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与山月》作者:甜梅星 文案: 想和男朋友求婚,却等来他的出殡日 阴郁偏执攻x坚韧温柔受 杨意迟x柳应悬 杨意迟叫了柳应悬三年哥哥,又和他谈了四年恋爱。 “我们还是分手吧。”柳应悬说。 杨意迟不择手段地留下柳应悬,自以为那是爱,却做了伤害他的事。 “还有机会,还有时间补救。”杨意迟想。 他买好戒指,不眠不休从别处赶回来,想向柳应悬求婚…… 而那一天,却是柳应悬的出殡日。 杨意迟不接受,他要让他再次“活”过来。 —— *架空背景 现代奇幻 感情线/剧情线对半 *双向救赎 攻受只有彼此 *有点狗血:受骗过攻,攻强制过受;有惊悚元素,有冒险剧情;一点点养成 *年下 HE *其实是个非常纯爱的故事,不用被吓到:) 标签:双向救赎 强制 狗血纯爱 奇幻 年下 HE 剧情 第1章 西陵 西陵村是个邪恶的地方。 柳应悬蹲在路边,两眼盯着地上散落的五个烟头。 夏天的太阳酷烈,蓝色镜片般的天空一缕云也不见。日光铺天盖地直射下来,地表温度持续升高。柳应悬的影子乖顺地匍匐在他的脚边,他继续看那些烟头,火光明明灭灭。 前方是一览无余的田地,没有任何遮掩。绿色连绵的山丘在远处伸展开。无风的夏日里,柳应悬的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一棵歪斜的老树,老树树干扭曲,茂盛的枝叶却如伞盖。 树下有六人,其中五人站着围成一圈,他们年纪很轻,面目模糊却趾高气昂。剩余一人被他们困在中间,努力地缩成一团。有人伸出脚,像是逗弄似的地踢向地上的身影。 聒噪的蝉鸣停顿一瞬,讥笑声传进柳应悬的耳中—— “先前不是还凶得狠吗?现在怎么样?妈的,白哥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 “看你这怂样,笑死人了,起来!” “别跟他废话,小杂种一个,教训他一顿……” 柳应悬神情冷漠,蹙着眉头。他不喜欢这些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黑板上摩擦,尖锐的感觉顺着耳道钻进身体,让他的胃部升起不舒服的翻涌。 柳应悬并没有立刻上前阻止那几个混蛋,只是又耷拉着眼皮看了一会儿,暗自希望地上蜷缩的人能自己努力爬起来——反抗,痛骂。他最怕看到的是,什么也不做。 然而,那人没有爬起来。 “废物。”柳应悬默念。 等到五人中为首的一个做了个极其下流的姿势,柳应悬目光暗沉几分,这才右手握住匕首,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走去。 “白鸿轩!” 清亮的口哨声似鸟鸣,白鸿轩的裤子拉链卡在中间,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偏头,只听见咻的一声,从不远处掷出的匕首闪着银色凶光,如离弦的箭般钉入树干。 白鸿轩后颈一凉,那刀擦着他的脸过去。一秒钟后,白鸿轩感到脸颊往下滴落鲜血。周围的人一时都惊呆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纷纷转头看着向他们走来的青年。 青年身材高挑,至多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随意,黑色鸭舌帽压得很低,露出一段秀挺的鼻梁。走近看,青年面皮白净,一双冷漠的丹凤眼,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这时有人暴怒:“你他妈的谁啊?找死!” 旁边同伴反应过来,用力捂住他的嘴,那人不服道:“搞什么?你们都傻了?他就一个人,怕他什么……嘶……” 白鸿轩认出了柳应悬,肩膀僵硬几秒,笑容也有些勉强和滑稽,叫道:“小柳……哥。” “嗯。”柳应悬应声,视线扫过众人,“白鸿轩……张晓宇……啊,你是齐老头的外孙,名字我记不清了,还有小亮。” 柳应悬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最后顿了顿,带着嘲弄的语气说道:“长得最丑的这一个我不认识,隔壁镇的?你们新的小伙伴?” 那被人捂住嘴的青年立刻大怒,白鸿轩用身体挡住他,警惕地看着柳应悬:“闹着玩呢,小柳哥。” “别废话。”柳应悬眉毛微微上挑,“我有眼睛,也有脑子。还是说,你觉得我没眼睛,也没脑子?”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白鸿轩梗着脖子。 “快滚!”柳应悬扬手,“暑假如果太无聊,我不介意喊你爷爷来教育你。” 白鸿轩尴尬而短促地深呼吸几下,胸膛起伏着,虽然不服气,最终还是带着同伴灰溜溜地走了。 柳应悬目送他们远去,直到几人消失在路的尽头。太阳仍然炙烤着大地,晒得柳应悬裸露在外的手臂微微发烫,没有云飘来,天空洁净蔚蓝,空气中有一种微妙的焦土味道。 柳应悬转过头,才发现地上的这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少年。少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整个人有一种病态的消瘦。 “还能动吗?还能动就起来。”柳应悬站在一旁看着他。 如同木偶般沉默的少年终于动了。他身上的旧衣服不怎么合身,手上的伤口沾满了泥土。 少年站起来,柳应悬看到他有一头乌黑凌乱的发,一张明朗端正的脸,鼻梁是如同被刻刀雕琢过的棱角分明。 树影间倾泻的日光照亮了少年的五官,他实在很瘦,眼瞳的颜色中夹着茶色,和平常人有所不同,看向柳应悬的时候带着冷冰冰的气息。 柳应悬略微吃惊,说道:“原来是你啊。” 少年名叫杨意迟,在西陵村也算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十多年前,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疯女人流浪到西陵村,被杨家的大儿子暂时收留。村里人见她长相特别,明显是个混血儿,话说不清楚,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杨大当时已经娶了老婆,不知为何坚持要留下那个疯女人。没过多久,疯女人的肚子竟然渐渐大了起来。 杨大的媳妇起初天天吵闹,后来由西陵村的白老爷子从中周旋,杨大的媳妇才渐渐冷静下来。疯女人生下儿子后,几乎是立刻就死了。这男孩留在杨家长大,也姓杨,但杨大说这并不是他的孩子。 “鬼知道是不是!”爱嚼舌根的老太婆聚在一起时总喜欢说这些,“杨大媳妇都忍了,别人还能说什么?” 杨意迟就是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长大了。柳应悬知道这少年,却没想到他过得这么糟。他长得像他那个来历不明的母亲,看起来和旁人有点不一样……难怪,他们叫他“小杂种”。 柳应悬和杨意迟站在树下,两人互相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柳应悬暗自叹气,挑选着合适的字眼:“白鸿轩找你麻烦多久了?你一直不反抗?如果刚刚我没出现,你打算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他……” 杨意迟比柳应悬矮了一个头,柳应悬的话并没问完,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杨意迟用手接着,从嘴里吐出一小块带着血丝的刀片。 他讲话时避开了柳应悬的注视,唇齿之间还有流淌的红色。 “知道。”杨意迟平静地说,“打算和他们拼了。” 柳应悬终于笑起来,笑容里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温和。杨意迟忍不住看向他,柳应悬清清嗓子,说:“你拼个屁……别不小心真的吞了,很危险。” “不会。”杨意迟说,柳应悬的笑容没有让他觉得被冒犯。 “所以你不是哑巴。”柳应悬饶有兴趣地总结,他把鸭舌帽的帽檐往上抬了抬。 “嗯。”杨意迟还是直直地盯着柳应悬看。 “你认识我吗?”柳应悬问。 “有点眼熟。”杨意迟不太确定地说。 他很清醒,听见白鸿轩喊青年叫“哥”。不管白鸿轩是不是心甘情愿,表面上他看起来很忌惮眼前这个人。白家在西陵村的地位很高,负责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白鸿轩是白家人,让他不敢惹的人,能是什么身份? 柳应悬不怎么在意地挠挠脸,双眼微眯,低头从烟盒里叼根烟,动作带着一点浑然天成的痞气。他淡淡地说:“眼熟就够了,眼熟刚刚好。” 杨意迟的眉头微微一动。 “把你那破刀片扔了,没什么用。”柳应悬后退一步,太阳直射下,他嘴里喷出的白咽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杨意迟的视线,“我的匕首送你,自己拿。下次有人再欺负你,好歹有把真家伙。” 杨意迟的眼里露出疑惑,似乎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蝉鸣声阵阵,终于不知道从哪儿送来一阵风,哗啦啦地拂过这棵歪七扭八的树,吹落几片枝头的叶子。 柳应悬走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丢了东西过来:“喏,接着——” 杨意迟抬手接住,是把样式古朴的木质刀鞘。 日光像燃烧的火焰,落在杨意迟的眼睛里,光很快碎裂,随后分化成四散的光点,漂浮在柳应悬的身边。他听见柳应悬又说:“实在打不过,还可以来找我。再见,杨意迟同学。” 又一个晃神,柳应悬已经走了。杨意迟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只觉得柳应悬的轮廓在光中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回过头,那把匕首还钉在树上。 杨意迟走上前,看见刀柄处缠着一圈蓝色布条。他伸手试探着往外拔,才一下就知道匕首刺入得很深。 杨意迟小心地取下匕首,手心汗津津地出了汗。他不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也不怎么熟悉那个人。他只是紧紧地抓着手里的匕首,好像真的抓住了某位保护神一样。 “小柳……哥?”杨意迟一边走,一边试图回忆白鸿轩的声音。 小柳……哥。 小柳哥。 他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阅读指南: *篇幅:预估30左右(可能不太准确,不过全文共4卷,这是定好的) *更新:隔日更~(会看情况多更,关注我鱼塘可看更新通知,微博@甜梅星 也会有更新提示!) *是个架空世界,地名什么的都是虚构的。 *攻现在矮一点弱一点,但很快就会长高变强!!! *感兴趣的话欢迎跳坑!请帮忙++书架(收藏)TvT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章 问神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一方院落藏在影影绰绰的树影下,这座古宅建于二百年前,柳家祖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东西。可惜柳应悬一个人住,封了大半的地方,只留下最前面两间二层小楼,还有宽敞的前院。 收音机里的声音悠悠传出,睡在躺椅上的柳应悬跟着婉转的戏腔哼了两句,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笑道:“小柳,你倒是清闲自在,整个西陵村最会享受的人就是你了。” 白家人来了。柳应悬毫不意外,啪的一下关掉收音机。 月夜清明,白家来了三个人。 最先说话的老人叫白天尧,老爷子一头白发,连眉毛都染白大半,虽然个头不高,但体格健壮,脸颊红润,说话中气十足。跟在白天尧后面的是他的儿子,中年人眼神迷离,脸上带着苦相,不怎么说话。最后一人很年轻,脸颊上贴着一块创口贴,两手都提着东西,是那天被柳应悬撞见在欺负人的白鸿轩。 老中青三代都跑我这儿来了,来给孙子找场子?柳应悬面带笑意道:“白老爷子来了?哟……白叔叔也来了。还有小白啊!小白放暑假了?今天什么日子,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再来点?” 柳应悬说得客气,但动也不动,连屁股也没抬一下,还睡在躺椅上,根本没有待客守则。 白鸿轩听见“小白”两字,顿时被恶心得撇撇嘴,迅速又恶毒地看了一眼柳应悬,随后低下头去。 “小柳,别忙别忙,都吃过了。”白天尧也装作听不出来,笑呵呵得如同弥勒佛,“鸿轩,把东西给你哥送到里面去。” “哎好。”白鸿轩低着头照做,对爷爷的话言听计从。 白天尧继续道:“夏食蕈,你婶子昨天刚挖的,趁着新鲜给你送来……还有两盒人参,是托人从外面特地买的,也给你送来点。” 柳应悬眯起眼睛,慢慢开口:“太客气了,白老爷子。” “天气热,小柳还有什么需要的吗?”白天尧打量院子四周。 “什么都有。”柳应悬哼笑一声,直白地道,“白老爷子有事直说吧。” 白天尧的半张脸在阴影里,说:“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小柳你先准备下,三天后有个做生意的王老板要带着他老婆过来问神,到时候你得去我那儿走一趟。” 原来是这事。柳应悬既意外,又不意外。 求签问神,有真有假,传下来的仪式不一,问的具体是什么也无人可知。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些事情是巧合,有些事情则是真的无法解释。 西陵村也有这种民间信仰,在这里问神,需要请一人做媒介。只此一人,换了谁都不行。而这媒介要做的事情叫做下神,简单点就是请神上身。 柳应悬听完,心中不悦,神情也渐渐冷下去,道:“如果我没记错,这个月我已经做了两次下神。一月两次,以往的规矩都是这样。” “规矩是死,人可以变通。王老板生意做得很大,也热衷慈善。这次来我们村算是考察,合眼缘的话,说不定还能在这里投个资,到时候获益的还是村里人,你要多为大家考虑考虑。”白天尧似乎早就料到柳应悬会说什么。 柳应悬沉默地听着,皱起眉来。 白天尧还是笑眯眯的,只是这笑容像是隔着一层镜花水月,他轻声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小柳,不要有情绪。” 柳应悬凝视前方,又笑了一声,说道:“不敢。” “那就这么定了,这回鸿轩也会帮着一起招待。他也大了,以后白家的事情会慢慢熟悉起来,之前他有幼稚的地方,也要慢慢改了……是不是啊,鸿轩?”白天尧话中有话,柳应悬听出他知道白鸿轩之前做了什么,算是在暗中敲打。 “我明白,爷爷。”白鸿轩腰背一挺,应道。 白天尧带着儿子和孙子来了一趟,又匆匆离去,柳应悬却没心情再去听收音机。 * 三天后。 又是一个难熬的夏日,柳应悬一整天都在院子里纳凉。直至日暮时分,夕阳把半边天染成橘红色,柳应悬才出发前去白家。村路尽头响起一阵陌生的轰鸣,一辆劳斯莱斯在颠簸中停在白家门口。 柳应悬回头,从外面看不见车内的景象,只是走出去一段路,听见某个女声娇滴滴地说:“老公,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土又破的,我们要不还是赶紧走吧……” “老婆别急。”另一个粗犷的男声道,“这里我打听过很多次,是我一个朋友介绍来的……放轻松点,等下把咱们想问的事情告诉这里的巫师。白老爷子,您应该就是……” 柳应悬步伐灵巧,像是在自己家遛弯似的,进了白家的一间静室。夜色弥漫,静室里灯光昏暗,再由屏风隔开一个空间,地上放了两张软垫。 柳应悬大咧咧地盘腿坐下,手里拿着一张面色赤红,獠牙突出的面具。 “请进。” 白天尧和白鸿轩带着一男一女走入静室。男人肚大腰圆,不能说难看,只能用油腻来形容,仿佛细看之下每个毛孔都往外冒油。女人身材纤细,面庞白皙,黑色秀发挽在脑后,穿着一身闪耀的名牌。 两人和柳应悬对视一眼,柳应悬淡淡一笑,忽然像是恶作剧般道:“两位好,我姓柳。我才是西陵村的巫师,也可以称我为神仕,是这里唯一能够引领你们见到神明的人……白家人只是我的奴仆。” 此话一出,王老板和王太太都是一愣, 站在一旁的白天尧面色不改,白鸿轩却又露出了那种对柳应悬的厌恶神色。 “开个玩笑。哪位要问神,请坐到我的对面来。”柳应悬收敛起笑,竟格外认真。 西陵村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古老的信仰保存至今。早年,村里祭祀所用的祠庙众多,白家掌管这片土地的所有祭祀。如今村里仍有最后一座神庙,位于村子北边的山下。 时光流转,自然不可能还像古时一般保有众多的祭祀活动,但依然留下了迎神祭、问神等仪式。柳应悬是西陵村这一代的巫师,白家人把“问神”当做一门生意到处贩卖,然而实际上白家人不能下神,只能由柳应悬来做。 王老板和王太太的眼神中露出疑虑,静室里一时之间更是陷入相当诡异的沉默。两人对视一眼,最终小心翼翼地退出静室,白天尧连忙追出去。 片刻后,柳应悬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漂亮女人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在柳应悬的对面怯生生地坐下。 白鸿轩端来两杯茶,柳应悬和王太太分别饮下。这茶又浓又苦,女人喝得直皱眉,柳应悬却没什么表情,像是已经习惯了。 白鸿轩又点燃室内的一盏烛灯,放在屏风的另一侧,之后便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王太太,我不吃人,你放心。”烛光照在柳应悬俊俏的脸上。 “……不,我只是有点吃惊,你似乎有点太年轻了。”王太太腼腆地笑笑,安静一阵,像是在斟酌怎么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和我老公之前找过不少神婆方士……” 但那些方士不论真假,大多其貌不扬,和王太太见面后忙着捏决念咒,到处跳来跳去吟唱一番,说些听不懂的话。 王太太来西陵村之前,还以为在这种地方要见的也是差不多的人,然而被白家人带进屋,却没想到眼前的巫师会这么年轻。 “唔,我年纪是轻些,但我十二岁就是这里的巫师了,这么一算,到今天也有七年经验。” “好,好……那我们接下来要做点什么?” “不急,你先想好需要问的问题,我们也可以随便聊聊。” 王太太此时放松不少,心想自己老公和白家人都在外边,眼前的青年态度也很温和,自然不需要害怕什么,便问:“那……你们这儿拜的是个什么神啊?” 柳应悬忽然一笑,道:“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都是听我老公的……” “我们当地人叫’烛神’。传说很久以前,西陵这地方不太平,曾经有大妖出没,百姓都过得很辛苦。后来有一日,有位叫做灵烛的真人路过这里,和大妖大战数十日,终于斩了那妖怪。这之后,灵烛真人被先祖供奉起来,成为西陵这里的守护神……”柳应悬语调平静地讲述道。 这故事已经无法考据,想来可信度也不高。 王太太呆呆地听完,不知道是不是柳应悬的声音太轻,还是这里的环境太过安静,她眼前竟然慢慢地模糊起来,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睡意像是张开的渔网,朝她头上猛地兜来。 咕——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夜鸟怪叫一声,明明静室的门窗全都关严了,但隔着屏风的烛火还是猝然摇晃起来。王太太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竟然怎么也睁不开。 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做什么?我在哪儿……来着……王太太的思考逐渐陷入凝滞。 柳应悬安静地盘腿坐着,他低头,将先前那张赤色面具戴在脸上。摇曳的脆弱烛火坚持半晌,终于噗的一声熄灭了!下一秒,黑暗如潮水一般涌向静室中的两人。 “来了。”柳应悬轻声道。 与此同时,王太太倏然浑身剧烈颤抖,眼白向上翻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柳应悬伸出手,面对面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拉住。 咚——黑暗的某处传来一声怪异的震颤,柳应悬闭上眼睛,感受到“祂”在缓慢地靠近。 作者有话说: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贵妃醉酒》 神仕:《周礼》 是指一种官名 —— 一些名词和概念是参考+改编的,不等同于现实中的意思,用法肯定是不严谨的,大家见谅:) 第3章 巫师 柳应悬没有夸大其词,他从十二岁开始和烛神打交道,至今已经过去七年。 成为巫,不是他的选择。非要说的话,柳应悬的母亲是西陵村上一代的巫师,他被选中的概率非常大。 眼下,“祂”没有真的到来,在柳应悬戴上面具的那一刻,“祂”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可以附着在上面。 柳应悬耐心地等待几秒钟,他的心从握住王太太手腕时就静不下来。咚——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颤再次来袭,“祂”又靠近一点。柳应悬感到极为不自在,有时候觉得什么东西笼罩在整间静室的上方,有时候又觉得那东西就落在他的耳朵后面。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视线中的一点开始缓慢地褪去黑暗,但那并不是光。柳应悬获得了另外一种特殊的视野,随后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晕眩感。咚、咚、咚——震颤越来越近,十分恐怖和不愉快的感觉不断增加,柳应悬忍住不动,手上用力,保持着拉住王太太的姿势。 他眼前的光点慢慢地放大、旋转,忽然变得一片模糊。再下一瞬间,模糊的景象继续旋转和坍缩,最终变成一串流动的画面。柳应悬深吸最后一口气,终于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他的身体,渐渐地稳定下来。 柳应悬恍若坐在一片白光之中,王太太的身影在他眼前不断缩小。柳应悬右眼看见的仍是黑暗的静室,左眼却穿透王太太的面孔,像是加倍速的电影般看清她身上的因果—— 女人出生于一个小康之家,是家中的二女儿,亲姐姐大她两岁,姐妹俩从小一起长大。两个小女孩在柳应悬的眼前快速地成长,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两人在流动的画面中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 时间来到大学,姐姐外表出众,学习成绩优异,有不少男孩子喜欢上她。妹妹为了追赶姐姐,费劲力气和她读了同一个专业,却无法做到真正地热爱,很快开始学着糊弄,直到在考试中投机取巧,想要作弊过关,却被老师发现。 姐姐和妹妹的差距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拉大。有一天,妹妹发现即使她的容貌并不比姐姐差多少,但大家落在姐姐和她身上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对待她,男人们也是喜爱的,但她知道那种目光中包含的东西很少,看待她,就像看待一个美丽的花瓶。 而后姐姐经历了一次分手,整个人变得有些颓丧,这时有一个姓王的商人趁虚而入,对姐姐发动猛烈追求。姐姐接受了……妹妹的虚荣心变成更深的黑洞。姐姐结婚了……妹妹本应该和姐夫保持距离,但那些闪耀的珠宝、奢侈品和漂亮衣服,却又让她嫉妒得双眼通红。 姐姐怀孕的时候,姐夫出轨了。她在男人的床上醒来,却得知姐姐怀着孕出了意外。姐姐的葬礼结束没多久,妹妹告诉父母想要和男人结婚,父母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怪物。 她最终如愿以偿了,以和父母断绝关系为前提。她重新购买房子,购买所有姐姐拥有过的东西。一眨眼五年过去,她却始终无法怀孕。没有任何身体上的问题,只是单纯的,无法孕育出一个孩子。为此,她和男人开始四处寻求答案,想要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生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流动的画面猛地熄灭,光点褪去,一切又重归黑暗。柳应悬微微仰起头,看见王太太的头顶盘悬着一个怪异的黑影,这黑影的长发披散在女人的脸颊两侧,黑影模糊的脸呈现出一片死寂的灰白,就如同女人拥有了第二颗甩不掉的头颅。 “我知道了。”柳应悬见怪不怪,语气平缓地说。 他缓缓地松手,让王太太睡下,随后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隔着屏风,柳应悬手朝着烛灯的方向遥遥一指,噗的一声,光再次充盈静室之中。 * 翌日,劳斯莱斯带着王老板和王太太离开西陵村。问起在静室中的那半个小时,王太太却什么也不记得。 柳应悬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们想要孩子,先想办法去求得姐姐的谅解。王太太顿时花容失色,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王老板虽然看上去镇定些,额角冒出的冷汗却还是出卖了他。 两人谢过白家人和柳应悬,意识到找了一圈神婆方士,终于找到有真本事的高人。可再想多问几句,柳应悬却没什么心情接待了。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头发被汗湿不少,转身一头扎进柳家院子,砰的一声关上门挂上锁,什么人也不见,草草冲完澡就沉沉地睡过去。 下神消耗心血,柳应悬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只有中间醒来一次喝了口水。 梦境浮沉,柳应悬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柳?小柳?” 柳应悬心想自己锁了门,这时候还敢跑进来的人肯定又是那傻妞。他努力睁开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应答,果真看见林凤仪站在自己面前。 “你……生病了?……”林凤仪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柳应悬被她吵得头疼。 这姑娘有一张小小的圆脸,鼻尖秀气,绑着两条粗黑麻花辫,穿一件蓝色的短衫,脸颊红润,大眼睛里含着担忧的神色,坐在柳应悬的床边看他。 林凤仪和柳应悬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她是柳应悬在西陵村唯一的朋友。两人同岁,林凤仪比柳应悬大上三个月。从前是林凤仪比柳应悬高一些,看起来有种大姐头的感觉。不过青春期一过,柳应悬的个头快速拔高,加上林凤仪的娃娃脸,现在她只能是柳应悬的妹妹了。 “前几天我找张爷做脸子去了,还没做完,先拿来给你看看……我在张爷那儿选了一块最顺眼的木头。”林凤仪拿过一张没上色的面具。 柳应悬头昏脑胀,只觉得一阵恶心,像是能感觉到嘴里在莫名其妙地分泌唾液。 “看我这手艺,这造型,完完全全就是艺术!是精品!等之后上好色我再拿给你……”林凤仪说到一半,见柳应悬脸色不对,“你怎么了?” 柳应悬抬手捂住嘴,用眼神疯狂示意她。 林凤仪脚尖往床下一勾,勾出个备用的脸盆,柳应悬哇地一下全吐在脸盆里,顺便给林凤仪比了个大拇指,夸赞她聪明。林凤仪哎哟一声,一边拍他后背,一边夸张地问:“我做的面具就这么难看?!难看到你直接吐了?你给我说清楚,柳应悬!” 柳应悬用水漱了漱口,人总算是舒服了些,他嘴角扬起笑意,说:“是,难看得想吐。” “去你的。”林凤仪给他身后垫上枕头,“你休息一会儿。” “你别忙了,等下我自己弄。” “我弄。” 林凤仪面不改色地收拾东西,去清洗的时候看见柳应悬吐出的东西里有极小的血块。林凤仪垂下头,手里的动作不停,而后又装作气势汹汹地走出去。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林凤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柳应悬穿好衣服,正在整理床铺,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林凤仪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下去:“白老头又让你下神!这个月的第三次?怎么回事,你身体不要了吗?去之前你不跟我说,还是今天他们让我过来看你。” “哎哎哎,别吼,耳朵要聋了。”柳应悬眯了眯眼睛,无奈地说。 林凤仪气得原地打转,大喘着气,头发都要炸起来:“白老头他不是人!他见钱眼开!” “可能吧。”柳应悬十分同意,“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故意的。老头表面上已经极力克制,但对他那个宝贝孙子在意得要命。几天前他帮杨意迟出头,白鸿轩指不定回家怎么哭诉一通。 “什么?”林凤仪问。 “没什么。”柳应悬摇摇头。 林凤仪安静一会儿,又骂道:“这老不死的东西!以后肯定下十八层地狱!阎王爷专门等着他,罚他在底下做一百万年的苦工!” “那也不一定。”柳应悬笑出了声,“行了行了,我没事了。” 林凤仪说:“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小柳。你下次……下次可不可以拒绝?每回你都特别难受,马上迎神祭又要来了,到时候……你会受不了的。” 柳应悬说:“白天尧也知道,给我送了两盒人参过来,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我都没拆,你看看想要什么拿点走。” 林凤仪双手叉腰,样子嚣张,但语调却显得悲伤:“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柳应悬回头看她,终于认真起来,说:“我真的没事,我还没死呢。只是……我没什么办法,你也知道。毕竟,我现在的身份还是西陵村的巫师。” 两人间陡然安静下来,柳应悬把窗户打开来通风。外面是回荡着虫鸣的夏夜,柳家院子里栽植的树木释放出一种自然的气息,晚风吹过,几只蝉高声叫起来,温暖的味道仿佛也被送进屋内。 巫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身份,柳应悬没有选择,也没有自由。林凤仪当然知道这一点。这个看似平静的村子藏着许多秘密,柳应悬和林凤仪生活在这里,他们都很难逃离。 良久,林凤仪边说边往厨房走去:“呸呸呸,晦气晦气,不许说这些。我……我去看看有什么,给你做点吃的。” 这是终于哄好了。 “林大厨。”柳应悬过去轻轻拍拍林凤仪的后背,“我真没事。” 柳应悬独自一人生活,自己的厨艺不错,但做饭最好吃的还是林凤仪。女孩平时喜欢研究菜谱,有些发明后来又教会了柳应悬。 白家会定期给柳应悬送东西,林大厨用起食材来毫不手软,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这夜,两人吃完饭,柳应悬骑摩托送林凤仪回家。 夜空高远,西陵村的田野一侧有条小河,河边起了雾气,几颗疏星点缀在头顶。林凤仪搂着柳应悬的腰唱歌,唱得没一个调是对的。 “闭嘴。”柳应悬笑骂,“别人听见还以为撞鬼了。” “这大晚上的谁在外面玩儿——”林凤仪不以为然。 车头灯闪过,林凤仪的声音忽然蓦地变形:“等会儿!哎——哎哎!小柳等等,那是什么?刚咱们路过的那棵树下……有、有鬼?” “我操。”柳应悬愣了一下。 他好像也看见了。 第4章 “鬼” 换作别人,不管到底看见了什么,在这个微妙的时间和环境,下意识地肯定是赶紧走开。 然而这是柳应悬,他本身和无法解释的鬼神之事打交道久了,已经有些脱敏,于是当机立断掉了个头,重新回去。 林凤仪掐着他的脖子,叫道:“什么什么,你怎么还回去!快走快走!” “怕屁啊。”柳应悬失笑。 车灯又是一闪,漆黑的夜路被照亮一段,田野间常出现的小昆虫时不时飞过柳应悬的车前。柳应悬凝神望去,树下那有些眼熟的少年屈腿坐着,垂着头,身边放着一个脏兮兮的书包,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见没见到鬼?”林凤仪紧紧闭着眼睛。 “不是鬼,是个人。” “什么不是鬼呀。这大晚上的谁会这时候呆这儿……又不是……”林凤仪从柳应悬的肩头后面探出头,“咦?真不是鬼……这不是杨家那个……” 杨意迟。 著名的饭后谈资。 他又出什么事了吗? 柳应悬没下车,坐在摩托车上,长腿撑着地。他低头点了根烟,对林凤仪道:“你去看看,问问他怎么回事。” “好。” 林凤仪下车,走到杨意迟的身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柳应悬人在阴影中,夜鸟从他身后的田野里鸣叫一声,随后扑扇翅膀飞上天空。柳应悬抬起头看了看天,那几颗黯淡的星星被缭乱的云层遮了去。 林凤仪还站在少年的身边,柳应悬看见杨意迟一直没有动。他总是这样沉默,什么声音都不发出,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报告!”林凤仪抬起头,“他不理我。” “那算了,上车。”柳应悬掐了烟,对林凤仪招招手。 摩托车重新驶出去,林凤仪环着柳应悬的腰,忽然说:“小柳,你刚才看到了吗?他手边有根断掉的绳子,我担心他会不会……” “嗯,看见了。”柳应悬淡淡应道。 “杨大好像不怎么管他。之前我妈去赶集,碰到好几个婶婶,都说那小子实在可怜……”林凤仪一说就停不下来。 夜风拂过两人的面颊,柳应悬放缓速度。林凤仪家前几年搬到了镇上,柳应悬把她送到家门口。路上林凤仪说起杨意迟,全都是听来的小道消息。有人说杨意迟的精神有问题,遗传了他那个疯妈。有人说杨意迟经常挨打,杨大和杨大媳妇简直不是人。 “也是造孽。”林凤仪说得口干舌燥,最后有些惆怅地总结,“你说他不会真想不开吧?你等会儿再去看一眼。” 柳应悬看着她进屋,说:“没办法,他运气不好,命贱。但一般命贱的人,命也硬。” “死不了。”柳应悬对着她笑笑,转身离去。 这世上命贱的人数不胜数,多如蝼蚁的人之中,柳应悬也算一个。 母亲去世,父亲失踪的那一年,柳应悬懵懵懂懂地被告知自己以后灰暗的命运。柳家没有什么长辈,柳应悬的生活被白家接管。勉勉强强地读完书,柳应悬哪也去不了,白家像是供养烛神一样供养着他,只因为柳应悬还有利用价值。 他也曾无数次地问为什么,但最终什么答案也找不到。 这之后柳应悬干脆彻底看开了,每次经历的巫术仪式都像是具有严重的腐蚀性,他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坏,是从最里面的血肉开始腐烂的。 他应该,活不了太久。 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三十岁。嗯……或许二十五?二十六? 柳应悬骑着摩托穿透夜色,心中的思绪一闪而过,嘴角勾起一种冷然的微笑。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杨意迟的身影,孤魂野鬼般的少年缓慢地走在路上,前后左右都是黑暗。 “杨意迟!”柳应悬放慢速度,从身后接近他。 并没有回应。 柳应悬改变方向,和他并排,又侧过头叫他:“杨意迟。” “……” 之前他坐在树下的时候看不见,柳应悬这时候才发现杨意迟身上的衣服从背后左肩处裂了个口子,像是被人暴力撕坏了。 “奇怪啊,上次你说你不是哑巴来着,难道是我记错了?” “……” 杨意迟太过瘦骨嶙峋。十几岁的少年,身体本就和他在做一场谁也看不见的拉扯,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体内钻出来。柳应悬记得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天天饿得心发慌,和林凤仪两人每个课间都在胡吃海塞。但看杨意迟这副模样,可能很久都没吃饱过饭。 “今天是怎么回事?又是白鸿轩?还是其他人?”柳应悬也说不好他想做什么,好像杨意迟越不理他,他就越要莫名其妙地得到一个答案。 “……” 柳应悬加速,把摩托横在杨意迟的面前,杨意迟终于停下脚步。 “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之前过去跟你说话的是我朋友,她还挺担心你的……你真上吊了?到底出什么……” “别管我!”杨意迟退后一步,这句嘶吼像是突然从燃烧着的喉管中迸发出来的。 柳应悬缓缓地蹙起眉头。 惨淡的疏星落下惨淡的光,摩托车灯勉强照亮两人的面庞。 杨意迟垂着眼睛,本能地再次避开柳应悬的视线。他紧紧地咬着嘴唇,嘴角已经有血。有好几秒钟,杨意迟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似乎已经痛苦地痉挛起来,但他一刻不停地、从未放松地把那种巨大的痛苦给活生生压下去了。于是,柳应悬看见杨意迟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一种牢不可破的死寂,像是始终缩在坚硬的壳里。 “别管我,离我远点。离我……离我远点。”杨意迟低声说。 原来他是这样的。柳应悬想,原来他不说话,并不是不痛,而是要费劲力气用这种沉默来维护尊严。 哪怕尊严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点。 柳应悬想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但他很快想,这样不是办法,他只好再次尝试:“你可以跟我说的,不是让你来找我。” 杨意迟愣在原地,他抬起头看向柳应悬,在星光和车灯前看了他一会儿,柳应悬朝他笑了笑。杨意迟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杨意迟微微转过身,颈椎变得僵直。杨意迟张了张嘴,眼神里先是茫然一片,又恍惚得大梦初醒,他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抽动几下,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杨意迟抬起手背,发狠般地擦掉眼泪。可是不行,决堤的坝口完全没法还原,他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得停不下来……怎么会这样? 柳应悬叼起烟,拢着打火机点燃。他不再说话,一直等着杨意迟哭完。 杨意迟的脖子、脸上、手臂和后背都有伤,柳应悬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林凤仪的话在这一刻又浮现出来。 ——杨大和杨大媳妇简直不是人。 柳应悬抽着烟,夜空下的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他的胃里不太舒服起来,和撞见白鸿轩欺负杨意迟的那天一样,身体里有一簇燃起的心火。 他妈的,真是个操蛋的世界。 等到少年压抑的哭声渐渐缓和,柳应悬把烟熄灭,语调温和地对他说:“上来。” 这回,杨意迟听话了。 他载着杨意迟去医院,这路在今天晚上走了两遍。林凤仪坐他摩托后面时总是不客气地搂着他,杨意迟却始终和柳应悬保持着距离。 杨意迟走进医院时仿佛暂时丧失了思考能力,被柳应悬拉着手腕走。柳应悬的手心很热,而杨意迟的手腕全是硬的骨头。 护士带着杨意迟去处理伤口,小声念叨:“怎么搞成这样子。” 杨意迟忽然反应过来,刹那间仿佛心脏在发颤,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多少钱?” “什么?” “要多少钱……” “你哥哥去交了,你坐着别动,我弄快一点。”护士按住杨意迟的肩膀,“你是不是不学好去哪儿打架了?” 杨意迟没有回答,护士拉开他后面的衣服,看见杨意迟的后背新伤叠着旧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等杨意迟的伤口处理好,柳应悬已经拎着一袋药走过来。 杨意迟低着头,像是患上失语症,只知道跟着柳应悬。柳应悬见他身上这件衣服烂得实在不能穿了,直截了当地让他脱下来,又脱下自己身上的T恤,往杨意迟头上套。 他的T恤对于杨意迟来说大了一号,残留着一点柳应悬身上的体温,但并没有汗臭。柳应悬赤裸着上身,蓝色牛仔裤勾勒出他劲瘦的腰,他再次跨上摩托。 杨意迟的脑袋包了一圈绷带,坐在柳应悬的摩托后面,脊背僵硬地挺直,夏夜的风从柳应悬的脸颊两侧吹过,而后吹到杨意迟微微充血的眼睛里。 柳应悬把杨意迟带回家,拎着他的包还有药。杨意迟站在院门外,迟疑到底要不要进去的时候,柳应悬从背后推了他一把,杨意迟没防备,立刻跌跌撞撞地往前迈了一步。 “肚子饿吗?”柳应悬进屋打开灯。 杨意迟慢慢地走过来。 “又变哑巴了是不是。”柳应悬轻笑一声。 林凤仪做的菜冰箱里还有剩,只是没有主食了。柳应悬熟练地开火,厨房很快充满氤氲的热气。他下了一碗面,控制了一些量,额外加煎蛋和肉丝。 出去的时候,杨意迟还傻站在桌前。柳应悬叫他坐下,他才非常局促地坐下。柳应悬把面放在他的面前,命令道:“吃。” “……谢谢。” 杨意迟拿起筷子,柳应悬在他对面坐下。杨意迟吃第一口,有些被烫到,却还是舍不得吐出来,让滚烫美味的食物滑过他的喉咙。 第一口吃完,杨意迟几乎被这种巨大的满足给吓到了。他只觉得脑子一片凝滞,长久的饥饿感被一碗热汤面浇灭又引燃。第二口、第三口……杨意迟吃得越来越快,差点要把舌头也吞下去。 接着,他被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柳应悬说:“慢点吃。” 杨意迟心里一紧,眼眶又不自觉地发热。他面红耳赤地喝完面汤,对柳应悬说:“对不起……之前对不起,小柳哥。” 他很快又说:“我……我是上次听见白鸿轩这样叫你。不能……不能叫的话,我下次不叫了。” 柳应悬微微一笑,说:“叫吧,白鸿轩那家伙都能叫,你有什么不能叫的……或者叫我名字也行。” 他用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写:“柳应悬,这三个字。” “柳应悬。”杨意迟重复。 “嗯。”柳应悬应道。 “小柳哥。”他的声音因为之前流泪而变得沙哑。 “都行。”柳应悬说,“你今晚可以留在我家。” 第5章 留宿 杨意迟知道柳应悬是谁了——堂屋的另一侧有个敞开的房间,黑色祭服和彩色面具摆放其中,墙角还靠着木质的长柄仪仗。尽管杨意迟并不关心村里的迎神祭,但他生活在这里,也一定有所耳闻。 柳应悬是西陵村的巫师,是那个可以与神共舞的人。 窗里窗外已经遁入深邃朦胧的夜,蛙声和虫鸣像是隔着一层纱。柳家的堂屋有一张套着蓝色沙发布的软沙发,样式虽然过时,但看起来却很舒服。柳应悬拿来枕头和毛毯,还有毛巾、牙刷、香皂,一起递给杨意迟。 “洗漱的地方在外面,想喝什么吃什么就去厨房。”柳应悬打了个哈欠,“我放东西的那间房间不要去,另一半封死的宅子也不要去。就这样……你休息吧。哦对了,记得把药吃了。” “小柳哥。”杨意迟看着他的背影,又在灯下叫住他。 “嗯?”柳应悬回过头,垂着头看过来,一束光落在他的身上,晕开淡淡的白色。 杨意迟也不明白这一刻自己在想什么,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神仕大人,对吗?我可以……请你帮我问神吗?” 柳应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杨意迟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他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他笑道:“我还以为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儿,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你有什么问题,等明天我找本百科全书给你。” “我……”他十六岁,不是小孩儿了。 “睡吧。”柳应悬不想再和他说话。 柳应悬转身离去,杨意迟眼睛里的红血丝仍然没有褪去。温暖的灯光驱散不开藏在他身体里的阴郁,仿佛有一层云翳盘旋在杨意迟的眼睛里,他注视着柳应悬,直到他很快地上了楼。 片刻后,杨意迟吃了药,把自己吃完的面碗和筷子都洗干净。他在镜子前看裹着一头纱布的自己,脖子和手上的伤口都被处理过了,他一身冰冷的药味,穿着柳应悬的衣服,杨意迟忽然认不出镜子中的人。 他回到堂屋,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蜷缩起来,把自己完全交给这种陌生的柔软。他唯一随身携带的背包放在脚边,柳应悬之前送他的匕首被放在最里侧的夹层中。 杨意迟只是刚刚闭上眼睛,药劲和疲惫双重来袭,他几乎没有半点挣扎,就陷入深不可测的睡眠里。 但杨意迟睡得不安稳,他很少有安稳的时刻。 他长大了,听过太多关于他亲生母亲的议论。她把自己生下来后就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杨意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杨婶有时候会恶毒地盯着他看,幽幽地说:“你长得像那个贱货。” 杨意迟知道自己不能回答,有关他的出生,有关他为什么要留在杨家。每个人都说他是杨大和疯女人的私生子,杨意迟也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 小杂种。他曾经不懂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后来能听懂了,即使他觉得屈辱和愤怒,绝大多数的时间却也只能选择往下咽。他不能惹麻烦,他是多余的,他是有罪的。他要干很多活,却还是吃不饱。 杨家是十分复杂的。杨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意迟从来不叫他父亲,经常省略掉称呼。 他读完小学,杨婶不想让他上初中,是杨意迟跪着求来的,杨婶的儿子难得也帮忙说了几句。他读完初中,成绩太好了,这回杨婶的儿子也不帮他说话,杨大和杨婶商量几天,说什么都不给他交高中的学费。 ——开什么玩笑!就他还想做飞出去的凤凰?大儿子只读了个大专,杨意迟最好赶紧出去打工挣钱。 杨意迟没有钱,但是他想读书。不用任何人提醒他,他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只要考上大学,他就能想办法离开这里……这些年来,他真的厌烦了,厌烦做每个人口中的“小杂种”,厌烦做活在杨家的鬼魂。 他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跟杨家,跟西陵村没有关系的人。 可是,可是他…… 杨意迟在梦里无声地奔跑和尖叫起来,下一秒,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猛地把他向前一推。杨意迟艰难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微弱的晨曦从窗外射进屋内,杨意迟睡前是什么姿势,醒来还是什么姿势。 他闭起眼睛冷静了一会儿,接着从沙发上坐起身。只是几个犹豫的瞬间,杨意迟在这张沙发上所获得的短暂安宁很快地消散。他醒过来,又要重新面对这个世界,面对一团烂泥的生活。 他站起来,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音,想去倒杯水喝,润润干燥的喉咙。堂屋桌角放的袋子里有两盒未拆封的人参,人参盒子底下压着一叠用皮筋捆起来的钱,面额都是一百元。 杨意迟忽然一个激灵,接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放下杯子,缓慢地抽出那捆现金——是真的。同时,他又十分迷惘。柳应悬怎么会就这么放心地把钱放在这儿? 杨大和杨婶的钱从不会这么随意地放在屋里,他们把钱看得很紧,只是偶尔给过杨意迟几张零碎的十元。杨意迟借着晨光再次打量起堂屋和柳家的院子,那辆停在墙角的摩托很酷,他想起杨婶的儿子也曾艳羡过。 更多的画面和细节浮现在杨意迟的脑海,他想,柳应悬绝对不缺钱,他在西陵村甚至是富有的。而且,而且他人看起来很好,上次帮自己解围,昨晚还带自己去医院…… 为什么? 杨意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觉得他可怜,是不是一时无聊。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杨意迟身上有什么能让柳应悬感兴趣的东西吗? ……没有答案。 杨意迟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他现在站在这里,静谧的堂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手中这叠现金像是有人跟他开了个玩笑——看厚度,最起码有一万块。 一万块,绝对能让杨意迟交上学费,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也可以覆盖。他很便宜的,他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能活下去。这样一来,撑到来年的暑假,他再想别的办法赚点,然后再撑一年,再一年…… 杨意迟原地站着不动,各种想法令他呼吸急促。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他,他的头顶恍若忽然破碎出一个黑洞,那东西就是从那里面一直在看他。 要偷吗?柳应悬可能都不会发现哦。黑洞里面的东西怪声怪气地笑。跑吧,偷了钱就跑吧。万一柳应悬发现,也只能算他倒霉。活该!谁叫他没事要对杨意迟这么好。 杨意迟头疼地闭了闭眼睛,他最终沉默地把钱放回原处。 他坐回到沙发上,再也睡不着。身上的那些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杨意迟习惯与疼痛相处,现在反而变得安心。 他一直等了两个小时,仅仅是枯坐在这里。直到耳边传来柳应悬下楼的动静,杨意迟这才站起来,轻声喊他:“小柳哥。” “这么早。”柳应悬揉着眼睛,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要吃早饭吗?再睡个回笼觉?” 杨意迟朝他看过去,柳应悬穿着一件白色T恤当睡衣,他后脑勺的头发翘起几缕,他抬起手打哈欠时,白皙的手臂内侧可以看见青色的静脉。上午的阳光不吝啬地照进屋内,杨意迟盯着青年英俊的侧影,越发觉得刚刚动过歹念的自己是如此丑陋。 杨意迟咬咬牙,努力地克制住多余的情绪。他走上前,心一直跳得乱七八糟。接着,他在柳应悬面前跪了下来。 “哎你!”柳应悬说,“你小子干什么?发烧了?” 柳应悬上来拽他肩膀的衣服,却没能把杨意迟提起来。杨意迟觉得身体里好像有只手在搅动,他垂着头,趁着还没有失去勇气,一口气说道:“对不起,小柳哥。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你桌子上有钱,我动了歪心思,但我……我还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我……我特别缺钱。我……家里人不让我读高中。我求了他们很多次,但是没有用。一直到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他们让我滚出去,说非要读书的话,就不再管我了。”杨意迟麻木地回忆着,实际上有许多难听的话他根本复述不出来。 “昨天晚上,我没……我没死成,我原本想走到河边再试一次,但……”杨意迟断断续续地说道,“但是你和那个姐姐……拉了我一把。” 他静默了几秒,柳应悬松开拎着杨意迟衣服的手,想要抽回来,却被跪在地上的杨意迟紧紧抓住手腕。杨意迟仍然低着头,又小声地说:“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小柳哥。我还是要读书,我得离开这里。所以我想……我能不能……我能不能求你借点钱给我。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加上昨晚的药费……我都会还你的。” 两个小时,杨意迟打过无数次腹稿。然而等到真的说出口的时候,还是比他想的要难上一万倍。柳应悬不答应也没关系,他已经帮了他两次,杨意迟只是,只是觉得他或许…… 头顶落下一种轻柔又陌生的触感。杨意迟浑身一震,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柳应悬。柳应悬的手揉了揉他的头,有点无奈地道:“好,小事一桩,不用行这么大礼。” 杨意迟呆呆地看着他,柳应悬手上用力,终于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杨意迟哑着声音问:“真的?” “真的。”柳应悬说,“上学嘛,能用几个钱,等会儿你自己去写欠条。杨大不供你就算了,我借你钱,好好读书……你成绩怎么样?” “我考了镇里高中的第一名。”杨意迟说。 “这么厉害!”柳应悬挠挠头,也略带愤恨地说,“杨大真他妈的缺德。” 柳应悬往院子里走,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说:“杨意迟。” “嗯。”杨意迟怔愣几秒,应道。 柳应悬问:“你昨晚说想找我问神,现在还想吗?” “现在……不用了。”杨意迟还沉浸在难以置信的巨大喜悦里,反应始终慢半拍。 “你原先想问什么?”柳应悬又问。 “想问……我能不能继续读书。”杨意迟回答。 柳应悬走到院子里,把地上的浇水壶捡起来。阳光照耀下,风吹动起柳应悬那乱糟糟的头发和衣角,他听了杨意迟的回答,叹了口气,随后偏过头笑道:“说你是小孩儿还真是小孩儿,这种事情不需要问神,早点问我就可以了。” 杨意迟的心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跳到了喉咙口。 第6章 上学 故事中的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而杨意迟没有什么可以还回去的。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用还任何东西,因为血肉不值钱,他不欠他们。 他坐在桌前,低头认认真真地写了欠条,每个字每个字都斟酌许久。最后,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再郑重地交给柳应悬。 柳应悬只是随便看了一眼,笑道:“别把它当卖身契,轻松点,杨意迟。” 杨意迟轻松不起来,始终绷紧着一张脸,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在柳应悬家又住了三天,吃完袋子里的药,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不会再回杨家了。 决裂的念头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但直到十六岁的这年夏天,杨意迟才终于要做这件重要的事情。这个念头经常跳进他的脑海,不分昼夜,他总是一想起来就浑身颤抖。 按照约定,柳应悬把钱装在信封里,又拿了几件不怎么穿的旧衣服送给杨意迟。他没有问杨意迟要怎么打算,但杨意迟把每一笔开销都记在笔记本上,一刻也不敢忘记。 时间来到夏天的尾巴,杨意迟带着很少的随身物品,趁着某天柳应悬还在睡觉的时候,把堂屋打扫干净,留下一张字条给他:“小柳哥,我会尽快回来。” 杨意迟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头顶的太阳恰好被飘来的云朵遮挡住,天色随之柔和下来。杨意迟回头望着柳家的堂屋,心也变得柔和。 他写了学校的详细地址,以及他将怎么使用这笔钱。睡醒后的柳应悬看着少年力透纸背的端正字迹,不由地在心中感叹,他也太认真了。 一个认真的小孩儿,认真得可怕。柳应悬笑了笑,把杨意迟留下的纸条和那张欠条放在一起。 * 杨意迟去学校报道,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柳应悬借给他的钱给了杨意迟一丝喘息的空间,但不安感始终如影随形,他需要时刻打起精神,才能对抗那种庞大的恐惧。 最初的一两个星期,杨意迟什么都没做,只是担心杨大和杨婶会突然出现。 他的身心被分成两半,一半适应着新的高中生活,一半在考虑如果他们来阻止他上学,他将要怎么做——他列了可以求助的名单,虽然不一定有用。 一直到第三个礼拜,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杨意迟这才略微放松些许,猜想或许他们也早就想要摆脱他,最起码杨婶肯定是不想见到“贱货”的小孩。 镇上的生活很普通,杨意迟严格控制着每天的花销,一边上学,一边留意着有没有挣点钱的机会。他需要钱,他要尽快把钱还给柳应悬,即使柳应悬没有规定他什么时候要还,但杨意迟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 杨意迟四处寻找很久,唯一的机会是镇上一家小饭馆的杂工。初见面,老板是个面露凶光的男人,一脸横肉,左边鼻梁处有一个凹陷的疤。他做老板也做厨师,要招一个便宜的杂工,负责洗碗和其他事情。 “你?”饭馆老板叼着烟,坐在电扇下面挑剔地看着杨意迟,嘴角露出讥讽的笑,“瘦得跟个猴似的,能行吗?” “能。”杨意迟说,“我什么都会做,但我目前只有晚上能过来,工钱可以便宜点。” 老板盯着杨意迟看了半天,最后他让杨意迟把手伸出来给他看,杨意迟照做——这的确是一双干过活的手,老板和他都清楚这一点。没过一会儿,老板还是同意让杨意迟先来试试。 因为杨意迟只能晚上去,所以工钱很少,好处是有一顿夜宵,常常是没卖完的一点食物。对此杨意迟很满意,不仅解决晚饭问题,还额外有了收入。最开始的几天比较难,但杨意迟在杨家干过许多活,上手很快,老板屡次想挑刺却没找到机会。 杨意迟干活非常勤快,而且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没有一刻是偷懒的。过一阵子,老板尝到甜头,对杨意迟也满意起来。 老板说起上个学徒的事情,嘴里骂骂咧咧:“妈的,上个在这里的傻逼手脚有点不干净,还经常偷懒……你小子倒是挺老实的。” 杨意迟麻木地点点头,没有把这句话放进心里。实际上他什么也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要怎么活下去,怎么考第一名,怎么还钱。离开西陵村,这里依然是个平庸又灰暗的小镇,他要再逃得远一些。 一天晚上,从饭馆外走进来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女孩脸上化着夸张的烟熏妆,瘦得像竹竿。她的包松松垮垮地挂在右边肩膀上,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啪地一下把包甩在桌子上。 老板脸色一变,抽着烟跟那女孩吵起来,嫌弃道:“你看看你那头发!像个鬼一样!你他妈明天出去站那儿都能去卖了!” “神经病啊!”女孩立刻不服输地尖叫起来,“我操,哪个当爹的像你这么说话?” “也没几个好女孩像你一样在外面鬼混的!”老板转身走进后厨,冷着脸拿刀砰砰砰地剁肉,咬肌猛地变大。 “疯子。”女孩冷笑一声,把口香糖吐在地上。 粗俗的父女,粗俗的对话,粗俗的一切。 杨意迟头也不抬,只是干着自己的事情,冷水没过他的手腕,一个个肮脏油腻的碗碟在他手里旋转,白色泡沫像海浪般堆积在下水口。杨意迟沉默地把所有的碗洗干净,十根手指头被水泡得发皱,手心和手背也变得干燥通红,布满细小的伤口。 秋天的夜逐渐转凉,难熬的酷热沉寂下去。 杨意迟干完活,装着今晚剩下的饭菜,端着饭盒坐在石阶上,借着一点余光吃东西。他的膝盖上摊着语文课本,他一边吃饭,一边冷静地在心里背课文。 老板的叛逆女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也一屁股坐在杨意迟的身边,对着他嚣张地打了个响指:“你是高一的?我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给我爸干活是不是很累……” 她一口气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往杨意迟这边凑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一种劣质香水的味道。杨意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他没有说话,快速地把东西收拾好,课文也背会了。 “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不是原来住在西陵村?我有个朋友好像跟我说过,他说西陵村有一个小……”女孩笑眯眯地跟着站起来,手指意味不明地卷着发尾。 杨意迟的动作一顿,微微偏了偏头,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捏紧了拳头,但他依然没有理会。 “我知道你有时候会睡在我们家饭店的后面,那边有个棚子,里面那张折叠椅还是我扔的。怎么?你现在是无家可归?你不会还经常在后面拿冷水洗澡吧!”女孩继续慢悠悠地道。 杨意迟终于转过身,回头看她:“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女孩眉一挑,打量杨意迟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明显的恶意,有的是一种残忍的新奇,仿佛杨意迟是一个从玩具王国走出来的人。这种眼神,倒是以前他没见过的。 说话间,女孩又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扔了一块给杨意迟,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比后面那棚子好多了……好像是许多年前那边死了个人,后来那地方就慢慢废弃了。我们把那儿叫做鬼楼,你有胆子住那儿吗?” 杨意迟竟有点感兴趣,想了一会儿,平静地问:“在哪儿?” 女孩没有夸张,镇上还真的有那么一栋废弃的建筑物,跟她形容得半点不差。杨意迟绕着快要倒塌的屋子转了几圈,看见有半面墙几乎是空的,但不知道是谁拿防水布遮了一下,走进去之后里面还有张快散架的铁床。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但杨意迟想她说的没错,再怎么样也比饭店后面的简陋的雨棚子好。他又在里面转一圈,看见另一面墙壁上有烟熏过的痕迹,地上还有不少散发着恶臭的生活垃圾。 “这里有人住过。”杨意迟说。 “估计是什么精神不好的流浪汉吧。”女孩说。 精神不好的流浪汉。这几个字刹那之间刺中杨意迟的心,令他的脸色难看起来。他背对着女孩蹲了一会儿,深呼吸几下站起来,对她说:“谢谢你,我暂时就住在这里。” 女孩脸上的表情略显吃惊,仿佛在说——来真的?这鬼地方真能住人?她只是闲着无聊,看见这个被她爸剥削的小杂工,跟他讲讲话罢了。 真是个……怪胎。 可以住人的。 第一晚杨意迟只睡了两个小时,担心会出什么事。不过他很快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鬼,没有鬼也没有人,只有他和老鼠。 离开杨家后,有许多看似不可撼动的困难,杨意迟觉得他或许坚持不下来,但从来没有害怕过。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回去……不,也许他已经死过一次,是不久前被捡回来一条命。 没有人发现杨意迟住在这种地方,而他也很快适应了。 半学期过去,杨意迟已经提前预习完了后面的课程,他除了上课,跟其他同学几乎没什么交流,慢慢变成一个旁人眼中带着点傲气、神秘又孤僻的好学生。 有了微薄的收入以后,杨意迟每天都会重新计算接下来钱该怎么用,以及,还有多久可以先还掉一部分。 老板女儿对杨意迟的兴趣似乎还没有减淡,他有时拿不准这女孩到底想干什么,只是保持着该有的警惕。有一回,女孩对杨意迟说有人丢了一张旧书桌,问他要不要。杨意迟微微一愣,点点头跟过去,废了点力气把那张被丢掉的桌子搬到废楼里。 这是别人用过的桌子,桌子的一只腿少了一截,杨意迟捡了块砖头垫上,勉强让它不要摇晃。有时候他在这里写作业,没有台灯,就拿手电筒照着,半夜里有老鼠成群结队地从外面路过,窸窸窣窣的声响被无限放大。杨意迟看着黑暗,停下笔,觉得自己也好像是一只挣扎的老鼠。 偏偏他要从这种无望里挣脱,在这片沼泽中,他已经有了一点可以离开的希望。笔记本摊开在杨意迟的面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这张桌子上睡着了。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光照在杨意迟年轻的脸上。他清醒过来,低头却看见木桌上被他用笔无意识地写下了“柳应悬”的名字。 他盯着这三个字看,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他一定能坚持下去的信念。他打开背包,从夹层里拿出柳应悬送给他的匕首。刀光迎着日光重叠在一起,杨意迟握住匕首,猛地刺向面前的空气——他的姿势很笨拙,没有半点章法,但却带着绝不后退的坚毅。 这之后,杨意迟收拾好东西,继续开始他新的一天。快到学校的时候,他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白鸿轩。杨意迟的心重重地一跳,他低下头,缩起肩膀混在其他人中间。 有阵子没见,白鸿轩还是老样子。他不在这里读高中,但和他说着话的人之中,有一个是之前一起欺负过杨意迟,被柳应悬说长得最丑的小青年。杨意迟眯起眼睛,加快脚步,经过他们的时候,忽然看见小青年的手臂勾着一个女孩的脖子。 那是……饭馆老板的女儿。 杨意迟早有预感,他的脚步不停,听见白鸿轩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晚不行,今晚是村里的迎神祭……我得回去准备……” 原来又到这个时候了。 杨意迟对这些没兴趣,很少去看这些。但他知道每到特定的时间,村里的确有许多繁复的仪式和规矩。村里年纪大一些的人很信这个,听说每回也有人专门赶过来参加。但在杨意迟受过的教育里,这只是一种习俗,甚至已经演变成带有表演性质的东西。 杨意迟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冷着脸走进教室。 今天是他值日,他上前去把黑板擦干净,抬手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长高了一些。杨意迟擦完黑板,侧过头看见窗户玻璃中的反光,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高……有没有赶上一点柳应悬。 好奇怪,杨意迟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他似乎经常想起他。 第7章 傩舞 这天晚上是杨意迟第一次请假。 老板不太乐意,用手指搔了搔耳垂,斜着眼睛问:“去哪儿?” 杨意迟不想解释,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而后便从镇上出发往西陵村走。这也是自从夏天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回去,老板不悦的声音在杨意迟身后响起:“才说你老实——只许这一次,以后不准了!” 眼下的时段,正好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晦暗间隙,杨意迟一个人背着包走在回去的路上,慢慢地将天光抛在身后。他不禁在心底冷笑,意识到自己做杂工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一个人要干的活在不停地增加,而他的报酬却没有涨过一点,甚至晚上的夜宵还要被克扣。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当他沉默,周围的许多东西就会逐渐变得扭曲和贪心。 杨意迟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悠远的秋夜中。太阳落了山,秋夜也变得有些深沉。 “快走快走!”几个光脚的野孩子手持燃烧的树枝,像是一阵风似的经过杨意迟的身边。杨意迟对远处眺望,村口的空地上早已燃起篝火,人群的喧哗声像是海浪,正在向他缓慢地侵袭。 杨意迟没有童年,他不记得小时候自己有没有凑过热闹,过去的记忆十分模糊,从前就算见过,多半也什么留不下来。 火光熊熊。杨意迟特地把外套的领口向上拉去遮住口鼻,他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十分深邃。走得越近,杨意迟越能看见上升、凝聚在夜空中的烟雾,哔哔剥剥的爆响声从篝火中传来。野孩子们把树枝隔得远远地扔进去,火舌忽而又往上窜了窜。 杨意迟随着人群走过去,却始终和人群隔着一点距离。他观察着四周,没有看见杨大和杨婶,暗自放心些。随后在不远处,杨意迟又看见了白鸿轩。 今晚的白鸿轩有一些不同,收敛起了平时飞扬跋扈的神情。他跟在白天尧的身后,另有几个白家人站在一块儿,他们站在篝火前,穿着只有迎神祭才会出现的白色祭祀服饰,宽袍大袖,比普通人多出一些庄严的味道。 杨意迟不知道这些服饰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他只能笼统地把他们归为某种祭司。 祭司并没有死去,在这个特别的夜晚,白家人扮演的“祭司”仍是负责接引烛神重返人间的重要角色。八名白衣祭司依次做好准备,围站在篝火旁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杨意迟眯起眼睛,众人的目光投向站在最前方的白天尧—— 白天尧上了年纪,从杨意迟记事开始,他印象里的白天尧就是如今的模样了。八十?九十?他像身体健壮的老寿星,村里人都很敬重他。对外,白天尧也总是和和气气的长者形象。 只见白天尧双手高举向上,口中向外发出一段类似诵经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增大,充斥着怪异又奇特的呢喃与絮语,白老爷子的脸迎着火光,他双眼仿佛也射出一道精光,脸上的表情庄重异常。 “天地四方,魂魄离散——” 倏然之间,以拉奏出的弦乐为底,咚咚咚的鼓点配合着响起。杨意迟的心一下子被提起来,他看见从白衣祭司的中间猛地跳出一个俊逸的身影来。 与白家人身上的祭服不同,这人身上的祭服要显得更精美些,黑色的材质上绣着繁复的金线,腰身收紧,领口处有一圈灰色羽毛装饰。这人脸上戴着一张造型夸张的赤色面具,只见他右手高举长长的仪仗,随着乐声在火光中一个转身,跳起古老神秘的傩舞。 说来也怪,明明先前白老爷子站在最前面,谁也没注意到后面那人,他像是会隐形术一般藏在夜色中。 但就是一个眨眼,第一个鼓点出现的一瞬,他又如同直接撕裂了夜空般跌落进众人的视线。所有耀眼的一切都只能在这一刻沦为黑衣人的陪衬。 神仕。 唯一的大巫师。 杨意迟感觉好似有人轻轻拨弄了他身体处的某样东西,他站在原地盯着正在跳傩舞的柳应悬,几个晃神过去才发现自己没有在呼吸。 “梦入神山,千年走马——” 傩舞的动作大开大合,白老爷子的吟诵也开始逐渐改变,飘荡的尾音逐渐拖长,乐声的旋律忽大忽小,像是在火光中散发出无数根摇曳的细线,这细线连着白衣祭司,又垂落到大巫师的脚下。 柳应悬最开场的动作模仿了“春耕”,他的每个跳跃和旋转都踩着律动的美感,古琴之音慢条斯理却又略显沙哑。接着是“两军交战”,鼓点突然急躁地加速起来,骤雨般追着巫师的脚步。 杨意迟与周围的人完全陷入了呆滞,视线跟随着柳应悬的动作,只觉得周遭的一切也像是莫名地旋转起来,被轻而易举地带入到蛮荒又神秘的上古时代。 与神共舞的人…… 这绝对不仅仅是表演! 杨意迟猛地回过神,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迎着那跳动的火光,每个人的脸上都陷入一种莫名的安静,但在这种安静下又饱含着无法形容的痴狂。 巫师的舞蹈是献给烛神的,凡人能如此幸运地瞥见一隅,却永远无法完全理解。杨意迟只觉得口干舌燥,再次不受控制地被柳应悬吸引去目光。 杨意迟很难形容,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从没想过巫师要在迎神祭上跳舞,也没想过这傩舞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让他入了迷。 世界在柳应悬的脚下旋转起来,阴冷的秋夜像是沉入了海底,唯有眼前看起来还算温暖的篝火。下一刻,急躁的鼓点如同湍急的河流,不由分说地再次转折……最后一个高潮要来了! 白老爷子吟唱道:“归来兮——” 戴着面具的巫师宛若真的被神明附了体,他摆动着手臂,杨意迟捕捉到微弱却细小的铃铛声。他认真地看过去,发现是柳应悬白皙的手腕上戴着银色的铃铛手链。 一霎工夫,柳应悬丢开仪仗,他的舞步纷乱起来,举起的手臂垂下,仿佛向上天和神祈求的一切都失败了,一种无声的悲意蔓延开来。就在这时,两个同样戴着面具的白衣祭司登场,两人手持木质的黑色长矛,随着乐声分散开来,一左一右地包围起黑衣巫师。 长矛如同凶猛的蛇一般追逐着巫师,巫师向后退去,几个来回之间,情况急转直下,竟像是黑衣巫师忽然成了猎物! 杨意迟微微一愣,不免紧张起来。与此同时,他隐约觉得这里面有点不对劲——黑衣巫师是与天地,与神沟通的人,他刚出场的时候,祭司们都退到一旁……明明大巫师是所有环节中身份最高的人,为什么快到结尾时,情节却转变成这样?他为什么会像是……遭到了围猎? 杨意迟自然想不通,这些思绪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虽然觉得古怪,却终究只是隔靴搔痒,抓不到真正的线索。火苗噼噼啪啪地继续跳动,人群早已在这场柳应悬和白家人带来的傩舞中心醉神迷。 乐声回响,伴随着与鼓点最后的周旋,黑衣巫师丢盔弃甲,整个人向后弯下腰来——啪,那长矛的尖端抵在他的胸口,宛如真正的长矛穿透他的身体,正中他的心脏! 火光明明灭灭,那张赤色面具后的双眼明亮如同星辰,又像是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短暂的一瞬,和站在人群里的杨意迟目光交汇。轰然一声巨响,杨意迟以为那是最后的鼓声,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那是他的心跳。 他茫然地往黑暗中退后一步,并不确定柳应悬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他。只听见人群中哗然响起掌声,这段傩舞带来的魔力被凡人打破了。黑衣巫师站直身体,胸口微微起伏,随后整理了一下衣袖,毫不留恋地又走进夜色之中。 * 夜色更深,满月悬挂在天边,银色的光芒却十分黯淡。空气中飘来一点潮乎乎的水汽,白家人分成两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柳应悬走在他们的中间。众人身上的祭服和面具都未去除,还保持着在迎神祭上的装扮,手里举着火把。 这是白鸿轩第一次正式地跟随爷爷前往鬼崖山。鬼崖山位于西陵村的北边,这里的人习惯叫这里后山。山脚下保留着一座从前的神庙,是西陵村现存的唯一神庙。据说这庙毁了七次,又重建七次,最后一次重建也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村里人觉得鬼崖山地形复杂,又有神庙存在,所以一般人都会禁止小孩靠近这里。 一行人脚步不快,山路显得幽暗,越靠近后山,路越陡峭难走,林木众多,树影婆娑,气温再次下降,秋日的寒凉越发浓重。迎神祭像是分成两半的戏,上半场在村里,下半场却只有白家人和柳应悬知道。 白鸿轩走在柳应悬的前边,白老爷子说要把家族里的事情慢慢交给他,这居然不是一句玩笑话。柳应悬看着白鸿轩紧张地打量周围,忍不住起了坏心思。 “小、白——”柳应悬一边走,一边故意尖着嗓子逗他。 白鸿轩知道自己即将踏足家族守护多年的秘密,冷不丁地被后面的柳应悬吓了一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害怕了吗?”柳应悬继续说。 “闭嘴。”白鸿轩嘟囔道。 柳应悬低低地笑了笑,走在最前面的白天尧干咳一声。柳应悬身边的两人也靠得近了些,像是在警告他不要胡来。柳应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和白家人往前走。 一行人穿过山中的石台阶,远处的山影连成一片,像是隐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他们的视线逐渐开朗起来,白鸿轩的父亲没精打采地站在山门处,中年人仍旧是一脸苦相,豆大的汗珠遍布他的额头,他颤颤巍巍地道:“你们……来了。” “快……到时间了。” 第8章 祭品 白鸿轩的父亲没什么本事,天生就个性很弱,甚至可以说,没有个性。 爷爷白天尧大包大揽了一切,在白家说一不二,西陵村的人都很敬重他。他似乎知道儿子的性格挑不起大梁,只是早早地给他娶了个媳妇。 白鸿轩曾有两个哥哥,不过都早夭了。母亲生下的第三个儿子是白鸿轩,和两个哥哥不同,白鸿轩从小就特别皮实,有着惊人的旺盛生命力。 他崇拜爷爷,爷爷也爱着他。白鸿轩渴望成为像爷爷那样的人,爷爷也无条件地培养他。有一年,父亲曾经想要偷偷把白鸿轩送到寄宿学校,为此白鸿轩还和家里大闹了一场。 爷爷对他许诺,会把白家的一切交给他……他们的神,会为他实现很多、很多愿望。 * 神庙并不大,被包围在山林之间,在黑暗中屹立不倒。一百年间,白家人又陆续修建了额外的建筑和山门,以至于现在走进去,需要越过山门,再次沿着台阶往上一段。 白鸿轩的父亲等到众人,终于不用独自一人站在黝黑的山门外。他的眼睛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仿佛大家再来晚一点,他就要被什么东西……吓死了。 柳应悬抬起头望着神庙,那种熟悉的感觉开始涌上心头。他的感官是被放大的,他会比白家人更加清晰地体会到那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不舒服感。 白家人保持着队形,仍旧是一队人在前,一队人在后,柳应悬走在中间。他们举着火把,继续沿着台阶往上走。队伍中一片死寂,山林间一点风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虫子和鸟都像是消失了。 白鸿轩是第一次,实际上走到山门外的时候他就觉得难受,听见父亲说话时更是一阵莫名的毛骨悚然。但他不能怯场,只是努力地催眠自己,没有什么的,没有什么的…… 一行人终于走到神庙前——这幢建筑共有两层楼,一部分藏在山壁之中,前面入口处两边都有木格暗窗。光线晦暗无比,几根古朴的木柱左右耸立。神庙的门扉上了锁,两边挂着白色灯笼。灯笼的光和月光一样黯淡。 柳应悬的胃里有些翻涌,众人聚集在神庙前。那内里的黑暗明明是透不过来的,但是却仿佛有着飘忽不定的影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游动。 白鸿轩大气也不敢出,他走到这里,面具下的一张脸已经变得惨白,额头上的汗正在缓慢地流过他的鼻尖。他转过头,看见柳应悬倒是行动自如。 每个人都不说话,白天尧站定,举起手来,周围有人提着事先泡好的茶,倒了一杯给柳应悬。这茶和当日在白家静室里问神前喝的一样,苦得令人皱眉。柳应悬接过,稍稍抬起面具的一角,白鸿轩看见青年殷红的唇痛快地饮下这杯茶。 柳应悬重新戴上面具,白鸿轩的目光从他的唇上移开,又落在面前的铁锁上。 “打开。”白天尧沉声道。 白鸿轩再次不由自主地看向柳应悬,柳应悬接住他的目光,青年在面具后对他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一名白家人拿着钥匙开锁,白鸿轩越发紧张,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停地咯咯咯发出响动。 “吱呀——”大门被打开,里面是个还算宽敞的空间,透出一阵刺骨的阴冷。月光穿透斑驳的树林,直直地打在走廊和木柱上,灰白的灯笼忽然左右摇动,白家人手里的火把也颤动起来。 不能进去!白鸿轩的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他无意识地咽了一下唾沫,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这一刻冒出来了。 “点灯。”白天尧又道。 他看向白鸿轩,白鸿轩才陡然清醒了一些,知道这是自己要做的事情。另一头的父亲板着脸,没什么表情地递给他一根蜡烛。 白鸿轩和父亲走进去,两人一人一边,顺着墙角依次点亮神庙中的灯烛。黑魆魆的庙中逐渐亮起光来,白鸿轩想借着烛火抬头看看供桌,只是刚刚抬头便被父亲用手死死地压住脖子后面。 “不要看。”父亲耳语道。 白鸿轩心里一抖,爷爷在外面适时地说道:“出来吧。” 白鸿轩手脚僵硬,和父亲退出神庙。在他的面前,浓云遮住了月光,黑色巫师挺直腰背,脚步轻松地和他反方向地往神庙里走。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柳应悬甚至还是那副白鸿轩最讨厌的样子,对他道:“小白,是不是怕得快尿裤子了。” 白鸿轩没来得及回嘴,在他的身后,白家人动作迅速地关上门,再次仔仔细细地上锁。 *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白家人的脚步逐渐远去,但柳应悬知道他们不会走得太远。如今神庙之中只有柳应悬,以及…… 他回过头,摘下脸上的面具,看向整个灯火朦胧的室内。这里的供桌并不算大,上面摆放着瓷碗和供品,但那些供品却已经很久没更换,大多都是些腐烂的水果。 白鸿轩和他父亲点亮的烛火幽暗地燃烧着,室内仍然有许多看不清的黑暗。柳应悬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竖立在供桌后面的神像。 说是一尊神像,乍看之下却非常粗糙。它高约一米二,是由石头雕刻成的人形,两只手臂很长,紧紧地贴着细长的身体两侧,肩膀略宽,再往上……头却没有了。那断裂的地方凹凸不平,还残留着一层深褐色的痕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柳应悬低声道:“又有一阵不见了。” 呼——像是风一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屋子里盘旋一阵,回应着柳应悬的话。 光线昏朦,几个眨眼之间变得鬼气森森。柳应悬在供桌前的软垫上坐下,赤色面具放在他的手边。 “丑八怪。”柳应悬眼神冰冷,抬头面对着无头神像,却没有半点朝拜的意思,反而出言不逊。 呼——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飘了出来,一阵诡异的、令人牙酸的窸窸窣窣声在无人的神庙中响起,四面八方的向着柳应悬涌来。 柳应悬依然对着无头神像,继续说:“今天怎么这么磨蹭?你快死了?” 神庙中的黑暗化作一团团升起的雾气,又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浮游生物,这雾气不断地升腾、变化,最终落在神像缺失的头部,像是要弥补和代替“祂”的脸。 噗的一声,角落里的蜡烛灭了一个。紧接着一阵怪异的风拂过,像是有一双手搅动起来——噗噗噗!所有的蜡烛在下一刻都失去了光亮! 温度迅速地下降,柳应悬坐在那儿,呼吸的热气变成肉眼可见的白雾。他的手脚开始凉起来,胃里一阵翻腾,嗓子里发甜,那种极端的不舒服即将到达顶端。 “有本事……你这次就……弄死我……”柳应悬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咯咯咯打颤。 他还能“看见”,只是眼前像是被蒙上一层揭不开的黑纱。昏沉的恶心感和巨大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像是要把柳应悬整个拧碎。 柳应悬艰难地呼吸着,看见凝聚在神像脑袋处的黑雾越发浓郁,直到几乎形成实体,直到黑雾突然裂开一条缝隙,仿佛“祂”终于可以对柳应悬微笑。 “祂”活了。 “祂”正在慢慢地走下供桌。 …… 隔了几秒钟,随着“祂”的动作,先前那种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在柳应悬的耳边放大,不由分说地全都钻进柳应悬的脑袋里。尖叫、埋怨、怒骂、哀嚎、祈求……那些形容不出的声音不断地包围住柳应悬,几乎令他的精神崩溃。 “我不想听了……闭嘴……”柳应悬气若游丝地骂道。 他咬着牙,脸色已经全白了。一刹那,他浑身发抖,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鲜血,痛苦地向前弓起身体。柳应悬喘着气,脑子开始混乱,眼前的世界跟着旋转起来…… * 同一时刻,夜色中的神庙门窗疯狂地颤动起来。 白家人的确没有走远,他们只是稍稍远离了一些。 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白鸿轩越想越觉得非常不妙。当他看见烛火忽然一齐熄灭的时候,简直吓得皮都绷起来了!他一身冷汗地看向父亲,却见到父亲的眼神游离,仿佛人已经不在这里。他再看向爷爷,却正好和爷爷的眼神对视上。 白鸿轩的喉咙发紧,道:“爷爷……里面……” “鸿轩啊。”白天尧的声音很轻,“耐心等着就好,’祂’想要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巫师大人’。我们要确保’祂’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祂’才会给我们想要的东西。既然已经决定把白家慢慢交给你,这些事情也就不瞒着你了。” 白鸿轩呆滞地看着爷爷,慈眉善目的老人非常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却让白鸿轩消化了许久。夜色中的神庙轮廓不明,白家人手持火把,像是一片渺小的孤岛。浓云被风吹散,寂静的山中再次迎来黯淡的月光。 白鸿轩低着头,他好像渐渐明白过来了——迎神祭……迎神祭的后半场……本身就是一次献祭!他们交给烛神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个沟通天地的巫师!原来……原来白家一直养着柳应悬,竟然是因为他就是一个活着的……祭品。 白鸿轩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无意中却看见父亲对他投来一道怜悯的目光,那目光太过短暂,仿佛是白鸿轩看错了一般。 不知过去多久,庙中的莫名震颤停止下来。喀拉一声,门扉上的铁锁应声断裂。砰的一下,窗户与门全都向外张开,一个个黑色的洞眼,如同猛兽进食完的血盆大口。 * 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柳应悬艰难地动了动手腕,觉得仿佛有块巨石压在自己的胸口。他干咳了几声,喉咙里堵着的那口气也终于通畅不少。 迎神祭上的巫术仪式比普通的下神要厉害许多,他每回到最后都会失去意识,总归又是白家人把他送了回来。 “你……乱动什么……”林凤仪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进柳应悬的耳朵里。 柳应悬睁开眼睛,对她笑了笑,林凤仪弄了点凉毛巾压在他的额头上,骂道:“笑屁!你发烧了。” “几天了?”柳应悬问。 “就一天,这次你昏睡的时间不长。”林凤仪说,“药我给你冲好了,凉一点的时候喝。” “嗯。”柳应悬说。 林凤仪趴在柳应悬的床边——每当这个时候,白家人都会让她过来照顾下柳应悬。他们也知道,柳应悬勉强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从小到大,林凤仪以为自己该习惯了,只是每次看见柳应悬虚弱的样子,她都还是特别难受。 “小柳。”林凤仪忽然又道,“我发现你的匕首不见了。” “送人了。”柳应悬想了一会儿,回道。 “送人了?这不是你妈留给你的吗?”林凤仪不解。 “嗯,我妈当初说,如果有比我更需要它的人出现,就送给他。”柳应悬偏过头看她,笑了笑。 “送谁啦?”林凤仪等药凉了些,拿勺子一点点喂柳应悬。 “你猜。”柳应悬又笑。 第9章 恶意 高一三班的班主任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这所高中曾经是他的母校,师范大学毕业后回来当了数学老师。 张老师的办公室里有一盆水仙,他自己用雪碧瓶剪成两个碗状,放水,再放上如同大蒜般的水仙根茎。细长的绿色枝叶朝天生长,再过不久就会开花。 杨意迟站在这盆水仙前,他知道这种栽植方法叫水培,不需要泥土植物也可以活下去。 很神奇。 杨意迟看得有些出神,张老师走进来的时候,穿着校服的少年回过头,张老师对他笑了笑。 “杨意迟,坐。”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张老师搓搓手,寻找合适的开场白,“最近怎么样?” “挺好?”杨意迟有点困惑。 张老师喜欢鼓励学生,杨意迟大概不需要,但他还是每次都说:“你功课是非常好的,几乎挑不出毛病,上个月月考你又是全年级第一。你家里人跟你有什么打算吗?其实以你的情况,如果能去市里上学会更好……” “这里就很好。”杨意迟坐得笔直,尽量不太生硬地打断他,“我就在这里读书。” 张老师点点头,他转了转手边的茶杯,问道:“那你现在是住在镇上?还是回村?放学后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吗?” 杨意迟微微偏头,眼睛里的神情瞬间沉落下去,他飞速地思考张老师的用意,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张老师找补道:“不用紧张,老师也没有别的意思。但……” 男人迟疑地停顿,带有些许无奈,放缓声音道:“问题不大,主要是偶尔有同学会提到你身上总是有油烟的味道,所以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去家里的店铺帮忙了?” 杨意迟的脸几乎是在一刹那红了起来。 他瞬间明白了张老师在说什么,那可能也不会是“有油烟的味道”这么简单。他坐在那儿垂下头,有好一阵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已经非常小心了,但每天晚上都要去饭馆待上几个小时,衣服上的味道的确可能不太好闻。 杨意迟紧张地抠着手心,艰难道:“对不起,老师,我……” “不用说对不起。”张老师把自己的椅子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有困难的话,你可以直说。报道那天就只有你一个人,父母是出去打工了吗?” 张老师的语气温和,令杨意迟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望向张老师的眼睛,在努力地判断着这个人是否值得信赖。张老师没有催促他,只是耐心地等杨意迟开口,这个少年非常聪明,但又非常孤僻和敏感……作为老师,他想更了解杨意迟,才能更好地帮他。 下午四五点钟的慵懒时刻,杨意迟的视线越过桌上水仙的顶端。外面的太阳在云层背后短暂露了一下脸,又很快地被隐去光亮。杨意迟的嘴角动了动,他额前的长发有些遮住眼睛。他在心里念了一遍自己写好的求助名单,终于决定把张老师的名字加进去。 杨意迟把事情简略地对张老师讲述了一遍,包括他复杂的出生,他的成长,杨家不同意他继续读书,他是一个人借了钱,决定自己撑过去的。 张老师听完久久不语,放在杨意迟手臂上的手却一直没有离开。现在轮到杨意迟等待张老师说话,少年脸上的神情并不悲伤,他只是冷静地等待。 “你很了不起,杨意迟。”张老师道。 他用力地拍了拍杨意迟的肩膀,真心地带着佩服道:“你特别了不起……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还有两年多的时间,你会过得很难。” 杨意迟说:“我知道。” “我不怕。”他又说。 张老师对他笑起来,男人其实年纪也不大,脸上戴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张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杨意迟的头发,提议可以帮他理个发,前提是杨意迟要信任他的手艺。 杨意迟想了想,同意了。倒不是真的信任张老师的手艺,只是头发确实长了,去外面花钱不如让张老师帮他剪。反正,杨意迟不在乎最后变成什么样。 教师宿舍在学校隔壁,张老师单身汉的生活过得还算可以。他帮杨意迟剃了头,是最简单清爽的寸头,镜子中的少年五官深刻,额头饱满,竟然也完美地接住了这种具有挑战性的发型。 张老师又借口让他去洗了个澡,杨意迟没有拆穿他的用意,只是很认真地去清洗自己。他大约一星期去一次外面的澡堂,平时的确是用冷水冲澡,天气越来越冷,用冷水的机会也不太多了。 杨意迟穿好衣服,寸头只用毛巾擦擦就行,倒是方便许多。他谢过张老师,张老师让他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再来。 “谢谢老师。”杨意迟点点头,脚步轻快地离开宿舍楼。 杨意迟难得的好心情很快被另一件事终结得体无完肤。 他像往常一样前往打工的地方,把东西放好,刚在后厨的小板凳上坐下,忽然眼前闪过一个黑影,饭馆老板粗暴地拎着杨意迟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 杨意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因为没有防备,一下子使不上力气,只能被老板往外拽着。一股大力推着杨意迟,他的腰撞在桌角上,疼得杨意迟立刻皱紧眉头。 “怎么了?”杨意迟压着怒气问。 老板的目光像是火舌一般扫过杨意迟的脸,几乎暴跳如雷:“你他妈还好意思问我?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我看你就是找死!他妈的——” 杨意迟平白无故挨了一通骂,实在是莫名其妙,他刚想问问清楚,就看见老板从抽屉里数了几张油腻腻的现金,连同杨意迟的包一起扔给他,骂道:“给我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他的包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杨意迟脸色一变,跑过去快速拎起来,脚边散落的几张零钱皱皱巴巴,像是垃圾一样。 杨意迟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头痛得要死,他咬紧腮帮子,把钱捡起来,数了一遍后,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去,道:“这钱不对,你少给我了。” 一脸凶光的男人手里拿着刀,怒道:“你信不信我现在砍死你……妈的,滚!看你可怜给你一点就不错了!不要再来了!” “你钱少给我了!”杨意迟突然也怒吼了一声,他脖子处的青筋凸起,心脏仿佛在下一秒就要爆炸。 被炒鱿鱼了。不知道为什么。 杨意迟背着包往鬼楼走,手里捏着那几张脏兮兮的钱,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被炒鱿鱼了……工钱却只拿到三分之一。 这算什么?这凭什么? 杨意迟走着走着,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有一刻,他气得不能自已,只能疯了一般向前奔跑。他一路跑到鬼楼,发泄式地对着空气嘶吼了几声。 这时,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杨意迟……杨意迟!” 杨意迟不算冷静,脑袋仍然一片混乱,他打开手电筒,白色的光线把站在外面的女孩照得一清二楚——饭馆老板女儿一脸惊悚,杨意迟的双眼通红,整个人又很瘦削,像是某种动物一样凶狠地朝她看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女孩脸色苍白,目光有些呆滞,今天她没有化妆,黑眼圈十分浓重。 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很多,杨意迟抓不住重点,只是沉声说:“什么?” “我……我不小心怀孕了。”女孩哭起来,手下意识地挡在小腹的位置,“但我……但我不能让我爸知道是谁的。他一直在那儿逼我……我……我太害怕了,所以就……就说了你的名字。” “什么?”杨意迟难以置信地又说了一次。 秋夜再一次降临了,幽深的夜色笼罩着杨意迟,杨意迟只觉得空气莫名地黏稠起来,他一边听着女孩说话,一边仍是感到荒谬无比。 “你疯了吗?”杨意迟咬牙切齿道。 女孩被他吓得后退一步,手电筒的光白惨惨的,杨意迟一步一步地朝女孩走过来,不知道要做什么,女孩大叫:“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也是一时脑子抽了……呜呜,我会补偿你的……” 杨意迟的目光像是黑洞洞的枪口,他恶狠狠地盯着女孩的脸,忽然关掉了灯。陷入黑暗的一刹那,女孩忍不住又尖叫了起来。 “你走吧。”杨意迟喘息着,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女孩踉跄着跑远,杨意迟慢慢地回到鬼楼。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却发现浑身的血液还是烧得他头痛欲裂。 杨意迟再次打开手电筒,借着光线他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一种古怪的表情掠过杨意迟的脸,他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柳应悬给他的匕首。 为什么总是他。 为什么总是他…… 他要杀了那些践踏他、对他不好的人,他要让他们知道他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那些混乱的情绪一股脑地砸在杨意迟的肩上,沉甸甸的,没有尽头。杨意迟就要被煮熟了,他的心,他的血液已经变成了一锅沸水,他真的很想,很想结束这一切…… 匕首出鞘。杨意迟低着头,把鼻尖凑近冰冷的刀片。 他想了很多,但是都不行,都不能做。 他答应过柳应悬的,他会尽快回去。 他要好好上学,他要离开这里,怎么能因为这些不重要的人而毁了自己? 第10章 雨中(1) 连着几天都是阴沉天气,柳应悬每天打开窗户,只能看见黑云压顶。 没过一会儿,风势渐渐变大,院子里的植物东倒西歪,没来得及扫干净的落叶被吹得漫天飞舞。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沉闷的水雷远远地在天边响起,柳应悬一个人无聊,说着“打雷啦,收衣服啦!”,然后把躺椅和收音机都搬到堂屋里。 烧水泡茶,最近白家人没来烦他,林凤仪前不久又传授给他几个菜谱,柳应悬窝在家里吃吃喝喝看碟片,日子非常清静舒适。 又是一阵闷雷,紧接着,大滴大滴的雨珠终于从天而降。柳应悬在堂屋里捧着茶杯,仰着头看从屋檐落下的雨。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有些突兀地响起。柳应悬忍不住啧了一声,心想这又是谁,这个天气还过来,简直打扰他看雨。 “来了!”柳应悬撑开伞,赤脚穿着拖鞋,走过去开门,“谁——” 谁啊,真不巧啊,这个天气他不见客的……咦?柳应悬心里的后半句话没说出口,看见杨意迟背着包看着他。少年站得很直,理着清清爽爽的寸头,个子长高了一点,还长了一些肉,虽然还是偏瘦,但总算不像夏天时的瘦骨嶙峋。 可他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的下颚线往下滴落。 不知道是不是走到中途才开始下雨的。 “杨意迟?”柳应悬对他灿烂地笑。 “嗯,小柳哥。”杨意迟面对他,始终有点不自在。 杨意迟的目光在柳应悬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落到别处。 柳应悬说:“雨下这么大你还在外面乱跑?有阵子没看见你了。” 杨意迟点点头,想要解释道:“嗯,我是……” “钱不够?”柳应悬转了一下伞柄,跟他开玩笑,“需要再借你一点吗?” “不是!”杨意迟愣了愣,反应很大,声音也提高一截。 而后,他好像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又万分窘迫地压低声音:“不是,我不是来……” “先进来吧。”柳应悬丢下一句话,转身向堂屋走。 杨意迟没动,柳应悬想起了什么,又倒退回去,往上撑起伞,说道:“忘了忘了,快来。” 伞都撑到他头上了,杨意迟只好拘谨地也钻到伞下来。柳应悬穿着一身浅色的居家服,杨意迟则淋了一身雨,他非常害怕把柳应悬身上的衣服蹭脏了。 想是这么想,但下一秒,杨意迟的额头正中便咚的一声被冰凉的伞柄轻轻打了一下。柳应悬的眼睛微微瞪大,连忙举起手臂,说:“不好意思,不怎么给人打伞,撞到你了。” 杨意迟看着他,说:“没关系。” “有关系。” “没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柳应悬和他走进堂屋,把伞上的水甩了两下,靠在门边,“你随便坐吧。” 柳应悬的家没什么变化。杨意迟还能看见那张他睡过的蓝色沙发,柳应悬的桌子上泡了茶,他的收音机小声地放着广播,女主持人的声音很好听,混合着外面的雨声,其实听不真切,只是令人很安心。 柳应悬去拿了毛巾和饼干,出来的时候看见杨意迟站在堂屋的门口,他小心地把背包放在脚边,然后从口袋里数了一叠钱,用纸条包好。 少年在纸条上写了字,递给柳应悬,对他道:“小柳哥,钱先还你一部分,剩下的我会继续还你,可能还需要点时间。” 柳应悬有点奇怪,问:“你没用吗?怎么还能先还我?” “之前我在镇上找了份工,有一点收入,我尽量不动你给我的部分。”杨意迟说,“不过现在……算了。”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算了”两个字十分轻地落在柳应悬的心上。他把杨意迟的钱放在桌上,递给少年毛巾和没拆封的饼干,又倒了热茶给他,问道:“上学怎么样?” “还行。”杨意迟说。 “还行是怎么还行。”柳应悬说。 杨意迟想了想,说:“每门功课都是全年级第一的意思。” 柳应悬手撑着下巴,听了这话不禁嘴角扬起笑意,说:“怎么回事呢,怎么我听你这么说就觉得很普通,一点炫耀的感觉也没有……你知道我上学时候,谁要在我面前这么装,我都会忍不住骂他了。” “咳、咳!”杨意迟小口啜着茶,脸颊微微红起来,“我……没有。” “逗你玩的。”柳应悬说,“别当真。” “嗯。”杨意迟又咬了一块饼干。 “好吃吗?” “好吃。” 柳应悬自己也喝了口茶,看看外面的雨,又看看杨意迟,突然来了点兴趣,说:“杨意迟,你好像长高了一点……来比比?” 柳应悬走到杨意迟的面前,杨意迟忙不迭地把嘴巴里的饼干咽下去。他站起来,和柳应悬面对面比了比,闻到柳应悬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红茶味道,眼睛又不知道看哪里才好。他像是在梦里一般,快速地扫到柳应悬左边锁骨处有一颗小小的、圆圆的黑痣。 “好像是长高了。”柳应悬说。 他把杨意迟拉到另一边的门边——木质门框上留有不少身高和时间的数字,分别写着“柳”和“林”。杨意迟站直身体,柳应悬伸出手,留下他脑袋位置,指挥杨意迟去拿抽屉里的记号笔。 杨意迟喉咙里残存的饼干碎屑被红茶冲下去,他不知道柳应悬的用意是什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他只是猛地发现,自己淋湿的衣服在渐渐地变干,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想要上扬。不过,他没有真的笑,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这个表情的。笑,很陌生。 柳应悬拿着记号笔,在门框边缘的位置上画了一道,写了一个很小的“迟”。杨意迟凑近看了看,柳应悬的字堪称龙飞凤舞,“迟”差点要飞上天去。 柳应悬说:“你还能再往上窜一窜。” 杨意迟说:“嗯。” 不知不觉间,杨意迟比刚进来的时候放松不少,终于主动问道:“林是谁?” “我朋友。”柳应悬说,“你见过,但我不知道你忘了没有。” 杨意迟没有忘记,顿时明白过来:“那个姐姐。” “嗯。”柳应悬把记号笔丢到一旁,“你别急着走,留下来一起吃饭。” “我……”杨意迟当然又犹豫起来。 “我去做饭,想吃什么?”柳应悬已经决定了。 “都……行。”杨意迟也无法拒绝,“我什么都可以。” “好养活。”柳应悬笑了笑。 杨意迟的生命中没有这样的时刻,他跟着柳应悬去了厨房,莫名其妙地红着耳朵,要帮他准备东西。他会做饭,很小的时候就会做饭,对于杨意迟来说,这是不得不做的活,然而对于柳应悬,做饭好像变成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你非要干活的话,把那边的东西帮我处理下。”柳应悬头也不抬。 “好。”杨意迟一口答应。 柳应悬的动作很快,杨意迟不挑食,他就按照自己的口味做了几道——葱香排骨、番茄炒蛋、萝卜肉丝鸡蛋汤,还有一道炒牛杂。米饭煮得恰到好处,闻起来很香。柳应悬给杨意迟盛饭的时候狠狠地往下压,一直到压到米饭堆出一个半圆弧度。 外面还下着雨,暮色将至,风变小了,长长的雨丝径直落下。柳应悬把堂屋的灯打开,和杨意迟坐在一起吃饭。 柳应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的动作,看见他垂着浓黑的眼睫,那双带着茶色的眼珠在光的照射下如同闪烁的宝石。柳应悬突然发现,他喜欢看杨意迟吃东西——他总是很认真、很虔诚地对待食物。 被饿怕了。柳应悬又想,改天让白家人给他送两只鸡来,煲个鸡汤比较有营养。但……他怎么让杨意迟再来呢? 杨意迟狼吞虎咽着,他其实很克制了,但每次吃柳应悬做的饭,都会觉得好吃到不可思议。食物永远是实打实的,他因为吃到好吃的东西而感到幸福。 雨天里,两人有一会儿都没说话。谁知道柳应悬刚去给杨意迟又盛了一碗饭,就听见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这声音比之前杨意迟来的时候急促许多,又有人急不可耐地喊起来:“小柳!小柳你在家吗?” 杨意迟茫然地抬起头,整个人立刻紧张起来。柳应悬按住他的肩膀,自己站起来,对他道:“你吃你的。” 柳应悬走过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四五个人,最前面是一对夫妻,男人打横抱着一个昏迷着的小姑娘,焦急道:“小柳!小柳……求你帮我看看我家小雨……” 男人是白家的一支旁系,同样世代住在西陵村。小姑娘是他的二女儿,叫做白小雨。在西陵村,白家旁系其实没有资格参与祭祀相关的事情,柳应悬住在这里,也并没有和所有白家人都关系很差。他认识这家人,前几年白小雨满月,柳应悬还去他们家吃过饭。 柳应悬伸手捏住小姑娘的下巴,又翻了翻她的眼皮,沉声问道:“小孩之前去了哪里?” “后山……”白小雨母亲害怕得一直哭。 “后山不是不给去的吗?白老爷子没跟你们说?”柳应悬皱着眉。 “怪我,我一下子没看好她。”旁边有一个年轻人自责道。 “先上楼,把她放我床上。”柳应悬叹了口气。 几人风风火火地进来,杨意迟坐在那有点懵地看着他们。柳应悬又抽空对他说了一句:“你吃饭!” “……哦。”杨意迟有点傻气地应道。 一眨眼,柳应悬带着几人上楼去,而后他又单独下来了一趟,杨意迟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却眼尖地看到柳应悬的左手手掌胡乱地缠着一圈纱布。 之前没有的。杨意迟很肯定。 他的神情在转瞬之间冷了下去。 第11章 雨中(2) 很久以前,巫和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直到如今,西陵村的少数人偶尔还会来找柳应悬替他们“医治”一些病痛。柳应悬才不是医生,对此他也很无奈,但他解释不清,大部分时候都给这些村民塞一颗止痛药糊弄过去。 然而极少数的时候,柳应悬还是能碰见一些他可以解决的,比如,眼前的白小雨。 几人把小姑娘放到柳应悬的床上,他冷静地去隔壁捣弄一些草药茶,成分不重要,都是安全的。接着,柳应悬果断地用刀在手心划了一道,把血滴进茶里。 这一步是不能让人看见的,柳应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他的血落进茶里,整个过程很迅速,颜色有点古怪,但很快和茶水本身的颜色混在一起,便看不出了。 柳应悬回去给白小雨喂下,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一直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开始难受地折腾起来。柳应悬有提前准备好盆,白小雨的母亲紧紧搂着女儿,柳应悬轻声道:“放松点。” 小姑娘猛地睁开眼睛,像是难受到了极点,控制不住地要吐,柳应悬眼疾手快,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旁的人愣了一下,忙过来接手。 白小雨吐出的东西形状恐怖,一眼看过去都是黏稠的黑水。男人看见柳应悬手上都沾上了呕吐物,一边颤抖着身体一边说:“小柳,对不住。” 这一番折腾,白小雨总算是清醒了,人也舒服很多。 “没事。”柳应悬笑了笑,“带她回去吧。” 夫妻俩千恩万谢,先带着女儿回家。留下的两人,其中一个年轻人叫白康乐,是白小雨的哥哥,正是他之前自责说自己没有看好妹妹。另一人柳应悬没见过,看起来也是二十来岁,眼窝凹陷,长相有点精明,一双眼睛不停地滴溜溜四处看。柳应悬先前没注意,现在才和这人的视线对上。 “我叫阿茂。”男人张嘴笑,露出一排黄牙。 夫妻俩是叫这两人留下来帮忙打扫一下,但活都是老实的白康乐在干,这个叫做阿茂的生面孔只是装模作样,其实一直跟着柳应悬。 柳应悬蹙起眉头,阿茂又自来熟地说道:“我也是白家人,我爸和白康乐的爸是兄弟,只不过我们一家人离开的早,一直在南方打工。” 他的口音的确有一点点不同。 柳应悬冷淡地嗯了一声,前去洗了个手。阿茂驼着背,摇摇晃晃地又跟过来:“听说你是我们村的巫师?是不是特别厉害?你真会法术?” “你觉得呢?”柳应悬反问。 阿茂一双眼睛转了转,暧昧不明地笑笑,突然压低声音问:“后山到底有什么?我知道有个庙,但真的有传得那么神秘吗?一般人进不了山,你是不是可以啊?” 柳应悬感到一阵不舒服,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念头,不正面回答阿茂的话,只是多长了个心眼,道:“你不如去问问白老爷子会更快一点。” 两人说话间,白康乐已经干完了活,阿茂止住话头。白康乐对着柳应悬道谢:“小柳哥,今天多亏你了。” “不谢。” “那我们先走了。” 莫名其妙。这个阿茂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看样子好奇心还挺大。柳应悬嗤笑一声,有句话怎么说的,好奇心杀死猫,也许过不久会多出一具尸体。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情…… 柳应悬忽然想到杨意迟还在自己家,心情变好一点,赶紧下楼去堂屋,却看见杨意迟旁边坐着个圆脸的姑娘,正在和杨意迟说话,她一边啃着鸡爪,一边叽叽喳喳地对着杨意迟说个不停。 林凤仪是这样的,总是话很多,一刻也闲不下来,有时候柳应悬听她说话像是听单口相声。那这倒是巧了,柳应悬的嘴角上扬,杨意迟沉默得像是哑巴,也许和林凤仪待久了,能多说点话。 “林大厨。”柳应悬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下午的那场雨倒是停了,柳应悬耳边滴滴答答的雨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又重返安静的秋夜中。 林凤仪穿了件粉色的套头卫衣,含着鸡爪对着柳应悬笑了笑,吐出骨头道:“快来,我在镇上卤菜店买的。本来想过来给你加餐,结果你这里这么热闹!我一进来就看见小迟在吃饭,我心想这刚好,正好给他加个菜。” “哦,那好像的确不错。”柳应悬很喜欢吃那家卤菜店的东西,“小迟再吃点吧。” 他没在意,顺着林凤仪的话说了一句小迟,杨意迟的动作却陡然僵住,他快速地看了一眼柳应悬,又移开视线。柳应悬的注意力集中在鸡爪上面,自然没想到杨意迟已经在吃今天晚上的第三碗饭。 林凤仪还要给他添,杨意迟艰难地咽下食物,说:“不了,凤仪姐,我真的吃不下了。” “那你吃块蛋糕。”林凤仪不知道从哪儿又掏出一块小蛋糕,“甜品是另一个胃哦。” 杨意迟:“……” 柳应悬在灯下笑,说:“你别害人了,你自己吃。” 杨婶的儿子比杨意迟大,本来他也该叫他一声哥哥。只是他始终无视着杨意迟,两人也就没说过什么话。杨意迟没有体会过父母的关怀,当然也不会体会到手足的爱。只是现在,柳应悬和林凤仪好像变成了他的哥哥与姐姐。 他原本只是在雨天来还钱,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被留了下来,偏巧今天柳应悬家里一直来人。林凤仪来的时候,杨意迟真的在一个人吃饭。两人对视,杨意迟被呛咳一阵,之后喊了她一声姐姐。 林凤仪立刻笑起来,没有任何阻隔地就接纳了杨意迟,就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她甚至都没问为什么杨意迟会出现在这儿。上一次,上一次他们见面……痛苦的杨意迟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却还记得她对自己说话时的关心语气。 此时,林凤仪忽然道:“小柳,你手怎么了?” 杨意迟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也打起精神,认真地看着柳应悬。这是他想问的,多亏林凤仪。 柳应悬解开手上的绷带,说:“没事。” 他手心的伤口几乎已经看不出了,只有一条淡淡的痕迹。柳应悬笑了笑,无法跟他们解释这是什么原理,尤其是对巫术仪式毫不知情的杨意迟。 柳应悬不想多谈,很快就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话题又落回杨意迟的身上。 林凤仪说话很多很密,问题一个接一个,杨意迟跟不上她的思路,经常她问什么就答什么,结果到最后,居然把自己不久前被炒鱿鱼的事情说漏了嘴。 杨意迟看上去十分懊恼,像是很后悔说出这件事。柳应悬的眉毛略略动了动,林凤仪更是立刻柳眉倒竖。杨意迟喉咙干涩,说道:“那也没什么,算了。” “算了。”柳应悬的手指勾住易拉罐的拉环玩,“算你倒霉,是吧?” “嗯。”杨意迟没法不同意,“我很倒霉。” 柳应悬和林凤仪对视一眼,多年好友间的默契在这一刻完美诠释。林凤仪突然哎哟一声,皱眉道:“肚子痛,小柳你做的饭是不是不行啊。” 柳应悬笑骂:“你怎么不怪你肠胃消化速度太快?” 林凤仪一走,柳应悬也跟着站起来。杨意迟看向他,以为要收拾东西,刚想站起来帮他,柳应悬却说:“不忙,你先坐会儿,我上去抽根烟。” 杨意迟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柳应悬又上了二楼——他清俊的身影消失得很快,一眨眼,堂屋再次只剩下杨意迟一个人。他坐在灯下,脸上显出一丝茫然,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杨意迟没去过柳家老屋的二楼,不知道二楼大有玄机。 柳应悬走到尽头,把墙上的一扇暗门打开,里面有一段很窄的楼梯,可以通到被他封死的另一半宅子里。小时候林凤仪来他家玩,他们把这里戏称为“忍者屋”。 柳应悬爬下楼梯,翻过一面墙,本该肚子痛的林凤仪蹲在这儿等他。林凤仪压低声音,道:“听得我气死了,那贱男人穷疯了吧!妈的看他们欺负人就来气,小柳,让我去骂死这狗日的!” “正有此意。”柳应悬严肃地点点头。 他们轻手轻脚走回院子正门,柳应悬撕了张纸写了句话,贴门上留给杨意迟,接着又骑上摩托,带着林凤仪离开。这响动一下子惊醒还坐在堂屋里的杨意迟,少年快速跑出门,却已经看不见柳应悬和林凤仪的身影,只是看见门上的字条——“困了就先睡,我们很快就回。” 什么?杨意迟一头雾水,心怦怦直跳,完全不知道柳应悬和林凤仪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怎么忽然就走了? 摩托的速度很快,柳应悬经常送林凤仪回家,对这路也熟得很。他们径直开到杨意迟待了两个多月的地方,柳应悬停下来,侧过头对林凤仪说:“上!” 林凤仪干劲十足,撸起袖子,气沉丹田,对着前方喊道:“不要脸的老男人!没事干就会欺负小孩啦!别人干活不给钱!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留着买棺材——” 林凤仪一人顶三,嗓门极大,添油加醋能力极强。在小地方,这完全是致命的。只是,那饭馆老板居然很快拎着刀出来了。柳应悬喊了林凤仪一声,她和柳应悬交换位置,两人骑着摩托溜那男人玩。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男人怒吼。 柳应悬出来得急,只匆匆拿了把弹弓,但这也足够了。林凤仪带着他绕圈,柳应悬把弹弓一拉到底,手里一次性捏了两颗银色钢珠。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借着一点光亮,嘴角冷酷地上扬。 “还嘴硬。”柳应悬喃喃道。 咻咻——他的准头一向惊人。下一秒,就听见男人痛呼一声。林凤仪兴奋地喊:“打玻璃!” “知道。”柳应悬微笑,然后再次瞄准。 两人胡闹了一通,男人被钢珠打中几次,却始终追不上他们,脸上的神色也渐渐绝望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女孩跑过来,对着柳应悬叫道:“等等,杨意迟的工钱……我补给你们!” 林凤仪骑着摩托车加速,柳应悬和女孩错身的一瞬间,女孩伸长胳膊,柳应悬唰地一下拿过她手里的钱。女孩又对他们喊:“跟他说声对不起!” 他们毫不留恋地离开,林凤仪在前面,两根辫子被风吹得往后飞,她大笑:“爽了!” “我也爽了。”柳应悬说。 “你看没看到那男的脸上什么表情?他就这样……哈哈哈。”林凤仪的鬼脸在后视镜里映出来。 林凤仪先回自己家,下了车后柳应悬刚想要走,就见林凤仪笑得一脸神秘,柳应悬失笑:“干什么?” “小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林凤仪站在台阶上。 “犹犹豫豫可不是你的风格。”柳应悬干脆点了根烟。 “你为什么想帮杨意迟,你俩以前……也没什么交集?”林凤仪问的问题和柳应悬想得分毫不差。 是啊,为什么? 街头笼罩在深蓝的夜色中,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林凤仪家还留着一盏暖黄的灯,微弱的光照亮两人。 “可能……眼缘吧。”柳应悬衔着烟,讲话有些含糊,“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我每回看着他的眼睛,却好像能感受到许多声音。有时候觉得这小孩儿一直在嘶吼,一直在哭,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之前,他跟我说他考到第一名,但杨家没人愿意帮他交学费。我心想,这也太操蛋了。你记得我俩当时的成绩吗,你倒数第五,我倒数第六。我俩天天愁怎么又要上学,他是在愁怎么上不了学。命这东西……挺有意思的。” “你要真问我为什么,就当做好事积点德吧。”柳应悬最后说。 林凤仪安静地听完,盯着柳应悬看,然后笃定地说:“不是,你讲错了。” 她笑起来:“你讲了很多,但是都没讲到最关键的一点,不过我已经明白了。” 柳应悬烦她,说:“你又一个人在误解什么?” “没有误解!”林凤仪说,“我就是知道!” 柳应悬无奈地道:“好好好,你知道……不跟你说了,我先回去。” 林凤仪又对着他的背影喊:“小柳!好事做到底……你可以把他留下来!他以后绝对比我俩有出息!” 柳应悬没回头,只是抬抬手,对她示意自己听到了。 特别不巧,回去的路上又下起雨。狂风卷土重来,雷声滚滚,雨水落在柳应悬的身上。他骑得很快,伸手向后捋起额前的发。 你可以把他留下来。林凤仪的话再次回荡在柳应悬的耳边。他抿了抿嘴唇,盯着眼前被灯照亮的夜路。他其实也想过,但不知道杨意迟是什么想法,他太要强了。 不过如果他愿意,柳应悬的确可以把他留下来。也不用多久,上高中还有两年多,其实一眨眼就过去了。 雨夜,柳应悬一路骑车回家,却看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一个人打着伞,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门外等他。 “杨意迟。”柳应悬惊奇地说,“你干什么?站岗?” 少年的眼睛也像是被雨水氤氲着一团雾气,他很久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柳应悬。 柳应悬停好车,把拿到的工钱递给杨意迟,漫不经意地说:“你的。” 杨意迟沉默地接过。 柳应悬笑了下,又从他手里拿走,说:“好的,现在又还我一部分了。” 他浑身湿淋淋地向屋里走,听见杨意迟喊他:“哥。” “哎。”柳应悬没回头,只是觉得这个称呼还不赖。 第12章 房东 回过神来的时候,柳应悬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能读懂杨意迟沉默之中的潜台词。 这年深秋,柳应悬想让杨意迟留下来,但就在杨意迟叫他“哥”的那一瞬间,他又想如果直接说出口,失败的概率可能有百分之九十。所以,柳应悬换了不少其他的借口。 最好用的一个是吃饭。 刚杀的鸡鸭鹅、不知道从哪儿打来的野味、今天必须吃完的海鲜、恰好腌好的菜、去年酿的酒终于能喝了……哦,杨意迟还没有成年,就把他的那份酒换成牛奶。柳应悬让白家送了很多东西,白天尧在这方面从来都很舍得,白鸿轩有一阵子经常充当给柳应悬送货的角色。 “辛苦了,小白。”柳应悬对着他,还是那副十分欠揍的语气。 只是,白鸿轩很少再和他呛声。 有几次,白鸿轩虽然怀疑柳应悬一个人是不是能吃完这么多东西,却还是什么都没问。他已经去过鬼崖山了,知道家族里守护的秘密,知道柳应悬虽然名义上是村里的巫师,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献给“烛神”的祭品…… 迎神祭的那晚后,白鸿轩病了好几天。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是听着很久前那个流传下来的故事长大的——灵烛真人和大妖大战数十日,终于斩杀了留在这里的妖怪,成为西陵的守护神……然而,真实情况又是如何?那真的是守护神吗?白鸿轩已经不敢去想。 “牺牲”柳应悬一个人,就可以满足“烛神”……“祂”会继续守护西陵村,还能帮助他们实现很多愿望……爷爷的话像是刀子一般在白鸿轩心里刻下印痕,他的世界观像是沙滩,转眼又被惊涛骇浪冲击得一片泥泞。 柳应悬倒是不知道白鸿轩心里在想什么,他也不怎么关心。 他发现第二个好用的借口是找杨意迟帮忙。 比如,想挪动家里的家具,正好需要一个人搭把手。杨意迟很听话,每次柳应悬让他帮忙,杨意迟都绝不推辞,一定是柳应悬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周三搬走的东西周五又要换回原样,柳应悬还以为杨意迟要拒绝,但少年仍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照做。一来二去杨意迟被留下来吃饭,吃完饭还得再写会儿作业。柳应悬把牛奶当水,每次都让杨意迟喝很多。 杨意迟的试卷积攒厚厚一叠,柳应悬有次拿过来看了看,发现这并不是他们高中的试卷,上面写着某所市重点高中的名字,是他们的内部卷。 “班主任给我的。”杨意迟说。 柳应悬已经把过去学的东西全忘了,看这些像是看天书,很快还给杨意迟,说:“他想培养你,你正确率怎么样?” 杨意迟第一次没那么笃定,脸上的神情顿了顿,轻声说:“会有错的。” “但是在很快进步。”柳应悬鼓励他。 “嗯。”杨意迟对于学习能力还是有把握的,“会立刻进步。” 柳应悬饭后容易困,柳家的夜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寂静无声,他的收音机关掉,只留下杨意迟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一盏灯照亮屋内,柳应悬裹着毛毯睡在躺椅上,到半夜醒来时,杨意迟已经离开了。 他不知道杨意迟住在哪里,但他知道天气越来越冷,杨意迟身上的那几件衣服太过单薄。 第三个好用的借口是让林凤仪找杨意迟给他送东西。 林凤仪淘汰了一辆二手单车给杨意迟,杨意迟一开始不会骑,花了两个晚上才跌跌撞撞地学会。 有了单车,就比他全靠走路快得多。林凤仪最近迷上做糟肉和糟鱼,最初总是失败,她用全部的好学精神去翻《随园食单》,最后还是让她做成功了。 林大厨这个称呼本来只有柳应悬会叫,因为柳应悬的关系,杨意迟慢慢地和这女孩接近,一开始叫她凤仪姐,后来有时候会变成大厨姐姐。 “小柳是不是把你当苦力。”林凤仪捏了捏杨意迟的胳膊,“你冷不冷?” “不冷。”杨意迟轻快地回答,把林凤仪让他带过去的东西放在车篓里,“姐我走了。” 林凤仪看着杨意迟远去,性格直来直往的她想不通柳应悬为什么想留下杨意迟,却始终这么迂回的,试探的。 杨意迟知道答案。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他骑着车,初冬的暖阳照在这条熟悉的乡间路上。夏日里的绿色田野已经在此刻褪去了颜色,冬天的河堤露出黑色的河床,裸露之中有些许不怎么好看的淤泥与碎石。 杨意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柳应悬,如果最开始的他觉得一切都可以计算,那现在的他会觉得是大错特错。医药费可以计算,学费可以计算,送他的东西可以计算……但柳应悬和林凤仪留他吃的每一顿饭,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对他露出的每一个笑,这些要怎么算? 算不了,算不清,杨意迟已经欠了别人太多太多。 “哥。”杨意迟把单车停在柳家门外,老老实实地敲门。 “你直接进。”柳应悬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在院子里。 杨意迟走进去,看见柳应悬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毛衣,他在院子里立了一根竹子,手边放着几把不同式样的刀,像是正在准备试刀。杨意迟好奇地看,如今他在一点点了解柳应悬,又想起他送给自己的匕首,知道青年生了一张白净面孔,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其实对一些冷兵器了如指掌。 迎神祭那晚,曾经看过柳应悬跳傩舞的杨意迟又忍不住想,也许巫师要学很多东西,就像从前戏班子里的武生,要有几分真功夫。 “凤仪姐做的糟肉,要我给你带来。”杨意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 “好。”柳应悬说。 杨意迟进去又出来,站在一边看柳应悬的背影,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怎么也移不开眼睛。柳应悬回头,举起手里的刀,对他道:“想试试吗?” 大概每个男生都难以抗拒,对于兵器的喜爱写在绝大部分人的基因里,杨意迟不可能是兴味索然,他纠结一会儿,还是向柳应悬走过去。 “这把是唐刀。”柳应悬给他介绍,“这把没有刀格,就是护手这边……这把是帕朗刀,东南亚原住民惯用的一种大刀,还有一种稍小的。” 杨意迟不怎么会拿刀,他想起自己在鬼楼时拿匕首都是在乱来,以前还想着在嘴里藏刀片对付别人,更是天真得不能再天真。柳应悬为他纠正姿势,从身后伸手扶住杨意迟的手臂,说道:“低一点。” 杨意迟面对柳应悬立好的竹子,太阳全都落在他的身上,他握紧刀柄,下意识地挥刀向前,感受到竹子顶端被他削去一部分。他回过头,问:“对吗?” “对。”柳应悬手中转着另一把灵巧的短刃,又教他近距离格斗的几个方向。 杨意迟手忙脚乱,柳应悬虚空点了一下他的手腕,说道:“尽量不要用手臂内侧来挡刀。” “好。”杨意迟应道。 这连入门的入门都不算,杨意迟觉得只是柳应悬在带着他简单玩玩,但两人活动了一会儿,还是彼此出了点汗。杨意迟又问:“如果什么武器也没有呢?” “那就拳头。”柳应悬出拳,配合抬腿踢出,再换斜腿,招招对准杨意迟的头,“不要手软,出拳之前要想好能打到什么程度。” 杨意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柳应悬,总觉得柳应悬讲这些的时候,整个人温和轮廓的雾气散去,流露出一种极其锐利、甚至是充满掠夺性的气场。 “不说了。”柳应悬道,“吃糟肉去。” “嗯。”杨意迟跟着他进屋,“哥,你怎么会这些?” “忘了。”柳应悬竟然真的想了一会儿,他笑了笑,又恢复到有些懒散的样子,“你想学的话,有空可以陪你练。” 柳应悬等来了一个最好的机会,这个时候他已经听惯杨意迟喊他哥,也试过再让他留宿。 他把林凤仪有时候会来住的房间收拾了一下,这样杨意迟不用睡堂屋的沙发,而是有了一张单人床。冬天流感频发,杨意迟有次过来的时候在发烧,但他似乎自己没有注意。 柳应悬用手按住杨意迟的额头,不可思议地道:“你这人,发烧也没感觉?” 杨意迟的眼睛微微睁大,抬起手想推开柳应悬,到中途却把手缩回去,不太确定地道:“没有吧?” “你没不舒服吗?”柳应悬去找体温计。 杨意迟还坐在那儿,说:“头疼,但习惯了。” 柳应悬不知道他的“习惯”是怎么回事,只是没让他走,给他吃了药。杨意迟睡在那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单人床上,看着房门敞开,柳应悬走进来,往他额头上贴了冰凉的降温贴。 橘黄色的灯光映照在房间的一角,柳应悬发现杨意迟放在床边的笔记本,打开看了看,是他一直在写的花销记录。 柳应悬说:“我是不是应该再给你加点利息。” 杨意迟喷出的呼吸火热,他甘之如饴:“加吧,哥,我会还你的……” 是柳应悬温柔地撕开了他沉默的一角。杨意迟想,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想用力地说更多,但他只是无法抵挡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杨意迟醒来,看见柳应悬在他的笔记本里夹了一张租房合同。 他把这个房间“租”给了他。 那个早晨,是杨意迟为数不多上学迟到的时刻。他吃了“房东”的早餐,穿着“房东”的毛衣,又获得了一件“房东”的大衣外套。保温杯里装着热水,书包夹层还有今天要吃的药。 外面的太阳逐渐升高,天气很好,杨意迟在一段要下坡的路上,忍不住骑车加速一段,然后放任自己滑行。 那天,张老师见到他,对他说:“杨意迟,第一次看你笑。” 他笑了吗?他不太确定。 杨意迟住进来之后并不影响柳应悬,他不吵闹,什么活都会干。柳应悬一开始想阻止他,但杨意迟写好作业后,总是闲不下来,久而久之,柳应悬也就随他去了。 除了学习,杨意迟一有空就出去找找工干,他定期还着柳应悬一点钱,柳应悬只好收下,再让他多喝点牛奶。林凤仪有几次过来的时候,直接惊呼:“小迟你怎么忽然见风长?” 柳应悬一般不限制杨意迟什么,但家里还是有几点规矩。第一,锁住的另半边宅子不能去。第二,祭祀有关的用品不能动。第三,柳应悬有时候不想吃饭在房间休息,不要进来喊他。 杨意迟认真谨记,绝对地遵守着。他从来不问什么,心里感激柳应悬收留他。但另一方面,柳应悬不想吃饭的时候杨意迟也默默记了下来,一个月大概两次,每次柳应悬都是出去一趟,回来后就没什么精神。他隐约觉得有点奇怪,却也知道这是柳应悬的私事,所以从不多问。 如是,杨意迟像是一艘被命运冲击的独木舟,终于短暂地进入平静宽广的海域。柳应悬则是温暖的港口,为他撑起一片小小的保护伞。 冬去夏来,西陵村的雨季又到了。杨意迟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宛如一株急速生长的树,他长高了十多厘米,肩膀宽阔起来,下巴胡茬飞速冒出头,声音也变得低沉与磁性,身体不再瘦弱不堪。 他努力地吃,努力地睡,直到有天晚上,一个下着小雨的夏夜。杨意迟写完作业,关灯睡觉。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杨意迟入睡很快,但他醒来后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呆愣住足足十几分钟。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的那个人在火光中跳着傩舞,手腕上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梦中的他一直在看,一直在看,像是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也分不清天与地。 接着,他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梦遗了。 第13章 故人 夏季的雨没有停,距离西陵村七百多公里的另一个城市也在下雨。 “到了。”男人出声提醒乘客,昏昏欲睡的乘客清醒过来。 “谢谢啊师傅。”深夜落地,乘客本以为打车会被宰,但好在今晚似乎遇到一个好司机。 “慢走。”吴长生把零钱找给乘客,脸上泻出一丝倦态的神色。 后视镜中,三十来岁的男人有着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吴长生的眼角也生出些皱纹。不过,最关键的还是眼神,吴长生的眼神里已经有了落满灰尘的沧桑。 接近午夜,他不再拉客,休息一会儿后,往城中的一个老街区驶去。他打算去找一个人,一个叫做樊神婆的老太。 当然,樊神婆的真名不是这个。只不过这老太有两把刷子,家传绝学是卜算,算得相当准,且求她算一卦得托关系,故而得名樊神婆。吴长生最初是跟着别人叫,叫着叫着就忘记了老太的本名。 夜雨还在下,空气里湿漉漉的,夹着夏天的闷热,令人不太好受。吴长生开到一处街边小卖部旁,停车下来买了包烟,他沉默地点了根烟,在路灯下抽完上车,后座的位子上不知何时坐了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老人穿着白色对襟短衫,银发盘成优雅的发髻,整个人干净又整洁。 “难闻。”樊神婆挑剔地吸了吸鼻子。 吴长生笑了下,道:“我开个窗。” “找我什么事?”樊神婆问。 “您应该已经算出来了吧。” 樊神婆道:“两码事,你不说,我这就走了,回去看电视。” 吴长生又笑了下,微微回过头,道:“之前有个认识的海员,通过他的关系,我找到一个叫做柳建安的男人,和西陵村有关。” “嗯。”樊神婆示意男人继续往下说。 “西陵村现任巫师柳应悬,他母亲是姜言月,父亲叫柳晋寒……柳晋寒有两个弟弟,三弟早年病逝,这个柳建安是柳晋寒的二弟,只不过很早就离开了那里,照理说柳应悬该叫他一声二叔。”吴长生缓缓道来,“柳建安这个人,有点不可告人的心思,这么多年都没回去过,他对于白家那些祭祀的事情也知道一二,我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 “你觉得柳建安最近会回去?”樊神婆问。 “很大可能。”吴长生神秘地笑笑,“他这个人在外面生意做得挺大,离过一次婚,现在还没小孩。他回去的话,肯定是冲着山里面的东西去的。” 樊神婆又问:“你还没放弃进鬼崖山?” 吴长生沉默片刻,又想抽烟,却还是忍住了,只是摸了摸嘴唇,道:“当然没放弃,如果可以,这次我会想办法跟着柳建安一起进去探探路子……今晚就是想请神婆您帮我算一卦。” 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交汇一瞬,樊神婆看着吴长生,忽然笑道:“来之前我已经算过了,应当会有点收获,但到不了最后。见好就收吧,小吴。” 吴长生有点惊讶,又有点喜出望外,他一个激动,手上不小心把雨刷打开了。樊神婆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她下了车,健步如飞地消失在吴长生的视线里,像是真的要赶回家看电视。 吴长生一个人在车里又坐了会儿,低头打开手机去翻通讯录。 * 六月的暑气渐浓,毕业生在操场拍合影。前排的一个女孩心不在焉地笑着,看着不远处一个挺拔的身影从自己的眼前走过。 去年,她鼓起勇气再去鬼楼,但杨意迟已经离开了那里。今天一见,女孩差点要认不出来。他变得太多,五官全都舒展开了,女孩才发现以前杨意迟是瘦得太过,一旦体重跟上来之后,他的高鼻深目其实令人印象很深。 “上周的。”杨意迟浑然不知,只是快步穿过操场,去办公室把昨晚的卷子还给张老师。 “不错。”张老师扫了一眼,赞赏地点点头,“继续保持,小迟同学。” 杨意迟顿了顿,不怎么熟练地对张老师弯了下嘴角。 “过两天家长会。”张老师说,“你的情况我清楚……不过你这回又都是各科第一,也没什么好说的。提前祝你暑假快乐!” “嗯。”杨意迟走到门口,又忽然回来,“张老师,万一有人能帮我开家长会……也是可以的吧?” “当然。”张老师愣住,随后笑道,“当然。” 杨意迟的青春期似乎比其他人来得晚一些,但最终,这段面临生长和荷尔蒙混乱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没人知道他的内心在经历什么煎熬,杨意迟没有把那些感受告诉任何人,他不可能说的,因为他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自己压抑到极致,忽然有一天就爱上了打沙包。 柳应悬不理解,但表示尊重。但柳应悬猜想,可能是夏天到了天气热,杨意迟年轻人火气旺,所以他特地买了绿豆和百合回来煮汤。前几天柳应悬去过白家,回来照例不太舒服,煮好汤后就在院子里躺着休息。 日头很晒,但院子里苍翠的树木遮挡了大半,柳应悬睡在树影下面,倒也觉得不是太热。他闭目养神,没一会儿就听见熟悉的单车声,是杨意迟回来了。 杨意迟的脚步很轻,他悄悄走过来,柳应悬睡着睡着有点迷糊,感觉到有热气从杨意迟的身上传来。林凤仪说他把杨意迟照着猪养,的确,这小子现在都快比柳应悬还要高了。 杨意迟好半天没动,柳应悬正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在干什么,却感觉自己搭在外面的一只手腕被杨意迟轻轻握了一下。而后,又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到自己的手心里。 柳应悬愣了愣,随后也起了玩心,突然握紧拳头敲了敲杨意迟的脑袋,听到他很小声地痛呼。柳应悬睁开眼睛,没有防备地对他笑:“你把头塞我手里干什么?求摸摸?” “呃……”杨意迟顿时往后连退三米,低着头,“没。哥……我脑子抽了。” 柳应悬一跃而起,却有点头晕,身体不自觉地晃了晃。杨意迟又一个箭步冲过来,眼里带着担忧的色彩,想扶他的手在半空停顿,又收回去:“哥,你又不舒服了?你是不是要去看看医生?我觉得你每个月好像都会……” 柳应悬十分怨念地盯着杨意迟,说:“你才每个月。” “!”杨意迟一下子笨拙地反应过来,一抹红意慢慢染红他的耳廓,声音低沉沙哑,“我不是……我说错了。” 柳应悬当然是故意的,伸手弹了杨意迟的脑门,笑道:“知道,逗你玩儿的。冰箱里放了绿豆百合汤,应该放凉了,你拿去喝吧。” “嗯。”杨意迟依然非常窘迫,差点同手同脚地走。 柳应悬的眼神在杨意迟看不见的地方冷了些许。他敏锐地意识到,杨意迟似乎已经起了疑心。想来也是,就算柳应悬再怎么小心,但他现在和杨意迟同住一个屋檐,下神和迎神祭之后自己虚弱的那段时间,还是被杨意迟注意到了。 这次糊弄过去,下次可能未必。柳应悬若有所思,又听见杨意迟折返的脚步声。柳应悬抬起头,看见杨意迟双手捧着瓷碗,站在屋檐下,光倾泻在他日渐挺拔英俊的身上。 “怎么了?” “哥,你能不能帮我开一下家长会?” * 柳应悬觉得自己不是去开家长会,而是去开表彰会。 他按照杨意迟告诉他的位置,坐到他的座位上,面前摆放着一叠整整齐齐的试卷。柳应悬依次看过去,杨意迟几乎每门功课都接近满分,连同桌的妈妈都忍不住投来目光,随后陷入呆滞。 “我弟弟。”柳应悬清了清嗓子,忽然说,“天才。” 同桌妈妈:“……” 别人家的孩子当然是会羡慕的,但是天才还真的羡慕不来了。同桌妈妈很快释然,自然地和柳应悬攀谈起来。两人聊了一会儿,进入到各科老师的发言时间,杨意迟的名字出现频率极高,全都是表扬。柳应悬越听越乐,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高中,那时候他的家长会每回都是拜托林凤仪的妈妈顺便听一下,后来林凤仪的妈妈开玩笑地说不想再听,一旦挨骂要挨两次。 柳应悬当时和林凤仪笑得捶墙,但再之后,柳应悬也说不清为什么,又偷偷地回到教室门外。空无一人的教室,前不久坐满了学生家长,而柳应悬的座位,始终只有他自己。 * 杨意迟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书。他一直等到家长会结束,远远地看见柳应悬走出来,又被张老师叫住了一会儿。 杨意迟站在窗前,他听不见柳应悬和张老师在说什么,只是看见两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杨意迟的额头抵在玻璃上,柳应悬的身影在他的眼里像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随后,他转身抓住包飞奔出去。 等他跑过去,柳应悬已经去车棚找他的摩托车了。杨意迟看见他的背影,微微喘气,喊道:“哥!” 柳应悬闻声回过头,然后对他招了招手,说道:“还以为你回去了。” “没。”杨意迟把单车推出来,“等你一起。” “小迟,你太厉害了。”柳应悬说,“老师说你能考首都大学,最好的大学。” 六月傍晚的天穹像一块画布,海水般湛蓝的底色中,被夕阳染红的云彩不断地与之交融。柳应悬和杨意迟是第一次一起回家。 天空辽阔,太阳一点点地沉下去了,眼前起伏的山峦顶端,飘浮着一点残云,像是一缕奇异的光带。柳应悬的摩托比杨意迟的单车快许多,杨意迟拼命地骑,有时候柳应悬就在前面等他。 一年之前,杨意迟绝对想不到自己可以拥有这么简单的幸福。 风不断地吹过他的身畔,一个眨眼,杨意迟发现柳应悬没有在前面等他了。他加速往前骑了一段,到了柳家门口,看见院门外停了一辆黑色SUV。 杨意迟停在原地,看见从那辆黑色SUV上走下来一个穿着衬衫的中年男人,他用一种说不出的眼神望着柳应悬,说道:“小悬?你都长这么大了。” 柳应悬好半天没说话,他打量中年男人的面孔,声音带着狐疑:“二……叔?” 第14章 叔侄 柳建安是在柳应悬出生后离家的。二十年前,西陵村只会更加落后和封闭,年轻的柳建安不甘一直在这里过着单调的生活,带着拼拼凑凑的一点钱,坐晃晃悠悠的绿皮火车,南下去做生意。 当时在西陵村,还有其他几个不安分的年轻人,也和柳建安有同样的想法。刚开始,这些出去的人会陆陆续续寄信,但很快,他们与老家的联系也在距离和时间的洪流中慢慢中断了。 柳应悬年纪太小,长大一些后只是听父亲说过二叔,家中倒是留了不少老照片。父亲是长子,有两个弟弟。三叔去世得早,没能成年。二叔则早早离家,柳应悬也没有和他真正相处过。 如果不是二叔的长相和记忆中的父亲有点相似,柳应悬今天几乎不敢认。 柳应悬在厨房,一边简单弄几道下酒菜,一边把家里剩下的酒都拿出来。晚饭他们吃得很随意,柳应悬没尝出什么味儿,还沉浸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惊中。 厨房柔和的灯光洒在柳应悬的头顶,杨意迟沉默地走进来,打断柳应悬的思考。 “小迟。”柳应悬对他笑,“还要吃点什么吗?” 杨意迟摇了摇头,问:“我帮你拿过去?” “不用。” 杨意迟瞥了一眼柳应悬,柳应悬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杨意迟内心的焦躁,跟他说:“那是……我二叔,很久没回来了,把我也吓了一跳。你回房间吧,不出来也没事。” 先前柳建安听杨意迟喊柳应悬“哥”,还以为自己又多一个侄子。柳应悬没怎么解释,只是说杨意迟目前暂时住在这里。杨意迟垂着头,听了柳应悬的话,说了一声好,随后钻回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桌子前,柳应悬和柳建安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杨意迟什么也听不清,却感觉非常的不安。他紧紧地握着笔,一种疯狂的想法浮上心头:他想要柳建安离开这里,这里最好只有他和柳应悬两个人。 杨意迟忽然惊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没有道理的想法。 * 柳建安低头看了很久的相册,男人的手指缓慢地翻页。柳应悬给他倒酒,柳建安放下相册,不言不语地连饮几杯。 相册摊开的那一页,柳建安和柳应悬的父亲站在一起,黑白照片中的西陵村,像是一种枯萎的布景。然而,布景中的人却有着一张充满野心的年轻脸庞。柳应悬抬起头,二十年的光阴里,柳建安已经老了。 他老了,但依然孔武有力,皮肤被晒得很黑,肌肉藏在衣服之下,有一种沉稳老练的气质。柳建安嘴角上扬着,一边喝酒一边盯着柳应悬看,像是要从他的身上找到谁的影子。 “你爸爸和妈妈呢?” 柳应悬也灌了点酒,微微地叹了口气,没什么波澜地答:“十二岁那年秋天,妈去世了。也是那一年,爸……他忽然不见了踪影。托人四处找过,没有找到。” 回忆像海潮,一点点地漫上来。柳应悬想起嘴碎的老太婆们曾真真假假地传过,他爸是和隔壁镇的一个女人勾搭上,跑了。柳应悬不相信,和这些老太婆们大吵一架,他坚信他爸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但这么多年过去,柳应悬对他能回来,也不抱什么希望。 “那你这些年……” “白家人养我。” 柳应悬没有把话说满,几杯酒下肚,再加上之前杨意迟在厨房对他投来欲言又止的眼神,柳应悬渐渐从震惊中变得冷静。 对于这个陌生的二叔,柳应悬的戒心开始像雾气一般逐渐凝聚起来。柳应悬并不想这样,但他的天真早已在成长的过程中磨灭殆尽。更何况……现在杨意迟还在他这里上学,做哥哥的肩上有一种无形的责任。 柳建安拍了拍柳应悬的肩膀,有些悔恨,声音沙哑道:“二叔……二叔不知道,如果知道,说什么也会把你接到我身边去。” 柳应悬笑起来,又为男人倒酒,说:“没关系的,二叔,我现在也长大了。” * 当晚,叔侄俩一直聊到深夜。柳建安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说他的生意几经起落,问了柳应悬很多事情。柳家老宅、西陵村、还有附近的金松山……他能想起的都是儿时的记忆,仿佛在他的眼里,他依然停留在离开之前。 柳应悬听二叔讲了不少有关父亲的事情,在心里算了算,说道:“他俩刚结婚的时候,二叔你是……” “十七岁。”柳建安怀念地笑,“你爸妈十八岁就在一起,那时候都是很早就定下终身。” 听到这些,柳应悬的心也莫名变得柔软起来。因为二叔来得太过突然,柳应悬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自己睡堂屋的沙发上,就这么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杨意迟下楼,柳应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喊他的名字:“小迟。” “哥。”杨意迟蹲在柳应悬身边,帮他把踢乱的毛毯拉扯平整,“我去镇上。” “去吧。”柳应悬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柳建安回来住了三天,杨意迟去了镇上三天,一方面他不喜欢和陌生人相处,一方面也是给柳应悬和他二叔留下单独空间。柳建安问起封死的另一半宅子,柳应悬只是淡淡地说家里没什么人,老宅每年维修都要花钱,干脆封死省心。 柳建安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又给柳应悬塞了一个厚实的红包。他在柳应悬放祭服和面具的屋前停留,状似无意地道:“你是现在的巫师?” “我是。”柳应悬笑笑。 “我记得以前你妈妈也是。”柳建安的眼睛微眯,“你妈妈之前是素芬姨,素芬姨之前是阿廖叔。” 柳应悬凝神良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柳建安忽然提议今晚由他下厨,柳应悬去买了块好肉,开了家里的最后一瓶酒。柳建安撸起袖子,竟遵循古法做了一道东坡肉。 夏夜沉静,夜雾弥漫,天上的银月如同掉入深海,光芒淡淡的。 “叙旧”是完全结束了,柳应悬等了三天,终于等到柳建安突然回来的真正目的。 柳建安饮下一杯酒,沉寂片刻后望向柳应悬,道:“二叔这些年没有孩子,你是我唯一的侄子,看见你,我就想到了当年大哥带着我一起到处玩,一起上学的时候……我知道你其实在提防我,但我想说的是,我比你想象中知道更多。” “更多?”柳应悬不动声色。 柳建安微微一笑,捏着空酒杯:“灵烛真人路过此地,斩杀作乱大妖,于是我们的先辈把它供为这里的守护神……你一定听过。” “听过。”柳应悬点点头。 “但恐怕真实情况并不是如此吧!也只有白家人和巫师知道’烛神’大概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守护神,而是一个需要特殊人祭的……东西。西陵村的每个巫师都是被挑选出来送给它的祭品,它在……”柳建安语气平静,挑选着合适的字眼,“它需要定时吸食你身上的生命力,而你是在一点点被它污染的……几年了?你的身体情况到哪一步了?” 柳应悬一怔,手里的筷子拿不住,全都掉落在地上。一道像是惊雷般的响动穿过他的脑海,怎么会?柳应悬的心怦怦直跳,像是被人用刀刺了一下。二叔……二叔怎么会知道?这秘密应该只有白家人和少数几个被选为接替“巫”的孩子知道,难道二叔曾经也是候选人? 柳应悬的思绪一闪而过,他干笑两声,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二叔,你这么快就喝醉了?” 柳建安一拍桌子,忽然俯身向前,拎着柳应悬的衣领,同样冷冷地看着他,正色道:“你这个混小子,我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要试探我?哼,倒是比你爸妈都多长了心眼。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白家人,我姓柳。小悬,我姓柳,我和你的身体都流着一样的血!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帮你,那他妈的根本不是神!就是一个怪物!你妈本来不该死的,你也不该被困在这个地方……白天尧从一开始就骗了你!我应该来带你走的!” 说着,柳建安竟哭出声来,男人的泪水流过脸颊,他的声音也逐渐变得细微和颤抖。 “二叔。”柳应悬的眼神晦暗不明,“二叔你先冷静一点。” 柳应悬额头上泛出冷汗,他手忙脚乱地试图让柳建安冷静,却没有用。 柳建安继续道:“……我带你走吧。” 能去哪?柳应悬握住二叔的手腕,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万分无奈地轻声道:“没有用的,二叔……太晚了……下神和迎神祭,是两种巫术仪式。你说的所谓的’污染’,也很形象。我的确被污染得很深,已经没法再离开了。” 柳应悬顿了顿,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他只是道:“二叔,如果今年我十二岁,也许你还可以带我走。但你来的……太迟了。” “我没几年可活了。”柳应悬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在西陵村,白家人的权势很大。二叔,你明天一早还是尽快离开吧。等过几年你再回来,到时候我会拜托我朋友通知你,柳家老宅就归你处理。” 他一口气说完,感到和柳建安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拉近。柳建安听得愣住,男人眼眶发红,样子有些滑稽。柳应悬年纪轻轻,如果不是早在心里盘算过许多次,可能也不会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叔侄俩之间安静了一会儿,一桌菜已经凉了。 “二叔我原本不是很信这些鬼神之事……”柳建安又小声道。 “我也是。”柳应悬道,“但有时候不得不信。” 柳建安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眉头紧锁,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咬着牙道:“现在时代不同了!我管它到底是什么,我就不信它真的那么厉害,真枪实弹够不够轰了它?!” 柳建安越说越激动,按住柳应悬的肩膀,语气里逐渐变得狂热,眼里有凶光浮现:“我想办法干掉它。” “你……”柳应悬呼吸一滞,连称呼都忘记了,“你最好不要乱来。” 柳建安冷笑道:“小悬,你不相信?”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响动,柳应悬和柳建安对视一眼,都在同一时刻收起几乎失控的情绪。柳建安擦了擦眼睛,低声道:“你再想一想,想要除掉它,就得进后山……二叔会为你找人来,到时候我们再从长计议。” 柳应悬心烦意乱,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他走到院子里,看见杨意迟刚停好单车,打起精神来问他:“今天二叔做了东坡肉,给你留了一点,你要吃夜宵吗?” 没等杨意迟回答,柳应悬径直走去厨房,杨意迟的声音有点低沉地在他背后响起:“哥,你和二叔在吵架?” 第15章 危险的希望 “你偷听我们说话了?”柳应悬心中一紧。 “没……”杨意迟微微一怔,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气势一下子消失,“我刚回来,我没有偷听!只是……只是我看你脸色不好,掉在地上的筷子你也没捡。” 杨意迟也太敏锐了!柳应悬心念电转之间,语气重新变得温和,笑道:“没吵架,就是聊到一些过去的事情,二叔情绪比较激动,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借二叔一用。 “……嗯。”杨意迟垂下眼睛。 “今天去镇上怎么样?”柳应悬问。 “找了个临时的活干,镇中心的那个门面好像又换了人。”杨意迟道,“以前是一家面馆,现在在重新装修。” 柳应悬也知道那里,随口答道:“那边经常换人干,好吃的店铺总是倒闭,干不长。” 两人闲聊几句,杨意迟还是吃了夜宵。大晚上的吃东坡肉,也就他这个长身体的年纪不怕发胖。柳应悬把东西收拾好,又想起杨意迟今天还差一杯牛奶,便热了一杯送到他房间。 进去一看,杨意迟正在听英语磁带。他侧睡在床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拿着课本。柳应悬把牛奶放到桌子上,在杨意迟的床边坐下来。 杨意迟摘下耳机,对着光侧过脸,另一半的脸却还隐匿在黑暗中,他说:“哥?” “牛奶。”柳应悬说,“还有,刚才不应该说你偷听。” “没关系。”杨意迟几乎已经忘了。 “有关系。”柳应悬笑笑。 他能感觉到杨意迟这几天的情绪不怎么高,只是……柳应悬正是有点头痛的时候,便顾不上杨意迟。 杨意迟半坐起来,低头把牛奶喝完,又小声说:“真的没关系的,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是吗?”柳应悬心里的阴翳散开了些,“那多吃点,等过年我把你卖了。咔——” 他用手刀砍在杨意迟的肩膀上,杨意迟没有躲开。柳应悬换个方向,继续在他肚子和腿上“切”两下,说:“跟我们过年从张爷那儿买的年猪一样,咔咔咔就宰了。” “给凤仪姐留一份,她喜欢吃五花。”杨意迟说。 柳应悬一愣,随即笑容更大:“完了,你现在也会跟我一起胡说八道了。” 两人莫名其妙地一起笑起来。柳应悬的笑容张扬,他是个经常笑的人,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着。杨意迟的笑则要更加内敛些,但他平时说话就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难得笑一下像是冰雪消融,倒是令柳应悬看得有点出神。 那轻飘飘的感觉转瞬即逝,柳应悬道:“行,我走了,小迟你学习吧。” 刚想站起来,手腕上传来热意,杨意迟的身体像是在自己行动,一下子抓住柳应悬。柳应悬回头,杨意迟没有收回手,他被光照亮的那一半脸闪闪发光,笼罩在一种极其柔和的光晕里。 杨意迟的睫毛颤动,问:“哥……你会走吗?” “走哪儿?” “跟着二叔离开?”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杨意迟垂着头,抿了抿嘴唇,说出自己的推测:“二叔看起来是那种……很成功的商人?他也说自己生意做得不错,我觉得他想带你走。” 这个念头已经折磨了杨意迟好几天,从柳建安出现的那一刻起,杨意迟就想,柳应悬可能要走。 他也是忽然意识到,柳应悬似乎没有固定的职业,他知道他和林凤仪一样没有考上大学,但林凤仪在县城有一份文员的工作,而柳应悬每天只待在家里。 柳应悬稍显吃惊,但很快对杨意迟承诺道:“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这里。” “不去……工作吗?”杨意迟问。 “不去,我啃老。”柳应悬哈哈大笑,把手腕从杨意迟的手里挣脱开,“放心吧,钱够花。” “啃……老。”杨意迟知道柳应悬又在开玩笑,心里一动,跟着冲动地脱口而出,“我以后会努力赚很多钱,到时候都可以给你用。” 柳应悬非常感动,道:“那我命太好了,啃完老又可以啃弟。” 杨意迟认真地说:“说好了,哥,你不会和二叔走。” “说好了。”柳应悬道。 * 他当然不会跟柳建安走,他的话里真真假假,杨意迟是分不出来的。柳应悬为他关上门,一个人走去院子,在熟悉的位置坐下。夏夜渐凉,柳应悬点燃手中的烟,再缓慢地喷出一道烟柱。 月光落在院子里,柳应悬的姿势很久都没变过。风在树的顶端稍作盘旋,几片叶子摇摇欲坠。这天晚上,柳应悬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哀愁。 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孑然一人,去年偏偏遇见杨意迟。他帮这少年一把,留他在家里,虽然表面看起来柳应悬完全是“施舍”善意的一方,但杨意迟为他带来的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情感。 因为有杨意迟,柳应悬变成了某个人的哥哥。他喜欢做饭填饱杨意迟的肚子,喜欢帮他量身高,也特别骄傲能去参加他的家长会。他对林凤仪说就当是做好事,其实也是希望杨意迟有一天能走出西陵村,永远不要再回来。 如今忽然又出现一个柳建安,与他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柳建安居然知道一切,关于这个村子里白家人和巫师的秘密。他悔恨,他在柳应悬的面前流泪,那种感情应该做不了假。 虽然柳应悬不知道柳建安在外面具体做的是什么生意,但男人这几天努力藏起来的匪气却还是压不住了。他想杀了那东西,他想干掉“烛神”……他想弄什么来?枪?还是炸药? 柳应悬手中的烟不断燃烧着,白色的雾气让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他飞速地思考着——能行吗?这是不是相当于“弑神”?“祂”会怕吗?“祂”能被打败吗?万一可行呢?鬼崖山的神庙中只有一座无头神像,柳应悬知道“祂”真正的栖居地在更深的山里……假设他们真的弄到热武器,会有效果吗? 良久,柳应悬缓缓吐出一口气,两边太阳穴都胀痛起来。他仿佛又回到十二岁,寂寥的秋天,他亲眼看着母亲的棺盖被盖上,面色苍白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还始终握着他的手。 自那以后,柳应悬的生活落入白家人的控制。他渐渐学会下神,学会运用“祂”的力量。他进入神庙,第一次也如同白鸿轩那般害怕。那黑暗中藏着的东西向他笼罩过来,“祂”确实是在吸食他的生命力…… “咳,咳……”柳应悬喉咙干痒,不自觉地咳嗽起来,脚边落了一地烟蒂。 听说巫师都活不太长,有的巫师还会提前自杀,无非早死和晚死。柳应悬一直没有勇气去结束这一切,但他也的确没有希望地活着。 现在,命运又在跟他开一个玩笑。 他在杨意迟望过来的眼神里找到一种眷恋,这眷恋不用说出来,却像是一场躲避不了的雨,柳应悬站在雨中,雨水是极其温暖的。 他又在柳建安的话语中找到更危险的希望,渺小的可能性,让自己能摆脱一切的可能性,只要……只要他们试着去打败“祂”! 柳应悬忽然一个人无声地笑起来,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易察觉地在发抖。他抬头看看月亮,知道这颤栗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兴奋。 * 柳建安彻夜未眠。 走南闯北的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不可思议的怪事,知道各种地方都有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东西。 出马仙、扶乩、南方的蛊毒、怪诞传说……关于西陵村的“烛神”,他还需要搜集更多的情报。至于侄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柳建安不愿再想,他决定不管怎样,就算柳应悬不同意做这件事,他也要进山一趟,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捣鬼。 晨曦渗透进窗户,柳建安收拾好东西放进车后备箱,转头看见柳应悬正站在门口盯着他看。叔侄俩对望,柳建安率先笑了起来,道:“小悬,我今天就走。” 柳应悬扬手,隔空扔来一个东西,柳建安接住,低头一看是个很老旧的木质八音盒,比巴掌还要小。柳建安打开八音盒,没有听到音乐声,已经坏了。 这是哥哥送给他的。柳建安翻过八音盒的底部,看见从前他刻上的名字:安。 “很多东西都堆在另一半的宅子里,我昨天晚上打开找了找,无意中找到的……”柳应悬朝他微微一笑,“二叔,童年回忆,带走做个纪念?” 柳建安也笑道:“这个我喜欢。” 柳应悬走上前,叔侄二人抱了一下。柳建安肌肉结实,手臂用力地拍着柳应悬的后背。那些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在二叔的怀抱里复苏,柳应悬下定决心,像是溺水已久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他道:“二叔,我们进山吧,我想要自由,我不想一直被困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对了,这个世界目前的发展大概=现实中千禧年的头几年,所以小迟还在用磁带听英语,暂时也没什么非常fancy的玩意,大家都还蛮土的(bushi) 第16章 进山前 骄阳似火,八月的西陵村如同一个密闭的蒸笼。 今年曾有县城的领导下来牵头,西陵、金松、沥海等村子都被划到一起,要结合当地民俗,开发旅游业。西陵村因此打开一个小小的窗口,有不少外边的人往里窥探一隅。 这里风景绝伦,山水秀美,在过去的时代里一直没有被人发现。杨意迟的夏天干劲十足,游客多了之后,他经常在镇上帮人干活,没多久就晒黑几度,背部和手臂的肌肉也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 一辆越野车就是在这时驶入西陵村,间隔一个多月,柳建安最终带来三个人,连同他和柳应悬,进鬼崖山的一共五人。 开车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T恤和工装裤,嘴里叼着烟。后座两人,一人体型偏瘦,有点尖嘴猴腮。另一人背着个大包,手里捧着一本快散架的旧书,嘴里正念念有词。 柳应悬与二叔他们先汇合,几人快速打了个照面。 司机车技不错,第一个走下来和柳应悬握手:“吴长生,平时开出租。” “你好。”柳应悬和他握手,眉头不自觉地上挑,这人身材高大,气质沉稳,是个练家子。 背着大包的人下车时踉跄一步,像是包里的东西太沉,他同样伸出手,很快地和柳应悬打招呼:“我叫魏仁德。” 这个就有点弱了。柳应悬默默地想,看起来还有点神经质。 最后一人从柳建安的背后绕过来,一双像是老鼠般的眼睛转了转,露出一个有点讨好的笑来:“还记得我吗?巫师大人。” 柳应悬脸色一变,说道:“阿茂?” “对。”年轻男人吊儿郎当地点了根烟,歪着头,“你记性还不错嘛。” 这人正是之前与白小雨一家来找过他的阿茂。柳应悬蹙起眉,回忆起更多的细节——当时阿茂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暗地里想和他打探鬼崖山。但不管怎样,柳应悬和他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二叔怎么会找他来? “二叔。”柳应悬冷漠地道,“借一步说话?” 柳建安今天也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戴着一顶登山帽,他道:“小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们几个人要先快速熟悉起来,不能有任何隔阂。” “那行。”柳应悬点点头,爽快地说,“吴哥和魏哥我是第一次见,二叔你应该也和他们说过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不过阿茂……他可是白家人。” 话音刚落,阿茂就纠正道:“哎呀,什么白家人不白家人!我是旁系的旁系!小柳,你要是担心这个,要不我加急去改个姓?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等啊。” 攀关系的时候说是白家人,现在又能迅速撇清。这人性格油滑,柳应悬的确不太喜欢。 柳建安却似乎信任这个阿茂,对柳应悬道:“我认识阿茂,他有经验。” “是吗?”柳应悬怀疑道。 阿茂把没抽几口的烟往地上一弹,又懒洋洋地道:“放一万个心吧,巫师大人。你也太警惕了,去年让你透露一点消息给我,愣是什么也没问到。我直说好了,我对白家信的这些什么神啊鬼的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见多了,我最看重的只有这个……” 阿茂抬起右手,中指和拇指搓了搓,眼神里的贪婪神色不加掩饰。 * 阿茂干的勾当不能见人。 安顿下来后,柳建安还是找柳应悬单独聊了聊,告诉他阿茂这个人嗜赌成性,爸妈的确在南方做生意,但因为儿子赌得太厉害,两口子已经无奈卖了工厂。 阿茂没有停手,消沉一阵后反而越赌越大。父母这回无论如何也帮不了阿茂,气急攻心之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医院。阿茂被那放高利贷的大哥绑了去,扬言要切下他的手指。 柳应悬听到此处,插嘴道:“他手指也没少。” “还上了。”柳建安略深意地说,“死到临头走了狗屎运,跟着一个文物贩子干了几票。” 柳应悬想了想,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突然不知道作何表情,道:“……他从哪儿听来的?他觉得鬼崖山里面能捞一笔?” “不知道。”柳建安说,“但他一直对鬼崖山很感兴趣,这种人愿意冒险。” “唔。”柳应悬点头,“那吴长生呢?” “小吴开出租的。”柳建安说,“身手好,嘴很严……我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报酬,你就把他当做我请来的打手吧。” “魏仁德?”柳应悬继续问。 柳建安思忖道:“这人有点怪,但他懂的非常多,喜欢钻研宗教与神话,是一些古迹与秘术的爱好者……我试着查过很多资料,西陵这里偏僻又封闭,留下的文字资料不多,’烛神’从来都是口口相传,魏仁德没听说过,对这些很感兴趣。我特地找到这个人,说不定他能在某些时刻帮我们一把。” 一个打手,一个对神秘学有了解的“学者”,一个想去山里捞一笔的赌徒。柳应悬在心里盘算,始终不太确定他们此行能有什么收获。 鬼崖山一直是西陵村的禁地,柳应悬知道这地方异常邪门。他长期和巫术接触,沾染上这些怪异的东西,也没有把握让大家全身而退。 柳建安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片刻后又道:“另外有三个人接应,但不能更多了,怕白家人起疑心。正好这阵子来了不少游客,冥冥之中也算是一种助力。” “二叔,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柳应悬迟疑道。 柳建安打断他,语气很温和:“上次分开后到现在,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我有觉悟,他们也都有觉悟。你说过,神庙在你和白家人走过的南道上,但山中还有一座……” “神殿。”柳应悬说,“我有一种预感,’祂’就在那里。” “我们就去那里。”柳建安说。 * 接连几天,柳建安等人伪装在“游客”之中。 吴长生和魏仁德都是生面孔,柳建安和阿茂待在镇上小旅馆不出门,另外接应的三人柳应悬没见过。 魏仁德整理出不少有关“烛神”的故事,让柳应悬告诉他有关问神、迎神等仪式的细节。这人每天睡得很少,成天神神叨叨,但画工厉害,他根据柳应悬的描述,很快画出一幅无头神像的素描。 “听你这么一说……”魏仁德像是真的在做某种学术研究,“我推断’祂’的附身需要特定条件。比如你的傩面具,还有神庙中的神像。” “嗯。” “那是种什么感觉?”魏仁德继续问,“是你完全不受控制了吗?有没有可能也是一种蛊?” “身体麻痹、不舒服,幻听,人很快就会精神崩溃。”柳应悬道,“我很难形容,但我一直没见过’烛神’的本体。” 魏仁德飞速在笔记本上记录,他盯着那张无头神像的素描看了半天,居然带着一丝痴狂道:“它看起来非常的古老,这最起码有几千年了……现有的文献里,还没有这样的记录。” 柳应悬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觉得魏仁德真的挺奇怪。 “他就喜欢这些。”身后有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柳应悬回头,是那天第一个和他打招呼的吴长生。短暂的接触中,吴长生这个人话不多,平时经常待在一个地方看魏仁德带过来的书。男人面容刚毅,头发剃得很短,有时有一种兵痞子的感觉。 不知为何,这三人之中柳应悬对吴长生最有好感。 吴长生打量柳应悬,道:“枪学了?” “学了。”柳应悬迎上吴长生的目光,“还是刀比较顺手。” 吴长生点头不语,手里拿着水果刀削苹果,淡淡地道:“今晚行动,你还可以回去休息一会儿。” 他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柳应悬后知后觉地想,二叔找来的这几人都有点不寻常。 此行不能走南道,而是要从西边进山。柳应悬在地图上画出大概的范围和路线,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骑着摩托回家,身体内部被点燃的颤栗与兴奋在这一个多月里面从未停止。把摩托车停好,柳应悬见到屋内亮灯,知道杨意迟也回来了。 “哥。”杨意迟正在做饭,闻声望向柳应悬,“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就先随便炒两个菜。” “嗯。”柳应悬笑了笑,“我不挑食。” “对了,小迟……我明天要出门一趟,过几天就回来。你如果有事,可以去找林大厨。”柳应悬没有收回目光,而是感慨地看着杨意迟的侧影。 杨意迟应道:“知道了,哥。” 饭后,柳应悬把东西收拾好,低头洗着碗,才发现越接近出发,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反而渐渐冷却下来。 或许这一切从开始就不是什么好主意,或许决定去找到“祂”是大错特错。柳应悬若有所思,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但,那是什么呢? ——今晚行动。 吴长生的话又在柳应悬的耳畔响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柳应悬也不甘心就这样退后了。 想到这里,他依然像往常一般为杨意迟准备了牛奶,但同时,柳应悬的手里又拿着安眠药。他犹豫片刻,最终把安眠药加进那杯牛奶中。 小迟,柳应悬心里有些伤感地想,睡个好觉,也许很快他就能回来。 第17章 双尾蛇 杨意迟喝下那杯牛奶,听见柳应悬把门关上。 “晚安,小迟。”柳应悬的声音一如往常。 “晚安,哥。”杨意迟也装作若无其事。 须臾之后,杨意迟又重新睁开眼睛。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夜色里的动静,夏夜里的一切都安静下来,风也停歇,只余下断断续续的虫鸣变奏曲。 杨意迟半支起身体,把提前准备好的塑料袋撑开,毫不犹豫地用手去扣自己的喉咙。干呕的感觉瞬间从胃部翻涌上来,杨意迟努力克制不发出声音,又在下死手给自己催吐,几个眨眼间额头就出了一层薄汗,眼睛里也有生理性的泪水涌出。 他把今晚吃的东西,连带那杯牛奶全都吐了出来。杨意迟趴在床边,缓缓地喘上几口气,又含着一颗薄荷糖,想要把喉间的不适感压下去。他紧紧抓着床单,不发一言地把泪水和汗水都擦掉。 他以为……他以为自己不知道。 可杨意迟又该怎么解释,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写在他的眼中、心中和梦中。 他早已变成一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能把他的每个眼神都收藏进最深的角落,反复地揣摩,反复地解读。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自从柳建安短暂地来过这里,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柳建安走后,杨意迟有好几次察觉到他在院子里抽烟,有时候几乎一整夜。 发生了什么?他答应过自己不会离开这里,是杨意迟令他为难了吗?杨意迟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就算他去问柳应悬,他也不会告诉他。 杨意迟心事重重,又不想让柳应悬看出来,于是只好每天都尽量出门去找活干。他攒了一点钱,想着给他买一个礼物。他在夏天里骑单车回来,老宅里却没有人。 他平时最喜欢睡在躺椅上听收音机的,可最近经常却不在。 动物总是有提前预知灾难的能力。杨意迟在那一刹那,敏锐地感受到一种如同沥青般黏稠的窒息感。明明……好像什么也没变,却始终有强烈的不安感和违和感围绕着他。 杨意迟的脚步迟疑起来,他在偶然间看向寻常他不会去的方向——柳应悬禁止他去的另一半宅子,始终紧紧封死的门却有了一条缝隙。 有人打开过,杨意迟想,柳应悬打开过。太阳高悬空中,杨意迟觉得自己像是忽然一脚踩空的人,那种下坠感让他悬浮起来,他往那儿走了一步,又退一步,又走了一步。 杨意迟站在那道缝隙前,他的好奇心与视线彼此相连,杨意迟咽下一口唾沫,终于还是透过缝隙往门里看了一眼。而后,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紧接着,他好像听见整座柳家老宅也在发出一种低沉的悲鸣…… 咔哒。 此时此刻,非常细微的关门声从黑暗的另一头传来。 炎热夏日,杨意迟竟感到浑身一阵冰冷。待柳应悬出门后,杨意迟也跟着穿上衣服,他把匕首绑在腰间,悄悄地跟上月光的指引。 * 鬼崖山西侧,穿过那条无名小河。 柳应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吴长生殿后。几人都背着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二叔比柳应悬想的有门路,霰弹枪、手枪、照明弹、雷管、矿灯、绳索、医药包、压缩食物等一应俱全。他们如果现在被其他人发现,光那几把枪就说不清楚。 鬼崖山西侧没有修过石阶,只能全凭柳应悬的印象。 前半段路还算好走,五人摸黑,踩着断裂的树枝和零碎的泥坑往上攀爬。明明是燥热的夏天晚上,一旦进山,便能感觉温度骤降几度。一层游云悬在他们头顶的夜空,越往山里走,头上的云越发变得低沉幽暗。 如此沉默地行进大概半小时,五人算是真正进了鬼崖山。 柳应悬用刀砍向越发密集的树杈开路,阿茂在后面嘟囔道:“怪事,怎么什么声音也没有。” 柳应悬刚想提醒他不要说话,却又听见走在中间的魏仁德一声惊呼,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在他后面的柳建安眼疾手快,一把拎着他的后衣领,魏仁德声音发抖,道:“对不起,好像是……踩、踩空了。” “我们走到哪儿了?”阿茂又道,“小柳,方向还对吗?” 阿茂拿出指南针,指针箭头像是受到某种干扰,剧烈又迅速地颤动旋转起来。被柳建安拉了一把的魏仁德惊魂未定,此刻却脸色怪异地向四周张望。 柳应悬抬头,透过狭窄的空隙向上看,他道:“没错。” 五人又安静下来,气氛逐渐变得森然,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蔓延开。继续缓慢前进几分钟,柳应悬的脚步一顿,看了看四周,把自己的呼吸声压下去。 走在他身后的阿茂也发现眼前的异样,自言自语道:“起雾了?” “嗯。”一直没有说话的吴长生在队尾道,“周围都是。” 浓雾在月光之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蔓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烟霾,如同山中某个地方燃起火,风是帮凶,把他们包裹其中。柳应悬回过头,道:“这雾可能有问题,我们最好彼此用绳子……” 柳应悬话还没说完,忽而嗅到一阵刺鼻的腥臭。只是一个怔愣的瞬间,魏仁德白着脸惨叫一声,喊道:“不对!有东西!” 异变陡生,不用魏仁德提醒,柳应悬也马上意识到不对劲。那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又接近他们,浓雾之中柳应悬只来得及看见柳建安和魏仁德身后的树上落下一条粗壮的黑影—— 这回倒是阿茂动作极快,他抬起手,闪电般地抓住魏仁德的手,将他狠狠地往前一拉,同时举起矿灯对树上一照,吼道:“他娘的!是你们本家啊!这柳仙这么大?!” 一霎工夫,魏仁德堪堪躲过,扑倒在柳应悬的脚边,但柳建安却正好被那巨蛇卷住上半身,男人闷哼一声,反应也是极快,从腰间抽出短刀,反手就要刺向缠紧他的蛇躯。 然而就在此时,柳建安身体一侧又一阵破空声传来,一股大力唰地一下打掉他的刀,冰冷的缠绕感顿时锁紧,柳建安两眼圆睁,仔细想要分辨,胸腔的疼痛却涌了上来,他奋力嘶喊道:“有两条!” 几个眨眼,柳建安就几乎被巨蛇卷到树枝上,他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无数树干分叉像是刀子般划过他的脸。 “二叔!”柳应悬心里一急,追着柳建安身上的矿灯方向跑去,却听见吴长生脱口而出:“不是两条,是双尾蛇!” 柳应悬仰起头,吴长生两臂一伸,动作灵巧得如同猿猴,直接攀上树去。他左手拉住一截树干,将自己整个荡上去,接着用肩窝抵住枪柄,对准雾气之中的黑影,食指快速地扣住扳机,同时喊道:“柳应悬!” 霰弹击中扭动的蛇躯,头顶的树叶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 柳应悬的身体反应比思考更快,握紧手中长刀,眼睛仍然追逐着雾中的光点。黑影落下的一瞬,柳应悬冷着脸,奋力挥刀向前劈砍—— 刀刃从侧面刺入,却艰难地被卡住了!雾气散去一些,令人作呕的腥臭对着柳应悬扑面而来。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黑色且丑陋的蛇头,被激怒地张大了嘴,嘶嘶地吐着信子! 柳应悬弯腰,想要用力拔出刀,却被巨蛇的扭动带着在林中拖行几米。脚步声纷乱,另一头持枪的阿茂瞄准射出子弹,对着树上喊道:“吴长生,打七寸!” 柳应悬试图从地上爬起,他脖子上的青筋暴凸,仍没有弃刀。吴长生和阿茂共同射击,魏仁德早已吓得身体不听使唤,始终趴在地上起不来。即使如此,他却仍然直勾勾地盯着那模样怪异的双尾巨蛇,喃喃念道:“真有这种蛇……真有这种蛇!” 阿茂骂了一声,砰砰连开两枪,看见柳建安被一条蛇尾卷住,双脚抽搐,像是快不行了。他突然怒上心头,又开一枪,霰弹好运地击中蛇眼,朝天爆出一团污血。巨蛇痛得翻腾,蛇尾如铁棍一般击中树干。 与此同时,霍的一下,柳应悬终于拔出自己的刀。他侧身翻滚出去,巨蛇不断地被吴长生和阿茂激怒,又因这两人距离太远,干脆追着柳应悬而去。 树叶翻飞,透进山间的月光如同一盏灯,光线穿透雾气,在柳应悬的刀尖上凝聚。柳应悬转身踏着树干,也借力翻上树,巨蛇愤怒地张开嘴,蛇躯像是能够站立起来,一瞬间逼近柳应悬。 柳应悬把刀一横,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卡在蛇嘴之中。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柳应悬解下霰弹枪,打开保险,继续对着大张的蛇嘴开枪。只听见沉闷的噗噗声响起,蛇头被柳应悬整个打穿了! 双尾巨蛇浑身一颤,抖动得更加剧烈,却最终只能不甘心地软了下去。柳应悬被腥臭的蛇血喷了一头一脸,靠在树上喘了几口气,这才慢慢地跳下树。 阿茂提着魏仁德跑过来,张了张嘴巴,还是忍不住说:“我操,真他妈带劲。” 吴长生从另一边过来汇合,他掰开蛇躯,将柳建安从中拖了出来。柳建安一张脸涨得通红,在一旁咳嗽许久。柳应悬走近,弯腰取出蛇嘴中的长刀,杀神一般攥着刀对蛇尸继续挥斩,将蛇尸砍成了三段。 魏仁德在一旁表情古怪,却又不敢多说什么,阿茂推了推魏仁德,问:“喂,你看过的书多,有这种双尾蛇的记载吗?我倒是见过双头蛇,这么大的双尾蛇第一次见。” “没……没见过真的。”魏仁德嗫喏道,“但都是不祥之兆。” “废话。”阿茂翻了个白眼,“这还用说,也太不祥了。” 饶是几人知道鬼崖山诡异,却谁都没有料到这么快就遇上不对劲的事情,不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这番缠斗也让彼此间的默契提升了一些。 “看来,雾升起来之后,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出现。”吴长生身上的气势又一次收敛起来,目前他看起来是队伍中最体面的一个。 柳应悬看了吴长生一眼,觉得这人多半在隐藏实力,但作为一个打手来说,他还是靠谱的。 “二叔,你怎么样?”柳应悬一身血污,暂时一个人在一边,让阿茂和吴长生把柳建安扶起来。 “我没事。”柳建安脸仍然有点红,却因为自己第一个吃亏,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阿茂不死心,再次把指南针拿出来,得到的却还是紊乱的结果,他嘿了一声,眯了眯眼睛道:“这是走不出去了?如果不跟着小柳,恐怕真的要被困在这里。” 柳应悬沉默不语,他现在浑身难受,到处都是黏腻的感觉。他晃了晃脑袋,只觉得那雾气的深处有什么忽远忽近的怪声,他问:“你们有听到什么吗?” 众人摇头,柳建安道:“是’烛神’吗?” 柳应悬想了想,这里距离南道的神庙太远,他最终只是说:“不太确定。” 魏仁德举起相机,对着地上的蛇尸仔细拍了几张照片。他看着始终环绕着他们的雾气,道:“‘烛神’也许能控制鬼崖山里的一切,这怪蛇是不是’祂’对我们的试探?” “有可能。”柳应悬道,“总之,山里古怪,大家小心。” 几人商议,决定先找地方简单休整。方向虽然如鬼打墙一般分不清楚,但时间却还是正常流逝的。柳应悬勉强把自己清洗干净,他们轮流闭眼养了会儿神,吴长生帮柳应悬把手臂上的擦伤都处理了一下。 “枪学得不错。”吴长生说,“你很敢用,身手也好,让我有点意外。” 柳应悬想起杨意迟也问过他为什么喜欢格斗和兵器,只是说:“你和阿茂的枪法比我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月亮的光芒渐渐隐去,魏仁德低头兴奋地翻看相机,随后小声地对阿茂道:“能不能再陪我去看一眼?” 阿茂靠着树干吃饼干,嗤笑道:“真是搞不懂你。” 吴长生站起来,好脾气地拍拍魏仁德肩膀道:“我陪你去。” 柳应悬喊住他们:“一起去,不要分开。” 蛇尸太臭,五人没离得太近,却也没走很远。可回头一看,蛇尸却不翼而飞,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众人搜寻片刻,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蛇尸切成三段了,难道还能长腿跑了? 阿茂咧开嘴,不合时宜地开个玩笑:“刚才我们没做梦吧?” 吴长生看着地上的血迹,道:“不是做梦。” 柳应悬蹙起眉,却也没法给出更好的解释。就在下一刻,魏仁德的声音陡然一变,害怕地道:“等、等等……我怎么感觉雾里多出一个人!你们……你们有谁看到了?” 柳建安和阿茂顿时举起霰弹枪对准他们面前的黑暗。 第18章 第六人 不久前几人刚刚合力杀了一条骇人的双尾蛇,鬼崖山的雾气中还不知道藏着多少要人命的东西,魏仁德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在一刹那进入戒备状态。 柳建安差点被蛇带走,现在刚好有一肚子发泄不出去的火,一股超越恐惧的怒火令他相当兴奋,他偏过头问阿茂:“你之前杀过粽子,觉得这个像吗?” 阿茂怪笑,呸了一声道:“老板你想象力太丰富。粽子个屁,不如猜是刚才那蛇变成人了!” 柳应悬把魏仁德拉到身后,也抽出刀等待着,吴长生保持一贯的冷静,道:“扔个矿灯过去看看。” 他们小声地商议,眼前的能见度极低,柳建安道:“不管是什么,等出来的时候直接……” 咔哒,像是有什么东西踩在树枝上。柳应悬的心往下沉,见到那个模糊的黑影从树后走出来。柳建安最先沉不住气,柳应悬的余光瞥见他扣动了扳机。电光石火之间,柳应悬只来得及压了一下柳建安的手臂,啪的一声,子弹打歪了。 “谁?”吴长生也有点惊讶。 柳应悬看清那人的脸之后,大脑中顿时炸开一声轰鸣,与此同时,柳建安也认出了那个人。 “小迟?!”柳应悬努力压住过快的心跳,仍是难以置信地吼了出来,“你怎么在这里?” 阿茂一脸茫然,只是跟着柳建安一起收枪,随后警惕地道:“搞什么?柳老板,说好这次就我们五个人,怎么多出来一个?” 柳建安脸色不好看,沉声道:“你先闭嘴。” 柳应悬不顾众人的目光,要上前去拉杨意迟的手。他完全被搞糊涂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里遇上杨意迟。离他出门已经快要过去七个小时,保险起见,他明明给杨意迟的牛奶里放了……他怎么会? 柳应悬的脚步刚刚迈出一步,身后的吴长生忽然按住他的肩膀,道:“等等,山里古怪,这是你说的。你问问他真的是你认识的人吗?” 柳应悬猛地回过神来,与吴长生对视一眼,觉得这个人实在很厉害。柳应悬继续看向杨意迟,他身上甚至还穿着他的校服,左边脸颊上有几道显眼的擦伤,右手紧紧攥着匕首。 杨意迟听见他们说话,他对柳应悬说出几个数字,道:“……我的考试分数,我欠你的钱,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日子。哥……是我。” 柳应悬的胸口起伏,神情复杂地道:“是我认识的人。” 他挣脱掉吴长生的手,气息乱了一些,拿着包里的药,上前帮杨意迟处理了一下脸上的伤口。两人面对面,柳应悬的手微微颤抖,他的身上还留着先前蛇血的臭味,杨意迟始终垂着目光,不敢看柳应悬。 气氛一度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黎明前的黑暗渐渐从几人眼前褪去,天光渐渐亮起来,但那游荡在几人身边的雾气却没有消散。 柳建安抬起腕表看时间,语气不怎么好,他叫柳应悬的名字:“小悬,你过来一下。” 柳应悬看着杨意迟干燥的嘴唇,又将包里的水和饼干递给他,对他道:“在这里等,不要乱动。” 二叔有话要对自己说,柳应悬自己也压着一肚子火,两人走不远,只是尽量避开其他人的视线。阿茂的手里还握着枪,对吴长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不怎么友善地盯着突然出现的杨意迟。 这小子知道多少?吴长生忍不住点了根烟。他没听说过这个人,樊神婆也没有提醒自己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他们还能往里面走吗?他好不容易跟柳建安搭上关系,难道刚杀了条蛇就结束了? 吴长生和阿茂沉默不语,忽然听见柳建安那边传来一声怒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小子怎么会跟过来?” 杨意迟如同一座石像,仍然不言不语。阿茂用手抓挠着脖子,眼白微微泛红,一副看热闹的样子。魏仁德最不知所措,还在摆弄他的相机。吴长生灭了烟,瞥了阿茂一眼,问:“你身上痒?” 阿茂无所谓地答道:“可能是被什么虫子咬了。” 另一边的柳应悬已经预料到柳建安要说什么,但还是低估了二叔的怒气,只好头痛地道:“我也不知道。” 柳建安扬起眉头,焦躁不安地道:“先前我一直没管你,这小子跟你无亲无故的,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你就这样留他在家?” “二叔,这是我的事。”柳应悬声音有点冷。 “怎么处理?”柳建安提出的问题非常现实,“你跟我说过他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一个普通人,现在要把他送出去?” 现在出去,之前做的准备就是功亏一篑。柳应悬不想出去,他知道其他人也不会甘心。思来想去,柳应悬道:“二叔,我会照看他,我们继续走。” 柳建安看着柳应悬良久,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人归队,柳应悬无力道:“杨意迟,我弟弟,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不懂事跟了过来。接下来我会照看他,大家不用管。” 阿茂意味不明地吹了个口哨。 柳应悬走到杨意迟的身边,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如今他冷静了一些,问杨意迟:“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因为你说谎。”杨意迟的声音很低。 柳应悬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咬着牙举起手想打杨意迟一巴掌,却最终下不了手。杨意迟抬起头,固执地盯着柳应悬的眼睛,柳应悬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威胁道:“跟着我走,先什么也不要问,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问。” 杨意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落下的光芒似乎变成一张薄膜,把行走在山里的众人与外面的普通世界区分开。一切依旧安静,仿佛他们继续行走,越来越接近一个鬼蜮。 柳应悬走在最前方,他握紧杨意迟的手,温热的触感从两人相握的手心处传达到杨意迟的心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对柳应悬解释自己是怎么跟上他,柳应悬同样也没法告诉杨意迟自己和这些人为什么要跑到山里来。 杨意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足够聪明和敏锐,对真相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猜测。柳应悬和二叔果然是在瞒着他计划什么,另外几人呢?他们来找什么? 他想不通,但他不在乎,他只想和柳应悬在一起。 又走了将近两小时,魏仁德的声音再次弱弱地响起来:“那边……那边好像有东西。” 阿茂不正经地道:“老魏,你虽然没什么用,但眼睛倒是真的尖。” 柳建安道:“去看一下。” 几人又看向柳应悬,柳应悬点点头,同意道:“我来。” 他依旧没有松开杨意迟的手,只是另一手拔出刀,往前面树下摆放着的东西走近。柳应悬观察了一会儿,回头道:“好像是陶罐,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陶罐?”众人疑惑地走过来。 陶罐零散地分布在山林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规律。柳应悬用刀尖挑开一个,阿茂顿时捏住鼻子,道:“这什么鬼东西!” 柳应悬一时也说不上来,魏仁德举起相机,在镜头后面看着这些陶罐,忽然道:“等等,小柳你把盖子转一下……上面有没有一个孔?” “有。”柳应悬皱眉。 “这是……”魏仁德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是一种墓葬形式……这里面,可能是人。” 阿茂顿时叫道:“你别乱说啊!” 柳应悬与杨意迟握住的手心微微出汗,他感觉到杨意迟的身体也僵硬住几秒。柳应悬朝柳建安看过去,二叔意会,摇了摇头道:“西陵村没有这种习俗。” “这里面放的一般是小孩子。”魏仁德走近一些,“成年人是放不进去的,山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孩子的尸体?” 阿茂一双眼睛转了转,阴恻恻道:“也许不是小孩子呢,只是体型比较接近,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吴长生沉默不语,仅仅是呼吸的频率急促了些许,他不动声色地向四周张望,无视了柳应悬要每个人待在一起的规定,像是最终确定了什么一样走进雾中。 只一会儿,柳建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小吴!” “吴哥,不要走远!”柳应悬也喊。 阿茂用枪口挠了挠脖子,杨意迟抬头,看见他的后颈处出现一大片红疹。 吴长生的声音穿透雾气:“这边还有东西。” 几人加快脚步,杨意迟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盯着阿茂,有一次却被阿茂敏感地发现,阿茂对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杨意迟不再看他。 雾气像是被他们分开的海,吴长生的身影背对着他们,他侧过脸,张开手臂提醒他们:“小心点,前面是……一个尸骨坑。” 那是一个林中的开阔地,像是被某种力量挖出一个碗的形状。游移的雾气随着吴长生的这句话,在他们的周围闪烁不定。即使现在是正午时分,柳应悬还是感到自己的胳膊上迅速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在他们的面前,层层堆放的尸骨纠缠在一起,在雾中若影若现出扭曲恐怖的形状,有些衣物尚未损坏,但有些已经变成了一团团黑色丝织物。依稀可见的部分有人的,也有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有的骨头碎裂一片,有的骨头上还残留着刀、斧等武器。几人在这一瞬间像是被锤子敲击中声带,有好几秒钟没有回过神来。 柳应悬后退一步,第一个反应是去捂杨意迟的眼睛,但已经和他身高齐平的杨意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少年,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表现出畏惧。 魏仁德盯着这硕大的尸骨坑,半晌才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怎么弄出来的……难道,这也是献给’烛神’的祭品吗?” 柳应悬的声音有些艰涩:“我也没有来过这里。” 吴长生转过头,道:“继续走吧。” 进入鬼崖山的第十二个小时,事情已经发展成一团乱麻。没人见过这么多堆积在一起的尸体,即使是阿茂下过真正的古墓,也没有见过。魏仁德讲陶罐是一种墓葬形式,难不成这里是鬼崖山的人殉坑?如果真是这样,也是白家人的手笔吗?他们要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尸体? 行进的路上十分安静,似乎每个人都在琢磨些什么。日渐西沉,寂寥诡异的山里仍然看不见尽头,越往里走,树木越发高大葱翠,枝叶之间还有藤蔓互相攀附,交错成一张暗沉沉的绿网。 柳应悬始终不曾放开过杨意迟的手,杨意迟也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两人完全处于一种无法言说的冷战状态里。 傍晚时分,柳应悬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四周,背上的冷汗不由地渗出来,跟在他身后的阿茂和柳建安也发现了异样,柳建安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吁了口气道:“又回来了。” 他们又绕回到尸骨坑边。 “鬼打墙啊?”阿茂眉头一皱,“小柳你带路也不行了?” “嗯。”柳应悬陷入一阵沉思。 天色变得极快,只是几个眨眼之间,林中的光线便完全消失,然而今晚的月光却比不上头一晚,到处又变成黑魆魆的一片。他们进来将近十八个小时,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了。 柳建安道:“我们休息吧,恢复一下体力。” 魏仁德已经有点撑不住,听到这句话一屁股坐了下来。吴长生和阿茂开始搭帐篷,五个人带了三个帐篷,现在多了杨意迟,正好两人睡一顶。 柳应悬这时才松开杨意迟的手,两人牵手的时间太长,即使分开,柳应悬背对着他去生火的时候仍然感觉恍惚——杨意迟给他留下的触感,仿佛已经变成他左手的一部分。 几人分吃掉带来的食物,围着小小的火堆坐下休息。阿茂一边吃东西一边抓痒,柳建安不知道怎么回事,和阿茂呛了几句,两人间的氛围有些剑拔弩张。 吴长生适时地打断他们,道:“我们分一下今晚守夜的顺序。我第一,小柳第二,阿茂第三,老板你第四。魏仁德和那个小哥就算了,让他们睡整晚吧。” 幽暗的森林里一直只有他们几个人。柳应悬把杨意迟按在帐篷里,还是不想理他,只是冷冰冰地道:“睡觉。”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阿茂的呼噜声,他旁边的魏仁德睡得比阿茂还死,整个人动也不动,隔壁的柳建安同样如此。 柳应悬也累到极致,但他的意识却没法控制地保持着亢奋。帐篷外的火光跳动着,柳应悬闭上眼又睁开,察觉到守夜的吴长生突然动作很轻地站了起来。 柳应悬屏住呼吸,什么照明的东西也没拿,也蹑手蹑脚地在夜色中跟上吴长生。他离得很远,墨水一般的夜在他们的头顶凝聚成一团。 吴长生竟然又回到了白天的尸骨坑边。柳应悬微微一愣,看见吴长生提着矿灯,在尸骨坑边跪下。他闭上眼睛祈祷,口中仿佛念念有词。而后,吴长生竟跳进尸骨坑里,弯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柳应悬立刻转身小心地向帐篷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被雾气包围。火仍未熄灭,阿茂依旧打着呼噜。柳应悬重新钻进帐篷,他侧着身体躺下。过了一会儿,身后的杨意迟却慢慢贴近他。 杨意迟的身体很热,帐篷空间不大,柳应悬努力地绷直后背,但效果不佳。直到柳应悬的后背靠着杨意迟的胸膛,完完全全严丝合缝。 这小子怎么睡觉要抱东西?柳应悬烦得皱起眉头。下一秒,却听见杨意迟在他耳边说:“哥,对不起。” 杨意迟居然没有睡着,他的声音几乎只有气音:“你让我看见什么都不要问,但我还是必须告诉你……阿茂可能不太对劲。” 阿茂的呼噜声停顿,柳应悬和杨意迟都没有动。之后,阿茂再次打起呼噜。杨意迟的手臂搭在柳应悬的腰上,柳应悬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只是在他的手心写字:知道了,不要多嘴。 第19章 寄生 翌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柳应悬睡得不沉,在吴长生拉开他的帐篷之前就醒了过来。他平躺着,杨意迟的头枕在柳应悬的肩窝里,手臂还搭在他的身上。柳应悬微微一动,杨意迟虽然困倦,却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惊醒。 “起来,别抱着我。”柳应悬推开杨意迟。 吴长生逆着光,道:“老板说今天的雾散了许多,试着走了几遍,昨天碰上的’鬼打墙’似乎消失了。不过还有一件事,魏仁德不见了,你最好赶紧过来看一下。” 魏仁德昨天和阿茂睡一个帐篷,杨意迟的手覆在柳应悬的手背上,听了这话悄悄捏了柳应悬的手,当做一个提醒。柳应悬对杨意迟点点头,他走出帐篷,发现今天的日光比昨天更好,雾气消失之后,整个视野都变得清晰起来。 二叔和阿茂似乎已经找了一圈,柳应悬过去阿茂的帐篷查看,魏仁德的东西全都留在原地,包括他一直贴身携带的相机。 “昨天我和阿茂交换,阿茂醒过来的时候,魏仁德还在。”柳应悬想了想,问道,“阿茂和二叔交换的时候,魏仁德还在吗?” “在啊。”阿茂喝了一口水,“我睡下去的时候,魏仁德睡得跟死了一样。” 柳建安摇摇头,忙说:“我是最后一个,醒来后我一直没再睡着,没看见魏仁德出过帐篷。” “周围有什么拖拽的痕迹吗?”柳应悬又问。 “没有。”阿茂说得斩钉截铁,“要真动静那么大,大家肯定会醒的。” 交谈间,吴长生已经开始动手收拾东西。柳应悬的眼神在阿茂和柳建安的脸上徘徊,道:“那么,照这样看,我们三个人说的话就对不上了。” “哎哎——”阿茂立刻不满地抬高声音,“你什么意思?” 柳应悬直白地道:“意思是我们三人中有人在说谎。” 他肯定自己没有说谎。如此说来,阿茂和二叔中间就有一个人在说谎。无论魏仁德是自己清醒着离开,还是被人强迫或诱骗,都必定有见证者。 阿茂有点气急败坏,嗓门瞬间变大。柳应悬对他的反应不怎么意外,但没想到柳建安也怒吼道:“你觉得我们在骗你?” 柳建安的亚麻色衬衫皱成一团,鬓角和胡须都变长不少,看起来颇为狼狈。柳应悬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后这种茫然变成对柳建安的警惕——他和二叔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进山之后的二叔却好像变得越来越焦躁。 吴长生走过来,一视同仁地打断三个人,像是一台始终冷静的机器人:“争吵没有意义,这地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走,还是留?” “边走边找。”柳应悬看了一眼吴长生,没有挑明他昨天独自一人跑到尸骨坑的行为。 六人又变成五人,杨意迟顶替魏仁德的位置,暂时背起他的东西,柳应悬用绳索拴住杨意迟的腰,不再一直牵着他的手。 阿茂话多,昨天喜欢调侃魏仁德,这下魏仁德消失不见,阿茂就贱兮兮地和杨意迟搭话。一会儿问杨意迟今年多大,一会儿问既然是柳应悬的弟弟,怎么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柳应悬还真是在意你啊,拴你拴得像是狗一样…… 但无论阿茂说得再多,杨意迟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也没听见,亦步亦趋地跟在柳应悬的身边。他的头发已经乱成一团,整个人显得灰头土脸,跟进鬼崖山之后,柳应悬不许他说话,他就真的变成一个哑巴。 此时,柳应悬边走边觉得之前自己的想法已经一语成谶。 这次他们进来,恐怕的确是个错误。杨意迟被意外卷入,魏仁德忽然失踪,阿茂可能有问题,二叔的情绪开始变得不对劲……最让柳应悬忌惮的还是吴长生,他猜测吴长生可能有另外的目的。柳应悬懊恼地想,他还是太冲动了,怎么就被柳建安点燃的希望冲昏头脑。 柳应悬的思绪变得极快,虽然心里懊悔,但很快把这些不必要的情绪扔在一旁。因为,他们发现了魏仁德。 五人同时停下脚步,早上消失的魏仁德此时脸朝下,就晕倒在他们前方的山道上。柳应悬深吸一口气,阿茂的声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率先开口:“是老魏?怎么晕在这里?哎——奇了怪了。” 柳建安看了阿茂一眼,没有说话。诡异的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开,吴长生打算上前,这回却被柳应悬从背后按住肩膀,两人对视一眼,柳应悬道:“我来。” 柳应悬解开和杨意迟相连的绳索,走到魏仁德的身边跪下,他低下头抓住魏仁德的肩膀,生怕把他翻过来之后会看到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柳应悬做好准备,魏仁德被他翻了个身,不远处的二叔和阿茂都握紧了枪。 ——魏仁德看起来还算正常。 他脸色不好看,柳应悬翻了一下他的眼皮,又探了探他的脉搏,道:“暂时活着,但看起来很虚弱……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几人跟着走上来,围着昏迷不醒的魏仁德商量:“怎么办?” “不能把他丢下。”柳建安嘴上这么说,但语气中又带着犹豫。 “我背他走。”柳应悬道,“他可能很快就能醒过来。” 吴长生插嘴:“你很重要,让阿茂背吧。” 阿茂一直盯着昏迷的魏仁德看,这时一下子跳起来,不满地道:“为什么我背?我就不重要?开玩笑,老子枪法不比你差啊,老吴你这话说的真没意思。” 吴长生的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没什么笑容,柳应悬还没说话,阿茂却把歪心思打到杨意迟的身上,道:“小柳,让你弟弟背吧,反正他什么也干不了。” 柳应悬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眼皮微微耷拉下来,扫过来的眼神让阿茂第一次心里一慌。阿茂的后背沁出汗水,刚想说“干脆留魏仁德在这里自生自灭”,就看见杨意迟把背包换到身前,然后背起失去知觉的魏仁德。 柳应悬见他脸色轻松,手臂也早就锻炼出结实的肌肉,背一个魏仁德确实没什么压力,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可他刚刚还是差点指着阿茂的鼻子怒骂,心里是真的有火气往上冒。 一行人继续出发,谁也不知道那些雾气什么时候卷土重来,都想趁这个时候多走一段。队形稍稍变换,柳应悬估摸他们已经快要走到神殿的外围,让吴长生和他并行开路。杨意迟背着魏仁德走中间,阿茂和柳建安殿后。 吴长生和柳应悬搭话,偏过头小声道:“你刚才不是真的想砍阿茂一刀吧?” 柳应悬轻笑一声,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茂密的森林越发昏暗,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散落其间。但山中既没有任何动物的声音,也没有风,他们仿佛陷入到一片静止的泥沼。 吴长生又道:“你是怎么认路的?” “感觉。”柳应悬道,“神和巫师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有时候我能听见’祂’的声音。” 柳应悬和吴长生的交流不算多,但他昨晚见到吴长生跳进尸骨坑的莫名举动,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跟在两人身后的杨意迟走着走着,却觉得身上魏仁德变得越来越……重?杨意迟不动声色,继续跟着他们走。山路蜿蜒了一段后,现出一条向下的小道。杨意迟走下去,后背抵住魏仁德的肚子。而后,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顿时隔着他的衣服传到背上。 杨意迟眼皮一抖,喉咙里咕哝了一下,脸色怪异地停在原地,阿茂差点撞上来,道:“弟弟你这么忽然停下,我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你撞飞了!” “怎么了?”柳应悬和吴长生快速走回来。 杨意迟嘴唇动了动,像是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我的背。” 此话一出,剩下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什么咬他的背?他背上是……柳应悬立刻道:“把魏仁德放下来!” 杨意迟微微怔愣,接着松开手,失去意识的魏仁德瞬间滑落到地上——众人低头一看,心里全部咯噔一声,阿茂退后一步,倒吸了口气,惊骇大叫:“我操,这什么情况!” 魏仁德的肚子涨大得如同气球,肚内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时不时地蠕动一下,令人看了不寒而栗。柳应悬呼出一口气,脑中的弦绷紧。杨意迟胃里有点翻腾,唾液一瞬间涌上喉咙。柳建安和阿茂拉过杨意迟,替他检查后背。 吴长生上前一步,和柳应悬面对面。就在这时,魏仁德脸色发青,已经有了死相,耳朵和鼻孔都慢慢流出黑血来。吴长生从柳应悬手里接过刀,认真道:“我看看。” 他用刀挑开魏仁德的衣服,两人见到魏仁德的腹部已经膨胀近乎畸形。柳应悬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魏仁德。刀尖尚未碰到魏仁德,他的肚皮又蠕动起来,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里面缓慢地凸起一张诡异的三角形“脸”。 像蛇。 “我的妈啊!老吴和小柳你们快过来——不要再靠近那个东西!”阿茂已如惊弓之鸟,吓得哆嗦,“魏仁德已经死了!他早就死啦!操!这个地方……妈的,搞不好我们都得死在这个地方……” 柳建安沉默不语地走近,胸口像是风箱一样鼓动,他也和阿茂一样被传染了极端的恐惧,一下子掏出手枪对准魏仁德,狠决地扣动扳机。 砰—— 第20章 幻觉 雾气是一个小时后再次出现的。 他们已经向前又走了一段路程,阿茂还是时不时地回头,拿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皮肤上莫名出现的红疹被抓出深深浅浅的血痕。 柳建安则口干舌燥,在短时间内喝掉大量的水,柳应悬回过头,看见二叔不断地抽动鼻子,像是沉浸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中。 二叔“杀”了魏仁德。 不,柳应悬想,阿茂说的没错,魏仁德在这之前已经死了,二叔只是给了他最后的解脱。他不做,总要有人做。 到这一步,事情已经完全超出普通人的想象范围。杨意迟之前没有忍住,蹲在一旁吐了一次。 柳应悬回过头,现在的杨意迟走在自己的身后,察觉到柳应悬的目光,杨意迟还遵守着“不许说话”的原则,只是脸色苍白地勉强对他笑了一下。 柳应悬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一个多月前柳建安刚来那几天,杨意迟忍耐着不安,一个人默默地回到房间里背英语。柳应悬记得那个画面,温暖的光照在他的侧脸,他的烦恼大概只有怎么上学和怎么还钱。 他本来也应该继续这种生活。柳应悬昨晚还在想要怎么对杨意迟解释,可是现在,他觉得应该什么也解释不了。 吴长生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开始抽烟,也随手递给柳应悬一根,轻声道:“魏仁德可能背着我们单独去做了什么事情,他那个样子,像是被寄生了。” “嗯。”柳应悬的思绪很乱,接过烟抽了一口。 “多半是和双尾蛇有关。”吴长生思考片刻后说,“我们回头的时候找不到尸体,蛇的确死了,但它的体内可能还有寄生的东西。” 柳应悬道,“还有一种可能,和那些陶罐、尸骨坑有关。” 吴长生否认道:“不,和那些东西没关系。” 柳应悬没有搭话,吴长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自然,顿时有点颓丧,也不再和柳应悬说话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他果然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柳应悬仍然没有拆穿吴长生夜里的单独行动。 “弟弟,弟弟你其实胆子很大……”这时候的阿茂似乎稍微缓了过来,又重新试图和杨意迟说话,“我操让你背着那个东西真是难为你了啊。” 杨意迟只顾闷头走,阿茂又调侃道:“你还真是……你哥说什么都听,把他的话当圣旨!我跟你讲了几百句话,你一句都不回我。没劲!” 五人边走边吃了点东西,无尽重复的森林中,除了柳应悬,所有人早就失去了方向。阿茂和柳建安走在最后,两人又因为一点小事莫名地吵起来。 阿茂话里话外充满了绝望:“这回真是要困在这里!” 柳建安骂道:“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不知过去多久,吴长生忽然抬起头看向晃动的树梢,他忍不住道:“有风。” 真的有风。在他们的面前,久违出现了一潭死水之外的东西,微风从正前方吹过来,仿佛伫立在黑色水面之上的灯塔,重新给他们规划出自己的坐标。 阿茂眼睛一亮,激动地问道:“我们是不是找到了?神殿的入口难不成在前面?” 柳应悬也松一口气,点点头道:“前面的确有一个入口。” “那我们赶紧走啊!”阿茂不自觉地喘着粗气,眼白中泛着红血丝,“他娘的,不管是什么东西,我宁愿遇上最开始的那条蛇,再来十条老子也能杀个干净,等到晚上又不知道会遇上什么。” 话音刚落,阿茂躁动地撞开杨意迟,竟然一个人向前方冲了过去。 吴长生喊道:“回来!” 几人也一起向前跑去。 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径,一点光亮在他们的眼前闪烁着,穿出森林的一刹那,他们的眼前顿时开阔起来。这是一个近乎圆形的空地,另一侧是蜿蜒向上的山路,裸露在地表外的石建筑已经完全倒塌,满目疮痍的景象中布满碎石,野草从地缝中疯狂生长,阴魂不散的白色雾气藏在繁茂的树林间,并没有淹没这块地方。 柳建安迟疑道:“这是……塔?” 吴长生的目光也看向那断裂的塔身和满地碎石,道:“是塔……魏仁德如果还在,他也许知道这是什么年代的。” 阿茂猴急地到处跑了一圈,回到几人面前:“没有看见入口。” 柳应悬环视周围,从倒塌的石塔到肆意生长的野草,耳朵忽然开始蜂鸣,阿茂讲话的声音在这一刻像是被拖入某种古怪的机器,变成一段接一段的回音。 咕噜—— 头顶的日光照射在柳应悬干燥的嘴唇上,他的耳朵动了动,察觉到雾气的远处好像传来某种声音,那声音离他很近,就像是贴在他耳边发出来的一样。 咯咯咯—— 柳应悬马上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转过身,却感觉两只手腕都是一痛,回过神的时候看见杨意迟和吴长生一人一边抓着他的手腕。 “小柳,你怎么了?”吴长生严肃地问。 先前的感觉像是海浪般快速远去,柳应悬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沉声道:“这里原先应该有一座塔,塔中有一个入口可以通往神殿。” “但是这里……”柳建安道,“已经塌了,入口岂不是已经没了?” “嗯。”柳应悬道,“就算我们坚持着挖出入口,多半食物也不够。” 阿茂慌慌张张地转来转去,叫道:“那你知道这里塌了还带我们过来?就不能找一条好路?!” “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本来就没法保证。”柳建安冷声道。 柳应悬有点头痛,这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了,阿茂和二叔两人的火气越来越大,刚开始的时候吴长生还能劝一劝,现在吴长生也只是皱眉看着他们。 一时之间众人停在原地,不知道该向哪儿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杨意迟站在柳应悬的身边,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隐身的那一个。他望向刚刚柳应悬失神要走去的方向,林间仍然被雾气笼罩。他长久地凝视着,什么也感受不到。 天又要黑了。这即将是他们在山里经历的第三个晚上。白昼与黑夜转换得很快,气温也下降不少。他们决定还是先休息恢复体力。风徐徐地吹过众人的头顶,他们支起帐篷,在一片废墟中生起火。 连着过去将近三十多个小时,对于他们来说是格外漫长的一段时间。阿茂和吴长生还没有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到达的入口,虽然这里已经被碎石掩埋,但两人休息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围着这里再搜索一番。 柳建安呆愣地吃着东西,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柳应悬道:“二叔。” “什……么?” 柳应悬把手上的树枝扔进篝火堆,道:“我们……尽快离开吧。” “已经走到这里了……”柳建安沉默良久,最后不甘地叹了口气,“明明就差一点……” 杨意迟不动声色地听着,像是在拼凑谈话中遗漏的拼图。柳应悬打断柳建安,语调平缓地道:“二叔,还有机会。” 他并不是现在立刻就要死去,他还有几年可以等。 不,柳应悬茫然地看着火光,又想,他应该……没有机会了。 手上忽然一热,是身边的杨意迟伸过手来。柳应悬偏过头,看见杨意迟的侧脸半明半暗,他的眉弓隆起,黑色的眼睫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眉头微微蹙着,进山之后过得狼狈,下巴也长出了浅浅的胡茬。 “再坚持一下。”柳应悬轻轻拨弄杨意迟的头发,“哥出去……出去再跟你解释。” 杨意迟的一双眼睛在火光前仿佛一个忧郁的漩涡,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柳应悬,微微地喘气,捏着他手腕的手指收紧,就这么突然地凑近,像是要把柳应悬抱住。 柳应悬还没反应过来,杨意迟身体猛地一抖,又迅速抽回,如坠云雾般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杨意迟才勉强镇定,随后干巴巴地放开抓住柳应悬的手。柳应悬不免吃了一惊,心里却咚咚直跳,不明白他刚刚在做什么。柳应悬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坐在一边的柳建安,柳建安明显也看见刚刚杨意迟要抱他,眼神逐渐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搞什么。柳应悬努力克制住心里泛起的涟漪。就在这时,阿茂和吴长生回来,吴长生摸摸下巴,蹲在一边抽烟,道:“这塔像是被人炸掉的……你们三个,表情怎么这么奇怪?发生什么了?” “没。”柳应悬摇了摇头。 今晚柳应悬第一个守夜,吴长生第二。 两人商量道:“就我们两个吧,其他人都睡个好觉。” 白天里发生的事情对众人的冲击都很大,尤其是阿茂,情绪几度亢奋,现在又处于一个不安分的低谷期。柳应悬听见吴长生的安排,忍不住挑了挑眉,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 几人把帐篷搭好,吴长生把手里最后的烟丢给柳应悬,道:“辛苦你。” “不用。”柳应悬低头含住一根烟。 又过片刻,夜色里只剩下柳应悬一个人。月光落在眼前的断壁残垣之上,倒塌的石塔宛如一曲无声的哀叹。他久久地凝视着四周的黑色森林,有风轻轻吹过的时候,那徘徊在森林里的雾气像是也被带起一阵颤抖的摇晃。 咚—— 大地的深处又传来一道遥远的震颤,无法传达的呓语像蛇一般钻进柳应悬的耳朵。 “祂”一直在看着他们。 “祂”从最开始就知道。 “祂”觉得好奇,好奇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 那种强烈的恐惧感朝着柳应悬涌来,他不自觉地发抖,夹着烟的手指间也不停地冒出汗水。柳应悬在朦胧中看见不远处的雾气分开,有一个人浑身是血地向他走来。 那张脸,是杨意迟。 “杨意迟”踉跄几步,向下跪倒在地,对柳应悬发出求救:“哥……哥……救救我……我才是……我才是小迟……” 第21章 暗河 很像。实在是很像。 柳应悬看着“杨意迟”在他面前艰难地爬行,在他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迹。 幻觉中的“杨意迟”道:“哥,哥!我才是真的我,在你身边的不是真的人。哥……你们被骗了……我才是真的……” “是吗?”柳应悬笑了笑,还在抽那根未完的烟。他任凭“杨意迟”在自己的面前痛苦地翻滚,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烟抽完,随后站起来,带着一种冷酷的俯视望向他。 “杨意迟”露出难以置信的受伤神情,泪眼婆娑地盯着柳应悬,苦笑道:“你不相信我……小柳哥……” 柳应悬不为所动,只是抱臂打量出现在眼前的幻觉。“杨意迟”又是一番苦苦哀求,气息渐渐变得微弱下去。月亮静静地悬挂在头顶,银色的辉光照在“杨意迟”的身上,他最后道:“哥,我是真的小迟。我……我特别、特别……喜欢你……谢谢、你……” 饶是柳应悬清醒地知道眼前的“杨意迟”只是一个幻觉,但在听到“喜欢你”三个字的时候,柳应悬还是体会到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四下寂静,他又想起不久前杨意迟在火边未完成的拥抱。 电光石火间,眼前的“杨意迟”竟消失不见。柳应悬刚刚转过头,却感受到一个影子贴在他的身体左侧,奄奄一息的“杨意迟”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对柳应悬耳语道:“哥,我快死了,所以死之前想告诉你……我发现自己有点奇怪,我对你的喜欢,好像是……” 柳应悬果断地抽出刀,看也不看地向眼前的黑影劈去。哗啦一下,刀身宛如砸到水里,一下子彻底砸碎胡言乱语的“杨意迟”。 …… 柳应悬浑身一颤,眼睛睁开,心脏剧烈地在胸腔跳动,条件反射地握紧手中的刀,却握了个空。面前的月光依旧,篝火还剩下微弱的一点,柳应悬从幻觉中挣脱,重新给篝火添上树枝。 他平复一下呼吸,检查帐篷中的其余人,见他们全都双眼紧闭,都沉沉地落入了“梦”中。柳应悬再次凝视过去,林中飘荡的雾气几经扭转,十分突兀地现出一条小道,像是在邀请柳应悬前往某个地方。 柳应悬思忖片刻,最终带上矿灯,踏上迷雾为他开辟的道路。空灵的窃窃私语从黑暗中传来,柳应悬走得很快,但迷雾指引他去的地方却不算特别远。雾气升腾在他的周围,柳应悬脚下差点猛地踩空,多亏他反应迅速,才没完全掉下去。 柳应悬拎着矿灯,看见面前出现一个昏暗逼仄的石洞,洞穴的四周长满交错的藤蔓,一时之间很难被人发现。柳应悬用刀把这些藤蔓全部砍断,尝试了一下,发现洞穴内部还算容易攀爬。 他忽然感到一丝困惑,面对着眼前黑漆漆的石洞,心中竟丝毫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这里是如此眼熟。就好像……就好像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来过了这里。 那些深埋于脑袋里的记忆在这一刻发出喧嚣,柳应悬的喉咙变得干渴起来。几分钟后,他咬住矿灯,将绳索的一头绑在腰间,另一头绑在树干上,还是决定一个人先行进洞看看。 洞中的石壁冰冷,柳应悬的动作灵敏,随着他的下行,洞内的寒气也一点点地进入他的身体。爬到一半,柳应悬忍不住朝头上的洞口看过去,月光已经变得很淡,一种奇异的响声出现在柳应悬的脑海,那声音叫道:“他来过!他一定来过这里!” 柳应悬深深喘息,试图让鼓动的心跳平缓下去,又觉得自己的面前正吊着一颗光彩夺目的金苹果。他好像……他好像就要想起来了……什么时候?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继续向下,柳应悬逐渐听见潺潺的水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循声又下降一些,腰上的绳索快要收紧到达极限。柳应悬攀附在石壁上,看见只剩最后一段距离。 他彻底解开了绳索,纵身往下一跃。 这里竟然藏着一条暗河,不久前他听见的水声就是这暗河发出来的。柳应悬站立在石洞下方,眼前的奇异景象让他一时之间被定在原地——与漆黑的石洞和森林相比,暗河两岸长满了一种柳应悬没见过的白花。成千上万的绿色萤火虫在暗河两岸的花丛中静静盘旋,黑色的水缓缓在他的眼前流过,通往的方向与石塔入口的方向是一致的。 柳应悬往前走了几步,手里的矿灯在万千萤囊的照耀下已沦为陪衬。柳应悬的目光一寸寸地搜寻着暗河与石壁,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一点点地漂浮起来,可以从半空遥遥地俯视一切。他蹲下来,看见那些开得异常旺盛的白色花朵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这些花本身似乎也带着微弱的荧光,颜色纯白似雪,酷似曼珠沙华。 柳应悬顺着暗河往前,看见不远处的河岸慢慢变宽,这里的两侧也如同先前他们见过的尸骨坑一般,堆叠着一些来历不明尸骨。白色的花遍布河岸,有的甚至像是从白色的尸骨中生长出来的一样。柳应悬微微嗅动鼻子,心脏不断地在胸腔内碰撞。 他一定来过这里。 有什么东西就要浮出水面,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抓住了! 忽然,柳应悬在暗河的一侧,看见一具靠坐在那里的尸体。从体型来看,那是一具个子高大的男尸,他穿着一件棕色的夹克,垂落在一边的手紧紧攥着,像是死前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柳应悬的呼吸一顿,一种悲凉又强烈的情绪攫住了他。 黑水摇晃着他,柳应悬站在此岸,那具尸体坐在彼岸,潮湿的水汽涌动。绿色荧光唰地一下聚集在河面上,柳应悬的目光穿过这些光亮,脑中的记忆终于破土而出,碎裂的片段闪现—— “我走不掉了。” “你带着儿子先走。” “言月,要照顾好自己。” “小悬……” “小悬,照顾好妈妈。” …… 柳应悬忍了很久,最终把泪水全部吞回肚子里。 他想起来了,这些无名之花,被母亲叫做奈何。他的确来过这里,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在父亲“失踪”的那一年。 他终于想起了一些事情,不够完整,却也足够了。 柳应悬双膝跪地,红着眼睛,对着那具尸体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 柳应悬一个人的脚程很快,原路返回到扎营点。他没有错过和吴长生交换守夜的时间,但回去的时候,吴长生已经坐在了篝火前。柳应悬沉默地坐回在吴长生的身边,不太意外地问:“你被幻觉拖住了多久?” “比你久一点。”吴长生出神地看着火堆,“我知道那是幻觉,但就是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其他人还没醒,你二叔,你弟弟,还有阿茂。” 两人坐在一起,黯淡的月光从天穹洒下来。 “我知道另一条路怎么走了,石塔下方还有一条暗河,沿着暗河也可以通往目的地。”柳应悬道,“你还想继续吗?吴长生。” 吴长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柳应悬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干脆挑明了讲:“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和那个尸骨坑有什么关系?你也是白家人吗?” “不,我不是白家人。”吴长生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显现出来,“但我的确和山里那个尸骨坑有点关系,我的目的就是来探探路子,来之前特地找人算了一卦,说是此行会有点收获。” “到手了吗?你想要的东西?”柳应悬直白地问。 “还行。”吴长生又是神秘地笑了笑。 柳应悬安静了一会儿,道:“你不是普通人。” “这要看你怎么去定义。”吴长生挑眉道,“平时我的确只是个开出租的。” 柳应悬继续道:“你故意接近我二叔,就是想要我们带你进鬼崖山。” 吴长生平静地道:“对。而且我想劝你……不,你应该已经发现,阿茂和老板都已经快要到……临界点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崩溃,这是’烛神’的污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看个人造化吧。” 柳应悬的眼皮抬了一下,冷声道:“幻觉和每个人心里的’欲念’有关,’祂’很会玩弄人心,’祂’自始至终一直在耍我们。” 吴长生偏过头,把烟盒里最后的两根烟分给柳应悬,两人交换了一些信息,又在一起等待最后一个黎明。 柳应悬仍然不知道吴长生具体想做什么,但他已经明白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两人之间安静很久,吴长生道:“小柳,你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 柳应悬却说:“吴哥,我在暗河里也发现了和尸骨坑中同样的遗骨,我知道你不打算往前走了,这之后,我可以变成你的眼睛。” 吴长生迟疑一会儿,问:“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第22章 奈何 蝉在屋外鸣叫,堂屋的桌上摆着一壶凉茶,杨意迟坐在阴凉之处,很多细节就这么一点点地显现。 凉茶的味道,夏天的味道,摇曳的树影。他朝院子里看,柳应悬的摩托和他的单车并排靠在一起。再转头,睡在躺椅上的那人穿了一件白色T恤,踩着人字拖,懒懒地朝杨意迟走过来。 他们回来了?杨意迟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想看清柳应悬的脸,视线里的一切又总是被日光模糊掉。 “哥。”杨意迟问,“我们出来了吗?二叔他们呢?” “柳应悬”在他的面前停下,杨意迟不得不抬起头看他。“柳应悬”似乎在笑,他唇角上扬起来,杨意迟也跟着莫名地开心。 一双手按住杨意迟的肩膀,杨意迟还是动不了,只觉得“柳应悬”温暖的手心在他的肩膀处摩挲片刻,又慢慢地贴着他脖子侧面的动脉。杨意迟应该戒备的,对于人类来说脖子是多么的重要,“柳应悬”甚至可以就这么杀了他。但杨意迟只是……只是把自己全部交出去。他无条件地信赖着一个人,就算有一天,他想要自己的命也可以。 这双手的主人当然没有要他的命。不仅如此,这双手还用了点力气把杨意迟推倒在沙发上。杨意迟的呼吸短暂地停止几秒,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失去行动能力。“柳应悬”的手捧住他的脸,面对面跨坐上来,两人身体相接的部分立刻让杨意迟的眼前一片空白。 蝉鸣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寂静无声中,杨意迟感到一阵近乎失明般的晕眩。 …… “醒醒。”有人用力地推了一把杨意迟的胳膊。 那个明亮的夏日午后像是玻璃一般碎裂,杨意迟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柳应悬正皱着眉。他把杨意迟拉起来,杨意迟的五感逐渐回笼,另一边,吴长生正在把二叔和阿茂都叫起来。 啊,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这时,柳应悬又偏过头,犹豫地问道:“给你十分钟,能不能让它下去?” 杨意迟头昏脑涨,低头看见裤子中间鼓起一团,立刻手足无措地遮住,窘迫得脸颊通红,崩溃地道:“……能。” 柳应悬倒是没有多想什么,他特地给杨意迟留了一点单独空间,还把帐篷拉上。杨意迟等柳应悬一走出去,神色低落地发了会儿呆,随后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巴掌,又狠狠地在腿上掐了几下。冷静下来后,杨意迟这才低头走出去。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梦到这些东西。 杨意迟尴尬得又要同手同脚,特地坐到吴长生的身边。 五人围着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分吃早餐,第四个清晨,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疲惫,每个人都像是从黏糊糊的沼泽中奋力脱身一般。 阿茂神情恍惚,浑身打了个颤,嘟囔道:“我做了个梦,不太好的梦。” “我也是。”柳建安沉声道。 杨意迟捏紧手指:“……” 他的不是。 众人把东西收拾好,柳应悬这才对他们解释昨晚他去探过的洞穴,提出要带他们走另一条路去神殿。几人被沉重的梦境托坠着身体,也已经习惯由柳应悬带路,这话一说出来,并没有人反对。 杨意迟做了一整晚的怪梦,这时候仍是不敢离柳应悬太近。太阳升起,五人跟着柳应悬重新进入另一侧的森林。不久后,五人来到昨晚柳应悬进过的洞穴。洞口黑漆漆的,仿佛光线落进去就会被立刻吸收。 吴长生主动道:“我第一个。” 他和柳应悬对视一眼,柳应悬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 阿茂的眼中又泛出一种奇异的贪婪,他本来就是为了钱才进山的。干他们这行的都知道机会来之不易,折腾一个大圈子什么都没捞到,又灰头土脸回去这种事,阿茂绝对不能接受。 他抢先道:“我跟在老吴后面!” “好。”柳应悬看向柳建安,“二叔你跟在阿茂后边。” 柳建安从今天醒来后就动作慢了半拍,没人能猜到他的幻觉里出现了什么,他听见柳应悬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说话间,吴长生已经率先跳进洞里,阿茂有点紧张地拿灯帮他照着,但很快吴长生还是从众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几人安静地等待,终于听见沉闷的“咚”的一声,知道吴长生已经平安。按照约定,吴长生拽了拽绳索,示意第二个人可以继续。这之后,上面只剩下柳应悬和杨意迟两个人。 柳应悬叮嘱道:“不要紧张,石壁两侧可以落脚的地方很多,尽量……” “唔。”杨意迟自己系好腰上的绳子,没有听完柳应悬的话,也随之闷头跳了进去。 柳应悬一愣,忍不住啧了一声,当自己废话太多,下次少说点。 和昨晚的柳应悬一样,四人下降到洞穴的深处,都无比震惊地打量眼前这条充满光亮的暗河。绿色萤火仿佛永远无法被扑灭,无论黑夜与白昼,这里都见不到正常的日光。 几人稍作休息,顺着河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段,吴长生见到两岸散落的尸骨,便道:“在这里找找线索。” “嗯。”柳应悬道。 “这是什么花啊?”阿茂的双脚几乎被淹没在白色荧光里,有点戒备地看着眼前的花海,“会不会有毒?” 柳建安用枪探进暗河,道:“水不算特别深。” 杨意迟一个人找了块石头,低着头坐在上面,柳应悬走到他的面前,杨意迟抬起头,用眼神问他:哥,怎么了? 柳应悬微微一笑,接着叹了口气,也坐在他的身边,忽然开口说道:“算了,已经到这里了,这么久憋着不说话你肯定也难受。我觉得你应该也猜到一些,但我还是简单讲讲吧。” “哥。”杨意迟侧过头看他。 “西陵村信仰的’烛神’需要一个祭品,几百年间白家人负责选出祭品的人选,这个人选就是巫师。我妈是上一个,我是现在的这一个。作为巫师,我没有自由,只能一直留在西陵村里。”柳应悬尽量用简短的语言道,“当然这是一个秘密,不会告诉普通人,原本我也接受了。不过今年二叔突然回来,他告诉我想要帮我摆脱这一切,于是我们几个人就想进山一趟,如果能找到’烛神’栖身的神殿,也许能毁掉什么。” 杨意迟沉默地听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柳应悬顿了顿,接着自嘲道:“不过我们的想法还是太简单,进山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有见到,有些事情的确不是人的力量可以与之抗衡的……小迟,不管怎样,这一切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阿茂、我、吴哥还有二叔,我们几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目的,但你不一样……你只是,只是一个小孩儿,跟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说着,柳应悬弯下腰,摘下他们面前闪着光的一朵白花。 “有点像曼珠沙华吧。”柳应悬笑道,“但其实不是……我也不知道这种花来自哪里,我妈妈以前告诉我,巫师们把它叫做奈何,有时候能帮我们……” 有一瞬间,听了柳应悬的话,杨意迟是十分迷茫的。他当然有想过各种各样的故事,但他想象中的每个故事都与柳应悬说的相去甚远。 巫师是烛神的祭品……?小柳哥一直没有自由……?所以……所以他才会在老宅里看到…… 杨意迟半晌都没说话,他再次在洞穴中望向柳应悬,柳应悬手中还转着那朵奈何花,有细小发光的粉末在空中飘散。在杨意迟看不见的地方,柳应悬手指上伤口流淌出的鲜血,正在缓慢地没入花瓣。 柳应悬眉目如画,双眼在萤火的映衬下如同两潭波光粼粼的湖水。杨意迟刚想说话,却看见柳应悬没有预兆地举起那朵奈何花,对着杨意迟的脸吹了口气。 亿万光粉向外迸发,被杨意迟吸进鼻腔,只是短短一刹那,杨意迟眼前的世界便好似不停旋转起来。他很快意识到这不对劲,但身体和思维都以极快的速度陷入麻痹…… 为什么?杨意迟奋力地对柳应悬伸出手,柳应悬立刻接住他,然后用手刀彻底劈晕了杨意迟。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柳应悬抱住杨意迟,却听见阿茂大吼了一声:“我看见了——!” 阿茂手舞足蹈,竟然飞快地沿着暗河跑远。柳建安二话不说,抄起武器追向阿茂。吴长生脸色沉重,回头看向柳应悬:“他们快失去理智了。” 柳应悬道:“吴哥,还是照我们之前计划的做,你先带小迟出去。” 他撕了上衣的一角,用匕首往手心一划,血迅速沉甸甸地染红布料,然后把它递给吴长生。 “带我弟弟出去,他吸入了奈何花,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第23章 壁画 萤火依然闪烁,前方的水声变大,地下暗河蜿蜒曲折,柳应悬把身上携带的东西做了精简。 “我的血可以指引你出去,包在火把上。”柳应悬的语气格外严肃,“吴哥,拜托你把我弟弟先带出去。” 吴长生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不一定能救得了他们。” “总是要试试……何况,我现在还是你的眼睛,说不定能拍下什么。”柳应悬带着魏仁德遗留下来的相机,一头扎进萤火的深处,一个眨眼,他的身影也消失在吴长生的眼前。 吴长生随后用绳索把昏迷的杨意迟和自己绑在一起。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块长方形的硬物,是之前从尸骨坑中找到的东西。吴长生不自觉地用手挠了挠胳膊,低头看见上面也出现和阿茂身上一样的红疹。他知道,自己的确不能再待下去了。 * 两岸堆积的尸骨渐渐变少,但地下的地形复杂,阿茂和二叔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有好几次,柳应悬停下来看向昏沉的暗河,都觉得他们是不是掉进了水里。 “二叔!”柳应悬抬高声音,“二叔你能听见吗?” 当的一声,柳应悬的脚下一沉,猛地踢中了什么东西。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自己踢中的东西是一个已经碎裂的瓷碗。柳应悬把瓷碗翻过来,这最起码是两三百年前的东西。 柳应悬站起身,再用矿灯往前照,前面的河道变宽,岸边能下脚的地方越来越少。正前方出现一个拱形石洞,暗河通过这个石洞,除此以外,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一个黑影蜷缩在前面,柳应悬的灯一闪而过,对方用手捂住眼睛,喊道:“小悬!” “二叔!”柳应悬立刻跑上前,二叔的下半身浸在河水里,柳应悬拖着男人的肩膀,把他给拽了上来。 柳建安的脸上挂了彩,另有一道刀伤从左肩划至后背,他愤懑地道:“是阿茂……他好像、好像疯了一样……我说了他两句,他就忽然对我动手……” 柳建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手臂不停地挥舞着,眼神有些涣散。柳应悬花了一些力气才勉强帮他包扎好伤口,只是一个瞬间,柳建安忽然怪叫一声,猛地坐起来推了柳应悬一把,像是已经看不见他这个人。 “别过来!别过来——!” “二叔!” 噗通一声,柳建安没有犹豫地跳进暗河中,一刹那间就被水流冲进那拱形的石洞内。柳应悬咬咬牙,深吸一口气,也扎进河中。他努力伸出手,还差一点就能抓住柳建安的手腕,却最终捞了个空。水流的速度很快,透骨的冷意刺进柳应悬的身体,他换了口气,被冲进石洞中。 “你在哪儿?二叔?”柳应悬焦急地喊。 柳应悬四肢僵硬,努力看清四周——他像是被带进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什么光亮都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不知过去多久,前方才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柳应悬喘息着调整方向,光亮渐渐在眼前放大,柳应悬扑腾一下,用尽全力向岸边游去,最终湿淋淋地瘫倒在一边。 “嘶。”柳应悬活动了一下右腿,一阵钻心的疼痛令他脸色发白,低头看见右腿外侧不知道被什么尖锐的物体划开一道口子。 柳应悬咬紧牙,努力给自己翻了个身,他视野模糊,好一会儿才打开包里的矿灯。柳应悬喘着气,把伤口处理好,恢复了一些体力,站起来用灯照向四周。 暗河在这里终于改道,出现在柳应悬面前的是一条略显低矮的甬道,柳应悬尝试站直身体,但在入口处就难以进入,必须微微弯下一点腰。他抬手触摸甬道的石壁,判断这应该是人工建筑。 柳应悬注视面前这个幽暗深邃的甬道,闻到一股灰尘与腐物的气息。地上的石砖上蒙着一层泥土,柳应悬看到几个交错的脚印,但无法确定究竟是谁的。思忖之下,留给他的选择也并不多,柳应悬浑身绷紧,猫着腰、提着矿灯小心翼翼地踏进甬道。 他很快有了其他的发现。 走进去不久,甬道两侧出现一些堆叠摆放的器物。柳应悬手里的灯光扫过去,看见大大小小的瓷器中间,几乎都落满了泥土。再往前,散落的物品从瓷器变成了青铜制品,几把已经断裂的青铜剑被土掩埋。 这些都是……明器。 而且是多个年代混杂的明器……从哪儿来的?如果鬼崖山真有墓穴存在,这些东西也不可能存在同一个墓里。 柳应悬在甬道中边走边看,什么也没有拿走。下一秒,甬道的高度却陡然增高不少,柳应悬慢慢地挺直脊背,忽然察觉到似乎有一双眼睛看向自己。 有人? 柳应悬心里一惊,脖子后面的汗毛倒竖,他一个侧身,借着光向石壁看过去,几秒钟后才意识到那只是……一幅画。柳应悬旋即转了几圈,发现这一段甬道的石壁俨然和之前经过的完全不同。 两侧石壁几乎都画满壁画,密密麻麻的图案仍保留了大部分,不同的漆色在晦暗不明的石壁上显得有点模糊,需要凑近借着光亮才能看清。刚刚柳应悬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就是因为左边壁画上的这个人物。 画上的人有一张扁平又冷漠的脸,身穿着黑色的长袍,双手朝向天空,耳朵两侧戴有灰色羽毛做成的饰品。在这个“巨”人的脚下,匍匐跪拜着其他人物。 巫?柳应悬几乎就做出了联想,是以前的巫师留下的? 第二幅壁画与第一幅画连在一起,但仔细看还是能找到连接之处——画面转场,黑袍人带领其余人来到某个幽暗的山洞,他们在洞前摆放着各种牛羊瓜果祭品,并且围着火堆开始跳舞。 第三幅画比较抽象,整个画面被涂成一种黑暗的色调,在四周又描绘出各种繁复的花纹。这幅画中没有人物,只有一个椭圆形的卵状物。柳应悬尝试去第二幅画中寻找线索,但猜不出来这是什么。 第四幅画是一张远景,在山村之外,出现另一批面目模糊不清的人,有些人手上拿着长矛,有些人手上拿着弓箭。在这些人的身后,是一个柳应悬未曾见过的生物。 这东西乍看之下有点像白色狐狸,但与画中人的比例对比,体型又要比狐狸大上许多。拿武器的人围着这只“狐狸”,显然与穿黑袍的人是敌对阵营。 两个部族之间的战争?柳应悬又想。 第五幅画给出了答案。黑袍人捧着那个卵状物体,在他背后的这些小人们手舞足蹈。另一边的“狐狸”受了伤,奄奄一息地回头眺望。令柳应悬感到着迷的是,壁画上的这只白色“狐狸”有着一双极其人性化的眼睛。透过它的眼睛,柳应悬仿佛能感受那一刻它悲壮又复杂的感情。 在它往别处撤退时,柳应悬还发现它脚下盛开出一大片白色的花海。柳应悬认出来,这花就是先前洞穴里长满的奈何。所以……他看向黑袍人手里的东西,猜测这或许是一种武器? 最后一幅画。 柳应悬缓缓吐出一口气,看过去的时候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第三幅——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卵状物体不再被“巨”人拿在手里,而是又回到暗无天日的洞中。 至此,壁画全部结束。 柳应悬仍然站在最后一幅画前,他的思绪像是一只被放飞的风筝,乘着风在天空盘旋,一时没有收回。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柳应悬想。他看不出壁画的年代与作者,只是单凭一个外行人的角度来解读,得到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 黑袍人的部族供奉一枚奇异的卵,白色狐狸被他们击退逃向远方。如果这发生在西陵村,柳应悬简直要以为“白色狐狸”就是他在传说里听到的作乱妖怪。可是,灵烛真人在哪里?黑卵难道是灵烛真人留下来的?“巨”人到底是不是从前的某一任巫师? 柳应悬越想越乱,问题在脑中打结成团。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右侧黑暗中一阵轻响,柳应悬的余光压根没有看见那是什么,思绪全然被打断。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刀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格挡过去。 刀光一闪,矿灯砸在地上。 先前跑走的阿茂如一条蛇般窜出来,竟然想用枪托砸向柳应悬的脑袋! 第24章 来我这里 阿茂枪法不错,但这里显然不适合开枪。他的枪托打来,力气极大,柳应悬虽然挡住那一击,却已经落入被动局面。 阿茂没有得手,继续挥舞着枪托打来。柳应悬在窄小的甬道里向左边弯腰闪开,想要飞起一脚踢向阿茂,先把他手里的武器打掉,但阿茂的背后像是长了眼睛,柳应悬踢了个空。阿茂侧转身体顺势再打第二下,柳应悬勉强躲过,却被阿茂绕到背后,阿茂双手绕过柳应悬的脖子,一股力量几乎要把柳应悬绞碎。 矿灯掉落在一侧,柳应悬被阿茂按在墙上,半边脸擦着石壁,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两人扭打的影子在甬道内不断拉长与颤动,柳应悬大口喘着粗气,奋力向后仰,阿茂闪避不及,被柳应悬的脑袋正中眼睛和鼻梁,顿时低声喊叫了一声。 哒——一块银色的东西在两人的打斗中掉在地上。 柳应悬本想蹬着面前的石壁翻身,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阿茂愤怒地压在了地上。一下重击,轰地砸中柳应悬的头,他顿时痛得弓起腰,整个世界晕眩模糊起来。柳应悬还没有失去意识,一双手被阿茂按在背后。柳应悬艰难地转动眼睛,在血流进他的眼睛之前,他看清了那块银色的东西是什么。 一块手表。 柳应悬的心重重往下一沉,想起这是……魏仁德的手表! 阿茂在说谎,他必定知道魏仁德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当时他没有说出来! “你想……怎么样?”柳应悬问道。 阿茂发出一声冷笑,断断续续地说:“不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你老实一点,不要跟我抢……” 柳应悬转动下巴,思绪变得飞快,顺着他的话说:“我们不会拿……你想要的东西。” “放屁!”阿茂如同很容易点燃的炸药桶,生气地大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二叔都看不起我!他妈的!没有人看得起我!” 说着说着,阿茂揪住柳应悬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吼道:“你总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不就是因为你对白家还有利用价值吗?还有你那个弟弟,老子跟他说了多少话,他也不理我……妈的,你们这些人总是高高在上!” 这也不完全是阿茂的臆想,只是从前可以忍受的东西都被现在的他无限放大了。 阿茂的五官全都扭曲在一起,他眼里的红血丝已经连成一片。柳应悬听他颠三倒四说了很多,明白他已经多半完全丧失了理智。 “我告诉你。”阿茂压在柳应悬的身上,突然道,“魏仁德其实是我杀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看见魏仁德那家伙……他好恶心……他在吃那条蛇!生吃!” “呕……”阿茂涕泗横流,似乎又清醒了一些,“这地方不对劲……我感觉有东西钻进我身体里了……一直在跟我说话……我……”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从甬道里冲出来,挥舞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向阿茂打去。那动作谁也没有看清,柳应悬只觉得身体忽然一松,压在他身上的阿茂发出一声惨叫。 阿茂向另一边栽倒,啪的一声,地上的灯被撞到一边,光线晃了两下,随后还是熄灭了。柳应悬的眼前顿时被黑暗笼罩,他就势原地一滚,把眼睛上的血擦掉。 在他的不远处不断传来沉闷的声响,这是两人肉搏的声音。柳应悬看不见东西,也不敢随意出声。哇的一声,像是阿茂挨了一记重拳,被打得吐了出来。 “柳建……安!”阿茂的喉咙发出赫赫的喘息,“柳老二……你……你等着……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阿茂的声音里充满不甘,又夹杂着极端的痛苦。柳应悬在黑暗中摸索半天,什么东西也没有找到。黑暗中,阿茂的声音渐渐变小,很快,只传来另一个人沉重的呼吸。 柳应悬没有放弃寻找,总算给他碰到掉落在一旁的灯。他摆弄几下,灯重新亮了起来。柳应悬背着身,他缓缓地转过去,看见柳建安低着头,身上的衣服少了一只袖子。 男人身上的伤口已经崩开,柳应悬和他对视,看见二叔的脸上也全是眼泪。 “二叔。”柳应悬放轻声音,“跟我走好吗?” 烛神的“污染”其实早已开始,魏仁德是第一个,阿茂是第二个,第三个是柳建安。 柳应悬缓缓地向柳建安走去,柳建安一直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然而,就在柳应悬快要接近他的时候,柳建安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着甬道的另一头跑去。 柳应悬的脑中空白了一瞬,面前的甬道重新归于寂静, 随后在那化不开的浓稠黑暗中,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柳应悬又听见了“祂”的声音。那声音如同直接印在柳应悬的脑海,“祂”命令道:来我这里。 柳应悬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又很快惊醒。他聚精会神地抵抗了一会儿,却只能像是溺水的人一样,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徒劳,偶尔有几下能扑腾到水面以上。 那个声音并不陌生,也并不冰冷,却带着一种强大的魔力,与迎神祭上的截然不同。“祂”不再需要媒介了,毕竟是柳应悬主动选择走近。柳应悬整个人飘飘然,他的自我意识仍然没有放弃挣扎,两种力量在不停地争夺。 来我这里。 来。 来吧。 对啊,他们进山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为什么在这儿?柳应悬艰涩地转动着眼球。 他们不是要找神殿的吗?他们想要知道“祂”在哪儿。他们想要摧毁“祂”。柳应悬仿佛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嘎吱作响。 他们的确发现了一些东西。雾气、双尾蛇、尸骨坑、被寄生的魏仁德、情绪失控的阿茂、举止怪异的二叔、争吵、不知名的暗河、不知名的尸体…… 柳应悬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脚步声回荡在甬道中。 他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可能也找到了自己“失踪”的父亲……但是十二岁那年,他和父母进来之后具体做了什么?还是没有想起来!柳应悬忽然抬起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大声怒吼道:“滚开!不要操控我的身体!” 他的脚步扭曲起来,奋力又给了自己几拳,疼痛像是尖锐的哨声,勉强从这种混沌中照亮一个方向。柳应悬浑身上下都是冷汗,血水混着汗水互相交融,缓缓地从他脸颊流下。 柳应悬没有坚持很久,他越抵抗,越感到痛苦。又过了片刻,柳应悬又站起来,机械性地向前走去。 来我这里。 来…… 柳应悬走出了甬道。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他又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在甬道的尽头,那并不是想象中的黑暗,也并不是又一条与之相接的甬道。柳应悬在原地站定,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宽敞的洞穴。越往上,洞穴越发窄小,就像是一棵正在冒头的笋。在“笋尖”的部位,有一个小口,朦朦胧胧的天光从那儿漏进来些许。 然而一切又是看不真切的,那光线只能照射到洞中的一点。柳应悬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要看清那悬挂在洞中的东西,眼前的景象却总是隔着一层坚硬的毛玻璃。 倏然之间,柳应悬的身体颤动起来,心头浮现出一个想法,难道是…… 他脸色苍白,吸了口气,决定无论如何都想验证一下。他举起手,向上发射照明弹。照明弹上升,一瞬间把整个暗沉的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这一回,柳应悬看见了。 眼前的洞穴石壁上,如同蜂窝般密密麻麻地布满口子,每个被切割好的地方塞上的东西都是……棺材! 从上至下,石壁中的棺材层层叠叠地堆积。几道粗壮的锁链钉入洞穴两侧,在中间交汇在一起。 锁链中间的位置上,又固定着一个圆形物体,把它高高地悬挂起来。 在此之下,一座石台上单独放着一具棺材。那具棺材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一身狼狈的柳建安背对着棺材守在前方,直勾勾地盯着柳应悬。 他看见了。 照明弹的光亮迅速地消失,柳应悬知道第三幅壁画的内容是什么了。画中那奇怪的卵状物……就是无头神像消失的头部! “祂”恍若在柳应悬的脑中笑了起来:来玩吧。 来玩吧。 来玩…… 柳建安举起枪,黑洞洞的枪管对准前方。 “祂”不再控制柳应悬的身体,仿佛真的只是邀请柳应悬来到他的面前。柳应悬向右一扑,与此同时,电光石火中间响起一阵枪声。 二叔开枪了。 第25章 望平安 柳应悬和二叔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许多没在意的细节。 他回到老宅,那张和父亲相似的脸会对柳应悬露出笑容,男人的脸上长满皱纹,但仍然能看得出他年轻时应当很帅。 这么多年,二叔去了哪里做生意?在停止给家乡寄信之后,二叔又在想什么?他知道这些,到底是不是因为曾经他是巫的候选人之一?阿茂说他知道二叔想做什么,二叔是否也在欺骗自己? 不,二叔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柳应悬往前跑,砰的一下踢掉二叔手里的枪。和动作迅速的阿茂相比,上了年纪的二叔反应明显变慢,这也给了柳应悬适应的机会。 柳应悬从侧面出拳,这一拳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拳头正中二叔的腹部。 然而,他的这一拳却像是砸在钢板上一样。二叔仍然站在神像头下,他偏过脸,柳应悬和他近距离地对视,眼神已经完全改变。 柳建安闪电般向柳应悬出手,柳应悬被卡住脖子提至半空,他悬在空中,双脚不断踢向柳建安,男人却不为所动。就在这时,柳应悬又感受到了“祂”的声音:惩罚。 惩罚。 对你的惩罚。 惩罚…… 紧接着,柳应悬腹部挨了一拳,疼得他瞬间哀嚎了一声,视线也在一刹那变得浑浊模糊。 柳建安继续对他打出第二拳,柳应悬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拿出之前留下的奈何花,原本美丽的花朵变成烂糟糟的一团,柳应悬伸手试着把它塞进柳建安的嘴里。 洞穴中的锁链轻轻晃动,似乎又被柳应悬的这一举措给激怒。 没用的。 没用的。 夕留下的东西……没用的…… 夕已被驱逐。 …… “二叔!”柳应悬双腿盘住柳建安的腰,举起拳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 这一下总算是让柳建安松了手,柳应悬来不及感受疼痛,只是又迅速做了个下蹲,在柳建安打过来的瞬间撞他,猛地把他撞倒在地。 柳应悬抡起拳头,试图让柳建安清醒过来,“二叔!” “二叔!!!”柳应悬的声音带上不易察觉的哭腔。 …… 没用的。 没用的。 这是,对你的惩罚。 …… 那个声音不断地在柳应悬脑中回响,他的体力被消耗殆尽,数不清他已经和二叔缠斗了多久。 的确没有用,无论柳应悬叫了二叔多少次,他都没有回应。他已经和魏仁德、阿茂一样,彻底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中。 柳应悬被柳建安抓住机会掀翻在地,他只好抬起胳膊格挡,渐渐地,柳应悬能听见骨头碰撞的声音,他可能骨折了。 倏然之间,柳应悬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他的眼前好像逐渐被蒙上一层雾蒙蒙的幕布。 这是对他的惩罚。 是因为他没有老实地做一个被选出的祭品。 是因为他总想着是否可以获得自由。 是因为生活中又出现了令他留恋的东西。 是因为那微弱的希望。 是因为柳应悬一直在装乖,他始终不懂得,为什么,凭什么,决定他的命运的又是什么。 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会死在自己二叔的手里吗? 柳应悬睁着眼睛,微微张开嘴,仿佛有一瞬间,他的灵魂已经顺着那漏出天光的地方飘走。 也就是在这一刻,二叔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看着伤痕累累的柳应悬,男人的眼神终于清明了一瞬。 他的嘴唇动了动,柳应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看见他在说:快杀了我。 给他解脱。 就像他给魏仁德和阿茂一个解脱。 柳应悬虚弱地道:“不……” 柳建安怒吼了一声,似乎在忍受身体内横冲乱撞的某种力量。他把手枪的保险打开,把它交到柳应悬的手里,他微微俯身,枪管就抵在他的胸膛上。 “不……” 柳应悬没有扣动扳机,是柳建安帮他按下的。 砰—— * 夜色中的西陵村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升腾起的袅袅炊烟逐渐消散。 白家人在一起吃过晚饭,白天尧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 白鸿轩道:“爷爷你去哪儿?这么晚了。” “呵呵,随便走走。”白天尧拍了拍孙子的肩膀,“你休息吧。” 白天尧独自一人,打着手电,树影随风摇曳晃动,天边挂着一轮弯月,柔和的光亮洒向田野。西陵村是如此静谧,这是个平和的地方,白天尧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白家不断地开枝散叶,也积累不少财富,每一代都拥有极强的生育能力,除了本家要留在这里侍奉烛神,其余很多人都搬去了大城市。 白家是一个巨大的命运共同体,他们与烛神捆绑在一条船上,白天尧是如今的掌舵人,他的孙子白鸿轩即将是下一个。 他们遵循着老旧的守则,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为那居住在山里的神明提供祭品。最终,白家蒙受恩泽,繁衍至今。 白天尧步伐轻快,一点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在不是迎神祭的时节,没有穿祭服,只是像是散步一样走向山脚下的神庙。 一步一步爬上台阶,白天尧把神庙外的灯笼点亮。之后,他便站定在神庙的外侧,凝视夜色中的北方。 不知过了多久,神庙后面的山林间传来一阵轻响,白天尧提着灯,耐心地等待。 片刻后,浑身上下都是血污的柳应悬穿过山野,他裤子的膝盖上破了个大洞,脖子上有一圈赤色的痕迹,头发打结成团,人瘦了一圈,活脱脱一个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流浪汉。 柳应悬走出来,虽然受了伤,却都不致命。 一路上,他都在回想在那个洞穴里发生的事情——柳建安死了,他的身体垂落在柳应悬的身上。柳应悬没有办法形容那种感觉,好像是一阵阴冷的风随着柳建安的死亡穿透柳应悬的身体。 可他没有为二叔哭泣。他只是站起来,背着二叔离开了那里。他要离开那里,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烛神没有阻止柳应悬,“祂”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这几天的经历,从头到尾,只是“祂”在和他们玩一场残酷的游戏。 柳应悬不感到饿,也不感到累。 实际上,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知道要快点离开。他重新穿越那条深邃的甬道,再次经过那无名的壁画,阿茂的尸体还留在甬道里,柳应悬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阿茂的旁边。 他听见水声,没有办法继续抱着二叔的尸体,只好把他留在河流的尽头,这里没有其他尸骨,只有柳建安一个人。柳应悬跪在二叔的面前,用手抚过男人的脸颊。他带不走他,他只能一个人走。 柳应悬再次跳进奔涌的暗河,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柳应悬闭上眼睛,放弃所有挣扎,让河水带他沿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重新出来后,他坐在一棵树下,等待夜色降临,想从南边山脚下的神庙抄近道回家。 那里,却已经有人在等他。 “小柳。”白天尧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叫了一声柳应悬的名字。 柳应悬看向他,道:“白老爷子。” 白天尧平静地道:“回来就好,快回家去吧,明天让鸿轩过来给你送点东西……折腾这么一大圈,真是自找苦吃。” 白天尧把灯笼放在地上,和柳应悬说话的语气像是看着顽皮孩子的爷爷,他自己打开手电,正要转身的时候,却听柳应悬问:“你知道?” “你指的是……?”白天尧微微侧头。 “我二叔回来找我,还有我们的计划。”柳应悬面无表情地道,“我二叔以前是不是也是巫的候选人?” 白天尧笑了笑,黑暗中的老人总是嘴角含笑,两眼穿透柳应悬,仿佛望向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 他怀念道:“你二叔啊,当年总是跟在你父母的身后,有段时间,大家都能看的出来……他应该是喜欢你妈。” 柳应悬的眉头动了动,白天尧又道:“但你二叔也是有分寸的人,他们结婚后,他就走了。柳建安并不是巫的候选人,他没有这种资格,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柳应悬站起来,从地上提起灯笼,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两眼空洞。柳应悬咽了下唾沫,缓慢地道:“所以……你知道。” 白天尧突然一笑,脸色又很快变得阴沉:“我当然知道,西陵村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猜你又想问,为什么不阻止你?不,不必阻止你们。你又去亲自试过了吧……’祂’是不可战胜的,’烛神’能轻易地碾死你们。小柳,你本来应当是侍奉神灵的巫师,却大胆地带别人进去……’祂’难道没有给你惩罚吗?!” 白天尧的声音并不高,但一字一句都准确地传入柳应悬的耳中。 柳应悬怔怔地看着白天尧,老爷子的话像是一把漫不经心的刀,深深地捅进柳应悬的心里。 他双眼通红,灯笼的光随颤抖的手而晃动,他咬牙切齿道:“那不是神,那只是一个怪物。一个喜欢玩乐的怪物,灵烛真人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白天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古怪地道:“你也只是无法理解罢了。” “我十二岁那年是不是也进去过?!”柳应悬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他怒吼道,“我以前跟我爸就进去过,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告诉你?不过是你和你爸做了和今天同样的事情!”白天尧往前踏一步,也厉声道,“你和你爸多年前就异想天开过!你的这些不安分的想法就是从你爸那里继承来的!你们想打败’祂’?那是不可能的!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还用我告诉你吗?” 柳应悬不停地喘着粗气。 白天尧的话却越发残酷:“……姜言月还算拎得清,她让你忘记了一切,好好陪你最后一段时间,然后去履行自己的责任……你从小到大,白家也没有亏待过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柳应悬抬手狠狠地擦掉眼泪,难以置信地道:“难道我还要把这一切当做恩赐?” “你是应该这么想。”白天尧傲慢地道。 “难道我们的命就不重要?”柳应悬又问。 白天尧没有回答。 柳应悬再问:“为什么是我们要做祭品?我、我妈……” 他又想起二叔的话,你妈妈之前是素芬姨,素芬姨之前是阿廖叔……每一个被献祭的巫师,是不是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为什么?”柳应悬简直恨得快要咬碎牙,“为什么?!” 白天尧睁着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他,说道:“你小时候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回答你。后来你不再问了,我以为答案对你来说不再重要……没想到你现在又变得这般愚蠢。” “为什么?”柳应悬还是要问。 “没有为什么。”白天尧道,“非要说的话,你们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要做的,只有做好这些,你们才有意义。你们只要乖乖听话,白家会供养你们。做你该做的事情,小柳。” 柳应悬忽然明白过来,道:“你没有把我们当做和你们一样的人,在你眼里,只有白家人是……人吗?” 白天尧再次沉默下去,今夜的他们说了太多,白天尧也暴露出内心深处最简单的想法——他并没有拿巫师当人来看待。 无风的夜里,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柳应悬终于知道自己在对面什么,他感到无比的荒谬与不甘。父亲的声音,二叔的脸,疯狂的阿茂与魏仁德……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反复重播。最后,所有的一切又像是山一般倾倒下来。 白天尧放缓语气,又道:“回家吧,小柳。” “……” “杨意迟那孩子还在你家?你是不是也不希望他被卷进来?回家,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了,小柳。” “……你不要对他做什么。” “我不会的,只要你听话,再过两年他考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里……”白天尧不等柳应悬回答,自顾自地走下台阶。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一阵烟雾,竟显出一点慈悲:“……回去吧。” * 白天尧在柳应悬的眼前消失,他提着灯笼,也慢慢地走下神庙前的台阶。 他仿佛走在一个永远不会亮起的夜,前后左右都是黑暗。 直到走出鬼崖山,柳应悬终于开始感知到环境的变化。啪嗒啪嗒——夜里竟莫名地落下雨滴。然而,这雨越下越热,唯一的好处是又将他从头到尾淋透。 柳应悬在夜雨中走回家,柳家老宅还是原样,虽然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但他们也不过才离开几天。柳应悬回到老宅,锁上门,终于又把一些难以承受的东西隔绝在外。 他在精神上遭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也渐渐理解,为什么十二岁那年母亲选择用奈何花让他忘记这些。那些事情,都是黑暗的,而普通人一旦沾上这些,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柳应悬把自己收拾好,烧水泡茶,之后上楼去看杨意迟。他站在杨意迟的房门前,只打开一条缝隙,看见他就安然地睡在那里,吴长生把他带回来了。 再次下楼,吴长生在桌上给柳应悬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望平安。 柳应悬捧着热茶,坐在屋檐下,又像是从前很多次一样一个人听雨。 他枯坐着,足足有两个小时四十分钟,直到头顶的天空一点点亮起鱼肚白,直到清晨独有的“空”落在他的身上。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认命,但他也找不出破解的办法。他只是依然活着,心脏跳动着,呼吸着,像是一个失明的人缓慢地走在白昼之下。 柳应悬站了起来,吐出积闷在胸中的浊气。他喝完那杯茶,把吴长生的字条烧掉,找来工具,把从鬼崖山带出来的奈何花磨成粉末,最后装进一个鱼型的吊坠中。 之后,他走到老宅的后院,那里还有不久前他让白鸿轩送来的家禽。柳应悬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进去挑了一只温顺的母鸡。 他拿起刀,对准鸡的脖子,没有表情地砍了下去。 —卷一·若只如初见 end— 第26章 高考 “小柳,你这鸡做得不错啊。”林凤仪掀开锅盖,情不自禁地闻了闻,“有点学到我的精髓。” “打个分。”柳应悬站在另一边洗鱼,“能得几分。” “一百。”林凤仪笑道。 “满分多少?”柳应悬挑眉。 林凤仪说:“满分五百。” “我就知道。”柳应悬一点都不意外。 林凤仪看了一会儿,撸起袖子帮他提前准备腌鱼的调料。柳应悬也不客气,给鱼改了几道花刀,然后丢给林凤仪。 “小迟是后天高考对吧?”林凤仪问。 “对。”柳应悬点点头。 林凤仪把调料抹到鱼上,微笑道:“还真是一眨眼的事情,我们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才上高中呢!马上都要高考了。” “所以啊……”柳应悬也笑道,“他人生中非常关键的时刻,特地邀请他的凤仪姐来帮忙。” “你就是让我给他做饭呗。”林凤仪傲娇道。 “那倒不是。”柳应悬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把锅里的鸡捞出来盛好,“这两天我给他在考点旁边找了个休息的地方,他就不用来回跑。我来做饭,你每天骑摩托给他送过去。” 林凤仪安静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慨说:“这是真的拿他当弟弟养,让他在外面吃盒饭都舍不得。” “我怕他拉肚子。”柳应悬啧了一声,笑道。 “知道知道,凤仪姐姐爱心餐专送。” 太阳落了山,西陵村的天空再起褪成一种淡淡的蓝紫色。有林凤仪帮忙,两人一口气做了六个菜,又开一瓶家庭装的芬达。柳应悬把堂屋的灯打开,院子里的树随风轻轻摇曳。 柳应悬站在院子里望向天空,感到暮色一点点地降落在自己的身上。叮铃铃——单车的铃声由远及近,穿着校服、背着包的男生在门外停车。 又过两年,原本就和柳应悬身高齐平的杨意迟身高再往上窜,个子达到一米八五,现在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哥!”杨意迟停好车,从车篓里拿出东西,都是他放在学校的一些旧书,走进来的时候对柳应悬露出一个笑来。 这两年,他的五官完全长开了。杨意迟本就骨相优越,和小时候相比,现在的长相更偏硬朗,浓眉薄唇,鼻梁挺直,不笑的时候显得冷酷英俊,笑起来的时候又添了几分阳光。 “饭做好了。”柳应悬对他点点头,“你大厨姐姐也来了。” “嗯。”杨意迟说,“我去洗手。” 对柳应悬来说,等来杨意迟回家,这一天就算是结束。他把杨意迟的单车稍微挪了个位置,然后关上院门。头顶的浮云安静地流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饭桌上,林凤仪说了一个当年她和柳应悬高考前听到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换了一个语文老师。”林凤仪说,“高考前最后一个月,学校单独搞了一个冲刺班,把学习好的人都集中在一起,我们原先那个语文老师去教冲刺班,剩下的我们就只能换老师。” “嗯。”杨意迟听得有点入迷。 “最后一天上学,老师本来要讲卷子,但讲着讲着点了几个人站起来回答问题,结果回答得一塌糊涂。老师自己都笑了,最后卷子一合,讲他当年第一次高考睡过头的事情。”林凤仪继续说,“他没定闹钟,本来想着让他哥哥喊他,结果他哥哥也睡过头,那一年的高考就完蛋了!后面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 柳应悬捧场道:“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林凤仪清了清嗓子,总结道:“考不考的好是一回事,完整参加完考试就是胜利。” 杨意迟看看柳应悬,又看看林凤仪,最后笑道:“……嗯。” “那就这样,祝小迟考今年的状元!”林凤仪豪气冲天,喝下一杯芬达,打了个嗝儿。 “好。”杨意迟认真地点点头。 柳应悬摸了一把他的头,轻声说:“别听她的,平常心就行,状元哪有那么容易。” “走了。”林凤仪做了个鬼脸,站起来说,“过两天我给小迟送饭,这两天小迟什么都别想,早睡早起。” “我送你。”柳应悬也站起来,“小迟你自己休息。” 还是老样子,柳应悬骑摩托送林凤仪回家。林凤仪坐在他的后座,又在唱那些走调的歌,柳应悬笑骂道:“你就没有别的爱好了吗?” “没有!”林凤仪答。 柳应悬说:“算了算了,唱吧唱吧。” 林凤仪从身后搂着柳应悬的腰,过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道:“小柳,你瘦了吗?” “瘦了一些。”柳应悬没否认,“可能是最近有点累。” 林凤仪又犹豫地问:“那你……” 这句话刚开了个头,林凤仪的声音往下低了点,又忽然止住话头。柳应悬却已经知道林凤仪想问什么,无非又是那些,身体觉得怎么样,又被白家人找去下神如何如何…… 柳应悬微微叹了口气,把林凤仪送回家,林凤仪下车,帮柳应悬整理一下衣领。柳应悬没立刻走,在门口跟她闲聊几句,最后道:“放心吧,现在还是死不了。” “嗯。”林凤仪点点头。 柳应悬笑着朝她挥手:“走了——” 两年前的夏天,那些像是噩梦般的事情,柳应悬不会忘记。然而,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是将那些刻意的遗忘了。 进山的六人里,吴长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魏仁德、阿茂和二叔永远留在那里,杨意迟的记忆被柳应悬篡改过,他就像十二岁那年的自己,如果不再受到相应的刺激,是不会记起来的。 这之后,柳应悬守口如瓶。他悄悄处理了二叔留下的车,二叔曾说还有人会来接应,但柳应悬等了很久,那几人也没有找上来。 虽然白天尧那晚和柳应悬发生过不愉快,但这老头子活得如同精怪,后来也并没有为难柳应悬。 白鸿轩照旧给他送东西,一月两次的下神,定期举行的迎神祭也照样来请柳应悬。他还是那个……表面受尊敬的西陵村巫师。 有一阵子,柳应悬总是梦到他们在山里的那几天,梦见那些可怕的东西,梦见死去的人,梦到山里的废墟和暗河。他惊醒后彻夜难眠,有时候在床上躺一整晚,有时候则会去悄悄地看一看熟睡的杨意迟。 还好,杨意迟的生活又步入正轨。 还好,柳应悬没有害了他,他还是一个普通人。 现在他终于要高考了,这三年来的努力即将看到曙光。柳应悬一点也不担心杨意迟会考砸,在他的心里,杨意迟就是全天下最有天分最努力的小孩儿,区区一个高考而已,杨意迟一定能考一个好成绩。 然后,离开这里。 再也不要回来。 就这样,柳应悬和林凤仪分工合作,和杨意迟一起度过高考的这几天。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杨意迟停下笔,望着窗外的阳光微微怔愣。交卷后,他跟着人群一起走出学校,林凤仪居然抱着一束花在那儿等他。 “凤仪姐。”杨意迟朝她走过去,脸上微微发烫,眼神也不知道看哪里好。 他又紧张又轻松,眼睛搜寻着四周,没有看见柳应悬。 林凤仪开心地说:“小迟,拿着花,我帮你拍张照纪念。” 她举起相机,指挥着杨意迟摆动作,给他拍照。 杨意迟略显失落,问:“小柳哥呢?” “在家。”林凤仪说,“他不喜欢挪窝的,走走走,送你回去。” 一路上,林凤仪说个不停,问杨意迟接下来要去哪里玩,她可以带他去游乐园。杨意迟听了就笑,他现在比这姑娘高出一大截,实在不能想象自己跟她去游乐园玩的场景。 杨意迟使出杀手锏,问:“姐,你怎么还没谈对象?” 林凤仪气呼呼的,说:“好哇,你也给我学这一套,跟我妈似的,整天你怎么还不谈对象呀,要不要帮你张罗张罗。改天我嫁给小柳好了!” 杨意迟:“……” 林凤仪只是在开玩笑,却没听到杨意迟的回答,故意又问一遍:“怎么样?我嫁给小柳好不好?” 杨意迟张了张嘴,竟然明知道是开玩笑,却还是接不了这话。他握紧拳头,喉结滑动,勉强发出一句模糊的声音:“唔。” “小迟,你……”林凤仪觉得有点好笑,两人已经到了柳家门口。 杨意迟立刻闪电般地跳下摩托,走进院子,却看见了一个令他十分意外的人。 杨大,他的父亲…… 杨意迟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杨家更是没有人问过自己是死是活。杨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在院子里跟柳应悬讲话? 杨意迟忽然感到怒不可遏,上前挡在柳应悬的面前,冰冷地看着杨大,问道:“你想干什么?” 第27章 晴天 “不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男人驼着背,皮肤黝黑,跟杨意迟对上的时候明显愣了愣,神情举止显得局促。 杨意迟不客气地道:“你不要再过来,我和你们没关系!” 柳应悬这时候也慢悠悠地道:“听到了吗?也不是我强迫他留在这里。” 杨意迟越发地生气,暴怒道:“你对我哥说了什么?!” 杨大后退一步,杨意迟如今彻底脱胎换骨,和三年前完全是两个人。杨大的额头上隐约要流下汗来,他嗫喏道:“我……没说什么……我先、我先走了。” 杨意迟握紧拳头,咬紧腮帮子,神情阴郁地看着杨大离开。柳应悬拿起地上的一个袋子,喊道:“你把东西拿走,小孩儿不需要。” 杨意迟一把抢过袋子,压抑着怒火,砸到杨大的怀里,再次警告道:“不要再来!” 坐摩托车上的林凤仪手里玩着头盔,也目睹了一切,等杨大窘迫地经过她时,她哼了一声,道:“俗话说得好,歹竹出好笋。还有一句话,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三个年轻人气势汹汹,把杨大羞辱得无地自容,不一会儿男人就汗流浃背,腋下的衣服被汗水打湿,拿着那袋子里的几个破水果走了。 林凤仪嘴毒,问:“来认儿子?” “是。”柳应悬说,“他大儿子进监狱了,估计是开始有点害怕,想到以后养老是个难题。” 林凤仪一脸鄙夷,怒道:“他倒是想的挺美!不闻不问这么多年,高中学费都不出……现在好了,高考结束了,眼看着小迟要上大学,有出息了,一个个都他妈跟苍蝇一样贴过来!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柳应悬:“……” 林凤仪还不解气,说完又喊道:“杨意迟!” 站在堂屋里的杨意迟微微抬起眼看她。 林凤仪说:“你如果要回去我就打断你的腿!你下回把姓改成柳!听到了没有?!” 柳应悬无语,哭笑不得道:“这个倒也不必。 ” 杨意迟竟然认真考虑了一会儿,但好像又想到某些阻碍般,道:“我绝对不会回去,但我也不想姓柳。” 柳应悬:“……” 他还真考虑起来了,谁也没问问他这个真的姓柳的愿不愿意收啊。 “小柳你摩托我先骑回去,过两天我再来。”林凤仪说,“今天不要你送我,我有空还要去洗个照片。” “好。”柳应悬点点头。 杨大来了一趟,杨意迟的不爽肉眼可见。他追问柳应悬杨大具体说了些什么,柳应悬无奈地告诉他:“没有说什么,但他想的那些事情肯定和凤仪说的大差不差。” 杨意迟难受地道:“他想都别想……他们也太无耻……唔!” 柳应悬往他嘴里塞了块剥好的大白兔奶糖,一下子打断杨意迟后面酝酿的话,笑道:“不累吗?还是考完太兴奋?上去换身衣服睡一觉,你要不要对答案什么的?” “不用。”杨意迟含住那块糖,看见柳应悬坐在沙发上,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宛如两瓣漂亮的弯月。杨意迟看着柳应悬的笑,心顿时柔软下来,刚才那些灰暗的情绪被他这么轻轻一笑清空了。 “我还是睡一觉吧。”杨意迟忽然改变了注意,干咳一声道。 “随便你。”柳应悬说。 杨意迟上楼上到一半,在拐角处停下来,趁着柳应悬不注意的时候往回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哥真好看。 走进房间,杨意迟又想,他不想让林凤仪嫁给柳应悬,不仅如此,他哥和谁在一起他都不愿意。 当晚,杨意迟下来吃晚饭。高考完,他和柳应悬的身上都像是卸下担子。柳应悬也懒得再给杨意迟做什么营养均衡的爱心餐,只是把前两天的荤菜热一热,配上两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 两人无意中聊到杨意迟的志愿问题,柳应悬还能想起第一次帮杨意迟开家长会,张老师对他说过,杨意迟能考首都最好的大学。 “等之后出成绩,想好最终去哪儿吗?我看报考指南上首都的大学都很不错。”柳应悬说,“最好的肯定是京大,万一出点小意外,首都还有不少好大学,到时候要去找张老师给你参谋一下。” “嗯。”杨意迟吃东西的速度变慢一点。 柳应悬感叹道:“你们那个张老师对你还是不错的,听他的吧。填志愿这件事哥真的帮不了你,我太学渣。” 杨意迟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他垂着眼睛吃饭,拿手捏了鼻梁一下,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首都……可能太远了。在我们省内上大学也一样的。” 柳应悬顿时放下筷子,皱眉看杨意迟,说:“你在跟我开玩笑?” 杨意迟怔怔地愣住,犹豫地说:“也……没有。” 柳应悬又问:“你想在省内读?为什么?” 为什么?杨意迟抿了抿嘴唇,只差一点就忍不住说出心里的实话——首都真的太远了,如果在省内读书,他还能时不时地回来一趟。为什么要回来?还不是因为他…… 柳应悬提高声音:“说话。” 见到柳应悬竟然好像有点生气,杨意迟也只好说出一部分的真话:“因为离家近。” “就这?”柳应悬完全不能理解杨意迟的想法,“小迟,你给我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没有人会为了这种理由就选省内的大学,要读就要读最好的,留在家能做什么?这里没什么好的,一定要去首都。” 杨意迟不说话,给柳应悬夹一块五花肉。柳应悬不喜欢吃肥的部分,杨意迟就用筷子把肥的剔掉。 柳应悬啧了一声,抬手捏了杨意迟的耳朵,担忧地说:“你听到我讲话没有?” “听见了。”杨意迟小声答道,耳朵顿时红起来,连带着脖子和锁骨都遭殃。 柳应悬不怎么放心,他一直以为杨意迟这么努力读书,就是奔着首都和京大去的。结果考试考完,杨意迟居然对他说,在省内上大学一样?这能一样吗?这完全不一样! 林凤仪过两天给柳应悬带了几盆盆栽,柳应悬把杨意迟说的话对林凤仪一说,林凤仪也瞪大眼睛,说:“他真这么说?疯了吧?” 柳应悬终于找到知音:“我也觉得。” “会不会……”林凤仪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很俗的理由,“小迟有没有谈恋爱?你说如果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会不会就头脑一热。” 柳应悬眨了眨眼睛,竟然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但这可能也是一个方向,他道:“那这……就不能一起去首都吗?拖后腿的恋爱不要也罢。” 林凤仪笑起来:“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你不是没谈过恋爱吗?” “你谈过,你来跟他说。”柳应悬正色道。 林凤仪笑骂:“我又不是他妈,我老管着他干什么。” 幸好出分后不久,柳应悬心里的这颗石头慢慢落了地。 杨意迟考得很好,应该说,特别特别好。张老师特地过来报喜,京大招生办的老师也很快打来电话。 一时之间,杨意迟竟再度成为西陵村的小小名人。杨意迟没有再说想留在省内读大学的事,还是听了柳应悬对他说的话,填了京大的志愿。 又过一阵子,杨意迟毫无悬念地收到京大的录取通知书。如此一来,三年努力尘埃落定,杨意迟拿着录取通知书,骑车经过三年前他第一次遇上柳应悬帮他解围的树下。 当年柳应悬向他走来又走远,身影在日光中如同燃烧,后来很多次,杨意迟梦见过这个场景,醒来时柳应悬会依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令他感到快乐又甜蜜。 回到家,杨意迟喊道:“哥!通知书拿回来了!” 柳应悬睡在躺椅上吹电风扇,懒得起身,就直接笑道:“给我看看。” 杨意迟小跑过来,蹲在柳应悬的身边,近乎虔诚地把通知书给他看。与此同时,从杨意迟的内心深处升起强烈的、喋喋不休的求夸奖念头——夸我吧哥,是我努力得来的,我也听了你的话,等以后去了首都读大学,你能不能也陪着我…… 杨意迟几乎要把下巴直接搭在柳应悬的胳膊上,他闻到柳应悬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在这一刻,杨意迟幻想自己变成从树影间照在柳应悬脸上的一缕光。 “我就说你可以!”柳应悬把他的录取通知书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嘴角逐渐上扬,“你就是最厉害的!” 这年夏天,雨水充沛,但往往只是一场骤雨,不到半天就能天晴。 杨意迟也迎来了他人生中少有的晴天,从西陵村这个小地方考上京大,对于周围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更何况,杨意迟还有那么戏剧化的出生。 看看,疯女人的儿子。看看,杨家一定后悔死了,失去这么一个宝贝…… 杨意迟,还是那些碎嘴人最爱提到的那个谈资。只是无论他们怎么说,都没法再击垮他。因为,他注定要离开这里,他注定要和他们拥有不一样的、更非凡的生活。 第28章 童养媳 柳应悬喜欢和杨意迟待在一起,但他从来没特别地说过这件事。 作为“房东”,柳应悬已经和杨意迟合租了三年。作为“哥哥”,柳应悬也已经学会许多从前根本不会做的事,为杨意迟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接着,一个不留神,杨意迟就长大了。 挺好。柳应悬想,每次他和杨意迟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能受到一种善意的蒙蔽,就仿佛,他自己的生活也是有盼头的。杨意迟,为柳应悬提供了一种普通生活的幻想,能让他暂时忘记一切。 上个月去下神,柳应悬在白家晕倒了两个小时,他特地让白鸿轩给自己准备一个房间,等到自己清醒过来后才回家。三年前,柳应悬还能在结束后立刻回家,现在却不行了。 照这样计算,如果乐观一点,也许他还能等到杨意迟从京大毕业。如果不乐观,那他希望杨意迟就在这里过完最后一个夏天。 高考结束后的假期,理应是最轻松的时刻。林凤仪问杨意迟要去哪儿玩,他后来只是摇了摇头,哪里也没有去。 柳应悬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主动道:“想去哪儿就去,是该好好玩。你以前抽空打工攒的钱我一直给你留着,先给你用。” “不是。”杨意迟可怜巴巴地说。 “不是什么?不想出去?”柳应悬笑道。 “想和哥一起去。”杨意迟说。 柳应悬走不开,这个还真不能满足杨意迟,他这辈子到达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隔壁镇。只要他还是西陵村的巫师,他就没法离开这里。 “我懒嘛。”柳应悬在想别的办法,“让凤仪带你去玩吧。” 杨意迟倒是没坚持,虽然失望但还是很快说:“那我就在家里陪你,哥。” “你陪我干什么?”柳应悬好笑地说,“我要你陪吗?你又不是我媳妇。” 说这话时,杨意迟正蹲在院子里给他的单车检查链条。他背部和手臂的肌肉都凸现出来,两条长腿曲着,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体格和性感。 谁知道杨意迟手上的动作不停,但过了十分钟才莫名其妙地答道:“嗯。” 柳应悬拿着雪糕摆弄收音机,想了一会儿才把杨意迟的“嗯”给接上,立刻笑道:“你反应这么慢,晒晕了吗?” “哥,你娶我吧。”杨意迟一本正经地说,“正好我欠你这么多钱,给你当童养媳。” “我靠。”柳应悬一下子有些受不了,顿时傻笑半天。 诸如此类的话在那个夏天时不时地出现,柳应悬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有一次,柳应悬说想吃西瓜,杨意迟主动骑车去买了两个瓜。天气热,柳应悬在院子里也待不住,就回自己的房间午睡。 凉席被床角的电风扇扫过,带起一阵凉意。柳应悬把窗帘都拉上,本来只想小憩一会儿,却睡沉过去。他又梦到有关鬼崖山的事情,那时候的杨意迟背着包走在他的身后。柳应悬在梦里非常紧张,虽然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却还是忍不住呢喃和颤抖。 接着,他垂落在一旁的手被人温柔地握住,杨意迟轻声喊他:“哥,哥。” 柳应悬立刻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时眼角忍不住流下一点生理性的眼泪,梦中杨意迟的脸和现实中的他重叠在一起。一个更青涩点,一个更成熟点。 “没事,你做噩梦了。”杨意迟像是一直坐在柳应悬床边的地板上,现在见他醒来,杨意迟干脆侧身坐到床边。 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握着柳应悬的手,另一只手不断地安抚着他的背,把柳应悬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抱里,低下头很轻地说:“做噩梦了,别怕。” 柳应悬惊魂未定,杨意迟对他重复几遍,看他好像还沉浸在噩梦里,就大着胆子把柳应悬从床上拉了起来。他张开手臂,略微停顿一两秒,而后又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红着脸把柳应悬抱在怀里。 “别怕,我在这里。”杨意迟的声音发颤,鼻梁抵在柳应悬的肩窝。 过了一会儿,柳应悬终于从那个梦中缓和过来,侧过头看见床头柜上杨意迟已经冰好的西瓜,自己则像是被玩偶一样被他抱在怀里。 柳应悬一时恍惚,然后莫名其妙地用力推开杨意迟。杨意迟顺势站起来,柳应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正好杨意迟也在低头看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最先转过头的竟然是柳应悬。 “嗯……我不小心睡着了。”柳应悬用手搓了搓脸,“西瓜你吃了吗?” “吃了,留给你的。”杨意迟对他灿烂地笑,“哥你吃吧,今晚我做饭行吗?” “你想做的话就做。”柳应悬低头去拿西瓜。 “好。”杨意迟走了出去。 留下柳应悬一个人呆滞地坐在床边,一口气吃了四五块西瓜,最后发现西瓜籽一个没吐,全都吞到肚子里去。 不是吧?柳应悬叹了口气,却又想起刚刚杨意迟抱他的动作。他怎么回事? 柳应悬比杨意迟虚长几岁,然而一旦他面对这种微妙的、几乎要迈过某条界限的情感时,他也终于想起自己被林凤仪无情拆穿的那个事实——你又没谈过恋爱。 今年他二十二岁,杨意迟十九岁,除非杨意迟真的在学校瞒着他和女同学恋爱,不然的话,他们其实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 柳应悬又想,他没考虑过爱情其实情有可原,杨意迟则不一样,他一定会对爱情感兴趣。年轻人的爱情像是夏日的飓风,就算柳应悬能理解,但他还是对刚刚两人之间的拥抱感到无所适从。 而一旦他开始无所适从,也许就会掉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说来惭愧,柳应悬觉得这会变得十分麻烦,他不希望事情变得棘手,只希望赶快回到安全的状态里。 第二天,杨意迟的几个高中同学们受到家长鼓励,结伴来找杨意迟一起出去玩儿。他们有几个成绩也还不错,同样在九月份要去首都读大学。 天助我也。柳应悬热情地喊同学们进来,装作没有看到杨意迟那几乎不加掩饰的不爽。 “你们坐啊,我切水果给你们吃。”柳应悬招呼他们。 小同学们都比较迟钝,嘻嘻哈哈地在柳家坐下。有人好奇地瞥见柳应悬那些祭祀用的东西,问:“西陵迎神祭的东西吗?” “对。”柳应悬点点头。 “前两年我和爸妈来看过。” “现在游客也喜欢看这些。”柳应悬像是和他们在聊很平常的话题,“前几年不是说要发展我们这儿的旅游业吗?” “是。”小同学说,“我是隔壁金松村的,我们那儿只有金松烧饼可以发展。” 柳应悬挺喜欢和杨意迟的这些同学讲话,道:“我去过金松一次,烧饼确实不错。” “去吧。”柳应悬回过头,把杨意迟拉过来,“你们带小迟玩儿去吧,他在家要发霉。” “我们打算去市里玩一趟。”几个人兴高采烈地道。 “是吗?”柳应悬多拿了点零花钱塞给杨意迟,把他往同学身边一推,“快走快走,把这个人领走。” “好!”大家振臂欢呼。 杨意迟:“……” 柳应悬最后又交代一句:“看见什么合适的衣服可以买两件。” 他怎么就那么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杨意迟心不在焉地混在众人中间,冷着一张俊脸。 杨意迟刚上高中的时候,曾经因为无家可归,所以有些不修边幅,当时还有同学去张老师那里投诉过他。后来他的生活渐渐变好,人也变得稍稍外向些,张老师便让他当了学习委员。 到了高二,杨意迟这个每门课都考第一的学习委员在年级中形成了绝对的权威,也有了几个还算能聊上几句的同学,就是现在来找他玩的这几人。 算了。杨意迟坐上去市里的车,窗外的景色不断掠过自己的视线。应该是他想多了,柳应悬跟他提过几次要他多出去玩,想来也不是专门要把他“赶”走。 去市里的车开了挺久,杨意迟看着眼前越来越繁华的城市的景象,后知后觉地想——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来,平常他最多也就去到县城。 杨意迟不受控制地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仿佛来到书里描写的新世界。商场、酒吧、书店、游戏厅、各种餐厅、超市、高楼大厦……对于一直生活在西陵村的杨意迟来说,市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不过,杨意迟虽然内心震撼不已,但表面上却不体现出来。几个同学都不是第一次来市里,杨意迟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先是去吃了肯德基。 杨意迟是第一次吃,觉得味道很不错,虽然柳应悬也会做,但肯德基的炸鸡有一种特别的口感。 之后,他们去了游戏厅,杨意迟没舍得买币,只在里面闲逛,最后被同学叫去救场。他想着,如果柳应悬来这里,一定会被吵到头疼。 在游戏厅,杨意迟一行人玩着玩着,忽然身后有个女生拍了一下杨意迟的肩膀。 杨意迟回过头,看她有点眼熟,问:“怎么?” “杨意迟,你没认出我吗?我是王贝贝。”女生笑道,“咱俩高一时一个班的呀,后来我在你隔壁班。” 高考完,女生摘掉厚重的眼镜,又去剪了个时髦的发型,杨意迟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她来。 他转过身,看见和自己一起来的这些同学们都默契地走远。 搞什么?杨意迟怔愣一秒,想要跟上去却被王贝贝拉住手腕。 王贝贝小心翼翼地说:“我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第29章 喜欢 “我喜欢你。”王贝贝大大方方地看着杨意迟,“九月我也要去首都上大学,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吵闹的游戏厅,两人站在难得安静的角落,女孩柔美的脸庞半边隐藏在昏暗的光线里。 被人表白了。也……不是第一次。 杨意迟想也没想,快速地道:“抱歉。” 王贝贝点点头,杨意迟不怎么记得这女孩,但他毕竟是男生,又是被表白的这一方,拒绝之后还是感到些许无法回应对方的淡淡愧疚。 “我知道啦。”王贝贝看起来比较豁达,又笑起来,“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杨意迟想了想,说道:“我有喜欢的人。” 王贝贝的眼睛慢慢地瞪大,刚才被拒绝她没有惊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反而惊讶起来,她道:“居然是这个理由?!” 杨意迟一头雾水,问:“怎么?” 王贝贝说:“你以前在学校拒绝别人,用的都是——学习为重,不想让恋爱影响考试。现在……变啦?” “嗯……”杨意迟微微皱眉,眼神里浮现出一丝迷茫,“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很有名。” “有名?” “跟你表白的人都是这个回答,没想到今天你换了一个借口。” 杨意迟抿了抿嘴唇,看着王贝贝,忽然笑道:“这次不是借口。” “啊……”王贝贝怔愣地道。 “不是借口。”杨意迟郑重地说,“我有喜欢的人。” 和王贝贝分开,杨意迟又回到几个同学身边。他一过去,就面无表情地勾住其中一人的脖子,居高临下地拷问道:“詹羽,是不是你的主意?你们特地喊我出来,就是因为王贝贝?” 詹羽算是和杨意迟最熟悉的一个男生,气质有点痞痞的,性格比较外向,和女生们玩的比较来。杨意迟不是好糊弄的人,和王贝贝说话时就想,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几个年轻人又一起笑起来,詹羽被杨意迟扣住,挤眉弄眼地道:“王贝贝挺好看的啊,清纯小美女一个。” 杨意迟道:“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众人一听就明白,都问:“你又拒了?” 杨意迟再次警告詹羽,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学习委员的威严还在,詹羽连忙应道:“不了不了,这次是……王贝贝求我帮忙好久,我看她真的很执着,就……杨哥,真不是只是为了这件事把你叫出来,我们大家也都想跟你玩儿,王贝贝是顺便的。” “嗯。”杨意迟放开了詹羽,“下不为例。” “所以这次是什么拒绝的理由?还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詹羽又贱兮兮地问。 “你也知道?”杨意迟一脸古怪地看过去。 众人又笑起来,道:“知道啊,高二高三你都拒了多少个妹子了,理由都不带换的。” 杨意迟冷淡地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说是早恋,其实也没那么早。高中时候光杨意迟的班上就有几对,其他班多多少少也有开始悄悄谈恋爱的。 他们一行人从游戏厅出来,詹羽问杨意迟想去哪儿,杨意迟说随便逛逛。几人在市中心转了转,最后每人买了一个甜筒,去了市里比较知名的服装批发市场。 杨意迟以前都穿柳应悬的旧衣服,现在柳应悬的衣服也没有合适的尺码留给他了。 詹羽和其他几个男生穿得都比杨意迟时尚,领他看了几条裤子和运动鞋。杨意迟试了一下,老板娘在一旁嗑瓜子,道:“帅哥你穿靴子应该挺好看哟,气质摆在这儿。” “穿这种迷彩的呢?”詹羽也在帮杨意迟选,“有没有像是兵哥哥。” 杨意迟看不出好坏,但看到价钱之后就脱了下来,最终只是买了最基础款的T恤和牛仔裤。 詹羽凑近,低声对他道:“杨哥,你好低调。” “便宜。”杨意迟说。 几人买完衣服,又和杨意迟去吃平价牛排。杨意迟第一次使用刀叉,觉得非常不顺手。吃完饭天色渐晚,他们抓紧时间去赶车,趁着夜色摇摇晃晃地远离城市。 然而从家去一趟市里毕竟不怎么方便,杨意迟回去时已经有些晚了。柳家宅子里依然亮着光,杨意迟远远地一看就很安心。 也许是因为今天被女生表了白,杨意迟在车上的时候又想起了关于恋爱的事情。这一回,他想的却不是他自己,而是柳应悬。 哥有没有喜欢过什么女生呢?哥上学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表白过?一定有吧。杨意迟酸溜溜地想,哥就算是个学渣,但长得好看,一定也会有人喜欢。 但后来呢?平时也没见到他和什么女孩子来往,除了……林凤仪。 杨意迟慢慢地走回来,推开院门,刚好在这个时候看见林凤仪和柳应悬正在下象棋。两人一人一边,手边放着西瓜,一边下象棋一边说说笑笑,十分亲密无间。 ……林凤仪。 杨意迟忽然感觉喉咙不太舒服,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鱼刺卡在那里。 柳应悬和林凤仪听见动静,一起转头看向杨意迟,都说:“回来了?小迟。” “嗯。”杨意迟和平时一样笑了笑。 “去市里玩了?”林凤仪站起来,“留了半个西瓜给你,要不要帮你切?” “你别忙。”柳应悬下象棋正在上瘾,“他自己拿个勺子吃就行。” “那行。”林凤仪又坐了下来。 杨意迟被两人晾在一边,自己拿着半个西瓜上了楼。他在自己房间里坐下,故意没有关窗,还能听见林凤仪的笑声时不时地从外面传来。 杨意迟吃了一口西瓜,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只是忽然有一刻,他又想起林凤仪跟他开的那个玩笑——我嫁给小柳好不好? 杨意迟想得出神,手上一用力,勺子啪地一下按进西瓜里,滋得他一脸水。他面无表情地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然后把灯一关,倒在床上生闷气。 ……生一种无中生有的气。 气着气着,杨意迟就这么睡了过去。 从这以后,也许是太无聊,詹羽经常来找杨意迟,喊他一起出去玩。有时候是像上次那样几人结伴来找他,有时候是詹羽一个人。 柳应悬巴不得杨意迟天天出去,每回詹羽过来,杨意迟都轻轻在心里叹一口气,柳应悬则笑得轻松。 “你别天天待在家。”柳应悬说,“朋友来找你不是挺好吗?上大学去了也要适应集体生活。” “嗯。”杨意迟闷闷地答。 柳应悬往他口袋里塞零花钱,说:“去吧。” 詹羽有次看见,羡慕得快死了:“杨哥,你哥对你真好。” “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杨意迟难得和詹羽有共同话题。 去市里玩了几次,杨意迟也渐渐地开始熟悉起来。他再也没去过游戏厅,反而是新华书店更吸引他。暑假里,杨意迟在书店看了不少书,书店的三楼是个影音室,这里有时候会举办一些观影活动。 有一次,正好放映的影片是那部几乎无法被超越的《霸王别姬》。詹羽看不太明白,早早离场,杨意迟却被震撼到久久失语。 看完电影,他立刻去书店找寻原著,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爱情和语言,原来杨意迟并不是……唯一的那个怪胎。 詹羽这天却来了另外的兴致,在杨意迟浑浑噩噩的时候,悄声跟他说:“我知道有更刺激的。” “什么?”杨意迟问。 “片。”詹羽说。 杨意迟皱了皱眉,詹羽的笑容中露出一丝神秘,神秘里又掺了一点猥琐。 “我带你去。”詹羽事先和他约好,“但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啊,你哥也不能说。” 杨意迟说:“行。” 詹羽带杨意迟去的地方是一家很小的二手书店,半个铺卖旧书,还有一半摆着的都是纸箱子。杨意迟随便抽出一张看了看,是碟片——上错花轿嫁对郎。再抽一张,赌王。 “这边都是十块一张。”看店的姑娘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落在杨意迟的脸上停留几秒,手指间夹着细细的烟。 詹羽抓耳挠腮,笑道:“姐姐,还有没有其他的?” “都在这儿啊。”姑娘淡淡地笑了下。 詹羽说:“应该还有别的吧。” 姑娘说:“哦,要哪一种的?日韩还是欧美的?” “日韩的……不,欧美的。不不不,还是日韩的好了……”詹羽的一张脸已经红了。 姑娘打量他几眼,然后嗤笑一声,从里面又拉出一个夹层,让詹羽选。杨意迟没听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还是随手往外抽出一张,在看清上面的封面之后,又唰地一下把它按了下去。 怎么是这种东西。连一向镇定的杨意迟也忍不住露出些许震惊的神情,詹羽怪笑一声,低声说:“好东西吧?” “你……经常看?”杨意迟问。 詹羽立刻说:“没有!以前我有个表哥有……我无意中发现的。学习的时候我都没看,现在不是没事吗?可以看一看了。” 杨意迟没回话,只是站在一旁看詹羽选片子,自己什么也没拿。结账时,姑娘拿了个黑色塑料袋给詹羽装好。 “下次再来啊。”姑娘头也不抬。 詹羽迫不及待,拉着杨意迟往外走。 “去哪儿?”杨意迟问。 “去我表哥家吧!”詹羽早有盘算。 杨意迟:“……” 詹羽嘿嘿一笑,突发奇想地说:“我表哥住在市里,他一个人住。没事的,你要不今晚就跟我住在他家吧?我们通宵看一下。” 杨意迟:“…………” 作者有话说: 逐步觉醒·瞎吃醋·小迟 第30章 夏游 詹羽彻底在杨意迟的面前放飞自我,俨然已经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杨意迟想说自己不想看,但这时候的他和詹羽都只是两个成年不久的年轻人,他们面对的是没有人教过他们的禁忌话题,所以杨意迟的拒绝也带着些许犹豫。 詹羽神经大条,此时越来越放肆,就这么硬拉着杨意迟去自己的表哥家。 “打扰了。”杨意迟还是第一次拜访别人的家。 “哦,詹羽啊。”詹羽表哥已经在读大四,看起来比他们成熟得多,“怎么了?” “表哥,借我们dvd机用一下。” “看碟片?”表哥随手一指,“在小房间,自己玩儿吧,我要打游戏了。” 小房间只有一张沙发,dvd机连着一台电视,旁边还放着表哥自己收藏的碟片盒。詹羽把门一关,窗帘也拉上,看起来非常紧张与虔诚。 杨意迟坐在一边,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更多的是好奇。很快,詹羽把碟片放进去,充满异国情调的女人对着镜头微笑,很快有人开始和她接吻。 詹羽看得呼吸急促,他经不住刺激,已经有些诚实地起立。过了一会儿,詹羽转头看杨意迟,却发现杨意迟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专注的神情像是在上生物课。 詹羽:“……” 杨意迟陪他看了一会儿,说:“我先走了。” 詹羽心思不在杨意迟的身上,随意地道:“哦,好,过几天见,我得跟我妈出去一趟,回来再去找你。” “嗯。”杨意迟不在意地道。 鬼使神差的,杨意迟又去了一次那家卖碟片的小店。 抽着烟的姑娘坐那儿看小说,杨意迟走进去,她抬头见到是他,挑眉笑道:“小帅哥,又来了?你朋友呢?” “我一个人。”杨意迟说。 姑娘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书上,杨意迟在书店里转了一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还是那姑娘主动搭话:“你找什么?我帮你看看。” “还有其他类型的碟片吗?”杨意迟问。 “哦。”姑娘点点头,“有啊。” 杨意迟觉得她有点神,好像顾客说什么她都能猜到。姑娘把烟掐灭在烟灰缸,走到店里最里面的一个架子前,抽出另一个夹层,说:“我也觉得你对那些没什么兴趣,你想找的应该是这种吧。” 借着昏暗的灯光,杨意迟抽出一张,这回封面的主角变成了两个男人,依然大胆又直白。 他不好意思多看,只是买了一张。 杨意迟恨这个世界,恨了很长一段时间。 前十六年的人生里,他要做的是在绝望中求生和求学。十六岁遇到柳应悬之后,在他家的三年是杨意迟最幸福的三年。 柳应悬改变了他,让杨意迟变成另外一个人。杨意迟把那份对他的喜欢深埋在心底,要求自己把他当做哥哥来爱。 但詹羽的误打误撞,先是让杨意迟在电影和文学作品中找到另一种对爱的诠释,又让他明白自己对异性恋的抵触……在知道两个男人也可以做之后,杨意迟就无法控制地对柳应悬产生了一种更加具体的幻想。 接连几天,詹羽没有来找他玩。上午下了一场雨,杨意迟是在雨声中醒来的。他睡得浑身酥软,又有了正常的晨起反应。 他的一半意识在听雨,另一半意识还在回味刚刚梦见的画面。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梦到过的,他的第一次,这具身体开始成熟的起点。 但这一次,又和第一次不一样。杨意迟热得翻了个身,仿佛还能看见梦中柳应悬把衣领解开,露出半边肩膀的样子。 杨意迟安静很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窗外的雨停了,天光一点点透进来,直到他憋到有点疼……才终于自己用手圈住去纾解。 他做这事的时候带着强烈的罪恶感,周围的一切事物仿佛都要活过来……柜子、书桌、木椅、门上的挂钩。杨意迟的嘴唇抿紧,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雨后晴天的光从窗缝中透进来,光斑渐渐地移动,杨意迟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加快。 很久过去,杨意迟出了一身汗,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到不了那一点。他干脆坐起来,半靠在床上。就在这时,某个画面忽然跳进杨意迟的脑袋——陷入炽热白光中的院子,有个人把他推倒在沙发上。 杨意迟微微张开嘴巴,太过认真去幻想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分不清的情况。他闭上眼睛,默念着“哥、哥哥”,然后……彻底失控。手背上的青筋随着他的用力而凸起,他向后仰头,喉结滑动,黑色的眼睫微微濡湿。 是的,杨意迟哭了。 他想,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他已经不能再把柳应悬当做哥哥了,他不是自己的哥哥了。 柳应悬不知道杨意迟内心的挣扎,但他能察觉到杨意迟最近几天的情绪十分低沉。詹羽没有再来找他,柳应悬猜想是不是两个小孩儿吵架了。 然而他去问杨意迟的时候,杨意迟微微怔愣,随后摇了摇头道:“没有,詹羽过几天才会来,他有事。” 柳应悬正好要准备下一次迎神祭的事情,他的祭服大了一些,腰部需要拿去找裁缝改一改,于是对杨意迟说:“凤仪最近辞职了,一个人闷得慌,你要是无聊可以去镇上找她。” “好。”杨意迟心不在焉地回答,故意没有看柳应悬。 柳应悬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三番五次想说点什么,又想起之前两人间那点微妙的感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杨意迟像往常一样,骑车去找林凤仪,但到了地方才知道林凤仪有客人。 “姐?”杨意迟停好车,进屋找林凤仪,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客厅的高大男人。 这男人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一条剪裁合身的亚麻休闲裤,手腕上戴着手表,墨镜夹在衬衫的领口,正在和林凤仪笑着说话。 杨意迟来得突然,也没避开,男人闻声转过头,他的头发也打理得精细,鬓角修剪得十分整齐。男人五官深邃且舒展,高鼻薄唇,有点像是电影中出现的年轻少爷,贵气又儒雅。 他和杨意迟对视,笑容非常亲和:“你好。” 杨意迟微微感到讶异,觉得这英俊男人讲话带着一点他听不出的口音,虽然沟通没有问题,却稍微有点别扭。 林凤仪跟他打招呼,有些兴奋地道:“小迟快来!” 杨意迟道:“嗯……我哥说你最近辞职了。” “对。”林凤仪看起来有点气愤,“那工作太坑了,我先休息一阵吧……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陈巍,是我的一个新朋友……这是杨意迟,是我弟弟。” “你好。”杨意迟也对着陈巍笑了笑。 陈巍说:“你弟弟长得很帅,是亲弟弟吗?我家里也有很多兄弟姐妹。” “那倒不是。”林凤仪笑道,“不过也差不太多。” 杨意迟很少见到陈巍这样的人出现在西陵村,也不知道林凤仪是怎么和他认识的。不过有林凤仪在,气氛不会冷场。 交谈之中,杨意迟渐渐知道了一些陈巍的背景——他从国外来旅行,今年二十五岁,家境富裕,祖上可以算得上是最早一批移民的人。 大学毕业后,陈巍开了一间酒吧,顺便到处旅行、写作。这次是趁着暑假,特地回国来看看。虽然一直生活在国外,但他家里人还在坚持说汉语,所以交流沟通不算问题。 “我的酒吧里有一个常客,他和我一样也是移民后代。不久前他跟我告别,说想要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乡看一看。”陈巍说,“……我可能也是受了一点他的影响。” “那为什么要来西陵村?”杨意迟问,“这里很偏僻。” “城市发展得很快。”陈巍笑道,“我顺路看过不少地方,也是无意中知道了西陵。这里应当还保留着传统的祭祀活动,我对这些很感兴趣,所以就来了。” 杨意迟点点头,随口说道:“嗯,你来得正好。” 陈巍露出惊喜的表情:“是吗?” “是。”杨意迟说,“我哥就是西陵村的巫师,他已经在准备下一次的迎神祭了。” 林凤仪适时地岔开话题,又问了陈巍许多东西。陈巍非常有耐心,不论林凤仪问他什么,他都会认真地给她讲解。到了最后,杨意迟坐在一边反而有些多余。 他观察林凤仪的神情,印象中的凤仪姐姐有着比一般女孩子更泼辣的性格,但这个下午,杨意迟在林凤仪看向陈巍的眼神中,难得感受到一丝害羞与向往。 这么说来……杨意迟居然很快又想到另一件事,林凤仪看起来更喜欢陈巍这种类型,而不是他哥那种类型。 “我先走了。”杨意迟站起身和他们告别。 林凤仪说:“等下迎神祭的时候,我再带陈巍去找你和小柳。” “嗯。” 杨意迟骑车回家,柳应悬也已经回来了,两人打了个照面,柳应悬笑道:“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哥。”杨意迟去厨房帮他备菜,把下午去找林凤仪时认识的陈巍告诉他,“……凤仪姐好像很喜欢那个男的。” 柳应悬莫名其妙,说:“小迟,你突然变得好八卦。” 杨意迟:“……” 柳应悬什么也不知道,笑道:“林凤仪喜欢的男的多了去了,我看看这个能坚持几天。” 杨意迟看了柳应悬一眼,确定他是真的不在乎,缓缓舒了一口气,觉得原先的那点“无中生有”终于彻底灰飞烟灭。 这两人是真的没感觉,他哥不会娶他姐,太好了。 * 夏夜,西陵村迎神祭的篝火再次被点燃。 杨意迟在夜色里等来林凤仪和陈巍。陈巍一双眼睛闪着光,从看到白家人打扮成祭司时起就开始语无伦次,不停地惊叹:“太美了。” “嗯,很美。”杨意迟却是在说另一个人。 柳应悬出场后,陈巍就和第一次见到巫舞的杨意迟一样,傻傻地定在原地说不出话,最后还是林凤仪把他拉走。陈巍如梦初醒,激动地道:“我想拜访一下这位扮演巫师的人。” “我哥一般要到第二天的晚上才会回来。”杨意迟纠正道,“我哥就是巫师,他不是扮演。” 林凤仪略显纠结,最终道:“我们后天再来吧。” 陈巍拿出笔记本在上面涂涂画画,但注解的地方写的都是英文。林凤仪在一边好奇地看,陈巍不知道想到什么,语言系统没有切换过来,对着林凤仪说英文,一个句子讲到一半两人才反应过来,彼此在火光中相视一笑,然后又快速地移开视线。 “咳……咳!”林凤仪清了清嗓子,“小迟,你回家吧。” 杨意迟隔了几步,缓缓对着林凤仪微笑,像是发现了她的小秘密。 林凤仪炸毛道:“你笑什么?” 杨意迟酷酷地说:“爱笑。” 林凤仪:“……” 杨意迟很快笑不出来了,后天一大早,他还没有起床,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响动——林凤仪和陈巍居然这么早就来了! 柳应悬知道陈巍对西陵村祭祀很感兴趣,想要上门拜访一下他,也许能搜集到一些写作素材。这回是林凤仪对他开口,再加上杨意迟说林凤仪很喜欢这个男的,柳应悬难免也好奇起来。 只不过,他和杨意迟都没想到这两人会来得这么早。 柳应悬和杨意迟打开房门,两人都是一脸睡眼惺忪,柳应悬穿着T恤和短裤,脸都没来得及洗,就打算下去。刚要走,被杨意迟一把拉住,他声音低沉地道:“哥,换裤子。” “哦……哦对。”柳应悬打了个哈欠。 杨意迟顶着鸡窝头走下楼,陈巍立刻对他笑道:“小迟弟弟。” “嗯。”杨意迟去外面洗漱,“你们来得太早了。” “睡不着。”陈巍好像也有点痛苦,“鸡天没亮就在叫。” 过了一会儿,柳应悬下来,陈巍见到他还有点吃惊,说没有想到那么有力量的巫舞,居然是这么清俊的一个人跳出来的。 四人在柳家吃早饭,陈巍回国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这些传统早餐,吃得十分适应。他坐在柳应悬的身边,让柳应悬给他讲一讲西陵与巫舞的历史。 柳应悬挑着讲了一些,陈巍做笔记做得特别认真。他好像特别不会回避与人对视,总是很专注地看着柳应悬。 杨意迟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有点回过味来——怎么坐得这么近?一讲就讲一个多小时?他哥累不累?陈巍该不会是…… 杨意迟的喜欢确实如同夏天里的一阵飓风。 很多时候他的身体里像是同时存在两个割裂的灵魂,造成的拉扯让他变得无法理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只要现在接近了柳应悬,他都觉得不对劲,都忍不住幻想这些人是不是也喜欢他哥。 他这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在这些天越发严重,几乎要达到一个病态的程度。正想着,林凤仪在厨房里做饭,喊道:“小迟,你过来帮我一下!” “没空。”杨意迟说。 林凤仪出来一看,杨意迟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干坐在那里,像个监督员一样看着柳应悬和陈巍,顿时笑骂:“过来!” 杨意迟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悠悠地去帮林凤仪。 林凤仪站在杨意迟的身边,侧头看了看他,又不由自主地往另外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柳应悬和陈巍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日头还未变得毒辣,两人的身影在树影下显得温柔。 她收回目光,无意中又瞧见他比常人更深邃一点的眼睛,还有挺直俊秀的鼻梁,开玩笑道:“我感觉……你和陈巍有些角度还挺像的。” “是吗?”杨意迟有些嚣张地挑了挑眉,“我不觉得。” “只是有些角度。”林凤仪说。 杨意迟说:“你不是跟张爷学过怎么做面具吗?你也可以跟他讲。” 林凤仪说:“你以为我没讲过!我早就说过了!等会儿带他去实地体验一下。” 杨意迟说:“……投其所好,高招。” 林凤仪说:“那没办法,谁叫帅哥喜欢这些。” 林凤仪和陈巍来串门几天,这回就连柳应悬也看出来,林凤仪的确对陈巍有着额外的好感。 不过以他对林凤仪的了解,他觉得林凤仪对待感情始终有分寸。再说了,她更像是被陈巍的“不同”给吸引住,毕竟陈巍这一款在西陵村可找不到第二个。 杨意迟对陈巍的态度不好说,柳应悬暗中观察几天,觉得杨意迟似乎不太热情。然而陈巍这人是真的只对西陵的历史感兴趣,每天都来蹭饭,脸皮很厚。 回过神来,四人虽然背景不同,但却在这一刻同样拥有大把的时间。很快,林凤仪听说隔壁镇最近有点热闹,像是有什么剧组在拍戏,还有一个小型集市,问大家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这地方柳应悬倒是可以去,只不过那边估计也没什么可以玩的。他想到杨意迟的整个夏天都想和他一起出去,他却一次都没有答应他,便转头看向杨意迟。 杨意迟也正好朝他看过来,柳应悬微微一愣,然后不自觉地笑起来。杨意迟脑袋上的天线就自动接收到信号,他太过高兴,有点结结巴巴:“去吗?……哥,一起去吗?” 柳应悬叹了口气,实在无法再狠心对他说“不去”,点点头笑道:“嗯,去吧,我们一起去好了。” 杨意迟呆坐在那儿好一会儿,然后开心地露出笑容,说:“我还是第一次和你一起出去玩。” 陈巍自然没意见,还说:“那明天我开车过来。” “你有车?”柳应悬问。 陈巍道:“有,租的。租车公司跟我说外国人不能开出一个范围,但我没管。” 林凤仪看起来也很开心,道:“那明天见!” 明天一到,杨意迟起得比鸡还早,下楼蒸了点包子,把东西都准备好,如同小学生春游前的失眠夜。 柳应悬生怕他过于失望,打预防针似的道:“你其实去过吧?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嗯。”杨意迟看着他的脸,答得驴头不对马嘴,“今天天气不错。” 柳应悬:“……” 仲夏季节,世界是蓝绿色的,像是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季节了。柳应悬和杨意迟收拾好东西,临走前又带了点提前准备好的冰绿豆汤。 不久后陈巍开车过来,柳应悬和杨意迟上了车后座。 杨意迟不会开车,见到陈巍开车出行,第一次感受到四轮车的便利,他决定之后去上大学也要顺便考个驾照。 几人一路开到隔壁镇,路途并不遥远。林凤仪口中所谓的集市只有寥寥几个摊位,他们随便看了看,都是卖土特产的。 柳应悬没兴趣,倒是陈巍见了什么都新鲜,掏钱一路买了许多,最后再送给林凤仪和柳应悬。 杨意迟看了一眼,诚实地说道:“你买贵了。” “不可能,老乡们人都很好!”陈巍天真道。 杨意迟眼中露出怜悯,陈巍这种从国外回来的富家少爷还不知道被人坑了多少次。 再往前走,游客渐多,柳应悬倒是有点惊讶地看着四周,道:“这里什么时候翻修过了?我记得这里没什么东西。” 镇上原本的古建筑只有一点,但这条街不知何时焕然一新,竟然被打造成了某个古镇景点。四人找了家饭馆吃饭,外面游人三三两两,比柳应悬想象中热闹。 吃完饭,他们分成两队,林凤仪带着陈巍去看别的,终于只剩下柳应悬和杨意迟两个人。他们去了一家编手串的店,柳应悬问:“要不要给你买一个?招财?平安?” “嗯,随便。”杨意迟说,“你送的我都喜欢。” “学业进步吧。”柳应悬往里面走了走,杨意迟又跟过来。 不一会儿,杨意迟的手串编好了,他低头一直摸着手腕,感觉整个人像是踩在棉花糖上,开心得想原地蹦起来。 出来一看,柳应悬在对面休息。有一条小河穿过这里,青石板的街边沿河修建了石栏杆。杨意迟向柳应悬跑过去,给他看自己的手串:“哥,好看吗?” “好看。”柳应悬对他笑了笑。 杨意迟也在他的身边坐下,正想对柳应悬说点别的,却见到一个略微有些佝偻的男人朝他们走过来,声音沙哑地问道:“要算命吗?” 男人脸上戴着墨镜,三十来岁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装神弄鬼。杨意迟刚想说不算,又听男人慢悠悠地道:“两位缘分很深啊,像是上辈子就牵连在一起了。上辈子有亏欠,这辈子才要还债。” “还债?”杨意迟听得愣住。 柳应悬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盯着这算命的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两个字:“算吧。” “算你和弟弟的什么?” “前世呗。”柳应悬坐直了一些,忽然笑道。 柳应悬垂在另一侧的手微微颤抖,然后握紧成拳,他看着眼前面熟的男人,想起他的名字——吴长生。 第31章 情劫 吴长生? 两年前帮他把杨意迟带出来又提前离开的吴长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男人本就带着别的目的来鬼崖山,柳应悬虽然不曾从他的身上感受到敌意,但也没有和他完全交心。 过去的瞬间又在这个夏日重新浮现,柳应悬有一点恍惚,好像还能听见从他身体内部传来的奇怪声音。 他以为这个人从此之后就该消失了,怎么他又回来了?这一回,他又有什么目的? 柳应悬在一刹那之间想了许多,然而吴长生没有暴露身份,柳应悬也只能选择暗中不动。 装作算命先生的吴长生透过墨镜打量两人的面相,接着,男人低沉地说道:“两位这辈子是兄弟,上辈子可不是。” 他指了指柳应悬,笑道:“这位小哥上辈子其实是一名征战沙场的将军,可惜常年征战落下一身伤病,年纪轻轻就为国捐躯。” “……” 到底搞什么鬼。柳应悬看着吴长生,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我听你继续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刚刚想说不算命的杨意迟却听得认真,吴长生短短几句话好像就让杨意迟在脑中勾勒出一张生动的画面。他哥穿着一身甲胄,英气十足、意气风发地骑着马向他走来,像是战神降临人间般打跑可恶的敌人。 “弟弟你呢。”吴长生又微微转头。 “我是什么?”杨意迟问,“我是将军身边的战士吗?” “不。”吴长生略略停顿,“你的前世是一名倾心于将军的女子,是江南一户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你和将军机缘巧合下认识,最终将军还是辜负了你。这辈子两人做一对兄弟,血缘比姻缘更长久。哥哥护着弟弟,是一种亏欠。” 杨意迟明显地怔住,随后,他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古怪,说:“你再说一遍?” 柳应悬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道:“……你这算得不准。走吧,小迟。” 柳应悬推了一把杨意迟的肩膀,算是一种警告。他随即又拉住杨意迟的手腕,心烦意乱地向别处走。 就在和吴长生错身的一瞬间,吴长生默不作声,悄悄向柳应悬伸出手。柳应悬面上不变,飞快地拿到吴长生递给他的纸条。 他在心里暗骂:这吴长生编的什么鬼东西,想和自己说话,非得用这种方式?! 柳应悬和杨意迟各自想的事情不一样,但谁也没想到难得出来玩一趟,怎么就碰到一个瞎算命的。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柳应悬想松开手,却被杨意迟反手握住手腕。他温热的手心下滑,包裹住柳应悬的手,紧紧地牵着他。又走片刻,杨意迟更加大胆地试探些许,手指想要和柳应悬交错扣住,但这回却被柳应悬找到机会甩开。 疯了。柳应悬抿紧嘴唇,眼睛微微睁大。这小子又来这套了。 “我看一下时间,应该快到和凤仪他们汇合的点了。”柳应悬加快步伐,稍显慌乱地走在杨意迟的前面。 此时正是酷热的时刻,柳应悬被杨意迟握过的手心出了些汗。 “还有半个小时。”杨意迟不急不缓地回答。 “哦,是吗?”柳应悬不敢回头,只是看见杨意迟的影子跟了上来。 “哥,你走这么快……不热吗?”杨意迟在后面说。 “热。”柳应悬说,“走得慢也热。” 杨意迟似乎叹了一口气,他抿了抿嘴唇,一下子从身后拉住柳应悬的手腕,让他硬生生地回头。阳光洒落在柳应悬的脸上,他回过头,觉得古镇的街上已经没了人影,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人。 杨意迟的手心也出了汗,不仅如此,他的脖子上也热得湿淋淋的。柳应悬望着他英俊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喘不过气,只好懵懵地站在原地。 杨意迟两只漂亮的眼睛盯着柳应悬,微微低下头,嘴角有很小的上扬弧度,他带着柳应悬的手,让他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脖子上,看着他说:“哥,别走那么快,我感觉我快中暑了。” 柳应悬反应迟钝地眨了两下眼睛,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就这么毫无阻拦地顺着他们相接的皮肤钻进心里。杨意迟的动作轻柔,他的眼神却已经脱离柳应悬可以掌控的范围。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啦?柳应悬有点目瞪口呆。 “我热得……”杨意迟又靠近一些,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柳应悬,“哥,我是不是热得有点不正常……” 柳应悬呆愣片刻,一下子被他这样温柔的耳语给闹得脸红起来。 “你怎么……”柳应悬第一次占据下风,“你别这么对我说话。” 柳应悬不知道杨意迟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但用在他的身上显然是不合适。不,不仅仅是不合适,是——大、逆、不、道! 柳应悬再次慌乱地抽出手,杨意迟把他整个人的动作和眼神都看得仔细,一时之间也有点恍惚,为什么他觉得柳应悬的脸这么红? 不是,他的中暑是装的。难道他哥是真的要中暑了? 可惜还没等杨意迟再想说话,柳应悬又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别过来!你站在这儿等。”柳应悬指了指他,给杨意迟圈了一小块地。 杨意迟:“……” 听他的。还能怎么办。 夏日午后,古镇一隅,热气翻涌,身体内的燥动又在折磨着杨意迟的神经。他看到柳应悬走到一边的店铺里买了两瓶冰水。远远地,男人低头时黑色发尾下面的一段皮肤白得有些晃眼。 杨意迟还在回味先前柳应悬脸红起来的那几秒,这感觉就像快要找到一片至关重要的拼图。 柳应悬拿着冰水走回来,和杨意迟一起站在树荫下乘凉。 两人默默地喝了一会儿水,柳应悬又干笑两声,道:“刚才那个算命的一看就不准,这种烂俗前世你别信啊,小迟。” 杨意迟安静片刻,却若有所思地问:“万一是真的呢?” 柳应悬转头看他,有点无奈又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你真信吗?” 杨意迟用手摸了下鼻子,笑了笑道:“有一点。” 柳应悬不说话,杨意迟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问:“哥,你不信是吗?” “不信。”柳应悬快速地说,但又补充了后半段,“不过……不用说这些,我会一直像兄长一样照顾你的。” 杨意迟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胡思乱想得太多,或许是他刚刚察觉到柳应悬对他的态度好像也有点变化,他一时糊涂,话到嘴边收不回去了,声音沙哑地说:“要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呢?” 他的声音不大,但柳应悬确实听见了,顿时感到浑身猛地一颤。 不想要这个?那想要什么? 闷热的风吹动树梢,吹出一阵哗啦啦的轻响。 两人都停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杨意迟的心剧烈地跳动,无意识地咬着嘴唇,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里好。 几分钟像是被拉长到几个世纪,柳应悬手足无措,被杨意迟的话震得头昏脑涨,有一刻他也有点冲动,想要干脆破罐子破摔,狠狠地质问杨意迟:你到底什么意思?不会真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可惜最终,两个人都各自收回试探的目光。杨意迟往湖面下扔下一粒石子,虽然荡起一圈涟漪,却还是没有唤醒湖下之人。 柳应悬调整好呼吸,看向杨意迟,发现他一直紧张僵硬到动弹不得,又心软下来,道:“别咬嘴唇,这坏习惯怎么还没改掉。” “嗯……嗯。”杨意迟胡乱点点头。 “我会照顾你的。”柳应悬找不到其他的语言,只是又把先前说过的话再次重复,“我会照顾你的,小迟。” “我知道,哥。”杨意迟说,“我也会照顾你的。” 夏日出游的这天,后半程结束得比两人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他们和林凤仪、陈巍汇合,发现他们居然在镇上找到一家很老的咖啡馆,里面只有大概四个卡座,座位的包皮已经斑驳脱落。 柳应悬和杨意迟站在玻璃外面对他们挥手,林凤仪和陈巍面对面聊天,发现阳光被遮挡了后一起转过头来。接着,柳应悬和杨意迟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林凤仪和陈巍也休息够了,一起走出去,她看着脸色古怪的两人,问:“你们干什么呢?表情这么奇怪。” 柳应悬用胳膊肘碰了下杨意迟,杨意迟犹豫道:“没什么。” 直到四人上了车,柳应悬才小声地对杨意迟说:“你刚才也看见了吧?他俩转过头的时候,从桌子下面爬到桌上的……那只蟑螂。” “看见了,特别灵敏。”杨意迟也小声地回道。 陈巍这时候夸赞道:“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 杨意迟:“……” 这少爷,又被坑了。 柳应悬一下子没忍住,和杨意迟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笑出了声。 林凤仪回过头,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扫了扫,一脸狐疑:“你们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柳应悬把嘴角压下去,“真没什么。” 这一笑,让柳应悬和杨意迟之前古怪的气氛暂时消失。可柳应悬还没来得及感到放心,等到他和杨意迟回到家,吃了一顿极其别扭的晚饭后,柳应悬才认命地想,好像已经不能回去了。 怎么办?柳应悬只好早早地躲进房间,躺在床上发呆。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心情随着另一个人上下起伏,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原来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完全新鲜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柳应悬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赶紧起身把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白天里吴长生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以及附有一行小字:最近求得一卦,日后你可能会有一劫。 柳应悬在灯下琢磨一会儿,把吴长生留给他的手机号码背熟,之后拿打火机烧掉了纸条。 关灯睡觉,这夜柳应悬辗转反侧,入睡极其困难。他心想,日后得是多久?他可能现在就有一劫。 第32章 闪躲 对于柳应悬的反常,杨意迟有点后知后觉。 詹羽重新回来,却再也约不动杨意迟。暑假已经过去一半,看似漫长的夏季也只剩下最后一个月。 杨意迟缺乏恋爱经验,身边没有人能教他,他只能全凭自己的想象与试探。想来如果这时候有人能稍微提醒他几句,也许杨意迟会早点明白,其实柳应悬对他的感觉也在一点点转变。 那是什么?柳应悬并不是非常清楚。或者说,他害怕知道那个真实的答案。 对杨意迟,柳应悬顾忌重重。可偏偏这个世界上的感情都是如此不讲道理,柳应悬束手无策。 杨意迟每天待在家里,柳应悬就只好找借口出门,反正两人最好是别待在一起。 柳应悬常年不挪窝,原本他的第一个选择是去找林凤仪,可是去了五次有四次都扑了空,唯一一次碰见她,身边还是跟着陈巍。 林凤仪见到柳应悬来了,一脸“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的表情,问他有什么事。 柳应悬烦得要命,把烟夹在手指间玩了一会儿,几次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林凤仪看了看陈巍,低声道:“下次再聊了,我这儿很忙啊。” 柳应悬瞥她一眼,说:“你真想和他谈……?还是怎么?” 林凤仪匪夷所思,啧了一声说:“太稀奇了,小柳你也会对恋爱话题感兴趣?!” 柳应悬笑得有点复杂和仓促,不太自然地道:“不说就算了。” 林凤仪拉住他,道:“不是不说,之后在和你说吧。哎?你这就走了?” “不是你叫我走的——”柳应悬早就看透她,“走了。” 柳应悬抹了把脸,重新骑上摩托,心里想着再不走,难道还在这里和人大眼瞪小眼。 他把烟含住,没点火,骑车在镇上转了几圈,最后找了家小吃店,要了一碗馄饨面。 “小柳哥?”吃到一半,柳应悬听到有人喊他,声音不是杨意迟,但还是冷不丁地吓了他一跳。 柳应悬抬起头张望,看见隔壁桌坐着个青年,对他挥了挥手,笑道:“难得见你出来,小柳哥。” “哦,康乐。”柳应悬这下认了出来。 白康乐,白小雨的哥哥。几年前他妹妹不听话,进鬼崖山不知道撞见了什么“东西”,他们一家人抱着小孩儿来找柳应悬。之后的日子里,柳应悬和这家人还是偶有来往。 白康乐看着成熟了一些,柳应悬在心里算了算,他也就比杨意迟大一岁。 见到柳应悬,白康乐还挺高兴,他喊道:“小柳哥!我过来和你一起吃啊!” “来吧。”柳应悬也笑道。 白康乐端着自己的馄饨,又说:“小柳哥,我请你喝汽水吧!你还要吃点什么?搞点卤味?” 柳应悬赶忙按住白康乐,说:“别,你坐下。” 他和白康乐聊天,白康乐十分健谈,告诉柳应悬自己高中毕业之后没再读书,先跟着叔叔干活,最近正好闲下来。 “嗯,我弟……嗯,杨意迟他九月份要去上大学了。”柳应悬说完一阵沉默,怎么又聊到了他。 “我知道!”白康乐笑得没心没肺,“现在村里人都知道他。” 难道自己除了杨意迟就没别的可说了吗?结果没一会儿,柳应悬又不自觉地讲到杨意迟,气得他一口气喝完了馄饨汤。 白康乐挠挠头,看着柳应悬的眼神闪烁些许,轻声道:“小柳哥,你真的很喜欢他啊。” “咳……咳咳咳。”柳应悬被呛到天崩地裂。 这话题接不下去了,柳应悬又去拿了两根雪糕,回来分给白康乐。两人吹了一会儿电风扇,白康乐垂着眼睛,扣手心,小声说:“我有时候挺羡慕杨意迟的。” “嗯?”柳应悬愣了愣。 “你看。”白康乐有点手忙脚乱地解释,“小柳哥你一直不喜欢和人接触,我们小时候都觉得你特别酷,但每次想跟你玩儿,你都拒绝了……除了杨意迟。” 柳应悬笑了笑,说:“还有这事儿?” “有。”白康乐认真地点头,“小孩都喜欢跟大一点的孩子玩,可惜我们没这个机会。” 柳应悬想了想,心里居然有点过意不去。几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他迟疑道:“那么,你有空来我家吧,带你妹妹来玩……不过可能也没什么可以玩的,只要你们不觉得无聊。” 白康乐浑身一震,张了张嘴,半天才不可置信地跳起来,嘴角慢慢上扬:“真的?我会去的!” 柳应悬不敢说自己还有别的打算,看着白康乐兴奋的神情,他感到一种十分别扭的愧疚感。两人分开,柳应悬悄悄回家,探头在柳宅里看了看,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趁着杨意迟不在,飞速地把自己关进房间。 对此,杨意迟什么也不知道。 但他不是傻子,自然也察觉到这些天来柳应悬的闪躲。 全方位的……闪躲。 不跟他聊天了,也很少叫他“小迟”,做饭有时候会大翻车,放致死量的盐,很少在院子里乘凉,每天总是待在房间,最近更是少见的“喜欢”出门遛弯…… 哥,你还可以再明显一点。 杨意迟一张脸黑得像砂锅底,觉得委屈又觉得好笑,想拆穿柳应悬又不舍得让他为难,想待在他身边却被关在门外。 他叹了口气,口袋里也装着烟盒和打火机。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夏日的乡间,有时候清晨就离开,有时候待到晚上才回去。 他知道柳应悬在躲他,那么,再待在家里也没有意义。与其把柳应悬“赶”到他不喜欢的环境,当然还是他到外面来比较好。 杨意迟就这样在镇上闲逛,和白康乐擦肩而过,两人年纪相仿,白康乐要稍微比他黑上一点。之后,杨意迟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小迟——” 他抬起头,见到林凤仪和陈巍,便对着他们点了点头。三人没汇合,杨意迟也不想打扰林凤仪,独自一人往村子的方向走。 微风轻轻拨动树梢,杨意迟在树下找了个阴凉地,背靠着树干,伸直长腿。他眺望远处的绿色山脉,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只是一刹那。 他想到柳应悬,想到每过去一天,就更接近他离开的日子。杨意迟想得出神,过了一会儿学着柳应悬的动作给自己点了根烟,猛吸一口却被呛到,只好承认自己不会这种事情。 他还坐在这里,又拿出纸笔,随意地在纸上画了些东西。 “小迟。”陈巍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冒了出来。 杨意迟的笔尖在纸上停顿,留下一团墨迹,他抬起头,没精神地说:“嗨。” 林凤仪临时有事,不能再和陈巍做连体婴,陈巍闲不住,手里拿着相机到处拍照,却发现坐在这里的杨意迟。 陈巍和杨意迟打了招呼,也坐到他的身边,低头看他手里的画,有点意外地道:“你学过画画?” “没。”杨意迟说,“瞎画的。” “有点像曼珠沙华。”陈巍说。 “彼岸花?石蒜?”见到杨意迟迷茫的神情,陈巍笑道,“不过你画的还有点区别。” “是吗?”杨意迟把那张随手涂画的东西对准日光,“不知道,随便画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画这个。” 陈巍问:“你没见过曼珠沙华?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嗯。”杨意迟淡淡地说,“没见过。” 陈巍从包里拿出一张空白的明信片,说:“给我也画一张吧。” 杨意迟说:“我真没学过画画。” 陈巍说:“没关系,做个纪念,就画你想象的东西。” 怪人。杨意迟敷衍地把自己刚刚画的那张东西直接贴在陈巍的明信片上。 陈巍愣了几秒,笑道:“也挺好的。” “你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杨意迟问。 陈巍看了一会儿远方,道:“说不准,等想走的时候我会知道的。你以后想去国外读书吗?” “不想。”杨意迟回答得干脆。 陈巍:“……” 杨意迟又说:“我想快点毕业。” 陈巍没想到他这么急,哭笑不得道:“你甚至还没有开学。” 他的心事无人可知,杨意迟和陈巍分开,走过熟悉的小路,走到夜幕降临,今夜的繁星闪烁,月亮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晚,杨意迟回到家,毫无准备地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杨意迟脚步一顿,闻声望过去,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堂屋的沙发上,他怀里抱了个小姑娘,穿着一身小红裙晃脚,柳应悬坐在一边,正在和他们说说笑笑。 杨意迟站在门口,先是一愣,然后脑中的各种声音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一阵狂轰乱炸之后,他的心被什么重物压迫着,舌尖都尝出了莫名的苦味。 这什么?这谁? 杨意迟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陌生人的味道,陌生人和柳应悬说话的神情,陌生人的动作,每个部分都在这一刻极大地刺激他的感官。 这——什——么? 他们家里什么时候来了客人?柳应悬怎么不跟自己说一声。以前二叔……嗯,二叔来的时候……二叔来了几天?杨意迟纷乱的思绪突然卡了壳,他想到二叔,却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的。 晃神的功夫,柳应悬发现杨意迟站在院子的树影里,对他说:“你回来了?” 白康乐捏捏妹妹的胳膊,白小雨清脆的声音也响起来:“小迟哥哥!” 杨意迟面无表情地从阴影里走出来,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白康乐和白小雨,又转过身面对柳应悬,平静地道:“哥。” “他们什么时候走?” 白小雨听不懂,白康乐顿时不知所措地愣住。 柳应悬非常吃惊,有点生气地斥道:“你太不礼貌了。” 第33章 信 柳应悬第一次这么说杨意迟,为了他的不礼貌,以及那股子装都懒得装的敌意。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柳应悬简直要怀疑杨意迟的叛逆期是不是到了。 杨意迟没回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柳应悬。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白康乐抱着妹妹,尴尬地在旁边说:“小柳哥,没注意时间,那我们先走了。” 说完,白家兄妹走得飞快,柳应悬没来得及拉住他们,只能转头恼火道:“杨意迟,你什么毛病?” “我怎么了?”杨意迟低眉顺眼,轻声回道。 柳应悬说:“别人不能来吗?” 杨意迟说:“能,凤仪姐……” “除了凤仪和她的朋友,别人不能来?”柳应悬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不喜欢他!”杨意迟突然提高声音,眼前全都是刚刚从门口看到的那一幕,“白康乐,我不喜欢他!” 他看你的眼神很怪。 “他……”杨意迟胸口的火还在燃烧,“他就是……他……” “他什么?”柳应悬慢慢皱起眉。 杨意迟像是被人掐住喉咙,不说话了。 柳应悬上前一步,声音也逐渐冷下来,又问一遍:“他什么?” 也是过了很久,杨意迟才知道这种敌意源于何处——某种同类之间的探测雷达,并不是他敏感,也不是他在杜撰,他的确感觉到白康乐看柳应悬的眼神有什么不对。 然而在这一刻,杨意迟不明白,柳应悬却认为杨意迟是因为简单的任性。 “小迟,我不知道你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柳应悬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但你今天晚上真的很不礼貌,康乐他们一家人我认识很久,在村里……” “白鸿轩你也认识挺久的,怎么不见你让他留下?”杨意迟说。 柳应悬顿时愣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天没说出话。 杨意迟也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艰涩地说:“对不起,哥。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但看起来你最近很讨厌我。” 说完,杨意迟低头绕过柳应悬,直接回了房间,留柳应悬一个人在堂屋,心里七上八下不得章法。 柳应悬想,他还是得找个机会和杨意迟聊聊,还得找个机会去找白康乐道个歉。 第二天一早,柳应悬做了早餐,在杨意迟房门口停留,喊他:“小迟。” 没声音。 柳应悬敲了敲门,又试探着说:“小迟?” 最终,他拧开杨意迟的房门,只开了一条小缝,说道:“小迟,我进来了。” 里面没人。柳应悬有点懵地打量一圈杨意迟的房间,床铺叠得整齐,书桌上堆着以前的旧课本和试卷,最上面是他的录取通知书,另一侧的衣架上挂着几件换洗衣服。 杨意迟的房间干净、朴素,他其实很少拥有什么东西,这些年过生日,柳应悬也没送他什么,怕他拿到礼物心里增加负担。 柳应悬想起昨晚的不欢而散,又看着杨意迟空无一人的房间,有些迷茫,有些难过。他走进来,杨意迟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用旧的笔记本。 柳应悬知道这个,这是杨意迟的账本。 笔记本用的时间有点长,纸张微微发黄。柳应悬低头打开来看了看,里面从几年前自己带杨意迟去医院的药费开始记起,房租、伙食费、学费、各种杂七杂八的支出,杨意迟一直坚持记录。 柳应悬看了一会儿,合上笔记本,心里的难过加深几分,又想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跑了出去。 柳应悬在杨意迟的椅子上坐下来,对着眼前的窗户发了会儿呆,却无意中看见杨意迟的书里夹了一张碟片。他没想太多,把这张碟片往外一抽,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柳应悬顿时收回了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他蹭地站起来,一边心跳加速,一边关上杨意迟的房门。 柳应悬头昏脑涨,一些事情正不断地在他眼前得到验证。 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套上衣服,然后骑车去镇上。 先找白康乐,柳应悬的运气不错,又碰到白康乐和白小雨兄妹俩,今天白康乐背着背篓,正牵着妹妹去赶集。 “康乐!”柳应悬叫住他。 白康乐回过头,笑道:“小柳哥!” “昨天……”柳应悬没下车,腿撑着地,“昨天不好意思,不知道我弟发什么神经,他可能不太舒服。” “没事。”白康乐连忙挥挥手,“我……有点理解他。” 柳应悬无奈地笑了笑,道:“你理解什么?你别理解了。他就是脾气古怪,一开始也不怎么理我,等以后……等以后有机会再……” 白康乐善解人意,道:“我知道的,小柳哥,我没生气。” “那有机会再见。”柳应悬伸手摸了一把白小雨的头,从口袋里拿了根棒棒糖给她。 拐弯再去林凤仪家,林凤仪早上刚好去挖了点野菜,正在教陈巍怎么清理,柳应悬走进来,有点严肃地开口:“林凤仪。” “啊?”林凤仪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有问题,我……我一个人有点搞不定了。”柳应悬憋了很久,终于还是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可能是情感问题,也可能是育儿问题。” 林凤仪:“……” 这跨度怎么这么大。 柳应悬没找到杨意迟,杨意迟也不想被他找到。 他一整晚都醒着,一会儿在想白康乐和柳应悬,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怎么忽然冒出这个陌生人,一会儿感到对自己的愤怒与谴责,怎么就那么幼稚,非得跟柳应悬那么说话。 杨意迟心里的念头来来回回,把晚上那几句话循环多次。天亮之前的时刻,杨意迟从床上坐起来,默不作声地穿上衣服,就这么偷偷跑了出去。 他迎着风骑车,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杨意迟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他想告诉柳应悬一件事,说自己喜欢他,不是家人一样的喜欢,是爱一个人的那种喜欢。 杨意迟忍不住在心里演练——哥会说点什么? 你疯了,小迟。你还不懂什么是爱情,小迟。你永远是我弟弟,小迟…… 他想了很多答案,被拒绝几乎是他唯一的宿命。 或许柳应悬还会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什么时候开始…… 太阳升高,明黄色的日光并不明亮,像是隔了一层白色的雾。安静的乡村开始有了额外的声音,杨意迟无处可去,骑车去镇上转了转,最后来到废弃的建筑前。 杨意迟停下,看着这熟悉的断壁残垣,还有那摇摇欲坠的防水布,想到这里是……鬼楼。 是他曾经待过的地方,竟然还在。 杨意迟绷着脸看了一会儿面前的鬼楼,接着他把单车停在一边,走进去看了看。 那张铁床不在了,可能又有其他人来过。角落里还是堆满了各种生活垃圾,恶臭扑鼻。 杨意迟面无表情,他径直走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前,上下打量几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想到——他记得这张桌子,是他捡回来的。 杨意迟的手缓缓地抚过坑坑洼洼的桌面,须臾,他的指尖停在桌角,低头仔细看了看。那上面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一块已经残缺不全的黑色印记。 是他的字。 是他曾经写的。 是柳应悬的名字。 说不出为什么,杨意迟总觉得忽然喘不上气,他用手捶了两下胸口,莫名其妙的症状才稍微缓解。他有些茫然地想用手擦去“柳应悬”的名字,但只是徒劳。 废墟外的风吹了起来,杨意迟透过撕裂的防水布,又想起以前他在晚上听见老鼠走过。画面一转,柳应悬的声音犹在耳畔,叫他的名字,让他留下吃饭。 那感情什么时候变成了爱,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杨意迟没有爱过女生,他天生如此。 他也不想要别人,只想要他哥。 在一切结束之前,杨意迟还是想要告诉柳应悬自己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不说,就这么离开西陵村,他一定会后悔。 想到此处,杨意迟又觉得欣喜和甜蜜。他的手微微颤抖,从口袋里拿出纸笔,弯腰在桌上认真写道:“哥。” 划掉。 “小柳哥。” 停顿,划掉。 “哥,下个月我就要走了。” 杨意迟磨磨蹭蹭地写完一句,盯着这句话看了半天,下一句话却始终写不出来。 他原地走了两圈,又是叹气,又是发呆,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消失在他的眼前。 一封信,既是感谢,也是情书。他可以写出接近满分的作文,却不知道给柳应悬写信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但无论怎样,他写下“我喜欢你”这四个字,这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杨意迟把没有信封的信对折两半,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身体里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他骑车飞速地赶回家,却没找到柳应悬的摩托,也没看见他的人。 杨意迟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饿得有些脚步漂浮,他满头是汗,跑到楼上,悄悄打开柳应悬的房间。 柳应悬看到一半的书还放在枕边,杨意迟深呼吸几下,把自己写好的信夹在那本书里。然后,他走出去。 他走出去,坐在堂屋的沙发上,就这么大脑空白地看着前方。不知过去多久,杨意迟又像是如梦初醒,忍不住小声爆了句粗口,接着连滚带爬地再次上楼。 他浑身颤抖,把那封信拿出来,撕成了无数的碎片。 第34章 爱的方式 柳应悬在林凤仪那儿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两人聊了一会儿,林凤仪脸上的表情先是震惊,接着变成梦游,最终定格在空洞。 “不是。”林凤仪抱住头,“你让我捋捋。” 柳应悬说完之后,两只耳朵都有点发红,起身要走:“……算了。” “不不不,你别走。”林凤仪拉住他。 柳应悬看见陈巍已经把菜收拾好了,急忙道:“少爷给你教成什么样了!你快去做饭。” 林凤仪猛吸一口气,如僵尸般挂在柳应悬的身上,吼道:“你忍了这么久你居然能睡得着!从什么开始的啊?给我来根烟——” 柳应悬:“……” 林凤仪装模作样地抽了根烟,随后指了指柳应悬,皮笑肉不笑道:“你留下吃饭。” 陈巍在外面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看见林凤仪走出去后也对她笑起来。 三人吃了顿饭,林凤仪拍了拍陈巍的手臂,说道:“你陪我去市里一趟吧。” “好。”陈巍歪过头看她,“现在?” “现在。”林凤仪一脸严肃。 柳应悬立刻说:“那我先回去了。” “行。”林凤仪说,“你等我回来再去找你。” 陈巍的眼神扫过他们两人之间,道:“有事?” “没事。”柳应悬和林凤仪异口同声。 林凤仪去了一趟市里,她一头钻进网吧,坐在打魔兽和CS的哥们中间,看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同志论坛。 另一边,陈巍有别的任务,帮她在书店买了几本BL漫画,结账时陈巍感受到周围女生对他投来热烈视线。 陈巍:“……” 两人“病急乱投医”,陈巍一直陪着林凤仪,在这个夏天里,他跨越半个地球,竟然只是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陪着一个姑娘。 林凤仪合上漫画,长舒一口气,喃喃道:“可能有点用吧。” 陈巍笑了笑,侧过头问:“那我们现在回去?” “嗯。” “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要买这些?” “我有一个朋友……” “嗯。” “他发现……有个男生……喜欢他。” 陈巍一边开车,一边听林凤仪断断续续地讲到这件事。“我有一个朋友”听起来迷茫且不知所措,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呢,他要怎么做?这……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城市的景象渐渐褪去,陈巍开着车,迎着巨大的、坠落的夕阳,打了方向盘,把车停在乡间的路边,想了想还是认真地告诉林凤仪:“很长时间以来,在许多定义里,你朋友的那个烦恼是错误的,甚至是有罪的。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不那么想了——爱的方式有无数种,有的人喜欢女孩,有的人喜欢男孩,有的人会和一棵树结婚,有的人把自己献给信仰。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爱不需要解释太多,也不需要想太多,最重要的是,要真实地感受到那一刻,感受到自己的心。” “哦,哦……嗯。”林凤仪怔怔地听着陈巍讲话,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又觉得他在这时候充满魅力。 “我家里有个哥哥,他的爱人是一名很厉害的律师。”陈巍笑道,“男的。” “哦……爱人……他们结婚了吗?在你们那儿,可以吗?”林凤仪又问。 “法律上还不可以。”陈巍说,“但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林凤仪给柳应悬复述陈巍说的话,又把那几本BL漫画和在同志论坛摘抄的一些东西交给他。两人从小生活在这里,没见过太多外面的世界,更不可能想到陈巍说的这些。 有些话,像是照进井底的一束光,点亮了柳应悬内心干涸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林凤仪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个王叔,那时候我们还小,他四十来岁一直没有结婚。后来他在外边工地干活出了事,最后送葬的时候,来了一个我们没见过的男人。” “王叔父母走得早,亲戚朋友也都没人了,本来是让白家人送他一程,后来换成那个男人。我妈有一次说过,那男人哭得特别伤心,根本不像是普通朋友……” 柳应悬翻看手里的漫画,一边听一边应道:“嗯,我记得。” “现在想一想,可能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吧。他们都……跟小迟一样。”林凤仪抓了抓脸,“可是……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柳应悬一直低着头,林凤仪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心里一跳,说:“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他?” 柳应悬被人看穿,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可能?” “靠!”林凤仪先是一愣,然后笑着揶揄,“小柳,铁树开花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柳应悬把花花绿绿的漫画合上,身体往椅子上靠,微微仰头看天花板,说:“也许是……他毕业之后……” 夏天里他说要吃西瓜,做了噩梦醒来后见到杨意迟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完全包容了柳应悬的脆弱。 当然,这话他没和杨意迟说过,现在也没和林凤仪说。 但不管怎样,柳应悬非常感谢林凤仪愿意听他讲这些。 “给你搜集来的情报有用吗?”林凤仪问。 柳应悬想了想,笑道:“排个序。” “嗯?” “陈巍的话第一,同志论坛上的帖子第二, 你这……BL漫画完全就是虚构的故事,排第三。” “不看我自己看!” 两人一起笑了一会儿,柳应悬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更认真的态度轻声道:“你怎么也不说我两句。” 暮色透过窗户照在两人的脚边,空气中时不时地,掠过飘浮与游离的尘埃。 林凤仪扭过头,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她慢条斯理地道:“说你什么,小柳,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之一,我能说你什么?已经十年了……十年里,你哪里也没去,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成,前几年我觉得你好像快死了,但小迟出现后,我觉得你好像变精神了一点。不过我知道的,你有分寸,就算他对你告白,你也……” “我没想那么远。”柳应悬适时地打断她的话,“我现在就是特别……混乱。” 告别林凤仪,柳应悬骑车回家,远处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向他跑来。柳应悬眯起眼睛看了看,心里有点惊讶,赶紧停下车,喊道:“小雨?” “小柳哥哥——”白小雨跑得满头是汗,发丝都黏在脸颊上,她一下子扎进柳应悬的怀里,“我哥……我哥让我来……” “别急。”柳应悬蹲下来抱着她,“怎么了?” 白小雨缓了一会儿,口齿清晰地道:“我哥说小迟哥哥跟人打架了,现在在医院。” 柳应悬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赶紧松开白小雨,对她道:“谢谢啊小雨,你先回家吧。” 他立刻调头,往医院的方向赶去。柳应悬不自觉地咬紧牙,不知道现在杨意迟是什么情况,只觉得一路骑过去的时候头痛欲裂,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康乐?”柳应悬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白康乐回过头,对他招手。 柳应悬走过去,杨意迟脸上有一些伤口,已经上了药。听见柳应悬的声音,杨意迟稍微抬起头,僵硬麻木地转过脸,放在膝盖上的手正在细微地颤动。 柳应悬只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没什么大碍,便去和白康乐说话,白康乐带着柳应悬离开,两人直接无视了还坐在那儿的杨意迟。杨意迟沮丧到了极点,啪的一下,他止住不久的鼻血又滴落在他的膝盖上。 柳应悬其实没有面上那么冷静,白康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我路过正好撞见,具体不知道小迟和那人发生了什么,但他没吃亏……” 白康乐回想起先前杨意迟打架时候的冷酷神情,下手决绝又狠厉,差点儿把他妹都吓哭了。 “嗯。”柳应悬追问,“人呢?是谁?” “我也不认识。”白康乐诚实地说。 很快,柳应悬也不用再问什么,他认出那个被打的男人——是几年前克扣过杨意迟工资的饭馆老板,油腻的中年男人躺在那儿长吁短叹,不断哀嚎着。 柳应悬拦了一下白康乐,他自己上去,站病床边上和男人讲话。中年男人神情激动,柳应悬始终安静地听。白康乐看见他写了张纸条给男人,最后又冷着脸走了回来。 白康乐心下了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挺有经验,小声说:“赔不少吧?” “没几个钱。”柳应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康乐谢谢你啊,改天请你吃饭。” 和白康乐分道扬镳,柳应悬心想,这回如果杨意迟再对白康乐兄妹不礼貌,那真是要骂一句狼心狗肺。 他回去找杨意迟,见他呆呆地捂着鼻子。柳应悬站在角落里看了他一会儿,心里的焦躁到达了顶峰,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更深层次的心疼所取代。 柳应悬调整好呼吸,然后向杨意迟走过去,弯腰的时候鼻尖能碰到杨意迟的黑发。 “喝酒了是不是?”柳应悬问。 杨意迟的嘴唇动了动,并没有说话。 柳应悬在他身边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捏住杨意迟的后颈,然后手上用力,将他的脑袋转向自己,杨意迟的眼睛通红一片,说道:“对不起,哥。” 他等待柳应悬的教训,也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应该被教训,但柳应悬却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带着他出了医院。 两人骑摩托驶向夜色,风把柳应悬身上的味道都吹向坐在后面的杨意迟。杨意迟伸手,慢慢地环住柳应悬的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哥。”过了一会儿,杨意迟感觉自己的心又快要跳到喉咙口。 黑夜朦胧,杨意迟的手一点点收紧,柳应悬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喜欢你。”杨意迟说。 他不要写信了。 骤然间,柳应悬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白光。倏然,他松开油门,下意识地刹了车。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杨意迟鼻息间的热气全都喷在柳应悬的耳廓,“你知道吧?你懂那是什么感情吧?” “……放手。”柳应悬的话小声且慌乱。 “我喜欢你。”杨意迟跟中了邪似的,又重复一遍。 第35章 失控 杨意迟吻过来的时候,柳应悬的感官在那一瞬间进入一种过载状态中。 黑暗里,他的吻并没有精准地找到柳应悬的唇,而是生涩又盲目地贴在柳应悬右侧的嘴角上。即便如此,那点轻微的触觉仍被无限放大,柳应悬未曾想象与体会过的东西,在那一刻从身体中猛地凝聚起来,随后向外—— 砰的一声,爆炸。 几秒钟后,柳应悬发现这不是幻听,而是他的后背因为杨意迟的急切而推到了院子的门上。另一种声音是喘息,两人的喘息声都格外明显,这里面不止蕴藏着某种渴望,还包含了诧异、愤怒与伤心。 杨意迟的双手滚烫,先前一直环抱着柳应悬不松手,眼下他的身体都压过来,一只手仍然搂抱着柳应悬的腰,一只手的虎口卡在柳应悬的下巴处,他的手很大,柳应悬的脸却小,杨意迟几乎能单手盖住他的脸。 再一次的,柳应悬被杨意迟强行抬起下巴,眼前的人影和黑暗融为一体,带着自己最熟悉的心跳和呼吸,又带着从没见过的疯狂与欲望,柳应悬话到了喉咙口,却没有机会说出来,这回是被结结实实地被柔软湿润的唇舌堵住。 他浑身一颤,心脏仿佛被人攥紧,酥麻感从心脏的深处,像是过电般穿过柳应悬的身体,随后蔓延到他的脊背,让柳应悬险些站不稳。 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杨意迟轻而易举地撬开柳应悬的牙关,混合着淡淡酒精和血腥气的一个吻就这么发生了。 柳应悬喘不上气,也忘了用鼻子呼吸,就只能被迫张开嘴。他一张开嘴,反倒变成索吻,杨意迟眼眶发红,整个人几乎疯了,倏然之间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感受不到,只知道舔舐与吮吸。 他没有技巧。 或者说,他一开始没有技巧。但本能告诉他,他的心告诉他,需要这样做,需要碰这里与那里…… “唔、呜呜呜……杨……”柳应悬被他吻得浑身发抖,样子十分可怜,眼睛里氤氲着水汽。 但他不能发出声音,他的声音与挣扎是兴奋剂,只会让杨意迟在短暂的沉默中更加凶猛。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柳应悬又惊又怒,却像是被掐住后颈的猫一样动弹不得。他想,这是彻底不要明天了?也不要他这个哥哥了?他说喜欢我,我没有同意,他是没听见吗? 柳应悬又往旁边躲,他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一双手臂,于是抬手大力去拍杨意迟的肩膀。杨意迟动也不动,呼吸加重些许。 两人之间的吻被逐步加深,柳应悬已经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也无法控制被杨意迟强行撩拨起来的感觉。杨意迟比他还要明显,硬邦邦地抵在柳应悬的腿间,让柳应悬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呜咽。 杨意迟终于知道换气,两人分开的时候,都留下心跳如鼓和湿漉漉的嘴唇。 “你放开我!”柳应悬羞愤交加地吼道,声音嘶哑。 杨意迟转了转眼珠,额头抵在柳应悬的额头上,他也感受到了柳应悬的身体变化。他细细地体会着,被多巴胺、荷尔蒙或是肾上腺素什么的刺激仍未褪去,但杨意迟却在这黑暗中抓住了一个光亮的小点。 他把他哥亲的……有反应了。 杨意迟想,他明明已经是带着绝望的,因为听到柳应悬的拒绝而昏了头,才做出这种流氓举动,但是为什么……他哥这么……这么…… 杨意迟从没见过柳应悬的一面,他在他的心里是神圣的,淡然的,甚至是禁欲的……可现在呢?是杨意迟让他变成这样的吗? 那么,让他更疯一点吧。 “哥……”杨意迟低下头,故意用鼻梁去蹭他的脖子,声音压得很低,“哥你也有感觉,是不是?刚刚是我的……初吻……我做的好不好……” 杨意迟低语时的呼吸灼烧了柳应悬的皮肤,柳应悬只感觉脑中轰的一声,半边脸都红了起来。他艰涩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抬手给了杨意迟一巴掌! 啪。 杨意迟受了这一巴掌,脸被打到一边去,额前的发遮挡住他的眼睛。 “你放开我!杨意迟你喝酒醉糊涂了!”柳应悬气喘吁吁地道,“你别让我再动手打你!” 他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杨意迟侧脸的轮廓分明,在这句话之后,他缓缓地转过头,心中的野兽已经无法被驯服。 他长大了,也被爱情解禁了。他对哥哥是狂热的爱,原本是他一个人的灾难。但偏偏在今天晚上,杨意迟忽然发现,那或许也是柳应悬的灾难。 他不信邪,他心荡神迷,他难以自持。 杨意迟不要命地再一次地吻过来,柳应悬简直被他气笑,这回没空打他的脸,而是用力揪住他后脑勺的头发,想把他拽到一边去。 杨意迟浑然不觉,几秒钟后才用鼻音说道:“痛,哥。” “小迟……”柳应悬无计可施,发现自己又被杨意迟亲到腿软,“你别这样……” 杨意迟不言不语,他的舌在极短的时间里试探过能触碰到的每个角落,每每行动起来,柳应悬都无处可躲,最后只能被他追上交缠在一起。 这吻法野蛮又不容拒绝,几乎令柳应悬感到一种晕眩感,仿佛整个人生出一双翅膀,带着他轻飘飘地脱离地面。 不,这同样不是他的幻觉,是杨意迟把他抱了起来。 柳应悬的世界随之旋转,他看见了院子里的老树,夏天的夜风吹动着树叶哗哗作响。他看见了被关严实的门,他刚刚被杨意迟抵在那儿接吻。骑回家的摩托倒在地上,屋子里什么灯也没有开,但杨意迟对这里很熟悉。 一个晃神,杨意迟竟然就这样把柳应悬抱上楼去。他一脚踹开门,柳应悬被他有点粗暴地按在床上。柳应悬想曲起腿,又被杨意迟强硬地控制住。 这是杨意迟的房间,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年。 柳应悬生出另一种窒息感,大概是因为这里有太多杨意迟生活的痕迹,他觉得仿佛被野兽拖回了幽深的巢穴。 杨意迟这回没有再吻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柳应悬,过了片刻才道:“小柳哥。”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叫他了。从很久前的雨夜开始,杨意迟只叫他哥。 “你让我起来。”柳应悬的胸口起伏着,“你让我起来,小迟,我就当做今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你只是喝醉了,又跟人打架又昏了头,睡一觉就好了。” 这是柳应悬给他的,最后一次台阶。 杨意迟沉默许久,还是义无反顾地道:“小柳哥,我喜欢你,我没办法再把你当做哥哥了。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痴心妄想,但我不想再骗自己。你知不知道……” 柳应悬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胡乱抬手想要捂住杨意迟的嘴,威胁道:“你别说了!” “我没喝醉。”杨意迟凑到他的耳边,“哥,我没喝得太醉,跟人打架也是想发泄一下。你知不知道……我经常在这张床上,想着你……” 杨意迟亲了一下柳应悬的耳朵,柳应悬又是浑身一颤,简直对他的无耻程度张目结舌。 杨意迟掐住柳应悬的腰,继续自言自语:“……你喜不喜欢我?是不是也有一点?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我能不能……试试看?” 这是一张单人床,两人都睡在上面非常狭窄,杨意迟只好侧过身,伸手抱住柳应悬。今晚一连串的事情宛如疾风骤雨,接二连三地砸中柳应悬,现在的他也站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只差一点。 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又因为对杨意迟也有一点暗暗的、不确定的喜欢,于是被杨意迟的这番进攻扰乱了大半心神。 杨意迟侧过脸,再次吻了上来。柳应悬被他抱在怀里,鼻息间都是杨意迟的味道。危险的、几乎要淹没他的味道。 杨意迟的话像是一种引诱:“……我可以吗?” 在柳应悬被吻得神魂颠倒时,杨意迟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停留在了某处。 只差一点…… “可以吗?” “不……” “不可以吗?” 杨意迟滚烫的手心滑进柳应悬的T恤里。 “不可以!” 柳应悬像是差点被咆哮的离岸流带走,他剧烈地挣扎起来,这一回,所有旖旎的、不可言说的感觉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柳应悬没有再打杨意迟巴掌,而是重重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柳应悬!”杨意迟愣了愣,继而怒火冲天、不管不顾地对他喊道。 哒。 杨意迟从床上坐起来,连带着柳应悬也坐了起来。杨意迟伸手按亮台灯,黄色的暖光在瞬间照亮了他们。柳应悬的眼睛被光线刺了一下,他偏过头闭了闭眼睛,很快向杨意迟看过去。 杨意迟就站在他的面前,但柳应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这么安静地、绝望地、又带着爱恋地看着柳应悬。 黑暗可以给他们一种错觉,今晚的所有失控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这保护了两人,让他们变得大胆,让他们可以暂时丢掉身份与羞耻。 但现在不行了,柳应悬可以尽情地骂杨意迟,打杨意迟。无论是什么,杨意迟都可以接受,他唯一接受不了的是柳应悬伤害自己。 柳应悬深谙此道,了解怎么停止,这一巴掌让杨意迟炸了毛,他绷紧一张俊脸,阴郁地看过来,柳应悬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第36章 引燃 “没想那么远”,这简直是柳应悬给自己留下的谶语,只要一点点醉意,就让他和杨意迟闪躲与试探的平衡彻底被打破。 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还把柳应悬努力压下去的一些心思彻底暴露出去了。灯光下,柳应悬躲开杨意迟的视线,却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哥,你不敢啊?” “你怕什么?”杨意迟往前走两步,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把那些锐利的爪子都收起来。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握住柳应悬的肩膀。 “你……哥……”杨意迟笨拙又难过地说,“你再打我两巴掌吧。” 柳应悬挣脱开杨意迟的手,绕过他往外面走,杨意迟又咬咬牙,在他后面说:“哥,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以后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所以哪怕有一点点的希望我也想抓住,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哥,我喜欢你,喜欢到可以为你去死。” 他说到后面,嗓音里带上了微弱的哭腔。柳应悬感到胸口有点闷又有点痛,他没有回头,却深深呼吸了几次才能保持平静:“先睡吧,我们都先冷静一下。” “哥!” 那扇门被杨意迟踹过,又被柳应悬关上。 暖色的光从脚底的缝隙透出来,柳应悬眉头紧锁,身体像是被看不见的网困在原地。他仔细地听着房间内的动静,不能确定杨意迟是不是在哭。 他就这样,静静地在房门前站了许久,保持一个姿势,动也不动。或许,与他几步之遥的杨意迟也是如此,视线若能化作实体,是不是现在柳应悬早就万箭穿心。 柳应悬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但也不再困扰他。可杨意迟在他身上留下的感觉却难以忘怀,以至于想一想就脸红心跳。 “爱不需要解释太多,也不需要想太多,最重要的是,要真实地感受到那一刻,感受到自己的心。” 柳应悬摸到自己的胸口,缓缓呼出一口气,苦笑着想,最起码自己也确信了一件事,他也渴望着他。 杨意迟带给他的感觉,无可替代的感觉,禁忌的感觉,心动的感觉,被依赖的感觉,被迷恋的感觉,被坚定选择的感觉,被喜欢的感觉……爱的感觉。 十年来,画地为牢。 几年前他怎样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人这么喜欢自己。 柳应悬昏沉地睡过去,他再一次做起噩梦。他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进了鬼崖山,一连几天他们都在重重迷雾中被指引前行。他潜入山里幽深的洞穴,看见那条发着光的暗河。 他和吴长生的计划,十七岁的杨意迟在听到他坦白一切的时候露出的诧异神情。柳应悬说,束缚着他的东西都和杨意迟无关。于是,他擅自的,消除了他的记忆。 梦的后半段逐渐平缓,柳应悬仿佛又跳进河中,像是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船。接着,他醒过来,感到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杨意迟昨晚对他的质问又在此刻出现——哥,你不敢啊?你怕什么? 柳应悬呆滞地看着天花板,胸口一阵莫名的疼痛。 他不是害怕喜欢上同性,他真正害怕的是自己快死了,他没有未来,他也不能告诉杨意迟这些,他已经试图自救过,但没有用。 柳应悬慢吞吞地换了衣服,有点疲惫地走出去。杨意迟的房间门敞开着,他比他起的要早。 走下楼,桌子上放着冒热气的小米粥,厨房里还传来切东西的声音。柳应悬走一步退两步,不知道怎么面对又无法不面对,好不容易走到杨意迟的身边,却看见杨意迟神情僵硬,一不小心就切到了手,血立刻滴落下来。 “哦……哥。”杨意迟的反应慢了半拍,好像不知道疼,只是偏过头看了看柳应悬。 柳应悬一下子冲过来,拿走他手上的刀,埋怨道:“做饭的时候要专心,不要想别的,你看……遭罪了吧。” “嗯。” “等着。” 柳应悬叹了口气,顾不上再和他扯情情爱爱,转身先去找药箱。杨意迟走出来,沉默地把手递给柳应悬。伤口不算深,柳应悬帮他处理好,抬头说:“避开伤口,把其他沾上的血冲掉。” “嗯。”杨意迟点点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切好的牛腱子和饼拿出来,放到桌子上,说:“吃饭,哥。” 柳应悬说不上来,觉得杨意迟整个人都变得非常灰暗,眼里没有光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骨头被抽走了一样。 原先柳应悬还在苦恼,如果今天杨意迟再像昨晚那样发疯他该怎么办。哪知道这小子把柳应悬的心搅得一通乱,已经没有办法平静下来的时候,他自己却变得呆呆傻傻。 杨意迟吃不下饭,只是努力陪柳应悬吃了一点,不想让他说自己。他觉得自己这两天狼狈不堪,脸上手上都有伤,发了疯也得不到回应,还真是小孩子的作风。 他哥不会喜欢他的,他什么也得不到,他是个白痴。杨意迟钻进房间,陷入一种史无前例的自我厌恶。他想到詹羽和他说的,初恋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杨意迟把脸埋进枕头里,却又无法控制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亲吻、拥抱、抚摸……太刺激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他哥不会喜欢他的。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杨意迟自己没注意到,他瘦了许多。情绪起伏太大,已经影响到他的身体。 他的夏天就快结束了,什么也没得到,只是迷失在爱情的旋涡里。开学的日子近在眼前,只剩半个月。他脸上、手上的伤口好了个七七八八,每天过得却如同行尸走肉。 有几个晚上,柳应悬睡到半夜悄悄醒来,知道杨意迟偷偷进来过,但他不敢再碰自己,仅仅像是小狗一样蹲在他的床边看他,呼吸放得很轻。 还有几次,柳应悬觉得自己房间里的东西被人小心地挪过一点,他猜是杨意迟进来给他塞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钱,又或是什么纸条。 杨意迟不得不面对要离开西陵村的事实,他已经把衣服收拾了一部分,也卖掉了桌子上的学习资料,连同那张18+的碟片。 杨意迟日渐消瘦,脸上的轮廓愈加明显,拿到新拍的一寸照片时,柳应悬觉得照片中的人虽然英俊,但始终垂头丧气。 他才十九岁,甚至没有开启人生中的黄金时代。 两人之间,就这样了吗? 爱火是不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一旦引燃,就再也不能被扑灭。 在杨意迟不知道的时候,柳应悬也看了他很多次,想了他很多次。不再是把他当一个小孩儿,也不是他的弟弟,他想到的是那晚和他接吻的年轻男人。 柳应悬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的心不会再平静了,因为杨意迟,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同样想得到什么。他如果接受杨意迟,那可能会将是他做过最自私的事情。 但,如果还有办法呢? 柳应悬伸出手指,把脖子上的鱼型吊坠从衣服里挑出来。 一个更加邪恶的想法牢牢地攫住他——杨意迟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他们就算真的在一起,或许过不久,他去首都上大学,会自然而然地忘了自己。 如果什么都不做,柳应悬反而是真的没法再爱别人了。 他不可能再得到爱了。 “小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第二天,柳应悬对着近日失魂落魄的杨意迟说。 杨意迟先是没听见,柳应悬又重复一遍,他才迷茫地问:“什么地方,哥?” 柳应悬竟然也非常紧张,摸了摸鼻子,不太自然地说:“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出去玩儿吗?之前的同学不来找你,凤仪他们也不来了,算起来这个夏天你没去几个地方。” 杨意迟消化了一会儿,眼睛里慢慢透出别样的光彩来,他难以置信地道:“可是……可是哥,你是要带我出去吗?” “……是。”柳应悬别过脸。 杨意迟问:“只有我们两个?” “是。”柳应悬说。 杨意迟的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他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低声又问:“不是……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柳应悬被他问得心乱如麻,干咳道:“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我去。”杨意迟拦在他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我一定去。” 两人说走就走,柳应悬让他简单收拾换洗衣服,杨意迟更加如遭雷击,愣神道:“……还过夜?” “看情况。”柳应悬含糊地说。 杨意迟晕头转向,在想今天是不是没睡醒。这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两人明明已经闹翻了。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是飞快地听从指挥。柳应悬还拿了一些不常见的东西,有鱼竿、罐头、野外露营用的一些灯和小刀等等。 两人把东西都绑在摩托上,锁好门,杨意迟亦步亦趋地跟在柳应悬身边,柳应悬侧头看了看他,忽然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那个笑,把杨意迟勾得找不着北了。 第37章 木屋 金松距离西陵不远,两个村子之间隔着一片野山,但这里的山要低矮一些,也不像西陵村的鬼崖山有那么多的禁忌。 “吃烧饼吗?”柳应悬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杨意迟坐在后边,今天的双手都很规矩,只是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吃吧。” 柳应悬说:“你同学就是金松村的,说他们这里的烧饼很有名,你还记得吗?” 杨意迟说:“不记得了。” 柳应悬淡淡地笑了声,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快速地交汇一瞬,微微脸红的杨意迟率先移开眼睛,假装去看山路旁的景色。 没有什么不同。金松和西陵隔得不远,葱翠的山野在夏季时分总是生机勃勃,他和柳应悬也并不是这条路上唯一的过路人。不过,杨意迟倒是真没来过这里。 很快,柳应悬找了个地方停车,对杨意迟道:“我去买,你等一下。” 柳应悬没摘头盔,杨意迟意识到这一站好像只是路过。 “尝尝?”柳应悬走回来,递给杨意迟一块。 两人迎着风,沉默地吃完烧饼,杨意迟含糊地道:“也没有很特别。” “嗯,还行吧。”柳应悬眼里露出一种怀念的色彩,“小时候,我爸我妈喜欢买一些带回去给我,那时候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所以就很期待。但是……果然现在长大了,魔力就消失了。” 杨意迟:“……” 杨意迟伸出手,又要了一块,重新品尝之后,十分认真地道:“好吃的,哥,跟别的地方的确不一样,香脆可口!” 柳应悬愣了几秒,忍不住笑起来,他说:“你没必要……就算你说不好吃也没关系,我又不能决定你的口味。” “可是,你很少提到这些事情。”杨意迟说。 “哪些?”柳应悬懒洋洋地问。 “爸妈的事情,以前的事情。”杨意迟说。 “哦……”柳应悬点点头,“确实挺少说,没什么可聊的。” 两人再次出发,风从前方吹来,杨意迟的声音几乎消散其中,但还是被柳应悬捕捉到了。 他说:“你的任何事情我都想知道,再小的事情也想知道。” 柳应悬把摩托寄存在山脚下的一处人家,是个上了年纪的奶奶。奶奶眼睛不太好,看着柳应悬朝她走过去,她喊道:“言月啊?不对……言月没这么高。” 柳应悬笑了笑,蹲在奶奶面前道:“言月的儿子,不是言月。” “就是说。”奶奶粗糙的手心摸了摸柳应悬的脸颊,“言月没有这么高,你像你妈……尤其是眼睛。” 两人分了分东西,一人背一个包,柳应悬手里拿着鱼竿,对杨意迟招手:“来吧。” 杨意迟默默记下柳应悬和那老人之间的交谈,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哥,言月是你妈妈?你和这个奶奶认识吗?” “言月是我妈,她姓姜。”柳应悬带他朝山里走去,“这奶奶以前做过我妈的小学老师……不过她年纪大,人有点糊涂,她有时候会忘记我妈已经去世了。” 山路并不崎岖,有条野道像是被人经常踩过,走起来很顺畅。两人一前一后,山中时不时地响起鸟鸣,偶尔也有很小的动物从他们的身边迅速掠过。 到底是要去哪儿?杨意迟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却不担心这件事情。因为,他和柳应悬在一起,去哪儿都可以,去做什么都好,他们两人还能像以前这样说话,杨意迟已经非常感激。 一路上,他微微仰起脸,阳光穿透树影落在柳应悬的身上——今天他穿得很简单,只有一件白T恤和牛仔裤,脚下是一双磨损很多的灰色运动鞋。 柳应悬在前面走着,也没回头,却好像能感觉到杨意迟在看他,于是慢悠悠地道:“这山上有不少野坟。” “是吗?”杨意迟心不在焉地道。 “你怕不怕我把你丢在这儿?”柳应悬开玩笑道。 杨意迟安静了一会儿,心怦怦直跳,他忍了一会儿,还是试探道:“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儿?是因为我之前强吻你了吗?” 柳应悬顿时停住脚步,杨意迟没留神,脑袋“咚”地一下撞到柳应悬的背包。柳应悬眼疾手快,回头伸手拉住踉跄的杨意迟,杨意迟下意识地握紧柳应悬的手。 柳应悬俯视他,有点无奈地说:“又来了是吧。杨意迟,我真……真觉得你是不是中邪了,还是第二人格冒出来了?聊着聊着就没个正经。” “因为……喜欢你。”杨意迟也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借力往上走一步。 柳应悬想松开手,却没有成功,于是他叹了口气,就这么和杨意迟牵着手,继续往山上走。 宇宙大爆炸也不过如此。 直到十分钟后,杨意迟才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的猜想是真的!柳应悬对他的态度改变了! “哥——”一旦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杨意迟一下子口干舌燥,不自觉地把柳应悬的手攥得更紧。 “疼疼疼。”柳应悬表面淡定,内心在疯狂呐喊:就不能先保持点距离? 杨意迟眉头扬了扬,稍微松开些许,却还是没有放开,问:“这样?” “行。”柳应悬居然点点头。 杨意迟缓缓地笑起来,鼻尖被晒得有点红,他又靠近一点,和柳应悬肩并肩。 柳应悬没和谁这么黏糊过,此时此刻的山里,就他们两个人。柳应悬边走边看,循着过去的记忆,带着杨意迟又走了一段路。 这时候,杨意迟忽然说:“哥,我好像……我觉得好像从前做过这样的梦,也是这样和你走在山里。” “嗯。”柳应悬问,“然后呢?我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杨意迟皱皱眉头,“忘了。” “只是一个梦吧。”柳应悬平静地说。 最后一段路是跟着山涧小溪走的,溪水很清凉,柳应悬和杨意迟蹲在那儿洗了把脸,接着继续向上。很快,柳应悬找到了靠近山顶平地的那栋小屋。 他一下子安心下来,道:“到了,差点儿以为找不到。” 那是一栋孤零零的木屋,不大,看上去非常老旧,但门窗俱全。木屋的空地上还放着一张矮桌,旁边有几块石头,像是在充当凳子。 他们是早上出发的,现在已经过了正午。 柳应悬把那张矮桌简单清洗一下,打开背包拿出罐头,和杨意迟先吃了点东西。杨意迟有点好奇地看向这栋木屋,说:“这里没人了吗?” “以前这里是猎户临时歇脚的地方,不过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柳应悬道。 吃完饭,柳应悬和杨意迟进木屋里面看了看,见里面还有简单的家具摆设,看起来都是手工制作的。一张床放在角落,侧面有一扇窗户。 杨意迟用手按了一下床垫,说:“还挺软的。” “你去打点水。”柳应悬从柜子里拿出铁桶,“就去打溪水。” “嗯。”杨意迟隐约觉得柳应悬似乎很熟悉这个地方,猜想他可能认识以前在这里落脚的猎户。 两人都习惯了干活,杨意迟回来后没看见柳应悬,出来对着森林喊道:“哥!” “在这儿。”柳应悬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把屋子打扫一下,我在捡柴。” “好!”杨意迟答道。 杨意迟动作麻利,木屋也并不大,收拾起来对他来说不太难。很快,屋里焕然一新,门窗被杨意迟打开通风换气,他还在窗户边上找到一个空空的鸟窝。 杨意迟继续把床垫上的灰掸掉,柳应悬还没回来,他离远一些,站到另一边看着屋里唯一的这张床,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不知不觉变得黯淡。 黄昏正在接近,柳应悬的身影踏着暮色回来,杨意迟接过他手里的柴,两人在外面生起火,做了个简易的烤架。柳应悬的包里有馒头,还有一点刚买的烧饼,两人烤了馒头片,涂上蜂蜜吃。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夜晚到来,潺潺溪水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银色的月亮升上空中。柳应悬没提要下山的事情,杨意迟也渐渐意识到,他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上几天。 杨意迟微微放空自己的脑袋,头顶是广袤的天空,面前是跳动的篝火,木屋他们的身边沉默地屹立,竟然散发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柳应悬又开了其他的罐头,放在火边加热了一会儿。他问杨意迟:“好吃吗?凑合一下,明天可以钓鱼。” “嗯。”杨意迟是如此平静,他的视线越过燃烧的火焰,望向柳应悬的眼睛。 柳应悬对他笑了笑,杨意迟也回了他一个笑容。 这一刻,两人好像都忘记了之前那个夜晚的疯狂与痛苦。一种难以言喻的柔情涌上杨意迟的心头,伴随着一种陌生的孤寂。 柳应悬从包里拿出床单,进木屋里铺床,他把毯子卷一卷当做枕头,坐在床边没说话。 杨意迟在火边又待了一会儿,随后喝了口水,紧张地两只手握成拳,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走进木屋。 “哥,我睡哪儿?” “地板。” “……” “不愿意?”柳应悬挑了下眉,“那我和你交换。” “愿意。”杨意迟笑了笑,他蹲在柳应悬的面前,像是乖顺的大型犬,“就是,还有别的毯子之类的吗?我垫一……” 杨意迟抬起头,嘴上猝不及防地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上来。随后,蜂蜜的甜味在他的味蕾上炸开,他晃神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柳应悬。 柳应悬的眼睫轻颤,像是蝴蝶的黑色羽翼。 他吻了杨意迟。 第38章 山中 柳应悬的吻比杨意迟的要轻柔很多,虽然他也会把舌头伸进来,但许多动作都是温柔的。 他无师自通地探寻杨意迟的口腔,找到另一个蠢蠢欲动的同类,试探地和它交缠在一起。几乎是它们碰上的同一时刻,杨意迟就有了感觉,但他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柳应悬心无旁骛地亲了他一会儿,杨意迟原先蹲在他的面前,后来身体使不上力气,只好跪坐在他的面前。他直起腰背,方便柳应悬把他吻得更深。未熄灭的篝火在外面跳动,木屋里的两人在接吻。 良久,柳应悬放开杨意迟,看见他长时间地献出自己,嘴角被吻得湿漉漉的一片。想起始作俑者是谁,柳应悬喉结动了动,用手给杨意迟擦了擦。 “你……”杨意迟傻傻地看着柳应悬,浓眉蹙起,仿佛在用理智克制一种巨大的痛苦,“哥你……” 柳应悬这时候用食指按住他的唇,小声说:“我再想一下。你也再想一下。” 杨意迟:“……” 他内心狂吼:这想什么?随便亲亲就起来了,还要怎么想。 柳应悬为难地补充道:“谈恋爱不是开玩笑的。” 杨意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就把脸埋在柳应悬的膝盖上,他沉闷又不解地说:“不是开玩笑……你明明也喜欢我。” “起来吧,睡觉。”柳应悬没有推开他,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和脸颊。 “嗯。”杨意迟直接往地上一躺。 “喂!”柳应悬哭笑不得地道,“怎么可能真的让你睡地板,你当然是跟我一起睡。” 这对杨意迟既是恩赐又是酷刑,这张床睡两个人只能说恰恰好,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隙。柳应悬睡在里侧,背对着杨意迟。 火光渐渐地熄灭,在彻底熄灭之前,杨意迟还能看见两人的影子混沌地交叠。他没法掩藏自己的生理反应,又无处可躲,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就这么抵在那儿。 血气方刚不受控制,杨意迟发誓自己什么也没想,就只是闻到柳应悬的味道。他躺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这样真是流氓,还是决定起来去冲凉水。 ……哪来的凉水。杨意迟行动到一半,记起他们根本不在家,这里是金松村附近的山上,一间无人可知的小木屋。 “你别胡思乱想,一会儿就能下去。”柳应悬在黑暗里说。 杨意迟十分僵硬地道:“……嗯。” 又过一会儿,一点要下去的迹象都没有。柳应悬的呼吸变得平缓和悠长,杨意迟知道他大概是睡着了。 杨意迟叹了口气,内心天人交战,几乎来到道德的悬崖边界。他稍微躺平了一点,手压在裤子上,熟睡的柳应悬这时候稍稍变换动作,脑袋靠在杨意迟的肩窝里。 杨意迟屏住呼吸,从《离骚》开始背,背到《滕王阁序》,再背到苏轼……终于把自己背到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醒来,不出意外又是胀得难受。 柳应悬醒得比杨意迟早,山里的太阳升起来,无需闹钟叫醒,柳应悬就被暖洋洋的日光照醒了。 他无意中低头一看,杨意迟的某个部位依然精神抖擞。 柳应悬:“……” 应该不可能一晚上都这样。有违人体极限。 柳应悬悄悄地跨过他,尽量不发出声音。他穿好鞋,自己拎铁桶去溪边洗漱,顺便打水回来。 杨意迟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发呆,他睡醒之后有点懵,看见柳应悬过来才清醒一点,打着哈欠道:“哥,早上好。” “嗯。”柳应悬给他拿牙刷,“用吧。” 两人拆开一盒饼干当做早饭,柳应悬拿上渔具,和杨意迟沿着另一条路线向下走。另一边的山下有片湖,杨意迟走到一半,透过森林间隙隐约能看到蓝色的湖水。 抵达山下,柳应悬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教杨意迟怎么绑饵和甩竿。杨意迟学得很专心,问:“哥,新手是不是运气比较好?” “也许吧。”柳应悬笑了笑。 钓鱼的很长时间都在等待,杨意迟的兴奋劲最多维持一会儿。很快,他注意力又落在不远处的柳应悬身上。金色的阳光洒下,湖面波光粼粼泛着光,临近夏末,又因为山里的气温比外面低一点,感觉特别舒服。 柳应悬戴着鸭舌帽,侧脸的线条像是一幅温润的山水画,下颌线清晰又性感,杨意迟看他看得出神,连鱼竿有动静也没发觉,只记得柳应悬忽然转过脸,对他笑起来。 “收杆!” 杨意迟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钓到了。 不过……鱼太小,柳应悬说吃不了,又让杨意迟放了回去。 杨意迟问:“哥,你怎么会钓鱼的?自学的吗?” 柳应悬说:“以前我爸教我的。” 杨意迟安静一会儿,像是有点莫名的羞赧,他收起鱼竿,走到柳应悬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好了,一直都想好了。哥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在担心什么。” 柳应悬没有回答杨意迟这个问题。 他们钓了鱼,柳应悬利索地拿刀处理好,和杨意迟一起捡柴,回去之后烤鱼吃。 山中的时光被无知无觉地拉长,每个角落都充满一种绵密的白噪音。柳应悬虽然未曾回答杨意迟的问题,但两人间的感觉却越来越亲密。 柳应悬烧开一点水,用喝完的矿泉水瓶装好,接着又和杨意迟去散步。 他们依然沿着溪水走,有一段溪流陡然变宽,像是一条蜿蜒的、浅浅的河。 柳应悬在前面走,思忖片刻,对杨意迟说:“小迟,你去上大学,一定会遇到很多人,首都不像是西陵,这里太小了,只有一些单调乏味的东西……要是你喜欢上别人,别有负担。” 他怎么会喜欢上别人?杨意迟不解地望着柳应悬。 柳应悬却在这时候把自己的衣服和裤子都脱下来,整个人仿佛笼罩在即将消散的风里。他光脚踩进溪水——这水太浅,柳应悬可以平躺在水底的石头上,粗粝、细碎的石头摩挲着柳应悬的背。 他等待了一会儿,杨意迟也脱掉衣服,在他的身边,和他并排躺下。 “柳应悬。”杨意迟在水中抓住他的手,侧过头看他,郑重其事地喊他的全名。 “嗯。”柳应悬知道每回他这样,都代表他要说一些重要的事情。 “我不会喜欢别人的。” “我只是假设。” “假设也不可能。” 柳应悬没说话。 杨意迟翻过身,手臂撑在柳应悬的身侧,他的头发和肩膀都已经湿了。他垂下眼睛,眼珠的茶色在光线下泛着一点淡淡的红棕。 “哥,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杨意迟自以为找到答案,在心中合理化了柳应悬对他流露出的纠结与反常,“……你不要担心。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将来我赚很多钱,都可以给你。” “我知道我要走了,也知道你现在不能跟我一起走,但我一定不会喜欢别人的,再好也不会。”杨意迟滚烫的嘴唇压在柳应悬的眼睛上,感受到他轻颤的睫毛,“你相信我吧,我来想办法,到时候来接你。你说西陵单调乏味,那我们以后就在首都定居,哥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待在我的身边就好了……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这四个字掷地有声,彻底击碎了柳应悬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在水中抬起手,紧紧地环住杨意迟的肩膀,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都在无声地颤抖。他们的天地跟着旋转起来,杨意迟动情地吻住他。这一次,柳应悬也放肆地回吻他。 杨意迟的手臂收紧,他像是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视野,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跳动的心脏。他和柳应悬接吻的时候,不再只有纯粹的欲望作祟,还有更深、更重的东西在悄然发生。 他的血液沸腾起来,浑身都发烫得厉害,像是高烧,又比高烧多了一份清醒。 “我们在一起了……对不对?”杨意迟的吻转移了阵地,他吻到柳应悬的脖子,又用嘴唇摩挲他的耳廓。 “嗯……”柳应悬失神地道。 “你和我。”杨意迟的手抚上柳应悬的胸口,迫不及待地追问,“我们谈恋爱了,是不是?” “是。”柳应悬笑了笑,声音虽然小却坚定。 “我们以后……”杨意迟深深喟叹,眼眶随之红起来,让柳应悬的手捧住自己的脸,“哥,我们这一辈子都在一起。” “好。”柳应悬喃喃地说。 杨意迟再也按捺不住,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那致命的狂喜拥抱住他,让他不假思索地行动起来。两人在水中打滚翻腾,背上和肩上都被磨出一片细微的红色。 那连伤口都谈不上,只能是一片红印子。杨意迟和柳应悬不知道吻了多久,时间对他们来说仿佛失去了意义。杨意迟停下来,他的手指过于用力,在柳应悬洁白光滑的背上留下一道道印记。 “转过去,我看一下。”杨意迟低头说。 柳应悬照做,杨意迟却立刻从背后搂住了他,双手绕到前面来,准确无误地握住他。柳应悬仰起头,杨意迟的手贴着已经湿透的薄薄布料,慢慢收紧与摩挲。 “别、别在这里……”柳应悬陡然闷哼,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令他浑身过电,只能不断央求他。 杨意迟没有停下,呼吸沉重地张开嘴,忍不住对着柳应悬的肩头咬了上去。 第39章 比翼鸟 柳应悬的肩头没有过分瘦削,是带着一种力量感的健康线条。 越过他,杨意迟看见木屋靠窗的玻璃——那并不是非常干净的玻璃,上面布满各种痕迹,角落处也灰蒙蒙的。 两人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杨意迟双手握住柳应悬的腰,从头到尾的动作都十分缓慢。他像是一个专注的猎人,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面前等待享用的猎物上。这时候,杨意迟感到庆幸,幸好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等等,不行的吧……”柳应悬垂下眼睛,忽然有点后悔。 “可以。”杨意迟坚定地说。 “我觉得……”柳应悬两只腿在颤抖,说不清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 “要不换一天……” “可以的。”杨意迟仰起头,舔了舔嘴唇,“我会慢一点。” 月亮就是在这一刻升起来的。 透过床边的那扇玻璃,如此美丽,如此不讲道理。 那是一轮满月,在苍穹的幕布之上缓缓升起,向遥远的他们投射银色的光。月亮的位置恰好在柳应悬的肩头之上,柳应悬的灵魂仿佛也被打开。 杨意迟久久地凝视他,不想错过任何细节。月光照亮柳应悬的脸,他对杨意迟投来视线,嘴唇动了动,一滴汗从他的鼻尖坠落,砸在杨意迟的唇上。 “你看,我说可以的。”杨意迟低声说。 柳应悬闭上眼睛,低头吻杨意迟,杨意迟环抱住柳应悬的背,手掌沿着他的脊骨一寸寸往上,捏住他的后颈。杨意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他的身体里敲鼓一样。 遥远的月亮,随着杨意迟的动作有节奏地晃动起来——所有不好的感觉都褪去了,杨意迟与欲念沉沦,到最后也忘记自己承诺过会慢一点。 “你……你、骗人。”柳应悬碎裂的每个音节被很快吃掉。 “哥。”杨意迟掐着他的腰不让他逃,他迷恋地叫他的名字,又能看见他的眼睛。温柔的月光落在柳应悬的瞳孔里,杨意迟和他十指紧扣,带他去没有人攀登过的最高点。 良久,他们抱在一起,头发、脸颊、身体……都是热腾腾、汗津津。 杨意迟捧住柳应悬的脸吻他,忽然从这个吻里得到一种醍醐灌顶——他明白了一件事,他是因为柳应悬才变成人类的。 在遇上他之前的岁月里,杨意迟只是一个被神丢弃的木偶。 每天,他模仿人类的动作睁开眼睛,四肢僵硬地行走,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活。 后来,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山上。于是他就这么沐浴着月光,沐浴着柳应悬的目光,一直走到山顶,真正地变成了一个人。 柳应悬从不知道做这事会这么累,尤其是初次开了荤,不光杨意迟忍不住,连他也有点食髓知味。 一直到最后,床单变得一塌糊涂。杨意迟去打了几次水,耐心地帮他擦拭清理。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屋内一盏昏黄的灯,柳应悬看着杨意迟忙来忙去,只穿了裤子,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嗯,什么?”杨意迟立刻走过来,趴在他身边,笑着看他。 柳应悬啧了一声,用手往后捋了捋杨意迟的头发,有点无奈又有点嫌弃地道:“你能别笑了吗?笑一晚上了,牙花子冷不冷?” “不冷。”杨意迟还是笑。 柳应悬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的衣服也穿上,杨意迟现在兴奋得要爆炸,给他拿吃的和喝的,帮他把脖子上的吊坠摆正,随口问:“这也是你爸妈给你的吗?” “……嗯。”柳应悬说。 “这个小鱼挺好看的。”杨意迟说。 “你要吗?送给你?”柳应悬说。 “……不。”杨意迟这两天听柳应悬讲了不少关于家人的事情,已经感到很满足,怎么可能还要他的东西,“我不要,哥……你戴好。” 柳应悬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把吊坠放进衣服里,心里松了口气,想到——这其实是他的后悔药。 没过多久,兴奋的杨意迟又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般,惊奇地喊道:“哥!” “什么?”柳应悬快被他烦死了。 “这里有字。”杨意迟在换床单,弯腰的时候看见木屋的墙上有不起眼的刻痕。 “什么字?”柳应悬也微微怔愣,走过去和他一起看。 杨意迟把灯拿过来,两人趴在床上,一起看见墙上的角落里,不知道被谁刻出的诗句。 “《长恨歌》……”杨意迟想起自己背来背去,唯独漏掉这首。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柳应悬轻声念出来。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杨意迟用手指抚摸过墙上的刻痕。 柳应悬侧过头,亲了亲杨意迟的脸颊,说道:“睡吧,我都困了。” 他们在山上待了一个礼拜才打算回去,刚在一起就是难以抵挡的热恋,像是要弥补整个夏天以来两人之间的各种试探。 稍稍冷静下来后,杨意迟开始考虑他和柳应悬要怎么维持接下来的关系。 “买手机。”柳应悬仿佛已经提前想过这件事,“买两部。” 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没这种需求,但现在杨意迟要去上大学,还是有手机方便一点。到手机店里,柳应悬豪气万丈:“选最贵的。” 店员:“……” 杨意迟跟他唱反调,说:“选便宜的。” 店员:“…………” 听谁的?店员看着这兄弟俩,最后还是推销了卖的最好的那一款。杨意迟认出这是詹羽用的牌子,价格还算适中,就让柳应悬买了两种颜色。 拿到新手机,两人去营业厅办亲情号码。柳应悬不怎么玩这些电子产品,但他很聪明,用了一会儿便熟悉起来。 这之后,柳应悬和杨意迟回家。刚进院子,杨意迟就从后面勾住柳应悬的肩膀,手捏住他的脸颊,不由分说地和他接吻。 柳应悬被杨意迟亲得嘴上全是口水,往后笑着一退,好不容易和他分开,清了清嗓子说道:“……节制。你下来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亲之前要打招呼。”杨意迟正色道。 “你打招呼了吗?” “打了。” “什么时候?”柳应悬想给他一个白眼。 “我发短信给你了。”杨意迟笑道。 柳应悬:“……” 还有这种操作?柳应悬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果真有条短信,都不知道杨意迟是什么时候抽空发的。难道他有第三只手? 晚上在家,柳应悬正要进厨房,在楼上收拾东西的杨意迟一下子冲进来,夺走柳应悬手里的围裙,冷酷地给自己戴上,柳应悬在旁边愣住,半晌才好笑道:“你干嘛?” “我做饭。”杨意迟强势宣布,“以后都是我来做饭。点菜吧,哥,你想吃什么?” “鸡翅。”柳应悬觉得杨意迟现在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还挺新鲜的,“炒个牛肉,再来个西红柿鸡蛋汤?” “轻轻松松。”杨意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出去吧。” “我看你做。”柳应悬饶有兴趣地说。 杨意迟头也不抬道:“你看我,我会紧张。” 柳应悬双臂抱胸,还是靠在门框上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忽然变得柔软,道:“那你做。” 吃完饭,碗也是杨意迟洗的,出来后还帮他把水果都切好。柳应悬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他头发只擦了半干,杨意迟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圈住柳应悬,用干毛巾又帮他擦了擦。 接着,他不自觉地靠过来,一会儿闻柳应悬的脖子,一会儿闻柳应悬的头发,鼻梁时不时地抵在柳应悬的皮肤上,带起阵阵酥麻。 “我说了你要提前……”柳应悬缩了缩肩膀。 “我又没亲你。”杨意迟已经找准漏洞。 柳应悬看过来,笑道:“少来。” “我严格遵守的,只是你太好闻了……哥。”杨意迟握住柳应悬的手,讨好地晃了晃,“我这几天一直睡不着,像是做梦一样,哥你打我一巴掌吧,我看看痛不痛……嘶,你真打啊。” 那一巴掌柳应悬一点力气也没用,却又被杨意迟找到借口,委屈地说了一串:“疼死了!哥你就知道对我……下狠手,我觉得……应该给我一点补偿。” “不行!”柳应悬想也没想,唯独这个真不行了。 他起身要逃离杨意迟的怀抱,又被人拦腰抱了回去,杨意迟弯起嘴角,低头笑道:“别走,我逗你玩儿的,抱抱就行。” 他们彼此不再说话,又仿佛说了许多。柳应悬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杨意迟,或者说,他在重新认识杨意迟。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不仅对杨意迟来说是个梦,对柳应悬也是如此。有时候,柳应悬想这是不是会有点残忍,毕竟,杨意迟马上就要和他分开,还没在一起多久就要异地,这谁受得了? 但不在一起也不行,受不了七上八下的心,非要把对方变成自己的才能感到安全。爱情啊,永远没有道理。 睡觉前,柳应悬的嘴唇已经又被杨意迟亲得红肿起来,两人商议,还是各自睡各自的房间。 “唱个摇篮曲吧,哥。”杨意迟继续提出无理要求。 柳应悬把他按在那张单人床上,最后一次亲了他,再用鼻尖贴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温柔启唇,对他道:“梦里什么都有。” 杨意迟:“……” “明天见。”柳应悬帮他关了灯。 杨意迟在黑暗中笑得肩膀颤抖,轻声说:“明天见。” 第40章 远行 陈巍比杨意迟先一步离开。 他来告别的时候,是柳应悬和杨意迟去山上的那一个礼拜,所以很遗憾地没有见面。 另一方面,不管杨意迟再怎么不想走,都到了最后一刻。临行前,杨意迟问柳应悬会不会去送他,但柳应悬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让凤仪送你。” “祭祀的事情?” “嗯。”柳应悬面带笑意,“我就这点事情,抱歉啊。” “这样更好。”杨意迟仿佛也不想让柳应悬去送他,纠结了一会儿才道,“你来了……我觉得我可能会跳下飞机。” “紧张吗?第一次坐飞机?”柳应悬道。 杨意迟正在检查自己最后的证件,摇摇头道:“还好。” 他们市里没有机场,杨意迟必须坐车到市里,再坐火车到省会,然后从省会飞到首都。这一趟下来,花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需要一天。柳应悬看着杨意迟把收拾好的东西拎到楼下,口袋里居然还装着他一直在用的账本。 柳应悬喊住他,笑道:“你都是我男朋友了,还要跟我计较吗?账本给我吧,一笔勾销算了。” “我是你男朋友……”杨意迟耳朵尖微微泛红,一脸很明显的被讨好的样子,却还是铁面无私,“是你男朋友也不行。亲兄弟还明算账。” 柳应悬有点受不了他,耸耸肩道:“那你继续记?记到哪一天?” “我自己有数。”杨意迟宝贝似的藏好账本,走过来抱住柳应悬,低头在他颈窝里蹭了蹭,“会加倍还给你。” “也是。”柳应悬想了想说,“你现在已经把自己抵押给我了。” “嗯。”杨意迟抱住他的腰,往上把他带了带,抱着他转了一圈,“……哥,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不少?多吃点吧。” 柳应悬说:“我吃了,会多吃点的。” 杨意迟把柳应悬耳朵边的头发撩起,然后亲了一下他的耳朵,说:“我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 柳应悬温和地笑了笑,双手捧住杨意迟的脸,也吻了他,声音拖长:“行啊,打吧,亲情套餐不用白不用。” 天气已经有了初秋的感觉,响彻整个夏天的蝉鸣消失了。杨意迟紧紧盯着柳应悬,用他的手指触碰柳应悬的嘴唇,这样反复摩挲好几次,这一刻的沉默并不令人尴尬,反而变得妙不可言。 “小迟——”林凤仪清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准备好了吗?你姐我来送你上学去啦——” 准备好了吗?柳应悬和他分开一点,也用口型问他这句。 准备好了。杨意迟说。 听说要送准大学生去首都,林凤仪特意拜托她叔叔开车帮忙。叔叔家里有一个正在上初中的逆子,想多沾沾喜气,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柳应悬帮杨意迟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两人最后拥抱了一下,柳应悬什么也没说,林凤仪看见这一幕倒是先哽咽了起来。 柳应悬有点哭笑不得:“……哭早了,不要哭。” 林凤仪道:“我……就是觉得小迟走到今天这一步特别不容易。” “我会很快回来的。”杨意迟放开了柳应悬,他们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两人在谈恋爱。 “去吧,拜拜,再见,see u!”柳应悬笑着拍拍杨意迟的肩膀。 他和林凤仪坐上车后座,车窗摇下来,柳应悬最后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看着他们渐渐远去。他一个人在那儿站了很久,今天依然是个夏末的晴天,明媚的阳光下,杨意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终……完全消失。 柳应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走了啊。” 他的嘴角微微弯起,明明是想笑的,却只能做出公式化的表情。 柳应悬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叼起一根,手指按打火机,又松开。这么反复几次,他发现自己有点在颤抖,于是只能真的点了火,试图冷静下去。 他走了。他终于走了。你该满足了。你该轻松一点了。 柳应悬闭上眼睛,感受到一阵令人窒息般的沉默,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注视着他,也发出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 有脚步声接近,柳应悬立刻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冷冰冰的视线扫过白鸿轩的脸,白鸿轩停住脚步,在门口道:“小柳哥,爷爷说明天需要你过去。” “嗯。”柳应悬点点头。 白鸿轩比起前几年成熟不少,在柳应悬的面前也越发夹起尾巴,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小白。”柳应悬也不喜欢跟他呛声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你以后送东西过来可以减去一人份的,我吃不了太多。” “哦……好。”白鸿轩顺从地应道。 杨意迟走后,柳应悬的生活还是方便了许多。这几年,柳应悬一直躲躲藏藏,要对杨意迟隐瞒和祭祀相关的事情,这下终于可以放开。 杨意迟的房间还是原样,柳应悬关上门,不再打开。杨意迟的短信时不时地报告他现在的地点,上飞机前,他的电话打过来,柳应悬接通:“赶得上吗?” “嗯。”杨意迟笑道,“我开始想你了,哥。” 柳应悬看看时间,也笑道:“你早上才走……省会怎么样?” “跟市里差不多,我没逛,直接从火车站打车来的机场。哥你在……干什么?” “没事做,等会儿看看书吧。” 杨意迟那边的背景音听起来有些嘈杂,柳应悬和他聊了几句,让他安心登机。 等杨意迟上了飞机,柳应悬找出一张过去的国内地图,摊开放在桌子上看了看杨意迟即将抵达的地方。 好远啊,小迟,好了不起。柳应悬用手指比了比,仿佛也跟着杨意迟去了外面的世界。 杨意迟的大学生活终于开始了。 没有人会继续照顾他,好在大学里面有统一的大巴在机场接站。杨意迟落地打来电话报平安,做什么之前都跟柳应悬发短信说一声。 柳应悬笑着看手机,跟他说:【知道了,室友来了吗?早点睡。】 杨意迟:【来了两个,还有一个没来。哥,我先下楼去买点生活用品。】 远距离的恋爱原来是这样。 柳应悬开始到哪儿都带上他的手机,杨意迟一给他发短信,他都尽量秒回。 在白家的静室里坐着的时候,柳应悬也在玩手机,提前跟杨意迟打招呼:【有事,等会儿再聊。】 杨意迟:【嗯,我现在要去拿军训的衣服,最后一个室友也来了。】 柳应悬:【^_^】 杨意迟:【哥你笑得好可爱。】 柳应悬:【没救了你。】 恋爱原来真的可以让人获得一种特殊的力量。 从白家回来,柳应悬头晕目眩,出了一身汗,回家又抱着盆吐了一次,却还是紧紧地攥着手机,倒头在家睡了一觉,醒来后闻见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 “林凤仪?”柳应悬哑着声音下楼。 女孩看起来比平时多了一点莫名的忧愁,问道:“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柳应悬摸了摸胸口,说。 林凤仪沉默下去,把做好的饭菜都端上来。吃完饭,院子外徐徐吹来一阵风,柳应悬去泡茶,和林凤仪坐在一起,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我和小迟在谈恋爱。” “陈巍走之前说他也很喜欢我。” 两人:“……” “呃?呃!!!”林凤仪愣了几秒,脖子猛地一扭,瞪大眼睛看过来。 柳应悬张了张嘴,说道:“先说你,陈巍走之前说他也喜欢你,然后呢?” “……没有然后。”林凤仪说,“他要回国了,我又不可能出国。他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我是什么?只有高中文凭的乡村girl?当然是……不合适。” “别这么说自己。”柳应悬揉了揉她的头,“我觉得你很好。” “小迟呢?” 柳应悬笑了下,说:“我话说早了。其实……我和杨意迟也不合适。他是首都大学的学生,有光明美好的未来,是个普通人。而我不行,我是……” 林凤仪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把头靠在柳应悬的肩膀上。 窗外的风停止了,夜色缓慢地侵入柳家老宅,像是沉入了冷冷的初秋。 柳应悬告诉过林凤仪和杨意迟之间的感情,但那之后杨意迟的表白来得猝不及防,也让柳应悬丢掉了理智。没想到,林凤仪居然是比柳应悬更懂得克制的那一个。 两人坐在沙发上不做声,过了很久,林凤仪有点艰涩地开口:“……你会让杨意迟知道吗?西陵,烛神,白家……” “不打算。”柳应悬说。 “但是……他不知道……你会……” 柳应悬思忖道:“我是这么想的,凤仪。第一,他的爱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要是他先把我甩了那再好不过。第二,万一他就是那么一根筋,我还有一个……保留的方法。” “什么?” 柳应悬无意识地勾了一下脖子上的吊坠,用一种冷淡的语气说:“……我能让他忘记很多事情,如果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事情就简单许多。” 林凤仪眼皮抽动,面如菜色,像是被柳应悬的话刺中身体,她不可思议地道:“你……怎么做……?” “我有我的办法。”柳应悬笑了笑,“你……别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凤仪忽然抱住他,身体颤抖,哀求道:“小柳,那你答应我,别让我忘了你。” “不会的。”柳应悬安慰她,“不会的,还没有到那一步。” 第41章 融入 首都大学是国内最顶尖的高等学府,每年新生入学都会获得不少关注。学院与学院之间,老师与老师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看似平静却波涛汹涌。 学生会、社团、保研、勤工俭学、公共课、专业课、运动会、校庆、迎新……杨意迟的面前像是出现一个旋转的万花筒,被全新的生活砸得头晕眼花。 男生宿舍412,进门左边靠里的床铺,就是杨意迟未来四年里要生活的地方。 三个室友,其中两人和杨意迟一样来自外省。开学报道,两名室友的家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爸爸们在一旁闲聊,妈妈们则替孩子整理床铺。 杨意迟的床铺自己整理好了,也已经提前买好了生活用品。他个子最高,样貌最好,很能引起中年女人的好感。室友的妈妈看见杨意迟这么能干,都开玩笑道,如果杨意迟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妈!给点面子!”两名室友性格外向,有点像杨意迟之前的朋友詹羽。 说实话,杨意迟不习惯这种社交场合,但来到首都,面对的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比起小时候的孤僻内向,杨意迟也得学会圆滑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于是,他努力地与陌生人交好,只有对着柳应悬的时候才吐露心声:【哥,大学生活跟我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柳应悬的短信跳出来。 杨意迟默默扬起嘴角:【嘈杂。】 柳应悬:【O-O】 杨意迟:【哥你是不是从哪儿抄来的小表情合集。】 柳应悬:【是我自己发明的。】 他想柳应悬了。 杨意迟有些落寞地坐在桌子前,几乎每隔一会儿,不管他在做什么,他都能想到他和柳应悬在金松山上度过的那些日子。与世隔绝的猎人木屋,他们融入自然,简单地爱着彼此。 “哎,孩子。”忙碌的家长们要离开,热情的女人往杨意迟的怀里塞苹果,“这个给你吃。” “谢谢。”杨意迟腼腆地笑笑。 家长走后,杨意迟更加放松地和两个男孩认识,他们其中高一点的叫做赵武清,矮一点的叫做林正。 “还有一个人没来。”三人闲聊一会儿,本想等最后一人,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饭,却始终等不来。 林正的肚子发出不太体面的声音,他不好意思地道:“要不我们先去食堂,等人齐了再下馆子。” “也行啊。”赵武清说。 杨意迟没意见,站起来跟他们去了食堂。 他们始终没等来的最后一人叫做张祺杰,家在本地,是地地道道的首都人。三人错过和张祺杰的初见,回来的时候只看见他的位置上多了个简单的背包。 张祺杰实在神秘,他的作息完全和杨意迟三人不一样。他经常是摸黑才回来,有时候还夜不归宿。没过多久,军训上杨意迟总算是见到了张祺杰。人偏瘦,但个子高,和杨意迟差不多。 有一次,赵武清和林正去问张祺杰要不要一起吃饭,张祺杰玩游戏机玩得头也不抬,轻哼了一声,道:“不去,你们去吧,以后都不用叫我。” 赵武清和林正顿时有点尴尬,杨意迟皱了皱眉,也没多说什么。 张祺杰不怎么喜欢他们,赵武清和林正碰了一次壁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起初他们两人还有点难受,但看杨意迟一点反应也没有,愁眉苦脸地说:“宿舍关系怎么一开始就差成这样,听说张祺杰家里挺有钱的,是个小少爷。” “小少爷之后应该不会经常回来吧。”杨意迟平静地说,“别管他。” “哥们。”赵武清笑道,“你好像那种世外高人,你知道吗?” 杨意迟有点好笑,看向他:“什么?” 林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我也觉得……你每天雷打不动地六点半起床,晚上十一点钟睡觉,太厉害了!” “这有什么厉害的?”杨意迟不明所以,“我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要这样。” “可这是大学啊!”赵武清捂住胸口,“大学……该放松放松!不能一直死读书吧!” 杨意迟轻松不来,也不知道赵武清和林正嘴里具体指的是什么。但他很快发现,赵武清这话可能没说错,杨意迟的确是在死读书。 或者说,他只知道“死读书”。 九月军训结束,杨意迟微微晒黑了一点,因为觉得头发长的麻烦,干脆去理发店推了个寸头。这发型他高中时张老师帮他推过,付钱时杨意迟心想,还是张老师的免费理发好。 每节课的第一堂课都要求做自我介绍。杨意迟推这个发型,本意是觉得方便,但每回站起来自我介绍的时候,都会引来同学们的注意,其中女生们的关注最多。 提到他的家乡西陵村,包括老师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地方。杨意迟说,这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只有一个女老师很感兴趣,让杨意迟多说了一点关于西陵村的东西。 “那里至今还有古老的祭祀和巫舞,村里有祭司和巫师,我们拜的神叫做烛神,祂是那片土地的守护神。”杨意迟说。 “切,这不就是封建迷信。”有个声音满不在意地插嘴道。 杨意迟在课堂上被打断了发言,朝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发现那人正是不怎么合群的室友张祺杰。 “我们国家幅员辽阔,民族众多,民俗文化的传承是很宝贵的,不能把所有东西都概括成封建迷信啊。”前排一个长发女生回过头反驳他。 张祺杰吃瘪,看了看杨意迟没再说话。老师打了个圆场,让杨意迟坐下。 赵武清和林正一左一右,把杨意迟夹在中间,像两只蜜蜂一样在杨意迟耳边低声嘶吼:“我靠,蒋玲说得好。” “张祺杰要气死了。” “张祺杰好像喜欢蒋铃。” “这人说话是不怎么中听,我现在单方面宣布把他踢出我们412的大家庭。” 杨意迟抬起头,正好张祺杰又在回头看杨意迟,两人的眼神交汇一瞬,张祺杰歪了歪头,露出一个轻佻的笑。 大学和高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运行模式,做学问和考试,也是两种东西。 张祺杰这人不像是杨意迟这么“死读书”,却意外地很适应大学课堂。他阅读广泛,思维活络,对知识触类旁通,老师很快注意到这人是个好苗子。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学习思维,只是大部分人都在应试考试。 杨意迟是有点土的,穿的衣服虽然干净,却不是什么牌子货。虽然长得很帅,又带着一种他没意识到的野性与剽悍,却很“死脑筋”。很快,大家当然还是觉得有钱会来事的张祺杰更突出一点。 “哦。”杨意迟全程不在状态,根本不知道他和张祺杰被人拿到一起来说,也不知道那些匿名的表白墙上出现他的名字,贴吧里时不时地有人在打听他的联系方式。 赵武清和林正倒是十分关注这些,每回吃饭的时候都兴致勃勃地讲很多给杨意迟听。 杨意迟一边吃饭,一边神游天外,说:“我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做的兼职。” 林正意外地道:“杨哥,你缺钱吗?” 杨意迟摇摇头,只是说:“习惯了。” 以前高中的假期他也是如此,做好作业就去看看有什么能干的活,想着能攒一点就多攒一点。 赵武清想了想,说:“你可以去大学后街那些店铺问问,这样回来上课也比较方便。” “好。”杨意迟言简意赅。 今年的中秋和国庆连在一起放假,不少人都趁此机会出去旅游或是回家。杨意迟领到学院里发的一块小小月饼,站在阳台上打电话给柳应悬。 “喂?小迟?”柳应悬的声音有些许失真,但还是很好听。 “哥,吃月饼了吗?学院给我发了一块月饼,我还没吃。”杨意迟转着手里的月饼,笑道。 “没吃。”柳应悬说,“做了几个馒头吃。学校怎么样?还好吗?我看你是不是也越来越忙了……” 尽管已经在短信里说过不少,但杨意迟每回打电话的时候还是喜欢絮絮叨叨地撒娇。赵武清和林正出去玩了,不然听见杨意迟讲话的语气,估计会大跌眼镜。 一直聊到月亮升到头顶,杨意迟把甜腻腻的月饼吃完,柳应悬才打了个哈欠道:“记得刷牙。” “嗯。” “别不开心啊。”挂断之前,柳应悬像是未卜先知。 “没。”杨意迟垂着头,在阳台上吹着风,“我们说好的,就暑假和寒假回去,其他假期都留在首都。” “嗯,你回家一趟太麻烦,不是舍不得钱。”柳应悬笑道。 杨意迟也明白这个道理,知道柳应悬都是为了他好。 “挂吧挂吧。”柳应悬催促道。 杨意迟还不肯,说:“你亲我一下。” “我亲你个头啊。”柳应悬好像被口水呛到,在那边笑起来,敷衍地说,“么么么……吗?” 杨意迟也低沉地笑起来,有点不太好意思,但还是飞速地亲了一下手机,最后道:“拜,哥,明天见。” * 日子一天天过,杨意迟逐渐适应了新奇的大学生活。 大学后街挺有名的,这一整条街开的都是苍蝇馆子、小酒馆、奶茶店、服装店、杂货铺。 赵武清没说错,这里的确有不少店铺招工。杨意迟拿出空余时间,在一家小酒馆做兼职。他有在餐饮行业打工的经验,又年轻肯干,店主面试了一次,就留下了杨意迟。 好处有,不耽误学习。缺点也有,钱给的不是很多。杨意迟不挑剔,先干着再说,绝不浪费时间。 他一开始是在酒馆帮忙做烧烤和小吃,后来也学会一些简单的调酒。 十一月底,天气早已冷下来,柳应悬从老家给杨意迟寄了几件衣服,说是林凤仪帮忙挑着买的,里面还有一副手套,一顶黑色的毛线帽。 毛线帽是手工织的,有一处的边缘不太平整。 柳应悬:【我织了一半,凤仪抢救了一半,你不喜欢就别戴。】 杨意迟:【不,我戴了。】 他何止喜欢,是喜欢死了,天天戴。偏偏平平无奇的帽子被他戴上也好看,能衬出他深邃又帅气的眉眼。 杨意迟下了课,依旧去酒馆打工。一个女孩走到吧台前坐下,双手托腮对他笑道:“你真的在这里啊。” 杨意迟愣了几秒,问:“你是谁?” “蒋玲。”女孩顿时无语,“你同学。我们都在一起上了半学期的课了,你是一点都记不住?” 第42章 冬季 蒋玲不过是另一个王贝贝。 也许是更自信、更漂亮的“她”,但对杨意迟来说,她们都是一样的。 对他抱有好感,主动过来和他说话的女孩不止她们两个,杨意迟统统都没有兴趣。 不过这一次,蒋玲倒是给了杨意迟一个机会,他早就想这么说,实际上也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有恋人。” 恋人。 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带给杨意迟一阵隐秘的颤栗。女孩姣好的面孔像是在酒馆的灯光下被打散了一瞬,那些想象中破碎的镜片环绕在她的四周,每一片上出现的都是有关柳应悬的部分。 他的手。他的眼角。他的脚踝。他弯下腰时的脊背。他鬓角的黑发。他的笑。 蒋玲点了一杯玛格丽特,她原本以为杨意迟是那种有点内向的呆子,但杨意迟其实很敏锐。 不过,蒋玲倒是不意外。她知道杨意迟有这张脸怎么都不会缺人,又笑着问:“哦,高中同学吗?” 杨意迟摇了摇头。 “老家的?” 这回杨意迟点了点头。 蒋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她忽然道:“你的帽子上有个线头。” “是他给我织的。”杨意迟条件反射性地摸了摸脑袋,“织了一半。” “行。”蒋玲没想到这样也能被秀,一口气喝完了酒,“我没什么其他意思,当然也不会插足别人的感情。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意思一点,咱俩做朋友吧。” “随便。”杨意迟说。 蒋玲愣了下,笑得花枝乱颤:“你有没有照片?给我看看你对象长什么样呗。” 杨意迟没有照片。 其实……他也没有和柳应悬合照过。 晚上睡觉前,杨意迟喜欢在脑中复原整个西陵村,他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从高中出来后骑车回家,推开柳家老宅的门,就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搜寻记忆中的家,没见柳应悬摆出什么老照片。当然,家里肯定是有一些的,只不过杨意迟没见过。 第二天,他给柳应悬发短信:【哥,帽子上有个线头。】 柳应悬:【……别扯。】 杨意迟:【我把它又缝了一下。】 柳应悬:【你哪来的针线?】 杨意迟:【问宿管阿姨借的。】 外面在下雪。杨意迟背着包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里。他以前住在南方,不是每年都会下这么大的雪。前两天杨意迟就因为不小心而摔了一跤,差点连累赵武清和林正。 柳应悬:【你们那儿是不是下雪了,记得加衣服。】 杨意迟走到教学楼,在连廊那儿跺跺脚,试图抖掉衣服上的雪。 杨意迟:【嗯,不冷。】 杨意迟:【哥……我上课去了。】 杨意迟:【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了,能不能给我寄张你的照片?】 最后一个要求,他没抱希望。但隔几天,柳应悬还是给杨意迟寄了张证件照,连同林凤仪的一张写满字的明信片。 学校的邮局通知杨意迟去取信,信封拿到手有些脏,邮戳扎扎实实地印在角落,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杨意迟的名字和电话。 这是一封真正的信,不是杨意迟曾经写过又被撕掉的情书。 杨意迟对着冷硬的手指哈气,来不及回宿舍,就在路边上拆开了。 柳应悬的1寸证件照不经意地掉了出来,背景是蓝色的。杨意迟愣了愣,把那张照片放在手心里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然后不自觉地笑起来。 是新拍的!而且他哥看着镜头在笑,特别上镜,眼睛特别亮,他特别喜欢…… 除此之外,柳应悬倒是没写什么,毕竟两人每天都有短信和电话联络。 林凤仪的明信片则不一样,这姑娘用0.38的水笔,写满了明信片的一整面。她说自己已经知道杨意迟和柳应悬在谈恋爱,又说他们把自己瞒得好苦,说杨意迟走之后村子里很无聊,今年没有下雪,只有接连不断的阴雨…… 原来她也知道了。杨意迟吸吸鼻子,心里似乎早就有了预感。毕竟,他哥能讲上话的人不多,亲密的朋友也只有林凤仪一个。 翻过明信片,是他们市区某个地标建筑的彩色漫画。杨意迟本来对市里也很陌生,可来到首都,来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求学,他才发觉,有关家乡的一切是如此不同。 杨意迟在大学后街找到一家小店铺,卖那种批发来的小饰品。 他买了一个小吊坠,不值钱,但是正好可以打开放张1寸照。因为害怕细链条会断,所以杨意迟又特地换上一根黑色皮绳。 有时候在图书馆学习学累了,杨意迟就会打开吊坠看一看柳应悬的照片。他把他放在自己身上,感到特别安全。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杨意迟给柳应悬汇了一次钱。 柳应悬打来电话,问:“什么钱?” “打工赚的。”杨意迟实话实说。 柳应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笑道:“小迟,不要让自己太辛苦。” 杨意迟不觉得辛苦,其他人却总是觉得他辛苦。 冬天里,杨意迟的双手因为在酒馆干活碰水太多,整个手背开裂泛红。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说要和他做朋友的蒋玲实在看不过去,把自己用剩的护手霜扔给杨意迟。 杨意迟:“?” 蒋玲:“涂。” 杨意迟犹豫地点了下头。 只一个学期过去,蒋玲居然和张祺杰在一起了。 赵武清和林正参加学校的联谊,也都有了女朋友。 张祺杰不怎么回宿舍,听说在外面租了房,他对宿舍三人的态度还是那样不冷不热。根本原因是,他们的出身背景实在大不相同。 大学里面的交往真真假假,比过去杨意迟接触到的人际关系更加复杂。不管怎样,通过一学期的努力,杨意迟好像也稍微开了点窍,学期末的论文他花了很多心思,虽然没能超越张祺杰的分数,但也是班上的高分之一。 杨意迟还和詹羽他们见了一面。 半年过去,过去的高中同学一起来到首都,他们被分散在各个大学,人生的轨迹很快也变得不同。 詹羽和他几个朋友都想来首都大学参观,杨意迟抽空陪他们在校园里逛了逛,詹羽夸张地深吸一口气,一脸陶醉地说:“吸入了一些学霸之气,回去考第一哈。” “我靠,做梦!” “给这小子爽到了。” “看俺老孙一棍把你打醒!” 杨意迟坐在一边看几个男生打打闹闹,虽然嘴角也挂着笑,但却一直在想柳应悬。直到詹羽捏了个雪球,胆大包天地喊道:“学委!” 杨意迟被雪球击中脑袋,他心想你千万别把我这毛线帽砸坏了,我哥的手艺本来就差。 “学委!”另一个人也嬉皮笑脸地道,“王贝贝前几天还问起你,你谈恋爱了没?” “谈了。”杨意迟道。 “……没谈的话……我靠?谈了?”几人一拥而上,都问杨意迟“女朋友”在哪。 在家等我呢。杨意迟笑了笑。而且是男朋友。 离他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杨意迟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非常期待,又有点害怕,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他来首都之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课余时间到处玩儿,以至于现在的活动范围还是停留在大学附近。 杨意迟兜里又攒了点钱,终于舍得去首都的商场转了转。他看中一款MP3,配上耳机,很酷,听歌很舒服。 然而MP3的价格他尚能承受,贵的是耳机,加起来一共要两千多。杨意迟试听好几次,想起柳应悬在家喜欢听收音机,他大概也会喜欢这些。 不过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爽快地付账——杨意迟穷过,对钱的支配有严格的计划,他还有一大笔债没有还,礼物只能另外想办法。 回学校参加考试,不怎么说话的张祺杰却第一次和杨意迟主动说话:“你在后街打工?” “嗯?”杨意迟微微吃惊,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张祺杰睨了他一眼,说:“蒋玲说的,她之前去过你打工的那家酒吧……要我说,你不能干这个,干这个来钱太慢。” 杨意迟很赞同,但还是耐心地解释:“我知道,但我一下子没有别的可以干。” “家教你行不行?”张祺杰问。 杨意迟想了想,不太确定:“不知道,没试过。” 张祺杰说:“你高考成绩很好吧?做题厉害?有个家教给钱挺多的,你要不要去试试?” 张祺杰给杨意迟留了个联系方式。 价钱的确高得有些离谱。杨意迟在心底算了算,他只用上三次课,就能去商场把看中的MP3和耳机都买下来了! 他心动万分,却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完全相信张祺杰的话。 赵武清和林正知道这件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人,张祺杰倒是没说谎,但这活不好做。” “怎么讲?”杨意迟来了点兴趣。 林正说:“这小孩没救了,请了不知道多少个家教,没有能坚持下来的。他爸是x文科技公司的老总,就喜欢来首都大学找家教。” 赵武清凑热闹:“我有个朋友是隔壁院的,他也去试过,实在是陪太子读书,陪不了一点。” 杨意迟第一次这么纠结,唯独这件事他没告诉柳应悬,自己打了对方的电话,是传说中那个总裁的秘书接的,非常欢迎他去试一试。 杨意迟换乘三趟公交,足足两个小时才赶到那人跟他说的别墅区。 老总姓王,四十来岁,竟是个非常成熟英俊有韵味的男人,他和杨意迟打招呼,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一双眼睛像是鹰一般锐利,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第43章 家教 王总的眼神令杨意迟不太舒服,但他仔细看过去的时候,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王总温和地问了他一些基本的背景,知道他的高考成绩后略略点头,仿佛在肯定杨意迟。 “小儿子比较叛逆。”王总说,“找一个人陪他写写作业就挺好的,你没问题的话,可以先试试……不管你留不留,第一次的钱我都会付,有事可以打秘书的电话。” 杨意迟没意见,试讲也有钱,他不能白来。 秘书是个一脸寒意的女人,脸很白,黑长直的马尾看不到一丝毛糙。 杨意迟没和有头有脸的人打过交道,坐在豪华别墅的沙发中像是坐在漂浮于海上的木筏。 “喊他下来。”王总侧过头,对秘书吩咐。 不一会儿,一个半大的少年从楼上走下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在嚼口香糖。 少年长得和王总有几分相似,却比王总多出这个年纪独有的桀骜不驯。 杨意迟从沙发上站起来,比少年整整高一个头,这小孩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 “儿子。”王总不冷不淡地喊他,“新来的老师,也是首都大学的高材生。” “知道了。”少年半死不活地道。 “你俩学习吧。”王总带着秘书离开别墅,似乎还得赶去公司。 爸爸和秘书一走,这少年就对着杨意迟翻了个白眼,双手插兜向一边走去,对他不屑地说道:“你在楼下看电视吧,到点走人,钱照样给你。” 杨意迟一愣,没多想就追上去——有钱人在家装电梯,少年按了4楼。杨意迟转头走楼梯,把少年拦在他的房门外,道:“我们先学数学。” 少年瞪大眼睛,怒道:“你有病啊?!” 杨意迟做不到不劳而获,他来做家教,就是做家教。 房门外,少年微微仰起头看杨意迟,他愤怒的眼神逐渐变了味儿,上前推搡了杨意迟,呃……没推动,杨意迟比他高太多。 “滚开!”少年叫嚷道,“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我不需要家教!我爸让你来的,你找我爸去!” 少年要关上门,杨意迟伸出一条腿轻松卡住,然后走进来,平静道:“不想学数学的话,语文?” “你听不懂人话?”少年脸色奇臭无比。 杨意迟走到书桌前,上面什么也没有,找了一圈,课本都在地板上堆着,看起来都是新的,大概从学校发下来后就没再打开过。 这时候少年用脚从后面踢了杨意迟的背,猖狂道:“给我起来!我说不学,别打扰我打游戏!” 杨意迟重新站直身体,侧身让开。少年走路不长眼,用力地撞开杨意迟,坐到书桌前打开游戏。 杨意迟:“……” 他开始有点明白赵武清和林正嘴里的“没救”是什么意思了。 “你几岁?”杨意迟安静了一会儿,问。 “哈?”少年熟练地操作着游戏角色,在里面杀小怪,“你还没走?十六。” 十六岁。 杨意迟也曾有过十六岁。 他的十六岁在独自挣扎,而眼前人的十六岁,拥有如此好的条件,却什么也不珍惜。 杨意迟在这一刻感到一种被“玩弄”的感觉,当他试图去想,到底是什么在玩弄他的时候,却又不忍心告诉自己那个真实的答案。 然而,不管怎样,家教就是家教,学习无法走捷径,工作也不可以。 杨意迟把电源拔了。 少年的电脑在下一秒突兀地陷入黑屏,令他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语文不喜欢的话,英语?”杨意迟问。 “啊啊啊啊——”少年气得五官扭曲,跳起来要打杨意迟,“你他妈是不是神经病!滚啊!从我家滚出去!我的副本!我的boss!谁要学习?过几年我爸能让我出国,谁他妈要学习!” 杨意迟当然不能还手,只是做出格挡姿势。少年气不过,越打越重,直到杨意迟也黑了脸,对他吼道:“够了!” 他面无表情,皱着眉,冷峻的脸上出现一丝遮挡不住的戾气。 杨意迟握紧拳头,紧紧地盯着少年的脸,少年被他这么一吓,也不由地有点害怕。往常那些人都受不了他,有时候如果是女老师,甚至会被少年气哭,但这个人……这个人怎么…… “出国,很好。”杨意迟冷静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 “出国的话,我们来学英语。”他帮少年把地板上的书都拿到桌子上。 少年:“……” 识时务者为俊杰。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穿得严严实实,少年还是可以从的衣服下面,感受到杨意迟结实的肩膀和手臂。 少年觉得现在这栋房子里只有他和杨意迟两个人,虽然他不认为杨意迟有这个胆子,但万一杨意迟真的想打他,他估计会死得很惨。 操。他爸从哪儿找来的。不行,这个绝对不行。先忍一忍吧,先忍一忍…… 杨意迟的英语考得不错,教他高中的东西完全没问题。然而,他唯一的弱点是口语,虽然他在家反反复复地跟着磁带练习,却始终有点说不好。 少年磨磨蹭蹭地打开卷子,杨意迟让他先做,结果他眼睛一转,说不会,让杨意迟从课本上的第一课给他讲起。 杨意迟翻开书,认真地读起来。只是刚读了个标题,少年就爆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容,说道:“你讲英语好奇怪啊!你不行的吧?” 杨意迟:“……” “哎,真土。”少年觑着他,“你家在哪儿?从哪儿考来首都的?咦,是不是哪个村子……” “西陵。”杨意迟回答。 少年:“还真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你还学不学?”杨意迟问。 少年朝天翻眼睛,电脑没得玩,又去玩他的高达模型:“学学学,你读,我听着呢,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次试讲,杨意迟精疲力竭。 他意识到,少年有时候是故意说些垃圾话来激怒他,目的就是让他装完这节课,拿了钱就走人。 杨意迟考上首都大学,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从别墅区走出来的时候,他难得恍惚了一阵,也明白为什么这小孩总是在换家教。 如果本人不愿意的话,这好像是进行不下去的。 杨意迟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公交车的玻璃上,看着外面摇摇晃晃的街景,心底升起厌恶。到了学校,他的银行卡却传来短信提示,家教费一次一结,秘书已经打来了。 这时候,杨意迟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想到:的确比在酒馆干活来钱快多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上哪儿找到这么人傻钱多的总裁。 金钱对杨意迟具有剧烈的诱惑性。 来钱快,又不是违法乱纪,只是去做有点不“正常”的家教,杨意迟打定主意,他可以忍耐。 于是他来了第二次,这回王总不在,秘书看见杨意迟,眼里的神情很复杂,像是在佩服他。 少年一张脸如丧考妣,一时间没想到好办法来对付他。 杨意迟就这么硬着头皮来了三次,在回家之前去了商场,把之前看中的MP3和耳机买下来,又给林凤仪买了一条围巾。 公交、飞机、火车、私家车……杨意迟回西陵一趟需要不少交通工具,一路颠簸回去,礼物袋装在他随身的背包里,杨意迟时不时地检查看有没有丢。 最后一段路,杨意迟没让林凤仪的叔叔来接他,只是告诉柳应悬,他自己可以回去。 顺风车一路带着杨意迟开回西陵,但只把他送到村口,下来还得走一段。 萧瑟的冬季,老家的模样没有任何改变,天气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具体在哪儿,只是觉得四处都是白光。 半年过去,杨意迟的身上又多出一点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虽然他自己察觉不出来。 杨意迟拉着行李箱走了一会儿,没有理会村里人对他投来的好奇目光。 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经常出现在杨意迟的幻想中,以至于这一刻他几乎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幻觉。 “小迟!杨意迟!杨意迟——” 不是幻觉!杨意迟猛地顿住脚步,回过头去,看见柳应悬穿着一件蓬蓬的白色羽绒服,配上黑色的运动裤,身形挺拔,骑着那辆熟悉的摩托,一边笑一边喊他的名字。 “哥。”杨意迟先是小声地喊他,然后扔开行李箱,快速朝他跑过去,声音越来越高,“哥!小柳哥!” 柳应悬刚刚下车,杨意迟就已经跑到他的面前,伸出手臂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哥!!!”杨意迟的近乡情怯全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他的视线很快变得模糊起来,鼻子也酸胀难忍,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抱着柳应悬。 “哎,哎!”柳应悬被杨意迟勒得喘不过气,虽然他早有预感,这小子回来肯定要抱他,但怎么说……冬天穿了羽绒服本来就活动受限,他这么一抱,柳应悬更是有点胸闷。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柳应悬的双手摸到杨意迟的肩膀,“你说回家不要我接,怎么还在走路?嗯?你骗我。” “不是的。”杨意迟小声解释,“是有车的,就是走最后一段路。天好冷,我不想让你出来骑车吹风。” “你不想我来……我也一定会来啊。”柳应悬笑道,“你回来……我想做你第一个见到的人。” 第44章 过年 游子归家。 从夏天到冬天,杨意迟终于又回来了。 现在是帅气的大学生杨意迟! “好了,别抱了。”柳应悬拍拍他的背,下巴抵在杨意迟的肩膀上,笑着看远处的天空。 “我想你,我想你,我好想你……”杨意迟的眼睛湿润起来,很快变成波涛汹涌的海,“我好想你啊。” 柳应悬说:“我也是。” 杨意迟得到了回应,浑身震颤着,像是有一双手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心脏。 他慢慢地放开柳应悬,两人正要分开时的距离太近,杨意迟略微偏过头,柔软的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柳应悬的脸颊。 柳应悬感觉到了,但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杨意迟的小心思……是他的小心思也没办法,反正柳应悬也只有他这一个男朋友。 “我们先回吧。”柳应悬哆嗦了一下,“风是有点大。” “嗯。”杨意迟还像以前那样,坐在柳应悬的摩托后面,跟他一起回家。 回家…… 家。 杨意迟把脸埋进柳应悬的颈窝里,一只手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一只手摸到他羽绒服的帽子后面,有点含含糊糊地笑道:“哥,你帽子底下的这块最暖和。” “是吗?”柳应悬从后视镜里看他,“那便宜你了,我自己摸不到。” 回家。 家…… 杨意迟深深地吸一口气,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幸福地快要死掉了。只要见到柳应悬,回到他的身边,杨意迟就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 他有太多的事情想告诉柳应悬,也疯狂地想要亲吻他。一旦接近他,杨意迟身体里的欲念就按耐不住。想要再次和他在一起,想占有他,想看见柳应悬因为他的动作而失神…… 转眼两人回到柳家,这时候的冷风倒是吹散了一些原本雾蒙蒙的天色。太阳快要落山了,寒气渐深。 家中一切还是原样,杨意迟一进门就闻到熟悉的安心气味。 “你先去房间吧,我提前开了取暖器。”柳应悬道。 晚饭也准备好了,柳应悬端到楼上去吃。杨意迟脱下外套和帽子,穿一件藏青色的毛衣,头发还是很短。 他一连吃掉两碗饭,誓死捍卫“光盘行动”,柳应悬倒是吃得不多,杨意迟还像以前那样帮他把不喜欢吃的肥肉剔除。 “多吃点,哥,你怎么都吃不胖啊。”杨意迟说。 “知道。”柳应悬笑了笑。 两人吃了晚饭,杨意迟先去洗澡,回来后在暖和的房间里只穿T恤和运动裤,毛巾搭在他的脖子上,露出那张英俊又年轻的脸。 柳应悬坐在床边抬头看他,杨意迟的眼睛里出现一种特别的闪光,柳应悬和他目光相接,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杨意迟弯下腰来,手臂揽住柳应悬的肩膀,轻轻地吻了他。两人同时停顿片刻,感觉到身体里的热意在流窜。 柳应悬顺从地仰起头,杨意迟带着薄茧的手心卡住他的下巴,又摩挲他的脖子和喉结。柳应悬的眼睫颤了颤,没有反抗地让杨意迟的舌扫过他的牙齿,再交换缠绵的呼吸。 他被吻得非常飘飘然,开头那一下,可能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都有点忘了夏天时的感觉。但仅仅是刚一接触,所有的回忆,所有的身体印象都在顷刻间复苏。 杨意迟也有了反应,要进一步的时候柳应悬偏过头,说:“我去洗个澡。” “嗯。”杨意迟倒在一边,侧头望着柳应悬,声音有点嘶哑,“哥快点,我忍不住了。” 柳应悬觉得自己只离开了十五分钟,浴室里残留着水汽,他的肥皂和洗发水被用过,等自己出去的时候,一定和杨意迟是同样的味道。 他在抽屉里拿了个方形的小盒子,很快拆掉了塑料包装。带着几分期待几分羞赧,柳应悬推开门,发现杨意迟还是侧躺在自己的床上,呼吸却变得缓慢而悠长。 什么啊。柳应悬站在门口愣了下,随即无声地笑了起来。 太累了,小迟。 柳应悬调暗房间里的灯,轻手轻脚地也上了床,慢慢在杨意迟的身边躺下。他侧过身,面对着杨意迟,手指轻柔地拂过他的眉毛、鼻梁和嘴唇,最后摸了摸他的耳朵,停留在他的肩膀上。 杨意迟回来,柳应悬漂浮的心也终于跟着降落。 他凑上前一点,在杨意迟的唇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他想象杨意迟是如何回到自己的身边,不知道他在外面生活得如何。 很快,柳应悬在这种想象中摈弃了其他的欲念,只留下对杨意迟的爱和心疼。他闭上眼睛,黑暗中杨意迟的呼吸令他感到无比安心。 渐渐地,柳应悬也短暂地睡了一会儿。他睡得不沉,睡着睡着觉得仿佛被什么野兽叼进了嘴里。 野兽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身体又热又强壮,喷出的呼吸都是火热的。 野兽还有湿润的舌头和铁牢般的爪,压住柳应悬,一会儿闻他,一会儿张嘴想要吃掉他。 “别,别吃我……”柳应悬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之上利齿的摩擦。 有人闷声笑了,笑得还挺好听。柳应悬半睡半醒,有点明白野兽到底是谁,又叫道:“小迟?” 几点了?他稍稍睁开眼睛,发现天还黑着,喉咙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杨意迟睡了几小时,舟车劳顿一扫而空。 醒来后他发现柳应悬就睡在身边,枕头边上还有已经拆掉包装的那种东西。 原来哥也买了。杨意迟瞬间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睡死过去之前在等什么。他顿时懊恼起来,心想这怎么能睡?他居然就这么睡了?! 杨意迟忍了一会儿,看见近在咫尺的柳应悬也在睡觉,他的眉眼舒展,一张脸干干净净,嘴唇没有抿紧,而是放松地露出一点点缝隙。 杨意迟垂着眼眸,不自觉地靠近,本想着只亲一点,但嘴巴一贴上,舌就忍不住探进去。 他吻了一会儿,觉察到自己又变成最佳状态,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可以吗?会不会太变态了?杨意迟的另一半理智在试图拉扯他。 又有一个声音催促道:哪里变态,男朋友这么可爱,能忍住才不对劲吧?何况,他们本来就要做这种事的……都已经半年多没有过了! 杨意迟一边天人交战,一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柳应悬全都抱在怀里。给他这么一弄,柳应悬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杨意迟吻他的眼睛,又吻他的喉结,说道:“醒了吗哥?不睡了好不好。” 柳应悬:“……” 这的确睡不了。 “梦到什么?你刚刚在讲梦话,我听见了。”杨意迟翻了个身,把那个小盒子拿过来,“你买的这个我不知道能不能戴上。” “应该可以的。”柳应悬缓了一会儿神,说道。 “我不会戴。”杨意迟微微喘着气,含住柳应悬的耳垂,“你帮我戴。” “自力更生。”柳应悬捏了捏他的手,笑道。 杨意迟直起腰,把T恤整个脱掉。他肩宽腰细,是充满力量感的薄肌,锁骨的线条很好看,腰腹两侧还有清晰的人鱼线,延伸进松垮的运动裤中。 “那我自力更生了。”杨意迟低下头,说。 “嗯。”柳应悬也看着他,一种澎湃的暗涌在他们之间重新升起。 杨意迟用他修长的手指拆开袋子,再缓慢地进行佩戴。 全程,他的眼神都落在柳应悬的脸上,仿佛要再确认着什么。 柳应悬被他看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忍了一会儿高声道:“你快点!” “我不会。”杨意迟慢吞吞地说。 柳应悬最终受不了了,也坐起来,玩笑般地推了他一下,然后帮他戴好。 戴是戴好了,杨意迟却没让他的手离开。 …… 作息彻底被打乱,房间里时不时地传来两人小声的讲话,询问对方是否舒服。 柳应悬刚开始还能和杨意迟旗鼓相当,但三次之后却有点跟不太上,腿很快没知觉了,杨意迟却还不松开他。 冬夜不再寒冷,而是沉入一个温暖的、摇摇晃晃的湖底。再一个眨眼,天边慢慢地泛出鱼肚白。 两人终于都没力气了,柳应悬最后只听见杨意迟叫他了一声,还没回答,就再度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身上盖着被子,哪里都干干爽爽的。 柳应悬伸了个懒腰,发现杨意迟没在屋里,干脆拿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杨意迟接起来,笑道:“喂?你醒了。” “你干嘛呢?”柳应悬问。 “我给凤仪姐送礼物去了。”杨意迟说,“她还让我拿了点猪肉回来,说又是张爷那儿的年猪。哥,饭给你做好了,你还想吃什么,我顺便买回来。” “没什么想吃的,你快回来吧。”柳应悬说,“等你回来,一起贴对联。” 挂了电话,柳应悬后知后觉地想,什么礼物?新年礼物? 他的红包倒是早就包好了,已经提前压在杨意迟的枕头下面,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 片刻后,院子里传来响动,杨意迟笑着走进来。 柳应悬吃完饭,懒洋洋地跟他开玩笑:“凤仪有礼物?我有没有?” “有啊,当然有。”杨意迟走过来亲亲他的脸颊,“我这就拿给你。” “哎。”柳应悬拉住他的手,笑道,“我开玩笑的,不用礼物。” “但我不是开玩笑的。”杨意迟也笑,“我真的准备了。” 第45章 烫伤 寒假转瞬即逝,杨意迟能和柳应悬待在一起的日子至多也就二十几天。 年三十的晚上两人一起做饭,林凤仪在自己家吃完饭后,偷偷地带了烟花过来。 新年新气象,林凤仪烫了个卷发,化了淡妆,看上去靓丽动人。 三人在院子里放烟花玩,烟花的光亮短暂又绚烂,照亮他们的脸。柳应悬不由自主地被另一边的杨意迟吸引去目光,杨意迟也察觉到了,也对他笑。 “小迟什么时候走?”林凤仪问,“要我去送你吗?” “要。”杨意迟还没回答,柳应悬帮他说道。 杨意迟说:“哥你送我吧,送我到市里就行。” 烟花燃尽的黑暗中,林凤仪似乎脚下被绊了一下,柳应悬沉思片刻,努力装出不是“故意推脱”的口吻,说:“我可能有事,还是让凤仪送你吧。” “对对对。”林凤仪笑着接道,“我送你。” “也……行。”杨意迟明白事理,闷闷地回答。 他和柳应悬的关系只有林凤仪知道,但林凤仪却什么也没说,还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相处。 其实……其他人应该也看不出来。他们表面上是亲密的“兄弟”,杨意迟一直做柳应悬的小跟班,村里很多人都习惯了。 初一早上,杨意迟发现了藏在他枕头下的红包,打开一看,金额和他十二月份打给柳应悬的钱一样。 杨意迟的眼睛现出一丝无奈,把钱放进红包里,又有点情绪上涌。不过,柳应悬不要他的钱,好歹收下了MP3和耳机。 回来之前杨意迟在里面提前下了很多歌,还有一些经典的京剧。柳应悬对他的礼物爱不释手,经常戴着耳机听歌。 两人在假期里的日子哪儿也没去,期间白鸿轩来过一次送东西,和杨意迟打了个照面。 杨意迟对他点点头,接过白鸿轩手里的袋子,白鸿轩略显尴尬地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走?” “过完十五。”杨意迟说。 白鸿轩作势给他递烟,杨意迟没接,道:“我不怎么抽。” “嗯。”白鸿轩又缩回去,支支吾吾了半天,“以前……对不起。我那时候做过太多混账的事情,现在想想真是个傻叉。” 杨意迟站在原地,他已经比白鸿轩高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微微俯视他,忽然道:“我不会报复你的。” 过去的“恨”逐渐变得透明,变得渺小,他没有因为这些不重要的人毁掉自己。 返校的前一晚,杨意迟和柳应悬简直分不开,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杨意迟发狠地咬在柳应悬的后颈上,喘着气说:“……哥,夏天见。” “不见了。”柳应悬的身上泛着淡淡的红,一副餍足又过度的模样,“别回来。” 杨意迟失笑,用手摸了摸他的脸,可怜巴巴地道:“回来的,哥别不要我。” 柳应悬:“……” 完蛋,他发现自己居然很吃这一套。 春季学期就要开始,杨意迟和去年夏天一样独自一人离开家。柳应悬笑着对他挥手,身影在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回程路上,杨意迟始终这么怅惘地发呆。临走前他总是想多留下一点感受,亲吻、拥抱、用力地占有、肢体的交缠……柳应悬的味道仿佛还停留在杨意迟的呼吸间,但杨意迟也知道,它很快就会消散。 他们又回到远距离的恋爱,用短信和电话维系。这样的生活还有三年半,杨意迟已经觉得自己快疯了。 回到首都,他和赵武清、林正一起吃饭,给柳应悬报平安。 杨意迟:【到学校了,在和室友们吃饭。】 柳应悬:【下次不准咬我,不然你就是小狗。】 杨意迟看着短信,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武清眼尖,促狭地笑了笑,道:“又跟对象聊天呢?回老家你们见面了吗?” “嗯。”杨意迟说,“见了。” 这之后,杨意迟收到王总秘书的短信,询问他周末是否继续过来,杨意迟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到了周末,杨意迟前往别墅,有过一面之缘的王总身穿白色衬衣和西装裤,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男人的衬衣挽起,露出戴着贵重名表的手腕。 杨意迟和王总对视一眼,王总没有停下,只是对他微微挑了下眉。 大概是由于父亲在家,被宠坏的小少爷今天没有大吵大闹,杨意迟走进去,见到他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你是不是特别缺钱?我把我零花钱给你吧,你别来烦我了。”少年生无可恋地道。 杨意迟皱眉道:“起来。” 少年坐在椅子上,阴恻恻地盯着杨意迟的侧脸。杨意迟捏了捏眉心,少年不动声色地拆开手中的钢笔,然后猛地朝杨意迟的脸上甩过去。 大大小小的墨点飞溅过去,杨意迟的眼睛下意识地闭起来,察觉到墨水缓缓地从他的眉心流下来。 “神经病。你是不是想这么骂我?”少年摇头摆尾地说,“快快快,快骂我。骂我,我就跟我爸告状,然后让你滚。” 杨意迟抽了几张纸巾,擦掉脸上的墨水。他看见袖口处也晕开一大团黑色,忍不住心疼地想,这衣服还是柳应悬给他买的。 关于杨意迟还能继续做这个混世魔王的家教,赵武清和林正都很佩服他。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少年就算再怎么使坏,都抵不上从前杨意迟在老家受过的侮辱。他听过更难听的话,好像也比常人拥有更强的抵抗力。 有时候,在杨意迟的坚持下,少年也没什么精神跟他胡闹,认命地做了一些习题,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 杨意迟又和王总打过两次照面,不管他愿不愿意,比起从前那些“一次性”的家教老师,杨意迟还是或多或少给王总留下了印象。 这年暮春,杨意迟在忍受荒唐的兼职中,还意外碰上了另一件事。 和以往一样,他起了个早,换乘公交赶来陪太子读书。少年最近对他采取的态度是不闻不问,拿他当空气人看待。 杨意迟按照自己的计划,给少年讲解上次做错的题目。 忽地,楼下传来一阵关门声。杨意迟和少年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开口。 这个时间不经常来人。杨意迟想,也许是少年的父亲临时有事回来。 片刻后,一阵交错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讲话的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嗓音甜腻腻的。 就在这时,一直惜字如金的少年脸色剧变。他猛地回过头,一刹那间,巨大的、看不见的恐怖笼罩了他,如同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走!”少年的眼睛燃起白色的、晃动的火焰,重新面对杨意迟,嘶哑声音浑身颤抖,“你现在走……下次再补上,我、我下次会好好听课的。” 杨意迟不为所动,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默默地听着少年说话,只把他的话当做胡言乱语。但其后屋外又传来另一种暧昧的响动,杨意迟的神情也微微变了,他当然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可……他的父亲?和另一个男人? 他的父亲是一个同性恋? 少年忽然无法直视杨意迟的眼睛,他难受地捂住嘴,突然站起来把自己关进衣柜之中。很久之后,杨意迟才知道这是少年抵御惊恐发作的方法。 杨意迟撞破了有钱人家的一个秘密。 那天,他始终没有提前离开。他知道衣柜的木门内有一个少年在哭,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意迟猜想,这种情况可能并不是第一次。他的父亲深深地伤害了儿子,儿子在父亲的面前默不作声,可能还经历了一些别的事情,所以性格才变得如此扭曲。 不过,这一切和杨意迟无关,他没什么理由插手这些。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别墅的时候,穿着浴袍的男人抽着烟,站在窗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周末再次到来,少年早就把那句“我下次会好好听课”的话忘在脑后。这一回他突然变得尤其讨厌杨意迟,不仅撕掉了课本,还骂他,嚷嚷着:“滚远点!” 杨意迟平静地看着他,试图放空自己的大脑。少年坐在床上,哆哆嗦嗦地开始抽烟。 少年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望着杨意迟,荒谬地问他:“你也想勾引他吗?” “不要抽烟。”杨意迟的嘴角带着愠怒,“你还没有成年。” 他走上前,想拿掉少年手里的烟,少年却出人意料地把烟头按在了杨意迟的手腕内侧。杨意迟痛得一下子缩回手,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杨意迟想,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 他没有告诉别人,有点疲惫地走下楼,打算发短信和秘书说,自己也要辞职。 没想到王总和秘书刚巧回来,杨意迟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干了。侧身经过王总时,杨意迟手腕一紧,被男人拦下,王总皱眉问道:“小杨老师,这怎么弄的?” 少年听到动静,嚣张地坐电梯下来,阴沉地说道:“被我烫的。” 第46章 新实习 杨意迟没有亲眼目睹王总打儿子的画面,只是和黑长直秘书一起去了医院。 他的烫伤其实不太严重,拿到烫伤药之后,秘书开车送杨意迟回学校。她不是喜欢谈话的类型,杨意迟也不是。车内像是被按下静音键,他们穿梭在车流里时,杨意迟不知道为何想到柳应悬的摩托。 天气一点点热起来,西陵的山野也都变绿了吧,再过不久,夏天就要到来…… “杨同学。”秘书清冽的声音响起。 “嗯。”杨意迟飘散的思绪被打断。 “有驾照吗?” “没有。” “考一个会比较方便。” “嗯。” 杨意迟点点头,不明白这个话题为何被提起,但秘书的观点他是赞同的。 他又想到陈巍,去年夏天他们开车去古镇玩的时候,杨意迟就计划了自己要考驾照这件事。 家教是彻底做不下去了,好在杨意迟的银行卡里已经攒了一笔非常可观的钱,他决定明天就去驾校报名。 上课、泡图书馆、学车……杨意迟暂停了一阵子打工的生活,直到再次接到秘书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兴趣来公司实习,每周可以来1-2天。 王总的公司离杨意迟的学校并不远,这附近写字楼林立,杨意迟第一次去的时候感到非常不自在。 在这里,他堪堪适应的大学生活再一次被打破,身份的转换必定带来迷茫和阵痛,杨意迟只能全部从头学起。 “小杨老师。”办公室里的男人依旧一身正装,鼻梁上戴一副银边眼镜,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王总这个年纪,不知花了多少努力,身材完全没有走样,恰到好处的瘦削为他带来一种无法模仿的性感气质。 “手好了吗?”王总问。 “好了。”杨意迟说。 王总的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两下,说:“你先跟着小凌干吧,有兴趣的都可以接触下。” “为什么要我来?”杨意迟想了想,还是直白地问道。 “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很难得的东西,我很喜欢。”王总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不完全是因为我儿子给你惹麻烦。” 杨意迟咀嚼了一会儿“不完全”这三个字,继续道:“那就是也有一部分。” “也有。”王总笑笑,没反驳。 “我身上有什么难得的东西?”杨意迟的眉头微微蹙起。 “忍耐。”王总意味深长地说,“做许多事情想要成功,都需要忍耐。” 王总口中的小凌就是冷脸秘书,杨意迟当然不可能也跟着喊她小凌,便改口叫她凌姐。 凌姐在王总身边干了十年,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杨意迟的实习岗位是助理,凌姐从各个方面开始教他。 杨意迟学得很快,他在不经意间比同龄人更早地进入真实的社会,当勤奋和机遇并存,他成长的速度就会更快。 又一日,杨意迟已经考完驾照,凌姐要送王总去机场,王总随意道:“让小迟送吧。” “小迟才……刚拿到驾照。”凌姐难得怔愣几秒。 王总道:“没关系的。” 凌姐转过头看向杨意迟,杨意迟没拒绝,只是说:“那我会开慢一点。” 王总笑道:“不赶时间。” 杨意迟跟着他们去了公司的车库,坐上驾驶座,凌姐站在车窗边,垂着头看他,杨意迟再一次保证:“我会开慢一点。” 他成功完成了任务,把王总送过去之后又返回公司。 办公室里放着下午茶,是凌姐从外面甜品店预定的杯子蛋糕和饮料。她和几个同事坐在里面休息,几人闲聊之间带着打趣,不小心传到杨意迟的耳朵里—— “王总真让小迟去送?” “绕了一个大圈子,恐怕不是助理这么简单吧。” “那人家也是真不错啊,学历和外表都无可挑剔。” “呵呵,老男人就是喜欢一些小男孩。” …… 杨意迟的嘴巴变得有点干,他不想听到这些,于是静悄悄地调转脚步,去洗手间用冷水冲脸。洗手间没有人,杨意迟凝视镜子中的自己,下班后去商店买了包烟。 这倒不是他第一次尝试抽烟,学不会却又有点怀念,像是要找到一个放松的出口。 杨意迟想,他没有真正地信任过王总和凌姐,他始终沉默,自我封闭潜在危险,要把最纯真的心留下来,留给柳应悬。 当然,还有钱。 他一天八小时的实习工资和做家教相等,杨意迟不想放弃赚钱的机会。 凌姐和杨意迟提到暑假,公司有暑期实习,如果杨意迟要留下来,可以住公司的员工宿舍,她能帮忙申请…… “凌姐,暑假我回家。”这次杨意迟拒绝得很干脆,“我家很远,我平时不能回去,只有寒暑假。” “你可以实习一个月再回去?”凌姐说。 “不。”杨意迟想也没想,这事似乎没有商量,“我考完试就立刻回去。” 凌姐瞥了一眼杨意迟,笑道:“家里有什么人在等着吗?” “嗯,我哥。”杨意迟也笑了笑。 “知道了。”凌姐也不能强迫他留下,“那等你开学后见。” “一定。”杨意迟郑重地说,“我回来会发短信给你。” 原先以为可能是老板看上了杨意迟,才把一个大一的小孩儿安插到自己身边,但凌姐现在也觉得杨意迟非常聪明,活干得不错,使唤得相当顺手。 回家前,杨意迟又去商场扫荡一番,这次他给柳应悬买了几件衣服,给林凤仪买了一套化妆品。 林凤仪:【这次我和我叔叔来接你。】 杨意迟:【我哥呢?】 林凤仪:【还是老样子。】 杨意迟坐在机场的休息室里看着窗外,无聊的时候问:【姐,我哥如果不继续当巫师,村里会重新选出另外的人吗?】 一直和他聊得有来有往的林凤仪,在杨意迟发出这条短信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复。 整整一年,杨意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答应过柳应悬的事情——他想,他行动的每一步,最终都是为了柳应悬。 他要在毕业那年把他哥接到身边来。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目标,需要钱,需要长久的规划。他要考虑住在哪儿,两人怎么生活,很多问题,不一而足。 为此,杨意迟所过的每一天,都没有真正放松的时刻。 重新和林凤仪见了面,杨意迟顺手把礼物交给她。林凤仪喜欢得不行,心花怒放地道:“你可以啊,小迟,对我这么好。” 再次回到家,杨意迟仿佛也习惯了这种不断漂泊的过程。很快,他把林凤仪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抛到脑后,第一眼就见到柳应悬在厨房里切西瓜。 “哥!我回来了!”杨意迟开心地大声说道。 “听见了……咳,咳咳。”柳应悬想回答他,却引来一阵咳嗽。 林凤仪跟着进来,接过他手里的刀,杨意迟还背着包,来不及放下就去给柳应悬倒水。 柳应悬摆摆手,快步走进洗手间,杨意迟在外面问:“哥你没事吧?你感冒了吗?” 水流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柳应悬的咳嗽声渐渐止住,答道:“有点。” 他拉开门,头发和脸上都湿淋淋的,笑容却跟以前一样。杨意迟贪婪地看着他,柳应悬把他端来的水喝掉,又笑道:“你头发怎么总是这么短。” “方便。”杨意迟轻声说。 “把包放下来啊,都到家了,还想走吗?”柳应悬偏着头,有点好笑地看着他。 “忘了。”杨意迟喃喃地说,“一见到你我就什么都忘了。” 林凤仪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每次回来,三人都会小聚一次。 杨意迟有不少事情想说给他们听,最捧场的是林凤仪,柳应悬说的很少,每回都是笑着在听。杨意迟说得口干舌燥,林凤仪丢下饭碗跑得飞快,杨意迟在后面喊她:“姐,不留下再吃点西瓜?” 林凤仪对他挥挥手,笑道:“不打扰你们谈恋爱。” 杨意迟的心里顿时砰的一声巨响,心脏跳动的节奏失去原本应有的秩序,咚咚、咚咚……总归是乱跳一通。 杨意迟不想呆傻地停留在原地,他回去之后认真地洗碗刷锅,听见柳应悬走进来,家里终于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杨意迟低着头,夏日的光像是闪光的金线,落在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柳应悬走进来,从身后抱住他,把脸颊贴在杨意迟的背上,手臂环抱着他。 “哥?”杨意迟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流水冲走泡沫,他转过身,觉得这一刻柳应悬在依赖自己。 他用潮湿却温热的手捧住柳应悬的脸,柳应悬也格外配合地抬起头,和他接充满夏天、冰块、西瓜味道的一个吻。 杨意迟抚摸柳应悬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轮廓……冬天里残留在他鼻尖的味道再一次苏醒,是他的,是属于他的宝贝。 “我好想你。”柳应悬对他说。 杨意迟失去了理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为这该死的异地恋感到愤怒。 他想起张祺杰和蒋玲,想到赵武清和林正他们的女友,想到大学里面成双成对的情侣,想到实习公司里面来接家属下班的男生,想到首都的每一条街上走过的男女、夫妻…… “你来吧。”杨意迟握住柳应悬的手,冲动地说,“哥,要不你提前来吧。别等到我毕业了,等开学后我申请在外面住,可以把住宿费省下来。然后……我们可以租到远一点的地方,这样房租会便宜些,我每天出门就起早一点。你来首都,有空的时候我们还能一起去电影院、去公园……” 杨意迟越说越激动,简直要陷入自己日日夜夜的幻想中去。 柳应悬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最后笑着摇了摇头。 第47章 人非 柳应悬问杨意迟暑假要做什么,得到“还想去金松山上”的回答。 这地方俨然变成了两人之间的秘密,柳应悬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告诉第二个人,他想杨意迟也是如此。 不过今年再去,山脚下的那户人家已经人去楼空,曾经把柳应悬认成他母亲的老人不在了。柳应悬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没让杨意迟跟着,自己去附近找老乡求证了一番。 去年今日,物是人非。时间长河滚滚向前,提醒柳应悬这居然又是一年过去。 上山途中,柳应悬和杨意迟牵着手,杨意迟轻声问:“那奶奶呢?” “走了。”柳应悬笑了笑,心里充满怅惘,“人都是会离开的,或早或晚。” 猎户小屋掩映在翠绿之中,山间溪水未曾干涸……以他们的年纪来说,如果不是因为柳应悬身份特殊,大概也无法对“逝去”有很大的触动。 有一个夜晚,月亮像是去年那般升起来。 杨意迟没有放弃,还想着说服柳应悬跟他一起离开这里。他提到之前林凤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觉得柳应悬唯一的牵挂应该只有村中迎神祭相关的事情。 神仕、巫师……以杨意迟的理解,这只是柳应悬的一份“兼职”。他用自己在首都的经验来揣测,想让柳应悬干脆辞掉“兼职”。 “我去首都能干什么呢?”柳应悬抱着他,“给你做饭?等你每天回来?” 杨意迟显然连这个也想好了,道:“现在有不少培训班,到时候哥你可以去选一个感兴趣的……” 柳应悬头痛万分,大叫:“我不要学习。” “过渡性的。”杨意迟笑道,“等我毕业了你再’啃’我。” 杨意迟把头枕在柳应悬的胳膊上,凑上前亲他的下巴,满足地说:“干什么都好,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柳应悬安静片刻,摸了摸他的脸颊,说道:“再多说说你在首都干了什么吧。” 和柳应悬谈恋爱是有点奇怪的,可杨意迟这个愣头青太开心了,明明在其他方面都很聪明,偏偏在爱柳应悬这件事上变得这么笨。 他尝试了,没有说动柳应悬,却并不生气,觉得自己肯定还有机会。 明亮的机场大厅内,杨意迟对旅程中的一切已经感到熟悉。他微笑着和柳应悬发短信,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时不时地把玩一下他偷偷拿到的东西。 一张纸条,记下的是柳应悬的无名指指围,是他趁柳应悬睡觉的时候量的。 纸条在杨意迟的手指上缠绕,像是连接着看不见的红线,他把红线的另一端绑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上。 回到首都,回到另一种生活。 王总不吝啬对杨意迟的欣赏,这种欣赏起初只是包装成对他个人性格、能力,以及为了弥补儿子对“小杨老师”造成的伤害,然而时间一长,许多事情在公司人的眼里变了味。 王总是杨意迟没见过的类型,他并没有隐瞒过自己的性取向,甚至这件事在整个公司里也是公开默认的。杨意迟小心地观察着王总,正如王总也时刻观察着他。 一天,凌姐找到杨意迟,让他去某个高级会所给王总送东西。 凌姐脸上的表情藏得滴水不漏,但眼神中的欲言又止还是流露出些许。 “进去后找这个房间……”凌姐补充道,“杨同学,这种情况……你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吧?” “我知道。”杨意迟接过文件袋,点头道。 他并没有凌姐想象得那么天真,知道每一步的试探边界在哪儿。不管王总想要从他这里获得什么,他什么也不会得到。 高级会所内一切正常,在座的都是非常体面的男性,三三俩俩聊着天。杨意迟出现时有人端着酒杯侧目,对他投来的眼神甚至可以说是友好。 “找王胤德?”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问道,目光上上下下来回扫过杨意迟。 “是。” “他的实习助理啊。”男人笑道,“你真年轻,还是大学生?” “是。” “要喝酒吗?你有做过模特吗?”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我是服装设计师,你……条件太好了,是混血吗?想不想换份工作?做模特可比做助理有前途哦。” 名片被塞到杨意迟的手里,会所内柔和的顶光灯向下洒落,照亮他骨相优越的脸。 王总的身影出现,揶揄地笑道:“你当面撬我墙角?” “哈哈哈哈。”男人眼波流转,觑着王总也笑。 “王总。”杨意迟捏着名片,眼观鼻鼻观心道,“那我先走了。” “等我半小时吧。”王总道,“我喝酒了,你开车送我回去。” 杨意迟在车上坐了一个小时,想来总裁也不需要严格遵守时间。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用指尖把玩着那张名片。 良久,杨意迟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竟然对做模特这件事感到心动。他是个外行,以为做模特这件事仅仅是换好衣服站在那儿。 车门的另一侧被拉开,王总的衣着微微有点乱,额前散落几缕碎发。他摘掉眼镜,对杨意迟道:“等久了吧。” “没有。”杨意迟摇摇头,“回公司?回别墅?” “你饿吗?”王总问。 杨意迟有点惊讶,飞速地道:“不饿。” 王总笑了笑,看了看时间道:“现在还有空,可以带你去吃一家不错的餐厅。” 杨意迟沉默片刻,他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和王总的对上,知道王总身上虽然有酒气,但其实根本没醉,于是道:“我不去。” 王总忍不住挑眉,失笑道:“戒备心这么强?” 杨意迟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 王总偏过头看他,仿佛在看什么小动物表演,又带了点享受地道:“名片你没扔吧?Kevin虽然挺有能力,但他的话你最好别完全信,他吃人不吐骨头的。何况……做模特真的比做助理好?你自己要有判断力。” 杨意迟咬着腮帮子,打开车门走下去,王总在里面举手投降,连连笑道:“上车上车,小杨老师,我喝了点酒容易说胡话,你把我送回公司就行。” 杨意迟眯起眼睛打量对面的男人几秒,最终还是再次上了车。这回,王总安静了一会儿,又道:“小杨老师,你也是吧?” “你也喜欢男人吧?就和……我们一样。”王总自顾自地说下去,“每次看到你,我总能想起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上大学,认识一个踢足球的男孩,和你长得有点像。” 杨意迟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喉咙里面像是灌满了粘稠的胶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闷头把车开回公司。 车库的灯光昏暗,中途王总像是睡着了,但现在又睁开了眼睛。 王总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害怕,小凌对你的能力评价很高,你留下来,以后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助理。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但会思考许多,也许……” “我有男朋友。”杨意迟眼睛看着前方,脱口而出道。 “哦?”王总点点头,再一次地弯起嘴角。 大二一整年,除了不怎么参加校内活动,杨意迟的学业还是挑不出毛病。 这一年,在王胤德的公司做助理,杨意迟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小凌告诉他,公司非常想让他毕业之后来做管培生。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培养他的。 如同王胤德所说,他没有对杨意迟有过逾越的举动,但杨意迟偶尔还是会回想起那天晚上他们在车内的谈话。 对于自己的性取向,对于和柳应悬的恋情,杨意迟的启蒙只有文学和电影。王胤德则不同,他代表的是一个相对真实的世界。 杨意迟走到了一条分界线上,王胤德的问题接踵而至——异地、对方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年龄差、大学毕业后的文化差距、对方是真的想要和他一起面对以后吗…… 不管杨意迟愿不愿意承认,每年能够和柳应悬相处的时间也就那么多,他们的感情基础……真的很牢固吗? 有一回劳动节假期,杨意迟特别想让柳应悬来首都陪陪自己,他对柳应悬说自己攒了不少钱,不会有经济上的负担。 柳应悬没有来。 也是这一次,杨意迟内心的疑惑到达了顶峰。他终于开始仔细回想和柳应悬相处的点点滴滴—— 高考后柳应悬没有来接他,也从来不送自己去市里,提到想让他搬过来一起生活,他也总是不经意地跳过这个话题。 陡然间,杨意迟又猛地想起他问过,却没得到答案的事情:哥如果不继续当巫师,村里会重新选出另外的人吗? 会吗?杨意迟有点儿摸不准。他跟白家人接触不多,村里的很多事情他也不懂。 又或许……柳应悬其实根本不想离开西陵。 那一年他们即将在一起的夏天,他不是这样对杨意迟说过吗? “你去上大学,一定会遇到很多人……要是你喜欢上别人,别有负担。” 那时候杨意迟以为柳应悬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变心,可是,他不会啊,他只爱他。 这段关系里面,最先主动的是杨意迟,后来主动的也是杨意迟。柳应悬压根不和他谈论什么将来,只是每个假期都在家等着他。 杨意迟越想越觉得不安,在这种不安里他什么也得不到,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些,明明他和柳应悬已经约定好了。 转眼到大三这年六月,他们这届的学生也开始面临找工作的问题。赵武清和林正天天跑招聘会,大家都学着真正的大人一样,去买职业装、写简历。 杨意迟比他们成熟,早就拿到王胤德公司内定的管培生名额,偶尔还真的去接了一点平面模特的工作——他才不会听王胤德的话,对杨意迟来说,只有到口袋里的钱是真实的。 赵武清在宿舍感叹:“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大学就要结束了。” 林正无比赞同:“是啊,我还记得咱们刚来报道的时候呢。” 两人正在闲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隔壁有个房间的男生冲进来,着急地说道:“杨意迟是住这儿吧?我没记错吧?!” 赵武清一脸懵,答道:“对啊,是我们家小迟。” “他给车撞了!”男生道。 “什么?”林正难以置信,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他他他、他现在在哪儿?” “第一医院……”男生说,“别急别急,人没事……辅导员已经赶过去了,让你们帮他收拾一点换洗衣服带过去。” 第48章 吵架 白家的静室里,柳应悬第二次见到面前的这个女人。 女人剪了头发,穿得简单朴素,脸上没有化妆,细小的皱纹和斑已经十分明显。她独自一人来问神,对柳应悬笑起来的时候,柳应悬想起她是谁了。 “王太太,好久不见。”柳应悬缓缓道。 是几年前来找过他、姐姐死后妹妹嫁给姐夫的那对夫妻。 “不是王太太了。”女人轻声道,在柳应悬的对面坐下,“我已经和他离婚了。” 柳应悬淡淡地笑了下,他不在乎这些事情,但面前的女人能自己醒悟过来,他也觉得很不容易。 “你……”女人打量了一会儿柳应悬,发现五年过去,当初那个年轻俊俏的巫师变得有些消瘦,眼睛里也带了浓浓的病气。 说话间,白鸿轩像是上次一样,为两人端来浓茶,点燃烛灯,关上门。 “想问点什么?”柳应悬问。 女人一说话,仿佛一双眼睛就开始流泪,她小声嗫喏地道:“想……想知道我的女儿……” 柳应悬低头,戴上了那张赤色面具,他的眼睛不再像当初那么明亮了。 …… 醒来时浑身都烧得滚烫,柳应悬昏昏沉沉地站起来,胃里一阵翻涌,第一个反应是抱着盆吐了一次。 他重新倒在床上,窗外站了两个人影,影子被灯光拉长,年轻的声音和年老的声音彼此在争执着什么。 柳应悬又睡了一会儿,白鸿轩推开门走进来,让族里的另一个小孩儿把柳应悬吐得东西收拾了。小孩儿低头看了一眼盆,似乎被吓了一跳,白鸿轩皱眉瞪他,小孩儿赶紧溜了出去。 “我跟爷爷说……”白鸿轩把柳应悬扶起来,“今后一个月只有一次,这样你会好受点。” 柳应悬琢磨了一会儿,有点惊讶地看向他。 白鸿轩纠结片刻,又道:“下一代的巫师候选人,最近已经拟定好了。我……爷爷不告诉我……你究竟什么时候会……” “嗯。”柳应悬摸摸胸口,身体里的疼痛在近几年一直增加,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还有一点时间。” 他顿了顿,忽然笑道:“你希望下一个巫师是谁?名单里有你认识的小孩儿吗?” 白鸿轩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你爷爷什么时候把所有的都交给你?他在等我死吗?”柳应悬又问。 白鸿轩垂着眼睛,硬着头皮道:“……也许是。” “行。”柳应悬休息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再一次“大病初愈”,“我要回家了。多谢你啊小白,一个月一次问神,我可能还能多活几天。” 柳应悬的身体情况他自己清楚,在白家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走到阳光下的时候他又觉得活过来了。 回去的路上,他倒是再次想起找他两次的女人——她的“姐姐”已经离开了,但“女儿”却不知所踪。 第一次见她时,柳应悬十九岁,如今他二十四岁,身体确实比那时候要虚弱许多。但他没想过有一天,连白鸿轩都看不下去,会和自己的爷爷发生争执…… 日光刺着柳应悬的眼睛,他骑摩托回家,风吹过身侧,恍惚中明白夏天又要来了。熬过今年,就能等到小迟毕业……不过,他真的能等到吗? 回到家,有段时间没见的林凤仪坐在院子里,柳应悬笑道:“你回来了?” 最近林凤仪在市里找了份工作,租了一间一居室,不经常住镇上,也就和柳应悬见不了太多次。从前经常是林凤仪来照顾柳应悬,但这两年,柳应悬有意“疏远”了她。 无论她怎么盯着柳应悬,让他吃下再多的东西,柳应悬都没有再长胖过了。一天一天,他的身体像是逐渐干涸的河流,也只有杨意迟回来的那阵子,他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别难过。”柳应悬走过去抱了抱她。 “嗯。”林凤仪试着冷静一会儿,但还是低声哭了一会儿。 这时候,柳应悬的电话响起,是杨意迟。 他迅速接起来,笑道:“喂?小迟?” “哥,我考完试了,跟你说一声。”杨意迟道。 “那挺好啊。” 两人聊了两句,对于他们来说,这种生活已经变成了习惯。 只不过,柳应悬好像能感受到杨意迟最近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应该……没有吧? 杨意迟像是深呼吸了几次,最终犹豫道:“哥,过两天放假……你能来吗?明年就大四了,趁着我最后还有空的时候,想带你到处玩玩。” 果真又是这个。柳应悬捏了捏太阳穴,下意识地回绝道:“我,可能走不开。” 说完,连柳应悬自己也觉得过分。 第一次很好解释,第二次也能接受,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杨意迟不生气才奇怪。 果然,听到柳应悬的回答,电话那头的杨意迟很久都没有说话。 “小迟?小迟?”柳应悬有点心慌地叫他。 杨意迟微微喘气,讲话的语气听起来很难过,他断断续续地问道:“哥,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我们以后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来,首都生活吗?为什么你好像……一点也不想来。” 柳应悬被问得哑口无言,杨意迟的话像是一根尖锐的刺,缓慢地刺入他的心里。 “不是的。”柳应悬声音变小,坐在沙发上低下头,宛如忏悔者,“我想去……我是走不开。” “你骗我。”今天的杨意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以前那么听话。 一旁的林凤仪也听到了动静,对柳应悬投来询问的眼神。柳应悬苦笑着朝她摆摆手,焦躁地踱步到另一边去讲电话。 他翻来覆去,脑袋里已经空空如也,说出去的借口就像投入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杨意迟的回声始终没有传达上来。 “我……”杨意迟的声音颤抖,仿佛在哽咽,“这个夏天最好要去实习,之后要参加招聘会。我真的希望你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来看我。” “小迟……”柳应悬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嘴巴也变得笨起来。 杨意迟又像是梦游似的道:“……你如果在乎我……” 柳应悬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胡乱说道:“我当然在乎你,你如果要实习的话,回来一周可以吗?我带你再去隔壁镇上玩吧。” 这一句回答像是当头棒喝,把杨意迟从一个委屈的梦中砸醒。 “算了。”杨意迟说。 “喂?喂……”柳应悬还想说点什么补救,但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这算吵架吗?也许是。 他们的第一次吵架,终于还是爆发了。 三年来杨意迟一直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他并没有像是柳应悬想的那般爱上别人……做了哪些事情,取得什么成绩,都要事无巨细地告诉柳应悬。 他不厌其烦地给柳应悬描绘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未来,柳应悬有时候觉得甜蜜,有时候觉得心痛,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害他。 许多感情杂糅到一起,最终变成呼啸的泥石流,柳应悬经常想,他怎么可能在泥石流中存活下来? 他心烦意乱地重新拨打杨意迟的电话,但在这之后始终无人接听。 林凤仪看见柳应悬失魂落魄地站那儿,走过来问:“怎么了?吵架了?” “嗯。”柳应悬说。 林凤仪说:“小迟居然还会和你吵架,他对你哪有脾气啊,百依百顺的……” 柳应悬又打了一次杨意迟的电话,但还是没人接听。他让林凤仪打,也是同样的结果。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了柳应悬,他用手搓着脸,闷闷地道:“不对,他怎么不接电话……” 林凤仪这时候也觉得有点奇怪,给杨意迟发了短信,仍然石沉大海。 柳应悬怕杨意迟出意外,担惊受怕很久,却一直联系不上杨意迟,他的手机关机了。柳应悬一晚上没有睡着,也忘记喝水,嘴唇干裂得脱落起皮。 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出现过,柳应悬如惊弓之鸟,害怕得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担忧到一定程度,胃里都有阵阵的痉挛,第二天天一亮,柳应悬再打过去,那边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柳应悬松了一口气,先发制人地道:“对不起小迟。” “呃……?您好?”很快,一个陌生的男生说道,“你是杨意迟的哥哥吗?” “是我。”柳应悬茫然道。 男生道:“我是他室友,他出车祸了……” “什么?”柳应悬顿时感到浑身冰冷,四肢跟着麻木起来,他声音抬高,“你说什么?他……他现在怎么样?他有没有事?” “哥,没事没事。”男生吓了一跳,连忙说,“手术已经做完了,他没事,就是右腿骨折和一点轻微脑震荡。我……我把电话给他,让他跟你说。” “哥。”过了几秒,柳应悬终于听到杨意迟的声音,“我……” “你怎么回事?”柳应悬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视线很快变得模糊,“是不小心还是怎么?现在什么情况啊?昨天跟我打电话的时候你不还是好好的吗?” 说到最后,柳应悬不知道自己是心疼他,还是责备他,只是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子里转,握着手机的手心也出了汗。 “我……”杨意迟像是也小声地哭了,“我昨天情绪不太好,注意力不太集中……哥,这回你能来看看我了吗?你的那些事情,还是比我重要吗?” 第49章 渺小 很多人来探望杨意迟。 辅导员非常关心他,赵武清和林正这两个室友也都推掉了其他的事情,经常来医院陪他。原本是打算请个护工,但室友们太热情,说是给杨意迟省钱了。 王总没有来,只是打了电话表示关心。凌姐某天抽空过来了一下,脸上似笑非笑,无奈道:“看样子不能给我继续干活了。” 杨意迟神色复杂地道:“我……远程?” “那也没到这个地步。”凌姐笑了笑。 赵武清和林正看凌姐身上一种专业的OL气质,近水楼台先得月,还不忘海投了简历。 林凤仪是隔天到的,她来得匆忙,虽然以前去过其他地方旅游,但也是第一次来首都。杨意迟躺在病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林凤仪在外面对护士说来看弟弟。 “姐。”杨意迟转过头,眼神透着灰败,整个人憔悴许多。 林凤仪背着一个包,叉着腰气喘吁吁,笑道:“累死我啦……我看看,还只在电视上看见人打过石膏呢。哎……哎哎,你又哭啦?” 林凤仪站在床边,来不及抽纸巾,就用手背给他擦了擦眼泪,心疼道:“别哭啦,小迟,哭多了容易近视……” 女孩一出现,杨意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所有的,不甘心的幻想,没有底线的哀求,无人可说的脆弱,对恋人的失望和不解,都像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中他,再留下一个燃烧着的深坑。 林凤仪陪着他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你别怪小柳,他……他跟我们不太一样,但是……他很喜欢你的,你别一个人瞎想。” 杨意迟尝试听进去,傻傻地道:“他真的喜欢我吗?” “他当然喜欢你啊。”林凤仪看着他,“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我能不知道吗?他对你很好啊。” “他对我一直很好。”杨意迟跟着重复,“我就是不明白……村里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吗?我只是想……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林凤仪哈哈笑起来,有些话到了舌尖上,又被她吞了回去,她故作洒脱地拍拍杨意迟的手臂,气息不稳地道:“他喜欢你,你不要怀疑这个,不要让他伤心。” 生活就是这般无法预料。 杨意迟本科生涯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他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实习,还没有见到柳应悬。 林凤仪陪他在首都待了三天,帮他短租了一间房。杨意迟很快熟练地使用起拐杖,等到身体稳定一些,又联系上凌姐,拿了一些活回来干。 柳应悬给他打了许多电话,林凤仪走后,杨意迟没有再问他要不要来,只是把现状跟他说过,决定先把腿养好。 “嗯,我知道的,哥。”杨意迟睡在床上,柳应悬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放心,我没事……还要跟你说,之前对不起。” 杨意迟知道自己在笑,心里也并没有先前那般痛苦,如今的感受像是沉入一条安静的河底,视线在水中变得模糊和闪烁。 “小迟。”柳应悬对他说,“哥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杨意迟笑道。 之后,杨意迟收到柳应悬从老家寄来的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一些卤菜,抽了真空包装,每一包都贴上了字条。 想念柳应悬的时候,杨意迟总是反复摩挲曾经他给自己寄来的一寸照。 伤筋动骨一百天,日子又不断地向前走着。 转眼一场冬雨,银杏落了满地。杨意迟行走自如,已经渐渐恢复到车祸前的状态。和柳应悬的那场似是而非的吵架,最后也没了结果。 下半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有时候停下来仔细回想,杨意迟身体里关于夏天时的焦躁已经渐渐冷却。 这年已经没有正式的上课,杨意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图书馆写论文,寒假回去的日子也比往年要早。 前天柳应悬和他打电话,问到他回家的时间,杨意迟挂了电话,躺在宿舍床上的时候忽然做了个决定,他想干脆天亮就出发,他已经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了。 想见到他,想拥抱他,想好好地再和他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再说我爱你。 小柳哥,他是那么好,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杨意迟在他的面前总是很渺小。 他想回家,他想回家!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天气冷得很快。 柳应悬生了一场病,却没法好得彻底,感冒药断断续续地吃着,只能缓解症状。 最近还变得特别怕冷,睡觉的时候手脚都像是冰块,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捂热。 但愿杨意迟回来的时候他会好一些。柳应悬打了个喷嚏,用纸擦了擦鼻子,擦出一点鲜红的血迹。他微微呆愣,随后猛地把纸巾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走下楼到院子里,细雪直直地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来,许久未见的那个人背着包站在雪里,完好无损的,还是柳应悬熟悉的杨意迟。 柳应悬差点儿以为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呆呆地看着杨意迟。 提前抵达的杨意迟站在雪里,头发比往常长了一些,英俊深邃的眉眼还是一如往昔,他穿着从前柳应悬给他买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帅气又挺拔。 “小迟?”柳应悬反应了过来,“你不是说后天到吗?” “飞机飞得快。”杨意迟和他开玩笑,然后在雪中张开了手臂。 柳应悬朝他跑过去,用力地抱紧他,喃喃说道:“……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 “给你一个惊喜。”杨意迟小声说,“哥,你冷吗?怎么一直在发抖?想我了吗?” “嗯,想你的。”柳应悬的头脑一片混乱。 雪不断落下来,杨意迟再也无法忍耐,侧过头凶猛地吻了过来,像是要把柳应悬整个拆入腹中。 那个冬天他们一直没有出门,林凤仪也没有来。 杨意迟好像变成一只筑巢的鸟,要把柳应悬关起来,放在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柳应悬总是睡得很沉,杨意迟陪着他,总是从身后抱着他,亲他的耳朵和肩膀。 杨意迟说很后悔,夏天如果再小心一点,就能早点回来了。除夕夜,两人在一起守岁。柳应悬祝杨意迟毕业顺利、杨意迟则祝柳应悬天天快乐。 新的一年,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七年,相爱的第四年。 杨意迟走后,柳应悬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有一天,柳应悬再次翻找出家里的相册。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对看向镜头的年轻男女身上,手指缓缓地摸过他们的脸庞,一滴眼泪晕开女人略显哀伤的笑眼。 这之后,柳应悬试图写自己的遗书,却总是卡在了开头。 一切都有尽头,柳应悬被“磨损”的身体也终于快到极限,一切也都和他预料的时间差不多。 午夜梦回,柳应悬不甘心地偷偷哭过好几次。但,这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任何人都不行。 这之后,白鸿轩来过几次,给柳应悬带来下一代巫师候选人的名单。柳应悬看了看,竟意外地发现一个自己熟悉的名字。 “白……小雨?” 白鸿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历代巫师很少出现白家人,即使是白家的旁系,也仅仅有过两三人。 柳应悬无法干涉这些,尽管他不希望有任何人去接替他承受这一切,但出于和白小雨一家人的交往,他尤其不希望下一个人是白小雨。 柳应悬的眼前闪过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可爱身影,觉得一切都如此荒谬。 五月的风吹过柳应悬的脸,他已经越来越虚弱,遗书写了一大半,仍旧不知道该怎么收尾。 翌日是雨天,柳应悬迎来一个客人,白康乐没有打伞,衣服微微淋湿,喘着气急匆匆地跑来。 “康乐?”柳应悬见到他,已经有了一些猜想。 “小柳哥。”白康乐关上门,火急火燎地道,“小柳哥,我妹妹她……她……” 白康乐的双眼注视着柳应悬,嘴唇微微颤动,梗着脖子像是难以开口:“小柳哥……白老爷子来我家……我偷听了他和我爸妈的谈话,他要给我们一笔钱,一大笔钱……要送我们全家都出国……但是……但是他说……” “他说要留下你的妹妹。”柳应悬静静地回道。 雨水似乎能穿透柳应悬的脸颊,他毫无血色,像是一个病人。 白康乐突兀地止住话头,他想在柳应悬的眼睛里寻找什么,没有等到柳应悬接下来的话,却只能听见有人从院子外面大力地推门而入。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杨意迟单手撑着黑伞,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柳应悬和白康乐的谈话。 柳应悬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地道:“康乐,你先回去吧。” 第50章 毒药 “他来做什么?”杨意迟看着白康乐走远,不太开心地问道。 “没什么。”柳应悬往屋里走,“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又给我一个惊喜吗?” “下个月毕业了。”杨意迟在门口收了伞,像只笨笨的熊一般放软声音,“哥……” “嗯。”柳应悬没有回头。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了吧。”杨意迟终于鼓起勇气,“哥,我工作已经签好了,也租好了房子,你这次能跟我一起走吗?这样下个月……你还能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到时候如果凤仪姐有空,她也可以来。” “嗯……”柳应悬轻轻地道,仍旧没有转身。 天色晦暗,柳应悬的身影像是要融入进这间老宅。 杨意迟忽然想起另一个雨天,很久很久之前,他来找柳应悬还钱,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孩,那天的雨仿佛一直延续到今天。 这么想着,杨意迟颇为怀念地走到记录身高的门框旁,他抬手抚摸,看见柳应悬从前写下的“迟”——龙飞凤舞的一个迟,仿佛真的能飞到天上去。 “小迟。”柳应悬这样叫他。 “嗯?”杨意迟回望过去,在雨天里和柳应悬隔着一段距离对视。 “杨意迟。” “嗯。” 两人相顾无言,杨意迟却一点点心悸起来,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于是打起精神笑起来:“我帮你收拾东西?” “小迟。”柳应悬微微垂着头,一字一句斟酌得艰难,“我还是先不走了,等你……等你稳定一点,我再过去好了。” 原来是这个。杨意迟张了张嘴,有几秒钟什么感觉也没有,大脑一片空白。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往后退了一步,身体竟这样摇晃起来。 柳应悬快步朝他走来,双手扶住杨意迟的肩膀,着急地喊他的名字。但是这一刻,杨意迟听不见了。 他听不见,只能看见柳应悬的嘴唇颤动。 又过了一会儿,杨意迟才回过神,周围的声音如同海水般一点点地蔓延过来,越来越大,和雨天的雷电同时响起。 原来他又找了新的借口。杨意迟闻到柳应悬身上的味道,去年夏天时的委屈和愤恨重新降临。他怎么能这样呢?是他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明明已经忍耐了四年,柳应悬却还是不相信他。 “小迟?”柳应悬见杨意迟一直不说话,心虚般地凑过来亲他,却尝到一点淡淡的咸味。 再看杨意迟,脸上已经有了泪痕,整个人蔫了,犹如被扇了耳光。 他第一次没有回应柳应悬,柳应悬再亲一下,杨意迟往后仰了仰头,倔强地远离柳应悬,猛地推开他。杨意迟仍然看不真切柳应悬的脸,但从前砸中他的陨石坑又燃起火光,令他几乎失去理智。 不知为何,他需要一个出口,比起“柳应悬不在乎他”这件事,他更愿意把怒气撒在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上。 为什么……为什么…… 白康乐……会是他吗? 杨意迟怒火中烧,他原本就不喜欢白康乐,几年前他没和柳应悬在一起,就觉得白康乐看柳应悬的眼神不对劲。如今杨意迟在外摸爬滚打,早已能认出许多暗涌的东西。 “是不是白康乐跟你说了什么?是因为他吗?”杨意迟面无表情道。 “什么?”柳应悬明白过来,顿时心情变得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杨意迟抬手擦掉眼泪,继续咄咄逼人。 “没有怎样。”柳应悬说。 杨意迟安静一会儿,像是一个人消化掉某些情绪,最后失落地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跟我走?” 柳应悬这几年一直在寻找的机会终于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喉咙里瘙痒起来,胃部跟着翻涌,却还是咬紧牙关,正视着杨意迟的脸,说:“……是的。” “那你是在骗我吗?”杨意迟问。 “我……”柳应悬说不下去了,“我想让你好好读书……” 杨意迟嗤笑一声,深吸了好几口气,难以置信地说:“然后?” “也许你会爱上别人。”柳应悬说。 “我会爱上别人?”杨意迟跟着重复,声音沙哑,“然后……你就能和我分手了?” 柳应悬呆坐在沙发上,杨意迟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雨越下越大,时不时地有闪电划过天空。 “分手”两字如同巨石,同时压在柳应悬和杨意迟的身上。柳应悬的脑袋乱成一团,倏然之间,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是今天吧。 让他用上自己的“后悔药”。 到此为止了,这段感情是他偷来的,其实本不该存在,其实是一种错误。 “小迟。”柳应悬站起来,“你肚子饿不饿?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杨意迟怒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真是这么想的吗?那我们……那这几年……又算什么呢?” 柳应悬干巴巴地说:“我们等下再聊,先吃点东西再聊……你,我好久都没做饭给你吃了。” 他逃也似的走进厨房,把绝望的杨意迟关在门外。 没有现成的饭菜,倒是有一些点心和牛奶。 柳应悬把牛奶倒入杯中,他的双手抖得厉害,牛奶洒了一点在桌面上。接着,柳应悬用手摘下这几年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项链。 奈何花的粉末,从鬼崖山离开时他带出来了一些。 它能让杨意迟忘记他,忘记这几年的一切,就像上一次。 对不起啊,小迟,这居然是第二次…… 这一刻的时间陡然凝固,往下落的雨点仿佛也停滞在半空。 从前他也不怎么喝牛奶,只是杨意迟来了以后,为了让他长身体,家里的牛奶才没有断过。牛奶杯口如同一个不停旋转的漩涡,柳应悬把消解过往的碎片都倾倒进去。 然而,柳应悬走出去的时候,却没有看见杨意迟。 “小迟?”柳应悬心跳漏了一拍,继续往楼上走。 杨意迟的房间是空的,没人,柳应悬自己的房间也是如此。他四处张望起来,此时此刻的柳宅忽然也像是变成了一个迷宫。 直到柳应悬无意中转过身,看见楼梯口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柳应悬心里有事,注意力不集中,被悄无声息站在那里的杨意迟吓得手一抖,几滴牛奶顺着他的虎口滴落。 “杨意迟,我喊你怎么不理我……”柳应悬说。 他慢吞吞地走上前,试着用寻常说话的语气和杨意迟交流。 雨依然在下,老宅的光亮不足,灯也只开了一半,柳应悬在杨意迟的面前站定,把牛奶递给他:“……给你。” “楼下的桌上还有点心……你先吃点垫一下。” 杨意迟没有说话。柳应悬抬起头,看见他的两只眼睛有些充血泛红。 面前的年轻男人依然是英俊的,棱角分明,浓眉微蹙,像是在忍受痛苦。他的脸色阴沉,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了琥珀的光泽,深陷忧郁的古井中,仿佛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杨意迟下巴的胡茬就冒出了头,青色一片。 他一直藏在黑暗里,听见柳应悬焦急地喊他的名字,刚刚自己都那样质问他了,他却问自己肚子饿不饿?杨意迟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他看着柳应悬递过来的牛奶,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有意避开的眼神,嘴角的弧度向下,这是小柳哥说谎的痕迹,他却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吗? 杨意迟伸出手,从柳应悬手上接过那杯荒谬的牛奶,脑袋中的某根神经却陡然被狠狠刺痛了。 如同一根铆钉沿着他的太阳穴钉入,杨意迟的眼前闪过几个零碎的片段,他捏紧杯子,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大吼:不能喝的!不能的!你吐过一次!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杨意迟茫然起来,一时之间想不明白那些到底是什么,却被那种怒吼的声音所震撼,宛如有一头野兽被关在他心里的笼子,这么多年,野兽始终在沉睡。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柳应悬的心七上八下,杨意迟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给他的东西,吃的也好,喝的也好。 唯独那一次,他离开时明明给他的牛奶里放了安眠药,却还是被杨意迟追了上来。 偶尔柳应悬也在想,安眠药究竟有没有起效果。 如今一切又重演,杨意迟危险地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柳应悬脸上的表情。 他是一个被审判的罪人,站在白灯下。片刻后,杨意迟露出了一个极其悲伤的笑容。 “小迟……”柳应悬想阻止他,但一颗心却吊在了喉咙口。 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 杨意迟果断转身,柳应悬立刻追上去,杨意迟没有防备,两人在楼梯上交缠起来。一个要夺走杨意迟手上的东西,一个背过身不让对方得逞。 争抢之中,杨意迟突然真的笑了一声,他看着柳应悬,然后猛地把那杯牛奶往地上砸了过去。啪,玻璃碎裂一地。 杨意迟反身捉住柳应悬的手腕,像是铁链般锁住他,用手指轻轻地摩挲掉柳应悬虎口上残留的液体。 愤怒到达顶点,猛地转变成一种从未有过的暴虐,他把柳应悬抵在墙上,嘴唇贴住他的耳朵,冰冷地问道:“哥,你在里面放了什么?安眠药?” 柳应悬拼命地摇头,一双眼睛已经有泪水溢出。 “不是啊?”杨意迟把柳应悬的表情尽收眼底,又轻声道,“……毒药吗?你想要我死吗?我愿意为你死的,我愿意的。但唯独分手不行,永远不行。” 第51章 泥沼 雨停了,但依然乌云压顶,天空的尽头仿佛酝酿着一种遥远的轰鸣。 柳家大门紧锁,屋内的阴影与黑暗交融,长夜变得格外漫长与深沉。 “够了吧……” “够了……我不想要了……” “停下,停下……” 下一刻,柳应悬那些绵软的求饶都被杨意迟吞入口中,两人不知道吻了多久,柳应悬只觉得自己的舌尖已经麻了。 不够,还不够。杨意迟听见了他的求饶,却铁石心肠。 汗水从他英挺的鼻梁上滑落,再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地滴在柳应悬赤裸的胸膛上。 再往下,柳应悬单薄的小腹上已经黏滑一片。有他自己的,也有杨意迟的,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又像是一种惩罚似的被人故意留在那里。 他几乎不给他休息的时间。 柳应悬记不清是第几次,但每回都能被杨意迟精准地捕捉到要到达的信号。 “小迟。”柳应悬疲惫不堪,伸出手按在男人结实的胸肌上,向外用力推他,然而推不开。 “我不要了……你放开我……” “我不想做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和你……” 柳应悬浑身都湿漉漉的,胡乱说了什么,他睁大眼睛看着杨意迟,用尽各种办法都没法唤醒以前他熟悉的恋人。 接着,柳应悬无法再开口,大脑被另一种强烈的感觉所占据,思考的空隙被夺走了,一种近乎尖锐发麻的感觉穿透他的头皮,令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杨意迟依旧沉默。 他覆着薄茧的手压在柳应悬的胸口上,原先是在感受皮肉下方纷乱的心跳,但他太熟悉柳应悬的身体,知道他即将再次…… 柳应悬呜咽一声,纤长白皙的脖子向后仰起,眼角染红一片,灵魂像是向上飘浮一瞬,又重重地跌落到杨意迟的怀里。 两人同时喘着气,杨意迟一点点收紧手臂,用力地抱着柳应悬。 “哥,你……第几次了?有数吗?”杨意迟并没有和他同步,此时却能停下来故意和柳应悬说话。 柳应悬不回答。 “还想要吗?”杨意迟低着头,又往前一抵。 柳应悬的眼睫微颤,立刻应激似的拒绝:“不要做了!” “还分手吗?”杨意迟的手指轻轻拂过柳应悬的眼睛,再摸到他汗湿的头发。 柳应悬皱起眉,摇着头。 杨意迟吻住他,微微侧过头,鼻尖抵在柳应悬潮湿的脸上,他含糊地道:“……但我不相信你了……” 柳应悬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致,没有听完杨意迟的后半句话。 杨意迟没有问出柳应悬在牛奶里放了什么东西,但这也不重要了。 直到柳应悬昏睡过去,杨意迟这才慢慢地退了出来。他打开房内的小灯,看见床上已经变得一塌糊涂。柳应悬的身上多出不少红印,有些地方甚至难以启齿。 杨意迟站在床尾,垂头看失去意识的柳应悬,有几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彻底和柳应悬聊崩了。 他知道这样的行为是罪恶的,是在强迫别人。 他知道一旦柳应悬醒过来,他会面临更可怕的事情。也许他不会再理他了,还是要和自己分手吧。 杨意迟头痛欲裂,好一会儿都呼吸困难。他死死地盯着柳应悬,在想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不告诉他,在想他要怎么惩罚他,又要怎么得到原谅。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杨意迟双目通红,捏紧拳头,用力之大,就连指甲微微陷入肉里也没察觉。 他不能让他离开自己,他要做点什么,他得做点什么。 如果一切已经变得无法挽回,那么杨意迟只能…… 他的心脏跟着传来一阵绞痛,杨意迟跪在床边,把自己的灵魂袒露,膜拜另一个灵魂,却把脑袋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剪断了。 醒过来的时候,柳应悬浑身酸痛难忍,好不容易想动一动手腕,却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绑了起来。 柳应悬心里一惊,顿时睁开眼睛,发现那不是错觉,自己的手腕确实是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不仅如此,脚上也是。 一时之间,莫名的恐惧迎头朝柳应悬砸来。他努力挪动了一下,试图判断自己这是在哪里,在他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很快,柳应悬意识到他熟悉这里。这间小小的木屋,那扇小小的窗户……这里是,金松山上的猎人小屋。 他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 本能让柳应悬大声呼喊起来:“小迟!杨意迟!” 不会有错的,柳应悬口干舌燥地想,这里是他和杨意迟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人会来这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疯了吗? “杨意迟!”柳应悬再次奋力尝试逃脱,但杨意迟给他绑得很紧。 “杨意迟——”柳应悬急出一身汗,脸色苍白,没什么力气。 他的脑袋像是灌入了浆糊,不知道杨意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他还是太放纵他了……这几年,他对他实在太好了。 柳应悬的心乱跳一阵,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要让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努力半天却滚了下去,摔倒在冰凉的地上。 下一秒,小屋的门被推开,背着背包的杨意迟提着灯走进来,柳应悬狼狈地躺在地上,视线里的杨意迟蹲下身,不费力地把他抱起来,又放回到床上。 饶是柳应悬这种没脾气的人,这时候也怒道:“杨意迟!你发什么疯?!松开我!你……你想软禁我吗?” “是啊。”杨意迟背对着他,竟然用一种淡淡的语气承认了。 “你……”柳应悬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杨意迟把包里的东西依次拿出来,柳应悬的胸口剧烈起伏,扭头看见那些都是食物和生活用品。柳应悬张了张嘴巴,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攀爬。 他忽然明白杨意迟是认真的。 他早就长大了,不是他记忆里那个瘦弱无助的少年…… 他其实,是个非常危险的男人…… 他的性格里面有一颗“毁灭”的种子。 小时候他被人欺负,会把刀片藏在嘴里。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总是像是孤独的鬼魂一般游荡在田野里。在鬼崖山,会敏锐地提醒他阿茂有问题。 杨意迟,从来不是什么乖巧的人。 只是在柳应悬的面前,他乖得像一条狗。每一年,每一年……他收起尖牙和利爪,把柔软的腹部暴露给他。 柳应悬应当再小心一点的,他太冲动了,一个不小心就让自己陷入眼下这种被动的局面。 “杨意迟,你冷静一点。”柳应悬转了转眼珠,艰涩地说,“我们……可以再聊一次。我承认,我有些事情瞒着你……但是,但是那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吧……” “哥。”杨意迟没头没尾地打断他,“我不能和你分手。” “我……” “我知道,也许你要讨厌我了。”杨意迟继续平静地说,“也许你会……离开我。” “你这样做才是最不可挽回的!”柳应悬说。 杨意迟慢慢地转过身。 低矮的木屋在这一刻忽然变成不透明的茧,屋内的灯光很暗,杨意迟站立时挺直脊背,像是一座俊美的雕像。他走到柳应悬的身边,垂着长长的眼睫,柔声说道:“别害怕我,哥。” 他弯下腰,伸手要摸柳应悬的脸,柳应悬喘着粗气,往旁边一躲,愤怒和无奈杂糅到一块儿,让他也有点感情用事,说道:“你这样……我真的要和你分手。” “是吗?”杨意迟脸色古怪。 他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这完全不对……柳应悬想,事情不能变成这样,他还得回去,他不能被杨意迟困在这里。 杨意迟向他压下来的时候,柳应悬的身体里忽然痛得说不出话。他那么喜欢他,为什么杨意迟要对他做出这种事情? 杨意迟低头,试图撬开柳应悬的唇,但他再也没有成功,什么也尝不到。柳应悬咬紧牙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哥。”杨意迟小心翼翼地乞求,轻轻地吻他。 他是掌控者,他正站在悬崖边上,快要被深渊拖入其中。 他温热的手掌钻入柳应悬的衣服里,紧紧地贴合在他的小腹上。 柳应悬如同死掉的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但过了片刻,他突然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 “你在侮辱我……杨意迟。” 杨意迟说:“我爱你。” “你他妈的放开我!”柳应悬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举起被捆住的双手,发狠地往杨意迟的脸上打去。 杨意迟没躲开,硬生生地挨了这么一下。他被打得偏过头,两人居然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同时想到几年前,杨意迟也被柳应悬这么打过。 原来那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预示着柳应悬的松口只会让杨意迟病得更深。 杨意迟回过头,轻而易举地单手把柳应悬的双手压在头顶,随后再次低头发狠地吻他。 两人贴着再无空隙半点,身体契合的角度竟然如此完美,仿佛天生就有一个人,是为对方而生。 杨意迟低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柳应悬,他的呼吸与柳应悬若有似无地交融,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要用锋利的牙齿破开柳应悬的身体,要触碰到他皮囊之下的东西。 “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柳应悬没有回吻,几次想要咬杨意迟的舌头,又无法真的狠下心,“那就不要再叫我哥了,永远不要再叫了。” 杨意迟停了下来。 今夜没有月亮,他们的猎人小屋也不再温馨,而是化作了挣脱不开的泥沼。 两人久久地对视,某一刹那,柳应悬觉得杨意迟会放过自己。 可他没有。 他只是让柳应悬感到疼痛。 第52章 变数 杨意迟让柳应悬别害怕他,可这真的很难。 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柳应悬的想象——柳应悬平时只待在家里,白鸿轩只在他需要的时候才来。林凤仪则被他有意疏远,也不常来。白康乐知道杨意迟不喜欢他,那天匆匆一别,他也不会再主动过来。 柳应悬不知道杨意迟要在这里关他多久,两人像是真的抛弃了所有,藏进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茧里。 杨意迟尽心尽力地照顾柳应悬,喂他吃东西,帮他洗漱,可柳应悬却一句话都不对他说了。 换做几年前,柳应悬的身体还没这么糟糕的时候,他不会变得这么被动。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他变成了什么也做不成的废物。 会有人来“救”他吗? 柳应悬的目光不聚焦,只能感受到杨意迟的双手在他身上缓慢地游走。 杨意迟吻到他的喉结,沿着锁骨向下。柳应悬没心情做这些事情,但身体的本能却已经被他驯化,到最后半推半就地抵在杨意迟柔软的唇边。 “……哈啊……” 无论多少次,那热度极高的口腔所带给柳应悬一瞬间冲出云端的快乐,都能让他忘乎所以,再也没法认真思考要怎么逃离。 柳应悬已经习惯了手腕被捆绑住,指尖掠过杨意迟的额头和头发,不知道是想把他往外推还是拉得更靠近。 杨意迟埋着头,有时候抬头看过来,那一瞬间的眼神隐匿在黑暗与烛火之中,唇角微微上扬,竟带了一点病态的、苍白的妖冶。 柳应悬闷哼一声,最近的时间都不持久,他的腿摇晃起来,想要推开杨意迟,但杨意迟两只手掐着柳应悬的腰,反而把他包裹得更深。 柳应悬整个人仿佛被闪电击中,听见杨意迟不小心咳嗽起来,脸上发烫,只好迅速闭上眼睛,鸵鸟似的不愿意面对。 杨意迟咽了下去,又爬过来亲柳应悬的脖子,被柳应悬轻飘飘地打了一下头,装痛道:“你自己的也嫌弃。” 柳应悬冷静了一会儿,仍旧不发一言。杨意迟用手拂开贴在他脸颊上的湿发,然后小声道:“知道了,我去漱个口。” 杨意迟回来,柳应悬还是背对着他,他熄灭灯,轻手轻脚地上床,从背后把柳应悬抱在怀里,听见柳应悬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恨你。” 杨意迟紧了紧手臂。 柳应悬继续说:“我恨你,杨意迟。我后悔和你在一起了,我也后悔当初让你来我家……我后悔遇到你。” 柳应悬的话像是一场山火,烧得杨意迟皮肉焦黑,再烧一会儿,恐怕连骨架都剩不下。 他过了很久才说:“但是我很喜欢你。” 这样荒唐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柳应悬躺得太久很累,就让杨意迟抱他坐起来。杨意迟有时候会消失一会儿,木屋的门被他加了锁,屋内尖锐的东西也都被他收走,柳应悬当然不打算伤害自己,于是只能一个人发呆。 有次杨意迟回来,温柔地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东西想带走的吗?我们过几天就可以去首都。” 柳应悬转过头,冷笑一声道:“我这样怎么去?” “我找了车。”杨意迟说,“我开车去,只是会慢一点。” 柳应悬又道:“到了首都以后呢?你一辈子都打算这样绑着我了?杨意迟,你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这是犯罪,你已经在犯罪。” 杨意迟盯着他,然后笑道:“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滚。”柳应悬骂他。 杨意迟跪在他的面前,垂着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膝盖。 柳应悬还说:“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病就去看病,你这样……你这样对得起谁?” 杨意迟许久没动,柳应悬专挑戳心窝子的话讲。他一边说,一边抓紧时间仔细观察杨意迟的口袋,见他裤子口袋左边的凸起形状像是手机,于是暗暗记下。 “哥……”杨意迟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我不是你哥。”柳应悬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以后都别再叫我……” 杨意迟始终低着头,良久,柳应悬的话戛然而止,眼神也在某一个瞬间闪过茫然。 他的膝盖湿了,那是杨意迟在哭。 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柳应悬和杨意迟的命运在看不见的地方交缠。 柳应悬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一年杨意迟高考后的盛夏,他们还在互相试探的阶段,去古镇的那天天气很好,杨意迟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们曾经遇上一个人……吴长生。 吴长生! 柳应悬的呼吸一滞,等等,有什么他遗漏的东西吗? 吴长生……吴长生…… “最近求得一卦,日后……你可能会有一劫。” 柳应悬在恍惚中好像一脚踩空,又好似抓住了一点渺小的希望。吴长生没说错,他真的有了这么一劫。破局需要变数,这个变数难道几年前就埋下了?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慢慢地记起自己曾经背过的那串电话号码。 记得的。柳应悬的嘴角在这些天里难得上扬,眉心也舒展开来。他记得的。 那么,他只需要……只需要想办法拿到杨意迟的手机…… 柳应悬思索良久,心脏忍不住紧张得怦怦直跳。他咬咬牙,努力地翻过身,一头钻进杨意迟的怀里。 杨意迟浑身僵硬,好半天才道:“……哥?” 柳应悬沉默不语,只是抬起头,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主动吻了他一下。杨意迟很久后才把灯打开,那光亮陡然刺痛柳应悬的眼睛,杨意迟用手摩挲他的脸颊,又不确定地回吻过去。 亲了没两下,柳应悬大力地咬在杨意迟的唇上,杨意迟顿时痛得浑身一颤,两人分开时舌尖上都有了血腥味。柳应悬泪眼朦胧,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杨意迟嘴上还有血,却只顾呆呆地看着他。 接下来一两天,柳应悬完全把杨意迟搞糊涂了。 然而他释放出来一种信号:他当然还是爱杨意迟,可是内心却始终经历着一种剧烈的挣扎。 他不要用语言说,说了反而杨意迟不会相信,他要让杨意迟自己看出来,自己琢磨,自己这么误以为。 果真,杨意迟原先心如死灰,柳应悬的举动却让他的心底升起一种脆弱的希望。 两人这晚上在一起,原先一直很冷漠的柳应悬终于又有了一点回应。 情动的那一刻,柳应悬眼神迷离,还想像原先那样搂住杨意迟的肩膀,他的手臂抬起,却很快放下。 杨意迟心里一直非常不好受,贴着柳应悬的耳朵,犹豫道:“手腕疼吗?” “嗯。”柳应悬委屈地用鼻音道。 “松一点。”杨意迟低头看他,“但你不要跑。” 柳应悬没说话,杨意迟给他稍微放松了一点。 两人做了一次,柳应悬用手环着他的脖子,没让他走。杨意迟停顿片刻,很快又重整旗鼓。柳应悬简直豁出去了,两次之后双腿打颤,却还是不让杨意迟离开自己。 两人额头抵在一起,杨意迟晕得不行,又想哭又想笑,既快乐又迷惘,亲昵地说着情话,问柳应悬到底怎么了。柳应悬喘着气,只顾摇头。 之后还是又做了一次,柳应悬死命撑着不睡,一直用指甲掐自己。杨意迟帮他清理好,闭上眼睛入睡得很快。 柳应悬等到半夜,熬过最困最难的那段时间,察觉到杨意迟的气息悠长,显然已经睡熟,这才慢慢地摸到他放手机的裤子口袋。 那裤子搭在床尾,柳应悬行动得极其艰难,却最终还是拿到手机,发出去一条短信。他心跳如鼓,背上全是冷汗,怕最后一个机会也被杨意迟发现,那恐怕是真的完了。 吴长生,吴长生啊。 但愿柳应悬没有赌错。 柳应悬闭上眼睛,一瞬间,许多事情都像是五光十色的光箭,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侧。 翌日,杨意迟接到一个电话。 柳应悬睡得不熟,心中警铃大作,困倦地睁开眼睛,听见杨意迟正徘徊在不远处。 “……我知道了……”杨意迟道。 挂断电话,杨意迟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烦躁地把额前散落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柳应悬的心顿时砰地撞了一下胸膛,不自在地动了动。杨意迟朝他走过来,阳光穿透那块映出月亮的玻璃,将杨意迟的半边身子照得透明。 “我要……”杨意迟艰难地道,“我要回去一趟,临时有点事情。哥,我很快回来好不好?现在开车带你过去赶不上,我只能……” 西陵往返首都的路程太远,一定是出现了杨意迟不得不回去的情况。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许这就是吴长生做的! 柳应悬不由地暗自松了口气,却又竭力掩藏着自己内心的兴奋。 “我尽量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回来。”杨意迟眉头紧蹙,他把所有的可能都设想过了,带柳应悬走不行,放他回去更不行。山上一般不会有人来,这里是很安全的。食物和饮用水都充足,唯独上厕所不太方便,但他会很快回来,不会耽搁很久。 “哥,你再睡一觉,我就回来带你走。”杨意迟这样说。 杨意迟的声音颤抖着,他的眼神充满着留恋,他絮絮叨叨地说出一些话,无非是让柳应悬等他,他很快回来,暂时先委屈他一会儿,以后去了首都一定补偿他……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关系,不管是爱还是恨,永远都在一起。 柳应悬默默地听完杨意迟那些极度偏执的话语,忽然也不怎么生他的气了,他只是觉得,杨意迟总是这样天真,这样可怜。 第53章 交替 时间不多了! 柳应悬没有再耽搁下去,杨意迟走后,他只多等了半小时左右,用手摸到床板下的某个角落,从里面抽出一把手工剪刀。 时间过去太久,这东西变得非常难用,但对现在的柳应悬来说已是最好的选择。多年前他藏在这里,被关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想起这件事,却一直没有流露出来。 他比杨意迟更加熟悉这里,杨意迟没有检查到这一茬。 起初柳应悬的动作还有些紧张,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也飞速地冷静下来。 他低头试图解放自己,肺部却感到一阵憋闷,随后弯腰咳嗽许久,嘴巴里又充斥熟悉的血腥味,硬生生地被柳应悬压了下去。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要回去。 片刻后,在柳应悬的努力下,他总算是获得了这些天来真正的自由。双手解脱后,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红印。柳应悬转了转手腕,继续剪开脚上的束缚。 门被锁上,他试着踹了几次,却因为现在身体虚弱,所以没能踹开。 “靠。”柳应悬焦急得走来走去,用手抹过脸,脸上的表情渐渐阴沉下来。 如同困兽一般,他继续搜寻可以借助的东西。如果换了以前……柳应悬又忍不住颓丧地做出假设,在心里大骂杨意迟。 他最后锁定了那扇窗户。 那扇窗户看似牢固,其实已经非常老旧。柳应悬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拼尽全力砸了两下,整个窗框晃动起来。 有戏。柳应悬的精神为之一振,再次试了几次,窗户的玻璃砰地一声掉落下来。柳应悬深呼吸几次,小心地试图从空出的位置往外爬。 不是特别顺利。爬到一半的时候,柳应悬觉得自己的腰上被窗框残留的尖锐部分刺了一下。但他已经进退两难,只好再努力往前。 “啊……啊!” 柳应悬的脸憋得通红,腰上一痛,整个人终于颇为狼狈地跌落出去。好几分钟的时间,柳应悬都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虽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但他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就这么独自笑了一会儿,柳应悬又情不自禁地蜷缩起身体,鼻尖酸涩,眼眶发胀。 别哭,别哭…… 柳应悬平躺着,睁开眼睛望向一望无际的夜空。月亮的身影被一朵游云遮住,夜风轻轻拂过他的耳畔,眼泪流淌到他的耳朵里,带起一阵酥麻的感觉。 须臾,云被风吹走,那暗红色的月亮终于现出它的全貌,透露出一丝不祥和诡异。 柳应悬怔怔地看着红月,胸口忽然猛地一痛,身体与地面连接的部分感到一种巨大的震颤。他努力地撑坐起来,心想,他的遗书最终还是写不完了。 从金松山上走下来,再一点点回到西陵。 这一段路柳应悬走得艰难万分,但他不敢停下,杨意迟说会尽快回来,他必须赶在他之前…… 柳应悬跌跌撞撞地走着山路,好在方向感还在,杨意迟走之前喂他吃过东西,勉强还有体力。 但他还是有一种错觉——他好似已经掉进一个红月指引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地消散,只有他一个人了。 只有他一个人去赴死。 这短暂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柳应悬的心里不感到恐惧,眼前反而涌现出许多无比珍惜的画面。 ——年轻的父母生下了他,他是两人唯一的孩子。母亲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儿歌讲故事。父亲是个很帅气的男人,总是笑着摸他的头。他们三人曾经一起来到金松的猎人小屋,他和父亲去湖边钓鱼。母亲戴上巫师的面具,父亲牵着他的手站在篝火旁,他全心全意地注视着母亲…… 柳应悬脚步虚浮,红月的光芒从林间照射下来,风扑簌簌地吹响树叶。 ——林凤仪是个活泼的小姑娘,父母叮嘱他要照顾姐姐。他和凤仪在一起,用木头做简单的木剑,玩国王和骑士的游戏,凤仪说过,她不想做被人拯救的公主。上学时两人经常在一起,偶尔柳应悬会去她的家里吃饭。父母都不在了以后,凤仪便经常待在柳宅,她总是很关心自己,是他的姐妹和好友…… 柳应悬左右看看,再望向远方,来到山脚下人去楼空的房子,西陵,西陵就在那里。 ——度过漫长又孤独的青春期,十九岁的他遇上十六岁的杨意迟。把可怜的小孩儿捡回家,做了一件好事却改变了他的一生。他们的爱情从何时开始已经无法回溯,杨意迟在他的眼里那么优秀,柳应悬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喜欢他。他没喜欢过别人,他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 他只喜欢过杨意迟。 柳应悬忽然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能量,他身体内部经年累月的疼痛在返回西陵的后半程中,竟神奇地缓解了。 他出了一身汗,却获得这两年来难得的神清气爽。他好像可以看得更远,也能听得更远。 高远的夜空宛若一潭静止的湖水,柳应悬走过那些弯曲延伸的道路,四周的景象又重归熟悉。就在这时,远远地,他听见了一声急切的呼喊:“小柳——小柳——” 他竖起耳朵,继而听见他的摩托声。是林凤仪,她在找他。 “凤仪!”柳应悬健步如飞,向着林凤仪的方向跑去。 女孩先是沉默一会儿,随后更加惊喜地喊道:“小柳——” 摩托停在路边,这里恰好有一棵歪斜的老树。 林凤仪不管不顾地跳下来,一把抱住柳应悬,生气地哭喊道:“小柳,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找不到你?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白天尧和白鸿轩都在找你,他们说就是今晚了,就是今晚了……康乐也在找你,他说不希望小雨……” 林凤仪说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和鼻涕都糊了一脸。 柳应悬紧紧地抱着她,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回来了,别担心。是……小迟,他有点发疯,想把我带走,我……我花了点时间才出来。” “什么?”林凤仪艰难地理解着,“小迟又回来了?他……他把你带到哪里去了?” 林凤仪后退一步,胡乱擦了擦眼泪,在昏暗的车灯下狐疑地打量柳应悬。 她目光如炬,突然紧紧地握住柳应悬的手腕,摩挲那上面的红印。 接着,她的眼神又落到柳应悬脖子上那些不加掩饰的吻痕和咬痕上,她呆了几秒,怔怔地道:“小迟干的?他……对你做什么了?他打你了吗?他强迫你了?他怎么可以这样——我要杀了他!!!” 女孩的面容因为伤心而扭曲起来,她气得浑身发抖,已经开始口不择言。 “没有。”柳应悬又抱住她,用手拍拍她的背,“不是的,他不是故意的。” “小柳!”林凤仪哭道,“为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 女孩哭得实在是撕心裂肺,让柳应悬也跟着哽咽起来。 他只好拼命忍住,掰过林凤仪的肩膀,微微弯腰,认真地看她的眼睛,焦急地道:“凤仪!凤仪!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情。” “嗯……嗯……”林凤仪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柳应悬艰涩地说:“小迟什么都没做错,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我……我犯了一个错误,没能让他把这一切都忘了。他很快会回来的,等他回来,一定会来找我,到时候你要帮我对他说……” 林凤仪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柳应悬说到这里也停顿了片刻。 “你帮我和他说……”柳应悬的声音微微地变了声调,“我对他不是特别认真,这几年……这几年就是陪他玩玩,我去别的地方不会回来了,让他忘了我,再去谈一场正常的恋爱。” “不是的……”林凤仪摇着头,“明明不是这样的!” 柳应悬咬着牙,逼迫她:“你答应我,一定要这么跟他说。” “小柳……” “你答应我。” “我……”林凤仪哭得不能自已,终于还是在柳应悬的坚持下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谢谢。”柳应悬久久地凝视她,“谢谢你……姐姐。” 她只比他大三个月,柳应悬从来都是拒绝叫她姐姐,最后一声,就留给今天吧。 像是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柳应悬骑车带着林凤仪回了柳宅。 平时紧锁的院门,此刻却大敞开。柳家灯火通明,站在门口遥望的白鸿轩已经换上白色祭服,他看见柳应悬出现后,紧紧握着的拳头也终于松开了。 “哟。”柳应悬停在离他不远处,用了很久都没叫过的称呼,语气轻松,“在等我啊,小白。” “候选人们已经提前去神庙前等待了。”白鸿轩情绪并不高,神色十分复杂,“我来带你走……神仕大人。今晚你的担子就要彻底卸下,你可以……休息了。” “好的。”柳应悬笑道,“给我一点时间,我换衣服。” 白鸿轩没有异议地点点头。 柳应悬拉着林凤仪的手,快步经过白鸿轩的身边时,柳应悬忽然听到白鸿轩小声道:“对不起……我以为你会逃走。” 这句话实在太小声,其中夹杂的情感谁也说不清。或许白鸿轩不像是他的爷爷那样赞同白家的所作所为,但他也并没有反抗的理由,白天尧选中他做下一任家主,他就必须接受这一切。 柳应悬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做出回应,只是回到屋里,换上自己熟悉的黑色祭服,戴上赤色獠牙面具。 面具背后,柳应悬的眼睛明亮如星辰,他握紧林凤仪的手,两人没有再说话,却又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拜。”柳应悬好像只是要出一趟远门。 林凤仪的眼前模糊一片,头上一沉,柳应悬摸了一下她的头,然后走了出去。 半晌后,柳家老宅陷入死寂,林凤仪一下子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 天边,红月的位置稍稍偏离,光芒却不减。 柳应悬手持巫师仪仗,白鸿轩领头的白衣祭司提着烛灯,像过去的每个迎神祭的后半场一般,众星拱月似的将他围在中间。 一行人静悄悄的,前进的速度不急不缓。鬼崖山的南道依旧阴暗,踏入此中就像步入另一个世界。当年白鸿轩第一次来这里,被吓得浑身发毛,几年后他虽然有心理准备,却始终对这个地方感到毛骨悚然。 红月高悬,透过层层叠叠的斑驳树影,照亮山中的这一支队伍。 不久,众人抵达山脚下,穿过石台阶,山门大开,白鸿轩的父亲又老了几分。在他的身后,蜿蜒向上的台阶两侧都点了烛灯,亮着幽幽的光。 柳应悬慢慢地往上走,周围的空气恍若变得粘稠起来。藏在山壁中的神庙前聚集着另一波白家人,白天尧神情严肃,垂着视线,看着柳应悬和白鸿轩走上来。 白鸿轩率先道:“爷爷,人找到了。” 白天尧点点头,道:“今晚就由你来吧,鸿轩。” 神庙前的空地上,听到白天尧发话,立刻有人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篝火。砰的一声,火苗陡然在柳应悬的面前窜起。 “呜呜……”另一边,八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儿站成一排,他们懵懵懂懂地跟着白天尧来到平时的禁地,都不清楚即将发生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忍耐不住,哭了两声顿时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柳应悬站在篝火前,过去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一一重叠。 他和林凤仪……他们也曾经是候选人之一……当时,背对着他的巫师,是他的母亲。 “开始吧。”白天尧抬了抬手。 于是,柳应悬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巫舞即将开始。 年轻的白鸿轩取代了白天尧的角色,白衣祭司回头看了一眼黑衣巫师,在鼓乐声中缓慢地举起双手,诵经的呢喃从他的口中流淌出来,这是对神的呼唤与感谢。 “天地四方,魂魄离散——” 柳应悬拿着仪仗,轻盈地跳出第一个舞步。就在同一时刻,在场的众人都浑身一抖,感到空气中的温度在下降,神庙门上的锁也自发地颤动起来,有什么东西注意到了他们,注意到了这些渺小的人类。 “梦入神山,千年走马——” 柳应悬旋转起来,白鸿轩的吟诵节奏加快,白衣祭司们围绕过来,和黑衣巫师“打”得有来有往。火光时不时地照亮柳应悬面具之下的眼睛,他瘦削的身影充满一种神圣与庄严。 “归来兮——”白鸿轩的声音略显颤抖。 “归来兮——” “归来兮——” 其他的祭司们也都附和起来,柳应悬的舞步纷乱,身体里支撑着他的力量如同潮水般渐渐褪去,他的关节僵硬起来,动作笨拙起来,疼痛加倍地袭来…… “归来兮——” “归来兮——” “归来兮——” 吟唱声一浪接一浪,神庙中升腾起诡异的黑雾,小孩儿们已经被吓到哭也不会哭了。柳应悬脚步不稳,一下子跪在地上,正对面的刚好是白鸿轩。 他的眼前模糊起来,力气像是被人抽干了,想说点什么,只能徒劳地发出“赫赫”声。白鸿轩也跪了下来,身侧两人扶住柳应悬的肩膀,让白鸿轩轻轻地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火光冲天而起,柳应悬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渐渐的,忽然在某一个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一片落叶,乘着想象中的一缕风飞了起来。 他听不见了,只能勉强看见白鸿轩拿着他的面具,依次交到那些小孩儿手上。 柳应悬已经无法说话,他想到,结束了,我的献祭,结束了。 小迟…… 杨意迟…… 你在哪里?有在找他吗?对不起……如果他……能逃离…… 对不起。 …… 那张面具传到白小雨的手上,忽然发出啪的一声,轻轻地裂了。 白鸿轩愣住片刻,随后回过头,在白天尧的鼓励之下,对着白小雨鞠躬:“从今天起来,您就是新的……神仕。” 白小雨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幼小的她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白鸿轩转过身,柳应悬已经垂下了头。他走到柳应悬的面前,看见失去呼吸的男人依旧有一张年轻又好看的脸。只是这张脸,再也不会变得鲜活起来。 白鸿轩在柳应悬面前蹲下,让人将柳应悬放在他的背上。他背起柳应悬,还得送他最后一程。 第54章 出殡 杨意迟从离开金松时就没再合过眼,飞机带着他再一次飞跃云层,金色的光芒从舷窗外洒在他的手心。杨意迟合上手,却没能留住那些灿烂的日光。 他必须回来,是因为莫名其妙被人匿名举报之前的成绩作弊。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大学里对此类事件十分重视,需要杨意迟立刻配合进行下一步申诉和调查。 下个月就是毕业季,很多同学都留在首都工作,唯独杨意迟回了西陵。如果他在首都,倒也不会这么麻烦。 杨意迟接过空姐递来的咖啡,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冷静地设想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这些事情。 他想过不回来,可最终他不敢赌,如果学位被撤销,杨意迟面临的困难会更多,但是柳应悬…… 杨意迟的喉结动了动,坐在飞机上不舒服地闭上眼睛,柳应悬的脸又浮现在他的身前。 匆匆赶到学校,杨意迟提交了书面说明和其他相关证据,辅导员和他一起调监控又花了点时间。杨意迟阴沉着一张脸,辅导员几次想和他搭话,却又忍了下来。 “我没有作弊。”杨意迟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作弊。” 辅导员为难道:“但流程还是需要……” 杨意迟焦急地看时间,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还需要等多久?” “一般来说还需要几天。”辅导员道。 “我没有时间了。”杨意迟皱紧眉头,喃喃地道。 辅导员道:“你……要做什么?你不是签了首都的工作吗?” “我要回家。”杨意迟说,“我坐晚上的飞机走。” “那不就剩下几个小时了……”辅导员一头雾水,“你不会是刚从家里赶回来的吧?我建议你先留在学校……” 老师抬头,发现杨意迟正无意识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已经见了血。她连忙抽了张纸巾给他,以为他在担心被举报的事情,安慰道:“不要焦虑,杨意迟,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等一等就好。” 杨意迟浑身一震,肩膀忽然一下子垮下来,表情很郑重地道:“我没有时间。” 他跑回宿舍,赵武清和林正最近都不怎么住在这里。杨意迟什么东西也没吃,胃里只有一点飞机上的面包和咖啡,奇怪的是,他也完全不感到饿。 最近的温度直逼夏天,杨意迟跑回来满身是汗,着急地用毛巾擦了擦身体,换了干净的衣服。 衣柜的最里面有一个上锁的盒子,杨意迟站在那儿,弯腰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子里面还有一个蓝丝绒的小盒子,去年他在养伤和复健,闲来无事的时候看中了这款戒指。杨意迟知道柳应悬的指围,在专柜前犹豫很久,还是买了。 戒指盒沉甸甸地放在他的口袋里,回去的路上,他脸上的温度却一直没有降下来。 送给哥,他会喜欢吗?他会接受吗?这是什么意思,他应当清楚吧……不,等等,杨意迟,是你自己要搞清楚要做什么,是你想和他求婚,想要他成为你共度一生的人。 然而,过去一年,杨意迟当时头脑发热买下的戒指却始终藏在他的衣柜里。 冬天的时候他考虑过要不要带回去,但最终没有。他想,还有半年,还是等到柳应悬真的来到他的身边,两人一起在首都开启新生活的时候再送给他。不过……一切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意迟表情呆滞地低着头,小小的戒指盒被他攥在手心,像是烧热的钢铁让他拿不住。 过去几天的记忆,他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都在这一瞬间回到杨意迟的脑袋里。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柳应悬的求饶,记得他说恨自己,记得他说后悔遇到自己…… 杨意迟陡然失去力气,瘫坐在宿舍的椅子上,沉默与绝望让他浑身发冷。当那些疯狂都褪去,杨意迟再一次清醒过来,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他是疯了……他怎么能这样……那是他哥啊。 一瞬间,羞愧、难堪、后悔、疼痛……各种情感在杨意迟的心里爆炸开来,让他每眨一次眼睛,仿佛链接眼球和大脑的神经都疼痛起来。 他必须道歉。 必须道歉…… 是他错了! 杨意迟头晕目眩,一张脸褪去了全部血色,心跳的节奏完全乱了套。 他浑身冰冷,不知道因为什么,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恶心感,但他去洗手间吐了一次,却只能吐出一点酸水。 他什么也没拿,只匆忙地带上戒指,没有理会辅导员的建议,还是立刻从学校出发赶往机场。 他要回去……他要回去…… 他一定是被人夺了舍,到底是怎么想的,还能把柳应悬一个人关在山上……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要怎么办? 杨意迟在偌大的机场里,像是鬼魂一般到处徘徊。 然而老天仿佛也在嘲笑杨意迟,他的飞机晚点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又没有别的航班可以选择。杨意迟数次去找工作人员询问,得到的答案都只是耐心等候。 接近午夜,杨意迟乘坐的飞机终于可以起飞。在空中失重的那一秒,杨意迟的心跟着往下一沉。他偏过头,嘴唇上已经被他自己咬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看向黑夜,却只看到一张陌生又疲倦的脸。 他长这样吗?他已经这么大了?他从前讨厌自己的长相,后来又觉得或许也不是一文不值,那么多女孩喜欢自己,柳应悬也会喜欢吧? 舷窗的反光里,杨意迟的脸渐渐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柳应悬的脸。他哭着让他别这样,他让他别叫他哥,他不再是…… 他是个王八蛋。杨意迟痛苦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闭起眼睛,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思绪恍惚,还在默默忍受胃里的恶心感,却感到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忽然断了。 杨意迟瞬间睁开眼睛,有点迷茫地接住——这东西他戴了几年,里面装着的是柳应悬的一寸照。怎么会……忽然断了? 紧赶慢赶,杨意迟的时间几乎全花在路上,他的神经紧绷着,因为缺觉而感到疼痛,因为断裂的项链而感到心绪不宁。 他加了钱,包了一辆车,直接让人开到金松村,再快速地沿着山路向上。天边一点点泛起奶白色,山间响起清脆的鸟鸣,杨意迟无心感受这些,只是拼了命地想要回去找柳应悬。 他会道歉,他要立刻放开他哥,柳应悬怎么打他怎么骂他都可以,要和他分手……也可以,只是他不会放弃的……他还是会再追他一次。 “哥!”那栋木屋终于出现在杨意迟的视线中,他嘶哑着声音喊道,“小柳哥!” 杨意迟哆哆嗦嗦地打开门,却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里面没人。 “哥?”杨意迟的嘴唇动了动,迷茫地到处看了看。 床上散落着断裂的绳索,窗户的玻璃也全碎了。 杨意迟的精神高度紧张,发了疯似的走到窗边,低头看见窗沿上有几滴暗色的血迹。 他……逃走了吗? 杨意迟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呆滞片刻后冲出木屋,向着柳家的方向跑去。 下山不比上山,杨意迟心慌到极点,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起来。他咬咬牙,丧失了正确的判断力,只想着干脆抄近路,却脚下一个不小心,在山上摔着滚了一段,直到狠狠地撞到一棵树,被拦了一下才停下来。 “……嗯……呃!”杨意迟痛得呻吟起来,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他喘了一会儿气,发现一旦移动脚腕,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不行,他要回去。 杨意迟咬紧牙关,努力地找了根树枝借力,忍耐着疼痛一点点站起来。 他要回去……他要见他。 从金松山下来,杨意迟的头发和衣服都乱成一团,他一瘸一拐地站在路边,万幸遇见一个老乡,恰巧这人是山脚下那奶奶的家人,说认识柳应悬。 “哎呀娃娃,你怎么搞成这样?”大叔惊讶地看着杨意迟。 杨意迟避而不谈,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道:“大叔,有车吗?能不能把我送回西陵村?” 大叔为人憨厚,见到杨意迟搞得这么狼狈,赶紧道:“你上来,我送你。” “谢谢……谢谢你。”杨意迟鞠躬道。 没过一会儿,大叔带着杨意迟接近西陵村的村口,忽然疑惑道:“咦,这是谁……没了?” 浑浑噩噩的杨意迟被大叔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走来一群人。 七八点钟,正是一天的开始,白昼已经完全显露,初夏的晴天里视线全无遮挡。 杨意迟看得清楚,那些人穿着白色麻衣,额头缠着白布,神色肃穆,中间的人抬着一口棺材,正缓缓地向着北边前行。 杨意迟心头一跳,和大叔同时意识到,他们这是遇到了出殡的队伍。 大叔把摩托停在一边,念叨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 待到再接近一点,杨意迟忽然在那队伍的最前面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凤仪?杨意迟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去,那个女孩的确是他熟悉不过的林凤仪。 只见林凤仪面无表情,双眼红肿,鼻尖也是红的,脸色苍白地慢慢向前走,她身边的人递给她一叠纸钱,林凤仪边走边向天空洒着纸钱。 起风了。 飘忽不定的风将纸钱吹得更远,大叔又重复念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结束了,结束了也好。” 杨意迟像是见了鬼似的,定定地看着林凤仪,迷茫地对大叔道:“大叔,就把我放在这里吧。” 谁没了?杨意迟和西陵的联系已经不多,上大学后只有假期才会回来,对村里的情况不怎么熟悉。 是凤仪姐的家人吗?怎么这么突然?不对……她身边站着的人怎么是白鸿轩!不止……不止白鸿轩,还有其他白家人……好多,好多白家人! 奇怪,奇怪……白家人死了,林凤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意迟的脑海里闪过千万思绪,他硬着头皮向前走了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送葬的队伍一片死寂,众人脸上的神情不一,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是林凤仪那般伤心。 阳光越来越刺眼,几乎化作一道白光,笼罩住杨意迟的全身。他眯起眼睛,心脏狂跳起来,就这么傻傻地站在路边,等待着那群人经过他的身边。 近一点,再近一点……林凤仪麻木地继续洒着纸钱,她双眼空洞,好似完全没有看见杨意迟。 近一点,再近一点…… 队伍缓缓向前,几个男人稳稳当当地抬着棺材与杨意迟擦肩而过。杨意迟死死地盯着这口棺材,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头……头好痛…… 那根看不见的、钉入杨意迟太阳穴的铆钉,再一次地咯吱咯吱地旋转起来…… 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要破土而出…… 杨意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跟着棺材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就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砰的一声,他的骨头仿佛碎裂开来,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门。 他见过,他见过……在哪里?在哪里…… 是了,是……是柳家的另一半宅子,柳应悬叮嘱过自己不能去。但有一天,他发现老宅的门开了一条缝,他没忍住,他往里面看了一眼…… 就看到……这具棺材。 就是这具棺材! 杨意迟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他泪流满面,又跟着向前一步,周围的人却都对他视而不见。 纷乱的记忆冒了个头,随之而来更多的画面在一瞬间淹没了杨意迟。 他看见了棺材,他担心柳应悬,所以吐掉了牛奶,跟着他和二叔进了山…… 然后呢?然后呢?! “哎呀娃娃,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大叔担忧的声音,杨意迟这才意识到自己摔倒了。 然后呢……他把脸埋在土里,浑身都在颤抖。 ——“西陵村信仰的“烛神”需要一个祭品,几百年间白家人负责选出祭品的人选,这个人选就是巫师。我妈是上一个,我是现在的这一个。作为巫师,我没有自由,只能一直留在西陵村里……” 他进去了,他见到小柳哥了,当时他还在上高中,他是怎么说的? ——“这是一个秘密,不会告诉普通人,原本我也接受了。不过今年二叔突然回来,他告诉我想要帮我摆脱这一切,于是我们几个人就想进山一趟,如果能找到’烛神’栖身的神殿,也许能毁掉什么……” 山里有古怪,烛神有古怪,小柳哥……大叔的声音继续在杨意迟的耳边呼喊。 ——“小迟,不管怎样,这一切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阿茂、我、吴哥还有二叔,我们几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目的,但你不一样……你只是,只是一个小孩儿,跟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小柳哥,他说过的,他告诉过自己的…… ——“我也不知道这种花来自哪里,我妈妈以前告诉我,巫师们把它叫做奈何,有时候能帮我们……” 他以为可以保护他,然而在那条发光的地下暗河边,他却……却把这一切都忘了。 他把这一切都忘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电光石火间,时间的河流如同倒带,杨意迟想起了一切。 “哥……哥,我想起来了。”杨意迟涕泗横流,被大叔从后面抱了起来。 “你怎么了呀……”大叔的声音里面夹杂了害怕。 杨意迟像是得了失心疯,根本听不见大叔的话,呆愣片刻后大力地推开大叔,不顾一切地冲向棺材,顿时惹得周围人一阵惊呼。 “不可以啊!”大叔被他推倒在一边,“不可以冲撞亡魂!” “棺材里是谁?”一群白家人堵住杨意迟,杨意迟胡乱地揪住一个人的领口,“是谁死了?谁死了?!” 送葬队伍停止了下来,走在前面的林凤仪和白鸿轩都回过头。 “姐!凤仪姐!”杨意迟高声呼喊着,“姐——” 白鸿轩一脸烦躁,其余不少白家人都认识杨意迟,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待在柳家。他们每个人的目光都如同一盏聚光灯,全部打在杨意迟的脸上,要把他浑身上下都烧出洞来。 “姐……”杨意迟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白鸿轩要朝杨意迟走来,却被林凤仪拉住,她坚定地道:“白鸿轩,你继续,我来处理。” 杨意迟忽然爆发出一股蛮力,和几个堵着他的人扭打起来。白家这几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平时可能打不过杨意迟,但现在的杨意迟却全无胜算。 林凤仪一步步地朝杨意迟走来,旁边几人小声愤怒地道—— “疯了。” “真是神经病。” “晦气……” 送葬队伍继续前行,林凤仪逆着人群,走到杨意迟的面前,她盯着杨意迟看了几眼,忽然扬起手,重重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这一下林凤仪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把杨意迟打得头晕眼花,鼻血缓缓地流了下来。 “你怎么敢……怎么敢……”林凤仪冰冷地俯视杨意迟。 杨意迟被打懵了,抬头看着林凤仪。 “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杨意迟?他对你哪里不好吗?我是不是说过,他特别喜欢你,到头来,你把他对你的喜欢置于何地?” “……” “他哪里对不起你?你的学费、吃穿用度……哪一样少了你?你以前被人欺负,是不是他为你出头?你被欠工资,是不是他帮你要回来?你的家长会,是不是他去参加的?你高考的时候,他连你在外面吃饭都舍不得,他……我……不都是真的喜欢你,把你当做弟弟来看待吗?” “……” “好,好……”林凤仪说着说着,眼泪再次流了下来,“你也算是争气的,杨意迟,他很为你骄傲……没想到,没想到你对他的喜欢居然是那种喜欢,你又知不知道他的内心有多挣扎,他能和你在一起吗?他能喜欢你吗?” “……”杨意迟像是石化的雕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凤仪弯下腰,不客气地揪住杨意迟的衣领,恨恨地道:“他妈的,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不知道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你他妈……你他妈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能跟你走,不是因为他不在乎你,是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你个白痴,杨意迟!” 杨意迟紧紧地抓住林凤仪的手碗。 “你又是怎么对他的!”林凤仪暴怒道,“你不要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啊……他身上那些痕迹,全部都是你做的……你凭什么啊杨意迟,你凭什么!操……” “……” 两人对视一会儿,林凤仪的嘴角僵硬地上扬,又道:“你知道他临死前交代我什么吗?他让我别告诉你真相,他让我跟你说对你不是特别认真,这几年只是跟你玩玩,让你忘了他,去谈一段新的恋爱……操,操!你信吗?你会吗?杨意迟……你敢吗?” “姐……”杨意迟目光呆滞,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巨大的痛苦。 林凤仪陡然被戳中了某根神经,一边哭一边重重地踢了杨意迟一脚,怒道:“我不是你姐!小杂种!” 杨意迟被踹中肚子,不受控制地弯下腰来咳嗽。 小杂种……还真是很久没听过的称呼。 林凤仪双眼发红,追着杨意迟又打了他几下,这回的力度轻了许多。到最后,两人都麻木着一张脸。林凤仪安静了一会儿,声音听上去介乎抽泣和冷笑之间,她道:“他死了,小迟,他死了……” “你回去吧,回首都吧……别回来了,别再让我看到你。” 万里晴空,湛湛蓝天,林凤仪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在他的眼前走远。 回去吧,回首都,回到看似正常的生活中……这可能吗?他能做到吗?他要怎么忘了,怎么接受?他要怎么弥补,怎么再找回柳应悬? 他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所有的一切,太迟了,太迟了……阳光一览无余地照在杨意迟的身上,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想再说点什么,却好像说什么也没用了。 远方的苍穹下,青山连绵起伏,风又吹了过来,白色纸钱漫天飞舞,杨意迟的目光追随着它们飞远,身体里的力气快速地流逝,眼前出现的黑点渐渐放大,光亮像是擦亮的火柴般一闪而过,又熄灭。 他终于晕死了过去,坠落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卷二·爱与你之间 end—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就到这里,明天会休息一下,接下来会开启卷三。 卷三会有之前出场过的人物返场,也会有新的角色出场,不过可能之前出场的人物大家会有点忘记,到时候我会指路一下前面的章节。 卷三的内容应该是整本书中最多的,有不少交错的线索会在这一部分会回收,面临的困境也会在这部分解决。不要害怕,HE不动摇。 之前我讲预估30万,但今天一看,写完两卷都快20了,所以大概……也许……篇幅上面会超出一点。 第55章 苏醒 起初,黑暗中的他什么也看不见。 五感的缺失里,蜂拥而来的感觉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像是经历了一场极为艰难的马拉松比赛,在暴烈的日光下奔跑,一直向前奔跑,呼吸失去节奏,肌肉酸痛难忍,却始终不能停下。随后,终点在向他招手,他不必再奔跑了。 累啊,痛啊,难受啊,一切不好的感受都瓦解在黑暗中。如果还能行动,他可能会像是猫一样,舒服地伸懒腰、打哈欠。 原来这就是死亡。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停止,什么都感受不到,就这么被简单地抽离了。 之后呢?他会去哪儿?残存下来的那点意识宛若一点微弱的萤火,总是围着他飞来飞去。 萤火的光太微弱,换做任何地方都会被忽略,但在这化不开的浓稠黑暗里,反而变得不容忽视。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很久很久,萤火像是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咻地一下落在他的鼻尖上——男人仰面躺在一块木板上,穿着整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男人有一张干净的脸,眉眼英俊温润,鼻梁挺拔秀气,唇形也生得好看。 萤火明明灭灭,像是某种活物。一个声音出现在黑暗中,带着空灵的回响:“要来了哦——” 什么? “要走了哦——”声音清脆,饱含笑意,听上去时而像是温柔的男性,时而又变成活泼的小男孩。 去哪里? “找到你了哦——”完全沟通不了,都在各说各的。 你是谁! “你在这里啊——”萤火的光芒忽然急促地跳动起来。 喂喂喂,你到底是谁? “就先把你送回去了哦——”声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萤火跟着闪烁几下,随后远离了男人。 它慢慢飞远,越来越远,光亮消失的尽头传来另一种声音。 闭着眼睛的男人侧耳倾听,他平静的脸不知何时有了细小的变化。 是水声!前面有什么? 很快,载着男人的木板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呜哇哇! 这种体验可算是好久都没有过了。他的身体震颤,灵魂也颤动起来。黑暗与河流仿佛正在完成一种沉默的交替。不知道是黑暗渐渐褪去,还是河流渐渐侵入,只知道他被冰凉的水拥入怀中,随后跟着河水前进的方向浮沉…… 他就这么漂浮在水面上。 周围的环境仍是黯淡的,但男人的五感却在这种漂浮中一点点地回到身体内部。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不再是舒舒服服的,而是又难受起来。 河流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不知疲倦,带着他漂去未知的地方。 他一直漂着,漂了很久很久…… 会说话的萤火始终没有再出现,河水也始终没有停下,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就会这样一直,一直…… 就在下一秒,平静的河水中突兀地冒出一个物体,狠狠地撞上了他!他来不及思考更多,眨眼间掉入水中。 咳……咳咳咳……咳咳! 救、救命…… 柳应悬浑身剧烈地一颤,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吐出水,无意识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身体像被什么重物狠狠碾压过,哪里都使不上力气。 一丝微弱的呜咽从柳应悬的嘴里泻出,他头晕目眩,完全分不清眼下的情况。他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没有等待很久,黑暗中有一只温热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安抚性地抓住了柳应悬的手腕。 啪。屋内一盏昏黄的灯亮起来,这只手的主人露了脸,她的脸在灯光下出现重影,柳应悬眯起眼睛,一些生理性的眼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流下。 有人在说什么。自己怎么动不了。意识和身体如同被剥离开,在柳应悬醒来的一瞬间重新开始链接,却始终没有找到彼此的信号。 该死,该死。他到底怎么了? 眼角的眼泪被人轻轻地擦拭掉,柳应悬试着再次睁开眼睛。这一回,他比之前更加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东西的重影也终于慢慢地消退。这样一来,他也终于能看清眼前的这个人是—— 林凤仪。 柳应悬眨了两下眼睛,怔怔地看着女孩。 是凤仪。但是,她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头黑亮的长发消失不见,反而剪了一个利索干练的短发。圆圆的脸颊也消瘦许多,唯独一双眼睛还是如此。 柳应悬激动地想喊她的名字,却只发出含糊的咕哝声,他难以置信,呼吸再次跟着乱了节奏。 “……小柳,不要着急,慢慢来,慢慢来……”林凤仪双眼含泪,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喜极而泣。 她弯着腰,紧紧地握住柳应悬的手,对他道:“……慢慢来,跟着我一起……” 柳应悬不明所以,但对林凤仪有着天生的信任,跟着她一点点调整呼吸的节奏。 林凤仪笑道:“很好,很好。” 她松开柳应悬的手,飞速地跑出去。柳应悬僵硬地转动脖子,想让她别走,却还是没能讲清楚话。过了一会儿,林凤仪再次走进来,显然是又喊来几个人。 柳应悬却闭上眼睛,再次昏睡了过去。 反反复复的,柳应悬醒来又睡去几次。他的身体太过虚弱,像是一块透支过电量的电池。 思维能力是第一个恢复过来的,过去的记忆也一点点地苏醒,但唯独身体还是动不了,像是僵化的石头一样。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柳应悬十分不可思议。他怎么还活着?巫师的交替仪式之后,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为什么没死? 为什么,为什么…… 柳应悬的问题实在太多,但动又动不了,说话也说不清楚,急得他在心里唉声叹气。 林凤仪却好像知道他内心的焦灼,只是笑眯眯地道:“你别急,先恢复一下身体,等之后再问问题。” 他打量四周,发现这里既不是自己熟悉的家,也不是医院的病房,而是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装修得不算特别豪华,但挺温馨。 手背上留有滞留针,这几日柳应悬都在挂水,配药的事情不是护士完成的,而是林凤仪。 不得了。柳应悬在心里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凤仪现在连这个都会了! 但林凤仪却不是唯一照顾他的那个人。 除她以外,柳应悬还见到了三个男人。 其中两个他认识,虽然在这里见到他们挺意外。 一个人三十来岁,个子挺高,外表是沧桑的帅大叔。柳应悬看了他一会儿,认出他是吴长生。 另一个人很年轻,笑起来挺阳光,就是皮肤晒得有点黑。柳应悬对他也很熟悉,知道他是白康乐。 最后一个人确定之前没见过,同样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长相斯文,有种邻家哥哥的感觉。 吴长生照顾柳应悬的时候,总是啧啧称奇,道:“必有后福啊你小子。” 白康乐则一丝不苟,每天还会看各种营养书,让柳应悬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个陌生人过来,仿佛也知道柳应悬不认识自己,主动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汪旻,是小凤的男朋友。你可能不熟悉我……但也别太有心理负担。” 一周七天,三个男人各来一天,剩下的时间都是林凤仪值班。 林凤仪每天忙得像是旋转陀螺,要做一日三餐,给柳应悬配药,给他擦脸,剪手指甲和脚指甲。但她精神十足,仿佛柳应悬醒来,她就有用不完的力气。 “今天感觉怎么样?今天去菜市场买了牛肉,等下炖牛肉给你吃……你见到吴哥和康乐了吧,还有我男朋友。嘿嘿,我男朋友怎么样?是不是挺帅的?……他是个翻译,你应该没见过……不过我俩不是刚认识的,认识好几年了,以前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说。小柳,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柳应悬体力不支,虽然每天都在缓慢地恢复,但和正常人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往往林凤仪跟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他听到一半就又昏睡了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他心里的疑问堆积成山,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能见到的四个人都只是让他先养好身体。 柳应悬别无他法,只能努力地吃饭和休息,同时也没有放弃说话。 他的发声器官没有问题,却莫名地很难开口。刚开始只能咕哝几声,没人能理解他。到后来,柳应悬每天都在练习,慢慢地终于能重新说话了。 “……凤、仪……”柳应悬磕磕绊绊道。 “哎。”林凤仪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笑道。 “凤仪。”柳应悬努力地说。 “听见了。” 他又练习其他人的名字:“吴、吴哥。吴……长生。” “康乐。白康……乐。” “汪旻。” 柳应悬越说越流畅:“林凤仪的男朋友。” 他不用再挂水了,手背上的滞留针也被取走。林凤仪给柳应悬的后背垫上枕头,打开正对着床的电视,拿遥控器给他换台看。 某种方面来说,柳应悬是个“老古董”。以前在家他只喜欢听收音机,家里连电视都没装。林凤仪给他调到戏曲栏目,柳应悬听了一会儿,终于不动声色地拉住林凤仪,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凤仪。”柳应悬说话能力几乎完全恢复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手微微地颤抖,克制地问道:“我……我为什么没有死?” 林凤仪在他的身边坐下,用手轻轻地拂过柳应悬遮眼的长发。接着,她按亮手机屏幕,把上面的日期给柳应悬看。 柳应悬只看了一眼就陷入迷茫,呼吸停止了一瞬。 他拿不准时间,却也明白现在可能距离那个晚上过去了一段时间。只是先前他一直猜测,只过去几周,或是几个月…… 但他没想到,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第56章 吴家兄弟 两年多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柳应悬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些。 林凤仪思忖片刻,似乎也不打算继续瞒着他,于是给了柳应悬一个答案:“‘烛’已经失去了它的力量,这一切都是吴哥做的,他把你救出来了,所以你没有死。不,应该这么说,小柳,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死。” “吴哥说,巫师的交替仪式中,上一任巫师并不是立刻就死了……棺材里有一种特殊的液体,会保护着你的肉身,你的棺材会一直留在神殿,直到下一次的交替仪式。你……那天之后,是被白家人带到了神殿里,是吴哥把你救出来的。” 林凤仪省略了太多,柳应悬像是在听天书,他想了想,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 “吴哥是怎么做到的?”柳应悬问,“我和他几年前进过鬼崖山,他很厉害,但我并不觉得他一个人就可以……” “那次他是去找东西的。”林凤仪仿佛已经预料到柳应悬会这么问,“你还有印象吗?” 柳应悬皱眉,仔细思索道:“有印象。” 他们曾经在鬼崖山里面遇见了不少奇怪的尸骨,也有一个巨大的尸骨坑。吴长生有意避开他们,在尸骨坑边祭拜过什么。 “他去找的东西,是一本笔记本。”林凤仪坐在床边,眼睛盯着柳应悬,手上比划了一下,“吴长生有一个哥哥,叫做吴有为。吴有为在很久之前也进去过,但他死在了那里面。吴哥……找了他哥哥很多年,想了很多办法,他知道吴有为凶多吉少,没指望能救出哥哥,只是想要得到吴有为的笔记本。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想方设法跟着你们进去。” “他找到了。”柳应悬的回忆随着林凤仪的话变得越来越清晰。 林凤仪点头,道:“是的,他找到了……吴有为给他留下了不少线索,所以他才能把你救出来,彻底除掉’烛’。” 林凤仪的话像是一道惊雷,轰然击中柳应悬。 他望向她,林凤仪回给他一个微笑,轻声道:“‘烛’已经死了,你也离开了西陵村。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这里是青州城,离西陵七百多公里。吴哥把你带出来之后就通知了我们,我们在这里一直照顾你,等你醒过来。西陵村的一切都和你无关,小柳,你自由了。” 自由。 自由。 自由…… 柳应悬没有听错,这是千真万确的两个字,从林凤仪的嘴里迸发出来,如同山巅的巨石般滚滚而来,穿梭回荡在他的耳中。 “我自由了。”柳应悬忍不住地道。 “是的。”林凤仪笑得眼睛弯起来,“你什么也不用背负了,一切都结束了。来,我扶你到窗边看看。” 柳应悬现在还不能完全下床,如同说话能力一样,他“睡”得太久,身体的各个机能都要花时间重新训练。林凤仪搀扶他,柳应悬扶着支撑物,一点点地被她带到窗边。 这里有一扇窗户,平时窗帘拉了起来,柳应悬睡在床上的时候,偶尔能从他的角度看到天空。 有时候他想,他好像在一个离天空很近的地方。 此时此刻,林凤仪帮他拉开窗帘,秋日的晴天温度舒适,青州城在西陵的东北方向,这里没有西陵那么炎热,风土人情都和西陵不同。 柳应悬站在窗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城市车水马龙,他的确在很高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建筑物匍匐在他的脚下,打开窗户,甚至能听见城市中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这边靠近市中心,喏看见了吗?那边有一个广场,对面还有一个公园,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就去那边玩……还想和你逛超市,逛商场,对了,还有游乐园……电影院!”林凤仪说。 这里真的和封闭的西陵村大不相同。柳应悬几乎没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为这繁华喧嚣的一切所吸引,青州城如此,那首都呢?杨…… 柳应悬的眼睛中兴奋的光亮渐渐褪去,没有让林凤仪发现。 那天,柳应悬又追问了林凤仪不少问题。 关于吴长生和他的哥哥吴有为,林凤仪只知道他们似乎也来自一个古老庞大的家族,吴家自古以来做的事情也都是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具体如何,柳应悬可以找机会再问吴长生。 “不过,他似乎是不想说的。”林凤仪补充道。 柳应悬觉得自己能理解吴长生,毕竟西陵村、白家人和“烛神”这几件事杂糅到一起,柳应悬有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对外人解释。这个世界上,怪力乱神之事真真假假,很难一言以概之。 他相信吴长生有两把刷子,几年前进入鬼崖山,他的一些反常举动也都和林凤仪的解释一一对上了。 吴长生说自己的棺材保存在神殿,柳应悬虽然一开始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离奇,但那天晚上,他又久违地做起噩梦…… 二叔杀死阿茂,他追随二叔跑过甬道,柳应悬在尽头处发射照明弹…… “呼!”柳应悬猛地睁开眼睛,喉咙干涩得像是在灼烧。 他看见过的。 单独的一具棺材。 就在神像头与锁链的下方,就在被控制的二叔的身后。 从前的柳应悬没有仔细想过,但如果按照吴长生告诉林凤仪的说法,当时这具单独的棺材里面躺着的人就是……他的妈妈。 想到此处,柳应悬忽然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又想:那么,他妈妈的身体是否像他一样,也能被特殊的棺液保存?棺液有多少?除了石台上的棺材以外,那个山洞里还有许多其他棺材,他们……他们都能重新“活”过来吗? 柳应悬没有那么天真。 恐怕自己是百年间唯一逃出来的那个幸运儿。 他一边等待身体恢复,一边不停地思考林凤仪告诉自己的答案。 等到吴长生来的时候,柳应悬向他求证了“特殊棺液”的事情,吴长生遗憾地看着他,沉声道:“你想的没错,只有石台上棺材里的人能够幸存下来……小柳,你的母亲,我没找到她。” “嗯。”柳应悬笑了笑,叹了口气,“我想也是。现在想想……二叔可能还在瞒着我一些事情,万一他也知道我母亲那时候没有’死’去,他可能真的会去救她。” 吴长生拿起刀,给柳应悬削苹果。 柳应悬又问:“吴哥,你到底是怎么……除掉它的?你一个人吗?凤仪跟我说了你哥哥吴有为的事情,你哥……他很早以前就进去过吗?” 吴长生垂着眼睛,手里动作不停。 过了一会儿,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柳应悬,道:“这原本是我们吴家的事情,我长话短说……吴家和白家一样,也是一个古老的家族,我和我哥是吴家的旁系,从小就接受着一些训练。本家会给我们下达一些任务,西陵这个地方,从很久以前就引起了本家的注意。鬼崖山非常古怪,吴家曾经派出的人都有去无回。后来,上头决定放弃这个地方。我哥……出于另一些原因,十几年前进去过。再后来,我一直没有等到他出来,只好自己想办法进去找他。” 吴长生的语气逐渐变得怅惘:“一些人守护一些事情,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吴家具体是做什么的,我没法全部告诉你,你姑且可以把我们当做一个’监察者’吧。我找到机会跟你二叔回来,拿到我哥的笔记本之后,我一直在研究……最后才能把你带出那个地方。” 房间里安静下来,吴长生的话说得很诚恳,柳应悬嚼着苹果,两人半天都没再说话。 直到吴长生要去干活,柳应悬才道:“谢谢,吴哥。” “没必要,小柳。”吴长生哂笑,“你看,自始至终我也有自己的私心。那东西杀了我哥……我也是为他报仇,救你是顺便的。” 柳应悬想了想,又问:“吴哥,你觉得……白家人信仰的东西,真的是’神’吗?” “我想,那只是一个我们目前不能理解的生物吧。”吴长生谨慎地道,“就像远古时代,人类不理解雷电这种天文现象,还以为是居住在天上的神明在发怒。’烛’有它自己特有的力量,我们无法理解这一切,所以有了祭祀崇拜。” “这样一来,也许又侧面增强了它的力量。”柳应悬接道。 “正是如此。”吴长生道,“但一切都结束了,小柳,别胡思乱想,你要尽快好起来。” 门被关上,留下柳应悬一个人,他面无表情地吃完苹果,又心不在焉地切换电视节目。 他心中的疑问看似一点点地被消除,却始终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萦绕在他的心头。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劲……他听得越多,越变得疑心重重。 一周过去,柳应悬终于找到机会,拉住林凤仪,有点迟疑地说道:“凤仪,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小……杨意迟现在怎么样了,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第57章 恢复 “小柳,今天感觉怎么样?”汪旻笑着走进房间。 站在窗边朝外面看的柳应悬回过头,也对他淡淡笑道:“挺好的。” “快一个月了。”汪旻手里拎着笔记本电脑包,像是来之前还在办公。 他摩拳擦掌,轻声说道:“今天我们去外面吃饭吧,再带你去附近的公园转转……你醒过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一定挺无聊。” 柳应悬不自觉地扬起半边眉毛,道:“不怕凤仪发现?” “小凤。”汪旻低头耸了耸肩,“就是太管着你了,太在乎你了。” 最近的天气都很不错,柳应悬也如同汪旻所说,虽然人已经在青州城,却始终没有真的下去走动过。 汪旻给他拿了一身衣服——黑色休闲裤和灰色针织衫。柳应悬对着镜子穿上,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扎起来了。他把袖口捋上去,看见镜子里瘦削苍白的手腕,又有点生气地把袖子放了下来。 柳应悬的时间被偷走了两年多。 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二十七岁了。 但每回这么一想,又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说道:“别不知足……现在你想要的自由已经得到了,爸爸没有救出妈妈,他和二叔的自救也以失败告终。吴长生如同天降神兵,替吴家复仇,又顺便救出了他,已经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柳应悬微微弯了嘴角,转身和汪旻一起出去。 他不习惯长发,汪旻有空,便和柳应悬先去了理发店。 青州城热闹得近乎嘈杂,柳应悬在二十四层的房间里经常向外观察,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地被城市的繁忙所冲击。音浪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想起杨意迟为他无数次描绘过的画面,他现在…… “有他的联系方式,但也不经常说话。”几天前,林凤仪这样告诉柳应悬,“他现在在首都工作,算算已经毕业两年了,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过得还不错。” 柳应悬坐在那儿久久失神,只是道:“……是吗,那就好。” 林凤仪微微一笑,继而有点残酷地说:“我遵守了和你的约定,小柳。我都是按你的要求说的,说你只是玩玩,对他不是很认真……他回来的时候简直要气疯了,断断续续地找了你好几个月,但他始终找不到你。” 柳应悬觉得自己的心脏如同被什么东西缓慢地挤压了一下,干巴巴地道:“不可能找得到我。” “对呀。”林凤仪把手揣在口袋里,“他不可能找到你的,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你在哪儿。后来……我就没再见过他,他在西陵没什么可以留念的,你要跟他分手,他也只能这么接受了……可能,现在他也重新开始新的恋情了吧。” “嗯,嗯。”柳应悬没了力气,胡乱地答道。 这很正确。柳应悬想,这就是他要的。 虽然他无法想象在林凤仪的口中,杨意迟断断续续找了他好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但一切总是会过去的。 柳应悬钻进了被子里,手掌贴在自己的胸口,努力地把那些疼痛压下去。 “剪完头发精神许多啊。”汪旻的声音将柳应悬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们沿着街道散步,为了照顾柳应悬的体力,汪旻走得很慢。 “你和凤仪是怎么认识的?”柳应悬问。 汪旻给他的初印象不错,高高瘦瘦又很斯文,这段时间柳应悬看见他和林凤仪在一起,觉得两人非常般配。 汪旻挠挠头,憨憨地笑道:“她没跟你说?” 柳应悬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走到附近的公园,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瓶水。 汪旻道:“一开始我和小凤是在网上认识的,那时候我刚上大学,时间多了起来就喜欢上网,和小凤聊着聊着……就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她。不过……” “不过?” “不过我第一次告白失败了。”汪旻露出一个有点羞赧的笑,“她当时说他们那儿不能外嫁,我说我可以入赘,她就很无语。其实可能,那时候的她是觉得我年纪有点小。” 柳应悬在心里算算时间,意识到汪旻和林凤仪认识的时候,差不多是陈巍走后不久……林凤仪那个时候没接受汪旻,或许…… 没有或许,他们现在在一起,陈巍早就不构成威胁了。 “后来,我和小凤又回到了朋友的状态。不,可能也不算完全的朋友吧……等到我大学毕业后,我们才真正见了面,但那时候她的状态非常差,我执意把她接到自己身边。再后来,我知道你的事情,知道西陵村的事情……” “嗯。”柳应悬点点头。 汪旻忽然坐直身体,正色道:“对不起,虽然我到现在还是觉得挺玄幻,像是小说里写的一样,偶尔也会怀疑你们到底有没有说谎。” 柳应悬失笑道:“能理解。” “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之类的……小凤和吴哥要照顾你,他们都说你有一天会醒,但谁都说不准是什么时候。我问小凤你是她的谁,她说你是他的弟弟。如果想和她结婚,就必须要接受你。我说,我可以接受,我也来帮你。所以,我就来了。”汪旻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谢谢。”柳应悬怔愣片刻,却觉得一句“谢谢”的重量太轻。 聊了半天,汪旻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整个人放松许多:“哎,我已经做好八年抗战准备了,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嗯……”柳应悬喝了一口水,看着汪旻的侧脸,忽然问了一句,“你见过杨意迟吗?” 汪旻反应很快,迅速道:“没。” “……那是谁?”他的呼吸节奏乱了一些,像是找补道。 “我弟弟。”柳应悬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没有隐瞒,“我……以前的男朋友,现在应该算是前男友了。” 汪旻屏气几秒,又笑道:“你这是……突然出了个柜?” “凤仪居然没对你说过吗?”柳应悬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汪旻像是有点紧张,立刻摇了摇头。 两人在公园坐了一下午,谈话不仅增进彼此感情,也让柳应悬对汪旻这个人更加了解。 他在心里给汪旻盖上“合格”的章,既然林凤仪说自己是她弟弟,那弟弟怎么也得替她把关一下。 这么算来,柳应悬醒过来之后,已经分别和林凤仪、汪旻、吴长生都有过交谈,剩下没怎么聊过的人,只剩下白康乐。 白康乐从前是个健谈的性格,如今柳应悬醒过来,和他打照面的次数不多。大部分时间,白康乐都捧着一本书在看。柳应悬记忆里的时间还停留在两年之前,他亲身经历了那个夜晚,白小雨接替了他,成为下一任巫师…… 当时,柳应悬没来得及和白小雨说话,就像他的妈妈一样。白小雨无措的弱小身影和十二岁的他重叠在一起,柳应悬对此感到十分难受。 既然吴长生说“烛”已经不存在了,那么,白小雨应该也自由了吧?也许她比自己还要幸运,没有经历太多的下神和迎神祭,她身体的亏损没有到他的程度,应当能慢慢恢复正常。 这两年,白天尧和白鸿轩是怎么过来的?白小雨和白康乐一家还能在那儿继续生活吗?白康乐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青州城,还要特地跑到这里来帮忙呢? 柳应悬换上睡衣,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 轻微的失眠并没有影响柳应悬的身体恢复,林凤仪坚持给他的食补起了作用,柳应悬的体重渐渐涨了上来,虽然整个人的肌肉还是没有回到十九岁的巅峰状态,但好歹也不再是弱不禁风。 这天,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对林凤仪道:“你有杨意迟的联系方式,帮我问问他最近如何吧。” 林凤仪的神情顿时复杂起来,不客气地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回去找他?” “不。”柳应悬矢口否认,“只是想知道他最近怎么样。” 林凤仪沉默良久,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含糊地道:“有空帮你问下。” 柳应悬说:“你在我旁边打个电话,按免提,我不说话,就听听。” “不行!”林凤仪突然激动道。 柳应悬和她对视,沉声道:“为什么?” 林凤仪自觉失态,很快又说:“我其实没有杨意迟的电话,我是……我和他都在网络上聊天。” 她对柳应悬解释,杨意迟两年前回到首都,一气之下干脆换了手机号码,唯独网上的聊天账号没换。 柳应悬只用手机,以前杨意迟上大学的时候会用电脑,林凤仪也喜欢这些,两人的确有在网上聊过,她这样说也很合理。 然而在柳应悬的心里,他一直在不断揣摩醒来之后与身边人的各种谈话,每句话、每个细节……好像都无法真正地说服他。 时间过去越久,露馅也就越多。柳应悬和林凤仪面面相觑,最后是林凤仪败下阵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空,我会去问的。” 之后,林凤仪打了个电话,等汪旻回来,他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林凤仪登录自己的账号,从列表里找到一个人,给他发了问候。 柳应悬坐在旁边,撑着手看屏幕。 他看着对面那人和林凤仪聊了几句,彼此都客气得像是陌生人。 “好了,你看到了吧。”林凤仪有点暴躁,合上笔记本电脑,“他没事,他过得挺好的。” 柳应悬用手捏了捏眉心,沉默一会儿,又不假思索地道:“凤仪,我想回西陵村一趟。” “什么?”林凤仪难以置信,声音一下子拔高,把旁边的汪旻吓了一跳,“不行!你不可以回去!” 第58章 戒指 谎言是一个泡沫,或许一开始很美丽,但最终只有碎裂的结局。 柳应悬几乎已经确定了,林凤仪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他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露出具有审视意味的眼神,林凤仪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房间里特别安静,汪旻最先忍耐不住,尴尬地笑道:“要不……先吃点东西?” 柳应悬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原来以前的自己在杨意迟的眼里这么可笑吗? 这一定是报应,毕竟他从前说的谎实在太多。 倏然之间,林凤仪站了起来,直接把柳应悬丢在一旁。 “我为什么不能回去?”柳应悬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回去做什么?那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事情?我都不回去了,康乐也是。”林凤仪一脸烦躁。 “我想回家看看。”柳应悬不太确定地道。 林凤仪像是个冷酷的暴君,根本不讲道理:“不行。” 汪旻想劝架,但很明显没有经验,只好站在两人中间,随时防备着什么。 柳应悬只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耐心,一种没由来的恐惧再次升腾起来,在他的身体里四处冲撞。 “你真的和杨意迟还有联系吗?”柳应悬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网上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名字,林凤仪的面孔陡然扭曲起来,她胸闷气短,头痛欲裂地吼道:“杨意迟杨意迟,又是杨意迟!小柳,你有完没完?他去首都了……你还要追过去吗?他以前那样对你,根本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管他干什么!你管他干什么……” 柳应悬愣在原地,他没有想和林凤仪吵架,但林凤仪却越说越生气,最后竟然红了眼眶。他了解林凤仪,知道她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柳应悬的身体渐渐委顿,轻声道:“你在骗我。” 他后退一步,接着看向汪旻,面无表情地道:“你也在骗我。” 汪旻神色复杂,他不擅长说谎,和柳应悬认识的时间不久,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你们……你们都在骗我。”柳应悬握紧拳头,原地站了一会儿,竟然没有换鞋就夺门而出。 林凤仪在后面怒道:“柳应悬!” 电梯等不到。柳应悬按了一下就放弃了,转而一头向楼梯间冲过去。身后的脚步声纷乱,汪旻焦急地追过来,喊道:“小柳!小柳你等等!你冷静一点!” 楼梯间没有人,重复旋转的楼梯不断向下。柳应悬醒来后一直在静养,这一刻身体里的肾上腺素激增,令他无暇自顾,逃命似的往下跑。 他没法冷静,战栗感从他的尾椎骨往上攀爬——他想见见杨意迟,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就在此时,他在慌乱中踩空了一脚,忽然听到“杨意迟”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响起:哥,小心点。 “小心!”一只有力的手稳住柳应悬,没让他继续往下摔。 吴长生嘴里叼着烟,头发乱糟糟的翘着,气喘吁吁的样子也像是刚刚赶来。 柳应悬和他对视几秒,突然挥开吴长生的手,恶狠狠地道:“你也在骗我!” 吴长生一愣,皱起眉头望向随后赶来的林凤仪和汪旻,汪旻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连环骗局,每个人都没有对柳应悬说出实话。在他醒来之前,他们一定千百遍地商讨过、演练过。 白康乐是最后一个赶来的,他在青州城没有正式的工作,便只能在工地上干活。 “怎么了?小柳哥出事了吗?”白康乐背着包进门,看见柳应悬等人或坐或站,房间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与压抑。 “康乐。”柳应悬盯着他,“你妹妹还好吗?” 白康乐的呼吸猛地一顿,接着胸口不断起伏着。 “我……我妹妹……”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唯一那个说不了谎的人,所以他才干脆不说话,仅仅是在柳应悬面前看书。 吴长生叹了一口气,望着林凤仪,沉声道:“这种情况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小柳多聪明的一个人,你不信邪非要坚持,现在反倒伤了感情。” 林凤仪不答,汪旻紧紧握住林凤仪的手,无奈道:“吴哥,你不能全怪到小凤身上,当初是我们都同意的。” 柳应悬慢慢眨着眼睛,眼圈泛起红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但谁的眼神一旦和他接触,都会快速地、不忍地偏过去。柳应悬无助地坐在那儿,喃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凤仪低着头,似乎还在犹豫。 吴长生催促道:“告诉他吧,凤仪。” 白康乐放下包,一个人呆呆地找了个角落坐下。 汪旻仍然握着林凤仪的手,林凤仪抬起头,眼神直直地望向柳应悬。 半晌后,她没有说话,只是也忽然委顿下来,仿佛身体里像是被放了气一般,自从柳应悬醒来后她表现出来的力量与精神全都不见了。 林凤仪松开汪旻的手,转身去了另一侧的房间。再出来时,她的手里拿着一张光盘和一个戒指盒。 “给。”林凤仪伸手,把东西塞到柳应悬的手里,声音变得沙哑,“……对不起,小柳,我没完成和你的约定。他回来那天……回来那天……正好碰见你……本来,本来他想和你道歉,再向你求婚的……” 林凤仪说到一半,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刚好砸在柳应悬来不及收回的手上,滚烫的一滴。 “我们都说不清,就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林凤仪擦掉眼泪,走回汪旻的身边。 吴长生点了一根烟,说:“我们劝过他,但是他不听我们的。” 汪旻说:“小柳,我们不是故意想要骗你的。” “小柳哥……”白康乐努力了几回,还是没有说出完整的句子。 柳应悬怔怔地看着林凤仪交给他的东西,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把戒指盒都捂出了温度,以至于没有发现大家都走出去,帮他带上了门。 戒指……小迟想和他道歉,还想向他求婚…… 柳应悬心跳如鼓,缓慢地把戒指盒打开,里面果真有一枚银色的素圈。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戒指,先是用指尖转了转,又放在手心里,凑近了看。 杨意迟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他从来没说过,什么时候连戒指都买好了呢? 柳应悬体会到一种纯粹的怅惘与悲伤。他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差不多是正好的,只是因为他现在比以前瘦了,如果是以前,就是刚刚好。 柳应悬戴起戒指,反复地看,戴了又摘,摘了又戴上。要是杨意迟还坐在他的身边,一定会笑他。 “小迟……”柳应悬轻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终于醒悟过来,慢慢地摘下戒指,又放回戒指盒里。 他努力地打起精神,知道林凤仪给他的两件东西里,这张光盘才是重中之重。 汪旻的笔记本电脑留了下来,柳应悬把光盘拆开。 这是一张自己刻录的光盘,上面没有印刷封面,只用记号笔写下了日期,时间是两年多以前,差不多是柳应悬和他分开的几天后。 电脑读取光盘的内容,柳应悬深吸一口气,看见屏幕上跳出播放器,等待前面的黑暗过去,屏幕上忽然一亮,镜头颤动几下,一只手在调整位置。 柳应悬目不转睛,心跳的节奏在见到杨意迟的那一刻飙升至最高点,眼泪几乎立刻落了下来。 坐在镜头前的那个人,是杨意迟。 是柳应悬魂牵梦萦的杨意迟。 杨意迟就这么坐在镜头前,沉默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前方。柳应悬的眼前模糊一片,他胡乱地擦掉眼泪,认出杨意迟录制的地方应该是酒店。 两人的目光穿越时间,终于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点上完成了交汇。 分别前的那几日,两人大吵了一次。杨意迟丧失理智,把柳应悬关在了金松山上。柳应悬只想尽快摆脱他,他们那几天都没说什么话。就算说话……讲出的内容也很伤人。 柳应悬知道,但杨意迟不知道,那一次的分开应该就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杨意迟肯定想不到,肯定会恨他。 柳应悬继续看着屏幕,里面的杨意迟仿佛也在看他。 视频的内容就这样维持了三十六分钟,镜头前的杨意迟终于换了一个姿势——他低下头,用手捏了捏鼻梁,随后又把手覆在眼睛上。 这个姿势维持了二十分钟。紧接着,杨意迟把手放下来,又仰着头微微看向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五十二分钟。柳应悬就这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没有任何怨言,没有拖动进度条,就只是看着他。 沉默之中,杨意迟在想什么呢? 他录这些,一定是有事情要告诉自己。 是不是很难说?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说? 终于,镜头里的杨意迟好像终于完成了与自身的某种对抗。他再次看向镜头,竟然还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哥。”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看到这些,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我大概是个不怎么听话、又固执又奇怪的家伙,对你做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我……以前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不能接受,我接受不了……” “……接下来,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一定要……” 杨意迟看着镜头,又笑了一下。 “原谅我吧,哥。” 柳应悬的心仿佛被千万根针刺穿,他想,还要怎么原谅他? 视频里的杨意迟短短几日暴瘦太多,满头黑发居然也白了大半,虽然还是那张年轻的脸,可柳应悬却知道,他已经死在了夏天来临前。 第59章 毕业 回到两年多以前。 身体的疲惫和情绪的剧烈起伏让杨意迟到达了极限,他脑袋里面绷紧的弦忽然一下子断裂,在西陵村的路边失去了意识。 “喂——杨意迟!”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林凤仪又跑了回来。 她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是汗,一边叫着杨意迟,一边用力地把他拖到树荫下。 “哎……哎。”金松村的大叔面露难色,几次想要离开,却还是和林凤仪一样跑回杨意迟的身边。 林凤仪丢不开杨意迟,多亏大叔的帮忙,两人合力把杨意迟带回了柳家。 杨意迟昏迷了一阵,林凤仪坐在堂屋,家里的摆设一切照旧,柳应悬生活过的痕迹依旧历历在目。 一直到傍晚,白鸿轩回来和林凤仪一起送杨意迟去镇上的医院。 到达医院后不久,杨意迟骤然醒了过来,整个人却像是被抽去灵魂,任何人跟他说话都没有反应。 白鸿轩看向林凤仪,问:“怎么办?” 林凤仪冷笑一声,道:“不管他了。” 白鸿轩拿不准她的态度,只是又问:“他跟你们的关系不是挺好吗?真出事怎么办?” 两人在外面说了几句话,就听见病房里传来护士的惊呼:“病人!病人你要去哪里!” 白鸿轩一愣,连忙跑过去。林凤仪脸上阴晴不定,忍了忍还是跟了上去。 病房内,杨意迟和白鸿轩扭打在一起,手上的针头脱落,鲜血坠落成一条细线。 “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杨意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骑在白鸿轩的身上揍他的脸,“我要开棺……让我见他,我要见他…… ” 白鸿轩忍无可忍,怒道:“你这个疯子!” 林凤仪头一次觉得白鸿轩说的没错,杨意迟的确疯了。 林凤仪打过他,骂过他,也耐心地跟杨意迟解释过几次,但杨意迟的反应是如此激烈,林凤仪花了很多很多力气,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那句——“那你和他一起去死吧。” 这不公平,这也不是柳应悬想要的。 杨意迟醒过来,医院住不了,还是白鸿轩找人平息了闹剧。 林凤仪犹豫再三,没有再带杨意迟回柳家,而是让他住去酒店。杨意迟这时候又像是丢掉了魂魄,什么都做不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吃不了饭,说不了话,睡不了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凤仪第四天进来,站在床尾看了他很久,格外平静地对他说:“你的手机我帮你充上了电,很多短信,你辅导员在找你。” “……” “你……别这样。”林凤仪疲惫地道,“你……小迟,你看开一点,他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 然而,实际上杨意迟也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奇怪的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如果不去刻意地维持,就会一不留神地、像是氢气球一样飘到天花板上。 他像个陌生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角观察“杨意迟”,从天花板上往下看, 看到自己如同一滩烂泥般躺在这里。 林凤仪强行给他喂了一点粥,他呛到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 “自己吃。”林凤仪不耐烦地把勺子放在他的手里。 热乎乎的食物在杨意迟的舌尖融化,他的味蕾被激活,胃里跟着轻微地痉挛起来。他置身于一种行色匆匆的荒诞电影中,始终无法得到真正的平静。他逐渐可以“穿透”天花板,而一旦真的离开这栋建筑物,杨意迟仿佛会永久地失去什么。 这些,林凤仪无法体会。她不知道杨意迟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每天都皱着眉来看他,再看着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瘦到脱相,一夜白头。随后,她也一点点放下了对杨意迟的“恨”,觉得命运如此,但杨意迟会花时间好起来的。 会吗?杨意迟一边吃着粥,一边感到自己的身体再次变得沉重。引力又捕获了他,他的味蕾连接着数千个过去的日夜,随后把他带回第一次来柳家的晚上。 他吃了这辈子最好吃的一碗面。 “飘浮”的三天里,杨意迟一点都哭不出来,而现在他吃着一碗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眼泪滴进粥里,林凤仪看了一会儿,有点忧郁地说:这样会有点咸。 从这时起,杨意迟又开始吃东西,也能重新洗澡、睡觉。 只是,他再也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睡眠,重新想起的记忆和失去柳应悬的疼痛重叠,反复炙烤着杨意迟,在他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不会停止。 他的疯狂没有消失,而是被压缩了,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小球,在他的心脏里生长出来。一天之内的大部分时间,杨意迟尝试沉浸在进入鬼崖山的记忆中,根据记忆,他尽可能地写下很多东西。 他记起自己曾经在山里背过的魏仁德,现在他也变得像魏仁德那般,成为一个古怪的“学者”。 他回了一次柳宅,大逆不道地打开柳应悬不让他进去的地方,他像是一条冷静的狗,搜寻一切可能性。 他找到了几年前二叔留下来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已经是个空号。昏黄的灯光照亮杨意迟的眼睛,他想了很久,想到二叔的到来,或许他是几年前柳应悬决定进山的因素,但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二叔想要进去? “我太傻了。”杨意迟盯着面前字迹凌乱的草稿纸,在缓缓升起的晨曦中终于得到了启示,“我太傻了……” 杨意迟神经质一般,兴奋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瞬间,他撕掉所有演算,又回到柳应悬的房间里睡了一会儿。第二天,他在酒店给自己录像。之后,他查到一个手机号码,从他自己手机上发出去的短信。 不是杨意迟发的,那会是谁? 杨意迟退了酒店的房间,取了一点现金放在信封里,让前台替他转交给林凤仪。 林凤仪这几天也过得像是在做梦,每一天的时间都宛如凝固在了琥珀中。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她并不是唯一的倒霉鬼。 拿到杨意迟给她的钱,林凤仪追问:“他还说了什么吗?” 前台摇摇头,道:“没有。” 林凤仪道:“谢谢。” 杨意迟不告而别。又过几天,林凤仪给他打电话,杨意迟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在首都,得先参加毕业典礼。” 林凤仪稍稍放心,在电话这头无声地笑了笑,道:“你忙你的,小迟……” “什么?”杨意迟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接下来的话。 林凤仪的呼吸慢慢地传来,杨意迟叫她:“姐?” “没什么,你保重。” “我会的,姐。” 挂了电话,两人各自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怔愣一会儿。很久后,彼此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和解的讯号。 回到学校,被突然举报的事情调查了清楚,杨意迟没有问题,最终还是保下了优秀毕业生。不过这一次从西陵回来,他的大变模样算是惊呆了所有人。 辅导员、室友、同学、眼熟的老师、凌姐、王总、公司里的前辈们,都意识到杨意迟的身上出了事。但具体是什么,杨意迟谁也没说。 他努力了四年,终于拿到了毕业证书,也算是没有在最后关头掉链子。然而这之后,杨意迟却干脆利索地把自己的房子转租出去,卖掉了多余的物品——只留下一个实用的背包,装了衣服、必须用品、证件、没送出去的戒指……还有,一把匕首。 多年前的礼物,有人告诉他要有东西防身。 杨意迟低头,绷紧下颌,手指缓缓地抚过匕首的刀鞘。 他有许多年都不曾这样了,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一路走到很远的地方,遇上很多人,但当他所拥有的东西只剩下一个背包时,他就又回到了过去。 杨意迟很快驱赶走心里的低落情绪,他知道他要变得警惕,不能再沉溺在情绪的消磨里。 一天早晨,杨意迟最后一次搭车前往待了几年的科技公司。他站在高大的建筑物楼下,抬起头数着楼层,迎着日光看了一会儿,再坐电梯上去。 凌姐看着杨意迟的这副打扮,不太理解:“小迟?” “我不来工作了,凌姐。”杨意迟简短地道,“帮我和王总说一声吧。” 凌姐皱着眉,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绪这么不好?失恋?” 杨意迟难得笑了一下,说:“不是失恋。我就是不来工作了,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凌姐见过太多“追寻梦想”的例子,还以为杨意迟是受了刺激要去背包穷游,这小孩他们都很看好,以前实习也很努力,怎么说撂挑子就撂挑子。 “你……要不再想想。” “不用,我已经想清楚了。” “太可惜了,以你的能力一两年就能……小迟,杨意迟!” 凌姐没能留下杨意迟。过了一会儿,王总的电话打来,杨意迟没接,把他们两人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离开首都,离开一个正常的世俗世界,杨意迟一路往南,片刻不停歇地赶到了青州城。他给出租车营运公司打了电话,很巧妙地撒了个谎,说自己想要感谢一位叫做吴长生的司机。 入夏之后的青州城下了几场雨,杨意迟蹲在路边抽烟,晚上九点多,吴长生拎着盒饭与啤酒,正好和蹲守在这里的杨意迟打了个照面。 第60章 樊家 “这里有二十万。”杨意迟坐在吴长生的对面,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吴长生还没缓过神来,微微挑起眉看着杨意迟。 “我想让你帮忙。”杨意迟说。 吴长生眯起眼睛,双手抱臂露出警惕的神情,不敢拿杨意迟的钱。杨意迟把银行卡推给他,又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鬼崖山的神殿。” “你这是……想起来了?”吴长生这才坐直身体,有些严肃地问。 “是。”杨意迟点头。 吴长生快速地捋清思路,看了他半晌,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桌上的盒饭和啤酒一分两半,推到杨意迟的面前:“吃完再说。” 杨意迟机械地吃了一会儿,吴长生笑道:“怎么样?味道还可以?” “嗯。” 吴长生神情复杂,道:“你不会是什么都没吃出来吧,你刚才夹了一块鸡屁股。” 杨意迟:“……” 吴长生憋了两秒,忽然得逞地笑道:“没有鸡屁股,骗你的。” 杨意迟又咀嚼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下,说:“我的确吃不出来,什么都一样。” 吴长生:“……” 两人只见过两次,彼此不算多么熟悉,吴长生故意逗了杨意迟两句,很快失去耐心,心头飘来一片阴影,这阴影将他和杨意迟笼罩。不久前,吴长生帮柳应悬引开杨意迟,柳应悬说用什么办法都行,只要能让他暂时回到首都。 吴长生已经知道了柳应悬的结局,却没想到杨意迟会主动找上门,并且对他提出了这种要求。吴长生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难道一切都要重蹈覆辙?他是下一个柳建安吗? 吴长生把银行卡塞到杨意迟的包里,沉声道:“不去,会死人的……你既然已经重新想了起来,就知道你哥哥他不会愿意让你进去。进山出山都要有巫师的指引,你以为我那时候带着你是怎么出来的?是靠小柳的血。现在你哥……你还是回去吧。” 吴长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杨意迟,杨意迟没有说话,仿佛也料到他会这样说。 “走吧。”吴长生下了逐客令,“我这里地方小,住不了人。” “给我算一卦吧。”杨意迟半张脸在阴影里,“吴哥。” 吴长生避开他的注视,糊弄道:“不算不算,已经不干这行了。” “你几年前为什么要特意来古镇一趟,还非要过来给我和我哥算命。”杨意迟不急不缓,轻声道,“我哥知道你的电话,跟你一直保持联系?” 吴长生烦躁地对他挥手:“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快走快走。” 他知道这小子心思多,一旦杨意迟记起之前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麻烦。古镇那一次也不是他要去,还不是欠了樊神婆很多人情……吴长生思忖片刻,给自己点了根烟,吞云吐雾起来。 杨意迟没有被吴长生赶走,他在门口打地铺睡了一晚,吴长生推开门,无视他的存在照常去上班。青州城对于杨意迟来说如此陌生,吴长生早出晚归,杨意迟每天都想找机会和他再谈一谈,却吃了无数闭门羹。 “你他妈都快臭了!”几天后,吴长生实在头痛,终于打开门把杨意迟放进来,丢给他肥皂去洗澡。 这小子瘦得厉害,下巴尖的,背上也全是骨头,穿着吴长生的旧衣服,在他的对面慢慢地吃着东西。吴长生知道他学习成绩特别优秀,上的大学也是最好的,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你不工作吗?书不是白读了?你哥知道会怎么想?”吴长生又在劝他,“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很多事情,也许你现在觉得熬不过去,以后再想起来都不算什么。” 杨意迟放下碗筷,油盐不进地道:“吴哥,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们进去?我哥说,当时除了我以外,其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吴长生用右手摩挲左边的手腕,道:“这是我的事情。” 杨意迟自顾自地道:“……你的目的达成了吗?可能吧……不,也许没有,所以你才会再次接近我哥……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情,你……是谁叫你来的吗?” 吴长生越听越心惊,杨意迟的眼睛像是两口深深的枯井。他一个人琢磨,到底拼凑了多少线索,推测出了多少事情。 他没有猜错。 吴长生的确是受人之托,他不会卜卦,会算的另有其人。吴长生捏了捏眉心,背过杨意迟试着打了个电话,很快那头传来一个清亮有力的女声,笑道:“吴叔。” 吴长生用手指挠挠下巴,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道:“飞莲,我找你外婆……” “外婆说了,带他过来。”对面简短地道。 挂了电话,吴长生心下了然,只是坐在那儿又抽了根烟,随后去找杨意迟。 青州城近郊有不少村子,杨意迟不知是什么突然改变了吴长生的想法,但吴长生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杨意迟立刻背上了自己的包。 “吴哥。”杨意迟坐在副驾驶座,眼睛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你是青州人吗?” “不是。”吴长生打了个哈欠,“我老家在北方,很远的北方。” “你要带我去哪儿?”杨意迟侧过头问。 “上车之前不问清楚,现在才问?”吴长生扬起眉头道,“你不是想让我帮你算命吗?我算不了,但是能带你去见一个很厉害的婆婆,我叫她樊神婆,见了她你要礼貌一点,她……或许能帮你。” 杨意迟蹙起眉头,没有再问下去。 虽然吴长生不说,但杨意迟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松口”。杨意迟从没听说过樊神婆这个人,却隐隐有种感觉,这似乎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到了。”吴长生在村口找了个位置停车。 杨意迟心不在焉,青州城郊的景色与西陵相比地势更平坦,一眼望过去都是绿色的农田,没有半点山峦。 吴长生认路,杨意迟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在烈日下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远处站了个挺拔清瘦的人影。 待到走近一点,那身影的全貌慢慢显现出来——女孩不过十几岁,个头目测已有一米七,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色短衫,配着及膝的黑色百褶裙,黑顺的长发扎在脑后,面容姣好,眼神格外明亮,有着远超她这个年纪的沉着镇定。 她像是算好了时间,只在这里等了吴长生和杨意迟片刻,浑身还是清清爽爽,没有出汗与狼狈。 杨意迟却感觉脚步虚浮,他这段时间里体重掉得太快,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和吴长生一起走到陌生女孩的面前,杨意迟忽然有点紧张,又想起之前被交代过“要礼貌一点”,也不知道这一刻是怎么想的,忽然抢先道:“樊神婆,您好。” 吴长生先是一愣,随后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女孩眼睛微微瞪圆,但是却没有笑,反而郑重又得体地对杨意迟伸出手:“你好,樊神婆是我外婆,我是樊飞莲。” 杨意迟怔愣片刻,没再说话。吴长生搭住他的肩膀,樊飞莲给两人引路:“吴叔和杨哥,这边走。” “你知道我的名字?”杨意迟一愣,快速跟上。 老房子还保有原先的样子,共有两进,院外种了不少绿树,青砖瓦和白墙有修缮过的痕迹。杨意迟和吴长生被樊飞莲引到屋里,太师椅上坐了盘发的白发老人,一脸精神奕奕,她一边喝茶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来者。 “樊神婆。”杨意迟紧紧地盯着她,“您好,我……” “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在想什么,你要做什么。”樊神婆摆了摆手,“让吴长生带你过来,就代表我的确知道一些事情。你不用急,我都会告诉你的。” 吴长生拧紧眉头,一言不发。樊神婆又上下打量了几眼杨意迟,有点嫌弃道:“把自己弄成这样,就算你拿钱’贿赂’吴长生,你们两人进去也待不了一晚。” 杨意迟不可思议地看向吴长生,吴长生微笑着摇了摇头,杨意迟恍惚中明白过来——这不是吴长生说的,是樊神婆算的?她当真有这样的神通吗?那岂不是什么都能预知? 樊神婆不给他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又道:“飞莲,你带他们安顿一下吧。” “知道了,婆婆。” 杨意迟憋了一路,吴长生知道他又在不停思考,只好叹气道:“既来之则安之。” 杨意迟小声问:“她究竟是什么人?” 吴长生来不及回答,樊飞莲已经领着他们到了另一间房。 房间里角落有一个泡澡池,樊飞莲道:“吴叔,杨哥,你们先泡一会儿吧,衣服我已经给你们放在柜子里了,开车过来也累,等会儿就能开饭。” 吴长生笑道:“行。” 杨意迟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觉得从吴长生带他来到村子,见到樊飞莲之后,自己好像就全被她们一老一小牵着鼻子走。 两人洗去身上的疲乏,杨意迟打定主意,想要等晚饭之后跟樊神婆自己在赶时间,有一个人还在等着他……但没想到,杨意迟在樊家吃完第一顿晚饭,困得眼皮子打颤,几乎碗筷一放下,杨意迟就被阵阵困意吞没了。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吴长生和樊神婆的几句零碎的对话: “……他……太年轻……” “也许……未必……转机……要试试……” 这一觉杨意迟睡得昏昏沉沉,竟久违地一点噩梦也没做。他手脚睡得酥麻发热,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樊飞莲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杨意迟的视线里,女孩坐在一边,已经帮杨意迟把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好并叠整齐,头也不抬地道:“杨哥,早上好。” 作者有话说: 樊神婆的出场也在卷一13章~隔得有点远了 樊飞莲是新角色 ps:现在是两年以后的小柳正在看小迟留下的录像,慢慢知道他在做什么,时间线现在是在两年前,讲完前因会再切回去 第61章 “夕” 樊飞莲刚刚初中毕业,现在在放暑假。 饶是杨意迟这阵子有多颓废沮丧,他一个二十几岁、大学毕业、手脚俱全的男人,都不好意思让樊飞莲一个小姑娘替他忙前忙后。 “谢谢……谢谢你,我自己来就可以。”杨意迟耳朵有点红,残存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樊飞莲却很坦然地望过来,笑道:“杨哥,你不用客气。这是我修行的一部分。” “修……行?” “作为樊家主母的修行。”樊飞莲走到杨意迟的身边,对他伸出手,“手腕伸出来,我帮你把一下脉。” 主母?那又是什么?杨意迟不明所以,却意外地信任樊飞莲。樊飞莲有模有样,替他把脉完,叹气道:“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杨意迟见她一本正经,又想起她的年纪,忍不住笑了笑。他的笑容变得很淡,似乎风一吹就会消散了。 樊飞莲催促杨意迟去洗漱,杨意迟难得睡了个好觉,精神也变好一些,出来吃饭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吴长生和樊神婆。 “吴叔和我外婆平时都会去城里。”樊飞莲道,“他们晚上会回来的。” 杨意迟吃过早饭,樊飞莲说要去院子里煎药。四方天井组成一块狭窄却安全的天空,杨意迟坐在屋檐下方,与樊飞莲隔着一点距离,却又能和她对话。 樊飞莲煎药的动作熟练,时不时地看向杨意迟,对他微笑起来,问道:“杨哥,在想什么?” 杨意迟原本不想说话,但樊宅与柳宅何其相似,樊飞莲的笑容明媚包容得像是山间透明的溪流,杨意迟勉强支撑自己,声音喑哑地道:“这里和我以前住的地方……很像。” 樊飞莲把药端来,不对杨意迟解释什么,只是站在他面前道:“喝吧。” 药实在苦,樊飞莲的口袋里藏着大白兔奶糖,杨意迟却摆摆手,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一口气喝了下去。 “你太厉害了,飞莲。”杨意迟说,“你好像什么都会。” 樊飞莲把碗收起来,笑道:“我小时候也很傻,都是外婆教我的……杨哥,给你看看我小时候吧。” 世界上也许真有一见如故,杨意迟跟着樊飞莲去了樊宅里的一间书房。 杨意迟在书架前慢慢走过,书架上有不少老照片,樊飞莲说谎了,她婴儿时期的照片看起来就很聪明。 两人继续往前走,有一张照片被放在正中间,相框和镜片擦拭得一尘不染,似乎被人格外珍重。杨意迟的脚步停下,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渐渐地露出一丝惊讶。 这张照片……怎么会是在金松村拍的? 杨意迟呼吸急促,忍不住看向樊飞莲,樊飞莲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照片上共有六个人。 左边有两个年轻男人长得很像,都穿着当时流行的夹克和牛仔裤,看起来非常神气,两人的中间是一个短发女人,女人背着包,对着镜头比耶。 “这是吴叔。”樊飞莲指着两个男人,“这是大吴叔。” “吴长生?他还有个哥哥?”杨意迟问。 樊飞莲点点头,笑道:“嗯,吴叔的哥哥叫做吴有为……前面的是我妈妈,樊海燕。” 杨意迟说:“他们……” “他们去世了。”樊飞莲的语气一如往常,并不悲伤。 “抱歉。”杨意迟轻声道。 “没关系,他们已经去了很幸福的地方,我和外婆会再见到他们的。” 杨意迟再次转向照片的右边,那里站着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人身材高大,笑容俊朗,女人温柔可亲,留着长发。夫妇俩的跟前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跟他妈妈长得像,都有一双丹凤眼。 “哥……”杨意迟的喉咙里好像突然滑落进刀刃,说话带着一点疼,“这是、这是……柳应悬?” “是的,是我哥,柳应悬。”樊飞莲又拿出另外一张照片,这回是在樊家拍的,小时候的柳应悬抱着还是婴儿的樊飞莲,对着镜头灿烂地大笑。 “你们……”杨意迟怔怔地看了樊飞莲一会儿,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小偷,樊飞莲才是和柳应悬从小认识? 樊飞莲道:“他应该不记得我了,我妈妈和姜姨关系很好,外婆告诉我可以把他当做哥哥,其实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杨意迟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如同冥冥之中绕了一个圈,又被指引回到最初的原点。这些是柳应悬没对他说过的,可能连柳应悬自己都遗忘的回忆,在十几年后被杨意迟找到。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已经离答案越来越近。 杨意迟就这么在樊家住了下来,他又去过书房几次,把柳应悬小时候的照片都用相机拍了下来。可惜樊飞莲那时候实在太小,根本没有和柳应悬相处的记忆,只能转述外婆对她说过的话。 吴长生来找他,杨意迟主动道:“我看到照片了,吴哥……原来你以前认识我哥的爸妈?他小时候就见过你?但……他好像完全忘了你。” “他妈妈不希望他记得太多。”吴长生也颇为唏嘘,“他后来可能想起了一些事情,却不是很完整。不过,我和小时候的他没什么交集,属于可有可无的人,他想不起来也正常。” “樊家和柳家是什么关系?樊家又和西陵村是什么关系?”杨意迟天天都在等樊神婆找他谈话,却始终等不来,内心焦灼不已。 “说来复杂,让樊神婆跟你说最好,我其实……不是当年的参与者,我哥哥才是。”吴长生斟酌道。 翌日一早,杨意迟在餐桌上终于遇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樊神婆,立刻拦住她:“樊神婆。” 樊神婆眼皮一掀,对他笑笑:“看起来倒是有点精神了。” 杨意迟道:“谢谢……谢谢您和飞莲一直帮我调理身体。但我这次来是想要……” “你想救出柳应悬。”樊神婆接道,“我知道。” “是的,您有办法吗?”杨意迟问。 樊神婆卖了个关子,只道:“跟我来。” 樊神婆说话做事有自己的节奏,这阵子以来,杨意迟急切的心被磨了一大半,此时跟着樊神婆进了书房,樊飞莲远远地看了一眼,丢下在看的书,跑过来给两人倒了茶。 “做事不能急。”樊神婆让杨意迟坐下,温和地告诫他,“‘急’会伤身,身体里郁结的东西太多,就会生病。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一定要认真听。” 杨意迟郑重地握紧手,心跳渐渐加快,道:“我会的。” 樊神婆转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资料,也在杨意迟的身边坐下。 她打开手里的东西,出现在杨意迟的面前的是—— “这是壁画吗?”杨意迟看向樊神婆。 樊神婆点点头道:“准确来说,原先是壁画的临摹,经过了等比例缩小。” 壁画一共有六张,杨意迟按照顺序翻看了一遍。如果柳应悬在他的身边,杨意迟就会知道,这些壁画就是柳应悬曾经在山里甬道中发现过的。 杨意迟看完一遍,又放慢速度,再次仔细地看过去,他越看越有了一个奇怪的联想。 回到第一幅画,杨意迟指着这个穿黑袍的怪人,试探道:“巫?” “对。”樊神婆道,“这就是西陵村留下的,最早的有关’巫师’的壁画。” 她翻到第三幅画,整个画面中只有一个奇异的卵状物,杨意迟对这张画最无法理解,联系后文,只能猜想是某种武器。 然而,樊神婆却平静地告诉他:“这就是白家人一直信仰的东西,它叫做’烛’。” 杨意迟久久不语,又盯着那画上的东西看了半天,道:“所以,有关于西陵村守护神的传说……” “都是编造出来的。”樊神婆叹了口气,再翻到后面,指着那巨大的、类似狐狸一般的生物,“这是’夕’,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只是这么叫它。” “很久很久以前,’烛’和’夕’生活在一起,它们是拥有强大力量的生物,人类在它们的面前非常脆弱。”樊神婆沉吟片刻,“或许在山海经的那个时代,它们还拥有自己的族群。然而时间慢慢过去,西陵只剩下唯一的’烛’和’夕’。” “先民臣服于它们,敬畏它们,逐渐开始了最早的崇拜与祭祀……不过,我说的这段历史,你可能在任何地方都查阅不到完整记录。” 樊神婆喝了一口茶,暂时让杨意迟把自己说的这番话消化一下。 杨意迟没有怀疑樊神婆的话,思索一会儿,接着举一反三道:“看起来’烛’和’夕’之间发生了斗争,画面上有两拨人。站在’烛’这边的是……白家?” “不错。”樊神婆道,“就是最早的白家,当然……现在的白家和最早的白家已经不能划上等号,但你可以说,他们的信仰是相同的。” “‘夕’被打退了?跟着它一起的人逃到了哪里?”杨意迟迫不及待地追问。 他望着樊神婆,忽然一个念头跳进脑海。其实他之前就在怀疑,樊家到底和柳家是什么关系。难道说…… 樊神婆眯了眯眼睛,笑道:“‘夕’逃到了哪里?正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樊家的祖先……就是和’夕’一起离开的那群人。” 第62章 逃亡 先民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万神时代。 能流传下来的,有关“神”的传说和信仰不计其数,更不用说那个时代中,有多少新神诞生。 樊神婆道:“‘烛’和’夕’的矛盾已经不可知,也许是一方想要吞噬另一方,也许是关于土地和权力的争夺。它们之间爆发争斗,两个部族间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白家和樊家打起来,最终是他们赢了,我们输了,所以我们和‘夕’一走了之,在青州扎下了根。” 杨意迟想了想,却沉声道:“到底是’烛’和’夕’之间的争斗影响了两个部族,还是白家和樊家之间的战争影响了它们?” “哦?”樊神婆眼睛一亮,来了点兴趣,“你觉得呢?” 杨意迟指着第一幅画,道:“这上面的人,似乎很享受被崇拜敬仰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这个人,这个’巫师’令我不太舒服。但我哥……我哥的身上却没有类似的感觉。” 倒不如说,每回他看柳应悬穿上祭服,都能被他身上一种脆弱又圣洁的神性震撼。 樊神婆道:“我没有标准答案,毕竟这些画的年头实在太早,你说的也有可能……与其说是神的战争,不如说是人的战争。这么多年,人始终无法拔除内心的贪婪与自私,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可以创造出对自己有利的各种观念,再把这些作为压迫其他人的工具。” 杨意迟听得十分专注。 “白家人的祭祀早就脱离了初心,人的欲望可能才是最可怕的一种污染。”樊神婆喝了口茶,幽幽地继续说道,“这几百年间,他们对’异己’的压迫已经到达了顶峰,鬼崖山几乎是一个坟山,这种诡异的祭祀方式最终会遭报应的。” 杨意迟浑身一颤,眼眶微微地红了起来,他低着头道:“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就这么被牺牲了……他们现在又选出了新的巫师……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阻止吗?” 樊神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 她的目光飘向书房的窗外,温柔地停留在年轻的樊飞莲身上。 “每个樊家人都想阻止这一切,’夕’也从未忘记那片曾经属于我们的土地。” 樊家人想回去,她们的家族还遵循着非常古老的母系氏族制度,一直拥有完整连续的传承,一代又一代。她们从’夕’那里学会了打猎、占卜、制药、锻造……樊家人没有放弃过,西陵始终是她们心头的一根刺。 “原先我们想争夺回自己的土地。”樊神婆道,“在发现白家所做的残忍事情后,又给了我们另一个理由。然而,许多年过去,樊家的力量渐渐变小,’夕’也随之陷入沉睡,主母的位置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樊家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我独自抚养女儿,有时候我也想过,到底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儿那样长大,恐怕也会过上一种世俗的生活,嫁人生子,孩子跟丈夫姓之后,樊家,也就彻底没了。” 杨意迟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设,他道:“但她没有。” 樊神婆看着杨意迟,微微笑起来,道:“对,海燕她没有走另一条路,她还是知道了自己是一个樊家人,知道了自己曾经从哪里而来。我这个女儿啊……性格很野,我始终管不住她。她比我还要专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这一件事。海燕二十五岁那年,她去了西陵村,认识了姜言月和柳晋寒,他们就是柳应悬的父亲和母亲。” 提到“柳应悬”的名字,杨意迟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言月是当时白家人控制的巫师,晋寒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是青梅竹马,在那个年代里两人结婚很早,不久后,他们的孩子柳应悬出生……如果不是生在西陵,这一家三口应当会十分幸福。”樊神婆缓缓地道,“海燕比他们大几岁,当时瞒着我,化名加入了某个地质考察队,这才去了西陵。” “海燕和言月一见如故,她也看到了当时的迎神祭。言月不知道她是樊家人,也不知道海燕了解白家人在做什么,只当她是一个聊得来的姐姐。言月从小都没离开过西陵村,海燕讲述的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让她听得入迷。她们很快成为了朋友,说不定啊……” “说不定什么?”杨意迟问道。 “我在想,海燕那时候就住在柳家,说不定她住过的某间房间,也是你住过的。”樊神婆笑了笑。 杨意迟也不由地说:“可能的,说不定就是我的房间。” 樊海燕和姜言月成为了朋友,但考察队却不能长久地留在那里。 她暗中打听了不少情报,地质考察队也到了离开的时候。临行前,樊海燕的内心陷入了挣扎,她想要姜言月可以摆脱“命运”获得自由,但当时的她却什么也做不到。 姜言月对樊海燕也十分不舍,两人约好樊海燕走后还要继续通信来往。从此之后,两人就像是一对真的姐妹那般挂念着对方。 她们的通信一直持续了九年。 这期间,樊海燕曾和一个大学教授谈起了恋爱。相恋的两年后,男友要出国发展,当时他想让樊海燕跟他一起出国。樊海燕放心不下姜言月和樊家,最终选择了分手。 …… 讲到这里,樊神婆又叹了一口气,道:“海燕把这件事在信里告诉过言月,言月很替她开心,接连写了好几封信,都是鼓励她出国。得知海燕没有走,言月还为她惋惜了很久。” “后来呢?”杨意迟和樊神婆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有关女儿的每件事情都记忆犹新,樊神婆笑道:“海燕想要釜底抽薪,她整日都在琢磨如何杀死’烛’。她要进入鬼崖山,但一个人的力量不够,还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于是……她对姜言月摊牌了。” 和樊海燕预料的一样,姜言月在听说了她的想法之后,第一个反应是“这绝对做不到,不可能有人能反抗白家,也不可能有人能杀死神”。 “言月是个善良的女人。但她也有自己的缺陷,她胆小,性格讲好听点是温柔,讲难听点是过于柔弱。海燕和她摊牌后,言月担惊受怕了很久。她们更加频繁地通信,谈论着怎样摆脱’烛’的控制。海燕花了很多时间去说服言月,最终这件事情被她的丈夫柳晋寒,还有她的儿子柳应悬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杨意迟和樊神婆竟然在书房待到了黄昏。 夏日昼长,蝉栖息在窗外的树上,叫了一天之后也陷入了沉睡。 从神的战争讲到人的战争,再说到樊家的被迫迁徙,最后再说起樊神婆的女儿樊海燕和柳应悬的妈妈姜言月之间的事情…… 杨意迟听完,终于不用自己一个人在脑海中拼凑那些零散的线索,乱七八糟的疑问逐渐被樊神婆一点点理顺,但…… “外婆!杨哥!”樊飞莲的身影出现在书房外,“午饭是端进去给你们吃的,晚饭可不行了,要一起吃晚饭,杨哥也不能用脑过度。” “知道。”樊神婆笑了笑,转头对杨意迟道,“还没讲完,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孙女特别严厉。” 杨意迟感激地点了点头,没有再为难樊神婆。 晚上,吴长生也大咧咧地过来一起蹭饭,杨意迟观望他的脸皮厚度和熟练程度,就知道他应当是已经来过许多次。 吃完饭,杨意迟抓紧时间在纸上梳理樊神婆白天里为他讲过的事情,又去拍下了那些壁画的临摹。 吴长生打了个哈欠,他开了一天车,其实还是不放心杨意迟,特地过来看看这小子有没有继续发疯。 还好。看起来总算是重新像个人了。 樊飞莲敲了敲门,不忘记把药端给杨意迟。她站在杨意迟的面前,眼睛在屋里转了转,目光却一下子落在杨意迟放在枕边的那把古朴的匕首上。 “是哥送我的。”杨意迟喝完了药,注意到樊飞莲的视线,于是主动把匕首递给她。 自从杨意迟知道樊飞莲也这样叫柳应悬,两人之间就又多了一层亲密的感觉。 “能看吗?”樊飞莲问。 杨意迟说:“当然。” 樊飞莲缓缓抽出匕首,刀刃闪着银光,她用手凌空挥舞了几下,竟然气势惊人,身手不凡。 “它很好。”樊飞莲对这匕首爱不释手,小心地物归原主。 “我从来没有用过它。”杨意迟说,“但是它陪着我……已经七年了。” 樊飞莲笑了笑,说道:“看得出你很珍惜它。早点睡,杨哥,晚安。” “嗯。”杨意迟也笑道,“晚安,飞莲。” 一夜无梦。 第二天杨意迟起床,吴长生已经提前吃了早饭去城里工作。 吃过早饭,杨意迟正襟危坐,等待樊神婆叫他去书房。 樊神婆悠闲地走过来,问樊飞莲:“昨天让小吴把东西留下来,在哪儿?” “吴叔一早给我了。”樊飞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斑驳的笔记本。 “走吧小子。”樊神婆道,“今天我们继续说剩下的。” 第63章 笔记 柳晋寒和柳应悬可不是姜言月,他们代替不了妻子、母亲,却是和她最亲密的人。 樊海燕的“密谋”深深地震惊了柳晋寒和柳应悬,或许很多年前,很多个晚上,等到姜言月睡去后,父子俩会再找个机会碰面,比姜言月还要认真地去想他们是不是真的能离开这里。 “爸,我相信燕姨说的,我们去找她吧,我们把妈带走!” “知道了儿子,先别跟你妈说。” 樊海燕给柳晋寒和柳应悬带来了一把希望与反抗之火,山火熊熊,烧得父子俩日日夜夜都心神不定。 …… 书房中,樊神婆珍藏的信件依然完好如初,杨意迟低头扫过去,一封柳晋寒单独写给樊海燕的信里说,他想要带儿子来青州。信的末尾,小柳应悬用稚嫩的字迹写道:燕姨,听说你生了一个妹妹,我能来看妹妹了。 “他只来过一次。”樊神婆说,“他是忘记了,还没有完全想起来,就像吴长生,他也忘了他……这一年海燕三十四岁,柳晋寒夫妻俩也三十岁了。海燕以前的那个男友回国了一次,两人不知怎么又有了联系。这一次,海燕意外有了身孕,却一直偷偷瞒着我和那个男人。她又和别人分手了,还是不愿意跟他去国外。等我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偶尔樊神婆也在想,是不是这时候的樊海燕就做好了准备,她执意生下女儿,让她继承樊家,或许还对母亲抱有歉意,想让自己不要在她走后变得孤苦伶仃。 “咳……”樊神婆收敛心神,将话题重新引回来,“柳晋寒父子俩铁了心,一来就和海燕长谈很久,这时候海燕的身边恰好聚集了吴家兄弟,吴长生的哥哥吴有为也关注西陵很久,想要找机会调查鬼崖山。” 杨意迟不理解,问:“他是为什么?” “吴家这事说来话长,如果细说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你只要知道,这些年来,吴家也有不少人死在了鬼崖山里。吴家本来已经把那里列为禁地,但吴有为和吴长生那两个小鬼,当时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二岁,就像现在的你。” “他们进去了。”杨意迟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是,他们进去了。柳晋寒父子俩回到西陵,帮海燕说服了姜言月。我猜言月心里肯定有过万般纠结,但希望是危险的,她一定也想和丈夫儿子一起离开,所以最终她同意了。” 接着,樊神婆把吴长生留下的笔记本递给杨意迟,说道:“吴长生唯一带出来的,就是他哥哥吴有为的笔记本。” 杨意迟接过来,逐一翻开已经被人重点标记过的地方。 …… x月2日 海燕很久没有回来,她说西陵几乎没有变化,这是一个封闭又保守的地方。景色很好看,如果不是知道吴家那么多人都死在山里,我也会觉得西陵只是一个平静的村子。我给小弟留了信,希望他能理解我。 x月4日 白家那老头给我的感觉特别不舒服,完完全全的笑面虎一个,迎神祭太压抑了,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x月5日 在路边买了点果子吃,一个看起来还挺面善的大叔告诉我,他也姓白,只不过是十分偏远的旁系。提起白天尧,他的脸上流露出很尊敬的神情。白家的许多产业都在外面,本家却一直坚守在西陵。他还给我说了灵烛真人斩妖除魔的故事,切,编得挺像样。 x月8日 我们准备进去了,海燕弄到了炸药。我们没法从南边上山,那里有好多白家人。姜言月给我描述过神像的模样,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少个头呢?白家人就这样祭祀一个无头的东西? x月9日 这里面几乎没有其他动静,除了我们几个人以外,一点动物的踪迹都没有……这不是什么好迹象。(涂黑)……有可能是吴家人,我不太确定……(涂黑) x月10日 最后一段路了,言月带我们来到了塔前,这塔好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塔……我们即将穿过地宫的甬道,我觉得有点呼吸不畅。 …… 最后一页,没有日期。 杨意迟即将翻页,却被樊神婆提醒:“不要被吓到。” 他的动作一顿,有了心理准备后慢慢地翻开——最后的记录一连穿透了好几张纸,吴有为甚至来不及再拿出笔,上面的暗色都是他的…… “血。”樊神婆观察着杨意迟的神情,“吴有为一定遇上了什么事情,只能用这种方法了。” 纸上的血糊了一团,几条交错的线条像是没有规律,中间的部分有点像一张网。最下方,能看出吴长生在最后一刻挣扎着写了什么,杨意迟努力地辨认:“它、没?” “它没?”他抬起头,看向樊神婆,“什么意思?” “不知道。”樊神婆干脆地道,“吴有为没写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杨意迟看完笔记,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合上笔记本,只觉得吴有为最后留下的内容透出一种极度不祥的气息,根本无法解读。 “别想了,吴长生这几年天天看他哥的笔记,他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吴有为的人,却还是解读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樊神婆收回了笔记本,“……一会儿给他还回去,他最宝贝这个。” “我知道那座石塔。” 杨意迟神色一凛,“但我们抵达那儿的时候,石塔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樊神婆点点头道:“吴长生也跟我说过,你们和姜言月他们走的路线基本是一致的,到这里才分了岔路。” “他们进了神殿吗?”杨意迟又问。 “这……我们其实也不知道。”樊神婆谨慎地道,“吴长生不是在神殿附近发现他哥的东西,是在另一个尸骨坑……你应当也见过,只是当时他没有对你们任何一个人说。所以,姜言月他们有可能进了神殿,也有可能没进去。” 杨意迟快速地思考着,又在一团乱麻中抓到另一个关键点:“炸药!吴有为提到了炸药!石塔难道是他们炸毁的?” “也许是他们自己炸的,但这样一来,他们走过的路就彻底断了。或许是他们遇上了什么危急情况,不得不采取这种办法。”樊神婆显然也已经想过这种可能。 杨意迟想得出神,一时之间,书房内安静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能找到吴有为的笔记本,他们似乎还是缺了最后一块遗漏的拼图线索。 半晌,樊神婆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总之,海燕、吴有为、柳晋寒三人最终都死了,只有姜言月带着年幼的儿子逃了出来。后来我几次寄信过去都石沉大海,不知道是她没有收到,还是故意不回。哎……我只能给海燕立了个衣冠冢。” 光线从窗外洒进来,樊神婆的半边脸几乎变得透明。 “哥哥的事情成了吴长生的心病,后来他一直在找机会进去,我劝过他,他当然也不听我的。”樊神婆低低地叹了口气,“事情发生半年后,姜言月也死了,柳应悬成为了新的巫师,那一年他十二岁。我还听说过村里人讲过他爸爸的闲话,说柳晋寒莫名其妙失踪,是跟别的女人跑了……哼,一群碎嘴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再往后……他就一直被白家人养着。之后你和他相遇,我想,这就是属于你们俩的故事了。”樊神婆喝了一口茶,杨意迟怔愣地坐在书房,恍惚间又回到他被决定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年夏天。 是的,他的小柳哥,从十二岁起就一个人了。 他自己的记忆被妈妈抹去,他也把同样的手段用在了杨意迟的身上。 因为他们不是没有做过尝试,而是每一次,每一次都失败了。 “婆婆。”杨意迟忽然握紧拳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你给燕姨卜过卦吗?你难道算不出来她去西陵会有危险吗?飞莲对我说,她在进行樊家主母的修行……樊家虽然人不多,但以后还是会传到飞莲的手上,樊家……是不是还没有放弃?所以,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是不是还有最后的转机?” 樊神婆盯着杨意迟看了半天,似笑非笑道:“看来我花这么多口舌全都白费了,你小子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什么也没吓到你。我女儿、吴有为、柳应悬的爸爸妈妈,还有他的二叔柳建安……你听了这么多人努力做过的事情,看见他们的结局,却还是要问有没有最后的转机?” “因为我接受不了。”杨意迟猛地站起来,“我永远接受不了。我要……我想要我哥回来,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让我死我也愿意。”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樊神婆眯了眯眼睛。 “哪怕没有可能。”杨意迟说。 “哦?那你多半也会死。”樊神婆面无表情地说。 “那就让我死。”杨意迟笑了起来,“死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我也……心甘情愿。” 第64章 忏悔 “嗯……”樊飞莲的修行囊括各种事情,也包括卜卦。 杨意迟与樊飞莲的友情日渐深厚,他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起在西陵村的白康乐和白小雨兄妹俩。 多年前他们或许也想和自己还有柳应悬亲近,那时候的杨意迟心眼小得像是针,莫名其妙地轰走了别人,以后也没能有过真正的反思。 如今的他却反而希望能和记得柳应悬的人待在一起,甚至对樊飞莲爱屋及乌,第一次有了把她当做妹妹照顾的念头。 “怎么了?”杨意迟对算筹一窍不通,只能通过樊飞莲脸上的表情判断结果如何。 樊飞莲想了想,又拿出铜钱抛掷,结果还是一脸费解的神情。 杨意迟问:“凶?” “不算。”樊飞莲说,“就是有点奇怪。我……学艺不精,还没有得到外婆的认可。” 想了一会儿,樊飞莲还是忍不住问:“杨哥,你是什么时候搬到西陵村的?祖上有人做过巫师吗?” “不知道。”杨意迟怔愣片刻,他离开许多年,和杨大一家早已断绝了联系,“父亲……可能是一直在西陵生活,母亲……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 “我妈是个疯子。”杨意迟平静地道,“她是个来历不明的混血儿,生下我之后就死了。” 樊飞莲的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有些后悔问这么多,杨意迟看出她的心思,淡淡笑道:“没关系,这些对我来说不太重要。” “杨哥,睡吧。”樊飞莲收起东西,已经不再每日替他煎药。 转眼间,杨意迟在樊家待了整整一个夏天,眼看着气温渐渐转凉,樊神婆却还是没有再找他。 这些日子,杨意迟把壁画和吴有为的笔记本研究了不知道多少遍。可这些都不够……杨意迟就算现在一个人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日复一日,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樊神婆到底是不是在考验自己? 直到这年八月底,樊神婆外出归来,樊飞莲也即将升上高中。一老一小把杨意迟叫去书房,认真地告诉他:“我们决定让’夕’见一见你。” 杨意迟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又反复追问几次,这才得到肯定的回答。 “可是……我能见到吗?”杨意迟迷惘道,“它在哪里?它还活着?为什么要让它见我?” “‘烛’活着,它当然也活着。”樊神婆用手轻轻敲了一下杨意迟的头,“小子,你是这一百年来的第一个,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不用担心,’夕’是温和与慈悲的,它是我们樊家的朋友,它是真正努力保护我们的存在。” 杨意迟傻傻地点了点头。 “飞莲。”樊神婆道,“你来替他准备吧。” 樊飞莲应道:“好的,外婆。” 自己真的要去见’夕’了?杨意迟迫使自己冷静来,又有点后怕:樊神婆果真是在考验自己,如果他静不下心,提前一走了之,那么就会错过这个机会。 “杨哥,今晚你需要沐浴净身,衣服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到时候外婆请了吴叔开车带我们去。”樊飞莲笑道,看着杨意迟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感。 杨意迟道:“等下。” 樊飞莲闻言又转过身,疑惑道:“怎么?” 夜色侵袭樊家,夏天末尾的蝉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内昏黄的光线照在两人的身上。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去?”杨意迟问。 樊飞莲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我学艺不精,我还没有看见我外婆看见的东西。” “早点睡杨哥,要养足精神。”樊飞莲很快又笑道。 杨意迟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很干净,穿上樊飞莲给他准备好的衣服,在樊家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的生物钟最近已经和樊飞莲同步,清晨六点,杨意迟起床,把床铺简单地收拾好。出门吃早饭的时候,看见一脸憔悴的吴长生在那儿打哈欠。 “吴哥。”杨意迟对他打招呼。 “哎。”吴长生似乎对杨意迟今天要去做的事情有所耳闻,看着他不怎么说话。 四人坐上吴长生的车,目的地离这儿九十多公里。杨意迟下来后,发现樊神婆带他来的地方是一处山脚下。 “青莲山?”杨意迟说。 吴长生有点惊讶,说:“我还没介绍呢,你提前知道了?” 杨意迟指了指山脚下的售票处,道:“那里写的。” 吴长生:“……” 这居然是个正儿八经的旅游景点?杨意迟不敢掉以轻心,西陵的鬼崖山给他留下太多坏印象,虽然樊神婆说过“夕”很温和,但杨意迟总是有点怀疑。 四人去买票,结果只有杨意迟一个人买了全价票。樊神婆免费,吴长生竟然有此地的年卡,樊飞莲学生票半价。 “走吧。”樊神婆健步如飞,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个老人。 青莲山游客稀少,四人沿着上山大道走了一段,樊神婆脚步一转,带着他们偏离了景区的指示牌,开始走山上的一条野道。 走了一会儿,杨意迟回头,只能见到郁郁葱葱的树林。他本来是想记一下路,可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只能全凭樊神婆带路。 又过片刻,四人似乎是又走出了野道,重新来到有石台阶的地方。面前的石台阶蜿蜒向上,一眼望不到头,只是隐约能感受到它是通往山顶的。 这时候,樊神婆忽然停下,对着杨意迟道:“三步一拜,你需要跪着上山。我会陪着你,飞莲和小吴先上去……能受得住吗?” “能。”杨意迟没有犹豫道。 三步一叩首的说法杨意迟也曾听过,不管是“夕”或是樊神婆在考验他,还是其他的原因……杨意迟都没意见。 他愿意的。 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杨哥,我们在上面等你。”樊飞莲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只留下樊神婆和杨意迟。杨意迟双膝跪在第一级台阶上,之后俯下身脑门触碰台阶,接着起身,再不断重复。 他们清晨出发,此刻正慢慢接近正午。杨意迟每一次叩拜都竭尽全力,丝毫不敢有半点放松和糊弄的意思。很快,汗水便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后背的衣服也渐渐湿透。 樊神婆气定神闲,始终耐心地陪着杨意迟,却不与他搭话。正午一过,山上的天气陡然一变,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阵黑云,无声地徘徊在杨意迟的头顶。 “要下雨了。”樊神婆道。 她话音刚落,滴答滴答的雨滴便开始先后砸到杨意迟的头上与身上。樊神婆撑起伞,却仍是只做一个旁观者。下起雨来,山间水雾弥漫,杨意迟依旧三步一拜,任凭雨水和泥水沾湿他的身体。 到达山顶,究竟要多久?杨意迟重复着跪拜上山,肉体很快感到疲惫与疼痛,精神却像是沉入深不见底的湖泊。 他想起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和柳应悬相关的事情。每跪拜一次,柳应悬的脸都会出现在他的眼前,耳边也仿佛能听见他的声音,不同场合下,温和地叫他:“小迟。” 杨意迟嗫喏着没有说话,不知道自己是进入了短暂的心流,还是进入了神明的凝视。雨水缓慢地滑过杨意迟的脸颊,这其中或许还有他的泪水,但也没人能分得清了。 如同过去了一辈子,黯淡的光线中,这场仿佛故意刁难杨意迟的雨终于停了。 他的膝盖和额头都已经磨出深深的红印,杨意迟精疲力竭,拖着狼狈的身体终于完成叩拜上山的任务。 樊飞莲和吴长生来拿毛巾,替他擦掉脸上和手上的污渍。杨意迟心如擂鼓,双腿隐隐发颤,却强撑着不让人看出来。 他环顾四周,看见山顶其实很小,面前只有一座破破烂烂、不知道年代的小庙。 樊神婆走过来,道:“飞莲,茶。” “准备好了。”樊飞莲会意,把提前泡好的茶递到杨意迟的手里。 杨意迟在三人的注视中喝下茶,苦味一直回荡在嘴里,直冲鼻腔。 “你一个人进去,我们不能陪你了。”樊神婆的眼里流露出一点欣慰,“石墙上有一个壁龛,’夕’就在那里。你进去,跪在壁龛前的软垫上。” 杨意迟认真地点头,随后一个人走进庙里,樊飞莲替他把门关上,室内的光线一下子昏暗起来,几乎只剩一点日光的残影。 庙中比杨意迟想的还要狭小、昏暗、逼仄,但奇怪的是,杨意迟却并不感到恐惧。他按照樊神婆交代过的,在角落处找到一个壁龛,没有犹豫地跪了下来。 壁龛内很简单,没有杨意迟想象中的庄严神像,只有一个同样是石头雕成的小动物。“夕”端坐着,长长的大尾巴环在跟前,没有壁画中那么神气,反而有着一种纯真和质朴。 杨意迟在心里说道:“您好。” “您好,我叫杨意迟,是从西陵过来的。” “婆婆跟我说了您的故事,我想求您帮帮我,我想让我哥活过来……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求您帮帮我,再给我一个机会。” 杨意迟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祷告。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朦胧的状态里,身体好像也变轻了一些。 他依旧不断地祷告着,忏悔自己是一个罪人,忏悔他做了错事,忏悔他的爱与无知。说不准是幻觉还是什么,在静谧的黑暗中,杨意迟最终听见了一声叹息,仿佛真的有一个悲怜的神被他感动,朝他投来了慈爱的视线。 第65章 两年 从夏至冬,又由冬入夏,杨意迟在樊家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青莲山上的忏悔,仿佛让他得到了一种肯定。回到樊家,杨意迟又与樊神婆有过数次长谈。 吴长生有了新的任务,他摇身一变成为杨意迟的格斗老师。起初的杨意迟在他手上几乎撑不过二十秒,渐渐地,两人切磋得越来越频繁,也能打成平手。 日复一日,杨意迟也把自己的身体当做是一座珍贵的神殿,不再把它当做一个消耗品,而是尽心尽责地供奉、捶打。 过年时,原本形销骨立的杨意迟重新振作起来,样子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与过去待人冷漠的他比起来,变得更加随和与谦让。 在樊家的日子过得非常快,樊飞莲去市里上高中,只有周末才回家。樊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就由杨意迟来干,樊神婆说这就权当是他在这里的食宿费用。 寒假之前,杨意迟和吴长生一起去学校接樊飞莲回家。晚上,四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庆祝新年的到来。 杨意迟把樊飞莲拉到一旁,对她道:“婆婆说你会穿耳洞。” “会的。”樊飞莲道,“我手很稳。” 杨意迟请她帮忙:“给我穿一个吧。” 樊飞莲拿来工具,杨意迟坐在灯下,想了想,决定让樊飞莲帮他穿右边的耳朵。 “别动。”樊飞莲凑近他,小声道,“可能会有一点疼,但我会……好了。” 杨意迟只觉得耳垂被“刺”了一下,尖锐的痛感来得很快,杨意迟的整个耳廓忍不住跟着红了起来。 “谢谢。” 养耳洞过了一个月,樊神婆送了杨意迟一只银色耳坠。他的头发渐渐留长,五官俊美,只戴一边耳坠,冬天里赤着上身在院子里干活,有种浑然天成的性感。 吴长生照旧打了个哈欠,一边刷牙一边看着杨意迟,觉得他原先浑身都露着刺,现在反而变得内敛与沉着。 林凤仪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杨意迟没有接,只是用短信告诉她自己一切平安。 林凤仪:【小迟,你现在在哪儿?你是不是没去工作?】 杨意迟把短信删掉,当做没有看见。 杨意迟和吴长生私底下也讨论过许多次——关于哥哥吴有为留下来的笔记本,“烛”可以制造各种幻觉、操控他们的身体,似乎一旦进入“烛”的领域范围,他们就再无胜算。 “一定会有办法的。”杨意迟蹙起眉头,仍然不相信这是一个死局,“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或许吧。”吴长生说,“但光凭我们两个,顶多能再逃生一次。” “樊神婆对我说……”杨意迟慢慢地斟酌道,“一切都有转机,樊家许多年前有位厉害的主母卜过一卦,说会出现一个很重要的人,这个人会是’烛’的末日,在此之前,只能等待。” 吴长生哼了一声,笑道:“那照这么说,樊神婆要我带你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个人是你呢。” “也许真的是我。”杨意迟手里把玩着匕首,翻了一个漂亮的刀花。 第二年,杨意迟还是照旧生活在樊家,甚至还跟着樊神婆学起了卜卦和配药。吴长生有几次都以为樊神婆是看中了这小子,要留他做个“上门”弟子。 转念一想又有点荒唐,吴长生也就一笑而过。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樊神婆打电话给吴长生。吴长生和樊家的缘分也持续了很多年,当然是随叫随到。 然而这回他一过去,就见到杨意迟在院子里准备行装。绳索、矿灯、雷管、止痛药和绷带…… 吴长生心情十分复杂,问道:“你要去?” “要。”杨意迟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二十万还在这儿,想请吴哥陪我一起。” “我不要你的钱!这不是钱的问题!”吴长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暴喝一声,转头怒气冲冲地走了。 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樊飞莲骑着自行车在他面前停下,女孩目前在读高二,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一见到吴长生,就笑着对他挥手:“吴叔,你来了!” “杨意迟要走了。”吴长生道。 樊飞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杨哥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他当然要走,不然他为什么要在樊家待这么久?” 吴长生:“……” 三天之后,杨意迟和吴长生踏上回西陵的旅程。一别两年,他们去见的第一个人是林凤仪。 “凤仪姐。”杨意迟带着吴长生过去,林凤仪的身边站着一个青年,看见他们两人一脸警惕。 “你……小迟?”林凤仪太久没见他差点儿没认出来,死死地盯着杨意迟的脸,“你去哪儿了?你之前的同学打过一次电话回来,还想邀请你去参加聚会。” “那不重要。”杨意迟道,“我一直在准备一些事情,等准备好了才回来找你。” “什么事情?”林凤仪问。 吴长生在外面抽烟,和林凤仪身边的青年打了个招呼,交换名字。 “吴长生。” “汪旻。” “你是那姑娘的……” “男朋友。”青年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他悄声问道:“那男的是谁?” “她弟弟。”吴长生道。 汪旻愣了愣,道:“我以为小凤只有一个弟弟。” “两个。”吴长生悠悠地道,“都是很难搞的类型。” 两人说话间,只听见屋里传来林凤仪的怒吼:“你说话过不过脑子?!杨意迟!两年了!整整两年过去了!你居然还能对我说出这种话!我操!” 汪旻十分紧张,立刻站了起来,也跟着说:“我操,我女朋友脾气不太好。” 吴长生没见过这阵仗,只是偶有听闻,不由地相信了杨意迟曾经告诉他的,他被林凤仪扇过巴掌。 不过,也不怪林凤仪这么愤怒,因为杨意迟过了两年,找到她的时候说:“这回我会把哥带出来,想让姐你在外面接应一下。我哥没死,我能把他带出来。” 林凤仪一下子失语,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杨意迟。她想到,这家伙真的是病入膏肓。一个人……怎么能犟成这样?明明已经知道他死了,却还是……能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要去挖坟?! 林凤仪忽然也有点害怕,因为有那么一刻,她居然觉得杨意迟没有在开玩笑。他现在站在自己的面前,冷静地、坚定地诉说着自己的请求。他是认真的,他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他做到了。 杨意迟和吴长生在西陵休整了一日,和林凤仪、汪旻约定好接头的地方。为此,汪旻开了一辆车,和林凤仪在山脚下守了整整三天。 “小凤,我觉得……”汪旻还来不及搞清楚具体情况,但也知道三天没有消息,是不是得报警请搜救队。 林凤仪熬得舌尖长了个泡,只能疲惫地接道:“再等等。” 第三天的清晨,林凤仪歪着脑袋,在副驾驶座上打盹。恍惚间,她听见有“砰、砰”的敲鼓声,林凤仪猛地从梦中惊醒,车窗玻璃外赫然出现一个血手印。 “啊——!”林凤仪被吓了一跳,把同样睡着的汪旻掐醒。 “开车门!是我!”吴长生惊疑不定,喘着粗气叫道。 他背了一个人。 这人没有意识,浑身湿漉漉的,吴长生不知道背了他走了多久,脸色已经发白,只能嘶喊道:“快!” 林凤仪和汪旻如梦初醒,这才打开车门,吴长生不客气地把昏迷的人推进车里。林凤仪往那人脸上看了一眼,就再也没能移开视线。 “开车!”吴长生沉声道。 汪旻来不及多想,一脚踩了油门,他们不做停留,这辆车会带着他们直接前往青州城。 林凤仪一个人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抓着吴长生的手问道:“他活着?他活着吗?” “活着。 ”吴长生看起来状态很糟,身上脸上都是擦伤,也十分难以理解,“他的心跳比正常人慢上许多,但确实是有心跳。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我也不信。” “等等。”林凤仪突然差点儿从车上跳起来,“杨意迟呢?” “妈的,妈的!”吴长生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们都被他摆了一道,他没对我说实话。” “什么意思?”林凤仪的心乱成一团,慌不择言地道,“他没跟你一起出来吗?那我们……我们得回去。” “他出不来了,他本来就没打算出来。”吴长生艰涩道,“他……已经出不来了。回青州……去找樊神婆。他留在了里面……他……他……我……” …… “哥。”漫长的视频终于快到尾声,杨意迟的两年,被他剪辑成了不同片段,最后一次是和吴长生出发前录的,“其实我不想你看见这些,你最好什么都别知道,这样一来,你醒来之后就能开启新的人生了。但我……但我……” 他垂着眼睛,又看向镜头,眼睛里水光潋滟,沉默许久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淡淡地笑起来,留恋的,决绝的。 柳应悬大脑一片空白,播放器陷入黑屏,柳应悬和自己对视,一瞬间也如同地久天长。 第66章 寻觅 两天之内,柳应悬把杨意迟留下的录像反复看了好多遍。暂停,开始,暂停,开始。拖动进度条,再回到最初的原点。 吴长生始终不肯告诉他,杨意迟到底是怎么做的。他根本不知道,因为他没有进去。 “我们走了小柳曾经走过的甬道……”吴长生不想回忆,但又不得不回忆,“……之后杨意迟是一个人进到神殿里的,我……我没法跟他一起进去。” 吴长生是杨意迟留下来的后手。 柳应悬一直困到极点才恍惚中睡了一会儿,但几乎是一种“醒睡”的状态,林凤仪一推开门,柳应悬就立刻醒了。林凤仪坐在他的床边,柳应悬问她:“为什么不阻止他?” 林凤仪深吸几口气,沉默片刻后道:“他不会听我的。” “你把我带出来……白家人还不知道。如果你当时……立刻回去,也许可以让白天尧……”柳应悬侧过头,轻声地呢喃。 “我不会把你再交出去。”林凤仪一下子拽住柳应悬的领子,“如果我早知道你还活着,那我会自己进去,而不是白白等两年……你不要再想了,小柳,就当一切都结束了!” 柳应悬忽然反手抓住林凤仪的手腕,黑暗中他瞪大眼睛,说道:“我怎么可能就当一切都结束了!” 接着,柳应悬猛地推开林凤仪,从床上起来后原地崩溃地转了几圈,之后绷紧嘴唇,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 林凤仪没有防备,被柳应悬推得身体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怒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去,回西陵。”柳应悬道。 “你不许去!”林凤仪冲了过去,劈手夺走柳应悬手上的东西。 柳应悬的胸口剧烈起伏,两人对视一会儿,柳应悬低声吼道:“你不要……不要再管我!” 林凤仪从来没听过柳应悬对她说这种话,顿时既伤心又难过,说:“我也不想管你!杨意迟是一个疯子,难道你也要做一个疯子吗?你回去又能怎么样?再把他换回来?你们两人之间必须要替对方死?而且没人知道他现在到底如何了!樊家那个妖婆指不定教了他什么邪术,说不定根本救不了了!” “会有别的办法……”柳应悬后退一步,唇色惨白,“我再想别的办法。” 夜色沉静,柳应悬和林凤仪的争吵很快惊醒了其他人。 吴长生他们其实根本没睡好,这两天谁也没有再出去,都在防备着出现什么意外。 汪旻在门外听得牙疼,心有戚戚地道:“我们要不要进去?” 吴长生道:“再……” 话还没说完,就见柳应悬赤脚跑了出来,外面的三人顿时警惕起来。柳应悬失去了理智,看也不看就往门口冲。吴长生和白康乐一人挡住门,一人搂住柳应悬的腰。 “小柳……小柳!”吴长生道,“你要去哪儿?” “吴哥,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我要回去。”柳应悬哀求道。 吴长生面露不忍,身体却仿佛铜墙铁壁,轻而易举地拦住柳应悬。 柳应悬转头看向白康乐,又道:“康乐,西陵还是原样,白家还是原样……你妹妹小雨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白康乐一愣,他难过地道:“她……我妹妹她休学了,我帮不了她……” “你跟我走,跟我回西陵村,我们一起想办法杀死’烛神’,只要杀死它,小雨就不必做巫师了!”柳应悬亢奋道。 白康乐嗫喏道:“小柳哥……” 林凤仪在一旁冷笑道:“康乐,你知道他做不到。” 柳应悬说不动白康乐,眼里的光慢渐渐暗淡下来,他哽咽道:“康乐……让我走。” 他的身体里猛地爆出一阵力量,白康乐竟然有些抱不住他,吴长生和汪旻见状,也立刻过来一起压住柳应悬。柳应悬被三人合力压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恨恨地道:“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们不能看你去死,小柳。”汪旻道。 柳应悬发泄似的喊道:“啊——” “不能让他老这样。”林凤仪咬了咬牙,指尖微微发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他抬到床上去!” 一阵天旋地转,柳应悬被朋友们按到了床上,林凤仪拿出不知道从哪儿准备好的皮铐,将他紧紧地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柳应悬再也没想到自己会经历第二次这么屈辱的事情,顿时用力挣扎起来。他胡乱挥舞手臂,“砰”地一声打到了什么。与此同时,林凤仪痛哼了一声,再抬头时额角红了一片,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汪旻立刻着急道:“你有没有事?” 林凤仪摆摆手,几人继续把柳应悬绑好,看着床上的他眼泪流了满脸。一时之间,几人面面相觑,房间里如同吞噬的泥沼,每个人都喘不上气来。 柳应悬彻底没了“自由”,他的房间成了新型牢笼,三个男人轮流看着他,林凤仪倒是消失了一阵子。 柳应悬逃不出去,刚刚养好一点的身体又再次迅速消瘦下去。 吴长生越发疲惫,他看着柳应悬,用手捏着眉心,道:“你现在这样……我还以为又是杨意迟在我面前呢。其实有时候你们也挺像的,都是如此固执……” “我想见樊神婆。”柳应悬看着天花板,突然道。 “樊……”吴长生还没说完,门铃声有点突兀地响了起来。 “谁?”吴长生不能让柳应悬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扯着嗓子问道。 汪旻模模糊糊地应道:“不知道——我看看!” 几人如今像是惊弓之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在折磨他们的神经。柳应悬有一点说的没错,至今白家人还不知道,如果白家人知道了,他们肯定还要面对更多的困难。 林凤仪冷静下来,隔着门问道:“找谁?” “是……凤仪吗?”一个磁性的男声响起,竟然带着一点点熟悉。 “你是谁?”林凤仪皱眉问道。 “我是陈巍。”男人笑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我去你家找过你,但是你不在。你妈妈还记得我,是她告诉我你现在在……” 陈巍?怎么会是他?林凤仪吃了一惊,随后对汪旻和白康乐点了点头,用口型说道:“我以前的朋友。” 林凤仪打开门,门外站着的男人穿了一身休闲西装,手里拎着一个文件夹,鼻梁上架着墨镜,一见到林凤仪,他微微愣了下,随后灿烂地笑道:“凤仪!” 真的是陈巍。 “我们有五年没见了吧!”陈巍道。 将近五年前的夏天,他回国四处漫游了一阵子。在厌倦大城市之后,陈巍曾经只身一人来过西陵村,认识了林凤仪。又通过林凤仪的关系,陈巍观看了当时西陵村的迎神祭,去拜访过他很感兴趣的巫师。 他一直记得这个可爱的姑娘,那个夏天,是他生命中难以忘怀的回忆。 林凤仪请陈巍进来,陈巍这才见到客厅里还有两个男人,他愣了一下,对他们笑道:“打扰了。” “这是我男朋友,汪旻。”林凤仪给他们介绍,“这是我朋友,白康乐……这是陈巍。” “喂——有没有事啊?”吴长生只能听见有人在说话,担心地问道。 “没事!”白康乐喊道,“是凤仪姐的朋友!” 林凤仪迅速地锁上了门。 陈巍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男人,摘下墨镜后顿时有点迷惑和恍惚,不知道为什么林凤仪要和这么多男人待在一起。 “你有什么事吗?”林凤仪也没料到陈巍会在这个时刻找到她,她打起精神,努力笑道。 “我……”陈巍接过茶杯,“小柳在哪儿?我有事情要和他说。” 林凤仪脸色古怪起来:“你找他什么事?” “也不是找他,是想找杨意迟。”陈巍解释道,“这件事非常重要,我想当面跟他们说……在西陵村我问了很久,都说杨意迟两年前就大学毕业了,再也没见过他……” 陈巍也不傻,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屋内几人的脸色,见他们都一脸凝重,有点犹豫道:“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就在此时,另一边的房间里传来响动,柳应悬似乎也听见了什么,喊道:“是谁?陈巍?陈巍?!唔唔、唔唔唔……” “小柳?”陈巍顿时怔住,从沙发上站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陈巍拿出手机,神情颇为严肃:“凤仪,到底怎么回事?需要我报警吗?” “别。”林凤仪焦头烂额,连连阻止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终林凤仪妥协下来,快速地对陈巍道:“柳应悬生病了,我们这是不得已。另外,杨意迟不在这里,你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可以跟我们说。” “最起码,让我对小柳说,他明明也在这里。”陈巍的眼里浮现出警惕。 林凤仪无奈地笑道:“陈巍,我们真没做什么……坏事。算了……请你不要惊讶。” 陈巍被领着去了柳应悬的房间,吴长生十分不悦,上下打量他:“这到底是谁?” 一见到柳应悬被绑在床上,陈巍立刻急切地道:“他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陈巍几乎要认不出来,这还是当年令他心醉神迷的年轻人吗?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柳应悬直直地看着陈巍,急切地道:“我听见了杨意迟的名字。” “嗯……嗯。”陈巍彻底晕头转向,“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杨意迟他……或许是我的家人,他母亲……可能是我家里失踪的一个阿姨。” “我们一直在找她,找了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陈巍之前出现过→卷二30章 第67章 漂洋过海 陈巍曾经有点喜欢林凤仪,不过像他这样的人,身边从来没缺过交往的女生。 林凤仪和他在国外认识的女孩子也都不一样,她和神秘的西陵村划上等号,和看似永久漫长不会结束的长夏一般绚烂。只是当陈巍要离开的时候,就是一切都结束的时候。 他的性格是十分直接的,这与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社会氛围有关系,所以在五年前和她告别时,陈巍说过自己喜欢她。但,这句话后半段的潜台词是——我们并不能真的在一起。 飞回家,陈巍带着满满一大袋的东西,多是一路搜集来的照片、纪念册、每个地方所留下的风土人情和有趣的见闻。之后,他在大学里额外修了一个与民俗相关的学位。 二十七岁,陈巍完成了学业,和当地一个议员的女儿谈起了恋爱。他只工作了半年,就因为个人的兴趣,转头正式开始自由写作。 一年之后,陈巍出版了一本虚构冒险小说,里面主人公居住的村落,正是参考了他从西陵那里带回来的各种资料,古老的祭祀、巫舞的演变、封闭的土地与家族…… 陈巍的书写中,充斥着各种经过想象与加工的设定与情节,所有这些灵光乍现,都是源于五年前在西陵村度过的夏天。陈巍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对那个不起眼的地方如此着迷。 不过,这种着迷始终隔着遥远的距离,影响不了陈巍的真实生活。 今年他三十岁,与女朋友的感情也越发稳定。两人趁着假期,回到陈巍的家里去探望家族中最长寿的太奶奶。 陈巍的家庭是一个庞大的移民家庭,最早来到这片土地的人是太奶奶的爷爷。这位年轻人是那个年代勇敢的开拓者,他只身一人乘船来到一片新大陆,在当地从替别的农场主种地开始,慢慢攒下积蓄,直到自己也买下了属于他的土地。 他学会了新的语言、阅读、售卖自己的农作物,接着学会了投资。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终于旋转,年轻人的辛勤劳作和正直的性格为他迎来了当地人的尊敬,投资也十分幸运的在那个年代里替他赚到了第一桶金。有了钱之后,年轻人雇佣起别人替他管理农场,自己则和朋友们一起去了更加繁华的大都市,寻求更多机会,最终创立了属于自己的公司。 “哇哦。”陈巍和女友来到风景秀美的乡村,这里仍旧保留着他们家里最早的农场和土地,只是百年前的老房子如今只用做库房,旁边后续修建的别墅才是陈巍家人目前居住的地方。 “你的曾曾……祖父真的很厉害。”女友对陈巍的故事十分感兴趣,“他娶了当地人吗?” “不是。”陈巍笑道,“他最后和一个从南洋来的女孩结了婚,在当时,他们都是这片土地的异乡人。有空我带你去看他的照片,不过我们得先吃饭。” 太奶奶的爷爷与南洋女孩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三个孩子长大后,又纷纷爱上了当地的年轻人,家族中的血脉也变得愈发多元化。 陈巍太奶奶的母亲是家中长女,最终嫁给了父亲合伙人的儿子。随后,更多的孩子出生,家族的生意蒸蒸日上,大家分散到不同的城市生活,但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陈巍!”别墅的门被打开门,几个叔叔阿姨都跑过来和陈巍拥抱,“欢迎!” 女友同样来自大家庭,对这些聚会并不陌生,很快就和陈巍的家人打成了一片。 太奶奶个头不高,满头银发,戴着银边眼镜,喜欢穿粉色的开衫,指甲油甚至也是粉色。她年龄很大了,却还是耳聪目明,大家都把她当做家里最重要的人,每个人都喜欢她。 陈巍有一阵子没有回家,这回特地带女友过来,两个年轻人围在精致老妇人的身边,都笑着和她说话。问到两人的婚期,陈巍也大大方方地告诉了老人。 “好,好。”老人笑呵呵的。 “相册在哪儿?”陈巍道,“我想给Zoe介绍一下以前的农场。” “我拿给你。”太奶奶领着陈巍去拿相册。 翻开有些泛黄的照片——最早的一张家庭合照上,穿着西装打领带的东方男人五官英俊,妻子笑容甜美,他们的两个女儿和儿子站在两人身前。两个女孩的笑容很像母亲,男孩继承了男人的五官,却绷着一张脸注视前方,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陈巍和Zoe没有看太久的相册,饭后的甜点十分美味,大家又拿出珍藏的好酒分享。 农场的夜色平静,头顶繁星闪烁,陈巍其实很喜欢住在这种静谧的乡村。他们一直聊到深夜,陈巍和Zoe就在别墅里住下来。 睡到半夜,陈巍因为口渴而醒,Zoe还在他的臂弯里熟睡。他低头亲了一下女友的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去楼下的厨房找点饮料。 陈巍喝了果汁,余光却瞥见一楼起居室还有亮光,走过去才发现——太奶奶居然这个点还正坐在沙发上看漫画。 “Madam?”陈巍双手抱臂,有点好笑地看着老人。 “哦,是你。” 陈巍朝她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道:“你怎么还不睡?”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 陈巍小学时候的每个夏天,几乎都是在这里的农场度过的。他与太奶奶之间的感情深厚,此时此刻两人靠在一起,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之前听说你出了一本书。” “嗯。”陈巍笑道,“我记得我送了你好几本,你有看吗?” “忘了。”老人傲娇地道。 “忘了?这可不行。我包里还有一本。” 陈巍把自己的背包打开,他习惯在包里装着记录东西的笔记本。这天,他原本是想找别的东西,却把笔记本先拿了出来,一个不留神,里面夹着的零散东西还洒在了沙发上。 “啊,掉了,这些不是。”陈巍道。 “小糊涂虫。”老人慈爱地看着他,帮他捡起那些碎纸片。 下一秒,老人的动作一顿,在看清手里拿着的一张明信片后,顿时脸色一变,僵在了沙发上。陈巍尚未察觉,老人的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嗯?”陈巍想把那张明信片从老人手里抽出来,却发现抽不动,“怎么了?” “你……这是从哪儿来的?”老人嗓音颤抖,“你画的?” 陈巍一时之间有点想不起来,凑过去看了看:“曼殊沙华?不,不是……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从国内带回来的。” 明信片上直接贴着一张画纸,经过时间的流逝,连同明信片本身都变得有些陈旧。 五年前的记忆在这一刻又生动地出现在陈巍的眼前——他在乡村间四处拍照,见到柳应悬家的那个小朋友,刚刚高考完没多久的杨意迟。 少年坐在树下,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莫名地有点愁苦。陈巍走过去和他搭话,第一眼也误以为他画的是曼殊沙华,但后来才发觉不是。他让杨意迟也给自己画一朵作为纪念,杨意迟干脆把手里的纸贴在了他的明信片上。 原来一直被他夹在笔记本里,没有扔掉。 “从哪儿带来的?”太奶奶一辈子没有回去过,如今的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了。 “我一个朋友给我的。”陈巍道。 “他住在哪儿?” “一个很小的村子。”陈巍怕太奶奶不认识,说了大概的方向,“……叫做西陵村。” “啊。”太奶奶如同被闪电击中身体,一时间难以置信,半晌摘下眼镜,一个劲地擦拭眼睛。 陈巍被老人不安的情绪所感染,连忙问道:“怎么了?” “西陵、西陵……”太奶奶小声道,“这真的是诅咒……” “诅咒?到底怎么回事?”陈巍不明所以,“……是漫画剧情吗?” 老人忽然抓住陈巍的手臂,要带他去楼上的书房。陈巍只好跟着她上去,两人去了书房,太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威士忌。 陈巍:“……不能喝了吧。” 老人充耳不闻,抿了一小口之后,慢慢地冷静下来。 陈巍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老人在椅子上坐下,忽然道:“你知道David有个女儿,她和你爸爸差不多大,也是你的长辈。许多年前她失踪了,我们一直找了很久。” 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以前还来看过自己,送过他不少玩具。但陈巍五岁那年,她就失踪了。出事的时候陈巍还是个小孩子,对她的印象大概只有女人曾经穿过的一条白色长裙。 他们家里人太多,又分散各地,隔了这么久,大家渐渐也不再提到这可怜的女人。 “有点印象。”陈巍想了想,“但后来好像……一直没有下闻?” 老人沉默不语,很快拉开抽屉,在里面翻出一本素描本,道:“她精神状态始终不太好,David给她试过各种治疗办法,都没有用。其实,这就是天生的……这是当时她留下来的。” 陈巍不知道太奶奶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接过素描本后翻看了一会儿。下一秒,陈巍整个人也僵硬在那儿。 “这……”陈巍把那张明信片上的画拿出来对比,几乎一模一样。 他有点被搞糊涂了。 作者有话说: 陈巍这段很快闪回!不用担心很长! 第68章 丝线 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也许有。 陈巍这个晚上像是无意中打开了橱柜中的通道,进入一个奇妙的里世界,在看到两张相似的画时,他的手臂上忍不住冒出了鸡皮疙瘩。 然而,太奶奶还没有说完,扔下又一个重磅:“我的爷爷,过去就生活在西陵。” “什么?”陈巍的心跳猛地加速。 “他就是从西陵村离开的,一路往南坐船离开了家乡。”太奶奶的声音微微提高,“所以我才说……这一切都是诅咒!” 陈巍的眼前也好似卷轴般展开了画面——男人穿着旧时的衣服,拎着少许的行李,站在西陵的路口回望。 “爷爷他结了婚,生下了三个孩子,其中那个最像他的男孩……各方面都很优秀,只是为人特别偏执,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喜欢和他在一起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总是想回到父亲离开的地方。那时候,他的同学们都叫他’怪物’。” “他的婚姻维持得不久,很快妻子去世,同样给他留下了三个孩子。这三个都是男孩,其中是老二跟他最像。之后老二被诊断出有精神分裂症,他的后半生一直照顾这个儿子。” 陈巍愣在原地,太奶奶说着说着,蓦地叹了口气:“……再后来,就是你David爷爷。” “David爷爷的女儿是……” “就是那个失踪的女人。” 陈巍扶住自己的额头,冷静了一会儿说:“Madam,你是想告诉我,我们的家族基因里面其实有精神疾病的遗传,从你爷爷的小儿子开始……但因为其他人比较幸运,所以没有问题?这不是诅咒,你不能把这叫做诅咒。” 太奶奶沉默片刻,又问:“你知道我爷爷最初为什么要离开家,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吗?” “不知道……”陈巍道,“但那个年代,无非是战乱、想要挣钱?” “都不是。”老人又给自己倒了点威士忌。 “那是什么原因?” “他是赌气走的。原本……原本他可以被选为西陵当地的一种、一种领袖?”老人一下子卡壳,似乎对这些词汇有点陌生,“他们叫做……巫?巫师?对,是巫师!巫师能得到族人的供奉,生活会有优渥。我爷爷几乎要成功了,只是被他的好友抢去了机会。” 如果说前面的这些陈巍都能当做一个故事在听,但是当他从老人的口里听到“巫师”两字的时候,他心中的天平终于不可抵抗地向一边倾斜了。 “这些……都是真的?”陈巍站了起来,严肃地盯着老人。 “这些,都是我的奶奶,那个南洋女孩告诉我的。”老人的眼球已经变得浑浊,却并不迷糊,“她说小儿子的血脉里有一种恨意,即使过去很多很多年,我们的家里总有一个人会想要回去,就像是……西陵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引诱他们。” 陈巍喘着气,久久不能平静。 四下无人的乡村别墅里,一个离西陵万里之遥的地方,陈巍忽然从自己太奶奶这里听到了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有关于他的祖先,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有看不见的命运丝线,紧紧地缠绕着在尘世中生活的每个人。 陈巍继而觉得浑身冰冷,仔细想想,他在并不知情的状况下误打误撞去了西陵,并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夏天。等等……等等!他好像遗忘了一些事情,是什么……是什么…… “给我……给我这张画的人,他是那个村子里的一个异类。”陈巍也觉得自己疯了。 无数的回忆化成碎片,在这一刻涌上陈巍的心头。 ——“他的母亲是个疯子。” ——“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看样貌像是个混血儿。” ——“你和小迟有的角度看起来,还有点像。” 这是林凤仪说的。 陈巍没有当回事,曾经还调侃道:“谁更帅一点?” “你在说什么?”老人皱起眉头。 陈巍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听说他妈妈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当时,当时我只当做八卦新闻听了……” 随即,陈巍把自己听说过的事情告诉老人,老人震惊地看着他,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腔:“……你需要现在回去确认……这很重要,这很重要……” 翌日清晨,陈巍只来得及和女友匆匆告别,原本定好的假期也因一个意外泡了汤。他用最快的速度返回西陵,四周景色依旧,柳家却已经大门紧锁。 陈巍带着一个秘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猜想,整个人迷失在了大洋彼岸。他得想想办法,他必须要试着找到杨意迟。 …… 此时此刻,陈巍神情激动,说得口干舌燥,他把包打开,拿出了素描本和明信片,道:“我知道这听上去很难接受!但是,但是他可能真的是我的家人……” 吴长生看了一眼,走到柳应悬的身边,低声道:“这是不是?” “是。”柳应悬道,“这是奈何花。” “杨意迟他……可能是潜意识里留下的。” 房间里的几人听完后都说不出话,除了吴长生和柳应悬耳语了几句。陈巍还没有平复自己的心情,这阵子他东奔西走,想了很多办法,终于能找到认识杨意迟的人,还以为快要见到希望的曙光。 然而他等了片刻,仍是没有人说话,陈巍感到奇怪,只好追问道:“所以杨意迟呢?我想当面再和他聊聊。” 这时候,柳应悬蓦地转过头,语气格外平静,对林凤仪道:“把我放开,凤仪。” 林凤仪死死地咬住嘴唇,没说话。 柳应悬道:“凤仪!” 林凤仪还是不说话,气氛越发古怪。 柳应悬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大吼了一声,整张俊脸涨得通红,身上的绑带几乎要被他的蛮力所征服,连那张单人床都哐的移动了一下。 陈巍被吓了一跳,呆呆地站在一边。 其余几人没空管他,只是都看向林凤仪,吴长生吼道:“现在怎么办!屋漏偏逢连夜雨!你们就不该把这人放进来刺激他!” 林凤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和床上的柳应悬对视,眼睛里第一次闪过害怕。但她只犹豫了几秒,又道:“给他打镇静剂。” 陈巍猛地转过头:“这……你们……” 林凤仪来不及分神给他,拿着药箱过去。下一秒,啪的一声,柳应悬竟然真的弄断了一根皮带,他的上身弹起,又被吴长生镇压下去。 “凤仪!”陈巍不明所以地大喊。 汪旻和白康乐回过神,抓着陈巍的胳膊,把他连拖带拽地拉走。 “林凤仪!”柳应悬憋着一口气,眼眶通红,五官扭曲,“你对付我的手段,怎么这么多……你还是林凤仪吗?” “我是。”林凤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不由分说地推动针管,“我是你姐,你就要听我的。” 渐渐地,柳应悬挣扎的动作停止下来,吴长生满头是汗,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和林凤仪两人都瘫坐在两边的椅子上。 “这下糟了,雪上加霜。”吴长生喃喃道,“我现在真的怀疑是不是老天爷在耍我们。” 和陈巍一样,知道所有内情的几人都很难相信他家族的故事。 经过商议,林凤仪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完整告诉了陈巍。陈巍先是从自己太奶奶那儿听到了“诅咒”,回来之后又知道白家的祭祀仪式,作为普通人的世界观完全崩塌,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但是哪里又都能解释得通。 他坐在沙发上石化成一尊雕像,白康乐陪着他,说道:“原来百年前大家还是老乡呢。不过……你家里的这个祖先也算是逃过一劫。” 陈巍眼神复杂,想说点什么,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由于青州城的这间房子实在是住不下更多的人,还是由白康乐陪着陈巍去住了附近的酒店。陈巍意志十分消沉,白康乐便告诉他,自己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些,是他妹妹成为新的巫师之后,才慢慢地了解。 “这不行。”陈巍消化了几天,精神状态非常糟,“你们……你们不能总是关着他,这是非法的!” “那你说怎么办?”白康乐觉得陈巍很天真,“再看着他做傻事吗?他一定会立刻跑到西陵去,白家人一看,送进去的人什么时候被掉了包?这还得了?” 陈巍:“……” “哎。”白康乐道,“要不你回去随便编个理由,就说自己搞错了,杨意迟并不是你们家的人。” 陈巍道:“我不能这样做,这是一件不确定的事情,虽然我心里觉得概率很大,但是一定是要得到验证之后才能下结论。” 白康乐道:“你太奶奶几岁了?还能等到吗?听上去你家里人也很可怜,女儿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你留点幻想给他们吧。” 陈巍的思维模式和白康乐完全不同,他最后只能摆摆手,两人聊不下去了。 抛开自己回来要找杨意迟这件事,陈巍目前还是最担心柳应悬。五年过去,当真是物是人非,他做梦梦见柳应悬那张痛苦的脸,让他忍不住在梦里湿润了眼眶。 又过一日,陈巍提出想再去看看柳应悬,白康乐被他哀求很久,只好道:“我看看有没有机会。” 第69章 出逃 柳应悬说也想见陈巍,白康乐提前对陈巍说:“……你真的别再刺激他了,他身体很差。” “我知道。”陈巍心事重重地道。 这几天对他来说很难熬,但是这群人却已经不知道高度紧张了多久,陈巍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却总是非常迷茫。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不赞同这几人对柳应悬实行的“暴力”。 “柳应悬。”陈巍不忘做客的规矩,还买了牛奶上来。 柳应悬依旧躺在那张床上,身上仍然“五花大绑”,样子十分憔悴。陈巍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对待精神病人或是犯人的事情,觉得柳应悬一个正常人沦落如此,真的特别得可怜。 他还是很没气色,脸和手臂露出的皮肤在光线下几乎白得透明,依稀可见脆弱的青色血管。但今天的他似乎冷静了下来,和陈巍打招呼:“陈巍。” 白康乐守着两人。柳应悬的视线越过陈巍的肩头,又道:“康乐。” “哎,小柳哥。”白康乐立刻笑道。 “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柳应悬说。 白康乐为难道:“那我戴耳机可以吗?我听摇滚,声音开最大,不影响你们。” 说着,白康乐还真的掏出了一副耳机。 柳应悬想了想,说道:“也行。” 白康乐二话不说,戴上了耳机,他从陈巍的身边站起来,坐到角落里去,陈巍确实是听见很大的歌曲声。 陈巍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柳应悬微微仰望着他,道:“你还记得……家里那位阿姨失踪时的年龄吗?” 陈巍说了一个数字,问:“杨意迟是什么时候生的?” 柳应悬也回答他。两人把数字互相在心里比对,发现年龄大概能匹配得上。只是柳应悬当时的年纪也不大,无法确定村里的那个女人是来了西陵才怀孕,还是有了身孕后来的西陵。 柳应悬又想起另一件事,杨大曾经说这孩子并不是他的儿子,只是没人信他的话。柳应悬把这件事告诉陈巍,陈巍说:“这种情况只能存疑。” “是。”柳应悬说,“我也是偶然想起来的。” “她……葬在哪里?有没有照片?” 柳应悬摇了摇头。 陈巍坐直身体,更好地给柳应悬看他的脸,说:“凤仪曾经说我和他某个角度长得有点像,你看看是不是真的……你,没事吧?” 柳应悬沉默地看着他,眼角滑下泪来。陈巍怔愣地看着柳应悬,柳应悬却忽然开始讲起过去的事情。 “他以前在杨家吃不饱饭,上完初中后他们不让他读高中了,但他明明考了第一。我记得那时候他个子很矮,很瘦……村里的人都叫他’小杂种’,因为……你知道的,他长得和其他有点不一样。” “我第一次遇到他,他被坏孩子欺负了,我估计他应当也没有招惹过谁,只是当你弱小的时候,就会被别人欺负……有天晚上,他曾经还想过结束生命。你知道他想怎么做吗?他想上吊。但是……绳子却断了,于是又活了下来。” 陈巍眨了眨眼睛,手放在膝盖上捏紧。 “他去镇上打工,别人最后欠他工钱……他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能考第一。问我借的每一笔钱都记着,有一个小账本,每年都会尽量还钱给我……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我没什么负担,只是他心里过不去。” “后来他长大了,又考上了好大学,你不知道那多么不容易……首都的老师专门来找他,给他奖学金。有一件事是我事后才想起来的,也很后怕。当时他说想留在省会读书,我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当时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告诉陈巍的故事里,非常快速地省略了杨意迟和柳应悬谈恋爱的部分。即使吴长生和白康乐早就看出来,但这个话题也从没拿到明面上掰开说过。 陈巍想到那一年夏天,他们四人一起开车去古镇玩,没过多久林凤仪又问了自己那样一个问题。陈巍的心里早有猜想,却也是第一次从柳应悬这里真正地听他谈起过。 “我和他……我们不再是单纯的兄弟了。陈巍,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四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就像是拼命地、拼命地从谁那里偷走了一段……我不应该最后和他吵架的,是我没有处理好……我有责任。” 柳应悬蓦地喊陈巍的名字:“陈巍。” 陈巍骤然回神,柳应悬竟然笑了笑,继续道:“所以他本来可以有家的,要是他现在还在,你就能带他回家了。” “不是这样。”陈巍想辩驳,却又词穷。 “你要相信我。”柳应悬沉声,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我可以有别的办法。” “你要……”柳应悬的声音低下去,只用口型对陈巍道,“帮帮我。” 陈巍和白康乐回到酒店,白康乐的脸色没有异常,真的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而已,全程没有听见他俩的谈话。 柳应悬知道林凤仪那几人已经无法沟通,但陈巍不同,就想在他这里找突破口。最绝望的是,柳应悬没有说谎,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实的,陈巍也动摇起来:也许柳应悬真的有办法?他毕竟以前是巫师,不是吗?他是和“神”打交道最久的人,也是能从那座山里全身而退的人。 一连几天,陈巍陷入内心的纠结中。他考虑了许久,最终决定要找机会放走柳应悬。不完全是因为柳应悬对他说自己能想办法让杨意迟回来,而是陈巍总觉得,再这样下去,柳应悬自己的各种情况也岌岌可危。 林凤仪到底给他注射过多少镇静剂?他现在需要的是全身体检和心理治疗,那些人只管这么锁着他,迟早一天是会出事的! 陈巍下定决心,想先带柳应悬去医院。 往后几日,他每天都来,柳应悬仿佛也在陈巍的眼神中收到了某种讯号,两人平静地聊聊天,白康乐的警惕心逐步下降。陈巍站在床边研究怎么最快地松开柳应悬,以及这整个小区最便捷的“逃出”路线。 柳应悬原本很耐心,但陈巍没有做这种事情的经验,迟迟不行动,难免也急躁起来。 这天终于给陈巍抓住机会,吴长生临时在路上出了点事情,汪旻被林凤仪打发出去采购。陈巍心脏狂跳,紧张地快要吐了。他藏了陶瓷杯在口袋里,对准白康乐的头就狠狠地砸了过去。 白康乐的眼前一黑,身体前倾倒了下去。 “快。”柳应悬低声催促道。 林凤仪在另一边收拾,暂且没有听见。陈巍哆哆嗦嗦,帮柳应悬剪开身上的束缚。柳应悬的双手最先解放,陈巍汗流浃背,开始帮他剪剩下的。 陈巍双膝跪在地上,精神高度紧张,柳应悬忽然伸手拿到水杯,道:“侧头!” 陈巍无法理解,却还是照做,柳应悬手上的东西再次砸中晃晃悠悠的白康乐,给了他又一次暴击。 “他没晕?!”陈巍脸色一变。 “你下手太轻了。”柳应悬已有一只腿获得自由。 陈巍道:“穿、穿衣服……” “来不及了!走!”柳应悬阴沉着脸,陈巍被他拉住手腕,两人瞬间出了门。 一分钟后,林凤仪听到动静,骂了一句“该死”,也跟着冲出屋子。 柳应悬竟然像是算好了一样,他和陈巍没往下走,反而躲在这一层和上一层之间,听见林凤仪进了电梯的声音,才跟着去走楼道。 “我背你。”陈巍道。 柳应悬没跟他客气,问道:“租车了吗?” “租了!”陈巍回答。 五年前他也是租了车,这回更是驾轻就熟。两人大胆地跟在林凤仪的身后,这栋楼没法直通车库,他们只能绕了一圈,才跑向陈巍停好的车里。 陈巍已经喘不过气,一张俊脸泛红,嘴唇却是白的,他惊慌失措地开车出去,却看见后视镜里面林凤仪朝他们跑了过来。 “她看见我们了!”陈巍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她在打电话。” “直接上高速。 ”柳应悬回头看了一眼。 这时的陈巍却又没听柳应悬的,他咬咬牙,猛打方向盘,没有带着柳应悬上高速,而是往医院的方向开过去。 柳应悬看见路牌,两人离高速的方向越来越远,这才怒道:“你往哪里开!” “先去医院,小柳。”陈巍道。 “你……”柳应悬瞪大了眼睛,语气带着威胁道,“不要去这里的医院!” “我们去医院,换一辆车。”陈巍道,“她可能记住我们的车牌号了。” 柳应悬眼睁睁地看着医院越来越近,就在下一秒,右侧的一辆出租车忽然朝他们逼近。陈巍没有心理准备,车身狠狠相撞,出租车竟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想要逼停他们。 柳应悬摇下车窗,吴长生黑着脸喊道:“停车!小柳,不要带着他随便胡闹!” 柳应悬这段时间以来气到极点,本来也想喊回去,陈巍却猛踩了一个刹车。 “你干什么!”柳应悬转头怒吼。 “红灯!”陈巍道。 吴长生的车门打开,柳应悬连忙想要关上车窗,却已经来不及了——吴长生直接拿锤子,把车窗砸了个粉碎。 第70章 重叠 “……陈巍是对的……你不能……” “这件事我们不要再谈了……” “……让他去见……” “我不信任那个老妖婆……你和樊家走得近……” “她不是坏人……” “……她为樊家考虑……不是为了小柳考虑……” 深夜的客厅里,男人和女人小声交谈着,像是彼此都压着怒火,不愿意妥协,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柳应悬和陈巍的逃跑计划失败,陈巍和白康乐的友谊之桥也彻底断裂。白康乐脑袋上鼓了个包,一看见陈巍就轰他走:“滚!” 众人内心都清楚地知道,他们这样其实是在互相折磨。 接下来要怎么做?柳应悬闭上眼睛,表面上是因为镇静剂的原因,实际上也许是因为他再也找不回对身体的掌控,所以他暂时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他的状态一天比一天糟糕,直至有一天,林凤仪忽然发现柳应悬的心跳开始变得缓慢,好似要回到他醒来前的时候。 那条暗河……柳应悬又梦见了。他在梦中坐在河边,望着眼前发出荧光的花丛,接着没有希望地纵身一跃。 有人拿棉签润了润他干燥的嘴唇,不停地喊他的名字:“柳应悬,柳应悬。” 柳应悬倏然之间又像是一脚踩空,从那个不断漂流的梦中醒过来,林凤仪握着他的手,立刻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有点渴。”柳应悬道。 林凤仪笑道:“等一下。” 她速度很快,出去倒了杯水,扶着柳应悬喂他喝水。柳应悬坐起来,发现林凤仪没有再让人绑着他了。 “吴哥说,想带你去见樊神婆。”林凤仪垂着头,不太愿意地说道。 “嗯。”柳应悬又躺下来,“我跟他说过。陈巍……怎么样?” 林凤仪道:“还住在酒店。” 柳应悬问:“康乐……没事吧?” “没事,但是心碎了。”林凤仪在灯光下微微笑起来,“对他小柳哥的一片真心碎了,没想到你会这么对他。” 柳应悬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道:“别瞎说。” 他想再说点什么,却意识到自己每次醒来,林凤仪多半都在他的身边。即使别人都睡了,但她还是会陪着他。以前在西陵村的时候也是这样,林凤仪总是会来照顾他,做好吃的等他。如今过去的一切再想起来,竟好像是发生在上辈子…… 柳应悬看向她,轻声说道:“最近我们俩的关系很不好啊,凤仪。” “还不是因为你不听我的。”林凤仪一愣,也故意埋怨道。 柳应悬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终于愿意放开我了。” 林凤仪道:“我没这么说!” “你要是不愿意,你就不会告诉我,吴哥想带我去见樊神婆。” 林凤仪偏过头,半晌后把手放在柳应悬的头上,轻轻捋了一下他的头发,道:“从小就是这样……我一直担心你。我恨死白家了,恨死那些人了。你醒来之后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很多……” 林凤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柳应悬却还是能清晰地听见:“……我觉得这一切没这么简单,我们都差点忘了,樊神婆这么精通卜卦,那你说……她能算不到你知道真相后要做什么吗?我们都被她骗了!她一定是什么都知道!知道你还会再回去!所以,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地阻挠你……” 连林凤仪都能想到的事情,柳应悬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同样不喜欢这种被某种“命运”安排的感觉,但他又能怎么办? “我知道。”柳应悬道,“但我没有办法,真的就不管他了。” “小柳……” “我们找机会去樊家吧。”柳应悬笑道,“还有,让我们和平相处吧,凤仪。” 柳应悬和林凤仪达成了“和平”约定,众人之间的气氛才总算恢复了过来。 陈巍还没有走,这个原本十分洋气的公子哥这段时间以来也肉眼可见地被“摧残”了。原本陈巍被白康乐单方面禁止再接近他们,但柳应悬给白康乐道了歉,大部分责任都在他这里。 白康乐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说:“算了,小柳哥。” 他们在青州城找了家环境不错的餐厅,又把陈巍叫了过来,告诉他:“先随时保持联系,之后如果有杨意迟的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陈巍皱了皱眉,道:“你们要做什么?” “去樊家。”柳应悬道。 “樊家?”陈巍脸上的神情严肃起来,“之后呢?” 柳应悬也不知道,只好诚实地说:“得等我见了樊神婆之后再做计划。” 陈巍顿时认真道:“带上我吧,我和你们一起去。虽然现在还不能确认杨意迟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人,但就算不是,他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想出一份力。” 柳应悬迟疑了一会儿,白康乐第一个道:“带他一起吧。” 陈巍惊讶且激动地看向白康乐。 白康乐抿了抿嘴唇,道:“他是想帮你的,小柳哥。” 吴长生摸了摸下巴,道:“那我给樊神婆打个电话。” “别。”柳应悬说,“不用了,她应该知道我们会去。” “真这么神奇?”陈巍觉得不可思议。 几天后,众人开车出了青州城。吴长生带汪旻和林凤仪,陈巍带柳应悬和白康乐。陈巍跟在吴长生的后面,道:“这里的景色很像西陵。” “嗯。”这是柳应悬醒来后第一次离开青州城,“应该不算太远。康乐,你来过吗?” “没有。”白康乐摇摇头道,“凤仪姐一开始对我说你还活着的时候,我不相信……后来见到你之后才决定留下来的。” “他停下来了。”陈巍眼睛盯着前方,放缓车速。 田野一望无际,乡间树木葱翠,前面的道路尽头远远地站着一个人影。柳应悬几人下车,跟着吴长生向樊宅走去。阳光从树下缝隙间洒下,落在地上变成游动的光斑,柳应悬情不自禁地想,这条路……小迟也曾走过吗? 路的尽头,穿着一身蓝白相间校服的高中女孩正在等着他们。她竖着高马尾,如一棵挺拔的青竹。几人走到女孩的面前,樊飞莲挨个打量过他们,随后伸出手,看着柳应悬的眼睛道:“我是樊飞莲。” 柳应悬和她握了一下手,察觉到女孩虽然表面镇定,指尖却微微发抖,他道:“柳应悬。” “飞莲。”吴长生道,“我又带人过来了。” “吴叔。”樊飞莲笑道,“外婆知道你们要来,已经做好接待你们的准备了。请跟我来。” 一行人被樊飞莲领进樊家,客房已经腾了出来。除了吴长生以外,大家都难免有些好奇地四处看了看。林凤仪贴近柳应悬,小声说:“这里好像你家。” “嗯。”柳应悬心里也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樊飞莲脱去校服外套,先引着众人去吃饭。林凤仪觉得太夸张,拉着汪旻一起去厨房帮樊飞莲。樊飞莲没有拒绝,却说:“其实已经煮好了,不麻烦。” “你还在上高中吧?每天还要做饭吗?”林凤仪好奇地问。 “这是我的修行。”樊飞莲淡淡地道。 席间,柳应悬并没有等到樊神婆,樊飞莲主动解释道:“外婆要晚上才能回来,大家可以先回房间休息,也可以泡澡。” 这小姑娘也太厉害了!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奇怪,怎么一踏进这里,就好像什么都被她安排好了? 饭后,白康乐和汪旻帮着收拾了残局。樊飞莲叫住柳应悬和吴长生,道:“吴叔和……哥,你们先留一下。” 樊飞莲替他们把了脉,又在纸上记了些东西。柳应悬看着她,觉得每次樊飞莲看自己的时候都有点害羞和激动。柳应悬原本设想过许多和樊家人见面的场景,却没想到进来先看起了“病”。 “我怎么样?”柳应悬问。 “亏损。”樊飞莲言简意赅地道。 柳应悬从杨意迟的录像里知道一点有关自己父母和樊家的缘分,但始终没有什么实感。 接着,樊飞莲又带着柳应悬进了一间房间,说道:“你就住这里,哥。”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所有的一切井井有条。柳应悬进去后扫视一圈,拿起桌上的一个相框,这是一张合照。他的手指缓缓拂过照片上一家三口的脸,回过头神色复杂道:“真的有这张照片。” “杨哥跟你说的吗?”樊飞莲站在门口看他,“他说自己可能会写信告诉你。” “他没写。”柳应悬说,“他录了像。” “一样的。”樊飞莲垫了垫脚尖,“杨哥以前就住在这间房。照片也是他从书房拿过来的。” “他以前就住在这里?”柳应悬的鼻子仿佛被人捏了一下,变得有些酸痛。 “是的。”樊飞莲又对着柳应悬笑起来,“他在这里住了两年。” “我们小时候……见过吗?”柳应悬也终于放松下来,对樊飞莲笑道。 “见过的,哥。你还抱过我。”樊飞莲道。 柳应悬的身体微微颤抖,感慨道:“我不知道……你从来都没去找过我。” 樊飞莲怔了几秒,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去找你,只能在这儿等你。” 第71章 补全 柳应悬看出一件事,几乎很快就确定了想法——樊飞莲似乎很喜欢自己,总是天然地想亲近他。她对每个人都非常礼貌,但只会叫柳应悬“哥”,其余人都是名字加上称呼。 来到樊家的第一晚,樊神婆如约而至。那是一名特别干练的老妇人,腰背挺直,银发盘在脑后,穿一件藕色长衫,绝对不是寻常人,也不太像是那种会卜卦的高手,只是很有气质。 “你们好。”樊神婆看众人都是小辈,“随便一点吧,没关系。” 樊飞莲在院中熬药,樊神婆过去问了两句,樊飞莲如实答了,樊神婆又对着柳应悬笑着点点头。 “我们开门见山吧。”柳应悬说。 樊神婆叹了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跟他一样。” “谁?”柳应悬一愣,又快速地回过神,“既然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在这里住下,就不要这么急。”樊神婆在水池边洗脸洗手,“今晚先休息,明天就会带你去青莲山。” 说罢,樊神婆自己吃了点剩饭,随后去休息了。 柳应悬想,这婆婆还真的和杨意迟说得一模一样,什么都清楚,什么都安排好了,喜欢让人跟着她的节奏来。众人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林凤仪和汪旻一间房,两人已经睡下。陈巍、白康乐和吴长生三人在房间里打扑克,陈巍太正直,看不出白康乐和吴长生联手在坑他,连续输了好几次。 柳应悬只好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杨意迟曾经住过两年的地方。柳应悬坐在床上,墙上开了一扇窗,从这里可以遥遥地看见夜空中的月亮。 他终于又回到了乡村,觉得天空没那么近了。 “咚咚。”有人敲门。 “请进。”柳应悬道。 樊飞莲推开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过来。那药是黑褐色,气味十分复杂,柳应悬顿时紧张起来。 “哥,喝了。”樊飞莲道。 “不……我其实……”柳应悬试图讨价还价。 樊飞莲温柔又绝情道:“必须喝。” “好吧。”柳应悬端过药,凑近了闻更是令人害怕,但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下去。 樊飞莲看他喝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柳应悬看见救命稻草,连忙含住。 樊飞莲于是笑了起来,说:“杨哥就不吃。” “哦……”柳应悬又是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他过得还好吗?在这里学了什么?” “跟我差不多,只是他不用上学了,但他给我讲过题。”樊飞莲道。 柳应悬已经从录像里大致了解了他沉睡的两年多里发生了什么,但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和林凤仪抗争,每天浑浑噩噩如在梦中,直到从青州来到樊宅,亲眼看见到樊飞莲和樊神婆,柳应悬才终于像是找到了一个接下去的锚点。 “明天我们要去青莲山。”柳应悬道。 “嗯,到时候让我外婆和吴叔陪你去。”樊飞莲也不多做停留,和柳应悬道了晚安。 次日清晨,柳应悬被林凤仪叫醒,他睡得很沉,仿佛这简单的单人床有着安神的魔力。 “需要帮忙吗?”林凤仪问。 “不,我自己来。”柳应悬的心绪平静下来后,身体也没前几日那么沉重。 然而出发时,只有柳应悬、吴长生和樊神婆三人,其余人都先留了下来。林凤仪想说什么,最后被汪旻拉住手腕,轻轻地摇了摇头。 柳应悬已经知道青莲山上是“夕”的领地,路上他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出神,不知道等会儿会见到什么。 到达山下,柳应悬去游客中心买了票,便跟着樊神婆和吴长生开始爬山。 “你累的话,我可以背你。”吴长生主动道。 “让他自己来。”樊神婆悠然地道,“他本来应当恢复得比现在好,就是给那个小丫头作的。” 柳应悬想,这可不能给林凤仪听到,否则她又要说别人是老妖婆。吴长生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我也不敢惹她。” 越往上走,越看不到人影。柳应悬跟着樊神婆走了一段野道,终于也来到长长的石阶前。 “三步一拜,那小子就是这么上去的。”樊神婆道。 柳应悬抬头仰望,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樊神婆道:“考验他一下,没有为什么。凡人都很废物,唯有一点真心还算摆得上台面,他要是这都做不到,更不可能把你带出来。” 柳应悬沉默良久,膝盖一弯,也跪了下来。 樊神婆道:“你不需要。” “嗯。”柳应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向前只叩拜了一次,便站了起来。 三人继续往上,柳应悬听不见人声,也听不见动物的声音,猜测青莲山可能也和鬼崖山一样,被某种力量封锁了起来。 为了照顾柳应悬的体力,他们走得并不快。上午快过去时,三人终于到达山顶。山顶冷冷清清,只有一间破败的小庙,既不阴森,也不恐怖,只有一种萧瑟与落寞的感觉。 柳应悬喘了几口气,樊神婆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壶,倒了一杯浓茶给柳应悬。 柳应悬太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却立刻知道这是什么! “我……这是下神仪式……”柳应悬不可思议地望着樊神婆,“……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喝?” “是的。”樊神婆点点头道,“‘夕’如果想见你,会自己来的。” 柳应悬为白家做过很多次这种巫术,却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别的神明。他没有犹豫,将茶喝下,随后独自一人去了庙里,找到樊神婆告诉他的壁龛。 这里真的很小。柳应悬在壁龛前的软垫上跪下。他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石刻的小雕像,心情一点点变得平静下来。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柳应悬四肢发热,非常温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温柔的东西包裹了起来。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逐渐感受到身体变得轻盈,一片黑暗中,壁龛中的“夕”仿佛动了一下,两团柔和的光芒凝聚在它的眼睛处。 这一刻,柳应悬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受到了某种指引,大着胆子和它对视上。轰然一下,柳应悬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是奔涌的江河,终于冲破了他记忆中最后一块禁区。 他在……他在奔跑! 柳应悬气息不稳,这种体验实在奇妙,仿佛在体验一种第一视角的游戏,没有退出键,没有操控区,只能跟着……主角。 他就是这个主角! 这是……这是鬼崖山的神殿! “柳应悬”转过头,听见有个男人喊道:“成功了?!” “不,等等……”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吴有为,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它已经被我们炸烂了,它的头…… ”男人道。 “等一下。”女人道,“石头在震动,它们……它们在重新凝聚。” “柳应悬”不知道被谁紧紧抱在怀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剧烈的跳动,手脚已经没有了力气。神殿内部的锁链、满地的碎石都如同活物一样蠕动起来,咻的一下,某块石头和某块石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片刻后竟然变得完好如初! “糟糕!”女人的声音变得尖利,“我们没有干掉它的核心,它没死!它怎么能恢复得这么快?” “跑——”男人不顾一切地吼道。 视角随之疯狂地颤动起来,柳应悬伏在一人的怀里,前方的甬道没有一丝光亮,他们甚至来不及打开灯,只能不断地向前奔跑。轰的一声,身后猛地窜起一团火光,爆炸产生的气浪将“柳应悬”掀翻在地,“柳应悬”身上一痛,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 “晋寒。” “晋寒……” “快走。” 他们把柳晋寒扶起来,“柳应悬”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回头只能看见甬道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走这里。” “快!”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带路,他们却没有走很远,柳晋寒咳嗽起来,“柳应悬”哭喊道:“爸!” 水声在前方的黑暗中响起,他们来到一个下坡,“柳应悬”一脚踩空,与柳晋寒滚作一团,只觉得有一双大手,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护着他的脑袋。天旋地转中,他们三人掉入一条冰冷的暗河,水一下子呛到肺里,“柳应悬”拼命地往上浮。 “抓这个!晋寒!小悬!”女人最先上了岸,解开腰间的绳索扔了过来。男人托住“柳应悬”的腰,他一下子钻出水面,深吸一口气,随后爬到岸上,和女人一起把男人努力拉上来。 “爸——!爸爸!” 三人上了岸,男人却猛地吐出一口血,暗河两岸水汽涌动,大片大片绿色的荧光从上游顺流而下,这些荧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照亮了整条暗河,还有河边的三人。 男人的脸色已经发灰,眼皮耷拉下来,几番努力却都是徒劳。他看向女人,小声道:“我走不掉了。” “你带着儿子先走。” “言月,要照顾好自己……” “小悬,要照顾好……” “妈妈。” …… 神庙内的柳应悬陡然睁开眼睛,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十二岁那年的绝境,身体里的惊惧完完全全地复苏。他跪坐在壁龛前,平复了许久,对着“夕”认真地行礼,道:“谢谢您,我的记忆终于完整了。” 第72章 目标 “夕”像是在柳应悬的身体内埋下了一颗种子,柳应悬的大脑和身体都变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燕姨和吴有为只差一点。”从青莲山下来,柳应悬和樊神婆直接进了书房,“神像一分为二,身体被白家供奉在山脚下,头则藏在山里更深的神殿。” 樊神婆呷一口茶,道:“你想起来了。” “燕姨他们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他们用炸药把那颗神像头炸得四分五裂,他们都以为成功了……可是最后,它却复原了。”柳应悬沉声道,“怎么做到的?” 樊神婆反问:“白家人把神像分开,有什么用意?” 柳应悬道:“以前我也好奇过这件事,但白天尧没有告诉我。” 他翻开手里吴有为的笔记本,打开最后一页,杨意迟和吴长生解读不出的内容却和柳应悬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他指着纸上这一团红色以及线条,猜测道:“这应该是锁链……中间是它的头。它没……吴有为是想说,它没死?” “我猜是的。”樊神婆点点头道。 柳应悬看向她,过去的疑问被解开,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他道:“婆婆,你还知道些什么?” 樊神婆给他的感觉始终非常冷静,柳应悬觉得她应当还知道一些事情。 樊神婆把柳应悬曾经看过的壁画临摹又拿出来,道:“最早的时候,’烛’是这种形状,它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你不觉得好奇吗?” 柳应悬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那个传说?给它赋予了人的形态?但’夕’没有。” “是的。”樊神婆道,“专门给它人的身体,又把它一分为二。我们觉得,’烛’很有可能是真的被分成了两部分——’头’和‘身体’同时存在,这是对它的一种保护,就像是一个备份,被毁掉了一个,只要另一个还存在,就能恢复如初。” “保护……”柳应悬喃喃道,“……白天尧说过,没有人战胜它,他一直都很有自信……” “这种自信一定建立在复杂且有用的保护机制上。”樊神婆又道,“不过,既然你已经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也算是验证了我们之前的想法。” 我们?柳应悬想了想,道:“是您和燕姨吗?” “不止我和我的女儿,还有许多樊家人。”樊神婆笑道。 柳应悬安静了一会儿,又总结道:“那么,我们需要同时摧毁它的’头’和’身体’。” “不错。”樊神婆道,“但鬼崖山已经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地方,就和青莲山一样,它内里的时间流速不一定和现实吻合。” “如果要考虑同时摧毁,那就需要时间统一,还必须要在’烛’恢复之前。”柳应悬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头痛万分,“……这可能吗?” “还有另一个顾虑。”樊神婆似乎在引导柳应悬,“它的两个部分之间,到底是相等重要,还是有一个更重要。” “‘头’应该更重要一点。”柳应悬下意识道,“但同时摧毁它并不是完全做不到……” 只是很难。 柳应悬参与过的两次行动中,他们都只想着要摧毁神殿里的东西,而忽视庙中的部分。再来,如果人形神像是一个保护壳,他们的确可以用武器炸掉,随后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毁掉真正的“烛”。 樊神婆说,她可以教柳应悬一个方法,用来判断山里的时间和外面的时间。柳应悬进入神殿,炸毁“保护壳”,需要有人配合他们同时行动……稍有不慎,就会错过机会,让“烛”得到恢复的时间。 这比柳应悬想象中还要难。 但最重要的是,柳应悬还想和樊神婆再确定一件事:“杨意迟,他是怎么把我带出来的?您教了他什么方法吗?” “一个诡计而已。”樊神婆也不再隐瞒,“他的命数有点特殊,和西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刚好和你的命数交织在一起。只要他能清醒地进去,让人在外面接应,是有可能替代你的。他在‘假死’之后睡在你的位置,一个棺材里不需要两个祭品,所以你能被吴长生带走。” “他成为了我。”柳应悬小声道。 “并不是一直保险。”樊神婆道,“这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说不定,他就会永远地留在里面。” 柳应悬想,是的,如果自己真的相信了林凤仪他们的说辞,误以为吴长生已经消灭了“烛”,那他就不会再去找杨意迟……不会再有后来的这些。 “我去找吴哥商量。”柳应悬终于有了目标,顿时坐不住了。 吴长生正蹲在院子里抽烟,眼睛盯着停留在花圃上的一只蝴蝶,听见柳应悬的脚步声,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他道:“我会跟你去的。” 柳应悬一愣,失笑道:“你先听一下我和樊神婆的讨论。” “嗯。” 柳应悬把他和樊神婆的对话简要地告诉吴长生,吴长生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那么,我们至少还需要两个人。” “还需要一个人。”樊神婆走到两人的身后,像是在聊今天吃什么一样,“这回我也会去。” 吴长生瞪圆了眼睛,立刻错愕道:“我听错了?” 樊神婆眼睛微微眯起来,不满道:“怎么?你觉得我老婆子不行?会拖你们的后腿?” 柳应悬刚想说话,却被樊神婆抬手阻止:“我必须去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你们不用担心我。” 柳应悬和吴长生对视一眼,只好默默地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柳应悬倒是不担心樊神婆,反而觉得如果樊神婆和他们一起前去,成功的几率会更大些。 他找到林凤仪他们,同样和他们说了之后的计划。大家沉默地听完,没有人提出异议。 柳应悬道:“……就是这样,希望这回是最后一次。” 回到房间不久,柳应悬用林凤仪给他的新手机发消息给吴长生:【吴哥,我颓废了太久,明天开始我们俩搞特训吧,以前我二叔教我用过枪的。还有找个时间,我们还是得把东西准备一下。】 吴长生:【行。】 柳应悬放下手机,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道:“飞莲?” “是我。”白康乐的声音低沉地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鼻音,“小柳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柳应悬连忙过去开门,白康乐低头进来,背对着柳应悬,握紧拳头道:“小柳哥,我想跟你一起去。” “康……” “你先听我说完。”白康乐转过来,抢先道,“我是为了我妹妹。这两年你不在,白家其实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也不算这两年吧……或许很早就有这个苗头了。白天尧在家族里是一言堂,本家和旁系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差,我和我爸妈之前一直在商量着搬到别的地方,后来我妹妹……” 白康乐以前很爱笑,但再见面的他,眼里总是带着无法掩饰的忧郁。 “我妈为了我妹妹,几乎把眼睛都哭瞎了。她现在还是不太懂,只是跟着白家学你以前要做的事情……小孩儿她胆子很小,甚至适应不了,已经在休学了。我……小柳哥,我还要跟你坦白,之前我决定留在你的身边照顾你,其实也是……为了我的妹妹。我希望你醒过来,希望你能做点什么,也许我妹妹的命运就能被改写。对不起小柳哥,其实我有很多私心……但是在凤仪姐面前,我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不回去是对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白康乐用手捂住眼睛,有几秒钟竟有点说不下去。柳应悬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 “所以,让我跟你一起去。”白康乐又道,“你们说的很多我都听不懂,但你说最起码要有四个人,就带我一起去吧。” “康乐。”柳应悬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哥哥。” “你同意了吗?”白康乐察觉到了什么。 柳应悬看了看他,忽然笑道:“我跟吴哥说一声,明天本来打算让吴哥给我进行特训,正好再多你一个。” “太好了……太好了。”白康乐也笑了起来。 “早点休息。”柳应悬道。 两年多以前,白康乐也曾经来找柳应悬,那时候他妹妹还只是候选人。之后,柳应悬没有机会再去找白康乐,但他想,白康乐来找他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帮帮她,帮帮他妹妹。他一定是个好哥哥,一直在想办法为他妹妹做点什么。 柳应悬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身体蜷缩起来,又想起了杨意迟。他非常努力了,非常努力地不去想他,非常努力地要做各种事情,让自己忙起来,不能有任何的空白,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翌日清晨,柳应悬起来洗漱,准备去找吴长生和白康乐,却听见林凤仪在外面喊他:“小柳,你起了吗?” “起来了。”柳应悬有点惊讶,打开门一看,发现林凤仪、汪旻和陈巍都在,“你们怎么醒这么早,天才刚刚亮。” “睡不着。”林凤仪说。 “我们还想和你说一件事。”汪旻和陈巍对视一眼,一起说道。 “什么?” “我们三个有自知之明,进山只会拖累你和吴哥。但是我们想好了,我们可以去山脚下的神庙。你说过需要有人里应外合……就让我们在外面配合你吧。” 第73章 回归 柳应悬的第一个念头是拒绝,林凤仪却道:“早就看白家不顺眼了,我们到时候会在脸上套上麻袋,不会让他们看出来的。” “你……抢银行吗?”柳应悬被她这么一打岔,忍不住笑起来。 陈巍一本正经地道:“我外国人,他们如果打我,我会求助大使馆。” 柳应悬道:“……这不对吧,护照是这样给你用的吗?” 汪旻苦思冥想,只说:“我以前跑步还挺在行的。” 柳应悬道:“你平时就在家工作,还有时间跑步?” 四人同时暂停,又同时笑起来。 柳应悬心里感到很温暖,却极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声音,缓缓说道:“谢谢你们。” 他没有拒绝成功,林凤仪、汪旻和陈巍三人已经自发把他的沉默当成允许。吴长生听到三人的想法,认真想了想道:“不是完全行不通。” 时间争分夺秒,柳应悬和吴长生都各自有了两次经历,按照自己的需要采买一番。柳应悬已有太久没有和人动手,虽然以前的技巧还在,但始终被吴长生压着暴打。如果不是“夕”在他的身体里注入了它的力量,柳应悬的“亏损”是无法逆转的。 其中,最难弄到的东西是枪。 之前有二叔在,柳应悬从没操心过这个问题,但如今只有他和吴长生,要想弄到一两把枪,两人都没什么门路。 然而这个问题却很快被樊神婆解决了。 “我跟你们去,当然是用樊家的特制武器。”樊神婆打开保险柜,柳应悬和吴长生见了都有点吃惊。 “樊家的特制武器是什么?”柳应悬随口问道。 “子弹。”樊神婆道,“但一共只有三发。用来制造它的是樊家所拥有的一种珍贵金属,是’夕’的力量化身。我想,在最后对付’烛’的时候,你会需要它。” 子弹收纳在黑色丝绒盒中,表面竟是一种温润的银色,看起来的确不是凡品。 樊神婆将手枪和子弹都递给柳应悬,吴长生则小声咕哝了一句:“先前那次怎么不拿出来,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事。” 樊神婆笑了笑,柳应悬却仿佛已经熟悉樊家的行事准则,道:“需要等时机成熟。” “还有一样东西,想替人转交给你……”樊神婆转身,又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是他要我给你的。” 柳应悬低头一看,这把匕首是……他送给杨意迟的! “他没带着?”时隔多年,柳应悬居然能在樊神婆的手里重新拿到,顿时有点爱不释手。 “如果有更需要的人出现,就要送给他。”樊神婆淡淡地道,这话却不知道是杨意迟说的。 柳应悬一时间百感交集,用手指不断摩挲匕首的刀鞘。 接连几天,众人反复商讨对策,樊飞莲似乎是唯一那个游离在外的人,但柳应悬只要和她的眼神对上,就知道其实樊飞莲应该什么都清楚。 临行前的最后一晚,柳应悬侧躺在床上,樊飞莲最后一次送药来给他。 “我觉得我已经好了,比我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好。”柳应悬说是这样说,却还是一口气喝光了樊飞莲的药。 “外婆已经把樊家的大小事宜都交给了我。”樊飞莲安静地道,“哥,祝你们平安归来。” “我们和白家比……”柳应悬沉声道,他想了想,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我们会打败它的,这一次我有预感。” “我的修行就是为了这一天。”樊飞莲笑了起来,眼神中可能有不舍,却没有害怕,“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时刻,樊家一直等待的时刻。” 翌日清晨下了一场雨,柳应悬在黎明之前做了一个梦。此时已逼近深秋,他在梦里又重新回到困住他无数次的梦境里。燥热的夏天,失去理智的同伴,石塔废墟……他惊醒过来,随后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回倒是没人把做了噩梦的他抱在怀里了。但又因为有关杨意迟的记忆太过清晰,一瞬间被人拥抱的感觉像是海浪般汹涌地漫了过来。柳应悬坐起来,努力让自己快点忘掉。 必须结束这一切。柳应悬想,他没有时间了。 与此同时,他们即将抵达的目的地——西陵村。 雨势渐渐变大,晦暗的天空乌云低垂。白小雨被送到白家学习巫舞,她穿的祭服和面具都是按照她现在的身高改好的。但小孩儿身高不高,瘦瘦小小,无论怎么看,都仿佛在玩过家家一般。 “手要抬高。” “重来!听我的节奏,一,二,三……不对!” “怎么教了这么多遍,还是记不住?” 祭司的首领蹲在她的面前,耐心即将耗尽,冷言冷语道:“你要尽快学会,否则迎神祭怎么办!” “我,我……”面具之下,白小雨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低下头就会落下。 她到底为什么要学这些?神庙里面好可怕,她为什么总是要去?她想回家,想见到爸爸妈妈……为什么?为什么? “再来。”祭司怒道。 漫天大雨中,两辆车一前一后飞驰而来。下高速后,两辆车缓缓分开,一辆驶向更远一点的金松,一辆朝西陵的镇上开去。 “我们要不要等一等?先等雨停下来?”吴长生打开雨刷器,看着暗沉的天空问道。 “不。”柳应悬道。 四人停好车,天地已经变得昏暗一片,风雨飘摇,山野间的万千树木如同活物一般狂吼。 “这是不是有点反常——”白康乐喊道,“我没见过西陵下这么大的雨!” 四人的身影陷入黑暗的风雨中,仿佛这世界上这一刻只剩下他们几人,也仿佛真的有一位居住在山里的神明预感到了什么勃然大怒。 柳应悬和白康乐回到这片土地,比吴长生和樊神婆来得熟悉,柳应悬开路,白康乐殿后。四人又走了一段,越过金松和西陵的交接,雨水在这时候如同遭到了某种力量的拉扯,在他们的眼前渐渐变小。 “雨停了。”吴长生松了口气。 雷声也缓慢隐去,乌云霎时间被风吹散,急速地远离四人。前方的森林化为黑暗中巨大的怪影,一切声音、风、光都被一点点地吞噬。 白康乐在这里长大,踏入禁地对他来说唤醒了儿童时期的恐惧。四人之间没有交谈,继续朝着鬼崖山走,直至回头再也看不见入口。 “会有雾吗?”柳应悬问。 吴长生在他身后道:“不好说。上次我和杨……来的时候没有雾气。” “上次有遇见什么吗?”柳应悬一边耳听八方,一边继续问。 吴长生表情莫测,似乎很难回答,最终说道:“别问了,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杀了就行。” 樊神婆仰起头望着天,雨过之后夜空骤然出现一轮明月,她道:“我们进来了。” “一切电子设备应该不能用了……果然。”柳应悬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没了信号。 “那丫头三人希望机灵一点。”樊神婆道,“别忘记我教她的怎么确定两边的时间。” “她不会忘的。”柳应悬有信心道。 四人这回的行进速度相当快,没有了雾气的干扰,月光下的森林能见度比上一回好了许多。 就在这时,走在最后的白康乐忽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扫了过去,惊得他差点原地跳起来。 “什么东西?!”白康乐害怕地道。 柳应悬和吴长生瞬间进入战斗准备,吴长生道:“怎么了?” “有、有东西好像在我身后,还扫了一下我的脖子。”白康乐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几人向四周查看,什么也没看见。 吴长生道:“是不是太紧张了?” “不,等一等。”樊神婆吸了吸鼻子,她没有拿枪,随身只带了一把短剑防身,“有东西,我闻见臭味了。” 正此时,一阵怪异的声音从森林中响起,有点像拉长了的哭声,又有点像是在笑,令人感到十分不舒服。 “它移动速度很快……”柳应悬道,“它在围着我们转。” “妈的。”吴长生暴躁道,“不会又是蛇吧,进化了?” “啊啊啊啊——”白康乐举起枪,忽然对着一个方向扣动扳机,砰砰响起,他的面前已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肿胀的黑影,足足有两米高! 柳应悬和吴长生立刻调转方向,举枪一起对着这东西射击。人?不是! 子弹打进这人影之中,对外爆开一股恶臭的粘液。它在月光下摇晃着被三人开枪击退,但却并不致命。柳应悬看见它的脸已经完全变形,只能依稀认出这东西之前可能是个人。最滑稽的是,它的手上还拿着一本书…… “这什么啊这什么!”白康乐第一次进来已经快疯了,尖叫道,“吴哥!!这是人吗?它怎么还会看书啊??” 樊神婆喝道:“冷静!” 她的一只手压在白康乐的肩膀上,稳住他颤抖的身体,喊道:“打头!打身体没用!它还是能活动!” “打头打头!”白康乐噎了一声,回忆起自己玩过的丧尸游戏,“爆头!” 下一刻他有点傻眼,不……不见了? “趴下——”柳应悬回头大吼,白康乐愣在原地,樊神婆只能从侧面一脚把他踹飞。吴长生就地一滚,举起手里的枪对准弯下腰,正张开大嘴准备“吃”了白康乐的怪物。 砰的一声,他开枪了。吴长生顿时知道自己失误,子弹削过了怪物的耳朵。它转过头,空洞洞的眼睛盯向了吴长生。 第74章 林海 与此同时,镇上。 林凤仪压低鸭舌帽出去一趟,再会返回车里的时候,手里多了三副面具。面具样式各异,但都是从前她自己亲手做的。 “戴上。”林凤仪分给汪旻和陈巍。 汪旻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林凤仪顺势握住男朋友的手,安静地看着他。 “如果你现在后悔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去。”林凤仪犹豫道。 真的算起来,这群人之中,唯独汪旻和西陵村是半点瓜葛也没有。他只是和林凤仪在网上认识,后来又喜欢上她。林凤仪和他谈恋爱的时候也没能想到,她真的会遇到一个这么喜欢她和包容她的人。 汪旻道:“不!我,我我我……我其实没事,主要是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情。” “到时候让我来。”林凤仪说。 “雨停了,月亮也出来了。”陈巍有点理解汪旻,他也觉得眼下像是在异国他乡经历一场刺激的梦。 “走。”三人低头戴上面具,背着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向神庙出发。 林凤仪以前总是和柳应悬到处骑着摩托,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心里就装了太多沉重的事情。林凤仪看着柳应悬,一直看着他沉入最深的湖底。可是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 “小心——” 吴长生被黑影撞得踉跄,抽出短刃向前突刺,刀尖没入怪物的身体,但却没能阻止他的动作。下一秒黑影伸手,捏住吴长生的脖子,吴长生再次出拳,随之用肘部撞击怪物头部数次。他的余光瞥见柳应悬朝他过来,白康乐子弹打完,此时也不顾上太多,直接上前飞踢。 黑影不动如山,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举起手臂,吴长生感到一阵窒息,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鸣。刀光一闪,柳应悬持刀劈来,刀刃刷地卡在怪物的手臂中,柳应悬脸色一变,原本是想把它的手臂砍下,可是…… “康乐!” 白康乐在另一侧,手忙脚乱地把刀扔过来,柳应悬反手一刺,这回瞄准的是怪物的头。它原先的注意力只在吴长生的身上,其他人的攻击对他来说根本没用,但这一次怪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三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这一声吼叫仿佛在空中化作向外扩散的圆形音浪,震得他们五脏六腑都在移位。 “啊!”白康乐头痛欲裂,眼前的景象摇晃起来。 此时砰的一声,樊神婆冷静地开枪,但上天还是没有眷顾他们,子弹依然没有打中脑袋。 “吼——”怪物被激怒,手臂狂甩,吴长生像是风筝一般在空中旋转。柳应悬向右闪开,白康乐又是一脚飞踢,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无意中踢飞怪物另一只手里的……书? “呃。”白康乐一愣,怪物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松开手,吴长生终于落地,疯狂地咳嗽起来。 柳应悬感到不对劲,大喊道:“康乐——跑!” 太好了吴哥没事!等等为什么盯上我了?白康乐呼吸急促起来,电光石火间他看向那本被他踢开的书,接着就地一个打滚,又把书捡起来,然后用力扔给柳应悬。 怪物顿时转头,黑洞洞的眼眶里已经没有眼珠,但这一刻却仍能感受到它的愤怒。 “婆婆!”柳应悬瞬间明白过来,助跑几步又扔给樊神婆,樊神婆手腕一抖,接着再传给白康乐。其间不过几秒钟,戏耍让怪物愤怒地再次大吼,吴长生却终于也在这时解开另一把霰弹枪,他握着枪瞄准,扣动扳机。这一刻时间像是进入慢放,砰的一声闷响,子弹终于穿透怪物的脑袋,直接爆头。 怪物显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身体已经无法行动,只是机械性地晃了晃,最终膝盖一软,瘫倒在地。 “死……死了吗?”白康乐体内的肾上腺素还没有完全褪去,因为过于紧张,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吴长生站起来,黑着脸道:“怎么就喜欢掐人脖子。” 柳应悬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撑着,也在不住喘气。 三人狼狈不堪,只有樊神婆还算稍微体面。 白康乐缓了一会儿,把怪物手里的书放了下来,道:“它……它还挺在乎这本书,是个学霸……” “我看看。”吴长生顿时一言难尽,也没想到这油盐不进的东西竟然被一本书转走吸引力。 吴长生低头翻了两下,手里的动作却逐渐僵硬,随后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已经没了头的怪物尸体。吴长生愣神片刻,最终把书放回了怪物身边。 白康乐终于缓了过来,一脸担忧地道:“这是不是关键道具?别放回去还能复活。” “又不是真的游戏。”柳应悬道。 “继续走。”樊神婆吸了吸鼻子,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放松,“还没完!” “靠。”三人顿时紧张起来。 “走这边!”柳应悬仔细看了看方向。 几分钟后,四人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阵阵响动,柳应悬立即道:“跑起来!” 樊神婆倒是有点跑不快,白康乐蹲下身,对她道:“我背你婆婆。” “好。”樊神婆没有跟他客气,让白康乐背着她跟上前面的柳应悬和吴长生。 唰的一下,一道黑影飞速地掠过四周的森林。柳应悬一边跑一边问吴长生:“刚刚那是什么?!你脸色不对劲!” 吴长生沉默了一会儿,喘着粗气答道:“那可能是魏仁德……我们把他的尸体留在这里没带出去,可能变异了。” “要追上来了! ”樊神婆提醒他们。 “不止一个。”吴长生握着枪,头痛地道,“它们在包抄我们……” 柳应悬也有这种感觉,意识到刚刚他们杀死的东西并不是头目。银色月光持续为他们指引着路,四人拼命在树林间穿梭,不远处的树干上却团着一坨什么,待几人在怪影们的追逐之中跑向它的时候,黑影守株待兔般游走下来。 “等……”柳应悬最先发现那东西,条件反射性地抽出匕首,那黑黢黢的东西却快如闪电。柳应悬猝不及防,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随后冰凉的鳞片紧紧地锁住了他。 怎么可能?柳应悬眼前的天地猛地旋转,他借着月光看向蛇头的位置,那地方开了一个大洞,腐肉和骨头清晰可见,却还是不影响它的行动。 “小柳!”吴长生怒喊道。 “是……蛇!”柳应悬回应道,“我杀过的那条!” 与此同时,这“死而复生”的双尾蛇卷着他不断摇曳上树,森林密集的枝丫从柳应悬的脸上飞速抽过,柳应悬只能闭上眼睛,脸上传来一阵阵疼痛。 几秒钟后,柳应悬感到蛇带着他凌空飞起,竟像是一条突然飞起的龙一般穿越林海。柳应悬睁大眼睛,在这忽然的停顿之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看向整片山林——悬于夜空的银月边缘骤然出现一层黑雾,雾气由外围向中心扩散,所到之处如同笔刷般,将月亮“擦”成了诡异的血红! 缠绕住柳应悬的蛇躯忽而一松,他在空中腾挪转身,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 “小柳——”同伴们的声音由远及近。 柳应悬晕过去几秒,身上像是被卡车碾过一般疼,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努力地直起身体。 “我在这里!”柳应悬嘶哑地喊道,随时提防着像是刚刚的那些再次复生的怪物。 脚步声渐渐逼近,吴长生等人追了过来,柳应悬跌坐的地面上却在此时裂开一道缝隙。 同伴们的身影已经能隐约见到,血月之下,几人的脸都是一片惨白。 柳应悬顿时又有另外一个不好的念头。下一秒,仿佛要应验他的猜想,身下这道缝隙竟又裂开几寸。他没来得及警醒吴长生三人,三人就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就在此刻,吴长生和白康乐同时踩下,裂缝像是碎玻璃一样哗的一声全部开裂! 几人脚下一空,失重感迅速袭来,彼此叫喊着向下跌进塌陷的洞内。 第75章 裂缝 下坠的时间比众人想象中要更长一点,柳应悬被撞得晕头转向,只能尽力用双手护住头,最终一声闷响,他被弹到底部。一时间尘土飞扬,柳应悬忍不住咳嗽起来,后方跟着传来响动,又有人掉下来了。 柳应悬站起来,把灯打开照亮四周,喊道:“吴哥!康乐!樊神婆!” “在……咳咳咳。”吴长生第一个道。 白康乐的声音更加虚弱一些:“吴哥,吴哥拉我一把……” “婆婆!”柳应悬持灯往上看,发现他们落进来的地方已经被堵死了。 “我在这里。”樊神婆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远处一道光线从她的手里射出,吴长生已经和白康乐汇合,柳应悬快步朝他们走过去。 “你们有没有事?”柳应悬问。 樊神婆摔下来的地方刚好有几段交错的藤蔓作为缓冲,吴长生和白康乐拿着刀帮她砍掉那些藤蔓。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几人终于汇合,吴长生道:“先休息一下吧。” 樊神婆对他招招手,道:“我看一下你的脖子。” 吴长生的脖子上有了一圈甚为恐怖的黑指印,这一路他们走来,衣服都变得脏兮兮的。白康乐坐在地上,几人互相帮忙处理了伤口。 之后,他们吃过一点压缩饼干,又喝了点水,樊神婆皱眉道:“我们要尽快出去,现在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走吧。”柳应悬点点头。 众人小心地寻找其他出口,这些地下巷道却格外错综复杂。地形时上时下,有的道路很窄,有的像是天然形成的通道,有的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有的地方低矮只能弯腰通行,但不知道是何人把这些纵横的道路连通,也不知道以前的用途是什么。 “等等。”吴长生在前面抬了下手。 “怎、怎么了?”白康乐吞了吞口水,紧张地道。 “走回来了。”吴长生说。 柳应悬从地上捡了些碎石,摆在角落里做标记,道:“再走。” 几人又重新走了一遍,柳应悬边走边做标记,几趟下来,他们发现如果不打起精神,总是会一不留神地在某个交叉路口走错。 “我们第三次经过这里了。”柳应悬看着自己的标记说。 吴长生道:“这里有点奇怪。” 樊神婆道:“凝神,把灯关掉试试看。” 他们把灯关掉,几人互相拉着手腕,贴着墙壁路过那个总是“错误”的交叉路口。又向前走了一段,柳应悬把灯再次打开,发现这回没有走回去,而是走了一条没有标记的路。 “为什么?”白康乐完全无法理解。 “可能是幻觉。”柳应悬说。 “我们被迷惑了吗?”白康乐说,“如果真的是幻觉,那又怎么知道哪一段是真的,哪一段是假的?” “所以要快点出去。”柳应悬说,“这里像个迷宫。” “前面到头了!”吴长生忽然道。 前方是一个突出的平台,再往前看,两边竟然都是看不见的深渊,山腹内部中空,连接这一侧和另一侧之间有座摇摇欲坠的荡桥。 “我先来吧。”柳应悬道。 他固定好身上的东西,缓慢地走过木荡桥,每走一步,柳应悬额头上的汗都不由自主地往下滴落。 樊神婆是第二个,她平衡性不错,也很快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 “康乐!”吴长生道,“你先过去。” “吴哥,你先。”白康乐脸色发白。 “你快点!”吴长生喝道。 白康乐狠了狠心,咬紧牙关,几乎是趴在桥上,一点点爬了过来。吴长生殿后,刚走到三分之一处的时候却觉得有点不妙,身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点点向他涌来,再往前看,对面的白康乐吓得大叫:“吴哥!快!快跑!” 咚的一下,整座桥猛地颤动起来,吴长生身形不稳,左右摇晃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先前卷走柳应悬的蛇又跟了过来,腐烂的嘴巴大张着,迅速地逼近吴长生。 吴长生神色一凛,在桥上奔跑起来,下一秒忽然听见咔的一声响动,人的重量和蛇的重量终于让荡桥从另一侧开始断裂。吴长生急忙抓住荡桥的绳索,却不受控制地往前方崖壁上俯冲过去。 “吴哥!” 吴长生被撞得几近吐血,却感到下方的怪蛇穷追不舍,柳应悬蹲在山崖边,举起枪对着吴长生吼道:“让开——” 电光石火间,吴长生松开右边,仅凭左手的力量吊在一边,也吼道:“你他妈给我一点缓冲的时间,不要误伤!” “来不及了!”柳应悬连开数枪,却只能堪堪把怪蛇往下暂时击退。 “不好。”白康乐看着扯到极致的荡桥绳索,连忙手忙脚乱地用他带来的绳索加固,“快想想办法,绳子要断了!” 吴长生手臂的承受力也已经快到边缘,眼看着怪蛇就要咬住他的脚,却见樊神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对准下面的怪蛇洒了过去!怪蛇猝不及防地被浇了一头,液体碰到它的皮肤上,滋滋滋地发出燃烧的声音,怪蛇痛得整个身躯扭曲起来。 “把他拉上来!”樊神婆喊道。 吴长生怒吼一声,趁此机会拼了命地向上攀爬。说时迟那时快,只差最后一步时绳索猛地断了,柳应悬伸长手臂,紧紧地抓住吴长生,却被他的重量带得也往下坠去。白康乐差点魂飞魄散,立刻死死地抱住柳应悬的腰,两脚蹬住地面,废了一番力气终于把吴长生拉了上来。 吴长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住地喘气。他拿起水瓶,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水,这才慢慢地对着大家道:“谢了。” 白康乐虚弱地道:“这种桥绝对会出问题……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吴长生:“……” 四人不敢在此多做停留,继续探索山腹另一边的巷道。这里的甬道规整很多,大多都有人工凿刻的痕迹。几人加快步伐,都不知道那条掉下去的怪蛇到底还会不会再追上来。 又往前走了一段,幽深的洞道里充斥着大家粗重的呼吸声。柳应悬走到尽头,仔细观察四周,喃喃说道:“这里好像是……” “这里被炸过。”吴长生也发现了。 甬道通行至这一段,出现了一个方形的空间,碎石残垣堆了一地,角落处有一个方向石壁已经塌陷。樊神婆似乎想到了什么,略显激动地看向四周,嘴唇颤动两下,但仍然没有说话。 “海燕会不会在这里?”过了一会儿,樊神婆像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还是小声问道。 吴长生一愣,忽然脑袋里也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这里是以前樊海燕和吴有为逃亡途径的地方?这么说来,他们在这地下迷宫中绕了半天,竟然又绕到了石塔附近? “分头找一下。”柳应悬回忆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应该会有不止一个出口。” 四人都打开矿灯,分别沿着石壁慢慢探索。 好累……白康乐已经浑身是汗,进来没一会儿就在生死边缘徘徊,身体中的疲惫感累积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白康乐一边搜寻,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向其他三人,担心自己只要一放松警惕,这三人就会不见了。 如果他一个待在这里,那他早就死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大部分进来的人都出不去了……这里,这里真的太奇怪了!白康乐控制不住自己去胡思乱想,但是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鼓励他:妹妹还在受苦,不能逃走,不能逃走! 白康乐鼓起勇气,感觉终于好受了一些,继续用灯照着石壁,想要寻找线索……咦?这里有一条裂缝,竟然还挺大的。白康乐停下脚步,好奇地用灯照了一下这条裂缝。下一刻,他却看见了一副极为恐怖的画面—— 那裂缝中竟然从内部伸出两只细长、惨白的人手,人手的每个指甲都是漆黑的,指关节又长得可怕,仿佛正努力地试图把那道缝隙从里面扒开来! 第76章 连环 “啊啊啊、啊啊啊——”白康乐顿时吓得想要往后退,但那双惨白的手却像是预知了白康乐的行动,手腕如同橡皮筋一般在瞬间拉长,然后紧紧扼住了白康乐的脖子。 墙里的手力气极大,白康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砰地一下拖了过来,鼻子狠狠地撞在墙上,酸痛感顿时溢满整个鼻腔,令白康乐流下眼泪来。 这是什么东西?太可怕了……吴哥!小柳哥!婆婆!救救我……救救我……哐当一声,白康乐手里的灯掉在地上,他试图用两只手去和墙内的手掰扯。可无论白康乐怎么努力,从墙内伸出的手都像是冰冷的铁一般牢牢锁住他。 要……要呼吸不过来了……白康乐的双眼通红,整个人无望地贴在石壁上,过了一会儿浑身小幅度地抽搐起来…… 吴哥!小柳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渐渐感到视线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白康乐!”一个带有怒气的声音如天边惊雷,轰然一声在白康乐耳边炸开! 随后,白康乐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一下子从他的脸上蔓延,但就是这么一下,让白康乐分了神。 “小,小柳哥……”白康乐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受到吴长生从背后紧紧抱着他。 白康乐猛地咳嗽起来,着急地对他们说道:“墙上、墙上有东西……危险!” 吴长生握紧白康乐的手臂,问:“什么东西?” “手……一双手在墙上……它……”白康乐语无伦次,柳应悬提起灯往墙上照过去。 白康乐跟着看过去,却傻了眼。那条缝隙呢?怎么没了?不对,刚刚他真的看到了!真的有手掐住了自己! “怎么回事?”白康乐把刚刚经历的事情对柳应悬和吴长生说了一遍,“我没有撒谎!” 柳应悬心里一沉,和吴长生对视一眼,他严肃地道:“康乐,刚刚这里什么也没有,是你自己在掐自己的脖子。” “啊?”白康乐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又开始了。”柳应悬道,“它发现我们了,是幻觉。” 吴长生脸色铁青,也点点头道:“……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快找出口!” 白康乐这才感到后怕,胳膊上冒出鸡皮疙瘩,心有余悸地道:“刚才都是我自己的幻觉?那万一我醒不过来怎么办?我就……我就真的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柳应悬拍拍他的肩膀,只是说:“现在开始我们不要分开行动,走,去找樊神婆。” 就在此时,樊神婆却惊喜地朝三人走过来,语气中夹杂着一点不同寻常的兴奋,她道:“我可能……我可能找到海燕了!我女儿……我女儿说不定没有死!” 这绝不可能。柳应悬往前一步,和吴长生一起把白康乐推到身后去。 白康乐还有点没从刚刚的幻觉中回过神,反应慢了一拍,道:“婆婆?你找到你女儿了?可是你女儿……” “婆婆?”柳应悬冷静地问,“在哪儿找到的?” “我找到了!当妈的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我背她过来了……她还醒着,她也认出我来了……”樊神婆又断断续续地道。 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樊神婆的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讲话的方式却大不一样,令人不自觉地毛骨悚然。灯光一晃,脚步声响起,只见樊神婆走出了阴影,身后还真的背了个东西! 白康乐倒吸一口凉气,往后又退了一步,气息微弱地道:“那那那、那是什么?” “肯定不是人了。”吴长生面无表情地道。 柳应悬背着手,缓缓抽出刀——樊神婆背上的东西十分高大,走近了看甚至像个僵尸,它有一张很难形容的脸,脑袋比樊神婆大了一圈,脸上坑坑洼洼,五官的排布说不出的诡异,嘴里吐着一条血红色的长舌头,口水湿哒哒地正往下滴。 “樊神婆!”吴长生怒道,“这真是你女儿?!你有没有仔细看清楚?” “她,她也被幻觉迷住了……”白康乐道。 樊神婆突然也生气起来,道:“这就是我的女儿!” 那盘在樊神婆背上的怪物一直盯着三人,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往空中一跃,整个人在空中灵活地转身,朝吴长生挥出一拳。 “吴哥小心。”柳应悬把白康乐推了出去,抽出刀来从后面闪电般劈向怪物。下一刻,怪物的身后却像是长了眼睛,又仿佛十分熟悉柳应悬的招式,侧身闪过一击,电光石火间柳应悬的刀尖从他的耳朵边贴着过去,没有伤到它! 柳应悬不断出招,怪物怒吼一声,伸手从吴长生的腰间也抽出一把刀。它转身格挡,当的一下,两刀在空中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柳应悬的掌心剧痛,强忍着又攥紧,再次朝怪物劈去! “小柳,让——”吴长生拿出枪,从另一侧跳出来,柳应悬弯下腰,吴长生踩着他的肩膀借力,给了怪物一个跳砍。怪物没法分心,只能横过手里的刀,硬生生接了这一招。 “婆婆、婆婆你冷静一点啊啊!”白康乐哭丧着脸喊道。 樊神婆面露狰狞,对着白康乐嘶吼道:“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伤害我女儿!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 白康乐不敢真的对樊神婆动手,只能在挨打的同时抱住她的腰。柳应悬上前,喊道:“婆婆!” 樊神婆一个转身,朝柳应悬扑过来,这一下竟然把柳应悬扑倒在地,后脑重重地撞在了地上。柳应悬吃痛,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瞬,却听见樊神婆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迅速在他耳边说道:“小柳醒醒,仔细看吴长生!” 柳应悬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去看,吴长生正在和怪物缠斗,他的整个身体却在一瞬间扭曲了起来,柔软的程度已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他抓住怪物的手臂,悍然一下打掉它手里的刀,手腕跟着如同橡皮圈一样缠了上去! 不对!柳应悬眼睛微微瞪大,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樊神婆又焦急地提醒道:“这幻觉是个连环套!” 他也中计了!这东西同时迷惑了柳应悬和白康乐,他们却误以为只有白康乐一个人陷入了幻觉。柳应悬立刻拔出匕首,往自己的腿上划了一道,尖锐的疼痛让他恢复了清醒,此时他眼里的怪物渐渐褪去一半的“外壳”——一半脸仍然恐惧异常,一半脸却露出原本吴长生的样貌! 妈的。柳应悬顿时醒悟,难怪他觉得和怪物交手这么熟悉,那根本就是吴长生! 柳应悬果断举枪,朝着“吴长生”两发点射。 “吴长生”的脸上还在装出讶异和受伤的神色:“小柳,你在做什么!” 柳应悬愤怒地又继续朝他开枪,“吴长生”躲了两下,身体竟在转瞬间化作一团黑雾。柳应悬最后一枪击中黑雾,黑雾轰然一声向四周爆开,随后渐渐消散。四人在黑雾中咳嗽起来,柳应悬道:“屏住呼吸!” “操。”吴长生等不了了,“往后退,不能再等了!我们直接突围出去!” 下一刻,吴长生点燃炸药,几人扑倒在地,耳边传来一阵巨响,整个甬道震动起来,一阵烟雾过后,碎石堆被炸出了一个洞口,外面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 “快走!”吴长生喊道。 四人依次顺着洞口爬出去,外面依然是一片断壁残垣,漆黑的森林像是一面不透风的围墙。四人气喘吁吁,柳应悬环顾四周,看向吴长生,道:“吴哥……石塔,第一次的扎营点。” “是的……我也想起来了。”吴长生不住地喘气,点了点头。 “樊神婆!”旁边的白康乐忽然惊呼一声,樊神婆的身体踉跄几步,随后晕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第77章 好久不见 柳应悬和吴长生解开樊神婆的外套,看见衬衣已经染上一层血迹,柳应悬脸色十分难看,和吴长生一起帮樊神婆包扎。 “什么时候……”白康乐忙着生火,声音里带上一丝颤抖。 “不知道。”柳应悬沉声道。 两人帮樊神婆包扎好伤口,但过了一会儿,绷带又重新染上红色,柳应悬轻轻摸了一下,是湿漉漉的。 吴长生迷惘道:“……血止不住?” “这下糟了。”柳应悬喃喃道。 三人精疲力竭,短时间内体力消耗太多,白康乐烧好热水,往里面加了点罐头搅拌,勉强做出肉汤。柳应悬和吴长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白康乐也恶狠狠地吃了一会儿,接着困得不住点头,脑袋差点儿都要栽到碗里。 柳应悬抬起头看着夜空,红月隐藏在云层背后,过了一会儿他道:“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 “樊神婆是不是教过你怎么看两边的时间同步?和凤仪他们约好一起行动的时间还有多久?”吴长生问。 “没有多久了。”柳应悬看着月亮的位置,“得快点去神殿,但是……” 他艰难地看向樊神婆,白康乐听到两人说话又清醒过来,主动说道:“我来背她。” “不,现在的问题是她的伤口止不住血。”吴长生说,“……出去?” “不行。”这句话却是樊神婆说的。 三人面露喜色,围在樊神婆的身边,柳应悬问道:“是怎么受伤的?你一直在忍吗?” “我们掉下来的时候……”到了此时,樊神婆一向规规整整的头发也散落在耳边,整个人终于现出了一丝老态,“没用的……这不是一般的伤口,如果不是我,那东西攻击的时候就会把人都吸干了。幸好是我,所以它才跑得快……咳咳……” 吴长生微微一怔,想到自己在山腹中命悬一线的时候,正是樊神婆洒了点什么下来,难道是和她的血有关? “先休息一会儿。”吴长生握了握樊神婆的手。 樊神婆安静片刻,打量四周,又道:“这里难道是?” “这里曾经有一座石塔,但现在已经被毁了,其中一个入口也被封死。”柳应悬道。 樊神婆想了想,轻声道:“这么说来,海燕也应该来过这里吧?” 柳应悬浑身一震,眼眶慢慢红了,他道:“嗯,燕姨应该来过。” “小柳。”樊神婆仰头看着夜空,那被浮云遮住的红月渐渐显现出来,“时间不多了。” 白康乐不肯放弃,再次坚持道:“我背婆婆走,我战斗力不行,但是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 “做一个担架?”吴长生却在考虑樊神婆的伤口情况。 樊神婆听了一会儿,脸色越发灰暗,眼睛也浑浊起来,她微微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众人之间陷入沉默,深沉的夜色中,唯有身旁的篝火还在噼啪作响。 吴有为二十几岁时认识了樊海燕,连带着吴长生也和樊家打起交道。哥哥去世后,吴长生曾经陷入相当长的痛苦和茫然中。他到樊家来,本想着是再打听一些有关哥哥的事情,但樊神婆却使唤他带起孩子。 小飞莲当时才一点大,路不会走只会爬,吴长生躺在地上的时候,小飞莲就经常把他的脊背当做山丘,一边爬一边笑。吴长生轻手轻脚地抱着她,和她玩上一会儿,那种绝望的心情竟然消散不少。 此后十几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吴长生在青州开出租车,始终没有放弃心中的执念,与樊家的缘分也延续到今天。樊飞莲渐渐长大,叫他一声叔叔,好像他真的与这一老一少有了某种联系。 柳应悬和白康乐虽然不像吴长生认识樊神婆这么久,但这段时间在樊家住下,也毫无保留地被樊神婆和樊飞莲接纳。有时柳应悬很难控制自己去想一件事——如果很久之前,是“夕”打败了“烛”,留下的是樊家,那么西陵此刻会变成如何?那些平白无故被献祭的人们,是不是就有另一条路可走了? “我能走到这里……已经很知足了。”樊神婆指挥着他们,“就先把我放在这里,你们快去,外面还有凤仪他们在等着……这是,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樊神婆……” 三人迟迟下不了决定,彼此都知道他们最好的办法是留下樊神婆,但如果真把她一个人留下来,幸运的话他们可以等一切结束之后再来找她,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刚走,就又有危险出现。 樊神婆显然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一把拉住柳应悬的手,让他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说道:“我的祖先卜过一卦,樊家一直在等一个重要的人,这个人要有勇气、决心和怜悯,他会‘死而复生’,他会真正地终结这一切……我已经把三发子弹都交给你了,你不要磨磨蹭蹭,要果断一点,我相信这个人是你……快走,我会尽量等你们回来。” 樊神婆用力把柳应悬往外一推,火光之下,柳应悬止不住地喘气,他握紧腰间的刀,狠下心道:“知道了。” “什么?”白康乐眼眶里泪水在打转,“我们真的要走?” 吴长生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东西,柳应悬按住白康乐的肩膀,沉声道:“康乐,我们快去快回,不能让婆婆等很久。” 三人收拾好东西,柳应悬不再回头,带着吴长生和白康乐走上一次的路,白康乐一边跑一边擦眼泪,喊道:“去哪儿?” “走上次的暗河!”柳应悬道。 他们恢复了一些体力,快速地跟着柳应悬穿梭在森林深处,柳应悬时不时地抬头观察月亮的位置,用来判断时间。 “我第一个。”吴长生朝洞口放下绳索,对着柳应悬点点头。 “好……深。”白康乐朝下一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害怕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同一时间,山外南道,神庙脚下。 林凤仪、汪旻、陈巍三人提着东西,也艰难地跟着林凤仪往神庙赶去。四周一片死寂,昆虫鸟兽的声音绝迹,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山影和树影融在一起,只能听见三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山里……好诡异。”汪旻小声道。 “以前……大家都不被允许到这里来。”林凤仪打了个寒噤,颤声道。 “是在那边吗?”陈巍先前也有点害怕,但此时却振作许多,“我看见那边有台阶。” “是的,走!”林凤仪果断道。 庙外的建筑是后来修建的,大门紧锁,林凤仪试图推了两下推不开,便直接转身到围墙下面,汪旻蹲下托住林凤仪的脚,再慢慢地站起来,林凤仪跨上围墙,从上面跳到另一边。 “怎么样?”汪旻紧张道。 林凤仪道:“把东西先扔过来。” 汪旻和陈巍立刻照做,此时天边的浮云散去,现出夜空中悬挂的红月,三人分站在墙里墙外,都抬起头看着月亮。 林凤仪喃喃道:“之前是这种颜色吗? 月亮的位置……快,小柳他们如果没出意外,应该已经接近了。” 汪旻和陈巍同时助跑一段,双手扒着墙边,脚蹬围墙,两人顺利地翻过去和林凤仪汇合。 “好了,进来了。”林凤仪点点头道。 “看不见。”汪旻道,“能打手电吗?” “打吧。”林凤仪打开手电,三人拎着之前准备的东西拾级而上,一路小跑到神庙前。 林凤仪上前查看,发现神庙门上也上了锁。 “怎么做?”陈巍问。 “砸了!”林凤仪怒道。 汪旻和陈巍一愣,三人拿起工具,开始砸锁。当的一声,这死寂的夜里响起格外清脆的声音,随后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竟带着一种荒诞的味道,冲散了一些恐惧与诡异。 林凤仪有点不过瘾,道:“我应该买个电锯!” “那个很难操作的……”汪旻劝她。 陈巍:“……” 啪的一声,在三人的合力之下,神庙门上的锁啪嗒掉在了地上。三人胸口起伏,彼此对望一眼,刚想推开神庙的门进去,却看见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 “那是什么?”陈巍问。 汪旻道:“……人?有人点了火把?一、二、三……人数还不少!” 林凤仪心想不是吧,为什么这时候忽然来人了?现在也没到迎神祭的时刻!但除了他们来干坏事,还有谁?白家人吗? “怎么办?”陈巍紧张地道。 林凤仪想了想,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咬咬牙道:“别急……别急。嗯……反正我们带了不少东西,先……先洒汽油。” 山下那群人顷刻间走了上来,离得越近,林凤仪越看的仔细,果真是白家人! 他们一身统一的祭服,走在中间的正是做巫师打扮的白小雨,领头有白天尧和白鸿轩,白小雨的爸妈则在队伍的末尾! 一行人同样沿着台阶走上去,白天尧却在快要接近神庙的时候举了下手,敏锐地道:“等等。” “爷爷,怎么了?”白鸿轩道。 神庙前的阴影里骤然走出三人,红月的光芒照射下来,刚好映出他们三人戴着面具的脸。 白鸿轩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道:“这是怎么回事?!” 汪旻按照林凤仪教他的,冷笑了一声,故意压低声音道:“好久不见啊,小白。” 白鸿轩惊恐地后退一步,这回连白天尧也脸色一变。 祭司队伍顿时躁动起来,有人不可置信地道:“他回来了……柳应悬回来了?” 第78章 真身 “装、神、弄、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白天尧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喝道。 林凤仪听了觉得不可思议,搭着汪旻的肩膀道:“装神弄鬼?难道不是白家的老本行吗?你们供奉这个我身后的这个邪物到底多久了?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吧!” “邪物”两字重重地砸进众人的心里,白鸿轩眼神闪烁,像是陷入一个挣扎的漩涡。 “那是保护我们世代平安的守护神!你如果再这样诋毁……”白天尧怒道。 林凤仪声音比他还大,冷冷道:“放屁!什么守护神!都是你们自己编出来的!如果真的是守护神,怎么会要求人祭?!” “你到底是谁!”白天尧道。 白天尧身后的人躁动起来,一时之间都愣在原地。 “你们一直在做什么?助纣为虐罢了!”林凤仪胸膛起伏,指着白小雨道,“她也姓白!也是你们的亲人!但是在小柳之后,她却被选为了巫师。你们原本是不是以为不会轮到自己,所以干脆只要闭上嘴安静地看着?是啊,它可能真的许诺了你们什么,但到底是神明还是邪物,你们心里难道不是最清楚不过吗?不过……今晚就到此为止了。今晚过去,你们的’神’就不存在了!” 白小雨的爸妈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浑身颤抖地看着林凤仪。 白天尧此时突然回过神来,又道:“你是凤仪,小丫头片子!给我滚下来!我知道你……整天跟柳应悬混在一起,身边两个是谁?是你到处乱搞勾搭上的男人?” “死老头你他妈哪只眼睛看到我乱搞别人了?!”林凤仪顿时怒道。 白天尧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要的就是故意激怒林凤仪,看见自己得逞,他立刻回头道:“你们傻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三人带走!” 白鸿轩脑袋已经混乱不堪,道:“爷爷……” “别过来!”汪旻和陈巍一人一边拉住林凤仪的手。 林凤仪又朝白小雨的爸妈喊道:“你们为什么不救救你的女儿!你们真的爱她吗?!” “给我把他们抓起来!”白天尧道。 祭司们终于行动起来,林凤仪小声道:“就是现在。” 陈巍和汪旻同时往外扔出打火机,轰然一下,火焰窜天升起,照亮了整片阴森恐怖的神庙。三人在神庙前洒下汽油,此时正好形成一个火墙保护圈! “拿武器。”林凤仪看了看月亮,知道这只是短暂的拖延,白家人很快就会解决,“我们要再等一下小柳。” “他们放火!”白鸿轩难以置信地道,赶紧把白天尧往后拉,“快点灭火!” “神庙……神庙!”白天尧目眦欲裂,“快点去扑火啊——不能烧到神庙!” “爸爸、妈妈……”人群一哄而散,被围在中间的小巫师悄悄地取下脸上的面具,在一片火光的映照下睁着眼睛寻找,“爸爸!妈妈!” 一个男人冲了过来,一把抱起白小雨,流着眼泪道:“对不起,爸爸在这儿。” 山内,洞穴。 白康乐拉住绳索,在黑暗的洞穴中快速下行——最恐怖的是中间一段,抬头看不清柳应悬,脚下又像是有万丈深渊在等着他。但已经走到这里,除了向前他别无选择。 “康乐!”谢天谢地,吴长生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我我我……我来了。”白康乐踉跄着陆,有些吃惊地环顾地下世界,“这……是哪儿?” 柳应悬下来的速度比白康乐要快许多,他急切地跳了下来,落地的动作惊起花海中的发光粉末向空中扬起。周围的温度一下子降低,一条湍急的暗河上汇聚着绿色的荧光,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两岸堆积着看不出形状的白骨,人也有,动物也有。 “这边!”过去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柳应悬没有犹豫地向前跑去。 三人顺着水流的方向跑了一会儿,白康乐在后面求救道:“吴哥……吴哥我有点难受。” “怎么了?”吴长生停下。 白康乐腿软了下来,眼睛微微睁大,喘着气道:“不、不知道……前面有东西……有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来……呃啊……” 白康乐忽然开始搔抓自己的手臂,上面很快出现了一条血印子。 “他不能再往前了!”吴长生看着柳应悬,沉声道,“他的精神到了极限,已经在被污染了。” “康乐,康乐。”柳应悬抓住白康乐的胳膊,令他整个人看向自己,“康乐,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白康乐眼神迷离,满头是汗,喘了一会儿气也说不出话。柳应悬手持匕首,在他胳膊上划上一道,白康乐顿时痛呼出声,疼痛冲散了他的茫然,让他眼里恢复了一丝清明。 白康乐捂住胳膊,害怕地道:“哥。” “康乐,你在这里等我们。”柳应悬道,“把你还剩下的武器拿出来。” “对不起,我很没用……”白康乐垂头说道。 吴长生拍拍他的肩膀,道:“不,你已经很勇敢了。” “我没法跟你解释太多。”柳应悬又道,“疼痛能稍微帮你克服,如果我们很久不出来,你就自己回去。” 柳应悬和吴长生重新背起包,仰头把瓶子里的水喝了一点,然后留给白康乐。 “走!”柳应悬和吴长生一前一后,告别白康乐。 “你们一定要回来——”白康乐难过地吼道。 黑暗中,柳应悬和吴长生速度飞快,他们在尽头跳入暗河,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边,吴哥。”柳应悬手臂撑着岸边,一个飞身上了岸,呼啦一声,吴长生也爬了上来。 两人浑身湿透,还有不少血水顺着头发往下滴,彼此对视一眼,吴长生率先笑道:“原来你们之前走的是这条路,挺好啊,走水路省力一些。” “我们休息一会儿。”柳应悬道。 他打开手电,站在甬道的入口处往里看,依旧深不见底。柳应悬闭了闭眼睛,又循着记忆找了一会儿,发现了一具靠坐在墙角的腐烂尸体。灯光一照在那尸体上,柳应悬就移开了光源,重新往吴长生的方向走。 “疼痛能克服幻觉?”吴长生抓了一些时间,啃了几口饼干。 “嗯。”柳应悬道。 吴长生思忖片刻,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次我们进来稍微有点奇怪,首先是没有雾气,其次康乐居然能走到这里才到极限,我记得从前阿茂和二叔,此时此刻已经被完全控制住了。” “嗯。”柳应悬点点头,“我觉得……它的力量像是被什么东西克制住了。” “会是什么?”吴长生喃喃道。 “不知道。”柳应悬休息了一会儿,又有了体力,“樊神婆给了我三颗子弹,到时候我们先把……” 两人站起来面对面,互相拥抱了一下给对方打气,随后一前一后走进通往神殿最后的甬道。 “尸体。”吴长生道。 “走,别看。”柳应悬道。 接下来一段路格外安静,柳应悬和吴长生两人单独行动,比起之前来更加迅速。甬道前方的黑暗渐渐化开,一点点红色的光线似乎从天顶洒落下来。柳应悬咬紧牙关,心如擂鼓,知道自己终于又要真实地进入到他重复无数次的梦魇之中。 他不能怕……不能退缩…… 身后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吴长生无言的关心让柳应悬脚步一顿。 “按计划来。”吴长生小声道。 这时候,两人再次走到甬道尽头的中空地带,一个巨大的山洞在两人的面前徐徐展开,红月的光芒透过天顶的缺口洒进来,锁链吊挂着一个石头像,周围缓缓流动着黑色雾气,又如虫群一般嗡嗡作响。 “打掉它的’保护壳’。”吴长生拿出钩锁,将炸药绑在上面,随后挥动钩锁。如闪电般,钩锁刷地一下击破那黑色雾气,直接准确无比地勾住中间的石像头。 就在此时,弥散在周围的黑雾终于发现了这两个人类。整个山洞的石壁缝隙中同时响起了一种窸窸窣窣、带有空灵的响动。吴长生大吼道:“小柳,趴下。” 轰然一声巨响,噼啪几声,吴长生炸开了锁链与石像头,气浪和碎石四面八方地朝他们袭来,柳应悬和吴长生趴在地上。一片烟尘之中,黑雾瞬间被打散! “嘶嘶……”刹那间又有一种两人从未听过的声音响起,竟然带着一种类似于“愤怒”的情感。 柳应悬抬起头,在一片烟尘于黑雾之中寻找。 “嘶嘶。”那声音飞速地掠过柳应悬的眼前。 “找到了吗?”吴长生吼道。 柳应悬拿起枪,已经看到那迅速躲藏的东西——那是一种通体漆黑,他从未见过的甲虫,个头只有他手掌的一半大小。柳应悬瞄准那只黑虫,缓缓地深吸一口气,这一刻,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像退潮般离他远去。 看见你了。柳应悬平静地想。是你吗? 黑虫突然回头与柳应悬对视,两只血红的眼睛仿佛穿透他的灵魂,柳应悬扣动扳机,黑虫舞动触须,在空中奋力跃起。砰的一声,银色子弹的残影闪过,整个山洞回响出一阵似人非人的诡异尖叫! “嘶嘶……嘶嘶……” 黑虫痛苦地盯着柳应悬,忽然一个掉头,飞速地朝吴长生的方向爬去。 “吴哥!”柳应悬瞳孔骤缩,情急之下开了第二枪,黑虫“嘶”地一声跳起来,闪身没入黑暗中。 柳应悬迅速贴近吴长生,吴长生站起来,也被刚刚那一幕吓得不轻,一切都太快了,动作太快了……如果不是柳应悬,难道黑虫就要…… “它在找新的’壳’。”柳应悬道,满身都是汗,“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第79章 白骨 被斩断的怪蛇重新接上,腐烂之后还能再次行动…… 人类的身体也是它的寄生工具…… 有生命的雾气凝聚在一起,如果能仔细去看,不如说是一种虫雾…… 壁画中的卵是它最早的温床,随后被人供奉起来…… “那到底是什么?” 柳应悬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在这个时刻发现了它的真身。 “它变弱了。”吴长生迅速反应过来,“樊神婆的子弹可以克制它!” 柳应悬打出照明弹,过去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比得上现在——照明弹砰地一下燃烧起来,一瞬间照亮山洞中的石壁,黑色的虫雾攀爬在角落,如同一只无形的黑色巨蛇,光芒一旦亮起,“蛇头”继续怪叫起来,闪电般地缩到一旁。 吴长生声音有些颤抖:“怎么打?!” “只有一只是’烛’,就是我刚刚看见的那只,其他的都是它的附属。”柳应悬拉着吴长生找掩护,“还剩一颗子弹,吴哥,我过去吸引它的注意力,由你来射击。” 柳应悬把枪交给吴长生。 “等一下,小柳!” “来不及了!” 柳应悬朝天再射一枚照明弹,霎那间整个山洞再次亮如白昼,黑色虫雾如同旋风般在整个山洞里飞速盘旋,柳应悬和吴长生抬起头,接着听见一声巨响轰然响起,不远处石壁上的一具棺材竟然在虫雾的搬运之下掉了下来,毫无征兆地砸到地上!棺材被砸得粉碎,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下一刻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虫雾又再次变换形态,如同一双巨手一般不断抽出山洞中的棺材,然后砸碎! “它要做什么!”吴长生和柳应悬一边躲避,一边大吼道。 “不知道!”柳应悬也吼道,“过来了……这边吴哥!” 虫雾如失控的龙卷风,砰砰砰地砸碎无数停放在这里的棺材,之前藏在石像头里被柳应悬差点两次击中的红眼黑虫始终不见踪影。它似乎也能感知到柳应悬和吴长生手里武器的威力,狡猾地藏在虫雾之中没有现身。但是它很愤怒,它非常愤怒……虫雾逐渐拔高,盘旋在洞内,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两个渺小的人类。其中一个它认识,它和他相处了很久,它没有想到还能再次见到这样的他…… 毁灭,毁灭…… 不听话的都毁灭…… 下一秒虫雾剧烈地颤动起来,接着轰然向四面八方散开,附着在那些散落一地的白骨上,白骨随即在柳应悬和吴长生的眼前抖动起来,然后再飞速地往一个方向聚合…… 山外,神庙。 “快灭火!”白天尧怒喊,整张脸已经扭曲。 浓烟冲破天际,更多的祭司们开始加入灭火行动,火势蔓延得却比他们想象中要快。白鸿轩情急之下冲破了火墙,来到林凤仪的面前。 “你们疯了!”白鸿轩气喘吁吁地吼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你们……” 白鸿轩的目光落在被砸断的锁上,更加惊恐地大喊道:“不能进去!” 林凤仪转身一脚踹开神庙的大门,一阵阴风从里面破出,外面的火光把神庙中的景象照得分明。那诡异的无头神像在火光的映照中竟像是蒙上了一层黑雾,手臂似抬非抬,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了! 白鸿轩上前一步,又迅速退回,整个人似乎很害怕这里,犹豫了半天都没有勇气踏入神庙,整个人僵硬地低着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情。 汪旻和陈巍也是第一次看见白家供奉的神像,只一眼便觉得恐怖异常,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气。远处的白小雨被父母抱着,林凤仪远远地与他们对望。 白天尧气急攻心,吼道:“不准做出亵渎神明的事情!你们不能进去!” 白鸿轩被爷爷吼了一声,回过神来,愤怒地握紧拳头冲了过来。 汪旻道:“他打过来了!” 陈巍道:“我们二对一,可以的!” 白鸿轩当了几年混混,虽然后来收敛许多,但是身手还在。汪旻一拳出去,白鸿轩侧身闪过,反而一手抓住他的手腕,而后紧接着曲腿击中汪旻的腹部。 “噗——”汪旻顿时弯腰。 陈巍不怎么会打架却很会打棒球,汪旻帮他挡住了一点白鸿轩的视线,陈巍挥动手里的棒球棒,一击击中白鸿轩的肩膀,白鸿轩被打得缩起身体连连退后。 “把他抓住当……当人质!”汪旻喘息道。 林凤仪从背后一下子跳到白鸿轩身上,然后用手臂锁住他的喉咙,陈巍又给了他一棒,白鸿轩憋得脸通红,不停地挣扎辱骂道:“你们这不是二对一,是他妈三对一……操。” “进来!”三人合力把白鸿轩拖到神庙中。 白鸿轩挣扎得更加厉害:“不能进去!只有巫师!只有巫师才能进去!” “放屁!”林凤仪怒吼道,“我就要让你进来!” “爷爷,爷爷!”白鸿轩吓得大吼。 “废物,一群废物!”白天尧道,“快点灭火!不能让他们冲撞了神明!” 一向死寂的神庙前竟乱作一团,白家人所坚持的那些祭祀礼仪成为废纸。唯独夜空中的红月还在静静地凝视着大地,黑云卷来,风声大作,本不该有任何声音的鬼崖山竟然像是被打破了一种看不见的结界,一层透明的壳仿佛被敲开一条缝隙…… “什么时候了?!”汪旻咳嗽两声,朝林凤仪问道。 黑云逼近的速度比林凤仪想象中要快,她不断在心里推算时间,握紧手里的长刀,转身一点点向无头石像走去。 白鸿轩虚弱地道:“离开祂,离开……” 山内,神殿。 旋风般的黑色虫雾在柳应悬和吴长生的面前舞动,随后附身在散落一地的白骨上面。一根根白骨在虫雾的控制之下不断汇合、凝聚……先是腿骨、然后是身体、接着是手臂、脑袋……虫雾在骨头中间仿佛充当了一种粘合剂,最终拼凑起一个四米多高的巨型骷髅! 吴长生怔怔地愣在原地,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看见的东西,只能道:“它……它……” 柳应悬呼吸急促,和吴长生两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巨型骷髅抖抖肩膀,晃晃手臂,微微俯下头,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里溢满的都是虫子。随后,它对着两人发出愤怒的大吼,声浪如同看不见的音波,一个半弧形在空中向外猛地推开!柳应悬和吴长生被震的耳膜破裂,胸口气血翻涌。 “先跑!它这么大,不一定速度就很快!我们分开!”柳应悬喊道。 吴长生的声音欲哭无泪:“这他妈也太难打了!” 骷髅向外移动一步,大地随着它的动作震颤起来,它伸出手臂一捞,一道劲风朝柳应悬袭来,另一侧吴长生又打了一发照明弹,声嘶力竭道:“后面——” 柳应悬奋力向前一扑,骷髅的手掌擦着柳应悬而过,一下子抓了个空。柳应悬不敢停留,又往前爬了一段,然后绕到骷髅的背面。他想的没错,这东西虽然体型庞大,但是速度却没那么快! 骷髅没有抓到柳应悬,又把目标转向吴长生,吴长生早有预感,再次掏出钩锁,投掷过去,竟刹那间勾住了骷髅的脖子。吴长生手持钩锁,像是放风筝一样,也朝骷髅的背面跑去。 “小柳!帮我!”吴长生大吼。 柳应悬闻声与他汇合,也一把拽住吴长生手里的锁链,两人合力,如同纤夫般拉住锁链,想要借力将骷髅从背后扳倒。骷髅被他们两人的动作扯得微微向后,但很快又朝他怒吼一声,大手拉住喉间的钩锁,和两人开始对抗。 “放!”柳应悬立刻就知道两人绝对敌不过骷髅的力气,吴长生和他同时放手,锁链却还是在他们的手心中摩擦出一道血痕。骷髅一个转身,手掌朝两人压了过来。砰的一声,柳应悬和吴长生朝两边分散,却来不及再绕到背后。说时迟那时快,柳应悬一个滑步,从骷髅的胯间钻了过来,抽刀狠狠地劈向骷髅的跟腱部位。 “跑啊,吴哥!”柳应悬道。 吴长生借力一滚,知道自己无法收回钩锁,只能立刻和骷髅拉开距离。骷髅被柳应悬砍了一下,身体立刻直起,在洞穴内暴走起来。柳应悬刀卡在骨头里抽不出,当机立断弃了武器,想要寻找突围的路径,却发现被骷髅封死了所有方向!柳应悬只好在空中跃起,脚蹬墙面,想要借力转身,骷髅却预判了他的动作,骤然捏住了他的腿,把他倒吊着悬在空中。柳应悬顿时痛呼出声:“啊啊——” “小柳!”吴长生举起枪朝骷髅点射,寻常的子弹没入骷髅的背部,却根本不起作用,只是让骷髅愤怒地甩着手臂。柳应悬血液倒流到头部,又被来回这么一甩,砰地一下砸到石壁上,猛地吐出血来! “别、走远点,吴哥……”柳应悬道。 红月的光芒渐渐黯淡,骷髅提着柳应悬,在颠倒的世界中,柳应悬眯起眼睛,那只红眼的黑甲虫从骷髅的眼眶中窜了出来,直奔柳应悬而去! 第80章 另一条河 吴长生这一辈子开过不少枪。 少年时和哥哥生活在一起,他们得做各种和一般小孩不一样的“功课”,摸到枪后再也没丢过,练得最勤的那几年梦里都在拆枪装子弹。哥哥死后,吴长生曾经做过一阵子的地下佣兵,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遥远的异乡,但后来还是奇迹般地回来了。 然而,他所有的经历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刻艰难。 时光不断放慢、凝固,吴长生作为人类的五感放大到了极限。他能听见柳应悬的血滴落下来的声音,能听见从虫雾中冲出来的黑甲虫的爬行,他知道还有最后一颗子弹,樊神婆给他们的最后一个机会,他不能让那玩意儿接近柳应悬,所以他必须要射中,必须要掩护好柳应悬。 “小柳!”吴长生大吼,整个人却像是被按进了海水里,他知道自己在说话,可是却听不见自己。 拜托,拜托吧,都已经到这一步了,让奇迹降临吧。吴长生浑身发冷,扣动扳机的那一刻竟然浑身飘飘然,他看见那发子弹从枪管里射出,看见尖锐的气浪呼啸而过。黑甲虫快如闪电,沿着骷髅的白骨胳膊不停向前,忽然在下一刻,它的身形猛地一顿,血红的眼睛瞥向吴长生。当的一声,黑甲虫骤然消失,子弹打中它原本该在的位置,是骷髅的胳膊往上稍稍抬了一厘米! “啊——”吴长生绝望地怒吼。 黑甲虫再次出现,嗖地一下窜到柳应悬的腿上,柳应悬与它对视,颠倒的整个世界中,仿佛只剩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这只虫子!一声尖锐的爆鸣从黑甲虫的身体内部发出,音浪化作看不见的气浪,令柳应悬和吴长生的耳膜剧痛流血! 没有面具,没有神像,没有祭祀仪式,什么都没有了。 轰然一声,柳应悬眼中的世界如同碎玻璃一般,从某个点开始出现蛛网,再由蛛网的中心点向外扩散!碎玻璃哗啦啦地掉落,露出内里黑漆漆的部分,眨眼之间他周围的一切都如此碎裂,柳应悬身体剧烈地颤抖,如同漂浮在黑暗无垠的宇宙中,仍旧和那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虫子对视着—— “你骗了我……” “人类骗了我……” “你使用了什么手段……” “你是我的东西……但逃走了……” “为什么……不听话……” “我已经……原谅过你一次……” “为什么,总是喜欢反抗……为什么,不死心……” 柳应悬的身体如同被重物狠狠碾过,他几乎无法呼吸,血不仅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也从他的鼻腔和喉咙里喷涌出来。柳应悬终于又能听见那个始终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声音,“烛”的声音。 为什么总是喜欢反抗?为什么不死心?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柳应悬艰难道,“因为我爱……” 黑甲虫顺着柳应悬的裤子继续攀爬,停留在他的膝盖处,露出邪恶的眼神。 就在此时,倏然之间,柳应悬的心脏处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光亮。黑暗的空间里,也因为他胸口的这点光亮而闪烁起来!一缕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蓝光像是缎带般拂过柳应悬的脸,紧接着刹那间,万千蓝光喷薄而出,像是潮水般再次涌向柳应悬,柳应悬只觉得身体忽然下坠,整个人竟然重新恢复了行动力,“烛”也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柳应悬站了起来,四处环顾,晕乎乎地想,这是哪里?他恍若掉进了一幅有些褪色的山水画中,身边只有一棵刚种下的小树。不多时,远处有两个穿着旧时长衫的男人走了过来,径直走到柳应悬的面前,旁若无人地开始争吵。 “请问……”柳应悬伸出手,却一下子如探入水中一样,穿透了两人的身体。 这是虚影!柳应悬顿时明白过来。他们看不见自己! “你给我站住,今天就把话说清楚。阿毛说你后天就要走?”瘦削男人道。 “还要说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我抢’巫师’的身份,但你确实有点本事,从我这里弄到手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这么相信我的好朋友,但你呢?你又做了什么?这么想当’巫师’,我让给你好了!”高个子的男人不屑道。 瘦削男人道:“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会走的!”高个子的男人甩开他的手。 两人在路边推推搡搡,最后不了了之。高个子男人赌气离开,瘦削男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里的泪水在不停打转,只能默默地离开了。 柳应悬迷茫地回过头,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这回是在屋里,一老一少正在吃饭。 老人道:“明天起你就有更大的责任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啦。” 小孩道:“知道了奶奶,我会的。” 老人道:“去了白家就要好好听话……” 小孩道:“我会的!” 柳应悬坐在他们的身边,一老一少就着咸菜吃了半碗饭。饭后,小孩儿像个小大人似的帮奶奶煎药,老人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抹了眼泪,屋里又重新归于安静。半晌后,老人才像是梦魇地轻轻喊了一句:“阿廖啊……” 柳应悬拧起眉头,心里涌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情感,怔怔地看着那个小孩儿的背影,也跟着说道:“阿廖爷爷,这是你小时候吗?” 没等柳应悬仔细思考,眼前一晃,他出现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夏夜院子里蝉鸣响起。一个清秀的姑娘靠着墙壁,红着脸小声道:“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还来!” 墙外似乎有人笑了笑。 柳应悬轻轻一跳,跨坐在墙上,看见一墙之隔果然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此时他满脸通红,蹲在墙角道:“这不是想你吗?” 女人道:“你妈不是给你安排相亲了!听说还是个城里的姑娘。” 男人道:“可我又不喜欢她。” 女人道:“你就会在这儿跟我说,有本事跟你妈说去。” 男人道:“那我跟她说了,到时候你别又不愿意。” “去去去。”女人笑道,“谁理你。” 男人安静了一会儿,却格外正经道:“素芬,我喜欢你,这辈子都只喜欢你一个人。我想娶你,然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啊……”女人也重复道。 柳应悬也喃喃道:“永远在一起。” 月亮的光芒忽然消失,柳应悬跳下墙,往前慢慢地走。每走一步,他周围的世界都一点点地重新亮了起来,直到他在熟悉的宅院面前驻足,才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柳家。 现在是什么时候呢?柳应悬有些伤感地想,这又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晋寒!”屋内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柳应悬浑身一震,眼泪刹那间淌了下来,他深吸几口气,终于还是走进自己熟悉的家里。 “儿子吐奶了!”男人毛手毛脚地求救。 “给他换衣服!”女人怒道,“是不是又给他喂得太多了!” 男人叹气道:“哎,哎。” 柳应悬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出神地看着那对年轻夫妇对着一个婴儿焦头烂额。他看着看着,忽然破涕一笑,什么啊,原来自己小时候长得这么丑。 “咿呀!呀!”婴儿伸出手指,蓦地对着柳应悬的方向指了指。柳应悬心跳了起来,他能看到? 姜言月抱着儿子,显然看不见柳应悬,只是亲了亲婴儿的脑袋,对他温柔地笑道:“是什么?咿呀?你想说话了是不是?告诉妈妈是什么意思……” 院子外面的风轻轻吹起来,晃动着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柳应悬一直看着那对男女,然后懒懒地躺倒在家里的沙发上。他仰面平躺着,浑身都很舒服。下一刻,黑暗再次笼罩了他,他忽然感到有人小心地托起了自己的脖子,一个熟悉吻落在他的唇上。 “小迟?” 柳应悬心脏狂跳起来,他睁开眼睛,却被一股大力推开。他仰起头,看见了锁链与完整的石像头,一束黯淡的光从天顶洒落下来,照射在浑身是伤的杨意迟身上。 他……开了自己的棺。 柳应悬站在一边,近乎贪婪地看着杨意迟,他胡子拉碴,头上、身上都是伤口和血迹,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肉。银色的耳坠在他的耳边上轻轻摇晃,他打开棺材,随后把自己从金黄色的棺液里抱了出来。 “小迟!小迟!”柳应悬不甘心地伸出手,立刻又穿透了眼前的虚影。 杨意迟抱着自己,低头似乎哭了一会儿,然后他迅速地把柳应悬绑在一个简易担架上。担架的另一头连着绳索,绳索消失在长长的甬道尽头。接下来,杨意迟专注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赤裸地踏入棺材中,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合上了棺盖…… 柳应悬站在棺材前,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小迟!杨意迟!你……” 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怎么想出来的! “小迟!”柳应悬用尽全力喊道。 蓝光猛地在柳应悬的呼喊中碎裂,又化身为千万颗水滴环绕他的周身。越来越多模糊的人影和场景在柳应悬的眼前不断闪现,那些都是非常珍贵的记忆,非常、非常珍贵的记忆……被压迫的,被剥夺的,被献祭的……只是肉体。 但这个世界上,还保留下了他们的……爱。 柳应悬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竭尽全力地穿透记忆的长河,耳边轰然一声巨响,那是属于此时此刻的,吴长生的声音:“小柳——!醒过来!小柳——!” 第81章 大梦初醒 “它很邪恶。”樊家的书房内,樊神婆平静地说道,“它很狡诈。” “同时……它很自大。”柳应悬接道,“它没有杀了我,甚至把进入它’领域’之中的人当做它的一场游戏。” 柳应悬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樊神婆又道:“这却成为了我们可以利用的弱点。” “嗯。”柳应悬点点头。 樊神婆道:“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告诉吴长生。” “我知道。”柳应悬答道。 …… “你是说……”杨意迟急于向樊神婆求证,“……这匕首以前是柳应悬母亲的东西?” “怎么?”樊神婆微微挑眉,“他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的?好几年了你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杨意迟道,“他没告诉过我……太贵重了,我……我其实不能拿。” “拿着吧。”樊神婆道,“既然他选择了你,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只不过,你其实算是这把匕首的第四个主人。” 杨意迟在心里算了算,疑惑道:“第四个?我、我哥、我哥的母亲……还有谁?” 樊神婆笑了笑。 …… “言月。”樊海燕第二天即将离开西陵村,“我有一件东西想要送给你。” “什么?不不,真的不用。”姜言月不舍地看着她,像是看着自己的姐姐。 “是我自己做的一把匕首。”樊海燕坚持着把东西递给姜言月,“是用了一种……嗯,特别的金属制成的……”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姜言月红了眼眶。 樊海燕笑道:“不,我想给你,因为你比我更需要它。这是我母亲跟我说过的,总是会出现比我更需要的人,到时候就送给对方。你和晋寒……我们再联系,说不定所有的一切都会出现转机。” 樊海燕温暖的手紧紧握住姜言月,两人抱在一起,樊海燕在她耳边说道:“再见。” …… “这个留下。”杨意迟说,“帮我重新还给我哥。” 樊神婆问:“你想好了?” 杨意迟说:“想好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比我更需要它……” …… “妈,妈!”小孩儿看着棺盖渐渐合上,女人美丽的脸庞却再也没有了生气。 “别哭。”白天尧把手放在小孩儿肩膀上,“让你妈妈放心地走吧,白家会照顾你的。” 小孩儿握着匕首,眼泪仍是不停地往下坠落。 …… “小柳——!醒过来!小柳——!”吴长生仍然没有放弃。 黑虫迅速矫捷地继续在柳应悬的身上攀爬,柳应悬毫无生气,整个人仍旧被吊在半空。 “小柳……”吴长生眼眶通红。 黑虫血红的眼睛放射出一种势在必得的光芒,咻的一下顺着柳应悬的左手指尖,爬到了他的手背上。 “愚蠢,愚蠢的祭品……还是会和以前的每个人一样,成为养料……” 是吗?柳应悬在心里说。 虫子猝不及防,探查到柳应悬的内心,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这一刻,在这倏然之间,柳应悬蓦地睁开眼睛,右手悍然地抽出匕首,没有丝毫畏惧和犹豫地刺向了它!刀尖像是划过长空的银色闪电,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不容虫子挣扎躲避,直接连同柳应悬的手掌一同刺穿! “啊、啊啊啊啊啊——”虫子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剧烈的痛苦,凄厉地尖叫起来。 它知道这个,来自于和它同时代的另一种强大的生灵……它记得这个,它怕这个……它明明已经骗走了这两个人类身上的三颗子弹……为什么!为什么! “死吧——!去死吧——!”柳应悬怒吼,握紧匕首碾压起来,他的血肉和虫子的血肉混合在了一起!他终于等到这个时刻了,三颗子弹作为掩护,他真正想要依靠的是这把匕首。 两种金属同源,都被注入了“夕”的力量。樊海燕把它交给了姜言月,姜言月去世前给了柳应悬,柳应悬又把它送给了杨意迟。多年后杨意迟来到樊家,这把匕首由樊神婆保管,最终在柳应悬醒来之后交还给他。 世事浮沉,所有的一切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埋下种子。壁画中“夕”的眼眸里带有恨意,为这失去的土地而悲伤。万千因果汇聚成丝线,串联起每一代人的决心——我们感到不甘,我们未曾放弃,我们要让献祭彻底消亡。 “去死!!!” 柳应悬手中的匕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爆开一阵奇异的白光,这光亮温暖明亮,对于虫子来说却如同燃烧着的地狱火焰!它继续发出高频的叫声,不停地挣扎,柳应悬又面无表情地把匕首往深处捅了捅,光亮仍未消散,虫子的身上开始冒出黑气。 吴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又惊又喜地喊道:“柳应悬!你在做什么!” “死吧,你早该死了。”柳应悬喃喃地道,“你活了太久了,你不是什么神……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人类……”虫子的声音慢慢地消散。 咔嚓一声,柳应悬只觉得整个人往下坠落了几分。紧随其后一声巨响炸开,洞穴中站立的巨型骷髅因为“烛”的灭亡而渐渐失去支撑的力量,最后整个坍塌了! 吴长生两眼都是生理性的泪水,跑过去把埋在白骨堆里的柳应悬拖了出来。 “你怎么样?!”吴长生道。 “我没事……咳咳……我没事……”柳应悬道。 他抬起左手,虫子已经化作黑气消散,只留下刺穿他整个手掌的匕首。吴长生找出绷带,给柳应悬拔出匕首,再缠住手掌,直到此刻柳应悬才感到疼痛,整张脸白得像是一张纸。 “出去之后你再跟我慢慢解释!”吴长生怒道。 下一刻,两人同时安静一瞬,都感到洞穴深处传来一阵晃动。 “地震了?”柳应悬难以置信地问。 吴长生皱起眉头,催促道:“不知道……快!别停下来!” 两人都想起还有事情要做,石台上的棺材被散架的白骨堆着,柳应悬和吴长生发疯似的挪开,两人合力推开棺盖。这一刻,时隔两年多,穿过生与死,柳应悬终于又真正地见到杨意迟了。 天顶缺口落下一道月光,没有遮掩地洒落在杨意迟的脸上。他就这么平静地睡在里面,沉浸在金黄色的棺液之中,皮肤白皙,赤裸的身体像是雕塑一般。 柳应悬的心脏狂跳不止,不停地喘息,手指想要触碰杨意迟的脸却又在半空中缩了回去。此时大地又是一阵晃动,咚的一声,洞穴石壁中的棺材又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快带他走!”吴长生道。 柳应悬这才如梦初醒,一手托着杨意迟的肩膀,一手勾住他的腿弯,把他整个人抱了出来,柳应悬浑身多处伤口都因为用力而裂开。 柳应悬气喘吁吁地道:“吴哥……帮下忙。” 吴长生搭了把手,柳应悬把失去意识的杨意迟背起来,洞穴的顶部已经开始掉落碎石,地面的震动频率越来越大,吴长生掩护着柳应悬,一起朝着黑暗悠长的甬道尽头跑去。 “吴哥!小柳哥!”另一头竟然传来白康乐的声音,“你们在哪儿?” “康乐?”吴长生一愣,大喊道,“康乐!” 白康乐迟迟等不到人,又觉得自己干等着实在窝囊,竟然沿着柳应悬和吴长生过来的方向一路找了过来! 三人灰头土脸,身上都是血迹,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刻,整条甬道像是被拧了麻花一样扭曲颤动起来,白康乐也道:“地震了吗?哥——我觉得身体一下子轻松了,你们成功了吗?!” “出去再说!”吴长生抓狂道,“不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聊天!走!康乐!快去找樊神婆!” 柳应悬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仍然牢牢地背着杨意迟。 “跑——别回头!” 山外,神庙。 大地的震动如同突如其来的悲鸣,一下子令所有对峙的人愣在原地。白天尧仰起头,往山野深处看去。 “那是什么?”有人问。 “不知道。” “是……是’烛神’大人发怒了吗?因为、因为我们没有看管好……” 白天尧阴沉着脸,大怒道:“还不快点灭火!一群废物到底能干好什么事?!” 白鸿轩隐忍片刻,忽然起身,拳势猛烈地向陈巍攻去。汪旻顿时一个飞扑,连环踢向白鸿轩,白鸿轩反手架住汪旻的腿,向外推去。陈巍冷不丁地挨了一拳,被打得眼前冒金星,却还是刹那间扑向白鸿轩。 “汪旻!”陈巍怒吼道。 汪旻不怎么会打架,直接凭本能去打白鸿轩的肚子,白鸿轩被打得“噗”的一声,整个人疼得缩了起来。与此同时,缠斗中的三人也再一次地感受到了地底的晃动。 汪旻止不住喘气,愣了愣道:“……刚刚不是错觉啊。” “什么情况?”陈巍反应过来,“小柳那边出事了?” 林凤仪双手持刀,手臂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把呼吸调匀。下一刻,林凤仪举起刀奋力朝无头神像砍了下去。 “消失吧。”林凤仪低吼,火光在她的身后肆虐,时间停住,神像化作绵软的泥土,被她一刀从中劈开。无名的尖叫声在虚空爆开,发出不甘与愤怒,林凤仪却如女武神降世,刀刃破除世间一切阻挠。一阵夜风从她的面前陡然吹过,是她年少时坐在柳应悬的摩托后座,让他无数次送她回家时唱起的走音的歌,是他们童年时的第一次见面。 “消失吧。”林凤仪说,“邪恶的东西——就该下地狱!” 眼前似有白光闪过,被切开的神像内里向外炸开一圈光的涟漪。那光亮猛地坍缩成一点,随后又更加汹涌地、再也无可抵挡地淹没神庙、人群、火焰与山野。刀刃如泰山,切断神像中另一只扭曲的黑虫,黑气半点没有抵抗,骤然消散在一片光明之中。 光芒退去,震动在数秒安静之后继续加剧,整片山头的土地像是海浪般,似乎要被翻过来了!林凤仪怔怔地看着眼前被毁灭的石像,转身看向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白鸿轩。 “你……你做了什么……” 白鸿轩的身后,白家人努力半天,火势终于有了要扑灭的迹象,但就在此时,有人又趁乱添了把柴。 “你在做什么!”白天尧震惊地喊道。 白小雨的父母帮女儿脱掉了面具和祭服,做了这辈子最出格的事情——他们把它扔进了火里! “你们……你们……”白天尧眼前发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祭司们围在一起要扶白天尧,场面一片混乱。 汪旻和陈巍放开白鸿轩,拉过林凤仪道:“走!” 三人躬身趁乱逃走,白鸿轩跌坐在神庙里,还傻傻地看着被毁掉的神像。下一刻,一声巨响轰然从山中爆开,地动山摇如同末日,这回的山火从深处蔓延开,不知道从何而来,不知道是谁点燃,白天尧面如死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不会的……祂是不会败的!不会的! 黑烟冲天,火势凶猛,山中的火和山下的火很快连成了一片,这是白家人再也无法挽救的局面,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到了最后只是立在原地,仰起头看着燃烧的世界。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场景,想也想不到,梦也梦不见,神……又在哪儿呢? 火光照亮夜空,最后竟如同白昼。那轮诡异的红月却不知何时褪去了颜色,温柔的银光像是拥有了净化一切的能力。原来,只要朝其中注入了一点希望,就最终会回到它原本的样子。 大梦初醒…… ……如同人间。 —卷三·碧落黄泉 end—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就到这里!8.7号会把第四卷端上来。 第四卷内容少点也轻松一点,也是本文的最后一卷了。感谢大家看到这里!整个连载过程其实差不多也有四个多月了,怎么看都是不算短的时间,百忙之中大家能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真的很感谢。希望第四卷可以平稳写完~ 第82章 中秋 一年后,中秋夜。 圆月从云层中露出脸,青州城郊的乡村路上,摩托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名身材高挑的青年戴着口罩正在骑车,他有一双清亮的眼睛,虽然戴着口罩,却还是能看出他秀气高挺的鼻梁。 青年心情不错,摩托车后座上放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装盒,都是他从镇上带回来的。行至一户人家的门口,柳应悬把头盔摘下,对着门内喊道:“飞莲!” “来了!”女孩快步走出来,一脸兴奋地问,“快递取到了吗?” “拿来了。”柳应悬笑了笑,忍不住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这上网买的东西究竟靠不靠谱?” “靠谱的。”樊飞莲把东西拿进去,“凤仪姐经常买啊,哥你想买的话,我可以帮你注册一个账号。” “我?算了,不习惯。”柳应悬摇了摇头说,“我也没什么东西要买,去镇上的超市都可以解决。” 樊飞莲动作轻快,和柳应悬一起进屋,说道:“洗个手就吃饭吧,哥。” “行。” 柳应悬把摩托停好,去水池前洗手。月光温柔地洒下来,这方天地被照得明亮。柳应悬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拿下来放在一边,洗完手甩了甩,又小心地给自己戴上去。他的左手心处有一个疤痕,还没有完全除掉,可能这辈子会一直保留下来。 原本是在堂屋吃饭,但今天中秋节,柳应悬便按照樊飞莲的要求,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来,吃完饭后可以再看会儿月亮。 “这样摆可以吗?符合要求吗?”柳应悬抬头看着樊飞莲,笑着问。 樊飞莲认真地看了看,道:“可以。” “那就这样。”柳应悬转身朝屋里走,“我去把小迟抱出来。” “要帮忙吗?”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 柳应悬熟悉地推着轮椅进到房间,这里还是杨意迟和他都住过的那间屋子。一年过去,屋内的摆设基本维持原样,不过单人床换成双人床,衣柜里多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还有后来添置的一些生活用品。 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笔记本电脑里放着刑侦剧,有个男人靠在床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柳应悬走到门口,对着杨意迟打招呼:“小迟,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杨意迟剃了个板寸,五官深邃,相貌堂堂,是非常英俊逼人的一张脸。他浓黑的睫毛时不时颤动几下,却对柳应悬的话置若罔闻。 柳应悬走到他的面前,温和地对他说:“今天中秋节,一家人团圆的日子,走,我带你出去吃饭。” 他关掉杨意迟的电脑,杨意迟仍旧是呆呆地看着空气,压根没有注意到柳应悬。柳应悬俯下身,用手轻轻摸了摸杨意迟的额头,亲到他的眼睛上,湿润的唇碰到杨意迟的睫毛,像是被蝴蝶翅膀煽动了几下。 “痒。”柳应悬低声笑了笑。 他一手抄住杨意迟的腿弯,一手托住他的背,把杨意迟抱到轮椅上,小声叮嘱道:“你多长点肉啊,你比我高不少呢,怎么还这么轻……” 杨意迟什么反应也没有,任凭柳应悬摆弄自己。柳应悬把他推到院子里,樊飞莲已经摆好碗筷,站在月光下对他们笑道:“杨哥,吃饭啦。” 柳应悬捏着杨意迟的右手,像是招财猫一样晃了两下,柳应悬给沉默的杨意迟配音:“谢谢。” 樊家的家庭成员构成在这一年里有了些许改变。 樊飞莲考上了青州大学,目前大一新生是樊家的主心骨,顺便收留两个不中用的哥哥。 西陵那个混乱的夜晚里,他们带回了一个故人,一具尸体。地震和山火同时发生,“烛神”陨灭,柳应悬死里逃生,至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随即又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众人将樊神婆下葬,地点在樊海燕的坟墓边上,樊飞莲却并没有太过悲伤,如她所说,他们离开前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她的所有修行也都是为了有一天从外婆手里,接过樊家主母要做的事情。 柳应悬和吴长生养了几个月的伤,虽说九死一生,却还是幸运地恢复了过来。白康乐在樊家待了一个月,他心里还有其他挂念,几经辗转托人找到父母,得知他们已经带着妹妹离开了西陵。白康乐心情激动,再也按捺不住,于是第一个动身离开了樊家。 剩下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还是……杨意迟。 柳应悬昏迷的时间很长,然而杨意迟不同,他在青州城的第七天就醒了过来。当时还是林凤仪和汪旻在照顾他,两人叫来众人,最初的惊喜之后,他们发现杨意迟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反应。 “丢魂。”樊飞莲替他把了脉,微微叹气道。 “能好吗?”陈巍着急地问,“去医院试试?” “没什么用的。”樊飞莲道,“先让杨哥待在我家,我来照顾他。” 柳应悬浑身缠着绷带,坐在杨意迟的身边,紧紧握住杨意迟的手,始终不发一言。 不久后,陈巍需要回国,和柳应悬约定好他会再来。 “陈巍。”柳应悬叫住他。 “嗯?” “你先……你要么先暂时别告诉你家人,等小迟好一些再说吧。”柳应悬思索良久,有点踌躇地道。 陈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杨意迟,皱眉说:“我不说的话,你又要一个人承担?” “我会照顾他的。”柳应悬不置可否,“我身上的伤不影响,凤仪他们会先留下来帮我,等我好了以后他们就轻松了。” 陈巍上前一步,知道这话残忍却还是道:“小柳,一个月两个月可能还行,一年两年呢?五年十年呢?你知道照顾这种‘病人’要付出什么吗?如果杨意迟一直好不起来你要怎么办?” “那就一直照顾他。”柳应悬平静地看过来。 陈巍攥紧拳头,深吸几次气,道:“我先回去,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我像是在做梦……你让我回去冷静一点,之后我会再联系你,你不要一个人又默默地承受了。” “我不会消失的。”柳应悬笑了笑,“谢谢你,陈巍。” 陈巍回了国,柳应悬一身伤的时候总待在杨意迟的房间里,伤好了之后更是和他寸步不离。一天,吴长生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道:“怎么样?” “吃饭还算正常,但是饭量很小,走路不行,我觉得要找时间训练他重新开始走路,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始……”柳应悬注视着安静的杨意迟,杨意迟侧着头,窗户上映出两人交缠的影子。 吴长生走进来,站在床尾,对杨意迟作了个鬼脸,笑道:“杨意迟,记得我是谁吗?” 柳应悬哭笑不得,道:“你别搞这些。” “多和他说说话吧。”吴长生恢复了正常,“我先回城里一趟,有事就叫我。地址还是原来那个,飞莲知道。” “不在这里待了吗?”柳应悬问。 吴长生叹了口气,笑道:“还是得挣钱养家糊口,回去开车赚点钱吧。西陵村的事情压在我心里太久,如今一切都解决了,让我还有点不适应……对了,康乐有什么消息吗?他是不是偷偷回去了一趟?” “嗯。”柳应悬道,“康乐说那天晚上之后白家乱成了一团,白……白天尧突发心梗,送到医院没有救回来,白鸿轩毕竟年轻,有点管不住,白家人一直在争吵。白天尧一死,康乐一家直接离开了,前几天康乐还跟我打了电话,说等稳定一点之后再来看我。” 吴长生从口袋里掏了根烟,想点上却看见柳应悬怨念的眼神,又把烟放了回去,道:“我后来看了新闻,上面派了不少救援队,西陵受灾情况挺严重的。” “我不知道他们进山会不会发现什么。”柳应悬始终有点不安。 “领导不是傻子。”吴长生嗤笑一声,“除了受灾报道以外什么都没传出来,他们不会让普通人知道的。更何况……他们也不一定能进去。” 柳应悬想了想,叹道:“这的确不是现在的我要操心的了。” 吴长生轻声道:“噩梦醒了,小柳。” “嗯,终于结束了,吴哥。” 吴长生两根指头并在一起,耍帅般地碰了碰额头,又挥了下,笑道:“都会好的,杨意迟会好的,你要坚持住。” 柳应悬发自真心地道:“我没有觉得怎么样……我已经很开心了,他还活着,我也活着,就算……” 就算一辈子,又怎么样? 最后离开的是林凤仪和汪旻,两人决定回汪旻的老家一趟,汪旻的爸妈总是急着想见见林凤仪,汪旻之前一直推脱,如今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了。 柳应悬摸了摸林凤仪的脑袋,笑道:“去吧去吧,见家长好,说不定很快就嫁人了。” “汪旻打算在首都或者青州找工作,但是现在还没定。”林凤仪坐在杨意迟的床边,捏着他的手指,“……小迟指甲有点长了,我给他剪一下吧。” 林凤仪拿出指甲剪,低头一边帮杨意迟剪指甲,一边对柳应悬说:“……你以后怎么打算?如果先留在飞莲这里,我就让汪旻在青州安顿下来。” “你别考虑我。”柳应悬说。 林凤仪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考虑你考虑谁啊。” 柳应悬郑重地对她说:“考虑自己,考虑汪旻。” 林凤仪气得上来打了柳应悬肩膀一拳,道:“好好好,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 柳应悬还懒洋洋地笑道:“哎,这就对了。” 此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大家都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柳应悬和杨意迟住在樊家,樊飞莲要准备高考,柳应悬心想这个我熟,于是大包大揽地把家里的活都扛了下来。 他的生活回到了一种心无旁骛的充实中,樊家还留下不少古籍和医书,柳应悬晚上睡觉前都要翻看一会儿,等樊飞莲高考完,两人又一起在医书中寻找治疗杨意迟的方法。 林凤仪和汪旻见完家长之后,果然很快订了婚。五月份举行婚礼,柳应悬只有那一天把杨意迟一个人丢下,宴席一过,他没吃几口东西就赶了回来,直到看见杨意迟还在家里待着才安心。 “哥?”樊飞莲坐在杨意迟的身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柳应悬说不出内心的感受,只是脱了外套,也坐在杨意迟的身边,转头抱住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出去总是不放心。” “杨哥没事的。”樊飞莲一本正经地说,“他今天一直在看我刷题,你说要不要弄点真题给他做做,说不定能唤醒他。” “哈哈哈。”柳应悬忍不住开怀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卷了!小迟会好的,就是暂时有点呆 第83章 日常 柳应悬还真的给杨意迟买了点高考真题,很可惜杨意迟看了半天,拿笔写了个X。 “什么意思啊?”柳应悬坐在他身边,觉得现在的杨意迟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杨意迟还是说不了话,他的一切动作都是慢吞吞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确如同樊飞莲说的“丢魂”那般。 “你还会做吗?以前我记得你最喜欢做题了。”柳应悬小声地说。 最近柳应悬让杨意迟走路一段时间,怕他长时间躺在床上肌肉会萎缩。除此以外,他每天还需要给杨意迟按摩全身、日常擦洗、陪他说话……即使现在的杨意迟没有办法回应他,有时候也坚持不了多久,但柳应悬还是做的非常开心。 有天柳应悬看见杨意迟的头发太长,于是让他坐在院子里,手里拿了喷壶和剪刀,本来打算给杨意迟剪剪头发,结果杨意迟总是不配合,柳应悬手一抖,好好的帅哥被他剪成了一个傻帽。 “哎。”柳应悬笑着叹了口气。 直到樊飞莲回来,忍了几分钟出去买了个剃刀,两人研究半天,干脆给杨意迟剃成了板寸。柳应悬蹲在杨意迟的面前,帮他掸掉落在眼睫上的碎发,阳光落在院子里,也落在杨意迟的身上。 柳应悬捏了捏杨意迟的肩膀和手臂,笑道:“瘦了。” “你还白了很多啊,小迟。” 他不知道那种棺液到底有什么作用,杨意迟和他被带出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口竟然都愈合了。这很好……柳应悬很感谢这一点。 柳应悬现在变得絮絮叨叨,基本上想到什么都会跟杨意迟说,只是几百句对话中,杨意迟大概只会对他投来一次目光。可是无论杨意迟有没有看过来,柳应悬每次都会笑盈盈地看着他。 “板寸也很帅嘛。”樊飞莲道,“杨哥骨相好。” 柳应悬站起来,伸手把杨意迟抱回去,笑道:“还方便,以后就是他的固定发型了。” 中秋夜,柳应悬三人看了一会儿月亮,樊飞莲去买了三大块月饼,一人一块。柳应悬帮杨意迟拆掉了包装,交到他的手上,说:“拿住,吃,小迟。” 杨意迟慢慢地拿住月饼,柳应悬耐心地看着他,对他说:“月饼,甜的。” 过了几分钟,柳应悬和樊飞莲都被巨无霸月饼甜得龇牙咧嘴,杨意迟发呆一会儿,像是脑袋里延迟的信号终于被接收到了,开始低头吃他自己的那一块。 柳应悬坐在一边,手撑着下巴看着杨意迟,忽然说:“他现在好像比刚醒过来的时候好一点了,我觉得他还是能感受到外界的,就是行动太慢。” “嗯,过两天我再换点药给杨哥试试。”樊飞莲同意道。 柳应悬口袋里有个小本子,他在月光下掏出来摊开在桌子上,每天都像是做观察记录一样,认真写下今天杨意迟的状态。 樊飞莲看了一会儿,笑道:“哥,你好用心。” “顺手啊。”柳应悬一边写一边说,“小时候我不是成绩不好吗?但唯独老师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能记一点是一点吧。” 樊飞莲说:“杨哥都快把月饼吃完了,你晚上记得给他刷牙。” 柳应悬嗯了一声,然后又笑着回过头:“小迟,你喜欢吃吗?我和飞莲的月饼还要不要?” “杨哥说,我又不是垃圾回收机器。”樊飞莲揶揄道。 柳应悬和樊飞莲对视一眼,两人又笑了一会儿,颇有一种苦中作乐的感觉。 翌日,柳应悬按照生物钟醒了过来,怀里抱着杨意迟。秋天的温度稍稍变凉,两人盖着薄被,还穿着短袖的睡衣睡裤,两具温热的身体靠在一起,有种说不出来的惬意和安全感。 柳应悬闭了闭眼睛,还在努力找回状态,却感觉身边有人在看他。他睁开眼睛侧过头,窗外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天光温柔地照进来,杨意迟不知道什么时候先醒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正在专注地看他。 柳应悬的心陡然一跳,声音有些颤抖地试探道:“小迟?” “……” 等了一会儿,没反应,是他想多了。 柳应悬缓缓呼出一口气,手摸到杨意迟的脸颊和下巴,黏黏糊糊地道:“你看你胡子又长了,等下我帮你剃掉。” “再给你睡十五分钟。”柳应悬自言自语地道。 每天的生活流程大差不差,柳应悬一般会很早起床做早饭,接着帮杨意迟梳洗穿衣服,然后陪他去散步,喂他吃药。 打开笔记本,柳应悬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杨意迟,想起今天早上他看着自己时候的那个眼神。柳应悬提笔记了一句,翻看前面的记录,这还是第一次。 “说不定是个好兆头。”柳应悬忍不住开心了一会儿。 吃完早饭,院门外传来“滴——滴”两声,有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地喊道:“小柳!” 柳应悬刚把杨意迟安顿好,正打算去洗衣服,回头就看见一个影子扑了过来,柳应悬惊喜地道:“凤仪?” 林凤仪和汪旻两人开车过来,汪旻在后面拎着两大袋东西,笑道:“中秋快乐。” “这不是昨天过完了吗?”柳应悬接过东西,也笑道,“你们最近还好吗?是不是蜜月度完了?” “嗯。”林凤仪说,“顺路来看看你们,本来是打算昨天晚上来的,路上多耽搁了一会儿……给你带了月饼。” 柳应悬道:“这真不巧,家里三个人,有两个人都不喜欢吃。” “谁喜欢吃?”林凤仪问。 “小迟喜欢。” 林凤仪和汪旻甩开柳应悬,两人走到杨意迟的面前跟他讲话,林凤仪离得有点近,杨意迟像是被她吓到了一样,脑袋一直往后仰。 “他最近是不是好点了?”汪旻摸着下巴道。 柳应悬愣了愣,激动道:“你也这么觉得?” 汪旻若有所思地道:“之前好像没什么眼神接触,但是我刚刚看见他在看小凤。” “我们推他出去玩会儿吧。”林凤仪主动道,“顺便带他下来走走?” “嗯……好。”柳应悬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别走远,我开始做饭了,中午你俩提前回来。” “一定。”林凤仪认真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杨意迟对分离没什么反应,林凤仪和汪旻也不是外人,倒是柳应悬在院子里一步三回头,总是放心不下。柳应悬蒸了条鱼,又杀了一只鸡,炒了时蔬,再来一个紫菜蛋花汤。三人也确实没走远,汪旻推着杨意迟回来的时候,柳应悬刚刚把饭做好,远远地看见杨意迟的两边耳朵上都夹了朵黄色的野花。 柳应悬无奈地笑道:“等他真的清醒过来,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啊,你小心他找你们秋后算账。” 两个“罪犯”嘻嘻哈哈,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道:“杨意迟最好赶紧醒过来,我们等他来算账。” 汪旻包里还有相机,他拿出相机,对着被人强行做了造型的杨意迟拍了一张。柳应悬等他们玩完了,笑着伸手把杨意迟耳朵上的花给摘了下来,挑了一下他的下巴,对他道:“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落到你凤仪姐手里,就只能留下一堆黑历史。” 中午四人在一起吃饭,林凤仪和汪旻结婚不久,两人婚后的日子渐渐迈入正轨,现在她跟着汪旻去了首都,暂时在外租了间房子住。 柳应悬想了想,道:“最近我也有一点想法,之前飞莲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是小迟给吴哥的,吴哥死活不要,最后丢在飞莲那里了。” “你自己的钱还能拿出来吗?”林凤仪关心地问。 柳应悬道:“还在西陵的老宅里面,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一直没回去。” 不仅是他没回去,林凤仪也没回去过。西陵发生的事情逐渐变成了一个禁忌般的存在,不到万不得已,几人都不想再提。 “要不联系一下康乐?”汪旻道。 “他也不一定回去。”柳应悬笑了笑,“算了,有空再说吧。” 吃完饭犯困,柳应悬给两人收拾了客房,林凤仪和汪旻不怎么客气地直接睡了。 柳应悬这段时间以来看上了隔壁村的一块地,上一任租客是个雕塑家,在这里盖了几间房作为工作室。今年雕塑家不租了,正在对外重新出租。 柳应悬偶然去看过几次,觉得艺术家的品味就是比寻常人高出一截,那几间房盖的很好,旁边还留有一块空地做花园,只不过花园做了一半,还有待进步的空间。 他想租下来,稍微改造一下,做个农家乐倒是很方便。 这一年,柳应悬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以后,虽说现在可以住在樊家,可他始终还记得陈巍说的话,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万一杨意迟这种状态真的持续一辈子,柳应悬总不能带着他在樊家住一辈子,他是个男人,靠妹妹养老婆像什么样…… 柳应悬想来想去,还是放不下那块地,索性打算今天下午就出去一趟。想到这里,柳应悬去换了衣服,在院子里把摩托骑出来,刚戴好头盔,打算去和杨意迟交代一声,抬头却看见杨意迟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柳应悬一愣,心想他怎么站起来了?!他平时都不会主动行动的!每次都是自己命令他下来走路!怎么!就!站起来了?! 第84章 装修 “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可以签合同了。”男人穿得很朴素,脾气也挺好,不厌其烦地带着柳应悬看了几圈,“你要真租的话,这些东西我还可以帮你清理。” 雕塑家留下不少未做完的半成品,都堆在房子的角落,柳应悬看了一会儿,还是非常喜欢,最终下定决心,和男人签了合同。 两人去镇上找了家复印店,房东也舒了口气,请柳应悬吃了沙县,之前说的不是客气话,他又特地问了一遍:“要找人帮你清东西吗?” “过两天吧,谢谢啊。”柳应悬拿着合同,也是第一次凭自己的意愿做点什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期待感。 “那你有需要叫我好了。”房东笑道。 “行。” 柳应悬火急火燎地回到家,樊飞莲正在和杨意迟看电视,柳应悬冲进去,笑着汇报道:“租下来了!” 樊飞莲点点头,第一次见到这么兴奋的柳应悬,道:“要改造吗?” “要的。”柳应悬拉开椅子,按照自己的想法简单在纸上规划了一下,“有一间做厨房,其余两间不用大改,要去看看买点餐桌椅……然后还得办手续。” “杨哥……”樊飞莲的目光转向杨意迟。 “跟着我。”柳应悬头也不抬地道。 签合同的第一个晚上柳应悬还没平静下来,以至于他给杨意迟洗头的时候挤多了洗发水,没搓几下大把大把的泡沫就快淹没了两人。杨意迟的喉咙里“唔”了一声,然后抬起手抓了一下飘在空中的泡泡。 “哎!”这回轮到柳应悬愣住。 他最近感觉杨意迟自主性的小动作越来越多,实在是给了柳应悬极大的信心。柳应悬笑着帮他冲掉泡沫,又找来浴巾帮杨意迟擦干身体,对他说:“明天带你去监工?” 杨意迟安静地坐在一边等柳应悬,柳应悬把自己也解决完,两人穿好衣服,柳应悬拿着牙刷帮杨意迟刷牙,杨意迟漱了漱口,灯光下,柳应悬忍不住上前亲了他的鼻尖一下。 “算你入股吧,小迟,你想想农家乐的名字?” 杨意迟的眼神清澈无比,柳应悬笑着凑近,他始终这么静静地看着柳应悬。 “你会好起来的。”柳应悬低声,第无数次对他保证。 秋天里,柳应悬荣升为小柳老板,天天带着杨意迟去看未开业的农家乐。厨房的改造需要请人,柳应悬给房东打电话,请了工人过来看现场。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做好一天的便当,骑摩托带着杨意迟过来。柳应悬打开轮椅,支了把太阳伞,让杨意迟坐在那儿,还给他拿了书。工人里面有个很年轻的男孩,第一次看见杨意迟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情况,问柳应悬:“老板,这谁?” “我男朋友。”柳应悬撸起袖子,他穿了一件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正自己动手清理厨房以外的房间。 柳应悬身材高挑,一头浓密的黑发没怎么打理,身上还有干活时不小心留下来的印记,笑起来的时候却带了点浪子的魅力。 男孩听到柳应悬的回答,正在喝的水顿时“噗”了出来,一张黝黑的脸倒是显不出脸红。憋了半天,他又小心翼翼地问:“您男朋友生病了吗?” “嗯。”柳应悬道,“没事儿,不是绝症。” 中午吃饭,柳应悬洗了手,坐到杨意迟的身边,打开便当盒对他温柔地讲话:“吃饭。” 男孩看着坐轮椅的帅哥呆愣愣的,柳应悬把勺子放在手里让他吃饭,心想这不是绝症也差不多了。但……小柳老板对他男朋友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啊。 接连干了几天,厨房已经颇具雏形,吴长生听说了这件事,开车帮柳应悬运了点餐桌椅——二手淘来的,但是成色很新。 “哟,搞得可以啊?”吴长生戴了个墨镜,大咧咧地走进来视察。 柳应悬扔给他工具,道:“帮忙。” “一来就帮你铲墙皮啊。”吴长生都气笑了。 “铲完还得重新刷呢。”柳应悬笑道。 吴长生身材高大,回青州城的这段时间休养生息,以往笼罩在他眉间的阴霾散了不少,整个人显得成熟又英俊。做工的男孩在一旁喝水,就听见吴长生干了一会儿活,猛地对柳应悬调侃道:“杨意迟为什么不干活!你还给他整了个太阳伞?!搞没搞错?他来度假的?” “是啊,他来度假的。”柳应悬说。 “偏心偏到南天门了。”吴长生说。 柳应悬说:“那怎么办呢,谁让我最喜欢他。” 吴长生:“……” 男孩:“……” 小柳老板莫非是恋爱脑? 黄昏时分,工人们提前回去,只剩下小柳老板还有他可怜的白工吴长生。两人把餐桌椅都放好,屋内的陈设基本上已经完成。雕塑家留下的东西被柳应悬搬到荒废已久的花园,吴长生建议道:“这里的另一半干脆种点什么吧,打理一下。” 柳应悬从杂物堆里扒拉出农具,递给吴长生:“你来干。” 吴长生简直炸毛了,嚷嚷道:“你这黑心老板!” 两人笑了一会儿,吴长生开车把柳应悬和杨意迟送回樊家,樊飞莲没让吴长生走,留他一起吃了晚饭。柳应悬从早忙到晚,想起以前自己在西陵,每天都在偷懒,这段时间因为高强度干活,手心都起了茧子。 “以前我就是……太轻松了吧,现在都还给我了。”柳应悬对着镜子笑了笑。 杨意迟手里拿着柳应悬给他看的书,看了一天都还停留在同一页,柳应悬抽走了书,双手捧住杨意迟的脸,低头吻了他一会儿。这是个非常柔情的吻,没有其他的杂念,就像是小动物取暖一样贴了贴对方。 “今天看见花园了吗?总觉得……如果你现在好起来,你一定能帮我打理一下。明天再陪我去吧,你喜欢什么花?我要不要再种点什么?”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柳应悬的额头抵着杨意迟的,最后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疲倦地说道:“不说了,晚安,小迟。” 体力消耗得太多,柳应悬一沾上枕头就沉沉地睡去,还难得地微微打起鼾来。刚睡着的时候他喜欢侧过身抱着杨意迟,等睡熟了之后柳应悬就变成平躺的姿势。黑暗中,杨意迟闭起眼睛,忽然抬起手臂搭在柳应悬的腰上。只是仅仅是做出这个动作,却似乎动用了他很大的力气。 不久后,柳应悬的农家乐已经完成了装修,紧接着开始办相关手续。店里的菜单是他自己写的,全部都是从前他经常做的菜,还有林凤仪贡献的创意。不过打理花园是个大工程,柳应悬想让花园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色,所以只能慢慢地调整急不来。 樊飞莲一边忙学业,一边也有另外的计划,她道:“哥,我打算把青莲山上的庙重新修一修,你不介意的话,我带杨哥去一趟吧。” 柳应悬想了想,道:“你一个人?我们三人一起去吧。” 樊神婆下葬后,他们曾经去青莲山上祭拜过“夕”,但此后一年中,没人再上过青莲山。山上那庙本就摇摇欲坠,前去修一修也是应该的。 翌日出发前,柳应悬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把杀死“烛”的匕首交还给樊飞莲,道:“飞莲,还是交给你保管吧。” “嗯。”樊飞莲收下匕首,带着其他工具和柳应悬一起前往青莲山。 柳应悬背着杨意迟上山,山脚下正站着一个年轻男孩,是之前给柳应悬帮忙的小工,三人朝他走去,男孩一脸茫然:“哥,今天是什么活儿?你这活儿怎么这么奇怪呢……不会在山上吧?” “是在山上啊。”柳应悬笑道。 “你好。”樊飞莲认真地看着男孩,“谢谢你来帮忙。” 哇!樊飞莲穿了件牛仔夹克,扎了个马尾,一张脸清秀柔美,素面朝天却格外漂亮。男孩立刻顿住,伸手之前在身上擦了好几下,才脸红地轻轻和她握了握手。 “不,不不客气……小柳老板付钱的。”男孩结巴道。 柳应悬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我妹妹,飞莲。” 樊飞莲微微一笑,四人开始上山。男孩看柳应悬一直背着杨意迟,有点担忧地问:“小柳老板,要不要我跟您换换?背背您的男朋友?” “不用。”柳应悬明显还有余力,对他笑着摇头,“我背得动。” 男孩哦了一声,又去绞尽脑汁地找樊飞莲说话。四人在中途休息了一会儿,柳应悬喂杨意迟喝了点水,樊飞莲也拿出水果来给男孩吃。 到了山顶,男孩后知后觉,忽然道:“这里还有庙?” “嗯。”樊飞莲平静地道,“有啊。” “没听说过啊。”男孩说,“供的什么神?” “算是家里的长辈。”樊飞莲道。 “啊?这是你们家的?”男孩吃惊地问。 “嗯。”樊飞莲还是笑了笑。 柳应悬出了一身汗,还是这么硬生生地把杨意迟给背上来了,这会儿他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把杨意迟放下来,微微喘着气道:“累了。” 他低下头,撒娇似的把脸埋在杨意迟的手里,笑道:“你摸我的汗。” 杨意迟的喉结忽然滚了滚,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柳应悬透过杨意迟的指缝,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小迟?你再和我说一句?” 第85章 青青饭店 青莲山顶小庙的修复工程不算特别复杂,可用的人实在不多,重点补了墙面和部分瓦片。柳应悬和杨意迟一起跪在壁龛前的软垫上,在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柳应悬难免地怔愣在原地。 “是不是有点奇怪?”帮工的男孩轻声说,“这里面应该供着点什么的,但是现在都空了……” “嗯,可能……”柳应悬一时之间也编不出特别好的理由。 “被砸了。”樊飞莲接道,“没事的。” 男孩头脑十分简单,很快注意力被转移走,樊飞莲悄悄地向柳应悬眨了眨眼睛,柳应悬顿时笑了起来。 他们把装着匕首的木盒放在了原本“夕”待的位置,小小的壁龛不再变得神秘,反而有点像是个储藏空间。 四人回到村里,男孩走了两步又回头:“小柳老板,还有什么活可以干?我什么都会做的,帮你种地怎么样?” “也行。”柳应悬也觉得他用得很顺手。 “那就说定了!”男孩高兴地道。 秋天里琐事不断,农家乐的名字始终没有定下,柳应悬打电话给林凤仪和汪旻,林凤仪的回答简单粗暴,说就叫小柳饭店。汪旻做翻译做的脑子里面都是外文,说叫米奇林。 柳应悬:“……” 这不对劲吧! 接连几天毫无进展,天气预报上的寒流倒是先一步来了。柳应悬把上一个冬天收起来的被子拆开清洗晾晒,晒得又软又蓬松,盖上特别幸福。谁知道晚上睡了没多久,柳应悬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掀开被子透风。 “热死了。”柳应悬有点哭笑不得地转头看着杨意迟。 杨意迟腿脚都搭在柳应悬身上,脸也埋在他颈窝里,整个人像是温暖的太阳,源源不断地传到柳应悬这里。一旦睡不着,就彻底睡不着。柳应悬打开房间里的一盏小灯,还在思考农家乐的名字。 “叫什么好呢。”柳应悬喃喃地道。 杨意迟的喉咙里发出几声零碎的声音,柳应悬听不太真切,却顿时掰过他的肩膀,两人脸贴着脸,杨意迟的脸近在咫尺,柳应悬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笑道:“果然那不是我的错觉……小迟,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 “你有好点子吗?是不是想告诉我?”柳应悬耐心地问。 他和杨意迟对视了一会儿,杨意迟却闭上了眼睛,浑身放松地睡了。柳应悬也不着急,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杨意迟的脸颊,道:“晚安,小迟。” 小柳老板纠结好长一段时间,农家乐的名字最后是樊飞莲取的,叫做青青饭店。吴长生念了好久没琢磨出来,只是说:“很郎朗上口。” “杨柳青青嘛。”樊飞莲给他解释。 吴长生一拍脑门:“原来如此。” 杨柳青青。柳应悬心想,他怎么就想不到!嗯……他很喜欢,就它了!毕竟,原本他想要开农家乐,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杨意迟。 又过不久,柳应悬选了个良辰吉日,青青饭店终于迎来了开业! 朋友们送了几个花篮,又放了一串炮,开业大酬宾是全部菜品九折,每桌还送饮料一份。吴长生认识的人多,有好些都是跑出租的,平时住在青州城,周末会到乡下钓鱼、烧烤……这一波人都被吴长生不由分说地拉了过来,吴长生夸下海口,说吃了这辈子就不会忘。 樊飞莲周末也来帮忙,还有之前柳应悬请的帮工男孩——大飞。青青饭店的初始可用员工配置一共三人。杨意迟穿着柳应悬给他买的黑色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白色羽绒服,又戴了围巾和帽子,暖暖和和地在花园散步。 围着圈走,就单纯地散步。 这边吴长生和兄弟们点了菜,柳应悬在后厨开火炒,抬头的时候还能顺便看一眼杨意迟。现炒的菜锅气足,食材用料都新鲜,不一会儿前面就有要加菜的。 “老板,老板!单子我给你贴在这儿了!”大飞一路小跑着过来。 柳应悬过了最初的手忙脚乱,现在已经有点找到了节奏,利索地对大飞道:“一桌的这几个先上。” “好嘞。”大飞也十分入戏。 中间樊飞莲点完单也过来帮柳应悬理理单子,青青饭店开业后的第一次营业就这么顺利地度过了,中途有一桌客人不是吴长生带来的,而是开车钓鱼经过的一家三口,循着饭菜香临时走了进来。 吴长生吃完了,已经不用柳应悬开口,自觉地带入了角色开始帮樊飞莲收拾桌子。 “饭菜还合口味吗?”樊飞莲一边收钱,一边给要离开的客人塞了名片,“喜欢的话欢迎下次再来,也可以提前打电话预定。” 连忙几个小时,送走最后一桌人,吴长生擦桌擦得腰酸背痛,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去找柳应悬,靠在厨房门框旁道:“开业大吉啊,柳老板。” 柳应悬用饭盒另外装了份饭菜,说:“你等等啊。” “忙什么?”吴长生疑惑。 柳应悬把还在花园里转圈的杨意迟带到前面,找了张空桌坐下,哭笑不得地抬头道:“我差点把杨意迟给忘了。” 杨意迟低头,拿着勺子,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最后还是乖乖地吃了。 等到樊飞莲走进来,这才看着杨意迟,对柳应悬道:“啊,哥……” “嗯?” “杨哥吃过了,我给盛的……这是第二顿?他饭量增了吗?” 柳应悬:“……” 吴长生一口茶喷了出来,樊飞莲愣了一下,立刻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柳应悬按住杨意迟的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本正经地道:“他消耗比较快。” 投喂了两遍这种事,他是不会承认的。 开业第一天忙的头昏掉这种事,他也是不会承认的! 杨意迟最近的状态的确比头一年好上许多,尤其是柳应悬每天都在记录,所以翻看的时候特别明显。原本的他好像是彻底被梦魇困住的木偶人,每一步行动都要在柳应悬的掌控之下,但如今的杨意迟开始渐渐地恢复过来,在快要清醒的边缘上挣扎。 十二月下了一场大雪,杨意迟现在几乎不坐轮椅了,平时也能跟着柳应悬走路,骑摩托车带他的时候不必用绳子把两人绑在一起,他知道要搂着柳应悬的腰。只是……整个人还是呆呆的。下雪的时候杨意迟站在雪地里看着天空,俊朗的脸被飘雪笼罩,柳应悬出去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幕。 柳应悬一时起了玩心,捏了个雪球砸向杨意迟:“小迟!” 杨意迟当然没躲过去,他穿着厚外套,笨拙地在雪地里走了一下,一双眼睛看向柳应悬,却带着警惕,仿佛穿透柳应悬的身体看到了别的东西,竟然第一次脱口而出道:“帽子!” 一瞬间,柳应悬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耳边的声音也随之被抹去,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上前一步,问道:“什么?” “帽……子。”杨意迟痛苦地皱起眉头,声音和吐字不算特别清晰,但比起之前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进步,“帽子……会坏。” “别……砸!” 柳应悬猛吸一口凉气,如梦初醒地跑过去,一把紧紧地将杨意迟抱在怀里,说道:“什么帽子!杨意迟你没戴帽子!” 陈巍回国之后,柳应悬每周都会让樊飞莲和他互通电子邮件。他们把杨意迟近期开始说话的情况告诉陈巍,陈巍在最新的一封邮件里说:“……太好了!不过,有个比较遗憾的事情,这个月我太奶奶去世了。” “小柳,我还是把在西陵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家里人听说了杨意迟的事情,他们都非常着急。之前希望你们能来国外的医院,你的顾虑很多,现在杨意迟有好起来的迹象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杨意迟状态再好一点,我希望能找个时间再回来,之后可以带你们去国外做一次亲缘鉴定。请先别拒绝我,小柳,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我们全家的心愿。” 柳应悬把陈巍的邮件反复看了几遍,樊飞莲道:“大概就是这样,哥,怎么回?” “告诉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继续保持联系吧。”柳应悬叹了口气。 樊飞莲应了一声,打了没几个字又停下来,不太确定地问:“陈巍一直想把杨哥带到国外去,哥,如果……” “他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的家人。”柳应悬低着头,意味不明地道。 “他不会去的。”樊飞莲说,“他不会离开你。” 过了一会儿,柳应悬才小声道:“嗯,我知道。” 樊飞莲写完给陈巍的邮件,又精力旺盛地道:“再来看看饭店的流水?” “这个月应该不怎么好吧。”柳应悬也打起精神,“快过年了,都忙着回家了。” “我是在想,也在网上打打广告。”樊飞莲其实已经在做这件事,“不过我觉得现在必须要找到青青饭店的特色。” 柳应悬想了想,笑道:“春天里我看看山上有什么野菜?研究几个春天限定的菜品。” “那很好。”樊飞莲也笑道,“跟我想的一样。” 柳应悬不知不觉又在想杨意迟的事情,他嘴里的帽子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刻令他激动了起来,难道说…… “飞莲,我有一个想法。”柳应悬斟酌道,“会不会是我朝他扔雪球的时候,触发了他过去某段重要的记忆?如果我能帮他触发更多重要的记忆,他会不会好得更快?” 第86章 旅行 也许人生中只有几个瞬间是最重要的,但柳应悬又怎么能钻进杨意迟的脑袋里去把它们找出来? 过年,青青饭店歇业,柳应悬封好门窗,村里也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柳应悬趁此机会还和樊飞莲发出去一些广告。 年三十晚上吃饭,柳应悬和樊飞莲分工合作,三人吃完饭在院子里放烟花。柳应悬拿了一个手持的给杨意迟玩,笑道:“会吗?害怕吗?” 砰的一声,樊飞莲的烟花已经升上夜空,炸开一道金色的光芒。杨意迟手插在口袋里,抬头专注地看了看,又慢慢地看向柳应悬。 柳应悬站到他的身边,和杨意迟一起握紧,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两人手中的烟花对准夜空,很快也跟着绽放出绚烂的彩色。烟花升空之前有微微的震动感,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柳应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在杨意迟看向烟花的时候看向他的侧脸。 杨意迟的脸在黑暗中被短暂地照亮,眉骨、鼻梁、嘴唇的线条年轻又俊朗,过完年他就要二十六岁,时间却没在他的脸上留下特别残忍的痕迹。柳应悬不停地告诉自己:只差临门一脚,他必须得让杨意迟彻底恢复过来。 樊飞莲放完自己手里的烟花,无意中回过头,却恰好看到柳应悬垂着眼睛,很快地用手指擦了擦。带回杨意迟之后的柳应悬几乎没有过休息的时间,却从来没说过什么丧气话,可他也是人,还是会在某个瞬间里感到沮丧和茫然。 樊飞莲移开视线,心里的某块地方被重重地压住,过了一会儿她才状似不经意地回头笑道:“哥。” “嗯?” “明年我们也要一起过年啊。” “那当然了。” 晚上睡觉前,柳应悬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包塞到杨意迟的枕头下面,然后侧过身,手撑着头看他。看了一会儿,柳应悬抬起手,轻轻地拂过杨意迟的嘴唇,凑近吻了吻他。 “睡吧,又长大一岁。”柳应悬笑道。 翌日柳应悬醒来,给杨意迟和樊飞莲下了面吃,不用去饭店的日子还让他有点不太习惯,怕自己一旦犯懒又懒回去。几个朋友们打来电话互相拜年,吴长生报了个团去旅游,林凤仪在汪旻的老家,陈巍在国外的唐人街看表演,最后联系上的是白康乐。 “康乐,最近还好吗?”柳应悬问。 白康乐回来过几次,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他的家人一起重新开始生活,听到柳应悬的声音,白康乐开心地道:“都好,我妹妹复学了,我现在在这边的工厂找了份工作,不累,还能挣钱。哥,你呢?迟哥有没有好一点?” “好一点了。”柳应悬道,“比以前好了很多。” “那就好,哥,我跟你说啊……”白康乐的语气里忽然多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原来他中间又回过西陵几次,白天尧死后,白鸿轩不仅是镇不住白家这么简单,白家几乎快要四分五裂了,烧毁的神庙到现在都没有修复,彻底分家也是早晚的事。 柳应悬想起一件事,顺口问道:“你有去过我家吗?白家人有去过吗?” “白家人不敢去你那儿,我之前看院门还是锁住的,他们……他们都很怕你。”白康乐道。 “怕我?”柳应悬失笑道。 “怕你,怕遭报应。”白康乐道,“其实已经遭报应了。” 另一件事是关于鬼崖山,自从“烛”陨灭之后,救援队去灭了山火,又因为地震的原因,地里的有些东西都暴露了出来。 “……地震时候把一些文物冲了出来,有人捡到联系上文保局,文保局把那儿封起来了,考古队忙不过来,给村民补贴,一天一百块,让帮忙挖东西,但没人敢去。小柳哥,我好想回去把这个钱挣了……” 柳应悬:“……” 想说点什么,却又被白康乐认真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柳应悬沉默了一会儿,只能笑道:“那就去啊……我有可能回去一趟。” “真的?”白康乐的声音刹那提高。 柳应悬想了想,道:“嗯,那房子还是祖宗留下来的。” 白康乐立刻说:“哥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我跟我妹妹去找你,小雨一直想见你。” “康乐。”柳应悬察觉到了什么,“你不用担心。” 白康乐顿了顿,道:“我怕你被欺负。总之……回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好。”柳应悬笑道,“回去一定和你说。” 想帮杨意迟寻找重要记忆的念头一直折磨着柳应悬,他想了许久,意识到从前的自己一直被困在西陵,而杨意迟离开之后去过的地方是……省城?首都?大学? 柳应悬睡在床上,把杨意迟的胳膊摊开,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上去,又把被子裹好,杨意迟配合地低下头,柳应悬闷闷地道:“对不起,以前没能去首都找你。” 那四年对于杨意迟来说是何等重要,柳应悬却缺席了他的每一个想要他陪伴在身边的时刻。 翌日,柳应悬终于下定决心,对樊飞莲有点抱歉地道:“飞莲,我想……我想带小迟出去一趟,留你一个人在家?” “你们单独出去吗?”樊飞莲问。 “嗯。” 樊飞莲考虑了一会儿,笑道:“那我去找我同学玩吧,大家都该出去走走,放松一下。但记得每天都要跟我打个电话啊,哥。” “那是一定。”柳应悬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说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柳应悬其实并没有多少自信。他从小只在一个山村里生活,后来又失去了两年多的人生,再后来的行动全凭一头冲劲……陈巍回去之后有次在邮件里写,做梦醒来的时候分不清现实的边界在哪里,柳应悬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这样。 从把杨意迟救出来再回到樊家,他全部的时间又花在杨意迟的身上。年前忙完青青饭店,虽然有了个很好的开头,可到底也只是一个农家乐。外面的世界一年一个样,柳应悬有时候想出去看看,却又总是犹豫。 每当这个时候,柳应悬就总是会想,当初靠着自己一个人走出西陵的杨意迟,能在外面独立生活赚钱的杨意迟,会不会也像现在的他一样,感到害怕与不安。如果有的话,又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 收拾好两人的换洗衣服,柳应悬背上包,带着之前樊飞莲给他挑的新手机,下好常用软件,又带了证件和现金,准备去机场。 机场在青州,柳应悬第一次自己打了个车,牵着杨意迟的手和樊飞莲告别:“我们走了。” “每天打电话给我!”樊飞莲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不认识的地方就搜地图app,酒店也可以预定,坐飞机可能会遇到气流到时候你们别害怕……哥,杨哥,玩得开心!” 柳应悬本来不怎么害怕,但是第一次坐到飞机上升空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杨意迟的手。 杨意迟不说话,只是扭头看他,柳应悬尴尬地笑起来,然后松开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我不害怕。” 人在天空总没安全感,柳应悬第一次遇到气流的时候还真的吓了一跳,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念头,最后又抓紧杨意迟的手,心想万一掉下来,他也和杨意迟死在一起了。 等等,他们好像真的“死”过一次。柳应悬晕乎乎地又想。 从青州飞到首都,柳应悬下来后全凭人群和指示牌。走出机场去坐去往市内的大巴,柳应悬找不到买票的地方,还是路过的一对情侣帮他指了路。 “谢谢,谢谢。”柳应悬一直道谢。 “不客气呀。” 好不容易上了大巴,没坐一会儿柳应悬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发消息给樊飞莲,樊飞莲道:“哥……你晕机还是晕车?包里外侧口袋里我帮你放了点薄荷糖,你吃一点试试。” “好……”柳应悬虚弱道。 到底是晕机还是晕车,柳应悬也分不清楚。他含了一块薄荷糖,一路坚持到酒店,刷门卡找位置刷了半天才刷开,终于进去的一瞬间,柳应悬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救赎感:外面的世界真的太复杂了,他真的太土了什么都不会! 他松开杨意迟的手,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感到兴奋的同时又精疲力竭,简直比在青青饭店忙一天还要累。 身边的床微微塌陷,杨意迟也学着柳应悬的样子,和他并排倒在床上。柳应悬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半天,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不过还是挺开心的,我的许多第一次都是和你在一起啊,小迟。”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打电话给樊飞莲报平安。柳应悬不怎么熟练地打开地图app,在手机上记下从前杨意迟提过要和他一起去的地方。他的大学、附近的后街、常去的餐厅、电影院和公园…… 柳应悬没把行程安排得很满,只是每天都带着杨意迟在首都四处闲逛。他去看了杨意迟上的大学,也在后街寻找他打过工的酒馆,他从前用过的耳机专柜在商场的一楼,冬季的公园景色有点萧条,但和杨意迟在一起,一切总是如此美好。 第87章 回家 然而,杨意迟始终没有再蹦出像是那天被雪球击中时的话,他只是安静又乖顺地跟在柳应悬的身边。几天玩下来,柳应悬倒是比自己想象中适应得更快,会坐地铁了,也跟风去路边排队买过奶茶。 “柳应悬!”林凤仪在电话那头十分震惊,“你一声不吭就去首都了?你为什么之前不来?专挑我和汪旻不在的时候来?” 柳应悬求饶了半天,解释道:“也是临时起意……再说你们不是回他老家过年吗?” “你别给我狡辩。”林凤仪怒道。 “错了……错了错了!”柳应悬笑道,“你有推荐的餐厅吗?想明天和小迟去吃。” 林凤仪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几秒,道:“啊这个倒是有……” 她和汪旻在首都生活了一段时间,给柳应悬推荐了一家环境还不错的高级餐厅。柳应悬也没吃过这么贵的,但想着来都来了,还是提前打电话预定了位置。 翌日,两人穿着在商场新买的衣服,手牵着手去吃饭。柳应悬还给杨意迟买了个运动风的斜挎包让他背上。 “好看!”柳应悬走远几步打量杨意迟,又跑回他的身边。 他们的位置在靠窗的角落,柳应悬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个年轻的陌生男人。柳应悬微微顿住,随后加快几步从背后接近他们。 男人非常年轻,染了一头金发,对着杨意迟的语气有点奇怪:“……听说你没去我爸的公司?为什么?……找到更好的下家了?还是我爸玩腻你了?” 杨意迟垂着眼睛,还在卷自己面前的意大利面。 “喂!我他妈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男人暴躁地道,居然一下子扯过杨意迟的衣领,“你他妈的为什么总是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几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柳应悬脑子里嗡的一声,皱起眉头从背后搭上男人的肩膀,几乎把他拉得踉跄几步,桌椅之间摩擦出声,柳应悬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整个餐厅的人都看向他们。 “你干什么?”男人嚣张地扬着眉毛。 柳应悬沉着脸,手上放开了一点,餐厅经理连忙跑过来,在看清那人的脸之后,立刻点头哈腰道:“哎哟,王少!这是怎么了?” 被叫做王少的男人和柳应悬差不多高,他暴躁道:“你他妈又是谁?” “对不起。”柳应悬先让了步,“你认识小迟?” “认识。”王少阴恻恻地觑着他,“你谁?” “我是他男朋友,他生病了。”柳应悬平静地说。 “操。”王少愣了愣,旋即语气变得阴冷,“他果然是个同性恋……他什么病?脑子坏了?……滚,不要过来。” 后面一句话是对经理说的,经理苦笑几声,被王少打发走了。柳应悬脑海里转瞬间闪过几个念头,有点明白过来,问:“他以前和你认识吗?王少。” 王少继续打量柳应悬几眼,居然在他们桌边坐了下来,点了根烟,笑道:“认识啊,他以前是首都大学的,对吧?老家住哪儿来着……西陵?他缺钱嘛,我爸找他给我做家教。但是啊……” 柳应悬也坐下来,杨意迟对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还在专心致志地卷面条。 “……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喜欢男人,被我发现后还去专门勾引我爸……我爸就把他弄到公司里去上班……你和他什么时候谈的?你知道吗?” 王少喷出一口烟,柳应悬听了他的话愣了几秒,随后下意识地笑起来,轻声又笃定地道:“不可能。” “你不信?”王少掀了掀眼皮,问。 “他不会做这种事。”柳应悬摇摇头,很确定这个人在说谎,但他又认识杨意迟,做家教的事情也许是真的,其他的一定都是假的。 王少沉默了一会儿,凑近柳应悬,手上的香烟明明灭灭,对着柳应悬的脸随意指了指:“行,那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他到底……操,干什么?” 就在这时,谁也没看见杨意迟到底是什么时候行动的,只知道置身事外的他忽然像是被戳中了某根神经,一把捏住王少的手腕,警惕地看着他手里的烟头。 “小迟,松手!”柳应悬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他突然对……烟有反应?柳应悬诧异地看向王少,对杨意迟命令道:“松手。” 杨意迟粗重地喘息几秒,目光死死地盯着王少,王少被他抓得手腕一痛,颤声道:“神经病啊……” “对不起。”柳应悬站在两人的中间,试图分开他们,“他生病了,他不是故意的。” “操!”王少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似乎是觉得没什么乐趣,揉了揉手腕后丢下一句话,“……还真的变成傻子了,你还不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带出来祸害别人干什么。” 柳应悬搂着杨意迟的肩膀不让他动,却也压抑着怒火,冷冷地道:“不劳你操心。”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柳应悬拉着杨意迟的手去结账,之前的经理叹了口气,柳应悬问道:“刚刚那个王少你认识吗?” “认识啊,怎么不认识。”经理大倒苦水,“他爸的公司就在这儿附近,你们没事就好……你男朋友没事吧?” “没事。”柳应悬笑着摆摆手,和杨意迟一起走出餐厅。 首都的冬夜漫长,春假短暂,街上已经有不少人过完年回到这座城市。柳应悬走出来后有点恍惚,还在不受控制地去想刚刚遇上王少时他说的那几句话。 那可真是不太好听的几句话,柳应悬越想越气,却明白在外不能惹是生非。转过街角,柳应悬又想,也许他再年轻一点,还是会不管不顾地给那人一拳。 两人沿着商圈的街散步,路边的树上还挂着红色的灯笼和彩带。柳应悬把杨意迟的手握在手心,又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他有点寂寞地说:“我想起来了,小迟,你的确做过家教……但你没跟我说过教的学生是这种人啊,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你……你后来去了他爸的公司实习吗?你怎么会……这活干得难吗?” 这是不用问的,肯定非常难,但杨意迟从来没说过具体的细节。柳应悬心里有事,没注意脚下,两人在黑夜里走向旁边的一处小公园。 那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杨意迟又受了多少苦?柳应悬越想越不对劲,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那人手上的烟头反应这么大。 柳应悬脚步顿住,鼻腔微微地酸胀起来,他转身在无人的公园里抱住杨意迟,有些难受地对他道:“……你别听那个王八蛋胡说,你不是神经病,也不是傻子。” 杨意迟垂着头,眼神微微闪动,柳应悬和他贴得很近,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柳应悬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杨意迟的呼吸变成冬日里的一缕白烟,柳应悬把脸埋在杨意迟的肩膀上,感到杨意迟的胳膊缓缓地收紧,他也回抱住了他。 翌日,柳应悬决定和杨意迟离开首都。 他们在机场等待的时候,杨意迟忽然松开柳应悬的手,快速地走到一处空位置上,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坐了下来。 柳应悬跟着他,却没有阻止他,只是坐到他的身边,柔声问:“怎么了?喜欢这里吗?” 过了一会儿,杨意迟声音沙哑地道:“回家。” “回家?”柳应悬问。 “……回家。” 他们的飞机四点多钟才出发,下午的光线透过玻璃照亮两人的脸,这一刻柳应悬说不出自己的感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杨意迟,接着微微哽咽地笑道:“嗯。” 登机后,柳应悬趁着起飞之前的空闲,给白康乐发了一条短信:【我和小迟明天回西陵,今晚就在省城住一晚。】 飞机起飞,他们穿越云层,落日的金光洒满眼前。柳应悬靠在杨意迟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着舷窗外的景色。 落地省城,白康乐的短信一下子跳了出来:【好的,明天我开车带你们回去。】 “走吧,小迟。”柳应悬给杨意迟买了一杯饮料,“省城我居然也是第一次来,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很喜欢市中心的书店。” 去首都玩过一圈的柳应悬渐渐有了一点信心,也比刚刚出门时多出几分淡定,带着杨意迟直接去吃晚饭。省城的市中心不算特别大,两人逛了一会儿,书店的生意却不怎么好,里面也显得冷清。 不知道是不是在首都时候被那个讨厌的王少刺激了一下,到了省城之后的杨意迟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生动,在酒店柳应悬要帮他洗澡的时候,他头一次表现出了不愿意。 “不想洗吗?”柳应悬温柔地道。 “嗯……”杨意迟盯着他的眼睛,接着转过头。 “为什么?”柳应悬循循善诱道,“之前我都帮你洗的。” “……难看。”杨意迟小声说。 柳应悬又好笑又心疼,帮他脱衣服的时候手都有点颤抖。他想到:老天,他说的话越来越多了。 “不难看。”柳应悬认真地吻他,又笑起来,“你很好看。” 两人面对面坐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柳应悬给杨意迟洗头的时候,杨意迟握住了柳应悬的左手,不停地摩挲他手心的伤疤。 第88章 万花筒 “小柳哥,我们到酒店楼下了,先在对面吃点东西等你,你和迟哥慢慢来。”白康乐的电话来的比柳应悬想的要早一点。 “好。”柳应悬揉了揉眼睛,忍不住开心地道,“等我一会儿。对了……等下你看见杨意迟的时候和他打招呼看看,他最近愿意说话了。” 白康乐叫道:“真的啊?!” 两个小时后,酒店大堂,头靠着头在纸上玩五子棋的兄妹听见有人喊他们的名字:“康乐!小雨!” 小孩儿长高了一点,扎了两个羊角辫,看见柳应悬牵着杨意迟过来,立刻像旋风一样扑向他们:“小柳哥!” “哎。”柳应悬猛地被小孩儿这么一撞,还真的踉跄了一下,幸好杨意迟站在他身后像堵墙,给他挡了挡,“小雨,又长高又变漂亮了。” 白康乐也笑着跑过来,清了清嗓子,问杨意迟:“迟哥迟哥,还记得我吗?” 杨意迟多看了他几眼,却没有说话。 柳应悬笑道:“我们边走边说。” 四人上了车,白康乐这车是买的二手车,柳应悬和杨意迟坐在后座,他问:“你爸妈知道你俩要回来吗?” “知道。”白康乐道,“放心吧小柳哥,你回去看看就知道现在根本什么也没有了,大家都解放了。” “糖!”白小雨回过头,献宝似的掏出口袋里的棒棒糖递给杨意迟。柳应悬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杨意迟,杨意迟动作顿了顿,伸手接了过来。 “说谢谢。”柳应悬小声地在他耳边道。 “……谢谢。”杨意迟过了一会儿才说。 白康乐惊喜地从后视镜里回头看他们,感慨地说:“哇迟哥,真的好久没听见你讲话了。” 路上柳应悬和白康乐说了之前无意中的发现,也提到这趟旅程的目的,白康乐连连点头,说确实挺有效果的。从省城开回去还没遇上高峰期,两人一直在聊着最近的生活。白康乐唯一担心的是—— “你家挺久没人进去过了,不知道今天来不来得及收拾。” 柳应悬也拿不准,只是道:“应该可以的吧。” 白康乐又道:“白鸿轩现在还在村里,但上次看他憔悴了许多,不知道这次回来会不会遇见他。” “嗯……无所谓。”柳应悬转过头,看见杨意迟侧着脸,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出省城去往西陵的路。 “他以前高考完的夏天经常来,有时候是和同学,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那时候还要坐公交车。”柳应悬用手摸了摸杨意迟的脖子后面,动作不带旖旎的感觉。随着越来越接近他们住了很久的地方,过去那些险些遗忘的事情似乎都再一次涌现出来。 “他一直很厉害的。”白康乐在前面笑了笑,“他跟我们不一样。” 柳应悬笑着摇摇头,道:“有时候太死心眼了。” 下了高速,再往里面开了一段,冬天的山野灰蒙蒙的,柳应悬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感受了一会儿外面的冷风。见到再熟悉不过的景色,柳应悬才在心里算了算,道:“严格来说……我好像快四年没走过这条正常的路。” “有什么不一样吗?”白康乐问。 这回柳应悬也跟杨意迟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他沉默了许久,忽然笑道:“没什么不一样,嗯……我还记得……我经常骑摩托经过这里。冬天小迟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那时候应该很冷。” 村里比柳应悬想象中要宁静和萧瑟,他们是外地车牌,一路上开过来偶尔有人看见,引起一点点侧目,但村民很快又失去了兴趣。 “康乐。”柳应悬记起另外一件事,“你还没来我的农家乐吃过饭吧?等过完年,要不要带家人一起来?” “哎,小柳哥。”白康乐笑眯眯的,“我等你好久了啊,我一路上都在憋着,想你什么时候会提到这件事。” 柳应悬笑道:“是吗?对不起对不起。” 白康乐干咳一声,故意揶揄道:“我知道你眼里都是迟哥,看见什么想起的都是他,我也就不……自讨没趣了。对了,你的农家乐叫什么名字?” “嗯……青青饭店。” “杨柳青青啊?”白康乐又觉得被暴击了。 柳应悬在后排笑了笑,说话间白康乐已经把车开到柳宅门口。柳应悬捏了捏杨意迟的手,说:“到家了!” “到家了——”白小雨跟着欢呼。 白康乐好笑地看他妹妹,故意吓唬她:“哟,那今晚就把你留在这里啊。” 四人下车,外面的空气凌冽寒冷,柳应悬手里的这把钥匙还是杨意迟的。两人牵着手,柳应悬看他,问:“要给你开吗?” 杨意迟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还有点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那我来吧。”柳应悬不勉强他。 直到真正站在这扇门前,才发现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五味杂陈。柳应悬低头把钥匙插进锁眼,取下链条,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光就在他的眼前倒流起来。 这一刹那,他好像什么也没看清,院子里的一切都如同一张空白的填色画,过了四五秒之后,色块才一点点地亮起来。 柳应悬怔怔地看着前方,喃喃地道:“欢迎回家。” 他没有跨出第一步,只是感到杨意迟挣开了自己的手,忽然径直地走了进去。杨意迟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就像一棵树生了根。 家里的一切似乎只有很小的变化。 柳应悬的摩托、躺椅还在角落里,不过院子里的树掉光了叶子,他的盆栽也全死了。堂屋的门推开后,迎面而来的空气不太好闻,也是正常的。那之后谁帮他收拾了房间,杨意迟又到底有没有回来,柳应悬其实也不知道。 “小雨先在外面等等。”柳应悬把小孩儿拦住,“给你派一个任务吧,盯着你迟哥,和他玩一会儿。” “好啊。”白小雨开心地去拉杨意迟的手,又小心地补充一句,“他会不会不跟我玩?” “不会。”柳应悬笑起来,“他现在笨的要死,你要命令他。比如这样……杨意迟!坐院子里,不要乱跑!” 杨意迟看了柳应悬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坐到院子里的小马扎上。 “跟小雨玩会儿。”柳应悬又道。 白康乐居然还带了清洁工具,柳应悬对他的细心真的甘拜下风。长久没住人,屋子里冷冷清清,又到处都是灰尘,但好在水电正常。柳应悬和白康乐先快速把一楼收拾了出来,二楼柳应悬原本住的房间太大,柳应悬灵机一动,说:“打扫这一间吧。” “行。”白康乐笑着点头。 这间房间原本是杨意迟住过的,但自从他去上大学之后,这里就一直没用过,东西少好打理,只用通风、擦灰和换四件套。 白康乐干了一会儿,去楼下洗拖把,上来的时候对柳应悬道:“我妹在给迟哥涂指甲油……应该没事吧,都是儿童用的指甲油。” “没事。”柳应悬笑道,“林凤仪那儿还有一大堆他的黑照。” “嘿嘿。”白康乐道,“那我等会儿也给他拍一张……哎,小柳哥,以前他可讨厌我们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他不是真的讨厌你们。”柳应悬补救道。 “算了吧。”白康乐笑了笑,也不生气,“我懂的。” 晚饭实在来不及做,白康乐又像是变魔术一样从车里拿了一大包零食和自热米饭,问:“吃这个行吗?不行的话,我现在开车带你们回市区。” “行。”柳应悬不挑食,“小雨吃这个行吗?” “她吃点零食都行,在家里我妈管她。”白康乐手上开始拆自热米饭,“过两天再吃小柳哥做的饭?” “一定。”柳应悬果断地答应下来。 杨意迟还坐在院子里,冬季昼短,天色一下子黑了下去,柳应悬把上上下下的灯都打开,黯淡寂寞了很久的院子重新有了人烟。柳应悬和白康乐一起准备食物,白小雨坐在那张蓝色沙发上晃着腿。 这画面倒映在杨意迟的眼睛里,像是看着万花筒里的一个美妙世界。是他的幻想吗?他在哪里?他怎么回家来了? 杨意迟僵硬的大脑如同一条已经干涸的河流,裸露的黑色河床上礁石嶙峋,偶尔他也能想起一些事情,但他分不清,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的记忆全部是断裂的,上一秒仿佛知道了什么,下一秒就全忘了。 但是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总是陪着他,那道温柔的声音是干净无垢的山泉,一点点地流过他脑袋里干涸的河。待在他的身边,杨意迟就觉得安心,就觉得舒服。他只会本能地听那个人讲话,他到底是谁? 杨意迟专注地看着不远处亮着灯的屋子,万花筒里的三个人在聊天。他忽然感到一种没由来的烦闷,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朝他们走过去。 “哎,哥。”白康乐最先发现了杨意迟。 “嗯?”柳应悬抬起眼,看见杨意迟整个人十分委顿。 “小迟?”柳应悬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杨意迟竭尽全力地道:“是……我的。” “是我的。”他抬手抱住柳应悬,带着哭腔的声音近乎变成了耳语,“是我的。” 柳应悬:“……” 很好,这又是一个重要记忆?这到底是怎么触发的有没有规律啊! 第89章 夜 柳应悬把杨意迟带上二楼,推开他房间的门,说:“今天就睡这里……你应该也好几年没有回来了。” 暖气坏了,屋子里很冷,柳应悬灌了个热水袋,那张不大的床倒是在这一刻变成一座温暖的岛屿,让他们两人可以暂时栖息。 柳应悬和杨意迟挤在一起,他的手抚摸过杨意迟的脸、锁骨,沿着胸膛的方向继续向下,找到他的手,再把自己的手指严丝合缝地嵌进去。 有好一会儿,冬夜里的一切仿佛都不见踪影,世界上似乎只留下这间亮着灯的小房间,柳应悬把脸贴在杨意迟的胸膛上,怔怔地看着墙壁上的影子,一个人笑道:“啊,我好像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了,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认为康乐喜欢我吧。” 那时候柳应悬才刚刚意识到杨意迟对自己的感情,燥热的夏天里他一直在“害怕”地躲来躲去,不怎么想和杨意迟单独待在一起,就邀请了白康乐兄妹来家里做客。那晚两人吵得挺凶,但柳应悬现在想起来,却觉得今晚可能就是那一晚的再现。 “是吗?”柳应悬微微仰头,在杨意迟的下巴上吻了吻。 杨意迟抱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睡得好好的忽然翻了个身,虚虚地压在柳应悬的上面,然后低下头吻住柳应悬的耳朵。他的吻没什么节奏,只有很轻的触感,柳应悬由着他胡来,只是当温热的嘴唇碰到柳应悬的耳垂时,柳应悬才不动声色地躲了一下。 柳应悬的心跳得剧烈,和杨意迟十指相扣的手被他按到了头顶,有这么一刻柳应悬忽然产生了疑问,他严肃道:“……你是不是……杨意迟,你已经醒了吗?” 他怀疑地挣了一下,杨意迟没有和他较劲,立刻就松开了柳应悬。柳应悬单手扣住杨意迟的脖子,将要离开的他又往下拽了拽,看着他的眼睛,贴着他的嘴唇问:“你醒了吗?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杨意迟皱起眉:“……” 没有。柳应悬仔细地观察着杨意迟,知道他还是没有跨过最后一步。 “哎。”柳应悬对杨意迟有着无限耐心,却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开着玩笑,“……你说我要是对现在的你做点什么,是不是不太好?” 距离这么近,抱得又紧,杨意迟还那样亲他,柳应悬感觉浑身发热。他想,自己又不是真的圣人,这一年多以来的艰苦生活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柳应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对杨意迟说:“对了,以前我发现过你的秘密啊……你,看那种东西都不藏好一点的?” 过去太久,杨意迟的那张碟片也早就不见了,但柳应悬还记得当时第一次看到的震惊。转念又想,谁知道杨意迟还在这间房里,这张床上干过什么坏事…… 停,打住。柳应悬胡思乱想了一通,除了把自己想得面红耳赤以外,没有别的好处。还是……暂时抱着他的“大玩具”睡觉吧。 翌日醒来,柳应悬却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套上衣服走下去,还以为又是白康乐兄妹,但打开门一看,却和门外的男人一齐愣住。 “是你啊。”柳应悬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白鸿轩看起来沧桑了许多,整个人也浮肿了一些,他怔怔地看着柳应悬,过了好半天才抹了一下眼睛,沉声道:“真的是你。” “昨天老三告诉我他好像看见你回来了,我以为是他在跟我开玩笑,还把他揍了一顿。没想到……没想到你真的能……” “我没死透。”柳应悬自嘲地笑了笑,“还把白家给毁了。你来寻仇的吗?” “我不是!”白鸿轩急道,声音又随即小了下去,“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爷爷的死是个意外,庙里的东西……我也不知道……” 柳应悬盯着白鸿轩的脸,又道:“听说你们白家闹成了一团?” “是……”白鸿轩深深吸一口气。 “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就可以走了。”柳应悬平静地问。 白鸿轩道:“……不会再有之前的事情,我也不打算再复原神庙。你在这里待多久?” “很快就走了,没几天……” 柳应悬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杨意迟黑着一张脸,愤怒地盯着白鸿轩。白鸿轩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柳应悬推了出去:“快走!” 柳应悬转身一把抱住杨意迟,杨意迟气得咬住嘴唇,被拦住了以后很委屈地看着柳应悬,柳应悬摸他的头,哄道:“小迟,小迟……你冷静。” “他……他……”杨意迟喘着粗气,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白鸿轩……欺负你……” “没人欺负我。”柳应悬眼眶顿时一热,“没人欺负我,我这不好好的吗?” 杨意迟上前一步,院门已经被关上了,柳应悬的背靠在上面,杨意迟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柳应悬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到他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 柳应悬叹了口气,抬起头吻住杨意迟,两人的唇舌相贴,却不是以前那种温柔的亲法。柳应悬搂住杨意迟的脖子,湿滑滚烫的舌头挤开他的唇缝,缓慢地、不容拒绝地吮吻过去,直到他们的大脑都开始缺氧,直到这个世界又开始因为一个吻旋转起来。 “没人欺负我,不会有人欺负我了……”柳应悬对杨意迟说,“……你保护了我,你救了我啊。” 白鸿轩不知道何时偷偷摸摸地留下了一些东西,柳应悬把那包东西搬回来一看,才发现都是以前他经常让白家送过来的食物,白鸿轩竟然还记得他的口味。 柳应悬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扔掉,他把厨房打扫干净,杨意迟却好像不愿意坐在别的地方,只是寸步不离地站在他的旁边。 柳应悬熬了猪油,剩下点猪油渣,放在小碗里给杨意迟当零食吃。 “好吃吗?”柳应悬笑着问。 “嗯。” 柳应悬又快马加鞭地做了一桌子菜,招待了白康乐兄妹,这回提前和杨意迟打了招呼,他道:“康乐和小雨要来吃饭哦,你不能不礼貌。” “嗯。” 就这样,回西陵之后柳应悬基本没有出门。他把家里的证件、存折、相册都一一找了出来,甚至还有几本杨意迟过去的笔记本。 这似乎是刚上高中那会儿留下的草稿本,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丢,柳应悬翻开看了看,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计算过程。然而在最后一页,柳应悬却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整页,都是他的名字。 柳应悬心情复杂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回了原处。 继续找,柳应悬找到了钓竿和渔具,还有从前他和杨意迟一起去金松山上时用的一些东西。柳应悬想了想,把这些东西再次拿了出来。 翌日,柳应悬重新试了试摩托,幸好看起来还能使用。他和杨意迟穿好衣服,用帽子和围巾遮住头脸,背了点东西向金松骑去。 烧饼没有卖的……还在休息。转过长长的山道,冷风呼啸着穿透两人的身边,柳应悬在前面喊道:“抱紧我!” 杨意迟把下巴搁在柳应悬的肩膀上,整个人挂在他的身后。柳应悬加速,仿佛要带着杨意迟一起冲过这段灰色黯淡的冬天。 他们来到金松山脚下,那户人去落空的院子里居然又冒起了炊烟。柳应悬示意杨意迟在原地等他一会儿,他跑过去敲了敲门,走出来一个面善的大叔。 大叔是原先住在这里的奶奶的家人,柳应悬和他交谈了几句,想借他的院子放下车。大叔顺着柳应悬指的方向看了看杨意迟,嘴里惊奇地咦了一声,道:“没问题呀,你放吧……那小伙子是你的谁?” “我……”柳应悬最终没用“男朋友”来挑战大叔的神经,稍微委婉地笑了笑,“我弟弟。” “嗯……他是住在西陵的那个娃娃吧?看个头有点像。”大叔越看越眼熟。 “是啊,你……你认识他吗?”柳应悬倒是有些意外,杨意迟怎么会认识这个大叔? 大叔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不算是吧,几年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哎,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可怜啊……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那天回来,一直在追出殡队伍里的棺材……我猜他可能受了太多的刺激,是不是人有点不对劲了?” 柳应悬脑袋里顿时嗡得一声,他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大叔,又回头看了一会儿杨意迟,仿佛不太会说话了,半天才混乱地道:“嗯……是的,他……他……我会照顾他的。” “去吧。”大叔笑着挥挥手。 柳应悬把车停好,再背上包,沉默地牵起杨意迟的手。冬日的太阳在他们的头顶攀升,他和杨意迟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往上。 走到一半,柳应悬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哭。 第90章 连理枝 这地方变得荒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来过很多次,唯独这次是冬天来的原因。或许还有一种可能,这地方在柳应悬的心里,已经不再是安全的秘密基地,而是一个隐形的怪兽之口。 来之前柳应悬曾经犹豫过,但想来想去,既然都已经回来了,既然是要找到重要的记忆刺激杨意迟,不管好的坏的,能用上的全都试试吧。 然而还没接近猎人小屋的时候,杨意迟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柳应悬拖着他的手往前,拉不动,回头一看,杨意迟的眼睛微微睁大,嘴唇不安地抿了抿,手心正在出汗。 “怎么了?”柳应悬心中一动,知道他一旦流露出不太一样的表情,也许就是想起了什么。 杨意迟急得喘气,颇为激动地拉住柳应悬的手腕,将他拉回自己的身边,而后语无伦次的小声道:“……别去……去……别……靠近。” 柳应悬站在他的面前,也不是完全平静,他努力地道:“为什么不去?你不喜欢这里吗?可那时候你不是……就把我关在这里吗?” 杨意迟怔怔地看着柳应悬,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就这么在森林的边缘对视着,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缠住了他们。 柳应悬动摇了一瞬,低着头沉默一会儿,却最终还是仰起脸对杨意迟笑了笑,安慰道:“没关系的,不要害怕,都过去了啊……我,我不恨你了……” 杨意迟的呼吸稍微缓和了一点。 柳应悬趁机道:“那,你在这儿等我?就一会儿。” 他在外面把门锁给拆了,风吹雨打这么多年,也不是非常牢固。窗户坏掉之后,屋里的那张床就遭了殃,不少残枝树叶被带了进来,柳应悬把屋子里打扫了一遍,不知道是手劲大了一点,还是那张床本就摇摇欲坠,一条床腿给他弄断了。 柳应悬:“……” 算了,柳应悬干脆把那张床整个扔了。失去玻璃的窗框变成了画框,柳应悬站在里面,杨意迟僵硬地站在外面,柳应悬喊他的名字:“小迟!” 杨意迟从外面看过去,柳应悬不知道自己就映在那幅画框的中央,他把外套脱了,只穿着一件灰色高领毛衣,整张脸显得格外清秀俊逸,杨意迟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小迟。”画框中的人走了出去。 杨意迟胸口一紧,脚步自动地跟随那人消失的方向,他们在转角之处再次看见对方,杨意迟的眼泪沾湿了黑色的眼睫,在阳光下闪耀,竟然是一种非凡的脆弱美感。 柳应悬站在木屋的门前,金松的山顶,冷风都停止了,杨意迟朝他跑过去,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不恨你了,小迟。”柳应悬低声说,“……我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好不好。” 天色一点点黯淡,木屋的窗户漏风,柳应悬在外面生起火,把带来的帐篷支起来放在木屋里。野餐吃的东西还是那些,还有一些水果和白康乐留下来的自热米饭。 在一个木屋里支帐篷挺有意思的,没有那种空旷的感觉,反而觉得四周又变得小了一些。柳应悬和杨意迟吃过东西,一起坐在木屋的帐篷里,篝火噼啪轻响,冬夜漫长得像是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两人抱在一起睡在帐篷的垫子上,不是特别冷,反而没过一会儿有点热。杨意迟的肩膀很宽阔,这段时间以来吃胖了一些,他也不再像是之前那么孱弱。柳应悬半靠在他的怀里,杨意迟曲起一条腿,另一只手握着柳应悬的手——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杨意迟的戒指。 “你的那个我不敢给你戴。”柳应悬亲了亲杨意迟的脸说,“我怕你万一不清醒,把戒指吞了就糟糕了。” 杨意迟:“……”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火光温柔地照亮他们的眼前,柳应悬的目光却忽然落在眼前的墙壁上。床被他扔了,所以角落里的那几句诗倒是更显眼了一点。 “小迟。”柳应悬指了指,“看那儿,还记得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 柳应悬又道:“其实,有一件事我没告诉过你……现在忽然想说了,你听好啊。” 杨意迟微微侧过脸,像是在表示自己正竖着耳朵听。 “这里……是我爸爸妈妈约会过的地方。”柳应悬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害羞,也侧过脸,放低声音贴着杨意迟的耳朵说,“很久之前的事了,他们感情一直挺好的,有了我之后还带着我一起来过。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现在你是第四个。” “如果我爸妈还在的话……”柳应悬停了停,又说,“他们就可以认识你了。我会拉着你的手告诉他们,爸,妈,这是我喜欢的人。我一声不吭地死掉了,他又为了救我放弃了一切。” “他给了我一次回到人间的机会,我就又鼓起勇气,总算把那些坏蛋都打跑了。但我觉得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很多人很多人都在帮我。”杨意迟目光沉沉,安静地看着柳应悬,柳应悬说完,对他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柳应悬试探着向前,轻轻地吻上杨意迟。杨意迟没有闭上眼睛,他把柳应悬的表情尽情地收入眼底,仔细地体会着柳应悬吮吻的力道,随后又将自己的舌长驱直入,更深地、更热烈地回吻过去。 就在此时,窗框的一角,森林天空的一角,又不知道何时升起一轮明月。月光钻进这里,落在两人的发上。杨意迟眯起眼睛,他的头剧烈的疼痛着,无数个过去的画面像是随着月光一起倾泻到他的脑袋里。 他的关节生了锈,他想发出声音,他想毁掉一些事情,他想呼救,他想跪下忏悔,他抬起手,却只能紧紧地抱着柳应悬。 为什么又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他的神明,听到了他的祈求吗? 柳应悬尝到了一点淡淡的咸涩,两人的眼泪在这一刻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杨意迟像是咬住猎物一般拼命地吻他,柳应悬脑海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随即崩断。他们互相拥抱,互相爱抚,直到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彼此都难以抑制地发出深深的喟叹。 “小迟……杨意迟……”柳应悬捧着杨意迟的脸,一边笑一边哭。 “在。”杨意迟说,“我在。” 两人的身体再无缝隙地贴在一起,皮肉之下的心脏也调整了频率,杨意迟低低地喘息一声,带了点痛苦又藏着愉悦:“……哥……” 柳应悬抓住他的手往下,杨意迟双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一边吻他一边又不顾一切地压过来。他英挺的眉眼在月亮的照射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芒,圣洁如同圣子。柳应悬抬起手,摸到他曾经打过耳洞又已经完全愈合的耳垂,一点点地把它染上粉色。 杨意迟胡乱地亲吻他,嘴巴、额头、锁骨、脖子……两人倒在帐篷里,杨意迟却似乎忘记了要怎么做,柳应悬等待良久都没有等来他的下一步,杨意迟急得满头是汗,却偏偏把柳应悬逗的笑了起来。 “我来吧……”柳应悬抱住他,翻身,杨意迟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应悬,像是要记下他此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男人的身体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尤其是左手的手心,伤痕和薄茧融合在一起,他的触摸总是让杨意迟又舒服又想哭。 柳应悬的眉头微微蹙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鬓角的黑发有点被汗水打湿,脸颊浮现淡淡的红晕,他一直看着杨意迟,另一只手摸到杨意迟的唇。 杨意迟没有抵抗,乖顺无比地张开嘴,温热的舌尖含住了柳应悬的手指,然后很慢地吮吸。柳应悬呼吸一滞,身下的感觉越发明显,他拉住杨意迟的两只手,让他扶着自己的腰,再一点点地、缓慢地下坠。 “嗯……小迟……” “哥。” “慢、慢一点……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柳应悬俯下身,有点害怕,却又渴望。 杨意迟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克制着,等待着,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幸福的时刻,越来越多的记忆在月光下汇合成清澈的水,冲刷着他的灵魂,冲刷着他身体内干涸的河道。 ——“实在打不过,还可以来找我。再见,杨意迟同学。” ——“杨意迟,你好像长高了一点……来比比?” ——“怎么可能真的让你睡地板,你当然是跟我一起睡。” ——“小迟,杨意迟……我也喜欢你。”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恨你了……” …… 太多了,太满了,这个人给他的爱,超过了他的存在。 杨意迟双手用力,动作变成一个咒语,让两人的身体终于完全契合在一起,在月光的见证下…… 杨意迟不顾一切地吻向柳应悬,柳应悬的手环住他的肩膀,声音被撞得支离破碎:“嗯……小、小迟……我……” ……杨意迟第二次从木偶变成了人类。 他把他找回来了。 第91章 陨石 翌日一早,柳应悬陡然醒过来,心想他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啊! 说来也是一件有点别扭的事情,照顾杨意迟的这些日子,柳应悬虽然也会亲他,却从来没有过要在这种情况下做完……也不是说不能趁人之危,就是有点别扭。 但昨晚,他们……柳应悬红着脸仔细回想,一下子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开了这个头。想了一会儿没有结果,柳应悬叹了口气,慢慢地把杨意迟横在他身上的胳膊移开,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去溪边洗漱,冬日的水流流速减缓,冰得柳应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想着,等会儿还是烧点热水给杨意迟用吧,自己就凑合一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柳应悬忙擦了把脸,接起吴长生的电话:“吴哥?” “小柳。”吴长生在电话那头有点喘,“你猜我在哪儿。” “哪儿?”柳应悬懒得猜,直接笑着问。 吴长生没再绕弯子,直接道:“西陵村。” “什么?”柳应悬愣了愣,“你什么时候来的?” 吴长生道:“我来好几天了,飞莲说你和杨意迟也回来了一趟,你现在在哪儿?” “我……”柳应悬有点头晕,“你别管我在哪儿,你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山里。”吴长生笑嘻嘻地道,“鬼崖山里。” 柳应悬:“……” 吴长生还是轻松的口吻,快速道:“不说了,我快到了,你在西陵村的话,今天晚上出来接应我一下。” 柳应悬万万没想到吴长生还会进山,但白康乐说过,那里现在来了文保局的人,已经被封锁了。吴长生怎么进去的?他又要进去干什么?柳应悬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决定等见了面再去拷问吴长生。 他打了点溪水,一路拎回木屋处,接着推开门一看,他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人呢?杨意迟呢?柳应悬顿时懵了,丢下铁桶,溪水洒了一地,他高声叫道:“杨意迟——!” 不对,屋里很小,哪里都藏不了人。柳应悬浑浑噩噩地走出去,继续喊道:“小迟!你跑哪儿去了!” “杨意迟!小迟——”柳应悬围着木屋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 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完了,他又把他弄丢了?柳应悬一张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两条腿几乎撑不住自己,他顺着几个方向在森林边缘搜寻,一瞬间所有不好的念头都在这一刻涌入脑海。 “杨意迟!!!”柳应悬近乎声嘶力竭。 柳应悬不停地喘息,觉得胃里像是伸进去一只手,狠狠地从内部将他撕扯成两半。他找了一圈,最后回到溪流的方向,猛地看见溪水边趴着一个人影,竟然是脸朝下,埋在水里的姿势。 轰隆一声,柳应悬的大脑炸开一道惊雷。他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没跑两步却被绊了一跤,狠狠地摔在地上,手腕和下巴颏顿时传来一阵剧痛。柳应悬顾不上太多,下一秒又爬起来,着急地向着那个人影冲去。 “杨意迟?!”柳应悬疯了一般,一把将那人拽了上来。 “咳……咳咳咳……”杨意迟一张脸满是冷水,憋得有点通红。 柳应悬这回是真的动了怒,吼道:“你在做什么?杨意迟!” 那一瞬间柳应悬有点失控,抬起手想要给杨意迟一巴掌,却又在半空停留。几秒钟后,柳应悬放下手,又颤抖着声音小声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应悬一把抱住杨意迟,杨意迟在他耳边沙哑地道:“哥。” “哥……我……”杨意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竟什么也说不下去。 柳应悬放开杨意迟,怔怔地看着他,杨意迟用手捧住他的脸,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流泪的柳应悬,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滑落下来。他用手指轻轻擦着柳应悬的脸,只是一边哭一边看着他。 “你……你醒了是吗?”柳应悬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是的……我醒了。”杨意迟生涩的话语渐渐流畅起来,仍是紧紧盯着柳应悬的脸。 “你为什么不等我?你为什么要乱跑?”柳应悬揪住他的衣领,又怒吼道。 简直不可理喻!他照顾了他这么久,他等了他这么久,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终于等到杨意迟醒过来,他居然又一声不吭地跑了! “你是要自杀吗?”柳应悬的愤怒到达顶峰之后,身体反而沉寂了下来。 杨意迟的眼泪滴落在地上,却有点不敢回答柳应悬的问题。 “为什么?”过了很久很久,柳应悬才又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柳应悬强硬地命令道:“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不许哭!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说清楚!” 杨意迟低着头,他的肩膀颤抖起来,柳应悬想让他看着自己,他却好像再也无法直视柳应悬的目光。 “哥……哥,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在照顾我……但我醒不过来,我一直在努力,很努力地想回应你……” “我真的很想见你……很想见你……但是你带我来这儿……”杨意迟有点口齿不清,“我……带我来这里……我受不了……” “对不起,哥……我要是早点想起来就好了……我没有脸……我做过很多错事……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 柳应悬越听越觉得浑身冰冷,忍了半天后终于狠狠地推开了杨意迟,然后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拔下来,朝他砸过去,哭道:“还给你!” 那么一小块金属,带着柳应悬的体温,打中杨意迟的额头。 “既然这样想的话,那我还给你。”柳应悬说,“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做得干脆一点,不要留下录像。既然这样的话,一直傻下去啊。” 杨意迟跪在原地,像是忽然失了声,他慢慢地把戒指捡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柳应悬冷冷地自嘲道:“看来是我会错意……算了,就当昨天晚上我又被狗咬了。” “哥……” 柳应悬转过身,气疯了往前跑了几步。他苦涩又恍惚地想,明明他想过千万种杨意迟醒过来的场景,但他还是没想到杨意迟会这样说。 那他这么久以来的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杨意迟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他们两人都互相亏欠了太多,他们纠缠了太久,从少年时代走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他们之间,早就永永远远地说不清了。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柳应悬的手腕被赶过来的杨意迟抓住,柳应悬怒道:“放手!” 杨意迟小声说:“哥,你打我一顿吧。” “我懒得看你。”柳应悬想要再次推开他。 杨意迟不顾他的挣扎,再次把柳应悬抱在怀里,哀求道:“对不起,我知道了……我只是,哥,我只是没有信心……” “你根本连问都没问我啊!”柳应悬生气地说,“你……你为什么……不先来问问我?” “我不敢……” “那你自己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吗?” “我的命不重要……” 柳应悬眼眶发红,浑身都在颤抖:“那还有什么重要?” 杨意迟的嘴唇干燥起皮,他额头上被砸出了一个红印子,脸上湿淋淋得像是一只落水狗,就这么痴迷地看着柳应悬,说:“你重要……” 良久,柳应悬说不出话来,转身向木屋的方向走,杨意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柳应悬的大脑仍旧混乱不堪,他曾经设想过的,杨意迟也许会在樊家醒过来,身边的朋友们都围坐在一起,他们拥抱、亲吻,一切就像电影里的happy ending。这是柳应悬想要的,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变成现在这样。 回到木屋,柳应悬一边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一边冷冷地问:“你现在记得多少?” “我……记忆在神殿中断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我知道有人在陪着我,也知道那是你……”杨意迟说。 “哦,那我告诉你。”柳应悬故意不看他,“我醒了之后就去救你。樊神婆去世了。白家也毁了。之后又过去快两年,我开了一家农家乐,有你的股份。明天我们就回樊家,然后一刀两断。” 杨意迟回答得词不达意:“……哥,其实昨天晚上我就醒了。” “你的二十万回去就还你。”柳应悬把东西收好,重新背在身上。 杨意迟看着他,小声说:“我爱你……我是故意的,我留下录像是想赌一把,赌你会不会来救我。我很卑鄙……我连为你去死都在算计你。” “你算计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柳应悬没好气地撞开挡在门口的杨意迟,“滚!好狗不挡道!” 杨意迟踉跄几步,柳应悬也没想到他真的一点都不躲,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两人的手心握在一起,戒指被他们包裹住,如同一块发光发热的陨石。 杨意迟忽然深吸一口气,继而不要脸地贴上来,亲到柳应悬的嘴,却被凶狠地咬了一口,吃痛地嘶了一声,他舔了舔嘴唇,齿缝间溢满了铁锈味。 “哥。”杨意迟的眼泪再次流下来,轻声喃喃地道“我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特别害怕,我把刀片含在嘴里……我以为它能保护我,其实是你在保护我。” 第92章 别扭 无所不能的小柳哥哥今年二十九岁,十年一晃而过,他的摩托车早不报废,晚不报废,最终在他和杨意迟走到一半的时候彻底罢了工。 柳应悬:“……” 杨意迟哭的两只眼睛红肿不堪,鼻尖也是红的,察觉到不对劲,一边抽泣一边问:“怎……么了?” “下来吧,换一下交通工具。”柳应悬叹了口气,认命道。 “换什么?”杨意迟大脑缺氧,只知道跟着柳应悬,虽然醒过来了,但好像脑子还是不大灵光。 柳应悬把摩托推到路边的树下,说:“11路。” 杨意迟:“……” 柳应悬看他卡壳,只好道:“先往回走吧,路上如果遇到老乡再说。” 从金松回西陵,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经过,柳应悬还背着一个大包,杨意迟几次上前想牵住他的手,却被柳应悬狠狠地甩开。杨意迟难受得不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一次尝试拉住柳应悬的衣角,这回总算没有被甩开了。 天气不太好,运气也很差,两人走了好一会儿,除了吹冷风之外,路上并没有遇上可以捎他们一程的老乡。走着走着,柳应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杨意迟一眼,杨意迟顿时朝他泪眼婆娑地笑起来。 那样子着实又滑稽又可怜。柳应悬想,他怎么还在哭?到底要哭多久?眼泪被冬天的风这么一吹,明天他的脸肯定要痛了。哎……这到底算什么。 “哥?”杨意迟小心翼翼地看他。 柳应悬从包里拿出湿巾,扔到杨意迟的脸上,说:“擦擦。” 杨意迟等了半天没行动,柳应悬抱着手臂看他,杨意迟只好自己擦了,顺便擤了下鼻涕,发出很委屈的声音。 两人继续往前走,柳应悬无聊地开始打电话,面无表情地挨个通知:“杨意迟醒了。” “什么?”“卧槽。”“真的假的?”“啊啊啊啊——”“迟哥醒了?真的清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柳应悬每拨出一个电话,都让杨意迟跟对面的人说一会儿话。杨意迟对别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十分正常,一切都游刃有余,柳应悬站在一边想抽根烟,口袋里却只有一根棒棒糖。 “哥。”杨意迟走来。 “嗯。”柳应悬在剥糖纸。 杨意迟递给他手机,道:“……说完了,他们都知道了。” “那就继续走。”柳应悬道。 回家的路有这么远吗?或者,回家的路有这么近吗?两人都在沉默中思绪万千,一个在生气,另一个在伤心。可是当他们再次回到家的时候,柳应悬和杨意迟之间的距离又在不断靠近。 杨意迟睡过的那张蓝色沙发静静地看着他们,房间里的东西变了又没完全变。杨意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柳应悬重新跟自己说话,只好有点恍惚地坐在沙发上。 “哥……” 打破平衡的是柳应悬的手机,他再次接了起来,杨意迟看见他的神情立刻放松不少,跟对面的人好像交情很好。杨意迟努力去听,但什么也听不到。昏睡很久醒过来之后的世界,自己在很多时刻都像是被遗弃了。 “我出去一趟。”柳应悬放下包,“冰箱里有吃的,你饿了自己吃一点。现在我也不用……一直守着你了吧。” 柳应悬的声音渐渐变小,朝杨意迟投来的眼神中却还是带了点犹豫。 “你不吃吗?”杨意迟愣了愣,站起来问,“出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呢?” 柳应悬不想回答他,干脆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杨意迟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才又坐回到沙发上。 他还是这样。 重来一次,杨意迟也还是把一切都搞得一团乱。明明昨晚他们还那么好,偏偏他早上头脑不清醒又犯浑,这才把柳应悬推了出去。 杨意迟攥着的戒指在手心里留下一个圆印,柳应悬的体温消散了,现在只剩下杨意迟自己的温度。 他到底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杨意迟在沙发上蜷缩起身体,从堂屋看着院子里的某个视角里,他忽然分不清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 从远处向柳应悬跑来的那人灰头土脸,一身夹克蹭得变色,柳应悬蹲在路边的树下,吴长生一边朝他跑过来,一边喊道:“快快快!快跑!” “什么东西?”柳应悬一下子头皮发麻,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结果定睛一看,一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大黄狗正对着吴长生紧追不舍。 吴长生的嗓音拐了弯:“啊——啊!” 柳应悬:“……” 可能是野狗,也可能是村里人散养的。柳应悬哭笑不得地道:“你怎么得罪它了!你抢它饭吃了啊!” “别损了。”吴长生是真的有点怕狗,“快走快走。” 柳应悬顺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抬手做了个扔的动作,对准大黄狗旁边的空地砸过去,大黄狗汪地一声,吓得狗头甩了甩,柳应悬跟着抄起一根树枝,大黄狗立刻认怂,跑了。 “大侠!柳大侠!”吴长生气喘吁吁地给柳应悬竖起拇指。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柳应悬一看吴长生这狼狈的样子,就觉得他没做好事情。 果真,接到吴长生之后,就见他大咧咧地笑道:“挖坟去了。” 柳应悬一愣,吴长生继续道:“我哥的尸骨,想再去找找,看能不能带他回去。不过……没成。山里人太多了,地形和路线全都变了,还有一道大沟,地震震出来的。” 柳应悬听了有点难受,问:“你怎么不让我陪你一起去?” “你不是要和杨……哎?你没带他一起?”吴长生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 “他清醒了。”柳应悬说。 “什么?”吴长生吃惊道,“什么时候?” “就……今天。”柳应悬想了想,又换了措辞,“不,昨天晚上吧。” 吴长生高兴地道:“终于醒了……终于好起来了。快带我去看看他,你车呢?” “坏了。”柳应悬面无表情地道,“咱俩走回去吧。” 他没好意思告诉吴长生,自己已经和杨意迟跋山涉水了一番。吴长生痛苦地大叫一声,发现柳应悬是真的没骑摩托,顿时一边走一边觉得此生无望。 杨意迟在沙发上睡得昏昏沉沉,梦里他又变成了十六岁,第一次留宿也是在这张沙发上拥有了难得的平静。睡到中途,杨意迟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一声叹息之后,又有人半抱着他,让他起来吃药。 又睡了一会儿,杨意迟醒来的时候仍然鼻塞,但烧却退了大半。有个男人背对着他,听见声音后转过头,露出一张成熟英俊的脸,只不过喝酒之后讲话带着一点上扬的醉意,问他:“杨意迟,还记得我吗?” “吴哥……吴哥!”杨意迟一下子坐了起来。 吴长生嗯了一声,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杨意迟,确定他是真的清醒了过来,这才道:“一起来喝点?” “他吃药了。”柳应悬适时地道。 杨意迟这时才明白过来:“哥,你出去是为了接吴哥?” “是啊。”柳应悬的面前也摆了不少空掉的酒瓶,“回来看见你差点烧死。” 杨意迟:“……” 吴长生喝得上头了:“什么?骚死?哈哈哈哈哈哈。” 杨意迟:“…………” “烧死。”柳应悬一本正经地道,“s-h-a-o。” “好好好。”吴长生笑起来,手里剥了个花生米,然后对着柳应悬的方向砸过去,柳应悬张开嘴巴,完美地接了。 “再来再来。”吴长生转过头,如法炮制地把花生米往杨意迟的方向扔过去,花生米落到了杨意迟的头顶,像海豹顶球。 柳应悬忽然又大笑起来。 杨意迟:“………………” 杨意迟目瞪口呆,屋里的暖灯下,柳应悬和吴长生喝得东倒西歪。杨意迟真的很少见到他们的这一面,在他的记忆里,柳应悬和吴长生总是一脸忧虑,他们的身上背负了很多沉重的东西,有着远超他们年龄的稳重。 是了……柳应悬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杨意迟想着想着,只见灯火阑珊,柳应悬一双醉眼也向他看来。白日里两人的那阵情绪发泄后,也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吴长生来得恰到好处,柳应悬和他喝酒,可能也是在借着酒劲浇灭心里的难受。 属于他们的平凡的夜,原来迟到了这么多年。 杨意迟裹着毛毯坐在那儿,虽然不能喝酒,但还是陪着柳应悬和吴长生一起。他渐渐在两人的话语中找到更多自己缺失的时间……在青州,在樊家,有那么多的人等待杨意迟醒来,为他祈愿。 第93章 和好吗? 第二天柳应悬和吴长生宿醉醒来,杨意迟那场在冷风中的感冒也好了许多。 趁柳应悬还未彻底清醒,杨意迟偷偷摸摸地把他“扔掉”不要的戒指重新给他戴了上去。柳应悬垂着手腕,侧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是杨意迟之后又闭上了眼睛。 “哥。”杨意迟蹲下来。 “什么?”柳应悬问。 杨意迟笑了一下,小声道:“别不要我啊,我知道自己错了,而且你现在不要我的话,我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柳应悬睁开眼睛看向他,杨意迟蹲下来之后视线和他平齐,还是像以前那样爱粘着他。一晚过去,杨意迟下巴长出些许胡茬,柳应悬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脸,别别扭扭地表示友好。 有一件事是杨意迟必须知道的。 柳应悬洗漱完坐在桌旁吃东西,杨意迟坐在他的对面,下巴垫在自己手臂上看他,两人的膝盖在桌下轻轻相碰。 “我有话要和你说,小迟。”柳应悬心里不安,但这件事他不打算有半点隐瞒。 他和陈巍有过约定,不管什么时候,一旦杨意迟有新的情况,柳应悬都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我……”杨意迟观察着柳应悬脸上的表情,慢慢坐直身体,“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坏事,我可以不听吗?” “好事。”柳应悬轻轻道。 他把陈巍再次回国的事情完整告诉了杨意迟,省去中间他怂恿陈巍带他逃跑的部分。杨意迟听完后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凝滞,有好几次想问柳应悬什么,却又讲不出话来。 “不可能吧。”杨意迟最终说,“怎么会这样。” 他看着柳应悬,一点点地捏紧柳应悬的手指,还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是这样。” 柳应悬陪杨意迟坐了很久,用力抱了抱他,杨意迟低着头,片刻后又笑道:“我觉得陈巍应该是搞错了。” “搞没搞错……都没关系。”柳应悬说。 杨意迟谨慎地问:“哥,我可以和陈巍单独聊聊吗?” 柳应悬说:“当然了。” 越洋电话打过去,陈巍那边是晚上。柳应悬和他打了声招呼,陈巍在这个点接到柳应悬的电话,似乎也已经若有所感知道了什么。 “是小迟醒了吗?”陈巍问。 “嗯,我让他跟你说吧。”柳应悬道。 柳应悬站起来想走出去,给陈巍和杨意迟留下一点私人空间,却在起身的那一刻被杨意迟拉住了手。柳应悬顿了顿,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别紧张。” 他还是走了出去,吴长生在收拾他的行李,头也不抬地问道:“什么时候回青州?我们一起?还是说……你们俩就留在这里了,重新开始?” “不留在这里。”柳应悬把自己之前在整理好的东西也拿出来,“回青州。就是……算了。” 柳应悬有点走神,吴长生打量他一会儿,又笑道:“你又在担心什么?杨意迟又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把陈巍的事情告诉他了。”柳应悬坐在沙发上仰起头,淡淡地说,“他如果想出国,那就先让陈巍带他出国,正好……在国外可以重新开始。如果陈巍搞错了,或者他想留在这里,还有青青饭店给他做支撑,他想干什么都随他。” 吴长生想了想,问:“万一他要出国,你陪他?” “那肯定要陪他。”柳应悬奇怪地看了吴长生一眼。 杨意迟和陈巍没聊太久,至多二十分钟。挂了电话后杨意迟走下来,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柳应悬知道他心里可能不太好受。 “我们去市里玩?”柳应悬提议,想分散一下杨意迟的注意力。 “嗯……行。”杨意迟笑了笑。 两人加上吴长生,去市里一起吃饭,三人还去游戏厅玩了一会儿,在嘈杂的环境里都显得格格不入,花完手里的币就走了。 “哥,我睡哪儿?”回到家,杨意迟欲言又止地看向柳应悬。 柳应悬手指了指他自己的房间,没讲话。 “哦。”杨意迟的头顶仿佛飘来一朵乌云,闷闷不乐地下着雨走了。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面乱糟糟的,还在想今天和陈巍打的那通电话,以及柳应悬告诉他的事情。说实在的,像是听一个故事,没什么实感。但同时,杨意迟也一点点记起,小时候的自己的确每天都希望有人能带他走。 可他长大了,这些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来得太迟了。 杨意迟在床上翻了个身,有点难受地想,他现在不需要这些,他只想和柳应悬在一起。算算时间,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太多。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还天真地想要和柳应悬去首都生活……现在,还能实现吗?去找份工作?首都不行的话,就去青州?是不是总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们一起……柳应悬还在生气吗?好像也没有,今天他们还出去玩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脚步声走过来,杨意迟在黑暗中瞪圆眼睛,又立刻闭上装睡,后知后觉中,心里却逐渐蔓延出一丝甜蜜:他还是会来看我的。 “没睡着就把眼睛睁开。”柳应悬直接道。 杨意迟:“……” 杨意迟抬手把桌子上的灯打开,柳应悬像是以前一样坐在他的床边,微微低头看着他。 “和陈巍说什么了?”柳应悬问。 杨意迟说:“他说想约个时间,回来做亲缘鉴定……之后的事情想见了面再聊。” “带你出国的话,你想去吗?”柳应悬的语气很平静。 “不去。”杨意迟立刻道。 柳应悬失笑,说:“你仔细想想,这么快回答了不会后悔吗?” “真不想去。”杨意迟也笑了笑。 “嗯。”柳应悬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杨意迟把手从被子下伸出来,抓住柳应悬的衣角,热情地邀请道:“哥,一起睡吗?” “睡不了吧。”柳应悬还没说完,就被杨意迟不由分说地拉了进去。 两人又在挤一张小床,杨意迟紧紧抱着柳应悬,差点让他不能呼吸。安静的夜里,他们的心跳声都十分明显。过了片刻,杨意迟贴着柳应悬的耳朵,问:“我们和好吗?” “我们分了吗?”柳应悬懒洋洋地问。 杨意迟说:“以前分过一次。” 柳应悬说:“你不是没答应吗?” 杨意迟一下子笑起来,喃喃道:“我是没答应……前两天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但是不一样……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柳应悬怀疑地问。 “这次你明显爱我爱得更多一点。”杨意迟得寸进尺地道。 杨意迟把柳应悬抱在怀里,低头闻了闻他头发上的味道,又问:“能接吻吗?” 柳应悬:“……” 烦死了,他就知道这小子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典型。 还没说话,柳应悬就察觉到杨意迟抬起他的下巴,最后一刻,柳应悬的脸偏了偏,杨意迟温热的吻印在了他的脸颊上。 “你躲我啊……还生气吗?” “没生气。”柳应悬感觉脸颊有点痒,是杨意迟又亲了他一下,“你还像以前读大学的的时候……” “我是啊。”杨意迟故意也把缺失的时间省去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觉得现在就是大四的那一年……” 杨意迟持续努力,柳应悬最终还是被他捉了去。他凶狠又用力地吻进来,柳应悬只觉得上当受骗,就知道杨意迟不可能还是真的“大学男生”。 两人面红耳赤地亲了一会儿,杨意迟整个人都侵袭过来,低声道:“哥,我憋不住了。” 柳应悬微微喘着气,没拒绝,只是扬了扬眉,像是一种挑衅。 杨意迟笑着对他笑了一下,忽然钻到被子下面去。柳应悬吃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后脸色更红了一些。 再往后说…… 哎,只怪这张床的质量……还是太好了。 离开西陵前,柳应悬拜托吴长生出去了一趟。 吴长生回来后,摇了摇头道:“杨家已经不在这里了,几年前就搬了出去……你想找杨意迟他妈埋在哪儿,可能不太容易。” 柳应悬叹了口气,道:“只能之后再说了。” 要带走的东西虽然精挑细选过,但还是不少。来的时候连行李箱都没带,吴长生不知道从哪里给他们找了几个尿素袋子,让柳应悬凑合用用。 柳应悬:“……” 别的不说,还真是结实耐用。白康乐来接他们的时候,就看见杨意迟顶着一张帅脸,拎着两个尿素袋站在门口。 “哈哈哈哈。”白康乐把车窗玻璃摇下来, “迟哥你带了什么走?隔壁王叔叔塞给你的腌萝卜吗?” 杨意迟:“……” 转头一看,柳应悬也拎着两个同款尿素袋子出来了。 白康乐一愣,笑得更是惊天动地。 几人都先上车,柳应悬把钥匙递给杨意迟,随意地打发道:“去,把门锁上吧。” “好……”杨意迟点点头,拿着钥匙把院门带上,咔,再锁住。这一回走,是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告别白康乐,柳应悬三人买了火车票,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另一个家赶去。火车坐得柳应悬想睡觉,困得眼皮子打颤,不知不觉间就睡到杨意迟的怀里,杨意迟任劳任怨地抱着他,还拿手给柳应悬贴心地挡住眼前的光。 第94章 春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青青饭店生意红火,已经发展出了一批常客。口碑是一个接一个传下去的,春季菜单有一道春笋炒肉,堪称本年度最受欢迎的必点菜。春天里,过来钓鱼踏青的人也多,柳应悬经常忙得脚不沾地。 杨意迟回到樊家,和樊飞莲再次见面,当年照顾过他的女孩现在上了大学。然而物是人非,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扫墓?”清明将至,杨意迟继续留在樊家休整,虽然人看起来完全正常了,但还是得再观察观察。 “明天吧。”柳应悬在外忙了一天,现在生意好,除了之前雇的帮工大飞以外,还另外招了个服务员姑娘。 从出去再到回家,前后二十来天,快回家的那段时间两人的感情最好,杨意迟本来以为回来后能和柳应悬再腻歪一阵,但没想到一个青青饭店成了他谈恋爱路上的拦路虎。 灯下,柳应悬算好今天的账,洗漱完回来,杨意迟等了他一天,把人抱过来亲了好一阵子,严肃地说:“把大飞开了吧。” 柳应悬略微无语道:“……我忙了一天回来就听你说大飞,你又怎么不喜欢他了。” 杨意迟认真地道:“把大飞开了,我给你当服务员,我比他能干。” 柳应悬没出声,杨意迟又循循善诱道:“我不要你的工资,你让我去后厨也行,我先跟着你学,然后我俩做熟练了就自己干,正好省开支。” 关键还能整天和柳应悬在一起,杨意迟最关心的是这个。 “算了。”柳应悬想了一会儿,还是说。 “为什么?哥,我们这个不是夫妻店吗?”杨意迟据理力争。 柳应悬忍不住笑了一声,侧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这跟你大学学到的东西……都对不上。开饭店做个小老板是你喜欢的吗?我觉得不是。” “我喜欢……” “嘘。”柳应悬伸出食指压在杨意迟的嘴唇上,声音里渐渐染上睡意,“别吵。明天还要去看樊神婆,早点……睡。” 翌日两人先等了一会儿,樊飞莲从学校赶过来,三人拿上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去祭扫。其实去年也来过,不过那时候杨意迟对此没什么印象。 而后他们又去了一趟青莲山,简单打扫了一下小庙的四周。樊飞莲手里转着抹布,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杨意迟,又跑来柳应悬身边,问他:“哥,你为什么不让杨哥跟你一起去青青饭店?” “飞莲。”柳应悬正在扫地上的叶子,觉得有点好笑,“你这也太明显了,他让你来问的。” 杨意迟站得很远,背对着他们耳朵却竖高,真的是想不发现都困难。 樊飞莲想了想,忽然语出惊人:“杨哥就是担心你不给他一个名分。” 柳应悬:“……” 杨意迟耳朵红了,丢开扫把喊道:“哎我没这么说啊。” “还要什么名分。”柳应悬无奈地笑道,“我还要怎么给?连大飞都知道他是我男朋友。” 在他们这里,说什么都似乎太轻了。他们的爱,不是简简单单的一种。 “他就是想当饭店里的招财猫。”樊飞莲换了一种说法,“想当收钱的老板娘。” “飞莲!我没这么说!”杨意迟跑过来,从背后捏住樊飞莲的脸,两人在庙里笑成一团。 柳应悬看了一会儿他们,又看了看原来供奉“夕”的神龛,忽然觉得现在的日子实在是好极了。 天气好极了,生活也好极了,一切都好极了! 没过多久,柳应悬还是熬不住杨意迟每天的撒娇与洗脑,开始带他去饭店。杨意迟卖力地干了一天,跟打了鸡血一样,大飞的盘子被他抢着端,柳应悬的菜被他抢着炒,服务员姑娘还没开口,杨意迟已经给顾客推销掉三个菜。 大飞情不自禁地给自己擦了把汗,偷偷和柳应悬说:“……老板,您男朋友真的是恢复神速、大有作为、大、大鹏展翅……以前是不是销冠啊?” “不知道。”柳应悬也开始怀疑,“他以前挺内向的。” 服务员姑娘面无表情:“我才是真的内向。” 员工们产生了危机感,柳应悬只能把杨意迟专门调到后厨,杨意迟欣然答应,并且再也没有跑到前面去的意思。 柳应悬:“……” 怎么觉得又上当了呢,他怎么一直在上当。 令人意外的是,杨意迟虽然不现身,却渐渐地还是有了不少人知道他和柳应悬两个人。起因大概是某个路过的客人给青青饭店拍了张照片,发帖名为:青青饭店老板好帅啊!但是居然有两个! 之后的一段时间,饭店小小走红了一把,有些人是看过帖子才来特地打卡的,但那时候的柳应悬和杨意迟都不知道,只觉得每天的生活都充实且幸福。 又一天,柳应悬和杨意迟关了店,由杨意迟骑车带柳应悬回去。气温回升得很快,最近一段时间已经穿上了短袖,杨意迟的身体一直还不错,他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干活干得多,吃饭吃的也多,肌肉重新出现了轮廓。 柳应悬最感到新奇的一点是:“小迟,你真的变得开朗了一些。” “是吗?”杨意迟微微侧过脸,笑了笑,“我也觉得自己变了点。” 回到樊家,柳应悬先从车上下来,杨意迟穿了黑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依然剃得很短,露出俊朗冷峻的面容。柳应悬站在一边,忽然借着一点光亮用手把他的嘴角往下按了按,说:“以前你就这样……你同学没说过你很高冷?” 杨意迟想了想,无所谓道:“可能吧,不知道,以前是懒得说话,懒得搭理他们……现在好,还是以前好?你喜欢什么样?我都可以去学。” 柳应悬笑着退后,朝他摆了摆手。 杨意迟穷追不舍:“什么样你都喜欢吗?” 柳应悬说:“对对对。” 晚春过了,樊飞莲周末回家吃饭,两个哥哥做了大餐等着她,顺便给她庆祝生日。 “你们……”樊飞莲进来的时候看见柳应悬和杨意迟拉了条横幅,上书:祝飞莲生日快乐!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的生日还得再过几天,但平时要上学,只能提前庆祝了。 “不知道以前你是怎么过的。”柳应悬用手挠了挠脸颊,“我们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点子,就和别人一样吧。” 樊飞莲哭笑不得,道:“别人才不会在家里拉横幅!” 柳应悬和杨意迟一哄而上,两人一人一边夹住樊飞莲,樊飞莲顿时大笑,被他们“提”到屋里。吹蜡烛,吃蛋糕,再喝一点自己泡的果酒,仿佛过了今晚,夏天就要正式到了。 酒过三巡,三人都很尽兴,谁知道此时樊飞莲忽然说了一句话,柳应悬原本没听清,只能感受到坐在另一边的杨意迟浑身一震。 “飞莲,你说什么?” “我说……”樊飞莲十分淡定,“我觉得现在要开始给自己物色未来的丈夫了。” 柳应悬:“?” 他这么大一个妹妹,才上大学,怎么就物色未来的丈夫了? 杨意迟吼道:“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柳应悬笑道。 樊飞莲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两人都冷静一些,笑道:“樊家都是这样,主母要选择一个好的男人,然后养育樊家的后代。不过一般是有点难的,毕竟我的孩子需要跟我姓,也需要继承樊家的一切……” “但外婆临走前说……”樊飞莲的声音渐小,随后又笑起来,“算了,今天还是不说这些了,哥你别担心,我只是说开始物色,不是立刻就结婚。” 柳应悬也明白樊飞莲是个很有计划的姑娘,他希望能保护她,但如果是樊飞莲想做的事情,他也会支持他的。 “那……你记得如果有了人选,一定要让我来替你把关。”柳应悬正色道。 樊飞莲笑道:“那肯定啦,顺便也给杨哥把关吧。” 杨意迟不知道已经脑补到了什么地步,恶狠狠地说:“我一个都不同意!” 另一边,陈巍终究是坐不住了。 他再次联系上柳应悬,说自己已经办好了手续,一定要回来一趟。 “行。”柳应悬也知道拖了很久,不再好拒绝他,“你飞到哪儿?省城?好……酒店定了吗?要不住我们家?嗯,好……” 将近半年来,陈巍和杨意迟的联系断断续续,两人每次其实也说不上什么。陈巍决定回国前,杨意迟又变得有点情绪低落,柳应悬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他道:“陈巍不会强迫你回去的。” “一定要见他们吗?”杨意迟说,“我觉得多半是搞错了……” “做了鉴定才知道。”柳应悬笑了笑。 关了灯,两人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杨意迟忽然问:“如果是真的,那我应该叫陈巍什么?” “不知道……叫他哥吧。”柳应悬说,“陈巍家里人太多了,我总是分不清这些关系。” 杨意迟沉默片刻,侧身抱住柳应悬,忽然道:“做鉴定就做鉴定吧。如果真的是……也不是完全没有用。” “什么用?”柳应悬奇怪地说,“杨意迟你怎么这么实用主义,有用处的才是家人?” 杨意迟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我现在不告诉你。” 第95章 蓝天下 柳应悬万万没想到陈巍这次居然带了十几个人回来。这十几个老外肤色各异,其中有个穿格子衬衫戴眼镜的红鼻子老头最为激动,柳应悬和杨意迟去机场接机的时候完全傻了眼。 柳应悬心生怯意:“……要不我们跑路吧?” 杨意迟也觉得头晕,抓着柳应悬的手:“晚了,陈巍看到我们了。” 好在陈巍也没指望他们,来之前已经定好商务车。一下午的时间就光在酒店办理入住,陈巍好久没见到柳应悬和杨意迟,挨个和他们拥抱。 “小柳,这是什么?给我的礼物吗?”陈巍看着柳应悬手里的袋子。 柳应悬这才想起来,有点为难地道:“是礼物,但……” 陈巍惊喜地道:“谢谢!” “……你们人太多了,我没准备很多。”柳应悬道。 陈巍说:“没关系!” 柳应悬应付不来,和陈巍的家人语言不通,只好全程保持微笑。戴眼镜的红鼻子老头一下子窜到柳应悬的身边,还是十分激动,叽里呱啦地讲了很多,最后要伸手和柳应悬拥抱。 杨意迟脸一黑,对待老年人不好发作,一下子脑抽了,自己上前一步,莫名其妙地和那老头抱了满怀。老头也不管抱的是谁,反正非常欣慰地拍着杨意迟的后背。 陈巍:“……” 柳应悬:“……” 亲缘鉴定需要一点时间,等待的过程中显然也不能闲着。 接下来,柳应悬开始怀疑这一大波人跟着回来的原因其实是想要旅游。柳应悬没法一直陪着陈巍他们,于是派了杨意迟去“跟团”。每一天杨意迟都累得像狗,晚上双眼无神地躺在酒店床上给柳应悬打电话。 “累了吧?”柳应悬听他的声音没精打采的。 杨意迟说:“累……累得快死了,哥。” “现在能分得清谁是谁了吗?多认一下。” “分不清……名字也记不住,只能给他们取外号。” “哈哈哈哈。” 两人聊了一会儿便挂了电话,陈巍从浴室走出来,笑道:“和小柳打电话?” “嗯。”杨意迟点点头。 陈巍私下底对杨意迟的态度十分温和,甚至越来越好。不仅如此,他的每个家人也对杨意迟特别好。以前英语听力听得太多了,杨意迟口语不行但大部分时候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他一个人都没告诉,还是装作听不太懂的样子。 这对他来说……特别的陌生,特别的不知所措。十来天的时间,杨意迟已经不能把陈巍和他的家人当做一个天方夜谭来看待。他们,确实是活生生的。 又一天,这一群人要来青青饭店包场。 柳应悬早早地做好准备等他们,杨意迟也提前回来帮忙,两人站在后厨配合默契,柳应悬侧头看他,问:“开心吗?” “开心。”杨意迟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们每天都玩了什么?”柳应悬又问。 杨意迟笑了笑,一边备菜一边道:“他们看什么都新鲜……那种一看就是批发来的纪念品也当个宝……买了很多……去哪儿都要合照。” “他们没来过,觉得新鲜。”柳应悬说,“他们有邀请你之后去国外玩吗?” 杨意迟顿了顿,没有撒谎,道:“有。” “那很好啊。”柳应悬说。 杨意迟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就算要去……哥你也要和我一起去。” 这顿饭收到了极高的评价。饭后,这一群人果真又围在小花园里拍照——花园经过一个春天的打理,比起刚接手的时候要漂亮许多。 临到分别的时候,柳应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还是用宇宙通用的肢体语言跟他们说再见。这时候,站在一边的杨意迟忽然插了一句嘴,说的英语,一长串的句子里柳应悬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boyfriend”。 柳应悬:“……” 他正有点尴尬,红鼻子老头又激动了,眼睛里还隐隐闪着泪花,冲过来给了柳应悬又一个拥抱。 下午的时候,陈巍才淡淡地笑道:“谢谢款待,我们该走了。小柳,之后一定要和小迟来家里的农场玩……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 柳应悬觉得不太对劲,突然紧张地问:“结果是什么?” 陈巍却避开这个话题,说:“你们送我们去机场?” “好……”柳应悬说,“可是……” “嘘。”陈巍神秘地笑了笑,眼眶微微湿润起来,“让我再想想要怎么说吧。” 结果肯定出来了!什么时候?!柳应悬感到不可思议,难道说他们早就知道了?但是却一直没告诉杨意迟? 柳应悬远远地张望着,看见杨意迟正在花园里帮陈巍的家人拍照。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喜欢他,柳应悬在这一刻终于放下了那最后一点对杨意迟的私心…… 他真诚地希望,杨意迟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留下一大堆纪念品之后,一行人又坐车去机场。这时候杨意迟也忽然想起来了,鉴定结果呢?玩了这么多天,怎么会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陈巍到底靠不靠谱…… 一路上忐忑的不仅仅是杨意迟,同样还有柳应悬。直到两人送陈巍和他的家人们去了机场,在最后的安检门口,陈巍终于一把抱住杨意迟,轻声道:“小迟,一定要记得回家。” “呃……陈巍?”杨意迟愣在了原地。 陈巍把鉴定报告递给他,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结果早出来了,你是我们要找的人……大家都知道了,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我们都太激动了……只想先和你度过这些天。” 杨意迟拿着那份揉皱的报告看来看去。 陈巍的家人们已经在排队过安检,看见杨意迟的目光时都朝他挥手。 “我会等你来的。”陈巍笑道,“……等你和小柳一起来。” “喂你们……”杨意迟还处于震惊之中。 陈巍摆摆手,一边笑一边跑远,队伍的最后还是那个红鼻子老头。杨意迟远远地和他对视,老头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也朝杨意迟挥挥手。 “哥。”杨意迟如梦初醒,一瞬间被冲击到近乎失语,“他……他好像就是我的外公。” 柳应悬也明白了过来,他转身抱住杨意迟,笑着笑着哽咽出声:“你这几天没对他怎么样吧?” “他挺烦的……”杨意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哭,“他一直跟我说话,我都没怎么理他……他还给我买了礼物……” 人来人往的机场,蓝天下,不断地上演分离和团聚。而这一天,对于杨意迟来说是如此特别。柳应悬十分庆幸这个时刻,他终于没有缺席了。 第96章 此爱无绝期(正文完) 又一件重要的事情尘埃落定,陈巍走后,林凤仪和汪旻也过来樊家小住了几天。 林凤仪托着腮,调侃地说:“真是一下子冒出一大堆有钱亲戚呢……他们家里有不少公司吧?哎,没想到小迟家原来这么有钱。” 汪旻道:“少爷。” 杨意迟:“……” 林凤仪也说:“少爷少爷。” “有句话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汪旻在胡说八道,“有没有可能带带我们,让你们家在国内成立个分公司,我可以为你们做翻译。” 林凤仪恨铁不成钢,怒道:“你就知道做翻译!人能不能有点野心!做个副总什么的!” 杨意迟:“…………” “你们想太多了。”柳应悬听见之后说,“杨意迟就算要去国外,也不是什么空降总裁啊,少爷也要从基层做起。” 杨意迟说:“我不做!别叫我少爷!我就是一个开农家乐的!” 林凤仪翻了个白眼:“切。” “切。”汪旻简直是老婆的跟屁虫。 话虽如此,柳应悬倒是和杨意迟聊过不少次。他们虽然对眼前的生活还算满意,可当杨意迟把他几年前的毕业证再次找出来的时候,却觉得如果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也有一点点可惜。 杨意迟本可以过一种生活,可他没有。虽然每种生活都有各自的乐趣,但柳应悬经常也会想到他穿西装打领带做个成功白领的样子。何况,最近他们已经在准备去国外了,也许会在那儿待上一段时间,也许杨意迟会喜欢上那里。 未雨绸缪之下,柳应悬收了大飞做徒弟,准备把他往青青饭店的第二代大厨培养。如果他和杨意迟耽搁得太久,干脆把饭店盘给大飞做也行。 不过想归想,柳应悬和杨意迟还是按部就班地每天生活着,一起做生意,一起回家,一起打理小花园,一起聊天…… 又一个中秋节,樊飞莲还是像去年那样,掏出三块巨无霸月饼。三人吃完饭,坐在院子里吃月饼赏月。 “你先去睡吧,我和小迟收拾就行。”柳应悬见樊飞莲在打哈欠,对她笑了笑。 樊飞莲点点头,也笑道:“那好,晚安哥,晚安杨哥。” 柳应悬和杨意迟一起收拾了桌子,两人站在厨房的水池前,月光洒在院子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屋里的灯是柔和的黄色,窗边还有个小收音机,在随机放一些柔和的电台情歌。 “别动。”杨意迟一边洗碗,一边转过身用手背抹了一下柳应悬的嘴唇。 “什么东西?”柳应悬舔了舔。 “月饼的碎屑。”杨意迟看着他,笑道。 “哦。”柳应悬耸了耸肩。 两人继续洗碗,过了一会儿,杨意迟又一本正经地说:“哥,亲一个。” “亲吧。”柳应悬也习惯了,很自然地转过头,和杨意迟接了一个吻。 他们的身影倒映在一扇玻璃上,变得很小,变得很淡。杨意迟把手上的泡沫冲干净,也给柳应悬擦了擦手,再把放在一边的戒指给他戴上。 柳应悬笑了笑,拿依旧湿润的手心碰了碰杨意迟的脖子。他打开冰箱,随意地问:“还想喝点什么吗?” “我们结婚吧。”杨意迟轻声说。 “还有可乐、米酒,你想要……”柳应悬忽然反应过来,却没有立刻转身,只是怔怔地看着贴在米酒瓶身上的配料表。 过了一会儿,杨意迟有点不好意思,佯怒道:“你别装听不见。” 柳应悬关上冰箱门,缓缓转过去,点点头道:“我听见了。” 杨意迟上前一步,把柳应悬圈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中。柳应悬背靠着冰箱门,看着淡淡的月光照亮杨意迟的侧脸,杨意迟弯了弯嘴角,又说了一次:“我们结婚吧。” 他还是要那个名分。柳应悬想。 “笑什么?”杨意迟愣了愣,双手握住柳应悬的腰,整个人吻过来,“笑什么。” “没什么……”柳应悬乐不可支。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接了一会儿吻,柳应悬勾住杨意迟的脖子,杨意迟搂住他的腰。 “好,我们结婚吧。”柳应悬说。 “我查过资料……我们去找陈巍,年初的时候他们那里已经合法了……所以,我们是真的结婚。”杨意迟认真地说。 “嗯。”柳应悬说,“可以。” 杨意迟说:“结了婚之后你就再也不能离开我,我知道你希望我在国外重新开始……我可以去,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能陪着我。” 柳应悬笑道:“我也没打算离开你,我本来就想陪你去,我们现在的信任还是这么脆弱吗?不至于吧,小迟。” 杨意迟温柔地笑了笑,柳应悬却知道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问。不是他不信任他,而是他太害怕,但无论多少次,柳应悬都愿意回答他。 他想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他可以和他在一起,不管去哪里他都愿意。 结婚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杨意迟就喜气洋洋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樊飞莲,他们打算出国之后就去结婚。 樊飞莲听了当然说好,不过她可能没机会第一时间见证那个时刻,想了想说道:“樊家办的婚礼都是中式的……这里没法领证,但仪式还是挺不一样的,想不想在出国前试试?” 柳应悬觉得有点麻烦,本想拒绝,却见杨意迟精神为之一振,眼睛发出了光亮,拍着樊飞莲的肩膀道:“这个提议好!我给你加零花钱。” 柳应悬:“……” 樊飞莲笑道:“那准备工作都交给我来?简化一点好了。” 樊家真的有一套中式礼服,只不过其中一套是女式的,还有红盖头。 杨意迟持续两眼发光,频频点头说:“这个好。” “你穿啊。”柳应悬抓狂道。 杨意迟理所当然地道:“那肯定是你穿。” “你穿你穿。”柳应悬抱拳。 杨意迟推辞:“不,你穿好看……我就是想要你穿这个。” 樊飞莲对此没什么意见,但她的判断标准是谁的腰细就谁穿新娘子的那套。 Round1,柳应悬VS杨意迟! 柳应悬赢了,他的腰比较细。 可恶—— 柳应悬仰天长叹一口气,终究还是妥协了,让樊飞莲帮他改了一下衣服。杨意迟的那套倒是不用改,他穿上正好。 樊飞莲小小地哇了一声,又把红盖头给柳应悬盖上。 “我看不见了。”柳应悬笑着在屋里瞎转。 樊飞莲道:“好看。哥,你先坐会儿。” “行。”已经答应了陪他们玩,柳应悬也乖乖地配合到底。 没想到这一坐居然坐了两个小时,柳应悬已经无聊地开始在手机上玩起游戏,樊飞莲这才进来把他带到院子里。 “终于开始了?”柳应悬问。 樊飞莲小声道:“嗯,杨哥紧张死了。” 柳应悬失笑道:“我们不是在过家家吗?这也紧张?” “他就这样。” 就在此时,杨意迟在另一旁清了清嗓子,红盖头煞有介事地遮挡了柳应悬的视线,不知不觉又来到黑夜与白昼交接的时刻。杨意迟对他伸出手,柳应悬于是把自己交给了他。 这一刻,“过家家”忽然也变得无比真实,柳应悬的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仿佛从此以后他的生命里真的有一个人变成他的依靠。 “小迟?”柳应悬的喉咙莫名地发紧。 “嗯?”杨意迟回答他。 “没事,就叫叫你。”柳应悬微笑道。 樊飞莲的声音在另一个方向,她道:“往前走呀。” 黄昏的天,流云被霞光晕染开,秋天的风还没有变得凌冽。他们走得并不快,却走得很坚定。到了堂屋,两人站定,樊飞莲给他们鼓掌,杨意迟没忍住地笑了起来。 樊飞莲道:“我是主持人。” 柳应悬十分放松,笑道:“行,你主持吧,也没别的人了。” 樊飞莲给杨意迟打手势,杨意迟心领神会,带着柳应悬转了个圈,只听见樊飞莲带着笑意,却又格外郑重地高声道:“一拜天地——” 过去种种苦难都烟消云散,天地日月星,共同见证这转瞬即逝却又可以被永恒铭记的人生。 柳应悬和杨意迟对着院落鞠躬。 “二拜高堂——” 他们在孤独的世界中找到彼此,从此以后,会将成为彼此最爱对方的存在。 两人转过身,再鞠躬,桌上放着多年前柳应悬父母的合照。 “夫妻对拜——” 十年已过,还有下一个十年,更多的十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两人彼此面对,最后鞠躬。 “礼成。”樊飞莲轻声笑道,“百年好合。” 柳应悬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刚想说话,却觉得杨意迟上前一步,笑着把他抱了起来。红盖头下的世界跟着旋转,柳应悬那点“过家家”的感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时笑着大喊道:“这后面的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樊飞莲远远地喊:“哥,春宵一刻值千金!” 柳应悬微微红了脸,还在奋力挣扎:“这不对!” “怎么不对?”杨意迟动作矫捷,“就是这么个套路,让我们省略掉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流程。” 说话间,房门砰地一声被他踢开,杨意迟又抱着柳应悬转了好几圈,两人这才笑着一起倒在床上。 出了一点汗,柳应悬倒在床上喘了会儿气,这才被杨意迟拉起来,他们坐在一起,杨意迟安静了好一会儿,柳应悬想自己揭开红盖头,却被杨意迟拉住手腕,低声道:“别,要我来。” “那你来啊。”柳应悬懒懒地道。 “我想多看看你。”杨意迟着迷地说,“我想多体会一下现在的心情,想把它永远地记在心里。” “好……好吧。” 柳应悬看不见杨意迟的脸,这仿佛是对杨意迟的一种鼓励,他非常认真地道:“小柳,我喜欢你,我爱你。” “你没大没小了啊。”柳应悬佯怒道。 杨意迟慢慢地道:“我对你的爱,永远也说不清。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你会朝我走来。谢谢你……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爱你,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再也不会。” “哦。”柳应悬微笑起来,“我也爱你。” “最近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杨意迟朝他凑近,双手搭在柳应悬的肩膀上,“……我总想起在木屋里时……墙上的那几句诗。” “在天愿作比翼鸟……”柳应悬也没忘记。 杨意迟紧紧地盯着柳应悬,近乎虔诚地轻轻地、缓缓地掀起他的红盖头:“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红盖头一点点被掀起,宛如电影中的慢放。房间里开了一盏小灯,又点了烛火,夜空中的月亮再一次地现出它温柔的身影。 “最后一句。”杨意迟和柳应悬对视,笑容英俊帅气,他抓住柳应悬的手,最先吻了吻他的指尖,“我想改一改。” “你想怎么改?”柳应悬笑道。 “不是此恨,是此爱。”杨意迟低声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说完,他终于吻了上来。 恭喜啊。柳应悬在心里说。 恭喜他们两人得偿所愿,百年好合,生死不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23年想写本奇幻耽美,害怕没人看所以放弃了。24年某个科幻脑洞写了5万字,依然放弃了。但我想,如果始终因为恐惧而没有开始的话,我会年复一年地逃避,所以今年终于写了这本!写这本我做了很多新尝试,也许读起来和以前写的东西有点区别吧……有时候依然感到恐惧和忐忑,但始终不想放弃,最终还是一点点写完了!连载期五个多月,再次感谢追更看正版的每位读者,真心谢谢各位的评论和打赏。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你们是真的在支持我的梦想,大家都是降临在我身边的守护天使:) PS:接下来会先把马尼拉那本更完,顺利的话今年应该还会再写一本都市或青春题材的。还是老样子,开文会在鱼塘和wb吆喝一声,大家想蹲的可以关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