘴上擦了点胭脂啊,脸上什么都没抹好嘛! “今日怎么是你来了?” 贺吟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将他手里的玉盆接了过来,非常自若地将薄巾浸入水中,待吸满水后敷在了脸上。 沈樾之、沈樾之觉得他的三观被震碎了。 待他有点缓和过来,又见贺吟将巾子拿了下来,十分自然地坐在案,前往脸上擦润膏了。 沈樾之顿时仿佛被滚滚天雷击中,此刻已成了一只外焦里嫩的烤小鸟。 他僵硬地扭过头,见到书案上搁这一张纸,摊开纸页上只有言简意赅的三行字: 「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 美貌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多看美男,则有延年益寿之效。」 他顿觉两眼一黑,双耳嗡嗡——他看出来了,这字迹是裴渊的。 这该死的裴渊,胡言乱语什么呢??? 他原本也打算去裴渊宫中问些事情,现在看来,要问的更多了。 “我好了,樾之,你过来看看,有变化吗?” 贺吟坐在窗前,那人面皮白里透红,脸上呈现出十足的光泽感,再配上那笑吟吟的神情,简直是诡异到了极点。 沈樾之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怂得不敢说心里话,只好干笑两声,硬着头皮夸道:“神君,您真是返老还童,令人见之生畏啊。” 贺吟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额边隐隐爆出一根青筋,好半天才闭着眼道:“樾之,我觉得呢,你也该多学点功课了……多读几本书,对你也没害处,对不对?” 沈樾之想反抗,无果,就这样,莫名领了一个抄书的每日任务回来。 他在房中抄着抄着,愈发觉得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实在是受不了了,化出原身朝裴渊的宫殿飞去了。 裴渊看到这尊大佛的时候,一口茶呛在了嗓子里,咳得差点断气。 “你又来,咳咳,做什么?同神君说,咳,说过了吗?” 沈樾之想,这次自己可是正大光明从九重天正门走的,话又说回来,他要去哪,还非得过问贺吟不成? 裴渊一看沈樾之那模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叹了口气道:“你就这样过来的?也不嫌累么?还是化出人形说话吧。” “嗯嗯,说的就是啊……真是累死我了……” 下一秒,他才反应过来,裴渊在说什么—— “你、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么说来,裴渊岂不是早就看出了他不是没开灵智的山雀,这些天来,一直都在故意戏弄他! 沈樾之气得化出人形,只见一少年模样的人站在阶下,粉白的脸颊微鼓,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我一直在等你自己告诉我,谁知你却不愿与我交心,说起来,应该是你骗了我呢,你该给我赔不是才对。” 天哪,论起倒打一耙的实力,裴渊也是三界少有了。 “再者,你在我宫中时,我每日好吃好喝地招待你,还专门给你安排了那么多美人看,算得上是真心以待,你日子过得应当算是不错吧?既如此,如今还要和我计较细枝末节吗?” 沈樾之大惊,他伸手颤颤地指了指裴渊,整个人都混乱了,“你说什么呢?” “怎么,仙将们没看够吗?这位小友,你要知道,我这里原也不是什么人的拜帖都接的。百忙之中,我还特地为你挑出了些姿容不错的,会面时也都带上了你。你想想看,若非是有人授意,仙将们怎么能是那种任亲任摸的态度?” 裴渊又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他们还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莫非你以为,他们是看在一只小山雀的面子上么?” 沈樾之心情复杂,又见裴渊拿出了一个信笺,上面带着贺吟通灵时专用的红莲纹样,“哗啦”一声展开了。 “你家那位神君,恐怕不只给我一个人发了这东西。” 只见信笺上头,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红色小鸟,但仍是能看出它仰着头,很是神气。 在下方附了很长的一段话: 「这是我座下灵宠,出门去散心,如有道友遇上,还请好好招待,务必替我照顾好他,本君一定会牢记这恩情。 不必对他提起我,但吃喝玩乐上的花销,无论多少,都可以直接来九重天报上数字,领双倍回去。 另外,我家小鸟喜欢听人夸他,多夸。」 “神君几百年不曾发出这种信笺了,收到那日我还当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想到……”裴渊哼笑一声,用一种打趣中带着打量的目光看着沈樾之,“居然只是寻鸟通知。” 沈樾之心里那点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了,反而被弄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整个人都被烧起来了似的,胡乱地叫道:“不是啊,那什么,这写的不是我……” 看这模样,裴渊忍不住大笑出声,眼见着少年要气急跳脚了,才慢慢收敛了笑意,“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沈樾之从情绪中抽离,被蒸热的头脑这才想起来今日来的正事,忙清了清嗓子,道:“回仙君,我名唤沈樾之。” “林樾葱茏,则可佑人……樾之樾之,是个好名字呢。” 沈樾之胡乱点点头,虽然听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他大概能感受到,裴渊应该和为他起名的父母一样,是个读过很多书的文化人! 嗯,这样的朋友多多益善,他最喜欢和读书人一起聊天了。 “仙君,以我们这些时日的交情,可否请你帮个小忙?”说着,沈樾之走到裴渊面前作了一揖。 “你先说说看。” 沈樾之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离开九重天,还望仙君能给我指条明路。” “离开九重天……为什么?”裴渊长眉一挑,啧啧称奇,“那地方就这么讨你嫌?” 沈樾摇了摇头说:“是我没那个福分。” 裴渊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再追问,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罢了,这一回帮你就是了。 “我瞧着以神君对你的看重,若直接向他提出此事,他肯定是不会放你走的……所以,你要提出一个,连神君都没法拒绝的要求。” 裴渊曲起食指,在桌上扣了三下,沈樾之猛地抬头,电光火石间,猜到了他的意思。 “再过两个月,仙界百年一次的青羽会就要开始了……青羽会算得上是仙界最盛大的比试,为的就是让仙门中年轻弟子相互切磋,借此来为仙门比出个高下。青羽会每一届都由神君掌眼,按照规矩,拔得头筹者,可向神君提出一个心愿,无所不能的神君自然会帮其实现。 “现在去报名,还不算太晚。只是,各大仙门世家的子弟都会参加这青羽会,既然有名次之争,就免不得要争个头破血流……打败仙门世家中的佼佼者,绝非易事。就算你真做得到,又当真要将宝贵的机会,浪费在这样一件小事上吗?” “于我而言,这就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实际上,沈樾之早在前世便怀疑过,他身上封印解开的条件与贺吟有关。从前稀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种种皆由不得己身,也就没细探寻这件事,只道是阴差阳错。 虽然现在不明白这件事和贺吟到底有什么关联,但要真论起来,他上辈子的倒霉事,就是从封印解开、恢复凤凰真身后开始的。 凤凰又有什么好——天下人人都惦记着他肚子里那颗金贵的内丹,个个见他都似垂涎欲滴的豺狼虎豹,他就算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只做一只山雀精,微不起眼,无人在意,却能徜徉于山谷河畔,乘着游风去看一片大好河山。 这么看来,封印于他而言,并非束缚,更像是一道温柔的庇护。 为了他想要的自由,他要离开一切可能牵绊他的因素……贺吟是,这仙界亦是。 “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多费口舌了。”裴渊起身走到沈樾之面前,挽起袖子,食指中指并拢,在沈樾之额上轻划而过,“我同司运道,虽不能肆意篡改他人命数,但借你一点小小的运气,还是做得到的。” “多谢仙君相助。”沈樾之顿感灵台一片清明,待他反应过来,刚要俯身要给裴渊行礼,就被人一把扶住了。 一抬头,见到裴渊笑吟吟地道:“欸,别这么生分,不过是帮友人一个顺手的小忙……樾之,你我算是友人了吧?” 沈樾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总觉得,裴渊笑得不怀好意。 第6章 醉话怎可当真 沈樾之点了点头,裴渊却并没有再指使他做什么,只是捧着茶杯,笑得一双眼微眯,跟狐狸似的。 从裴渊的仙宫离开,沈樾之便一心想着青羽会的事情,进入九重天的时候,还差点撞到了其他的仙侍。 他对青羽会记忆不多,只模糊记得青羽会为期三天,以游猎为赛制,在仙界圈起的特制猎场中,比谁猎中的仙兽更强、更多,最后以积累的分值来排位。 这些这些仙兽乃是仙君们以灵力所化,虽不算是活物,身上却多少都带着些灵识和功法,想要捉入囊中往往要耗费许多精力,甚至还有可能在过程中受伤。 上一世他就是因为被一只仙兽所伤,不得不在第一日就退出了比赛,休养了足有半月才好……他还记得,他被人送回九重天时,贺吟那冷冰冰的眼神,说是在看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都算是轻的。 沈樾之叹了口气,若是可以,他也不想牵扯贺吟,只是……眼下确实有事要找他帮忙。 要参与青羽会,报名时必须要以仙门为号,普通的散修是不允许参加的。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仙侍,别说是拜过哪个仙门,就连正经的师傅都没有一个,原本是没有参与的资格,上辈子还是贺吟替他报了名,才有了这么一个机会。 于是,沈樾之亲手做了一碟玉兰酥,端着去寻贺吟了。 贺吟不重口腹之欲,比起味道,他似乎更在意吃食的香气,就连吃茶时,也更偏好能冲出浓香的那几款。沈樾之从前也是下了许多功夫,花了好长时间才摸清了他的喜好,在他变着花样做的各式茶点中,贺吟最喜欢的就是这道洁白馥郁的玉兰酥。 当沈樾之怀着忐忑的心情找到贺吟时,贺吟正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橘子树下闭眼小憩,他身旁摆着一个细高的酒壶和杯子,空气中隐隐浮动着酒味。 “神君,我做了些茶点,你要用些吗?” 这时,一旁的长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笨嘴拙舌地学着叫起来:“神君,神君——” 沈樾之循声望去,发现那处挂着一只金色鸟架,上面蹲着一只玄凤鹦鹉,正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等等——鹦鹉——一只鹦鹉?? 贺吟什么时候又养了一只鸟? 不知道为什么,沈樾之感到十分不爽。 贺吟被吵得睁开眼,歪着头,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分辨出来人是谁。他朝着沈樾之走了过来,有些发怔地说:“这是……梦吗?” “不,不是梦,你从不入我的梦的。”贺吟神色黯淡地锤了锤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你怎地来了?” 薄唇翕动间,淡淡酒气自上方飘来,沈樾之不由有点发怔。 他喝酒了? 不怪沈樾之如此惊讶,因为他从没见过这场景。贺吟向来洁身自好,滴酒不沾……莫非是又为了他那亲亲师兄发起疯了? 可掰指头算算,现在也不过是春末夏初之际,离那宿光仙君的祭日还远着呢,怎么突然喝起酒来了。 沈樾之心想,还真叫裴渊说对了,人空巢太久是会憋出毛病的。 “这玉兰酥是我新研制出的茶点,不知是否有幸请神君尝尝口味?” 沈樾之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当然,若是神君吃得舒心,再大度地非要给我些赏赐,我也不会拒绝神君的好意的。” “定是好吃的……你做的东西,一向是无可挑剔。”贺吟点了点头,拈起一块酥点放进嘴里,细细嚼了后问道:“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并非金玉之物。若是可以,我想请神君为我报名青羽会,我想凑个热闹。” 沈樾之原本有十足的把握,这对于贺吟只是举手之劳,应当不至于连这么点小事都不应,可谁知贺吟听了‘青羽会’三字,登时脸色大变,眉头紧拧。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将两人之间的宁静劈成两半,周遭气氛渐渐降至冰点。 “不成。”贺吟断然拒绝,“你不能去。” 沈樾之见他的脸色,有点发怵,但仍是梗着脖子问道:“为什么?神君不许我去,总也得给我个理由。” “青羽会原本就是为了试炼仙门弟子而举办的,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参加?”贺吟顿了一顿,捏着碟子的手指尖泛白,“那些仙兽不通情理,你若是被伤到怎么办?以你的水平,不适合参加这一次的青羽会。” 这算什么破理由?说来说去,贺吟就是看不上他! 越是这样,沈樾之便越是难受,喉咙里跟塞了团棉花似的,“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再者,神君又如何断言我一定拿不到名次,若是我拿到了呢?” 贺吟目光晃动几番,终是软了声音问:“你到底为何一定要参与青羽会?若是真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你同我说便好了,我不会不答应——” 又来了,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人的努力也好,执着也罢,在贺吟眼中同蜉蝣撼树没什么两样,他总是这样的不屑一顾、满不在乎。 他最害怕的就是贺吟这副模样。 “我明白神君的意思了,这事我会自己想办法,不会再来叨扰神君了。”沈樾之细细地抖了起来,他承受不了贺吟的怒火,前世今生,他都付不起这个代价。 他怕死。 沈樾之后退一步,闭上眼睛,仍是住不住心底那股阴霾,他小声说了句“神君,我先走了”,转身就要跑。 贺吟忽然就像是被点着的炮仗,他大步追了过去,一把扯住沈樾之的袖子,将人硬是拽了回来。 “你要找谁?裴渊、祁连还是明裕……”酒意烧得贺吟双眼通红,“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其他人!” “反正不是你就是了!” 一瞬间,空气都仿佛凝结了。 “为什么,为什么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贺吟倏忽站了起来,低着头来回踱步,语调越来越焦灼,素日端方自持的神君,在此刻长发披散,如走火入魔一般。突然,贺吟大步走到沈樾之面前,捧起他的脸,强迫沈樾之与他四目相对,而后痛苦万分地从胸腔中挤出带着颤的一句话—— “沈樾之,从前在蓬莱仙洲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现在呢……现在不喜欢了吗?” 沈樾之浑身一颤,喉间陡然生出一股火烧般的剧痛,令他久久不能言语。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是叫他剖开真心、踩碎尊严,再加上那死过一遭的前世,才能给出的。 可……这一世,他又何曾用自己的真心沾染过那高高在上的神君? 沈樾之后撤一步,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再次涌上心头。自他再次醒来后,他一直都觉得贺吟十分古怪,种种异常,似乎不能仅用变数二字来形容。 难道贺吟与他一样,也是重活了一回? 这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沈樾之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不敢多加细想, 只连连否认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吧?这样大的变数,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身上呢? 正在这时,贺吟在空中一挥,袖过之处,泛起点点神光,一段对于沈樾之来说尘封已久的画面,自空中慢慢浮现…… 仙人夜游,在蓬莱仙洲停驻,气风卷携着桃花瓣吹拂而来,惊醒了醉卧于桃花树上的少年。 红衣少年撑起身子,四下寻找着扰了他好梦的家伙,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于是探出身子想要再瞧仔细些,不慎,身子一错,从高高的树枝间滑落,直直向下栽去—— 直到漫天花雨间,一位神,接住了他。 “哪里来的小仙君,竟这般俊俏……”少年面颊染粉,密密的睫毛上下扇了扇,露出一双盛满笑意的星眸。簌簌桃花中,他倾身吐出绵绵的酒气,伏在仙人右肩上轻声道:“叫我一见就心生欢喜。” “你说什么?” ——哟,还是个耳朵不大好使的仙人呢。 少年见这人眉头紧蹙的模样,更觉有趣,于是伸手挎住仙人的脖子,凑近了戏弄他,“我说,我喜欢你、中意你、看上你了。不如仙君就留下来,与我成了好事吧?” 沈樾之前世对贺吟说过很多遍喜欢,但这是头一回,也是今生中的唯一一回。 沈樾之似被当头棒喝,忽然明白了,贺吟原来说的是这样一句“喜欢”! 可是醉酒之人的胡言乱语,怎么好作数? “神君喝醉了。”沈樾之努力弯了弯唇角,“那时,我也喝醉了。在蓬莱仙洲时,我对神君多有纠缠,是我不对。说起来,是我少不更事,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意罢了。” “分辨不清……心意?” 贺吟攥住沈樾之的手腕,唇瓣嚅嗫着,却说不出什么来。半晌,他才怅然若失地问:“你的喜欢,当真都只是戏言?” “神君还是切勿将醉话当真了。” 沈樾之挣开了贺吟的手,伸手在他心口处点了点,哂笑着说:“我是个肤浅的人,那日你我初见,我就能对神君随口地说出喜欢二字,自然也会对他人见色起意……这样轻飘飘的‘喜欢’,我早已给过许多人了。若是他们都像神君一般向我讨说法,那我岂不是已经欠了一屁股情债了?” 第7章 回去……再同你算账 沈樾之故意说得如此轻佻,就是为了恶心贺吟。他回来的晚了些,在蓬莱仙洲时,他还是那个一心恋慕着神君的沈樾之。既然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更改,只能尽力补救了。 他要叫这前道侣知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眼见着贺吟的面色渐渐白了下去,沈樾之心中倏忽生出许多痛快,他就知道,以贺吟的性子是受不住被这么拂了面子的。 半晌,贺吟扯了扯嘴角,惨然一笑。 “好……既然你说不作数,那我也忘了吧。” 他有些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用袖子遮住脸,低低的声音从后传了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其实、其实我也没当过真……不过心有疑虑,随口一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自然。”沈樾之点了点头。 想来追在贺吟神君身后的爱慕者甚多,他是不会将一个仙侍的告白放在心上的。若说为何有今日这一问,恐怕也不过只是贺吟心血来潮,拿他的窘态作乐罢了。 “我不会将醉话当真的,今日之事,权当是你我一梦吧。” 不待贺吟答话,沈樾之便转过身去,一颗忐忑乱跳的心已逐渐恢复了平静,他道:“就不在此打扰神君了,我的事,会自己想办法的。” 贺吟不愿帮他,不帮就不帮,山不转水转,总会有其他法子的。再说,现在他同贺吟不过就是主君和仙侍的关系,贺吟帮他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他又何必如此强求? 想通了这一点,沈樾之心头那股火气也兀自散了,他在一片潇潇洒洒的月光中,迈着大步离开了。 翌日,沈樾之醒得晚,他将床帐拂开,一眼就看见桌上摆着几个蒸笼,香气不断从中溢出,勾得沈樾之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走到桌边,才发现蒸笼下压着一张纸,其上是银钩铁画的三个字: 「对不住。」 沈樾之一下就知道这是谁送来的了,他哼了一声,将纸条揉成一团丢到了墙角,而后双眼放光地盯着蒸笼。 掀开蒸笼,香气更甚。一只只透着黄的薄皮小笼包整齐排列,夹起一个咬开,满嘴都是香津津的汁水,咸香软糯,鲜得他眼睛都亮了。 啊,这是,他最喜欢的人间吃食——蟹黄小笼包。 沈樾之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吃得两颊生香、嘴唇油亮,那些笼在心头的愁云顿时淡了许多。 用过了这等美味,他自然是心满意足,出门时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游长赢见到他,直呼瘆得慌。 “游长赢,上回我帮了你的忙,这次换你帮我一次,如何?”他扯着游长赢的袖子摇了摇,“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帮我想想法子,将现有的仙门及传音方式都抄给我一份就行了。” “这还不叫难事?你知道收集齐三十三仙门的传音方式有多麻烦吗?” 仙界中,绝大多数都是飞升的人修,据传,连天帝都是以人皇之身得道成仙,而后才问鼎仙界。飞升后,仙人便以生前的功德多少与修为高深论资排辈,得到天道分封的称号和宝地。 虽说封号大多不会变,但仙人们的地位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如裴渊仙君这般后飞升,却因功绩与修为大幅提升、人间香火暴涨而跻身上层的仙人并不在少数。说到底,仙人也是需要终身修行的,若想要在仙界争得更多权势,势必要付出比他人更多的努力。 至于仙门,便是那些在仙界举足轻重的大仙者,自行开辟出一方洞天福地后,开创的修行门派。他们往往招收想精进修为的仙人,向他们传授仙法、指导修行,以此来换取诸多好处,甚至是效命。 当然,开设仙门与否只是个人选择,开设仙门并不是易事,有很多仙人会因为种种考虑而放弃。久而久之,仙界渐渐形成了三十三仙门争锋的局面,其中以凌霄门为首的三家大仙门,权势之大不可言说,就连天帝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沈樾之无奈地道:“我知道,但我想参加青羽会,所以不得不试试看,能不能找个仙门收了我。” 听了这话,游长赢更是面色怪异,他将沈樾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 “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不是大惊小怪,而是青羽会原本就不是我等仙侍能掺和的事。你刚上仙界,恐怕还有许多事不清楚,这青羽会一开始是为了试炼仙门子弟的修为,仙人们观赛作乐,倒也算是趣事。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变了味道,变成了仙门争奇斗艳的赛事,个个都想推举自家子弟……他们都认为,若能在神君那入了眼,与赢得登天之梯无异。” 游长赢说的这些,作为参加过一次青羽会的人,沈樾之又如何不知。 青羽会,早已成为仙门诸位少主的出风头大会了。 仙界之中,若是一对仙人道侣结合,孩子也必定是天生仙体。这些仙人的子嗣,自小生在灵气最足的宝地,吃着数不尽的仙草灵药长大,习得毫不藏私的仙门术法,渡劫飞升时更会有父母护法,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即便年轻了一些,也与那些苦苦修行的仙人不可相提并论。 有些人竭力去追寻的终点,却只是他们的出生之地。 “我知道,我也就是去玩一玩,万一歪打正着叫我拿到名次了呢。” 见沈樾之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游长赢也急了,他指着沈樾之,气急败坏地叫道:“你参加青羽会,被仙兽伤了还算好的,若是被那些不好惹的仙门子弟下绊子伤着了,你连个喊冤的地方都寻不着!” “不会的,我有分寸。”沈樾之对着游长赢挤了挤眼睛,“我就知道你担心我,我们长赢还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鱼。” 游长赢被气得七窍生烟,抱着双臂,说什么也不理会沈樾之了。 沈樾之见状便不再多说,只是走到一旁,自若地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弓,练起了法术。 游长赢原本想见缝插针地说沈樾之两句,好让他打消这可怕的念头,可他在一旁看着看着,居然看入了迷,看到最后,忍不住出声惊呼:“沈樾之,你藏得够深的!” 他是个武痴,平生最爱的就是修炼,也爱到处找人比试,若是遇上了什么感兴趣的招数,他就算舍了命也是要讨教一番的。 平日他对各家仙术仙法都多有研究,也对仙界各位仙君的功法了如指掌,可沈樾之这自成一派的法术,却是从未见过! “你老实说,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游长赢绕着沈樾之走了一圈,啧啧称奇:“你所使的法术,并不似其他仙君那般繁复华丽,反而古朴简练。但若是仔细看来,你这一招一式间,蕴藏着巨大威力,绝非儿戏。 “这般深入简出,必是早已对仙家百术融会贯通的大能,耗费诸多心思,才能想出的招式。若非要说和谁像,我看是多少带些神君的影子,可神君从来也没用过这些,当真奇怪啊!” 游长赢不知其中来由,可沈樾之却是十分清楚的,他从未拜过师,这些法术,都是……都是前世贺吟教给他的。 这么多法术,自然不是一日能学会的,想起来,从他和贺吟结为道侣起,贺吟只要与他待在一起,便时不时教他几个法术。 一开始,沈樾之还当这是“情意绵绵剑”一般的情趣,自然很是享受,可后来,他简直是苦不堪言,无处可逃。 贺吟教授法术时,对他十分严苛,不许一日懈怠。要说贺吟不愧是执掌三界公道的神君,连这事儿都是奖惩分明的——他若是偷了懒,贺吟就会把他捉进房中打屁股,打得他眼泪汪汪,求饶告错才肯停下。 但,若是他学得好,贺吟就会……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那时候的沈樾之,为了这一个吻,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是肯的,更何况不过是学几个仙术。于是,他每日清晨、夜晚都会温习法术,走火入魔到梦话都在吟法,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挣那一份奖励。 沈樾之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自己都想发笑,恐怕那些痴态,贺吟也早看够了吧。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算是学到了真东西的,这些法术,即便他此刻封印未解,使出来依旧是威力非凡,至少给了他在青羽会一争高下的底气。 “法术是我偶然习得的上古秘法,你也想学吗?”沈樾之看着面前这条急得团团转的傻鱼,故意拉长了声音,“想学也不是不成,之前说的那三十三仙门的传音方式……” “我来找我来找!” 哦豁,有鱼上钩了。 ………… 自打从游长赢那处得到消息,沈樾之就挨个给传了信笺。他一边等一边练习法术,不知不觉间,半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眼见着离报名截止的日子越来越近,沈樾之却一封回信都没收到,终于在截至当日,他按耐不住,抱着“实在不行,就自创个仙门好了”的心态,来到了仙界的琼华揽月阁。 据传此处原本是天帝特意为神君准备的一处行宫,可神君向来不爱热闹,就算下界也多是在人间行走,并不常往仙界去,因此被空置多年,只有青羽会再次开启之时才会重开,作为筹办青羽会的场地。 青羽会历年来都由照华仙子主管一干事宜,可她也不会时时都住在阁中,而是指点了座下几人坐镇其中,负责处理报名以及其他事宜。 沈樾之一踏进阁中,便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他知道,他与此处的光鲜亮丽是极不搭调的,可来都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报名了。 到了里间,只见里面坐着一男一女,那男子见了他更是满怀恶意,讽道:“这是哪来的野山雀,竟敢闯入琼华揽月阁,也不怕脏了神君的地界!” 女子面色柔和,轻声问道:“这位小友,此处的人都是为了青羽会而来,你是否误入此地了?” “不是误入……” 沈樾之喉咙干得发痒,他感觉得到,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都黏在了他身上,嘲讽、不屑、不解,重重叠叠,仿佛一张大网压在他的头上,“我就是来报名的。” “你?”男子捧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又刺耳,“你是哪家仙门座下的?怎么会有人收你这样灵力低微的山雀做弟子?” “我……我没有拜在仙家门下,我是被带入仙界的仙侍。”沈樾之脊背挺得笔直,咬了咬唇,而后坚定道:“我来,只是想为自己报名,若是可以,还请二位通融一下……” “嘿!”男子尖利十足地打断了他的话,“那要是都像你这样,个个要我们‘通融’,这青羽会还办不办了?你到底是哪家的仙侍,竟这么不懂规矩?一点正经的仙法也不曾学过就罢了,连规矩都没人教过吗?” 这一番话已是极尽嘲讽了,说得沈樾之面皮发烫,十分难堪。 女子此刻也是秀眉微蹙,劝道:“小友,不是我们不近人情,而是青羽会远比你想象的危险,参与的诸位都是赌上性命,来争头名的。你身后无人作保,若出了什么事情,那……” “谁说他无人作保?” 此时,一道极冷的声音自沈樾之背后传来:“不知以九重天为仙门、以我为仙师为他作保,够不够格?” 沈樾之还未回头,肩膀就被人紧紧揽住了,他抬头,正对上那人沉沉的目光。 “回去……再同你算账。” 贺吟低下头,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在沈樾之耳边这般说道。 第8章 叫我师父 沈樾之双颊一红,还未待他说些什么,就被男子抢了白:“哎哟——竟是我有眼无珠,不知道这位小道友竟是神君座下之人,该罚该罚!” 贺吟眼皮都未抬,冷哼一声,“他现在有资格参加青羽会了吗?” 女子立刻附和道:“神君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位小友若是肯代表九重天参赛,那简直就是青羽会从初办至今,独一份的殊荣。既是神君的意思,那我现在就为小友将名字记上。” 正急着落笔,这才发现还没问他名字,女子尴尬一笑:“这位小友,请问名号是?” 沈樾之:…… 你们俩,要不要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仙界这地方,果然全是人情世故,他这种小人物喊上百遍千遍,都不如贺吟的一个屁好使。 心中虽是这般抱怨,但沈樾之不敢表现出半分,只应答着仙使一个个问题。 贺吟就站在一旁看着,直到流程结束,他才算是缓和了些脸色,对那两人微一点头,像是拎着猫后脖颈那样将沈樾之提了过来,随后带着沈樾之回到了九重天。 刚一落地,沈樾之就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贺吟将他一把拽了回来,沈樾之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再一抬头,贺吟离他咫尺之遥,正似笑非笑地地瞧着他。 沈樾之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神君”,悄悄抬眼去看贺吟。 那人双手抱胸,将沈樾之用目光上上下下剐了一遍。一张口,就很是讨打:“叫我师父。” “什么?!” 这也太羞耻了——向前道侣叫师父什么的,真的太过了! 瞧着沈樾之瞪大的双眼,贺吟微一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还想不想参加青羽会了?” 他竟是连威胁都用上了?! 一时间,沈樾之又羞又恼,是真的很想一晕了之。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只露出一截白皙柔软的脖子给贺吟。 “现在怎么梗着脖子不说话?你刚刚可硬气得很。”贺吟语气很是寡淡,话却如平地炸雷般,“对我就是这般态度……是因为你笃定,我会纵着你吗?” 沈樾之心上似有人敲了一锤,心音霎时间就乱了,招架不住地向后退去。可他退一步,贺吟就进一步,直到他的背抵上了墙,退无可退时,贺吟才微微俯身,侧着头问:“为什么不说话?嗯?是怕我,还是不屑于和我说话?” “我……我有点害怕。”沈樾之是真的怕,怕到不敢掀起眼皮,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沈樾之只觉得头顶传来一声模糊的哼笑,他受不住地将眼睛紧紧合住,向后缩了缩。 半晌,耳廓处传来一阵阵热流,好像一片羽毛在他心间搔来搔去,“是吗?可我感觉,放眼三界,你最不怕的就是我。” “怕、怕的。”过了许久,沈樾之才从嗓子里挤出细若蚊蚋的声音,“……师父。” 这两个字一出,沈樾之感到压迫着他的力道立刻就松了,他挣扎着站稳了身子,就听贺吟轻咳一声,侧着身道:“既然你是代九重天出战,用的又是我的名号,那就不要输得太难看了,别给我丢人。从今日开始,你便每日清晨来我这里修习法术吧。” 沈樾之实在是乱的很,因而也没有注意到贺吟那掩在发中、早已红透的耳根。他胡乱嗯嗯两声,答道:“是,我定会全力以赴。” “除此之外,有一点你必须牢记。”贺吟正了神色,一双幽蓝的眸子闪了闪,“不论如何,输赢始终在生死之后。” 沈樾之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还有,这物件你拿着。”贺吟从袖中取出一物向他抛来,沈樾之没看清就捉在手里,打开手掌,才发现那是一块鸽血红的宝石。 这东西……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贺吟上辈子也送过他一模一样的。 “这是传音法器。我设了法阵在上面,若你遇到了危险,无需灵力,只需用手轻叩三下,就可以将音讯传到我这里来了。”贺吟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低哑,“遇到危险了不要总想着自己硬撑,要跟我说,记住了吗?” 沈樾之闭上眼,他想起来,在他跳崖前,曾用过此法器试图联络贺吟,可是结果呢? “神君,用这法器真能联系到你吗?”沈樾之把玩着宝石,眼中闪过一丝嘲弄。 贺吟点了点头,目光很是幽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一定不会迟了。” “好,那就多谢神君了。”沈樾之盯着贺吟的双眼,唇角微微提起,“神君如此体恤仙侍,简直是天上最好的主人了。” 他并不信贺吟的话,也不打算用这玩意儿,更不会再傻到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他人。不过,这东西毕竟是他主子给的,怎么也得装装样子,不能一副不识好歹的模样。 此时,有一仙侍匆匆而来,行礼后道:“神君,九重天外有人求见。” 贺吟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见。” 仙侍一愣,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上面雕着一正一反两条锦鲤,形似太极,佩上隐隐有灵光流动。玉佩下挂着一道明黄色流苏,使得这块玉佩极为显眼。 “神君,这位来客说,若是神君拒绝,就将这块玉佩呈上……” 他话还未说完,贺吟便面色骤变,片刻后竟是改口道:“让他进来。” 沈樾之也认得那块玉佩——这是出自贺吟师门的玉佩,只有太和门中亲传弟子才能拥有此信物。 贺吟曾讲过,他师父虚宁仙君已近神境,是个大能。怪的是他创立太和门多年,行事极为低调,只收过两个内门弟子。 这两个弟子,就是贺吟,以及早他几十年入门的师兄,宿光。 贺吟的双鱼佩早被妥善收起来了,那么,这枚双鱼玉佩再次现世,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贺吟他师父虚宁仙君又破天荒地收了弟子,要么,就是另一块玉佩的主人宿光,死而复生了。 “见过小师叔——” 门一开,一股兰花香气便扑面而来。沈樾之循声望去,登时瞪大了眼睛。 远远走来一人,高高瘦瘦的,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未曾戴冠,只以一根蓝色长带将头发松松挽起,别了一根白玉簪子以作固定。 他、他……? 难道还真是宿光活过来了?! 沈樾之顿时感到一股天旋地转,后背冷汗直流,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竟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了。 “你是哪位?”贺吟的声音勉强让沈樾之清醒了些,他见贺吟向旁边撤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人的触碰,“宿光仙君……是你什么人?” “小师叔,我名为言昱,是师祖替我师父收的徒弟,也是我师父——宿光仙君,族中的后人。师祖在外游历时,偶然与我相遇,算出我与师父有诸多仙缘,便替师父将我收入门中。喏,以此玉佩为证,小师叔便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沈樾之听了这话,强打起精神去看男子的脸,这一看才发现,他只是身形与宿光极为相似,单论长相,其实与宿光仅有五六分相似,绝非宿光本人。 宿光已死了三百年了,真容在书页中也渐渐模糊了起来,这世上知晓他模样的人并不多。 那么……他是怎么知道宿光的长相的呢? 这要从前世说起了。 他前世曾下过寂落海……很久很久以前,为了找贺吟而去的。 寂落海原本是个无人到访的荒凉之地,如同它的名字,寂静无垠、日光不侵,一至冬日,更是半分光亮都无。所以,太和门选择将宿光的尸体存放在了寂落海。 而贺吟在每年立冬前后,只要落了初雪,就一定会去寂落海看望祭奠师兄,一去就是上百年,从未有过间断。 只因……三百年前,神魔大战之时,宿光为了救贺吟挡剑而死之时,就是落了初雪的那一日。 三界之人皆叹贺吟对宿光是用情至深,忠贞不渝,为他们这可歌可泣的感情潸然,连他们俩相爱的故事都有八九个版本。 沈樾之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那时候他太年轻,还没来得及学会“迷途知返”这四个字怎么写。 那一日,他拿着避水珠,独自下到了寂落海的海底。那处真可谓是漆黑一片,不知为何,他连照明这样简单的法术都使不出来。 虽然沈樾之夜里视物还算可以,但此处像是被人施过什么法术一般,他也看不太清楚,只能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分不清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撞上了一个写了重重禁制的法阵—— 刹那间,沈樾之被法阵中巨大的力量击中,整个人立即被弹了出去,只觉胸肺炸开剧痛,脸上一股温热的湿意。 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不知道飞到了何处,撞到一处坚硬又光滑的东西才停下。 沈樾之狼狈地爬了起来,伸手一抹,竟是从鼻口处抹了一手背的血。然而,此时他已无心顾及,只楞楞地看着面前那口散着微光的水晶棺椁。 剔透胜冰的巨大棺椁中,静静地躺着一个男子,他身着月蓝色华服,眉眼温润如玉,神情也十分平和,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即便了无生息,也能看出他生前是何等风华绝代,定然是众星捧月的名门仙君。 与他这一身泥沙、满脸是血的模样一比照,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唉,现在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好笑——贺吟心上人是一位如此风光霁月的贵人,他那时到底是哪里生出的勇气,竟要与这位一争高下? 比起争来争去,倒不如多晒晒太阳,囤点过冬的谷子。 沈樾之渐渐回过神来,眼见那名为言昱的男子都快贴到贺吟身上去了,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果然是西贝货,就算侥幸得了几分形似,神韵也与宿光仙君差远了。 贺吟一脸冷漠地抽出袖子,偏生言昱还要继续纠缠下去,听他追问道:“神君,刚刚说的那件事,你会答应的,对吗?” “不知。若是没有其他事务,也许我会去看一看吧。”贺吟这样说着,眼神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沈樾之,“这次的青羽会,比从前更有趣呢。” 言昱立刻眉开眼笑,深深一揖,“恭候小师叔。” 闻言,贺吟眉心起了几道浅浅的褶皱,“别这么叫我。你毕竟还未正式拜过师,还是随他人一般唤我神君吧。” 言昱只笑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缠着贺吟又说了好一会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沈樾之目送着言昱,心中暗叹一声,只道这位小友不要像他过去一样,陷得太深才好。 ………… 自从报上青羽会后,沈樾之每日都在勤修苦练,成为了一只非常能吃苦的鸟。他一边向贺吟学新的法术,一边回来教授给游长赢,可以说得上是起早贪黑。 他原以为贺吟教的法术都大差不差,学了几个后才发现,这些法术虽然方向大致相同,但比上一世的更加精进,使用方法也更简练了,简直就是初学者友好版。于是也开始收了心思,认真修习起来。 在此期间,游长赢即将迎来飞升前最后一次天劫,是以他要下界去渡劫了。沈樾之拉着他讲了一夜的事,几乎将自己能想到的危险都说尽了。末了,还把裴渊派人送来的匕首和护心镜都拿了出来,塞给了游长赢。 不过游长赢只拿走了护心镜,将匕首留给了沈樾之。 最后,他在沈樾之忧心忡忡的目光中,一跃而下,化作一束光线飞往了下界。 渡劫之时,命盘上会笼着雾气,就连贺吟都很难探查到游长赢在何处。沈樾之只好收了心思,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练功上。 就这样,日子过得飞快,好似一眨眼,青羽会就要开始了。 第9章 是故意的吧 沈樾之知道,贺吟对他参加青羽会这件事一直是不大赞同的,本想在开赛时悄悄溜去,没成想被贺吟抓个正着:“樾之。”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他这前道侣竟是这么阴魂不散! 沈樾之无奈至极,能挂上礼貌的笑容,回头去见贺吟。 贺吟今日也是要参加青羽会开赛大典的,因此穿得比平日隆重许多,一袭绣着红莲暗纹的雪白云锦穿在身上,周身散着淡淡神光,更衬得他面如陡山寒玉,一派只可远观之感。 “这个你收着。”贺吟从储物袋中掏出一物,顺手就抛给了沈樾之,“正好……今日他们送来了一些新衣,多出一套,你拿去吧。” 柔软的触感扑了满怀,沈樾之低头一看,怀里正是一套红似火的新衣裳。 沈樾之下意识拒绝道:“神君,这恐怕不大好。” “换上吧,不然你是打算穿着这身去?”贺吟顿了一顿,“未免也太寒酸了些……他们该怎么想我们九重天?” 沈樾之依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惊觉身上穿着的居然还是仙侍的衣服! 他并不以仙侍这个身份为耻,只是若就这样去了,恐怕要被那些仙门子弟给笑话死了。虽说不想收贺吟的东西,但想了想,沈樾之还是道了谢,进屋去换上了那套红色骑装。 待他换出来,贺吟一瞧见他,眼睛霎时就亮了,连连夸道:“不错,不错——你果然是最适合穿红衣的。” 说罢,他就走了过来,非常自然地牵起沈樾之,要带他一同上坐骑的背。沈樾之属实拗不过,又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只好随着他去了。 两人坐上十分宽大的鹤背,沈樾之垂眼不语,悄悄往边上移了移,又移了移。 变故突生,仙鹤猛地一抖,猝不及防间,沈樾之“哎哟”一声,就捂着脑袋骨碌碌地一头撞进了贺吟的怀里。 沈樾之:…… 贺吟笑眯眯地看着沈樾之,很是无辜地道:“樾之,何故瞪我?若不是我接住了你,恐怕你现在已经摔下去了。” 天杀的,谁不知道这仙鹤乃是仙法所化,往左往右全凭贺吟的心意罢了!平时从未出过差错,偏偏就在他坐上来后,颠簸得跟老牛拉破车一样,这像话吗?! 是故意的吧……是故意的吧!!! 沈樾之有气发不出,恨恨瞪了一眼贺吟,坐到一边去,不理会这坏东西了。 半晌,贺吟的声音在旁悠悠响起:“你是第一次参加青羽会,有些规矩怕是看得不够仔细。你坐过来些,我就再和你说一遍。” 沈樾之一下就噎住了,虽说他前世也参加过青羽会,但那些说明向来都是草草扫一眼,只捡最重要的看。 贺吟这一招简直就是精准地拿捏住了他的七寸,沈樾之左思右想,还是怕自己遗漏了什么,于是慢吞吞地蹭到了贺吟身边。 贺吟看了他一眼,眼中泄出几丝笑意,说道:“青羽会共分为三日,除第一日用半日清点人数、进行开赛大典,剩下的两日半都是给参赛者在竞猎场中捕猎仙兽的。赛事说来也并不复杂,你可挑选任意一种武器进入竞猎场,不限法术,不限组队人数,只以最后以你名下的仙兽数量与种类计分,排出名次。” 沈樾之心中有数,百般武器中,他射术最佳,所以一早便是定下要选弓的。 贺吟继续道:“不过,青羽会也有几个不能违反的规矩:第一,仙门同僚,不可内斗。第二,点到为止,不可穷追。第三,他人战果,不可窃取。第四,到时即返,不可夜行。” 听到最后,沈樾之打断了他:“等等,往年不都是只有前三条规矩,第四条是何时加上的?” 贺吟依旧是笑吟吟的:“我刚加的。” “你!”沈樾之被这番话惊呆了,“神君,你该不会在是说笑吧?” 也不怪沈樾之反应如此之大,任谁听了这第四条,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不可夜行是个什么鬼? 要说这仙兽是仙人们以仙法所化,多少有些畏惧阳气,大多都在夜间活动更频繁,因此夜猎才是大赛的焦点,向来是前三甲的必争之地。 往年,大多赛者怕浪费时间,夜里都是生生熬着的。而青羽会的前三名更是争夺激烈,要这般在竞猎场苦熬三日,战至最后一刻才能分出胜负。 可若是这规矩成真,众人的收获显然是要大打折扣的,都不知道有没有往年的半成……这还比个什么劲? “自然不是玩笑。”贺吟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定定瞧着沈樾之,“夜猎太过危险了,我也是为了参赛者的安全考虑。” “那,那也不能……” 贺吟摇了摇头,转过头说道:“好了,樾之。此事我已定下了。” 话已至此,沈樾之也知道他是要铁了心这么做了,没有辩驳的余地。更何况,别说青羽会,这三界又有哪件事脱得了这位神君定下的规矩? 硬要与他逆着来,也没什么好处,沈樾之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了。 就这般,两人到了竞猎场周围,一片人声鼎沸、群情激昂,沈樾之才发现开赛大典竟是已经开始了。 两人翻身下了白鹤,沈樾之正打算趁乱偷偷溜走,就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高喊道:“小师叔!竟真是你!” 只听“小师叔”三个字,就知道这是谁了。 言昱这一嗓子,喊得极为引人注目,一下便把人群的目光吸引过来。 他本人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挽上了贺吟的胳膊,十分热切地说:“小师叔果然信守承诺,特地来看我了。我好高兴!” 沈樾之不知是被谁挤了一下,几步错乱,就与贺吟错开了。他被淹没在人群之中,远远地,只能瞧见一白一蓝两道背影,二人靠在一处,极为相衬。 想必,三百年前,宿光仙君还在时,三界流传的“太和双璧”,跟如今的光景相比,应是更胜千倍百倍吧。 不知为何,沈樾之觉得自己的胸口,似乎轻轻坠了一下。 忽地,耳畔传来连连炸响——代表各仙门的三十三发彩烟打上天空,将天空染成绚烂的织锦,一片流光溢彩。 随着仙子齐奏乐声,人们攒动着、欢呼着向神台处涌去。沈樾之也跟着看了两眼,不知为何有点心神不宁, 他被凌乱的人流裹挟着一路向前,一不留神,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事物。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踩到了别人,正要道歉,却见一道掌风袭来—— 沈樾之出手如电,瞬息之间截住那只差一寸就扇到他脸上的巴掌,皱眉看向面前之人。眼前一个身着紫袍,腰间系着白带的少年,正脸色铁青地看着他,眼中燃着两团汹汹怒火。 “这位道友,刚刚我不小心踩到了你,是我的过失。”沈樾之手上暗暗使了几分力,“可是你这上来就要扇人耳光的毛病也得改改,总不至于一句道歉都听不得吧?”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公子这么说话?” “好,是我不对,对不住。”沈樾之嘴上虽这样说,手上却捏得更重了,直叫那少年哇呀呀地痛叫了起来。 一道掌风忽而从他身后使出,沈樾之为避开攻击,不得不松开了那人,他一转身,见到又一个紫袍白带的少年。可这少年与刚刚刁难他的人相比,更为挺拔出众,双眸雪亮,神色带着十足的傲气,活脱脱一个天之骄子的模样。 “程师兄!师兄你可来了——这小子竟撒野到我们凌霄门头上来了,你看看他都把我捏成什么样子了!”他抬起手,果然见到手背上出现四道发青的痕迹。 沈樾之一愣,他没想到,这些人竟是出自当今三大仙门之首的凌霄门。 转念一想,又好似想通了——也只有凌霄门的人,才能如此横行霸道,完全不将人放在眼里吧。 被称为程师兄的少年一见此景,也皱起眉头,正要发难,他身后忽然扑来一人,拽着他向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道: “程师兄,这人是神君座下的仙侍,此次是以九重天之名参赛的……神君可不是好惹的,就算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我们也还是避着点好。” “哼,神君的人?” 程千澈冷笑一声,鄙夷的目光穿透人群,如利剑般直指沈樾之,“青羽会何时是以门次排序了?我凌霄门向来人才辈出,都是凭自己的真本事!他若仅凭神君庇护而胜出,那这青羽会倒也没什么好瞧的了。” 这就说得太过了,仿佛是一盆迎面泼来的脏水,简直诛心。沈樾之若是不辩,就是心虚有鬼;若是辩了,就是就是要扯上贺吟的面子去驳,而且还不知对方要如何攀咬,实在是划不来。 “等等——程公子,我倒是觉得这少年很是有趣。”有一身着杏色衣衫的少年满面带笑而来,“要我说,本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怎么吵成这样?要不然,一人让一步如何?毕竟在开赛前闹出乱子,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啊。” 沈樾之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人为何帮他说话,还未开口,就被这少年揽着肩,不动声色地往人群边带了几步。 也是奇了,几人见到这黄衫少年,个个都面色怪异,最终不再说些什么,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沈樾之这才想起来要向他道谢,谁知黄衫少年一摆手,如鱼入江海,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真是奇怪……凌霄门的人怎么会就此罢休? 沈樾之这般想着,随着人流走到了神台前,抽选了属于自己的号码牌。很快,他就无心探究其他了——万众瞩目的青羽会,终于在一声震天响的锣声落下后,拉开了序幕。 沈樾之背上弓箭,装好行囊,飞身进入了竞猎场。 这竞猎场有一片偌大的树林,刚开赛时,树林中仙兽会比较多,起手也不算太难,通常大家都会选择从这里出发。 沈樾之也做好打算,正准备向树林方向赶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男声: “这位道友,请留步一叙。” 第10章 好凶 沈樾之依言回首,果然看一身着月白长袍之人站在不远处,他微一颔首,“言昱公子,有什么事吗?” 言昱几步轻移走到沈樾之身侧,将沈樾之上下打量了好几遍,那眼神,好似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是十足的轻慢。 接着,他朗声说道:“这几日,你就跟着我们太和门吧……我和神君毕竟出自同门,总也不好看着坐在主位的神君太难堪。猎来的仙兽,我会分一成给九重天的,如何?” “敢问公子一句,这是神君的意思吗?” “不是。”言昱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当即面露不快,“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一个仙侍,难不成我还使唤不得了?” 沈樾之腰背直挺,宛如一支修竹,不卑不亢地开口道:“言昱公子,神君待我等一向宽厚,向来不会将我们随意交由他人。若是公子想要差遣我,烦请先禀告神君,拿了调令来才合规矩。” “你!” 言昱平静的面容碎裂,他狠狠剐了一眼沈樾之,重重地哼了一声,“沈樾之,莫非你真以为,没了你,我们太和门便不成了?你还是莫要如此自视甚高了!仙门弟子都在传你得了神君助益,你便真当他会为你撑腰?” “我没……” “在小师叔心中,除了宿光仙君,又有谁值得他多费心神?” 沈樾之闭上了嘴,不再答话。他算是看出来了,言昱心中早有不快,今日又被扫了面子,再纠缠下去,他定是要找些麻烦的。 言昱又是嘲讽几番,见沈樾之木头似的站在那,也自觉没趣,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开了。 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沈樾之刚松了一口气,便又被人叫住了。这次他回头一看,一片灿灿杏色飞来,为首之人很是眼熟——正是先前帮过他的那名少年。 “又见面了,你我果真是有缘!”黄衫少年冲他挥了挥手,露齿一笑,“我名叫楚元帆,乃是万器门的弟子,不知兄台贵姓?” 万器门……沈樾之心中一震,这少年竟是出身于凌霄门、太和门共称三大仙门的万器门,无怪乎连凌霄门众人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沈樾之。”报上名号后,沈樾之又拱手一拜,“方才,多谢楚公子为我解围了。” “哦,沈樾之……原来你就是那个沈樾之,百闻不如一见、不如一见呀!”楚元帆连忙伸手扶住他,盯着他瞧了瞧,而后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一件小事,哪用得着这么大的礼数。” 沈樾之一怔,又见楚元帆抻长了脖子往他身后看了看,忍不住问道:“楚公子,你在找什么?” “奇怪,你不是代九重天参赛的吗?怎么身后一个帮手都没有?” 闻言,沈樾之笑着叹了口气,“我本就是个仙侍而已,名义上是代九重天而来,实则只是神君心善,给了我一个名头来长长见识罢了。” “原来如此。”楚元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过,这竞猎场中危机四伏,单打独斗不仅费时费力,还很危险。你若是一个人,不妨跟着我们?” 沈樾之下意识便要回拒:“楚公子的心意我领了……” “欸,我们可不是要占你便宜啊!” 楚元帆大声地打断了沈樾之,慢悠悠地道:“我呢,参加这劳什子青羽会是被家姐逼着来的,对名次原本也没报什么希望。我瞧你在神君座下,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若是能带我这些师弟们见识见识世面,也算是美事一桩。至于猎得的仙兽,你七我们三,这样如何?” 沈樾之原本就对楚元帆颇有好感,又觉得他说得有理,毕竟与万器门的弟子一同行动,原是他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于是当即一点头,应道:“好,那就多谢楚公子了。” “这就对了!”楚元帆上前,一把搂住沈樾之的脖子,“你我现在也算是朋友了,就别楚公子楚公子的叫了,多生分啊?” 被这样猛然一抱,沈樾之心头的郁气都蓦地被冲散了。他听着耳畔传来的爽朗笑声,心中也跟着开怀起来,侧头叫了一声“楚兄”。 楚元帆连声叫了几回“沈兄”,激动地一仰头,耳尖不经意间擦过沈樾之唇侧。 沈樾之这才发觉两人靠得太近了些,连忙从楚元帆怀中退了出来,整了整衣衫,而后郑重地向楚元帆身后的万器门弟子行了礼,一一打了照面。 在请教了姓名及主修功法后,沈樾之快速为众人排布了阵法,而后循着记忆向东边的树林飞去。 青羽会讲究的便是“快准狠”三字,一片地域的仙兽若是被猎尽了,再次出现就要等到第二日了。所以通过布阵尽快争夺猎物乃是上策,尤其是还取消了夜间行猎,这代表着想要取胜,争分夺秒乃是诀窍。 几人整装出发,正欲进林时,沈樾之几人又遇上了太和门弟子。领头的言昱见了他们,眉头微蹙,竟是足下一顿,领着众人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飞去了。 沈樾之想起什么,不由叹了口气,抬头向上望了望。 天上飘着棉絮般的云彩,并无异常,但他知道,这竞猎场上方罩着一层巨大的阵法,可以将他们所有人的行迹都转映出去,观赛之人只要接入法阵,就可以任意切换林中的视角,来观察感兴趣的对象。 不消多说,凌霄门作为夺冠机率最高的仙门,他们的行踪定是观赛者们调出最多的……那贺吟呢? 他会看谁? 沈樾之心中一跳,心神有些不受控地飘了起来。随着万器门弟子的呼喊,沈樾之回过了神,立即随着楚元帆向下落去。 一行人甫一落地,就遇上了一只身披银毛、口吐寒气的大狼。他们已定下阵法,因此几人都未有惊慌,随着楚元帆一声大喝,身后五人立即飞出摆阵,以数枚暗器吸引着银狼的注意。 银狼被扰得十分狼狈,就在此时,楚元帆挥袖射出道道金色丝线,犹如天降大网,霎时就将银狼锁在金线阵中。 “沈兄,我坚持不了太久——” 树梢上的红衣少年应声现身,他迎着烈风一扬手,弓箭在他手中凝结成形。少年目如鹰隼,姿态如鹤,三指搭上弓弦向后猛地一拉,灵力灌注的箭扯得弦“铮”地响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樾之果决地朝着银狼头部放箭,破空一声尖啸后,离弦之箭竟是将狂风都撕开了一道间隙,如雷似电般直冲仙兽飞去。 众人还未看清那箭落在何处,便先听到一声天惊石破的巨响,紧接着,仙兽凄厉的哀嚎响彻了整个山林。 待飞扬尘烟散去,几人围看时,唯剩已咽了气的银狼——利箭从眼部射入,自脑后出,竟是将银狼一整个脑袋都几乎穿碎了! 众人还沉浸在惊诧中,仙兽已碎成点点萤光,朝天际四散飞去。片刻后,远远传来一声响,穿透了整个竞猎场: “冰霜狼,五十分。” 不知是谁先呼喊了第一声,人群中接连发出喝彩声,大家都被这样的成功引得心神激荡,对沈樾之更是敬之赞之。 红衣少年静静站在众人中央,抿唇一笑,堪称神清骨秀,英英玉立。 这下,万器门中人,再无有二心者。众人结阵助沈樾之猎兽,齐心协力之下,士气倍增,势如破竹。沈樾之凭借前世的记忆,带着他们踩了几个点,专挑大兽去猎,半天下来,收获颇丰。 夜间结算放榜时,万器门竟是一举排在了第八位,而沈樾之一人所代表的九重天,则是排在了第三名。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位名叫沈樾之的仙侍。 而作为风暴中心的人物,沈樾之自己却并不想参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站在这里的。至于做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的谈资,他更是提不起半点兴致。更何况,第三名这个名次,离他心中所想的还差得远。 沈樾之捏了个易容诀,悄悄将自己隐在阴影中,正准备找个机会溜走时,忽地有一个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你们知道吗,听说神君今日一直都留在此处,看到结束才离开呢!我听侍奉茶水的仙侍说,仙君好像是一直在看那个沈、沈什么来着……” 这一听,沈樾之便停下了脚步。 “是沈樾之!”另一人接过话头,摇了摇头,“没想到神君看似漠不关心,实则对九重天的成绩如此看重,竟是要自己亲自盯着才放心。” “虽说是个仙侍,但到底是九重天和神君的脸面,若真是无能之辈,想来是拿不到参赛资格的……不过我也听说,神君今日似是有些不悦,不知是不是对他仍有不满,甚至还捏碎了一个杯子。这么看,做神君的仙侍也不容易啊……” …… 沈樾之还欲再听,却见那几人渐渐走远,只好作罢。他怀着满腹疑虑,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放轻脚步,朝外走去。 他虽同贺吟修习法术,但从未有这么大的消耗。到了最后,脑子也麻木了,手也僵直了,几乎是靠着一口气在硬撑,不肯让人看出他一分的倦色。 沈樾之独自一人走在回房的路上,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靠在墙角歇了好一会儿,才往住处走去。 为了方便参赛者休息,青羽会开始后,会启用竞猎场周围的院落,供参赛者使用。沈樾之被分到最里面的一间,与他人都有些距离,倒是落得个清净。 夜色浓郁,房中未燃灯火,一片寂静的黑暗铺了满室。沈樾之觉得眼皮沉得很,连净身的力气都没了,只想先和衣躺下歇一歇。 他拉开床帐就想躺下去,未曾料想,竟是坐进了一个温热的怀中—— 有人! 沈樾之浑身僵住,下意识就抽出怀中匕首,反手重重劈砍下去。未曾想,匕首在半空中便滞住了,他整个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力制住了,无法移动半分。 而后手中一空,匕首轻易就被那人夺了去,沈樾之急得瞪大了双眼,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凶。” 一声似叹似嗔的抱怨幽幽响起,沈樾之身体僵硬起来,几乎是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就已辨认出了对方是谁。 可只有一瞬,他就又怀疑起来——那一位,何曾用过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过话? 响指一打,柔光慢慢填满了整间屋子,搂着他的不速之客,也渐渐现出了原貌。 身着白衣的男子倚在床头,一只手半环着他,另一只手则兴致缺缺地把玩着匕首,在空中抛了两下,冷笑一声,随手掷出。只听一声闷响,那寒铁匕首竟是一整把都钉入了地中,只余一点刀柄在外面。 “哼,什么破烂。” 竟……竟真是他。 又来了……那种拿错了戏本,不知今朝唱哪出的神君又来了。 在沈樾之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男人将人搂得更紧了,而后伸出另一只手,在他胸口摸了两下…… 而后,又来回探了几遍,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很快,贺吟气急败坏的声音响了起来。他面色青白,胸口起伏,分明是又急又怒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沈樾之,你宁可贴身带着裴渊随手送的一把破匕首,也不肯戴上我送你的传音晶石?!” 第11章 这里沾了脏东西 沈樾之动弹不得,自然也说不出话来,他瞪着贺吟,目光亮得迫人。 贺吟似有所感,白色袖袍挥过,沈樾之身上那股力道消散了。 恢复了活动和说话的自由,沈樾之立刻在男人胸膛处用力一推。许是一时不察,他竟真挣脱了贺吟的怀抱,借着力道向后退了几步。 “神君深夜到访,就是为了问这个?” 眼见着贺吟面上的神情更沉了三分,沈樾之瞥了他一眼,暗道不妙——以他对贺吟的了解,这人应当是真生气了。 沈樾之觉得贺吟十分莫名其妙,可又实在是怕这尊大佛动怒,于是缩了缩脖子,很没脾气地小声道:“神君送的东西,我十分看重,自然是好好收起来了。” 贺吟轻嗤一声,而后斜眼去瞧他,“收到哪里了?” 沈樾之一时语塞。 那日他收到传音法器后,就往储物袋中一丢。传音法器本就是个宝石坠子,一个小物件,他根本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应该是在……在储物袋里。” 贺吟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虚,凉凉地拆穿:“撒谎。你分明就是随手丢了吧。” 他没有给沈樾之狡辩的机会,便坐直了身子,用一种能灼伤人的目光锁住沈樾之,“我不是同你说过,只要来参加青羽会,无论如何都要将传音法器带着……你当时也答应了的。” 是答应了。 那又怎么样呢? 沈樾之深深地看向贺吟,好似在透过面前这个人,去看他前世那个曾放在心尖上的人。 此间此时,他突然很想也问一问贺吟,你也答应过我的,有要紧事的时可以唤你……可为什么,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不曾有过半点音讯? 到底是这传音法器无用,还是在道侣心中,对他的‘约定’,根本就没那么重要? 沈樾之忽然就觉得没趣极了,不想再这般纠缠下去,于是苍白地开口: “神君,一切都是我的过失,传音法器我之后会随身携带。至于那匕首,还请神君完璧归赵——毕竟是裴渊仙君送来的宝物,若是不要了,也不该随意处置。如此这般,神君满意了吗?” 说这番话时,沈樾之甚至没有抬头,他只是目光发直,呆呆地盯着脚面,心中亦是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沈樾之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抬头一看,贺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面前。 贺吟没有说话,只抬手抚上沈樾之的唇珠,微凉的触感让沈樾之不由打了个颤,寒毛都立了起来。紧接着,他加大了力度,毫不留情地来回擦拭着那两片唇,声音却很轻:“与你组队的人,是万器门的弟子?他叫什么?” “楚……楚元……帆……”沈樾之被他弄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恨不得一口咬住这作乱的手,“神君,你,你做什么?” “这里沾了脏东西,我替你擦干净。”贺吟垂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阴影,“你与楚元帆,是怎么认识的?” 沈樾之眉心微皱,并不想说出他被凌霄门中人刁难的事情。他偏头躲过贺吟的手,含混不清地答:“因缘结识,碰巧组队罢了。” 贺吟很不赞同地道:“他不是个可靠的人。” “那神君要我去找谁?”沈樾之冷冷一笑,双手猛地攥紧,“莫不是神君的师门太和门?那里人才济济,又岂是我这样的人配指染的?” “你是不是……” “神君的提议我知晓了,若是没有其他事,就请先回吧。明日还有第二场比试,为了不给师父和师门丢脸,今夜我须得好生休养,还请恕我招待不周。” 这已算是明晃晃的逐客令,贺吟但凡还在意一点脸面,就不会再继续留在这里了。沈樾之大步越过贺吟,甩开鞋和衣躺在了床上,半晌后果然听到那人离开的声响。 没过多久,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忽地传来,将沈樾之刚攒起的那点儿睡意全搅散了。他胸中腾地烧起一把火,披着衣服猛地推开门,眼都没抬就斥道:“你这人怎么这般死皮赖脸……” “你说谁呢?”来人双眉一竖,染上几分怒容,“你一个仙侍,仗着在神君手下做事,便这么狂悖无道,早晚会给小师叔招来大祸!” 淋了这一头的骂,沈樾之才看清了来人,此人身着太和门弟子常服,面容清冷,正是言昱。他心中叹气,怎么今夜谁都要来找他麻烦,是还嫌他这一天受的累不够多么? 虽是这么想,沈樾之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地道了歉,随后问起言昱的来意。 言昱右手握拳,在唇边掩着虚咳了两下,十分不自然地问道:“你今日随着万器门,到底是用了什么妖、妖术,竟然能猎得头名?还是说……是小师叔真的私下传了你什么秘法?” 沈樾之听完便笑了,他上下看了言昱一番,那种打量的目光令言昱身上发凉。一阵沉默过后,沈樾之笑着问道:“言公子,你是不是喜欢神君?” 此言一出,言昱再不能冷静,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大叫道:“你——你——你胡说什么!” “你到底是想知道他教了我什么法术,还是想知道,他有没有过分偏爱我?” 沈樾之看着言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面上泛起红晕的模样,心下已是了然——爱着一个人的模样他太熟悉了,因为他曾无数次在镜中窥见过。 “言公子,如你所说,我不过是个仙侍,与神君是断然不可能有其他关系的,更没有其他非分之想。我知道你介怀什么,这些年来,神君之所以只点了我一个做仙侍,大抵就是因为我比他人有眼色。你若是想听一听神君喜欢什么,我不是不能同你说……” 沈樾之观察着言昱的神色,面上的笑意淡去了一些,“若想讨一人欢心,投其所好才是上策。你只知宿光仙君常穿月蓝色,以为穿同样的颜色便能引起他的注意是不是?” “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几百年前,太和门内门弟子的旧制服就是月蓝色。当年神君拜入太和门,曾穿着同样的衣裳,与他的师兄度过了十分美好的时光。” 沈樾之对上言昱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若是想引起神君对旧人的留恋,重点并非是颜色,而是样式。” 言昱面上的颜色十分精彩,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并不想夹在你和神君中间,为这种不必要的误会受到敌视。当然,言公子若是实在不愿欠我人情,愿意在青羽会上一助,我也是极感激的。” “你!”言昱攥紧了袖子,拔腿就要走,走到门口时,他脚下一顿,“你若是真想在青羽会上争得名次,就不该在晚上悠闲地睡大觉。” “什么意思?” 言昱却不再回答,待沈樾之再抬头去看,门口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打哑谜就算了,走的时候连门都不知道关……”沈樾之怒了努嘴,走过去将门关牢,死鸟一般地瘫在床上。 这个言昱,就算动了要做替代品的歪心思,也不该这么粗制滥造的,显然是没花多少心思。不过,他今日这番话,也倒并非是善心大开。 说起来,这世上大概没几个人知道,贺吟书房一角放着的乌木箱子,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的。 可沈樾之知道。 打开箱子,挪开那几本欲盖弥彰的经书后,最下面压着的,是一件已经有些泛白的月蓝色华服——与宿光下葬时穿着的那件,一模一样。 后来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贺吟神色微怔,过了许久才搪塞了一句,说是在太和门求学时的一些旧物。直到他后来偶然读到了太和门的典籍,这才知道是旧制的内门弟子服。 可是依照他对贺吟的了解,宿光之于贺吟,是一块难以愈合的陈年顽疾,若是谁碰到了这块伤,妄想着能取而代之,那后果必然是极为惨烈的。 若是言昱真的蠢到动了这份心思,如此对症下药,贺吟一定是第一个发现的。以贺吟的性子,定然只会觉得那人居心叵测,说不好还要大动肝火呢,到时言昱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想着想着,沈樾之不知为何,翻来覆去了许久,仍是睡意全无。 贺吟真的会生气吗?他生什么气?气他心中那束高洁无瑕的月光竟被人玷污了吗?那若是不生气呢?是否说明他根本瞧不上言昱,任何人与宿光相比,都只是东施效颦? 沈樾之喉中团着一股火,他浑身不舒坦,只好强制自己想些别的。接着,言昱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他属实是很难不在意。 虽说禁止夜猎的规矩是贺吟亲自定下的,应该没什么人会胆大到无视规矩,但言昱这番话,显然是意指他人在晚上有动作。 最终,沈樾之还是决定出去透透风。谁知,这一走,竟真让他误打误撞地碰上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第12章 你喜欢什么样的道侣 月色黯淡,浓雾渐起,竞猎场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宛如一头卧倒的巨兽。 沈樾之心事重重,无心看路,一抬头才发觉自己已走到了竞猎场的边沿。他本想择路离开,忽地听到一阵响动,凝神听去,这声音居然是从竞猎场中传来的! 按理说这个时间,竞猎场该是阒无人声……还不待沈樾之细想,不远处又传来小声的交谈,他闪身跳到一棵树上,藏身于繁茂的枝叶间,屏住了气息。 “师兄,我们真的要进竞猎场吗?若是被神君知道了,他怕是一定要请出雷戒鞭来……” “胡说什么!” 那男子顿了一下,大力拍了几下师弟的背,“若是我们不去标记仙兽再次出现的地点,那明日从开始便会落下一大截,到时候的我们便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话又说回来,今夜又不是只有我们一门这般做。据我所知,几乎所有要争名次的仙门都出来了,万一真被发现了,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哪里轮得到我们!” 这番话听得沈樾之眉头紧皱,他捏了个法诀隐去身形,悄悄地跟上了这一小队人。 他亲眼看到,带头之人从怀中掏出了一种可以探查灵力的灵蝶,灵蝶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会,然后朝着一个方向飞去。灵蝶到了山林中一处停下,随后在空中炸成了一片银屑,带头之人喊了一声“就是这里”,而后在周边留下了标记。 沈樾之当即就明白过来,这里就是一处大型仙兽的更新地点。 竞猎场中的仙兽乃是仙家以仙法所化,但仙家的灵力也并非是取之不竭的,因而能记更多分数的大型仙兽数量是有限的。大型仙兽被他人猎走后,再次出现的间隔也很长,因此更新地点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从前青羽会可以夜间狩猎时,更新地点捉摸不定,但这一次因有了夜间休憩的时间,很多仙家干脆在结束后直接种下灵力,这样便不用第二日再急匆匆地来了。 这些人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事,打的算盘就是要钻这个空子。在留下标记过后,开赛后就会比他人更快地赶到此地,猎取大型仙兽,更快地夺取有限的分数。 或许,这已经并不能算是一个秘密了,竞猎场中,一定还有不少人在做这件事。 沈樾之孑然一身,若非是言昱,没人会告诉他这样的信息。今夜如果他束手待毙,明日定会失了先机,到时候再追就真是迟了。 想到这里,沈樾之不再犹豫,他闭上眼,试着去感受此地的灵气。他隐隐感知到是鹿的形状,打下对应标记后,便立刻动身寻找下个更新地点。 其他参赛者只能靠灵气的多少来大致猜测方位,但沈樾之原身为凤凰,乃是真正天生地养的灵兽,即便身负封印,也天生比人多一窍,能感知到这些灵气化形后的大致种类和方位。 第二日开赛后,沈樾之就带着万器门的弟子率先赶到了东南角,合力拿下了分值最高的锯齿虎——这正是因为沈樾之已经按照分值将仙兽的更新地点做了排序,优先赶往更有价值的地点,自然就能更快猎得更高的分数。 这样一来,他们得分的速度比他人快了不知道多少,效率之高,得分之快,就连场外之人都注意到了。在第二日的比赛结束后,果不其然,分榜上沈樾之和九重天的名字赫然列在了首位! 沈樾之心中十分欢喜,却也知道此时不宜张扬,刚想偷偷溜走,就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抬头,话还未说出口,就觉得眼前一黑。 再恢复意识时,沈樾之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空间,周遭看着一片白茫茫,唯有鼻间萦绕着一股很重的莲花香气。 “神君,你这是做什么?”沈樾之边说,边使力去挣被抓住的左腕,没想到贺吟完全没有用力,一下便脱了出来。 “这是我的一处道场。竞猎场人多,说话不便。” 贺吟双手拢在袖中,瞥了一眼沈樾之,神情微微一怔,而后眼中笑意渐渐绽放,如春上枝头。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沈樾之的胸口,颔首道:“这样才乖。” 沈樾之立即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发烫。掩在层层衣物中的那块传音法器,突然就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烧得他几乎要炸毛。 “我向来是个守诺的人,哪像……”沈樾之小声喃喃,声音越来越低。 贺吟不动声色地绕到了沈樾之的右侧,头微微左倾着,轻声细语地问:“再说一遍?” 沈樾之立刻将嘴巴紧紧闭上了。 贺吟没有再多纠结,转而道:“恭喜。我看到了,今日你排在首位。” 听到这话,沈樾之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听到贺吟话锋一转,朝着他问:“不过,我观赛时发现,你好像总能最快地发现大型仙兽,可以说是占尽了先机……可以同我讲讲,这是怎么做到的吗?” “神君这是怀疑我?还是已经算是在审问了?” “你为何这样说……” 沈樾之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能说,我有自己的法子,至于其他的无可奉告。神君,你若信我,便不要再追问了。” 他眉眼含愁,声音里已经含了几分颤,哀声求道:“神君,你愿意信我吗?” 贺吟喉头一动,伸手抚平了沈樾之眉心的褶皱,郑重地道:“樾之,从今日开始,只要你说,我便信。” 好,这算是混过去了——沈樾之松了一大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一番话下来,他的后背已经都被冷汗打透了。 贺吟最恨别人骗他,是以沈樾之几乎不敢去想,若是被贺吟发现他说谎了,他将会承受怎样的后果。只能祈祷这事能拖到青羽会结束,到时候他得以离开九重天,就算是贺吟想追究,也很难再找到他了。 再然后,这件小事,连同他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就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在贺吟的记忆之中。 这样最好……沈樾之垂下眼皮,在心中再次对自己说,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神君,还有何吩咐吗?” “对了,今日我替你还了匕首,你可以放心了。”贺吟紧紧盯着沈樾之,停顿了许久才继续开口,“顺道,与裴渊聊了一聊。” 沈樾之对这件事本就是毫不关心,懒懒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来。 然而,贺吟脸上神色变化,很是古怪——像是高兴得难以自抑,又似是为了刻意板着脸掩饰,好半天才正色道:“裴渊说……他对你,没有多余的心思。” “哦。”沈樾之仍是回答的没什么感情。 贺吟敛了神情,言语中流露出几分急切:“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他说只是把你当一个趣友——” “我知道啊。”沈樾之在心里用尽了毕生所学,把贺吟翻来覆去地骂,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我对裴渊仙君,从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啊。” 天哪,贺吟到底是有多闲啊?他怎么会闲到关心一个仙侍,和仙君有没有私情啊?!难道是怕他谈情说爱分心,没法好好伺候神君他老人家? 再说了,真有这么好奇,私下问问他就好了,这种事干嘛非要问到人家裴渊仙君脸上去! 裴渊会怎么想他啊!!! 一瞬间,沈樾之觉得很想死——哦,或者说,他的清白和名声也已经在仙界里死的差不多了。 “那你为何还在他那留了那么久?” 沈樾之真的很想崩溃地啾啾大叫。 “裴渊仙君那处又有吃又有喝又有美……”沈樾之的脑子追上了嘴,及时停下了,“咳咳,美丽的风景,我就当是见见世面还不成吗?神君你也知道啊,我自出生就在蓬莱仙洲,就是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乡下野鸟。” 一瞬间,沈樾之发觉贺吟看自己的眼神都温柔了不少,只听他道:“原来如此……我先前同你说过,你虽是我九重天的仙侍,但我无意拘着你。只是樾之,无论你想去哪里,都要和我说一声,知道了吗?” 原来贺吟只是气他没有通报,仙侍私自溜出去玩确实是有违规矩,若是和哪位仙君仙子生了不该有的情愫那更是罪过。 这下子沈樾之总算是弄清楚贺吟这些天的邪火是从哪里来的了,他腹诽着贺吟长这张嘴到底有个什么用,弯弯绕绕了折腾了这么多天,还把裴渊仙君也牵扯了进来,真是无理取闹。 “对了,有人向我打听你,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道侣。” 还不待沈樾之说话,贺吟又轻抚着下巴道:“为师问话,不准不答。” 沈樾之简直是气笑了,他不禁回想,他的前道侣竟然会是这样无赖的一个人吗?到底是这一世贺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说他从来没有看破过这人的伪装? 既然贺吟想听,那就说给他听好了。 “首先,他要有能让我一见钟情、永世难忘的美貌……” 贺吟的眼睛一亮,紧接着就听沈樾之说:“但是呢,他不能岁数和我差得太大。” 贺吟:…… 沈樾之继续说道:“其次呢,我希望我的道侣法术高强,有保护我的能力……但不能和我身份差异太大,否则他日理万机,哪有空来管我。” 贺吟:…… “再然后呢,他要能读懂我的心意……且最好不是个闷葫芦,更不能一开口就是各种大道理,我不爱给自己找个爹过日子。” “还有……” “好了。”贺吟沉着脸打断了他,“就到此为止吧。” “嗯?我还没有说完呢。”沈樾之笑眯眯的,将手揣在了袖子里,“但师父不想再听了,我也不再啰嗦了。天色也不早了,神君若是没事要再问了,不如早点回去歇息?” 天地良心,他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只是听起来确实有点像他的前道侣,哦不对,完美版的前道侣。 贺吟没有再答话,他顶着这比锅底还黑的脸色,将沈樾之送了回去。 待到贺吟走了,沈樾之立刻就飞身到了竞猎场周围。今夜耽搁了太多时间,怕是不一定能搜完整座竞猎场了,他只好抓紧时间,能追回一点是一点。 谁料他一踏进竞猎场,发现今天来打标记的人比昨日多了一倍。沈樾之立刻意识到,他与这些人的差距在不断地缩小,而此时此刻,仅凭他一人的力量,显然已经不够了。 沈樾之发了一个传音符给楚元帆,简单说明了情况,叫他尽快带着万器门的弟子前来。 做完这一切,沈樾之闭上眼感受了一下,发现在西北角出现了一股十分强大的灵力,并且无法感知到它的具体模样,只能朦胧地感受到是个庞大的形状。 或许是要在第三天特地放出的隐藏仙兽……沈樾之从前也听说过,有人因为找到了分值特别大的仙兽,在最后一天一举翻身进入了前三甲的事情。 沈樾之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他飞身过去,正打算落地细细查看之时,忽地被人从后叫住了。 听到这个声音,沈樾之心中就警铃大作,他回头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月蓝色的身影。 言昱整了整衣摆上的褶皱,在沈樾之面前转了一个圈,满怀期待地问:“我这打扮,如何?” “很好,与宿光仙君有七八分相似了。”老实说,沈樾之现在只想赶紧脱身。 “我就知道!今日我还看见小师叔了,虽然没能与他说上话,但他隔着那么远还一直看我,想来是这身打扮引起了他的注意,你这主意可真是不错。” 沈樾之看着言昱眼角眉梢都透着的骄傲,心中只觉好笑。 言昱微微抬起下巴,有些不自然地说:“话说你今日到底去了哪里,我在竞猎场一整天都没看到你……” “找我何事?” “自然是要你帮我看看,还有哪里能改善一下呀!还有,若是不介意,神君的喜好再多同我讲讲可好?”言昱说着说着,压不住嘴角那越扩越大的笑意,“我总感觉,小师叔可能对我也……”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沈樾之双目猛地瞪大,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惊恐的事物。 紧接着,一道阴影从上方投下,盖住了今夜凄凄的月光。 “言昱,小心——” 第13章 他没想要哭的 沈樾之猛地向前一扑,将言昱推到在地,抱着他顺势朝旁边滚了几圈。言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旋即耳畔传来一阵巨大的吼声,响彻了整个竞猎场: “吼——” 言昱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一头精心打理的长发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身上的华服也被扯得松松散散,可此时此景,他早已无心顾及这些。 顺着覆着墨黑的四爪向上看,面前是一头足有三人多高的巨兽!只见它通体尽是泛着黑光的鳞片,唯有脖颈和下颌处环着一圈又一圈的红色纹路,卷曲得宛如藤蔓,散发着浓重的魔气。 它龙一般的硕大头颅上,长着一对嶙峋却又尖锐的红角。又见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嚎,地动山摇般的吼声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此时巨兽凶相毕露,狠狠地打了个响鼻,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看,极为可怖。那一双眼闪着诡异的绿色凶光,口中甚至还滴滴答答地流下涎水,仿佛是看到了一顿美餐。 “天,天哪……这是什么……”言昱不仅打了个寒颤,登时脚软的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这不可能是仙兽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 沈樾之心中也是一片巨震,但见言昱那几乎要昏倒的模样,不得不强撑起精神来。他整了整衣服,将露在外头的传音法器塞回衣服中,捂着胸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怪物浑身魔气萦绕,脸上看着也像是魔纹,总之,不大像是仙兽。别怕,我们先想办法逃出去……” 话音未落,那凶兽前爪一动,朝他们猛地扑去—— 沈樾之眼疾手快地一掌拍在言昱背后,借力将他向右边送去,自己则是拽住一根垂下的树藤,极快地荡到了对面的树上。还未有一刻歇息,头上黑影便急急压下,一掌拍碎了沈樾之栖身之树。 “沈樾之!”言昱不管不顾地叫起来,简直是连滚带爬地向那处跑去。 乱飞的尘土中,冲出一个纤瘦的身影来,只见他身体腾空,在空中蜷紧如弯月,倏忽间绷成一根修竹,一支箭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从弓弦上飞出,直直射向巨兽胸中处! 可惜,这支即准又快的箭,遇到了克星。“当啷”一声响,箭头撞在铁甲般的鳞片上,竟硬生生被劈折了。 “还没死呢。” 沈樾之踏在树干上,借力一跃,落在了言昱身侧。落地时他忍不住抽了一口气,而后笑了一声道:“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倒霉话……”言昱见人还活着,心绪终于稳了些许,勉强找回了几分神志。 他一手祭出本命剑,咬了咬牙朝着沈樾之喊道:“我们跟这怪物拼了!这样,你来射箭引走它的注意,我试着寻找机会攻击……” “不用了。”沈樾之眉头轻蹙,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呼吸不由得变急了。 他们并没有太多说话的时间,巨兽一袭不成,转身就朝他们追来了,两人堪堪躲过一击后,分头在树林中艰难逃避。 这巨兽虽行动敏捷,但毕竟块头过大,在树林中行动受阻,一时间没有追上他们,两人极为默契地躲入了一个树洞中。 沈樾之苍白地笑了笑,呼吸有些凌乱,语速极快地说: “言昱,我们不是这家伙的对手。刚才我们分头逃跑的时候,它也只来追我,看起来是对我比较感兴趣。这样,我现在出去,利用地形牵制住它,而你逃出去后,立刻去叫救兵来,记住,要快……明白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就算我再怎么不喜欢你,也断不会在这时候把你独自丢在此处! 你、你我一起夹击,未尝没有胜算……” 言昱的话戛然而止,片刻后,他像是只被捏住了嗓子的鸭子,发出了又尖又利的声音:“你,你怎么回事——” 就在刚刚,言昱想伸手揽住沈樾之的肩,强迫他一起出去时,伸手摸到了一手湿黏滚烫的液体。 刚刚天色太暗,两人忙于逃命,再加上他的精神格外紧张,所以没能发现沈樾之的异常。言昱又伸手轻轻地摸索了一下,发现那道伤横在他背上,划得不浅。 不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断被折断的树木发出“咔嚓”的呻吟,沈樾之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走不成了。”沈樾之颤抖着叹出一口气,心道真是该来的躲不过,“所以,只有按我说的去做,才能为博得一线生机。我的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 他倒不是像某些神仙一样有如此舍身为人的精神,只是身上实在伤得太重,若要强行离开,他都不一定能撑到找人救援。而两个人一起走,他又势必会成为拖累。所以,在这个情形之下,让身姿轻便的言昱去找人是最优的方案。 言昱带人来的越快,他才越有可能活下来。 沈樾之下定决心,矮身从树洞中钻出来,在树林中穿行几步,引着巨兽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耳边不断传来摧枯拉朽般的巨响,沈樾之能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已经在迅速的消耗中。他虽然方才同言昱讲得轻松,实则心里知道,他只能殊死一搏。 他与巨兽费尽心思缠斗,尽量拖延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一处可用作陷阱的地方。沈樾之心中灵光一闪,不再犹豫,瞧准了两颗高树的中间窄长缝隙,立即动身将巨兽引到这里来。 就在巨兽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就要将他一口吞下时,头上的角被卡进了缭乱的枝杈之中,一时间动弹不得。 沈樾之身影如电,千钧一发之际,他回身利落拉弓,一箭射去,箭矢破空发出尖锐嘶鸣,银光划过寂静的黑夜,以一种近乎野兽捕猎的准头,狠狠插入了巨兽的右眼! 成了! 巨兽发出凄绝痛叫,鲜血顺着面庞淋漓而下,化成了阵阵逸散的黑烟。 双眼是它唯一没有任何黑鳞覆盖的地方,等同于命门,被射中后不仅痛苦难捱,视野还立刻就黑了半边。疼痛激怒了这头巨兽,它另一只完好的眼爆出数缕血丝,狂啸一声,状似癫狂地向沈樾之拍去。 在暴怒之下,它的速度与力量暴增,沈樾之躲得越发艰难,失血令他浑身发凉,动作也越来越迟缓了。他再次跃起之际,忽地身体不受控制地急速坠落,最后整个人被生生按进了土里。 顿时,沈樾之眼前黑白交错,满是金星,他试图支起身子,但下一刻右肩传来的剧痛让他意识到,那巨兽的四爪已经抓穿了他的肩膀,顺带着连骨头都捏碎了。 也不知道言昱有没有找到人来救他,这人看着就不靠谱……唉,若是他重活了这一回,就这么死在这里,也实在是太窝囊了。 天道会不会也嘲笑他?再来一次,费尽心机,却仍是逃不过死局。 沈樾之面朝下地趴着,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血,吃力地偏了偏头,从散乱发丝的间隙中,窥见今夜一轮黯淡的月盘。 这个姿势,那枚传音法器硌得人胸口生疼,就连一直刻意忽视它的主人,也不得不想起它的存在。 沈樾之用尽全身力气,折在身下的手指蜷缩几次,艰难地握住了传音法器,红色晶石在他手中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其实,他甚至无需动用灵力,只需要用手在上面叩三下,传音法器就会生效,帮他向贺吟发出联络的请求。 但这枚传音法器……是找不来那个人的啊。 他知道的。因为他早试过了。 那日,天空也如今夜一样漆黑,他一个人,在悬崖边,等了一个人很久很久,将最后一丝灵力注入了传音法器之中。 然后……然后怎么来着? “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 压在身上的重量越发强悍,他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恐怕今日是要被活活掐死。 眼前的时空重叠交错,沈樾之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回到了身死那日——死亡逼近的绝望,灵力耗干的感受,以及全身没有一处不痛的凄惨。 至此,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了,眼皮越来越沉,脑中不受控制地轮转着前世今生的记忆,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界。 “咚、咚、咚——” 石破天惊的闷响接连炸开,数道粗如碗口的冰锥从天而降,瞬息之间,就将巨兽扎成了个刺猬。巨兽痛得发出咆哮,只见冰锥在它身体中化为水汽,裹挟着霜雪的气流,从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肉洞中飘出。 紧接着,这些水汽聚拢,瞬间凝为了冰鞭,将巨兽瘫软的身体捆了起来,向一旁狠狠掼去。巨兽连穿数树,最后被冰棱钉在了一块岩石上。 天地间寒风大作,一道白色华光自天际划过,将天幕撕成了两半,照得整个竞猎场亮如白昼。 沈樾之身上骤然一轻,那股几乎要压碎他五脏六腑的力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为轻柔的怀抱。 他伏在那人的怀抱里,在一片尘土、草腥与鲜血混杂的味道中,捕捉到了一片浓烈的红莲香气。顺着被染红的白色衣襟向上看,是紧绷的下颌、颤抖的薄唇,和一双染得猩红的美目。 好像是他的道侣啊。 “……” 沈樾之耳边嗡嗡作响,他呆呆地盯着一张一合的双唇,试图辨认贺吟在说什么。 可是看不清,眼前糊成了一团团光晕,一抬脸,前世今生的委屈就夺眶而出,热淋林地流了满面。 “好疼……真的好疼啊。”他发誓,他没想要哭的。 在此之前,沈樾之一直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常常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使他丧气。 他装腔作势,刻意去遗忘痛苦,好像不去想,就不曾发生过那些事。可是那些刻在心底的伤痕,却从来不曾愈合过。无论他装得有多满不在乎,都做不到将过往真正放下。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度。 “你终于来了。”沈樾之声音渐弱,很慢地眨了眨眼,“但你来了,就好。” 一只大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头,磅礴的灵力自皮肤相触之地灌进了身体,将灼热的痛楚一一压下,沈樾之闭上眼,终于听清楚了他的话: “对不住,樾之,我又来晚了。” 第14章 别怕,我带你回家 沈樾之意识不甚清醒,喉中断断续续泄出一声叹息,他强撑着睁开眼,从鼻间里挤出一个绵绵的“哼”,声音几乎消散在风中:“我不要原谅你……” 贺吟将头左倾下去,尽量将左耳凑近沈樾之的嘴唇,急急道:“樾之,你说什么?” 就在此时,丛林中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来者穿着不一,行色匆匆,而带路之人,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若不仔细瞧,很难认出这居然是言昱。 找人和解释情况都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言昱已经尽可能压缩时间,就近将在竞猎场中的人叫来了大半,先行赶来救沈樾之。 一行人的到来,吵醒了已经昏死过去的巨兽,巨兽虽已奄奄一息,但还余下半口气,见了他们竟回光返照一般,张嘴狂啸起来。这啸声排山倒海,直要将人耳膜都刺穿,惊起片片鸟雀。 “好……吵……”沈樾之轻轻蹙起眉头,向远处一瞥,见到了那乌泱泱的一群人。 他知道是言昱来了。 可眼皮变得越来越重,势不可挡的倦意向沈樾之袭来,拖得头脑也变得昏沉。在清醒的最后一刻,他仰视着贺吟,从睫毛的间隙,似乎看到了贺吟泛红的眼角,有点点晶莹一闪而过。 只是还未待他弄清楚那是什么,意识就如一滴水,消失在黑沉沉的识海中。 ………… 沈樾之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鼻间萦绕着一股经久不散的红莲香气,这令他猝不及防地忆起昨夜那个怀抱。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他犯傻的模样,以及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贺吟……是哭了吗? 随即,沈樾之否定了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怎么可能,那可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神君,怎么可能会哭呢! 一定是他看错了,看错了。 沈樾之动了一下身体,疼痛随之苏醒,右肩传来碎裂般的疼痛,让他立时又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好痛…… 沈樾之无力地闭上眼睛,他想,难怪他昨夜都疼糊涂了,竟误以为自己回到了上一世身死的时候。看到那个人赶了过来,就忘乎所以了,傻里傻气地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 那些话,是说给他道侣的……不是说给此间与他毫无瓜葛的神君。 贺吟来了,却始终是来得太晚了。 他将头埋进了被褥中,试图通过这种方法逃避。这一番折腾,惊醒了在一旁打盹的言昱。 “醒了?” 言昱揉了揉眼睛,连忙问他:“哪里痛?要不要擦些镇痛的药膏?” 沈樾之环顾四周,这里的陈设他非常熟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来过数次了……这是贺吟的寝殿。 他是怎么回到九重天来的?真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医仙已来为你诊治过,皮肉伤好治,碎骨确实有些麻烦,恐怕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完全恢复。这是他留下的药膏,每日早晚涂一次就行了。”说罢,言昱递过去了一只小罐。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贺吟的灵力虽然磅礴而强大,但修的都是攻破与防御,对治愈之术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因此即便给沈樾之输了许多灵力,除了能使沈樾之功力大涨,也顶多就是护住心脉、暂时缓解疼痛,并不能完全根治沈樾之所有的伤。 沈樾之擦着清凉的药膏,状似不经意地问起:“言昱,是你叫来了神君吗?后来你还带来了其他人是不是?” “神君不是我叫来的。”言昱沉吟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我那时太慌了,只来得及叫人,完全没想到还能给神君传信……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比我到的还要快的。” 沈樾之一怔,心中猛地一沉,他感到好似有什么很重要的细枝末节被掠去了。他一时之间想不清楚,于是接着问了下去:“那巨兽怎么样了?” 没想到一说起这个话题,言昱面色便骤然沉了下去,变得十分难看。 “巨兽死了,或者说消失在三界了。”言昱出神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怎么会没留下尸体呢?”沈樾之是真的急了。 巨兽浑身魔气缠绕,兽面上有卷曲魔纹,却乍然出现在仙界,必有蹊跷。就算是被众人擒杀,留下的尸体,也是值得研究一番的,至少要弄清楚它的来历。 “是……神君所为。” 言昱吞了口唾沫,不由地回想起昨夜的情形—— 他们赶到的时候,就见贺吟抱着一个人跪坐在地上,向来纤尘不染的白纱已被染得血迹斑斑。贺吟深深垂着头,一语不发,身上散发着的悲恸几乎化作实质,使得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凝重了。 仙门子弟面面相觑,无一人敢上前打搅,因为他们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 其实言昱也一样,但他实在太想确认贺吟抱着的人是谁,而沈樾之又是否还活着,于是装着胆子走了过去,鼓起勇气开口:“小师……” “他说了,很吵。”贺吟的声音像是冰,散着寒人肺腑的杀气,“闭嘴。” 言昱身后忽然暴起一声“砰”的巨响,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他脸上。 下雨了吗? 言昱伸手一抹,温热黏腻的触感传来,他低头一看,那不是雨,而是猩红的血。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了足以让他铭记一生的可怖场景。 巨兽原本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满地横飞的血肉与骨片,那些碎肉甚至没有比掌心还大的——巨兽的躯体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生生捏爆了。连箭也射不穿的黑鳞化作齑粉,血雾像是一朵妖异的花喷洒而出,在空中怦然炸开,又伴着魔气凝结的黑烟,如雨般淅淅沥沥下落。 但意想之中的血腥并未出现,寒气扑过,本该坠落的血滴顷刻间被冻成了冰碴,成为了一粒粒艳红的雪,悬浮在半空中。 言昱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扭转着僵硬的脖子回看,却见始作俑者半分注意都没有分给这处,只伸手理了理沈樾之散乱的发丝,而后在他额上一点,将人化作一只红山雀,轻轻揣入了怀中。 他见着贺吟用手拢住胸前的那一小团凸起,而后深深一叹:“别怕,我带你回家。” 待神君带着这怕吵的小鸟回了九重天,滞于空中的雪方才落地,碎琼乱玉铺了满地。 落雪本无声,但在偏爱面前也嫌吵闹。 在那一刻,言昱忽然就明白了,贺吟并非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而是一泓偏心的溪流,在无人窥见处,独独流向心往之处罢了。 言昱回过神来,瞧见沈樾之那迷茫的神情,忽然觉得很想笑。他想,若是被这只笨鸟知道神君的心思,会不会被吓个半死? 他抢在沈樾之发问之前开口道:“神君要做的事,也不是我等能揣测的,你真想知道,就亲自去问他吧。” 沈樾之属实是无语,这个言昱,到底是从哪里学出这么一手拐弯抹角,说两句话就要开始猜谜,真是要急死个鸟了。 “好吧。”沈樾之思索片刻,还是觉得不放心,“那你是怎么向神君说昨夜之事的?” “我就说是我们偶然碰到了,走错了路,然后就遇到了那怪物。再然后,你为了保护我受伤了,我去找人来救你……” “就这样?神君信了吗?”沈樾之狐疑地看向言昱。 言昱一挥手,“我看不太信。你问错问题了。” “?那我该问什么?” “自然是神君啊!” 言昱清了清嗓子,示意沈樾之听他说:“昨天要不是神君,你现在可不能这么平安地躺在这里。你都不知道,神君他简直就是玉树临风,那家伙把我们折磨得够呛,神君只轻轻一捏就叫它化成飞灰了,难怪说是天地间唯一一位神呢,呵呵呵……”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沈樾之的神情,见他毫无反应,顿时更加卖力:“他日理万机,仍心系苍生,你看,你不过是他的仙侍,他居然还亲自来救你,你就不感动吗?” 言昱这么一说,沈樾之被迫想起了一些细节,顿时心烦意乱——他不得不承认,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的时刻,在闻到熟悉的红莲香时,他好像一只归巢的鸟。 正是因为救起他的人是贺吟,他心绪才会起伏如此之大,居然还幻想出不存在的两滴眼泪,真的是没出息极了。 言昱这一通赞誉原本称得上是狗屁不通,但贺吟占尽了这世间的好处,再加上那一副俊美无双的好皮囊,实属是很难让鸟做到心如止水啊! 他们鸟族就是这样啊,真的没办法抵抗美丽的东西,真的。 沈樾之泄气,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听下去了,不然又要被言昱这个满脑子都只有小师叔的家伙带到沟里去了。他干巴巴地威胁道:“你把神君说的这么好,你再说我也要爱上他了。” 言昱顿时眼睛都亮了,脱口而出:“那可太好了!” 沈樾之:? 片刻后,沈樾之担心地摸了摸言昱的脑袋,道:“你昨晚脑袋受伤了吗?怎么说胡话……你那么喜欢小师叔,怎么给我说这么多好话?你先前那么防备我,如今就不怕我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言昱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蹦起来去捂沈樾之的嘴,心虚地喊道:“胡说八道!我对小师叔绝无二心,也从来没有对你有过偏见!你不要乱开这种玩笑,真的不好笑!!” 沈樾之满头雾水,但鸟嘴被捂得说不出一句话。 而言昱这边则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开玩笑,就算他真的有过别的心思,经过了昨晚,也该消得清清楚楚了。再回忆起他刻意效仿宿光仙君的穿着,他觉得自己简直是闹尽了笑话。 想到这里,言昱觉得自己有必要亡羊补牢一下。他心虚地向右瞥了一眼,试图卖鸟求荣:“你这个鸟好不正经,我对神君就是纯洁的同门之情,最多就是敬爱了,对神祗的敬爱,好吗?”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但你不一样,我是说,爱上他是人之常情,你会对他有好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不要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 “脑袋没受伤的话,你是不是昨天被吓着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沈樾之嘴角抽动,把后半句精神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咽了下去。 “神君被请去处理昨夜的事了,是他临走前唤我过来照看你,我得等他回来。”说着,言昱的目光不禁向右飘去,那处桌上摆着一面铜镜,看起来平平无奇。 可他被叫来时,分明看到了贺吟在那处设了法术。贺吟并没避着人,那是可以传像的法术,他在太和门的时候也学过,并不算太复杂。 要是在外人看来,这必定是神君忧心九重天遭受波及而设下的,可看透了一切的言昱心知肚明,贺吟分明只是想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的鸟罢了。 小师叔,你真的超爱的。 “吱呀”一声,言昱的思绪被打断,他看见房门从外推开,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由于背着光,贺吟的神情有些模糊,站在门旁许久没有动作。别人可能看不出,但沈樾之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察觉到他是在强压着怒火。 他……这是在生什么气? 第15章 我求的,你未必能给 沈樾之的一颗心顿时直直坠了下去。 “你回去吧。”贺吟对言昱说着,却没有分半点眼神给他。紧接着贺吟终于动了,迈着大步朝沈樾之走去,周身气压极低,他拂过的那篇空气,几乎凝成了冰霜。 沈樾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昨夜原本是去提前打下仙兽标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也算是在比赛中舞弊了。 想到这些,他顿时有些慌了。言昱干脆地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顿时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贺吟俯身抬手,沈樾之下意识往后一缩,于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颤了颤,就这样滞在了半空。 “……你怕我?” 贺吟面色沉得厉害,他抿紧双唇,将沈樾之滑下肩头的衣衫拢了起来。半晌后,他冷笑一声道:“现在知道怕了?昨夜违反规定,出去做标记的时候怎么胆子那么大?” 迫近死亡的感觉再度被忆起,沈樾之感到一阵后怕,说不出话来。 “若是我没找到你,你差点就……” 贺吟收了声音,额间青筋暴起,颊边隐隐显出咬紧后齿的痕迹来,似乎说出那个字,对他来说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多谢神君,算起来,神君已经救我性命两次了。”沈樾之垂着眼睛,面色惨白如纸,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不该坏了规矩,我甘愿受罚。” 贺吟状若未闻,只自顾自地说:“遇到危险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传音?” “当时来不及……” “你来得及。”在沈樾之错愕的目光中,贺吟低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容盈满苦涩,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 过了许久,贺吟哑着嗓子问道:“你只是不想‘麻烦’我来救你,对吗?我同你说了那么多次,遇到危险了就来找我,你一次都不曾信过,对吗?” 沈樾之哑然。 很显然,答案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在既定的事实面前,沈樾之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贺吟读懂了这番沉默,他目光渐渐黯淡,长舒了口气道:“罢了,你说说昨夜为何要出去吧。” “我……是为了标记仙兽会再次出现的位置,这样就可以在开赛后,更快找到价值更高的仙兽。”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贺吟黛蓝色的眸子如寒潭一般,叫沈樾之看得浑身发冷,“说说别的吧,比如,你为何要费尽心思去争青羽会的名次?哪怕破坏规定,也一定要和那些仙门子弟争名次——别告诉我,你只是想为师父争口气。” 沈樾之攥紧了被面,手心里汗津津的,慢吞吞地讲:“我是为了神君一诺。” 贺吟眼皮微垂,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向他问道:“有什么事,是值得你以命相求的……若真有难成的心愿,直接向我求不是更快?难道我会不应你吗?” 沈樾之轻轻地笑了,他摇着头,轻声回:“我求的,你未必能给。” “我想要离开九重天,不再做你的仙侍。”最好也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沈樾之这样想着,不知为何,鼻腔涌上一股酸意,“神君,你会答应我吗?” 果然,在听到这些话后,贺吟的神情猛地变了。他先是愕然,而后面上呈现出了一种近乎于茫然的空白。 “你就真的这么想离开?”贺吟站不住一样,趔趄一步靠在墙壁上,一向自若完美的姿态终于出现了裂痕,“你是真的想走啊……原来是我一直看不明白你的心思。” 在沈樾之灼灼的目光中,贺吟惨然一笑,他缓缓地点头道:“你说得对,这个我给不了。” 沈樾之轻出一口气,心中没有太过于失落,也可能是他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吧。 从来都是这样的,他想要的,贺吟给不起——前世他求爱,贺吟小气得连半分都不肯施舍;今生他求自由,贺吟却贪得无厌,连一点喘息都不许他。 但他不会认输,也绝不会放弃。 “求不到,我就自己去争。一只决意要飞走的鸟,神君,就算是你,也未必能困得住。” 在这一刻,沈樾之心中对活下去的渴望,甚至超越了他对神权的恐惧。青羽会行不通,他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桥到船头自然直,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些复杂的人和事的。 至于眼下……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樾正色道:“不论怎么说,昨夜确实是我的错,我不该出去的。神君打算如何处置我?” “这件事已经解决了。”贺吟声音森冷,呼吸有些乱,“不许再问了。” 他背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处,脚步一顿,头微微一偏,光线勾勒出他的侧脸,眉心处紧紧拧成了一个结,“青羽会开赛前,我也同你说过了规矩……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从今日起你就禁足在此,好好思过吧。” 沈樾之还想再说什么,一声“咣”的关门声打断了他,他看着那道紧闭的门,将话咽了回去。 ………… 贺吟自房中走出,便立刻回到了九重天最大的神殿之中。被晾在这里许久的裴渊,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了一套茶具,此时正怡然自得地坐在矮几前斟茶。 见贺吟来了,裴渊还笑呵呵地招呼道:“神君,要不要尝尝我这道新茶……” 贺吟此时心比乱麻,见到裴渊那样子更添烦躁,他面无表情地落座上位,语气很是冰冷,“裴渊仙君来不是奉命协助本君查清魔兽之事的吗?我这里可不是来给仙君休憩的。” “我并未见过魔兽,自然还是要神君来讲一讲昨夜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很微妙地,裴渊察觉到了贺吟糟透了的心情,“不过神君啊,你一抬手就将魔兽挫骨扬灰了,倒叫我从何查起啊?” 贺吟知道昨夜他也冲动了,但他见到沈樾之浑身血淋淋的模样,真的是要跟着疯了。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心想要伤害过沈樾之的人全都灰飞烟灭,就如他上一世死前所做的一样。 “昨夜我有事吩咐沈樾之,去他房中找他……”贺吟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其实,昨夜他只是很想见一见沈樾之,像过去无数个夜一样,站在屋外,悄悄看一眼那人的睡颜,就安心了。 “发现他不在房中,我就去找他,很快就在竞猎场中找到了他。” 其实,他在没看到沈樾之的那一瞬间就慌了,立刻就动身去找人了。一开始他只在竞猎场附近搜寻,没找到人,后来开了灵力全域搜寻,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然后就看到他被魔兽擒住,我救下了他,失手将魔兽杀了。”贺吟抬起眼,淡淡地补充,“对了,沈樾之是迷路了,误入的竞猎场。” 裴渊:? 你要不要看看这话说出来自己信不信呢? 裴渊控制住微微抽动的唇角,假笑着问道:“这就是全部经过了?” 贺吟一手支着脑袋,“嗯”了一声,“剩下的你再去问问言昱和其他仙门子弟吧。” 好吧,好一个只手遮天的神君! 裴渊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伸手将茶具收进了储物袋中,正打算起身,却听上方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就听贺吟道:“光喝茶没什么意思,你可带了酒来?” “酒?有的。”裴渊瞧着贺吟眉目间一片郁郁之色,伸手从袋中掏出了一坛最烈的仙酒,“神君若是不嫌弃,在下陪你喝两杯?” 贺吟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自顾自地闷头喝酒。烈酒入喉,撕开一阵愁肠,带出无数深埋的过往。 凡人说,酒能解愁,可贺吟却不能理解这句话,不然为何他越喝越是满心苦涩,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跟着燃尽。他支着头呆呆地出神,许久,一掀眼皮,看见还没走的裴渊,正在座下静静地自饮起来。 “仙君,我有一问,可否为我解惑?”贺吟头脑昏昏涨涨,有些话他压在心底太久了,久到都已经不知道向谁说才好,“一个人,若是转世轮回了,是否还可以看作是故人?” 裴渊拿起酒盏的手一顿,他用指腹摩擦过水痕,似乎也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回忆中,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贺吟见他不语,又垂下头去,一缕发丝从耳后拂落,遮在他微红的眼前,“如果是一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多?从前喜欢的,可以变为避之不及,连在一个屋檐下都觉得厌烦……” 这个自诞生就是神祇的男人,一生唯我独尊,很少有什么事能够打击到他的自信,好像自信也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也正是这份近乎自傲的自信,成为了挡在他眼前的一道迷障,令他盲目到一再忽视沈樾之的拒绝。 先前他只以为那只是沈樾之的嘴硬抵赖,或是羞于启齿,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真心实意的讨厌……他简直是错得离谱。 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待。他醒悟得太晚,当他迈开腿去追时,连一片残影都捞不到了。 而贺吟这颗被失而复得冲昏了的脑子,终于被狠狠敲醒了——重新开始,意味着他也要回到原点,接受不一样的起始点。 光明正大地被一个人爱着,这样的特权,他错过了,就再没办法轻松地享有了。 金阶下,裴渊的声音传来:“神君所说之事太过玄妙,我不知如何解答。但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再活一次的机会,已经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运了。我司人间运道,看多了悲欢离合,这世事变幻无常,但凡错了一个枝节,命数就会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既然如此,我劝神君也莫要太强求‘永恒’二字,只讲顺从本心,尽力而为便是了。” “你说得对。”贺吟抬起酒盏,遥遥向裴渊敬去,“是我陷入我执,反倒看不透彻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 三天来,沈樾之一直待在贺吟的寝殿中。倒不是说他多愿意待在这里,一是因为他肩伤未愈,二是因为……他的前道侣不做人了,在门上下了禁制,以他的水平自然是无法破开的,于是只好被关在这里,整日与殿内那只玄凤鹦鹉作伴。 不知道贺吟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这笨鸟,到了现在,灵智居然还没有全开。平日里,他也没法和这只鹦鹉聊太多,因为这只鹦鹉好像只会说酸甜苦辣咸。 沈樾之试着喂给过它一点零嘴,没想到它展现出了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机智,两只绿豆小眼迸出精光,精准无误地将该食物的味道转述了出来。 好吧,这是个美食家鸟。不像他,吃什么都能凑合过。 沈樾之百无聊赖地靠在床上,试图教会鹦鹉小弟点别的话时,门忽地被人从外推开了。沈樾之嘴比脑子快,超大声地质问:“你到底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 第16章 代你受过三十鞭 看清楚来人后,他惊讶地叫出声:“裴渊仙君?你怎么会进得来?” 裴渊今日一反常态,没有穿他那身纨绔模样的锦缎长袍,而是换上了仙将的装扮——亮银的铠甲间泄出杀气,映射着点点流光,即便在黑暗中也亮得惊人。 他抬起黑色高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回道:“我能进来,自然是因为封在此处的灵力变弱了……” 顿了一下,还不待沈樾之再次发问,裴渊就双手抱胸,抢先开口道:“我们也好久不见了,有听说你受了伤,看来我送你的那点运气不怎么够用啊。” 沈樾之苦笑,摇了摇头,只道:“多谢仙君相助,是我自己不成器。” “不过也许是用在了别处呢。”裴渊似笑非笑地望着沈樾之,“小山雀精,你猜怎么着?我夜观天象,发现你红鸾星动,怕是有喜事将近了。” 听闻此言,沈樾之两眼一翻,向后一躺,像只被晒足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咸鱼干,摊平晾在了枕头上。他哈哈笑了两声,浑不在意地说:“一定是仙君你看错了,我哪里会有什么喜事。再说了,我现下只想活命,至于姻缘什么的,我早就不想了。” 裴渊从善如流地应和:“你说没有就没有咯,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沈樾之这几天没见到任何人,自然也无从得知调查进展得如何了。好不容易逮到个人,他急不可耐地问道:“仙君,青羽会出现的魔兽查到来处了吗?为何仙界的地盘上会有魔兽出现?” “你倒是比我还急。”裴渊嗤笑一声,“魔兽都让你家神君捏成渣了,上哪儿查去?只能靠你们这些亲眼见过的人描述,大概绘出它的模样。我回去比对过了,它与记录在册的魔兽无一只相同。” 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其实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都太过紧张了。首先,魔界原本就很多喜欢炼制新兽态的魔修,仙界的册子必定是不可能全部收录的。再者说,竞猎场虽说是在仙界的管辖范围,但地处偏僻,本就处于三界交界模糊处,若真有一两只魔兽闯进来,也不是说不通的。” “但是它……” 裴渊手掌一竖,打断了沈樾之的话。他面上全无表情的时候,那股征战多年的杀伐之气便暴露出来。这时候沈樾之才想起来,裴渊也是仙将中的统帅,平日再和蔼可亲,到底也是与他这样的小人物不同的。 “你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我理解,但这事不是着急就能有下落的。且再耐心等等吧。” 沈樾之没有说话,他已经察觉到裴渊对此事并不看重的态度,作为一个小小的仙侍,他也没有立场要求裴渊做得更多。 可是……可是他是真的差点就死了啊。 他先前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如今仔细一想,当他和言昱分头逃命的时候,魔兽只会追着他走,势要把他吞吃入腹才罢休。 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他原身的凤凰血肉让魔兽更感兴趣。可沈樾之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裴渊身形微动,一身银甲撞在床栏上发出脆响,逼得沈樾之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对了,你听说了没有——今天神君自请去了行刑场,好像要挨三十道雷戒鞭呢!” “什么?”沈樾之一惊,捂着肩膀就要起身,“仙君,你莫不是在说玩笑话吧?雷戒鞭是神君的法器,向来都是只有他罚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打他了?” “是替你受的哦。”裴渊伸手摸着下颌,唇角玩味地勾起,“这届青羽会是不是有个‘不可夜行’的规矩?你们这些小仙坏了规矩,是该受罚。不过神君说了,他会代你受过这三十鞭。” “谁要他这样做了?!”沈樾之咬着嘴唇,恨恨偏过头去,“此举是不是又要让我欠多一笔债?真是要还不清了,我看我就在这九重天里做到死好了,不,最好下辈子也赔给神君,这样他就满意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可以的话,我也想被神君养到下辈子啊。” 裴渊一口气叹得转了十八个弯,故意拉长调子道:“不过真可怜,雷神君也是戒鞭行刑时,不可用灵力护体,就算是神仙也是凡胎肉体受刑。听说雷戒鞭一鞭子抽下去,与渡劫时的天雷无异,抽在身上简直活活要将灵肉劈开,痛的不得了……可怜神君啊,遭这种罪还不被领情,都没有人愿意心疼他……实在是太惨了,啧啧啧。” 沈樾之:…… 他很想说,贺吟还轮不到他心疼。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坐立难安,一下子连休憩的心情都消失了。 “想出去吗?我可以带你去哦。”裴渊将自己衣襟扯开了一点,“你变小点,躲在这里。” “……我不想看那个场面。”沈樾之说完,把嘴巴紧紧闭了起来。 裴渊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道:“谁说要去看神君了?我见好友心情憋闷,带他出去散散心都不成吗?” 沈樾之不语。 片刻过后,一阵白光闪过,人影消失了,一个毛茸茸的雀头从凌乱的衣物中蹭了出来。他似乎被衣服压住了,艰难地抬起左边的翅膀将衣服从头上挪开,右边翅膀则是紧紧地夹在胳肢窝里。 受伤的小鸟当然飞不起来,要人托在掌上才能出发。 于是红毛小鸟仰着头,伸出左翅往前一点,示意裴渊给他做人肉轿子。 裴渊认命地照做,把鸟往怀里一揣,走出了九重天。 …… 行刑台中,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热闹的场景,一眼望去,颇有人山人海之感——盖因今日行刑台的主人,即将在此处褪衣受刑。 贺吟作为天道之子,无父无母,自天地灵气中孕育,从降生的那一刻就被写好了职责。他要掌管三界的平衡,要判明三界的公正,也要代天道来降下神罚。 三百年前,贺吟之所以在仙魔大战中为仙族出战,并非是偏袒,而是因为魔族使用了有违天道的手段谋求胜利,影响到了三界的恒定,所以他才对仙族施以援手,下场参战。 与其说他是站在仙族这边,不如说他是与天道站一边。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仙族大获全胜,魔界退回原来的地盘。天帝借此机会想拉拢贺吟,因此尊贺吟为神君,不仅平时无论大小奏疏都要送到九重天过目,还划了一处仙岛给贺吟,专作为惩治做了错事的人——这,便是行刑台。 贺吟无心政事,但他的神职是公断世事,于是就顺势接下了此处,作为施下刑罚之地。这些年他的威名渐渐传遍了三界,恐怕有一大半都是这行刑台的功劳。 沈樾之对行刑台也只是略有耳闻,他从来没来过此处,一进来就被冲得打了个寒颤。 裴渊施了个隐身的法术,随后带着沈樾之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只是裴渊的战甲实在坚硬,他夹在衣襟和战甲之间,随着男人的走动,时不时就会磕到下巴,旋即忍无可忍地伸出了头。 一抬头他就愣住了。 高台之上,有一人着素衣负手而立。他敛目,静静立着,周身光华万丈,时间似乎停止的流动,甘愿为他驻足片刻。 “魔兽之事,沈樾之是主要涉事者,也是初次遇到魔兽的人。据我所查,他非是主动进入竞猎场,而是慌乱之下误入。但毕竟违反了规则,责罚不可免去,应罚雷戒鞭三十鞭。至于当夜在竞猎场其他人,我将通知各仙门此事,由掌门人自行定夺惩戒的方式。” 贺吟稍作停顿,随即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地响了起来,令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我作为沈樾之的师父,管教不力之责更重,理应由我代其受罚,以儆效尤。” 沈樾之顿时觉得耳中“嗡”地响了起来。 说罢,他展臂一挥,撤去了周身深厚的护体灵力,白衣如凋花层层飘落,最后在半腰处堪堪停下,露出他白皙精装的上身。又听“咚”的闷响,贺吟半跪在了地上,只见他祭出雷戒鞭,灵力顺着指尖流入其中。 雷戒鞭通体幽紫,由三根莹白闪电柱缠绕而成,此刻因灌注了灵力,竖在半空中散出点点银辉,夺目得令人无法忽视。它似有意识,来来回回僵持着,迟迟不肯落下鞭打主人。 贺吟见状,徒手在空中划了道符,这才见雷戒鞭不情不愿地高扬了起来,而后破空而下—— 台上罡风如刃,鞭子笞在皮肉上的声响脆亮,瞬间传至行刑台的每一个角落,令闻者的后背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泛起凉意。 皮肉向外翻绽,雷电顺着神骨直劈魂魄,扬起的鞭子抽起一串混着淡金的神血,淅淅沥沥地在地上泼出一个弧度。 贺吟脊背挺直,无波无澜地开口报道:“一。” 沈樾之身上顿时被汗淋透了。 紧接着,第二鞭裹挟着万丈雷霆而下,精准无误地叠在了第一道伤口处。这回,贺吟身子不住跟着一晃,很快便稳住了身形,“二。” 覆满羽毛的鸟面看不出悲欢,沈樾之抬起头,呐呐地问裴渊:“真的要打足足三十下吗?” 世人修仙,无论修为高低,都要遭受天道降下的雷劫,渡劫成功才算正式飞升成仙。而雷戒鞭的力量本源与天劫相同,就算是有仙骨根基,打在身上也如断筋碎骨。 更何况……更何况贺吟生来为神,从来没有经历过天劫,恐怕这也是他第一次尝到这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三。” “四……” 第十下的时候,贺吟唇角渗出了血迹,左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才支起身子……沈樾之瞧见了,一滴汗从额上滑过,自鼻尖滴入了血泊之中。 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夹杂着浸满了腥气的红莲香,熏得鸟头疼。沈樾之心情烦躁,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低头,张喙把裴渊的胸甲啄出一个洞来。 他迎上裴渊震惊的目光,带着几分鼻酸地说:“没意思,我不想看了。走吧。” 人群议论纷纷,随着他们声音渐大,一些声音也不受控制地钻入了沈樾之的耳中: “你说神君这到底是在发什么疯啊?这不是自找苦吃?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几乎所有参赛者都去了,人间还有句话叫法不责众呢!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的事,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就是,这神君有时候也真是太轴了!没人要求他这样做啊,就算他要护着那仙侍,也根本没人会说什么……” “哎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神君他老人家就是这性子。这么多年来,说得好听点,叫做秉公持正,那说难听点不就是不知好歹么。他不懂变通,这些年在三界得罪了多少人……” 沈樾之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他从前只当贺吟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所有人都要尊他敬他,可今日一听,才知道,尊敬是如此居心不净的,也不知道那一声声“神君”里,掺了多少腌臜心思。 “先不走了。” 沈樾之从储物袋中用左爪掏出了一把瓜子,冷酷无情地仰着头道:“你靠他们近点。我要赏这帮恶言恶语的家伙,一人一个脑瓜崩。” 第17章 你可以离开了 裴渊按照沈樾之的意思往前靠了靠,只见红毛小鸟从盔甲里伸出淡红的爪子,一颗对准一只脑袋,咻咻几下,准头极好地掷了出去。 虽然只是一粒粒小瓜子,但上面加注了灵力,威力不逊于一颗石头。被打到的人“哎哟哎哟”地叫起来,甚至有几个大汉,直接重心不稳地往前扑倒在了地上。 “是谁?”“是谁敢在此造次?”…… 恼羞成怒的质问此起彼伏地响起,人群骚乱起来,都在寻找罪魁祸首,甚至没人发现打得他们捂着脑壳直叫的,居然只是几粒不起眼的瓜子。 这样一来,专心看热闹的人少了,说风凉话的人也不见了,贺吟的声音也渐渐被混乱掩住了。 “……三十。” 最后一鞭落下,贺吟的背焦糊一片,血肉模糊,已是不能再看。这是沈樾之第一次见这般伤重的贺吟——毕竟,除了他自伤,放眼三界,又有谁能将他伤成这样呢? 贺吟用拇指擦去唇边血渍,淡淡扫了台下一眼,面色白得几近透明。他撑着地使力,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地微微晃了一下,而后很快站定。 站在台上,贺吟一丝不苟地穿好衣服,修长的身影如松柏一般,没有一点弯折的迹象。素白的衣料很快被濡湿,在他背上开晕大片刺眼的血污。 贺吟伸手收了雷戒鞭,目光虚虚落在虚空一点,虚弱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如同被骤雨打得几近凋零的玉兰,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怜上三分。 即便是在此种情形下,他依旧没有半分狼狈,只多了几分无可言状的愁绪。 他唇形微动,也不知道是在同谁说,声音全数湮没在烈风中。沈樾之实在是隔得太远,没能听清这句话,他问裴渊:“神君说什么呢?” “不知道。”裴渊哂笑,趁机搓了一把鸟头,“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啊。走了,别让神君发现我把你偷偷带出来了,不然搞不好下一个来这里的人就是我了。” ………… 将沈樾之送回来后,裴渊又特地将门口处的禁制恢复如初。这人再三叮嘱沈樾之不能把他卖了,沈樾之连连点头,心思却飘忽地飞远了。 他从桌子上摸了颗果子吃,嚼了半天,愣没吃出到底是什么味道来。玄凤鹦鹉见了,立刻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咬了一口就大叫道:“甜的,甜的!” 沈樾之于是更心烦了。 他决定去睡觉,强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 这个觉他睡得不算安稳,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窝了一脖子的汗。在一片浓重的血色中,沈樾之猛地睁眼,大口大口地喘气,接着扶着床沿干呕了起来。 “樾之,樾之?” 熟悉的声音自一片黑暗中响起,沈樾之一惊,抬头看向那处,只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的轮廓。 “你怎么了?”那人渐渐走来,借着月色,一张雪白的面容映入眼帘,“做噩梦了吗?” 沈樾之闭眼将情绪强压了下去,阴阳怪气地道:“对,梦见了一个缠着我不放的恶鬼。” 贺吟静了一瞬。 沈樾之见他点了点头,倒退一步隐回夜色之中,“是啊,纠缠不放最是令人厌恶了,称得上是个扰人的噩梦。” 又听贺吟问:“在这里的几日,你有好好在反省吗?” “没有。”沈樾之没什么好气地回。 贺吟短促地笑了一声,点点头说:“猜到了。” 见贺吟这样,沈樾之更是火大了。贺吟好似看出了他的烦躁,很快再次开口:“今夜我来,就是来告诉你,你的禁足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 好似一瓢水,哗啦一下浇灭了柴火堆,只余下白雾弥漫在沈樾之的心间。他揪着被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喏喏应了一声。 过了许久,贺吟才开口打破这片寂静,他嗓音很是喑哑,语速很慢地讲:“我是说,你可以离开九重天了。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仙侍了。既然你想走,我放你自由就是了。” 沈樾之双瞳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搜寻着贺吟的位置。 他想了这么久的事情,居然以这么突然的方式被实现了,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这一刻,他居然说不清心中是喜悦更多还是惊慌更多,复杂的滋味在舌底蔓延开来,最终化为一种空落落的麻感。 “你说得对,我不可能拘得住一只鸟。先前没发现你在九重天过得这么不开心……把你带上来却没问过你的意见,是我自作主张了,对不住。” 前世今生加起来,贺吟从来没对他有如此示弱的时候。 贺吟永远都是站在判夺他人生死的高位之上,就算前世与他合籍做了道侣,也是不可触碰、无法融化的存在。 一向都是贺吟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前他喜欢,所以乐意惯着贺吟,现在则是碍于身份无法拒绝,渐渐也就习惯了……沈樾之从没想过,这位天神能向他道一声“对不住”。 沈樾之心下微松,撑着床榻的左手失了力气,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向床下跌去。不出意外的,贺吟移步过来,稳稳接住了他。 沈樾之攀上贺吟的脖子,左手看似无意地在他背上摸索,果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声闷哼,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了贺吟惨白的唇色。 “神君,你没事吧?” 贺吟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只呼吸乱了两拍,“无碍,只是被绊了一下。” ……装,还在这里装。 沈樾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点伤春悲秋的心思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哦”了一声,终究是没继续再按下去,只用左臂半抬着贺吟站了起来,问道:“神君,你是不是……将里面的衣裳穿反了?” 贺吟面上神情一滞,语气平稳地回:“你说什么?” 沈樾之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我搀着你的时候,无意中摸到了……”他故意一顿,又指了指自己肩胛骨处,“这儿鼓了一片。” 贺吟没接话,长睫微落,在眼下透出一片密密的影子。 沈樾之见他不语,索性用灵力将殿中的灯火点燃,寝殿中一下子就明亮起来。在骤然亮起的光线中,贺吟额上细密的冷汗顿时无处可藏,他脊背僵硬,扶住窗槛的指节泛着青玉般的冷光。 他歪着头,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来,轻飘飘地问:“神君从前从不用香膏,今日却用了,是觉得这东西能掩住血腥味吗?” “你可以走了。”贺吟避而不答,只仓皇地指着门口的位置,身体绷得宛如拉满的弓。 到了这时候,还逞什么强……沈樾之这么想着,眉头拧在了一起,看向贺吟的目光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 贺吟抬起眼,恰巧捕捉到了这一丝微妙的、无法说出口的难过,他心中狠狠一震,莫大的喜悦冲到喉头,让他眼眶都跟着蓦地泛起了酸意。 原来沈樾之还是在意他的——无论沈樾之将他看作什么人,这只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小鸟,还是会在意他受过的伤。 这就够了。 贺吟默不作声,眼中似是被暴风搅起波涛的海,久久不能平静。许久,贺吟沉声道:“你都知道了。” 沈樾之适时地想起来了裴渊的嘱咐,他摸了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起来,“嗯,怪就怪我鼻子太灵了吧。” 幸好贺吟也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地道:“没事,不疼的。” 这次沈樾之听懂了,贺吟不是在嘴硬,而是在安慰他。 这一刻,沈樾之有点难过,又有点动容。他怔怔盯着贺吟,想,在这个世界里的贺吟为什么对他这般好? 要是他上一世就能遇到这个贺吟就好了,他一定会少流很多眼泪,少伤很多心。 可惜,时机不对,就结不出正确的果。 这辈子他放下执念,不再强求,眼看着同贺吟那点浅得可怜的缘分大概也要尽了。也许这一别,他与这位上神真的再无见面的机会。仅从这一世看来,贺吟为他做了许多事,对他其实已经够好了,若是没有从前的纠葛,他说不定还会头脑发热地坠入爱河。 但一只聪明的小鸟,是绝不会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的。 贺吟是天上明月,他摘不到,那就做被月光普照的芸芸众生吧。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所以无论贺吟是怎么想的,为何会性情大变,他都已无意探究。以后,贺吟也好,神君也罢,都只会成为他记忆的一角,被时间渐渐冲刷成一粒尘。 那么在此之前,就让所有的事都善始善终,才好将账清算个干净。 “即便是神君,三十雷戒鞭也是疼痛难耐吧?” 贺吟神情一动,涩然地吐出两个字:“樾之……” 沈樾之语气放得轻松了些:“而且啊,神君是替我受的罚,若我现在一走了之,未免太过忘恩负义,我们鸟族可不是这样的。”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却没有马上推开殿门,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所以,我就等照料到神君伤好了,再离开九重天吧。” 第18章 不要再对他这么残忍 贺吟眼中燃起星点光亮,但如烟火一般,转瞬即散,只留下袅袅雾气。他敛目,哑着嗓子道:“多谢。难为樾之,还要在我这个讨厌鬼身边多待一阵子了。” 既然是亲口说出的话,沈樾之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做好,他将照顾贺吟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连着几天都在帮着熬煮汤药。虽说他的右肩被捏碎了,但比起雷戒鞭的伤来说,还是小巫见大巫,再加上医仙每日来为他治疗,这几日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好在贺吟也没作什么妖,每日送去的汤药都喝得很痛快,不像前世那样,耍赖撒泼,还要沈樾之哄着喝……沈樾之带在怀里的蜜饯都没有出场的机会。 此次百年一遇的青羽会算是被毁了,听说参赛者也陆陆续续回到各大仙门了。沈樾之在九重天,收到了楚元帆代万器门送来的礼物,是一把通体赤红的赤焰弓,说是相逢一场,留作赠念,望下次青羽会还能结伴同行。 除此之外,他也就没怎么见过其他人了。有时候他也会好奇言昱怎么样了,可转念一想,他在九重天,言昱也进不来,只好等之后出去再去寻人了。 他也算是恢复自由身了,每日都在房中研究,下界后要从先从哪里开始游玩比较好。为此,他还给裴渊也传音了——他们这种见多识广的仙,肯定知道哪里最是好玩。 不多久,他就收到了裴渊的回信。 「樾之小友,展信佳。 听说你要下界游历,且先听我絮叨一番吧。 要说美景美食,自然是要数人间一绝。人间山川河海,四时美景各有不同;五湖四海之中,又诞生出许多因地制宜的美食。人族性情温顺,只要不滥用法术,就可以隐匿在人群中。 但若是你喜欢奇特的地方,想多长长见识,那也不妨去魔界转转。魔界与仙界截然不同,新奇玩意众多,且魔族大多不拘小节,做事修炼全凭本能,或许与你的性子合得来。听说那处还流传着不少奇门左道的异术,甚至有白骨再肉这样的秘术……不过这里的事情,仙族也无法详尽了解。 算了,魔界对你这种灵力地位的小山雀来说,还是太危险了,我怕你去了就要变成烤小鸟……总而言之,你还是去人界玩吧。」 沈樾之:……奇怪,好像微妙地被阴阳了。 但人间总归是好的,从前就听蓬莱仙洲里的友伴们说过,人间热闹得很。沈樾之略一思索,就决定下界后先去人间兜一圈。 决定了去处,等贺吟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他就可以辞行了。这一世的贺吟太有迷惑性了,在他身边待的太久,沈樾之有时会在这种虚幻的岁月静好中,产生一丝不该有恍惚——就好像他们本该如此。 算了,这简直就是庸人自扰。 沈樾之见时辰差不多了,熬好今日的汤药,往书阁的方向走去。刚踏进庭院,就看见一青衫男子站在书阁门前,正往里面走。 他眯了眯眼睛,瞧了好几遍,才敢确认那人是言昱。 沈樾之满心疑惑,掩了气息悄悄靠近书阁,附耳听去—— 书阁中传来饮茶的声响,而后就听贺吟开口问道:“特地换了衣裳过来的?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穿月蓝吗?” 言昱斟酌着回:“那些衣服不适合我,我已经烧掉了,以后也不会再穿了。” 贺吟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沈樾之却知道,他这是动怒了,“先前我还见你穿过太和门从前的弟子服,可真是有心了。我很好奇,你从哪里找来的衣服?又是谁告诉你,宿光仙君从前会穿成这样的?” “扑通”一声闷响传来,听得沈樾之眉头一跳。 虽说当时他是故意掺了坏心思,就等着看贺吟向言昱发难,但若是言昱此刻将他供出去,恐怕他更没什么好果子吃。 “回神君的话……” 沈樾之一颗心高高吊起,在他即将离开九重天的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不愿意节外生枝。 下一刻,言昱断断续续地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到的。我查阅了仙门过去的典籍,其中有一些关于师父的记载,也有服饰方面的描述,所以我就想着若是这样穿,或许会引起神君的注意。” 危机解除,沈樾之的呼吸渐渐顺畅了起来。他想,这么看来,言昱虽然心高气傲,说话又难听,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很讲义气的嘛。算他没救错人! 茶盏触桌,冷冷一声响,伴着贺吟落下的四字评语:“东施效颦。” 沈樾之一怔,又听他讲:“罢了,你起来吧,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事。我今日叫你来,原是要问另一件事。青羽会上……” “你与沈樾之相处得怎么样?” 沈樾之有些茫然,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言昱干笑了两声,“还、还好。” “是吗?可我怎么听太和门的弟子们说,你们曾发生过口角?” 沈樾之回想起来,言昱总把他当做情敌,先前是对他不大客气的。但是,贺吟有闲到连这种小事都要亲自过问的地步吗? 房中静了下来,连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小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言昱低声道:“神君,那时候是我太自以为是,知晓他是神君的人,就觉得他理所当然该与太和门一同行动。是我失礼了,青羽会上对他多有怠慢……”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道冷冷的斥责打断了:“你这般品性,如何能做宿光仙君的亲传弟子?” 听这意思,大有替宿光问责之意。 “神君,我知道错了,那时都是我不懂是非,目中无人,我今后一定会改。而且,现在我是真的将沈樾之视作救命恩人,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他道歉。” 见贺吟不做声,言昱也跟着急了起来:“而且,虽说我是师祖替师父收的徒,但是这其中实则是有缘由的!我与宿光仙君同出一族,虽不是宗族中的近亲,但师祖算出,我身上带着一些机缘,或可帮助宿光仙君醒来,这才替宿光仙君收了我做徒弟……” “我知晓了。既然如此,那就顺着师父的意思吧……你且留在太和门,帮着师父继续寻找让师兄醒来的办法吧。你这么有心是好的,不过这种事也不用太勉强。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也只窥见天道中残留的一线生机,也许此事也需要我再花些心思……” 末了,又听贺吟缓缓道:“若是真能等到那一天,也算是有你一份功劳。” 沈樾之耳边响起嗡鸣,几乎忘记了呼吸,直到胸肺中炸开一阵剧痛,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原来……原来贺吟从来没有放弃过,复活他的师兄。 若是……若是被他发现了,自己其实是一只凤凰呢? 贺吟会不会像上辈子那样,抱着他的腰腹,亲昵无间地问,“凤凰失去了内丹,也会死吗?” 不要、不要再对他这么残忍。 他不想再听了。他亦不会再傻傻地答——“都说凤凰会涅槃呢……我舍不得你,所以,我不会就那样死掉的。就算没有了内丹,我也会想办法回到你身边。” 沈樾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甚至听得见自己嘴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背上一瞬就被冷汗打透了。他抬头望了望,又四下扫了一眼,发现眼前的景象扭曲得厉害,似是蒙上了层雾气,让他分辨不出该向哪里逃。 如果真的让贺吟知道了,他有一颗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凤凰内丹,他的结果是什么? 沈樾之不敢想、不敢猜、不敢赌。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里,信纸飘落在地,他将它捡了起来,捏在手中枯坐到深夜。在这一段时间中 ,沈樾之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些天来,是他太得意忘形了。 贺吟之所以对他还不错,是因为还不知道他的秘密。一旦他身上的封印松动,身世泄漏,贺吟还会对他有什么情分吗?恐怕只会把他看作一味复活宿光的药罢了。 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沈樾之垂头,目光又落到信上“白骨再肉”四个字,幽幽烛火落入他的眼,照得那处明明灭灭。良久,沈樾之闭上了眼,伸手打了个响指,信纸中间燃起星点火焰,瞬间蔓延开来,将信烧了个精光。 他决定了,他要去魔界。 人人都想要这颗凤凰内丹,无非就是看中了它能起死回生、扭转乾坤,那么若是世间有能达到相同结果的秘术,凤凰内丹也就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了。 仙界和人间都不会研修这种“歪门邪道”的法术,那么,他要去找,势必要从魔界找起。 魔界危险重重,但一切都是未知,他随机应变就是了,未尝就真的会变成烤小鸟。反之,留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而且,万一他真能找到秘术,说不定他就无需再担心这悬在他头上足足两世的利刃了。到那时,拨云见日,往后的日子,一定日日是吉日。 沈樾之打定了心思,就立刻给贺吟传音请辞——这个破地方,他是真的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 离开的日子,沈樾之特意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收了收自己的东西,才发现自己原来能带走的这么有限,只占了他储物袋的小小一角。 两世加起来,其实他在九重天这个地方,度过了不少时光。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他的回忆,有他的喜怒哀乐,也藏着他所有不可说的心思。 他一边向外迈着大步走,一边不住地触景生情。这里,他曾埋了一坛桃子酒,这里,他曾打翻过一只笔洗,这里,他学会了变身的法术…… 最后,他走到了九重天与下界的边际处,他站在一片祥云下,想起来,就是在此处,他夙愿得偿了。 神君偏爱素净雅白,他只着过一次红衣——是在成婚那日,为了沈樾之穿的。 彼时,贺吟正在九重天等他,两人要一起去三生石处许誓。沈樾之匆匆地从蓬莱仙洲赶来,远远就见到了那抹艳红的身影,好似矗立在雪山之巅的一支梅。 他想,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的心情。 贺吟向他伸出一只手,微微偏着头,眉目如画,顾盼生辉。他笑着唤道:“樾之。” 于是日月颠倒,山河崩塌,唯有一片艳色的春雪,缓缓融在了沈樾之的心头。 “樾之。” 沈樾之耳边又传来这样的声音。 他知道要离开了,不能在沉溺于前尘往事之中,闭着眼向外走去。可才走了一步,他就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握住了腕子,回头看去,是张泫然欲泣的脸。 “樾之,你等一等,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第19章 两不相欠 沈樾之眨了好几下眼睛,这才发现,眼前的贺吟并不是幻象。 他的目光落在了贺吟攥着他的手上,贺吟被烫到了似的,手指骤然间松开,倒退了一步。 沈樾之没说话,他在等贺吟先开口。 贺吟喉结上下滚动着,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再走。” “神君日理万机,我怎么会用这种小事打扰呢?”沈樾之坦然开口,目光清凌凌的,“更何况,我与神君已是两不相欠,我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两不相欠……”贺吟来来回回念着这两个字,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眼底浮现痛色,“樾之,你何至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见沈樾之打定了主意闭口不答,贺吟很轻地叹了口气,他道:“罢了。我来,也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些的。” 他走到沈樾之面前,令利风化刃,划破了右手的食指。泛着淡金的神血立刻涌出,贺吟无知无觉一般,并拢两指,凌空画起了符印。 沈樾之微微仰起头,贺吟专注的眉眼倒映在他眼里,以至于让他一时忘了要做什么,就那样怔怔地望着。 显然贺吟对此术法的画法已熟练于心,一气呵成地完成后,他长袖一拂,将其送入了沈樾之的眉心。 灵台传来近似酥麻的怪异感觉,沈樾之如梦初醒地捂着额头连连后退,盯着贺吟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不会害你。”贺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深深地望了沈樾之一眼,最后背过身去,“你我好歹师徒一场,临别前,我就送你一点逢凶化吉的运气吧。” 听他这么说,沈樾之心里直犯嘀咕,谁知道他这黑心的前道侣到底在想什么……总不至于给他动什么手脚,好握住他的命门吧? 沈樾之气,气贺吟的横行霸道,更气没有好好学习术法的自己——但凡他当初上点心,就不会连贺吟是在做什么的都看不懂! 他敷衍地道了声谢,转身跃入下界,穿越了三界交界处,朝着魔界的方向走去。 ………… 沈樾之一进入魔界烬都,就被此处的景象给镇住了。 前世沈樾之从未去过魔界,他对于魔界认知,几乎都源于书中,或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三言两语。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在他有限的阅读经历中,看的大多都是仙界编纂的书卷。仙界与魔界向来势如水火,书上的描述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很多都有失偏颇,带了太多个人视角的情感,将魔界描述成了一个黑暗、堕落、混乱至极的炼狱。 可是,不是这样的啊。 沈樾之望着眼前的景象,几乎忘记了呼吸—— 黑如泼墨的天幕之上,数万盏朱色皮灯笼浮空而驻,星星点点地织就了整座都城的光亮。赤色透过灯笼,泼洒在幢幢鎏金楼阁之上,将如起伏如野兽脊背的屋檐照得波光粼粼。屋檐飞翘,下挂串串瘦长的骨白色风铃,乱摇绊撞,随着风声向来者一展歌喉。 楼阁的大门和窗子都是敞开的,许多魔族在其中自如生活,就连风流之事也毫不避讳,誓要与天地同欢。 好一个极尽奢美、风情万种的烬都! 沈樾之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了烬都最为繁华的一条主街上。他听过路人说,这一条街的商铺都是三太子的私产,只见商贩夹道而设,不见尽头……实在是热闹非凡。 只是,这卖的吃食实在是有些难以评价。 什么泛蓝的肝肺眼珠汤、用头骨盛的脑花羹就不提了,还有泡着蛟胎的血酒、闪烁卷曲的妖怪指甲…… 这时候,沈樾之的肚子传出一阵肠鸣。他越看越觉得满心绝望,直到目光捕捉到了一个包子铺。 这包子铺在一众奇形怪状的店铺中显得格外正常,几个摞起的大蒸屉不断飘出蓬松白雾,旁边还放着一桌子面剂子。 刚走过去,就见牛头店主就咧开一个亲切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打开蒸屉招呼他:“小弟,要俩包子尝尝不?” 沈樾之眼中燃起希望之火,下一秒,就听他说:“人魂馅的,我早上亲自去忘川河抓的,包鲜的!” 沈樾之:…… 你们魔族都有异食癖是吗?!! 他真的要对这个充满异食癖的地方绝望了。 婉拒了牛头大哥的好意,沈樾之沿着主街一直向前走,他饿着肚子走马观花,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栋格外奢美的高楼,光是风铃就气派地挂了一大排。他抬头望去,只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刻在牌匾上——衔春楼。 哦,听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正当沈樾之要离开时,忽从衔春楼中传出一道声音:“三太子殿下有赏!” 帘幕轻扬,香风四散,玉楼金阙的楼阁之中,舞姬们还未来得及荡落,就见一阵炫光自上而下飞泼洒而出—— 那是实打实的灵石、珠宝、金叶子,一股脑地从三楼雅间飞出,随着叮叮当当的脆响,落成一片灿灿的金色雨幕。 随着这一嗓子在人群中炸响,一时间整个坊市炸了锅,无数魔修如潮涌入,飞身扑向金雨之中。 沈樾之脑袋还懵着,就被汹涌的人群冲了进来,他一抬头,就见三楼有一男子穿着黛紫长袍,坐在雕花长榻上,怀里斜倚着个美人,笑得一派风流,活脱脱纨绔公子做派。 他一边挥手撒钱,一边朗声道:“姑娘们今儿个演得好,本太子高兴,邀你们同乐!” 楼下人群疯了一般冲上来,吵嚷之间,有小厮顶着篮子接、有魔修施法拦、还有人撕了自个法袍当网兜。如此这般,金银财宝很快就被捡没了,很快就有人为了抢最后几块灵石起了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丑态百出。 沈樾之蹲下身,向不死心仍在搜寻的人问道:“大哥,这位三太子殿下是谁啊?” “三太子你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土包子!”那人不耐烦地推了沈樾之一把,从他脚下捡了一片金叶子,“三太子就是魔尊如今唯一的子嗣啊,自然也是未来的魔界之主。” “那为什么叫他三太子?是还有两位姐姐吗?” 那人动作一滞,挠了挠脸,有些不自然地说:“因为魔尊的前两个儿子,都死在了仙魔大战中……只剩下这位三太子了啊。” 第20章 故人之姿 沈樾之沉默地站了起来,想要仔细瞧瞧这位富有且慷慨的三太子时,却发现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他只好放弃了对这位传闻中的三太子的好奇,抬脚打算离开衔春楼时,发现这里还有不少人在用膳。饭菜的香味不断地钻进他的鼻子,他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衔春楼的菜色,有几道居然看起来很正常。 正纠结着,一个穿得很是清凉的美艳女子走了过来,拉着他在一处坐下,并递了一卷羊皮过来。沈樾之看了看,发现只有菜名,没写价格,于是犹疑着问:“姐姐,你们这儿吃饭贵不贵啊?” 女子捂嘴一笑,“不贵不贵,我们做的是良心生意,你尽管点就是了。” 沈樾之对美人一向没什么防范之心,随手点了两荤一素,另点了一壶女子推荐的酒。出乎意料,衔春楼的菜色味道非常不错,酒液更是唇齿留香。沈樾之饱餐了一顿,有些微醺地掏出钱袋,准备付钱。 那女子走了过来,将账单递到沈樾之手上。 沈樾之只瞧了一眼,顿时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酒意瞬间不翼而飞了。 这,这,他吃了什么,竟然吃出了三万灵石的价格?! 沈樾之揉了揉眼睛,来来回回数了好几次那串字,而后大叫道:“你,你不是说这里做的是良心生意吗?这点东西,凭什么要这么多灵石?” “菜价是不贵呀,贵的是酒价。这位公子,你点的可是本店最贵的佳酿,这酒要十年才能酿出一批,素有软黄金之称呢。”女子无辜地眨着眼睛,话却是句句不饶人,“公子生得这般俊俏,衣冠堂堂的,该不会是要做吃白食的泼皮吧?” 沈樾之这才发现自己被坑了,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什么黑店啊,怪不得食单上不写价格,原来是在这等着宰他呢!!! “我……我身上的钱不够,可否先付一半,然后打个欠条?我保证一月之内必来结清……” “不行哦。” 话一说完,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了数名彪形大汉,围在了沈樾之身边,“不赊账是榴娘我亲自定的规矩,小美人,就算是你,我也不好破这个例呀。” 见这架势,他今日不交钱,是走不得了。 名为榴娘的女子眼珠一转,调子也拉长了,终于图穷匕见——“不过,你若实在没有钱,不若留下来做工抵债?我这正好有个适合你的活计,只需要一个月,就能还清你的债。” 沈樾之心中警铃大作,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问:“你们这里……是正经的那种工吗?” 榴娘没回,“咯咯”地笑了起来,听得沈樾之寒毛直竖。随即她定定看着沈樾之,语气笃定地道:“小美人,你不是魔界中人吧。” “你……你怎么知道?” “我们魔族,可不会天天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榴娘鲜红的指甲划过沈樾之的侧脸,“我们修魔的呢,讲得就是一个随心所欲,顺应天性,享乐为先。什么正经不正经的,我们啊,最讨厌那些束缚天性的条条框框了。” 沈樾之沉默了。榴娘说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不过呢,你放心,你若是不想与客人做风流生意,我也不会干预。我叫你来,无非就是最近新排了个曲子,楼里缺个能跳的少年罢了。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衔春楼榴娘从不强人所难。” 说着,榴娘松开了对沈樾之,摸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算盘,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我们就来算算你欠的账……” “我愿意我愿意!”沈樾之压住算盘,正色道:“就让我为衔春楼当牛做马吧,我很能吃苦的。” 他若是不顺这女子的意,三万灵石,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凑得齐啊?去哪里做工不是做……比起来的话,在这儿只需要跳跳舞,不比给龟毛前道侣做仙侍强一百倍。 更何况,沈樾之从前在话本子上看过,打探情报什么的,最好的地方就是青楼了——这里人员混杂,消息流通,榴娘看起来也是见多识广,说不定,他可以在这里打听到死人复生的办法。 “这就对了嘛,小美人。”榴娘收了算盘,拍了一下沈樾之的额头,“姐姐不会亏待你的。” ………… 第二日,榴娘就将他叫到了房中,只见桌上放着一把琵琶、一本乐谱和一把长剑。 沈樾之一开始还不解其意,后来才明白,原来榴娘是在排一曲剑舞。据说先前是找了几个姑娘来跳,始终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这才想着找个少年试试。 魔界美女如云,个个身姿妖娆,可男魔们的审美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走偏了,渐渐变成了如今这种崇尚魁梧犷悍的模样,更不必说近来半人半兽之貌也逐渐成风…… 榴娘实在无法想象这首曲子配上彪形大汉的效果,于是花了很多时间,苦苦找寻美貌少年。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沈樾之主动撞上来了,榴娘一眼相中,自然不会放走他。 在榴娘的指导下,沈樾之手持长剑,跟着节拍练习起来。 他们鸟族生来体态轻盈,在歌舞方面颇有天赋,在榴娘的教导下,渐渐掌握了精髓,跳得像模像样起来。 日子一晃,就过了半月之久,沈樾之渐渐和楼里的姑娘们熟了起来,其中,他与一个叫翠翠的舞姬最为要好。 初夏的风已经开始燥热起来了,吹得人昏昏欲睡,两人倚着栏杆,一起吃着刚买来的酸果冰碗。 沈樾之扭头问她:“翠翠,你说,这世上真有能复活死人的办法吗?” “怎么可能?就算是我们魔族,也研究不出来这种东西吧……这不是和天道对着干吗?”翠翠打了个哈欠,不经意地提起,“不过,说不定千瞳阁的主人会知道吧。” “千瞳阁?那是什么地方?” 翠翠推了他一把,“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乡巴佬,怎么这也不知道、那也不清楚!” 沈樾之腹诽,那不都是因为他以前只知道围着贺吟打转,才变成了一只脑子里被爱情棉花塞满的井底之鸟。 “这千瞳阁啊,是三界之中最有名的拍卖阁,在那里可以拍到各种奇珍异宝。千瞳阁十分神秘,从不会暴露买卖双方的信息,至于它的主人更是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听人说,他通晓天下之事,但凡有问,皆可获解。” 沈樾之眼睛一亮,急急追问:“真的吗?怎么才能见到他?” “你?” 翠翠笑得肚子都痛了,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你还是算了吧!千瞳阁一年才开一次拍卖,在拍卖当夜出价最高者才能见他一面,听说拍品都没有低于十万灵石的价格,你看看全身上下能掏的出几个子儿啊?” 被这话重伤的沈樾之两眼一翻,失去梦想变成了一只大咸鸟。 翠翠看出了他的失落,连忙捡了个别的话头说:“哎,听榴娘说你进步飞速,剑舞已小有所成,给我看看行不行?” 沈樾之浑浑噩噩爬起来,依言为她跳了一小段舞,看着看着,翠翠的神情逐渐古怪起来。 一舞结束,她迟疑地道:“你……你这跳的都是莲步,不是女子该跳的舞吗?” “啊?”沈樾之呆头呆脑的,“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按照榴娘教的来跳啊。” 两人对视一眼,沈樾之立刻明白过来——好啊,他这又是被榴娘给骗了! ………… 隔日,沈樾之再去练舞时,开门见山就问:“榴娘,你教我的,都是女子的舞步?” “呀,被发现了。”榴娘用团扇点了点鼻子,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你说得没错,但我觉得你很适合跳这支舞啊。” 莲步也就算了,这支剑舞中段,有些动作实在是过于柔媚了……腰、胯及臀扭摆成的形状实属夸张,令人羞耻。沈樾之从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为了还债,硬着头皮就跳下去了。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就断断不能再忍了。 “我跳不了这种,你不然还是另寻他人吧。”他气鼓鼓地撂挑子,这榴娘简直就是欺鸟太甚! 榴娘连忙拽住了沈樾之,说道:“欸,别急着走啊!这舞下个月就要上演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她寻着主意,向下一瞥,忽地眼睛亮了起来。 她伸手指着东南一角,语气难掩激动:“先别急,你来,看看这人!他的身段,肯定也是个难得的美人……这样吧,你不是不愿意跳女步吗,他比你还合适,你叫他也过来一起,我就让你跳男角,怎么样?” 沈樾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负剑的少年,群魔乱舞中,他鹤立鸡群般站在檐下。 少年穿着一身霜色暗纹劲装,袖子利落束进银制护腕之中,裹出他修长而劲瘦的小臂。他面戴亮银面具,乌发用一根白色发带高高束起,高挑挺拔,气质雅正,像是个剑修。 明明哪里都不一样,却有故人之姿。 他似是感受到了这灼人的视线,转头看向沈樾之的方向,对上了沈樾之的目光,随即微微点头。 紧接着,他将右手伸至脑后,轻轻拨弄,绳结随之松开。他眼神如鹰隼,极具侵略性地紧紧锁住沈樾之,令他无端地紧张了起来。 在沈樾之声如擂鼓的心跳中,他单手扣在面具上,缓缓将面具从脸上解了下来—— 第21章 可以为了你试试 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却并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沈樾之松了一口气,心中却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惆怅。他收回目光,朝着榴娘笑了一笑,道:“我可以试试,但不保证一定能把人给你骗来。” 在榴娘期许的目光中,沈樾之下了楼,几步并一步地走到少年面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少年耳朵微红,有些不自在地讲:“你、你刚刚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沈樾之一噎,有种被抓包的尴尬,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他挠了挠头,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眼熟……是我认错人了。” 少年闻言,睫毛颤了颤,将头微微一撇,哼了一声道:“乱认人……也太不拿人当回事了。” 话里带着点别扭,却又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在意。 “抱歉,是我唐突了。”沈樾之上前一步,“不知道友如何称呼?若不急着赶路,我请你吃顿饭做赔如何?” 他这可是为了榴娘招揽人才,这笔账自然算不到他头上。 “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沈樾之兴高采烈地带着人朝二楼走,带着他落座于雅座,将食单推了过去,“这里的吃食在魔界中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味了,看看有没有你想吃的?” “随便。”少年似乎对这里的饭食不大感兴趣,垂着眼皮,嗓音如泠泠清泉,“……隐鹤。” 沈樾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少年是在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不由被他超迟钝的回应逗笑了。 他轻咳一声,憋着笑道:“我叫沈樾之,你叫我樾之就好了。既然你没什么想法,那就点几样这里的招牌菜好了。” 待菜上齐,沈樾之为他摆好碗筷,见他迟迟没有动筷的意思,于是伸手夹了一块玄沙酥给他。隐鹤瞥了沈樾之一眼,这才慢吞吞地夹起糕点往嘴里送去,嚼了好一会才咽下去。 在沈樾之期待的目光中,隐鹤鼻子微皱,很是嫌弃地评价道:“好丑。像是掺了沙子的鼻涕。” 沈樾之:…… 也没那么差吧?这叫他接下来的请求怎么说出口啊! 又听隐鹤小声嘀咕:“我家里人做得比这个好多了。” 沈樾之理所当然地将这句话理解为,隐鹤是想家了。他侧头打量着这个少年,觉得他年纪应该很小,又不像魔族,不知道为什么会只身来到魔界。 “其实我留下你,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隐鹤看上去十分冷淡,沈樾之本以为他会一口回绝,心中很是忐忑,还在措辞时,就听他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欠了这里的老板娘一些钱,为了还债,要为她完成一场剑舞表演。她排的舞两个人跳起来更具美感,所以想问问你,可否与我一同完成这场舞。” 少年微微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抿着嘴迟疑半晌,道:“我不会跳舞。” 顿了顿,他又闷闷地补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我不知道,”沈樾之老实地答,“不过,我可以分一些酬劳给你。” “如果我不答应呢?”隐鹤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 这动作有点眼熟,沈樾之眼皮无端一跳。 “可能榴娘会另寻他人。衔春楼人来人往,她总能寻到合心意的,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沈樾之忽略掉那点淡淡的疑虑,举杯对隐鹤洒脱一笑,“相逢即是缘,这顿饭就当是庆祝你我相识一场吧。” “别找别人……”隐鹤垂着眼,捏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泛白,“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为了你试试。” 沈樾之简直受宠若惊,激动地一把捧住了隐鹤的手,叫道:“真的吗?” 隐鹤看着沈樾之那双盛满星河的眼,应了一声,颊侧悄悄晕开一片桃色。他慢吞吞地说:“嗯……跳得丑了,不许怪我。” “当然不会!” ………… 沈樾之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就听说隐鹤那边出了岔子。 听榴娘抱怨道,此人的柔韧性实在是硬得离谱——整个人就是个直愣愣硬邦邦的铁板一块,别说是跳舞这样高难度的事了,就连下腰都做不到,简直是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 好在他这个人箫吹得还可以,榴娘干脆就让他去给这首曲子伴乐了。榴娘给出的理由是,这支舞适合肃杀的箫声,且隐鹤就算站在一边,也能算是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但,这也代表着,沈樾之还得一个人将这支舞跳完。事情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沈樾之:天塌了。 在他的强烈抗议以及罢工的威胁之下,榴娘只好修改了其中过于阴柔的部分,沈樾之勉强接受了。 但让沈樾之有些在意的是,隐鹤并不会像他那样整日都待在衔春楼,而是抽时间来衔春楼练箫,多则半日,少则一两个时辰。 沈樾之也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他,但只要两人碰面,沈樾之就总能从他那得到一些小玩意——草编的小山雀、繁复的剑穗以及各种各样的小零嘴,简直都要把他的储物袋塞爆了。 少年塞给他的时候总是连看他都不敢,满嘴都是“顺手做的”“随便买的”“反正我也不爱吃”……沈樾之觉得好笑,常常被他这种别扭的好意感动到,又偶尔会觉得他这嘴硬的模样和某个人特别像。 直到登台的前几日,隐鹤归来,默默地朝他的手里塞了一条穿着赤玉的脚链。 沈樾之抢白道:“哦,让我猜猜,这是地上捡的?” 隐鹤:“……” 见到隐鹤吃瘪的表情,沈樾之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别说,调戏美少年什么的,当真是有趣极了。 隐鹤黑着一张脸拿回了手链,沈樾之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蹲了下来,将脚链系在了自己的右脚踝上。 金链配着赤玉,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明显,衬得沈樾之脚腕十分纤细。在沈樾之看不见的地方,隐鹤的眼神暗了三分。 “是我自己做的。”隐鹤乌发下的耳朵通红,“你戴着,好看。” “谢谢,我会一直戴着的。”沈樾之笑起来,乌亮的眼弯成两只月牙。 “说起来,好些日子没看到你了,你去哪里了?” “我来魔界是为了查案……前些日子,仙界闯入了一只魔兽。”话语一顿,“我奉师门之命来调查它的来历,所以无法待在衔春楼太久。” 沈樾之先前已经猜出隐鹤是仙界中人,但没想到他是为了查魔兽而来到这里的。 说实话,他还以为仙界已经放弃追查此事了。 又听隐鹤问道:“那你呢?你来衔春楼,当真就只是为了跳舞还债?” “当然不是。其实我也是为了查一件事才来魔界的,只是因为欠了债被迫留在这里了。” “那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沈樾之沉吟片刻,还是实话实说了:“可能要去千瞳阁的拍卖会吧,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和阁主见上一面,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隐鹤静静地看了沈樾之片刻,轻声道:“这么巧?我也要去千瞳阁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墨色请帖,上面用朱砂写着“千瞳阁”三个大字。 “你怎么会有这个?” 沈樾之接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强迫自己头脑冷静些,“可是我听翠翠说,只有当夜拍得最高的金额,才有机会见到阁主……” “那你原本是什么打算?” 沈樾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能在衔春楼挣一点灵石嘛……剩下的原本想向榴娘借点。” 隐鹤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轻咳一声,十分阴阳怪气地道:“嗯,真是个绝妙的好办法。” “……” “你缺灵石是吗?”隐鹤正了神色,“不用借,我有。我可以帮你还债。另外,你可以跟我去千瞳阁,到时候一同去见阁主。” 这个意思,就是他不用跳舞还债了?! “天哪,隐鹤,你怎么这么好啊……”沈樾之边喊边扑到了少年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正在这时,榴娘挑帘而入,“沈樾之,我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叫我一顿好找——咦!这是干什么呢!” 沈樾之反应过来,脸上起热,松开了隐鹤,同手同脚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差点被帘子绊个跟头。 榴娘没有过多纠结这事,而是将抱在怀里的衣服展开,兴高采烈地道:“你看看,这是给你裁的新舞衣,你穿这个肯定漂亮……” 沈樾之今时不同往日,他背后可是有人撑腰了,于是骄傲地叉起腰道:“我不会再……” 话还没说完,就被榴娘抖开衣服的声音吓得一哆嗦。他跟隐鹤一同看去——那是一件雪青的舞衣,以金线绣成的紫藤花盛放在薄纱半臂之上,束腰以银缎佩紫环,其下一条薄纱灯笼绔,繁复又美丽。 隐鹤眉头一挑,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沈樾之与舞衣间徘徊,而后拽了一下沈樾之,附耳道:“突然想起来,我袋中的灵石还是有限。”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的沈樾之:? 在沈樾之质疑的目光中,隐鹤开始脸不红心不跳地讲瞎话:“千瞳阁的拍品个个价值连城,比起其他买家,我未必有胜算……若有法子能再多赚一点,更为稳妥。” 沈樾之:……那请问刚刚是在装什么? 沈樾之看着那套颇有情趣的舞衣,沉默了。 ………… 没有办法,沈樾之只能硬着头皮准备上台的事情。 登台前一日,沈樾之去找隐鹤,想与他提前排演一遍,为此改特地带了一碟亲手做的桂花酥。 他对桂花酥很有自信——这是贺吟从前最喜欢的几样茶点之一,他从前世就常做给贺吟吃。无论是做法还是味道他都调试过无数次了,鲜少有人会不喜欢。 沈樾之不知道隐鹤在哪,只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寻,最后找到隐鹤的时候,他背上的汗已将衣物都打透了。 隐鹤正倚在栏杆上,垂眼看着来往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灌进的狂风将他衣袖吹得鼓胀,使他清癯的身形被勾勒出来。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沈樾之感受到了他的孤独。 “扑棱棱——” 抢在沈樾之开口前,不远处传来一阵振翅声,紧接着,一只头顶三根羽冠、颊点两团嫣红的玄凤鹦鹉从窗外飞了进来,自如落在少年的肩膀上。 霎时,沈樾之僵立在原地。 这、这不是贺吟养的那只玄凤鹦鹉吗?! 第22章 怎会如此阴魂不散 沈樾之呼吸急促起来,转身就想跑,可腿脚不听使唤,绊了一下,竟是摔坐到了地上。 食盒坠地,一阵乱响,引得窗边人望了过来。 “怎么了?” 隐鹤这般说着,迈开步子朝他走了过来。他肩上的玄凤鹦鹉扇着翅膀飞了下来,停在了滚落出来的糕点旁,低头啄了一口,仰着脖子叫道:“甜润,桂花香,蜜味浓……” 这下沈樾之更加确定,这就是贺吟养的那只——除了它,哪里会有未开灵智就会说人话,且只会评价味道的鹦鹉? 他看鸟的眼光不会错! 可是,这只玄凤鹦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停在了隐鹤的肩上?是否说明那人就在附近,抑或是,隐鹤就是那个人? 衣袖轻拂,从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作势要去扶人。沈樾之下意识就打开了他的手,“啪”的一声,玉白的手背立刻就红肿了起来。 “你打我。”隐鹤垂眸,手蜷缩进了袖中,“……我是做错什么了?” 沈樾之紧紧抿着唇,生出一阵悔意,于是避开隐鹤过于炽热的目光,问道:“这只鹦鹉,哪来的?说实话。” “它吗?”隐鹤淡淡扫了一眼玄凤鹦鹉,语气十分随意,“回来的路上顺手捡的,可能是和主人走散了。本来想着它会说话,让它说两句吉祥话逗你开心,你若是讨厌,我放走就是了……有必要这么凶吗?” 沈樾之狐疑地看着隐鹤,瞧着他拎着鹦鹉的两只翅膀,走到窗边朝外一丢,那鹦鹉当真就拍了两下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是我多此一举了。”隐鹤神色黯淡下去,声音轻得堪比一粒落雪。 隐鹤这个样子,倒叫沈樾之心里过意不去了,伸手就要拉人,没想到隐鹤将身子轻轻一扭,袍袖在空中荡出一个弧度,不让他抓住。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嘛。”沈樾之从地上爬起来,“我不该不问清楚就怀疑你,别气了好不好?尝尝我亲手给你做的桂花糕,魔界没有桂花,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的呢。” 隐鹤神色这才缓和了些许。他睨了一眼沈樾之,“这算是赔礼道歉吗?” “是,你就原谅我吧。”这股难伺候的劲儿,简直和某人一模一样。 两人一起分吃完余下的桂花糕,隐鹤捻着手中的渣子,问他明日登台紧不紧张。 沈樾之笑了一下,拄着下巴说:“还好,就是不知道能赚多少灵石,明天能多拿些打赏就好了。” 说着他又伸长胳膊,整个人趴在桌子上,随口道:“唉,要是我能像那些神仙有供奉就好了!那些仙人真是不知足,只要顺手解决个凡人的小愿望,就能收到功德点,多么简单且快速的来钱法子,他们都还嫌麻烦……” 神仙受世人供奉,有诸多宫观庙宇,信徒越多、香火越旺、应愿越强,对应的功德就累计越多。在仙界,这些功德可以兑换一切物品,灵石宝物这些就不提了,就连都是福地洞天、造化机缘都是换得到的。 所以,他的前道侣真的很有钱——作为唯一的神,且热衷于应愿的神,他庙宇遍布天下,信徒比比皆是,其中不乏皇亲国戚。 隐鹤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你很想被人供奉吗?” “当然想啊,谁不想赚功德呢?”沈樾之打了个哈欠,笑嘻嘻地没当回事,“但那都是仙界大人物才该想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算了,不聊这些了,想了又得不到,只是徒增烦恼。” 隐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开口,石破天惊般,“我可以帮你建啊。” “你?”沈樾之乐得不行,不禁伸手掐了掐少年的脸蛋,在他生气之前迅速收回了手,“你有这份心,哥哥很感谢你,但是不用啦,因为我已经不会再去追求不属于我的东西。” 看着隐鹤露出迷茫的神情,沈樾之耸了耸肩,玩笑中掺了三分真心地道:“就这样平凡地过日子,也挺好的,不是谁都要过轰轰烈烈的一生的。” “……嗯。” 隐鹤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只是怀中的传音法宝响了起来,沈樾之见他面露难色,也就没有再提排演这件事。 他瞧着隐鹤匆匆离去的身影,心中关于隐鹤身份的疑惑并未打消,反而更沉了几分。 如果隐鹤真是那个人,他要怎样才能摆脱开来? 只能希望他能听懂自己的言下之意,有些自知之明吧。 ………… 翌日。 衔春楼的夜向来热闹,可却也鲜少如今日这般座无虚席——只见三层高楼香气弥漫,帘影幢幢,檐下处处是寻香逐艳的影子。 朱门一开,翘首以待的看客便挤得水泄不通,不得不临时增设位置。 半月前,榴娘放出风声出去,衔春楼要献上一曲最新的剑舞,由仙界美人献跳。这消息就像是像油锅里泼了水,噼里啪啦一阵炸,炸得满城皆知。 此刻,衔春楼里外都坐满了人,就等着一睹这位美人的风采。 高台之上,四角压着巨型立鼓,其前各站一副骷髅架子。榴娘手中的铃铛一摇,四副白骨就如同被注入了生命,手持鼓槌敲打起来。 鼓声雄浑而有力,节点分明,愈来愈快,直敲得人胸膛中的一颗心都跟着震颤起来。 密如雨点的鼓声此起彼伏,而后,戛然而止。随后,帘后一道清箫如凤鸣骤起,一柄长剑破纱穿出! 紫衣忽现——沈樾之踏风而入。 他玉足一点,像一片羽毛落在了高台正中。雪青舞衣层叠翻飞,额缀碧玺随步轻晃,其下是一双比宝石更加夺目璀璨的招子。眼尾揉的那点胭脂,被他冷冽锐利的目光一衬,多出几分难言的勾人。 一剑横身,烛火颤颤,束得极细的腰身扭转,半掩于灯笼绔中的双腿迈出,随着响起的箫声动了起来。 隐鹤吹着萧缓缓走出,只见少年着白衣而立,箫声如水,低回含情。 身如游龙,剑似惊鸿,沈樾之身形纤细而轻灵,比男子多一分妩媚,比女子多一分锐利,舞动间仿佛与剑融为一体,将剑意体现得淋漓尽致。 箫声随他的动作起伏,时而缠绵,时而激昂。忽而,沈樾之猛然跃起,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抬腿欲要勾下垂在梁上的丝带,腰肢后弯,右脚高悬,意外没能勾到,失去平衡就要摔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及时探来,稳稳于半空中托住了坠落的脚。 是隐鹤。 右脚被抬在少年胸前的位置,沈樾之不得不维持着一种略微前倾、大腿高抬的姿势。 隐鹤手指微动,食指与中指一攥,就轻松地将纤细脚踝圈住。他低下头,见到那只脚圆润小巧,脚腕上系着他送的赤玉脚链,衬得皮肤如霜赛雪。一层薄薄的玉肤将将裹住经络,却包不住每一处细骨的弯折处,透出的那点淡淡的粉意。 他出神了,于是手指不由向上摩挲着,光滑的肌肤触手生温,那触感让他立时就乱了。紧接着,那只脚微微一动,脚背绷如弯月,轻轻地踩了一下少年的胸口。 沈樾似羞似恼地瞪了他一眼,浅浅的眼皮里兜着点水光,低低道:“放手。” 隐鹤脑中“哄”的一声,全身的血都跟烧沸了似的往脸上涌,不敢再看,浑身酥麻,手指骤然就失了力气。 他不由捂了一下胸口,心想,薄薄一层皮肉,真能盖住他胸腔里这比鼓声还要响的搏动吗? 沈樾之终于能放下腿来,他斜步落下,回腕转身,提剑上挑,甩剑如破浪。就在箫声高起、鼓点骤急之时,他剑锋一挑直指高空,跃入半空,刺出最后一个剑花。 曲终,收势,沈樾之微微喘气,面染薄红,笑着迎接四面八方而来的喝彩。他刚要向前致谢,隐鹤突然快步上前,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件披风,兜头落下,将他裹在了里面。 沈樾之:? 他拼命从领口里伸出脑袋,一头长发被揉得毛蓬蓬,碍于是在台上,他只好用眼神询问隐鹤。隐鹤咳了一声,十分不自然地扭脸过去,露出几乎红得要滴血的耳尖,羞得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穿这么少,别着凉了。” 沈樾之:??? 已然入夏,来客皆身穿轻衣,何来着凉二字? 先前只顾着献舞,沈樾之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周遭,这一看才发现,今日来观舞之人竟都是生了一副好面孔,各有姿色,十分养眼。 照魔族的审美来看,少有化形成这般貌美的男子,真要论起来,倒更像是仙界中人的做派…… “衔春楼莫非还挑选了看客的相貌?太过丑陋者不准入内?” 隐鹤淡淡回道:“也许是吧。” 沈樾之越看越是满意,不得不说,美人们秀色可餐,令他心情也畅快了不少。他扭头想和隐鹤分享这份心情,却猝不及防被晃了眼——隐鹤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剩余的半张被灯火映得格外圣洁而秀丽。 他面无表情,眸色淡漠,仿佛世间俗物都无法进入他的眼。 沈樾之呆呆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但依我看,都不及你。” 隐鹤心神微动,望向沈樾之,眉目间的冻雪便似扑簌簌地化开,“你……” 沈樾之有些懊恼,装作很忙的样子四处乱瞟,忽地,他愣住了。 那是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与这人撞上目光的那一刻,沈樾之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他。 是贺吟。 隐鹤看出沈樾之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沈樾之倒退一步,努力地往隐鹤身后藏,“遇到讨债的了,快跑快跑。” 老天爷啊,他的前道侣,怎么会如此阴魂不散啊?! 虽然沈樾之也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贺吟来魔界是为了找他的,但是看到贺吟的那一刻,他的脑中第一反应还是——跑。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和贺吟身份如今太尴尬,还是不要见面、不要说话为好。 帷幕落下,沈樾之一把拉起隐鹤的手,带着他往台下跑。隐鹤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手背上微热的触感,让他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心脏搏得很重,呼吸紊乱着,五指不受控制地扣了上去。 就这样,悄悄地,让他偷走一些时光吧。 沈樾之心神不宁,没有发觉隐鹤的小动作,可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被一袭白衣堵住了去路。那人仍是神色淡淡,肩上停着一只玄凤鹦鹉,微微向他颔首。 到了此时此刻,沈樾之也没法再装瞎了,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一句“神君”。 见那人只盯着他不语,沈樾之浑身不爽利,只好干巴巴地没话找话说:“神君……怎么会在这里?” 贺吟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地回答:“查事,路过此地。” 这下,沈樾之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了,他和贺吟之间比陌路人还不如——嘘寒问暖太暧昧,见礼请安又太生疏,最后只挤出一个“哦”来。 沈樾之垂着脑袋,却能隐隐感觉到,有一股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他有些不自在,刚要找个借口开溜,就听贺吟涩着嗓子道:“我以为你离开了九重天,会过得很好。” 抬起头,沈樾之见到贺吟眉头微蹙,一张脸被揉皱了似的,黛蓝色的眸中翻滚着很浓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恼怒。 沈樾之哽住了。 他看了看贺吟,又看了看被裹成蚕蛹的自己,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从一开始贺吟就在,那他刚刚穿着舞服,跳着女步的模样岂不是都被贺吟看光了? 不知道为什么,沈樾之突然觉得有点丢脸。 贺吟会怎么看待他?会觉得他是个在春楼献跳、以色侍人的玩意吗? 他张了张口,想要向贺吟解释,可又觉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又或者,贺吟想听他说这些吗? 贺吟挑眉,视线落在沈樾之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双足之上,只见脚趾紧紧蜷起,因为过于用力,脚背上绷出几根细长的经络。 贺吟问:“为什么在这?” 沈樾之泄了气,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那些难堪的事了,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神君不觉得有趣吗?好不容易来魔界一趟,当然要来衔春楼体验一番这里的风土人情。在这里跳舞,能赚不少钱,神君若是看的开怀,也不要吝啬打赏哦。” “你……” 沈樾之抢白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神君,离开九重天,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而且你看,在这儿我还认识了新的友人。” 他举起牵着隐鹤的手,想向贺吟证明他真的过得很好,结果—— ? 沈樾之瞪大眼睛,望着他与隐鹤十指相扣、亲密无间的手,人真的一整个麻了。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刚刚,有这么急的吗??? 第23章 哥哥,你讨厌我吗 沈樾之简直五雷轰顶,完全不敢去看隐鹤的神情,猴急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十分不好意思地小声讲:“抱歉,刚刚太着急了……” “无事……刚才太匆忙了,我也没注意到。”隐鹤长睫抖了抖,指腹微微一捻,似乎还能感受到微热的触感。 热度消散得很快,他偷来的那一点点幸福,也就这样从指缝间溜走了。 贺吟额上暴起几根青筋,咬牙道:“你们倒是……进展够快。” 沈樾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空气都微妙地变得稀薄。他挠了挠耳朵,放弃了解释,只打着哈哈道:“我们感情是不错哈,好友嘛——魔界都流行和好友手牵手的。那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俩就先不打扰神君做正事了。” 说罢,就想要脚下抹油,开溜。 “等等。” 贺吟一步跨来,截住了他的去路,而后从袖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灵石,抛入沈樾之怀中,“算是打赏,收着吧。” 好吧,跟什么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沈樾之这么想着,胡乱朝贺吟拜了一下,拔腿就想跑。然而就在他又想离开的时候,贺吟居然又叫住了他。 贺吟站在原地没动,看不清神情,“你那位朋友一表人才,但毕竟年轻……我的宫观遍布三界,若遇上困难,可来寻我。” 沈樾之一怔,而后道:“神君多虑了。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天大的麻烦,需要劳烦到神君来解决?” “不用天大的麻烦。”贺吟转过身去,“九重天上的事,算是我亏欠了你……所以你来祈愿,事无大小,我都会应的。” 他说完,也没再多做停留,大步离开了衔春楼。 沈樾之抱着灵石,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贺吟清癯的背影,思绪乱七八糟,捉摸不透这人到底是什么用意。 就算是为了凤凰内丹,有必要演戏到这种程度吗?如果不是为了凤凰内丹,又何苦总是来招惹他,非要在一池静水上扰起涟漪。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被牵下台去,心中猜测着贺吟此行的目的——说不好同隐鹤一样,贺吟也是为了来查青羽会上那头魔兽的。 直到身旁的人叫了他几次,他回过神来。 “原来他就是这只鹦鹉的主人,出手竟如此阔绰……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沈樾之这才想起来被晾在一旁很久了的隐鹤,他强颜欢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吧。” 他抬眼打量着面前眸色幽深的少年,到了此时此刻,他亲眼见到了贺吟,才算是真正打消了对隐鹤的疑虑。他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隐鹤抿了抿唇,幽幽问道:“所以,他就是哥哥真正在意的人吗?” 还不待沈樾之回话,他又追问:“你误会我是他,所以才凶我……我和他相似吗?你看我时,会想起他吗?” 沈樾之愣了一下,看着隐鹤咬着下唇,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好像莫名成了话本子里的薄情郎。 他从披风中挣了出来,伸手为隐鹤理了理微湿的鬓发,“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只是……” 停顿片刻,沈樾之怒了努嘴,说了实话:“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你也别怪我,因为这人实在是太坏了,心眼多的跟莲藕似的,你我加起来都不一定斗得过他,简直是三界中心机最重的坏东西。我不得不戒备一些,以防认不出他的分身,你能理解我的吧?” 闻言,隐鹤垂下眼,莫名其妙的,沈樾之觉得他心情变得很坏。 “原来你那么讨厌他……”隐鹤上前一步,眉头微蹙,“那我呢?哥哥,你讨厌我吗?” 两人挨得极近,沈樾之甚至感受得到湿热的呼吸落在自己脸上,他不得不抬起眼帘。霎那间,他被深邃又热烈的双眸晃了神,心脏不受控制地缓缓重跳。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些恍惚——隐鹤与过去的贺吟,真的很像。 就连他自己也做不到问心无愧地说,从未混淆过二人。 他第一次见到贺吟的时候,还只是只笨笨的山雀,刚刚开了灵智没多久,连化形都不怎么熟练。 两百多年前的贺吟,比现在还要冷淡,少年神君如一尊不会开口的玉像,对他的勾搭也不怎么理睬。 他每天都去寻那棵梧桐树,却只见美人哥哥整日都维持一个姿势躺在树上,仿佛一株即将腐烂的花。于是他挖空心思、费劲办法,每天在美人哥哥身边叽叽喳喳,为他摘来一朵蓬莱仙洲上最绚丽的花。 现在想想,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已经快要忘记,自己待贺吟的初心竟如此简单。 他曾只想要漂亮哥哥理理他、同他说一句话就好。 回过神来,沈樾之看着眼前的少年,哄道:“但现在我确定了,你们不一样,你比他好多了!” 奇怪的是,隐鹤并未显露出太高涨的情绪,见沈樾之盯着他,只好勉强挤出一个笑。 沈樾之歪了歪头,盯着他若有所思地道:“欸,但话又说回来,你冷淡的时候就和他很像——对,就是这个不爱理人的高冷劲。要是有人这么夸我,我早就开心到翘起尾巴毛了……咳。” “不是的。”隐鹤喉结上下一滚,一本正经地道:“我有隐疾。我面瘫……和他不一样。” 沈樾之也知道他在说瞎话,但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心头那点阴霾也被冲散了许多。他拍了拍隐鹤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好啦,别不开心,下次我请你吃酒。现在我要先去找榴娘结清赏钱了,之后再来找你哈!” ………… 沐浴过后,沈樾之换了一身常服去找榴娘。刚一进去,就见她正在清点今日收到的赏钱,她一手码着堆了满桌的灵石,一手极快地拨动着算盘。 沈樾之进来,叫了一声“榴娘”,榴娘手上活计未停,只支了支下巴,让沈樾之看那两个钱袋子,“就按之前说好的,你分两成,隐鹤一成,你连他的一起领走。你赚得够多,扣去欠我的,还剩了不少……” 好半天没听到回复,榴娘终于舍得抬头看看沈樾之,一眼就瞧见了他眼角还留着点没洗干净的胭脂,忍不住笑了出来。 片刻后,她看着小花猫道:“说实话,姐姐我很看好你,考不考虑定期来我这演一场?不亏待你,分成可以再谈哦。” 沈樾之讪讪道:“不用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衔春楼早就是魔界第一楼了,榴娘你早已坐享金山银山,何苦这么煞费苦心地赚钱?” 这个问题其实沈樾之早就想问了,这些日子,他发现榴娘对于衔春楼的经营十分上心,大到演出排舞,小到摆设菜品,事事亲力亲为,整日忙得跟打转陀螺似的。 衔春楼的状况说得上是四平八稳,就今日一次献演她就赚得盆满钵满,难道这些还不够花吗?据他观察,榴娘虽穿金戴银,但并非是挥霍无度之人,那么她这样执着于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钱还有嫌多的?”榴娘斜起美目,瞪了他一眼,“你也先别急着拒绝我,再考虑考虑。” 沈樾之不再追问,领过钱袋一揖,道:“多谢榴娘这些日子收留,有了这些钱,对我之后去千瞳阁大有助益……” “你要去千瞳阁?去那里做什么?” “我有事想求阁主解惑。” 榴娘手中啪嗒嗒拨弄算珠的手停了下来,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开口道:“若是有机会,可不可以顺道帮我也问一问,我弟弟的下落?” “你弟弟是?” “我的亲弟弟。我本名樊榴,弟弟叫做樊桑。”榴娘叹了口气,“还没有衔春楼时,我家中困顿。三十年前,弟弟瞒着我们参加了魔宫的选拔,至此音讯全无……我一直在找他。” 沈樾之眉头一皱,问:“魔宫的选拔?” “是……三太子向魔尊进谏,自两百年前开始进行的英才选拔。每隔十年就会有一次,榜上前十者会被纳入魔宫做事,同时他的家人会得到一笔钱,金额不小。但魔宫戒备森严,只进不出,所以入魔宫为魔尊做事者,要与所有人切断所有联系,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总想着再赚多一点的钱吗?因为我需要用钱打点消息,那帮人真是废物,一边狮子大开口,骗走我那么多钱,一边又什么消息都带不回来……” “原来是这样。” 榴娘抓起杯子喝了口茶,而后笑眯眯地看向沈樾之。 “好啦,你也不用这副表情,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其实我也想过去千瞳阁,苦于拿不到请帖。若是你真有本事见到阁主,多帮我留留心,问问樊桑的下落。” “唔,这个……”好累的,他不想。 榴娘似是看出了他的不情愿,于是指着桌上的灵石道:“放心,姐姐不白用你,若是能有樊桑的消息,这些都归你。” 沈樾之乌亮眼珠一转,觉得这是笔不错的生意,若是能成,也能给自己再赚点接下来的路费,于是挺直身子,立刻改口道:“好的,不过只能顺嘴问问,不包一定能打听到哦!” 榴娘点点头,透过他的肩膀,遥遥望向了跃上树梢的月盘。 ………… 月盘升至当空,洒下一片清辉,照在神庙琉璃瓦上,透出淡淡青绿的影。 少年人修长身影一晃,于黑夜中悄然消失在神庙入口处。 隐鹤进入道场,这才掏出怀中一直响个不停的传音法器。他用食指在上面划了一下,立即有一雄浑男声传来—— “神君,魔兽的事情可有下落了?” 第24章 小雀仙大人 “尚无。” 隐鹤,不,或者该说是贺吟,面色不虞地道:“天帝,我在魔界不宜暴露,若无要紧的事,传信来就行了。” 言下之意,少用传音法器找他。 这话其实说得已经很不客气了,多少还带了些责备之意,但即便如此,天帝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脾气地回:“神君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顿了顿,复又斟酌着问:“裴渊已向我说明了大致情况。神君是觉得此魔兽有何异常吗?为何一定要亲自下界来查?” 贺吟思衬片刻,道:“三百年前的仙魔大战,魔界倾尽全力、百无禁忌,以致人口凋敝,处处皆是残垣断壁……可魔族仅用了两百多年,就将魔界打理得焕然一新,甚至奢靡更过从前。我对此有疑。” “原来如此。前些日子,听闻神君受了雷戒鞭,不知神君如今伤势如何?可需要我加派些人手,助神君一臂之力?” “不要打草惊蛇。”贺吟眉目间流露出几分不耐,“此事自有章程,天帝不必过于挂碍。” 贺吟没有与他虚与委蛇的心情,应了几句,便关了这传音法器。表面上看,他与仙界走得更近,但他实际上与这位仙界主君并不熟络,对他的一些做法并不赞同。 他低低叹了一声,不知道为何,施法将自己变回少年时期后,心境好似也回溯到了过去,不受控制的,性子也变得浮躁了不少。 就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出口,躲在这个名为隐鹤的壳子里,他终于能稍微喘一口气——不用承载着过多的注目和期待,不用再自持身份做无心无情的神君,更不用循规蹈矩行使三界裁决者的责任。 最重要的,他可以用这个身份,光明正大地跟在沈樾之身边,窥见一点今生沈樾之不肯向他展露的真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沉沦,可是在很多个时刻,他竟然会生出“若是能一直做隐鹤就好了”的念头。 以至于沈樾之差点识破他身份时,他心中满是不舍,因为他知道,沈樾之一旦发现了真相,定然会立刻就赶他走。 他现在知道了,沈樾之是真的很讨厌贺吟的。 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其实,神也一样。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撒了谎,他只想还能再多做一会儿隐鹤。 为了让沈樾之打消疑虑,他特意分了一缕神识,作为分身,以“贺吟”的身份出现在衔春楼,刻意出现在沈樾之面前。可哪怕是他的神识,依然无法克制不住对沈樾之的感情,因而失口乱言、身不由己。 不过,他的分身却不止有这一个,应该说,当夜在衔春楼中的所有看客,其实都是他捏出来的分身。 贺吟想起沈樾之站在高台上,婉转轻盈的模样,眸色愈发的深了。沈樾之身着轻纱、翩翩起舞的模样,他怎么能容忍给他人看去……他还刻意照着沈樾之的喜好,捏出了类型不一的俊美公子。 他欲静心,可此心已不受控,恰似冰层之下潜流暗涌,越是压抑,越是汹涌。此间念头一起,便如飞尘落雪,积而成灾。 也不知道能以隐鹤的身份在那人身边到什么时候……但至少他在一日,便能护他的小鸟一日周全。 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 与隐鹤定好三日后去千瞳阁,沈樾之无所事事起来,整日在魔界混吃等死,不是逛市集淘新鲜玩意,就是去看翠翠练舞,渐渐的也就将劳什子神君忘到脑后去了。 沈樾之和谁都没说的是,离要去千瞳阁的日子越近,心中就越是感到不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为了消解,他干脆拎了一壶烈酒,爬到了衔春楼的屋顶之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起来。夏夜的风断断续续吹来,携着湿热的气息,令呼吸都开始发黏。 一阵清风拂过,檐下的骨白风铃依次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一片阴影笼住了他,同时将清明月光遮了个干净。 沈樾之被迫掀开长睫,微微仰头,瞧着上方的人发怔。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隐鹤淡淡一笑,将合拢的右掌递到他眼前,“我给你变个戏法儿,你吹一下,这里就能出现你喜欢的东西。”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这么说着,沈樾之还是凑过脸去,乖乖照做,轻轻吹了一口气。 手掌摊开,上面摆着一把剥好的竹实,洁白剔透,粒粒飘香。 沈樾之短促地笑了一声,但却极为配合地叫道:“哇,是真的欸。” 半醉半醒间,与平日相比,本能与直觉占了上风,他懒懒向前探着脖子,以鸟的姿态,垂头在隐鹤手心里一啄一啄,将竹实吃了个干净……夏日衣衫轻薄,蹭出一片脖颈与后背,被月光浇得雪白。 一绺发丝自肩头滑落,扫在手臂上,隐鹤想,有些痒。 这种痒意传遍全身,隐鹤难受地抢过沈樾之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做什么啊……”沈樾之有点晕乎乎的,伸手去抢酒壶,一时不察,扑进了隐鹤的怀里。 酒坛随着屋檐,咕噜噜地滚了下去,啪的一声,碎成了几瓣。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另一件事要与你说。”酒热压下了那点痒意,也让他接下来的话说得更顺畅了些。 隐鹤支起沈樾之的身子,让人靠在自己的肩头上,而后从怀中拿出了一盏莲花形状的祈愿灯。 “你不是说想要有人供奉吗?从今天开始,我给你供灯好不好?”隐鹤微微侧头,拨开黏在他额头上的碎发,“庙宇宫观没那么快建好,我先供着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小雀仙,好不好?” 沈樾之这才清明了些,看清楚了那盏卧在隐鹤手心中的莲灯,那么小一盏,比河灯大不了多少……一豆灯火在风中摇摇摆摆,却倔强地不肯熄灭。 他接了过来,鼻子一酸,眼前很快模糊了——原来,他说的话,是有人珍重地放在心上的。 隐鹤用指腹抹了一下他的眼尾,声音如徐徐春风,灌进了沈樾之的心中:“哥哥,收了这盏灯,以后可要靠你保佑我了……我会永远做你忠诚的信徒。我向你起誓,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上,你就永远有一盏灯、一座庙、一个信徒。” 到了这一刻,沈樾之看清了隐鹤的执着,酒忽然醒了大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装傻下去了。 他捂着被泪打湿的脸,不希望自己这副丑态被少年看去,声音发颤地问道:“隐鹤,你我本是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 “你陪我完成剑舞,答应带我去千瞳阁,还愿意为我供灯,谢谢你。” 从指缝间透出的声音越来越低,“今日我也与你说说真心话。我喜欢过一个人,费尽千辛万苦也没有追上,所以我已经不再对感情抱有期待。嗐,这都没什么,其实我就是想说,你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很好,所以值得更好的。” 隐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盯了沈樾之很久,而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求你喜欢我,但让我留在你身边吧,至少,陪你走完想走的路。” 沈樾之啜着泪怔怔抬头,少年眼中赤诚如烈火,漫天星辰与灯火映在他双眸中,竟都不敌。 隐鹤擦干净沈樾之的泪痕,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用一种祈求的口吻求道:“这是我向你许的第一个愿望,小雀仙大人。” 沈樾之胸口发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隐鹤见状,蹭了蹭沈樾之的发顶,小声地求:“答应我吧……” “好了好了,随便、随便你吧——”沈樾之捂着滚烫的耳朵,不敢再去瞧隐鹤。 话音刚落,风缓缓流动着,沈樾之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磅礴的力量,眼前金光闪过,旋即又瞬间消失不见。 沈樾之正云里雾里,隐鹤瞧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提醒道:“是功德到账了。” 见小雀仙大人还是呆头呆脑的,隐鹤朝沈樾之靠了过去,“功德无形,但不会消失,要这么看……” 隐鹤握住沈樾之的手,使他两指并拢,贴在额心。一股灵力自相贴的皮肤传来,引导着沈樾之体内的灵力灌注其中,沈樾之身体微微发颤,感到灵台忽如一扇暗门缓缓开启,缕缕金光从中泄出。 灵台中忽然映射出了一个少年,那是隐鹤对他许愿的模样,而后,灵光飘散,一道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此次应愿,共计十万点功德。” “看来是小雀仙大人答应了。”看着沈樾之目瞪口呆的表情,隐鹤忍不住笑了,“只要你帮助信徒达成愿望,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奖赏。” “哦……哦?!” 沈樾之还没来得及欣喜,就看到隐鹤正捂着下半张脸,闷闷地笑,眼里全是促狭笑意。 他嘴角一僵,这才如梦方醒,发现自己那点嘴硬都被明晃晃地摆在了明面上……简直就是丢死鸟了! 他猛地推开隐鹤,慌不择路地从屋檐下翻了下去。 跑得太过匆忙,鞋都跑掉了一只,沈樾之却连回头捡都不敢,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跑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樾之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隐鹤试图来找过他两回,全被沈樾之找理由避了过去,但这办法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去千瞳阁的日子到了。 请帖在隐鹤手里,也就是说,他不得不去见隐鹤了。 磨磨蹭蹭挨到最后一刻,沈樾之终于出现在约好的地点,隐鹤见了他,撇头哼了一声道:“还以为哥哥永远都不想再见我了呢。” 沈樾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试图蒙混过关:“这说的是什么话,好像我刻意躲着你一样,咱们不是好友吗?我不会抛下你的。” 再见到隐鹤,他仍感到有些难为情,但又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毕竟活了两辈子,这个世上对他释放出如此多善意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为了解决这件事,他这几天夜里辗转反侧,加起来仅仅只睡了三十个时辰——平常他每天都要睡够半天,还有雷打不动的午睡,偶尔用过晚膳后还要补睡一小会儿。 他都失眠了!这真的太坏了! 结果,就算是失眠,沈樾之还是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最后,他放弃了,既来之则安之,任隐鹤折腾去吧。 久而久之,隐鹤就会知道自己是这么一副懒散无趣的性子,再加上那人冷傲的性子,估计很快就会放弃了吧。 再说了,就算是隐鹤坚持,他还有“跑”这一字诀可用。 却不想隐鹤听了这话,眯起了眼睛,那是一种明显不信任的神情。他故意说道:“好吧,小雀仙,我祈愿:我希望我的好友刚刚对我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不会不告而别,抛下我一个人。” “好啊,答应你就是了,哈哈,你这人,就是爱多想哈……” 一、二、三…… 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过了很久很久,那道应愿的金光都没有出现。 沈樾之额上流下一滴冷汗,这时,头顶飘下一句幽幽男声: “哦?看来有些神仙只是嘴上敷衍了事,并没打算真的实现我的愿望啊。” 第25章 要委屈一下哥哥了 底牌都被掏了个干净的沈樾之:…… 该死,怎么会被这么直接地抓了个说谎的现行。 “这个,这个……”沈樾之急中生智,试图救自己于水火之间,“你看每天应愿得仙人那么多,搞不好就偶有疏忽了呢,或者来得迟些呢,你说对不对?” 隐鹤抿着唇,瞧着他不说话。 “好啦!你别这样……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会去哪里,你叫我怎么答应?”沈樾之扯了扯他袖子,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不是说要去千瞳阁吗,赶紧走吧。” 隐鹤随着他走了一段路,冷不丁地说:“就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沈樾之在街上左顾右盼的,随口答:“有机会的话还想去人间看看,听说那里也很繁华,好吃的也多,我还没去过呢!” 他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你别笑我见识少啊,以前……家里管得严,没什么机会出来玩的。” 隐鹤听到这话,一颗心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受。 他早该明白的,没有一只鸟愿意被囚着,哪怕是用黄金打造的樊笼。他的凤凰,生来就属于浩荡苍穹,合该在九天翱翔,而不是困于任何人的身侧。 他想起来,上一世,他居然都没有好好陪这只最爱玩的小凤凰游一游三界。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大概是害怕吧,害怕小凤凰见识过了这世上的多彩,就再也不会飞回寂寥的九重天了。 隐鹤看着沈樾之,伸手摘下落在他发间的一片叶子,轻声道:“那你的家里人,一定对你很坏。” 沈樾之愣了一下,而后故作洒脱地道:“我都记不清楚了。” “以后,有想去的地方,可以带着我一起去看看吗?”不待沈樾之回答,隐鹤又急急补道:“就把我当个什么随从、搭伙的都成……再不济你当我是钱袋子也可以,跟在你后面只付钱,不说话的那种。” 沈樾之瞧着少年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抬头仰望,魔界的天幕依旧是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彩,可是他却莫名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好啊,有个人作伴也不错。不说别的,点菜的时候还能多点两道呢。” 两人一路说笑,很快穿过长街,来到千瞳阁门前。 沈樾之瞧着面前拔地而起的高楼,不禁感叹这千瞳阁主人是真的很富贵。别的不说,光是门口的两排守卫,个个穿着纯金虎头铠甲,看起来比天上的一些仙将还要神气,简直是令人望而生叹。 隐鹤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掏出一个银色面具扣在了脸上,正是沈樾之初见他时的戴得那一张。沈樾之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隐鹤就解释道:“千瞳阁拍卖会规矩就是‘不问来路,不问归处’,不仅是物品,竞拍者也是一样的。” “你早知道,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提早准备……” 隐鹤对着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另一张面具,“你的我已备好了。” 两人戴上面具,走至门前,隐鹤向守门人递了请帖。谁知那人看了,摆了摆手,“自从一年前,阁主就改了规矩,一张请帖只请一位贵客,与千瞳阁无关之人不得入内。” 守门人再次催促道:“千瞳阁上下,只听阁主之令做事。二位,还是尽快选出一位入场吧,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门后隐隐传来人潮的欢呼,使得隐鹤掩在面具之下的脸色极为难看,但他还是将请帖放进了沈樾之的手中,道:“你去吧。” 沈樾之惊讶地看向隐鹤,觉得手中托着的请帖如有千斤重,“这本来是你的东西,你不必为了我放弃……”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隐鹤带着沈樾之走出一段路,眼神莫名有些躲闪,“可能……要委屈一下哥哥了。” ………… 千瞳阁虽为高楼,但并未隔成多个楼层,而是中空结构,空间十分开阔。穹顶似乎设得极高,应有三十尺,其上还似有星星点点的纹样,只是光线太暗了,看不太真切。 正中央是偌大的展台,所有座位都围着展台而设,呈阶梯状层层向上。此时,千瞳阁内已是人头攒动,除了前三排,几乎都坐满了。 高挑的少年走了进来,根据指引落座于展台正前方的第一排。有不少人都对他投去了探究的目光,这少年一袭白衣,看着气质清冷,肩上却缀着一只红毛球,要仔细瞧,才能发现居然是一只圆滚滚的小鸟。 红毛球在他肩上进行连环死亡质问:“隐鹤,你小子坏心眼真够多的啊,你是不是早就打这个心思?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真身的?你……” 隐鹤将叽叽喳喳的山雀捉在手心,将他从右肩移到了左肩上,而后歪头一笑道:“哥哥,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沈樾之:……真是欺鸟太甚。 就算沈樾之不说,隐鹤也猜到他在不满什么,于是解释道:“好了,我不是存心的,事态紧急,只好委屈你变成灵宠,我们才能一起进来。守门人十分警惕,我怕单是幻术会被他看穿……我只恨我真身不是一只鸟,无法为哥哥分忧。” 红毛团扭过头去,双翅抱胸,一屁股瘫坐在他肩上,淡红色小爪以八字形向外微微叉着,摆明了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隐鹤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搓了搓鸟头,极认真地讲:“这里过于嘈杂,待会说话,记得离我近些。”顿了顿,复又开口补了一句:“无论何时,都要记得站在我左边。”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沈樾之刚要发问,却听见台上传来一声巨响,吵得他脑仁生疼。 之后,随着一位女魔修手执法槌走上台来,人群忽地静了下来。 只见她以黑袍裹身,全身上下只有眼和手露在外面,但她手中法槌足以彰显身份,毋庸置疑,她就是千瞳阁主人手下最得力的拍卖师。 “千瞳阁自两百四十年前伊始,所藏皆非凡品,定不会让远道而来的诸位失望。本场拍品共三十六件,每三件设休间。老规矩,今夜出价最多之人,将有面见阁主的机会。” 她的嗓音带着一股寒凉,有力地打入场中每个人耳中:“锤落定音,生死不悔——” 话音刚落,女拍师伸手凌空一挥,第一件拍品便出现在展台之上。 “第一件拍品,魔界深海孕千年,仅可凝此一颗的‘息澜之心’……” 沈樾之原本兴致缺缺,压根就没怎么听介绍,却在看清展品后,忍不住张大嘴,发出了情不自禁的一声“啾”。 天哪,好大好闪好美的一颗宝石啊! 晶莹剔透的湖蓝色宝石,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丝绒之上,散发着格外迷人的光泽。沈樾之被这粒宝石迷住了,本能作祟,他此刻非常想将这闪亮美丽的东西据为己有,拿回去垫窝。 隐鹤见到小山雀这几乎挪不开眼的模样,哑然失笑,“喜欢这个?” “嗯嗯嗯真是好看啊,宝石没人会不喜欢吧?”沈樾之晃了晃脑袋,“不过也不是一定要有,听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我们的灵石有限,还是拿来拍点其他更有用的东西吧。” “这个我看也挺有用的。”隐鹤说着就举起了手,表示他要竞拍。 沈樾之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在他耳边叫道:“喂,你疯了?都说了不要买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按住了脑袋,气得红毛球用屁股怒撞隐鹤,试图唤醒一点他的理智。 谁知隐鹤此人跟失心疯了一样,完全没理会他的劝阻,一味跟着叫价,最后以四十七万灵石拍下了这枚宝石。 小鸟急得在他肩上乱蹦,隐鹤无奈地一把捉住他,掏出储物袋,敞开了一点口子叫鸟去看。 沈樾之半信半疑,瞥了一眼,结果差点脚下一滑,从隐鹤肩膀上摔下去。 谁来告诉他,那里面闪得让人眼瞎、堆成一座小山的灵石是怎么回事?! 沈樾之一脸麻木地抬起脸看着隐鹤,伸出翅膀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眼,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也不是在做梦。 天哪,原来隐鹤的隐,是隐富的隐! 这储物袋中的灵石,实在是已经超过了他认知的上限了,他根本说不清这么大一堆是有多少钱,但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财富。 “看清楚了吗?”隐鹤扶好肩膀上的小鸟,“这些对我用处不大,你若是看上了什么,就告诉我。” 沈樾之看着看着,突然反应过来,他啄了一下隐鹤的手指,凶巴巴地质问起来:“哦,原来你一点都不缺钱。那之前在衔春楼你说灵石不够,是在骗我了?” 隐鹤自悔失言,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来,一张薄面就浸满了绯色。他闭着眼睛,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承认:“抱歉……只是觉得那套舞衣很适合你,你穿着一定会很美。我……我很想看看你穿上是什么模样。” 被这么一夸,沈樾之的怒火瞬时就被扑灭了,不知为何,忽地想起那夜在屋顶上,少年捧着一盏莲灯向他虔诚许愿的模样。他心中涌起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有根羽毛,一直在心上乱搔,使他始终无法入静。 沈樾之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种感觉,只好默默地挪了挪屁股,努力坐得离隐鹤远了些。 接下来的拍卖中,沈樾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隐鹤虽并非每轮都参拍,但似与沈樾之心有灵犀一般,沈樾之中意的每一件拍品他都买了下来——宝石、蜜丹、玉簪以及各色鲛绡。 在这般费尽心思的讨好之下,沈樾之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绷了。 可恶,嘴角怎么压不住了。 拍卖会临近尾声,女拍师却呈上了一片看似十分普通的黑色鳞片,道:“本品乃上古凶兽遗物,名为玄鳞。鳞身刀枪不侵,久放如故,内藏极深灵力,但尚未能探清其到底用途为何。此物特殊,只待有缘人拍下……起拍价,五十万灵石。” 听了这话,不禁有人小声道:“啧,这东西看起来平平无奇,怎么敢要这个价格?”“就是啊,谁会傻到买个鳞片回家,万一既不能制器又不能入药,这钱不就是打水漂了。”…… 沈樾之心中咯噔一下,那块黑鳞激起了他的回忆,死亡曾离他那么近——他绝不会认错,这鳞片,就是属于在青羽会上发狂、差点要了他性命的魔兽! “这是那魔兽的东西。”沈樾之身体比脑子更诚实,不由地朝着隐鹤颈侧贴去,“你拍下它,带着它向阁主问魔兽的出处。” 隐鹤应了下来,因为只有寥寥几人参与竞拍,可以说不费什么力气就得手了。他花起钱来完全不在意数字,又为了讨沈樾之欢心一掷千金,不知不觉中,便与他人拉开了差距。 直到最后一件拍品落锤,这场拍卖会已经进行了三个时辰。 此时,伴着宣告拍卖会结束的钟声,四周光线骤然亮了起来,随后,窸窸窣窣的音浪自上而下传来,似有千百只虫子在头顶爬过,直听的人头皮发麻。 沈樾之忍不住抬起脑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被骇得血液倒流,以至于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 原本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的穹顶,此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白底黑仁东西,正诡异地闪动着……仔细看去,那居然是一只只眼睛! 第26章 你别走! 成百上千只眼,嵌在穹顶的每一寸,像皮下鼓起的脓包。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湿润微张,有的干涸龟裂,还有的布满血丝,挂着欲坠的血泪。 这些眼珠无声地注视着下方,无喜无怒,却叫人脊背发冷,生出一种极强的眩晕感。 一想到刚刚拍卖的全程,都在被这些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沈樾之就觉得浑身后背发凉,仿佛被时时刻刻窥探着,一举一动都载在人审视之中。 “别看了。”手掌盖在他头上,投下一片阴影,“别被那些东西影响,它们只是些不入流的癖好。” 沈樾之挪动着僵硬的关节,他猜测这些眼睛可能正是替阁主举目千里、尽望天涯的器件,若非如此,仅凭一个千瞳阁,凭什么能做到全知全通? 这时候他想起来,来魔界之前,裴渊就在信中说过,魔界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太过幸运,又被护得太好了,以他至于只看到了最光鲜亮丽的一面,没有发现阴面下的魔界,竟如此癫狂可怖。 这毕竟是在三百年前的大战中,擒杀活人来炼制血傀儡的一族啊——行事过于张狂无度,以至于触怒了天道,被降下神罚。 三百年前还没有他,这些自然都是从闲书里看来的。初见时不过书页间短短两行字,当时他不以为意,直到来到了这千瞳阁,他才猛然惊醒,原来每个字背后都藏着深可见骨的故事。 沈樾之暗道,他虽是来寻找能复活宿光的办法,但若是这法子太过歪门邪道,那还是算了吧。 他不愿牺牲自己,那么就更不能牺牲他人。他死过一次之后才想通,天地生灵,凡皆有命,怎可以高低贵贱来区分? 宿光仙君很好,他活过来会有许多人开心,但他的命,也并不轻贱。 人群的纷乱打断了沈樾之的思绪,一撮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离场。拍卖师走到了隐鹤面前,声音如古井般毫无波澜:“这位贵客,请随我来。” 她先是带着隐鹤去结清了今日的款单,沈樾之看着上面的数字,只有咋舌的份。而后,有人呈上拍品,隐鹤连点都没点,跟抓萝卜白菜一样,把满桌的奇珍异宝大把抓进了储物袋。 摸到那片黑鳞时,他才给停顿了一下,将这东西揣入怀中。 拍卖师到底还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见到隐鹤这般挥金如土的做派,也没有说什么,只在他装完后道:“主人有请。” 隐鹤点了点头,站起身随着她向千瞳阁深处走去。沈樾之有了刚才的经历,仍有些发怵,缩着身子悄悄贴住了隐鹤颈侧。 女拍师带他们走过幽黑曲折的长廊,通过最后的一个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光线来自于屋中四角放置的夜明珠,沈樾之不敢再抬头,只能谨慎地打量起四周。屋子以黑红色调为主,正中摆着一扇雕花镂金的屏风,前设檀木矮几,其上正温着一壶酒,旁边摆着两个盛满的酒杯。 正在此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拍卖师见了他立即低头行礼,喊了一声“阁主”。 他挥挥手,示意拍卖师离开,随着门扉闭合的声音,屋中只剩下两人,外加一只小红毛团。 千瞳阁阁主伸手指着酒杯,声音闷在面具下,难辨雌雄:“多谢阁下今日一掷千金,我身为千瞳阁主人,无以为报,只好备些薄酒。请先饮一杯润润喉吧。” “千瞳阁新奇玩意诸多,取我所需罢了,何必言谢?”隐鹤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俯身拾起酒杯,一饮而尽。 “痛快!”阁主抚掌而笑,“阁下前来,使我千瞳阁蓬荜生辉……只是阁下府中三界珍奇无数,不知千瞳阁有什么能让阁下踏足?”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刮擦出一片火花。彼此都是聪明人,隐鹤知道,阁主或许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于是他不再客套,取出黑鳞,开门见山地问道:“今日这件拍品,从何而来?” 阁主在主位落座,从袖中掏出柄玉折扇把玩起来,回道:“原来是为了暗獒而来。此物取自一种名为暗獒的魔兽,体型庞大,其鳞胜铁,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不过,这些也只是传说罢了,它消失已有千年……至于你手上这东西嘛,我是从魔宫中拿到的。” 魔宫? 沈樾之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这暗獒若是真与魔宫相关,势必牵连甚广,甚至要牵扯到魔尊了。隐鹤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一个少年剑修,若是再查下去,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多谢阁主解惑。”隐鹤淡淡扫了他一眼,“我还有一问……” “替谁问?他吗?”阁主问完,轻轻侧头,目光锁住了站在隐鹤肩上的山雀,“另一位小友既然也来了,不妨也先赏脸喝上一杯?” 沈樾之被点醒,看着桌上一满一空的两只酒杯,这才明白过来,这并非是阁主要与来客对饮……一开始,两个酒杯就是特意备下的。 这下是藏无可藏了。沈樾之只好化出人形,朝阁主一拜,讪讪地道:“对不住阁主,我并非是有意隐瞒,只是他一个人进来,我不放心……实在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隐鹤不免生出几分疑虑——沈樾之不知道的是,在变成山雀后,他特意又悄悄多加了一层障眼法。虽说不是什么多复杂的法术,但也非是一般人能看穿的,这阁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知晓沈樾之身份的? 正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沈樾之也端起酒杯喝了下去,道:“阁主,我想问一问,这世界上到底是否有白骨再肉、死而复生的办法?” 面具下,隐鹤长眉拧紧,面色忽地沉了下去。 阁主听他发问,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守我千瞳阁的规矩,我仍应诺解答一问,已是看在你今日花了大价钱的份上。现在,还要我回答第二个问题,是否太过贪心了?” 余光猛地一闪,是阁主猝然掷出扇子,直直朝着隐鹤面中飞去。沈樾之身子一动,下意识想飞身上前格挡,正巧与隐鹤抬起的手撞个正着。 电光火石间,玉扇如附灵性,轻巧一拐,竟是绕过他们两个的阻挡,从隐鹤耳边划过,打落了他脸上的银面具。 “二位,怎么吓成这样?我又没想取你们性命……”那人拄着下巴,朝着隐鹤吹了声口哨,“哟,果然没猜错,是个美人!” 阁主抬起手,扇子便从地上飞入他手中,他抬手展扇,面具后传来一声模糊的哂笑:“我改主意了。我这人呢,平生就爱与没人玩,就算是死也要在牡丹花下死……美人,若是你愿意陪我一夜,把我伺候开心了,你问什么,我答什么,如何?” 这句话说得轻佻露骨,只当隐鹤是个玩物一般羞辱,可隐鹤没生气,只是淡淡地道:“你既然已看穿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是代表仙界而来…… ” 阁主打断了他,嗤道:“仙界,与我何干?说到底,这里是魔界,在我们的地盘上,向来只听命于魔尊。你若非要强人所难呢,不如下次带着那些仙将来,再打上一架?” 这话说得就很是难听了,沈樾之强忍怒气,拉着隐鹤的手说:“不问了,我们走。” “等等。”阁主起身,长袍曳地,和善的假面终于尽数撕开,“你们坏了我的规矩,还想就这样离开?当我千瞳阁是什么地方?” 隐鹤终于分了他一个眼神,“阁主这是何意?” “人走可以,今日的拍品都得留下。二位坏了规矩,不会就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他又调笑着说:“美人,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 隐鹤没有理会他,反而牵紧了沈樾之的手,带着他向门外走去。此时,阁主再次掷出玉扇,这次,竟是直直朝着沈樾之的咽喉而去—— “铛”的一声,沈樾之甚至都没有看清隐鹤是如何出剑的,便看到一柄又细又长的剑挡在他咽喉前,及时制止了。 这扇子看着风流又文弱,实则蕴含千钧力道,震得隐鹤手臂一抖。隐鹤的面色寒得厉害,他竖剑指人,捏着剑的指骨响动,俨然是动了真怒。 他眼中掀起滔天杀意,一字一顿地道:“你真是活够了。” 下一瞬,隐鹤骤然出剑,银光如练,直刺而去。 “唰——” 折扇一翻,便挡住那剑锋,火星四溅,却不见阁主挪步分毫。两人霎时分开,阁主持扇猛攻,步步生风,空气仿若被无形刀刃划破,嗤嗤作响。 沈樾之见情形不对,立刻侧身掠入,掌中短匕寒光乍现,与隐鹤一左一右将阁主围了起来,打乱了他的攻势。 “啧啧,仙界不是向来自诩正人君子吗?怎么也用二对一这么下三滥的法子。”阁主冷笑,折扇陡然一合,扇骨飞射而出,疾如箭矢。 “明明是你先不怀好意,还对我友伴出言不逊……”扇骨贴着颊侧飞过,削断了一缕发丝,沈樾之眸中却不见惊惧,“对你,用得着上君子之礼吗?” 阁主对上隐鹤,本就是勉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落入下风,沈樾之一来,他也渐渐抵挡不住。终于,隐鹤剑势陡变,如惊鸿掠影,连斩三招,而后,寒光斜飘,剑尖悬在了离他喉结半寸的地方。 “你擒了我,就不怕我告诉他你的原身是谁?”阁主已是强弩之末,却仍不死心,“这位小友,你可知道仙界有一仙术,不仅可以更改面容,连年岁都能变换……” 隐鹤喝道:“住口!” 剑光已至,竟是要直取那人性命,即便及时后撤,也无法完全避开——寒光劈开了阁主脸上的面具,面具立刻一分为二,应声落地,这位阁主的真容完全地露了出来。 沈樾之闻声望去,惊叫出声:“三太子?” 怎么……怎么千瞳阁的阁主,竟会是他曾在衔春楼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太子殿下? 又听“当啷”一声,隐鹤握着的长剑脱手坠地,脱口而出道:“是你?!” 两人各怀心思,却不约而同地愣住了。趁着两人愣神之际,三太子身影一闪……一阵烟雾散去,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不见了。 “哼,什么三太子啊,还不是打不过我们俩吗,还在这装神弄鬼的。”沈樾之回忆起这人轻浮的做派,倒也确实像那位传闻中风流纨绔的三太子,“隐鹤,你说这三太子真是千瞳阁主人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扭头,沈樾之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他见到隐鹤无比惨淡的面色,在月光的笼罩下,那人的身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 “怎么了?”沈樾之立刻就急了,“你刚刚受伤了?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情急之下,沈樾之直接上手去摸索,一抬眼见隐鹤唇色都跟着白了,心中更是焦急。 隐鹤按住了他的手,试图安抚沈樾之,最后却连一个笑都没能扯出来,只好沙哑地道:“先回去吧。”随后他御剑而行,带着沈樾之离开了千瞳阁。 一路上,隐鹤心事重重,沈樾之叫了他几次,他却一点回应都没有,弄得沈樾之也手足无措起来。 沈樾之能感觉得出来,隐鹤现在心绪无比混乱,却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成这样。纠结了许久,沈樾之还是没能找到再开口的契机。 直到两人落地,隐鹤也没有再看沈樾之一眼,淡淡说了句“歇息吧”,然后抬脚就要离开。 沈樾之一看,立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从背后用力地抱住了隐鹤,大声道:“你别走!” 这一抱,他才发觉,少年的身子,竟是在不住地细细颤抖着。 第27章 来,抱抱 “你到底怎么了?” 隐鹤的背绷得像是一把剑,他的沉默让沈樾之的心下坠,下坠,直至沉落深渊。 沈樾之隐隐有种预感——隐鹤要走了。 “好了好了,你不讲也可以,别不开心……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不好?”沈樾之慌了起来,在这一刻,他还没有做好与隐鹤告别的准备,“或者,你不是喜欢看我跳舞吗,回去后给你跳我们山雀一族特有的舞怎么样……” 隐鹤一根一根地掰开了沈樾之的手指,始终没有回头。他道:“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你要去哪?”沈樾之不甘心,试图伸手去抓,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抓住,“还会回来吗?” “会的。”隐鹤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哑了,“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会回来的。” 就算你不要我了…… 我要,要的啊——沈樾之猛地睁开眼,喉咙干得如同被粘住了一样,挤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意识渐渐回笼……原来,又在做同一个梦了。 沈樾之捂着头,沉默地想,那一天,他为何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眼睁睁让隐鹤离开了呢?如果他说出了真实的想法,会不会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呢? 已经连着七日,都没有见到隐鹤了。 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论他向谁打听,都得不到一点隐鹤的消息,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沈樾之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寂寞,无论他在做什么,都总是会觉得太过安静了。 他强迫自己做点正事,于是去打听了魔宫选拔的事情,得知今年的选拔已经结束了,共计选出十五个人进入魔宫。若想继续进入魔宫探查暗獒的事情,恐怕要在他们身上下功夫。 其实暗獒与他也有关系,若不是贺吟出手,他差点就成为暗獒的一顿美餐了。他至少应该弄清楚,到底是谁想要他的命。 沈樾之翻着从翠翠那里借来的魔界史卷,试图寻找一些暗獒的蛛丝马迹,可是他翻来覆去的看,一个字也没看进脑袋里,脑海中只反复地想起少年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他甚至发现,因为这个少年的到来,他想起九重天的时刻变得越来越少,包括贺吟。扪心自问,他目前还做不到全然放下,但至少,有一个名为“隐鹤”的角落可以让他透透气,短暂地避一避。 说好了会回来的……沈樾之想,隐鹤和某人又不一样,应该不会出尔反尔的吧? 外面传来一声闷雷,沈樾之浑浑噩噩的头脑被震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下雨了,他觉得胸口很闷,于是下了床,走到了窗前。 窗子一开,闪电出现在夜空中,明光刺目,沈樾之下意识将眼睛闭了起来。 在雨丝落下之前,沈樾之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响,似是野猫踩过砖瓦,仔细一听,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疾风刮过,吹熄了屋内的灯火,他敏锐地睁开眼,看见了一道雪亮锋影—— 非是闪电,而是刀光! 长刀直冲面门而来,沈樾之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尽力伸出小臂一挡。霎时间,衣裳连着皮肉被短刀割破,在沈樾之右臂上留下寸长的伤口,血汩汩流出。 那道黑色身影顺窗而入,风驰电掣地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朝他脖子抹去。沈樾之被逼得连连后退,狼狈地向右一滚,勉强躲过饮了血的刀刃。 沈樾之取出匕首,但很快就感到力不从心。他本就更偏好弓术,对于近战并不擅长,此时又伤在惯用手的小臂上,伤口被撕扯着,每动一下就要忍受钻心的疼痛。 这人动作没有丁点拖泥带水,招招皆是杀招,比起那些修道之人,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你是谁?到底与我有什么仇?” 沈樾之敏锐地发现,在他说完话后,对方持刀的手似乎迟疑了一瞬。但很快,黑影就再次持刀攻了上来,在黑夜中与沈樾之缠斗在一起。右臂越来越沉重,沈樾之后背都被冷汗打透了,他咬牙堪堪躲过一招,衣袍却被削去了一大半。 他体力不支地喘着粗气,对方一脚踹得他向后仰倒,狼狈地倒了角落里……他爬不起来了。 沈樾之心中充满绝望,眼见着那刀锋就要落下,他闭上了眼,什么都来不及想,只从心大喊道:“隐鹤!!” 剑刃破空而过,尖唳如鹤鸣,灌着江翻海沸之力,一击之下,只听“铛铛铛”三声,竟是将黑衣人手中的长刀斩碎成了几截! 修长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黑衣人身后,单手扣住了他的喉咙,美如玉塑的手此刻青筋暴起,宛若杀神降临,欲要生生扭断此人的脖骨。 沈樾之知道,是隐鹤回来了。 这一刻,他的内心涌起了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欣喜,他呆呆地看着少年宛如天神的身姿,情不自禁地念起了那个名字:“隐鹤,隐鹤……” 也正是在这一瞬,闪电再次撕裂天幕,照亮了整间屋子。 沈樾之借这光亮看清了,这是个一身夜行服的男子,以黑布遮面,身量不算太高,胜在劲瘦有力,此时被制在隐鹤手中,却仍如一头不屈的黑豹。 显然,在这片刻之中,男子也看清了沈樾之的脸。即便他被掐得几乎断气,沈樾之仍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诧。 正此时,黑衣人腕间扭转,射出一道暗器直冲沈樾之。隐鹤见了,当即去拦,黑衣人趁此刻翻身一跃,从窗逃走了。 此乃调虎离山之计,隐鹤面色难看,还欲再追,沈樾之立刻叫了起来:“别去!隐鹤,我受伤了,好疼,你过来看看我……” 隐鹤果然顿住了脚步。他蹲了下去,燃起掌心焰,用左手端起沈樾之的伤处细细看了起来,那处血肉外翻,凝固的血色让隐鹤眼皮猛地跳了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手中凝起灵力,就往伤处送去。 沈樾之看着隐鹤侧脸的轮廓,忽然抽回了胳膊。隐鹤只来得及吐出一个“你”字,就被沈樾之打断了:“是不是我的伤好了,你就又要走了?那我不要你治了。” 隐鹤怔住,借着焰火的照映,看清了沈樾之额间那层细密的汗,巴掌大的脸呈现出一种被浸透的瓷白。明明是痛得狠了,沈樾之却只咬着下唇,倔强地看着他。 “……抱歉。”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 沈樾之没再抗拒隐鹤为他治伤,他看着隐鹤紧蹙的眉头,放柔了声音:“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讲讲吗?我们不是好友吗?我对朋友的定义,并非只能在一起开怀大笑,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抱在一起取暖的。” “我还没准备好……”隐鹤轻轻一叹,“再给我点时间。” 时间?还要他等多久? 他等不了——沈樾之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隐鹤对他来说,是离开了就会感到寂寞的存在。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在意隐鹤的离开。 沈樾之手臂不再流血,隐鹤收回掌心焰,站了起来。 屋内回到一片漆黑,沈樾之一眼就看出他要走,伸手胡乱一抓,攥住了右臂,隐鹤闷哼一声,隔着衣料,沈樾之摸到了一种温热的濡湿。 这不对劲。 沈樾之见他还要再走,于是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你若是再走一步,我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果然,隐鹤脚步一顿,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沈樾之眼疾手快地爬了起来,点燃油灯,瞧见了隐鹤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处正向下滴着血珠子。 “你也受伤了?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奇怪的是,隐鹤的衣裳没有破损,只隐隐洇出点红。沈樾之走了过去,一把掀开隐鹤的衣袖,小臂上果然有一道伤口,连伤的都和他很相似。 隐鹤不敢再动作,小心翼翼地去瞧沈樾之。沈樾之眼圈都红了,指着那处伤口说:“你最好给我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刚刚震碎长刀的时候,没留意有片碎刃飞进了袖子……无碍。”隐鹤不甚在意地收回手,“伤得同你相似,也算是有缘。” 沈樾之又是急又是气又是心疼,抬手要给隐鹤治伤,被隐鹤拦了下来:“我自己来吧。” 隐鹤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沈樾之就抱着膝盖,静静地倚着他小腿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一小片衣角。隐鹤垂眸一看,就知道自己这回是走不了了。 过了很久,他才艰涩地开口道:“其实……这些天来,我并未去太远的地方。” “猜到了。”不然,如何解释隐鹤能这么及时赶来救他? “我去查了查三太子的事,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我没想好要怎么将这件事讲出来。”隐鹤眸光轻轻颤动,“我……我害怕。” 沈樾之瞧着隐鹤,伸手摸向少年的颊侧,“你怕什么?”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像是嚼碎了痛苦,回味只余不甘与疲惫:“我知道,你喜欢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的英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以此为准来要求自己……可是,我知道,我不是。” 沈樾之仍旧在抚摸着他的脸,这种无声的安抚让他得以将话说了下去:“我怕你知道了我的过去,知道了我的缺陷,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值得仰望的人,就不想要我了。”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沈樾之有些气苦,他早已当隐鹤是可以全心信赖的生死之交,可隐鹤却似乎一点都不信他。 “不是,是我不信任自己……”隐鹤微微倾身,颤抖地道:“烂泥一样的我,你不会喜欢,真的不会的。” 沈樾之感受到了他巨大的惶恐,心下微叹,而后伸开双臂,对他笑了一下:“好了,来,抱抱。” 隐鹤面上露出一种近似空白的神情,他身子绷得很紧,直到一个柔软温暖、带着馨香的身体贴了上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怀抱让他想起,从忘尘洞出来时,阳光从树叶间隙中流下,铺了他满怀——那是他第一次感知到,自己还活着。 “都过去了啊,抱抱。”沈樾之拍打着他的背,任他将头搁在自己的肩窝里,“如果你不想说,我以后再也不问了好吗?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只要是隐鹤,过去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的。” 沈樾之感受到隐鹤的身子僵了一瞬,而后又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垂,假意嗔怒:“你说过,不让我抛下你走掉,那你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丢下我离开?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担心你,嗯?” 隐鹤闭上眼,缓缓收紧了环在沈樾之腰上的手臂,道:“是我做错了,都是我的错……” “你知道就好。”沈樾之忍住鼻酸,伸手勾上隐鹤的小指,“呆瓜,你跟我拉钩,答应我,再也不会不告而别了。” ………… 魔宫。 “废物!” 书简掷来,狠狠砸在额角,黑衣人不躲不避,跪得笔直。 他沉吟片刻道:“主人,此二人有异。尤其是那个少年,功力在我之上,恐怕今日不得手,下次很难再行动了。” 阶上之人缓步而行,刺金长袍曳地,发出沙沙的响动,最后停在离黑衣人只有半步的位置。 魔尊抬起男人的下巴,看着那血迹蜿蜒而下,使男人不得不半眯着被血糊住睫毛。他哼笑一声,手下施力,看着男人微微抽搐的脸颊,冷声道:“游长赢,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最讨厌听到拒绝。” 第28章 听懂了吗?听懂了点头 游长赢抬起眼,眼前尽是浓稠血色,使他心爱之人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他咽下喉中的苦涩,竭力维持着体面,试图为自己争辩:“可是……” 可是他已经没办法完成这次的刺杀任务了。 尽管游长赢已下定决心将在仙界的过往都埋葬,只一心一意做弥夜的一把刀,或是一条狗,但当他在看到沈樾之的时候,他仍是无法下手。 在九重天,他与沈樾之曾共同侍奉过神君,曾把酒言欢过,也曾讨教仙法、切磋武艺,甚至在他下界渡劫前,沈樾之还送了他一面护心镜。他在仙界所交不多,但沈樾之,绝对算得上是一个。 “既然我们费劲苦心,通过千瞳阁的局找出了是谁在调查暗獒,那就不能让他们再活着。” 魔尊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既然你将后半生都输给了我,那就愿赌服输,做好我交代的事情……暗獒的事决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明白了吗?” “明白。” 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动,弥夜垂下头,发丝掩住了他狭长的双眸,只听一声轻叹,“长赢,在这个位置上,我身边没什么可信之人。我生死可托之人,唯你一人尔。” 游长赢想说些什么,却被以吻封唇,湿热而熟悉的气息令他的身体很快就有了反应,他咬着牙难耐地喘了一声,身体软了下去。 “弥夜,不……” 游长赢想起第一次见到弥夜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魔尊,也尚且不知道,他会和这个人有这样深得孽缘。 至今为止,他已经为了弥夜放弃了太多,姓名、尊严、前途……不能连最后仅存的一点人性都放弃。 做出了决定,游长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从闭上眼,环上了身上这人的脖子,予取予求般地承受着无尽的痛与欲…… ………… 酒楼中。 沈樾之说起了想去魔宫的想法,隐鹤对此十分惊讶,第一反应就是要阻止他。沈樾之不得不解释道:“这件事我是亲历者,我陪你去是最好的……而且我感觉得到,当时虽有其他人在场,但暗獒对我更感兴趣。” 还有一个原因,他隐下未讲。 他总隐隐有种预感,如果这一趟魔宫他不跟去,隐鹤会出大岔子。 拗不过沈樾之,隐鹤只好找到魔宫选拔中十五名优胜者的画像,挑了两个身形与他们最像的出来。他们打算在进入魔宫的当天,用法术迷晕这两个人,而后顶替他们的身份混进魔宫。 隐鹤同时也在调查那日交手的刺客,但其实心中早已大致有了方向——在魔界与他们结仇结到要花钱买凶的地步,好像就只有魔界的三太子殿下了。 回想起当日,那黑衣人吃起招来就不依不饶的疯狗劲,沈樾之觉得好像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熟悉的人中,会有谁这么恨他。 进入魔宫的日子近在眼前,沈樾之连忙做了些功课,顺便向隐鹤学习了易容术。一开始他不得要领,隐鹤就大道化简,一步步耐心讲解口诀和要领……那模样无端熟悉,令沈樾之不由地想起远在九重天那位“师父”。 沈樾之甩了甩头,将脑子里多余的想法赶跑。然而,易容术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短短几日内只能学个囫囵,要达到精通着实还是有些吃力了。 隐鹤向他解释道,受地界影响,魔界的灵气远不如仙界充沛,是以魔族并不单取灵气修行,魔气、浊气和煞气也是他们力量来源的一部分。 仙界的法术大多都依托灵气运行,因此在魔界使不灵也是常有的事,就算是修为强大、灵力极强的仙家,也会受到影响。 沈樾之听完问道:“那你也会受到影响吗?” “有一点。”隐鹤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担心我?” “嗯。”出乎隐鹤的意料,沈樾之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眼中毫不遮掩地写满担忧,“不想看到你再受伤了。” 少年唇边揶揄的笑意一点点隐去,带着一点含混道:“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不分心,就不会受伤了。” 沈樾之闻言愣住,回想起来,隐鹤确实为他做了太多事——不论是一开始在衔春楼的剑舞合奏,还是在千瞳阁的意外之斗,抑或是前两日救他于刺客刀下,隐鹤每一次都挡在了他的身前。 要是他也能为隐鹤做点什么就好了。 要是他也能站出来,为他人挡一挡风雨,就好了。 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沈樾之心中,便如一颗春雨时种下的种子,悄悄扎了根。 见沈樾之不说话,隐鹤观察着沈樾之的神色,双手合十拜道:“小雀仙大人在上,我祈愿……” 话还没说完,他的就被沈樾之捏成了个鸭子嘴。 “喂细磨?”为什么? “不准说……你别老是想用这个法子拿捏我!”他捏着隐鹤的嘴死死不放手,用非常简单明了地止住了这坏小子的试探。 沈樾之哼了一声,问:“听懂了吗?听懂了点头。” 隐鹤点点头,这才被放过,他捂着被捏红的嘴,小声抱怨:“哥哥,你也太霸道了。” “对付你,就得这样。”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 沈樾之望着镜中两张相似的脸,觉得有几分好笑——被他们选中的两个倒霉蛋是一对兄弟,隐鹤扮哥哥明昭,他扮弟弟明决。他的易容术已经小有所成,扮起来像摸像样的,恐怕本人来了也难辨真假。 而且,有了这层关系,他也能和隐鹤光明正大待在一处。等隐鹤处理好这两张脸的原主,两人乘车来到魔宫。 一下车,沈樾之难掩失望,魔宫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阔气。比起烬都主街的纷华靡丽,黑魆魆的魔宫更像是矗立在雾中的群山,静默而森严,带着一种森森死气。 此刻,十五名选拔中的优胜者俱已到齐,魔宫大门敞开,一位黑衣人自内而出,咳了两声道:“随我来吧。” 明明是盛夏之时,那人却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大斗篷,垂下的帽檐几乎将整张脸都挡住了,只留下一截瘦削的下巴。沈樾之心道,他这打扮倒是与千瞳阁的拍卖师有几分相似,难道说这是魔界流行的穿衣方式? 而且,这人看起来身子很乏,走路重心不稳,腿像是使不上力,走得一脚深一脚浅的…… 他还在想着,被隐鹤拽了一把,这才发现其他人都列队站好了,只有他还傻傻站在原地。他冲着隐鹤吐了下舌头,赶紧跟了上去。 魔界不似仙界那般规矩森严,就算进了魔宫,魔族依旧是随心所欲,队伍走着走着就开始散乱起来,而且不断有人交头接耳,领头的黑衣人罔若未闻,只是带着他们不断朝深处走去。 两人走在最后,沈樾之好奇地抬头四望,忽然被隐鹤拉到了身边去,正要说什么,隐鹤压了一根手指在他唇上,另一只手在他下颌处来回摩挲着。 沈樾之感到脸热,头上好像要冒出袅袅白雾。片刻后,隐鹤轻笑一声,道:“刚才你的易容差点要掉了。” “哎呀!不妙不妙……”沈樾之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帮我补好了吗?” “放心。” 隐鹤凝眸,眼前明明就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长相,放到人群中一眨眼的功夫就找不着了,但这副面孔之下,毕竟装着的是他的樾之,于是看起来就顺眼了,越看越品出几分灵动和可爱。 他忽然想起,之前他曾问裴渊,一个人轮回转世了,是否还可以看做是同一个人? 现在,他想,他有答案了——无论装在什么样的壳子里,沈樾之就是沈樾之。洁净而美好的魂魄,比炽火还要明亮,百转千回,永不熄灭。 队伍停下了,领头的黑衣人转过身来,淡淡道: “我是魔尊的代行使,受魔尊之命前来,为你们安排职务。我知道,诸位都是经过选拔决出的胜者,是我魔界一等一的勇士。但,魔宫上下向来只听命于魔尊一人,进了魔宫,各位就要有抛却过往和未来的决心,不计得失,不问归期,在此为魔尊奉献一生。” 他又咳了两下,声音有些哑:“当然,魔尊也特意叮嘱我,务必为各位安排最合适的去处,以便你们能施展出全部的才能。那么,接下来,我将宣布各位的职务。甲等,冯雁……” 沈樾之手心里冒了些汗,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他和隐鹤的名字——隐鹤被安排去了主殿,而他则是被分派到兽苑。 “等等。”隐鹤打断了他,“大人,我不想和我的弟弟分开,可否将我也分去兽苑?” 黑衣人顿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道:“可。”安排好十五人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他还没走出多远,人群立刻就沸腾起来,有一男子借机和沈樾之搭话道:“喂,你们兄弟俩感情也太好了……这兽苑可是谁都不愿去的苦地方,要天天做喂食梳毛这些杂活、给钱少就不说了,还没可能调到别处,你们真就这么甘心在这里耗一辈子?” “我们没什么抱负,谋个闲职也不错。” 另一人插话道:“欸,此话差矣!咱们这位魔尊,可是很有识人的眼光,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在仙魔大战后迅速使魔界重建,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烬都。若是有机会能去魔尊面前晃一晃,万一被他看中了,那以后就真的是飞黄腾达……” 沈樾之打着哈哈应付这些人,好不容易才脱身,抬眼就见隐鹤抱着双臂,酸溜溜地说:“哥哥好有魅力啊。”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板着一张死人脸,就差把“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写脑门上了。 “好了好了,快走吧。”见还有人想来搭话,沈樾之赶紧拉起隐鹤,溜了。 来魔宫之前,榴娘送了他们一张魔宫地图,虽然画得略显粗糙,不甚详细,但好在去兽苑的路还是能辨认出来的。两人沿着小路,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兽苑模糊的边缘。 越是离兽苑近,沈樾之就越是发怵,被暗獒一把按进地里捏碎肩骨的记忆,对他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惨烈了。他抱住了隐鹤的手臂,压低声音道:“隐鹤,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一个人,才要一起过来的,谢谢你哦。” 远远传来两声兽鸣,沈樾之听得浑身一激灵。 “是我该谢谢你。”隐鹤的嗓音如清泉,抚平了一些沈樾之的焦躁,“其实你原本都不需要来魔宫的,还是陪我走了这一趟……你以诚相待,我却无以为报。” 沈樾之脑袋摇成个拨浪鼓,“你都给我买了那么多东西,我们俩扯平了。唉,不过不是我胆小,而是那暗獒实在是太吓人了……这凶兽你应该是没见过吧?它高大又凶悍,力大无穷,张嘴吃人的时候可吓人啦,你待会可不要被吓到……” 隐鹤听着他絮絮叨叨,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直到两人走到了兽苑的大门前,沈樾之看着漆黑的大门,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没有勇气去推门,只好躲在隐鹤身后,做只缩头小鸟。 直到隐鹤将门打开,一个黑影不由分说地兜头罩了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见那满披黑鳞的庞然大物打了个响鼻,接着双膝跪地,将头伏在了地上。暗獒一双乌亮大眼充满渴望地看向他们,温顺地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似乎是在求摸摸。 沈樾之:……喂你之前可不是这样啊??? 在一阵窒息的静谧中,隐鹤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这就是哥哥说的‘凶兽’吗?” 第29章 再多依靠一点吧 沈樾之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拍了下暗獒湿热的鼻子,没想到暗獒竟蹭了蹭他的手心,湿漉漉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很是欢喜。 若不是他亲眼见过暗獒,亲身体验过它的暴戾,他都要以为面前这只是一条温顺的大狗了。 “不是,它原来不这样……”沈樾之顿了一下,“在青羽会,我差点被他吃了。” 隐鹤不置可否,只道:“我相信哥哥。这暗獒性情大变,定然有蹊跷,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两人绕过门口的暗獒,进门就见到个人坐在另一只暗獒身上,用钢梳为它梳毛。那暗獒眼睛微眯,一副闲适的模样,甚至还回头舔了两下男子的手心,似乎与他很是熟稔。 “来人了啊……一转眼又是十年了。”男子跳下来,舀了一瓢水冲了冲手,朝他们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虎牙,“你们是通过魔宫选拔进来的人吧?我是兽苑的掌事阿桑,欢迎你们。” 说完,他又伸脖往后看了看,“今年只有你们二人来吗?” “是。”这位掌事看着年轻又和善,沈樾之不免心生好感,“以后我兄弟二人还望掌事多多关照。” 阿桑笑了几声,道:“什么关照不关照的,这兽苑现在就我一个人待着,你们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旁许久不做声的隐鹤开口:“一个人?” 无怪乎他这样问,沈樾之打量着这兽苑,其中有一大一小两只暗獒,就算小的那只也有近九尺了。暗獒现在看起来更像是魔君的爱宠,为何不多加派些人手来照顾暗獒? “是啊。”阿桑无奈地耸了耸肩,“伺候巨兽毕竟算不上什么好活,分派来兽苑的人都待不太久,有调离的机会就都走了。” 沈樾之想起之前有人跟他说,兽苑没什么可能调到别处,但按阿桑的说法来看,那人的情报应当有误。 “你们啊,也不用太过灰心,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先安心和我一起照顾好暗獒,等有机会我会让你们调去更好的地方。”阿桑这样说着,又笑着给他们发了些用具。 当夜,两人住进了阿桑为他们安排好的屋子——就在兽苑之中,夜里还隐隐能听到暗獒的叫声。 隔日开始,沈樾之就真的硬着头皮学起了怎么照料暗獒。说起来倒是省事,这家伙不用他和隐鹤喂食,每日只需要为它们打理毛发,隔段时间擦洗下鳞片就可以了。 他还记得青羽会上暗獒发狂,只追着他咬的疯样,再三问了几次暗獒的食谱上有没有小鸟、是不是特别喜欢吃山雀,得到了非常坚定的否定回答后,才敢开始上手。 一连几日与阿桑相处下来,沈樾之愈发觉得阿桑是个心地不错的开朗青年,渐渐也就放下了心防。 趁两人独处时,沈樾之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一副小画,朝阿桑打听道:“掌事,你在宫里有没有见过这个男子?这个人的姐姐一直在找他。” 上回去千瞳阁的时候,沈樾之还没来得及问榴娘兄弟的事情,就与三太子打了起来……沈樾之心里一直记着这个事,特地向榴娘要了副她弟弟的画像,打算进魔宫里再帮她问问。 阿桑看着画像怔愣许久,才闭上眼摇摇头,道:“……没见过。” 沈樾之有些失望,把小画收了起来。又听阿桑问:“你和他姐姐是什么关系?” “偶然相识的朋友罢了。”沈樾之揪着路边的野花,有些无精打采,“这兽苑什么都没有,日子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头,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就没有想过要离开吗?” 阿桑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沈樾之看不懂的苍凉,“有些事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在魔宫中逃跑,若是被发现了,会被处以极刑,那是当真生不如死……我走不掉,就只能在这里先熬着,过一天是一天吧。” 他的语速很慢,但沈樾之知道,这是阿桑第一次同他讲真心话。 沈樾之仰头,发现兽苑四周被圈得十分严实,从下向上望,只能见到一片被分割得小小的、犹如井口的天空。 ………… 这夜,沈樾之正准备睡下时,窗子被敲响了。他打开窗子,面前空无一人,唯有一张纸条夹在缝隙中。 他展开一看,上面字迹很是潦草:「尽快离开,切勿轻信身边人。」 还未待细看,那纸条忽然自燃了,沈樾之连忙收手,眼睁睁看着纸条化成了片片飞灰。 会是谁送来的呢?这兽苑下了禁制,一般人无法随意进出……难道是阿桑送来的? 沈樾之一头雾水,睡意也渐渐散去了。正当他辗转反侧时,门扉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他立刻翻身坐起,手摸向了枕头下的匕首,警惕地道:“谁?” 自打上回被刺杀,沈樾之就养成了武器随身带着的习惯,现下身在魔宫之中,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一个响指,屋内一瞬亮了起来,来人伫立门前,演得很不走心:“哎呀,天太黑,走错屋子了。” 沈樾之抽回了手,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开口前他已带了三分笑:“外面风大,快进来。” 隐鹤毫不在意地捋了一下被吹乱的长发,也浅浅回了一个笑。他一袭皓白束袖长袍,全身上下唯有发与眼是乌的,走进来的时候,仿佛是从窄窄门缝中泄进来的一缕月光。 沈樾之不由一呆,忽地有些不敢再看。 等人走进来,沈樾之才瞧见隐鹤怀里抱着一包东西,门将凛风关在外面,一股甜蜜诱人的香味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是甜炸糕!” 沈樾之光着脚就往地上跑,脚腕上的赤玉脚链磕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 隐鹤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去捡那散在东南西北的两只鞋。他拎着两双鞋,看了一眼忙着拆油纸的沈樾之,而后半跪下来,托着那纤细的脚踝往鞋里套去。 “你不是向来都喜欢晚上再吃点东西吗,尤其是甜的。”隐鹤说得仿佛下雨了就要打伞、饿了就要吃饭一般自然,“来魔宫赶得急,没来得及去集市,这几天储物袋里的零嘴都吃得差不多了吧?” 沈樾之拿着甜炸糕的手一顿,他微微垂眼,问:“所以,你怎么弄到这东西的……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隐鹤为沈樾之穿好鞋,眼神滞那根他送的脚链上许久,才摇了摇头,答道:“我做不了。” 好像也有人和他说过一样的话……沈樾之想起来,前世他和贺吟成为道侣后,曾幻想过日久生情,两人真能做一对白头偕老的爱侣。而那时贺吟对他的态度也变好了些,以至于他开始忘乎所以、恃宠而骄。 云雨后,沈樾之曾趴在贺吟光洁的背上,央他的道侣给他做点东西吃。贺吟却只是推开他,黛蓝的眸子合了起来,淡声拒绝道:“做不了。” 后来,他才知道,贺吟下厨的手艺,是在太和门同他师兄宿光学的。 那人不是不会做,只是能让他洗手作羹汤的人,不是沈樾之而已。 可惜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懂。 “哥哥,你想什么呢?” 沈樾之回神,往嘴里塞甜炸糕,等了一会才悠悠开口:“那我叫你去学,你会学吗?” 隐鹤点了点头,道:“如果你需要的话,但我应该学不好。” 看,这就是隐鹤与那人的区别——只要他想要,隐鹤从不拒绝。 沈樾之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隐鹤过来坐下。等人坐下来,他靠在了隐鹤肩上,喃喃着,像是在问隐鹤,又像是在自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多依靠我一点吧。”隐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祈求,“再多依靠一点我吧。” 沈樾之不语,只朝他肩窝里缩了缩。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在大风呼啸的夜晚中,像是两个抱团取暖的小动物。 风吹叶落,一夜不休,沈樾之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到床上去的,睁开眼就发现已过了值岗的时辰,连忙洗漱后赶去见阿桑。 好在阿桑并未有过多苛责,只问他:“你哥哥呢?” 隐鹤向来神出鬼没的,这几日说是要去查事,沈樾之也说不好他去哪里了,只好又搬出身体不适这个借口来用。 “先前没看出来,他这身子骨有这么弱。”阿桑若有所指,眯了眯眼睛,“算了,今日你先随我一起去看看未孵化的暗獒吧。” “未孵化的?” 阿桑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平日里紧闭的后门,边带着沈樾之向内走边说:“三百年前,仙魔大战结束后,魔界可谓是民生凋敝、饿殍遍野,再加上还要向仙界赔礼,就算是魔尊也束手无策……魔族内怨声载道,魔界内乱不断,大家就这样在苦难中熬了四十年。” 沈樾之有些惊讶:“魔界居然如此凋败过?” “是啊,不过这件事的转机是在二百六十年前,三太子殿下进献了两只暗獒,说是能扭转魔界的气运。魔尊依言将暗獒放置在魔宫中,奇的是魔界的运势真的好了起来——不仅各地开始连年丰收,还层出不断底挖出了各种灵石、金矿,就连灵气也变得更充裕了,短短百年间,魔界就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那照你这么说来,暗獒虽为魔兽,但性情温顺,有转运之功,可以称之为是瑞兽?” 阿桑沉默一瞬,“可以这么说吧。” 等到了深处,沈樾之才发现,面前是一个幽黑的巨坑,一眼见不到底,且隐隐散着一股怪味。 只见巨坑之中竟还坐着一只暗獒,这也是沈樾之在兽苑中见到的第三只。它见到阿桑来了,立刻站起身,沈樾之这才看到它肚皮鼓胀得格外明显,与他先前见过的都不大相同,像是……怀孕了。 “这就是‘未孵化’的暗獒。”阿桑摸了摸焦躁不安的暗獒,“准确来说,是还未出生的。” 暗獒侧过头来,盯着沈樾之的眼里泛起幽幽绿光,沈樾之看得后背冷汗直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掌事,你确定它不爱吃鸟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兽鸣,沈樾之眼前骤然一黑,与记忆中相似的那只黑爪竟是劈头落下—— 这只暗獒,暴起了! 与暗獒对战,沈樾之已不是第一次,他翻身躲闪,踏着披满黑鳞的前爪,一路攀到暗獒的头上。他一扭头,就见到阿桑呆呆地跌在原地,似是已经被吓到灵魂出窍了。 “傻坐着干什么!跑啊!” 沈樾之紧紧抓着暗獒的脖颈上的鬃毛,骑在这头巨兽的头颅上,而后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支箭矢,试图插入它的眼中。 但暗獒挣扎得太激烈了,沈樾之的手心满是汗水,打滑了几次,以至于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他咬破手指,用血在空中飞快结印,凝成一个定身的法术,朝着暗獒头顶压了下去。而后,他飞快地跳了下来,一把捞住发颤的阿桑,喊道:“这法术坚持不了太久,跟我走!” 下一刻,沈樾之感到背上有一股巨大的推力,猝不及防间,沈樾之朝着幽黑的坑中扑去—— 他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阿桑,结果看到了一张涕泪横流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的……”阿桑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可是,如果不吃人,暗獒就没办法成为瑞兽啊……我要活着,才能去见阿姐啊……” 坠落的感觉,沈樾之很熟悉——他曾在蓬莱仙洲的断崖处,一跃而下。 疾风掠过脸颊,仿佛是从前世吹拂而来。 他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甘,他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 瞬息之间,沈樾之压着劲翻了个身,朝着坑壁狠狠砸去,手臂和脚不断攀绊着凸起的石头,试图找一个支点,同时利用身体减缓着下落的速度。此时,上方突然垂落了两样东西。 一条黑绫,以及一条以灵力凝结而成的淡金色长绳。 沈樾之想都没想就选了那根长绳,因为他认得那股灵力,带着隐鹤的气息。 拽住长绳,那长绳立刻缠在了沈樾之腰上,金光暴涨,也让他看清了崖底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死人坑。 到处都是残臂断肢,有的已经变成了森森白骨,有的仍带着被风化成褐色的血肉,还有数不清的圆咕隆咚的东西,正睁着空无一物的眼眶,直直地凝望着上空。 金绳很快将沈樾之带了上来,沈樾之面色惨白地倒在少年怀里,捂着胸口,努力压下喉头的翻涌。 “先,先离开这……”沈樾之紧紧地抓着隐鹤的衣领,若非如此,他早就站不住了。 “站住!” 一声怒喝如剑一般,扎入了沈樾之的太阳穴:“沈樾之,你要和他走吗?一个在你身旁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家伙,你还要被他蒙骗到什么时候?!” 第30章 玩我,有意思吗 沈樾之抬头,见到一个十分眼熟的黑袍人,只见男人一把扯下了兜袍,露出了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只是消瘦太多,使他一时间有些不敢认了。 “游、游长赢?” 他太过惊讶,以至于不自觉地向游长赢的方向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一股力道箍住了手腕。 片刻后,沈樾之犹疑着问:“隐鹤?” 隐鹤唇色发白,几次翕张,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沈樾之,你还记得这东西吗?”游长赢从怀中取出一面绛云纹护心镜,“这是我历劫前,你亲手送给我的……我一直都带在身上。” “我记得它,也记得你是谁。” 游长赢高呼:“那你就该知道,我不会骗你,因为我毫无图谋!你身旁的那个人,我虽看不透他真面目,但他用了如此繁复的易容术,甚至改变了身形、声音,可见其居心叵测!你赶快到我这来,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沈樾之没有挣脱开隐鹤,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缓慢地包住了隐鹤冰冷的手指。他盯着隐鹤的双眼,那里倒影出一个十分可怜的身影——天地间,孑然一身,独自茕茕。 沈樾之的耳朵里仿佛灌了层水膜,连自己的声音也听得不是很清楚。他问:“隐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 “你有没有易容?你只需要说有或没有。只要你说,我就信……因为我答应要相信你的。” “……”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见隐鹤不答,沈樾之上前一步,一把攥紧了隐鹤的领口,但与刚才那种需求依靠的姿势截然不同,他此刻是失望的、愤怒的、失望的,这些情绪涨在一处,撑得胸口如碎裂般疼痛。 沈樾之鼻间发酸,他拼命眨着眼睛,才忍住了即将冲出的眼泪,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你说啊,你说啊!!说你没有骗我,说你以诚相待,说你跟我是偶然相遇、并非早有预谋,说你从来就不是要图谋什么!” 天旋地转之中,沈樾之看不见倒在一旁的暗獒,也听不到被五花大绑着的阿桑求饶,他只看得见眼前一人,唯此一人。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 隐鹤面色惨淡,如覆冰霜,他哑声道:“我不能说,因为我确实用易容瞒了你。” 话音刚落,沈樾之的拳头毫无预兆地砸了出去,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那一拳结结实实落在隐鹤的下巴上,骨肉撞击的闷声响起,他的头被打得偏过去半寸,喉骨隐隐颤动,唇角溢出一缕血迹。 隐鹤不闪不避地受了,而后用指腹抹了下唇角,轻声道:“不够解气吧?再来。” 沈樾之怔住了,拳头颤颤停在半空,指节捏得泛白,几乎是立刻就后悔起来。明明被打的人是隐鹤,他却觉得自己承受了比这痛十倍、百倍的痛苦,痛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处。 他真的是被被冲昏了头,无论如何,他不该试图用武力解决这一切。修习的法术也好,武技也罢,都只是为了保护他爱的人,本该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谁。”沈樾之松开了隐鹤,甚至不敢承认,他差一点,就依赖上这个少年了,“你现在说出来,或许以后,你我还能保有一份君子之交。” 隐鹤微垂着头,身姿已不复往日那般挺拔,而是像是一只斗败负伤的鹤,垂死挣扎。可当看到沈樾之眼底闪烁的水光时,他又想,罢了,沈樾之恨他怨他都好,唯独不要为他流泪。 “原本没想这么快告诉你的……”至少要等到,离开魔界之后啊。 隐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将两指点在眉心处,指尖灵力溢出,熠熠发光。接着,少年人的身量忽然抽长、变宽,墨色双眸化为黛蓝,眉、眼变得更加稠丽……重重叠叠的迷雾散去,这般明艳夺目的姿容,世间再无第二人拥有。 那是一张沈樾之化作飞灰也不会忘记的脸。 一瞬间,沈樾之如坠冰窖,手脚发麻。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隐鹤,贺吟。翻来覆去,周而复始,都是他。 从头到尾,竟只有自己被蒙在鼓中……但凡曾将隐鹤这个名字细细咀嚼过,何至于看不破这迷障,被这样从头到尾地戏弄。 不……沈樾之想道,就算他曾来来回回念过,以他对隐鹤的信赖,也未必辨得清这张假面。 他曾以为,隐鹤与贺吟是不同的,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之人。 “玩我,有意思吗?”沈樾之惨然一笑,喉头涌起腥气,“神君。” “我不曾抱着玩弄的心思!”贺吟上前一步,没想到沈樾之连连后退,连片衣角都不叫他碰到,“樾之,我真的是为调查暗獒的事而来,至于易容,只是我觉得,你不想见到这张脸……” “你说得对,我不想见。”沈樾之面无表情地转身,抬起沉重的步伐向游长赢走去,“所以,别再纠缠了。” 他知道自己就像个丑角,就算再难看、再丢脸,也不得不要在戏台上撑着要唱完这一场。 贺吟脚步动了一下,却很快止住,指尖颤着,将衣袖攥得满是褶皱。那一贯淡然的面具早已碎裂,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他眼底情绪如波涛暗涌,却极力忍下——做回贺吟后,他终究不能再似做隐鹤那般随心所欲。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却仍忍不住凝在沈樾之的背影上……他甚至不知道此刻要说些什么,才能够挽留住沈樾之离去的脚步,才能让沈樾之不那么讨厌他。 同时,沈樾之感受得到,背上一直有灼灼的视线,可他一点都不想回头。拖着无比沉重的步伐,背离与少年所有的过往,沈樾之走到了游长赢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住眼泪,道:“我跟你走。” 这一系列的变故已让游长赢看得目瞪口呆,同时又恍然大悟过来。 他自持身手高强,为何他刺杀时少年轻松就能压制、将他的寒铁长刀断为几截,又为何他试探多次,无论如何也没法破解那少年的易容术——那毕竟是九重天上的神祗啊,怎会是他能随便企及的道行? 可是,神君为何要易容下界,若说是想暗地调查暗獒,倒也勉强说得通……可他却一直隐姓埋名地跟在沈樾之身边,这又如何解释? 沈樾之身上,有什么是能让神君有所图谋的? 游长赢心下隐隐有了个猜测,但属实不敢再深想下去。他抬头看了看脸色灰败的神君,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若早知道那人是神君,他就算不出面,想来这只小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见游长赢不动,沈樾之咬着下唇,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些:“游长赢,你走不走?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走,走吧。” 沈樾之欲要抬腿,却感到脚下一绊,原来是不知是什么时候,阿桑爬了过来,身子底下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阿桑抱着沈樾之的腿,哭喊道:“我也不想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大人物,放过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我姐姐还在等我……” “你姐姐是叫樊榴吗?” “是!你不是给我看过那副小画,是姐姐在托你找人对不对?我就是樊桑!三十年前,我被送进兽苑,在坑中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还是被这畜生啃掉了半张脸。” 说到这里,阿桑的眼里迸射出浓烈的恨意,“我试图逃跑,却被魔尊抓到了,他先是将我毒打了一顿,又给了我一张新面皮,命令我留在这里做事,并承诺等到了时候,就会放我出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这一刻,沈樾之心念一闪,终于弄清了一切的关窍。 怪不得先前他在青羽会上见到的暗獒发狂嗜血,而兽苑中的却如此温顺,原来是因为暗獒只有吃了人,才能保持着如此平和的状态,持续为魔界扭转运势。若非如此,恐怕连饲养都无法做到,何谈继续孵化呢? 什么魔宫选拔,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等君入瓮的死局! 而执棋者,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为了所谓的好运,可以冷眼看着子民成为暗獒的腹中食。 他想起进入魔宫时,那些同他们一起的魔族青年。他们拼尽全力通过魔宫选拔,个个都是优中选优,怀揣兴邦立事的抱负进来,最后却都成为了深坑之下不肯合眼的枯骨,成为了推动魔界运势的一份燃料。 或许这是牺牲一部分人,成全了整个魔界……但,可曾有人问过他们是否愿意? 沈樾之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阿桑,看着这个曾深受其害,最终却又成为加害者的青年,轻声问:“所以,你就这样把每个来到兽苑的人,都带到这坑里喂暗獒?吃了人才能运作的东西,也配称之为‘瑞兽’?” 樊桑捂着腹部之前被贺吟一剑穿透的伤口,泣不成声地道:“我……我也很痛苦啊……可我在魔宫里熬着,只要活着,就总能有一天出去的……” 话已至此,唯余叹息。 沈樾之弯身,掏出一块帕子盖在樊桑混着血与泪的脸上,留下一句话给贺吟,就携着游长赢离开了——“别杀他,他是榴娘的弟弟。” 两人从兽苑离开,沈樾之跟在游长赢身后,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在魔宫中穿梭,心中冒出了无数个疑问。这时候,游长赢似与他心有灵犀,先开口道:“我就是那日领你们进宫的人。” “哦……”沈樾之看着他,游长赢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他露出的脖颈后侧,印着星星点点的红痕。半晌,沈樾之只道:“你怎么瘦了。” 这一句话,就击溃了游长赢许多个日夜垒起的心防,他死死咬着牙才将翻滚的心绪压下,带着沈樾之闪身穿入一条小巷。 他们在兽苑闹出的动静太大,魔宫中已经有士兵在搜捕他们了。 待亲眼看到这一波人走后,游长赢才松了口气,他靠在墙壁上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也没什么,下界后走错了路,误打误撞碰上一个人。他身手不错,我想向他讨教一番,打了个赌……不走运,把下半辈子都输给他了。” 沈樾之心中一惊,没想到游长赢历劫居然是来了魔界,难怪他前世如何苦寻都不得,最后连游长赢的尸骨都没有找到。 “那个人……是魔尊?” 游长赢苦笑道:“留些面子给我吧。” 他还记得入宫当日,黑衣人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再加上眼前这片暧昧吻痕……沈樾之在这事上也并非不开窍,他知道,那肯定是游长赢被魔尊过度“使用”了。 原来他这位老友……历的是情劫啊。 又或者说,“情”之一字,原本就是场劫难? 有光晃了过来,沈樾之不得不回神来,用手挡在眼睛上方。抬头去看,紫袍男子正蹲在他们上方,手持一面流光四溢的镜子,对着他们照。 这人未语三分笑,摇扇自成一派风流,不是那魔界三太子,又会是谁呢? “快走。” 游长赢暴喝一声,谁料连刀都未拔出,两人身体竟不受控制离了地,而后那剔透的镜子白光大涨,瞬间将两人吸了进去! 沈樾之眼前黑白交错之际,模糊间听到了一声嘶吼: “樾之——” 第31章 心魔幻境 “砰”的一声,三太子脖子被狠狠掐住,随后他被大力掼到了屋顶,连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下一刻,由于所施力道过大,房梁承受不住,屋顶竟是在轰隆的巨响中塌出了一个洞……烟尘四散,只见三太子仰躺着,那只制在他脖子上的手筋络暴起,使他半点都动弹不得。 “把他放出来。”贺吟盯着三太子,眉目间一片霜冷雪寒,杀意摄人。 这位天上地下唯一的神祗已恢复本相,他的力量纵然会在魔界受到影响,依旧不是三太子这种程度所能匹敌的。 “你……”三太子被掐得面色青紫,眼珠不住上翻,眼白处结出蛛网般的红丝,“掐死……我……就没人能放……放出来……” 贺吟略减了手下的力道,若不是如此,刚刚他就已经捏断这人的脖子了。 头顶掷下一个冷硬的字:“说。” 已见识过此人的威压,三太子自知不是对手,他不敢不说,也不敢全说,只好费力地挤出自己的声音:“这噬心镜,只能从内里破镜……” 他还隐下半句未讲——自在千瞳阁收到此物以来,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破镜而出。 这个答案显然贺吟不怎么满意,眼见着他又要动手,三太子连忙道:“噬心镜不会攻击入镜者,唯一的危险也就只有勾起心魔,若是早已勘破命理之数,放下过去执念,自然不会受到影响。” “如此。” 贺吟点了点头,俯下身去,用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语气,在三太子耳边道:“最后一个问题,想清楚了再答。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三太子眼前闪回过许多记忆,关于魔宫,关于千瞳阁,关于他这一生,却没有一点是关于眼前这个男人。他感受到每一滴血液都凝成了锋利无比的碎片,在体内扎得他浑身僵成一块冰,连痛吼都发不出,唯有牙齿撞在一起发出咯咯怪响。 他最后看向贺吟的神情,是种毫不作为的疑惑,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 “真的不记得了?”贺吟垂着眼,细细地用帕子擦过每根手指,而后随手一挥,一根冰棱穿喉而过,三太子便再没了声息。 “可惜……我还没忘。” 贺吟没有再分给三太子半个眼神,他看向那块落在一旁的噬心镜,顺手给裴渊传了信。倘若他没能把人带出来,至少还留有一个退路。 噬心镜内是魔是仙,贺吟都有把握把沈樾之安全带出,偏偏是心魔…… 他问心有愧之事了了,偏偏每一件都如泥淖,令他难以自拔,深陷数年。此时,或许终于到了要面对的时候了。 传罢了信,贺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镜门。 ………… 镜中。 沈樾之捂着头醒来,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仿若躺在雪地之中。他大喊道:“游长赢?游长赢——游长赢你在吗?” 无人应他。 这是哪里……沈樾之记起来他被吸入镜中,于是站起来打算寻找出口。但很快,他就发现,无论朝着哪里走都是一片白,四周若有壁,阻拦这他的脚步,使他受限于这个小小的空间之中。 正当他迷惘之际,面前一片白壁竟渐渐显出了颜色,再定睛一看,那上面居然是青羽会的第二个夜晚,他被暗獒追得四处躲闪的画面。而后,画面也如记忆中那般,他被一爪拍入土中,暗獒张开了血淋淋的大口…… 沈樾之不由得浑身一抖,被迫想起濒死回忆的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原本他都忘了那种痛苦的感觉,可这一遍遍重现,让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渐渐的,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你是凤凰,你的内丹能扭转乾坤,是天下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宝物……你生来就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没有人会珍视你……】 沈樾之抬头去看,却什么人都没看到,可耳畔的声音依旧不休: 【身负一颗能违抗天道法则的内丹,出世必乱世……无数的争斗从此而起,无数的鲜血流淌成河……你的存在,到底是祥瑞还是灾祸?】 心魔如跗骨之蛆,一旦生成,便如影随形。沈樾之眼中出现一抹血色,不断地用头撞墙,试图用这种方法驱散耳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 【就连贺吟也一样,他也想要你的内丹,来复活他最爱的师兄……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命格,至少可以不用担心死在他手中……至少可以离他再近一点……】 够了,够了! 沈樾之跪在地上,捂住耳朵,他也不想的啊,如果有的选,他也不想背负这些啊。 震耳欲聋的咆哮传来,暗獒披着凛凛的黑甲,似从眼前穿壁而出,凶神恶煞直扑而来。 恐惧令沈樾之的身体催生出一种鼓躁的感觉,似有一团火在他的小腹下来回撞击,烧得他喉咙发痒,浑身滚烫。 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体内一冲而出,这种感觉他似乎也体会过,在前世他身上的封印即将冲破之际,也是这般如遭火焚的感觉。 不行! 浑身一颤,沈樾之猛然间从混沌思绪中清醒过来——不行,还不到时候,还有太多迷题未解,他绝不能在这里被破开封印。 沈樾之卧在地上,伸手结印向丹田按去,试图阻止封印被冲开。他的眼珠已经变得赤红,忍不住张嘴吐出一口赤焰,瞬间就将面前的暗獒烧了个干净,甚至连幻境白壁都烧出了一个洞。 世间如此至纯至烈之火,唯有凤火。 【你逃不过……你终有一日会被剖丹殒命……你不过就是个容器,没有人会真心待你,他们都是有所图谋……】 不,不是这样的,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的。 沈樾之忽地想起来,在他差点被暗獒吃掉的那一夜,是贺吟从天而降,救出了他。 不论是贺吟,还是隐鹤,在危险来临之际,那个人总是一次次地挡在自己的身前。 煞费苦心地做这些……贺吟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你逃不过……这就是你的命……】 命吗? 有人也和他说过同样的话。 一道女声自遥远的回忆而来,柔如春风徐徐:樾之,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如茂盛林樾一般,不仅自己长得高大,还要庇佑子民,为他人带来荫蔽。我们凤凰一族本是天生地养的灵物,甚至超脱天道……得到了这样多的恩赐,就要用我们的能力去反哺蓬莱仙洲,这是我们的命运……记住了吗? 身为凤凰,成为了他前世今生的噩梦,像是一道催命枷锁,牢牢套在他的身上。 可是……凤凰的身份,也是他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不该成为他的负累啊。 在这一刻,沈樾之忽然明白,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他如何掩耳盗铃,他终该是要面对这一切了。 他是凤凰,他就应该要承担起命运带给他的责任。 一股坚定而强大的心流自此而生,沈樾之踉跄着站了起来,同心魔喊道:“逃不过,我就坦然受之!” 无论是身份,还是命运,他都坦然受之! 强大的凤火自丹田而出,随着他的声音震碎了心魔迷雾,白壁应声而碎,幻象也渐渐散去了。 沈樾之身体中那股躁动慢慢归于平静,他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与自己和解了。 他想,他要成为拔地而起的大树,一棵即便被觊觎也能保全自己的树,一棵强大到可以为他所爱遮蔽风雨的树。 一棵……对得起“沈樾之”这个名字的树。 阻拦去路的白壁已经消失,但是沈樾之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离开的路。 正当他琢磨着怎么找到镜子的死窍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游长赢的声音:“沈樾之!” 转身回看,沈樾之见到了衣衫凌乱、头发披散的游长赢,他右臂还带着血迹,看起来十分狼狈。 “你这是怎么伤的?” 游长赢摆了摆手,“这是自上古时期传下来的宝物噬心镜,能照映出人最痛苦的回忆,催生人的心魔。我也是为了不被心魔吞噬,只好自己割伤手臂来保持神智清醒。” 最痛苦的回忆?沈樾之想起来,他看到的不过只是被暗獒袭击的场景……按理说他最痛苦的回忆应该是剖丹,再不济也应该是跳崖,与这些相比,暗獒算什么? 难道是因为,这镜子无法照出前世的回忆,因此只能在他今生记忆中探寻? 那还得感谢这破镜子的没神通广大到那个地步。 “好吧,那赶快找路出去吧……”沈樾之见游长赢没动,有些疑惑。 游长赢指着面前一个白壁聚拢的空间前,有些焦急道:“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神君也跟着进来了……现在他被困在这里,我进不去,不知道怎么把他带出来。” 沈樾之听到神君这两个字就头疼,他冷冷一笑,道:“他不是本事大得很吗,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走吧,他的事犯不上我们俩操心。” “不是的。” 游长赢拽住了抬脚就走的沈樾之,“这噬心镜乃是上古传下来的宝物,如果走不出心魔,就会被困死在这。我知道你和神君闹得不愉快,但大事当前,就算是为天下着想,也不能让神君真的折在这里啊。” 沈樾之抿着唇,真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但在游长赢半是期待半是哀求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身上的封印刚刚在心魔幻境中被冲开了一半,至少可以通过灵力流转催动凤火了。 他抬手打出一道凤火,烈火舔上白壁,滋滋作响,不消片刻,面前已经被灼出一个大洞。 而后,沈樾之见到了那个卧在地上的人。 他不由怔了下,恐怕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没见过贺吟如此狼狈的模样——贺吟白衣微皱,衣襟上还有点点淡金血迹,扣着地的双手也带了点点血迹。他额发尽湿,凌乱地黏在脸上,长眉拧紧,双目紧闭,口中还念念有词。 游长赢先踏出了这一步,他试图上前去查看贺吟的状况,然而他连衣袂都没碰到,就被贺吟周身强大的护体灵力弹开了,直直撞上白壁,呕出了一口血。 “你去看看……”游长赢捂着胸口,好半天才将这口气喘匀,“我,我近不了他的身。” “我?”沈樾之嘴角抽了抽,“我也……” 在游长赢要吃人的眼神里,沈樾之默默地闭嘴了。 他看了一眼贺吟,心道就算是为了天下,他这也付出太多了。 沈樾之两眼一闭,下定决心后,向贺吟那处走了过去。 出乎意料,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临,那股磅礴而强硬的灵力并未伤害他,在他穿过的那瞬间,变得比云絮还要绵软,就好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全身,一点都没有伤到沈樾之。 游长赢在一旁,露出了“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 贺吟一直在喃喃低语,沈樾之俯下身,听到贺吟讲:“我……我要……想要……” “想要什么?”沈樾之将贺吟的上半身扶起,使他能够更贴近那双薄唇。这一次,他听清了:“想要一条白纱……这里,太亮了。” 沈樾之读不懂贺吟这没头没脑的话。他四下看了看,白壁已被凤火尽数烧毁,看不到一点回忆。 “神君他应该是被心魔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了……”游长赢顿了一下,面色不佳,“必须有人进入他的识海唤醒他,才能让神君重新醒过来。否则,他就会变成这镜子的养料。” “如何唤醒?” “像神君这般强大的人,唯有信任的人才能进入他的识海,在识海中不仅可以看到他的心魔,还可以与神君对话。所以,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意识到这只是心魔带来的幻境,并让他放下执念,即可打败心魔。” 沈樾之有些怀疑自己能否做得到,就听游长赢凉凉补道:“沈樾之,神君看起来对你没什么防备之心,只有你能做得到。如果神君不醒,以你我之力很难从内打破噬心镜……时间拖得太久,我们也要一起死在镜中了。” 这下是不得不去了。沈樾之叹了口气,虽与贺吟闹得不愉快,但他也没想过要贺吟死在这里。 事已至此,他咬了咬牙,最终用额头抵上贺吟的额头,尝试进入了贺吟的识海…… 那里面,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第32章 沈樾之唤不醒他 【“起来了,师弟。” 曦光从推开的窗中泻入,随之而来一股淡香,贺吟还未睁眼,就先认出了来人。他将头一扭,埋进被褥中闷闷道:“再睡一会儿……你就跟师父说,我今天病了……” 话还没说完,身上一凉,原是他的被子被掀到地上去了。贺吟无奈地睁眼,胸腔中挤出十分不情愿的叫喊:“师兄——” 宿光笑眯眯的,手下动作可一点都没停,将贺吟从床上挖了起来,“我知道你向来不爱听师父讲经,但我不能总是纵着你……快起来,你先前不是吵着要学我的拿手菜芙蓉蟹吗?今日若是有空,就教你做这个。” 贺吟应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里……应该是贺吟的回忆。 沈樾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通过贺吟的识海,进入了他的心魔之中。 不过,神的识海是这样轻易可以进入的吗?沈樾之咽下满腹疑惑,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尽早唤醒贺吟,就可以尽早离开这里,不用再看贺吟和他师兄卿卿我我的回忆了。 他一点都不在意,真的。 经过一番探索,沈樾之发现自己以一种类似灵体的形式存在,简而言之,他无法参与或改变眼前的回忆,无法直接与回忆中的人对话。但由于身在识海,他能听到贺吟的想法和心音,也可以能产生短暂的共感。 而这玄而又玄的共感,正是他向贺吟传递信息的唯一方式。 【“今日,不讲经。” 虚宁仙君掀袍坐下,双眼微眯,如同一只闭眼打盹的猛虎,“前几日让你们感悟剑意,如何了?” 自创立太和门起,虚宁仙君总共只收了两个内门弟子,其中,宿光是他去人间游历时亲自带回,而贺吟,则是通过天道的授意拜入他门下的。 在太和门,贺吟从无知稚子到深知礼义廉耻,从两手空空到身手超群,时日渐长,他也更像天道所期盼的那般出类拔萃,文武兼备。但毕竟岁数在这,且涉世未深,未曾广为人知的少年神君,在这里度过了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那是他一生中,鲜少不用做神君的时光。 “回师父。”宿光上前一步,手中幻化出一柄纤细而优雅的月白长剑,“弟子的剑意,名为不悔。” 虚宁仙君捋了一把长须,片刻后,畅快笑道:“不悔?哈哈哈,好个不悔……不愧是本座的徒弟。人世沧桑,对错不论,但凭你有此‘不悔’的胆魄,便可仗剑天涯、啸傲风月!” “你呢?”虚宁仙君看向了贺吟。 一抹凌厉寒芒在贺吟身前出现,他伸出手,五指握紧剑柄,罡风瞬间向四周荡开。贺吟抬起睫毛,那上面淬着点点雪气,半晌后,他启唇,掷地有声:“杀身成仁。” 虚宁仙君听了这话,眉头缓缓拧在一起,半晌才叹了一声,怆然道:“贺吟啊,过刚则折,你这剑意何必如此玉石俱焚……” “我心如此。” 那时候,虚宁仙君的眼神,贺吟看不懂……直到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才明白,那其实是一种看着亲近之人向着不归路而行的心痛。 “你二人已拜入我门下百年,为师自问已经没什么好传授的了。既如此,你们师兄弟二人就下山去历练一番,成了剑意再回来吧。” 贺吟与宿光对视一眼,拜别了虚宁仙君,结伴下山去了。】 回忆外的沈樾之面色也有些难看,他怒了努嘴,小声骂道:“真是装货。” 杀身成仁——为了维护正义事业而舍弃自己的生命,这真的值得吗? 根据贺吟的生辰,沈樾之测算起回忆所处的时间,这一算才发现,那场腥风血雨的大战已经悄然拉开序幕。也就是说,贺吟此次下山,就会撞上仙魔大战。 贺吟神君的威名,正是在这场战役中得以大噪。 仙卷有载,仙魔大战自伊始,魔界就抢占了先机,魔尊带着大军占据了仙界三分之一的地盘。而后,魔界又用活人炼制血傀儡,在战场上以一敌十,骇人听闻。 仙界无法与这种邪物抗衡,连连败退,直到在战争的后半贺吟神君的加入,才扭转了局面。 自他出现,仙界一转颓势,高歌猛进,直取魔界腹地,直到最后一场大战中,贺吟将魔尊一剑穿心,大败魔族,自此结束了这场数年不休的战争。 干戈载戢,偃兵息甲,魔界兵败如山倒,只好割地乞和。 而仙界之所以能取得胜利,不过是因为代表着天道的神选择了站在它们那边。 当然,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沈樾之还没有出生,所以他是第一次以亲历者的角度看待这些事…… 【太和门立于仙界的一处清净地,向来不问世事,是以当两人下山后,发现山下早已是一片大乱,甚至用生灵涂炭四字形容也不为过。 在仙山的日子,说无聊也无聊,但其实算得上是祥和宁静。整日只知道清修、辩经与练剑的贺吟哪看过如此真实的人间疾苦,这一见,就给少年的心中留下了极大的撼动。 “师兄,我们为何不能去帮一帮他们……”贺吟看着横七竖八的伤兵,他们身下血交融成河,早已不分什么仙与魔。 一身月白的男子挡在了少年身前,“师弟,下山前师父便叮嘱过,太和门向来不参与战事。至于现下,天下的灵气一共就那么多,无法平等分给三界,就早晚会有这一战……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了。” 原来,如何淡然接受生离死别,也是门功课。】 沈樾之眉头一挑,这宿光师兄,原来是这样一个冷冷清清的性子吗?倒是与传闻中心地善良、洁如莲花的人不大一样呢。 他懒懒靠在一处,通过共感嘲笑贺吟:“多大了,就这点东西也能成为心魔?快醒醒,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一直看你和宿光的回忆录……” 不会心魔就是宿光的死吧?沈樾之想,那真是无聊透了。 【“我要参战,师兄。” 贺吟站在一片青竹林中,月光透过竹叶照在他的脸上,落下片片瘦长的影。他眉目间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决绝,宿光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事再没有转圜之地。 “你我下山已经有一年了,其实,我懂你早晚是要去的……”宿光笑着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一年对仙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贺吟而言,却是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 贺吟闭上眼,喉结滚了一滚,淡声道:“你不要劝我,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杀戮,所以也不曾打算要求你同去。” 宿光摇了摇头,“下山前,师父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我想,他应该是听到你的剑意后,就推算出了会有今日。你既然要去,我自然也不会退……我胆子也没那么小。” 两人会心一笑。 正当他们打算赶路去战场时,忽闻一声微弱的呼救,贺吟按住了宿光,提剑向那处走去。 竹林中,一个紫袍男子脸朝下,浑身是血地躺在泥地上。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了一条条,但却能看得出用料奢华,恐怕非富即贵。 “救我……救……”这声音也是沙哑得厉害,跟铁片在石头上刮擦似的。 贺吟用脚将人翻了过来,又用剑尖将那头凌乱黑发挑开,那下面,露出一张年轻、狼狈,却又风流的一张花花公子面……】 “三太子?”沈樾之死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到这张脸! 三太子……和贺吟……原来认识?! 沈樾之心念一闪,忽然想起了隐鹤在千瞳阁中第一次见到三太子真容时,反常到了极点,甚至还在发抖的模样。 莫非这几人之间还真的有一段故事? 沈樾之胸口一阵阵发闷,他知道这是共感带来的不适,也就是说,贺吟光是看到这张脸都会感到难受……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吟站在床榻边,打量着头上缠着一圈圈纱布的男子,也不知道是在哪惹的祸,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师兄,真的要带上这个累赘吗?”贺吟面色冷冰冰的,“我们就要去战场了。” 宿光揉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刚刚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他就一直抓着我,说自己没地方去了,求我把他带上……他还说愿意给咱们为奴为婢呢。” 看着贺吟满脸写着不同意,宿光连忙道:“是你把他捡回来的,索性好人做到底,先让他跟我们一阵,到战场附近就把他放了怎么样?” “随你吧。” ………… 男子醒来,介绍自己名叫阿夜,是个修道的凡人,误入了这片竹林。他是因为与家中老父大吵一架离家出走,路上又被讨情债的追杀,这一路颠沛流离,实在是无处可去了。 说着,他还要给恩人们叩三个响头,吓得宿光连忙把人扶了起来。 虽说是仙魔两界大战,但凡间也多少有被波及到,颠沛流离的人不在少数,而他们捡到阿夜的地方正好就在离乱的一代,加上阿夜身上毫无灵力气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两人都没有太过疑虑阿夜的身份。 就这样,带上这个拖油瓶,贺吟与宿光向着主战场的方向一路奔波。在此期间,贺吟对阿夜有所改观,因为他发现,阿夜除了不会武功,衣食住行比这他们两个仙门子弟要懂得多。 不仅做饭好吃,打扫勤快,算账采买更是一把好手,还能把两人刮破的衣服顺手缝补了,将他们两个照顾得极好。 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他们过上了难得的舒坦日子,也正是因为这样,贺吟渐渐接纳了阿夜。在他心里,阿夜也是和宿光一样的好友,是值得相信的人。】 沈樾之简直想跳出去敲醒贺吟,他向贺吟碎碎念道:“这人不可信啊,你不要傻到这个地步……” 贺吟的神志昏沉,沈樾之唤不醒他。 【战场之上。 仙界伤亡惨重,绝望如同浓稠的血雾,沉甸甸地罩在每一个仙人心头。魔尊的血傀儡大军,是抽出生者魂魄,以血肉炼制的可怖造物,不知痛楚、不惧死亡,在战场上掀起腥风血雨,逼得仙界的防线寸寸碎裂。 就在仙界摇摇欲坠,最后一道防线即将被血红浪潮淹没的时刻——他来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宣告,没有煊赫的仪仗,唯有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宛如浊世中降下的一片净雪。他手中仅握着一柄细长的长剑,剑身如冰,剔透沉静,却隐隐透出一种令天地为之屏息的威严。 一具最为狰狞、高达数丈的血傀儡王,正咆哮着撕碎最后几名仙将,裹挟着腥风,猛地朝着贺吟冲撞而来。当那足以撼动山岳的巨爪当头拍下,不远处的魔尊露出残忍的笑意,仿佛已遇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要化为肉泥。 贺吟甚至没有抬剑。 他只是随意地抬起了左手,举重若轻地一拂袖袍,宛如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微尘。 然而,就在那素袖拂过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巨力轰然降临! 血傀儡王庞大如山的身躯,瞬间就飞了出去。只见那不可一世的血傀儡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寸寸瓦解,如同被投入烈阳的积雪,无声无息地化作漫天飞散的血沫,最终归于虚无。 战场上,厮杀声、咆哮声、惨叫声,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 仙魔两方,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那道雪白的身影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茫然。 “邪魔歪道,不成器。”贺吟终于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穿透了整个战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是贺吟神君!” “神君!是贺吟神君来了!” “杀——神君在此!随神君荡平魔寇!” 仙兵仙将们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们跟在贺吟的身影之后,如决堤洪流般,朝着魔军发起了悍然反扑…… 在贺吟和宿光的带领下,仙界士气大涨,不再惧血傀儡,一路杀得魔界吐出侵吞的大半地界,而阿夜就待在后方尽心照顾他们。 即便是他身负神力,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敌方也有些难以招架,因此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更是倒头就睡,甚至分不清身旁照顾他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样夙兴夜寐的日子中,他喝下了一碗阿夜亲手递来的补药。 而后,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第33章 无法承受的代价 【贺吟抖开长睫,一阵尖锐的痛苦漫了上来,仿佛有一把利刃将他当中剖开。他缓了几息,胸腹处已然痛得麻木,唯有丹田处传来的酸软,令他心中“咯噔”一声。 “你醒了。”一人拂开床帐,眉目低垂难掩悲意,只见他素来出尘的面容此刻布满愁云,眼角的细纹都似乎明显了一些,“还疼着吧?先别急着说话。” 贺吟眼前黑白交错,花了许久才辨认出来人竟是师父虚宁仙君,他张了张嘴,挤出几个微弱的字音:“我的……灵力……” 身为神祗,除非主动撤除,他的护体灵力早已臻至化境,流转不息。平日就算受再重的伤,丹田也如浩瀚深海,灵力会如潮汐般自动轮转滋养。 可是……他刚刚试图提气时,却感到丹田空空如也。 曾经那取之不尽的力量源泉,此刻竟像一口彻底枯竭的古井,连一丝波澜都不再有。慌乱之中,他再次向四肢百骸探去,经脉之中同样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再调不出半丝灵力来。 这绝不是受伤的虚弱,这是彻底的……虚无! 贺吟的眼神瞬间变了,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翻涌起滔天的惊骇。 虚宁仙君的沉默更让贺吟心慌,他本想挣扎着坐起,却发觉连抬起手指都觉艰难,只能急促地喘息,侧过头去死死盯着虚宁仙君,哑声问:“师父,我怎么了?” “贺吟,你……”虚宁仙君看着爱徒,心中愈发不忍,“你被人下了魔界的枯元散。唉……此毒入体便会无声无息地瓦解仙元,溃散灵力本源,直至中毒之人功力全失。” 贺吟如遭雷击,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耳边嗡鸣作响。 这枯元散乃三界禁物,是上一任魔尊炼出的阴毒,传说能彻底断绝仙途、化神为凡,已有许久未曾现世了。它摧毁的不是肉体,而是修道者赖以生存的根基——丹田与经络。 这也意味着他苦修百年的修为将一朝尽散,再也无法调动一丝灵力,别说重回战场,恐怕是连本命剑都无法再召出来了。 是阿夜递给他的那碗药……是那碗他毫无防备喝下的补药! “咳——!” 急怒攻心牵动肺腑剧痛,贺吟喉咙一冲,猛地喷出一口淤血,溅落在雪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师弟,是我一开始看走了眼,竟没看出他是魔族……” 一直沉默站在虚宁仙君身后的宿光扑至床边,一张脸上泪痕纵横,“他分明从一开始就是心怀不轨,他是魔界派来的奸细,从一开始就是冲你来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贺吟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看向宿光,眼前却浮现出阿夜的脸——在来到仙魔交战之地后,阿夜确实日渐消沉,甚至还平白消失过一段时日。但他与宿光都忙着四处征战,无暇顾及一个凡人的去处。 那么阿夜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魔尊派来的奸细? 贺吟觉得头痛如裂,于是阖上双眼,许久才气若游丝地道:“师父,帮帮我。我不能在大战前夕倒下。”他陷在一片素白被褥中,脸也似乎与之融为一体,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宛如一尊充满裂纹的琉璃像。 “枯元散之毒,阴损至极,溃散的是本源……为师、为师也无能为力,无法解开此毒。” “可以的,师父。”贺吟没有睁眼,吐息愈发冰冷,“太和门不是有封息九术吗?” 虚宁仙君难以置信地看着贺吟,大骇道:“你……你说什么?!” 贺吟怎么会知道这个?! 封息九术,是太和门传承中最为禁忌的秘法之一,是以自身残存生机为引,强行封印体内一切异状,无论剧毒、诅咒还是重伤,都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假象,使体内的力量达到巅峰状态。 但代价也同样惨烈。施术后,反噬之力将数倍爆发,连同本身残余的气息一齐毁灭,称得上是玉石俱焚的术法……一旦施展,再无回头路。 有什么样的事,值得以一个人全部的命数来换? “请师父助我将此毒暂且封存于体内。” 贺吟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字一顿地道:“我只要一日的功夫,就好。” “胡闹!”虚宁仙君猛地站起,袖袍无风自动,“封息九术是绝命禁法,那是拿你的命数去点燃一个转瞬即逝的虚影!事后就连我也救不了你……” 贺吟的眼眸灰蒙蒙的,深处却燃起孤注一掷的火光。他微微颔首道:“师父,你听到了吗?” “什么?” “弟子听到了。”贺吟的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那说不上是一个笑容,只带着无尽的悲悯,“听到了同袍的哀嚎,听到了三界的叹息,也听到了无数被牵连之人的哭声与求救。”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灰败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虚宁仙君紧皱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恳求: “我的道,我的剑,从来都不是为了苟延残喘。” “请师父……成全。” 虚宁仙君喉头一哽,撇过头去,不忍再看。这时,宿光一把抓住虚宁仙君的袍袖,哭着摇头道:“不!不要啊,师父!至少要留师弟一条命啊!” “……他意已决,你我只能成全。” 随着一声叹息,虚宁仙君手下拢出一个法阵,随即光芒大盛,渐渐笼住了床上那具苍白的躯体。贺吟缓缓合眼,如同断剑归鞘,等待着最后,也是最短暂的一次出鞘。】 “不要……”沈樾之试图唤醒贺吟,“不要这样做,这不值当啊。” 他从不知道贺吟有一段这样的过往,贺吟也从来不曾向他诉说这些。 如果封息九术是这样的存在,那么贺吟之后是如何活下来的? 沈樾之心焦如焚,隐隐有一种预感,接下来,他会看到贺吟最不想让人看到的过去…… 【封息九术结束过后,眼前的一切都重新明亮了起来。贺吟从床上起身,感受到体内原本滞涩的灵力重新流转,自丹田游走至全身,那种熟悉的感觉似江潮般涌来,从平息变回了澎湃。 虚宁仙君又是深深叹息一声,摆摆手,拂袖而去。 贺吟长身玉立,身披银甲,其上流转的光芒映照着秀容,仍能看出几分苍白。不过,在外人看来,他又变回了那个所向披靡的神君……只是这一次,这份辉煌之下,是被透支殆尽的的寿限。 宿光胡乱抹了一把泪痕,叫住了大步流星离去的那人:“师弟,让我同你一起去吧。” 见贺吟不语,宿光淡淡笑开,恢复了往日那副清丽端庄的模样:“这么久以来,都是你我一同杀敌征战的,最后一次了,就放心地把后方交给我吧。” 逆着光,少年的身影更显清癯,带着一种淡淡的孤决。只见他单手化出本命剑,不置可否地道:“师兄,待归来后,你替我在师父面前尽孝吧。” ………… 神魔大战中最后一场战役,同时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在仙魔两界交接处,名为熄都的一个小城爆发。这里早已不复往日宁静,而是到处都散着浓烈的血腥气。 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无数兵将加入这场战争,遍野尽是尸体,甚至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方的,血流成了一片溪海,将熄都的土地割成无数块,宛如熄都流出的血泪。 为了这场一决生死的战役,魔尊加炼了许多血傀儡,使得人间也变为尸山血海。三界至此,到处都是一片生灵涂炭的景象,不再有哪一片是未被侵扰的净土。 贺吟携着清寒剑气重回战场时,便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熄都结束这场浩劫。 少年神君的到来,宛如在污秽的血海中降下一片细雪,净化了此间所有的邪祟。他穿行于魔军之中,心道他这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必须要速战速决,故而直奔魔气最浓郁之处,那里也是魔尊召唤血傀儡的地方。 只见魔尊身着黑袍,立于一座由骸骨堆积而成的高台之上,周身魔气翻滚如墨海。见到贺吟,他并无任何惊惧之意,只憾声呼道:“看来那不成器的东西到底是没能下手……否则你如何还能站在这里?” “阴险卑鄙的手段,永远都不会是制胜之招。”贺吟提剑至身前,剑锋直指魔尊眉心,“这一回,天道不站在你这边。” 话音刚落,魔尊便提刀攻了上来,利刃相接,发出撼天动地的嗡鸣之声。两人对打起来,招招过命,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迎战。贺吟正与他纠缠着,忽地看魔尊眼睛发直,朝他背后骂道:“弥夜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敢回来送死……” 贺吟也愣住,连忙振刀与魔尊拉开一段距离,下意识地朝身后望去。这时候,他忽感一阵阴风拂面,耳畔传来一阵冷笑:“小子,本尊今日就教教你,手段阴险又如何,能赢就行。” “小心——!” “噗嗤”一声,是弯曲的魔刃入肉之声,可是贺吟却一点都没有感到痛楚,于是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去—— 魔刃狠狠地穿透了宿光挡在贺吟身前的胸膛……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上月蓝长袍,眼见着宿光的身体似断线风筝般,在贺吟的眼前缓缓飘落而下。 那一刻他脑中空白一片,唯有抬剑将对面的魔尊穿心而过,而后接住了宿光不断下坠的身体。 魔尊重伤,很快被魔界的人救走,可贺吟已经无心再理会,他抱着宿光,只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将宿光的命也搭进去的。 贺吟手臂僵硬,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涩然道:“师兄……” 他下颌处溅上几滴血珠,宿光想要抬手为他拭去,可到了这时候,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不要紧,咳咳……”宿光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旧弯起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还记得师兄的剑意吗?师兄……不悔。”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告诉贺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想跟贺吟说,你要替我活下去,还想跟贺吟说,在太和门的时候,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他从不后悔遇见……可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最后他只来得及说:“师弟,别哭。” 不远处,仙兵们胜利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却仿佛离他无比遥远。 他赢了这场战争。 却付出了无法承受的代价。】 至此,眼前的画面忽然暗了下去,沈樾之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被封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被剥夺了对世间所有事情的感知。这种感受令人感到异常可怖,令他也忍不住跟着慌了起来。 这是哪里,为什么一丝光亮也没有?为什么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甚至连自身是否存在,都不再清楚…… 【贺吟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脱,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胜利的喧嚣或伤口的疼痛,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 他试图睁开眼。 没有光。 眼前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天光,没有硝烟,更没有宿光染血的身影……什么都没有,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想动,想坐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仿佛他已经无法再操纵这具躯壳。他试图去倾听外界的声音——欢呼?哭泣?风声? 没有声。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令人恐慌的寂静包裹着他,吞噬了一切声响,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他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触感。 他感觉不到冷暖,感觉不到不到身下是冰冷的岩石还是粘稠的血泥,感觉不到银甲或是衣料与皮肤的摩擦,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触觉,被彻底抹去。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气味。 那些浓郁血味、糊腥焦土、恶臭魔气……所有战场上令人作呕的气息,全部消失无踪,鼻腔里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空荡。他的嗅觉,也不复存在。 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液体,那是脏腑被反噬之力重创的征兆。 可是这本该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最后也在舌尖也化作了一片寡淡的虚无。 没有味道。 原来……是五感尽失。 贺吟静静地躺着,他甚至不知自己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更不知道此间何处。只是在这片死寂中,还残存着几分残念,只在他一人所知的地方漾开。 他赢了。 魔尊死了。 三界……大概得救了。 所有的认知都只剩下冰冷的“知道”,却再也无法“看见”、“听见”、“触摸”、“闻到”、“尝到”。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囚徒,感官的牢笼将他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他似乎,真的成为一个废人了。】 然而,在一片寂静之中,却有一个熟悉声音在安抚着他:“贺吟,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谁? 第34章 从云端滚落 【贺吟“醒”了。 过了有多久?一个时辰?一天?一年?两年? 他不知道。 没有日升月落,没有饥渴寒暖,无法通过任何反馈得知时间的流逝。在一片混沌中,时间变成了一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河。 意识清醒着,却只能在牢笼中徒劳打转……一个声音在不停彷徨地呐喊着:我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吗? 可惜没人能听到,自然不会有答案。 这种绝对的隔绝,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绝望,因为它摧毁的是一个人的意志。 贺吟尝试过靠自救走出这片无望之地,他努力回想着阳光的温热、剑刃的冰凉以及太和山上连绵的花香……然而,这些记忆越是清晰,感官的空白就越是放大,最后演变为一种久久不散的刺痛感。 他是一个被活埋的人,清醒地感受着棺材的沉重和泥土的窒息,却连敲打棺木都做不到。 痛苦变得不再具体,而成为了无边无际的、被彻底放逐的孤寂。 每一次清醒的瞬间,都像是一次新的溺毙。 要不就此放弃吧…… 为何要执着于醒来? 好累。 贺吟感受到自己的意志开始无声地腐烂……于是,他清醒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醒来吧。”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穿透厚重迷雾的一缕风。 不知道是否只是他的臆想……但是那个声音温柔又坚定,字字叩在他紧闭的心门之上:“不是说好,就算我不要你了,你也会回到我身边吗?” 贺吟忽然就焦急起来。 【不知在这片黑暗中浮沉了多久,一点微弱的暖意,轻轻唤醒了贺吟沉寂许久的意识。 暖? 仿佛从万水千山之外而来,一股温流自贺吟的右手经络中渗入,在他体内艰难游走起来。那感觉是如此细微,以至于他怀疑起是否只是幻觉……但这股流动的气息令他感到十分熟悉,莫名心安。 贺吟的意识聚在那一点暖意上,尽力去感受它——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虽然只局限于那方寸之地,但这久违又真实的反馈,此刻之于他,正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简直就是绝处逢生。 他想起来了。 这是……师父的灵力。 狂喜之下,难免生出几分酸楚,他想,到了这时候,还累得师父为他操心,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 贺吟知道,自己在一天天好转。不过,他这残躯就如同被反复修补的破瓷瓶,常常是这边稍有起色,那边就又出了岔子。 五感恢复得并不稳定——触感时而迟钝如裹棉絮,时而又能清楚道能摸出被褥的纹理;左耳虽毫无声音,但右耳的嗡鸣退去时,能勉强捕捉到零星的鸟雀啁啾;而那种带着几分清凉的草木香倒是一直萦绕鼻间,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 于他而言,视感最是吝啬,十日中有九日都不曾好过。偶尔侥幸睁眼,能从模糊的视野里,勉强描摹出一个瘦长轮廓。 但无论如何,那种能将人拖入深渊的停滞感,终究是过去了。 时间,以残酷又温柔的疗愈力,推着他,踉跄地向前走去。 真正苏醒的那一日,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那日天光大好,他醒来,发现已不再是深冬时分,春日特有的温暖与生机几乎令他心弦一颤。 他似乎身处于一个洞穴,不远处有阳光斜斜投入,细小的飞尘在光柱中上下翻飞着……正当他如破壳稚鸟般打量着四周时,一个清瘦的人影自外面走了进来。 贺吟转动干涩的眼球,向那处看去,而后,一片雪白刺痛了他的双眼。 来人一身宽袖大袍,身姿依旧挺拔,只是往日合身的衣服,此时却显得空空荡荡。那人双颊深凹,满面尘埃,面色呈现出一种近乎枯槁的灰败…… 更令人感到陌生的,是他一头凌乱散落的银丝,如同隆冬降临时,毫无生机的茫茫雪原。 这是他的师父吗?这还是那位名满天下、超逸出尘的虚宁仙君吗? “你终于醒了。”虚宁仙君一开口,热泪便应声而下,流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你可知,你睡了足有三年啊!” “你感觉如何?五感可是全都恢复了?哪里疼,告诉师父……” 贺吟死死盯着那满头银丝,声音沙哑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虚宁仙君哂笑一声道:“说来你小子也是命大……换了常人,早便身死魂消了。我猜,大抵是你这幅生来便是神格的身体,为你挡下了此劫。” “我赶到战场时,正遇上封息九术开始失效,就顺道把你带回了这忘尘洞将养。我想着,反正这封息九术是我创立的,说不定我能找到扭转之法……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终于捡回你这条命。” 虚宁仙君这番话说得轻松,只字不提其中代价,似乎只是随手研究了个新的术法。但贺吟知道,师父刻意为之,就是不希望他余生都在愧疚中活着。 而他终于看清,是谁燃尽了自身,才为他这盏将熄的残灯,勉强续上了一点幽微的火光。 他跪在虚宁仙君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而后道:“师父,多谢你救我重回世间。日后若有需要,我定万死不辞,以报师恩。 虚宁仙君将他搀扶起来,笑着道:“为师所为,一切都值得。” 待情绪平复了一些,贺吟向虚宁仙君问道:“师父,我们,胜了吗?” 虚宁仙君点了点头,“自魔尊重伤后,魔兵便弃甲投戈,归降于仙界。一年前,两界刚签订了新的契约,血傀儡这种邪物也被尽数销毁。不过,三界都处于百废待兴之时,恢复如初恐怕还要百年之功。” 这便是最好的答复了。 紧接着,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燃起:既然他身负反噬都能活下来,那么宿光是否也还活着? “那师兄他……” “你师兄他虽还留有一丝魂魄,但恐怕也很难再醒来了……宿光也是我的徒弟,我会继续寻找能救醒他的法子。” 见贺吟怔怔的,虚宁仙君也不由心下一叹,慰道:“我将宿光放在了寂落海之中,那里最是清净,想来他会睡得很好。” 贺吟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叹息,随风逸散而去了。 ………… 一年后。 贺吟的身体逐渐有了起色,但始终恢复不到鼎盛时期,神力也有所消减。 最重要的是,封息九术到底还是为他留下了无可逆转的伤害——无论他付出如何的努力,他的右耳还是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天地自此为他永远封锁了一侧的回响。 曾有几次,他站在山崖风口,任风穿过耳畔,却始终感到一边世界空落无声。那种不对称的寂静,比彻底的无声更叫人难以忍受,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从前那个完整的贺吟,已经回不来了。 除此之外,他还失去了味觉。 起初,他以为是汤药太苦,麻痹了舌头,直到无论吃什么都是寡淡无味、如同嚼蜡后,贺吟才意识到过往那些滋味,真的在被他渐渐淡忘。 蜜枣糕没有甜,桂花酿没有醇,热粥入口温热,却因为缺少味道而变得湿乎乎一团,口感怪异。他静静咀嚼着师傅送来的饭菜,逼迫自己全咽下去,吃饭也像是执行任务,再无一点乐趣。 他没将这些同外人说过,因为他怕看到他们眼中那种隐忍的怜悯——那比失去本身更令人难堪。 在忘尘洞的日子里,贺吟渐渐开始忘记了自己是谁。 曾几何时,贺吟之名,响彻三界九天。 银甲冰剑,涤荡群魔,他是最耀眼的星辰,更是力挽狂澜的少年神君,剑光所至,妖邪溃散,万仙景仰。他依托于天道而降世,生来便是自带神格,受众生膜拜,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但,从云端到滚落一身尘埃,不过须臾。 仙魔大战落幕,欢呼属于生者,荣光归于群体,而贺吟,这个杀身成仁的殉道者,却成了胜利后一个尴尬的疮疤。 当三界不需要一个残缺无能的神时,他便无处可去。 没人需要一把断剑。 最初,尚有络绎不绝的探视,那些人通常带着敬畏、惋惜或好奇的目光。他们谈论他的功绩,赞美他的牺牲,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打量,似乎是在评估着这具残躯剩余的价值。 渐渐地,探视的人少了。 人们开始遗忘。 新的英雄涌现,新的故事被传唱,三界从不会离不开谁。而经此一役,天帝明白了武力的重要,接连擢升了许多仙将。 至于那个曾能一剑定乾坤的少年神君,最终只成了典籍书卷中一个带着悲壮色彩,却不再鲜活的名字。 忘尘洞中不知日月长,他这一蹉跎,竟有百年。寒来暑往,洞中草木荣枯几度,无人过问。 直到有个清晨,虚宁仙君走了进来,手中持着一朵开得正烈的凤凰花。 虚宁仙君掩去眼中的痛惜,只温声道:“徒儿,你去一趟蓬莱仙洲吧。” 蓬莱仙洲?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贺吟浑浑噩噩的,提不起一点兴趣。 虚宁仙君看穿了他死水般的寂寥,摇了摇头,俯身将那艳丽浓稠的凤凰花放在他身侧。 “就当……替为师去看看。” 虚宁仙君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转身离去。 许久,许久。 一只冰冷又修长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到了那朵凤凰花。 ………… 一个月后,蓬莱仙洲。 蓬莱仙洲乃是一座遗世独立的仙岛,入口隐蔽,易守难攻。 它虽地处于仙界的地盘,却并不隶属于仙界。无人说得清它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当世人知道此地时,凤凰一族已盘踞在此多年,在蓬莱仙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当地生灵拥立他们为王。 只不过,历经那场浩劫之后,凤凰一族灭绝,连带着蓬莱仙洲也沉寂了多年,很难被外人找到。 贺吟经历好一番周折才找到进入的办法,待他来到这座岛屿,眼前之景令他心头一震。 不似想象中的破败衰落,这里显然一片欣欣向荣——高大的梧桐遮天蔽日,灿烂的花树连绵不绝,山峦如画,云气氤氲而不散。 原来的主人不在了,百年过去,仙洲中的生灵早就换了一批,但仍是鸟族居多。一路走来,此起彼伏的鸟鸣缭绕耳边,实属热闹。 贺吟躲开热闹的中心,悄悄找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躺下。他将双手枕在脑后,透过枝叶看天上的流云随风游去,找到了一片短暂又难得的宁静。 可惜,这份宁静并未保持太久—— 一个圆滚滚的红毛球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脸上。 贺吟:…… 还没等他说话,红毛球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翅膀叉腰指着他,先发制人地道:“喂!你这家伙的鼻子怎么那么硬、那么尖的,扎的我屁股痛死了!” 贺吟:………………】 第35章 与君初相遇 【贺吟眼皮一落,而后利落翻了个身——他着实没心情与一只连人形都化不出的笨鸟计较那么多。 “喂喂,跟你说话呢!” 红毛球显然被他彻底的无视给激怒,气得浑身绒毛都炸开,像一颗愤怒的小火球,“你这人怎么不理人的,难道是聋子?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躺在这里,我才不得不绕路向上飞,这才被树枝缠住掉了下来……都怪你!” “嗯。” “什么?” 贺吟淡淡应道:“是聋子。所以别再纠缠了。” “……你当我真是个傻的?” 显然红毛球没有放弃,他“啪”地一下飞到贺吟的面前,正要怒气冲冲地倒出一箩筐话,一抬头,却忽然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在这个角度下,青年面如美玉,眉眼昳丽,俊美异常,可却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冷淡,乍一见,颇有长刀破雪之姿。 再仔细瞧去,高挺眉骨下,长睫投下片片阴影,使这一张美人面成了黑白分明的水墨画。就连阳光都格外偏爱他,叶隙间投下微微曳动的碎光,为其披上薄纱般的朦胧辉光。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似是雪后初霁的冰湖,无风无浪,淡漠而寥落。 红毛球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的牙尖嘴利全无,见了美人,舌头就好像打了个结似的:“你……你,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哈……”说着,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树去。 贺吟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却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睁开了眼。眼前这只山雀仰着头,黑豆小眼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一副看痴了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贺吟接道:“有多好看?” “反正是……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简直就像画里的仙人。”红毛球说完,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装作很忙地用喙梳了几下羽毛。 见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知为何,贺吟竟心中微松。他微微歪头,乌发如缎般自肩头滑下,送来幽幽红莲香,“现在不怪我了?” “不怪不怪,刚刚是我自己没看清路,但还好没看清,不然没法和你遇见了!”红毛球挺起胸脯,兴奋地连连蹦了好几下,“我叫沈樾之,你呢?” “……等你能化出人形了,我再告诉你。” 这显然只是句搪塞——这只红山雀年纪尚轻,虽开了灵智,道行却浅得可怜。依贺吟看,这只笨鸟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有太多修炼上的进益。 不过,这个法子若能让这只聒噪的小鸟离他远点,不妨一试。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红毛球有些沮丧。但很快,他就重新振作精神,翅膀拍了拍胸脯,中气十足地道:“好,一言为定!” ………… 从那天起,这只名为沈樾之的小山雀,就成了贺吟在蓬莱仙洲中甩不掉的麻烦。 小山雀每日都会出现,扑棱着翅膀,衔着一朵蓬莱仙洲开得最盛的花而来。 他时常落在贺吟身边的石头、树枝上,或者干脆悬停在他眼前,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各种趣事。尽管倾听者时常心不在焉、毫无反应,他的热情也没有丝毫消减。 起初,沈樾之这么做的理由纯粹是见色起意……毕竟,鸟族喜欢漂亮的东西是天性啊,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 “美人哥哥,你今天气色比昨天好一点哦,是不是我昨天给你找来的安睡果起效了?我就说很管用吧……” “美人哥哥,别总闭着眼嘛,看看我今天带的虞美人多衬你。来,我给你戴在耳边好不好……欸你别跑啊!” “哈哈哈……那个大笨龟是不是很好笑……你怎么忍得住,不笑的哈哈……美人哥哥,就笑一个嘛?你笑起来肯定更好看的啊……” “美人哥哥,你看我是不是有进步了……我跟你说,我可是打听到了能化人的秘术呢,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变成人了!” 其实贺吟能不能听到这些话,完全取决于小山雀站在哪边——沈樾之在他右边的时候,他是听不大清楚的,通常这时候他就能松一口气,闭眼小憩一会。 但若是小山雀站在左边,贺吟就不得不忍受那些永无尽头的絮叨,因为这家伙完全是赶也赶不走,说起来,他也没辙。 在这些废话里,永远是赞美贺吟容貌的最多,用词大胆又直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烈和一点笨拙的调戏。 贺吟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偶尔被吵得烦了,会冷冷瞥它一眼,但这只会换来它更兴奋的扑腾和“哇!这个眼神也好看!”的惊叹。 那时候,贺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两只耳朵一起聋掉了。 而沈樾之呢,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贺吟刻意维持的冷淡和拒绝,不厌其烦地分享着在蓬莱的所有新奇和美好,毫无保留将自己找到的宝贝捧到贺吟面前。 尽管这些“宝贝”,可能只是一片形状奇特的贝壳,一颗异常圆润的鹅卵石,或者一颗水灵灵的野果。 但,渐渐的,贺吟发现,他开始习惯有一只奇怪的小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日子了。 沈樾之像一束炽热的光,不讲道理地穿透了贺吟刻意筑起的围墙。 最初的见色起意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悄然掺杂了更复杂、更柔软的东西。贺吟能感觉到,小山雀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他这张脸上——圆圆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好奇的探寻,有了笨拙却真诚的关切。 小山雀不再只自说自话,而是会在他长久沉默中,在他眉宇间笼罩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翳时,团成一个球滚进他的手心,就这样默默地与他共坐到天光大变。 贺吟依旧沉默居多。 但沉默之下,一潭死水般的心湖,却因这只小山雀而开始有了波澜。 他开始习惯性地在沈樾之到来时,将身体往右侧向沈樾之的方向。 他开始在沈樾之描述景象时,下意识地抬起眼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他的眼睛时好时坏,但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看看某只鸟嘴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云彩。 他开始在沈樾之叼来野果时,用指尖轻轻触碰那小小的果实,感受着它柔软的触感,尝试着辨别口感。 他甚至开始猜想,当沈樾之化形为人,站在他面前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在这样的相处中,贺吟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隐秘的期待。 他想见他。 而当沈樾之因修炼或别的事情耽搁,未能准时出现时,身侧就显得格外空旷,贺吟就会被一种细密的焦灼缠绕……这令他感到陌生,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涟漪虽微,却扰乱了原有的死寂。 习惯是可怕的。 但更可怕的,是贺吟发现自己无法抗拒沉溺其中。 他被那团执着的红毛球,从绝望的泥沼深处,朝有光的方向,艰难地拖拽而去。 日日夜夜,矢志不渝。 贺吟原本以为,他可以在蓬莱仙洲再躲久一点,可师父的传音告诉他:仙界有动乱,该回来了,三界需要一位神坐镇九重天。 这也是他不得不背负的使命,也是他自诞生前就注定的命运。 他向来不擅长离别,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向小山雀说这事,于是一拖再拖,直到他不得不离开蓬莱仙洲的那一天。 贺吟永远记得那天的晚霞,烈火烧锦铺了满天,给回忆蒙上了一层橙黄的光影。不远处的海面被映得火红一片,就连古树虬结的枝干,都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这原本沈樾之最喜欢的时刻,但是这一次,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贺吟搓了搓鸟头,告诉他,自己要走了。 沈樾之没问为什么,只是眼眶微湿地问:“不能不走吗?”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了浓烈的不舍。 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年轻,不懂所有的爱,都是从不舍开始的。 贺吟刻意忽略了那种感觉,微微一摇头,道:“不能。” “美人哥哥!”沈樾之看着他被风吹起的袍袖,滴滴答答地流着眼泪,“再给我几天时间,我马上就要学会变人了,你再等一等,好不好啊……” 可惜,看不到这只小鸟化为人形时是什么样子了……但他猜,应该是个眼睛圆圆、清秀可爱的少年吧。 贺吟幻想着那样的场景,百年来,第一回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宛如三月桃李灿灿,在霞光下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我叫贺吟。”他抚上了小山雀的喙,轻柔地摩挲着,像是落下一个吻,“小笨鸟,记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风,吹乱了沈樾之的羽毛。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决绝,像是对沈樾之说,也像是对自己说:“珍重。” 话音刚落,一道清光自他周身亮起,瞬间撕裂了这绚烂美景。空间之门骤开,贺吟的身影在清光中变得模糊,而后消失无形。 “贺吟!” 沈樾之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的呼唤,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即将消散的清光扑去! 然而,它只扑了个空。 贺吟,就这样离开了。 ………… 几百年后,九重天上,沈樾之第一次向贺吟说了喜欢二字。 贺吟不置可否,只问,为什么? 他本以为,沈樾之会回答对他的美貌一见钟情,或是其他的什么,可沈樾之却极认真地道:“因为你是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神君啊。” 他终于顿悟,没人会喜欢那个在烂泥中打滚的那个贺吟。 他的过往,决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沈樾之。】 直至此刻,沈樾之终于明白,贺吟被什么所牵绊而至心魔……他的过往,他的残缺,他的恐惧,都在此刻尽数曝露在幻境之中。 那是血淋淋的,到现在都未曾愈合过的伤疤。 原来,贺吟右耳是听不见声音的——难怪他前世站在贺吟后面同他说话,他常常毫无反应;难怪贺吟要和他说,无论何时都要他站在左侧,因为只有这样,贺吟才护得住他。 难怪……有很多话,那个人都不曾听清过,只得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原来,贺吟是吃不出任何味道的——难怪他吃放了一罐盐的粥也能津津有味;难怪他只偏好香气浓郁的茶水与糕点;难怪他无法再亲手做一餐饭;难怪他从不对吃食有太多评价,顶多只会说出外观和口感。 难怪……那个人养了一只未开灵智,却能精准说出味道的玄凤鹦鹉。 他以为贺吟只是性子冷漠,不贪口腹之欲,却从没想过,是他的世界早已寂静无声,寡淡无味。 那些他以为的疏离,那些他以为的回避,不是不屑与厌恶,而是贺吟身在孤岛,岸上的人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尝不到、回应不了。 沈樾之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眩晕,如海浪将他淹没。 第36章 你是贺吟,就够了 贺吟走入一场似乎永无停歇的风雪之中,孑然一身,不知归处。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仙魔大战血海险胜,师兄挡剑身陨魂消,师父救他须发皆白,他更是五感皆失,身负残缺,终生被梦魇所缠。 【三界众生,真的需要你吗?】 心魔在耳边不断蛊惑,动摇着他摇摇欲坠的心弦。 【若是蓬莱仙洲那只小山雀知道你这副狼狈的样子,你猜他还会不会要你?】 贺吟站在那无边的白茫中,思绪逐渐变得游离。他试图张口辩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莫名被粘连在了一起。 多年来,不敢去探究真心,不敢诉说真相,都是因为他不知道,脱去了神君这层强大而华美的袍,他到底还剩什么值得人爱? 心魔形影不离,精准地找出了他心底最深处的裂隙。 【你做得还不够好……贺吟,你是个连自我都无法救赎的神,又谈何拯救众生?】 【沈樾之会永远都待你这般好?他只是一时的心善罢了……他看清了你这般废物模样,迟早就会离开。】 贺吟攥紧微颤的指节,咬着牙怒道:“够了!” 【睡吧……就这样沉睡吧……有谁会期盼你醒来呢?】 风如刀割,雪似白灰,贺吟一脚深一脚浅,探寻得越来越吃力。在久久找寻不到任何方向后,他感到脱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最后,毫无声息地倒在雪地之中。 他走不动了。 …… 忽地,雪停了。 不,不是雪停了——此处的风雪从未停歇,只是他所在之处不再受扰而已。 他缓缓掀起眼帘,视野中最先出现的是密密麻麻的掌纹。 是一只洁白秀长的手,遮在了他的脸上。 “还要一个人继续这样撑到什么时候?”那人的声音又轻又缓,如泉水淙淙,“不累吗?” 累啊。 但没人想听他说这些。 “累了就歇一歇,也没关系的啊。”沈樾之垂眼,目光在贺吟苍白的脸上微微一停,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一直做神,累了就来躲一躲、哭一哭……放心,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贺吟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眼眶酸涩得厉害。 这些年,他听得太多“你必须”,没人问过他想不想;背负太久“你不能”,却从未有人告诉他:没关系,你可以软弱一次。 “你觉得只有‘神’才配被爱吗?”那人的声音穿透风雪,“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你五感是否缺失,更不在乎你是不是神。” “你是贺吟,就够了。” 轻叹一声,手掌落了下来,盖住了贺吟微湿的睫毛,“我见过你高山仰止的那一面,也见过你跌落尘埃的曾经,但我觉得那都很好……救不救得了三界,那只是你的使命,不是你值得被爱的证明。” “你值得,因为你只是你。” 神识之中的大雪终于停了,天幕之上泄下几缕微光,让贺吟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他一直以为自己孤身一人,殊不知,有一只小鸟,愿意穿越重重风雪,向他扑翅而来。 那是全天下最好的一只小鸟。 沈樾之坐在他身侧,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声道:“这里好冷啊……我们走吧,好吗?” 贺吟点点头,应道:“好。” 心魔幻境应声而碎,四周的白壁如万千细雪,骤然消散无形。 沈樾之也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弹出了贺吟的神识,神魂震荡之下,他不得不松开了贺吟,跌坐在一旁捂住了头。 游长赢见状,扑过去将沈樾之扶了起来,急急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见沈樾之仍是不说话,游长赢更急了,“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你进入神君的神识已有好几个时辰了!你是不是觉得手脚发凉、浑身泛冷?这就对了,因为你魂识出窍太久了,再拖下去,你们都要有危险的……” “我没事。”沈樾之忍着脑中那一阵阵针扎般的痛感,看向了贺吟所在的位置,只觉得五味杂陈,心绪难平。 一声低不可查的呻吟消散于风中,下一刻,贺吟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从迷惘到清醒不过短短一瞬,而后,他便自若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尽管他发丝微乱、神色苍白,衣襟上仍沾淡金血迹,但你只要一看到他,就知道,那个举世无双的神君,回来了。 就好像刚才那个被心魔折磨得濒死之人,与之毫无关系。 沈樾之心下感叹,贺吟这个人,真的是有够擅长伪装的。 怪不得当隐鹤的时候那人也能毫无破绽……不,其实也是有破绽的,比如那只出现在衔春楼的玄凤鹦鹉。只是当时被贺吟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他也没再起过疑心。 他实在是力所不逮啊。 正当此时,贺吟走了过来,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问:“……还冷吗?” 这让沈樾之一下子就想起,他在心魔幻境对贺吟说的那些话,顿时浑身都热得燥了起来。他连忙甩开贺吟的手,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羞恼地道: “喂,那些话是为了叫醒你才说的!情急之下,都不做数……你不要以为我就这样原谅你了!” 言下之意,贺吟装成隐鹤在魔界骗了他一路的账,还是要算的。 “嗯,我知道。”贺吟黛蓝的眸中漾着柔和的光晕,“你千万不要轻易放过我。” 游长赢及时地走了过来,救沈樾之于水火之中,他朝贺吟一揖,道:“神君,刚刚我已经探查出了这噬心镜内部的破绽,关窍就在此处……” 说着,他指向东北角的一处白光大盛的地方。 贺吟也知道噬心镜中的情况瞬息万变,尽早出去才好。他也不再多言,掌中凝出一柄通体雪白的细长冰剑,灌注灵力后,冷光涌动,尽显杀意。 袖袍飞扬间,贺吟已踏空而起,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镜壁东北方那团最浓的光晕处疾速飞去。 他悬停于空中,衣袂猎猎,眉目结霜。随后他轻轻一挥剑,口中念道:“破!” 本命剑倏然一颤,伴随着一道清越的剑鸣,万千剑影向前劈风斩浪,只听“嗡”的一声,四周白壁剧烈震荡,关窍处仿佛被这一剑贯穿,露出镜子内部纵横交错的阵纹。 正当贺吟还欲提剑再攻,忽地从下方卷上一股烈烈炽火,带着山川尽燃的气势,汹汹而来。贺吟下意识要避,那团火焰却只从他身侧掠过,向阵眼席卷而去,顿时将上方烧得离火漫天…… 凤火所至,阵法剧震,伴随着尖利的惨叫,噬心镜中多年来吸收的残魂、执念、怨气,在这一刻皆被烧了个一干二净,连带着卷土重来的心魔,也一并化作了飞灰。 紧接着,“咔”的一声裂响,镜壁终于承受不住,裂痕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只见边缘如薄冰破碎,“咔咔”声接连响起,继而在某一瞬,猛然崩碎—— 噬心镜化为无数闪烁碎片坠落,纷纷扬扬,宛如下了一场漫天的光雨。 镜碎人归,幻境消散。 红袍少年仰着头,朝失神的某位神君眨眨眼,笑道:“看吧,三界也不是只能靠你来救的。” 没人知道,在这一刻,贺吟心口麻滞了一拍。 “此处不宜久留。” 贺吟足尖点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沈樾之,“游长赢,你知道离开魔宫的路吧?” 游长赢点了点头,一道阴冷的声音忽地从背后传来,宛如毒蛇般缠上了他欲离去的脚步—— “几位不请自来,现在又要带走我的人,是否太不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回身望去,浓郁的雾气凝成了实体,一个身着洒金黑袍的男子自夜色中走来。他皮肤微暗,五官深而浓,一双蛇眼散着森森寒气,令人见之难忘。 沈樾之一看,顿觉浑身血都开始发凉了。 这人他见过的,在贺吟的记忆中。 是受了贺吟穿心一剑,却仍活到现在的魔尊。 魔尊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展开在耳旁扇了几下——他魁梧的身躯与这等风雅之物放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他走到几人身前,见到贺吟的本相,微微一怔,而后很快恢复了笑意,朗声道:“神君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不告而来,莫非是来我这魔宫行秘事的?” “魔尊,你私自豢养暗獒,以同族血肉饲之,还纵其到仙界伤人,已酿成大祸……养这种邪物求来的福运,能续到几时?” “神君,我与你不同。我这人呢,只活当下。” 贺吟冷笑一声,“那我告诉你,你的好日子也就只到当下了。” “这么说,神君是一定要收了我这暗獒了。”魔尊以扇点颌,一派漫不经心,“若是我说不行呢?” 贺吟没有再和他废话的兴致,只手祭出了本命剑,这已代表了他的态度。 魔尊也再次开扇,向贺吟缓步走去,沉沉道:“我的暗獒,我的人,你们今日都不能带走……除非,我死。” 沈樾之默默拉着游长赢站到贺吟的左后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魔尊来。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什么被遗漏了呢…… 仔细看来,面前这位比记忆中的魔尊似乎要矮半个头,步态也看着要更加轻盈。况且,魔尊在大战中所用的武器不是重刀吗,那么他手上的玉扇又从何而来? 沈樾之越看越是满心惊疑……他总觉得,面前这位魔尊摇扇的动作与神态,似乎与三太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第37章 身不由己,进退无途 宛如静默群山的魔宫之中,剑拔弩张的气息无声蔓延,扼紧了在场每个人的喉咙。 贺吟迎风而立,持剑未动,神威如渊似海。快步而来的魔尊周身魔气沉凝如峦,气凌霄汉,与贺吟周身气势分庭抗礼,竟不落下风。 显然贺吟也察觉了什么,他眼眸微眯,锐如鹰隼,在魔尊攻来之前开口道:“三百年弹指,此番再见,魔尊风采更胜往昔。昔日魔尊所使重刀,煞气直冲云霄,令仙魔胆寒。只是……” 他目光轻轻扫过对方手中所持的玉扇,“这寒玉扇虽也算上等宝器,但还是少了几分霸气。莫非魔尊心境已臻化境,返璞归真了?” 面对这番质问,魔尊摇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脸上带着浅笑,声音却沉了几分:“神君说笑了。兵器不过是外物,随心而变罢了。” “更何况,熄都一战中,重刀饮血无数,戾气太重,有伤天和……此扇温润,更合如今心境。神君以为,返璞归真有什么不好吗?” 这话四两拨千斤地将问题还了回来,贺吟挑眉,心道魔尊反应沉稳老辣,确实如同一位经历大战、心性有所沉淀的枭雄。 但……并非毫无破绽。 贺吟微微一点头,声音平静无澜,却自成威严:“没想到魔尊倒是一改往日作风……只不过,本君在此尚用本相,魔尊在自己的宫殿中,为何还要用易容之术?”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戳破了魔尊掩盖多年的秘密。 闻言,魔尊脸上的笑意尽散,眼神变得幽深,周身魔气微微鼓荡起来。 试探无果,贺吟不再多言,手中长剑清鸣乍起,祭出凝练的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魔尊面门攻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魔尊侧身闪过,手中玉扇划过极其迅捷灵巧的弧,只见扇面魔纹流转,精准地格住了攻击。他再柔滑地回手一转,剑气被巧妙卸开,消散于无形。 此刻,贺吟心如明镜——此人必定不是魔尊。 虽然他看不破易容之下的真容,但在仙魔大战中,他曾与魔尊交手数次,对彼此的路数都十分熟悉。 魔尊所修乃是侵吞江海的凶猛之道,行大开大合之法……而面前这人,身上虽带有魔尊的气息,但功法身形都十分灵巧,绝非魔尊那种以力破法、霸道绝伦的风格。 贺吟脚下动了,瞬息之间身影已至近前,卷携着空中气流发出阵阵鸣啸。素衣之人手挽剑花,剑势至简至快,出剑之时,寒光如霜雪骤降,映得天地一白。 “铮——!” 两人交锋,对撞掀起狂风,魔宫的石阶寸寸龟裂,气浪卷起石尘漫天。 弥夜咬牙抵挡,却终究低估了贺吟的剑势——一声脆响,寒玉扇从中断作两截,碎裂的扇骨飞旋坠地,溅起无数碎裂的玉屑。 巨大的冲击之下,弥夜身形巨震,掌中被划出一道长长血痕。他感到肺腑间血气翻涌,俨然是受了内伤的迹象。 他猛地抬头,却见贺吟剑尖已至眉间,杀意盈然。 “你想学魔尊,至少该像他一样能与我战上十个回合。”贺吟神色愈发冷峻,“你到底是谁?” “魔尊”蛇眼紧缩,额间青筋暴起,他双手快速翻转,意欲再次交锋。但贺吟威压早已铺开,犹如雷霆万钧,压得他大汗淋漓,随后,不得不半跪下去。 黑袍男子肩头颤抖着,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气息也是一息比一息紊乱。 贺吟的剑再次向前指了半寸,目光冷如刀锋,“说。” “我就是……魔尊,你今日就算是在此杀了我……我也是魔尊……” “你不是。”贺吟神色平淡,“从你叫我神君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不是。” 男子愣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贺吟道:“魔尊从不以神君称我,他向来只叫我贺吟。” “够了!”一声怒喝从沈樾之身后而出。 游长赢挣开沈樾之的阻拦,飞身而出,踩着一地染血碎玉,挡在那人身前,苦涩地开口:“弥夜,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如何能与神君对抗?” 弥夜……弥夜?! 三界皆知,魔尊名讳为弥赤,而弥夜……是他第三个儿子、魔界三太子的名字! 沈樾之看着神色木然的魔尊,忽有一片灵光穿破重重疑云,在他脑子里抽丝剥茧般,将所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碎片都拼凑了起来。 若是三百年前魔尊就死了呢…… 若是魔尊与三太子,一直是同一个人呢? “阿夜,是你吗?”贺吟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缭乱心绪,“那个已经死了的赝品可以什么都不记得……但你总该是认得我的吧?” 在这声质问之下,他强撑的平静终于碎裂开来,看向贺吟的眼中,浮现出意绝望的挣扎。紧接着,他埋下头凄厉叫道:“我没想要你死的……没有的……” 一片白光闪过,男人的面容几经变化,最后成了一张瘦脱了相的惨白面容。五官虽与三太子一模一样,但无论是神色还是状态,都与记忆中那个张扬的公子哥大相径庭。 泪水毫无征兆地流出,漫过弥夜眼下那抹浓重的青黑,淌了满脸。 “果真是你……” 贺吟瞳孔一缩,呼吸渐凉,旧事历历在目,他为阿夜的背叛而付出了太多。再见到这张脸,他仍是会忍不住感到愤怒、惊惧、痛苦。 那折磨了他多年的旧梦之源。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在袖中颤抖的手,带着融融热意,无声地告诉他:别怕。 贺吟回望沈樾之,那人朝他微微一笑,宛如甘露,浇入他心中干裂的焦土之上。 他情绪渐渐平复,深吸一口气,终于将萦绕心头多年的问题说出:“弥夜,当年你蓄谋接近,是从一开始就受了魔尊的指使吗?” “神君,不管你信不信,那时我真的没有任何目的,碰到你和宿光,也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大战伊始,我不同意父亲以活人炼制血傀儡,与他大吵一架,还处处破坏,试图阻止……父亲认为我修为低就算了,还啰里啰嗦坏他大事,与哥哥们相比,我简直是个难堪大用的废物。于是,父亲把我逐出魔宫,要我自生自灭。” “我自小便厌恶修习,只好玩乐,这也是我身上的魔气低微到你们都无法察觉的原因。我年少时,尚可仗着三太子的威名游乐三界,可一旦失去了这个身份,失去了靠山,便只有流亡的份。我只身一人,什么都不会,在三界中游荡,越混越差。” 沈樾之回想起在幻境中的记忆,心道难怪阿夜什么都会,大到下厨木工,小到修补衣物,样样精通……原来这是生活的苦难教会他的。 “不仅如此,我还惹上了一些仇家,遇到你们的时候,我正是被追杀者逼到走投无路。若是那日没有你们救下我,我应该早就死了。” 沈樾之忍不住冷笑着讽道:“那你可真是恩将仇报。” “后来,我被父亲抓了回去……” 弥夜闭上眼,回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简直是一步踏错,便步步错,直至走入深渊……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少年被高高吊起,铁链绑住他的四肢,死狗一样奄奄一息,身上遍布血痕。他是在一阵窒息中醒来的,一睁眼,才发现是魔尊掐住了他的脖子。 魔尊欣赏着弥夜被掐得紫红的脸,好半天才大笑着道:“夜儿,你可真是让为父好找啊……没想到你竟有能耐混到贺吟那小子身边去,哈哈哈,真是天不亡我!” 弥夜几乎断气,耳边一阵嗡鸣,魔尊的声音也忽远忽近:“你两个哥哥战死沙场,都是被那群仙界杂碎暗算的!你也算身负我的血脉,夜儿,你也该为我们的族人做些什么了吧?” “你……你要我……咳咳,做什么……” “魔界要胜,贺吟必须死。我要你给他下毒。”说着,魔尊取出了一个黑瓷瓶。 “……做梦。”弥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这样做!” 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自然换来了更多的折磨,弥夜咬着牙,尽数扛了下来,对此事一直没有松口过。 直到有一天,魔尊带着他两个哥哥的遗物来了囚牢。 那时的弥夜浑身是伤,发着高热,却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哥哥们的随身玉牌。他与魔尊虽无太多亲情,但两个哥哥对他自小多有庇护,甚至他流落三界时,也会偶尔收到他们辗转相送的灵石。 魔尊一挥手,锁链便尽数撤去,弥夜也坠倒在了地上。 “夜儿,你自幼生在魔界,自是知道,这天地间的灵气福地大多都被仙界霸占。我发动战争,不过也就是为了给魔族争一片喘息之地!你当真忍心看着家园被仙族践踏,看着魔族成为仙界走狗吗?!” 魔尊蹲下身,拂开弥夜的乱发,声音放缓了些:“你不愿做的事,爹不逼你了。但魔界不能输……我只要最后一场大战时,你用这迷药让贺吟睡过去。只要拖住他一天,不,半天,我们就能赢,就能保住你哥哥们用命换来的机会。” “我,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魔尊握住弥夜的双肩,随后将一个白色瓷瓶放入他怀中,“你是魔界最后的希望。不要让我们的血白流,不要让魔界彻底覆灭……答应我!” “我有一个要求。” 过了许久,弥夜才从喉咙中费力地挤出声音,“等大战结束后,你要立刻销毁所有的血傀儡,永世不得再炼制这种害人的东西。” “可以。” 魔尊走后,弥夜伏在地上,紧紧握住两块玉牌,干涩的眼眶却再也挤不出一滴泪。 …… 那时未曾流出的泪,最终化为了一腔愧疚,跨过三百年的时光,洒在了贺吟的面前。 “父亲骗了我啊!” 弥夜嘶声力竭地喊着,血泪混合着悔恨的泪水,“我当时,真的以为那就是普通的迷药,我以为只是让你睡一觉,不参加最后一战就好了……我真的不知道那还是毒药,我真的没有要害你修为尽失……” 但无论如何,那碗枯元散,到底还是他端给的贺吟。 如果不是他,贺吟大抵也不会如此毫无防备。 贺吟他紧抿着唇,下颌绷紧如刀刃,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三百年,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被命运捉弄着,进退无途。 弥夜哭得身子塌了下去,脊背被人打折了一般。 “你将父亲一剑穿心,当时他就不行了,但硬撑着一口气等到了我来。在临死前,父亲把一身魔功强行灌给了我……” 说到这,弥夜眼神空洞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日的景象,“他抓着我的手,说,魔界就交给我了,要我谈判,要我重建,要我振兴魔界。” 他惨笑一声,“振兴?谈何容易?哥哥们死了,父亲死了,长老们死的死、伤的伤……魔界都被打成一片废墟了。而我,一个在所有人眼里只会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三太子,谁会服我?谁听我的?” “所以,你就养了暗獒?” 弥夜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事了,但当他试图回忆的时候,他发现,他从未遗忘过。 魔宫大殿,一片狼藉,失败为此处蒙上一层近似死亡的阴影。 几位长老用频频向他投冷漠又怀疑的目光,魔将们争吵不休推推搡搡。 宫墙外,不断传来灾民的哭嚎和叛乱者的喊杀声,一切都昭示着魔界黯淡的结局。 弥夜坐在那宽大冰冷的宝座上,显得那么渺小无助,他眼中是深深的茫然和恐惧。他试图让人群静一静,声音却被淹没在嘈杂中…… “我只能让‘魔尊’活着!” 弥夜眼中尽是扭曲的痛苦,“用他的脸,用他的声音,用他的身份,顶替他而活!我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在这冰冷又寂寥的魔宫中,他活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守夜人。 “可我还是做不好……”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疲惫和绝望,“魔界太乱了,内忧外患,运势衰落。天道不予魔界生路,我又如何能扭转大局?直到后来,有个人告诉我,他有办法能改变这一切。” 沈樾之与贺吟对视一眼,明白所谓的办法,就是暗獒。 “他告诉我,有一种上古瑞兽,能聚拢气运,逆天改命。只要有了它,魔界就能快速恢复重生……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它需要不断地吃人,才能带来祥瑞。” 弥夜露出厌恶的神情,边回忆边道:“一开始,那人告诉我要一百个童男童女才可以满足暗獒,但我不想这样做。后来,我想,功力高深的青年男子精气更足,或许只需要几个,就能代替这些孩子。” 巨大的演武场中,一场盛大的选拔正在进行,魔族青年才俊们意气风发,向高坐王座的魔尊展示着自己的才能。他们眼中满是崇拜、渴望与毫不掩饰的野心。 而后,几个在选拔中表现最优异青年被魔尊挑中。 他们满怀希望地入了魔宫,却被人引入兽苑中的深坑。 坑中,饿了多时的暗獒嘶吼着围了过来。青年们脸上的喜悦瞬间化为惊恐,但已来不及逃脱…… “可你这般做,与当年炼制血傀儡的魔尊何异?” 贺吟语气如利刀,直直剜入最深的龌龊之中,“你为了魔界的气运,不惜残害同族性命——害一个青年和百个童男童女,实际上没什么区别。你可曾想过他们也是魔族,他们也有人在等着回家?” 弥夜颓然坐倒,苦涩而笑:“我若不这样做,魔界早就完了。” “可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条命,葬送在你的不得已之中?” 说到底,都是一己之私。 贺吟叹了一口气,转而问:“既然你做了魔尊,那三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弥夜的眼神游离起来…… 寂静的魔宫深处,弥夜卸下易容,疲惫地坐在镜前。铜镜映出他苍白、憔悴、被责任和伪装压得喘不过气的脸。 到底是怎么活成这样子的……真是可笑。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一点,而后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变化……不消片刻,镜中,一个“三太子”站在了他身后。 与不同的是,这人眼神清澈明亮,笑容肆意张扬,一身华贵锦袍,活脱脱一个翩翩风流公子哥。 镜中的“三太子”对着弥夜眨了眨眼,笑得灿烂。 弥夜看着镜中的倒影,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渴望。他低声呢喃:“去吧,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弥夜涩然道:“我想让一个三太子代替我,去享受我再也无法拥有的自由和快乐。因此我只给了分身离宫之前的记忆,后面的那些痛苦,我不想让他承受。这些年里,他偶尔也会在外替我做做事,比如在千瞳阁中收集情报。” 并且这样做,就没人会怀疑,那未战死的三太子去哪里了。 好一个环环相扣的连环计。 想来如今的弥夜,也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阿夜了——毕竟这几百年的风霜,是他一步步亲自走过的。 “神君,你今日打算取我性命吗?” 贺吟淡声回道:“你不该吗?” 这态度已然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弥夜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挡在身前的游长赢,留恋地摸了摸这条他的脸,而后附身过去,在他耳畔笑道:“长赢……赌约结束,你自由了。” 他手中乍然凝起法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游长赢传走了。 在这世上,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游长赢在何处了。 他已没有前路了,就不捆着这只小斗鱼了。 弥夜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脚带着万钧之力,将魔宫中央的地踩踏下去——沉郁滔天的魔气自地脉深处汹涌而出,似千军万马嘶吼奔袭,直冲云霄。 未及片刻,天地色变,风啸如泣,魔气宛如黑潮倒灌,汇作滚滚洪流,尽数涌入弥夜体内。 他对着贺吟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你不住,但我……还不能死在这里。” 第38章 放不下 弥夜立于魔气涌动的中心,周身翻涌着近乎失控的力量,卷曲魔纹自下颌蔓延,占了半张玉面。他瞳孔颜色愈深,痛楚、懊悔、彷徨、挣扎纷纷闪过,最后,唯剩孤注一掷的疯狂。 “贺吟……你觉得我罪该万死。” 他音色低哑,如泣如诉,“可你高居九天,万人敬仰,天道为你铺路,三界奉你为神,你生下来就拥有这世上最光明的坦途!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众望所归;你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一呼百应……” 弥夜猛地指向自己,指尖颤抖,面容扭曲地叫道:“可我呢?!你看看我——” 贺吟神色不变,只眉心泛出浅浅褶皱。 “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我提心吊胆地做着魔尊,身旁虎狼环伺,连一个安稳的觉都没睡过……贺吟,我也想清清白白活着,可我有的选吗?” “冥顽不灵。” 贺吟眸光泠泠,怒意攒到了极点。 话音刚落,就见地脉深处涌出的魔气更加狂暴,如数条森然巨蟒狂舞。弥夜猛然一喝,在空中悬空一抓,手中便多了一条魔气凝结而成的长鞭,挥舞着贺吟飞身袭去。 贺吟持剑迎上,身影化作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寒光,所过之处,魔气便如同遇到烈阳的积雪,在碰撞的刹那发出滋滋哀鸣,随后融成滚滚黑烟。 剑上明光更甚,如银河倒泄,弥夜手中长鞭在与神光碰撞的瞬间,寸寸崩解。 “当年你或有难处。”携着千钧之力的长剑当头斩落,“但你今日明知是错,仍不知悔改,愈陷愈深。” 弥夜尽力召回所有魔气,硬着头皮接住这一剑。他身上本就旧伤未愈,重击之下,护体的结界都隐隐有了崩裂的征兆。 轰然巨响中,弥夜身形被猛地震开,一连撞断数根立柱。喉头一甜,还来不及咽下,带着破碎内脏的浓血就不受控地喷出。 遮天蔽日的魔气洪流如同被巨刃从中截断,露出一片被涤清的天地……一切都结束了。 光华散尽,贺吟垂眼,衣袂无风自动,周身萦绕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神光。他一步步走向瘫倒在血泊中的弥夜,剑尖划在青砖之上,带出刺耳的刮擦声。 弥夜撑起半身,艰难地抬头看向来人。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血沫堵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吟越来越近,道道步声震得他心脏狂跳。 步声止了。 “我不会杀你。” “……因为对你来说,死是一种解脱。” 在弥夜满是惊骇的眼神中,一道如白练的清光自贺吟指尖射出,沉入了他的眉心。 弥夜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不似人声,随即在地上翻滚抽搐,似野兽垂死。神力如丝线游走于他全身经络之中,所过之处如反骨洗髓,痛不堪忍。 神力无情地将来自地底的魔气剥离,连带着弥赤当年灌注于他体内的功力也一并拔除。弥夜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境界,一重一重崩塌、衰落,如指尖流沙,再无可挽回。 昔日抬手可退敌万里的强悍魔力,终成黄粱梦一场。 “你不是想清清白白地活着吗?那就不该占着这不属于你的力量。”贺吟一字一顿,“从今日起,你不必再用魔尊的身份活着了。” 袍袖挥过,他手中的本命剑嗡鸣一声,似有灵识一般飞了出去,直冲天际。 随即,兽苑处传来震天嘶吼,听得沈樾之心中一惊——那是暗獒的吼声,他绝不会认错。 “我已诛杀所有暗獒,此等邪物也不该留于三界。无论魔界曾面临何等困境,你都不该妄动邪念,用这种东西来平衡气运,葬送同族性命……弥夜,你可认罪?” 弥夜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我不杀你,亦是因为魔界此刻还不能乱。你可以继续掌管魔界,然,是以罪人弥夜的身份。你必须向三界坦诚所有的罪孽:冒充魔尊,豢养邪物,残害同族…除此之外,你须以自身为灵媒,在兽苑设法超度亡魂,为枉死之人赎罪。” “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我的神力已留存在你体内,无论何时,只要我想,就能取你的性命。” 贺吟伸手召回本命剑,“此外,我会遣可信的监察使入主魔宫,从此之后,你言行所为,皆由他们看管。” “至于你欠我的、欠宿光的……” 贺吟猛地挥剑,凶猛剑势直冲而下,弥夜怕得闭上了眼,全身紧绷,凄厉地大叫出声。 然而,没有血溅三尺,没有剜心碎胆,甚至连预想中的痛苦也没有——唯有一缕颊边碎发,随着剑影掠过,缓缓飘落在地。 “你欠我的,就以此代还。至于师兄的那份……等他醒了,我会让他自己来讨的。” 弥夜在大战前夕背叛他,端来了枯元散,但那只能说是一切的起因。 枯元散可以散尽他的灵力,使他变成一个废人,称得上是阴毒至极,但却不是致命的毒药。说到底,无论是五感尽失,还是如今落下的残缺,其实都是封息九术带来的反噬,是他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若弥夜所言属实,弥赤欺他是瓶子里只是迷药而非毒药,那他,也不过只是被玩弄的一枚棋子罢了。 贺吟想,再来一次,在那样的时刻,他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俯仰无愧,九死不悔,亦不会要人共担苦果。 萦绕心头数年的疑惑与苦楚终于在此刻云消雾散,贺吟长舒一口气,觉得这是几百年来,他最畅快的一刻。 魔气散尽,万籁俱寂,弥夜跪伏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将脸埋入掌心之中,恸哭出声。 不知是痛,是恨,还是悔。 ………… 近日来,魔界沸反盈天。 高处赤色皮灯长明不熄,主街花阁酒台谈笑不止,魔界的一切看起来都无甚变化,只是威严的魔尊却成了众人的下酒好料。 魔宫一战,牵连甚广,惊动了整个魔界。关于那夜的事情,短短几日就传出了十个版本,甚至连《魔尊霸道抢妻,神君旧情难忘》这样的本子都出来了…… 随着弥夜将写好的罪己诏布贴满城,这件事也最终有了定论。寥寥数字中,魔界子民终于了解了原委,顿时哗然。 三太子在魔族心中,向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正因如此,谁都没能想到这个总是长不大的孩子,竟早已顶着魔尊的名号掌权百年,而真正的魔尊弥赤,早在仙魔大战时就已陨落。 魔界各方势力原本有些蠢蠢欲动,却在见到贺吟亲派下来的三位督查使后纷纷熄了火。 而贺吟与沈樾之呢?他们并未立刻离开烬都,而是暂居在一处相对清净的殿宇中,为魔界诸事善后。 贺吟要确保督查使的交接,也需要观察魔界的反应,若遇到动乱,他就要及时出手镇压。沈樾之知道贺吟在忙正事,也没有多加烦扰。 只是这些天来,一缕疑云始终缠绕心头,令他总觉心绪不宁。 思索再三后,沈樾之决定去单独见弥夜一面。 弥夜正在主殿中抄写超度的经文,沈樾之刚走进去,就瞧他身旁掌灯那人十分眼熟。他眯眼仔细一瞧,那人细眼高鼻、面容俊秀,不是游长赢,又能是谁? “你来了。”弥夜似乎并不意外,只对游长赢点点头,示意他为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随着门扉轻掩,殿中只剩下沈樾之和弥夜。沈樾之觉得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想起来是为什么而来。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我有一事不明,特来求解……此事关乎我的生死,还望殿下能以诚相告。” “那要看你要问什么了。” “暗獒究竟是谁送来的?”沈樾之单刀直入,“暗獒准确来说,并不能算是魔兽,只能说是有人利用魔气将其再造出世。我只是想不通,到底谁能有如此能耐……” 弥夜手下一顿,半晌才突兀地道:“你是神君的人?” 沈樾之差点一个趔趄,“什、什么?当然不是,你、你胡说什么呢?” “不是就不是,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弥夜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红衣少年,他又不是瞎子,虽没见过几次,但贺吟待这人的态度他看得清楚,细品之下,只觉新奇。 贺吟居然喜欢这个类型的……亏他之前还一直以为,贺吟对宿光有情呢。 “不是不能告诉你,暗獒其实是一个人类送来的。”弥夜呼出一口气,“不过,能在三界来回自如的,当然不是一般的人……他就是大周朝的国师,名号厉昭。” 厉昭……厉昭。 沈樾之咀嚼着这个名字,试图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他的痕迹,但是他发现,他根本不认识这人。 “那通过噬心镜,试探我的身份,也是他提出来的吗?” 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噬心镜无法探测前世,只能调取他这辈子的回忆。但仔细想来,幻境中的一切都十分古怪,那心魔的话每句都像是提前设定好了,只待他自投罗网。 若他不能觉醒凤火,恐怕是要死在幻境里的。 当时暇顾及,可事后细细想来,却觉得处处存疑……这分明是有人要通过噬心镜,来确认他凤凰的身份。 这样一想,便觉得浑身发凉。 莫非他前世凤凰封印被破,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有人故意试探,刻意点破,最后还要将他的身份宣扬出去,引导众人来蓬莱仙洲围攻取丹,好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弥夜抿唇一笑,“但,噬心镜,是他亲自送到千瞳阁的。” 沈樾之心中一沉,只道果然如此。 即便不能凭此断定厉昭就是背后操纵一切之人,他也有了明晰的方向……这一世,他要主动拨开迷雾,绝不能再任人鱼肉。 沈樾之向他道了谢,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在门口,他遇到了倚在栏杆上擦刀的游长赢,那人见了他,抬头露出个灿灿的笑脸,“樾之,过来坐!” “不必了。” 沈樾之简直是怒其不争,忍无可忍道:“他那日不是都把你送走了,你又巴巴地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游长赢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哎呀,这不是放不下吗?他说过,这次会好好待我的。” 春末夏初,最是小雨如酥,滴滴答答,浇得湿气绵绵。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游长赢遇到了弥夜。 一把油纸伞收起,伞下的男人瘦削而苍白,但动作利落,虎口带茧,一看就知是位练家子。 莫名的,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就连走错路来到魔界的事都变得甜蜜起来。于是接连几日,他都留在酒楼中等着那个人,连下凡来做什么都忘记了。 终于,他等到了。 他说什么都要和那人比试一番,男人不耐烦地推开他,他屡败屡战,从不言弃。 终于被他磨得烦不胜烦后,男人冷笑道:“我从不做浪费时间的事,你想跟我切磋,除非跟我打赌,输了,你就把这辈子输给我,永远听我差遣,只做我的人。” “那你输了呢?” “我?”男人似乎没想过这个答案,眉头一竖,苍白的脸颊染上几分因恼怒而生的绯色,“我输了,随你怎么样!” “成交。” 结果显而易见,他根本没可能赢的,于是愿赌服输,把后半生都心甘情愿地输给了这个男人。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叫弥夜,是魔尊——难怪他打不过。 只是,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是唯一一次,在比试中,他输了,却一点都不难过。 说来也是巧,弥夜向来都坐主魔宫,让替身“三太子”为他在外办事。可偏偏那几日,替身遇见了点麻烦,他便露出了原貌,以本相出宫去解决事情。 三百年,他只做过那几日的三太子,偏偏被游长赢撞个正着。 这就是缘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吗?还是天道惯爱捉弄人的手段? 游长赢说不清、看不破,只能在情劫中浮沉,不得脱身。 回过身来,游长赢对沈樾之淡淡笑道:“有时候,遇上那个人……你就知道,逃不掉了。” 沈樾之心弦一震,顿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咽下了其他的话,道了句珍重,就拖着步伐朝外走去了。 一路上,游长赢的话不断在沈樾之脑海中响起,以至于他都没仔细看路,直到撞上一堵“墙”。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抬眼,笑吟吟的美人面近在咫尺,他便有些慌了:“你怎么来了?” 贺吟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慢悠悠地道: “我招人厌,怕有人不愿见,就悄悄跑了……你说,我是不是得看紧点?” 第39章 小殿下 沈樾之挣开他的手,撇过头道:“没有……我才不像某个人,总喜欢不告而别。” “我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贺吟神色焦急,“樾之,假扮隐鹤的事是我不对,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在九重天时,你处处避嫌,我看明了你的意思,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见沈樾之不语,贺吟沉默半晌又道:“我知道你要去人间,让我陪你一起吧,好吗?” 这时候,沈樾之不禁想起隐鹤来——那个持灯而来,说要做他唯一信徒的少年;那个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想念就能见到的少年;那个口口声声,对他倾诉爱慕的少年。 可是贺吟和隐鹤,真的可以当做一个人来看吗? 当贺吟不再是隐鹤之后,就有了很多作为神的无奈,好比贺吟再恨弥夜,也要考虑到魔界如果骤然失主就会引起动乱,不能一杀了之。 他曾隔着一层虚假的壳子,触摸过最真实的贺吟——那是谁都未见过的恣意少年郎,会欣喜会伤怀,会耍坏会撒娇,甚至会直白地说出“想要”二字。 沈樾之想,他无法说,从未对隐鹤动过刹那的念想……可是当隐鹤消失,贺吟归位后,他退却了。 神君的身份高不可攀,前世的记忆成为了一道沟壑。 他不再是曾经那个飞蛾扑火一般献出所有也无怨无悔的沈樾之了,他现在只是很谨慎,很小气,也很胆小的沈樾之。 沈樾之还记得,前世他与贺吟结为道侣后,他曾有过许多的幻想——想过日久生情,想过白头偕老,可惜他很快就明白,这些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一夜,月色冷清,九重天依旧寂寥空旷,唯有书阁还燃着灯火,意味着有人还未歇下。 沈樾之沐了浴,着一身赤色薄纱,腰带半系,墨发未束,只松松垂着,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惑人。他蹑手蹑脚地推开书阁的门,见贺吟还在案前翻阅卷宗,烛火投下他肩背的剪影,宽阔又孤独。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轻声唤了句:“贺吟。” 贺吟抬起头,神色微怔,半晌后才开口道:“怎么还没睡?” 沈樾之缓步走近,并未急着答话,只在贺吟身侧坐下,慢慢伸手替他理了理鬓发,而后,一只玉臂挂上了他的颈子。 贺吟身体微微一震,没有动,也没有避开,只道:“别闹了。” “我没闹。”沈樾之语声温软,眼里带着一丝小心试探,“只是想你了。” 他说着便凑了过去,吻上了贺吟的唇角,动作青涩却勾人,整个人几乎坐进了贺吟的怀中。 “新婚之夜,你匆匆地离开……到现在,我们还没成为真正的道侣。”沈樾之说到这,羞得不敢抬眼,“我想,或许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沈樾之向来不遮掩对贺吟的心思,如今这这般投怀送抱,几乎已经是一场急切的告白。 可下一瞬,贺吟却偏过脸,避开了。 沈樾之僵在原地,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想再靠近些,手指刚碰到贺吟的衣领,却被对方一把握住了手腕。 “沈樾之。”贺吟看着他,声音极低,却足以将人推入深渊,“别再做这种事。” “你与我的关系,不需要靠这些来维系。” 沈樾之一怔,神情浮现出一丝裂痕,“可我们已经成亲了,我喜欢你啊……” 贺吟却淡淡地说:“我同你做道侣,不是为了与你谈情说爱。” “那是为了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眼底含着浅浅一层薄泪,将坠未坠。 贺吟眉头微蹙,叹了口气答:“你的身份若是暴露,天下只有我护得住你。凤凰一族算是曾对我有恩,你又是他们最后的血脉……” “借口!”沈樾之视线模糊了,“你分明是对我提不起兴致。我就知道,与神君结契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我沈樾之?可若我早知道你心中有人,我当初就不会和你成亲,我不想要勉强的……” 贺吟忽然起身,将沈樾之掀翻在地,神色也沉了几分:“不要再擅自揣测我,也不要再说这种话。 “沈樾之。”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衣袍拂过时带起的冷风,令沈樾之无端地发了个颤,“你自小便倾慕强者,仰神君之名如仰日月。如今,真与我结为道侣,你却发现……”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吐息拂过沈樾之的耳畔,语气锐利如刃:“不过如此。是不是很失望?” “别执着了。” 贺吟直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俯瞰尘埃的平静,“你所谓的喜欢,不过是求而不得的错觉。你喜欢我?” 贺吟喉咙深处传出模糊的笑,摇摇头道:“你连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谈何喜欢?” 屋外风吹得簌簌作响,沈樾之觉得如坠冰窖,呼吸也寒凉起来。 贺吟垂眼看他,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半晌后,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等一切都安定下来,若你反悔,也可以解契。”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沈樾之坐在原地,身体一寸寸冷了下去。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像披了一层寒霜。 …… 沈樾之拢紧衣领,他忘不掉那一刻的心情,悲哀,羞耻,自嘲……他甚至觉得他很卑贱。 自噬心镜一遇后,沈樾之终于能窥得些许贺吟的想法,理解一些他的所作所为…… 然而,理解,并不等于愈合。 前世贺吟曾带给他的漠视是真,拒绝是真,更何况,那个与贺吟青梅竹马、为他挡剑而死的宿光也是真。每一次都让他受尽委屈,每一样都是他走向死亡的推手。 他还做不到对一切都释然,至少不是现在。 但是……现在的贺吟与前世终归不同。这一世的贺吟会救他于危难,会笑着关心他,或许他不该总是带着太多偏见,对贺吟这么坏。 一个念头止不住地冒了出来——有没有可能,这辈子的贺吟,会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沈樾之转过脸,小声问:“是不是就算你道了歉,我也是有不原谅的权利?” “当然。”贺吟薄唇紧抿,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那你且等着吧,我还没想好。” 沈樾之斜看了他一眼,凉凉讽道:“不过我想没想好不重要吧,神君想做的事,我还能拦得住吗?神君使得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大不了就是再换个壳子跟着我就是了。” 贺吟一哽,默然了。 ………… 沈樾之确实是没有想清楚,他一边想再给贺吟一次机会,一边又怕重蹈覆辙走上老路,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三天,他终于决定还是要自己去人间。 别的不说,他的身份就和贺吟是云泥之别了,还是不要太得意忘形,胡思乱想了。 前世他因为这个挨了多少攀高枝的骂名,人前人后都过得辛苦极了,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两个人在一起,不仅要两情相悦,也要势均力敌。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沈樾之决定向贺吟辞行。 然而,刚踏进院落,就听见那只玄凤鹦鹉扯着嗓子在房中叫唤。沈樾之眉毛一挑,知道这或许是在和贺吟说话。 自从知道养它只是为了替贺吟尝尝味道后,沈樾之莫名而来的敌意就忽然消散了,他现在看着这只小玄凤,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好歹算半个同族嘛! 这几日赶上夏日最热的时候,房门常常大敞着通风,一人一鸟的对话也就顺着风落入沈樾之耳中: “这魔界的人过的什么日子,饭菜真是色香味弃权,看着就恶心。”碗碟被推动的声音传来,“你都吃了,别浪费。” “不吃,不吃!” 翅膀扑棱的响声不断传来,随后像是被人一把抓住了,鹦鹉发出一声嘶哑又绝望的大叫—— “小殿下做的好吃,要吃小殿下做的!” 接着,一道慵懒的声音悠悠响起:“可不是谁都值得小殿下亲自下厨的……就连我,现在也吃不到了。你就别想了。” 沈樾之步子猛地一滞,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其他的,而是小殿下这个称呼,分明是他前世恢复凤族遗孤身份、接管蓬莱仙洲后,贺吟为了捉弄他才故意取的绰号…… 这只玄凤鹦鹉,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称号?! 第40章 还魂旧人,不止一个 沈樾之心神错乱之下,一脚踢翻了院中一盆花,花盆触地即碎,发出不小的声响,惊动了屋中人。 贺吟走了出来,见到沈樾之,未语先笑:“这花盆怎么惹你了?” 见了这张脸,沈樾之后背一下就被冷汗打透了,他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贺吟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样,走过去想扶他一把,却被沈樾之如避蛇蝎一般躲开了。 “……怎么了?”贺吟的眉头微蹙,不明所以。 沈樾之深深吸气,试图将胸腔中涌动的情绪强压下去,可惜没能成功。他死死盯着贺吟,断断续续地,眼前闪过了许多片段。 自重活一世以来,他总觉得眼前此人处处透着一种古怪,简直与他相熟的贺吟判若两人……若不是那浩瀚神力实在无人能仿,他都要以为面前这个贺吟是西贝货了。 可若是躯壳未变,里面的魂魄却是越过两世光阴而来的呢? 既然他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贺吟身为神邸,又有何不可? 到了此刻,无法再掩耳盗铃,沈樾之不得不正视这个他一直刻意避开的疑云。 再次回想起那些有意无意的示好、情难自已的情愫与挺身而出的相护,沈樾之发现,它们的底色都是相同的。 带着一点怜爱,带着一点愧疚,也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樾之,你到底怎么了?”贺吟说着,又走近一步,神情焦灼又担忧,那是很少会出现在神君面上的神情,“别不说话。” 沈樾之又恍惚了。 就算真是同一个人,以贺吟的性子,又真的会因为愧疚做到这个份上吗? 反应过来后,沈樾之咬了咬下唇,只推说道:“我没事,就是太热了有点头晕……别大惊小怪的,我歇一歇就好了。” 心念一闪,沈樾之就换了想法,他觉得有必要再探一探这个人的底子,而非急着定论。毕竟他是一只公正严明的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一个坏人。 既如此,那势必在人间之行带上贺吟了。 只有近身,他才有机会探查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他和贺吟都是扒了衣服做过道侣的关系了,若真想试探,他有的是法子。 贺吟揽住沈樾之的背,发现衣衫确实被打湿了一片,连忙带他进了屋中,用术法为他送来清风阵阵,紧接着又倒来一杯茶水,放在手心冻寒。 沈樾之闭眼歇了一会儿,而后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看向贺吟,“上回你同我为了假扮隐鹤的事道歉,你是真的知道错了吗?” 递水的贺吟呼吸一滞,而后点了点头道:“我再不敢了,樾之。” “那在我原谅你之前,你就先跟我去人间将功折罪吧。” 当贺吟意识到沈樾之这句话的含义时,他面色立霁,一双眸子涌起潋滟波光,欣喜得连气息都乱了拍。 “先说好,我们就是搭个伙,去人间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若你还摆神君架子,要我服侍你,那我可不干。” 贺吟无奈地看了一眼沈樾之,心道他什么时候真心把沈樾之当仙侍使唤过?又不好说出来,只好应道:“去人间,我做你的随从,任你差遣,可好?” 沈樾之唇角微勾,心道,好,你就且等着吧。 ………… 魔界事已了,沈樾之与贺吟约定在几日后出发。 临行前,游长赢又与沈樾之约了一场酒,两人醉倒月下,在林间高歌,痛饮到月落日升。 两人都知道,这一别,不知再见是何年,默契的是,谁都没有把离别之语说出口。沈樾之第二日醒来,已不见游长赢,唯有衣襟里塞着一封信。 沈樾之将信拆开: 「好友樾之,展信如晤。 有些话,见时难以启齿,只能托笔端细细道来。 从前,弥夜并不懂得珍惜我。赢得赌约之后,我甘为其驱使,脏事恶业,皆无怨言。只要他一句话,我便可赴汤蹈火,舍生忘死。 当初接下衔春楼刺杀的命令,并不知所行之人是谁。弥夜只言暗獒之事不可留生证,我便照令而行……若早知是你,我定然会拒绝。 是我一念鲁莽,误伤了你,此事至今难释于心。樾之,对不住。 弥夜需要赎罪,我亦是如此。 我双手早已沾满无辜之血,造下太多杀业……执迷不悟,皆是命数。此生惭愧再见神君,更无颜妄求得道成仙,余愿留于魔界之中消磨残生,偿还罪孽。 樾之,愿你此去星河长明,风尘不扰。遥祝你前路坦荡,所过之处皆有繁花相送,所念之事必能如愿达成。 山川万重,江河千里,愿他日重逢,仍可对酌一杯,笑言往事如烟。」 读完这封信,沈樾之不由垂眸笑了笑,随后他指尖燃起一簇凤火,将这封信烧成一缕飞烟。 在游长赢身上,他也算是不负暗自许下的誓言——这一世的游长赢,大抵不会再因为那些危险的任务而惨死在魔界,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误打误撞来这魔界,竟能救下一个他所在意的人,同时也救了很多可能葬送暗獒之腹的人命,这一刻的沈樾之,心中满是快慰。 “该走了。” 贺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伴着屋檐下的骨风铃摇出的乱响,格外清冷。 “走不动。”宿醉带来的头疼让沈樾之闭上了眼,向后一躺,“要么再休一天?” 他们身处魔界中心,且打算秘密前往人间,不宜直接使用仙术御剑,引得众人瞩目。两人须得离开烬都,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再用仙术飞离……沈樾之一想就觉得头更痛了。 “说好了是今日的。” 沈樾之想,这点倒是两辈子都没变——贺吟真是极讨厌计划被打乱的。 他叹了口气,正想认命地爬起来,却忽然觉得身子悬空一轻,接着,他的胸膛就贴上了一片热源,吓得睁开眼,撑住了贺吟的肩。 “不用走。”那人的声音从前轻轻荡进沈樾之耳中,“睡吧,醒来就到人间了。” 沈樾之靠在贺吟的背上,枕着一片柔顺的墨发,鼻间尽是馥郁的红莲香气,不知怎的,鼻子微酸。 要是上辈子,贺吟肯这样背着他,走上一段路,恐怕叫他拿什么来换,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故意将身子往右靠了靠,对着贺吟那只什么都听不到的右耳小声说:“早这样,就好了。” 贺吟自然是听不清的,他抱着小凤凰的膝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所有的小鸟,都像沈樾之这般轻若无骨吗? ………… 凉丝丝的重重云雾扑在脸上,沈樾之睁开眼,带着睡意的嗓音又糯又软,还带着点鼻音:“还有多久能到啊?” “一炷香。” 走到魔界边沿的时候,贺吟折叶化舟,将沈樾之放了进去,让他能舒舒服服躺着,自己则坐在一旁操纵这片小舟,稳稳飞去人间。 既然沈樾之醒了,贺吟就开口问起一件困扰他许久的事:“樾之,你之前只说想离开九重天,游历三界……为何当时选了魔界?我记得你曾说过,有一事想问千瞳阁阁主。” 沈樾之还有点没睡醒,随口答道:“哦,那个啊。当时来魔界,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活死人的。” 贺吟神色顿时变得很微妙。但很快,他就想通了,或许沈樾之是想再见父母一面——前世,沈樾之曾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这个心愿。 他看向沈樾之的目光不柔软了许多,“那我也找一找吧。” 沈樾之一个激灵,心中一口钟猛地敲响。 他掀开眼皮看向贺吟,唇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道:“神君是为了谁?我猜猜……是为了要唤醒宿光仙君吧。那若能找到这法子,岂不是也算我帮了神君一个大忙?” 贺吟甚至都没想起宿光的人名,他不知道为什么沈樾之却提起来了。他斟酌道:“嗯,算是一举两得。” 见沈樾之面色平静,他才继续说下去:“师兄毕竟是为了救我才重伤不醒……是我欠了他的。所以若真有能白骨再肉的法子,就算千难万难,我也理应试一试的。” “不愧是神君,如此重情重义,听得我都感动了。”沈樾之发出一声嗤笑,重新闭上了眼。 “不过这只是我的因果,就算是有代价,也应该只在我身上取。”贺吟的目光像是穿透了两世,带着隐忍的痛楚,“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承担这份因果。” 沈樾之的呼吸渐长,在贺吟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才听到他喉咙里模糊地挤出一个“嗯”来。 此后,两人一路无话。 沈樾之并不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他该伤的心都在前世伤完了,否则也不会在自剖金丹后,还特地将金丹留给了贺吟。 他知道贺吟拿到金丹,最后会用到谁的身上。 那时候,沈樾之的想法真的很简单,他只希望他和贺吟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能够快乐地度过余生。 贺吟总是绷着一张脸……他只是希望贺吟能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点就好。 但他傻到忘记问一问自己了:沈樾之,你开不开心呢? 一炷香倏忽而过,小舟降落人间。 沈樾之见到了人间,立刻就将那些不愉快的旧梦都忘到脑后去了,望着匾额上硕大的“上京”二字,难掩激动地快步走去。 自九重天起,沈樾之就对人间之行充满了期待,他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缱绻缠绵的爱情故事基本都是在人间发生的……毕竟仙界都只会要求仙人们要修身养性、清心寡欲,实在无趣极了。 如今人间朝代为大周,自开国至今,已执掌人间有二百余年了。 大周朝鼎盛数百年,上京作为人皇所在的都城,更是冠绝四方的繁华之地。 东西两市日夜不歇,钟鼓之声三更未绝,酒楼茶肆灯火通明,街头有卖艺的、说书的、摆摊的……往来人潮如织,一眼望不到头。 听说上京的天,总是澄澈通透的蓝,连雨都落得雅致。 朝堂清明,边疆无战,百业兴旺,四海来朝——这些词汇都是用来描绘大周的。 也正是因为这般好运道,飞升的修士连年增多,十个飞升的仙人中,约有半成都来自于人间门派。 可当沈樾之真正踏足上京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夏末秋初,按理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可这片土地上却冷清得出奇。 街道两旁的铺子门扉紧闭,招幌卷起尘土,偶有几家还亮着灯火的,也大多贴着符纸镇宅。更有几个灰袍道人来回巡街,神情肃穆。 曾经熙熙攘攘的十里长街,如今只余空风穿荡,连天空都低沉得吓人,似是被一层阴翳死死笼住。 街上行人零落,寥寥几人也都头戴帷帽、面裹白纱,步履匆匆,唯恐多停片刻就惹祸上身。 “不对啊。” 沈樾之望向贺吟,迷茫地喃喃:“这真的是上京吗……你是不是带我走错地方了?” 第41章 爱管闲事 他话音未落,便听“哐啷”一声,有物摔地滚响。 说是迟那是快,一道人影突然自街角巷口窜出,头发蓬乱,皮肤灰白泛青,眼眶青黑,招子却通红如血。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张口就直向沈樾之扑去! 沈樾之刚欲出手,身旁的贺吟神色一凛,先他一步出掌如风。只听“砰”的一声,状若疯癫的男子被震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而后滚落在地,七窍流血。 这时沈樾之才看清,有几条如藤蔓般卷曲的黑色纹路,盘根错节,从男子的面颊一直蔓延至颈侧。藤蔓上似散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只是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以至于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那人弓着身体抽搐几下,忽而大叫起来,震颤而怪诞,像是咒语,又像是疯话:“篡位无德,祸因恶积……钟声召唤,天命所归……这一切都是报应,报应!” 语罢,他瞳孔涣散,不再动弹。 四下死寂,沈樾之心中不安,转头向身旁瞧了一眼,见到贺吟亦是面色凝重。 正此时,几名穿着面裹纱巾、腰挂药囊的医官匆匆赶来,见那人已死,面色俱是一变。为首那人一眼扫过沈樾之与贺吟,眉头顿时紧锁。 “你二人,可曾与感染者有接触?”他厉声问道,视线扫过两人,最后落在沈樾之的衣角处,见红衣束袖处似染一缕黑气,立刻做了决断。 “来人,把这两人带走!国师有令,但凡靠近感染者的人,皆需入清净观集中看押!” 话音未落,几名随行道士已举起锁链,朝两人逼近。 沈樾之蹙眉退后一步,道:“我们并无异状……” “是否有异状,不是仅凭你一言为断,而要大医官来检验。”道士竖目斥道,言语中带着不容辩驳的冰冷,“此次疫病非同小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带走!” 两人站着没动,这些道士虽有些修行,说到底却还是凡人,不足为惧。 但这些人也是按令行事,眼下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更何况三界原本就约定俗成,若到了其他地界,除非不得已,不得过多使用不属于该地的术法,以防破坏三界平衡。 “走。” 贺吟伸手揽着沈樾之的腰,而后带着他飞身而起,借着一道高墙的遮掩,缩地千里来到了城郊。 刚落地,沈樾之就听贺吟嘀咕道:“你得多吃一点。”后半句他没说——腰细得跟截柳枝儿似的,一只手就能箍住。 沈樾之登时感觉一股热气往脸上涌,含嗔带怒地瞪了眼贺吟,装作不经意地狠狠踩了他一脚。 “我的错,以后不说这些了。”贺吟唇角一抽,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 沈樾之收回心神,快步向前走,心绪复杂,难掩失望地道:“好好的上京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有又想起刚刚发狂的男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有刚刚那个人,是得了什么怪病,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通常贺吟都是靠祈愿得知下界的事情,因此就算是待在九重天,他也能轻易掌握三界的动向。 可奇怪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人间何时发了疫灾……他没收到过任何相关的祈愿。 见贺吟久久不说话,沈樾之也有些慌了,他脑子里飞快转了几轮,最终选择向裴渊传音,将昨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番,然后询问人间疫病的由来。 他想得其实很简单,放眼仙界,与他能称得上有点私交的,也就裴渊一个了。 虽说裴渊身为武将,但在沈樾之看来,此人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是个文武双全的仙君,再加上裴渊同司运道,也许比在某些在九重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家伙知道得多呢。 谁知这举动彻底将某人点着了。 “沈樾之——”贺吟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飞往天际的传音符,“我就在这里,你还要向他人求助?” “这不是你不清楚吗?我这算是找了条捷径,且先稍安勿躁。” 说罢,沈樾之也不再管贺吟,只一屁股坐下,在储物袋里翻找起吃的来——以他的修为,还是无法完全脱离口腹之欲的。 简而言之,折腾了一天下来,他早就饥肠辘辘了。 惊喜地找出了三个地瓜后,沈樾之美滋滋地将它们在地上摆好,随后打了个响指,朱红的凤火就“啵”地窜了出来,在指尖跳动着。 这焚邪去秽、可熔万物的烈火,落在地瓜上,却温顺得像柔荑轻抚。他掌控得极好,火焰乖乖沿着瓜身旋转,时而跃动,时而收敛,没多久,一股甜香便悄悄弥散开来。 沈樾之半眯着眼,颇为惬意地嗅了嗅鼻子,熟练地将火势调低几分,一面翻着瓜,一面自言自语:“这火候过重呢,皮就裂了;太轻了,又没焦香……” 贺吟在旁看着,久久无言……凤火是拿来这么用的吗? “神君,你已辟谷,这些粗陋的食物想来你也看不上,就不分给你了。”且就算给了,贺吟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难怪他以前一直觉得,贺吟对吃饭这事总是很消极,像是在上刑。 这么一想,味同嚼蜡还要吃,确实算是一种惩罚了。 沈樾之三两下就将地瓜全都拆吃入腹,就在他收拾残渣的时候,裴渊的传音到了。 裴渊说,他也没有收到人间有关疫病的祈愿,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会亲自下凡来助他们一起查。 近年来,裴渊在人间的威望水涨船高,甚至隐隐有与贺吟平起平坐的势头,若连他都不知道此事,说明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是被遗漏的、被刻意切断的。 裴渊没有让沈樾之等太久,第二日,他就找到了二人歇脚的地方。 只是…… 面前这人温润如玉、眉眼疏朗,还带着一种并不文弱的书卷气……这谁啊?! 迎面一见,青衣男子未语三分笑,两眼弯弯地眯了起来——这狐狸似的神态倒是很熟悉,叫人一瞧就知道是裴渊。 不过落在这张面孔上,怎么看怎么怪。 “樾之,好久不见。” 沈樾之扶额道:“仙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唉,没办法,谁叫本仙君在人间香火如此兴旺,遍地信徒呢……” 身侧投来一道冷冷的目光,裴渊这才收了不正经,“哈哈,刚刚是玩笑话。我是从人间飞升成仙的,因此人间留有我许多画像,就连塑像也塑得和我本相相差无几……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是需要换个相貌下来。我这新模样如何,美不美?” 沈樾之看着裴渊点了点头,诚恳道:“美。” 不过仙人使用易容术,一向都会捏个漂亮的壳子,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某人也是。 现在想来,隐鹤的相貌,倒确实与贺吟少年时有几分相似,只怪他有眼无珠,真相近在眼前,却看不穿。 “说正事吧。”贺吟见沈樾之盯着裴渊出神,郁火顿生,一步跨过,硬是挤进了两人中间,用背挡住了沈樾之的视线,朝裴渊问:“你有查到什么吗?” 裴渊的目光在沈樾之和贺吟之间来回晃了一圈,而后哂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樾之,你之前的传音可没提到还有这样一位大人物跟在身侧啊?” “樾之也不曾说,你们是这般无话不谈。”贺吟神色平淡,话语却犀利得一步也不肯退。 “偶然碰上罢了。”沈樾之尴尬地干笑两声,“哈哈,缘分真是奇妙哈。” 裴渊但笑不语,看破不说破的眼力见他还是有的,于是话锋一转:“之前你托我问的疫病由来我也还没查清,但是那些疯言疯语么,倒大概解出来什么意思了。” “说起来,这事和大周的上一个朝代大齐有关。”裴渊长舒一口气,神色缥缈,“我飞升的时候,这天下还是大齐的呢。” “大齐?” “是,大齐朝已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周的开国皇帝名叫周成德,曾是大齐的将军,戎马半生,战功赫赫,手握重兵又得封异姓王,可以说已是一个武将能抵达的权力巅峰了。” “大齐皇帝中年染病,身子日渐衰弱,于是命太子监国辅政,已有十年。太子聪慧通达,自十六岁接起重任,不负众望地将国家治理得极好。然而,在大齐太子新婚当夜,东宫忽降天雷……将这位贤明的太子劈死了,也算是一同劈断了大齐最后的生路。” 裴渊顿了一下,不知为何,沈樾之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哀戚。 “皇帝听闻此消息,惊惧过甚,竟昏迷不醒。国事无人能理,朝野上下一片混乱,就在此时,周成德发动兵变,带领十万铁骑兵临城下,一举夺下皇位,自此改朝换代,大齐就成了大周。” 沈樾之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么那句‘篡位无德,祸因恶积’,就是代指这件事了?” “是的,毕竟大周的皇位得来的方式,算不得光明正大……”裴渊很快恢复如初,又露出那春风般的笑靥,“我想或许是有人想借疫病谋划些什么,才搬出了这桩旧事为引吧。” 沉默良久的贺吟开口道:“这疫病看起来不似天灾,倒像人祸。” “神君说的是,我也有此猜测。不过目前还不好说是什么情况,得仔细查看染病之人的样态后才能有定论。” 裴渊从怀中掏出两个明黄的小锦包,递给二人,“这是我亲手做的护身符,里面包了避祟驱邪的药草和符咒,虽知二位神通广大,但以防万一,还是带着吧。” “有心了。”贺吟也不推脱,只伸手接过。 “事不宜迟,我们就分作两路吧,我先去关押染病者的清净观看看,而神君和樾之不妨试着找一找,到底是谁在背后尽收渔翁之利。” 沈樾之应下,又被裴渊招去,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传音法器。沈樾之不解其意,就见裴渊朝他眨了眨眼,小声道:“有了这个,你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记得收好了,别让神君瞧见!” “关他什么事。”一想到贺吟有可能就是他那个特别讨人厌的前道侣,沈樾之就没好气。 裴渊眉头一挑,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赞道:“厉害了啊,没想到你现在是连神君也不放在眼里了。” ……怎么听都像是在阴阳怪气。 沈樾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渊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溜了。 “樾之,你们刚在聊什么?许久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了。” 贺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在沈樾之身前站定,身子投下了一大片阴影,将沈樾之整个罩住。 沈樾之抬头瞥了贺吟一眼,嘴角笑意未散,只懒声道:“神君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 许久后,一声低低的、似怨似诉的声音从头顶传了下来: “你就这么喜欢裴渊的新皮囊吗?比我还好看吗?若你喜欢……其实,我也可以变给你看的。” 第42章 终于轮到他翻身做主 沈樾之先是一怔,仰头对上贺吟那双幽深翻涌的眸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似乎并无打趣的意思。 他眉尾轻挑,似笑非笑地盯着贺吟说道:“神君这话何意?莫非是在吃飞醋?” 这话说出来,本意就是用来恶心恶心贺吟,让他适可而止,没想到贺吟却极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干脆利落地应道:“是。” 这让沈樾之一时竟接不上话,喉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他怔怔看着贺吟,只觉得这人向来滴水不漏、心口不一,偏偏此刻却坦坦荡荡地点了头,令人弄不清是什么意图。 “你……”他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便被贺吟慢慢向前踏出一步逼得收了回去。 贺吟站得极近,俯下身时一阵幽微莲香迎面扑来,令沈樾之背脊爬上一股酥麻的痒。 “吃醋,不难理解吧?” 他说着,伸手替沈樾之理了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拂过耳侧,烫得沈樾之一缩,“你总是对谁都笑得那么好看……我不高兴,也是应该的。” 沈樾之心头猛然一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笑道:“神君这是何意?” 贺吟轻叹一声,有些无奈地道:“我还以为,历经魔界种种,你已懂了……樾之,我的心意,与隐鹤从无二致。从一开始,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很多话是借隐鹤之口说出来,但并不代表,那就不是贺吟的真心。” 这或许已经是贺吟能说出的最直接的爱语了。 沈樾之自然听得懂,可正是因为听懂了,才更加不敢轻易接受。 他最怕重蹈覆辙这四个字。 若面前的贺吟与前世不是同一个人,他尚且还可以说服自己,放下一切,再试一次。可若是同一个人,他如何能忘记那一次次冷眼相待,一回回的心灰意懒,以及那刻骨铭心的剖丹之痛? 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喜欢就能揭过的。 沈樾之没有看着贺吟,他的目光落在了虚空之中,仿佛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回忆,“隐鹤向我表白心意的时候,我说过的话,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说我喜欢过一个人,费尽千辛万苦也没有追上,那不是诓你的。” 贺吟浑身一震,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挣扎,片刻后,他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那个人,是我吗?” 这副模样被沈樾之尽收眼底,于是他明白了贺吟并没有说假话。至少在这一刻,那位高高在上、冷心冷清的神,是真的对他动心了。 心门先启、爱语先诉者,棋局未半,已失先机。 这一局,终于轮到他掀桌而起,翻身做主了。 直到欣赏够了贺吟的煎熬,沈樾之才勾唇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映在他漂亮的面庞上,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你猜。” 两个字,足以让贺吟自深夜辗转反侧到天明。 ………… 按着裴渊的说法,两人再次进京。不过这次他们有了经验,学着像他人一样带了帷帽,也避免了先前那些医官和道士认出他们的脸。 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裴渊给的护身符起了作用,这回他们没有再遇上染病的人。 一路来到城中,路上依旧门可罗雀,唯有城中的一处告示栏前,零零散散围了几人。他们走过去一看,那上面张贴着一张皇榜,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皇榜以金纸为底,上书数行墨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岁灾祸并起,疠疫肆虐,妖祟潜行,黎庶倒悬,民生凋敝。朕心恻然,夙夜忧叹。 兹有诏令:凡寰宇之内,得解此厄、拯民于水火之能士,朕必不吝厚赏:擢授正三品官爵,赐黄金万镒,锦帛千匹。 欲应榜者,揭榜面圣,由国师亲试真伪。 钦此!」 字字铿锵,末尾尚有一道龙印未干,红印如血,灼目非常。 沈樾之站在榜前看了会儿,侧头望向贺吟,一针见血地道:“你看这措辞——‘妖祟潜行’‘国师亲试’,这哪是征医,更像是请道士去做法。” 贺吟眸光沉了沉,语气一如往常:“大周之疫,不似凡疾,或许人皇也知道,这不是普通医者能解决的。” 沈樾之点点头,接过话头道:“最要紧的是,我们进宫,或许有机会见到那位国师大人。”这也是他来人间的目的,他要查清楚,这位能造出暗獒的国师,在谋算凤凰内丹这件事上,到底是螳螂,还是黄雀。 “你要入宫?” “自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只见红衣少年从人群中闪身而过,一伸手就将皇榜揭落,卷在手心。少年背影轻快,把玩着那张金纸,好像只是取了一张邀游的请柬。 他转身时,阳光正好洒满肩头,少年顾盼生辉的面孔如灿灿烈阳,灼得贺吟胸口一片滚烫。 这只小凤凰也太漂亮了,贺吟想。 “快来啊,想什么呢?” 被这一声叫回神来,贺吟勉强压下心头震颤,连忙拾步跟上,在沈樾之身后随着士兵一道入宫了。 马车载着他们穿过重重街巷,车轮碾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规律而绵长,在这个闷热的午后令人不由昏昏欲睡。 沈樾之也不知过了多久,舆壁上传来“叩叩”两声,随后人声隔着帘子传来:“两位贵人,皇城旧例,车马止步于宫门之外。还请二位下车,随在下入宫面圣。” 掀帘而出,沈樾之一眼望去,不由感叹此地真是绝景。 朱漆大门巍然高耸,门钉寒光凛凛,衬得人渺小如蝼蚁。高墙深院之间,雕阑玉砌,飞阁流丹,整座皇宫像是一只沉睡的巨龙,盘卧在上京的正中央。 入宫后,沈樾之才发现这宫中步道皆是以玉石铺就,玉光晃晃,映着天光云影,宛若水面微波。 宫人们结队而过,不敢高声语笑,只垂首疾行,如流云拂动。唯有远处传来几声清越钟鸣,一声重过一声,回荡在这象征皇权的万丈宫阙之间。 上京一片惨淡愁云,皇宫却未受任何影响,好似世外桃源。 直到被领至金殿外,沈樾之仍有些恍惚,刚想转头说些什么,就见前方一众内侍忽然驻足行礼:“见过国师大人。” 抬眼望去,正见一人拾阶而下,雪缎似的素袍无风自展,步步生莲。 那人不过双十年华,眉目清丽,清癯而俊秀。与贺吟那种昳丽迫人、不可亵渎的长相不同,他看起来更平易近人,面生柔光,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沈樾之看得愣住了,这与他想象中鹤骨霜髯的国师完全不一样。他那爱美之心又忍不住一跃,不由抻长脖子多看了几眼,由衷赞叹:“……好一个美人。”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就被一道宽大的袖袍生生遮断——贺吟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在他眼前将美景美人都遮了个干净。 沈樾之推了一下贺吟,问:“你干什么?” 贺吟语气淡淡:“今日太阳大,我帮你遮着些。” “用不着。”沈樾之简直被气笑了,“你还是给自己遮吧。” “……”贺吟心焦如焚,简直要被这一缸大醋淹死,他抿了抿唇,最后放弃了一般,“那你不要只盯着他。” 沈樾之一噎,半晌方笑出声来,笑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试探:“你又不是我道侣,凭什么管我看美人?” 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是——但这话贺吟实在说不出口。他瞧了沈樾之一眼,幽幽道:“虽然我成神多年,但你这样还是能坏我道心的。” 这话一落,沈樾之竟无从作答。 贺吟目光微黯,目光凝在沈樾之身上,久久不语,心底却有个想法不住地冒头:要是这只小鸟哪里去不成,是不是就会多看他两眼呢? 到底该如何做,让这个人心甘情愿只看他一人呢? 为什么过往唾手可得的,这一世他却怎么也追不到、握不住…… 转瞬之间,厉昭已经步至近前,仿若未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笑道:“我是国师厉昭,两位就是揭榜的能士吧?瘟疫一事,确实棘手,还望不吝相助。” 沈樾之迅速敛了情绪,拱手一礼:“不敢当,国师大人请放心,我们自当尽力。” 厉昭问他们的姓名与来历,沈樾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贺吟道:“这是我家少爷,姓沈,对驱病之术颇为精通,我是他的贴身随从。” “是吗?”厉昭的目光扫过贺吟的脸,最后落在了沈樾之身上,半信半疑地打量起来。 这一白一红两道身影看起来都非是池中物,尤其是白衣那位,饶是厉昭于三界游走数年,见客如云,却从没见到有一人姿容能与之相比。 这样一个人,当真甘愿给人做随从? 厉昭顿时就对这位红衣沈公子来了探究的兴致。 几人又是随口聊了两句,从这两句简单的寒暄中,沈樾之就感受到了厉昭此人的厉害,说起话来思维缜密,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说笑之间,厉昭引着二人向金殿走去,临到跟前,被一个太监拦住了去路。 那太监睨了他们一眼,碎步上前,压低声音同厉昭窃窃私语。沈樾之耳力过人,听到他说太后正在殿中训话,要晚些才能进去通报圣上。 “二位,劳烦与我在殿外候一候。” 几人只好站在殿外静等,夏风伴着聒噪蝉鸣而来,无端令人烦躁起来。 没过多久,沈樾之便听到殿内先是炸起脆响,紧接着传来稀里哗啦的摔打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这……” 厉昭脸上露出一个带了些歉意的笑,“许是不小心碰倒了什么。” 才不是呢,沈樾之在心底反驳道,他都听到了,明明就是太后骂皇帝骂到气头上了,一怒之下把所有东西都砸烂了。 又是一阵好等,金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从内推开了,而后是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恭送太后”,厉昭先带头躬身行礼,所有人都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沈贺二人只好也依法照做。 随着步摇脆响,一袭织金长裙从沈樾之眼前轻轻曳过,裙摆边角绣着团凤衔珠,走动间微光流转。 沈樾之实在没忍住,飞快地抬眸瞥了一眼——那是个看起来已有些年岁的女子,鬓边已生华发。她仪态极佳,面敷薄粉,皓齿朱唇,眉眼间自带威仪,是以即便带着细细眼纹,却不显老态,反添几分风韵。 这张面孔,好似有些眼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大周太后在宫人和内侍的簇拥中款款而行,眼神微微一转,目光与沈樾之对撞,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消干净的愠怒。 沈樾之心中一震,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窥探。待他再抬头,一行人早已走远,只余下暗香浮动。 这时,等候多时的宫人鱼涌而入,手脚麻利地将殿内满地的乱瓷收拾起来,而后扶起博古架与椅子,一炷香的功夫,金殿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 殿门后,一声宣唤拖得极长:“国师与揭榜能士——觐见。” 沈樾之与贺吟并肩入殿,甫一踏入,凉甜的沉香便沁入肺腑,霎时退去一身燥热。只见大周皇帝斜坐在龙椅之上,微垂着头,头发散乱,掩住了大半面容。 行过了礼,皇帝却撑着头迟迟未应,四周宫人屏息垂首,静得仿佛能听见香炉中香灰簌簌而落。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慢悠悠开口,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你二人揭下皇榜,可知所为何事?” 贺吟负手而立,淡声回道:“疫病流行,百姓惶惶,我等愿出一力,驱病除邪。” “哦?”皇帝拨开乱发,沈樾之见到他下颌处带着两道细痕,犹挂血渍,似乎是指甲划出来的,“你们有几成把握?” 仔细一瞧,其实这位皇帝长得算是周正,只是眉间有一股久久不散的沉郁,显得他整个人有几分阴鸷……不过,他五官与当朝太后看起来不大相似。 皇帝瞧着他们的目光极亮,却也极冷,像是在衡量一个物品的价值,这让沈樾之有几分不适。 “我们既然来了,就是有十成十的把握,请陛下给一个机会,半月之内,我们必能解决上京的疫灾。” “好胆魄,可惜,你们等来得迟了些……用不上了。” 说着,皇帝抬手拾起案上一道玉简,掷到沈樾之脚下,咳了两声道:“就在刚才,朕已决定要在三日后开启‘安魂钟’之祭,求天怜悯,平息此厄。” 沈樾之捡起那枚落在御阶之下的玉简,轻展开来,一段诡异又扭曲的文字展现在眼前。 玉简上所载的祭祀方法,简直是骇人听闻、阴毒非常。 首先,需寻七十九名染疫之人,与七十九名尚未染疫、身骨健全之人一一捆缚相连,以红绫束身、黑符封口,昼夜不得分离,须同食、同眠七天,令命气相通,魂魄交缠。 届时,开启祭坛,将这一百五十八人齐齐投入备好的大鼎之中,以烈火烹之——疫者焚其身以驱邪,健者焚其魂以请命。 唯有阴阳俱亡,血气相融,钟声响起,祭仪得成。 据说,要到三声钟响落下,所有祭者魂飞魄散,天地归寂,才可平息天怒、止住疫劫。 此法谓之,以命换命。 沈樾之看完,只觉一股寒意自背脊直窜入脑海,在这样的天气里,他手脚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陛下。”他急急出声,“我虽微末,却读过旧卷,这安魂钟之祭,非是正道……献活人祭魂,只会惹天怨,而非息天怒!” 皇帝不悦地眯起眼,震声诘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任由瘟疫扩散,任由百姓尸横遍野?” 第43章 樾之……别再动了 沈樾之正欲再答,却被贺吟轻轻拦下。 贺吟上前一步,神情沉静,坦荡直视龙椅之上那道身影,“祭祀之法流传已久,真假难辨,若妄启祭祀,反招怨尤。我已卜卦问天,七日后也是吉日,推迟几日也未尝不可。” 他话音不高,却句句有力,气势自成。 皇帝神情晦暗不明,瘦长的手指敲着桌案,哼了一声道:“空口白言,朕如何能信?” “愿以七日为期。”沈樾之接道:“七日内查不出端倪,我们绝不拦阻安魂钟。但若成了,此举就能救下一百多个子民的性命,更可拯救大周的命运,而陛下所需付出的,不过是短短几日时光……陛下,可愿下注?” 殿中气氛瞬时凝滞。 “若是赌输了呢?” 沈樾之仰头,斩钉截铁地答了四个字:“悉听尊便。” 高座上的皇帝没有立刻答话。他慢慢扫视着两人,蓬乱的头发掩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戚。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伫立着良久未出声的厉昭身上,出声问道:“国师以为如何?” “陛下,臣也认为安魂钟之法太过残忍,先前虽是偶然在藏经阁寻得此玉简,但始终惶惶,深觉荒谬,不敢呈荐陛下。两位能士乃非凡人,陛下不若再给个机会,毕竟祭祀还需筹备时间,七日后也算不得太晚。” 沈樾之惊讶地抬望一眼,没想到厉昭竟会替他们说话。 “好,那朕就再许你们七日。”皇帝声音骤冷,“但记住,朕向来不喜欢劳而无功的蠢货,你们最好不要让朕失望。” 他一抬手,宣退,有些疲惫地道:“退下吧。” 两人步出殿门的刹那,沈樾之觉得脊背一冷,步到贺吟左侧,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陛下……太过急于献祭了。” “嗯。” 贺吟还欲再答,却被凑上来的厉昭插进了话:“两位能士,陛下的话还请不要太介怀。我想也是这半年来揭榜却没能解决疫病的人太多了,陛下一次次失望,所以才这般戒备。” 沈樾之忙道没有,又听厉昭说:“二位是专程来驱邪救灾的,那么现下可有地方住?若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鄙舍虽陋,却也能收拾出两间客房,若不嫌弃,不如来我府上?” “啊……”沈樾之下意识想拒绝,又忽然想起来,他原本就是为探究国师而来,到嘴边的话一转,“好啊,那就要叨扰国师大人了。” “言重了。” 沈樾之无视了某人不断递来的眼色,只快步跟上了厉昭,好半天没听见步声,一转头见贺吟站在原地,眼角眉梢都挂着淡淡哀愁,像朵潮湿角落里刚长出的蘑菇。 “小贺,快过来啊。”沈樾之双手抱胸,唇角翘起,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捉弄,“你一个侍从,难道还要让国师与我候着吗?” 大蘑菇这才不情不愿地迈开新长的腿,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马车很快就到了,沈樾之最先上车,之后本该是厉昭的,谁承想贺吟却仗着他人高马大,长腿一伸,抢在厉昭前一步跨上了轿凳。 全然不顾厉昭愕然的神情,贺吟施施然落座于沈樾之身旁,朝他微微一笑道:“少爷,我只有坐在这,才能更好地侍候。” 沈樾之正待发难,却被人以掌封唇,一双黛蓝眸子骤然凑近,漾着蛊人的浅浅华光,“嘘——他要上来了。” 厉昭挑帘而入时,就见沈樾之从脖子到双颊绯色满布,还以为他是热得中暑了,连忙命人搬来冰桶置于一角。 沈樾之见了,更觉抬不起头。 由于贺吟的一番折腾,厉昭只能被挤得坐在另一侧。这车厢是按照厉昭的身形定制的,他身量比一般男子要矮小些,因此车厢中坐入三人,尤其还是有个手长脚长到无处安放的,就着实有些局促。 马车哒哒行驶,难免产生些摩擦,贺吟已经尽力端正坐好,却还是难免偶尔会碰到对面的厉昭。 贺吟蜷了蜷腿,意有所指地道:“真是抱歉,先前不知国师连马车都造得如此俭约,不知国师府是否也是一切从简?若是地方实在有限,我们再另找客栈也是一样的。” 沈樾之一口气没提上来,呛得连连咳嗽,赶忙找补:“大人,我这个侍从脑子一向不大灵光,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樾之多谢大人愿意收留。” 厉昭摆手道:“我一向从简,让二位见笑了。小贺兄弟也是担心你,我能理解。” “你若是嫌挤,就出去和马夫一起坐着。”沈樾之用肘撞了一下贺吟,白净的小脸上染了几分不快。 “这算是少爷的命令吗?” 沈樾之没吭声,却见贺吟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竟还真的起身出去了,坐到了驭座上。 这一切发生的都很快,沈樾之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贺吟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车帘之后。厉昭见了,不由哂笑道:“这位小贺兄弟,待你还真是忠心……我看他谁的话都不好入耳,只能听见你的吩咐。” 沈樾之也是有些恍惚,他原本只是想让贺吟消停一点,没指望着贺吟真的能听他的——毕竟叫这位九重天的神君去驭座,未免太过折煞,想也知道贺吟不会愿意的。 可没想到的是……贺吟竟真的千依百顺,唯命是从。 沈樾之觉得,他的心门被重重叩了一道。 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刻意忽视、装傻充愣地糊弄过去了。 ………… 马车停了,沈樾之与贺吟下了车,打量着眼前这座府邸。 国师府门前没有守卫,朱漆大门不新,却一尘不染,门匾字迹古朴,一看便是多年未换。 推门入内,府中却别有洞天。青砖铺地,浅浅水渠沿廊蜿蜒,清水叮咚作响,一路通入小小的荷池中。池中莲叶田田,蜻蜓低掠而过,轻轻拂开一池碧波。 四下皆无金玉浮华之饰,连花架都是旧木打成,葡萄藤盘踞其上,叶色葱茏,零星青果缀在其间。 厉昭又带他们去了厢房,窗棂以细竹编成,帘帐轻薄素净,角落里还挂着精巧香囊,收拾得妥帖而整洁。且房中约莫先前是熏过了什么,隐约透着股冷香,令人心旷神怡。 沈樾之略一打量,便收回目光,眸中泛起一丝异色。这里看似清寒,却处处见匠心,连花器茶盏的摆设都过于婉约精致,不似男子能留意到的,更像是出自某位心思细腻、审美独到的女子之手。 他记得这位国师,并未娶亲? 正疑惑着,女子柔婉的声音从后传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竟有贵客来访——爷也不差人提前回来说一声,害我都没准备妥当。” 一回头,一个身穿浅黄襦裙的女子向他们福了福身。 “菊瑛,别恼,我只是没来得及。”厉昭见了她就笑了,神色一下放松许多,方才有种回到了家的感觉,卸下了对外那进退有度的伪装。 厉昭对他们介绍,这是他府中的大管家菊瑛,若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她说。 沈樾之不由多瞧了两眼,心中暗叹道,难怪这国公府能如此井井有条,原是出自这位蕙质兰心的女管家之手。 这日他们回来已是傍晚时分,很快便见日头西坠,暮色沉沉了。 用过了晚膳,国师府已一片静谧,唯有书房前掩映的花树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沈樾之指尖一弹,窗扇无声滑开,人便轻巧跃入,顺带着一把将贺吟也拽了进来。 “动作慢吞吞的,神君这是老了?”他声音极轻地揶揄道。 贺吟轻哼一声,整个人贴近沈樾之,在他耳边低语:“那你还不对我这个‘老人家’好些?” “你少倚老卖老了!” 沈樾之乜了他一眼,余光扫到桌案上堆叠的奏章与书卷,神色一凝,心道这趟算是来对了,他倒要看看这厉昭在研究些什么邪术。 当他随手拾起翻开几页,眉头却一点点蹙了起来。 “……这是女子私塾的名单?”沈樾之不可置信,将纸页翻得哗哗作响,“还有这些,居然是对官吏施压推动一夫一妻的奏章?” 贺吟俯身看去,面上也露出些许讶然的神色,挑眉道:“看起来倒是个难得做实事的人。” “还有这个。”沈樾之拈起一张边角微翘的纸,“记着他每月俸禄支出的大半用在赈济流落孤女上,连女子可依法休弃有暴行恶习丈夫的律文,也是他推行开来的。” 看了半天后,沈樾之有些迷茫地喃喃:“怎么看起来像个……好人?” 贺吟没答,只用手轻叩着纸张,“看起来像,不代表就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已将这不大的书房翻了个遍。沈樾之正欲收手,外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来了。” 贺吟使了个术法将乱糟糟的书案复原,而后将沈樾之一把拉进书架后方的暗影里,护在怀中。 外门吱呀一响,一个女声先响起来:“爷,都这个时辰了,就不要再做事了吧?瞧你眼都熬红了。” “菊瑛,不必担心。”厉昭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点倦意,却仍能听出是笑着说的,“我呀,不是被政事所累,不过是志在其中,自得其乐罢了。” “那成,爷慢慢乐着吧,我去做点宵夜来。”菊瑛的声音里带着些无奈,“对了,今天那个姜大人又上门来了,送来了一条通体银蓝的鱼,说是从海里捕获的稀罕物。可谁不知道您一见鱼就犯呕啊,这人啊,连巴结都巴结得不走心。” “是啊。”厉昭倚在菊瑛亲手缝制的靠枕上,舒服地喟叹道:“这天底下,还是菊瑛最懂我。” 沈樾之听到这里,已经无法再集中精神了,脑子里浆糊一片。 他伏在贺吟怀中,身形紧贴,连呼吸都落在彼此肌肤上。贺吟清浅而有节奏的气息扑打在他颈侧,带着灼意,烘得他脊背发麻。 他抬眼,与贺吟四目相对,看清了那双眼中燃着的一簇暗火,足以烧化万年的冰雪。 半晌,耳畔传来贺吟低哑的一声轻语:“樾之……别再动了。” 第44章 不许我亲,只许你亲? 沈樾之瞬间像是只被煮熟了的虾子,他从贺吟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整个人都红透了。 贺吟用指腹重重揉了一下他的唇角,忍了又忍,才忍住在没在那处亲下去。 他曾得到过沈樾之的一切,也曾耳鬓厮磨、云雨享欢,自然知道沈樾之动起情来,是多么漂亮,多么令人难以自持。 重生后,沈樾之极少与他如此亲近,这还是第一次两个人这样亲密无间地贴着,以至于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暧昧的回忆。 “无耻……” “砰”地一声,贺吟感觉到怀里一空,只剩下一团轻柔的衣物。他感到面皮一痛,一抬头就见一只圆滚滚的小红鸟,张着喙气鼓鼓地盯着他。 “好啊。”贺吟摸着被啄的右脸,长眉一挑,“不许我亲,只许你亲?” 沈樾之:? 百口莫辩的小山雀拍拍翅膀,气急败坏地飞走了。 说起来,都怪贺吟这老狐狸心眼太多了,刚刚情况那么危急,沈樾之也被唬住了。 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就羞恼得不行——就算厉昭来了,贺吟明明就可以使个法诀带他移到别处,或隐去二人身形悄悄离开,怎么就偏偏要像个凡人一样,急急忙忙地躲进这么狭小的地方,抱在一起? 分明就是某人借机占他便宜! 真是无耻,卑鄙,下流!!! ………… 若不是七日之期如利剑悬于头顶,沈樾之真的不想再去找贺吟了。 他问了厉昭,得知安魂钟的仪式要在上京北部的灵钟庙内进行,于是带上某人,一起前往探查。 灵钟庙,是一处百姓人尽皆知的古庙,在大周香火鼎盛。它始建于两百多年前,庙中不设牌位,不供佛像,只有一口古钟供人参拜。 史载有云,灵钟乃是一位仙人于飞升前所点化。 那年天降异象,连月暴雨,江河泛滥,洪水成灾。彼时,有一位大道将成的青年至此,采铜炼胚,择地开炉,昼夜不休,历七七四十九日,终铸得一口青铜大钟。 此钟一成,他便以灵钟为阵眼,于该地设坛布法,镇水止雨。 竟也真就成了——钟声响起之时,苍穹震荡,乌云崩散,绵延数月的阴霾即刻消散,天光大亮。 更有老者口口相传,那位道人飞升之日,以指血点钟,钟声直贯九霄,荡涤四方邪祟,成为了真正庇护一方的灵物。 其人名讳早随云烟远去,唯灵钟仍存,护国佑民。 于是后人将这口大钟称作“灵钟”,庙宇也围钟而建,终年香烟缭绕,渐渐的,灵钟庙成为颇负盛名的转运之地。三百年来,灵钟每逢月圆就自鸣不休,为天下苍生驱邪纳福。 “少爷,想什么呢?”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沈樾之的思绪,“都跟你说了好几句话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哀怨,沈樾之白了贺吟一眼,没好气地说:“在想正事,不像某些人,脑子里就只有情情爱爱什么的。” 贺吟听了这话,坦然应之:“我又不像是裴渊他们修无情道的,想一想又如何。” “裴渊?” 沈樾之惊得瞪大眼睛,“等等——你说谁?!裴渊?你莫不是诓我的吧!”看起来贺吟才更像修无情道的。 “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贺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哦,原来你们二人,也算不上是无话不谈嘛。” 沈樾之:…… 自从收下了裴渊的传音法器,沈樾之就知道会被找麻烦——毕竟先前在青羽会上,他因为没带贺吟送的传音法器而被百般刁难。想来贺吟是相当在意这个的。 “裴渊看起来真的不像修过无情道啊?”沈樾之回想起来,总觉得裴渊在处理感情的方面颇有经验,“难道他真的是靠杀妻证道飞升的?” 贺吟嘴角抽了抽:“你少看点人间的话本子。杀妻只是证道的一种方式,太过极端,实际上无情道大多都不是靠这种离谱的方式飞升的。” 见沈樾之还在纠结,他又说道:“无情道并非指修行者完全没有情感,而是指将情感视为修行过程中的阻碍,需要通过特定的修行方法将其排除。修行者需培养内心的坚定,不被情感所左右,才能得以大成。” “原来如此。” 沈樾之似悟非悟地点了点头,热得打开水囊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抬头就看见贺吟一袭白衣清清爽爽。在太阳下走了许久,这人仍清清爽爽的,仿佛冰做的,一点汗都没有出。 是了,这个人最畏寒,却不惧热。 倒是苦了沈樾之,本就是属火的体质,在这个热得异常的秋老虎里,整个人跟被火烤一样……他忽然就怀念起四季都气候宜人的老家蓬莱仙洲了。 这时候,一片阴影忽然自头顶罩了下来——贺吟似是看透了他的烦躁,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把竹伞,打在了他的头上。 沈樾之这时候也不讲究那么多了,毕竟他皮肤都被烤得发痛了。他连忙往持伞人处凑了凑,把露在外面的半个胳膊也收进了这片荫凉中。 贺吟低笑一声,任劳任怨地为这只娇惯的小凤凰撑伞。 走着走着,沈樾之忽然想起什么,斟酌着道:“我最讨厌这种天气……若是有雪就好了,我还是喜欢冬天。我常听人说,冬日观雪,需配红泥小炉温酒才最美。到时我自己酿些好酒,邀你来一起观雪可好?” 贺吟眸光微微一动,但很快就黯淡下去。良久,他抿了抿唇,挤出几个干涩的字来:“樾之,我……冬日没有空暇。” “……这样啊。”沈樾之有些僵硬地偏过头去,长睫抖了抖,“那也没什么,我再叫别人就是了。” 原来不论轮回多少次,在宿光与他的选择中,贺吟还是会艰难地选择宿光。 第一场初雪后,想必贺吟就又要去寂落海,守着他那死去的师兄了吧——不,这一世的宿光甚至还算不上已死。昏睡不醒而已。 直到寒冷又漫长的冬天过去,春意复苏,他才会回来。 贺吟最是怕冷,却肯为宿光在那般幽深寒凉的寂落海中,忍受一个又一个冬。 这一刻,沈樾之忽然感觉到一种空落落的难过,难过到他已经无法分辨,贺吟到底是不是也是重生转世之人。 接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间,两人走入一个老市集。 此处是通往灵钟庙的必经之路,可原本最热闹的街市,此刻冷情得出奇,只有风声卷起落叶,在地面滚了一圈又一圈。 铺子只零零散散地开着几家,门前都挂着灰白长帘,不像是迎客的模样;而那些不开张的,则是干脆钉死了门板。行人偶有一二,皆低头匆匆而行,唯恐与他人相沾。 沈樾之觉得荒凉得有些寡味,有些心不在焉,却在这时,贺吟忽地抬手拦住了他。 下一瞬,风中带起一阵破空声——贺吟探手如电,猛然一抓,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就这么被扣在掌中。 “手脚倒是利落。”贺吟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但沈樾之却知道他是生气了,“小小年纪,怎么学了这种勾当?” 沈樾之定睛一看,竟是个不足十岁的灰衣小童,面黄肌瘦,袖口补丁连片,手里还抓着一个钱袋子。 那钱袋子很是眼熟,沈樾之摸了摸腰间,果然空空如也。 沈樾之扶额,心道这孩子偷谁不好,偏偏偷到神明眼前来了。 小童惊慌地想挣脱,被贺吟反手点住穴门,一时间动弹不得。沈樾之有心训斥,却见那孩子死死憋着一泡泪,眼底满是绝望。 “为何行窃?”沈樾之有些心软了。 小童半晌才哽咽道:“要给哥哥……买药……” 沈樾之与贺吟对望一眼,贺吟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低叹一声,隔空给小童解开了穴道。 谁知那小童刚能活动身体,就一把抱住了沈樾之的左腿,哭着喊道:“两位好心人,求求你们,救救我哥哥吧!” 其实这小童也不知面前人身份,只不过,他们衣着华贵,气质非凡,与这条老街上的人都不同,一看便知是贵人。 “哥哥若再发作,被道士们发现就要抓去幽禁。”小童怕得直打哆嗦,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几道印子,“我不能离开他……” “你先起来。”沈樾之将孩子一把搀了起来,“把钱袋还回来,我们就去你家里看看,给你哥哥治病,好吗?” 小童连连道好,抹了泪乖乖交出钱袋,又紧接着和他们连声道歉。 就这样,两人临时改道,拐了个弯,往小童家中去了。 这孩子的家离市集不算远,穿过两条巷子,越走越偏僻。一路上他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步子轻快,反倒是沈樾之沉默着,心口闷闷的。 几人在一处破旧矮墙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儿。”小童扭头说道。 沈樾之望过去,眼前那座屋子称得上家徒四壁,窗纸破得几乎透光,门板斜倚着,风一吹就摇摇欲坠。依稀能辨认出,屋前的园圃中种着的是一些药草,只是太久没人打理,已杂草丛生,几近枯死。 推门进屋时,一股苦涩的怪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床上堆着一层高高的破被褥,没什么活人气息,很难想象这孩子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着,还要照顾病人。 他忽然想起,那未被疫病侵染的大周皇宫,是何等的金碧辉煌,与这里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川芎三钱……黄芩二钱……再加……咳咳咳……滑石……不,不对,还有连翘和桔梗……” 床上那团褥子忽然开口说话,吓了沈樾之一跳,他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被褥中原来躺着一个枯瘦的男子。他对家中来人毫无反应,只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盯着上方,口中念念有词。 小童走上前去,熟练地将男子抱了起来,只见那人面上毫无血色,唯有眼底青黑,脖子处还缠绕着藤蔓似的黑色纹路。 这一番动作,床上掉下本几乎被翻烂的书,沈樾之捡起来——这是一本医书。书中还夹着密密麻麻的药方,字迹癫乱,有的还沾着血迹。 “这是你哥哥自己开的方子?” “是。”小童抱着男子,为他擦了擦脸,“我家从前是开医馆的。自从上京开始疫病,哥哥就一直在想办法治疗疫病,甚至免费为疫者诊病。可他试了几十种方子,都没什么用,医馆也被闹事的人砸过几回了……” “哥哥从前常被人夸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可这回却怎么也治不好这疫病。眼睁睁看着诊病的人一个个死了,又挨打受骂,名声尽毁……他受不了打击,关了医馆,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这也算是医者的悲剧……这病原本就是咒,单凭草药如何能治? 沈樾之心下五味杂陈,忽地被贺吟拉到了一边,“樾之,你来看这副画。” 顺着贺吟手指的方向,沈樾之看到了角落中有一个小小的供台。 也许是没钱买下神像,所以只在上方挂了一副画。其上是一位手执长剑,威风凛凛的武将,但仔细看去,那含笑的英俊眉眼,却越看越像一位故人。 “这……拜的难道是裴渊?” 第45章 贺吟这算是在哄他吗? 贺吟略一颔首,“我看着也像是。” 他招来那小童,指了指画像的方位,“你家这是拜的是哪位仙人?” “是明渊真君。” 明渊真君,正是裴渊的尊号。 沈樾之忍不住道:“你拜他做什么?他一个武将,又不管治病救人……” 家中已经乱成了这样,能卖的都卖了,唯有小供台是干干净净的,可见是有人每日打扫整理。 “但是,明渊真君管运道啊!”小童双眼中迸射出强烈的向往,“武将原本就能辟除邪祟,再加上明渊真君就是在这片土地上飞升的,他肯定会保护我们,为我们带来转祸为安的好运。” 见两人沉默不语,小童又嚷嚷:“明渊真君在大周的信徒很多,近几十年来更是新修了好多的宫观,大家都抢着去拜他咧!还有不少人都直接请了小像回家供奉……” 沈樾之向右斜看了一眼,发现贺吟也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对上沈樾之的目光,贺吟道:“这几日裴渊可有单独联系过你?”而后他又轻咳一声,目光不自然地撇开了,“我不是对你们的来往感兴趣,只是有必要了解下他这几天的动向。” “……他昨日夜里曾来过消息。”沈樾之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紧张,“说是他待在清净观这几日,已将这疫病摸透了,约我们两人三日后午时在酒楼见面详谈。” 当然,无情道大佬手把手教他如何钓男人这件事就抹下不谈了。 “等不了那么久了。你现在就传音告诉他,就在明日会面。”有些事确实直接问比较省事。 在沈樾之去给裴渊传音时,贺吟慢慢踱到床前,那男人连头都没转,仍疯疯癫癫地念着药名,枯瘦的手指不断地在半空中比划着什么。 “把你哥哥扶起来,别让他乱动。”贺吟对小童招了招手。 小童夹着脑袋一溜小跑地过来,不敢去瞧这个白衣赛雪的人——虽然他冷淡到没什么表情,但那种浑然天成的威压实在是很难令人直视。 而后,贺吟长袖微动,一道光团在掌心凝结。他将手心对着那人的额头,涤荡神力缓缓注入了男子的印堂。 “贵人,这是……” 贺吟没有作答,下一刻就将那只玉掌收了回来。男子忽然全身抖如筛糠,瞳孔上翻,原本只停留在脖子上的黑纹猛然大涨,眨眼之间蔓得全脸都是。 他喉咙间溢出低吼,试图逃走,力道大得小童几乎无法控制。小童也慌了神,口不择言道:“喂,你、你把我哥哥怎么了?” 男子忽然推开小童,扑在床边“噗”地喷出一大口血,屋子里顿时出现了一股腥臭的血腥味。正在小童吓得六神无主之际,那男子抬起脸,怔怔念了句:“阿澈?” 这名男子身上的黑纹不知在何时俱已消散,虽仍虚弱着,但身上沉沉死气一扫而净,人也不似从前那般魔怔。正此时,一缕黑气自男子额间散出,逸散在了空气之中,速度快到凡人根本无法察觉。 被唤作“阿澈”的男童哭着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男子,喊道:“哥哥,哥哥,你终于好起来了!” 两兄弟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儿,男子终于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两个人。 得知是他们救好自己后,他下床便跪着磕了一个响头,颤声说道:“两位恩人,在下不知如何报答救命之恩才好……只是,可否告知在下,到底是如何治好这怪病的?” “此病非药石可医。”贺吟的语中泛起一种淡淡的慈悯,“但你过往做的一切,还是有用的。” 沈樾之这时也回来了,听到这句话,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人并不像他们初到上京时遇到的病患,双眼通红,攻击性极强,一副理智全无的模样,就连黑纹也止于男子脖颈之间,并未侵染面颊。 这说明男子的药方确实起了效用,虽无法根治,至少能暂缓病情。 身为凡人,却能用几株草药力挽狂澜至此,实属凤毛麟角。 哪怕未能结束疫病,这份悬壶济世之心,不屈不挠之志,依旧令人动容。 沈樾之将人扶了起来,对他说:“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找到治好疫病的办法。” 若说先前他只是为了试探国师、阻止活人生祭才揽下调查瘟疫的事,那么他现在是当真想要帮人们度过这个难关,帮他们消除病痛带来的烦忧。 男子抓住了沈樾之的手,沈樾之看懂他眼里不停地在说,谢谢,谢谢。 两人没耽搁太久,沈樾之悄悄在门后留了些银钱,就从小童的家中离开了。他与贺吟并肩走在街上,心头的憋闷散开一些,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感慨道:“原来帮人也可以这么开心。” 贺吟的目光变得十分柔和,他望了眼沈樾之,嘴角忍不住翘起,带着几分骄傲地想,我家的小凤凰长大了。 与之前不同,天气似乎变得更加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了。他们在小童家待了一刻,出来就发现日光全都被不知从哪来的云层掩住了,天空阴沉沉的,似有压低之势。 “好像要下雨了。”沈樾之拽了一下贺吟的袖子,“快些走。” ………… 赶到灵钟庙时,天色更暗了些。二人进庙后直奔灵钟,见到了足有七尺之高的一口大钟。 灵钟以青铜铸就,通体厚重,岁月在其表面刻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却不减半分肃然之气。钟身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应龙,钟内遍布铭文,文字看起来与大周略有不同,细细望去,似有微光在其间游走。 而周围摆着布阵用的祭罐,从方位上来看,也的确能与灵钟形成润泽万物、庇佑生灵的阵法。 沈樾之见到贺吟走到一个祭罐前,抬腿一扫,那罐子便随着“砰”的一声炸裂开来,从中骨碌碌滚出一个东西,之定睛一看,竟是一块黑色的鳞片! 这是——暗獒身上刀枪不入的黑鳞。 祭罐原本所在的地方先前被压住了,现在能依稀从碎瓦中看到几道黑纹,卷曲若藤蔓,与在病者面庞上出现的一模一样。 “这阵法已经被人改造过了。” 贺吟走到灵钟旁边,手掌贴上灵钟,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才道:“这钟里,有很多人魂在惨叫。” 沈樾之光是听这句话就抖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忍住那股恶寒,问道:“你是说,得了这种‘疫病’的人们,死后魂魄并未消散,被收进了这钟里?” “是。” “那始作俑者为何要这样做?” 贺吟沉吟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暂时也不知道,但这些人魂的怨恨积在一起,就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无论要做什么,都将闹出不小的动静。” 一颗水珠滴在了鼻尖,打断了沈樾之的思绪,而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他躲进了屋檐下,呆呆地望着雨幕出神,心情又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得沉了下去。 贺吟见沈樾之许久不说话,看了过去,发现沈樾之眉眼低垂,神色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阴霾。正欲开口,忽然听沈樾之说:“你是不是带了伞?先回去再说吧。” “等等。” 贺吟叫住了沈樾之,而后弯下身去,将沈樾之的衣袍下摆卷了起来,打了个灵巧的结,又伸手整了整他的鞋袜,将袜子仔细掖进靴中。 “你素来不喜欢雨天,我知道,你只是不喜欢被污水弄脏袍子。”贺吟朝沈樾之眨了眨眼,“现在可以走了,少爷。” 这般照料下,仿佛沈樾之真成了从小被娇惯着长大的小少爷。沈樾之有些难为情,讪讪地应了一声,只觉得心里头更乱了。 既然心里有缕白月光,又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贺吟是不知道这样做会缠上因果,令人生出不必要的误会吗? ………… 回到国师府,沈樾之先叫了热水。 当贺吟敲响这道门扉的时候,他没想到打开房门后,会见到这样一副场景—— 面前之人只着一袭轻薄长袍,衣襟松敞,露出一大片颈项与胸膛,宛若上好美瓷,惹人遐思。一头墨发尚未干透,湿漉漉地披在肩头,水珠自发梢滑落,沿着锁骨蜿蜒而下,消失在衣袍之中,勾勒出一条旖旎的弧线。 白净面庞中透着一层薄粉,一看就知是在水汽中蒸出来的。而一双眼睛澄澈明亮,映着烛火与夜色,仿佛被雨水冲净,亮得惊人。 贺吟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抬眼。 “神君,有什么事?” 贺吟面皮发烫,这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连忙往前一递,试图掩住他的失态,“我做了些热汤,你要不要尝尝看?” 沈樾之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贺吟,愣愣地道:“……你亲手做的?” 两世加起来,这算是贺吟第一次为他洗手作羹汤。 贺吟点了点头,这是他特地向菊瑛借了庖屋做的,而且全程在玄凤鹦鹉的“指导”下完成的。 以前他总以为,能尝一口心上人亲手做的饭,便是世间最难得的幸事……可如今才明白,亲自下厨,为那人煮一粥一饭,看他吃得满足,才是真正叫人欢喜的幸福。 “我知道你有在雨天喝甜汤的习惯……我多年不曾下厨了,你尝尝看,若是味道不好,就倒掉吧。” 沈樾之在桌边坐下了,浅浅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评价,抬眼就看到贺吟局促不安地皱着眉,按在桌案上的指尖都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贺吟终于也松了一口气,“樾之,你终于笑了。” “嗯?” “你一路上的心情都不大好,是因为我吗?”贺吟一顿,“观雪那件事,其实我很想去,但我确实是事出有因。” 沈樾之轻哼一声,撇过头去,“谁在意这个了。”心中却在想,贺吟居然能察觉出他的心情了……而且,贺吟这算是在哄他吗? 贺吟深吸一口气,道:“不管如何,给我个赔礼道歉的机会好吗?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我带你回一趟蓬莱仙洲可好?” 第46章 坏,太坏了 贺吟知道,沈樾之自小在蓬莱仙洲长大,对那处很有感情。 但蓬莱仙洲早就不似当年他去养伤时那般景色怡人,数年前,这座仙岛曾起了一场古怪的大火,将生灵们栖息的巨树烧没了好些,连带着泉眼都枯了几处。 自他重生归来,便一直暗中留意,施法改善蓬莱仙洲的光景,又注入神力,使整个仙岛的水活泛起来,保证能浇灌到每一寸土地,滋养到每一个生灵。 精心筹备已有十年,如今初见成效,终于能赶在这一个生日送出去。 “蓬莱仙洲?”沈樾之全然蒙在鼓里,“为什么要突然回去?此间事还未完……” 贺吟泰然自若道:“放心,这些事都会在你生辰前告一段落。” 沈樾之微怔,想不出什么推拒的理由,只好点头应下。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人间的秋日燥热难耐,愈发让人想念蓬莱仙洲遮天蔽日的荫凉了。 沈樾之用勺子在汤碗里搅了搅,而后舀起一勺放进嘴里,忽地觉得眼眶被蒸得一酸——他花了两辈子的时间,才等到了这碗汤。 甜汤里面其实都是常见的食材,银耳莲子桂圆什么的,前世他常常做给贺吟,因此没人比他更清楚煲出这碗汤要花多少功夫。 一碗甜汤并没什么了不起,珍贵的是那份蹲在灶台前,默默等待的心意。 人有时真的很奇怪,沈樾之咬着勺子想,他会因为贺吟的拒绝而沮丧,却也能被一碗甜汤轻易哄好,也许是因为他这一辈子所求,也不过是这般恬静的日子。 沈樾之垂下眼,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试探性地问道:“神君,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在雨天喝甜汤呢?” 这下轮到贺吟哽住了,他总不好说是因为你上辈子常这样做,所以我自然知道。他忽然来了主意,挺直腰杆说道:“我问裴渊的。” 这更惹人生疑了——沈樾之努力地回想着,自己有和裴渊说过这种事情吗? 可疑,相当的可疑。 沈樾之觉得眼前人更像是他的前道侣了,总觉得临近正确的答案了,却让他心里反反复复猫抓般痒痒……倒还不如找个机会,大胆地一探究竟。 或许蓬莱仙洲一行,就是他的机会。 贺吟赶紧打了个岔子把这事糊弄过去:“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去见裴渊。” 沈樾之应了一声,那人就转身走了,只在房中留下一缕似有似无的红莲香。 翌日。 沈樾之与贺吟来到了与裴渊约好的酒楼雪月楼,这里也是上京三大酒楼之一,至今为数不多还能接客的。 不过目前雪月楼也只开雅间,且贵客才能预约得到,不知道裴渊用了什么手段,居然临时能约得到。 两人由着小厮领进一间阔气的雅间,里面一个温雅清俊的男子早已端坐等待,面前还摆了一桌好菜佳酿。 “来来来,随便坐。”裴渊又招呼小厮,“去,拿两条冰帕子来。” 见小厮走了,贺吟忽然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不若你就换回本相吧。” 裴渊有些无语地看了贺吟一眼,却还是默默地照做了。 沈樾之没什么心情吃饭,刚落座就开门见山地道:“仙君,你在清净观查到什么了吗?” “这个不急,两位,先尝尝这雪月楼大师傅的手艺吧?尤其是这道松鼠鳜鱼,可是他的拿手好菜!”他又倒了一杯酒递给贺吟,“来来来神君,这人间的美酒也别有一番风味……” “酒就先不喝了。”贺吟冷淡地拒绝,“还是先谈正事吧。” 沈樾之忽然想到,贺吟的酒量实属一般,喝醉酒了有时会性情大变,还会说些胡话,多少有几份酒后吐真言的意思……或许这也是个试探的好法子。 “唉,两位都如此醉心公务,真真是无趣极了。” 被沈樾之瞪了一眼,裴渊才优哉游哉地开口:“这瘟疫呢,确实不是病,而是有人借用魔气所设的一种咒术。中术者的身体会逐渐被魔气侵占,魂魄离身,最终变成施术人的傀儡……具体表现为身上会长出卷曲的黑纹,你们应该也看到过了。” “一年前就开始有这种怪病例子零散出现,但近几个月才突然在人群中爆发开来,说是能人传人,但其实我认为是近身傀儡之人,本身体质较弱,容易被逸散的魔气缠上,继而被侵占身体,这样就算是完成了‘传染’。” “可知道这施咒之人是谁?” “咒术从上京蔓延开来,应当就是此处的人搞的鬼……我眼见着这些魔气都向着皇宫的方向汇集而去,或许是宫廷之人,说不准就是人皇。” 沈樾之心间一跳,想起那阴沉又多疑的皇帝来。 “我还打听到,这‘病’蔓延得很快,招了许多医者、道士觐见,朝廷却一直没能拿出对策。最后还是国师站了出来,用隔离的办法暂缓了疫情。” 贺吟此时插话道:“那你我为何都没有接凡人的祈愿?” 裴渊有些迟疑地回:“这个……” “大胆裴渊!你还打算欺瞒本座到什么时候?” 贺吟怒喝起身,周身化出数道冰棱朝裴渊而去,裴渊左躲右闪,却还是敌不过那似乎长了眼的冰棱。他衣袖被冰棱狠狠钉在墙上,那上面带着神力,他挣脱不开。 “上京灵钟难道不是由你点化的吗?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裴渊瞳孔狠狠一缩,沉默良久后,他试图辩解道:“神君,我确有责任……可事情非你所想的那样。” 贺吟松开了手,又有一道冰棱自他手中飞出,悬停在了裴渊的喉间,“说。” “那灵钟确实是我所造,也是我飞升时亲手点化的。” 裴渊的衣服被扯得有些凌乱,额上密布冷汗,全然不复刚刚的闲适,“但我所造之时乃是祥瑞之物,是为了保护百姓而生……不知是被谁改了阵法,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贺吟冷冷一哂,“祈愿难道不是你怕事情败露,所以才拦下的?” “……祈愿确实是我拦下的。先前我曾下凡来探查过,那次便察觉到了灵钟的异样。” 沈樾之嘟囔道:“那你先前怎么不说?” “我说了,又有谁会信我!”裴渊怒吼,“就像现在一样,你们知道了这灵钟与阵法是出自我手,就会自然而然地怀疑我就是始作俑者。但,瘟疫也好、咒术也罢,根本不是我所为!” 裴渊接到祈愿后,立即动身来人间探查了事情的经过。他一开始以为这就是一场疫灾,但很快他就发现了疫灾与灵钟息息相关——一只他亲手点化的钟。 整件事看起来与他脱不了干系,灵钟更是承载了太多的罪孽,他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再者,就算他费劲力气终于自证了清白,若是天帝要追责,裴渊作为这灵钟的制造者,即便没有参与这场阴谋,也势必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接下不知大小的惩罚。 这件事带来的麻烦,就算他不说,旁人也能一下就想通。 沈樾之提高声音,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所以你隐瞒众人,就是打算自己将这瘟疫解决了,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裴渊垂下眸子,无力地应道:“是……我这些时日都在忙着找消解咒术的办法,没想到,你们比我快了一步来了人间。” 他的计划也就这样败露了。 “且先信你一回。”贺吟长袖一甩,那冰棱失去了神力,便很快化成了水,在裴渊的衣袍上洇湿了一大片。 裴渊拱手苦笑:“神君明鉴。” 贺吟重新坐了回去,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你可有找到解决之法?” “有找了几个术法,就是还没试验过。”裴渊站姿如松,肃然道:“请神君再给我些时日,我必能找出解开此咒的法子。” 贺吟端起一旁的茶,挥手道:“去吧。” 很快,裴渊的身影便化作一丝白光,飞向了去往仙界的方向。 沈樾之心中喟叹,这裴渊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纸包不住火的馊主意来。 可转念一想,贺吟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那灵钟上有什么他未曾发现的标记吗? 他实在疑惑,就顺嘴问了,没想到贺吟嘴角浅浅一勾,风轻云淡地讲:“我诈他的。” “哦……啊?!!” 沈樾之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了,他指着贺吟,颤声道:“你,你是诈他的?” 说诈倒也不是纯靠碰运气,只是贺吟实在觉得有些讲不通,裴渊在人间的香火这么旺盛,甚至到了许多人家中都会摆供的地步,就算他若是听不到祈愿,多少也应该能感受到一些念力。 虽说从人间飞升的仙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人都是在一些灵气充沛的地方飞升的,像上京这种地方,人员混杂,磁场凌乱,实际上是不适合修行的,因此在上京飞升的神仙,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了。 而裴渊无论是飞升的时间,还是地点,都与传说中那制作灵钟的仙者能恰好扣上……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吗? “没错,樾之你可要帮我保密哦。”贺吟笑眯眯地夹了一块鱼,送进了沈樾之的碗中,“用过饭我们再走,不要浪费明渊真君的一番好意啊。” 沈樾之心情很复杂。 沈樾之觉得,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皮毛水亮的大白狐狸,笑容满面却一肚子坏水儿——他上辈子到底是有多么的眼瞎,才能将这人看作是神圣高洁的高岭之花??? 坏,太坏了!!! 第47章 贺礼与吻 在酒楼饱餐一顿,沈樾之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一路上撑得他直打嗝,差点积食。 两人在路上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和厉昭说个大致,再请厉昭择日带他们进宫面圣。 他们回到国师府,从侍女处打听到了国师这个时间都是在看折子的,便往书房的方向去了。没成想,半路上正遇见提着一只大竹篮的菊瑛,她低着头匆匆而行,都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他们。 菊瑛过来的时候,贺吟挑了挑眉——尽管已有意放了许多混杂的香料,但贺吟五感不全,剩下的几样就比常人灵得多,那被刻意掩盖的一丝血气,自然没有逃过他的鼻子。 她受伤了吗?还是……厉昭受伤了? 沈樾之下意识叫了一声菊瑛,可菊瑛心神紧绷之下却没能听见,只自顾自地快步离开了。 “真是怪了,这菊瑛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贺吟按下心中疑惑,只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去找厉昭吧,再晚怕是他要歇下了。” 两人不再耽搁,来到书房门前,见到果然还亮着灯。沈樾之上前敲了两下门,无人应,又连着敲了几下,屋里才传出一声低低的“进”。 屋内一灯如豆,将男子的影子拉得格外瘦长。 厉昭坐在光线较暗处,看不清神色,但沈樾之感觉得到他很疲惫,额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而且他半个身子都抵在桌沿上,似是被抽干了力气。 沈樾之还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草药香,像是艾草当归之类的,余下的他有些分辨不出来,于是斟酌着问道:“国师身体可有不适?” “算是治不好的老毛病吧。”厉昭深深吐出一口气,话锋一转,“二位,这么晚了,是疫情的事有了什么进展吗?” “是的。”沈樾之顿了一下,把先前商量好的说辞搬了出来,“我们发现此次疫情十分蹊跷,染病者的状态不似病气缠身,更像是被邪祟所侵,所以应该取消祭祀。” “那依二位之间,要如何做呢?”厉昭站了起来,单薄的身子晃了一下,贺吟又闻见了那股甜腥味。 沈樾之道:“还请国师大人,明日就带我们进宫面圣,陛下若有了决断,我们也好早做驱邪准备。” 厉昭盯着他们,半晌不做声,双眸里跳着一簇幽亮的鬼火,直盯得沈樾之脊背发凉。 沈樾之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之时,他才闭着眼凉笑一声,一字一顿道:“在下斗胆相问,二位既非尘世之人,缘何要涉入此间纷扰?” 贺吟神色自若,有意上前一步,将沈樾之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身后,接着慢悠悠说:“好眼力……我二人虽非为此间事而来,但见有人身处水火,自然没有冷眼旁观的道理。” 这就是拿出毫不退让的态度了。 厉昭自然也听得懂,点点头道:“二位乃是济世之人,在下敬佩。今日我有些倦了,不便相送,明日我会来接你们入宫去的。” 等到书房的门一掩,屋内立刻传出了一阵呕吐声,吓了沈樾之一跳。 他甚至格外怀疑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子,而后有些茫然地问贺吟:“应该不是我身上的有什么怪味吧?” 贺吟摇了摇头,但呕吐的声音还在持续——这厉昭今日实在是怪得很。 书房距离两人所住的小院需要穿过几道回廊,沈樾之和贺吟并肩走着,如今的夜风已不似夏日那般燥热,习习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我总觉得菊瑛看起来不大对劲。”沈樾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大概她是在帮着厉昭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个不像主仆,更像是家人?” 贺吟悄悄看向身旁,见到沈樾之眼底跃动的情绪,灵台忽被点拨了一般,问道:“樾之,你羡慕他们?” 沈樾之自己都没察觉到,被这么一说才回过味来,浅笑着道:“不值得羡慕吗?厉昭在外面勾心斗角,但有个地方永远能让他回去靠一靠,这就是有家的好处啊。” 贺吟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直到沈樾之走出了些距离,他才再次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隔日,沈樾之很早就起来梳洗,却等到午时才见到厉昭。一问才知道,厉昭今日是起得晚了些,干脆就告假没去早朝了,现下亲自带他们入宫去。 再见时厉昭仍面色不佳,整个人都几乎是窝在车厢一角,清秀的眉眼微微皱起,像是一块揉皱的锦布。 见到他们,厉昭强打起精神道:“二位,对不住了,是我迟了些。” 沈樾之摆摆手,问起他的身体,以及昨日听到的呕吐。厉昭十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他在娘胎里不足,打小就患有寒症,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发作,是难治的旧疾。 至于呕吐……是因为昨日闻到了些许鱼的味道,他对鱼味十分敏感,只要闻见一点就会忍不住泛呕,而沈樾之的袖子又恰好沾了一点鱼汤。 “是我失礼了。”厉昭最后这般说道。 沈樾之连连摆手,心中却暗道这位国师实在是够娇贵的,想来应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可若是这样,为什么厉昭的双手如此粗糙且布满老茧呢?难道是练功所致的吗? 奇怪,一切都很奇怪。 待下了马车,厉昭却忽然被太后派来的人叫去了,只得让两人先自行去面圣。 在向金殿走的这一路,沈樾之悄悄向小太监手里塞了块金元宝,朝他打听了一些宫中的事。 比如先皇走得早,太后自小皇帝十岁起垂帘听政,直到前年才彻底放权,足足把控朝政十六年。自那以后皇帝和太后的关系就忽然恶化了,一发不可收拾。 太后心气不顺,动辄打骂;皇帝死握权利,不肯退让……谁能想到如今势如水火的两人,曾也是母慈子孝的光景? 再比如,国师是在小皇帝及冠那一年,太后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观星风水、占卦做法无一不通。这两年他还进献了许多驻颜秘术,愈发得到太后宠爱,宫廷内都传国师是太后的面首。 这要是真的,太后居然找跟儿子一样大的面首……是否也太荒唐了些。 这时沈樾之忽然想起来,裴渊曾说过,由咒术汇集的魔气都是向着皇宫来的,那么,此事是否也会和太后有关? 待见到皇帝,沈樾之心下稍安,至少这次不是那披头散发的疯模样了。 沈樾之将情况一一说明,在听到瘟疫就是咒术时,皇帝拍案而起,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道:“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什么‘安魂钟’,分明就是那毒妇要害朕!” “陛下……” 皇帝忽地跑了下来,一把捉住沈樾之的手,眼中聚起希望的光,“你能治好百姓,对不对?你想要什么?只要停下这场瘟疫,让朕不再受母后挟持进行祭祀,朕什么都可以许你,给你封官赐地……” 那残忍的祭祀之法,竟是太后在向皇帝施压,逼迫他这样做的! 沈樾之想起来,第一次进宫的时候,他听到太后在金殿中训斥皇帝,还砸了好多东西。皇帝凄凄惨惨,被打了也不敢还手,想必这世上也只有一人敢这样做了。 正神游天际,一旁的贺吟攥住了他的手腕,轻巧一转,就将皇帝的手拂了下去。 “……”沈樾之瞪了一眼贺吟,转头对皇帝道:“陛下,我们不是为了金银而来。我们已经在寻找破解之法,这几日我们也会先试着为清净观中的人治疗,请陛下切勿听信谗佞,开启祭祀。” 随着皇帝点头,沈樾之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心头仍有些疑问,像块大石沉沉压在他胸口,让他很难不在意。 厉昭与太后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为何要给上京百姓下咒? 厉昭到底是如何能有行走三界、再造暗獒的能力的? 厉昭为何受了伤,却要遮遮掩掩? 厉昭若真为凤凰内丹要取他性命,他住在国公府的这些时日,岂不是有无数个暗杀的机会……为何厉昭迟迟不曾动手? 一团团疑云遮在沈樾之眼前,令他看不清该向何处而去。 ………… 心里装着事,沈樾之便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第二日被贺吟拽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蒙。 他睁开眼,眼前已换了一片天地。 远处云烟缥缈,飞瀑自高崖倾泻而下,宛若银练悬空,澎湃水声不绝于耳。草木葳蕤,梧桐成林,到处都是郁郁葱葱,一片绿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幽远的清香,沈樾之循香而行,穿过层层绿荫,面前豁然一亮。 眼前,是一片轰轰烈烈的绚烂花海——那是成千上万株凤凰花树,枝干挺拔,花团怒放,将整片山谷烧得通红。朱、赤、丹、妃及绯,几色交织翻涌,宛如烈焰腾空,一望无际,驰魂夺魄。 山风忽起,霎时间,无数花瓣应声而动,自枝头翻涌而下,腾空而起,层层叠叠,如万千烈焰脱枝而舞,燃遍长空。那一刻,天光都被这片赤红染透,花雨如瀑,似火非火,似霞非霞,在风中翻卷飞旋,若凤凰振翅而翔。 花影与光芒交织成海,灼灼其华,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燃烧的花意吞没。 有一白衣人立于树下,身形修长,如竹如松。日光肆意泼洒,落在他的眉眼上,折出比花海还要艳丽的明光。 沈樾之怔怔立在其间,竟有片刻忘了来处。 “生辰可不能哭鼻子啊。”那人走了过来,指腹捻过他的眼角,喉间滚出很轻的一声笑。 蓬莱仙洲那些曾被烧毁的痕迹,如今已被繁花掩盖。重生后的凤凰花林,比过往更加耀目,诉说着这片土地蓬勃的生机,也诉说着有人默默在此打理数载。 漫山遍野的凤凰花是谁的手笔,自不必说。 “我知道,你心中一直都把蓬莱仙洲看得很重,你是把这里当家的。” 贺吟目光柔软,声音很轻地道:“家被烧了,自然是要修。我修补得是慢了些,好在终于赶上了你今年的生辰。” 沈樾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底湿热一片,眼泪流个不停。 “还有这个。”贺吟摊开手掌,一枚红莲状的玉坠躺在手心,“虽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下……但我还是想同你说,樾之,只要你愿意,九重天也可以是你的另一个家。” 九重天,无神君之诏不可入。 但若是神君肯分出一份神力与一滴心头血,融成一块玉坠钥匙,那就另当别论了。 即便是在上一世,两人做了道侣,沈樾之也不曾拿到过这样进入无阻的许可……因为这代表着贺吟将九重天的所有私权都赠给了沈樾之,也代表着他交付一切的决心。 “小雀仙大人,别嫌弃我的贺礼,好不好?” 贺吟见他迟迟不接,笑容变得有些苦涩起来,“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些,可是我也没什么好送的了……”毕竟你连我的真心,也不肯要。 就在此时,沈樾之双手拽住了贺吟的领子,踮起脚,对着那张濡湿的唇吻了下去——在贺吟骤然瞪大的双眸中,封住了他所有未尽的话。 第48章 贪欢一晌 贺吟连气都不敢出,长睫抖个不停,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那双细白的手捧着他的脸,带着些许力道,不容许他有任何退却。 那两瓣唇初贴上来时,是微凉的,如初雪落下,静谧无声。沈樾之的鼻息浅浅拂过他的脸颊,气息微热,令贺吟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三魂七魄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钉住了。 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唇瓣,极其缓慢地厮磨着,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沈樾之的指尖悄然滑落,带着玉器般的微凉,轻轻抚过他耳后,再沿着颈侧的线条向下游移。 贺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从这无声的拉锯中醒了过来,两张唇贴在一起,温度相汲,难舍难分。沈樾之微微偏过头,鼻尖蹭过贺吟的颧骨,呼吸微热,带着一股清浅的馨香,使得贺吟脑中那根绷紧的弦,铮”地一声轻响,断了。 凭借着记忆中的本能,贺吟终于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他扶着沈樾之的后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半是强硬地撬开了那紧闭的唇齿。 这个吻终于有了实质的缠绵,虽是由沈樾之开始的,但主导权显然已经落入他人之手。 贺吟不再浅尝,而是不容拒绝地向深处探索,舌尖勾在一起,溺出湿漉漉的水声。那吻是湿润的,温热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空气也变得稀薄。 沈樾之整个人都在这唇舌相缠中融化,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再冷的雪都已成了一滩春水……若不是贺吟另一只手扶在腰间,恐怕他整个人都要滑坐下去。 即便已经面红耳赤,却仍没人要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微微撤开了些,那蓦然分开的唇间还勾起一道转瞬即逝的银丝。沈樾之伏在贺吟的胸膛上喘气,整个人都发着颤,唇上水光一片,微微泛肿,红得不像样子。 “樾之……”贺吟下意识摸了摸下唇,那处明显地印着一个牙印,“你这是……” “谢谢。”沈樾之垂眼,有些不敢去看贺吟,“你准备了这么久……除了这个,贺吟,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报答。” 下一刻,沈樾之的下巴便被捏住了,这股力道使得他不得不抬头,目光扑进一片黛蓝的海,避无可避地对上其中波涛万丈。 “我不要报答。”贺吟握住了沈樾之的手,带着他一起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我亦不会逼迫你。我只要你正视我的心。” 即便隔着皮肉与衣裳,沈樾之也摸得到那有力而快速的搏动,他胸腔里那只跳动的小兔,在这一刻与之共振了。 他忽然就不想等了,不想再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兜兜转转,也不愿再去用那么多的手段暗中试探。 不论如何,现在贺吟的真心,他看清了,也很难说没有心动。 这毕竟是他曾苦求一世而不得的东西,如今这般明晃晃地送至眼前,他又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 就在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弄清楚,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重生而来。若贺吟不是,他就勇敢地再试一次,答应与贺吟在一起,若贺吟是…… 若贺吟是呢? 沈樾之闭上眼,在心底对自己说,若是,他就贪欢一晌,而后无论有多不舍得,都要及时放手。 他愿意相信此世这个护他、宠他,会笑能言又有充满活人气儿的贺吟爱他,却不会信前道侣贺吟爱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心。 就算有过,也没给过他……宿光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扎进他的心里,一想起来,就全都是痛楚、遗憾与嫉恨,让他变得丑陋,变得不像他自己。 他宁可相信是命运轮转,老天怜惜,赐了他一个完全不同的爱人,也不愿相信一个人能回头是岸,为他低入尘埃。 迟来的深情,像是盛宴散场后才端上桌的珍馐,纵使金盘玉盏,也是为时已晚,只令人倒尽胃口。 “既然我的生辰,你陪我小酌一杯好不好?” 沈樾之从贺吟的怀里退出来,颊边红扑扑的,眼睛弯成一对小月牙,“我知道伯伯把酒埋在哪里了,今日我们就配着你精心准备的美景,喝了它。” 贺吟酒量一向不大好,但对着如此楚楚笑颜,他无法拒绝。 沈樾之要独自去取酒,让贺吟在此处等着。他直接去了一个酒窖,特意挑了种后劲大的拎出两坛,为的就是要灌醉这平日里滴水不漏的人。 回来时,远远就听见了一阵箫声,乐声不似先前在九重天时听到的那般沉郁,此刻是一种极轻快的小调,听着就能领会到奏曲之人惬意欢愉的心境。 沈樾向前眺望,果然见到贺吟倚坐在一棵凤凰花树上,雪白薄纱从枝干间垂挂而下,似一袭流云坠落人间。 走近了才见着,树下已摆着一张小银桌,上面摆好了整套酒具。沈樾之哑然失笑,足尖一点,掠上枝头,衣摆翻卷飞扬,惊起漫天花雨簌簌而落。 “神君,弄这么文绉绉的一套,有什么意趣?”他拎起两坛酒晃了晃,一抬手就拍开了封泥,“酒就是要大口喝,才能称得上是尽兴!” 贺吟被少年那飞扬的神采迷了眼,尽管心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他还是选择忽视了。 他这一生似乎总在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但这一次,他只想和一个人,一醉方休。 “你说得对。”贺吟接过酒坛,举起致意,“樾之,祝你无论何时,都能有家可回。”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无论何时,我都是你的信徒,也会是你的家人。你走累了,只管记得回头来找我。 …… 酒香清冽,入喉柔滑,不知不觉间一坛已经见底。贺吟起初尚觉微醺,而后竟越来越热,似是有一把火在小腹处烧了起来。 这一场酒竟是喝到月上梢头,贺吟靠在树干上,口干舌燥,头昏得厉害,将领口扯散,脸上浮起两片绯红。 沈樾之要来扶他,他一边嘟囔着“我没醉”一边挥着手,差点一头栽倒下树。 这便是醉得狠了,沈樾之看着面前艳若桃李的人,心口怦然一动,赶紧撇过头去,在心里数落自己:沈樾之啊沈樾之,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快醒醒,可不能被美色一而再再而三地冲昏头啊! 作为一只很有原则的鸟,沈樾之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他坐在贺吟左侧,在贺吟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神君?贺吟?” “嗯……” “贺吟,我问你,我是谁?” 贺吟有些迟钝地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回答:“沈樾之。” “你喜欢沈樾之吗?” “……喜欢。” 沈樾之忍不住笑了一声,而后又哄骗道:“贺吟,接下来,你要保证接下来讲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哦,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见贺吟表情难受地点了点头,沈樾之这才放下心来,不枉他费尽心思弄到那包须尽欢。他挠了挠贺吟的下巴,像是逗猫一样,轻声说:“嗯,这时候倒还蛮乖的嘛。”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很早……很早。”贺吟陷入了五光十色的回忆之中,过了许久,他才微微转动眼珠,答道:“这世上,只有你见过我最落魄的模样……我时常觉得,你是我这一生中最明亮的太阳。” 沈樾之大概知道,贺吟是在说他们在蓬莱仙洲的初遇的事情。复又听贺吟轻声说:“樾之,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去蓬莱仙洲自绝的。” “什么?!” “这世上不需要一个无用的神君。”贺吟的眼神里有一种可以称之为眷恋的情感,“但是,有一只小鸟需要贺吟,哪怕只是平凡的贺吟。” “嗯……”沈樾之有些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还是这个样子最好。” 贺吟痴痴地笑起来,眉眼被月光浸得更为动人,眼神却愈发幽深。 不知什么时候,贺吟用来束发的玉簪掉了,一头墨发披散着,沈樾之坏心眼地捉起一缕头发,在他脸上搔来搔去的,“那我再问你啊,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你也是重活之……啊!” 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脚踝,一把将他拽了过去……眼前一阵天翻地覆,沈樾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贺吟一手箍着两只细腕高举过头,而后黑影压下,他的唇被人叼住了。 “唔,唔唔唔——” 贺吟将他抵在树干上,一只腿挤进他的双腿之间,用身体形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囚牢。他越吻越深,与白日里那温柔的模样大相径庭,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实在嘶咬、侵袭、攻城略地。 酒意让他身体里旱了太久的猛兽破了栏,沈樾之被勾着舌头,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想:糟了,不该给贺吟的酒里下那包东西的。 为了试一试,他也是使尽手段了,生怕酒效不够,特意从储物袋中取了种能幻人神志的药,放进了贺吟那坛酒中。 原本那药早该起效了,他见贺吟一直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对贺吟没什么用,谁知道是这家伙一直强忍着,直到现在才爆发! 胡乱挣动间,沈樾之衣服被蹭开好些,腰带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连忙叫道:“贺吟,你松开我……唔,松,先松开……” 贺吟歪着头看他,花了好久才理解了他在说什么,那只攥着沈樾之的手慢慢松开,沈樾之一看,腕子上赫然是被捏出的几道红痕……这人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他抬脚欲踹,却不慎踩到了一个极硬的。。,立时浑身一僵,忽然全身都卷起一股又羞又怒的热意,指着那处,颤声道:“你!你、你知不知羞……” “嗯……难受。”贺吟竟露出了委屈的神色,眼角微微泛红,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向前膝行两步,双手撑着地,缎子般的墨发撒了一身,央求道:“帮帮我,好吗?” 沈樾之本来就不甚清楚的脑袋此时更是浆糊一团,他看了一眼贺吟额上忍出的薄汗,忍不住有些心疼。尤其是见到那漂亮的眉眼紧皱成一团,他终于还是默许着,用手环上了那人的脖子……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想。 贺吟眼睛一亮,泛起一种幽幽的绿光,他上前托住了沈樾之的腰,令沈樾之整个人跪坐进他怀里,一边留下星星点点的印子,一边将那些碍事的衣物都剥了下来。 那须尽欢原本就是仙药,是仙人们研究出来特意为了享乐用的,虽然不是刻意为催晴所用,但却能催生心中最深处的欲求,让人忆起此生最快乐的时候,神志不清地尽享逍遥。 神仙又如何,这三界之中,又有谁敢说真能超脱于七情六欲,摒弃红尘欢乐? …… 贺吟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也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只知道,他有一样找了多年的宝贝,今时今日,终于失而复得。 如果这是梦,他情愿永不醒来。 他循着记忆,熟练地打开了他的宝贝,品尝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快乐。 只是,有一件事令他感到十分在意,他几乎是本能地抚上了光洁的脊背,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一片有些粗糙的肌肤—— 不对,不对,那是他亲手刻在宝贝身上的,是他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于是他急急发问: “樾之,你腰间的红莲刺青,怎么没了?” 第49章 到此为止吧 前道侣 一股凉意顺着血液,流遍了沈樾之的四肢百骸。 他微微侧过头,努力忍着齿间碰撞出的微响,逼着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些声音来:“什么,刺青?” “就是刺在这里的,你不记得了吗?”贺吟的手指拂过他后腰,堪堪停在腰椎骨最后一节处,“我亲手给你刺的,你那时候非要我……” “够了!” 沈樾之怒喝着打断了他的话,垂着眼,两滴泪珠就滚了出来,滴在了他的手背暴起的青色经络上,烫得他指尖一缩。 他怎么会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前世两个人阴差阳错地做了道侣,贺吟拒绝了多次他的求欢,就这样,真正的洞房之夜就这样被拖到了一年之后。 与这一回不同,那次真的只是无心的意外——他为探亲回到蓬莱仙洲,走前留下的信笺被风吹跑了,导致贺吟却以为他是赌气跑了。 在九重天的日子,他过得也很是憋闷,回到蓬莱仙洲后,竟有几分乐不思蜀。他想着,反正贺吟也不愿意见他,倒不如在蓬莱仙洲多待些时日,这样两个人都能舒坦些。 谁知一个月后,贺吟出现在了蓬莱仙洲。 沈樾之被吓了一大跳,问贺吟来做什么,贺吟只道是恰巧路过。沈樾之并未疑他,心里却忍不住窃喜,带着贺吟这里逛逛,那里瞧瞧,晚上还用凤火烤了两条极漂亮的鱼给贺吟。 贺吟看上去心事重重,没吃几口。沈樾之很懂事的没有问,又跑去摘了一大兜子野果,献宝一样递到了那人面前,这回贺吟倒是很给面子地挑了两颗吃了。 但,坏就坏在了这果子上面。 半夜,贺吟推醒了还在睡觉的沈樾之,声音嘶哑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沈樾之疑惑地揉着眼睛,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压倒在床,而后他感受到了贺吟凌乱又湿热的鼻息。 一切发生的都混乱又突然,沈樾之就像块糯米团子似的,被人翻来覆去地捶打,整整一夜。 后来他才知道,那紫红色的果子名叫蛇合果,是鸟族专用来治不孕之症的……嗯,那自然也逃不过极浓的璀晴效果。 就是给错了对象,又或者该说,是有人稀里糊涂的摘错了。 那时候,他和贺吟都是头一回,先前还不知道怎么弄,全是循着本能来的。饶是贺吟本事再大,也尽显生涩,他很不舒服,痛得嗓子喊哑了,眼睛哭肿了。 这让沈樾之一度怀疑那些话本子上都是些不着调的谎话——不是说这事儿是最快活的吗?怎么到了他这,跟上刑似的。 但夜总是很长,第二次、第三次……慢慢也就摸索出办法,好似每个人都对这事儿有种天赋一样。两人慢慢得了趣了,出了水了,也就酣畅淋漓起来了。 情到浓时,沈樾之全身上下都是绯色,他挂着贺吟的脖子,在涌动的浪潮上,黏着嗓子求:“贺吟,贺吟……给我留个标记,留个念想,好么?” 一开始贺吟还没听懂,后来沈樾之翻来覆去地说,他才终于模糊地应了一声。 沈樾之体力不支地合上眼,半昏半晕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痛醒的,但这与之前那种痛不同,而是一种细密的刺痛,他伏在床上,汗津津的,浑身就只有肩上搭着一块汗巾。 沈樾之咕咕哝哝着说话,跟撒娇似的:“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又费劲地向后撇了撇头,眼眶那一圈儿红还没消下去,活像只被人按在被褥里的白兔子,贺吟打眼一见就忍不住低笑出声。 “你不是要个标记吗?别动,我在给你刺青……”贺吟的指尖微凉,蹭过他的脊骨时,他忍不住软着腰塌了下去。 即便如此,沈樾之依旧乖乖地任贺吟在自己皮肤上勾画图案、填色,他将下巴垫在胳膊上,心里美得冒泡泡,从头到尾都不曾哼过一声疼。 直到刺青完成时,贺吟才摸着那块肌肤,再次开口,声音又沉又哑:“樾之,我们,算是真正的道侣了。自此以后,休戚与共,你……可不准后悔。” 后来沈樾之对镜自照,才知道那是一朵生于后腰的红莲,莲瓣如焰,色浓似血,仿佛不是纹在肌肤上,而是自骨缝中生出的孽火。 贺吟也爱极了他这处,每每与他坦诚相见时,总会先寻那朵莲,仿佛寻到才安心一般,有时还会在那处亲上许久,弄得沈樾之羞得不行。 可是,这些,通通都是前世发生的事情。 也只有最为亲密的道侣,才会知道。 重生一次的好签,并非只有他一人抽到了。 眼前人,原是旧相识。 “你怎么了,樾之?”贺吟也察觉出他的异样,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 “没有。”沈樾之声音略微发抖,“别啰啰嗦嗦问那么多了……你快些,直接来吧。” 贺吟脑子嗡地一响,再也顾不得许多,只管拉着沈樾之,往极乐之处去了。 尽管此地没有水源,但水声却不绝于耳,黏腻又暧昧,伴着一阵清脆的响声——那是一根赤玉金链,挂在白皙的脚踝上,随着上下颠动不断碰撞在一起,声音越来越急,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刻。 “啊,你……”沈樾之软绵绵地在那人胸口捶了一下,头一耸一耸地磕在树干上,太深了,小腹酸痛得厉害,“不……嗯……不行了……” “樾之……樾之……”贺吟一张玉面湿漉漉的,被汗打透了,他贴着沈樾之的颊侧不住厮磨道:“我喜欢你,樾之……” 沈樾之的胃部忽地一阵痉挛,他伸手拨开贺吟额上黏着的发丝,很轻很轻地露出一个苦笑。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几乎是皮肉贴着皮肉,可胸膛里装着的事却千差万别。 这注定了他们不欢而散的结局。 ………… 贺吟酣睡之际,身旁的人睁开了眼。 沈樾之拖着酸软的身体爬起来,某处一片湿黏滑凉,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在穿衣的时候,又看了看身上的青青紫紫,尤其是他腰侧的手印子,忍不住低骂了一句。 这人素日里装得极好,怎么一到这时候就这么多奇怪的癖好,简直是人皮兽心! 沈樾之坐在贺吟身边,本想给他一巴掌,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他盯着贺吟长长的睫毛,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喃喃:“你若不是贺吟,就好了。” 人和人的相处,最重要的还是讲一个“缘”字……现在看来,他和贺吟次次错过,或许是真的没有缘分。 从前是他强求,如今倒成了贺吟不肯放。 他们两个,都是庸人自扰的蠢货。 已经知道只会结出苦果的树,还有必要再满怀希望地种第二遍吗? “到此为止吧。”沈樾之想,也不知道上辈子留给贺吟的和离书他签没签,“前、道、侣。” 翌日。 贺吟掀开眼皮,下意识往身旁伸手一捞,却扑了个空。 随着意识渐渐回笼,他想起了一些疯狂的片段,虽记不得沈樾之同他说过了什么,但那些片段的闪回至少让他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这场回忆的另一个主角呢? 贺吟撑起身子,在四周巡视了许久,确定了这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拾起衣衫披在身上,向花林深处走去,不死心地叫了两声,却没收到任何回应。 这片凤凰花林依旧绚烂而茂盛,唯独缺了一只小凤凰。 贺吟越走,心越是发凉,当他找了一圈又一圈后,终于不得不承认,沈樾之是真的抛下他走了…… 他落寞至极,冷冷一哂,气急败坏地道:“呵,果然拥有了,就不会再珍惜了……樾之,怎么你也这样啊?” 第50章 你不打算负责吗 沈樾之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又忍不住连着打了两个。这让他心里犯起嘀咕来,这难不成是有人在背后偷偷骂他? 甩下这些没由来的疑心,沈樾之先一步回到了人间。他到国师府的时候,天刚刚擦亮,阖府上下都静悄悄的,沈樾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悄声回了房间。 先前心绪混乱,又急着跑路,沈樾之都没顾不上身体的不适,等他沐浴后终于躺到床上的时候,才发觉腰酸背痛,全身骨节跟被人活拆过一样,实在是累得厉害。 沾了枕头,他立刻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那些烦人的回忆也好、人也罢,竟一个都没入梦来打扰……直到晌午,他才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沈樾之含糊地应了一声,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待他披着衣服出去一看,是菊瑛。不过,她身后跟着许多高大壮硕的家丁,颇有来势汹汹之感。 “怎么回事?”沈樾之觉得头愈发疼了。 菊瑛福了福身,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声音仍然柔婉,只是语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意思:“贵客,昨儿个爷发现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怀疑是家中遭贼了,搜寻一夜仍未找到贼人……” 沈樾之挑眉,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她:“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是贼吗?” “不敢。只是这贼人若是藏匿在贵客的房中,惊扰二位便不好了。”菊瑛这样说着,身子侧了半步,家丁收到示意竟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以防万一,还是让他们进去瞧一瞧吧,莫要冲撞了二位才是。” 也算是寄人篱下,沈樾之没再出声,只抱着胳膊靠在一侧,冷眼瞧着他们将屋子里翻了个底朝天。 “找完了没?”沈樾之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 菊瑛但笑不语,只吩咐了两个侍女进来将翻乱的东西整理好,而后便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离开,赶着到下一间屋子搜查去。 闹了这么一遭,沈樾之也没了睡意,梳洗一番后便出门了。 大周皇宫。 一只浑身火红的小山雀飞入重重宫阙,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它努力扑腾着翅膀,来来回回找了几遍,终于落在了一棵海棠上。 这几日,上京的暑意已渐渐褪去,凉风拂来,带来一丝秋的清冽。枝头的绿意淡去,染上深深浅浅的黄,偶有几片叶子悠悠坠落,与风在空中打转嬉闹。 午后,日光温柔,一身锦绣华服的太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她唇畔含着浅浅的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身前的人身上——那青年半束乌发,气质清隽,正挽着袖子,低首小心斟茶。 茶汤自壶中流出,他执起玉杯奉上,袅袅热气将他的眉眼润得更加灵秀。 太后举盏轻啜,弯起眼睛,眼尾的几道褶皱便更明显了些。放下茶盏后,她轻声喟叹道:“还是你这手艺最合哀家心意。” “能得太后一声夸赞,也算不负这几年的修习。”厉昭面色淡淡,话锋一转,似不经意提起,“近来天气转凉,皇躬可还安康?” 太后怜惜道:“皇帝正值壮年,又有真龙之气护体,何须国师忧心?倒是你,日夜操劳,这一把身子骨都累瘦了。” “微臣一身,事小……这天下万民,才是重中之重。” 太后面上笑意渐渐敛去,“你这话,怕不是又在说那‘安魂钟’?” 厉昭神色恭谨,眼底却闪过一丝厉色。只见他行了一礼,不急不缓地回道:“太后面前,臣不敢隐瞒。疫灾未平,朝中上下皆人心惶惶,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甚广……上京已流言四起,若再拖延,恐生大乱。” “可皇帝已令此事缓办。”太后愁容满面,涂满蔻丹的指甲敲打着桌沿,“你也听说了吧?这城中病症不似寻常瘟疫,哀家再插手,皇帝那边怕是又要闹了。” 厉昭闻言沉吟片刻,退让般道:“太后所言甚是,臣也不愿见太后为难。” 太后神色稍宽,正想叫他过来时,忽听“嗵”的一声重响,她也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厉昭竟是双膝跪地,神色坚决,“今日臣乘车入宫时,见到了宫门外聚了好些百姓,他们抛撒纸钱,哭天抢地不能自已——他们以为皇恩不再,神明已弃。” 太后心中震颤不已,还不待说些什么,又见厉昭双手抵额,身子一矮,叩了个极响的头。再抬首时,他额上渗出片片血丝,更衬神色凄楚。 “太后是贤德之母,陛下乃贤明之君,定然不愿看到这般景象。这场瘟疫越拖越是后果难料,且不说那揭榜的两人是否可信,就算真如他们所说,那么又有谁能有如此能耐,祸乱人间至此?” “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无论源头为何,都应以灵钟请神眷降世,借神力度化此劫。”厉昭一字一顿地说:“若此举无功,臣甘受千刀万剐,以死向天下谢罪。” 他意思已很明显——若成,这法子就是天家之功;若败,此举全是他一人之过也。 太后沉默,手指轻摩茶盏,似在权衡。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问道:“国师何必如此执着?” “山河社稷,忧在吾怀。” 太后垂眸盯着他许久,忽地轻哂出声。她弯下身子,满头珠翠撞出脆响,在厉昭耳边吐气如兰:“有时候……我常想,若你是我儿子,就好了。” 厉昭呼吸一滞,颊边隐隐显出紧咬的痕迹。但很快他就恢复如常,淡声回道:“太后又拿臣打趣了。” “国师一片忠心,哀家怎会不知?此事,哀家再与皇上议一议。”太后亲手将厉昭扶了起来,又递了块帕子过去,“擦擦吧,血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厉昭并未在太后宫中待太久,太后瞧见他捂着额头的模样,命人叫了步舆过来,特许他坐着出宫。 红山雀用小爪挠了挠颈间的羽毛,跟着一起飞出去了。 厉昭刚出门,脸上的神色便冷淡了下来,他轻轻抬了下手,内侍便立刻拎着一件大氅过来,抖开披在他肩上。 步舆早已等在宫殿门口,厉昭一步踏上,斜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此时恰逢阁会结束,宫道之上,远远便瞧见一群身着官服之人。隔着好长一段距离,早有人互相低声示警:“国师来了!” 人群立刻如潮分开,纷纷行揖垂首,屏气凝神。 在这样的静默里,左相快步迎来,他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此刻竟快步追在步舆旁,堆笑言道:“国师近日操劳,实在辛苦。府中近来有人献上千年人参,不若我差人送至国师府上,为国师解解乏……” 厉昭“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有心了。” 步舆渐渐远去,红山雀特意在这群人头上停了片刻,听到他们压低声音议论:“啧啧,太后事事倚重,陛下敬他三分,左相一派又都俯首帖耳……如今这朝堂,怕就快要成国师的一言堂了!” ………… 跟了厉昭一整天,小山雀终于飞不动了,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栽倒在床上,在柔软蓬松的被褥里打了个滚。 “啾。”好累。 歇了一会,小山雀犹嫌不够,又往里滚了滚,滚了滚……直到碰到一个坚硬,又微微带点弹性的东西。 奇怪,好像不是墙的触感啊,他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一看,对上一双黛蓝的眸子。 小山雀看回面前那堵“墙”,才发现,这居然是某人的胸膛,而且还是衣衫半敞,带着一个新鲜大牙印的那种。 沈樾之:…… 不对,一定是他还没睡醒……小山雀翘着两只爪子,翅膀摊平,准备装死,却听到身旁一道男声幽幽响起:“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整天。” 好吧,神君都发话了,他就算是死透了也得活过来。 一阵白光闪过,沈樾之化出了人形,他干笑两声,很不走心地说:“哈哈,是吗,那还挺有毅力的哈。” “为什么不告而别?”贺吟目光灼灼,眼前人这敷衍的态度,无疑是将他一颗心架在火上烤。 “自然是在做正事啊——你知道吗,我今日跟了厉昭一天,我发现他还要继续那个以人魂生祭的邪门法子。而且,厉昭确实与太后关系匪浅,他通过太后给皇帝施压呢。” “不止这些吧?” 明明昨夜,是那般浓情蜜意……尽管他只有零散的记忆,却也记得,那场鱼,水之欢并非只有他一人情动。那么,为何一觉醒来,就全都不作数了? 沈樾之继续装傻,看也不看贺吟,“嗯,还有国师府好像丢了个重要的物件,一大早,菊瑛就带人一直里里外外地搜……” “够了。”贺吟声音发涩,无声地露出一个苦笑,“樾之,你知道我不是想听这些。” 沈樾之沉默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贺吟找上了门,一时间心里也乱得很。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一点儿都不想面对这位纠缠了两世的前道侣。 若是真有机会,他想问一问天道,为何要这么捉弄他,给他一次新生,却偏偏将旧人也一起送来? 他想问一问自己,死过一次,为何还是不知悔改……难道真的要重蹈覆辙,一撞南墙不回头? 他更想问一问贺吟,到底是什么让你回心转意了?若宿光能活过来,你到底要选谁?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多——上一世可以为了宿光要他金丹,这一世却好似痴心一片只为他。 只是还没等他问出口,就被捉住了手腕——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吟的指尖冰冷滑腻,好似一条蛇缠了上来,“樾之,昨夜的事,你不打算负责吗?” 沈樾之顿时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他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怎么越来越难缠了,这么看,还是以前那个三天蹦不出十个字的贺吟好。 “什么负责不负责的。”沈樾之挑眉,伸出一根指头在贺吟胸膛上点了点,“昨日的事,不过风流一场,你情我愿而已……难不成神君还要与我做道侣?” “有何不可?” 第51章 不得善终 掷地有声。 沈樾之瞪大眼睛,看着贺吟,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神君……这种事不好拿来说笑吧?” 贺吟没答,只沉沉地盯着他,薄唇抿得略微发白。四目相对,沈樾之一看到那眼神,就知道贺吟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别闹了。” 昔年他曾费尽心思讨好,他的道侣姿态甚高,看罢独角戏后,吐出冷淡至此的三个字……如今沈樾之悉数奉还。 他不去看贺吟雪白的面色,只自嘲般道:“就算是人间嫁娶也讲究门当户对,更何况神君与我,云泥之别。你我就算成了道侣,也只能是不得善终,何必勉强呢?” 又不是没有试过。 “不得善终……不得善终?”贺吟趔趄一步,宛如被一剑穿胸,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素衣人捂着眼睛,几乎是惨笑出声:“樾之,你不喜欢,尽管打我、骂我就是了,却不能、不能这样说……” 四个字,已书尽他们前世的结局。重活一世,贺吟拼尽全力,只为改写命数,却被沈樾之下了这样一纸悲凉判词,字字句句,直捅进心口最软的地方。 怕就怕,一语成谶。 “不会的,樾之,你会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的。”贺吟的声音低哑得近乎碎裂,像是一抔沙,零零散散散在风里,“若真要有一个人不得善终……那也只会是我。” 沈樾之怔怔地看着贺吟,看着那浸满痛苦的眉眼,心中不由一缩——是他说错话了,确实不该说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话。 贺吟沉默片刻,缓缓拢好衣衫,夜色将他笼成一道孤影,仿佛山岳般静寂,压得人透不过气。 “樾之,总归是我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先同你道声不是。” 贺吟一顿,声音更哑了些,“我想说的是,昨夜虽是酒意作乱,但非是一时兴起,我也不会将其当做一场无足轻重的风流韵事……如果你实在不想负责,我不会强迫。” “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贺吟垂眸,淡淡说道:“但我不会忘记……这场美梦。” 他转身时,衣袖轻轻一拂,带出微微冷意。随着门扉重新掩上,夜色渐渐沉寂下来,衬得映在窗纸上的瘦影愈发修长。 沈樾之瞧见了,那道影子在廊下停了许久,才模糊地抖动起来,直至消融于灯火之外的黑暗。 月牙淡成了一片白鳞,沈樾之却迟迟等不来睡意。 他在床榻间翻来覆去,又忍不住从枕下摸出那块红莲玉匙,在月光下看了又看……耳边回荡着贺吟那些话,胸中木木地发堵,好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 前世今生,贺吟都鲜少有如此低微的姿态。神祗向来七情淡漠,可有一瞬,沈樾之分明窥见了他无处可藏的痛苦。 他很想知道,神也会因为求而不得所痛吗? ………… 翌日清晨。 晨雾缥缈,沈樾之一推门,就见贺吟负手立于回廊之下,乌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远远看去,似要融进这片雾气之中。 贺吟神色很是平静,侧目淡淡地望了过来,一夜过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的神祗——与挂着两个黑眼圈的沈樾之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起得倒早。”沈樾之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今日要早些出门。”贺吟收回目光,“我要去找那日救过小童的哥哥问些事情……你要去吗?” 沈樾之想起昨日厉昭所言,人间的疫灾情形不容乐观,与其坐着干等裴渊找到解咒的办法,不如先行寻找暂缓压制的法子。 当然,若能顺藤摸瓜找到再下咒之人,事情还能解决得更快些。 他一口应下,随便用了些早点,便出门去了。循着记忆中的路,两人来到了小童的家。 敲了敲门,小童从门缝里瞧见他们,立刻就将门打开了,按捺不住激动地叫道:“大哥哥们,你们怎么来了!” 沈樾之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包桂花糖塞进他手里,笑眯眯问:“阿澈,你兄长呢?” “哥哥不在家里。” 阿澈挠了挠后脑勺,“你们留下的那袋银子,哥哥看见了就想着要还回去的,但是你们一出门就没了身影,实在是找不到人……后来,哥哥就拿着这笔钱,把医馆重新开起来了,免费为疫病之人治病。” 沈樾之心中万般感慨,声音也放轻了:“那他是在医馆吗?” “是,要等夜里哥哥才能回来。” “你能带我们去医馆吗?我们有些要紧事找他。” 小童连连点头,二话不说带他们出发了。好在医馆离此处并不远,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几人就走到了。 医馆牌匾已被岁月洗得斑驳,依稀辨认得出是“回春堂”三个字。门侧倒满了着黑褐色的药渣,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腥气。 奇怪的是,此处大门紧闭,落了一层又一层锁,门上还结着几道蛛网,看上去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小童上前扣了扣门环,沈樾之注意到他敲击的节奏,三长一短。过了一会儿,门内才发出些响动,仅仅开了个小缝,小童喊道:“哥哥,是我,阿澈。” 门扉终于从中打开,男子匆匆一瞥,立刻瞪大眼睛,快跑几步过去把他们往外撵:“你们出去,快出去——在这里染上病就不好了!” 沈樾之跟小童说道:“你先回去,我们跟你哥哥说些事。”小孩身弱,确实更容易被魔气侵体。 待小童走得没影了,男子还想让他们也离开,沈樾之将人带出来,振声道:“冷静些,你当我们是谁?当日既然能治好你,就说明我们并不怕这疫病。” 修仙之人大多都有灵气护体,寻常咒术自然是奈何不了他们。 男子终于镇定心神,这才看清了来者面庞,认出了他们是谁,“恩人,是你们啊!” 这些日子以来,他实在是忙得人都有些木了。 疫灾当前,人人自危,身为医者,他自己都说不好是否会再染病,更不好再招人帮忙,只得事事亲力亲为,一连多日下来,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住。 “那……你们先进来,别让人瞧见了。”男子压低声音,“这些日子,那些道士抓人抓得愈发勤了。” 沈樾之问:“你为何又重开了这医馆?” 两人前脚刚踏进来,他后脚就将门关严了,一边落锁一边答:“恩人,这清净观可谓是有去无回啊!那里头人数众多,互相传染,却根本没人照料,每日也就只发一回汤药,进去了就是在等死。我……唉,我实在于心不忍,就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一进屋中,草药的苦味更是浓郁,夹杂着血腥和腐烂的味道,令人胸口发闷。 这间医馆并不宽敞,却挤满了病人,或躺或坐,个个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皮肤上遍布扭曲的黑纹。馆中呻吟声此起彼伏,有人嘶哑喊着“好痛”“救命”,有人已虚弱到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而在人群中,唯有这个身形单薄的男子在来回奔走。沈樾之方才注意到,在男子蒙面的麻纱之上,露出的那双眼里,已是布满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合眼。 他的动作麻利,时而俯身探脉喂药,时而擦拭血污汗渍,甚至还要翻看药炉上咕嘟作响的汤药,忙忙碌碌,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忙了好半天,男子总算是想起来这两人,净了净手,又仔细擦干了汗,走过来道:“二位恩人,多亏了你们当日留下的钱财,医馆才得以重开。二位不管是为何而来,如有需要,请尽管开口,我必万死不辞。” “只是有事要问。”贺吟一顿,“你如实说,染病后,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这话一出口,沈樾之便想通了贺吟为什么要走这一遭。此人的药方并非全然无用,是可以暂缓疫病的症状,并且,他是多次调整过这方子的。 调整只能凭着自身的感受来,他必然是有比其他人更灵敏的感知,才能使一次次修改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果然,男子思索一番,答道:“这病从一开始染上,先是会高热惊厥,随后,体内犹如火烧,有种人要被当中撕裂的痛感。再后来,会感受到有一种瘴气顺着四肢百骸来回游走,时常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好像被牵着要向某个地方而去。” “哪里?”贺吟追问。 “这个……我记不太清楚,那段时间我的神志很混沌,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这么听起来,倒有几分‘寄生’的感觉。这种咒术一旦生效,魔气便会将人魂挤出躯壳,等到施术人需要的时候,只要召唤,咒术就会牵引这些感染者为其所用。” 贺吟颔首,道:“我亦有此猜测。” 灵光一闪,沈樾之忽然道:“那么,若是能有人即便中咒也撑得住,保持清醒,不就能感知到这咒术的源头在何处,进而就能寻到下咒之人了?” 贺吟心中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沈樾之双眼发亮地说:“那么,我来‘感染’上此咒不就好了!” 凡人体弱,不比修行者,一旦被感染,很快就会被魔气干扰神志,无法清晰分辨召唤的方位……但若是修行者,就算在中咒状态下,依旧可以用修为抵抗,不会太快被侵吞身体和意识。 贺吟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沈樾之鼓起脸颊,胖金鱼似的,“这明明就是最好的法子……” 贺吟确实是想尽快验证厉昭是不是下咒者,但他从来没想过把沈樾之牵扯进来,更何况是这么危险的做法。 “绝对不行。”贺吟面色微愠,声音也沉了几分。 “你!” “这法子真不怎么样。但你执意要这么做的话,不如我来。”贺吟磨了磨后牙,忽然很想把这只不乖的小鸟按在腿上打屁股。 沈樾之仔细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随即拒绝道:“不成。” 这咒术是挑身弱之人传染,因为这样可以更快地挤走原主的魂魄。 贺吟自身本就带有清除邪祟的净化神力,就算他撤去护体灵力,也难说这咒术到底能否对神起效。 而他就不一样了,首先修为没有那么深厚,其次身上的封印也还未解开……若是刻意为之,还是有很大概率能成的。 如今最宝贵的便是时间,多拖一刻,就可能会影响到数人性命。 实在是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沈樾之将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贺吟虽知这些都在理,但这风险实在太大了些,他根本承担不起失去沈樾之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点点。 思及此,贺吟一字一顿道:“我不允许你以身涉险。” 这副为了他好,却不过问他的意见,不由分说就替他下了决定的模样,沈樾之实在是受够了。 他迎着贺吟的目光,坚决地道:“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改变主意。你还是把我当做是你养的小鸟,做什么都要你允许吗?” 贺吟又气又懊悔失言,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无法说出同意的话来。 正此时,又听沈樾之道:“这事儿本来就是我自己要做的……神君若执意不应,我们便就此分道扬镳吧!” 第52章 ……我不会碰你的 贺吟苦笑道:“樾之,你这不也是在逼我吗?” 果然只有最亲近之人,才知道往哪里捅最致命。 沈樾之不再言语,甩手就向外走,显然是动了真怒。 贺吟深深地望向沈樾之的背影,却没立即追上去。他先是留在医馆中画了个净化法阵,又让男子将能延缓病症的方子写了一份,这才慢悠悠地回了国师府。 这一路上,他不由反思起自己来,是否如沈樾之所说那样,太过专横独断。 他并非刻意为之,只是生来为神,专司决断制裁,向来说一不二,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可是,在情感中,这样是行不通的,往往会给对方造成巨大的压力。 更何况他喜欢的那只小鸟,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一番天人交战后,贺吟找到了沈樾之,没想到这人正在收拾包袱,顿时急了:“樾之,你这是做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就不扰神君的清净了。”沈樾之头都没抬,只一个劲地整理东西,“这些日子以来,承蒙照顾,以后若有机会,我再报答你吧。” 贺吟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按住了沈樾之的手,语速飞快地道:“樾之,你不要总是这样,把我当做随手就丢的物件好不好?你说的事情,我答应你就是了。” 一股无力漫上来——他是当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前几日沈樾之还主动亲了他,与他做了天下最亲密的事。可是只一夜过去,沈樾之就翻脸不认人了。 不,甚至比之前还要冷淡了,拒人千里,浑身是刺,还一心想跑。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贺吟眯了眯眼,不着急,他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查,毕竟这只小鸟很单纯,很好套话。 “我知道我的意见不重要,以后我会学着尊重你所有的决定。”贺吟以退为进,“不过,你也知道这事有多危险吧,至少让我为你护法,行吗?” 见沈樾之的动作变慢了,他赶紧趁热打铁地道:“别总动不动就赶我走……樾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好伤人。” “那你别跟着我,不就成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贺吟薄唇紧抿,伸手在嘴上画了个叉。 其实沈樾之也知道,这个计划算不上周密。 先前在气头上,他只顾着反驳贺吟,但冷静下来想想,这个咒术对他造成的影响无法估量,若是体内的修为不足以抵抗魔气,也许会造成不可设想的后果。 若贺吟能在身侧,定然是更安全的。 既然是送上门来的,用一下也无妨……沈樾之也不得不承认,有了贺吟的帮助,人间的事必定会解决得更快。 等人间事了,他就回蓬莱仙洲。到那时候,天高海阔任他飞,至于前道侣什么的,应当是彻底没有理由再见了。 打定了主意,沈樾之终于松口:“好吧。” ………… 计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一晃眼就过去了一个多月,尽管沈樾之撤了护体灵力,还隔三差五就往回春堂跑,可他依旧没能染上咒术。 他甚至怀疑是贺吟动了什么手脚,在贺吟再三保证没有这回事后,他就开始各种折腾,试图让自己体质变弱,以求尽快中咒。 贺吟那边也没有闲着,他开始在上京一寸寸排查灵力异常的地方,毕竟若能先一步找到下咒者,沈樾之就可以免此一劫。 秋叶一夜一夜地落,直至十月底,枝头尽数萧疏,沈樾之终于盼来他想要的。 正如阿澈哥哥所描述的那般,沈樾之当夜就起了高热,这代表着咒术正在与他体内原本的阳气斗争。一旦魔气开始倾吞、游走,他就能感知到咒术中的源头到底来自何方。 好热。 沈樾之整个人像是被投进了火炉,头痛欲裂,浑身发烫,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热意阵阵袭来,潮水般将他整个人吞没,不知尽头在何处。 也是到了这时候,沈樾之才发现,当真是他小看此咒术了——高烧使他四肢绵软无力,连擦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更别说是起来运功抵御了。 沈樾之的意识越来越昏沉,这时,他的房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了。 贺吟发觉屋中有股熟悉的魔气,他的眉心一紧,几步走到榻前,一把掀开了那团隆起的被子。 沈樾之蜷缩在被褥中,原本白净的面色泛着异样的潮红,眉眼湿漉漉地皱着,被汗打透的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颈窝。 骤然的温度变化似乎让他很不舒服,殷红的唇瓣微开,很轻地呻吟了一声。 贺吟俯身探了探他的额温,一触便像是被灼伤般抽回。没有任何犹豫,他当即捉着沈樾之的手腕,缓缓灌入灵力,压制体内那股混乱翻涌的热意。 沈樾之似是察觉了什么,微微睁开眼,隔着层水雾费力地看了贺吟一眼,用气音道:“贺吟……你来了啊……” “我不来,你就打算这么硬熬着?”贺吟有几分火气,语气也难免冷下许多,“你还真当自己是无所不能了。” 若不是他今日一整天都没见到沈樾之,实在放心不下,特地来找,这人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才能得救。 贺吟心头又酸又痛,又想起在青羽会上,沈樾之宁死也不向他求救的模样。他紧紧地攥了一下拳头,情绪翻涌难平,怕自己又说些不该说的,倏忽站起身出去了。 冷静了片刻,他打了一盆水回来,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开始给沈樾之擦拭身体。 冰凉的巾子好似滴入沙漠中的水,让沈樾之渴求不已,他胡乱摸索着,摸到了比浸水的巾帕还要冰润的一条胳膊,顺着本能,指尖在那块冷玉上来回摸索起来。 “好凉……好舒服……”沈樾之费力地抬起湿得黏成一簇簇的睫毛,眼中水光潋滟,“别走……抱着我……” “……我不会碰你的。”贺吟喉结滚了滚,有些狼狈地将头撇开,声音哑得厉害,“不然你醒了,又要怪我了。” 贺吟手上动作未停,一直在给沈樾之擦拭身体。他倒没什么不好意思,前世今生加起来,两人坦诚相见过太多次了,他对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都很熟悉。 直到擦到沈樾之的下半身,贺吟忽然顿住了,因为那细白的脚腕上,系着条赤玉金链。 那是他在魔界时亲手送出的。 沈樾之……居然一直戴着。 贺吟这乱了一晚上的心,忽然之间云开雨霁。他哼笑一声,低低道:“你这只不爱负责的小鸟……其实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我的吧?” 冰凉的帕子将热量与汗液一起带走,沈樾之感到身上十分舒爽,忍不住轻呼出声:“嗯……” 贺吟唇边笑意更深,尽管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回答。 约莫还是灌进去的灵力起效了,后半夜,沈樾之的额温慢慢降了下来,面色看着也好多了。 贺吟松了一口气,将沈樾之的手攥进掌心,俯身将额头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祈求一般地念:“快点好起来吧,小殿下……” 隔日清晨,沈樾之意识渐渐回笼,第一感觉就是右手麻得厉害。他微微抬起头,发现了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 嗯,这颗脑袋还好死不死枕到了他的几根手指,难怪整条胳膊都发凉,一跳一跳地发麻。 沈樾之本想直接推醒这人,却瞥见他的睡颜,顿时很难下手。 往日寒潭一般的眸子此刻安静阖上,掩住了冷淡的神威,显出他原本的俊美无双的眉眼,宛如春雪初融。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影,乌羽般浓密,看起来有种莫名的乖顺。 昨夜种种,沈樾之并没有忘,是知道贺吟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一夜的……饶是他心肠再硬,此刻也不免有些动容。 不过贺吟睡得很浅,没过多久就自己醒了,沈樾之见状,连忙撇过头去,合眼装睡。 在一片黑暗中,沈樾之感觉到有冰冷的手指抚过他的颊侧,轻轻摩挲了一会儿,最终覆在了他的额上。 “没事了。” 接着,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随后门扉开合,听着像是人出去了。 沈樾之心情复杂地睁开眼,房内已空无一人,只余淡淡红莲雅香。 高热虽已退,但魔气仍令人十分疲惫,不消片刻,沈樾之又迷迷糊糊地坠入了梦乡。 如此反复折腾到了第三日,沈樾之的身上终于有卷曲的黑纹开始显现,如藤蔓般缠绕在他喉间和肩头,衬得皮肤异常惨白。 这时,他对于体内的那股魔气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清晰了,在贺吟不算太好的面色里,沈樾之告诉他,施咒者应该是在京郊东侧。 两人迅速出发,越是靠近京郊,沈樾之体内那种牵引感就越重。直到走入一座深山,沈樾之竟是扶着贺吟的肩,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贺吟揽着他,将喉间涌上的血沫悄然咽下,“不要逞强,今日就到这里吧。” “不。”沈樾之用袖子擦了擦唇,一指前方,“我没事……我感觉得到,就在前面了。” 贺吟左右拗不过他,只好尽力揽着人往前走。 行至半山腰,穿行一片叠染的层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有一不大的朱色古寺静静矗立其中,只是从外看,十分冷落,像是已废弃了数年。 “始作俑者……真的会在这?”沈樾之看着这毫无人烟的地方,也有些为难起来。 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沈樾之硬着头皮进去了,但当穿过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眼前却是别有一番天地。 院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石板路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墙角摆着青铜鼎炉,里面香灰新近添过,隐约能看见几片符纸焚尽的灰痕。 贺吟将东西拿了出来,心中不由一惊,这上面的符文如此古老,竟连他都没有见过。 沈樾之则是趁这时候四下搜寻,发现了好些施咒的祭罐,与灵钟庙的相同,每个罐子里都装着暗獒的鳞片,打开时魔气冲天。它们以红线缠绕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诡谲的五芒星阵型,阵法中央,一缕黑光直达天际。 他试着伸手探了探,还没碰到祭罐,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得倒退三步——这下可以确定了,他们这是找对地方了。 寺中静得吓人,沈樾之和贺吟换了个眼神,两人绕过阵法,继续向内探查而去。 寺庙正殿,供台上摆着一尊女子神像。那神像以三尺白玉雕成,通体雪白,衣袂飘然,眉目间尽显慈爱,气质超然脱俗。 香案上的供品整齐摆放,插着几支鲜花与燃尽的细香,整个殿内都散着股淡淡冷香。 “这里居然还真是个寺庙……还供的是女仙,这在上京可不常见啊。” 贺吟点点头,对仙子们他向来没什么印象,无法猜出玉像的本尊究竟是哪位。 两人继续向内走,穿过一道布满壁画的长廊,来到了里室。这里更是令人意外的雅致,黑檀书案上摞着不少书册,纸笔砚台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一幅锦绣河山图。 贺吟先是翻了翻书册,发现了一本封皮发黄的古册,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关于凤凰一族的记载,从衣食住行到内丹功法……此处的主人似是在探究凤凰封印之事。 他心下警铃大作,却没有惊动沈樾之,不动声色地将书册收入袖中,而后问道:“樾之,你有什么发现吗?” 沈樾之应了一声,里里外外地找寻起来,一盏茶功夫,竟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小小印信,拓在纸上一看——「天诏之昭」。 此处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果然就是他!” “不止是他。”贺吟眉头微蹙,“厉昭的背后,必定还有他人指点。他再如何厉害,毕竟也是凡人,无论是咒术还是阵法,都不像是他能独自操控的。” 贺吟沉吟许久,在心中将仙界中有此能耐的人筛过一遍,心中大致有了个范围。然后,他将阵法咒术都誊抄下来,连着近况一同传音给了裴渊。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回去找厉昭问清楚吧。” “等等。”贺吟一手拉住沈樾之,掌心凝结剔透神光,覆在了沈樾之的额前。 沈樾之只觉得灵台霎时清明,身体里那些作祟的魔气逐渐平息、消融,最后体内被灌满了冰凉透骨的神力,整个人仿佛扑进雪中,燥热全消。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再用这样伤害自己的法子了。”贺吟轻轻叹了口气,万般无奈,“你不在意,也有别人会在意的。” “……谢谢。” 沈樾之心间暖流涌动,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真的很想再问一问,贺吟愿不愿意陪他看今冬的第一场雪。 他心神微松,一个没留神,真的说了出来:“贺吟,若是今年初雪能早一点来,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 第53章 每一次,都不曾选他 “……” 贺吟知道沈樾之想要听到什么样的承诺,可是,他给不起。 甚至有一瞬间,他真的想什么都不管了,把一切都告诉这个人。 可尚存的一丝理智制止了他,最后,他只能启唇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樾之……对不住。” 沈樾之的心一瞬间高高抛起,又在下一秒狠狠摔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原来他是如此期待一个肯定的回复。 “嗯。”沈樾之这样轻轻回答,却觉得眼前好似已经见到漫天大雪,而他,注定要孤身一人离去。 贺吟也知道自己的答案令沈樾之失望了,他试图引开话题:“樾之,等人间太平了,你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有。”沈樾之看了他一眼,嘴角牵起很勉强的弧度,“不过,我要一个人去。” 很快,他脸上就连这点笑意都散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什么看不看雪的,他在意的是,贺吟在他和宿光的选择中,每一次都选择了宿光。 一想到冬日贺吟就要去寂落海为宿光守墓,沈樾之就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光是维持镇定的呼吸,都像是用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在寺中时尚未察觉,从里室出来,沈樾之才发觉天际竟都已开始擦黑。 秋日深深,天也黑得更快些,沈樾之刚要跨过门槛时,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接着,融融的暖意裹住了他。 近来天气凉得厉害,贺吟畏寒得厉害,早在半月前,他就时常披着大氅出行了。 不过,此刻他身上的那件大氅已换了主人——新主人尖尖的下巴埋进狐毛领,衬得那双乌黑眼珠跟葡萄粒似的。 “时候不早了,先回去吧,明日再去问厉昭。”说完,贺吟便抬脚向前走了。 沈樾之闻着毛领里染上的清浅香气,又看了看身前贺吟发白的指尖,当真有些迷糊了。 他想,一个人,是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话,更无人再提看雪之事。一路上,贺吟数次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沈樾之心情不大好,回去便睡下了。 这一夜,不知是否是错觉,沈樾之总觉得寒意格外深重,似有阴风透骨而来,中途起夜时,他还顺手添了一次炭火。 大风呼啸着拍打窗棂,仿佛要将那层薄薄的窗纸撕碎,扰得他没怎么睡好,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怪梦。 翌日清晨,沈樾之从昏沉睡意中醒来,天还未大亮。推窗的一刹,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竟是……下雪了! 院落中,白雪已积了一指厚,朱红的廊柱与飞檐被覆上一层薄霜,处处皆是银装素裹。树上未落尽的残叶被打落一地,光秃秃的树枝上覆着一团团雪,微风拂过,雪粒簌簌落下,压得指头颤颤弯了腰。 这场初雪,毫无征兆地下在了十月底。 它本不该来得如此急促,以至于天地都像是被忽然停在了这一瞬,静寂到有些吓人。 雪仍在下着,但势头渐收,不似先前那般纷纷扬扬。 沈樾之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捻着这份凉意,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惴惴。 当他看到桌上贺吟留下的传音符纸,听到贺吟说“今日不要出去,在房中等我”后,那种不详的预感便更加强烈。 虽然这要求实在反常,沈樾之还是依言在房中等着贺吟,他随手找了一本书看,睡了一觉又一觉,终于在夜半时分等到了贺吟。 门关上时,卷进了一片寒气,刺得沈樾之一下就醒了。他看着面前隐在阴影处的男人,身披风雪,面色苍白。 即便狐裘将他裹得密不透风,沈樾之还是能感受到,贺吟似乎在细细发颤。 “跟我走。”贺吟的嗓音好似格外粗粝,“此间事我已安排妥当,你现在就跟我回九重天。” “什么?”沈樾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贺吟从狐裘中伸出一只泛青的手,人却站在原地没动,再次催促道:“过来。” “你是说,国师,还有瘟疫,你在一天内就都处理好了?”沈樾之感到荒谬至极,又觉得贺吟看起来十分古怪,“发生什么事了?神君,到底为什么突然要回九重天去……” 贺吟许久没有回话,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焦灼了起来,沈樾之愈发不安,正当他要开口再问一问时,那道躲在黑暗中的修长身影终于动了—— 只见那人指尖淡金一闪,一缕细光便射入了沈樾之的额心,沈樾之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紧接着,眼皮就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 “樾之,原谅我……” 这是沈樾之昏睡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冬,向来是沈樾之最讨厌的一个季节。 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还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不谙世事,也不曾为情所困,向来不识愁滋味。 他喜欢每一个季节,喜欢生机勃勃的春、热情洋溢的夏、凉爽丰饶的秋,也很喜欢能玩雪溜冰的冬天。 但从与贺吟做了道侣后,他就开始讨厌起这个寂寥凄清的季节。 几十载冬,他都独自守在冷冷清清的九重天上,扒拉这手指头算日子,算着什么时候贺吟才能从寂落海回来。 冬日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足以一点点浇灭他心中那点希冀,那点情热。 有时候,他也会给贺吟传音。 最开始的那两年,他还不死心,常常是想说什么就要发一条过去,一日下来,能传个上百几十条的。 但没有过回音,一次也不曾。 后来,他也发觉了自说自话的没趣儿,实在是像个没人搭理的丑角……渐渐就发得少了,隔几日才传上一回。 再后来,他想通了——贺吟正忙着与心上人相会,根本就没空理会他。 那,就不要打扰了吧。 最糟糕的时候,沈樾之会出现幻听幻视,或许是因为在脑中幻想了太多次,贺吟会突然回来找他,导致了他头脑都有些混乱起来了。 窝囊成他这个样子的,倒也是很少见……明知道侣是去见另一个人,却连阻止的资格都没有。 沈樾之缓缓睁开了眼,眼前是无比熟悉的红莲纹样,他楞楞看了好久,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哪一世。 前世今生的记忆在脑海中不停轮转,他感到一阵眩晕,用力地闭了闭眼。 那种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悲凉又涌了上来,沈樾之像过去的每一回一样,用手紧紧扼在喉间,一遍遍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紧的……我可以的……” 这里是贺吟的寝殿,每一处都残留着贺吟的气息,沈樾之就是想避也避不开。 于是他赤着脚下床,匆忙来到门口,试图逃离此处,却发现门上被下了极其复杂的禁制,别说是他,恐怕其他大能来了,一时半会也是很难解开的。 他又试图去翻找储物袋中的红莲玉匙,想要通过这东西来将门打开,结果找了半天,发现储物袋中根本没有这玩意…… 沈樾之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恐怕是贺吟怕他借机逃走,特意在他醒来之前就给收走了。 这态度摆明了就是叫他哪里都不准去,就只能在九重天等着此处的主人回家。 此时此刻,沈樾之已说不出心底是愤怒、惊惧,还是痛苦,数种情绪搅在一起,根本叫人无力分辨,于是不管不顾地大喊道:“贺吟?贺吟,你给我出来!” “之前还说会尊重我的决定,那现在这算什么?既不说清楚原因,又没问过我的意愿,就把我关起来……王八蛋、混账,你到底把我当做是什么?!” 他一边骂,一边疯狂砸着殿里的东西,好像这样就能引起谁的注意一样。 可他的算盘还是落空了——如从前的每一年一样,九重天寂静无声,除他之外没一个活物。 到了最后,这出独角戏他也唱累了。他披头散发,靠着柱子滑坐在一堆碎片之中,缓缓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 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 十几天?抑或是二十几天? 沈樾之不清楚,日复一日,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了起来。 他试图用传音法器联系过裴渊,但或许是此处的禁制太过强大,他竟没能传出任何消息,自然,也没法传音给贺吟。 从一开始的愤怒发泄,到现在,沈樾之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 在最初的情绪退去后,沈樾之开始回想起更多的细节,直觉告诉他 ,贺吟不太对劲。 而且沈樾之也十分担忧人间的状况,越想越觉得坐不住,贺吟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就将人间的瘟疫全部解决。 这正是贺吟能用神力强行净化咒术,却始终没有直接净化上京所有中咒者,而是让裴渊寻找解咒之法的原因——他虽为神,但神力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他现在非是自由身,难道就要在这里一直等到贺吟来找他吗? 正当沈樾之灰心丧气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击声。 有人? 沈樾之一骨碌从地上起来,一路撞倒了许多东西,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些了,一路跑到门口,紧紧扒着门,高声问道:“是谁?” 门外的声音传进来,有些发闷,“是我,裴渊。” “裴渊仙君,你怎么会进得来这里?”沈樾之又惊又喜,心头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是神君前去寂落海潜修前,给我发过一道传音,说是要我多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你也不想想,要是没有他的特许,凭我如何能进的来这九重天啊。” 沈樾之面色微怔,又听裴渊道:“只是我前些日子一直在寻找破咒之法,没能及时见着神君的传音,这才来得晚了些。小山雀,你可别怪我啊!” “怎么会呢?见到仙君,我高兴还来不及。”沈樾之一顿,语速变快许多,“你可有研究出破咒之法?现在人间状况如何了,那大周的国师可有再行祭祀?疫病可有得到控制?” 他说出口,才猛然发觉自己话实在是太密了,抓了抓耳朵,有些难为情地道:“对不住……我好长时间没和人说过话了,是我太急了些。” “无妨。”裴渊淡笑出声,“据我所知,人间的状况不太好……但好消息是,我已将此咒术破解得差不多了,有八成把握能替人间除难。” 又听裴渊道:“好了,樾之,若是你没什么事,我就要先下界去了。这破咒阵法好不好使,我还得要在人间试过了才知。” “等等!你先别走!”沈樾之这时候也顾不上别的了,用力地拍了拍门,急切道:“裴渊,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这……” “你听我说——我不能留在这里一直到明年春天,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大周国师乃是妖道,无论是从他自身安危还是人间大局来看,都不得不除。 裴渊怪叫道:“樾之,我若是放你出来,神君知道了不得杀了我!” 沈樾之:…… “我保证不会连累你的,仙君。” 沈樾之急着离开这个鬼地方,也是不择手段了,“这样,你先带我下界,等到了人间咱们就分开,我绝对不让第三个人知道是你带我出来的,行吗?” “这个,我……” 沈樾之听出了他的为难,再三保证自己有办法糊弄过去,绝对不会让贺吟去找他麻烦。 裴渊又是在外面纠结了老半天,最后实在顶不住沈樾之的乞求,终于松口道:“好吧,樾之,你这回可真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以后,你可得记着还啊!” 沈樾之自是一口应下。 裴渊虽身居高位,平日里也爱钻研法术,但毕竟是贺吟留下来的禁制,他在外面试了一天一夜才算是给解开了。 沈樾之得见光明的时候,就见到裴渊满头大汗,瘫坐在地,累得跟条死狗一样。 “多谢,仙君。”沈樾之一揖,“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使唤就是。” 裴渊连连摆手,口干舌燥地说:“得了吧你!到时候神君问起来,你别给我供出去就成了!” 迟则生变,两人立刻动身,做贼一样溜出了九重天。一路上沈樾之都心惊肉跳,不住回看,直到双脚踏上了人间的土地,他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刚挂起笑脸,准备再向裴渊道一回谢的时候,却见这人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没影了。 沈樾之:…… 以前怎么不知道裴渊有这么怂。 沈樾之重整心情,打算去国师府找厉昭问个明白。 人间已彻底入了冬,天地间一片肃白,风呼啸而过,卷起雪末,扑面生凉。 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脆响,吸吐间带出寒凉白雾,沈樾之叹了口气,忽然想,要是这时候也能有条大氅就好了。 他正走在路上,偶然听见路人在一旁道:“喂喂,走快点,再迟要赶不上国师开祭坛了……到时候要错过了福泽降世,看你怎么办!” 沈樾之瞳孔一缩,立刻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那人,厉声质问道:“什么祭坛,你刚刚说什么?” 那人也是被吓了一跳,搓了搓冻红的鼻头,颤颤巍巍道:“就是,今日,国师要在灵钟庙举行‘安魂钟’祭祀,为大周子民降福驱疫啊——” 第54章 凤凰封印 什么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沈樾之算是知道了。 他松开了男人,而后快步拐进了一条鲜有人来的小巷中,用了缩地千里的法术——此刻他已顾不得规矩,心里一片焦灼,只想尽快赶到灵钟庙。 毕竟晚一步,都有可能牵扯到无数人的性命。 转瞬之间,沈樾之已抵达灵钟庙附近,只觉附近格外嘈杂,当他走出隐蔽的角落时,整个人都被吓呆了一瞬。 乌泱泱的人挤在一起,根本不见庙宇的入口在何处,唯有攒动不已的人头。 最外围的皆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再往里看,是一群穿着官服的大臣们,他们按着官阶在门口井然有序地列队,平静乌纱帽形成了一片沉默的黑压压的海,宛若一堵无言的高墙。 最前方立着几十个披甲的侍卫,佩刀寒光毕露,森然护卫在门前。 再往里,庙内的情形就看不见了。 民众们议论纷纷,像是嗡嗡的蜂群,沈樾之敏锐地在其中捕捉了一些对话: “你说,陛下之前不是下旨明令不再行任何祭祀了吗,怎么突然就回心转意了?” “啧,毕竟国师是真有通天之能,疫灾总不见好,就算是陛下,也不得不借助国师之力,不然这天下都要乱了。” “听说陛下已有近一月不理朝政了,近来都是国师代政。要我看啊,这国师才是真有才能的主,比那昏庸无能的皇帝可强太多了!” 亦有年轻的母亲在低声啜泣,不断念着“国师保佑,保佑我儿能消灾度难,身上疫病皆消……” 沈樾之下意识皱眉,他先前只知道厉昭大权在握,却不知道他在寻常百姓间的威望也如此之高。这下……倒真是有些难办了。 但现下显然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思考,忽闻一声振聋发聩的钟响,而后庙门被从内打开,只见厉昭一身缥缈云袍,站在高阶之上,神色肃然,眉目微冷。 有了法术的加持,厉昭说的话得以传入所有人耳中:“瘟疫已蔓延至大周各地,万民涂炭,若不在今夜敲响安魂钟,大周将无一日安宁。” 他这一番话,引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暴动。 “求国师大人救我们!”“国师大人,尽快开启安魂钟,为我们降福吧!”…… 厉昭抬了抬手,冷声喝止道:“稍安勿躁。” 他扫视一圈,吵闹的人群顿时噤若寒蝉——这张面孔向来温和儒雅,今日却像覆了霜雪般冰冷,叫人不敢直视。 “现在,我将开启祭祀,你们在外静心等候即可。” 随后,庙门再次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樾之悄悄隐了身形,穿墙入庙,一进去,他就感受到了一种渗骨的冷意。 青天白日之下,庙中竟悬挂着数枚赤色灯笼,入目一片血色摇乱。厚重的香雾弥漫开来,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祭坛中央,一口巨鼎静静伫立,鼎身缠满符箓,符纹之上,隐隐有异样的赤光。鼎中不断有黑雾冒出,沈樾之一眼就看出来,那不是因燃烧而产生的普通黑烟,而是魔气。 此祭需以红绫将染疫与康健之人一同捆缚,共度七日,七十九对被绑成了粽子的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断挣动着,宛如一条条在地上蠕动的大虫。 他们俱已面色青灰,满是血丝的眼中写满了惊恐,只是被黑符封住了口鼻,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厉昭立于祭坛之上,冷眼俯视下方,双手执法铃,低声诵咒。随着咒声起,庙中的侍卫依次将被捆缚之人推至鼎旁。 烈火已经在鼎中燃起,火舌熊熊嘶吼,映出众人绝望的面孔。那些未染疫的人泪流满面,拼命挣扎,但被红绫与病者绑作一体,根本无法挣脱。 “住手——” 沈樾之从暗处走出,振声道:“厉昭,你疯了,竟敢用这等邪法收魂?!你知不知道,这不是祈福,而是逆天而行!” 厉昭闻声,缓缓侧目而去,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沈公子?真是许久不见。话说回来,你身旁那位红衣侍卫去哪了?” “他死了。”沈樾之凉凉说道,不带丝毫感情。 “原来如此。”厉昭嗓音清浅,语气温和,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沈公子,我与你并无利益冲突……你不过是个游方之人,为何定要处处阻我?” 沈樾之右眼皮一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但事已至此,他已无退路。 “这祭祀只会引祸,不会救人。”沈樾之声音拔高,“无论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继续害死无辜的人了!” 厉昭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微光,“不让?你以为你阻得了?不如,我们让外面的人来评评理——看看他们是要你多管闲事,还是要我来救他们的命。” 随着厉昭一声令下,庙门“轰”地被人推开,让原本守在外面的百姓顿时看到了沈樾之。 火光映得少年面容发绯,他整个人站在血阵之中,犹如妖魅一般。 厉昭退至一旁,长叹道:“诸位,瞧见了吗?就是这个人要毁了祭礼。难道,他连你们最后的一点活路都想要断去?” 沈樾之聚起一道灵力,打在了钟上,立刻有无数惨叫从钟体中传来,凄厉到听者无一不汗毛倒立,冷汗直流。 “大家听到了吧,这就是被厉昭害死的人所发出的惨叫!” 沈樾之举起手遥遥指向厉昭,“他根本不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国师,他而是这场瘟疫的始作俑者!正是厉昭下咒害得你们变成这样,当咒术侵染你们的身体,魂魄离体后,就会被收入灵钟……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妖道!” 话语落下,立刻引起一片哗然。 厉昭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振臂高呼:“你们难道要相信一个妖孽所言?诸位请看——” 他转身一掌按在灵钟上,不知做了什么,钟体忽地震颤了起来。 轰! 钟声骤然响起,仿佛从九幽中传来一记闷雷,震得整座庙宇微微颤动。 沈樾之闷哼一声,胸腔里像被铁锤重重一砸,几欲呕血。他气息全乱了,脊背又痛又痒,火烧一般。 并且,他感受得到,体内那股一直被封锁的灵力猛地翻涌,似是被唤醒的浪潮。 “你这妖道,做了什么?” “揭开你的真面目罢了。”厉昭哂笑着负手而立,凝望着他,“你若不来,今日好戏还开不了场呢。” 沈樾之已无暇顾及其他,他咬牙屏息,手掌一翻,灵气如剑倏忽落下,斩断了所有的红绫。那些身体康健之人立刻爬了起来,撕开了嘴上的黑符,边呼救边四处逃窜。 “大家看到了吧。”沈樾之忍受着疼痛,声音难免带了点颤,“他打算用活人生祭,各位难道觉得这样的办法是正道所为吗?!” 厉昭回道:“此人修为甚高,不愿我祭钟,还要在我身上泼脏水。” “你们所见的这些人,都是本就是该处死的刑犯,他们以戴罪之身求天赐福,也算是赎罪。他们身死,便能为大周清除疫灾,保诸位平安……又有何不可?” 人群中嗡嗡作响,他们二人对峙,各执一词,他们不知道该听信哪方。 就在此刻,钟声第二次响了起来,这灵钟原本就存满了人魂,怨力极强,沈樾之根本抵挡不住。 灵力也无法再平息,他感到背脊骤然一热,流窜的灵气冲了上来,胸口剧痛无比,他半跪在地,喷出一口血沫来。 金红火焰刹那间自他周身燃起,光芒比当空烈日还耀,直冲云霄,卷起滚滚热浪,轰然掀翻庙宇的檐瓦。 火光中,一只巨大的凤凰张开双翼,羽翼遮天蔽日,尾羽如流动星河,每一片羽毛都泛着古老而神圣的流光。 民众皆是看呆了,嚅嗫道:“是……凤凰……” 竟是在这时候,沈樾之身上的凤凰封印被强行冲破了! “果真是凤凰。”厉昭面色微沉,秀丽的面容微微扭曲,大喝道:“诸位,你们可知,凤凰之血能助人长生,凤凰内丹更有逆命之效,只要斩下这妖物,你们就能长生不死!” 这话像是在绝境中投下的火种,瞬间点燃了百姓心头的贪欲与恐惧。 “妖孽!是妖孽!”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这样说,随后,有更多贪欲熏心的人开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杀了这妖孽,我要活命!” “神仙都不救我们,靠它就行了!” 明明自古以来,凤凰都是祥瑞,却在此刻,因为长生的诱惑,可以轻易变成“妖孽”。 沈樾之无措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头如覆冰雪。他看着那些逐渐红了眼的人们,心口似被重重撞了一下——这些,就是他原本想救的人啊。 厉昭拾阶而下,继续蛊惑道:“诸位,还在犹豫什么?你们的妻儿老小,可都在家中等死呢。凤凰就在眼前,它不过是一只妖,何需心慈手软?” 百姓们被逼得失去理智,拿着刀、棍、火把冲上庙阶,沈樾之听到有人颤声喊:“杀了它,我们就能活!” 沈樾之的呼吸越来越急,他感到体内的力量失控地沸腾,情绪也在失控的边缘。他不想杀人,可这些人却一波波涌上来,眼中贪婪的凶光毕露。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说话。 沈樾之忽然凄凉地笑了,天地之大,到底何处才是他的容身之所? 一瞬间,他好似又回到了当年,断崖边被人逼要内丹的时候……原来这世上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不同。 凤凰长鸣,声如裂天。 沈樾之背脊弓起,强忍着体内碎裂般的疼痛。 他身上的封印以邪力强行破开,生成了反噬,妄动凤凰之力反而会损害自身。此刻,每一息都像在以血肉为燃料烧尽……他的时间不多了。 凤凰瞳中光芒一闪,猛地张口,吐出一团炽烈凤火。 那团火焰犹如从太阳上剜下一块火心,直冲大鼎,焚烧之势狂猛无比。 巨鼎发出刺耳的轰鸣声,铜壁在高温下逐渐泛红、龟裂,最终“咔嚓”一声,化作滚烫的铜水,沿着地面流淌开来。 人群顿时发出惊恐的呼喊,但仍有人在厉昭不断的蛊惑下,想要冲上前去搏命。 沈樾之心头泛起一阵寒意,羽翼猛然一振,扇起一阵狂风,将冲在最前面的民众尽数掀翻在地。 一时间,乱作一团。 厉昭这才真正了解凤凰的力量,顿时不敢再掉以轻心。 他抬手结印,不消片刻,地面从中碎裂开来,地底竟是伸出了一只惨白的手! 紧接着,爬出一阵阴冷黑雾,那些被咒术侵蚀的“人”陆续现身,个个黑纹缠身,双眼空洞,仿佛被剥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躯壳。 沈樾之眼底掠过一丝怒火,欲要再一次振翅,却发现身体猛地一滞——强行维持真身,已经把他的身体逼到了崩溃边缘。 下一瞬,凤凰之力熄灭,逼得他不得不从真身化回人形。他以人身半跪在地上喘息,额上冷汗直流,胸口起伏得像要炸开。 傀儡们鬼气森森地扑来,双眼烧红,行走间虽带着诡异的僵硬,却势大力沉。它们如潮水般涌来,瞬息间便将沈樾之团团围住,欲要将他死死困锁其中。 沈樾之看准时机,翻身而起,抓过地上一截残断的香案横木,借着力道一记横扫,打得几具傀儡翻滚倒地。另一只手抬起,掌心蓄起微弱凤火攻去,顷刻间令一片傀儡化为焦炭。 可还来不及喘息,厉昭已然逼近。 国师衣袍猎猎,无风自动,他抽出长剑,灌以灵力,带着杀气直指沈樾之眉心。 沈樾之身形一闪,以脚隔开,两人在院落中一触即分,沈樾之靠在树上喘息,额上的冷汗流进了眼里。 “凤凰,你也不过如此。” 厉昭冷声低笑,再度逼近,“既然你自投罗网,今日就留命于此吧!” 沈樾之撑着快要崩散的身体,凭空一抓,一把剑在他手中化形,咬牙迎了上去。 厉昭在鼎盛时期,手中法剑连连猛攻,剑气森寒。下一瞬,剑光骤亮,直取沈樾之眉心。 沈樾之侧身一闪,身形如燕,堪堪掠过厉昭的剑锋。借着这个破绽,他手腕翻转,指尖聚起一缕凤火,猛地抹过厉昭的胸口—— 厉昭向后撤身,可已经避之不及,“刺啦”一声,衣料被烧裂,他身上袍子瞬间撕开一道口子。 也正是这一举动,让两人一时都愣了。 沈樾之瞳孔骤缩,那层层云袍之下,赫然是一件以金线织就的龙袍! 这一招,将里面的束缚衣带也顺势一齐烧断了,雪白的锁骨与饱满的胸部顿时暴露在空气中,再无可藏。 这……绝非一个男人所有。 厉昭,整个大周中,最赋权柄的国师,竟然是一个女人! 沈樾之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再次打量着面前的人。 此人面白无须,身形不高,喉结也不甚清晰,沈樾之先前从未多想过,现在得知谜底,不由感慨自己以前真是有眼无珠了。 不过,厉昭很聪明,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用任何的法术,只是束胸绾发,作男子打扮,因此就连贺吟也未能看穿她的伎俩。 厉昭抬手拢住半敞的衣襟,眼底浮现浓浓杀意,讽道:“看够了吗?” 沈樾之慌忙收回目光,脑中零散的线索,在此刻串联了起来。 怪不得厉昭能在朝堂之上左右权柄、专树女威,怪不得她所做之事,都是在有意无意地削弱皇帝的威信。 沈樾之轻声叹道:“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夺取皇位?” 厉昭没有否认,忽地对天大笑,声音里俱是藏不住的恨意:“皇位?那本就该是我的东西。” 第55章 他的心,寸寸碎裂开来 沈樾之一时没能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想,他就看到厉昭倒退三步,随手在昏死的侍卫身上扯了一件披风,裹住了身上破碎的衣物。 这时,不知从何处冲出一个布衣书生,面色激愤,指着高台上的女子厉声喝道:“牝鸡司晨,妖妄祸国,难怪苍天降灾于世!” 他声音高昂,字字如钟,迅速引起人群骚动。上京的百姓本就积怨已久,此时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纷纷跟着怒声喊骂: “原来她是女子?!” “竟敢觊觎龙位,还妄图以咒术害死我们!” “此女藏头露尾,定是不祥之兆!” 短短片刻,怒声如潮,越聚越多,指责之声此起彼伏,厉昭顷刻间就成了这天下最该死的人。 厉昭面色铁青,扫视着群人,眼底恨意似波涛汹涌。她原本清丽温润的容颜在这一刻被愤怒与杀意彻底扭曲,宛如一尊玉面修罗。 任谁见到这副模样,都无法把她与那位光风霁月的国师想到一处去了。 “呸!”厉昭啐了一口,“你们男人就是这么一群无知愚昧、反复无常的狗东西,觉得女人不能坐拥天下、指点江山,对吗?但我今日偏偏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这皇位,女子也是坐得的。” 沈樾之不知她还有何后招,“厉昭,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这与你是男是女都无关!你踩着百姓的尸骨篡位,就算是做了皇帝,天下又有谁会信服你?到时候,你又如何能守住这江山?” 厉昭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住口——自古皇权更迭,哪一次不是踏着血与泪走来的?我一路走到这里,没人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今日就算神仙降世,也拦不了我的去路!” 她这般说着,眼也不眨地划破了自己的食指,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半空中画起一个十分诡谲的法阵。 奇怪的是,自她指尖滴落的血珠,并未落地,反而缓缓悬浮,顺着法阵蜿蜒流动,似有了生命一般。 眼见着厉昭将最后一笔利落勾完,血阵骤然爆裂开来,从中冒出无数道血丝线,瞬息之间就牵在了每个傀儡的头顶上。 随即,一根猩红的光柱冲天而起,一时间,天地色变,寒风如啸,庙宇中香灰四散,掀起一阵呛人的烟雾。 这一片雾茫茫之中,沈樾之看到,那些原本成群扑向沈樾之的傀儡,在光柱照耀下放缓了动作,喉间发出“咔咔”怪响,仿若喉骨挫动。 他们似是被头上的血丝线所控住,双目翻白,在原地僵直站定。 只听“咔哒”一声,第一具傀儡的脑袋猛地炸开,脑浆四溅,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接着,这具身体被红线缠着拖拽进了血阵之中,顷刻之间就被吞没。 紧接着第二具、第三具……无数的傀儡被拽入法阵,大片血色叠着泼洒的脑浆,使这清修之地转眼就成了人间炼狱。 眼见着法阵之上的黑气越来越浓郁,逐渐汇聚成一个庞然大物。 那怪物状若人形,有三目六臂,下半张脸上只有一道好似被人生生割出来的豁口,此时不断向下滴着黑血。再向下看,它身披腐肉,胸膛密密匝匝镶嵌着人的头骨,叫人看了一眼就觉头皮发麻。 它手持骨刃步步逼近,吸吐之间,空气都带上了腥臭与炽热的灼感,熏得沈樾之几乎吐出来。 沈樾之强撑起身体,额角冷汗涔涔,下意识想要抬剑防御,剑柄却差点脱手滑出,这才发觉,他的掌心里全是冷汗。 这已不是普通傀儡,而是被邪术缝合炼化后的咒怪,他真是两辈子都没见过的这么邪门的东西! 这东西身上深重的怨念和煞气已经远超暗獒,冲得沈樾之头晕目眩,非常不适。 人们顿时惊呼不已,那咒怪似是被嘈杂声惊扰,陡然顿住脚步,三目中的一只猛地睁圆,泛着死灰的瞳仁倏然望向庙门外。 下一刻,它六臂齐张,猛地张口发出一声穿破耳膜的尖啸——那是一种远超人类声带所能发出的惨叫,像是从无数冤魂胸腔中挤出来的怒嚎,扭曲、凄厉、怨毒,响彻云霄。 门外聚集的百姓尚未来得及反应,那咒怪已经腾身而起,跃如鬼魅,从空中扑下。 血雨霎时洒落。 骨刃抡开,寒光四起,有人还未喊出“快逃”二字,便被削去了脑袋。咒怪身上缠绕着的黑雾如蛇般钻入众人鼻间,须臾之间,便能叫人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那刚还在叫嚣的布衣书生更是惊骇欲绝,转身想逃,却被咒怪长臂拎起,生生撕作两段,鲜血淋漓喷洒在庙门之上,浸湿了写有灵钟庙三字的牌匾。 几息之间,门外熙攘的人群便被尽数屠戮,地上残肢断臂横陈,血流成河,尸骸堆叠如山。 唯有咒怪站在尸堆之上,用三只眼俯瞰着沈樾之,胸膛中镶嵌的无数头骨同时张口,似在无声哭嚎,又似在讥笑。 沈樾之咬紧牙关,浑身都泛起一股寒意。 他闭了闭眼,稳了一下心神,心道今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杀死这头咒怪。它手上已经沾上数条人命,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咒怪继续屠杀了。 咒怪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震得整座灵钟庙微微颤动,亦让沈樾之回过神来。只见它猛然踏前一步,六臂同时挥动,带着滚烫的煞气扑向沈樾之。 红衣少年不退反进,身影一掠,猛地踏空而起,袖袍之中飞出一道火光,缠上了咒怪的一条长臂,凤火炙烤着腐烂的血肉,冒出一阵阵刺鼻的黑烟,转眼间,一条长臂竟被生生斩落! 他不敢松懈,趁势俯冲而下,右手凝聚灵气,带着千钧之力劈中它胸口,将其重重震退数丈,就连操控这咒怪的厉昭都受到了波及,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咒怪低吼一声,裂开的伤口处竟蠕动出更多的碎脸,嘶嘶作响。 沈樾之落地,胸腔剧烈起伏,却还是尽力挺直脊背。他体内因反噬而造成的伤势更重,灵力到处乱窜,此刻还强行动用术法,实在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但他眼神依旧清明,火光映在那双墨眸中,像一轮永不降落的红日。 厉昭敏锐地察觉到沈樾之的身体在细微地发抖,瞧准时机再次操作起咒怪。 沈樾之很快发现了这咒怪的不同之处,它不会因为身形过大而动作迟缓,六条手臂补足了他的灵活性,尽管现在失去了一条。 而那三只环着脑袋长的眼更是令它机敏至极,分看三路动静,几乎寻不到任何的破绽。 咒怪挥舞着余下五臂,骨刃连连刺来,沈樾之尽力躲闪着,想要找机会突围。 然而这时候,一种几乎将他整个人撕裂的痛楚自丹田漫了上来,沈樾之有经验,他知道,这是灵气即将耗尽的感觉。 正在此刻,骨刃迎面而来,沈樾之侧身躲避,但终究慢了一瞬。 “噗嗤——” 骨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的左臂,连带衣袖与血肉一同破开,它抽回手的瞬间,沈樾之像只断线风筝一样飞了出去,撞碎了后方的一根金柱。 鲜血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溢出,沈樾之抬手拭去血迹,仅以右手撑剑支住身体,试图再次站起。 咒怪步步逼近,庙中只余下他急促的喘息声与那巨物沉重的脚步声,宛如敲响的丧钟。 沈樾之咬紧牙关,嘴里全是血腥味。他的左臂失去了知觉,无力地垂在身侧,整条衣袖都被血染尽了,右手却仍在颤抖地尝试着,直到微弱的火焰在掌心复燃…… 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他就算是死,也要拉上这东西垫背! 天气阴沉得像是能滴水,不知在哪一刻,又落下了轻飘飘的细雪。 到了这个时候,沈樾之突然走神,他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死了,会有人为他难过吗? 自此以后,在寂落海度过漫漫长冬的贺吟,会记得有一只小鸟,也死在了一个冬天吗? 冰凉的雪片落在了沈樾之额心,他闭上眼,颤颤地呼出一口气,睫毛却微微湿了。到了这一刻,他承认,他希望贺吟还是不要忘了他。 哪怕只是抽空想一想,偶尔想一想,顺道想一想,也好。 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上,没几个人真心把他当回事儿。但是,两辈子放在一块抻长了看,还是贺吟给了他最多关于爱的感受。 哪怕只是神邸指缝中漏出的一点点温情与怜爱,也足以令凡人回味一生。 他决定不再计较,那到底是不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爱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而来,让沈樾之的灵台一下清明起来。 沈樾之猛地睁开眼,视线迷蒙中,遥遥望见一袭霜衣流袍之人立于高墙之上。他背对着风雪,吹响了一支玉箫,箫声清远如流水泠泠,不仅清思净神,还引去了咒怪的注意。 咒怪随即身形一滞,顿在了原地,任凭厉昭如何操纵,都不再行动。 可是,还没等沈樾之体会到欣喜的滋味,忽地瞳孔骤缩,心脏一时间都停跳了几拍。 贺吟的眼上……为何覆着一条白绫?! 那人轻抬足尖,像是一片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了沈樾之的身前。 他背对着沈樾之,右手极快地一抬,在眼角处快速拂过,沈樾之却分明看见他的袖口上,晕着一点点水渍。 贺吟……哭了? “对不起,樾之。”贺吟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每一次,我都来得这样迟。” 沈樾之脑中一片轰鸣,什么咒怪、什么厉昭,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只余那抹霜白身影,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三步并作两步,猛地抓住了贺吟的肩膀,触手是不似活人的冰冷,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底下嶙峋的骨。 沈樾之用力扳过贺吟的身体,当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更是难以自抑地惊叫出声:“贺吟!” 那条白绫刺痛了沈樾之的双眼,他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到可笑的希望,抬起手,在那条洁净的白绫前用力地挥了挥。 没有反应。 贺吟的面色惨白如纸,下颌线条绷得很紧,似乎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贺吟……” 沈樾之愈发觉得空气稀薄起来,胸口钝痛令他喘不过气,“你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那条白绫,仿佛想用目光将其烧穿……那底下,藏着一双他曾无数次在记忆中描摹、流转熠熠光辉的黛蓝眸子。 寂静了一瞬。 贺吟的眉心,漾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不过,波澜转瞬即逝。随即,贺吟微微垂首,轻声认下: “嗯。看不见。” 沈樾之盯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寸寸地碎裂开来。 第56章 要带入坟中的秘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让沈樾之几乎无法言语,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的呼吸都变得时断时续。 咫尺之遥,他终于看清了这张脸。 贺吟立在那儿,一身霜色衣裳,好像谁在画里勾了两笔,线条还没来得及收尾,就被风一吹,吹到了这烟尘人世里。 白绫遮着眼睛,不遮的部分却更叫人看得清楚些。那眉是冷淡的,不浓不淡地蹙着,像窗上皱起的一道轻纱。 鼻梁高,嘴唇薄,颜色淡得近乎没有,微张时却显出一种艳色,好似这人只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已是将世间的风花雪月都说尽了。 但,这人显然是病着的——脸色冷白到泛青,额上一层薄薄冷汗,使头发贴成了几缕,湿漉漉黏在皮肤上。那绫带垂下来两寸,贴在颊边,和那几缕头发搅在一块儿,说不出的委顿,却也说不出的清俊。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尊早就被人遗忘的玉像,连呼出的气都是凉丝丝的。 风吹不动他,火也照不热他。 沈樾之看着,只觉得胸口像被人塞了一团湿棉,沉沉地堵着,喘不过气来。 狂风卷起袍角,贺吟方才如梦初醒,伸出一只手在脸上遮了遮,苦笑着道:“本来……不该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的。” 他早就想好了,这个秘密他是要带到坟中去的,尤其是不愿让沈樾之知道……却没想到,在这样阴差阳错之下,竟这般难看地露了个干净。 沈樾之没问他眼睛怎么回事,也没问他怎么赶到此处,只是抬手轻轻抚上了那条白绫,哽咽道:“……疼不疼?” 贺吟一愣,唇角化开一个很淡的笑,摇了摇头。 他微微俯身,在沈樾之耳边道:“不过,我现在与废人无异,神力撑不了太久,接下来的事要靠你我合力才行……” 沈樾之一怔,却被人按住了肩膀,耳畔拂过一声轻笑,有人问他:“樾之,你愿意做我的眼睛吗?” 电光火石间,他就明白了贺吟的意思,于是用力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承诺一般地郑重回道: “我愿意。” 风雪夹杂着咒怪的尖啸,可这一刻,沈樾之只觉如鸟归巢般心安。 正如贺吟所说,咒怪很快就挣破了禁制,五条残肢猛然舒展,踩碎一地断瓦,怒号着向他们扑来。 贺吟袍袖被吹得鼓胀,洁白绫带在他身后飘舞,宛如两道细长的风幡。他目前一片黑沉,却沉静如松,开口问道:“它在哪?” 沈樾之抬眸望去,看准咒怪的方位,大喝一声:“左前方五丈,高位!” 贺吟抬手,玉箫横起,在离乱的气流中,他仿佛感知到了风的缝隙,灵巧躲过攻击,正对上那道腾腾杀意。 下一瞬,箫声起。 这一回的曲调,不再清雅平和,而是转为战意四起的高扬旋律,如金戈铁马冲破云霄,直震得咒怪动作一滞,抱着头咿咿呀呀地怪叫起来。 箫声中断,咒怪转动着庞大的身躯,三只眼同时爆射出疯狂的红光,昭示着他已彻底被这蝼蚁的挑衅激怒,巨臂对身前的沈樾之攻击,带着恐怖的力道,猛然朝着贺吟立足之地砸下。 “右侧三丈,躲开!”沈樾之立时喊道。 贺吟听令,横移半步,极速闪身。 烟尘散去,咒怪遍寻不得,就在此时,短促的箫声却从它背后响了起来。 咒怪茫然地转过身去,见到贺吟站在半空,用右手转了转那支碧绿长箫,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地朝它勾了勾手:“再来。” 箫声再起,咒怪恼羞成怒地扑去,贺吟却在沈樾之的指挥下轻巧避开,穿梭于长臂挥动重影之间,像是一片上下翻飞的淡白花瓣。 任咒怪五条长臂如何去捉,连这瞎了眼的人衣角都沾不到。 沈樾之掷剑于地,祭出一张赤红的大弓,半跪在地,弓背横压膝上,得以用单手拉动重弦。他左肩因伤几近失力,口中却一声不吭,凤火沿着他的指尖流上弓弦,跳动着附在了箭矢之上。 咒怪似有所感,扭头望向沈樾之的方向,这时,贺吟再次吹响玉箫,唤回了它的注意。 箫音再变,铮然如断水鸣金,直直将咒怪逼入一角——就是现在! “西南方向,靠下,心口一寸!” 沈樾之的嘶吼带着血沫从喉中迸发,几乎散架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最强悍的力量,如同蛰伏已久的凶兽,开始狩猎。 箭在弦上,被以极限的姿态拉开,弓弦甚至发出不堪重负的颤吟。当他松弦那一刻,整个人几乎被反震之力带得倒退半步。 箭矢划破空气,爆出铮铮响动,携着滚滚凤火,化作一道流光,带着焚尽世间一切污秽的决绝,直直射了出去。 “贺吟,落下来!” 伴着乐声,沈樾之又搭弓连发三箭,支支直冲咒怪。他原本就最擅射术,此刻心里憋着一股劲,准头是出奇得好,每一箭都射中了咒怪的长臂,甚至还有一支穿过腐肉,射入了胸膛! 箭矢穿过了它的手臂,被凤火接触的部位,如同被点燃的油脂,烈焰疯狂蔓延起来,腐肉瞬间变得焦黑,翻卷。 眨眼功夫,几条巨臂竟是炸了开来,化作了漫天飞溅的碎骨污雨。 而后咒怪发出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凤火顺着它胸膛中每一道缝隙灼烧,那些缝合而来的怨魂挣扎着从它体内倾倒而出,被这天地间最炽热的火烧成了一把灰。 咒怪轰然倒地,只见其僵挺在地上,三只巨目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晃晃地熄灭了。它的身体开始从内部寸寸瓦解、崩塌,污秽血雾升腾而起,染红了大半的天空。 厉昭惊骇地睁大眼,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就是你的底牌了吗?”沈樾之胸中翻涌着血气,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的轻松,“那你也……不过如此。” 这时,厉昭向前猛地掷出一个东西,沈樾之下意识抬手去挡。趁着这个空档,一团黑雾盖住了厉昭的身形,她竟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沈樾之心神巨震,正欲拔腿去追,却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半跪在地。他感到喉间一甜,紧接着呕出一口血。 强行调动如此大量的凤火,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灵力,他小腹丹田处窜上一股尖锐的痛楚,让他觉得全身都十分沉重。 沈樾之下意识抬头去找贺吟,见到那人唇边竟也挂着一丝淡金的血线,不由心下一紧,问道:“贺吟,你受伤了吗?”说着,就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要去找贺吟。 等沈樾之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贺吟已经循着声响向他走来了,步伐稳健,神色淡然,若不是方向走得斜了些,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有眼疾的人。 不过…… 先前形势紧急,沈樾之没注意到,这下才看见,贺吟的左边袍袖几乎都被淡金色的神血浸透了,但,轻袍却毫无破损。 他连忙迎了上去,轻声问:“你刚刚受伤了吗?” 贺吟浑然不知,只勾起毫无血色的唇瓣,“没有。” 沈樾之心中忽地冒出一个令人吃惊的念头,他的目光在贺吟身上游移,最后定在了一处,趁其不备伸手重重按了上去,果不其然听到贺吟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也吃痛地皱了起来。 这一刻,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贺吟。” 沈樾之胸膛好像破了个大洞,烈风从中呼啸穿过,“为什么你伤的地方,和我一模一样?” 贺吟闭口不答。 沈樾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深吸一口气,道:“好,你不说,那就让我来猜猜……你在我身上,下过同生共死的术法,对吗?” 事已至此,贺吟也知道瞒不住了,只得点头道:“是。不过这术法是单向的,你不要担心,我身上的伤并不会影响到你,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谁要你这样做了!”沈樾之气恼到了极点,一把捉住贺吟的领子,眼底湿红着问:“什么时候下的?” “在你即将离开九重天的时候。” 沈樾之想起来了,在他将要去往魔界时,贺吟赶来送他最后一程,曾用神血画出一个术法送入他的眉心。 他问过贺吟这是做什么,贺吟只骗他说是送他一点逢凶化吉的运气。 “我知你要强,也明白你想和我划清界限,所以在青羽会上,你重伤濒死也不肯使用传音法器。若不是当夜我遍寻不得,提前去竞猎场找你,恐怕在我赶到之前,你就已经……” 说到这里,贺吟的喉咙似乎被人扼住了,面色惨白。 无论如何,他都说不出那个“死”字。 “所以,我想,这样才是能最快感知到你的危险、切身感受到你所受痛苦的办法。”贺吟一顿,字字如杜鹃啼血,“樾之,原谅我……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如今回想起来,在魔界他被游长赢刺伤时,扮做隐鹤的贺吟赶来救他时,好像也是受了伤的……那时,他为什么就没有再深究下去呢? 贺吟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沈樾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冷淡。 贺吟在一片寂静的漆黑中,试图伸手去触摸沈樾之,但沈樾之轻巧地转身一避就让贺吟扑了个空,以这种方式展现出一种决绝的态度——如果再不说实话,他就要离开了。 在一片阴沉的沉寂中,贺吟最终败下阵来。 “樾之,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沈樾之捏了一下贺吟的手心,示意他继续说。 “三百年前因仙魔大战,我曾因封息九术之故五感尽失,后来虽逐渐恢复,却仍有缺憾,味觉与听觉都受了损。我去了蓬莱仙洲静养,就在那里遇见了你。” “离开蓬莱后,我回了九重天,被尊为神君。我本以为这只是个虚名,却没料到,这‘神君’二字,肩负的是三界万事,众生沉浮。我要游走三界,裁断是非、还愿清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晃数年而过,我的眼疾……复发了。” 沈樾之心头一震,呼吸都跟着顿住了。 “起初不过是寒冬时短暂地失明两三日,但病势恶化得极快,到了后来,只要一入冬,我便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微光,都会使我的双眼便如针扎刀割,疼得似要流血……无论躲进多深的屋子,我都觉得太亮了。” “我开始变得畏寒,神力也在冬日里衰弱得几近枯竭。我去找师父问诊,师父说,这是封息九术留下的暗伤,在我体内无法根除,只能避寒藏光,等春日再现。” “所以……”沈樾之一眨眼,两粒晶莹的泪水从长睫之间抖落,“你才选择了去寂落海?” 贺吟扶了扶额角,自嘲一哂:“是。那里海水深寒,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只有在那里,我的双眼才不会感到刺痛。况且,寂落海向来是埋骨之地,平日里幽深又寂静,寻常人都不愿到访,我若想躲,那是个最佳的选择。” 他在寂落海里,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那地方静得像是不存在于三界之中,仿佛连时间都忘了在这儿流转。四处皆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水波不兴,声息全无,像一方被丢弃在天地夹缝里的棺材。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连他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日子久了,思绪都钝了,连神也会忘记自己是神。 寂落海的深处,连时间都好像是冰冷的,静止的。他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只盼着能快些到第二年的春日,天气回暖,他就可以去看一看,那只最心爱的小鸟了。 无数个夜,他都是靠着这点念想熬过来的。 “……樾之?”贺吟见他不回话,有些忐忑地用右手向前摸去,“你别怪我,下了雪,我的眼疾就会复发,届时我便与废人无异,护不住你,所以必须得将你带回九重天去。” 还是没听到沈樾之的动静,贺吟向前迈了半步,一摸,触到了一片濡湿。 “樾之,你怎么哭了?”贺吟笨拙地在他脸上抹了两下,“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沈樾之抿了抿唇,终于张开了唇,他的声音湿黏在一起,瓮声瓮气的:“所以,你去寂落海,不是为了看宿光的,对吗?” “什么宿光……” 贺吟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显然也是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误会。 “樾之,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贺吟抱住了沈樾之的头,与他额心相抵,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在寂落海中,若不是你偶尔入我的梦来,我早就疯了。” 第57章 至亲至疏夫妻 沈樾之盯着白绫,忽然就有种无以言状的委屈涌上心间。 原来贺吟不曾喜欢过宿光……那么他这两世所有的伤心、困顿与嫉恨,流过的眼泪,以及那颗被他亲手剖出来的内丹,到底是为了谁呢? 他与贺吟离心,蹉跎两世,倒真应了那句“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身在深山迷障之中,他看不破始末,也没有力气再去探寻贺吟的秘密。 要是能早点知道这些就好了…… “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我像外界传的那样,去寂落海不是潜修,而是为了给宿光守墓才去寂落海吧?” 贺吟有点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些笑意,“怎么你也会听信这些话?早知如此,我应该换个地方的。” 沈樾之怒了努嘴,含混地道:“我怎么知道……明明就是因为你不说。” 明明就是贺吟这个家伙什么都要瞒着他,他才会因此而丧失自信,听信了那些流言蜚语。 要是贺吟能早点学会有话直说,他们之间能再多些敞开肺腑的交谈,何至于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 贺吟唇边的笑意渐深,但很快,他想到了什么,这点笑意便风吹云散了。 他忽然想起了,沈樾之的死因。 是从什么时候有这个误会的呢? 莫非前世沈樾之也是因为误会,觉得他喜欢宿光,所以才将凤凰内丹留给他,用来复活宿光? 贺吟隐隐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边缘。 前世,沈樾之留下的绝笔信,主要是为了交代了凤凰内丹的藏处,留给他的只有寥寥数语——「你我缘浅,强留只添苦意。不如就此和离,一别两宽,不复相见。」 看见这封信的时候,贺吟同时得到了沈樾之的死讯,那时他肝肠寸断,根本来不及细想便急着去寻沈樾之的尸身了,从未想过中间会有这么一个误会。 若真是如此……想必那时的樾之,一定是很难过的吧。 过了这样久,贺吟终于明白了沈樾之跳崖前悲凉的心境,结合他后来搜集到的只言片语,他脑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迟来的真相。 微凉的唇轻轻碰了一下沈樾之的鼻尖,试了两下,才最终啄在唇边。 沈樾之没有拒绝,而是踮起脚,放任贺吟在他嘴里索求缠吻。白绫偶尔蹭过脸颊,下面颤个不停的睫毛暴露了主人混乱的心神。 他急切地摸着沈樾之的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不似记忆中那般冰冷……这是活着的樾之,不是躺在冰棺中,冷冰冰、不会笑、永远也无法再给出回应的樾之。 “嗯……好了,好了……”沈樾之为他的黏人感到喘不过气,轻轻推他的胸膛,“先做正事去。” 贺吟低低叹气,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两人开始以灵钟庙为起点,在周围搜寻起厉昭的去向,直到沈樾之接到了裴渊的传音。 “你在哪,没事吧?”裴渊的声音从传音法器中慢悠悠响起来,“哎呀,我忙着布阵救灾,忙完才发觉灵钟庙好像出事了……神君是不是也来了,那还用得上我过去吗?” 沈樾之顿感无语,看了看他俩狼狈的模样,没好气地说:“呵呵,仙君这问候来得可真够及时啊,再晚一点,就可以来九重天直接和我们庆功了。” “我这不是相信以你的实力,完全可以一人解决好吗?再说了,你不行,还有神君呢!” 贺吟给沈樾之递了个眼神,而后接入自己的灵力,很是冷酷无情地念道:“裴渊,你在九重天随意放人走的账,我回去再同你算。” 裴渊:“……” 传音法器“啪”的一声灭了。 被裴渊这么一打岔,沈樾之紧张的心绪竟渐渐平复了下来。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在皇宫中找到了厉昭。 踏入皇宫,目之所及都是惊慌逃窜的宫侍,再向里去,则是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定睛一看,他们都是试图反抗护主的侍卫。 金殿正门被推开,一缕光亮透过厚重血腥气,照亮了殿内的情形。 高座之上,坐着一个身形妙曼的女子——厉昭已换了一身龙袍,以冠束发,虽行男子打扮,却不再束胸遮掩。本该不伦不类的打扮,在她身上却毫不违和,反而形成一种浑然天成的英气。 她眉目淡定,神情从容,举手投足间皆是雍容威势,仿佛这帝座本就是为她而设……有那么一瞬间,沈樾之竟真的有些恍惚,好像厉昭坐在这里,才是天命所归。 见到两人,厉昭朗声笑道:“你们比我想的要慢啊。” 殿内只闻血气,不见血迹,沈樾之心下略有不安,“皇帝此刻在何处?” “哦。”厉昭好似这才想起来有这个人,“你说那个废物?” 她冷冷哼笑一声,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卫从后殿拖着两个麻袋出来了。麻袋打开,形容狼狈的一男一女被倒了出来。 两人披头散发、形如鬼魅。奇的是男子一身破布衣裳,脸上和身上遍布青紫旧伤,喉间还有一道锁痕,看着像被囚禁已久,女子却仍身着华服,尽显富态,甚至头上还挂着珠翠,显然是未受到太多的折磨。 两人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咽咽地看向沈樾之和贺吟,眼里流露出哀求。厉昭踱步而去,在男子惊恐的眼神中粗暴地拽出他口中的破布,凉凉道:“陛下,同来救你的心腹们打个招呼吧。” 此二人,不是当今大周朝身份最尊贵的太后和皇帝,还会是谁? “救朕,救救朕!!!” 沈樾之被这凄厉的嚎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要飞身上去,刚迈出一步,就被皇帝喉间的一抹银光给闪了眼。 “不准过来。”厉昭喝道,“你们谁再踏近一步,我就立刻叫他血溅三尺!” 沈樾之的手腕被人轻轻握住了,回头望去,贺吟朝他摇了摇头。 他明白贺吟是何用意,人皇若死,天下必要大乱。不到不得已,还是少生事端,尽力保住这位人皇为好。 “厉昭,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沈樾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若是想要皇位,以你的本事,岂不犹如囊中探物,何至于残害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见厉昭不回答,只是一味地用脚踩弄着皇帝,看着皇帝在她脚底连条狗都不如的惨状,才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要做大周的皇帝,也要复仇……谁敢阻拦,就是这般下场。” 皇帝之于厉昭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沈樾之实在是不明白,正当他要上前解救皇帝的时候,突然见到一旁的女人发疯一样蠕动着身体,最后重重地用头去撞厉昭的小腿。 厉昭一个不备,竟是被撞得身子一晃,刀刃在皇帝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血痕。她低眉看向太后,然后将她口中的破布也扯了出来。 这个从出生起便享尽荣华富贵的女人,一生中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刻,但她此时已然顾不得什么姿态,双目瞪得猩红,嗓音尖利,叫道:“孽障——你、你要报复,就冲我来好了。当年的仇,关皇帝什么事!” 这些天来,她与皇帝都是被厉昭单独关押着的,厉昭并未对她如何,只是会常来居高临下地欣赏她的窘态,似乎以此为乐。 太后万万没有想到,在另一间囚室中,厉昭胆敢这么折磨皇帝,一时间恨得要啐血。 而另一边,沈樾之亦是心中一惊,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厉昭脸上的笑意淡去,俯身一把掐住了太后的脖子,弄得太后面色涨紫,喉中不住发出“嗬嗬”怪音。 “你是不是很后悔,把我生下来里?”厉昭一顿,“可惜啊,我不仅活下来了,还即将要取代你最疼爱的‘儿子’,登上皇位……” “你敢、你敢?”太后恨得咬牙,秀美的面容扭曲着,“孽障,真是孽障,你是要反了天不成?你这样做,我死后怎么有脸面对列祖列宗啊!” 原来如此。 怪不得沈樾之见到太后的第一面就觉眼熟,怪不得厉昭会在古寺中供奉一尊女神像,怪不得太后与厉昭相处,说出“你是我儿子就好了”时,厉昭会有一瞬露出那般失态的神情。 知道了谜题的答案,再回首去看——厉昭与太后的眉眼,原是一模一样啊。 深深宫中,难道就没有一人解出过这道谜吗?还是说,即便是看出来了,也不敢妄议如此荒唐的皇家密辛? “赝品,就算仿得再完美,也终究只是赝品。” 厉昭意有所指地踢了踢皇帝,见他目瞪口斜的模样,心中只觉可笑至极。 皇帝费力地抬起头,这些天的打骂让他从心底开始害怕厉昭,可是,一个更急迫的问题浮现,他不得不开口去问:“你,你到底是谁……你是朕的胞妹吗?” 可大周的记载中,他的母后郦莺只怀过一次孕…… “错了。” 厉昭振袖展臂,目色冷厉,声音响彻金殿:“我,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是整个大周中,仅存的皇室血脉,更是这天下唯一一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而你,不过就是一个赝品罢了。” 有一桩旧事,被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宫闱中,长达二十六年之久。这样长的时间,足够让它腐烂得彻底,也足够被所有人遗忘。 “事已至此,不如听我给各位讲个故事。” 大周朝至今延续超过两百年,自开国皇帝算起,已传续七代,但怪就怪在这七位君主皆是子嗣艰难,在龙嗣的运势上差得离谱,后代不是流产便是夭折,能活到成年者不过二三。 曾有人卜卦问因,得出了皇位来历不正,触怒天上神仙的说法。 毕竟大周的皇位,是开国皇帝周成德身为大齐的将军,趁着大齐太子意外身亡之际,靠起兵造反抢来的……说是趁火打劫也不为过。 不管如何,大周的子嗣是一代比一代难,到了先帝的时候,任他后宫数人,夜夜耕耘,始终未有成效——别说是男孩,就连女儿都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岁。 龙嗣若断,大周的气运也就跟着尽了。眼看着大周的江山就要断送的先帝心急如焚,竟许诺谁能为他生下太子,就封谁为后。 后位空悬,花落谁家尚不可知,妃嫔们便牟足了劲要诞下龙子,各种灵丹妙药、民间秘方都用上了,送子观音成了宫廷中最常见的摆件。 彼时的太后郦莺还只是郦妃,生育过两个皇女,不过都夭折了……先帝口谕颁布时,她已又怀上了一胎。 郦莺生得妍丽,颇得先帝喜爱,又出身将门,自幼习武,身体比一般官家小姐要好上不少。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得以平安诞下了两个孩子,没有像其他妃嫔一样保不住胎或是难产而死。 先帝不止一次摸着郦莺的肚子,对她道:“莺莺,你可千万要给朕生个龙子,朕要将大周的江山交托于他……” 不知说者是不是诚心,但听者有意。郦莺开始寻医问药,求神拜佛,只盼着能够生个男孩,登上后位。 她分娩的当夜下起大雪,痛了整整两日,雪也下了整整两日,这个孩子才被生了出来。 孩子降生的那一刻,云收雪止,一片晴光灿烂。 郦莺支起脑袋,连汗都来不及擦,抖着毫无血色的唇,问她的近侍:“孩子,是男孩还是……” “娘娘,是位公主。” 郦莺坚持了这么久的一口气忽就散了,她倒回被褥之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甚至隐隐有血崩之兆。半晌后,从床帐中传出一声沙哑的抽泣:“按……原来的计划行事吧。” 早在三月前,她就托娘家人悄悄送了两个怀孕的女子进宫。那两个女子比她提前生产,一个女子生下女儿后,扮做宫女出宫去了。 另外一个就不那么走运了,产下一子,被藏于偏殿,她本人则是被沉在了一口古井之中,成为了一具再也不会泄密的尸体。 而郦莺,正是做好了狸猫换太子的准备,一旦她产下女婴,就立刻绞杀换成男婴,伪装成自己生下龙子的模样。 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心有不忍,于是将近侍唤来,从枕下摸出一块穿着凤羽的玉珏,递给了近侍,临时改口不要杀了她的亲生女儿,只悄悄地送出宫去,就好了。 那块玉珏被留在了公主的襁褓之中,随着公主,一同在木盆之中飘向未知的远方。 郦莺为大周添了太子,如愿以偿地做了皇后。 起先,她还会时常被噩梦惊醒,这些噩梦的内容不大相似,有孩子死在宫外变成厉鬼来索命的,有太子突然染病离世没能撑过三岁的,也有她行迹败露被先帝问责下狱的…… 但,这些都没发生。 后来,日子如流水逝去,有了太子在侧,郦莺的后位自然固若金汤。在宠爱与骄傲中,那些噩梦也被淡忘了……后来,她夜夜是好梦。 她没想过,正是因为真正的皇嗣流落在外,才得以活了下来;而狸猫太子,也是因为不曾沾染半点皇血,才能在这座背负诅咒的皇宫中长大成人。 郦莺只当自己是运气好,这大周的皇后非她不可。 再后来,先帝驾崩,他这一生唯一的子嗣,太子,毫无争议地登,基为帝。但太子年幼,无法亲政,郦莺又行垂帘听政之法,把控朝政足有十六年。 …… 厉昭神情沉得厉害,她抓着太后的头发,阴恻恻地说道:“母后,你知道我这二十六年,是怎么过的吗?” 第58章 一盆鱼汤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 头皮传来更甚的撕裂之痛,太后尖叫了起来,声音甚至有些刺耳,她终于服软:“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好不好,算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放过皇帝,我们权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你依旧是大周的国师,可好?” “我既然来了,便是要让大周的江山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而不是被一个冒牌货指染。” 厉昭冷冷睨着太后,讽道:“什么国师,不过是扮做一只狗讨你欢心,这种戏码,我已经演得想吐了。” 太后被厉昭狠厉的模样吓得不敢出声,而一旁的皇帝更是面色煞白,三魂七魄都已离体——他自小便是万众瞩目,肩负整个国家的希望,所有人都尊他敬他,可今日这一遭过了,才发现眼前这些,不过都是虚妄。 过眼云烟,一瞬成空。 他就是一个在欲望与野心下催生的产物……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皇帝,到底该何去何从? 厉昭拍了拍手,立即有侍卫将太后和皇帝提了起来,使他们以一种脚尖刚刚着地的方式站着,十分磨人。 太后恨声道:“你以为这样做就能登基?别忘了你也只是个国师,还是个女子,到时那些老臣口诛笔伐,你难道要将他们也杀光?” “此言差矣。人呢,就是贱骨头,你好声好气时他们当你好欺负,只有将他打服了、打怕了,才能为你所用……那些大臣们又有什么特别?听到我给他们下了蛊虫,命把在我手中后,他们个个都抢着要效忠我呢。” “那就恭送皇上和太后上路了。”厉昭漫不经心地扫过阶下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二位容我些时间,待我先处理好家事,再处理我们之间的恩怨。” 沈樾之站在阶下,尴尬地直挠耳朵,他小步凑到贺吟左边,附耳道:“厉昭这事儿怎么就从国事成了家事……这我们确实不大好插手吧?” “人间瘟疫我们不能坐视不理,但个人恩怨实在是不便插手。”贺吟目不能视,却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厉昭此番复仇,所涉之人虽皆是权贵,但恩怨情仇纠缠一隅,乃是凡世因果,于天道轮回不过微澜。按理来说,仙界之人不宜干预,否则因果错乱,将酿大祸。” 沈樾之点点头,又忽然意识到贺吟如今是个瞎子,于是伸手在贺吟手心里挠了两下,示意他听懂了。 厉昭回过神来,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刀,缓缓向着那两人走去。 终于到了这一刻——她苦等了二十六年,隐忍了二十六年,付出了常人所不不能想象的代价,只为手刃仇人。 “等等……” 太后缓缓开口,好似一下老了十岁,一向精心养护的面容上此刻写满疲态,“孩子,你听我一言……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念着你,求神佛能保佑你顺遂平安,早日回到我身边……你毕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你离开了,难道最心痛的不是我吗?” 此言一出,别说厉昭,就连沈樾之都惊得瞪大双眼,没想到这样一番话会从这位太后嘴中说出,简直是不可思议。 难道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厉昭有一瞬的失神,很快又听太后道:“我已知道错了,不要让我的罪孽再多添一笔了,如今,我只想好好看看我的女儿。更何况,当年的事我也是不得已……” 太后用那含着水光的眼定定看着厉昭,欲语还休。 “谎话连篇。” “不,是真的!”太后飞快地环顾了一圈四周,面如金纸,紧咬嘴唇,看起来有些神经兮兮的,“你……你能过来吗,我只想说给你听。” 厉昭歪着头打量了太后好一会儿,衡量起利弊来,最后,她举手示意侍卫将太后放了下来。 “你最好是别在耍什么花招。你知道,我有一百种让你死的方法。”厉昭声音很平淡,但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此刻起伏的心绪。 随后,厉昭走到了太后面前,俯身将耳朵送到了太后的唇边—— 只见太后面上神情一瞬狰狞如鬼魅,她猛地拧住厉昭的衣领,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狠狠捅进了厉昭的胸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连沈樾之都未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一时间也惊得呆住了。 太后拍了拍厉昭的侧颊,像是厉昭盼了一辈子的爱抚,可她吐出的字眼却如此冷酷无情:“我的孩子,只能是大周的皇帝,而我,只会是大周的太后……好孩子,别怪我,下辈子投胎时记得看好路,不要再来找我做娘亲了。” “你……你真的从来不曾把我当做你的孩子吗?” 太后的眼神在厉昭脸上冷漠地滑过,而后大叫道:“来人,押下逆贼厉昭,就地格杀!” 厉昭紧紧用手压着胸口,发出一声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痛吟,而后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掐上了太后的脖子,只听“咔哒”一声,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太后的喉骨竟是被她一手生生捏断了! 两人手臂相缠在一处,缓缓坠倒在地,远远看去,像是一对拥抱的母女。 金簪造成的伤口看起来很小,不会一下涌出大量的鲜血,但太后拼尽全力的一刺使得伤口极深,且正正扎透了心脏,厉昭就算手眼通天,也仍是个凡人,没有心脏被扎透了还能活下来的道理。 厉昭的脸色灰败了下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体内的生机在极快地流失,仿佛从指尖流下的沙。 沈樾之飞奔上前,边按着她的伤口边大声喊她:“厉昭,厉昭!!!” 厉昭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有一箩筐的问题没有弄清楚,线索不能就这么断在这里。 “其实我对什么凤凰内丹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师父想要,我便无论如何都想献给他……” 厉昭吃吃笑起来,瞳孔已然开始涣散了,“我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仙人,他无所不能。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师父是谁?”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他在……蓬莱仙洲……” 沈樾之心中更是惊惧,他摇了摇厉昭的身体,却被厉昭一手拂开了,“好了……我好累……让我歇一歇吧。” 她是真的觉得累了。 留不住,这一辈子,她注定是什么都留不住。 都说人在死前会看到走马灯,所谓走马灯,就是这一辈子中最看重的事,不论好坏,都会在眼前飞快地掠过一遍。 可厉昭的一生太苦了,苦到根本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好事”的回忆。 最初的故事要从何说起呢?是一个老妇,在河边捡到了躺在木盆中哇哇大哭的女婴。 老妇不知道这个女婴体内流着全天下最尊贵的血,是大周的公主殿下,她只知道女婴有一双葡萄粒似的大眼睛,常常看着她笑。 后来,老妇病重,小昭儿无人可托,开始了流浪的日子。 厉昭的噩梦就从此开始。 想也知道,一个孤身一人的女孩,遭遇过多少露骨的恶意,接受过多少下流的打量。 很快,她就被人打昏卖进了青楼,在青楼中打杂学艺。可厉昭不愿待在风尘气这么重的地方,于是小小的她,趁老鸨外出,偷偷逃出去了。 她找不到容身之所,颠沛流离,四处为家。尽管整日都是捡烂菜叶子、剩饭吃,她却觉得过得比从前好。 饿得最久的一次,记得是在七岁那年。厉昭足有三日水米未进,又下着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雨,兜头挨了一顿浇,整个人已经开始神智不清,只记得要寻个能躲雨的地方。 后来,她找到了一处狗洞后,一个用木板搭起的小隔间。 瘦小的女孩爬进去后,正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眼——那是一只母狗,一只刚生了崽的母狗,三只淡黄色的小狗挤在它的腹部,正在喝奶。 厉昭这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原来这能遮风避雨的小家,是一个狗窝啊。 明明是她待过最温暖的地方。 奇的是,母狗见了外人却并没有嚎叫,默默地腾了点地方,收留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它的面前,放着一盆看上去有些浑浊的鱼汤,看起来是主人特地为了刚生崽的狗熬的。 鱼汤早已放凉了,散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一点盐都没有放,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厉昭迫不及待地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喝起了那盆喂狗的鱼汤。 她头发都被鱼汤沾湿了,浑身上下又冷又臭,现在还掺着一股腥味。好半天,她恋恋不舍地舔了舔盆底,一抬头,见到那只母狗,用一双温润的眼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位包容的母亲。 她一下就哭了。 那盆鱼汤的味道,厉昭此生难忘,实在是太难喝了,以至于后来她连闻到鱼味都会作呕,立刻回忆起曾经的窘迫与痛苦。 因为她从一只狗那里,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母性。 她此生苦求不得,为此处心积虑、癫狂至极,究根结底,是她想得到母亲的一句认可。 认可没能等到,却等到了生身之人亲手的了结。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厉昭仍有太多的不甘,瞪着一双美目,缓缓地咽了气。 看完这一场戏,沈樾之心中只余悲凉。 台上,一个疯疯癫癫的皇帝,一个被活活掐死的太后,还有一个死不瞑目的国师。 每个人都可恨,却也都真的很可怜。 沈樾之喃喃自问道:“这就算是……结束了吗?” “还没。”贺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身边,“厉昭的复仇将太多无辜的人卷了进去,身负数百条人命,还要仙界出手解决咒术,她死后不会入六道轮回,想必天道会有所惩治,让她赎清罪过吧。” 贺吟不愿沈樾之被这种过于沉重的情绪埋没,他摸索着,用手盖住了沈樾之的眼睛,轻声道:“樾之,这里好亮,我眼睛好痛……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第59章 你的事最重要 一听这话,沈樾之立刻转过身来,抬掌轻轻遮在贺吟眉骨上,焦急地问:“哪里痛?我看看……” “无碍,还是先将这里的事情了结吧。”贺吟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看起来不大舒服的模样。 这话固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贺吟眼疾发作时从未见过如此强光,加上他如今神力几近枯竭又带伤,能撑到此时已完全是意志力在起作用了。 沈樾之亦是知道这点,因此不敢再耽搁,他叹了口气,弯身将厉昭的双眼合上,在她耳边道了一句“保重”。 对手一场,虽无深交,却也算不得是萍水相逢。 凭心而论,沈樾之佩服厉昭的隐忍与才干,虽不赞成她的一些做法,但他也清楚,厉昭身为一个女子能走到今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无论仙人师父是因为什么看中了厉昭,一个凡人能有如此通天本领、习得如此繁杂上古法术,厉昭都配得起一句“天赋异禀”。 若厉昭能真如表现出的那般冷酷无情,放下执念,想必她应该比现在过得快活许多吧。 回首再望,人这一生,不过被“求不得”三字牵着走……兜兜转转,忙忙碌碌,便蹚过了大半光阴。 沈樾之从袖中取出了一方洁净的白帕,盖在了厉昭的脸上,掩住了那张曾死不瞑目的秀面。 正当他起身想要离开时,袖子忽然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低头一瞧,竟是披头散发瘫坐在地上的皇帝。 “你……”皇帝试了好几次,才从嗓子里挤出细若蚊蝇的几个字,“你杀了我吧。” 沈樾之心中一惊,见皇帝捂着脸,自嘲道:“我流着杂种的血,却自据真龙多年,真是可笑至极……我不配做大周的主人。到了如今,我更是没有颜面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为帝。” “可周氏最后的香火也在刚刚殁了。” 贺吟的音量不大,却清楚地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这天下原本就是能者治之,即便你不是周氏后人,但既然能顺利登基,就说明你身上有相应的气运命数,何必妄自菲薄?” “可是……” “你就算是要死,也不能是现在。”贺吟的口气骤冷,“上京遭此大乱,死了如此多人,断不能群龙无首。我等虽能施以援手,但后事终归还是要靠此间之人处理,你闹着一死了之,是想将这烂摊子撂下,逃避身为人皇的责任吗?” 皇帝被他这般训斥,气势愈发弱了,嚅嗫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再瞧那白衣人虽目不视物,但长身玉立,衣袖无风自动,气场更是强大到不可逼视,他更是没了胆量驳斥。 “走吧,樾之,让他自己想想。” 贺吟向前平伸出掌,很快,有一只温热的手落入他掌心,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应答——“嗯。” 在沈樾之的帮助下,贺吟向仙界传音,令天帝即刻派仙将来人间清祟除魔,并超度这些无辜枉死之人。做完这一切,贺吟又在灵钟庙附近画了一个阵法,以防有遗漏的魔气逃窜伤人。 沈樾之有心想要帮忙,奈何他实在不懂画阵,被贺吟强硬地按在一旁休息。 等一切结束时,贺吟坐回了沈樾之身旁,轻声细语道:“这里的残局已无大碍,我要离开了。只是我现在就是个瞎子,找路实在有点费力……罢了,樾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我自然也是要和你一起回去的。” 沈樾之实在心疼,也就不再计较贺吟耍得那点小手段,贺吟想要听什么、要什么,他就说什么、给什么,“你要回哪里去?寂落海还是九重天?” 贺吟生怕说了寂落海,沈樾之就要抛下他自己走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选了个答案:“九重天。” 又怕沈樾之看出他的意图,他佯装不在意地淡声道:“其实你不陪我也没关系的,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沈樾打断他,坦然道:“对我来说,现在你的事最重要。” “樾之……你……” 贺吟心中漫上狂喜,可过往的经历又让他不敢太过自作多情,只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世间万事,贺吟身为神祗,向来宠辱不惊,唯独“情”之一字,于他却如浮萍握水,终究把不住。 “天下之大,何处为家?” 沈樾之微微一笑,朗声道:“故土不是家,屋舍也不是家……于我而言,心爱之人所在之处,就是归处。” 白绫上微颤了几下,渐渐透出点微湿的水痕,那两片毫无血色的薄唇颤着张开,半晌又合上。 这一刻,贺吟已不知该以何言语,才能倾诉胸中汹涌的激荡。只是生平第一次,他由衷感谢上苍,将沈樾之送到他身侧。 自此,他的世界中明日高悬,万物复苏。 ………… 在沈樾之的坚持下,两人还是去了寂落海,因为沈樾之知道,寂落海才最适合贺吟养伤的地方。 前世,沈樾之为了找贺吟,曾来过寂落海一回,但那不过短短一刻,不足以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直到亲身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寂落海,沈樾之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沉寂。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静得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只要不说话时,就连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很难想象,贺吟是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的。 原来那些落雪的日子,并不是只有他感到难捱。 “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师兄?”这个问题实在憋得贺吟难受极了,“就是因为外界的谣传?” 见沈樾之始终闭口不答,贺吟长叹一口气道:“好吧,我承认之前我的确有利用流言的心思,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有眼疾,故意放任他们传那种假消息……但我和师兄之间清清白白,你应当最是知晓啊?” “我如何知晓!”沈樾之拧了一把贺吟的胳膊,气得瞪圆了一双眼,“你身上到处都是秘密,从来不肯跟我说,还一直执着寻找救活宿光仙君的办法,自然会让人误以为在你心中,只有那个人最重要。” 听了这话,贺吟心中又是一阵愧疚,他愧对前世的沈樾之,让他的道侣到死都以为自己不被爱,失望了一生……只可惜时光已逝,他再也没有向那个人亲口道歉的机会了。 “对不起,樾之,此事是我处理不当。我向你保证,以后我的事都不会再瞒着你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哪里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直接同我说,给我个改正的机会,好吗?” 默了一瞬,沈樾之又听贺吟苦笑道:“师兄死了,我心中有愧,尽力补救而已……但若是你不在了,我只觉了无生趣,不会再苟活于世。” 听了这话,沈樾之心中“咯噔”一声,一些他从未细想的过往此刻似要浮出水面——重生之人必定是要先死过一回的,那么,贺吟这样一位神,有什么事能让他陨落呢?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自戕? 沈樾之顿时不敢再想下去。 他心中又酸又胀,像是被一只大手不停地捏攥着,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不敢再抬头去看贺吟的脸。 贺吟摸索着去摸沈樾之的脸,用指腹摩挲了几下,直到那一小块被海水浸凉的皮肤被搓热,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樾之,我只喜欢过你,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别人。是你教会我什么是‘喜欢’,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的。” 他又定定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放手的。” 这种炽热的感情烧得沈樾之浑身血液跟着沸腾了起来,沈樾之长睫抖个不停,将头伏在贺吟的左肩上,轻声应道:“我也是。” 他不会放手的——他努力了两世,才让这颗情爱的种子在神的心中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而此刻,终于到了丰收的季节,他不会甘心将这份硕果拱手让出。 更何况,这份果实,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甜美。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总之,两个人的唇舌很快缠在了一处,等再分开时,皆是满面通红。 “先,先上药吧……”沈樾之好不容易才推开了情热难耐的某人。 因着同生共死咒,贺吟的左臂和沈樾之一样受了伤。 原本这点小伤对贺吟来说,无需特意治疗也会痊愈,但他如今神力耗尽,与凡人无异,因此也不再逞强,乖乖坐下任沈樾之给他擦药。 一晃几日过去,他们二人中,倒还真是沈樾之好得快些。 肩伤好得飞快不说,就连封印造成的反噬也比想象中恢复得快上许多。沈樾之甚至怀疑,若不是为了跟厉昭过招而妄动灵力,他早就好了。 贺吟便不同了,因为旧伤,他的内伤迟迟未有起色,神力也耗损得过于厉害,心神骤然松懈下来,就沉睡了好几日。 沈樾之担起了照顾贺吟的责任,他也会偶尔会回到人间,帮着裴渊他们料理后事——毕竟厉昭惹出的乱子实在太大了,差点将人间带入一场浩劫,后事也比想象中要棘手。 他去人间的次数多了,人们慢慢也就眼熟了,知晓他是来救济大周百姓的。 越来越多的百姓尊称红衫少年为沈仙人,沈樾之的名声在上京远播,甚至有人提议为他塑身建庙,就这样,沈樾之开始有了自己的信徒。 这日,沈樾之正打算回寂落海,却在在街上偶然遇到了菊瑛。这位偏爱亮色衣衫的女子,此时穿着一身素白褂子,鬓间别着一只白菊,竟是……竟是一副守寡的装扮。 菊瑛遥遥向他行了一礼,柔声问道:“沈仙人,可否赏脸一叙?” 沈樾之怎么听怎么别扭,道:“菊瑛,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菊瑛但笑不语,将他一路带回了国师府。昔日古朴雅致的庭院,此刻冷冷清清,尽管仍然整洁,却看得出难以掩盖的萧条。 “我遣散了府中的奴仆,如今,只有我守在这了。” 沈樾之跟着她踏入一间小祠堂,只见正中摆着一个牌位,赫然写着几个描金大字—— 「故夫厉昭之灵位」 第60章 有情人抱憾 就连沈樾之一时间都被镇住了。他瞪着眼睛,看了看牌位,又转头过去看着菊瑛,只觉喉咙好似被人紧紧掐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沈仙人何故如此惊诧?” 菊瑛轻轻抚了一下鬓角,垂下的眼弯成一个带笑的弧度,“夫君的尸骨是我亲自收敛的,牌位自然也是要由我来供奉……她这一生未有一刻松懈过心神,现下,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你,你一早就知道厉昭是女人?” 菊瑛看向沈樾之,很平静地说:“我和她之间,向来没有秘密。” 沈樾之心脏猛地一坠,又听菊瑛说道:“我给沈仙人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女子,自小被家中规训要做一个三从四德的好妻子,这样以后去了夫家,才不至于让父母蒙羞。” 难怪,从见面伊始,沈樾之就觉得菊瑛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大家闺秀风范——那般雅致秀婉的气度,绝无可能出现在一个侍女的身上。 “没错,那就是我。我生在高门大户中,在出阁之前,过得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出嫁前夕,父亲在赌坊将我当做筹码输了出去。” “自此我家道中落、婚约被毁,辗转于多人之手,最后被贩卖奴隶的人牵到街上,以一锭雪花银的价格叫卖。” 菊瑛陷入了回忆之中,眼眶微微泛红,“那也是一个冬天,我身上到处都是伤,近乎油尽灯枯,那贩子还叫这么高的价格,任谁想都是笔赔钱的买卖,因此连问价者都寥寥无几……但,她来了。” “那时候阿昭刚入朝堂,手头尚不宽裕,但她还是把所有的女奴都买下来放走了。我病得实在厉害,她就将我带回府里照看,为我请大夫治伤。” “起先,我不知道她是女子,还以为她和先前那些人没什么不同,我也认下了这被男人玩弄的命。等病治得稍有起色,我就想要用身体报答,可是她却将我按坐在床上,亲手给我披上了衣服,又将扣子一粒粒系好。” 菊瑛的声音已隐隐有些哽咽:“阿昭说,无论何时,女子都不可轻贱自己。纵遭百般折辱,历万般困境,只要心不折,便能如君子竹般挺立于世。” “后来,我与阿昭日渐亲密,慢慢猜到了她也是女子。” 菊瑛回忆起那些岁月,只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起初,不过是一个春心萌动的侍女想要为主子分忧。 可要么是滚烫的茶水将人嘴燎起个大包,要么就是将人的官服洗成了一团皱皱巴巴的废布,更别说扫尘间,不知打碎了多少瓶瓶罐罐。 清俊的主子终于看不下去,叹着气将侍女拉到身边,头疼地道:“姑娘,你行行好,我这个月发的俸禄还抵不上你砸碎的这些东西!我这人呢,用不着红袖添香,更用不着结草衔环,你就老老实实地留在府里,就算是帮我了,好吗?” 笨手笨脚的侍女羞得满面通红,低头看着脚尖,“对、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先前那些人,没真叫我做过侍女的活,他们只把我当个小玩意……” 或许是摇曳的烛光太暧昧,又或许是那夜的春风太撩人,主子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小侍女的长相,她想,还蛮可爱的嘛。 “不打紧。”主子带笑的声音响起来,“你好好待在我身边,就够了。” 朝夕相对,动心的便不再是一人了……只是一个身负血仇,秘密众多,一个过往零落,自觉不配,谁也没能戳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侍女发现主子行动怪异,不仅贴身衣物全都自己打理,从不准人在沐浴时伺候,每个月还总有几日腹痛不止。 侍女略加思索,便隐隐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想。 直到真相大白,菊瑛除了心疼,别无他想。 毕竟天下之中,能像厉昭一样真心待她的人,她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么,性别便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独行踽踽数年,想必她的阿昭也很累了……但未来的日子,她决定陪厉昭一起走。 “阿昭的月事带都是我亲手处理的,沈仙人,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女子的身份呢?这些年她受过的苦我都看在眼里,自知帮不上她什么大忙,我就只能尽量将府中的事情操持得省心些。” 菊瑛的声音飘散在冬风中,断断续续:“她犯了错,你要罚,我拦不住……可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还没亲口告诉她,我愿意嫁给她呢。” 沈樾之手脚发麻,他呆呆地念:“菊瑛……” “其实今日并非偶然撞见,我等你已有好些时日了。”菊瑛抬起脸,泪珠在左颊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过去之事已无力更改,亦难分对错。我等你,只为问你一句话——” “你可有法子,让我与厉昭,在下一世重逢?” “我不知道。”沈樾之一顿,“但我想,有情人抱憾,连老天都会不忍。只要缘分未断,终会有再见面的机缘的。” 正如他和贺吟一般,一同重生,两世纠缠。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沈樾之见菊瑛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十分苍白。 人死不能复生,这一别,到底何时才能再见呢? 裹紧了大氅,沈樾之逃似地离开了国师府。 隔日,沈樾之听到了国师府走水的消息,有一女尸自缢于房梁之上,与祠堂一同化为了灰烬。 至此,唯余唏嘘。 ………… 沈樾之因此在人间多留了几日,等他准备回寂落海的时候,发现已早过了走前与贺吟定好的三日归期。 这些日子他一直对菊瑛的事耿耿于怀,回来的路上他才想起来这桩事,越是靠近寂落海越是心虚。 直到回到那片漆黑的海底,沈樾之没见到那盏专门摆在外头、迎人回家的长生灯,他就知道,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神君?贺吟?” 沈樾之在居室中摸黑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贺吟,不管怎么叫都没人应,他只好叉着腰威胁道:“我数三个数,再没人同我说话,我就走了!三、二……” “一”还没出口,就感到腰上一紧,一只手臂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肢,背后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胡说什么呢?”沈樾之向下一探,摸到了一截冰凉的手腕,“只要你不惹我生气,我是不会跑的。” 那人将头埋进沈樾之的颈间蹭了蹭,又嗅了嗅,让沈樾之莫名想起了小狗,不由有些好笑。 “那你生气了吗?”贺吟的声音有些委屈,“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沈樾之心下一叹,知道这是贺吟不安的表现。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两人说开后,贺吟却仍是患得患失,心中似有隐忧……沈樾之有种预感,这家伙还有事瞒着他。 “我没生气,只是遇上了一些事……”沈樾之将菊瑛的事情一一道来,末尾时摇摇头,“我竟没看出来,她们之间是这种关系。说起来,菊瑛的死也有我的原因。” “人各有命,菊瑛不过是做出了她的选择。”贺吟默了一瞬,“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从这一点来讲,她算幸运了。” 说到人间,贺吟就不得不想起厉昭的师父了,这些天里,他从来没放下过这件事。 到底是谁,一心想致沈樾之于死地,费尽心思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厉昭的师父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件事必须尽快地解决,他才能安心。再次失去沈樾之这样的惩罚,他已经无力再承受第二次了。 “樾之,等到天气暖和些了,我就会去蓬莱仙洲……” 沈樾之转了个身,捧住贺吟的脸,故意冷了声音逗弄他:“怎么,你又想自己一个人耍威风,独自去解决始作俑者吗?我可不会夸你做得好。” 贺吟干巴巴地说了个“不是”,沈樾之就踮脚亲了他一口,哄道:“好了,先不想这些了。目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先养好伤。所以,等春天我们就先一起回九重天,好好修养些日子,找厉昭师父的事情先不急。” 见贺吟还要争辩,沈樾之又亲了他一口,抱着他的脖子道:“好啦,反正九重天禁制繁多,又有神君坐镇,还有谁能害得了我呢?反正,我是相信你能保护好我的。” 他这一番话,不露声色地将贺吟夸了一通,让贺吟也有些晕晕然了,最后自然是顺理成章地达成了目的。 两人在一起,便不觉得冬日漫长而难捱,好似总有说不完的话。贺吟看不见东西,沈樾之就做他的眼睛,为他讲述三界其他角落里发生的事情,偶尔还会给贺吟念念书。 天气一点点回暖,寂落海的深处也不再是刺骨的寒凉,好似一眨眼,冬天就要结束了。 再之后,贺吟也摘下了白绫,不再被疼痛难耐的双眼所累……他现在还是不能算是完全看清,但已能模糊地感知到色块和光影了。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背着沈樾之筹备一件事情,若不是他眼伤未好,恐怕进展会更快些。 蓬莱仙洲的春日最负盛景,漫山遍野桃花开遍,宛如一泻粉红流云。 他要在这片流云之下,问出那个问题—— 樾之,你愿意做我的道侣吗? 第61章 做你的眼睛 正当贺吟愁着用什么借口将沈樾之带去蓬莱仙洲时,一道自仙界而来的传音,出乎意料地帮他解决了问题。 传音中说,蓬莱仙洲近日地动不断,似有邪祟作乱,还请神君前去一探。 如果是一般人发来的,贺吟完全可以不做理会,但关键就在于这条传音是天帝发出的,这就变了味道。 天帝看上去是用了恳求的语气,其实这算是一道委婉而客气的旨意了。就算是贺吟,也不得不给天帝这个面子,亲自前往蓬莱仙洲查看情况。 他将这事同沈樾之说了,一番商议后,贺吟决定在不再拖延,三日后出发。 在去蓬莱仙洲之前,沈樾之说人间如今已有极大的变化,想要去见识一番再走。 原本沈樾之就最想来人间一游,但先前因为疫灾,上京到处都一副民不聊生之景,现下终于恢复了以往的热闹,说什么也想和贺吟一道去看看。 贺吟心中也有愧——前世他都未能带着最爱看热闹的小凤凰多玩几个地方,现下沈樾之提出要求,自然是一口应下。 两人在傍晚时分出海,去往人间。这条路沈樾之已是熟门熟路了,不消多时,就带着贺吟降落在了上京城西一角。 正当贺吟抬起步子,却被沈樾之一把拉了回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条白纱盖住了双眼。 贺吟不由得哑然失笑:“樾之,我的眼睛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你不用这么小心……再说,这样我怎么能看得见人间的事物呢?” “我自有办法。” 话音刚落,贺吟就觉得一阵微风扑来,紧接着,一块微热的皮肤贴上了他的额心——那是沈樾之的额头。 “千灵一聚,基吾之身,同汝之体……” 沈樾之念着念着,贺吟才猛然惊觉过来,这竟是连通共感的古老咒语,他的神识在灵台中颤抖起来,在一片酥麻中与另一个灵魂相融、共振,而后被蒙住的双眼之中,奇异地出现了寸寸光芒。 “还记得你曾在灵钟庙中,问过我能不能做你的眼睛吗?”沈樾之微微喘了两口气,一双眼亮晶晶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再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神,最好……能一直这样依靠着我。” 贺吟牵住了沈樾之的手,一点点攥紧在手心中。 樾之……其实我最是依靠你了,你之于我,是水之于鱼,只是你一直没发现罢了。 他在心里这样轻轻说道。 …… 若说先前贺吟还对沈樾之所说的“变化极大”还未有实感,当他走入夜市,化作灯火织河中的一粒砂砾时,他才算真正体会到了何谓盛京二字。 先前他来人间,不是为了还愿就是查案,来去匆匆,不曾真正踏入过这片繁华,今日一瞧,真真是令他也忍不住惊叹。 这条街已一点也看不出疫灾前那冷冷清清的模样。 华灯初上,夜色才刚沉,长街便热闹了起来。两侧店铺门扉大开,雕花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红光倒映在青石板上,好似一地散落的星火。 全身挂满银饰的卖货郎叮叮当当走过,脆生生的吆喝在闹市中起伏不断;半瞎的算命先生在街角支起摊位,摇着龟壳为满面羞红的青年男女卜问姻缘;更有街边游河画舫轻泛,一堆锦衣公子凭栏醉酒,阵阵调笑漾入水波。 生意最好的自然数夜市中的各色食摊,摊子上林林总总的小吃,烧烤的香气、蒸屉的热气以及现场炒制的锅气汇聚,香气一步一变,惹得过路行人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 但是,与沈樾之用着一双眼睛的贺吟,却在此处发现了不一样的烟火气。 贺吟自小被教导,走路要挺直腰背、目视前方,不可乱瞟,这么多年来,他也是一直这么做的,可如今换了个视角,视线往哪里去就不受他控制了。 首先,是视线平白无故地挨了一大截,平日他基本都是看到对方的头顶,但现在他被迫挤在一群黑压压的脑袋里,路人的面貌也不得不清晰了许多。 其次,沈樾之的视线从来不是平直的,他开心的时候更是摇头晃脑的,左看看右瞧瞧,觉得什么都新奇极了。明明上一秒还在看人做糖葫芦,下一瞬视线就会顺着屋檐,望向一荡一荡的灯笼,被上面的小画迷得目不转睛。 在此之前,贺吟从来不觉得天有什么好看的,但透过沈樾之的双眼,他渐渐也觉出了星月交辉的美。 现下,视线又追随着一只飞过蜻蜓,直直地往前溜了好久…… 原来在他心上人的眼里,世界是如此可爱又有趣的……贺吟想,跟只小狸奴似的。 “看,很不错吧!”沈樾之兴奋的声音传来。 最后,透过那双眼,贺吟看到了沈樾之眼中的自己——耳尖微微泛红,嘴角不受控地翘起,那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喜欢。 “嗯。”贺吟一顿,“很有趣。” 两人已行至闹市中心,沈樾之忽然发现,贺吟一直站在他右侧,看似不紧不慢,袖中却暗暗运气,以灵力在人流间护出一道看不见的缓带,使他行走轻松,他人衣角半寸都不曾沾染。 “好啊,你又悄悄动手脚?” 沈樾之眼里分明带了笑,还要装模作样地斥道:“神君不是说了,在人间不得妄动灵力吗?” “……左右‘妄动灵力’还是‘事出有因’都是我来界定的。”贺吟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塞进了沈樾之的掌心,“你若有什么喜欢的,就买下吧。” 沈樾之打开一看,忍不住连连“哇”了几声,一双杏眼立刻就塞满了星星——里头黄澄澄一片,数量多得可以买下半条街,不知道是贺吟是从哪弄来的。 贺吟挑了挑眉,道:“在魔界的时候就说好的,要给少爷做钱袋。” “你还算有点用处!” 沈樾之欢呼一声,拿着钱袋潇洒去了,徒留贺吟在他身后哑然失笑——这只笨小鸟,人间这点东西又值几个钱呢,居然这么高兴,是不是有点太好哄了? 他可得把人看住了,切莫叫什么坏心眼的东西骗了去。 想到这里,贺吟连忙要抬步追上,可一抬头却发现眼前一黑,原来是共感的连接断了开来! 沈樾之对这法术练得还不到位,致使距离一远共感便失效了,贺吟摘下白纱,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逆着人流去找红衫人。 本以为多走两步就能碰见,可谁知,一连找了半条街,贺吟都没能找对人,难免开始有些焦灼了。 贺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前身上没有出现任何伤痛,至少说明沈樾之没有收到任何伤害,不用太过担忧。 正当他要转进一条小巷时,忽地被人从后拍了一下肩。 “樾……” 回头,却不是他心心念念那个人,而是一个穿着一身夜行衣的女子。 她身形高挑,一头金发即便在月光下也显得很扎眼,一张嘴就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喂,这是不是你掉的东西?” 她张开五指,一枚玉佩骤然从她手中落下,上面的挂绳又牢牢套在了少女青葱似的手指上。 这玉佩是贺吟自己雕的,正打算这几日寻个好时间送给沈樾之,他一直牢牢揣在怀中,断无可能不慎掉落。 唯一的解释,只有这非人之物趁他心神凌乱的时候,在人群中摸走了玉佩。 “阁下不问自取,这难道不是偷吗?”贺吟声音发寒,“还给我。” “欸,你这人说话可真是够难听的,什么叫偷?不过是你落了东西,我好心捡起来罢了。” 女子嫣然一笑,瞳孔中呈现出一束细细的竖线,“不过我妙妙女侠行走江湖呢,一向是讲理的:穷人掉了东西,我就会无偿还给他,但若是像你这种一身华服的官老爷,那可能要给点心意,才能买回去你的心爱之物……” 贺吟没工夫纠缠,反手弹出一个法诀打在她手腕上,而后伸手一接,玉佩便像是长了眼一般飞回他手上。 他草草看了一眼玉佩,收入怀中,冷哼道:“一只道行甚浅,且到处招摇撞骗的猫妖,也配‘女侠’二字?” 妙妙听了这话,立刻便不高兴了,作势要伸爪扑上来,被贺吟轻巧用一个定身诀给定在了原地。 这下,就算妙妙再迟钝,也知道自己是惹错了人。 眼见着白袍仙人转身就要走,她不管不顾地喊道:“等等!你这般神通广大,定然是认识沈樾之沈仙人的吧!” 贺吟一听这几个字,立刻顿住脚步,冷冷地盯着妙妙。 “你,你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好了我说就是了,我先前得到了一件东西,又听说沈仙人是凤凰现世,所以想问问他认不认识这东西的主人。” 妙妙用尽全身力气一抖,腰间滑出了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贺吟一眼就认出那是凤凰的尾羽。 凤凰尾羽从不会自然掉落,最漂亮的那根只能是由主人亲自拔下,用来送给心上人做定情信物的,这算是凤凰一族古老的传统了。 知晓这事的人不多,贺吟算是一个,因为在前世,他的小凤凰曾亲手送给他过一根。 只是那时他也不知道这东西的重要,随手搁在一旁,导致如此宝贵的心意寂寂数年,最终成了个落灰的摆件。 贺吟拾起凤羽,毫不留情地道:“如果没记错,你这根凤羽原来是穿在一根玉上的……这玉珏的主人应该是厉昭吧,怎么会到你的手中?莫非又是你偷来的?” 国师府中曾丢过一样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要菊瑛亲自带着数十个家丁在府中到处搜查,甚至还报了官,想必应当就是太后送给厉昭的那块玉珏了。 只是,这猫妖为何丢掉了看起来更加昂贵的玉珏,只留下了凤凰尾羽呢? 这岂不是颇有买椟还珠之意? 除非,她也与凤凰一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不!”妙妙忽然激动极了,“这不是偷的,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贺吟思索片刻,忽地开口道:“这点小事还需要劳烦沈仙人?我告诉你吧,此物原主曾居于蓬莱仙洲,若想要查明真相,恐怕你要到那里去看看了。” 将手中的凤羽放回妙妙的袖口后,贺吟转身就要走,被妙妙再次叫住。但这次他没有回头,声音淡淡地飘散在风中:“不必白费工夫,定身之法,三个时辰后自会解开。” ………… 贺吟动用了仙法,很快就寻到了沈樾之所在,发现原来是在一间酒楼中,难怪他怎么都没在街上找到。 待贺吟赶到时,正好撞上了站在门口的沈樾之,以及……他身后挑帘而出、衣衫不整的裴渊。 贺吟露出一个假笑:“……三句话内给我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们谁来?” 沈樾之握住了贺吟的手腕,低声道:“别生气,听我给你解释……” 原来,沈樾之被人流冲散,刚想回去找贺吟的时候,不知哪里伸出了一只手,把他拉进了一家酒楼。 沈樾之刚要回身给一记肘击,就听人吱哇乱叫起来:“樾之,是我,是我啊!” 这过分熟悉的声音果然让沈樾之停了动作,他抬眼打量了一下来人,惊讶道:“裴仙君?你怎么成这样了?!” 面前的男子挂着他在人间惯用的那副假面容,文质彬彬,清癯儒雅,却只穿着一身素白亵衣,看上去说不出的狼狈。 “先不说这些了,樾之,你有没有钱……借我一点救急。” 沈樾之稀里糊涂地被要去了钱袋子,裴渊打开一看,乐得两只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哎呀,我们樾之真是腰缠万贯、富比王侯!以后啊我可就跟着你混了。” 他又道:“你且在此等我一会儿。” 那钱袋满着跟裴渊进去,却瘪着肚子出来,沈樾之不可置信地问:“裴渊仙君,你这是做什么了?” “哎呀,就是欠了酒楼老板一些钱。”裴渊抖了抖身上刚赎回来的衣服,“之前我把你从九重天放出来,你说要报答我来着,来,这笔账我看不如今日清了吧?” 沈樾之一把推开这没个正形的人,直接进去盘问老板。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裴渊昨夜喝多了酒,发起酒疯把客房中的东西都砸了,尤其是那几面古铜镜砸得稀碎,这下必须要赔老板一大笔钱。 裴渊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押上也还不起,连一身锦袍都被脱了,要不是沈樾之赶巧来救他,恐怕他今日就要被人给扣下了。 弄清了来龙去脉,沈樾之简直是无语到扶额,为此耽搁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从这家酒楼中脱身。 听完了这个解释,贺吟算是勉强接受了,伸手将沈樾之拉了过来,靠摸的方法上上下下地验了一番,才算是放下心来。 被晾在一旁很久的裴渊看着他们,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 “二位,这是做成夫妻了?” 第62章 我会把逼死你的人杀光 沈樾之:…… 贺吟:…… 两人都不说话,场面顿时变得更加诡异。一向懂得察言观色的裴渊这时候跟瞎了一样,丝毫没有解围之意,双手抱胸看着二人,非要等他们亲口给个答案。 “没有。”贺吟长臂一伸,将那把细腰揽住,“但也快了。” “天,你胡说什么啊!”沈樾之尖叫一声,一把捂住贺吟的嘴,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显然这只是在掩耳盗铃。 裴渊笑嘻嘻地一拱手,朗声道:“那就先恭贺神君与樾之了,等二位成婚时,我一定备上一份厚礼。” 沈樾之整个人晕乎乎的,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等裴渊都走出好远了,他才后知后觉地问:“裴渊怎么知道你和我的事情……” 贺吟无奈一笑,“我从没特意藏过,裴渊知道又有什么奇怪的?” “哦、哦。”沈樾之也有些不敢抬头去看贺吟,他的脑子锈住了一样,因此也就忽略了贺吟先前那句“快了”的含义。 沈樾之本来想再用共感的术法,却被贺吟拦下,而后贺吟牵起了他的右手。两人十指紧紧相扣,微凉的触感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弄得沈樾之脸上热意更甚。 “樾之,这回可别再将我弄丢了。” ………… 在去蓬莱仙洲之前,贺吟传音同天帝说了他要在蓬莱仙洲与沈樾之成婚一事,意在告诉天帝,要他敲打敲打仙界那帮多管闲事的仙人,不要让他们轻举妄动。 他还记得前世,就是这些人从大婚前夕就各种挑剔沈樾之的不是,在背后传起各种难听的闲话。 起先贺吟不知道这些事,等知道的时候又为时已晚,沈樾之已经被这些无端的揣测中伤,让他悔不当初。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说什么贺吟都要将流言蜚语先从源头掐断。 贺吟对此事已有了初步的预估,以他前世的经验来看,天帝必定是那个最难以说服的——毕竟这老家伙曾多次试图阻拦,并多次表明沈樾之并不是他道侣最优选择。 但这一回,实在是出乎了贺吟的意料。 在说出这件事之后,天帝一反常态,不仅毫无反对的意思,甚至连连道贺,问贺吟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道希望神君能尽快前往蓬莱仙洲。 这态度简直说得上是殷切,以至于反倒让贺吟起了几分疑心。 天帝到底为什么这么迫切地希望他前往蓬莱仙洲? 在蓬莱仙洲等待着他们的那位仙人,会不会……与天帝有关? 贺吟揉了揉眉心,又忽然自己太过风声鹤唳,因为他觉得天帝实在是理由这般搅乱三界。 这些日子,贺吟托人在蓬莱仙洲的桃花林中布置好了一切,万事俱备,只候佳人。 夜长梦多,他只想尽早能与沈樾之在三生石上刻上彼此的姓名,让四海八荒都承认他们是佳偶天成,天生一对。 蓬莱仙洲迎来了多姿的春,桃花盛处,飞花如雪。 沈樾之还没来得及赞叹,一转头就发现身侧的人没了踪影。他担心某个半瞎出什么事情,一边叫着贺吟的名字一边找人,直到他踢到了一根圆滚滚的红线。 红线的另一头,不知连往何处,沈樾之却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是贺吟特意为他准备的。 他俯身捡起那根红线,顺着红线一路向桃林中走去。这红线上有着一个个凸起的绳结,每当他触及绳结,就会催动上面的法阵,一阵记忆涌入灵台,在他脑海中自动轮转起来。 从蓬莱仙洲初见的一人一鸟,到青羽会劫后余生的师父徒弟,再到魔界中合演一舞的两个少年,最后是人间配合射杀怪物的互托性命之搭档……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相伴走过这么多。 最终,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 桃林深处已布下清宴,青玉雕案,莲瓷小盏,案上小炉正飘起袅袅青烟,带出暖而不腻的香气。 有人站在盛大花树之下,霜衣染花,挺拔胜竹,宛如画中人。 他的手中持着红线的另一端,掌中有微光,听到厚厚花毯上踏来的脚步声,便收了灵力,对着来人遥遥一笑,缓缓道:“你来了。” 沈樾之见到这一幕,脚下微微一顿,恍惚间分不清此身何地。 “樾之,你愿意与我在三生石旁牵起红线吗?”贺吟手腕一颤,连着红绳也一阵晃动,“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你的。” 此话一出,沈樾之忽地清明起来,他看着贺吟含情脉脉的双眼,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求爱。 他已认定后半生的道侣非贺吟不可,但,在此之前,他们之前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没有解决——他们还不够坦诚。 直到今日,贺吟都没有向他提起过重生之事,沈樾之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不信任,但他明白,如果还是做不到坦诚相待,二人势必只会走向相同的结局。 过去的教训已足够惨痛,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想到这里,沈樾之向后倒退半步,放下了手中的红绳,轻声道:“贺吟,在我给出答复之前,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近来我总做一个梦……梦里有你,也有我。因果相缠,误会重重,导致我们走到了一个十分令人悲伤的结局:我在将死之时只想见你最后一面,却迟迟等不来你,绝望之下跳崖而死。这梦好像很真实,以至于我每次醒来都难过得不行。” 他说得绘声绘色,把话说得若有似无,又似真似幻,“有时候,我就想,贺吟,你会不会也做过这个梦呢?” 见贺吟不语,沈樾之眼尾一挑,问道:“我们会不会……真的在前世就认识?” 贺吟眼睫抖动,薄唇翕张许久,似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后,他只轻轻撇开头,引开了这个话题:“梦而已,樾之你还是莫要当真了。” 沈樾之有些失望,但他仍然决定给贺吟再多一次机会。 “你既要同我在一起,便先学会坦白,我不喜欢你总把话憋在心里。有些事或许你说出来,就能找到新的转机。” 贺吟沉默了许久,却还是不敢给出任何答案。 很可惜,这离沈樾之的预想还差很多。 几经生死,却还不能交心,那边不能急着进入下一个阶段……贺吟还没有真正明白,‘道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于是,沈樾之断然回道:“好,那我要给出你我的答复了——贺吟,我不愿意。” 贺吟还未来得及绽放的笑意,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他想了很多,想要如何向沈樾之问出那句话,想要为沈樾之送上什么样的戒指,想要如何将这一场婚事办得足够盛大……可唯独没有想过,沈樾之会拒绝他。 正当贺吟想要追问时,看见沈樾之眨了眨眼,道:“我觉得还不到时候。至于什么时候才合适,这就要你自己想了。” 说完,沈樾之便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贺吟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周遭的桃花瞬间都失了颜色,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但是,沈樾之怎么会做那样的梦?那梦里……竟然真是前尘往事? 贺吟喉咙发紧,一颗心慌得厉害。在这世上,他鲜少有害怕的事物,可此时,他却真的怕沈樾之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若是真的想起来……他还会愿意与我结契么? 贺吟想起沈樾之留给他的那封和离书,一瞬如坠冰窖,那是沈樾之在死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连回忆起来都觉得痛苦万分。 他僵立在花雨之中,脑子里乱得要命。 想来那只小凤凰知道他过往是这样劣迹斑斑,是不会愿意再要他的。 贺吟被骇得手脚发麻,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了那一桌未曾撤下的布置。玉白的指尖在酒盏上停留了许久,忽而抓起酒壶,仰头猛地灌了一大口。 烈酒滚过喉咙,呛得他眼眶一酸。 “……贺吟啊贺吟。”他哑着嗓子自言自语,“这样好的小凤凰,独一无二,你若再装聋作哑,怕是他真要飞走了。” ………… 沈樾之在蓬莱仙洲是有住所的。 这间树上搭建的木头小屋,曾是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于他而言不只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而是可以称之为“家”的归处。 许久未回,他便撸起袖子将里外打扫了一遍,而后随手拣了一本书,在屋中静静等待。 等得沈樾之都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抬眼看了下天色,心道贺吟比他想象中要来得晚多了。 一开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酒气,沈樾之眯眼,借月光看清了那人脸上飞起的两抹斜红。 “你饮酒了?”沈樾之皱起鼻子,四处闻了闻,然后一手撑住了贺吟的胸膛,“……醉鬼不许进家门。” 被拒之门外的男人顿时更伤心了,盯了沈樾之好久,才委屈巴巴地开口:“樾之,你不要嫌弃我。” “我没有……唔!” 一只手铁箍似地掐住了他的下巴,下一瞬,有什么干燥又发凉的东西贴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吮着他的唇,叫他一肚子话都倒回了喉咙。 酒气交缠着舌,沈樾之尝到一股辛辣微苦的味道……感情这喝得着还是烈酒。 喉间的苦涩不断蔓延,一句连贺吟自己都没想过的话脱口而出:“樾之,你为什么不想做我的道侣?你是不是怪我没能杀光那些逼死你的人?” 沈樾之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贺吟哑声道:“可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才知道一天原来有那么、那么长。后来,我开始痛恨,神为什么拥有那么长的命数,也开始恨为什么是我背负着三界,连死都不能随心而定。” 贺吟闭上眼,过往的回忆如海浪涌来,慢慢没过了他的口鼻。 “那些回忆我连想都不敢想,更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我时常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后,你还是那样……我怎么和你说话,你都不应。” “那时候我摸着你的脸,你知道那有多冷吗?我从来没感受过那么冰冷的东西。”贺吟打了个寒颤,“后来我想,你应该是生气了,气我没能及时赶到,也气那些逼死你的腌臜东西。” “然后,我就把他们一个个都找了出来。” 说到这,贺吟的声音忽然变轻了,他露出了一个凄艳的笑,看得沈樾之后背直发凉。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沈樾之心中猛地一沉,前世贺吟因为他的死而大开杀戒,那他岂不真如那些人所说,成了动摇神明、祸乱三界的妖孽了? 他正心神恍惚着,忽然被人一把紧紧抱入怀中。 一只颤抖的手在他脸上不断抚摸着,比起亲热,那更像是一种确认。 随后贺吟的话也印证了沈樾之的猜想:“太好了……不是冷的。我的樾之……还活着。” 重生之后,沈樾之便隐约察觉,贺吟似乎格外喜欢摸他的脸。要知道这般亲昵的动作,除了在云雨之时,贺吟从前是绝不会轻易做出的。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贺吟那反复确认般的触碰,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想必这个动作,贺吟前世在他死后已做过千万次了吧。 贺吟抱得更紧了些,那力道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之中,随后,一颗脑袋靠到了他的肩上。 沈樾之感到胸腔里被挤得有些发痛,正想要伸手去推开贺吟时,一道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脖颈滑了下来,立刻就让他停了动作。 那是……神的眼泪吗? 向来淡漠而无情的神,此刻眼中被恨意染得猩红一片,在他耳畔吐露着湿热的醉语,亦是穿越两世而来的真心: “樾之……别再离开我好不好……我保证,我一定会把那些逼死你的人都杀了……” 第63章 你再……抱紧一点 沈樾之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他连忙抱紧了贺吟,双手轻轻地在后背上拍打安抚,而后对着贺吟左耳道:“没事,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啊……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辈子黏着你,好不好?” “樾之,樾之……不要离开我……”贺吟越说,越像是梦呓。 虽然嘴上抱怨,但沈樾之还是将人扶进了屋里,给贺吟简单擦了擦,就在他身旁睡下了。 隔日一早,沈樾之是在贺吟的怀里醒来的,见贺吟还在睡,干脆趴着光明正大地欣赏了一会美人的睡颜。 贺吟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薄肤在晨光中宛如透白的玉,衬得那微微抖动的长睫更加浓黑,让他心尖也像是被搔了一把,生出些痒痒的意动。 他眼光可真好啊! 看了好一会儿,沈樾之依依不舍地捏了一下贺吟的鼻子,笑道:“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照你这样子啊,怕是家里要揭不开锅了。” 沈樾之没舍得再吵睡美人,轻手轻脚地收拾好就出去觅食了。 这个季节能吃的野果不多,沈樾之想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一只野兔回来,为此他还特地去了较远的深山。 山中青绿一片,流水淙淙,除了偶尔会传来几声鸟叫,找了半天,根本没有其他活物的踪影。 正在此时,沈樾之忽然听到一处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心中一喜,放轻脚步跑了过去,拨开树枝一看—— 根本没有什么野兔野鸡,只有一个挽着尖尖双髻的粉裙少女。 等等……少女? 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少女? 长袖一拂,少女在面前凭空变出一块通体墨黑的石碑,不大,及人腰高。沈樾之眯着眼睛去看,却见上头什么字都没有刻,根本不知墓主是谁。 只见少女有些紧张地摸了摸发髻,梳整了几下,又抚平衣角,这才慢慢蹲了下去。她抱着膝盖坐在石碑的旁边,身子微微蜷缩,让沈樾之无端想到了一只静坐的猫。 她用额角轻蹭了两下石碑,开始小声地讲话,是说给墓中人听的:“好久没回来看你了……别怪我啊,我可是在人间做好事呢!像你常给我讲的话本子那样,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做一个侠士。” “你到底有没有看到啊?如果看到了,怎么也不来夸夸我,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少女抽了抽鼻子,从怀里摸出了一根艳丽至极的羽毛,献宝似地递上前去,带着点哭腔道:“你看,我终于找回了当年你送我的凤羽。你啊,怎么什么都不说,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随手送人……害得我转手就典当了,这么多年才寻回来。” “都是你的错……”少女的声音低了下去,发带被风吹起又落下,“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却迟迟不教我什么是爱,是不肯,还是不敢呢?” “算了,你不说,就让我来说吧。” 少女收好凤羽,吻了一下石碑,眼角拖出一道亮亮的湿痕,“……我爱你。” 自打少女拿出羽毛时,沈樾之的目光就一直凝在那上头,那是他们凤凰的尾羽。若按少女的说法,她是物主,那么她应该算是凤凰一族的遗孀了。 或许一百多年前的那场浩劫,让有情人连告别都没能来得及。 不知何时,少女猛地站起身,一挥手,那墓碑便倏然消失了。待沈樾之回过神来,面前只余随风摆动的树丛,哪里还有那少女的身影? 他来来回回地找了几遍,都没能再找到那少女与墓碑,只好放弃。遇上了这样一件奇事,觅食的心情被搅没,他随便吃了两个果子便赶了回去。 回到小屋时,贺吟已经醒了,还用了清尘术将屋子里外打扫一新。 见沈樾之回来,贺吟先是倒了一杯热茶递上去,斟酌着问道:“樾之,昨日我吃多了酒,没有乱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听了这话,沈樾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瞪着贺吟,质问道:“昨夜的事,你你你,你都不记得了?” 贺吟垂眸一叹,低低道:“我是真的记不清了。” 好啊,跑到他这里大闹一顿,自己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位神真是离谱得可以啊! “你,昨夜说得可不少啊。” 沈樾之眼中掠过一丝狡黠,故意道:“很重要哦——你若是能清醒着将这些话说了,我就答应你结契。” 贺吟一震,急急追问道:“什么……” “自己想。”沈樾之唇角微勾,抬了抬下巴,“想明白了,再来找我吧。” 昨日贺吟的那些酒后真言,也算是大致让他猜到了前世他死后是个什么光景……若真依贺吟所说,那他的死亡其实也给贺吟带来了很大的阴影。 怎么和人坦诚这件事,还有机会可以慢慢教贺吟,且先给贺吟一点时间吧。 而且,那个粉裙少女也令他在意极了……沈樾之话锋一转将方才所见之事都说给了贺吟听,贺吟问:“那女子是否鹅蛋脸,细眉圆眼,翘鼻小嘴?” “嘿,真是神了,你怎么能连她的长相都猜得这么准?” 贺吟摇头道:“不是我猜得准,是我在人间便见过她,此妖自称妙妙。我是有意引她来蓬莱仙洲的,她果真来了,你要提防她些……而且若照你所说,她曾与凤族有情,那么她应当知道与凤族有关的旧事。” 虽说是为了找是谁在幕后布局,一心想要沈樾之的性命,但贺吟一直知道,当年凤族惨遭灭族的事情,一直都让沈樾之耿耿于怀。 这次来蓬莱仙洲,贺吟便有意一石二鸟,将凤凰被灭族之事也一并查清了,解开小凤凰的心结。 …………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白日那块无字墓碑的影响,当夜,沈樾之睡得极不安稳。 他开始做噩梦,一个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噩梦。 梦里,漫天火海翻滚,巨大的凤凰浑身浴血,在烈焰中翻腾,转瞬就变成了一副副骨架。凤凰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听得人魂魄都随之震颤,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炙热的空气。 火焰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也一并焚尽。 “救我……救救我……” 沈樾之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心脏怦怦直跳。 “樾之,怎么了?” “没事。”沈樾之勉强维持镇定,躺回了贺吟的怀抱,“你再……抱紧一点。” 次日清晨,蓬莱仙洲忽然地动山摇,古树拦腰断折,泉眼被毁干涸,一处没于山腹的古老石台自震裂的土地中浮现。 贺吟察觉异样,与沈樾之一同赶往,没想到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是位褐色长袍的白发老者。 沈樾之一见到那个背影,一句“伯伯”便脱口而出。 白发老者立刻回身,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而后他又打量起沈樾之身旁的男人,向沈樾之问道:“这位是?” “伯伯,嗯,他是……”沈樾之一下卡了壳,双颊发烫,声音越说越小,“他是贺吟,是我喜欢的人。” 沈樾之又给贺吟介绍:“贺吟,这是从小养大我的伯伯,你叫他桐伯就好了。” 按身份来说,贺吟没必要给这样一个梧桐树化形的树精行礼,但老伯于沈樾之有养育的恩情,他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个晚辈的礼,“见过桐伯。” “不必如此多礼了,神君。” 桐伯不由擦了擦冷汗,好歹活了几百年,贺吟的名讳他还是听过的……这自家孩子出去玩了一圈,再回来时带着名震三界的神君回来说是相好,任谁听了都要吓得心脏一抽吧。 但又隐隐觉得自家的白菜被拱了……这心情实在是微妙得很。 “樾之,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樾之嘿嘿一笑,过去抱住了桐伯的手臂,言语间不由带上了几分孩童般的娇憨:“我也是刚回来,先前给你传音了好多次,都联系不上,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 桐伯宠溺地摸了摸沈樾之的后脑勺,“我常年在外漂泊,这次也是听到了响动才回蓬莱仙洲看看。这些年你我聚少离多,你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伯伯,你放心,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 桐伯看着他,笑意渐渐淡去,默了一会儿,忽然叹息着道:“原来如此……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沈樾之一头雾水地问:“伯伯,你说什么呢?” 桐伯指着那刻满异族文字的石台说道:“这里,曾经是凤凰一族的祭祖之地,一百多年前便沉入土中。樾之,你老实说,你身上的封印是不是解开了?” “……是。” “正是因为你回来了,祭坛感应到了凤凰的气息,才会重现于世。”桐伯拍了拍沈樾之的手,“罢了,既然一切都成定数,那就由你去查探这祭坛吧。” 感受到一道担忧的目光投来,沈樾之朝贺吟一笑,示意不用担心,而后应道:“好。” 在他们的注视下,沈樾之向祭坛走去,他心如擂鼓,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召唤在引领他前行,步伐几乎不受控制。 然而,当沈樾之的脚尖刚踏入祭坛边界,他的脸色便骤然惨白,身子猛地一弓,如遭雷击,眼眸几乎瞬间失了焦距—— 无数残破记忆片段,如潮水般自那祭坛深处涌入他的脑海: 烈火、鲜血、崖顶、人群、锋刃、凤凰哀鸣……凄厉的尖叫在脑海炸裂,尖锐得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从头颅中生生剜出! “啊……!!!” 沈樾之抱住快要裂开的脑袋,跪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着,喉咙中发出不受控的嚎叫,眼泪瞬间就流了一脸。 “樾之!” 贺吟脸色陡然大变,疾步上前,却在靠近祭坛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重重当胸一撞,震得他生生后退数丈,剧痛传来,血沫涌上喉间。 他抬头失声喊道:“樾之,你——” 声音刚出口,一道苍凉悠远的声音便在天地间轰鸣响起: “噤声。” 第64章 慈悲面 绝情心 石台上的文字炽光陡盛,灵息震荡,贺吟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祭坛中沈樾之痛得打滚,眼中顿时撑满血丝。 奇怪的是,这回同生共死咒并没有发挥效力,沈樾之所遭受的痛苦,他竟一丁点也感觉不到。 正是如此,贺吟也无从得知,沈樾之连挣扎都来不及,被拖进了一场血色旧梦中—— 蓬莱仙洲,乃是凤凰掌管的仙境,玉山嵯峨,梧桐成林,美得不似三界所有,是当之无愧的世外桃源。 日升之时,凤凰引颈长歌,仙音引得百鸟共乐,日落之后,凤凰便互相梳理华羽,一族其乐融融,从不涉世。 然而,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巨大的阴影罩住了蓬莱仙洲,带走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欢声笑语。 无数修士从四面八方而来,持各式武器登岛,个个眼中都泛着贪婪的绿光,不知他们是如何找到了蓬莱仙洲的入口。 人群中有人带头喊了一句“凤凰内丹,不容于世”,而后他们便打着正道的名义,以杀声淹没了这片乐土。 苍穹之下,一场屠杀开始了。 凤凰王扑翼而起,化出硕大的真身,如日当空,吐出凤火点燃古树,辟出一道火海防线,率族人拼死抵抗。 可空中没有任何掩体,修士们万箭齐发,施下封空阵法,一支支灵力化作的利箭破空而出,带出声声入肉闷响,一只、两只……无数的凤凰成了肉靶子,接连坠落,刚落地,就被利刃狠狠地钉死在了地上。 刀尖精准地自脐下三寸刺入,在血糊糊的丹田中翻找,接着,从一堆破碎的血肉中,剜出那颗传说能起死回生、逆转天命的凤凰内丹。 有人的双手被血浸得鲜红,却捧着那颗犹带热气的内丹,兴高采烈地欢呼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凤凰的痛呼穿透天穹,惊动万禽逃离此地,蓬莱仙洲瞬间就成了炼狱。 他们被一一捉住,在利刃寒光下,内丹被硬生生剖出,周围血水横流,伏尸千里。 就连尚未学会飞行的孩童也被捉住,刀剑直刺胸骨,攫出那尚未凝形的内丹,湿淋淋地丢进玉盘中,垒成一座座小山。 “不够,不够……再取!” 屠夫们兴奋的喊声,盖过了求饶和哭泣。 最后,凤凰王被几十重铁链捆住,万箭穿心,肚破肠流,丹田处空空如也,热血喷出丈许远,洇湿了一地梧桐碎叶。 他倒下之时,仍旧仰头朝天,像是要最后一次为族人而战。 火海之中,王后抱着一个昏睡的孩子,塞进了浑身浴血的侍卫长怀中,嘶哑地道:“带他走……我已在樾之身上设下了封印,别人只会当他是一只山雀,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的。答应我,哪怕永不回来,也要让他活下去!” 侍卫长僵了一下,最终还是半跪在地接住了孩子,沉默地转身离去。王后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道人影消失在丛林的边际,她才化回凤凰的身形,冲向了战场。 她眼神透露着一种坚决的平静,从容地赴死,身影依旧优雅。她不舍得与孩子分离,但是在这一刻,她更想与丈夫和族人在一处。 然而,当王后看清丈夫的残躯时,眼中还是缓缓流下了一行血泪……这让她怎么能够不心碎呢? 下一刻,王后被乱刀所围,羽翅被生生斩断,颓然倒在了凤凰王的身侧。 岛上火光漫天,凤凰的血将清泉染得一片殷红,残存的凤鸣贯破九霄,凄厉得令人心胆俱碎。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被赤红之色所吞没…… 眼前的惨烈景象倏忽消失,沈樾之却再没有力气承受这一切。他倒在地上,浑身火烧一般难受,脑子里嗡嗡作响。 随着回忆的结束,无形的禁锢也随之消失,贺吟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低喊道:“樾之!” 贺吟见沈樾之皱着眉,好似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心里怕极了,不断地向沈樾之体内输送大量灵力,试图让沈樾之能好受一些。 沈樾之张了张口,连一个词都说不出来,唯有眼神痛苦又茫然。 原来,是他忘记了…… 那段记忆,被封印一起封存,以至于让他忘记了这本该刻骨铭心的一切。 原来,母亲亲手设下的封印,不是剥夺的禁制,而是一件庇护的礼物。 沈樾之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眼皮却越来越沉,不受控制地坠入了一片黑暗。 见贺吟已额头滴汗,桐伯上前阻拦:“神君也不必太担心了,樾之是被带入了此地怨魂的记忆,负担过度才致昏厥。你这样一味给他灵力也是徒劳之功,停下吧。” 贺吟抱着沈樾之,声音沉如寒冰:“可有法子缓解?” “好好修养几日便是了。”桐伯一顿,“这几日,你就看好他,千万不要让他再来这祭坛附近了……我怕他承受不住。” “多谢。”贺吟将人打横抱起,身影一闪,消失在云端。 ………… 沈樾之身上的热意久久不退,贺吟心中愈发焦灼,忽然想起九重天有一方灵池,可以助灵气流转,有温养疗愈的功效,干脆将人带来了这里。 灵池在阳光的照射下清可见底,水面飘着淡淡白雾,其上垂落着无数紫藤花,偶尔有花瓣掉落,随着波纹在水中缓缓浮沉。 贺吟将沈樾之轻轻抱至泉边,半跪着脱去他外袍,仅留下贴身的中衣,将人缓缓没入泉水中。 灵池之水一沾躯体,立时生出细碎金光,沿着沈樾之每一寸皮肤渗入,将他体内的灼热压了下去。 “嗯……”沈樾之发出一声轻哼,手脚并用地攀住了贺吟,如同溺水之人抱住唯一一根浮木,“好烫……” 贺吟吻了一下他的眉眼,轻声道:“乖,一会儿就好了。” 沈樾之的意识很不稳定,一开始的时候,情绪也不大稳定。这时候,贺吟就会抱着他轻摇,不断地告诉他“没事了”“别怕”“我在呢”,让沈樾之感到一种久违的、仿佛回到母亲羊水中的安定。 直到三天后,沈樾之才彻底从梦魇般的回忆中逃了出来。 一睁眼,他就发现自己几乎是坐进了贺吟的怀里,不由脸上一红,喏喏道:“……贺吟。” 见沈樾之彻底醒来,贺吟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沈樾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发觉的颤抖:“樾之,你可真是要吓死我了。” 见贺吟眼尾泛红,沈樾之哪还顾得上什么难为情,连忙道:“我看到了好多凤凰被灭族的回忆,受了些影响……但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让你担心了对不对?”一边说,一边侧头去亲贺吟的耳垂。 “我只是恨自己的无能——你在我面前痛苦,我却无能为力,这真的比杀了我还难受。” 沈樾之又何尝不懂贺吟的自责,他摇了摇头,道:“你以为你是神君,就真的无所不能了?这世上远超于你的人是寥寥无几,但超乎三界的力量还是存在的,这怪不得你。” 还不等贺吟接话,他继续说:“我在踏入祭坛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一种召唤,我想那或许就是族人与我产生的连接。祭坛中原本只有凤凰先祖的灵魂安息,但一百多年前那场屠杀使得许多怨灵无处可去,便涌入其中,导致祭坛生出了如此强烈的怨力。” 贺吟一眼就看出了沈樾之的意图,抢白道:“那地方对你的影响太大,还是不要再靠近了,如果有事,让我替你吧。” “你,不行的。” 沈樾之趴在贺吟胸膛上,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蹭来蹭去,“我能感受到,逝去的族人特地给我看那段回忆,是在要求我为他们讨回公道……我本来就是凤凰一族的王子,但你去算是怎么回事?” 贺吟盯着沈樾之看了好半晌,哑着嗓子道:“樾之,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沈樾之捏了捏他的手,哄劝道:“就让我再去一次吧,这件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我此生必不得安宁。再说了,有神君在我身侧,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你就是我底气……一直都是。” 最终,贺吟败下阵来,他算是明白了,他是拗不过沈樾之的。 但贺吟也约法三章:第一,他要陪同进入,第二,沈樾之不可太过勉强,第三,若他觉得不妥时,可以出手中断回忆。 沈樾之一一答应,终于得以回到了凤凰祭坛。 说实话,再回到这个地方,沈樾之心里也是有点发怵的,不得不说有了贺吟在身旁,他也安心了不少。 一踏入祭坛,那种要将魂魄都撕碎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沈樾之倒在贺吟的怀中,再次坠入了那段痛苦的回忆…… 一片火海之中,密密匝匝的人影从天而降,却与之前所见的各自为道的修士截然不同。 他们个个金甲森严,有五彩云光托足,腰悬仙令,手持长戟,面容冷肃,整齐划一。 他们,都是仙界之人! 沈樾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看着那些人踏着落在蓬莱仙洲的土地上,列阵如法,毫不迟疑地挥戈——向那些为了贪欲几乎屠光凤凰一族的修士们。 “奉天帝旨意——凤凰有违天道轮回,今灭族毁丹,以绝后患。” 号令响彻山谷,屠戮大阵伴随压下,修士们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就死于金光之中,随即全身化为飞灰,连尸首都不曾留下,只余颗颗凤凰内丹在地上骨碌碌地滚。 “不要,不要!放过我们吧,仙人,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 为首那人一身黑甲,脸上扣着玄铁面具,看不清真容。他负手而立,姿态倨傲,冷眼看着跪在地上求饶的那群修士,启唇嗤道:“一群贪得无厌的蠢猪,这是你们应得的。” 天帝既插手此事,便不能让人知道真相,所有人都要为了这个秘密留命于此……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以杀阵解决了所有的修士后,仙将又下令搜山,将那些侥幸逃过的凤凰也一并杀了取丹。 “此丹是逆天的邪物,当以天雷焚其根源,否则日后若凤凰涅槃归来,祸患难平。” 一枚枚凤族内丹被收集起来,一齐被投进一口金鼎,随即众仙兵快速聚拢结阵,引入数道天雷。 轰—— 鼎中猛然炸起刺眼的光,噼啪作响,凤凰内丹在雷光中尽数化成了齑粉。 高高在上的统帅落至鼎旁,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命人处理好后事,便潇洒离开了。 原来,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什么贪婪人族,而是仙界……这些仙界的伪君子在杀光了所有活物之后,为了以绝后患,还要用天火将蓬莱仙洲焚烧殆尽,实在是残酷至极。 原来,所谓仙人,不过披着一层慈悲面,皮肉之下,藏着这样一颗绝情心。 第65章 我是他的夫君 “樾之,樾之!” 沈樾之在一片焦急的呼喊声中醒来,他的视线中模糊一片,一抬头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庞滴落下来。 “樾之你怎么了,是不是头痛?”贺吟感觉沈樾之浑身被汗洇透了,暗自懊悔着应该更早将沈樾之唤醒的。 “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沈樾之语带哽咽,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是天帝……是他下令杀光了凤凰一族……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他!” 听了这话,贺吟亦是一惊,眉头紧蹙思索了一会才问道:“天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凤凰内丹有违天道,不容于世,所以要一并毁去。他派了好多人来,将岛上的所有活物都杀了,整个蓬莱仙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贺吟将话接了过去:“就是因为这样,当年的事才无人得知,成为了陈年密辛,对吗?” 回想此事发生之时,他离开蓬莱仙洲不久,刚刚入主九重天,肩负太多人的希望,整日穿梭于三界之中,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这般下来,他旧疾发作,在九重天之中深居简出了一段时日,分不出太多的精力来查看外界的动向……如果天帝是有意为之,那么这确实就是最合适的时机了。 沈樾之脱力地在贺吟怀中无声痛哭,凤凰的过往太过沉痛,亲眼再看一遍,犹如切肤之痛。 “我在,樾之,我在呢。”贺吟轻拍着沈樾之的背,尽力安抚他崩溃的情绪,“我既然已经知晓了,就不会将此事轻轻放下。你放心,我一定会严查到底,给凤凰一族一个交代。” 贺吟这番话还是起到了一定效用,沈樾之心里慢慢平复了下来,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地一直在流。 其实,他并不算是爱哭的鸟,可到了这一世,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说出来的委屈有人会听,也许是不论说什么都有人回应,又也许是知道流出来的眼泪有人心疼,他开始变得越来越软弱了。 见沈樾之还是在抽噎,贺吟彻底慌了神,他捧着沈樾之的脸,不停地亲吻着咸苦的泪水,笨嘴拙舌地哄道:“樾之,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别哭了,告诉我好不好?” 沈樾之摇头,却不说话。他忽然很庆幸能和贺吟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否则,他就真的要与幸福失之交臂了。 见贺吟急得眼里都要喷火了,他终于闷闷笑了出来,撒娇一般道:“贺吟,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 “好。” 贺吟蹲在沈樾之面前,将沈樾之利落地背了起来,还故意向上抖了两下,惹得沈樾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前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沈樾之一下就知道贺吟是在故意使坏,气得他在肩头捶了好几下。 但也正是这一小小的举动,让沈樾之放松了下来,暂时忘却了那些噩梦般的回忆。 他伏在贺吟宽阔的肩膀上,微风徐来,将鼻间的红莲香气吹得更加馥郁,闭上眼,仿佛坐入一方莲池,清净怡人。 贺吟知道沈樾之心情不佳,特意背着人一路走着下山,像是哄孩子一样轻轻地颠弄着,不知不觉间,沈樾之渐渐合上了红肿的眼皮……这一趟,走了足有两个时辰。 但,沈樾之依旧睡得不好。 当夜,他又浑浑噩噩地烧了起来,并且持续地做着同一个噩梦。梦中有个声音一直催促他重回祭坛,去面见族人。 可是他的族人早在百年前就都死光了,如何还能见到呢? 沈樾之没有纠结太久,清醒时就将这事同贺吟说了,并寻求帮助——既然他想让贺吟能学着交心,就应该从自己做起,要给予最大程度的信任,事事都与对方商量着来。 贺吟一边拿帕子给他擦汗,一边说道:“其实今日我同你去凤凰祭坛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力量……我试着探查过了,发现是在祭坛的下方。” “你是说,祭坛是中空的?” “不。” 贺吟面上的神情很是凝重,因为他不知道将这件事告诉沈樾之到底是对是错,踌躇着道:“比那还要深……应该是在海底。” 蓬莱仙洲原本就是一个仙岛,土地之下,自然是深海。 贺吟一把按住了要坐起来的沈樾之,抢在前面道:“你先别急。等你好一些了,我们再一起过去,不然你的身体是受不住的……你的族人等了几百年了,不急于这几日的光景,好吗?” 这话是有道理的,沈樾之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 三日后,两人来到了离祭坛最近的一处海边。 先前在去寂落海之前,沈樾之曾服下过一颗避水珠,是以他水性平平,如今也可在海中自如来去。 他们一路向下潜,一开始还有阳光的照射,水中还算是清澈明朗。但越往下潜去,周遭就越冷,水色也越来越沉,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生机都渐渐远去了。 海底一片昏沉,黑蓝的水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暗礁森森,缠绕的藻类像死人手臂一般,在水流中无力摇曳。靠近那片祭坛下的深渊的海水,更是弥漫着一股难言的阴寒气息。 在这冰冷的水中,沈樾之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像烧了起来,他感受到一种久远的召唤,像一缕细微的线,将他牵引着,一直探入深深暗处。 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一点光都十分显眼,岩壁裂缝里闪着的微弱红光,此刻成为了唯一的去处。 沈樾之靠近时,忽地听到一阵破碎的吟唱,刚出口就被暗流卷走大半,只能勉强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音: “凤火未冷……魂灵不息……羽落成灰,仍候君归……” 贺吟一掌拦住沈樾之,一道神力挥出,石破天惊,海中激流轰然翻荡,面前的岩壁轰然碎裂开来。 在被卷走的上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揽住了沈樾之的腰,将他拖入一个用灵力撑起的圆泡泡里。 “瘦了。”那人微微使力一箍,“回去要多喂点才好。” 沈樾之看了一眼贺吟,正要说话,余光忽地瞥见红光大盛,一扭头,呼吸一滞。 作为掩体的岩壁被外力强行击碎,被阵法困在此处的魂魄便一一现了形。红光之中,逐渐显出了数十个人形,男女老少皆有,他们蜷缩在一处,大多骨瘦如柴,眼神呆滞,似乎是已被折磨到了麻木。 但那种灵魂的震颤,让沈樾之不需要开口就知道,这些,都是他的亲族。 沈樾之挣脱了贺吟的怀抱,不顾乱流碎石,冲出了灵力泡,颤声道:“我回来了……” 就在看清来者的刹那,那些死寂的目光猛地亮了,仿佛一滴水地滴入了滚烫的热油,炸开无数声响。 “是,是王子殿下——他回来了!”惊呼之声在水底回荡起来。 压抑了近两百年的气息被撕裂,凤凰亡魂们挣扎着靠拢,拼尽全力使羽翼散发出点点光辉,映亮了一整片水域,为沈樾之照亮了前方的路。 “我们终于等到您了……” “真的是殿下,殿下来救我们了……” 沈樾之心口一紧,如鲠在喉。 他看见那些族人残破的羽毛、凝固的泪光,即便无人诉苦,他也能感受到他们在这里受尽屈辱,以至于被耗成了怨魂,生出诸多怨力。 “……是我来得太晚了。”沈樾之抿了抿唇,“你们死后为何没有散魂?是谁把你们关在这里的?” 亡魂顿时吵了起来,在这群嘈杂的声音里,沈樾之勉强听出了一点头绪:魂魄离体也分快慢,凤凰死后,大部分凤凰便逐个消亡了,但在数年后,有一蒙面人来到了蓬莱仙洲,将余下的几十个凤凰亡魂搜集了起来,关押在深海之中,以一种古怪的法术留到了今日。 那仙人倒不是什么热心肠,他的目的,是为了询问世上最后一只凤凰的去向。 凤凰是一种与“灵”极为相关的神兽,彼此之间能大致感受到彼此的方位和状况……每当有凤凰死去,哪怕天涯海角,族人都会将他带回蓬莱仙洲下葬。 一位长者走了出来,眼中闪着泪花,“近百年来,那人时不时就会来折磨我们,逼问您的下落。可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我们谁都没有说……殿下,我们可算是护住您了!” 沈樾之唇瓣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这一百多年以来的自由自在,竟是族人们忍受着魂魄被折磨的痛苦换来的。 “我一定会……” “樾之。”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耳畔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你我尚不知道此处禁制如何解开,还是先不要轻易许下承诺。” 沈樾之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贺吟一眼——贺吟在他沉重的愧疚中撕出了一道缝隙,唤回了他的理智。 这时候,数条亡魂也看到了这位白衣人,他长身玉立,气质高雅,即便在这污浊的海水中也显得熠熠生辉,惹人注目。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这人的眼神,为什么一直黏在他们小殿下身上?! “他是谁,殿下?” 亡魂又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八卦的气息冲淡了久别重逢的悲伤——对他们来说,近两百年来,头一回有开心的事值得谈论。 在沈樾之回答之前,贺吟淡淡点头,揽过沈樾之的肩,神色自若地抛出平地一声雷:“我是他的夫君。”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沈樾之觉得自己好像快被烧死了。 亡魂们先是愣了愣,随后哗然一片。凤凰一族原本就子嗣艰难,唯一的小殿下竟找了个“夫君”,他们纷纷瞪大了眼,围拢上来,目光从沈樾之头顶一直看到脚尖。 “咱们殿下竟找了个男子做道侣?哎呀这可怎么办是好……” “喂,你这老顽固混说什么呢!殿下找谁都成,只要合他心意、待他好就是了……这人看着还是勉强配得上殿下的!” “左右这世间没有凤族女子了,殿下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何必强求他延续子嗣?” “唉,但话又说回来……” 一群亡魂窃窃私语,既好奇又欣慰,仿佛这一桩婚事也让他们心里的遗憾轻了几分。 而话题的当事人胸如揣兔,一张薄面被浸得红透了,被族人一双双眼睛盯着,沈樾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缩了缩脖子,瞪了贺吟一眼,嗫嚅道:“你……你胡说什么啊……” “不过,我还在追求他……”贺吟一顿,轻叹一声,“小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实在是太难追上了。” 第66章 你敢动他? 亡魂们一瞧小殿下那截细长的、红透了的脖颈,再瞧他虽羞涩但却未说一字反驳之词,就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了,便都心照不宣地夸起两人般配至极,简直是天作之合云云。 沈樾之从前是真的不知道,贺吟居然还能这么放得开……他的前道侣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好了。”贺吟见沈樾之脑袋都快垂到地上了,便示意大家静一静,引开了话题,“我知道大家被关押在此数年,你们受苦了,待我和殿下找出办法,就会回来救大家出来。” 他方才探了一探,发现此处的禁制竟是一个上古法术,就连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靠外力击碎,强行突破很可能会连亡魂们一同玉石俱焚。 这也印证了一点,在此设下禁制之人,修为并不在他之下……天下此等大能寥寥无几,若真是天帝,倒也是说得通的。 听贺吟这般说,沈樾之心领神会,附和道:“各位,且再等……” 他还没说完,一个状似疯癫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浑浊的招子一见了沈樾之,如残烛再续般,立刻迸射出狂热的明光来。 其他族人见了他,个个面色惊慌,抢着上去要按住他拖走,却还是晚了一步——“殿下,这世上,只有你才能真正地救回凤凰一族!我们凤凰乃是天地孕育的灵兽,自古便有涅槃之说,只要将凤火沉入丹田,使其灼烧内丹,便有机会回溯时光……” “你胡说什么!”有亡灵尖叫了一声,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殿下,你千万不要听他的,他脑子不正常好多年了,就是一个疯子!” 被称作疯子的亡灵瘦得跟竹竿一样,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掀开了压在他身上的数个亡灵,大叫道: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们难道就不恨吗?凤凰世代隐居,从不问事,却仍被心怀贪念的人找上门来,最后还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们身上,以正道之名灭族……我们从没做错过什么,说到底,不过是怀璧其罪。” 他又看向沈樾之,目光好似一把利剑,“殿下,我不信他,我不信任何人,我只信你——因为你是这世上最后一只凤凰,只有你才能回到过去,救下全族。你明明有改变一切的能力,却要这样自私地放弃吗?” 沈樾之一时也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我们尊称你一声‘殿下’,不仅因为你是王族的血脉,更因为你是凤凰一族最后的火种。我恳求你,不要放弃希望……” “够了!”老者从后一把制住了男人,“不要再疯言疯语了。” 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亡灵竟不受控制地昏睡了过去。失去了这吵闹的人,海底一时间变得格外寂静。 沈樾之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意味深长的沉默:“他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有机会回到过去,救下凤凰一族?” 那老者叹了口气,沉声道:“回溯确实是凤凰守护上千年的秘密,但这也只是一个传说,并没人实践过,毕竟改变过去未免太蔑视天道,其中到底有多凶险无人知道。殿下,我们不想你以身涉险。” 这话一出,许多亡灵都跟着附和起来。 他们已死了数百年,若不是有人以法术强留,早该消亡于天地之间了,再加上凤凰一族对死亡的看法向来通透,绝大部分的亡灵其实对复生并没有太多的执念。 “此事……容我想想吧。” 沈樾之跟着贺吟游回岸上,一路上,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贺吟知道沈樾之心里已乱成一团,但他同样也感到了害怕——回溯时光太过疯狂,也太过危险,他内心深处根本不愿让沈樾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其实他也知道,他并没有太多干预的立场,这是沈樾之与族人之间的私事,他不该插手太多的。 当夜,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这件事,贺吟借口要出去散步,独自来到一处僻静的林子里,向天帝传音询问当年凤凰灭族的事。 “这件事确是我亲自下令所为。”天帝的声音带着几分古怪的模糊,“神君,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贺吟避而不答,反而再次问道:“为何要下令将凤凰灭族?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件事……我也是不得不做。凤凰内丹有违天道,若置之不理,便如猛虎在榻侧,无一日安稳。”天帝话锋一转,“另外,派往人间的仙将回来时,已将沈樾之真实身份是凤凰之事上告……神君,他断不可再留!” “你敢动他?”贺吟的声音骤冷,“若你对沈樾之下手,我不介意仙界换一个识相的人来管。” 这场谈话以极其不快的方式收尾,贺吟心中生出一丝烦躁,对未知的前路第一次生出了些许担忧。 隔日,沈樾之找到贺吟的时候,贺吟正在一处瀑布下打坐。 “怎么来这里了?” 贺吟循声抬头,一双眸子布满寒意,见到来人愣了一下,逐渐回了温,如冬雪初融。 “事有些乱,我来清清思绪。” 沈樾之歪着头笑了一下,问:“有用吗?有用我也要学来试试。” 贺吟看了他一眼就笑了,那笑多少带了点调侃的意思,“你还是算了,待会再给你这小身板淋病了,最后还是我受累。” 沈樾之作势要去打他,却被贺吟捉住了腕子,往身前一带,顺势就在沈樾之颊侧亲了一下,“嘘,先别说话……让我猜猜,你来找我,是不是要说,你还是决定回溯到过去?” 昨日那疯疯癫癫的男子的话,显然沈樾之是听进去了——他若不知道便罢了,既知道有机会能救回族人,便不能再装聋作哑,那对死去的族人来说太不公平。 这或许就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也是他摆脱不掉的宿命。 沈樾之把玩着贺吟的一缕湿发,良久开口道:“……且让我试一试吧。” “樾之,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无权置喙。”贺吟喉结滚了滚,湿漉漉的目光映进沈樾之的双眸,“但是,可不可以也考虑一下我?你若出了什么意外,我怕是真的活不下去的。” 沈樾之一噎,忽然有些惭愧。 他这决定做得仓促,考虑到了族人,却真的没想过回不来的话,贺吟该何去何从。 贺吟见他沉默不语,便乘胜追击道:“我知道你不走这一趟,是绝对无法安心的,我不会多加阻拦。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怕有心人会前来阻挠,此事还需多加小心才好。” “你的意思是……” “回溯时光时,恐怕光有我在你身侧是不行的,稳妥起见,还需再叫一个大能来护法。”贺吟眸色沉沉,沉吟了片刻,“我已想好了,不如就叫裴渊过来吧。” 沈樾之有些迟疑地开口:“好歹裴渊仙君也是天上的仙将,这点事就把人叫来,是不是不太好啊?” 贺吟挑眉道:“交给我,我会让他乐意帮这个忙的。” 不知道为什么,沈樾之忽然想起在人间的时候,贺吟硬是靠诈的让裴渊说出了他与灵钟的关系,再看向贺吟的目光就非常复杂了。 什么纯洁白莲花……贺吟这家伙明明就是黑心到家了。 两人讨论一番,最后将回溯之法定在五日后。 最后一日,裴渊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一见沈樾之就面如菜色地跑了过来,痛心疾首地控诉道:“樾之,你管管你家那位啊,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沈樾之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 “上回,不是在人间花了你一点钱嘛,你家神君倒好,非说那钱是他的,追着我讨账……”裴渊委屈极了,“我最近囊中羞涩,还不上,就被抓到这里以劳抵债了。” 沈樾之:…… 好啊,原来是这么“请”人家过来帮忙的啊??? 沈樾之有些汗颜,连忙摆手划清界限:“这是神君的个人行为,与我无关。” 裴渊顿时翻了个大白眼,又在背后说起贺吟小话来:“要我说,神君是不是太过紧张你了?不就是要试个新法术么,又不是要渡劫飞升,还要人护法?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沈樾之干笑两声,还没接上话,裴渊又问道:“我听有人在传,说你的真身是凤凰,这事儿是真的吗?” “嗯。” “难怪了,神君这么宝贝着……这三界里,想要你肚子里那颗内丹的人可不少啊。” “说什么呢?”贺吟的声音从后凉凉传来。 裴渊立刻回头堆起笑容,泰然应道:“没有没有,刚刚我正跟樾之夸神君真是玉树临风、霞姿月韵呢,是吧樾之?” 沈樾之:………… 贺吟没理会裴渊,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溶洞,对沈樾之道:“都准备好了,我同你一起进去吧。” 待进了溶洞,沈樾之才发现此处别有洞天。 洞口狭仄,然入内豁然开朗,石壁嶙峋,垂落的钟乳若剑刃般森寒。洞中有一水潭,缕缕水雾氤氲,灵光流转,也不知贺吟是如何找到这一处秘境的。 更奇的是,四周壁石上,隐隐闪烁着符文的光泽,是有人提前镌下,字字银钩铁画,散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贺吟抿着唇,神情肃然地道:“开始吧。” 沈樾之点头,运气凝出一团纯粹凤火送入口中,忍着灼烧的痛楚将其下引。凤火在体内一路向下,直至被灵力逼入丹田,与藏匿其中的内丹相遇。 这个过程旁人看着简单,其实不然。沈樾之额上早就沁出一层薄薄冷汗,秀丽的眉眼被揉皱,乌黑的眼里浸着隐忍的痛苦。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开来,好似一副泼了水的画作,沈樾之感受到下腹处的内丹在熊熊烈焰中扭转,牵扯着魂魄一同在躯壳中摇晃,最后,魂魄一点点抽离了躯体…… 黑暗,一片沉寂的、静默的黑暗。 失败了吗? 沈樾之觉得身体很轻,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不过是一缕游魂。摇摇晃晃间,他忽地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念头——他不能失败,族人在等他,贺吟也还在等他。 他拼命地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身体猛地向下一坠。 再睁眼,一片天光大亮。 沈樾之动了动麻木的四肢,发现自己居然四肢都短短的,一抬手,才发现竟是一只羽翅。 “醒了?” 他抬头,对上一对寒凉如水的黛蓝眸子。 第67章 一件藏不住的心事 沈樾之脱口而出道:“贺吟?!” 话一出口,他就觉出不对了。 他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在四周环视一圈,发现周遭绿意盎然,高山流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家乡…… 蓬莱仙洲被大火烧毁后,一度破败不堪,过了好多年才新芽复生,即便是贺吟后来想办法修复,也未能使蓬莱仙洲真正恢复到以前那般仙景。 是以他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还未遭那场浩劫的蓬莱仙洲。 在凤凰灭族前,沈樾之曾与来此处养伤的贺吟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时他甚至还没学会化人形。 贺吟曾对他戒备心很重,直到在离别才将姓名告知,若他真的成功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躯壳之中,该如何在此时解释“贺吟”这个名字的由来? 沈樾之顿感头皮发麻,缩了缩脑袋,装成一只在说梦话的鸟。 然而,意想之中的责问并没到来,一只干燥又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小脑壳,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不用紧张……你再看看我。” 沈樾之歪着脑袋瞧了瞧,发出了“咦?”的声音。 贺吟不再卖关子,开口道:“不知是怎么回事……樾之,我好像随着你一起回来了。” 一起……什么?! 红毛球抬起脑袋,瞪圆了一双黑豆小眼,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你没听错,是真的。”贺吟无奈一笑,“樾之,你想一想,现在是什么时候?” 原本沈樾之还在为回溯一次就成功了而雀跃,经贺吟这么一提醒,他想起来自己和贺吟初次相遇时,离凤凰被屠族还有好几年……显然这次是回得太早了些。 这就意味着,要么两人就在这里干等几年,要么就只能结束这一次的回溯。 红毛球垂头丧气地坐下,嘟囔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就要无功而返了吗?” “既然有这个机会,就先看看你的父母再回去,如何?”贺吟狡黠一笑,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正好,我要亲口问问凤凰王和王后,觉得我配不配做他们的子婿。” 听了这话,沈樾之“啾”的一下就跳起来了,淡红色的小爪紧紧踩住了贺吟的嘴,用略显稚嫩的嗓音威胁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乱来啊!” 贺吟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恳请夫人脚下留情。 两人决定好了,就向着蓬莱仙洲的中心走去,那里是凤凰一族聚居的地方,凤凰王所居住的巢穴就建在最高大的梧桐树上。 在岁月和封印的影响下,父母的容颜已在记忆中被风化,变得模糊不清。时隔多年,要再见到他们,沈樾之竟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紧张。 贺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在他腹部软羽处挠了挠,故意玩笑道:“樾之,待会你要怎么向二老介绍我啊?” 沈樾之沉默了,真要说实话,他怕是难逃一顿竹笋炒肉的——毕竟他这时候连人形都化不出来,就开始谈情说爱了,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贺吟见他真的纠结起来,忍俊不禁道:“就说我是你从路边捡来的小侍从好了……少爷,跟着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沈樾之:…… 在回家的路上,沈樾之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片草丛中,蹲着个黑衣男子,身形精壮而颀长,脑后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他出神地低头看着什么,甚至连靠近的沈樾之都没能发现。 难得,他们的侍卫长居然也有这么毫不设防的时候。 飞得近了,沈樾之才看清侍卫长端着碗羊奶泡碎糜,正在喂一只小狸花猫。狸花猫毛色偏灰,一双眼碧绿如玉,由于身形太小,在草丛的掩映下显得像只大灰耗子。 沈樾之飞得低了些,正想出声打个招呼,忽见那狸花猫抬起头,瞳孔收缩成两条细针,张嘴用牙碰出哒哒的轻响。 下一刻,它肌肉紧绷如弦,尾巴轻轻一摆,整只猫腾身而起,动作快得几乎化作残影,爪尖凌厉如勾,直朝着沈樾之扑来! 沈樾之被吓得猛地向上一窜,情急之下用爪子猛蹬了一下猫头,扑棱着翅膀飞了数丈。 他们凤凰一族在成年后称得上体型庞大的猛兽,幼年体却非常弱小,很多时候常常被错认成山雀。而猫捕鸟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就算是一只猫崽,看到飞来飞去的小鸟也会尝试去扑,此刻无疑成了沈樾之的天敌。 “喂,这家伙要干什么!” 侍卫长一把将跃跃欲试的狸花猫按进怀里,讪讪地道:“殿下,对不住,她不是故意的。” 沈樾之就差跳起来问他,你哪只眼睛看到这臭猫不是故意的了? “殿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替她向你道歉。”侍卫长还真弯下身去,行了一个大礼,弄得沈樾之十分难为情。 沈樾之看了一眼在侍卫长怀里扭成麻花的猫,哼哼两声道:“看好你的猫!对了,你可知道父王和母后现在在何处?” “陛下和王后前日已去往人间。” 沈樾之心道糟糕,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挑在这时候去了呢? “殿下可有急事?我听陛下说,他要带着王后去人间取一样宝物,好像是上京城西某地。” “知道了。”沈樾之长叹一声,终究是差了些缘分。 沈樾之蔫蔫地飞了回去,三言两语将此事说给贺吟听,本以为贺吟会提议先终止这次回溯,谁料贺吟竟道:“来都来了,不如去人间找找看。就算我们真的找不到你的父母,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也算是不虚此行。” 这番话说得沈樾之也有些意动,于是埋进贺吟的衣领里,随着他一同前往人间。 这一年,人间还是大齐的天下,但,这也是大齐王朝的最后一年。 这一趟来得赶巧,正遇上了一年一度的万春礼——这是大齐自开国以来便延续下来的古礼。每逢万物复苏之春,皇帝与百姓同祭,先以香火礼天,再设鼓乐游神,最后以繁花供奉诸仙,祈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今年出了些意外,皇帝病重不起,几年前就将国事交于东宫打理,今年更是连万春礼都无法参加,下旨由太子替行。 此时,祭天已经完成,太子将乘车随游神队伍一同从城门出发,绕城一周方止。 百姓们挤满长街,熙熙攘攘,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今日是太子首次现身于民众之前,也是少有能一睹未来君主风采的时机,因此观礼之人远胜往年。 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高大华车,威仪逼人。车盖高悬,流苏如瀑,四周围以层层白纱,随风飘拂,隐约能看见有个人影端坐其中。 忽有一阵春风吹来,扬起轻纱一角,使得正午最灿烂的阳光落在年轻的太子身上——温润如玉,清贵俊秀,配称一句水月观音。 顷刻之间,街市沸腾,呼声如潮,无数双眼睛追随着那一抹惊鸿照面。 沈樾之看见这一幕,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也跟着叫了出来。 他倒不是被美男迷了眼,而是,这位大齐太子,怎么会长得和裴渊在人间易容时用的脸一模一样? 再一抬头,沈樾之见到贺吟也是一脸凝重,两人互相换了个眼神,立刻游神的队伍中寻找起来,果然在华车仪仗不远处,发现了骑在马上的裴渊。 那是还没有飞升,身为凡人的裴渊。 裴渊的面容与飞升后并没太大的区别,唯有一双眼是不同的。 在仙界看到裴渊仙君的时候,他那双狐眼总是弯弯地眯着,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 但凡人裴渊却很好懂。他的眼中只有一汪清澈的潭水,宁静而平和,带着几分桀骜,但在望向华车时,会悄声地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一件藏不住的心事。 沈樾之犹在感叹,忽地感觉到体内卷起一种熟悉的疼痛,那是凤火灼烧丹田的痛楚,他甚至连呻吟都未发出,便觉得意识断了线,身体不受控制地坠了下去。 ………… 回溯的光芒散尽,沈樾之猛然睁开眼。 意识与魂魄重新归于一处,身体像被硬生生撕裂又缝合,沉得几乎抬不起手指。胸腔发闷,呼吸滞涩,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五脏六腑一阵剧痛。 沈樾之撑着身侧,指尖发颤,耳畔轰鸣不止,眼前的景象忽远忽近。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他压抑不住,俯身呕出一口殷红的血。鲜血顺着唇角滴落,他却连抬手拭去的力气都没有。 回溯消耗的精力远超他预想,沈樾之只觉浑身气息紊乱,体内灵力翻涌,却无处归拢。他咬着牙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壁石上的符文流光不再,只留下几道焦糊的痕迹。 他不知道那是贺吟用来做什么的符文,下意识心慌,见身边没人,只能一边咬牙向外走,一边喊着贺吟的名字。 渐渐临近洞口,兵刃相接的声音越发清晰,沈樾之心中着急,步子也就快了许多。就在快走出去的时候,外头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一个身影从洞口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沈樾之追下去一瞧,竟是唇边挂着一丝血线的裴渊! “快走……” 沈樾之没听清,抱着他的肩膀问:“你说什么?” “走……天帝的人……来了!” 第68章 谁让你……忍了? “他如何找到这里的?”沈樾之一时间心神大乱,伸出两指探了探裴渊的颈侧,“仙君你怎么样,还能动吗?” 裴渊费力地咽了口血沫,伸手在沈樾之身前边画符边道:“我不重要……他的目标,咳,是你……也怪我没用,没能守住这里……神君醒来后便出去对敌了,我来送你离开……” 沈樾之看出来了,裴渊画的是个缩地千里的传送符,情急之下,他一把攥住了裴渊的手,急急道:“我不走,我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 “你……咳咳……” “裴渊,且信我这一次吧。” 沈樾之垂眸,洒脱一笑,“我不能总躲在你们身后。如今真身既已归位,该担起的,我自然不会逃。” 说完他便将裴渊放在了阵法中,看着裴渊的身形消失在阵法中央后,他以灵力化出一张巨大的弓,大步流星地向外奔去。 甫一出洞,沈樾之便明白了,为何连裴渊这般发力高强的仙将都被打成重伤——溶洞外几乎不见天日,数百名仙兵列阵如网,聚力凝成一把硕大金枪,以千钧之势向白衣人压去。 天光骤然一暗,金枪闪着寒光,杀气压得四野骤寂。 “贺吟——”沈樾之一声清啸,如利剑般劈开山野风声,“我来助你!” 沈樾之踮脚,如一片飞叶般轻巧地落在了贺吟身侧,坦然迎上了贺吟惊诧的目光。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裴渊带你离开……”话还没说完,贺吟对上沈樾之的眼神,一瞬间就了然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渐渐化开一抹笑意,“虽然这样会更轻松,但你在我身边,我总会分心。” “可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担心。”沈樾之朝他挤了挤眼睛,“再说了,人间有一句俗话说得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听过没?” 话音未落,金枪伴着雷霆轰然而至,刺得空气寸寸爆裂。贺吟抬手,本命剑破风而起,剑气如白虹横空,将巨枪勉力一拦,脚下微动了半寸。 “樾之!” 沈樾之轻喝,手中弓化出虚光,弦上已凝起一抹凤焰。他拈弦开弓,火矢骤然疾射,连串的爆破声震开人群,火光映得天色翻红。 凤火轰然起势,烧穿了金枪之上仙兵的铠甲,顷刻间,密密麻麻的人群被烧出一个缺口,可下一瞬,那缺口又被数十仙兵以灵力合拢。 贺吟瞧准他们补阵的时机,向上挥剑,硬生生将金枪的锋芒逼退三分。 沈樾之眸色微沉,弦声骤急,一支支带着烈焰的箭矢灼亮长空,不停地向阵眼之处射去。他与贺吟一前一后,剑与箭呼应而行,转瞬之间逼得对方阵脚大乱。 见结阵的缺口越补越慢,沈樾之收了弓箭,抬掌汇聚凤火,只见他掌中浓烈到几乎凝为实体的赤炎,忽然化作一声长啸的凤凰虚影。 凤鸣震天,火羽翎光漫天纷飞,竟是直接将阵眼处的缺口撑开了! 仙兵们面色骤变,阵势被凤火搅得摇摇欲坠。 “就是现在!”贺吟喝道,剑光骤盛,整个人化作一道寒光破入阵中。沈樾之紧随其后,替贺吟在背后扫清一切追兵。 杀声震耳,列阵轰然崩溃,金枪炸裂成万道破碎明光,如柳絮般在空中飘洒,只余凤鸣余音,久久回荡于风中。 沈樾之凤火仍未尽熄,簇拥在周身,衬得他仿若真正的神鸟临世。贺吟转眸向沈樾之,那眼神里,既有震撼,也有无法掩饰的骄傲。 “敬请转告天帝,我的命就在这儿,他若真想要,就派些更像样的人来拿罢!” 仙兵溃散而退,天地间霎时恢复了清明,这才得以看出太阳已有几分西沉之意。 沈樾之走过去,刚要调笑两句,贺吟却忽然半跪下去,以剑支地,咳出了一口淡金的血。 “你怎么了?”沈樾之扶着贺吟的肩,瞧见他唇色白如覆雪,面色十分惨淡。 “……好像有人趁回溯时,在你我身上动了手脚。” 回溯之法,相当于将两人现世的灵魂抽离,注入到过去的身体之中。在这段时间内,现世的这具身躯会陷入魂魄离体的状态,以保证随时可以结束回溯,回归到现世之中。 这也就是为什么说此法十分凶险,必须要有人在侧护法。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以极大的兵力引裴渊出去,再进来偷袭?”沈樾之咬紧了后槽牙,“好一招调虎离山啊,真是阴险至极。” “当初我怕有心之人要暗害于你,提前在溶洞中的石壁上写下了‘往复咒’,它不仅能保护你,还能在有人想要加害你时,立刻行使颠倒回溯之术,强行将你带回现世。” “原以为有我在你身旁,还有此咒作保,应该是万无一失了,但没想到我也意外被带入了回溯……”贺吟一顿,带着几分释然道:“不管如何,还好这咒是护住你了。” 神若是没有了魂魄,与凡人也没什么差别。 沈樾之不知道贺吟到底伤在了哪里,以贺吟的性子大抵也不会和他说得太清楚,他一时间心急如焚,恨不得破口大骂几句天帝这阴险的老家伙。 他又想起重伤昏迷的裴渊,这可真是连环计了……就算裴渊再强,双拳不敌四手,就算守在洞外,也并不能阻止他们遇害。 沈樾之心疼地将贺吟扶起,让他在一处树荫下打坐调息,心里乱作一团,“如今我们算是与天帝挑明了立场,我们倒还好说,就是无意之中将裴渊仙君也牵扯了进来,连累他了。” 贺吟不置可否,只道:“裴渊不会怪罪你,你且先放宽心。” 话虽如此,沈樾之仍觉得心头盖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这次将仙兵打了回去,那下一次、下下次呢? 正是天帝在背后操控一切,他上辈子才会被贪欲蔽目的人逼死,想来这一世,天帝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樾之正烦恼着,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来人竟是桐伯。 “桐伯,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这里天生异象,怕是要出什么大事,特地赶来看看。” 贺吟睁开眼,神色淡淡地向桐伯点了一下头示意,便继续运气调息起来。 桐伯看了一眼贺吟,伸手示意沈樾之随他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树林,走出好远才停了下来。 桐伯冷不丁地发难:“樾之,你是不是私自动用回溯了?” 沈樾之见桐伯面色不佳,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就听桐伯振声道:“糊涂!” “桐伯,我……” “回溯乃是逆天之术,你怎能这般妄动。”桐伯怒容满面,“你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不过是运气好,下次很可能就成孤魂野鬼了。你听我一句话,千万不要试着修改已经发生的事情,否则将会导致因果错乱,三界毁灭。” “我不过就是想回去救下族人,再见一面父母,怎么就会引起那么大的祸患呢?” “这一切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放下吧,孩子,不要一意孤行。违逆天道,那后果将是你和我都无法承受的……” 见沈樾之以沉默拒绝,桐伯一把抓起他的手,咬牙赌咒道:“我,桐青在此立誓,一定看管好沈樾之不再让他以回溯之法扰乱因果,否则就叫我三魂七魄散尽,永世不得轮回!” 沈樾之几乎崩溃,“桐伯,你何至于以死相逼?” “樾之,你就听我一句劝,我是真的不希望看到你惹怒天道啊!况且,你在这世上也已有了牵挂,你若不在了,那要神君怎么办呢?” 这一句话,就说到了沈樾之的死穴。 “我知道了,桐伯。”沈樾之转过身去,“我听你的就是了。” 言毕,沈樾之便大步离开了。 ………… 他闷闷不乐地走回去时,日头已彻底没了身影,天边刚刚擦黑,呈现出一种将沉不沉、暧昧至极的蓝。 贺吟已结束了调息,正坐在树下遥遥向他招手。沈樾之走过去,发现这人身边摆满了一圈用草编的小兔子、小猫小狗、小鸡小鸭,还有一只看起来肥嘟嘟的小凤凰。 贺吟挑眉看了沈樾之一眼,而后捏起那只小凤凰,故意在它屁股上弹了一下,顿时落下粒粒草籽,都粘在了沈樾之的衣襟上。 沈樾之知道这是贺吟怪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但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伸开双臂一把扑进贺吟的怀里,故意朝着左耳吹了口气,同他咬耳朵:“怎么只敢打小草鸟,你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别乱动。”贺吟在沈樾之后腰揉了一把,“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不。”沈樾之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贺吟的喉结。他脑子里很乱,急需一种不受控制的刺激冲刷掉这一切情绪,让他能暂时忘记这些烦心事。 他挑起贺吟的衣领,指尖顺着坚实的胸膛向下滑去,直到小腹处,不出意料地摸到了绷紧的下腹。 耳畔传来清浅的抽气声,作乱的手也被一把捉住,沈樾之抬头,心满意足地看到那人白玉一般的颈间绷起了几根青筋。 “樾之……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沈樾之一手将自己的发带扯开,将脸埋了下去,在发丝间亲了亲那英物,而后将发缓缓挽在耳后,抬脸一笑,在月光下活像是吸食精气而生的魅妖。 “谁让你……忍了?” 衣料摩擦间发出巨大的响动,一轮红袖在空中划出个弧,而后被全然压入荼白的纱袍之中…… …… 沈樾之觉得自己化为了一叶孤舟,在疾风骤雨中毫无行进之力,只能任着浪潮将他抛上再沉下,最后被钉死在一处,不停地作弄摇晃。 灭顶的快乐让他得以将一切都抛诸脑后,沈樾之抬眼,看着上方的贺吟,迷恋般地抚过他浸着薄汗的额头、俊美无双的眉眼、高挺修直的鼻梁,最后停在了那双看起来凉薄,但亲起来很柔软的双唇上。 真好啊……他竟然真的拥有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神邸。 他也……舍不得放手啊。 如梦似幻中,沈樾之启唇,用带着哭颤的声音问: “贺吟,我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 第69章 你是我的 贺吟一开始还没有听清,直到他侧下左耳,沈樾之再说了一遍,他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剜心的话。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停了动作,定定地看着沈樾之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沈樾之故作轻松,微微偏了一下头,一道湿痕一路延进了鬓发之中,“你就慢慢忘记我,去过新的日子啊……说不好以后还会遇上另外一个人,你喜欢他的话,你们两个也可以……可以……” 说到这里,沈樾之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他忽地抬起上半身,紧紧地勒着贺吟的脖子,哭着叫道:“不行,不行!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你是我的。” 就算是装,他也说不出祝贺吟和别人百年好合这样的话来。 贺吟捏起一点沈樾之的颊肉,听到沈樾之发出“嘶”的一声后俯下身,用一种湿淋淋的语气道:“想得倒美……你逃不掉的。你往何处,我便随何处,就算黄泉路深,碧落天远,我也要永远跟着你,叫你永世摆脱不得。” 说罢,他腰上一沉,用力地凿开了那道水路,搅出了情动的水声。 沈樾之眼眸半眯,破涕为笑,从嗓子里挤出几截破碎的字音:“嗯……这样……也好。” 有人相陪,去往哪里,他都不会再怕了。 …… 月色正浓,夜色迤逦,一场痴缠总算是到了尾声。 贺吟用外衣将人裹住,抱在怀里向家走,沈樾之脱力的小腿就半垂在他臂弯下,一荡一荡的,细白腕上系着的脚链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樾之,以后别说这种诛心的话了,嗯?”贺吟掂了掂怀里的人,愈发觉得轻得根片羽毛似的。 “那你想听什么?” 贺吟想了一下,凑近他哑声道:“你刚刚说的那几句就挺好听的。” 沈樾之顿时头顶冒烟,整个人都被蒸得红红的。 床上的话能有几句是正经的?……无非就是好哥哥、相公、夫君这些浑话罢了! 坏东西! 沈樾之捂住耳朵,不再理会他了。 隔日一早,刚洗漱好,沈樾之就在门外见到了不知等了有多久的裴渊。 裴渊嘴角还带着点紫,看起来整个人都有点发蔫,见了沈樾之才勉强打起点精神,跟他打了个招呼。 沈樾之纵情快活了一夜,一早起来又舒舒服服地沐浴过了,整个人看起来春光满面、容光焕发,任谁看了这只小鸟都知道他是被好好滋润过了,简直与头上还沾着碎草的裴仙君形成了鲜明对比。 “呵呵,刚起啊?”裴渊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怪不得都没人想起我呢。” 这事儿说起来裴渊就满肚子怨气,但又不知道朝谁撒——他重伤之下手有点抖,约莫是传送符哪出画出了点纰漏,给他送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加之他灵力不济,无法重开第二次传送符,硬是找了一夜的路才回来。 沈樾之听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但还是忍不住冒幸福泡泡:“那没办法,我们有道侣的人就是这样的!” 裴渊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欸,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沈樾之带着困惑看向裴渊,“仙君,你不是无情道飞升成仙的吗?怎么我在回溯时看到,你好像是有喜欢的人啊?” 裴渊一顿,眼中瞬间卷起千丈波涛,但下一瞬又被浓雾掩住了,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抬起眼,笑得两眼弯弯,轻描淡写地道:“哦?是吗……好久以前的事了,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骗人,明明去人间的时候,易容都要易成那位大齐太子的模样。 沈樾之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欲拆穿此事,更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于是顺水推舟地应道:“那约莫是我看错了吧。” 裴渊眼底闪烁,转开话题问道:“神君是还未起来吗?” 沈樾之眼底闪过几许心疼,“嗯,他昨日被人暗伤,好像伤得不轻。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唉,是我护法不力之过。”裴渊双手抱胸,浓眉紧蹙,“但我在想,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天帝会知道你在这处必是有人相助。” 这个问题沈樾之也想过,虽不愿承认,但隐隐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桐伯。 桐伯此人向来行踪成谜,怎么会就那么赶巧地在他们打退仙兵后“及时”赶到?还特意避开贺吟,痛斥他使用回溯? 说到底这些还是猜测,沈樾之不想过早说出来,毕竟桐伯于他有养育之恩,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与之针锋相对。 “我也不知道。” 裴渊摸了摸下巴,思索着道:“反正你不是会用回溯么,等你彻底掌握了,就能自如回到过去,看看到底是谁要加害你们家神君了。” 沈樾之一笑,没有回答。 这时有人推门而出,木板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一声,引得两人侧目看去。 贺吟肩上松松散散地披着件白袍,长发未束,连鞋子都没穿就急着出来了,看到阶下站着的沈樾之才缓了面色。 他走到两人面前,颇为凝重地道:“三界出事了。” 沈樾之的笑容还没完全绽放,就僵在了脸上,听贺吟解释道:“我收到祈愿,从昨夜开始,忽然有很多人说出现了邪祟,请求我解决此事……裴渊,你应该也收到了吧?” “是,我此来主要也是想与神君商议此事。” 仙界灵山之巅,本应澄净的冷泉忽然涌现腥气,泉水浑浊如血,滋生出狰狞怪影。邪祟不知从何处投生,日夜嘶吼,撕咬过路仙人,甚至化形窜入仙宫。许多仙将出手,却都压不下这怪影。 人间更是惨烈。城镇之间,无端有怨气聚拢,迷雾一旦笼罩,百姓便陷入幻象。夜半时分,还有枯骨自地底爬起,披着生前模样的皮囊,呼唤亲眷名字,勾得一家老小以泪相迎,下一瞬却化作尸鬼吞食血肉。短短一夜,死了上千人。 魔界也未能幸免。魔宫附近的赤地大漠,戾风横卷,风中夹裹着被压制千年的阴魂。那风声恍若哭笑,吹过魔修耳边,逼得他们心智失守,互相残杀。更有魔兵夜里梦魇不醒,直接在梦中便咽了气,实在离奇。 邪祟怨气,本该各有归处,却在此时同起作乱,似是蛰伏已久的猎人,终于开始在此刻收网。 “怎么会这样?”沈樾之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天帝是不是真的疯了?” 裴渊摇了摇头,“目前还不好说这些事是不是和天帝相关,只是三界一起乱了,光凭仙界的力量是不够的,恐怕还要请神君出手才行。” “这是刻意为之。”贺吟抬眼,眸光沉冷,“有人在布极大的局,请君入瓮。” “神君自可从容再作思量,但我为武将,肩挑守土安界之责,不得不即刻启程,除祟平乱。”裴渊向贺吟一拜,再起身时,身上已是尽披银甲,“这是渊职责所在。二位,告辞。” 待裴渊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时,贺吟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樾之,我……” “我知道,你应该去。”沈樾之上前为他整了整凌乱的领口,“只是,你想自己去吗?” “樾之,这些是信徒对我的祈愿,亦是我的因果。我的神力原本就带有净化之效,清除邪祟之事,我一个人去足以。”贺吟一顿,“更何况,你现在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若是与你同行,我怕会再遭黑手。” 沈樾之笑着点头,“嗯,我会在蓬莱仙洲等你回来的。” 贺吟也没想到沈樾之这回会答应的这般干脆,一时间也是愣在了原地。 沈樾之朝他眨了眨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传音法器,玩笑里带着几分真心:“要时不时同我传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明白了吗?若是我用这东西联系不到你,我就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樾之……” 沈樾之攥着传音法器,在贺吟胸口处轻轻推了一下,用眼神告诉他——“去吧”。 “我会在此处以阵法隐匿气息,不出蓬莱没人能感受到你身在何处……樾之,我会尽快回来的。”话音落地,贺吟也转瞬没了踪影。 贺吟的身影刚没入天际,天色便骤然暗沉下来。风起得急,方才还温顺的云层,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雨点猝不及防砸落。 雨又急又冷,打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斜风里带着寒凉的气息。一扇窗内,沈樾之怔怔望着灰濛濛的天幕,心口被这场雨压得发闷。 沈樾之清楚地知道,贺吟不愿同他一起去,是担心那些邪祟极凶极险,会伤了他。这么痛快地放人离去,是因为他也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 回溯未能救回全族的遗憾还留在沈樾之心中,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再来一回……但他已经想好了,下回再行回溯之术,他不会再提前告诉任何人。 想来不仅桐伯会极力阻止,贺吟也会因为担心会制止他。 他能理解这些人的好意,然,有些事,是需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雨丝顺着窗子飘洒在沈樾之的脸上,他兀自出神着,不知头上何时遮了一把伞。 “小郎君,你看着怎么怪伤心的。” 沈樾之抬起眼,对上一双绿琉璃似的瞳仁。 定睛一看,是个穿着墨色夜行衣的少女,她梳着两个尖尖发髻,形似猫耳。沈樾之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来了,这人他是曾见过的。 初见时她穿着粉色襦裙,与现在这一身酷飒打扮差别很大,因此沈樾之没能马上认出来。 那时候,她在一块无字碑前同墓主说话,字里行间都能听出来对墓主的爱慕之意……后来贺吟告诉他,少女的名字叫妙妙,可能曾是某位先辈的伴侣。 他原本还想再寻妙妙,可后来事一多便被打了岔子,也就慢慢忘记了,没想到今日竟是妙妙先找上门来了。 “你是沈樾之,对吗?” “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妙妙顿时笑逐颜开。她将纸伞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根凤凰尾羽,捧到沈樾之面前,问道:“你认识这根尾羽的主人吗?能不能帮我感受一下,他的尸身到底在哪里?” 沈樾之接过来,就觉得气息十分熟悉,他试着注入灵力感受主人。片刻后,他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抬起脸重新审视着妙妙,艰难地问道:“你……你的原身,是一只狸花猫吗?” 这根羽毛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凤凰一族的侍卫长。 妙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由惊讶出声:“你怎么知道的?” 沈樾之嘴角抽了抽,心道我怎么知道的,那还不是因为你在侍卫长面前差点扑杀过我吗! 不过……这么说来,面前这少女模样的猫妖,还真的算是故人了。 “呃,猜的。”沈樾之对妙妙仍怀戒心,“我问你,你同凤族侍卫长元卢,是什么关系?” 这使妙妙一下犯了难,咬着下唇,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她到底同元卢是什么关系呢? 是恩人吗? 她原本是一只狸花猫,出生没多久就被母亲抛弃了,一窝崽子里只活了她一只,在寒冬腊月里饥寒交迫,幼小的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后来,有个男子脱下身上的披风为她垫了个窝,还为她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羊奶,让她得以在那个冬天活了下来。 是好友吗? 元卢常常来看她,每次都会带来一些吃食:有时候是一尾新鲜的鱼,有时候是一块鲜嫩的鸡肉,有时候则是没有放盐的肉羹。当然,这也是有代价的——她必须乖乖地给摸摸头、顺顺毛,有时候这家伙还会非常没分寸地摸她的小肚子。但她可是一只很高冷的猫,如果不喜欢,就会立刻跑走,让元卢漫山遍野地找她,然后再突然从树上跳到元卢肩上,吓他一跳。 是师徒吗? 后来,元卢会摸着她的后背,对她倾诉一些事情。或许是知道小猫不会泄密,这个看上去很是木讷的男人将所有的心事都倾倒给了她,她才知道,原来每个看上去无坚不摧的大人,都会有自己的心事。有时候看着元卢泫然欲泣的脸,她会想,元卢也会将这些事说给别人听吗?那她可就要不高兴了。 有一天,元卢突然跟她说,希望她不是一只普通的狸花猫,因为猫的寿命通常只有短短几十载。于是元卢竟真的着手开始教一只野猫修炼,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修炼的方法和诀窍,在每一次有小小进步的时候都能吃到美味小鱼干。 一开始她不解其意,只是为了得到小鱼干努力,但渐渐的,她是真的在为了变成人而努力——要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元卢身边,她是不是就可以拦下其他人,让元卢只看她呢? 是恋人吗? 她不通情爱,甚至连人类复杂的七情六欲都难以理解,但她心底,是真的将元卢认作主人的。 就算她学会了化人,她也更喜欢以猫身出入于山林之中,抓小老鼠压在爪子下玩弄。她也喜欢趴在元卢胸膛上,听元卢给她讲话本子,感受着元卢说话时胸膛里传出的丝丝震颤。故事里都是行侠仗义的风流大侠,当然也难免会有些情爱桥段,但她听不懂。她只知道元卢也爱看这些人间的话本,以后,她也要做女侠,让元卢对她刮目相看。 元卢送了一根非常漂亮的羽毛给她,跟她说不要弄丢了,她却没当回事,将羽毛吹起再扑下,忽略了元卢那无奈至极的目光。回想起来,不过是恃宠而骄——只要开口要,元卢什么都能再给她找来,这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又算什么呢? 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的。 直到某一天,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她从一个黑黢黢的山洞爬了出来,却发现已身处人间。这回,无论她怎么喊,元卢都狠心地没有再出现过。 为了吃饭活命,她将元卢送的那些闪亮亮的宝贝全都当了,包括那枚凤羽……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份多么沉重的心意。 她气元卢把她送走,干脆赌气在人间不回去了。学着记忆中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她开始在人间劫富济贫,试图做一个断情绝爱的女侠,但很不幸,始终未能忘记那给过她一碗热羊奶的男人。 当她再次回到蓬莱仙洲找过元卢,那里已成一片焦土。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听说,凤凰一族已消失于世了。 她再也找不回她的元卢了。 妙妙红着眼挤出了一个笑,轻声答道: “我……是他的妙妙啊。” 第70章 好人,还是坏人? 沈樾之最怕人哭,尤其还是惹了女子哭,他顿时更慌了,手忙脚乱地找出一块帕子递给妙妙,“你别哭了,我、我错了,我不问了好不好?” 妙妙抽了抽鼻子,“没事,不怪你,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虽说凤凰之间有感应,但侍卫长元卢已死了有几百年了,连魂魄都消散了,无论沈樾之如何用灵力探查,都无法再搜寻到一点关于元卢的痕迹。 沈樾之将尾羽交回到妙妙手上,满心遗憾地道:“对不住,我也找不到他的尸身了。” 妙妙并没有很失望,或者说她原本也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来找沈樾之也不过是不肯放弃任何希望,尽力一试罢了。 她将羽毛仔细收好,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又用手囫囵抹了几下脸,将一张带着乱七八糟的泪痕的小花脸凑了过来,吓了沈樾之一跳。 “我听人说,你是凤凰王族的后裔。”妙妙歪了歪头,“那你也是见过元卢的,对不对?” “是侍卫长将我从蓬莱仙洲救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妙妙眼里闪烁着泪光,那里不仅有痛,更有恨,“我要为元卢复仇。若到时候我一个人做不到,你能不能帮帮我?” 沈樾之沉吟片刻,还是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承诺道:“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就来告诉我,我一定尽力相助。” 妙妙深深看了他一眼,似是终于放下心来,这才用帕子将脸仔细擦干净了,而后放入袖中,“多谢。下次见面,我会把帕子洗干净还你的。” 沈樾之刚想说不用,妙妙就拾伞走入了雨中。她不施粉黛,身姿劲瘦,步伐轻盈,在夜行衣的包裹下,显得更加英姿飒爽。 所以那一日在墓前,妙妙是为了去见心上人,才特意换了一身粉红襦裙的吗? 沈樾之心中感慨万千,悟出了一个道理:一对情人中,若不幸死别,被孤零零留在世上的那一个,才是最是可怜,余生都会被困在一场漫长而潮湿的雨中。 ………… 仙人魔三界的劫难远比想象中的要严重。 每隔三日,沈樾之就会用传音法器联络贺吟,原本贺吟说半月就能回到蓬莱仙洲,没想到过去了一个月,贺吟还是没能够回来。 沈樾之清楚,贺吟的神力并不是用之不竭的,加上又是带伤走的,这让沈樾之不由担心起来。 除此之外,沈樾之还惦念着被关在海底的亡魂们,上次回溯他没能拯救全族,心中一直有愧,是以一直没敢再下海去找他们。 这一个月以来,除了贺吟,沈樾之更为族人亡魂担忧。他被困在要不要再来一次回溯的纠结之中,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每当要做出决定时,他就会想起桐伯逼他发的毒誓,这更令他寝食难安,迟迟无法下出决定。 等了一个月,沈樾之越发焦灼,就在此时,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感知不到海底那些凤族亡灵的存在了。 意识到这一点,沈樾之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动身向祭坛下的深海游去。 沈樾之一路急速下潜,穿过层层幽暗的海水。海中漆黑一片,寒意森森,越往下,越是寂静。没有半点亡灵的低吟,也没有熟悉的微光跳动,他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终于,他抵达了海底。 “你们……还在吗?应我一声,好不好?” 沈樾之的声音在空荡的深海中回荡,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那片曾关押着凤族亡灵的海底牢狱,此刻空无一物,只余下死寂一片。 “你们出来好不好,不要再藏了,出来……出来啊!”沈樾之嘶吼着,逆着水流四处寻找,胸腔中挤出阵阵悲鸣。 他试图伸手去寻找,却只捞起冷冽的水波,好像那些亡灵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偶尔有细碎灵光自水底缓缓浮起,像是羽毛燃尽前最后一缕霞火,脆弱地闪烁,随后在漆黑的水中散尽。 凤凰一族最后的痕迹,也被人抹去了。 沈樾之怔怔望着,喉间像被利刃割开,极度的悲痛之下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记得这些亡魂曾簇拥着他,一声声唤他“殿下”,曾讶异他的道侣是位男子,但最终还是选择为他和贺吟送上真挚祝福……而如今,一切都成空。 海水骤然间更冷了,他缓缓跪下,手指抠进石缝中,肩头不住发颤,仿佛想要将那些残影重新捞回怀里。可水流无情地拍打,带走最后一点熟悉的灵息。 “到底是谁……” 海底仿佛凝固,黑水翻滚,仿佛一口无声的棺椁。沈樾之心口闷痛,蜷着身子正要倒下去,忽地水波炸开,杀意自背后汹汹而来。 他连忙侧身一躲,肩头衣衫被划破,幸好没有伤到皮肉。他回望而去,只见数名披着黑甲的仙兵悬浮在海水之中,盔甲光芒在水中映出道道黑影,长戟一齐指着他。 沈樾之胸中涌起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怒意,凤凰亡魂尽数消散,如今却偏偏见到这些仙兵,他心中顿时浮起一个念头:是天帝派人动了手脚。 “你们……是你们!”他嘶哑的声音在水下震荡,胸中的怒与痛似烈火般燃着五脏六腑。 仙兵面容冷肃,齐声开口,声音如铁器碰撞般冰冷:“我等奉命而来,违逆天道者,斩!” 话音未落,数道利刃破水而来,带起沉重的水压,直逼沈樾之。沈樾之眼中血色翻涌,猛然挥袖,袖中灵力激荡,怒涛骤起,瞬间将几柄长戟崩散。 “你们害死我全族,还敢来此……好,今日便新仇旧账一起算清罢!” 话落,沈樾之掌心骤亮,那是连海水都无法浇熄的至纯凤火。海底燃起炽烈的明光,明明是水中,却似烈日坠落,照亮千里。 仙兵们持戟列阵,口中念念有词,宛若铜墙铁壁。接着,长戟一震,数百丈水流随阵法凝成蛟龙之形,径直扑了出去。 沈樾之挥袖之间化出一只巨大火凤,翼展千里,振翅迎击。水蛟与火凤轰然撞击,海水瞬时蒸腾为雾,烈焰又强硬撕裂水势,逼得数名仙兵倒退,不少人盔甲都被火焰灼出了大洞。 “就这点本事?不过如此。”沈樾之冷喝,身形一瞬,掠入敌阵。他袖中火光倾泻而出,化为数百道赤焰锁链,缠住仙兵长戟,猛然一震,将长戟震飞。 然仙兵也并非凡类,他们立刻变阵,抽出腰间长剑化作剑阵,将沈樾之团团围困。 沈樾之双眸一眯,抬掌奋力一推,下一刻,剑阵骤然被凤火灼烧,赤焰在水中爆散,宛若无数红莲绽放。火焰卷过,数柄利剑被震裂,剑光四溅。 他正杀得酣畅,全然没有发现仙兵竟已悄悄变阵,少了为首之人。正在此时,暗流中忽然有一道寒光破水而来,直取沈樾之后心—— “樾之,小心!” 一道身影横冲而至,生生为他挡下了这一记偷袭,沈樾之回头看去,目眦欲裂地喊道:“桐伯!” 长剑穿胸的瞬间,桐伯身躯猛地一震,闷哼一声,身形如同纸片般摇晃坠落,血色在水雾中迅速弥散开来。 沈樾之扑了过去,在桐伯身躯落地之前接住了他,运起灵力就向桐伯身体中灌去。 “走!”桐伯费力地挤出一个字,面容紧皱在了一起。 “好,我这就带你离开。” 沈樾之再也顾不得其他,一袖挥开追赶的仙兵,抱着桐伯向海面上游去。悲痛之下,他的速度也跟着快了许多,不多时便带着桐伯来到了地面上。 来到了岸上,贺吟曾下过的法阵就会再次生效,仙兵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在蓬莱仙洲内找得到他的。 “桐伯,你再忍忍,一切都会好的,会没事的。”沈樾之浑身濡湿,淋淋漓漓地向下滴着水,眼前也升起一片湿热的潮气,“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桐伯,你不能也丢下我……” “别白费功夫了,樾之。”灌入的灵力使得桐伯恢复了一些精神,他按住沈樾之的手,“我早该死了,不必强留。” 正在此时,树丛中窜出一个黑影,持剑便向地上刺来。沈樾之猛地侧身,避无可避之际,生生伸手握住那柄寒光逼人的长匕。 匕刃瞬间没入掌心,剧痛随之而来,血流如注,顺着冰冷的刀身蜿蜒而下,将他左手染成一片刺目的红。 他忍着疼痛抬头一看,忍不住惊叫出声:“妙妙?你做什么?” 来人正是狸花猫妖妙妙。 “滚开!”妙妙与平日截然不同,她呲着尖牙向沈樾之哈了一声,一副见了仇人要拼命的模样,“你还要护着这老贼到什么时候?就是因为他,你全族才被屠尽了……” 沈樾之一怔,一时间都没能听懂妙妙在说什么。 “你不是说会帮我复仇吗?看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还在认贼作父!蓬莱仙洲隐世上千年,轻易不得进入的方法,你不如问问他,当年那些仙将仙兵,是如何找到蓬莱仙洲的?” “别为难他了……” 桐伯叹息一声,颤抖着闭上双眼,缓缓道:“樾之,是我对不住你。”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恶,还是性本善? 这个问题困扰了桐青很多年。 当桐青还是一颗幼苗的时候,他曾感恩一切,不论是照在叶上的温暖阳光,拂过周身的和煦柔风,还是凉爽的天降甘霖,他都无比知足,觉得天地已将最美好的东西送给了他这一棵梧桐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大抵是自他开了灵智,踏上修炼之途起,渐渐有了高下之分,一切都随之悄然而变。 当他亲眼看着同时开始修炼的生灵一个个化出人形时,他开始焦躁不安;当他被同一片土地上孕育出的同伴当面嘲笑愚笨无能时,他开始暗生恼怒;当他好不容易修炼出人形之身,却见昔日同伴早已精进法力、逍遥人世,他心底便滋生出阴晦的妒意。 难道他就真的就是一块朽木吗? 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仙人。 仙人告诉桐青,你不比他们任何人差,你不过就是差一个机遇……只要告诉仙人蓬莱仙洲的入口,他就可以换来飞升的机遇,凌驾于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之上。 桐青答应了。 他亲自带着人来到了蓬莱仙洲,也为蓬莱仙洲引来了无可挽回的浩劫。 他甚至说不清,在看到蓬莱覆灭的那一刻,他心中是悲痛,还是畅快。 直到有个黑衣男子抱着一个孩子踉踉跄跄地走来,那人身上到处都是血窟窿,面容被血污涂满,唯有一双眼亮得摄人。 仅凭这一双眼,桐青就认出来了,男子是凤凰一族的侍卫长元卢。 其实元卢早就走不动了,他能感受到生命在躯壳中流逝的速度,一路逃过追杀,能走到这里全凭着一口气吊着——他答应过王后,无论怎样,都要让小王子活下去。 元卢看到了面前的树精,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挺了一辈子的脊梁弯了下去,请求树精带着小王子逃出蓬莱仙洲。 桐青问,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帮你? 元卢咳出的血沫溅到了桐青的脸上,他说,因为你是个好人。 好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是桐青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不由仰天大笑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多笑两声,就见元卢维持着跪姿咽了气,蜷在元卢怀里的男孩仍旧睡得香甜。 有的时候,选择不过是一念之差。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会抱着你出蓬莱仙洲。”桐伯眼眸微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回忆,“你变成了一只小鸟,窝在我怀里,那么小,那么柔软。我喂你饭食,你就会天真地笑起来,叫我伯伯。那一刻,我觉得我在这世上有了根。” “看着你越来越大,我心里的不安一日重过一日,时常做一个噩梦。梦里你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为什么要害了你全家……我不敢在看你的脸,于是便说要出去游历,试图找到能挽回一切的方法。” 桐伯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衰弱,他望着天空,脸上是一种解脱的神情。 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转了脖子,像是在看沈樾之,又像是在回看他这荒唐的一生,迷茫地喃喃:“我究竟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第71章 原来是他 这个问题,谁也不为替桐伯解答……可能这世上大多数人就是这样,很难非黑即白地评述,只能化为一抹灰,行走在黑白的夹缝中。 沈樾之看向桐伯,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悲伤,一半在愤怒,最后交织在一起,成了含混不清、连他自己都无法辨认的情绪。 如果真相太过残酷,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会让人快乐一点呢? 沈樾之俯下身,轻轻摇了摇桐伯的肩膀,问道:“桐伯,那个仙人到底是谁?” 桐伯半睁开眼,断断续续地道:“是……天上最厉害的……仙人……” “是谁?” “是……” 那个名字轻轻地留在了唇舌之间,沈樾之没能够听清,桐伯的嘴微微撅起,却没能再出声,直到长出了一口气,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桐伯……你再说一遍好不好?”这一回,不管沈樾之如何叫,桐伯都不会再应声了。 妙妙也走过来看了桐伯一眼,确认他是真的咽气后,冷哼一声道:“追杀你那么多年,就这么死了,便宜你这老东西了!” 她收起长匕,看了好一会儿呆坐在地的沈樾之,而后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一把,犹豫半晌道: “若这家伙没说谎,你……也算是元卢用性命护下来的,你要保重,好好珍惜这条命,知道吗?以后真遇上难事了就联系我,找不到就对地用传召术跺三下,再放三束红色烟火,我看见了就一定会来找你的。” 这是从前元卢联系妙妙的方式,是只属于一人一猫的小秘密,现在,她愿意将这个秘密分享给沈樾之。 让沈樾之活下去,曾是元卢最后的愿望,从今往后,也会是她的愿望了。 “妙妙,你要去哪里?” 黑衣少女笑了笑,只答:“主人不在了,一只猫去哪里,都是在流浪而已。” 沈樾之一哽,沉默地看着妙妙走远,终是没能再说上一句话。 他简单地将左手包扎了一下,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为桐伯收敛好了尸骨,最后将人葬在了一处梧桐树下,也算是落叶归根。 做完这一切后,沈樾之只觉得身心俱疲,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他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不怎么安稳,桐伯与亡魂在梦中不停地叫他,如同难缠的海草将意识捆在了海底,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道清冷又熟悉的声音穿破海面,直直射了下来,像是一只大手将他从窒息中捞了出来:“樾之!” 他猛地睁眼,一张写满焦急的美人面映入眼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君,竟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恐怕这就是叫一物降一物了。 “发生什么事了?”贺吟长眉紧锁,面色凝重地举起左手,手上也包上了厚厚的白纱,那是同生共死咒带来的伤痕,“为什么会受伤?” “逞能想救人来着,不过也没救成。” 沈樾之简明扼要地将今日的事说了一遍,而后抓起贺吟的左手,放到嘴边吹了两下,好似很轻松地笑着,“痛不痛?快把这什么破咒解开吧,干嘛非要跟我受一样的伤?你这样让我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樾之,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你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有多累。” 沈樾之愣了一下,渐渐收回了笑容,他垂着头,咬着后牙硬是将泪意憋了回去。他拂开贺吟的手,若无其事地道:“说什么呢。” “小殿下,你不必时时刻刻都这么要强。”贺吟微微倾身,与沈樾之额头相抵,“我以前也读不懂你的心思,常常被你骗过去,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是不伤心,只是不想要别人为你担心。” 沈樾之看着沉静如海的黛蓝双眸,不知不觉间就被勾着说出了心里话:“我只是不知道……我该不该为桐伯伤心。” “伤心就是伤心,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这是你的权利。” 贺吟坐到床上,将人拥进了怀里,心里却想的是,樾之一直都这样心细如发,对每一个人都是真心以待,实在是很容易受伤。 可以的话,贺吟真希望他的小鸟能每天都开开心心,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沈樾之偷偷在贺吟怀里抹了一把眼泪,说道:“这一切都是天帝的阴谋,我……不想再忍受了。” “未必。” “什么意思?” “明日,我们就去仙界吧。”贺吟眸色微沉,“也该到了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沈樾之还不明白贺吟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木木地用手背抹了下脸,然后“嗯”了一声。 ………… 今日的仙界很安静。 静得有一丝古怪。 沈樾之来过仙界无数次,却从未见过如今这般光景。于他记忆里,仙界理应是云霞缭绕,钟声悠远,鹤唳不绝,仙子仙人徜徉其间,处处皆是独一无二的繁华之景。 可今日他与贺吟走了许久,甚至快要到主殿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这是怎么了?”沈樾之心里直发毛,“仙人们怎么都不在仙界?” 贺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带着沈樾之向主殿而去。 仙界主殿巍峨高耸,仿佛横贯九天的神岳,五彩琉璃瓦映着云光,熠熠生辉。殿宇四方悬垂着气势磅礴的云瀑,将整座仙宫托起,殿前的白玉阶不见头尾,篆刻着古老徽纹,光华流转间,令人心神震颤。 进入大殿,根根盘踞着龙像的金柱参天而立,散发出沉厚威压。穹顶以星辰为饰,万千光点闪烁不停,好似整个星河都被汇集于此。 大殿正中,有一高座凌然立于最高处,其上靠坐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玄铁面具折射出道道寒光。他广袖垂落,双腿交叠,指间夹着一枚棋子,正出神地凝望着一旁的棋局。 男子姿态随意,周身气息却尽显威压,显得森冷莫测。 “二位,终于来了……”那人没有看向他们,仍保持原来的姿态,似乎来者是谁都不如他的一盘棋重要,“等你们好久了。” 沈樾之见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上前喝道:“天帝,你根本不配为仙界之主——你滥杀无辜,祸乱三界,今日我就要同你算一算所有的账!” 谁知男子听完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竟点头赞同道:“嗯……你说得对。” 这番挑衅一般的举动更让沈樾之怒上心头,他翻手打出凤火直冲男子面门,只见男子将微微侧头便躲了过去,伴随着“滋滋”的响声,凤火在金座之上烧出了一团焦黑的痕迹。 “玩火的时候要注意点准头啊。”男子落下白子,支着脑袋懒懒看了一眼沈樾之,“神君,也不看好你家的小鸟。”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剑气便破风而来,这下可不是偏个头便能躲过去的了,男子飞身而起,只听“嘭”的一声惊天巨响,他原本所坐的那把金椅顷刻间化为齑粉,纷纷扬扬逸散在空中。 “本君的家事,就不用外人操心了。”贺吟剑尖垂下,触地时响起琤琤一声玉音。 面具的带子连带着耳下一块皮肤一同被割开了口子,本该落下的面具却被男子一手按在了脸上。贺吟看着他的模样,淡淡讽刺道:“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裴渊,我当真已经没有耐心陪你再演了。” 闻声,男子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面具应声而落,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狐眼微眯,薄唇带笑,自成一派风流。 沈樾之脚上好像生了钉子,一步也挪不动了,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他从未如此陌生过,好半天才哑声道:“裴渊?” 他猝然收了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死死盯着裴渊,强笑着道:“你怎么在这?快别闹了……你快说话啊,说你和这一切都没关系,说你只是、只是路过,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樾之,别自欺欺人了。”裴渊打断了乱得不像样子的沈樾之,似笑非笑地道:“三天前,我就是在这里,亲自送天帝上路的。” 沈樾之眼前黑白交错,浑身发冷,犹如被人当头棒喝,脑中忽地清醒了起来。 裴渊……一直都是裴渊啊。 一切怪事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像是终于找到了穿起碎珠的线:暗獒此等上古魔兽早已消失千年,为何有人能使其再现于世;一个小小的人族修士,就算有再大的本领,又如何能行走三界,亲自将暗獒献与魔尊。 厉昭那位授她摄魂傀儡咒术的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关押凤凰亡魂百年的人始终不显真容,而那蛊惑桐伯说出蓬莱仙洲的入口、带领仙兵将蓬莱仙洲屠尽的统领也带着一尊寒铁面具……世上,真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吗? 临死前厉昭曾说,她的师父在蓬莱仙洲……恐怕有人一直在蓬莱仙洲布局,至少数十年了。 他曾对身边的所有人起疑,却从没怀疑过这个屡次向他伸出援手的仙君——裴渊看着虽吊儿郎当,但真做起事来几乎从不出纰漏,他早该意识到裴渊本是经天纬地的大器。 “裴渊……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真的当裴渊是朋友,而裴渊把他当做什么?在裴渊眼里,他是否一直都只是个自说自话的丑角? “樾之,我无意要与针对你,可谁让你偏偏就是这世上最后一只凤凰呢?” 裴渊摇摇头,一团笼在他身上多年、如雾气的迷障散开,沈樾之终于看清他眼中的情绪,那是一种执念入骨的疯癫之色,任谁看到都会感到透骨生寒。 “我原本也对凤凰能逆转生死这事半信半疑,可你在蓬莱仙洲所使用的回溯之术,让我明白传言非虚……其实你拥有着比天道还要强悍的能力,而且如今你是独一无二的凤凰,是唯一能做到回溯的人。你想想,若是能再用一次回溯,便能从一开始阻止凤凰灭族,那么,凤凰亡魂和桐青也不必枉死了,你说对吗?” 沈樾之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事。 上一世他也是在意外之下被破除封印,现出凤凰真身,那时贺吟为了保护他与他成婚,按理说这消息应该已经被封锁,又为何会在后来走漏风声,引得三界之中所有垂涎凤凰内丹之人都来围剿他? 时机偏偏还选得那样精准——在神君必定会去寂落海闭关的冬日。 而这一世,他在噬心镜中被心魔试出真身,又在人间被强行破除封印,再到蓬莱仙洲得以“偶遇”亡魂使用回溯,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请君入瓮的一手妙计。 试探、验证、实行,裴渊就这样环环相扣地探清了有关凤凰的所有秘密。 但,到底是为了什么,裴渊要如此煞费心机地回到过去呢? 见沈樾之沉默,贺吟面色沉了下来,“樾之,别被裴渊所迷惑了,他不过是要利用你的力量。” 裴渊的视线移到了贺吟身上,“哟,倒是将神君冷落了,说起来,我也有一问想请神君解答……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贺吟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在回溯的那天,我便知道是你了。天帝要灭凤凰一族,是得到了天道的指使,他或许可以大动干戈来除掉最后一只凤凰,但他不会为了沈樾之而扰乱三界,在魔界和人界也掀起腥风血雨。” “于是,便刻意留下了禁制用来试探,果然,有鱼上钩了。”贺吟冷冷一哂,“你那一身伤确实演得天衣无缝,但我在洞口所下的禁制,是除了你,谁都无法进来的。” 裴渊忽然大笑起来,连连拍掌道:“好啊,果然棋要同势均力敌者下,才最有意思!”言毕,他化出一柄长剑,猛地飞身向贺吟掠去。 “铛——!” 两柄剑在半空骤然相交,灵力倾泻,迸发出的巨响如同洪钟震耳。剑锋相触之处,火花四溅,照得仙宫内外都亮了一瞬。 裴渊手腕一振,长剑携着凌厉罡风横扫而去,山岳压顶般的剑气,直欲将殿宇斩裂。贺吟神色冷然,袖袍翻飞,剑势回转间,带出袭人寒气,犹如火上弄雪,将那汹涌的力道尽数冻住了。 一时间金铁交鸣声不绝,交错的灵力化作狂乱的气浪,将四周的檐柱石瓦尽数震碎。剑影翻飞,杀意盈沸,两人招招都是以命相搏。 “不愧是神君啊。”裴渊眼底阴影翻涌,语调却似闲话家常,“明明在溶洞中中了我的咒术,又为三界奔波至此,竟还能挥得出这般凌厉的剑势。” “只是……强弩之末,就不必再硬撑了吧。小心啊,若弦绷得太紧,就会彻底碎裂开来。” 裴渊忽地扭头,笑吟吟地看向沈樾之,朗声道: “樾之啊,你知道你家神君,正准备要为天下苍生而死了吗?” 第72章 这次,换我先走了 沈樾之原本看二人相缠得不可开交,正打算找个时机助贺吟一臂之力,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他都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哈哈,看你这样子,就知道神君是什么都没告诉你呢……神君啊,我早就和你说过了,要想维系一段关系,敞开心扉是最基本的。所谓道侣,就是在修道之路上携手同行之人,若是打着为了对方着想的名号,擅自做下决定,可是会做一辈子鳏夫的哦。” 贺吟心神微滞,剑势霎时一缓,便被裴渊以寸劲挑开。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回防,被裴渊抬手射出的光流打中,胸中气血翻涌,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沈樾之正欲上前,又听裴渊说道:“樾之,你想不想知道,神君这一个月到底在为什么而奔波?” 裴渊持剑,反手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顺着剑锋淌落,他抬手一挥,以血在空中勾勒起来。他笔势如狂风骤雨,却分毫不乱,仿佛早已在心中描摹过千万次。转瞬之间,一个繁复的古老符咒悬浮半空,符纹层叠交织,威势摄人。 “起阵——” 符咒随声猛然一震,墨色的雾气从符纹深处喷涌而出,如猛兽张口,瞬息之间吞没四周。随即,那黑雾与血色交织,伴随着震天的轰鸣,天地间的灵气被搅得混沌一团,昭示着浩劫的来临。 殿上金钟齐鸣,天光逐渐变得黯淡下来,云海翻涌,仙山摇曳。仙宫震动起来,龙柱裂开道道大缝,涌动不息的灵气被抽走,尽数朝着天际散去。 人间,城池顷刻间崩塌,凡人哭嚎四散,群山陷落,江河倒卷。魔界亦不得幸免,血月高悬,地裂火涌,无数魔族掉入火中,被生生熔炼成一抔灰,成了真正的炼狱。 仙、人、魔三界之间,积攒数百年的怨力冲天而起,天地之间,沉睡已久的巨阵被彻底唤醒,乾坤翻覆,搅得山河为之色变。 “此阵,正是我苦心筹谋多年之局。”裴渊悬身半空,墨发在狂风中飞扬,眉眼俱是冷意。 “这些年来,我以魔兽暗獒游走三界,暗中搜罗无数冤魂,皆为哺育此阵。此阵横贯三界,以魔宫、上京、蓬莱仙洲为三点基石,汲尽天地间数重怨力,早已养得圆满。我还怕这阵还不够戾,特地将天上所有的仙官都杀了入阵,想必得他们相助定能大成。如今大阵已启……还有谁能阻我?” “神君应该也看出这是灭世之阵了吧?否则这一个月来,你何必忙着在到处下封印。可惜那只是白费工夫,因为此阵一旦全开,便是天道亲临,也无法使其停下!” 沈樾之在剧烈的摇晃下几乎站不稳,他勉强扶住了一根柱子,拧眉看向裴渊,喃喃道:“疯了……你真是疯了……” 贺吟先是凝眸望向沈樾之,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再转过头时,他神色自若,已然将所有的留恋都收了起来。 狂风将贺吟衣袂吹得翻飞,他站得修直,宛如一座不动的孤峰。虽是仰视,但他看着裴渊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随即淡淡一笑道:“天下无事不可破,此阵,并不难破。” 这般轻蔑的态度显然让裴渊略感恼火,他冷哼一声,“是,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的——除非神君愿以全身神力来净化怨力。若是别人,肯定不会这么傻的,但若换了神君,倒真不好说呢!” 说到这里,沈樾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灭世大阵以怨力为源,这天底下,只有贺吟的神力能彻底净化怨力,使此阵停下,但代价就是神力枯竭,身死魂消。 贺吟身为三界唯一的神祇,神力滔天,裴渊十分忌惮,也知道若要对他下手,贺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必定要用个法子除去贺吟才行。 若是贺吟选了他,那就要弃天下众生不顾,眼睁睁看着三界陷入浩劫;若是贺吟选了苍生,那便要舍生忘死,再也护不住他……到了那时候,裴渊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是精心设计的死局,亦是一场恶毒的阳谋。 沈樾之此刻当真是恨极了,他额角青筋暴起,化出一把长刀便要冲上前与裴渊拼命,可裴渊却轻巧地避开了——他既能杀了整个仙界,便能证明他的修为之深其实并不逊色于贺吟的。 但裴渊心里也清楚,对上贺吟与沈樾之一起来,他大概还是吃不消的。于是他徒手在空中撕出一道裂缝,趁危机到来之前扬长而去。 仙界只余下坍塌的巨响,和一句回荡在空中的话:“好了,樾之,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用这段时间同神君好好道别吧!” 沈樾之欲要飞身去追,却被贺吟拉住了手臂,他回头,见贺吟摇着头道:“不必追了,他已遁入道场,我们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也要找!”沈樾之吼道,眼尾泛红,“松手,我一定要亲自杀了他这个狗东西!” 贺吟的声音在仙宫崩塌中显得愈发模糊,但沈樾之还是听清了,他说:“罢了,樾之,留下来陪陪我吧。” 沈樾之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忽地松开了手,长刀“咣啷”落地。一瞬间,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缓缓滑坐在地。 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 明明昨天他还在贺吟的怀里,庆幸自己终于找到可以倾诉委屈的人,怎么到了今日,他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贺吟见状也收起了剑,蹲下去用指腹揉去了沈樾之眼角的泪,轻声道:“别哭啊,樾之。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心留你一个人呢?” “那就不要去啊。”沈樾之抱住了他的腰,抬起一张被眼泪割碎的面庞,“不要这样做,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他知道,芸芸众生之苦,远大于他一人之痛,可是人为什么一定要深明大义?为什么一定要考虑那么多?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想将贺吟让出去,他只想让贺吟留下来。 察觉到贺吟动了一下,沈樾之立刻将他抱得更紧,喑哑着喊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忽然意识到,他曾经问过贺吟的那个问题,到底有多么残忍——我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 贺吟要是不在了,只留他一个人在世上,他该怎么办啊? “樾之,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当神。”贺吟的声音不自觉颤了一下,“神无父无母,看似由天道托生,但其实是为三界中千千万万个的‘愿望’而幻化出世的。要真的说起来,我的父母其实是三界中每个曾有过心愿的人……有了祈愿,才开始有了神。” “所以,我自小就被师父教导,身负神力,做事便不可随心所欲,要舍去个人的七情六欲,以大局为重。但其实这是在压制我作为‘人’的本性,扩大我神性的一面。” “我以前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生而为神,我只需要完成我的职责就好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当神魔大战后我知道自己成了个残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死,因为我觉得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一切都是在我遇见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小鸟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贺吟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鸟很笨,明明不知道我是谁,但还是对我很好。我的一生在遇见他的那一刻拨云见日,若说有因果,那么我到底是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老天才会奖励我,把他送到我身边呢?” “后来,我找了个借口将那只小鸟绑在了我身边。我们结为道侣,我说着要保护他,但完全就是我的私心而已……因为九重天实在太冷了,冷得我夜夜梦到我的太阳,渴求他能分给我一点点温暖。我原以为小鸟不会喜欢我,可是他实在是太好了,即便被迫陪着我这样卑劣的人,他还是对我很好、很好,那是我第一次接受到那么赤诚的感情。我受宠若惊,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回应——我对爱的感知实在是太差了,甚至不知道爱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我逃了。” 说到这里,沈樾之才猛然惊觉,贺吟这是在说他们上一世的故事。 “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害怕小鸟知道我是一个不完美的神,他就会后悔对我这么好了。所以我躲着他,不愿让他知道我的残疾,更不愿让他知道我的弱小。我曾以为太阳是永远会炽热的——但我忘了,他只是一只小鸟。所以当我一次次推开他,他也开始心灰意冷,彼此的不信任让我们产生了太多的误会。” 沈樾之为了听贺吟亲口说出重生之事,曾想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但如果只有生离死别之时才能听到,他宁可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我终于得到了我的报应,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小鸟。那时候我在寂落海,因为眼疾而陷入了沉睡,错过了他最后一次的传音。你知道吗?我那么好看的小鸟,摔得头破血流,脸都花了,抱在怀里像是一片纸。后来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接到了传音,小鸟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就不会那样冷冰冰地在冰棺里,无论我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他一句也不回。” “不要再说了……”沈樾之已泣不成声。 “再后来,我杀光了所有逼死小鸟的人,然后抱着他的金丹,在冰棺里同他一起睡下了。割喉还是挺疼的,而且还弄得到处血淋淋、脏兮兮的,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选择这个方法了。但最后一刻我很高兴,因为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去找太阳的方式。” “然后你猜怎么着?真叫我找到你了。” 贺吟吻着沈樾之的脸,两张同样濡湿的脸贴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泪更苦,“樾之,可能你会觉得很荒唐,但其实,我们前世已经做过道侣了。我刚刚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是你和我的前世……我本以为今生能够相守,但这次,好像要换我先走了。” 贺吟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不知在何时,他的背后散出点点金光,无尽的神力汹涌而出,化作洪流奔向三界,将大阵中四散的怨力一点点稳住。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而是我已经找了一个月能解决此事的办法,可惜来不及了。”贺吟轻轻咳了一声,“我不是不选你,樾之……我只是想让你也好好地活着。” 沈樾之伸手去抓那金光,试图挽回这一切,但他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抓不住。 贺吟靠在沈樾之的怀里,长睫扇动,像是将飞的蝴蝶。他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沈樾之的面容,而后一字一顿、虔诚无比地道: “小雀仙大人在上,信徒在此向您祈愿,我希望我的心上人能够开开心心、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即便你的余生中,没有我。 第73章 我不怪你…… 沈樾之死死地抱着贺吟,似乎这样就能将他留在人间。可怀中的身影却在一点点变轻、变透,变得虚幻,沈樾之眼中绝望也越来越浓,被痛苦浸得几乎麻木,只能无力地念着:“不要走……不要走……” 世人都说,于苦难深深处、无人可求时,可诉诸于神明……可是他的神都要陨落了,他又该向谁去祈求呢? 贺吟伸出手,想要最后一次触摸沈樾之,可手指却从那沾湿的脸庞上穿了过去,他无措地看着沈樾之,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沉重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愧疚。 神不由父母托生,没有血缘的因果,自然不会同常人一般再入轮回——这意味着连一个等待的机会都没有,或许对留下来的那个人来说,太过无情了。 “樾之,你听我说,我不会走的。”贺吟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我送你的传音法器,原本就是从一件存魂灵器中取材,你打开它,就能留住我的一缕神魂……” 沈樾之听了这话瞬间眼睛一亮,慌慌张张地从储物袋中翻找出传音法器,曾被摔破过的红色宝石被修补完好,唯有对着阳光细看时能看到一丝裂纹。 破镜难圆,似乎冥冥之间,一切早有预言。 他将这东西捧到了贺吟的面前,颤着声音道:“贺吟,你进来,好吗?我会找到你……我会走遍大山广川,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 贺吟没有告诉他,神魂一旦破碎便无法拼凑,在陨落时就会散作无数微光,融入天地,化作草木的露、山河的息,成为万物生长的养料。 他只是笑着点点头,用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温柔地告诉沈樾之:“我会回来的。” 哪怕只留下一线希望,对于沈樾之而言,都不会那么残忍。 “贺吟,不要骗我,我会等……” “你”字尚未出口,沈樾之便觉怀抱骤然一空,磅礴神力瞬间迸发,化作数道金色光团,从他怀中汹涌飞散。每一道都从他身上穿拂而过,像是爱人的抚摸,也是最后的诀别。 红莲香息骤然大盛,宛如一场哀鸣的雨落在了三界,终将灭世大阵中腾腾的怨气扑灭了。 “贺吟……贺吟?” 过了很久,沈樾之捂着脸,很小声地说:“还没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道侣啊。” 不论重生多少次,他的答案,始终没变过。 ——他愿意。 ………… 人间,上京,明渊真君武神庙。 一阵狂风骤起,惊起数名在此避难的百姓,他们瑟瑟发抖地蜷在角落,犹如惊弓之鸟,不断地拜求明渊真君能够镇住外面的妖邪。 他们不知道的是,明渊真君本人此刻正坐在高大的金身之上,提着一壶竹叶青自酌。 杯中酒色清澈微碧,摇曳如青翠修竹,入口时带着淡淡清甜,细细回味,却又有一缕草木的苦涩从舌底卷出。酒香里夹着竹叶的清香与药草的清凉,既不浓烈炽热,也不寡淡无味,而是清雅别致……就像那个人一样。 裴渊用指腹摸着杯沿,试图借着酒醉,能再看一看他的太子殿下。 回看他这一生,就是个被老天捉弄的笑话。 江南一带,商贾林立,其中裴家尤为显赫。裴家老爷与夫人鹣鲽情深,成婚多年仍不纳妾室,以此传为佳话。 在一个春天里,裴家夫妇喜得一子,起名为渊。 裴家为小少爷办周岁宴的时候,有个道士曾来蹭了一顿好饭好酒,为此主动提出为孩子卜算命卦。这不算不要紧,一算便算出裴家少爷乃是百年难遇的好根骨,且颇有仙缘,好好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有大成。 有句话叫做鸡犬升天,是讲仙人飞升时,曾予大恩德之人也能沾光。即便不能一道升入仙界,也必能在轮回道中永受福泽。 临出口的话拐了个弯,道士说,裴少爷乃是天煞孤星,亲缘浅薄,劫难重重,此生必定克尽身边亲近之人,且极易半途夭折。 判句一出,吓得在场所有人都面色煞白,裴夫人更是哭喊道我一生行善,为何我儿竟是如此命格,老天不公!哭着哭着竟是晕倒在地,裴家上下一时间乱成一团。 道士又道,此命格不是没有破解之法,只是需要小少爷拜我为师,潜心修炼,以身入无情道,无情便能斩断一切孽缘。来日若是无情道大成,更能跳脱因果之外,摆脱凶极的命格。 裴家夫妇信以为真,尽管万般不舍,还是将孩子送给了道士。就这样,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裴家少爷,随着道士,开始苦修仙道了。 师父自小教导他,情即是绊,情即是劫,情即是障……只有舍下一切,忘却尘世之情,才能远离因果,得道成仙。 裴渊自认学无所遗,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都离他很遥远,无论何事都不能激起他心中的波澜,就连他父母的死讯传来,他也没有任何的悲伤。 他时常觉得,自己与世间众人好像隔着一层薄膜,无法触摸到喜怒哀乐的温度。 好像活着也可以,死去也没什么所谓。 直到大齐三百七十六年,大齐太子亲下江南巡访……他遇到了齐曜。 这一年,他十九岁。 前十九年的光阴,他都与师父住在一个道观之中,出门也是为了采购物资,唯一一趟远门就是回裴家奔丧、处置家业。 某天,师父忽然对他说,你的剑术已臻化境,但还欠缺历练,是时候入红尘中,自悟剑意了。 就这样,少年背着一把长剑离开了道观,踏上了寻找剑意之途。 他一路降妖除魔、劈风斩浪,来到青州,已是三月之后。 时值夏末,蝉鸣聒噪,裴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地想起青州盛产一种名叫竹叶青的酒,最适合祛夏燥,于是爬了起来,向店家打听哪里的酒最好。 顺着店家的指引,裴渊来到一家酒楼,挑了个窗边的位置落座,将窗子打开,静静享受着夜风微澜。 竹叶青和下酒小菜刚端上来,还没等动筷子,他怀里就忽然落了一个人——身段柔软,满身馨香,紧紧地抱着他的脖颈,好像一条无骨的美人蛇。 “小道长,救救我……”那人一身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将脸死死埋进他怀里,“有人在追杀我。” 裴渊向下一看,这人穿着一身青色襦裙,身形清瘦,眼若秋水,但真上手抱了就能感受得到,这绝对是一副男子的骨架。他脸上妆容俱全,却不显得怪,嘴上的胭脂在不知在哪里蹭花了,在颊上暧昧地糊作一团,反添几分娇憨。 尤其是配着那紧张又警惕的眼神,无端让人想起路边的小花猫。 爱是什么?有人说,爱是始于容颜,有人说,爱是日久生情,还有人说,爱就是柴米油盐的一辈子。 裴渊也说不清爱是什么,他只知道,有人从窗外闯进他怀里,猛地一撞,就将他锈了多年的心脏撞出了响音,“咚”的一下,叫他自此再不能忘。 后来,裴渊才知道,美人名叫齐曜,是大齐的太子殿下,奉旨亲来江南查办官员贪墨之事。太子殿下一路上多次遭人刺杀,身上有伤未愈,无奈之下只好扮做女子浑水摸鱼,逃来了青州。 今夜他这扮相终于被识破,杀手紧追不舍之下,旧伤裂开,与部下还走散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情急之下破窗躲进酒楼,阴差阳错地遇见了裴渊。 第二次见美人,也是在这家酒楼。 坐在雅间里的齐曜换回了男装,一袭青衣宽袖,更衬得他肤白如玉,好似被夜雨浇湿、躲在叶中散着幽香的栀子。 齐曜坐在主位上,见他来了便遥遥举杯致意:“道长,那日毁了你的好酒,今日特来向你赔不是。” 裴渊喉咙一紧,不敢再看,垂首跪在他身前行礼道:“殿下折煞我了。” “你过来。”太子殿下这般命令。 裴渊依言膝行过去,不敢直视这位未来天子,他不是怕,而是说不出的慌。 见他这样,齐曜一下就笑了,他凑近脸去,吐气如兰:“小道长,这些日子,我听了好多关于你的故事……听说你出世不过三月,在古潭斩蛟妖、苍崖擒鹰怪,怎么到了我这里,怕成这样?难道说我长得比那些精怪还吓人?” 裴渊额上的汗滴了下来,齐曜伸出袖子帮他擦汗,“我这里呢,眼下正好缺一个能神通广大的侍卫,护送我安全回京。我思来想去,道长英武神姿,正是不二人选。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裴渊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他是出来历练的,不是真的还俗入世做谋臣的。 齐曜求他,带着他去摸自己肩胛的伤处,眼里雾气氤氲,可怜极了,“我手下的人还剩不到三成,你若不帮我,我就是真的要死在路上了呀……” 最终,裴渊还是没能舍得拒绝他。 就这样,他做起了太子殿下身旁举世无双的裴侍卫,也成了太子殿下口中时常念叨的阿渊。 齐曜比他年长几岁,且性情通达、心思玲珑,裴渊时常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觉无趣,总能自如应付。回京的路上,他总是格外包容,处处体贴,带着裴渊看遍人间烟火,体验人生百味。 两人在回京路上几经生死,性命相托,裴渊的心也开始跟着乱了。 后来,他明白了自己这种想要时时刻刻都跟齐曜在一起的渴望,叫情。 他修了十几年的道,竟就这样被轻易破了。 可他不后悔。 后来,齐曜趴在他怀里,长发交缠,皮肉相贴,带着一丝沙哑问他:“阿渊,你会不会怪我坏了你的修仙之途?” “我已经得到世上最好的宝贝了,人不能贪得无厌。”裴渊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眉眼,“而且,没有你的地方,于我而言就是炼狱。我不愿再成仙了,留在人间与你做夫妻便足矣。” “阿渊,得之我幸。你这么好,要是可以,我真想给你生个孩子……等我登基了,第一件事就是封你为后,好不好?” 两人十指相扣,裴渊在心里说道,亦是我幸。 …… 大齐三百七十九年,天降暴洪,各地连起水灾,扰得当时监国的太子殿下夜不能寐,一月下来,人清减了一圈。 齐曜随从不向裴渊诉苦,但裴渊知道齐曜最大的心愿就是大齐能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看到百姓困于水灾他比谁都着急。 裴渊不忍看他焦心,便在探测地形后,采铜炼胚,择地开炉,历经四十九日昼夜,炼成了一口青铜钟。此钟一成,他便以灵钟为阵眼,做法以令镇水止雨。 钟内有他的精血,再配上阵法,果然见效——灵钟之音响彻大齐四野,震散乌云,连月的暴雨终于停了下来,洪灾终于得到转机。 大齐上下,无不感念裴渊之举,颂他为救世活仙,唤他裴仙人。可裴渊自己知道,他铸此灵钟,本不是为了百姓作想,他甚至不在意到底死了多少人……他只希望,他那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能松一松眉头,然后睡个安稳的好觉。 齐曜后来才知道裴渊做了什么,又是感动又是后怕,抱着人哭了一夜,等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就捧着裴渊的脸,说,我要娶你。 裴渊笑着说:好。 太子力排众议,将与裴渊的大婚之日定在了秋日。 此时齐曜已监国多年,皇帝病得已连下塌都成问题,离真正登基其实也就只差一个仪式了。原本齐曜想等登基后再成婚,直接让裴渊做大齐第一位男后,可裴渊做到这个地步,齐曜也不想再等了。 左右他这一生都只会有裴渊一个伴侣,早些成婚,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要与裴渊携手坐在华车之上,享受举国上下为他们送来的道贺的溢美之词,百年之后和这个人躺在梓宫中,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然而,人的愿望在命数前,总是显得那么渺小。 或许一切早有征兆——明明是卜算了数次的吉日,从一早就骤降狂风,坐辇上的红纱都被吹丢了;他们同牢合卺时,殿外大雨倾盆,雷声震耳;礼成之时,更是电光划破长空,连香炉里的青烟也逆旋而上,绕成奇怪的轨迹。 四周宾客无不屏息,裴渊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氛围,他捏了捏齐曜的手,在雷声落下后耳语道:“阿曜你瞧,老天爷都给咱们击掌庆贺呢。” 齐曜笑了出来,一下就轻松许多,他回握住裴渊,小声道:“就你贫。” 洞房之夜,齐曜还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前几日他偷偷命人做了一块盖头,将裴渊支走后蒙上,坐在了房里。在外都说裴渊是嫁给他做太子妃的,他心里总觉得是委屈了裴渊,在两人房中,他愿意为裴渊做一回新嫁娘。 彼时天空雷声轰鸣,电光翻涌,仿佛无数惊雷在空中角斗。裴渊正欲推开房门,骤然间,一道紫色雷霆劈下,直击其身。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耳畔轰鸣不止,眼前瞬间一片空白——前尘往事,竟随雷声消失殆尽! 原来,今日的雷并非普通的云雨之雷,而是裴渊即将飞升的劫雷! 他脑中混沌一片,唯有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念念:杀了他,杀了这个人,你就可以飞升成仙了。 誓言也好,旧情也罢,在这一刻都成为了牵绊,他已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要挥剑斩断阻拦他飞升的牵绊。 于是,裴渊抽出佩剑,一脚将房门踹开,持剑极步入房中。阴风阵阵灌入,吹得盖头飘落在地,随着一道白光撕裂天际,裴渊亲手将剑插入了齐曜的胸膛—— 一剑穿心,杀妻证道。 自此,裴渊的无情道,大成了。 齐曜瞪着双眼,怔怔看向裴渊,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持着这柄剑的手,曾无数次抚摸过他的面庞,牵起他的手。 他的心上人,亲手杀了他。 裴渊冷酷地将剑抽出,温热的血溅在眼皮上,顺着面庞缓缓淌下,宛如血泪。他眉头微蹙着抹去,心头传来一种难言的不适,但失去记忆的他不懂为什么。 于是他拔步离开布满了红色囍字的寝宫,离开了这个会让他心痛的地方。 齐曜倒在地上,抓着红盖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裴渊离去的背影,断断续续地叹道:“阿渊,我不怪你……” 裴渊在一片电闪雷鸣中飞升。 自此,人间少了一位裴仙人,仙界多了一位明渊真君。 第74章 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太子大婚当夜,雷火坠下,轰击东宫,致使殿宇震裂,燃起大火。太子当场薨逝,宫中上下惶惧,莫敢言其详。 后大齐国史只以“天雷震宫,太子薨”寥寥数语记之。 大齐失去了唯一的储君,朝局顿时倾摇,天下亦随之起乱。异姓王周成德,昔为大齐统将,虽受封王侯,却仍执兵权不释。其人野心勃勃,久怀不臣之志,早已显露狼顾虎视之态,实乃大齐隐患之首。 此番大变之际,周成德以“清君侧”为名,率十万铁骑直入京师,一举篡夺皇位。自此大齐沦亡,而大周肇始。 这些都是裴渊在很久以后从书卷上看来的……实际上,他飞升后,几十年都未能想起一点人间的事,活成了天帝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天帝让他降服仙岳中的作祟的魔兽,他便去了,天帝让他统帅仙兵仙将,他便做了,后来天帝让他带人去蓬莱仙洲杀光凤凰一族,他也依言而行。 他那时麻木得很,心中一片空荡,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间。 只是每夜裴渊都会做着一模一样的噩梦,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人一直在轻声唤着“阿渊”。 蓬莱仙洲向来是易守难攻的宝地,甚至连进去的入口也非常人可寻,裴渊想了个办法,满天下地找从蓬莱仙洲出身的人,最后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叫桐青的树精。 他以利诱之,让桐青带他们进入蓬莱仙洲,自此开始了对凤凰的清剿。 裴渊立于空中,冷眼看着凤凰们绝望哭叫,很可惜,这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景并未唤起明渊真君的一丝怜悯,他觉得一切都如此索然无味。 一把火烧了蓬莱仙洲后,他回去向天帝交差了。 但,也正是这一天起,他梦里的那个人,突然开始变得清晰了。 “阿渊……我不怪你……” 是谁?到底是谁? 为什么每次想起你,我都会流泪? 裴渊捂着头,记忆像是浪潮一遍遍冲撞着他的脑袋,誓要水滴石穿。 渐渐地,他开始想起来了。 他曾是凡人,在人间负剑游历,喝过竹叶青,铸过一口钟。 他……成过婚。 是真的拜了天地、敬告祖宗的,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之过完一生的。 他的心上人,叫齐曜,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最好的太子殿下。 他亲手杀了他的阿曜,在本该苦尽甘来的洞房花烛夜。 阿曜,阿曜……阿曜,我怎么会忘了你啊,阿曜? 我怎么会……忘了你啊? 想起一切的时候,裴渊只觉得肝胆俱碎,痛彻心扉。他跪在地上不住干呕,除了血什么都呕不出来,最后只能孤零零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阿曜一样待他了。 裴渊曾试过寻找齐曜的转世或是魂魄,可他日日搜魂,都没能再找到齐曜的一点踪影。后来他才知道,人在极度心碎时,若有怨恨便会化成厉鬼,可若是没有怨恨便会碎魂,三魂七魄尽数消散,再不入轮回。 阿曜,你为什么不恨我啊?你凭什么不恨我啊?! 裴渊觉得自己的魂魄也碎裂开来,一片又一片,尽数随着齐曜离开而离开了。 昔年无心之言,竟一语成谶——没有齐曜的地方,于他而言,哪里都是炼狱。 绝望之下,裴渊又想起来,凤凰的内丹能扭转时空,或许能够修正过去。 可是凤凰一族,早被他亲自带人杀光了。 既然阿曜回不来,那就一起死吧……天道如此待他,他也要在死前拉着天道一起同归于尽。 裴渊开始寻找能将三界一同毁灭的阵法,最后在一本古籍之上,他找到了可以用怨力炼成的灭世大阵。 原本这个大阵该更早启动的,但机缘巧合下,他得知了当年蓬莱仙洲有一只凤凰逃了出去。 对于齐曜复生的任何可能,他都不会放过,于是裴渊重新戴起面具,以大周国师身份在三界游走,寻找这世上最后一丝补救的可能。 期间他在人间捡过一个小女孩,收她为徒,授她法术,只因为那女孩长得有五分像齐曜,尤其是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后来他掐算出这个女孩乃是大周皇室最后的血脉,一个复仇计划悄然形成了。 裴渊恨毒了大周的开国皇帝,周成德那个老匹夫,怎么敢趁着齐曜死了就谋反! 在齐曜生前,周成德就总是明里暗里给太子下绊子,扰得阿曜整日忧心,他本想等阿曜登基后便名正言顺地杀了周成德,没想到命运弄人,竟叫老匹夫得逞了,还堂而皇之改国号为“周”。 裴渊想起一切时候,周成德早就死了,江山由他的子孙接手,但裴渊不会轻易放过大周皇室。 明渊真君同司人间运道,若明目张胆令人皇驾崩,未免过于显眼,会引火上身。于是他另辟蹊径,暗中着手,将大周皇室子嗣的气运尽数调薄。 就这样,大周皇室子嗣一代比一代艰难,到了这一代,只得了一个皇女。 偏偏这么巧,大周最后的血脉,就叫他给碰见了。 裴渊问女孩名字,女孩说自己叫小昭儿。裴渊说人都要有个姓氏才行,记好了,丢下你换来荣华富贵的娘亲名唤郦莺……不如你就随她吧,取个同音字“厉”作姓,如何? 厉昭点头,一颗仇恨的种子,就随着名字在她心底种下了。 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放弃寻找最后一只凤凰,也找到过不少赝品,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下,他也开始怀疑关于凤凰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无用功。 那时裴渊已心存死志,对世间一切都觉厌倦至极,所以也没停下灭世大阵的准备——万一齐曜真的回不来了,三界共沉沦将会是他谱写的最好结局。 怨力不够,裴渊就复生了暗獒,假借厉昭的身份将其送去魔界,因为无辜枉死之人的怨念往往最深,怨力最强。 随着灭世大阵所需要的怨力越来越多,他教会厉昭如何利用魔气化咒。从魔尊那换来的魔气,足以让厉昭以咒术将人魂引入灵钟,收集怨力。 与此同时,他还会时不时前去蓬莱仙洲,在海底牢狱拷问凤凰亡灵,不断试探凤凰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沈樾之。 在魔界他以噬心镜试出了沈樾之的凤凰身份,又借厉昭之手在人间破除了沈樾之身上的凤凰封印,直到在蓬莱仙洲亲眼看到沈樾之可以回到过去,他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的曙光。 就是这小凤凰身边的贺吟碍事了些,不过还好,他也以灭世大阵将最大的阻碍除去了。 今夜,谁都不能再阻拦他与阿曜重聚了。 酒杯摔下,裴渊离开了武神庙。 ………… 没费什么力气,裴渊就在蓬莱仙洲找到了沈樾之,又或者说,沈樾之一直在此等他。 红衣人坐在蓬莱仙洲最高的断崖上,缓缓转过头来看他,眸中已没有了往日神采。 “樾之啊,我懂你的感受。” 裴渊立在不远处,眼睛眯着弯了起来,“因为这滋味我已尝了数百年了……现在只会是你最开心的日子,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你只会越来越痛苦。” 沈樾之的声音宛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你想说什么?” “你还有救回贺吟的机会,在这世上,你是唯一一个能救回他的人。使用回溯,你还能阻止凤凰被灭族……” 沈樾之打断了他:“你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哈,确实。”裴渊的眼神变得沉冷,“我要你回溯到大齐三百七十九年,助我救下一个人。” “你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他?” “是。”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以为你有拒绝的权利吗?” 沈樾之静静地看着裴渊,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你我毕竟也算相交一场,事成之后,我自不会再难为你。”裴渊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以自身鲜血画符,而后抬手送入沈樾之额心,“这是同生共死咒,我劝你收了小心思,若我在回溯中遇到什么不测,你也无法独善其身。” “知道了。”沈樾之木然地开口,攥住了胸口血红的传音法器,移开了目光。 他无意与裴渊再纠缠,催动灵力燃起凤火,便将其引入丹田,灼烧着凤凰内丹。这一次他甚至都没感受到什么痛苦,或许与心中的悲怆相比,肉身上的痛苦已不值一提。 沈樾之感受到了熟悉的感觉后,一把抓住了裴渊的小臂,很快,那种剥离灵魂之痛也传到了裴渊的身上。不多时,两人眼前均是一黑,再次睁眼时,当真回到了大齐三百七十九年。 此时,距裴渊大婚之日,还有一个月。而沈樾之,也不过就是蓬莱仙洲中,一只无忧无虑、连人形还不会化的凤凰幼鸟。 尽管两具躯壳中已换成百年之后的灵魂,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当时光回转至此刻,他们无疑是重新握住了一次抉择的机会。 裴渊第一次以回溯之术回到了过去,还没有太多的实感,直到有个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渊?” 这声音让裴渊浑身猛然一震,眼眶立刻酸热起来,他不敢抬头去看,生怕这又是一场梦。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他的脸捧了起来,那张数次在梦中若即若离的美人面终于动了起来。 “怎么哭了?” 齐曜轻轻蹙眉,用指腹揉去裴渊眼角涌出的泪,谁知越擦越多。他不知道的是,裴渊积攒了数年的委屈、痛苦与久别重逢的喜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咸苦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了满面。 裴渊跪在地上,向唯一能给予他救赎的神明伸出手,祈求道:“阿曜,抱抱我。” “你这是怎么了?”齐曜虽是这么说着,但还是跪坐下去,将裴渊揽入怀中,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没事了……有我在呢。” 裴渊想,我这一生机关算尽,为恶不悛,所求也不过就是想要再见你一次。 能再次回到这个怀抱之中,就说明,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与齐曜共度一夜后,裴渊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他起身去蓬莱仙洲将沈樾之抓回了上京,用法术囚于笼中,正挂在东宫的侧殿。 这一次,他不会允许半分差错的发生——包括同样来自未来、知晓一切并与他有深仇大恨的沈樾之。 沈樾之趴在金笼之中,右爪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金链,无论如何也挣不脱,索性也就不挣扎了。 他盯着裴渊,不无讽刺道:“正如你现在只是一个未飞升的凡人,我也不过就是个雏鸟,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你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吧。” 裴渊拿着一根草,伸进笼子里在沈樾之脑袋上轻轻甩了两下,哂笑着道:“樾之你一向聪慧过人,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啊……” “哦。”沈樾之闭上眼睛,“别忘了给我带吃的来,就凭我现在这小身板,几顿不吃是真的会被饿死。” 裴渊依言倒了些竹实。 说起来齐曜对裴渊提回来的这只鸟也是摸不着头脑,裴渊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鸟了?裴渊听后只答,此鸟乃是恶妖,费了不少功夫降服,但大婚在即,我不愿杀生,只好带回来教化一番,等其改过就会放归山林。 裴渊还特地嘱咐齐曜千万不要靠近这只恶鸟,否则将有性命之忧。齐曜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一月的时光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大婚前夕。 按照大齐的习俗,大婚前双方是不能见面的,裴渊在三天前就出了东宫,在齐曜安排好的一处宅子里歇下。 齐曜正在东宫处理奏折,批阅完已倒了深夜时分。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脚,将窗子打开,秋夜凉风瞬间灌入,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挽起一头绸缎似的长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裴渊。 从小到大,大齐的太子殿下都是自己穿衣洗漱,从不假手于人,后来遇见裴渊,为了能多与这人亲近亲近,他就装作不会的样子,每日都缠着裴渊给他束发。 裴渊一开始也是笨手笨脚,但他不嫌弃,哪怕裴渊给他梳得像个疯子,他也泰然地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门。日积月累,裴渊的手艺越来越好,他也开始恃宠而骄了——若是没有裴渊,他宁可披发一整日,也不愿让别人碰他的头发。 现在,不知道裴渊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感到寂寞呢? 齐曜又无端想起宫侧殿的那只红毛小鸟,裴渊走时匆忙,不知有没有给它备足饭食? 他本想着叫宫侍去照看,但看天色太晚,也不愿再叫人。思来想去,他披上了大氅,拎起竹实和提灯,独自往侧殿走去…… 殊不知,这一去,便揭开了一段来自百年之后的故事。 ………… 大齐三百七十九年,十月初三,黄历示吉,定为太子大婚之日。 宫阙重重,威仪深深,自拂晓起,钟鼓齐鸣,声传数十里。长街铺满朱红绸缎,两侧张灯结彩,百姓簇拥观礼,皆口呼贺词。宫门外,金甲侍卫列阵以待,远远看去,好似绵延的金色祥云。 午时将至,轿辇缓缓入宫,十里红妆,车驾相衔。华服侍女执伞,佩刀侍卫开道,鼓乐声声震彻天穹。太子妃隐于红色幔帐之中,不见其真容,却能隐隐见到一抹修长端直的身影。 金殿内早已布置得一片火红,雕梁画栋间悬灯千盏,辉映胜昼。百官分列左右,朝服整肃,屏息静候。 太子身着火红吉服,立于长阶之上,看着远方的仪仗,心事重重。 一切其实都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这日一丝阳光也没有,狂风大作,乌云满布,轿辇四周的幔帐在裴渊下轿的那一刻就被风掀飞了。 但裴渊不在意,因为他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劫雷今日是必定劈不到他身上的。 他要留在人间,与齐曜相守一世便足以。 齐曜接裴渊下轿,本想说些什么,一抬头见裴渊身着一袭男子制式婚服,金丝银线织就满身锦绣,衬得他风姿俊美、气度非凡,一时间竟是大脑中空白一片。 裴渊紧紧地回握住齐曜,在他掌心挠了挠,压低声音道:“怎么,被夫君迷住了?” “胡说八道。”齐曜扭过头,红透的耳根暴露了他的口是心非。 礼官高声唱令,二人携手入殿,正欲行礼之际,天象陡然异变。只见一道白光自云端倾泻而下,伴随震裂天地的霹雳轰鸣,一声长喝骤然响彻金殿—— “且慢!” 第75章 你愿意做我的道侣吗 白衣人逆光而来,缓步入殿,眉眼明艳迫人,姿容俊逸非常。他长身玉立,衣袂翻飞,气势如长河浩荡,不可阻遏。 “我来,替人来收你的命。”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裴渊回头望去,恨得眼中一片猩红,咬着牙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贺、吟。” “原来阁下认识我?” 贺吟沉吟片刻,微微侧头,也不知是向谁说,“或许你所说之事……有几分可信。” 片刻后,有一只红色的毛团从他头发里钻了出来,踩在他左肩上扬眉吐气道:“你信我,就对了!” 不待贺吟回话,余光忽见一缕剑光破空而来,他身形一矮,险险避开。只听“轰”的一声,剑气斩落在他身后的柱子上,将其劈得寸寸崩裂,碎石四溅。 “你们二人坏我大事,我必叫你们今日有来无回!”裴渊衣袖鼓荡,掌心灵力翻涌,化作一片气浪,随剑冲向贺吟。 贺吟眉目一沉,剑锋翻转,光华万道,剑气如雨点般洒下,将气浪撕得粉碎。两人瞬息交错,剑锋激撞,爆裂声在殿中回荡不绝,震得瓦片簌簌落下。 一旁想要上前的侍卫皆被掀翻了出去,百官更是吓得面无血色、抱头鼠窜,一时间整个大殿乱作一团,再无半点吉色。 裴渊身形如电,几步便欺近贺吟身前,手腕一翻,剑便脱手,自行向前刺去,直取贺吟咽喉。贺吟剑锋斜挑,银光破空,将此剑震散,顺势倒逼回裴渊胸口。裴渊仰身避过,脚下一踏,整个人借势倒翻,反手祭出一道灵符,化作火蛇狂舞,扑向贺吟。 火光映照下,贺吟神色冷厉,剑势陡然一变,剑气凝成片片冰柱,贯穿火海,直逼裴渊而来。 殿外风雷大作,剑气余波席卷四方,二人你来我往,势若惊涛,杀意纵横,恍若天神交战。 虽说此时的贺吟刚从忘尘洞而出,身负反噬之伤,战力远不如前,但沈樾之仍是错估了裴渊,他凡人时便已有如此修为,竟能与少年神君打个平手。 沈樾之飞到一旁,长出一口气,心道幸好贺吟还是来了。 一切要从一个月前,沈樾之刚刚通过回溯,回到这具躯壳里说起。 沈樾之知道,裴渊所做的这一切大抵都是为了那位大齐太子。为了救回心上人,裴渊一定会要求他再次使用回溯。 眼下若要以修为对拼,他大抵是打不过裴渊的,毕竟在现世,裴渊屠遍仙界,天下再无敌手。但回到过去就不一样了,若能回到裴渊还未飞升时,一切便都将出现转机。 沈樾之打定了主意,孤身一人去了蓬莱仙洲,在断崖上静等他来。 正如沈樾之所料,裴渊要求回溯,他将计就计带着裴渊一起回到了大齐三百七十九年。他与裴渊回到了不同的地界,借此机会,抢得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但回到过去,他也不过就是一只凤凰幼鸟,只能求助于他人,思来想去,他不愿拖累族人,可选之人便只剩下贺吟了。 沈樾之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便抓紧时间做了一份传音,可到了发的时候却犯了难,这个时候,他的法力是远远不够将传音送去贺吟那里的。 这该怎么办才好? 情急之下,他灵光一闪,对地用传召术跺三下,放了三束红色烟火。不多时,一只狸花猫出现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妙妙,你果然来了。” 狸花猫瞪着一双绿眼,警惕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和元卢的联系方式,是元卢告诉你的吗?” “没时间向你解释那么多了,你只要知道,我既然知道这个方式,就是你朋友……元卢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会害你的人。” 沈樾之将传音送到了狸花猫面前,两只翅膀一合,拜了又拜,“现在我求你帮我办一件事,你去找一个名叫忘尘洞的地方,将这个转交给里面的人,可以吗?” 一猫一鸟对视许久,狸花猫舔了舔爪子,哼了一声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啊!” “妙妙,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凤凰为什么会送人尾羽?” 这一招果然成功引起了狸花猫的注意。 “你帮我这个忙,我就告诉你。”沈樾之一双大眼睛乌亮亮的,“说话算话。” 就这样,半是哄半是骗,妙妙终于答应了。 其实沈樾之心里也有些没底,此时他与贺吟素不相识,贺吟仍在忘尘洞养伤,到底会不会为了一则听起来十分离奇的传音出山,搅入这一场人间的纠葛? 他只有三分把握,却不得不试上一试。 好在贺吟还是来了——在裴渊大婚的当日,在沈樾之快要等到绝望的时候。 贺吟指尖凝气划了两下,束缚着小凤凰的金笼应声而碎,沈樾之终得自由。看到白衣人的时候,沈樾之差点流泪,刚想上前用两只翅膀给贺吟一个大大的拥抱,就被贺吟一指抵住了额头。 “小鸟,我有话问你。” “嗯嗯。” 沈樾之的目光柔情似水,在贺吟的面庞上迟迟不肯离去。此时哪怕贺吟叫他去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贺吟一见这只小红鸟,就感到一种种说不出的亲切,他抑住心头那股奇异的浪潮,冷声问道:“小鸟,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神魔大战后五感尽失、落下残缺的?” “若我说,你我曾在前世就做过道侣了,你信吗?” 听了这话,连一向冷若冰霜的神君也没绷住,笑了出来。 这笑的意思很明显,贺吟是觉得这小鸟张口就来,简直是一派胡言。 沈樾之垂眸,掩住了眼中的失落,他心底轻轻同贺吟道:你忘了也好。 裴渊给他下了同生共死咒,若是今日能成功杀了裴渊,他就会跟着裴渊一起殒命。 他想出的这个法子,原本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回去这件事。 贺吟不会在之后与一只红毛小鸟再相遇了,又或者,他会遇到另外一只小鸟……想来高山仰止的神君,是不缺人爱他的。 更何况,贺吟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就算没有他,也一定会遇到一轮温暖的太阳。 “不信就算了。”沈樾之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知道曾有人毫无保留地爱过他,就够了。 “神君,我呢会些卜算的本事,知道你身负反噬,自然也能算出未来的事。”沈樾之歪了歪头,“你若仍有疑虑,就带我去今日太子的婚宴。你神通广大,瞧一瞧太子妃裴渊,便知我所言非虚。” 这便是一切的由来。 沈樾之看着两人打得如此难舍难分,飞到了齐曜身旁,压低声音急急道:“太子殿下,你还记得昨夜说过什么吗?” “我……”齐曜抓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喘息着,“我是答应过你,若阿渊真的危害苍生,便会亲手除了他。可是,我觉得阿渊他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太子殿下。”沈樾之苦笑,“你到底是不愿意相信我的话,还是不愿意相信你心中的阿渊,会为了你而让三界沉沦,导致你被迫也沦为祸乱三界的罪人?” 这话宛如一枚箭矢,正中齐曜眉心。 “够了!” “我对你和裴渊的事所知甚少,但我知道你们走到这一步也很是不易……我不会逼你,就算你不帮我,也是人之常情。” 沈樾之的声音低沉地道:“但太子殿下,你要明白,若今日不出手,他便会将你拖入万劫不复。到那时,你既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更毁了苍生。” 齐曜手指发颤,眼底满是痛苦。 沈樾之逼近一步,“你爱他,所以不忍。可正因如此,才更该由你来斩断。你亲自出手,他才不会在怨恨中堕得更深。” 齐曜浑身一震,泪意在眼底翻涌,他抬眼望去,殿中裴渊与贺吟打得不可开交,那张熟悉的身影在雷光与火光间显得无比孤绝。 他与阿渊的幸福,纵然珍贵,却不可拿无辜苍生来换。 齐曜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半分迟疑,只有杜鹃泣血的决意。 “阿渊,你停手吧!” 齐曜凌空飞掠,骤然落在二人之间。 裴渊方才掷出的剑气倏然一滞,离他衣角仅寸许,便骤然收敛,化作无声的疾风。然而,贺吟的剑势已然收不及,锋芒直中齐曜后心。 只听一声闷响,齐曜喉间涌出腥甜鲜血,身形顷刻间失了力道,如断线之鸢,自半空坠落而下。 “阿曜——!!!” 裴渊眼眸骤缩,身形一掠而下,将齐曜稳稳接在怀里。见到齐曜紧闭着眼、断断续续吐血的模样,他的恨与怒到达了顶峰,癫狂地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 “阿渊!”在裴渊持剑起身的前一刻,齐曜抓住了他的衣襟,颤抖地道:“别去……听话,陪我一会儿。” 裴渊的心都被碎了,他抓着齐曜的手,哽咽道:“阿曜,我在这,你都听你的。你别睡好不好?我会治好你的,等我杀了这些杂碎,我们就可以继续拜天地,好不好?” 殿外风声骤紧,天地间黑云翻涌,雷鸣滚滚,从远处层层推来,宛若鼓声擂击,震得大地微颤。 暴雨倾盆而下,银白的雨线斜斜砸落,打在屋檐上,溅起无数玉珠。电光撕裂夜幕,如利剑横斩,瞬息之间将整座皇宫照得惨白。 齐曜气息微弱,却仍勉力抬手,指尖抚过裴渊的眉眼,眼底有缱绻不舍,亦有一抹悲凉。 “阿渊,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你。我时常在想,还好那一年我亲自去了江南,还好我被人一路追杀到了青州,还好我慌不择路地跳进了那扇窗……” “咳……其实无论是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卫,还是让你做太子妃,都是委屈了你。我知道我的阿渊原本是世上无双的英才大略,合该做天上的仙君才对,却总是想自私地将你困在身边。” 裴渊眼尾湿红,哑声打断他:“我愿意,我愿意的啊!” 齐曜轻轻一笑,眼睫颤抖着,像风中残雪。下一瞬,他的手自怀中缓缓探出,一把匕首寒光乍现,悄然抵上了裴渊的心口。 裴渊怔住,眼底全是难以置信:“阿曜,你——” “阿渊,别再错了,到此为止吧。”齐曜低声呢喃,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却仍咬着牙将匕首寸寸推入,“我不忍留你一人在世上,我知道那太寂寞了。所以,这次我要带你一起走,好吗?” 利刃穿心,鲜血自裴渊胸前溅开,他全身巨震,却依旧紧紧抱着齐曜,连细微的躲闪都不曾有过。 这个人给予他的,无论是乐还是痛,他都不会拒绝。 两人胸膛紧贴,心口相连,血色在衣襟间缓缓蔓延,如同一朵妖冶之花盛开。 裴渊呼吸急促,唇角溢血,却仍在齐曜耳边低语:“好……若你要走,我便陪你。此生此世,不分你我。” 雷电交织,雨声如泣,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写尽了“成全”二字。 风挟着雨势呼啸冲入殿门,吹熄满堂灯火,卷起漫天红绸,却吹不散那紧紧相拥的两道身影。 殿外雷霆轰鸣,雨势愈下愈狂,仿佛天地都要为这一幕垂泪。 此生此世,不分你我。 不分你我。 ………… 尾声 沈樾之没想过,他还能有再睁开眼的一天。 他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胸膛传来剧痛,同生共死咒起效了,他也要死了。 只是这天光微微洒下,分明昭示,他仍身处三界之中。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身着素白衣裳的男子立在门边,眉目清冷如寒泉溅雪,周身气韵如月照玉竹。 那人浅浅一笑,遥遥晃了晃手中提着的茶壶,带着一丝悠然的笑意,道: “樾之,你醒了。” “要我帮你倒水吗?” 沈樾之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这是回来了吗?” “是。”贺吟低眉,眼中漾开一丝柔波,“天底下最厉害的小凤凰,救下了三界,也救了我。” “可是我不是应该……” 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嘴角,沈樾之抬眸,看见了一双微微泛红的眼,“樾之,不准说那个字。” 许久之后,沈樾之才知晓原委。原来在最后一刻,是贺吟残存的一丝神魂护住了他,挡下同生共死咒的牵连,让他得以留有一命,重回此世。 然而裴渊已死,自此之后,许多事便再也不复从前。 比如,贺吟也不必以全身神力毁去灭世大阵,而是可以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他以命相赌,终于在万千命数中,觅得了最为幸运的一线生机。 但此刻的沈樾之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想好好地抱一抱贺吟,享受这失而复得的一刻。 然后再问出那个答案早已定下的问题—— “贺吟,你愿意做我的道侣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