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力天花板今天摆烂了吗》作者:落流云 简介: 暮从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当好一条与世无争的咸鱼。 奇形怪状的执念在他面前飘,他视若无物;断了手脚的执念恶狠狠威胁他,他充耳不闻。 直到他出门找钟点工,却不幸被截胡那天,一切都开始奔向与他心愿截然相反的道路。 坏消息是,他的咸鱼生活结束了,还被异象局那把沉默寡言的“刀”盯上了; 好消息是,缠上他的漂亮男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替暮从云挡了不少麻烦。 最起码上门打扰的执念不用他动手就有人帮他赶走了。 暮从云陷入了沉思。 好像这样……也不错? 直到某天他看向怀里安睡的人,才后知后觉—— 原来这是送上门的田螺姑娘啊! * 在和这位田螺姑娘相处期间,暮从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死死捂住自己的马甲。 能轻飘飘一只手捏死的执念路过,他在对方面前害怕到声音颤抖。 在平日里见了他就跑的恶灵面前,他心安理得地躲在对方身后喊加油。 好在对方人美心善,被他骗得团团转也不生气。 彻底掉马后,得知被他再三拒绝缘由的男人也十分善解人意,再也没有劝他加入异象局过。 ——连带着整个人都在他面前人间蒸发了,甚至消息也不再回复。 第三次发送信息无果后,聊天框内弹出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您还不是对方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 暮从云:“?” 不是,没听说过拒绝offer之后连朋友也当不成的啊??? *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是异象局的一把刀。 “刀”不被允许有自我的感情与思想,该被舍弃时,就理应发挥出最后的价值,将自己燃烧殆尽。 佩刀内的恶灵镇压不住前,他开始为自己挑选合适的接班人。 可被青年领着吃从未吃过的甜点,看从未看过的电影,享受过人间烟火,再一起替执念完成心愿、亲手送其轮回后,越笙后悔了。 暗无天日的训练场和睁眼一摸黑的禁闭室内太过安静。 ——他不应该让暮从云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而他好像……也开始对余生抱有期待了。 * 一心咸鱼的战力天花板攻x人形兵器实则脑回路清奇受 暮从云(攻)x越笙(受) 【食用指南】 1.1v1 双强双洁HE 2.互宠 甜甜的小饼干不来一口吗(星星眼) 3.攻前期扮猪吃老虎,会有很多爱演才会赢的环节;受的性格比较人机,所以人机变人妻也很合理吧(不是 4.文案里的删好友是情节需要,不是受无理取闹!保证两个宝宝一定甜甜的!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天作之合 异能 现代架空 爽文 主角视角:暮从云(攻) 越笙(受) 一句话简介:没有,老婆不让。 立意:不要当咸鱼 第1章 再遇   H市的炎夏一如往年,烈日将地面烘烤得滚烫,时而卷起的滚滚热浪也全无降温功效。   在路边或是举着手作扇风状,又或是躲在阴凉处的一众身影中,穿着一身休闲服、懒散靠在墙边的高挑青年将白色的鸭舌帽往下压了压。   帽檐堪堪盖住了他一双眉眼,也挡住外界不少若有似无的目光。   阳光在青年脚边打落一地,黎子宵咬着嘴里的冰棍,在他身旁含糊不清地问:“暮哥,你就带这么点东西啊?”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青年斜跨在肩上的黑色背包。   那黑色背包看上去容量不大,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黎子宵总觉得里面揣了块冰似的,连带着周边的空气都凉快不少。   青年不着声色地往旁边躲了躲,试图拯救自己的鞋,好让它们避开冰棍上融化滴落的水渍。   他随意地“嗯”了声,连头也没抬,继续在手机上回复着信息。   暮从云今年大四,马上就要毕业离开校园,临门一脚之际,班长偏偏要组织一场——毕业旅行。   他对这种社交活动是能推就推,可惜身边有个叛徒清楚他每日游手好闲,说什么也要把他叫来一起。   班上不少同学还带了男女朋友来——暮从云在班里能叫得出名字的两只手就能数得清,对着一堆生面孔,他恐人症发作,默默远离了人群,选择死守在墙角边与世隔绝。   热风忽然卷来一颗石子,咕噜咕噜地精准滚到了他的脚下。   暮从云刷着手机的指腹微微一顿,又很快恢复先前的动作。   他眉眼低垂,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脚边。   就在那石头忽然反重力般弹跳了两下时,大巴车终于姗姗来迟。   早在烈日下烘烤已久的同学们像监狱里待久了能出去放风的囚犯,闹哄哄地一涌而上,放行李的放行李,占座的占座。   暮从云和黎子宵慢了一步,于是只好缀在人群的最后方,慢吞吞等待着大部队往前移动。   队伍才移动了小半截,前方就忽然传来了一阵小骚动。   随着越来越多同学上了车,视线逐渐开阔,那阵引人侧目的交谈声也愈发清晰,暮从云往前车门处看去,其中一位是他们的班长顾希,而另一个——   男人穿了一身漆黑的长风衣,偏长的发尾落在苍白颈间,大热天的裹成这样出门看上去属实可疑,于是他的目光不由停留多了两秒。   顾希面带迟疑,摆着手像是在回绝什么。   和女生谈话的时候,那人始终微低着头倾听,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也没有再多争取,而是向她点了点头便准备离开。   看来是解决了……嗯?   视线余光里看见男人将垂落的双手重新插进口袋,因着动作幅度稍大,长袖落下,手腕上露出一截熟悉的米白色绑带……暮从云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不会这么巧吧。   他稍稍抬眼,试图看清那人的样貌。   正巧这会儿男人转过身来,和他还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打了个照面。   浓密的长睫掀起,露出一双点墨般的黑眸,配上那副生人勿近的气场——好眼熟的一张脸。   暮从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嘴角一抽,默默移开了视线。   ……他们异象局里是没有别的活人能出外勤了么?   一瞬间的对视只如蜻蜓点水般,在水面泛起些微涟漪,在烈日之下,二人擦身而过,黑风衣卷起一阵凉气,似乎将周边空气都降温几分。   暮从云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他认出我了。暮从云想,不过在他的认识里,我的记忆已经被“篡改”抹去,当然记不住他。   是以那道目光也只是在他面上多停留了半秒就散了去。   ……没想到这人还是这么好骗。   见人走了远,黎子宵凑到他身边和他嘀咕:“这人谁啊和顾希唠这么久……话说他不热吗?”   “长得也就那样吧,顾希怎么还往那边看呢!”   听他语气酸溜溜的,暮从云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弯了一下嘴角:“也就哪样?”   “就、就……”黎子宵支支吾吾,“没哥你一半好看!”   “少来这套,”恰逢二人正好从顾希身边走过,暮从云却连音量都没压低,“怎么,都要毕业了,你还没打算去表白?”   那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   他最后答应黎子宵前来,也是因为这人哭哭啼啼说自己答应了女神,保证一定会把他给请过去。   黎子宵听闻这话,先是神情慌张地往身后看了眼,连忙跳起来就要捂他的嘴,暮从云本来也只打算揶揄他两句,见人注意力转移走了,耸了耸肩,做了个给自己嘴巴上拉链的姿势。   他借回头说话的动作,不经意的往方才男人消失的方向投去一瞥,却已经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了。   却没想到上了车,黎子宵居然兜兜转转又开始找他当感情导师了。   “哎,你说小希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黎子宵愁眉苦脸,一双眼睛时不时瞅向前排,   “明明这次旅游她拜托了我好多次,说一定得把你叫出来。结果和她一起开黑的时候,我说我给你俩牵个线,让她和你聊,她又死活不愿意。”   “……”这傻孩子,暮从云眼神微妙地扫了他一眼。   他还在回想着刚才再遇那位“陌生人”的事,墨色风衣掠过他身边时,带着那股熟悉的沉沉暗香,几乎是瞬息间便勾起了他的回忆。   见他没搭理,黎子宵继续小声嘀咕:“还是她比较喜欢刚才那种类型的?那还不如喜欢哥你呢,那家伙感觉跟个女鬼似的……”   “咳,”正在出神想着对方的暮从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老提他干什么?”   被他哥反应吓了一跳的黎子宵茫然地眨了眨眼:“我、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这大热天的他穿得太奇葩了?”   “而且不知道为啥,刚路过他那下我总感觉阴森森的,有点吓人。”   “到现在我都有点凉飕,就我一个人这样觉得?暮哥你有感觉吗?”   “说起来他走的时候我好像还和他对视了一眼,不会就是那时候……!”   没救了,暮从云和他着急忙慌捂嘴瞪眼的表情对视三秒,默默给自己戴上了耳机。   不过看见黎子宵搓着手臂上鸡皮疙瘩的动作时,他的良心还是微妙地痛了一下。   总不能让他告诉黎子宵,你感觉到凉那是应该的,毕竟这大热天的出门,为了消暑,他可是特意在包里装了只小鬼出来当移动空调。   至于刚才的那位……   他靠在椅背,轻眯起了眼,看向车外高悬的太阳。   不巧,他还真的和那人有着一面之缘。   ……   三个月前。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暮从云关掉手机上的导航,闲庭信步地拐了条偏僻的巷子里面去。   这小巷被环绕在一片废弃的楼房里,四周上了年头的住宅都空荡荡的,门窗大开,时不时有冷风灌入,发出些尖锐的咆哮声,好似有谁藏在这些废弃的楼房间哭泣。   身边的空气开始慢慢地降温,收缩,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抽气泵抽离了这片地区,一瞬间就能让人感到窒息,天色像是自上而下笼罩的一块巨大幕布,阴阴暗沉下来。   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处攀岩爬壁的一道血红色身影,脚步不停,嘴里也没松开奶茶的吸管。   身手矫捷,能像蜘蛛侠一样飞檐走壁、上蹿下跳,刚好上一个给他打工的执念入轮回投胎去了,这位新人简直是他们家新钟点工的不二人选啊!   暮从云嚼着齿间珍珠,眼睛发亮。   似乎是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那身影倏然转过头来,入目的是一张血色狰狞的脸,女人的脖子软绵绵的,像是被什么吸食掉了内里骨血,只剩一张薄薄的皮接连着她的头颅和身体。   她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尖锐獠牙。   二人就这么隔空对视着,暮从云甚至抬手和她打了个招呼。   他已经预想好了见面的开场白。   女鬼被成股的阴气笼罩其中,显然也看见了来人,她自红艳唇角挤出一道阴森森的笑容,几个跃起,就穿过那些个废弃屋宅,往青年的身上扑来。   很好,现在是第一项体力测试,他家院子大,别墅的外墙清理起来可是一道大工程。   暮从云没放开手中的奶茶,他微微侧身,礼貌地让她擦着自己的脖颈过去。   见一击不成,红衣女鬼扭动着只剩一层皮的头颅,再次冲上前来,伸出尖利的爪子就往青年脖子掏去。   不错,很有活力。   暮从云这么想着,身体也很自然地再往右边晃了一晃。   那道尖锐可怖的爪子再次被轻飘飘地躲闪过,女鬼低哑地嘶鸣一声,通红的眼睛死死定在暮从云身上。   她没有从猎物的身上感到名为“恐惧”的、可以滋长阴气的负面情绪。   青年好像只是要伸展腰骨,随意地在无人小巷里左右摇摆,他步履从容地往前走去,手里的奶茶也快要见了底。   于是这一人一鬼就这么“僵持”在并不算长的巷子里,一个尖叫着疯狂进攻,一个动作悠闲地躲闪,到快要走出巷子前,暮从云才将他那杯奶茶里的珍珠都吸完。   他将空杯收入袋子,回头准备看上气喘吁吁的女鬼一眼。   很好,体力测试很过关,暮从云愉快地敲定了第二道工序,那么接下来就是……   他目光还没移动一半,眼尾的愉悦就倏然消散——耳边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些细微的动静。   ——有人来了!   暮从云将扭到一半的头快速转回前方,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地继续往前走,女鬼不依不挠地追上前来,就在她面露欣喜,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夺走这个无视她的家伙的小命时——   一把长刀自天而降,钉入了她伸出到一半的掌心中。   “啊——”女鬼口中爆发出尖锐的咆哮声,通红着一双眼眶不断挣扎,奈何那把长刀将她整只手都钉死在了地上,像是什么定海神针,让她动弹不得,于是她只好愤恨地转动着目光,死死盯着眼前逃离的猎物。   那长刀就落在他的身后,破风之声利索有力,暮从云聋了才听不见,他脚步一顿,肩上就被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按了住。   “……”   他唇角一抽,无奈地转过头去。   却在看清来人样貌后,停在原地愣了一瞬。 第2章 异象局   眸光先是落在肩上那只寒气森森的手上,来人指骨修长,手背显露出浅浅青筋,隐约还可看见绑在他手腕上的米色束带,目光简单扫过那身收腰的黑色制服,暮从云抬起眸来。   入目的就是方才把他硬控了一秒的初见。   男人的侧脸利落分明,面容迤逦,气质却足够冷清,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黑白色山水画,他面色冷凝,仅仅只是搭了一下暮从云的肩,便又风一般自他身边掠过。   不用想都知道他就是扔出那把长刀的人。   暮从云视线落在自己刚刚被拍了一下的肩膀上。   换作他人或许以为自己只是被莫名其妙出现的人拍了拍肩,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独属于“异象局”的护身符,一个简单的、可以保护普通人不受阴气滋染,也能够定位带符人员,更好进行售后工作的小阵法。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女鬼破碎狠戾的嘶吼声,暮从云在原地站定了三两秒,还是选择回头看去。   开玩笑——带着这个符他能到哪里去?   再者路上被素不相识的人拍了肩,是个正常人都会感到疑惑,扭头就走岂不是显得他心里有鬼、做贼心虚?   于是他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场景。   如果是换常人看去,那么看穿着一身黑色制服和空气纠缠打斗的男人也许会像看神经病一样。   但落在暮从云眼里,他简直心疼得在滴血。   他好不容易物色好的钟点工啊!   上能飞檐走壁,下能扭着360度旋转的脖子无死角地检查卫生,多好的一个执念啊!他连见面礼都给她准备好了!   他甚至还不能暴露自己看得到女鬼的事实,只好装作一头雾水地看男人和一团空气纠缠打斗,像是在看什么特效片似的。   男人手中那把长刀阴气很重,那女鬼被刀砍到的地方滋滋冒着白气,暮从云看着看着,目光就落在了男人身上。   他和女鬼打得上下翻飞,身体轻盈的如同一只飞燕,一双修长的腿几次踢飞了那女鬼,又在空中旋身降落。   女鬼再次伸着利爪扑过来时,男人被束在制服腰带间的窄瘦腰肢猛然发力,那把浸了阴气的古刀就这么捅穿了女鬼的额心。   已经化鬼了的执念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杀死,女鬼趴在地上怨恨地盯着他,口中发出“嘶嘶”的威胁声,却还是被利落地收进了一个窄小瓶身中。   长刀入鞘,男人将那玻璃瓶放入口袋,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暮从云。   “你好,”他的声音和人一样冷,男人前走几步,微微欠腰,向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异象局的越笙。”   月生?那我还是日落呢,暮从云对这拦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很是心塞不满,却也只敢在心里默默腹诽。   他面上半点没有显露出来,只是茫然地看了看男人背着的刀,又往刚才他和“空气”打斗的地方多看了几眼,支支吾吾道:“你、您好?”   一副‘需要给您打电话叫精神病院吗’的模样。   “嗯。”越笙看向他,就在暮从云以为他会想着什么借口从自己嘴里撬话,又或者是请他去一趟异象局美其名曰配合笔录,实则清洗记忆大礼包来一套时,他听见男人开了口。   他声线如冰泉,又如碎玉碰撞,在暮从云心口直接撞出了个大窟窿来。   越笙对他一抬眉眼,直白道:“你能看见鬼念?”   ……先不说你上来向普通民众开口就是鬼不鬼的了。   谁教你自我介绍完下一句是这样问问题的啊!   青年难得的卡壳了。   但暮从云只愣了一瞬,而后面色怪异,迟疑着后退了一步:“……鬼?”   视线上下移动,大有观赏打量精神病的意味。   换做常人就算还有所疑虑,至少也会因为他的目光而犹豫两秒。   奈何面无表情的男人不理不退,反而逼近两步,鹰隼似的眸光锁定在暮从云的脸上,试图找出他说谎的痕迹:“你刚才在躲她。”   他指的是暮从云刚刚在街上晃的那几下。   暮从云也没想到这还是个目击证人,他脑子转的飞快,微蹙着眉心像是在回忆男人说的场景。   “刚才……”暮从云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茫然道,“我应该是喝多了,在打醉拳吧?”   “醉……”越笙目光下移,看向他手中的奶茶。   他不会真信吧。   暮从云点头如捣蒜:“对啊,我醉奶。”   说着还左右摇摆了几下,一副马上就要跌倒了的模样。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晃得太起劲了,当真往前一个趔趄要摔人家小同志身上,暮从云眼神一瞟身边,正准备伸手扶着墙站稳,一双冰凉的手就贴了上来,稳稳当当地托住了他。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埋在人家的脖颈间,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尴尬。   鼻尖相贴的肌肤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幽香,阴阴沉沉的,察觉到肩上的那枚“定位符”微微发烫,暮从云眸色一凛。   得想个办法脱身。   他以手扶额,撑着脑袋就要起身。   “不好意思啊,我那个,还没醒奶。”   “别动。”越笙清清凉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暮从云提着给钟点工见面礼的左手一轻,装在袋子里的玩偶就这么被“夺走”了。   “阴气入体会导致人体产生晕眩,”越笙还分出一只手来搀扶他,“我带你回局里检查一下身体。”   什么阴气?这是可以说的吗?   “……”暮从云迟疑道:“不、不太好吧……”   越笙的刀先他一步,在他的拒绝说出口前,那斩鬼的阴刀无风自动,刀刃没有出鞘,却在二人身前赫然劈开一道裂缝。   感受到缝隙里呼呼吹来的冷风,暮从云再一次的沉默了。   怎么个事,是他已经参不透现在异象局办事的流程了吗?   哪个普通人看见一把刀自己在空气里运动,还劈出这么大一口子的时候能不被吓死啊!   他现在还是个“虚弱”的路人,如果大喝一声‘有鬼啊’拔腿就跑,能在这条空巷里逃离魔爪的机率能有多大?   这也太难演了,暮从云一不做二不休,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直截了当地在旁边人冰冰凉凉的怀抱里“晕死”了过去。   ……   “……暮哥,暮哥?”黎子宵推了推他,暮从云从浅眠中惊醒,给他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要到了,”黎子宵指指窗外,“看,那就是我们这次要去的爱情小镇。”   怀里的背包适时地轻微抽动了一下,暮从云不动声色地伸手按住。   “说是今天我们先跟着导游在镇上逛一圈,再解散自由活动,晚上的话到订好的民宿外边烧烤,明天的话早上去……”   黎子宵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回头才发现暮从云神游天外,根本没在听。   青年的视线越过他,投向窗外那一片繁华热闹的爱情小镇,轻蹙的眉间显现出几分思量。   在他的视角里,整座爱情小镇都被笼罩在一片浅淡的灰雾里。   “……暮哥?”黎子宵在他眼前摆摆手。   “知道了。”暮从云收回目光,拍了拍怀里的包。   黎子宵只当他是还没有睡醒,却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条细细的黑线自暮从云的小背包里飘出来,晃晃悠悠地越过车窗,飘往那“爱情小镇”去。   大巴车在景区前缓缓停下,导游热情地招呼着下车的同学们,包里的小鬼不在,暮从云留恋地享受多了一会车上的空调,才跟着人群下了车。   景区里的人并不算多,但也有一两个和他们一样的旅游团路过。   给他们带队的导游穿了一身红艳艳的小马甲,这爱情小镇修缮得极为漂亮,古色古香的楼房之间,横亘着一条条石砌小路。   “我们这次来游玩的景点有着一个相当浪漫的故事,看到大家眼下的这片湖和湖心的并蒂莲了么?”导游领着一路人分别坐上湖边的小船,“这片湖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做情人湖。”   “传闻当年有一对亡命鸳鸯,在湖心携手一起殉情,当追杀他们的人来到这片湖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片景色。”   “大片的荷花开满湖心,在二人坠湖的地方,生长出生生不绝的并蒂莲。”   人群里有人发出惊叹声,面前婀娜多姿的荷花开得极为漂亮,在湖水中荡漾出一片玫红色的倒影。   正如导游所说,一般的荷花都开在湖边低浅的水位,唯独情人湖中央湖心这处,也簇拥着生满了成片的并蒂莲,浅粉色的花蕊争奇斗艳,在阳光的折射之下更是显得美不胜收。   船夫们避开中心的荷花,缓缓驾驶着小船驶向对岸。   从船上下来后,还有人恋恋不忘地回头拍照留念。   黎子宵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一脸惊奇地看向暮从云。   瞧瞧,这都下船了,他暮哥还回过身给情人湖拍了一张全景!   暮从云正低着头将手机里的图片放大,想再看看那荷花,身旁的黎子宵就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啧啧”声。   “干什么?”暮从云把屏幕摁黑。   “哟,铁树开花了啊,”黎子宵啧啧称奇道,“之前哥你不是说什么,去旅游景点打卡拍照这种事情你打死也不干吗?”   “……不如你猜猜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黎子宵偃旗息鼓,但还是不死心,小跑几步追上人问道,“那哥你拍那么多花做什么?”   好歹也和他合照一张吧!   他在船上拉着暮从云想要拍照,暮从云不理他不说,自个埋头就是哐哐一顿拍。   “我拿来当头像,行了吧?”暮从云藏好手机,抱起双臂看他,“刚才船上也不知道是谁低头猛发消息,你好像也拍了不少?”   黎子宵的脸可疑地红了起来:“我那是拍给小希看……”   他哥又没有分享对象,拍了在那一个劲地自己欣赏,还不允许他八卦两句了?   谈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第一个景点月老庙,导游介绍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前方传来,听闻“求姻缘”几个字,人群顿时躁动起来,女孩子们推搡着打趣,黎子宵嘴上说着不相信,身体却诚实地上前排队,等着上香去了。   暮从云找了个偏僻的小角落,将书包的链子拉开一些。   背包里装着的却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而是一只毛茸茸的、堪称一句可爱的兔子玩偶。   兔子毛茸茸的耳朵扫过他的指尖。   摸了摸兔子耳朵后,暮从云把链子拉上,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的树荫下等待大部队。   奇了怪了。   这股怨气的来头竟然连他的小鬼也追溯不到。   怨气深重,却不见执念本身……   修长的指尖在背包的布带上轻点,青年的眼底蔓延出几分无奈。   ……那就希望能在事态彻底爆发前结束他们这次旅行吧。   他可不想又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什么异象局行动,然后再喜提一份记忆清洗大礼包。 第3章 月老殿   他待在树荫下这一会儿,他另外一位舍友裴铭已经带着女朋友上完了香,从月老殿里走了出来。   裴铭朝他招招手:“不进去拜拜?”   “没兴趣,”暮从云挂起笑脸和他们二人都打了个招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信奉单身主义。”   “噗嗤,”站在裴铭旁边的女孩一下笑出了声,童秋玥和裴铭谈了三年多,早就和他一宿舍的人都打过了照面,“暮哥,你这么说,不知道有多少少男少女们要心碎呢。”   “说什么呢,”裴铭靠近些挤挤她,给她使了一个眼神,“我们老二可是住在崆峒山上的。”   “咳咳,”女孩也想起了什么似的,捂住了嘴巴,“忘了忘了,暮哥你当我没说过哈。”   毕竟暮从云一张脸在大学里实在男女通吃,加上H城开放的学校风气,就算他拒绝了不少示好的同学,还是有人时不时地给他告个白或者要个联系方式。   有个男同学就曾经实实在在地追了暮从云大半年,行事张扬不谈,还三番五次地把暮从云堵在学校里告白。   偏偏那男生处事高调,于是每次表白都有一大堆目击者跟着起哄。   这事至今还是学院墙里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南通少见,这么轰轰烈烈追爱的南通就更加少见了,更何况故事里的另一位还是他们学校有名的高岭之花。   最后暮从云终于忍无可忍,在那位同学在人来人往的饭堂里给他送上一大捧玫瑰花的时候,默默地爆发了。   他拎着男生到一旁角落里“聊”了几句,就在大家猜测他是不是要答应的时候,那个不折不挠的追爱者居然垂头丧气地哭丧着脸离开了。   ——只是人走之前,还不忘把玫瑰花留下。   这则简单的拒绝告白的故事,在多方传阅后,慢慢变了味道。   最离谱的流言往往起始于最质朴的“我听说……”三个字。   不过这崆峒的身份确实给他减少了不少麻烦,于是暮从云也就半推半就地以一个模糊的态度默认了许久。   暮从云笑笑,没理会这小两口的打趣,他伸出手,在二人的肩膀都拍了拍。   “不过你们说得也有道理,来都来了,那我还是进去拜拜吧。”   “说不定月老真能送我朵桃花呢。”   好似听闻了什么爆炸新闻,两个人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半晌,童秋玥才目瞪口呆地用手肘狠狠一戳男朋友。   “……我没听错吧,暮哥刚才说求什么?桃花?”   -   殿里香火缭绕,暮从云有样学样,去领了三根香火后,排着队跟在队伍的后头准备上香。   殿中月老像笑得慈祥,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半晌,到前面的人又移动了一位,才缓步跟上去。   这月老庙是景区的特色景点,来爱情小镇游玩的人鲜少会错过这一打卡点,多少都会来上支香或是拍个照留念。   殿中的香火很足,随着前面的人慢慢减少,很快就轮到了暮从云。   月老像的头顶悬挂着红色绸缎,绸缎正中心束成一捧荷花,殿中墙壁斑驳,两侧墙壁上还用红釉涂画出双龙戏珠的模样。   香火被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香炉里的烟香徐徐燃起,暮从云有样学样地跟着拜了三下,然后走到香炉边上。   在那三根香火即将插入炉子前,他忽然手一抖,那香火头上的一截香灰便掉了下来,落入铺了一层香灰的烟缸里。   那烟缸上的袅袅香烟,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上香讲究不抖不掉,暮从云心本来就不诚,只是见室友身上带了一缕怨气,这才进来探探虚实。   他说怎么自家小鬼找不到对方呢。   原来是借着往来的人气,把自己藏在了这里。   暮从云唇边轻轻上扬了半个弧度,外头导游集队的声音通过喇叭循环播放,他再看上一眼那平平无奇的香炉,便转身离去了。   “暮哥!”同样从月老殿里走出来的黎子宵向他招手,“你也进去拜了?许了什么愿望?”   暮从云跟上他的步伐:“你猜。”   “嘿嘿,我问月老这次告白小希有没有可能答应我,”黎子宵挠挠头,“虽然也就是讨个心理安慰,不过总比没有好嘛。”   “问出了声,还是在心里默念?”   “啊……啊?”黎子宵一时候摸不着头脑,迟疑着说,“我倒是没出声,不过做了口型……怎么了吗?”   暮从云若有所思地一眨眼。   “没事,”他把话题不经意地转移开,“我没问出口,不知道灵不灵。”   “害,这有什么灵不灵的,”黎子宵果然相信了,“都说心诚则灵嘛,不过暮哥你被谁感化了?终于打算抛弃你那单身主义,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   “月老怎么说?你这个月会不会遇到命中注定的她?是不是个超级大美女?”   “……”   暮从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   顶着好友莫名其妙的眼神,他递给他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美女不一定能遇上,女鬼嘛,倒是说不定会有。”   他本来是想唬一下黎子宵,没想到这二缺在原地疑惑了半秒,追上来语气奇妙地问道:   “哥,我真没想刚才那男的了,你怎么还揪着这事不放。”   “不会是你还在想人家吧?”   “……”   这种傻孩子,治好了也是流口水。   暮从云幽幽叹了口气,开启了对黎子宵单方面的屏蔽模式。   谈话间导游已经领着他们走到餐饮区,舟车劳顿的同学们一哄而散。   暮从云宿舍一行人找了个地方吃午饭,跟着舍友前来的两个女孩结伴去买奶茶,于是剩下的四个人在等饭期间,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排位赛。   正当裴铭大喊着“推塔推塔赢了赢了”的时候,暮从云忽然抬起眼,探寻的目光找向身旁正经过的男人。   有一对夫妻在他们旁边的位置坐下,其中那位中年男人见他看去,笑着和暮从云打了个招呼。   “你好,”暮从云迅速回道,破天荒地和人唠起了嗑,“是一家人出来玩吗?”   黎子宵三人面面相觑,头一天认识他似的,连手机里传来的胜利提示音都没去关注。   中年男人的身材微微有些发福,面上也生了皱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的清俊样貌,他笑了笑,向暮从云示意了一下身边挺着孕肚的女人。   “是啊,这是我老婆和小孩。”   暮从云和女人打了个招呼,就听男人也开口问道:“你们呢?还是学生吧,是学校组织的旅游?”   自来熟黎子宵很快融入了进去:“对,我们在毕业旅行。”   “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嘿嘿,”黎子宵放下手机挠了挠脸,“毕竟这个爱情小镇很有名气,而且景色也漂亮,我看网上还有不少情侣过来打卡呢。”   “那是,这里确实漂亮,”男人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年轻可真好,不像我和小容,都这把年纪了才有空出来玩。”   说这话时,男人的眉毛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抬起,却又被主人强行按下,配上他那副温和的笑意,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暮从云没错过他方才的表情,却也没再多问些什么。   萍水相逢,唠上两句就算不错了,况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爱和别人聊天的茬。   只是看这小两口身上怨气有些浓重,他才好奇多问了两句。   进来这景点这么久了,他都没察觉到这执念要害人的意味,却没想等个饭的间隙,目标对象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了。   女人轻抚着肚子,笑盈盈道:“这附近可以玩的地方很多的,到晚上亮起花灯了,你们再来这边看荷花,会更漂亮。”   “我们去的时候刚好碰上下小雨,雾蒙蒙的,拍照可美了。”   “两位来了很多天吗?”   “今天是第三天,晚些我们就回去啦。”   黎子宵笑着应和,准备就这么结束这一段闲聊。   正巧这会儿去买奶茶的两位女生回来了,还带了他们的份,裴铭和另一位舍友连忙起身去接女朋友手里的东西。   黎子宵酸得牙疼,正想回头和他暮哥蛐蛐几句,却发现暮从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暮哥……?”   暮从云看了眼他,旋即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黎子宵缩了缩脑袋。   他哥不仅长得帅,不笑的时候还有点凶,虽然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莫名感觉暮从云心情一瞬间就晴转阴了。   背包里的兔子娃娃摇摇脑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用耳朵尖尖顶了顶暮从云的手心。   察觉到自家小执念安抚一般的动作,暮从云忧愁地隔着背包揉了揉它的脑袋。   他本来明天就能拍拍屁股回家,但是如果这小两口要走,今晚“她”估计就忍不住动手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湖里的执念选中的复仇对象是这对夫妻,但是瞅这怨气程度,没有点深仇大恨还真成不了型。   暮从云抬眼寻找了一圈,找到了不远处的顾希。   这种浓度的怨气,异象局应该有所监控和防备才对。   指不定他们早上遇见了越笙,男人就是为了处理这事而来的。   要是能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来……   那他可就得及时跑路了。 第4章 路痴   顾希一脸茫然地被他叫出一旁,她看看自己桌上给她挤眉弄眼的好友,又看看那头就差咬着手帕的黎子宵,“暮哥,有事吗?”   “你早上遇到的穿着长风衣那人……”暮从云大概比划了一下男人的身高,“能告诉我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顾希显然也对那人有着印象:“他想蹭车,说站着也可以,但是我说车上满人了就拒绝了。”   “就这样?”   “就这样——”顾希蹙眉回忆,忽然一拍手,“他还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说什么……不要碰水?”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我怕他是什么反社会分子,都想报警了,结果他自个走了。”   “暮哥,他有什么问题吗?”   想到对方在大夏天里裹了一身黑,神秘兮兮地说要蹭车,又莫名其妙地来了句“别碰水”,最后被顾希当成反社会的精神病……   暮从云从方才有些紧绷的状态跳脱出来,无端感到有点好笑。   第一次见面那人就这么噎了他,没想到这还是人家的个人特色。   “没事,”暮从云和她摆摆手,“就问问,麻烦你了。”   “啊对了,”在顾希一头雾水地准备转身时,暮从云压低声线道,“黎子宵一路上都念着你。”   顾希一下子忘了刚才的疑惑,面颊肉眼可见地染上了粉色。   “那笨蛋……”她语气愤愤道,“给我拍了十几张荷花,让我夸他的拍照技术。”   暮从云没再多说什么,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在黎子宵充满怨念的眼神里施施然坐下。   旁边那对夫妻也点了午餐,在方才的交谈中,暮从云打听到男人叫罗则,女的叫陈婉容,他们两行人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午餐,到分别前,暮从云才伸手进包里摇了摇兔子耳朵。   一缕黑线绕着他的指尖而上,转了两圈后安安静静地跟在了那对夫妻的身边,和他们身上的怨气很快融为一体。   下午的时候,顾希走到了他们身边来。   黎子宵故意和她并排站在一起,还不时找着些话题和她聊上几句。   顾希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唇边已经有了淡淡笑意,直到一行人走过某个景点的拐角,顾希突然停下了脚步。   “……咦?”   女孩后退几步,有些疑惑地看向方才他们经过的小巷。   几人循声望去,就见巷子尽头缓缓走出一个男人,男人穿了一身黑,黑色的鸭舌帽下压,但是那套早上才见过的长风衣还是让几人印象深刻。   顾希下意识地看向暮从云。   “这不是暮哥念着那谁吗。”黎子宵也在同一时间往暮从云原先的位置找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扑了个空,扭头找了一圈,才发现人已经溜出去了十来米远。   顾希还想要张口叫停对方时,男人却已经从巷中走出,看见她后还向她问了声好。   不知道身后几人聊了些什么,但是等顾希一行人小跑着追上他的时候,那男人俨然已经加入了他们队列之中。   暮从云:“……”   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猜到对方很快会追来,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恰巧此时男人也从帽檐之下抬眼看向了他,那双毫无温度般的桃花眸之下,稍纵即逝地闪过了一抹淡淡的怀疑。   “暮哥,给你介绍下,”顾希走过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视,“这位叫越笙,是位警//察,景区里混入了非法分子,他来通知我们撤离。”   暮从云猜这人已经把伪造的证件给他们看过了,因为顾希走过来急匆匆地和他说完后,几人就开始分散着去通知他们班上的同学和景区的游客。   被“不小心”落下的暮从云沉默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来得倒是挺快。   怎么办,他现在要跟着大部队移动吗?   他一反常态地热情招呼同学们撤离这画面诡异不说,这大热天的,暮从云属实是连步子也不想挪。   越笙也没有要扭头离开的意思,反倒是留在原地静静地看向他。   这种两个大男人在大空地上面面相觑,但是无人说话的氛围还是太尴尬了,暮从云眼皮一跳,决定尽职扮演一位清澈的男大学生。   “你好,”暮从云扭头,四处打量起周围环境,“不好意思,方便问一下是出了什么事吗,而且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通知?”   他话音刚落,一辆“警车”就从拐角处开了出来,车顶上放着喇叭,通知着游客们尽快撤离。   ……好小子,作案工具还挺齐全。   暮从云这下彻底没话说了,正想找个话题开溜,却没想一直安安静静的男人突然开口问道:“早上有碰过景区的水么?”   暮从云无辜地朝他眨眨眼:“我们去湖中心拍了荷花算吗?”   湖心是怨气最为深重的地方,但是他没发现什么异样,所以拍了几张荷花就走了。   “能带我去看看么?”   “嗯……嗯?!”暮从云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但是他很快调整了语气,疑惑道,“但不是通知游客要撤离……你要不跟着导航过去?”   那荷花湖只占了景区一角,他们已经走到了离湖距离最远的另一角,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在明里暗里的试探他,暮从云控制着面部表情,尽量自然地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告示牌。   “那里有地图,你按照那个走就行。”   越笙抬起脸来,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地图,就又回过头来看他。   所以说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漂亮脸蛋还是很重要,重要就重要在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但是他还记得越笙这张脸,面前这人显然也把他记得很实。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还得装,因为暮从云现在是被异象局洗过脑的“普通人”,不应该认识越笙。   ——求对方忽然失忆方法,很急。   “你带我去。”   那双薄唇微启,语气冷硬,像是带了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偏生越笙声线冷淡,短短四个字,被他从口中说出来,就像命令一般。   暮从云嘴角的笑意散去几分,他轻眯起眼,微微扬起了下巴。   “越警官,”他没忘了自己还得维持大学生人设,但语气间已经带上轻微不满,   “虽然配合您工作是我们市民应该做的,但是您既不愿意告诉我景区里发生了什么,又要我在这种情况下给您带路,是不是不太妥当?”   越笙面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愣愣地看向暮从云,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瞬的不知所措般。   暮从云那一小撮火气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地浇灭了。   他换了种方式委婉拒绝:“你可以坐车去。”   暮从云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警车”。   奇怪的是,车上面的人分明是异象局的,但是他们既没有人过来找越笙,越笙也没有要过去和他们汇合的意味。   越笙沿着他指的方向往那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然后后退了一步。   男人低下头来,将那张脸重新藏在帽檐之下:“不好意思。”   这算是因为刚才他的话给暮从云道歉。   ——然后他就这么转身走了。   暮从云茫然,见人是往告示牌的方向走,以为他想明白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再多想,往最近的出口溜去,准备在异象局动手之前走人。   有越笙在,处理那执念应该并不棘手……   可他人还没走出几步,身边就忽然赶过一个匆匆的身影,看方向和他的目的地相同。   “?”   暮从云的身体先脑子一步动作,他下意识攥住了男人的手臂,正埋头赶路的越笙回过头来看他。   “……你去哪?”暮从云问。   “湖。”越笙倒也没挣扎,面无表情但乖乖回答了他的问题。   暮从云额角一抽。   ……他就说这人怎么莫名其妙要人带路,明明路牌或者手机导航比他好用多了。   他甚至还考虑了这是越笙在试探他。   没想到——感情这家伙是个路痴啊!   暮从云忽然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该不会他第一次见越笙那天,对方“迟到”也是因为……不认路吧。   要是能降服恶灵的这位就这么水灵灵的迷路了,那执念不就马上追上那对夫妻俩,跟着他们出到外头了吗?   那他现在跟着大部队走人的意义在哪里?   暮从云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   越笙竟然也没动,安静地等待了他两分钟。   暮从云心里天人交战,终于在越笙准备扭开他的手,先他一步奔向大门前,痛彻心扉道:“……我带你去吧。”   ——他就说遇到异象局准没好事!   男人那张漂亮的脸愣怔了一瞬,竟然还拒绝了他:“不用。”   什么不用,你认路吗你?跑得比我还快,让异象局的看了还以为你被鬼撵着跑路呢。   暮从云心里蛐蛐,他抬手指了指与他们二人前走方向相反的另一边:“这边是出口,荷花湖……要往那边走。”   越笙的脚步停了下来,就在暮从云以为他会感到尴尬或是无所适从的时候,男人向他一颔首,语气认真道:“谢谢。”   然后就独自转身往暮从云指的方向,一个人走了。   还不忘提醒他一句:“你也尽快撤离。”   “……”   暮从云像被渣男抛弃的良家妇女,站在原地思考了半分钟人生。   感情人现在不需要他领路了呗,那他刚才那一番心理斗争,那一句视死如归挤出来的话,到底算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追上了越笙的身影。   男人匆忙赶路间,朝他递来了疑惑的一瞥。   暮从云皮笑肉不笑地和他并肩:“你真信啊,万一我骗你的呢?”   越笙前行的脚步慢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他没答话,但是在暮从云持之以恒地跟了他数百米后,男人终于站定了。   “离开这里,”这人好像来来去去就只会说这么一句,“这里不安全。”   “哪里不安全?”暮从云疑惑地四处打量,在越笙蹙着眉走近一步时,他忽然道,“你知道你走了半天又绕回原点了吗?”   “……” 第5章 牵手   “……”   小镇古色古香的建筑多,弯弯绕绕的巷子也很多,越笙左右看了看,这里的景色好像是有些眼熟。   暮从云还记得他那把鬼刀劈开一道裂缝的事,不过他估摸着那技能有使用限制,越笙在原地站定,最后还是跟着暮从云领路的方向走去。   他看向眼前青年的背影,眸底是淡淡的不解。   他刚才想要找暮从云带路的,但是暮从云拒绝了,让他自己去找。   可在他独自动身后,暮从云又追过来说要带他去——这是为什么?   暮从云倒没想这么多,他寻思着快点把人带到,说不定越笙还能快点解决这麻烦。   毕竟越笙看上去并不太愿意向异象局的人求助,再拖下去,万一那执念发觉他们撤离意图,提前发作了,也是个麻烦。   暮从云点到为止,在远远能看见荷花湖的地方,他抬手一指:“喏,那边。”   为表人设,他还多问了一句:“是有非法分子躲在湖水里了吗?”   越笙没答他,男人眉心紧蹙,帽檐之下的面容被阴影模糊几分,那双墨色的黑眸中,稍纵即逝地略过一丝不安。   暮从云自然知道原因。   那荷花湖上的阴气,比起早先聚集得更加浓郁了。   但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和越笙告别后,他慢悠悠往就近的出口赶去,异象局的办事效率高,一会儿时间那警车载着喇叭就通知了个七七八八,园区里也空荡了许多。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几步,却差点被脚下凭空出现的小石头绊倒。   “……”暮从云心平气和地低头看了一眼它,当做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这跟了他一路的家伙要是早点出现,他还能把它扔给异象局一起处理了。   他颇有些遗憾。   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各个旅游团的导游在清点人数,有部分人是从其他出口离开的,因此现场不少人都拿着手机,等待着对方接听电话。   暮从云左右看了看,没找着那对夫妇,也没找到黎子宵他们。   他跟着大部队撤离了一段距离,待到日落时分,才在班群里通知的聚集点陆陆续续看到大部分同学。   除了顾希和黎子宵。   裴铭有些担心地在他身边张望,他的女朋友童秋玥更是不停地给顾希打着电话。   但无论拨打了多少次,电话都打不通。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都没有撤出景区的人,拨打都显示“不在服务区”。   身边的游客急得团团转,奈何警方在景区外围拉出了一套分隔线,他再三哀求之下,终于对小警员发了火:   “老子的老婆和孩子都在里头!到底是什么非法分子,需要你们搞这么大阵仗?!”   人群里不少等不到亲人的游客也频频应声。   “就是啊!连电话都打不通!”   “你们警//察就是这样办事的?!连个人都抓不到!”   “要是我孩子在里面出了事,我就上网曝光你们……”   一般异象局出动不会有这么大场面。   因为普通人看不到执念,也不会被普通的执念影响生活,所以他们出动都是几个人的规格居多。   暮从云看了看手机右上角显示的无信号,又抬头掂量了一下景区天空那浓郁的黑云。   他活了二十二年,也很少见过如此浓郁的怨气。   按说被这么浓厚怨气侵染的执念早就该丧尽理智,对人群发动无差别攻击,但是景区里的执念却偏偏还保有神志。   ——它清楚自己的复仇对象是那一对夫妻。   “还是联系不上子宵,”   另一位舍友陈一白走到暮从云身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道:“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暮从云侧过脸去看他。   他和陈一白的关系算不上太好,陈一白是个学霸,打从入学那天就不大看得惯他那副懒散模样。   “如果只是普通的逃犯,为什么会出动这么多人员?”   “而且明明没有看见屏蔽装置,大家的手机却都没有信号。”   陈一白静静看向景区的方向,也没有要向暮从云要一个明确答案的意思。   身后的游客乃至班里的同学有不少已经开始抱怨出这档子事了,他们期待的旅行落了一场空,大家七嘴八舌商讨了一会,决定先去订好的酒店休息。   裴铭有些焦虑道:“怎么办,我们要继续等吗?”   暮从云摇了摇头:“你们先走吧,我留在这里就行。”   眼见着几人还有想要留下的念头,他无奈摊手:“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天气这么热,我一个人在这等就行。”   “放心,他们出来了我就通知你们。”   他家小鬼分出的那一缕意识也还没回来,包里的兔子玩偶耷拉着耳朵,看上去恹恹的。   目送几步一回头的一行人登上车,暮从云思忖半晌,开始围着警戒线慢慢地绕行着。   他绕了小半圈才找到一处无人看守的围栏,暮从云迅速扫了两眼左右,助跑起跳一气呵成,轻松地越过了障碍,再次进入被封锁的景区里。   景区外还是阳光明媚,一片祥和,警戒线内却已经乌云满天,似乎抬手就能触碰到头顶那不详的黑云。   这儿的怨气已然化作实体。   一般的执念无法伤人,普通人也无法看见。   但被污染后的恶念,却拥有着凝成实体,贯通两界的能力。   还留在景区里的人们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暮从云没走几步,就遇上了一队人,在警卫的保护之下,仍有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   他小心绕过这一队人。   还没走上几步,暮从云就已经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队人没有从不远处的离开了。   面前的可见度肉眼可见地降低,四处雾蒙蒙的,暮从云回头看去,才不到十米的距离,刚才的围栏已经看不见实体了。   这灰雾大抵能够扰乱人的方位,就算暮从云现在回头,那围栏大概也不会在原处了。   ……这么麻烦啊。   暮从云压低帽檐,无声无息地在一片灰雾里穿行,阴气滋重,却仿若近不了他的身体一般,被看不见的屏障悄然隔绝。   他凭着记忆回到和黎子宵顾希分散的地方,四周静悄悄的,连鬼影都没一个。   不过包里的小兔子适时地动了动,察觉到它给自己指的方位,暮从云点点头,就准备往那边赶。   奈何越靠近那夫妇俩的方向,雾气也就越深厚。   虽然伤不了身,但是对于视线的阻碍却还是让青年感到几分头疼。   暮从云抬起手,在指尖凝起一点金灿的流光。   那点流光却还没凝成个实体,就倏然消散得一干二净。   ——因为他迎面撞上了个人。   那人速度很快,直直往他怀里栽,暮从云还没能驱掉眼前这碍眼的雾,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扑了个满怀,跌坐在地。   “嘶……”他撑着粗粝地面,头疼地看向投怀送抱的人。   在雾气的遮掩下,他没能第一时间看清这人是谁,但鼻尖却敏锐地先嗅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暗香。   “……”   不会吧,这么倒霉。   恰好那人抬起头来,见了面前的青年面露无奈地看向他,越笙也愣在原地:“你怎么还在这里?”   确认了对方身份的那一秒,暮从云悬在心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安详地落下。   ——他一定和这人八字不合。   要不然怎么每次遇上他都准没好事发生?   暮从云沉默片刻,还是放软了语气:“我朋友一直联系不上……我想在门口等等他。”   “但是一扭头,就发现看不清路了,警官,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越笙顿了顿,看上去接受了他的说法,但很明显他并不会编异象局的借口那一套,是而安静了两秒后,只说:“没事,我会保护好你。”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还窝在暮从云怀里的这个姿势不太好,利落地站起了身。   暮从云拉住他递过来的手站起来,试探着问:“你说要保护好我是……?”   不会吧。   “嗯,”在他想要放开手的前一刻,越笙很自然地牵住他,“你跟着我走。”   “……”暮从云试着挣了挣,没挣脱,越警官非常尽职尽责地还握着他的手。   似乎是误会了他的意图,越笙侧过脸向他解释道:“雾大,这样不会走散。”   “……”   暮从云的心已经凉透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想和你分开走呢?   饶是已经接受了对方脑回路异于常人的暮从云,也再次被他的坦荡所打败,他被牵着走了两步,做出了最后的挣扎:“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去找源头。”   越笙前进的方向,确实就是自家小鬼指示的方位没错。   但他保不齐遇见自家小执念和罪魁祸首在一起后,越笙会不会手起刀落把他家孩子也一起斩了。   “什么意思?”暮从云继续扮演一位聒噪而无知的小白,试图让越笙意识到,带上自己就是带了个累赘。   他得想办法先一步赶到那边。   奈何男人头也没回,他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了些,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和暮从云形容。   “时间紧迫,”组织措辞失败后,越笙放弃了解释,“解决完我就带你出去。”   “……”   暮从云还能怎么办呢,他心如死灰地跟在男人身边,只希望自家小执念能机灵点随机应变。   可千万别因为他和越笙在一块,就莽莽撞撞地冲出来。   无所事事的被带着走了一会后,暮从云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了二人相握的手上。   越笙神色自然,好似对两个男人手拉手这种事不觉得有任何忸怩,暮从云却开始打量起牵着他的那只手。   冷白色的手背上连青筋都能看见,指骨修长有力,虎口处留有一层薄茧,应该是长年累月使刀而留下的。   但最令他在意的是——   这只手非常的……凉,或者可能称之为冷。   这种冰冷是由内而外的,暮从云握上去的第一感受,就是这不可能是活人的手。   但越笙千真万确是个大活人。   而且这人不止是手,就连体温也低得吓人,不然那天黎子宵见他穿了一身风衣还凉飕飕的在他身边路过,就不会吓得大惊失色了。   是那把配刀的缘故?   暮从云想得入神,也就没注意到,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在越笙的冰冰凉凉的掌心挠了挠。   这有些亲昵的动作让越笙疑惑地停下脚步。   他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又抬头看向暮从云。   “……”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的暮从云沉默了。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暮从云只希望在这一刻,自己真的可以掌握异象局给人洗//脑的能力。 第6章 试探   越笙和他面面相觑两秒,就在暮从云以为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或者是当作无事发生地继续赶路时,越笙忽然逼近一步。   那双黑眸在雾气中也不掩审视意味:“你好像……并不害怕。”   暮从云的呼吸轻微地停滞了半秒。   “怕什么?”他稍稍放缓了语速,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不是有警官您保护我吗?”   越笙的脸和他贴得很近,是而他说话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轻微的落在自己脸颊。   没演到位。   暮从云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心。   常人遇上这样的异象,乃至走不出去的雾气,多少会像刚才他碰到的那一队人一般,心里感到害怕不安。   越笙没说话,静静地打量着他。   青年的眼神清澈,脸上的疑惑不似装出来的,只是……   ——他有些太过自然了。   半晌,他回退一步,落回最初的位置。   在暮从云一颗心稍微放下一些的时候,清冷如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不认识路,你能带我去吗?”   这次不是命令了,反而有商有量的。   “……”暮从云看了看左右浓郁的雾气,艰难问道,“去哪里?”   “都可以,”男人显然不想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你带路吧。”   这就是明晃晃的试探了。   如果暮从云带着他往远离源头的方向去,那黎子宵他们就可能遇到危险;   但如果暮从云就这么恰好指对了路——   握着他的那只手仍然冰凉,越笙的目光却如同火烧般滚烫。   暮从云微微别过头,恰好遮去眼底那一抹晦色。   太麻烦了,这家伙。   就在他考虑是先把人敲晕事后解释,还是老实给他带一段路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呼救声。   “有人吗——”   “我们需要帮助,请问有人在附近吗——”   黎子宵的声音!   两人同一时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时间越笙也顾不得和他再试探什么,拉着暮从云就往前跑。   所幸周围的雾气并没有改变声音的来源方向,没走几步,二人就遇上了呼救的黎子宵。   他靠坐在一个小亭子里,怀里正抱着一个人。   听见脚步声,黎子宵惊喜地抬起头来,却在见到他们二人时夹杂上了一丝讶异:“越警官!还有……暮哥?你们怎么在一起……”   他视线下移,落在二人还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上。   暮从云迅速抽回了手,越笙倒也没和他介意,他面色严肃地上前,单膝跪在小亭的长椅边,低头看向面露痛苦的女孩。   黎子宵见状,迅速和他们解释道:“我们本来想离开,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然后小希就提议去找个标志性的建筑等待救援。”   “没走多久,我们就见到了早上去过的月老庙。”   “本来还好好的,但是一进庙里,小希就忽然晕了过去,我怎么叫也叫不醒……我看她好像很难受,又等不来人,这才想到出来找人帮忙……”   越笙拨开女孩紧闭的眼皮,又将双指轻轻搭在她颈间。   黎子宵神色紧张地盯着他,半晌,男人才收回手,他抿着唇,似乎是思索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   不多时顾希便停止了呻吟,脸色肉眼可见的好了不少。   黎子宵一脸惊诧地看着他,这雾蒙蒙的环境里加上这种驱邪的场面,属实让人有些后背发凉。   他双唇发白,下意识看向一边的暮从云。   他轻愣了一下。   ——因为暮从云的视线还落在顾希肩上,青年若有所思,却没有像他一样显露出慌张失色的神情来。   那是一个驱邪符,但奇怪的是……   这本该是个让人感到温暖的符纂,越笙使的符术却仍带有一丝阴寒之意。   就好像他这个人从头到尾就被阴气浸泡了个透,连带着符术也无法控制。   “暮、暮哥……”黎子宵被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抱着怀里的女孩远离了一点越笙,“我们、我们是不是被卷入什么灵异事件了……”   “……”糟了,忘了这茬。   在越笙抬眼看过来的前一秒,暮从云面上的表情也立刻变成强装镇定的害怕。   他压低声音回答黎子宵道:“从、从起雾开始……我就觉得不太对,你别、别怕,有越警官在,会没事的……”   哪怕他这一番话说得坚定,黎子宵和越笙还是听出了其中颤抖的声线起伏。   越笙:“……”   黎子宵:“……”   虽然感觉他哥这声音抖得有些刻意,但黎子宵只觉得刚才是自己太紧张看花了眼。   不然他怎么会看见暮从云不仅对越笙的一套动作无动于衷,反而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意味呢?   他哭丧着脸,屁股往暮从云的方向挪了挪,试图离越笙更远一些。   “你说的那个月老庙,在哪里?”越笙无视了他们二人间的你来我往,抬头问道。   还没等黎子宵回答,他却又发现了什么似的,面色怪异地上前一步。   见男人的视线停留在黎子宵肩膀,暮从云这才想起自己早上为了以防万一,拍了从月老庙出来几个人的肩膀。   ——不过他留下的可不是什么驱邪符。   越笙看着看着,眉心越蹙越紧,他似乎想要伸手触碰一下黎子宵肩上的那一团光亮,手掌却还是在震得好似小马达的肩膀前停下了。   看了一眼黎子宵害怕到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指尖微顿,最终默默收回了手。   沿着黎子宵指的方向看了看,越笙点点头,正准备迈步离开,在暮从云有些期待的目光中,男人却忽然伸手牵住了他。   暮从云:“……”   暮从云:“……警官?”   “你和我一起。”越笙看向他。   见他扭头像是要往黎子宵的方向看去,越笙先他一步开口道:“留在这个亭子里,你的朋友们不会有危险。”   “但我的驱邪符无法保护第三个人。”   “……”   苍天明鉴,这可是明晃晃的睁眼说瞎话啊!   家驱邪符只能保护两个人啊?实在不行你给我多画一张不可以吗?!   就仗着他们普通人不懂是吧!暮从云痛心疾首,却又无法反驳,最终还是黎子宵泪眼婆娑地和他主动道别。   “暮、暮哥,你去吧,你在这里不安全。”   ……我跟着他走我才不安全。   暮从云被少数服从多数的举手票决打败,他无言以对地挪了几步,出了亭子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所以,驱邪符是什么?”   他倒要看看越笙要怎么编,才能把这个符编成能只保护两个人的作用。   “……”越笙顿了顿,忽然停了脚步看向他,“你知道执念么?”   暮从云老实摇头。   “人死后,如果有浓烈的情感没有消散,就会留下执念。”越笙又继续牵着他往前走去,他的声音很好听,暮从云偏过脸,就能看见他微微张合的唇齿。   “如果在世间逗留不久便达成心愿,执念就会去转世轮回;”   “反之,如果长时间停留,就会被人间的负面情绪污染,直到失去理智,最终会形成对活人有害的恶念。”   “异象局的存在,就是为了制止这些恶念危害人类。”   有点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背书。   暮从云默默腹诽。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和陌生男人手牵手这么老半天,若不是时间地点和人都不太对,放外边说不定都是次浪漫的约会了。   “所以,这些雾气就是那个……恶念创造的?”   “嗯,”越笙在朦胧雾气中的脑袋点了点,“驱邪符能够保护你的朋友不被这些雾气侵害。”   “事件结束后,异象局还会为你们做一次全身体检,不用担心。”   “……你把这些都告诉我没关系吗,”暮从云实在想不通异象局如今的办事流程,“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这些。”   “那就说明,这些事情是保密的吧。”   “……”越笙抿唇不语,他偏过头来,打量般瞥了暮从云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当然有关系,就算能够洗去普通人的记忆,作为异象局的员工,也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是不该说的。   可是暮从云不一样。   从那日小巷里的偶遇,他左右摇晃着躲避女鬼;到刚才雾气中的重逢,青年神色淡淡,全无一丝慌乱和害怕的情绪流露。   越笙总觉得,他是知道的。   知道这世上有执念存在,甚至能够看到那些常人所看不见的事物。   可是在上司询问的时候,他看向一旁昏睡着等待着清洗记忆的青年,青年眼睫纤长,凤眸微弯,在巷中似笑非笑地和他说,他醉奶。   “……只是个被无辜卷入的普通人。”最终他这样和上司汇报着。   “是吗?”上司撑着手棍起身,自上而下地端倪着他,“一个普通人,在你到来前,在0768收容物的手下坚持了五分钟。”   “而你,整整迟到了五分钟。”   “……我很抱歉。”   房间内的氛围凝重得好似能滴出水来,暮从云在特制的仪器上昏睡,而他弯着腰,等待着接受来自上司的处罚。   “一周禁闭,自己去领吧。”   “给那个人检查一下身体,再送回去。”   中年男人缓步走到他跟前,手杖抵在他肩膀,于是他不得不直起身来,看向副局的眼睛。   “你的时间不多了,”男人的声音轻微,如同耳语,“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   “发挥好你的剩余价值,实验体701号。”   “……是。”   “嘿……警官?越笙?”他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暮从云已经凑近到了他跟前,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如梦初醒,看着那张俊美的面容慢慢远离。   “在发什么呆?我们已经到了。”   暮从云摇了摇二人还牵在一起的手。 第7章 脱身   分明还是和早上一样的地方,却因为雾气的笼罩,被洇染上一层不明不白的神秘感。   二人在月老殿前停下,越笙抬头看去,忽然眸光微闪:“她来过。”   那个造成这一片雾气的执念,她曾经来过这里。   暮从云不置可否,但好消息是在二人进了殿内后,越笙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男人神色平淡,眉眼间却不能掩饰,余下一抹淡淡的担忧。   越笙绕着殿内转了一圈,最终停在那盏香炉前。   香炉里的余香已经燃尽,剩下满壶的香灰,暮从云越过他的身影,抬眼瞧去,那大殿之上的月老神像,已经没有早先带给他那般怪异的窥视感。   也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自己身后背包里的兔子又动了动。   “……”暮从云轻蹙眉,目光下意识飘向不远处的男人。   长风衣逶迤在地,越笙正跪坐在软垫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炉灰。   ——现在确实是脱身的最好时机。   暮从云当机立断,他轻舒一口气,在靠近殿门门扉的地方,身形一顿,闪入了那茫茫的雾气中去。   希望对方别太生气。   毕竟下一次和越笙见面,估计就是异象局给他们这些卷入的普通人全面洗//脑的时候了。   他指尖的金色流光这次终于光明正大地汇聚成型,在眼前一抹,那些扰人的雾气总算不情不愿地在他面前退散了不少。   沿着自家小兔给的指引,暮从云一路畅通无阻地往与月老殿完全相反的方向赶去。   被指引的终点是一处小镇内的景点迷宫。   清新扑鼻的青草香和花香在花园的门口迎面随风吹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绿意盎然。   一缕黑色的丝线从花园中飘出来,如同倦鸟归家般,扑入了暮从云肩上的背包。   而瞬息之后,暮从云的身边白雾凝聚,一个才到他腰间的“小女孩”从白雾中探出脑袋,牵上暮从云的衣摆。   “在里面?”   小女孩点点头,示意暮从云跟着她走,白雾在她身边凝聚成了“受伤”两个字。   “嗯。”暮从云被她牵着衣角,走入这本是为了游玩而设计的花园迷宫中。   纵使能够透过雾气看清前路,也不难发觉……青年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不由加快了脚步。   围绕着这片迷宫的雾气愈来愈重了。   迷宫内的一切好像都被停止了声息,风声再也无法闯入分毫,外界的虫鸣鸟叫声也倏然消散得干净。   “她”找过来了。   暮从云稍微停顿了一步,还是轻叹口气,抬手挥了挥。   登时环绕着迷宫的雾气就被不可抗力的推力推离数十米远,在能够将执念灼伤的温暖之下,“她”极为不满地选择了让步。   “谁!是谁……!”   “别过来!别过来!”   转角处,传来男人惊恐的声音。   暮从云连脚步都没停下,他绕过那扇门扉,就看见中午吃饭时见到的那对夫妻,正瑟缩着挤在迷宫转角的小角落里。   女人还是孕妇,此时已经晕倒在面色狼狈慌张的男人怀里,暮从云依稀记得他好像是叫做罗则。   “是……是你?”   认出来人是早上遇到过的大学生后,男人明显怔了怔。   青年神色散漫,面上却还是带着几分关切。   在这见鬼的地方遇见活人,罗则差点感动到要哭了出来,正欲说些什么时,他恰好将视线下移——   “你、啊啊啊——!!!”   他忽然神色慌张地尖叫了一声,颤抖地指向暮从云身边的空气,罗则牙齿打颤,脸色惨白如纸。   而被他所指着的地方,分明是牵着暮从云衣摆的“小女孩”。   暮从云了然,他眉梢轻挑:“这么说……”   “你果然也看得见‘她’?”   直面那小女孩一双发白的瞳孔,罗则快要崩溃了,他迅速收回手,努力将身子蜷得更小。   “鬼、鬼……”他不敢再抬头看暮从云,从牙缝里哆哆嗦嗦地挤出来一句话,将怀里的妻子抱得更紧,女人吃痛,发出低微的吟声。   暮从云低头看了看自家小姑娘。   他捡到这个小执念的时候,小女孩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她的身上除了手上的针眼外并没有太多明显的伤痕,所以大概率是病死的。   但不管怎么样,死去的执念都已经是普通人所看不见的了。   罗则能够看到灵体,又是被执念报复的主要对象,因此他大概率也认识外面那位。   速战速决,不能让越笙找过来。   “行了,”暮从云那副轻慢的表情消散了大半,冷厉的眉眼居高临下,细细审视着脚边颤抖的男人,“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暮从云双手插兜,语气里透露出几分淡淡的敷衍感,“那我就先走了。”   “毕竟外面那位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小女孩从善如流,又牵着他的衣摆把他领着往外走,大概没想到这人真的说走就走,罗则一下愣在了原地。   直到暮从云的身影已经出了转角,他才如梦初醒般,抱着妻子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不、别走,别走……”他两股战战,就差给暮从云跪下了,“你有办法解决她是不是,救救我,你想要多少钱我都给……”   暮从云连行走的速度都没慢下半分,继续往来路走去。   随着他的离开,罗则惊恐地发现,身侧的天空变得黑压压的,雾气萦绕着攀爬上他的身体,轻柔得好似耳语。   “阿则哥哥……”记忆中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阿则哥哥……”   “哥哥……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呢……”   罗则被吓得屁滚尿流,飞快追上了面前的青年。   “我说,我都说!我认识她,我认识外面那个鬼!”罗则双膝一软,结结实实地给暮从云行了个大礼。   暮从云默默后退了一步,有些嫌弃地试图躲开他。   “是、她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师妹!”罗则崩溃地抹了一把脸,“但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缠着我!”   暮从云慢慢转着腕上的表带,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   “是真的!”罗则紧闭双眼,痛苦大喊,“她跟了我和小容一路,小容还有孕在身,我真的没办法了,救救我……”   “不知道她为什么缠着你。”暮从云把他说过的话在嘴里念叨了一遍。   青年优越的眉眼忽然弯下一点弧度,他似笑非笑道:“我看她倒是很清楚。”   “不如你出去和她聊聊?”   “聊完后,你们有仇报仇,有误会也说明白,劝劝她把这儿的雾气散了,这样你老婆也能得救。”   “……”罗则的额边尽是淋漓冷汗,他身形一滞,深深地把头低下去。   暮从云看了看表上时间,伸手拉开了背后的背包拉链。   小女孩懵懂抬头看他一眼,乖巧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而后化作一缕白烟,听话地钻回了小兔子的身体里。   原本暮从云过来的目的就是把他家小鬼找回来。   现在目标达成,他差不多也该打道回府了。   正在他思考着是回去黎子宵身边等异象局行动结束,还是找个地方假装晕倒,以此来迷惑越笙的视线时。   男人终于弯下脊背,弱声道:“我们,我们确实认识……”   这几个字宛若从喉咙中挤出,就用尽了他的所有气力。   暮从云斜靠在一边的迷宫墙上,等待着他口中的故事。   于是他从男人的口中得知,外面那位执念的名字叫做苏柳。   她是罗则的师妹,不过那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在罗则的口中,苏柳性格温婉,和谁都聊得来,又因为长相甜美,笑起来眉眼弯弯,恋慕着她的追求者数不胜数   罗则就是其中之一。   他如同每一个故事里情窦初开的男孩,每天早上都在为自己心爱的女孩带早餐,偷偷地给她写情书,却又不敢属上自己的名字。   苏柳却好像总能猜得出是他似的,他的课桌底下,也总会出现女孩妈妈给她做的糕点,和女孩清秀的字迹“谢谢早餐^_^”。   他本来以为这样酸甜又幸福的生活会继续下去,毕业后他就打算向苏柳告白。   可是好景不长,在苏柳拒绝了他们班上一位男同学的告白后,她就陷入了被万人所指的境地。   那位男生的家境殷实,在二十年前,这种阶级领头的霸凌,是很容易摧毁一个普通人的。   班上的同学开始疏远起苏柳,苏柳的桌面上也开始出现许多侮辱性的涂鸦和划痕。   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再视若无睹,那日复一日给苏柳带的早餐,在某一天偷偷地停止了。   “她曾经向我求救过……可是我不敢……”罗则匍匐在地,泪如雨下,“然后,有一天,她就没有再出现在学校里……”   “我不知道她已经遇难了,对不起……”   他抬起头,还待说些什么,却发觉暮从云神色平淡,只是那一双凤眸,还在安安静静地看向他。   眸光深沉,好似深不可见底的汪洋。   那样的目光,仿佛能将他的一切虚伪和掩饰都解开。   “只是这样,她就要在二十年后报复你?”   “我不知道……也许、也许她是在怪我没有救她……”   暮从云不置可否。   青年停下转动手上表带的动作,把身子压低了些,弯腰靠近了罗则。   就在罗则以为他有办法帮助自己前,暮从云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睫,朝他轻扬了唇角,而后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   “爱莫能助。” 第8章 另一个故事   “什、什么……!”   罗则愣在原地,三两秒后才想起来起身去追。   “你不是能帮我吗!你怎么能……”   暮从云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怎么可能有办法帮你呢?你都说了,她是个二十年前的怨魂呀!”   他神色恳切,表情惊讶,青年修长的身形被笼罩在漫天灰雾内,暮从云摊了摊手,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可你明明能看见她!”   暮从云更奇怪了:“你不也能看见她么?你拿她有什么办法?”   青年凤眸轻佻,眸底流转的微光都暗含了几分敷衍,可偏偏面上却一副无懈可击的模样,罗则呆滞片刻,彻底失了理智。   “那你让我把我们的过去告诉你……”   “哎,"暮从云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不是希望你能和她谈谈么?你在这里头说的话她都能听见,但看这架势,她是没打算放过你了。”   他微扬下颔,示意罗则向上看去。   方才还距离他们头顶一米有余的灰雾此刻已经逼近了大半距离,黑压压地沉淀在罗则的眼前。   就在他抬头的那一刻,灰雾似乎又逼近了一些,与他几乎是咫尺之遥。   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声音又在他耳边轻轻柔柔地响起。   “阿则哥哥……”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呢……”   罗则吓得抱头鼠窜,半点和暮从云初见面时的风度都没有留下。   他好像真见了鬼一般,连昏迷中的妻子都不再理会,撒腿就往迷宫深处跑。   暮从云耸耸肩,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模样。   目送罗则远走后,他再次转身,慢悠悠地往出口的方向晃去。   看了一出好戏,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快要临近出口时,他面上悠然的表情忽然消散,暮从云眉间闪过一丝无奈,看了看旁边的岔路口,他毅然决然地改变了方向。   那一袭熟悉的长风衣携着沉沉暗香,瞬息之后风一般掠过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暮从云默默撤掉身上的屏息符。   怎么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不过他检查过了,越笙并没有给他留下定位符咒,所以男人应该是追着怨气最浓的地方赶过来的。   毕竟刚才潜伏在雾气之中许久的苏柳终于按捺不住,在迷宫上方显露出了身形。   暮从云刚刚的视线余光里,似乎还稍纵即逝地捕捉到了越笙那柄长刀的刀影。   越笙都把他那武器带着了,估计就是来奉异象局的命令,斩杀掉这个被污染的恶念。   走出迷宫又前行了十来米后,暮从云脚步未滞,终于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不想死的话,就跟上来吧。”   那守在迷宫上方的“女人”身形一愣,却又依依不舍于迷宫中的猎物,一双漆黑无神的眸子锁定在迷宫内的男人身上,半晌又思量一般看向不远处的暮从云。   “虽然那位是个路痴,找到罗则还需要一点时间,”暮从云轻飘飘地朝她一摊手,“但是他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不想灰飞烟灭的话,我建议你赶紧跑。”   “……”苏柳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被雾气包围的迷宫,终于在暮从云将要失去耐心前,往他的方向飘了过来。   奇怪的是,离暮从云近了些后,萦绕在她心间对罗则的怨恨却好似莫名减少了两分,苏柳浑浊的眼神清明些许,她表情有些奇怪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青年却没有立刻要和她搭话的意思,双手插兜,悠闲地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   直到走出了一百来米,苏柳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杀我?”   她像是许久没用过嗓子发声,声音嘶哑,好似被粗粝的砂纸摩擦过一般。   暮从云停下脚步,侧眸看向她。   苏柳的执念还保持着生前的样貌,她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只是身上皮肤被泡得苍白发皱,一双眼睛没了眼白,被漆黑一片的颜色填满,看上去尤为吓人。   见暮从云没说话,她又继续开始使用那生锈的喉咙发声。   “你、刚才、在骗他。”   “你能杀我,那股、白光,我靠近、就会被、抹杀。”   暮从云方才在迷宫里,为了警告她不要靠近,确实用了点小手段。   “我和你无冤无仇的,杀你做什么。”   青年轻笑了声,继续领着她往前走。   苏柳顿了顿,惨白的面上尽是不解,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暮从云。   “去、哪里?”   四周的景象逐渐变得有些熟悉,她跟在暮从云身后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不想去吗?”青年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作态,漂亮的凤眸里倒映着她可怖的鬼影,口中说出的话却让苏柳一下子如坠冰窟,“找你的尸体。”   “你怎么知道……!”苏柳瞪圆了双眸。   他怎么会知道的……   知道她的尸体,沉在了荷花湖的湖底。   那湖心里成片绚烂的荷花,并不是用什么特殊的手段培养的,而是有人用禁术束缚了她的灵魂,以她的尸骨作为养分,去饲养那美不胜收的荷花群。   二十年来,自从有了这片荷花群,有了这片景色。   几乎每天都有人从她的尸体上方经过,然后对着荷花发出赞不绝口的惊叹声。   可那时候的她并不怨恨这些来往的人,反而是欣喜的。   她每日都期盼着湖上面来往多几个人,因为多一些人停驻,被困在湖底出不去的她,就能多一点听到外面的故事。   看见面前的执念低了头停在原地,暮从云也没有催她。   “你的执念,真的是向罗则复仇吗?”   半晌,压低了的声音懒洋洋地在灰蒙蒙的雾中响起。   暮从云找了座湖边的长椅,坐下来歇了会,顺带等着她的回答。   异象局的动作也太慢了。   虽然这是个特殊了点的执念,但卷入的人太多,也是个麻烦。   越笙还进了那个花园迷宫里……他默默在心里画了个十字,也不知道以那人的路痴程度,还找不找得到出来的路。   不过好消息是,这位姑娘……就有了一丝除了被抹杀以外的,其他的可能性。   异象局评判执念是否需要抹杀的标准很简单暴力。   ——就只是机器上的一条线。   超过了机器判定的数值,就是被污染的恶念,需要当场抹杀;在数值以下,就还能带回局里,还有救的话,就由数量稀少的通灵师进行沟通净化,送入轮回。   按照这个阵仗,苏柳应该是需要被抹杀的那一类执念。   这次女人安静了更长的时间。   半晌过后。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撩起白色裙摆,在暮从云身边坐下了。   苏柳好像逐渐习惯了用嗓子发声,于是正活动着肩颈的暮从云,听到了来自她口中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和罗则说的大差不差。   可内里主人公的身份却发生了转变,她和罗则并不是互相暗恋而不敢开口的少年,而是早已诉了衷肠的爱侣。   在她被带头霸凌的那段时间,她并不怨恨罗则没有挺身而出。   因为她知道罗则只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就连和她谈恋爱,也没敢告诉他那强势的母亲。   她原本想的是,只要上了大学后,她和罗则就能够一起远走高飞。   这一时的苦难,又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呢。   可高考过后,迎接他们的却并不是光明的未来。   ——他们交往的事情被罗则的母亲发现了。   那位泼辣的女人声嘶力竭地要她离开自己的儿子,哪怕是上了大学,她也没有停止这种行为,罗则的母亲多次闹到了学校里,校方很是头痛的找来了罗则和她,让他们把家务事解决明白。   那一天罗则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咬咬牙告诉她说,要和她一起私奔。   他们带上了所有的现金和行李,一路来到如今的H市。   在H市半个月的时光里,苏柳轻声道,这是她一辈子,过得最为自由而快乐的时光。   只不过罗则的母亲很快报了警,在某一天晚上踹开了他们出租房的大门,在争吵中罗则拉着她不停狂奔,直到停在如今的荷花湖旁。   暮从云很快想起了自己来到景点前,听导游介绍的故事。   “传闻当年有一对亡命鸳鸯,在湖心携手一起殉情,当追杀他们的人来到这片湖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片景色。”   “大片的荷花开满湖心,在二人坠湖的地方,生长出生生不绝的并蒂莲。”   真实的过往并没有这么玄虚浪漫。   他们并没有跳进湖中殉情,而是在一旁找到了一处树丛躲了起来。   来找他们的人打着手电筒在外面逛,但当时的爱情小镇还不是如今开发好的模样,杂草丛生,蚁虫遍地。   在树林里躲了整整三天,饥饿和死亡的恐惧时刻萦绕着他们,罗则再也受不了了。   但湖岸两边都有他母亲带来的人把守,于是他对苏柳说,我们悄悄从湖中心潜过去,如果被发现了,就藏在湖水里不要出声。   他说别怕,只要游到对岸,我们就能再私奔一次。   “而在我的记忆里,他被水草缠住了脚。”   “我潜入湖底,想要帮他解开,但是当时太饿太冷,直到他没了声息……我也没能成功。”   力竭的她和爱人的尸体一起下沉,但是在二十年后,在水里窒息而亡的怨魂,遇上了事业有成,妻儿美满的对方。   温热的,并不是那一日她怀里冷冰冰的尸体。   她一开始并不敢确定那就是罗则。   直到他的妻子叫出他的名字,直到听到罗则在湖上赏花,然后笑着对妻子说:“如果宝宝是个女孩,就叫她罗素柳吧。”   “素柳,这个名字好听。”   ——“苏柳苏柳,是个好名字,”二十年前的少年,也曾眉眼弯弯地对她伸出手,“如果我们以后有宝宝了,也给宝宝起一个带‘柳’的名字。”   ——“这样宝宝肯定随你,也肯定更爱你多一点。”   她这二十年来,哪怕有过许多——要是哪一天能离开湖底就好了的憧憬,也从来没有怨恨过罗则。   直到那一刻,她坚守了二十年的信念崩塌,湖底的亡魂,第一次离开了湖面,看见二十年后的荒凉地。   这里不再荒凉,在她尸身之上,以这片荷花为旅途的起点,是为有情人打造的爱情小镇。   青年轻低着眉目,神色淡淡,却是在认真地听着她诉说。   苏柳鬼目怒瞪,一字一顿,宛若声声泣血:   “你说,如果不是向他报复,”   “我的执念又会是什么?” 第9章 装晕   就在她以为暮从云会和她说些什么大道理,类如放过罗则之类的话语时,青年轻叹了声。   面对她的提问,他语气平淡,并无劝慰之意,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或许吧。”   “你的执念是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   苏柳沉默不语,幽黑如同鬼魅的双眸,却如毒蛇一般,死死缠绕住眼前的青年。   “不过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暮从云对此不痛不痒,只姿态懒散地偏过头来,“关于你为什么能够离开这片湖。”   “什么意思?”   青年眸底轻微晕开了几分笑意:“你不觉得奇怪吗?”   “明明二十年来,你都不能够离开湖面,而只不过见了罗则三天,你就能在这爱情小镇里翻天覆地。”   苏柳被背叛的愤怒冲昏的头脑,终于后知后觉地冷静了下来。   “我来讲讲我的猜测吧,也不一定对。”   暮从云缓缓道来。   在这之前的数十年里,苏柳如果是执念的话,早就该被异象局检测到并处理。   毕竟异象局有着面对整个华国的检测技术,被污染了神志的执念,不可能在这片荷花湖里,躲躲藏藏二十余年。   更何况苏柳还保有着生前的神志。   但倘若她先前并不是执念呢?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有人用禁术将她的灵魂封印在湖底,令她永生永世也无法离开这片湖,更枉论什么去投胎转世了。   苏柳的身体一顿,她面色僵硬,忽然不敢置信地发起抖来。   “而我猜,你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尸体。”   “所以你一直以为,你和罗则是死在一块的。”   “如果有人要制造这种假象,只是为了欺骗一个死人……你认为,谁最有可能这么做呢?”   暮从云刚才听了她口中的故事,故事里的苏柳死得坦然,即使小有遗憾,也难成执念之身。   她的灵魂在湖底游荡二十载,她看不见罗则的灵魂,但……   “我以为,他只是先我一步去投了胎……”   而直到二十年后,真相的一角被故事的另一位主人揭开,那始终自由的女孩,终于因为欺骗从灵魂里解脱,成为能够危害人间的恶念。   暮从云原本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只不过对于苏柳的灵魂被囚这件事,他还是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人死后的灵魂会自然流入轮回,倘若灵魂被剧烈意念牵引,才会形成不死不散的执念。   他贴心地让苏柳自个消化了一会事实。   然后暮从云抬手在她眼前抹了一道浅浅流光,苏柳下意识想躲开,那浅金色的细流却如同有着生命一般,牢牢盘踞在她的眼眸之上。   第一反应是热,而后便是疼。   原来死去了的执念,也会感受到疼痛吗?   而暮从云却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止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有了这个,你就能看到你的尸体。”   “如果在上面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在长椅的椅背上,有商有量地一摊手,“就带给我看看?”   苏柳目光迟疑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被描摹过的眉眼,再看暮从云时,能从他身边看到一层浅淡的、却偏偏又令她感觉及其耀眼的光晕。   她却没敢再向之前一般,对着青年怒目而视。   那股力量,只需换个方向,就能轻易要了她性命。   分明她已经是没有了生命的执念,却也是第一次直面消逝的恐惧。   苏柳咬咬牙,一跺脚,旋身潜回了湖底里去。   而在岸上的留守青年,这才从眉眼间流露出些许肃穆和出神。   打从猜出了真相的那一刻,暮从云就打心底里泛起了一丝不安。   他们这些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较为普通的视灵者,也被称为阴阳眼,他们仅仅只是能够看到执念,却无法沟通,异象局的大部分员工都属于这一类。   而另一种则是数量较为稀少的通灵者。   他们不仅能够看到执念,还拥有着画符、炼器等制约执念的力量,能够沟通阴阳,也能斩杀恶念。   因此在通灵者里,就免不得有人自视甚高,甚至想出了豢养执念为己所用的方法。   异象局统一称呼他们为“驱灵人”。   暮从云的父母……就是在一次抓捕驱灵人的行动中殒命的。   虽然那是异象局对他父母下的命令,却也是他父母自己的选择。   他们接受不了抹杀那些被驯化豢养的可怜执念,在收网的时候,却在驱灵人的驱使下,被这些他们舍不得杀死的执念反噬。   暮从云这数十年来,林林总总收集了很多关于驱灵人的消息。   其中有一条传闻就是——   驱灵人的邪术能够囚禁灵魂,再催化其堕化恶念,为他们所用。   苏柳的灵魂被囚禁在湖底,会不会和他们有关系?   二十年前囚禁苏柳的人,和十六年前害死他父母后潜逃的驱灵人,又会不会认识?   他这边还在放空走神,那头苏柳却已经从湖上飘了过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苍白浮肿的脸上面色狰狞,漆黑双瞳里更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暮从云把他的流光招了回来,苏柳却没有第一时间和他说些什么,而是在靠近湖岸的泥土上,用手指戳画着一个图案。   暮从云凑近了些看。   “我的尸体上……被画着这个。”   她潜到湖底,看见自己的尸骨还维持着生前替罗则解开水草的动作,尸骨的双手抱在胸前,头颅上仰,视线正对的方向,是头上遮蔽天日和阳光的成片荷莲。   而她的身边空无一人。   只有一张散发着淡金色光芒的符咒,随着水波悠悠飘扬。   面对女孩有些期待的目光,暮从云沉默片刻,老实巴交:“……这个真没见过。”   无论是纹路,走向,乃至绘符的起落笔,他都没有任何印象。   “……”看向他的目光徒然变得危险起来。   只是离开了他身边一盏茶的功夫,执念就重新被怨气所笼盖,她已经有了实体的身体仿若潜伏在黑雾之中的恶兽,瞬间变得极具攻击性。   “行了行了,”暮从云无奈叹气,“只是没见过,又没说不帮你。”   青年垂下眼眸,状似思索,而后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了一张白纸。   苏柳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她见过书里和电视上放的,这个时候驱鬼的人就应该拿出朱砂,然后在符箓上龙飞凤舞上几笔。   而暮从云拿出白纸后思考片刻,从一旁的湖里用手沾了一点泥土,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名字里的“云”字。   写到最后的一笔时还因为没再多沾一点泥,导致那一点落得很淡。   苏柳:“……”她看向青年的目光掺杂了一丝怀疑。   暮从云却没察觉似的,他朝还蹲在岸边的执念扬了扬脑袋,示意她拿过去。   “拿着它,你也能够看到自己的尸体,把这个贴在那黄符上。”   “不过——”   “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确定。”   “到时候你就见机行事吧。”   一副“管杀不管埋”的模样。   苏柳的胸膛起伏不定,她拎着那张泥土纸,上边的字已经因为泥水融了而开始模糊,而青年这会正在湖边洗手,把刚刚沾的残渣剩泥给洗去。   洗完手的暮从云拍了拍掌心,站起来后却发现她还在原地。   他好心提醒:“抓紧时间。”   不然一会异象局就该找来了。   但苏柳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他这“抓紧时间”的具体含义,她看了一眼手上那张已经被泥水糊得皱巴巴的纸,又狠狠瞪了暮从云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   暮从云莫名其妙。   不知道一会荷花湖这儿会发生什么,他思量片刻,还是稍微转移了阵地,到了高一些的湖边小亭去。   包里的小兔子动了动耳朵,顶了顶他的背部,表示支持。   暮从云正想伸手拍拍她,同一时间,变故突生——   一时之间景区里的雾气都翻滚了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面八方的雾气就开始往荷花湖这边涌过来。   情人湖上的灰雾逐渐凝聚成黑压压一片,天空闷闷一声巨响后,在荷花湖的正上方,居然正正下起了雨来。   那雨似乎具有腐蚀性,不偏不倚,半点没有离开湖水的范围,浇得正片湖“嘶嘶啦啦”地响。   ——而比起四面八方雾气笼罩过来更恐怖的,是四面八方的异象局成员都开始往这边赶来。   “……”   跑是跑不了了。   因为在暮从云视线所及的地方,那一袭惹眼的黑风衣,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奔向他所在的这个亭子处。   青年小幅度地转动脑袋,左右环视了一圈。   多巧啊,他在刚刚苏柳弄出来的一片雾气中,精准地挑中了离花园迷宫位置最近的那个小亭。   他已经对自己遇见越笙后的倒霉习以为常,于是根本来不及感叹,暮从云开始迅速思考起脱身方法。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既然身体走不了,那么灵魂出走,也是很合理的吧。   青年往椅子上一躺,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就开始装晕。   不多时,那一袭风衣裹着沉沉寒意,停在了他的身边。   男人似乎是疑惑了片刻,才想起用手来探他的情况。   冰凉的二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搭在他颈间,暮从云一个激灵,呼吸一滞,差点没控制住往后躲去。   但这会要是真躲了,那可就不是被越笙一个人探脉搏的情况了。   他强行忍住了被那份冰冷的触感接触的不适,察觉到他体征无异样后,越笙这才移开了手。   “越队长,”有个沉稳的男声忽然在一片沸腾雨水中带着质问响起,“您不打算和我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   越笙还未答话,另一个刻薄尖锐的女声就同时响起:“可别说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毕竟容局请我们队来,可是为了协助您呢。”   虽然叫着敬称,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越笙和他们局里的人,关系听起来怎么这么差?   暮从云拉长了耳朵,试图听到更多的内幕。   而就在这场单方面的争吵要愈演愈烈前,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声。   “看、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声音来源处投去了目光。   久久没有人出声,于是就连装晕的暮从云,也忍不住悄悄掀开一丝眼帘。   雨势已经变小了,湖中的面貌也在此刻得以一览。   雨前的来往游客驻足时,生机盎然的荷花仍然开满了正片湖。   雨后在以荷花而出名的情人湖之中,湖心湖岸的所有花骨朵,却都在一瞬间、一场雨下凋谢了。   仿佛是被方才的雨水一下子抽去了生命力。   大片大片凋零的枯黄色花叶横亘在清澈湖水上方,湖面静止无风,却忽然在湖心处泛开了一阵阵涟漪。   在那枯萎的荷花群中缓缓浮起,将它们取而代之的——   是一具悄然浮现水面的白骨。 第10章 下次再见面   估计就连异象局也没想到处理个危险执念还能处理出一宗陈年命案来。   苏柳的执念却在这一片异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笼罩在爱情小镇四周的灰雾逐渐散去,异象局的员工们拿着寻灵仪找了一圈,最终无功而返。   方才暮从云听到的沉稳男声正在打着电话,似乎是在向上级汇报着什么。   而剩下的人三三两两围绕在湖边看了一会,也结伴散开了。   毕竟这次事件牵扯的普通游客数量不少,后勤工作也是一大难事。   可惜暮从云此刻却遇上了另一件麻烦事   越笙只在异象发生时,赶去湖边看了一眼那具白骨,待到异动平复,灰雾散去,又径直回来守在了他身边。   除却一开始来质问了越笙两句现状的那对男女,异象局也没有人再来和他搭话。   于是暮从云装着晕,被迫在这个窄小而躺着难受的亭子里,忍受着那道探究似的目光在他脸上巡视。   这人是什么有出厂设定的机器人吗?   还是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守在这儿监视他?   越笙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暮从云却愈发觉得身下的椅子咯得他难受。   好在并不多时,也可能是暮从云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了,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快的女声。   “越队!”听声音是个年轻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而后顿了顿,那道声音又继续响起。   “上边临时给我们派了一个沿途的任务,所以没能及时赶来。”女声有些沮丧地解释道。   “我们和容局申请让别的小队来接手,但是被他驳回了,这个可恶的秃头混蛋!”   “嗯。”暮从云熟悉的声线终于低低应了声。   听到越笙终于应了她的碎碎念,余桃枝长舒一口气,她在赶来的路上就听说了小镇里发生的事,她常出外勤,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不过这种情况就连她也都是第一次听说。   “那……现在执念0812号消失了,”余桃枝有些忐忑地问,“这算是任务完成了吗?”   “还有这具骨架,我们要怎么和上头交代?”   她面前的队长却仍然是那副寡淡而平和的模样,眸底更是如同一汪静水,似乎半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泛起波澜。   “没关系,”薄唇张合,却显然带了点安抚的意味,“我去汇报就好。”   这就是他要担责的意思了。   “……”余桃枝没再应声,但一直在默默听墙角的暮从云,却能够感受到她呼吸一滞,而后喘气声又加重了几分。   她在生气,为什么?   很快余桃枝就给出了他答案。   “那姓容的一直看你不对付,”她语调压抑着怒意,似乎是在竭力压低声音,“他又会找理由给你穿小鞋的!”   “上次任务只是超时了五分钟,就被他关了一周禁闭,”她愤愤不平道,“鬼知道他这次又会给你安个什么名头!”   “老东西就会把工作丢给我们做,异象局怎么不能收集民意把他给休了!”   越笙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   但他还是下意识应了一句:“没事。”   想了想,为了安抚队员的情绪,又补充了一句:“这次事件特殊,我没能及时处理,确实有错。”   “……”这话听得就连还在装晕的暮从云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看看,多听话啊。   要换成他,早揭竿而起,要么和异象局反目成仇;要么和异象局一刀两断,拍拍屁股走人。   不过他的良心还是微妙地自我谴责了一会。   毕竟他三番五次出现在重要场合,先是那条小巷,又是今天的荷花湖。   但凡换个不是越笙的、没那么好骗的其他人,早把他给报告上去了,被异象局盯上后可没他好果子吃。   怎么说这位都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暮从云在心里诚心诚意地向他道歉,暗自承诺如果下次还能遇见越笙。   ——那自己就对他好一点吧。   -   异象局收尾的很顺利,总之等到暮从云再睁眼时,他已经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了。   那位听了现场报告的“容局”似乎非常不满,命令部下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消失的执念,以防她再出现害人性命。   越笙也被他一个电话召了回去。   不过以前确实也没有恶念能够自我消散的先例,这下子他们可有得忙了。   暮从云幸灾乐祸地在床上冷笑了声。   他本来以为房间里没人,笑完之后,才发觉披了一袭白衣,惨白着一张脸的苏柳,正在床边幽幽地看着他。   暮从云:“……”   他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苏柳问:“罗则呢?”   他怎么可能知道?   青年茫然地眨了眨眼。   下一秒苏柳被水浸泡得发皱的双手,猛然攀上了他的床沿:“我的尸体,被他们带走了!”   她的表情几乎算得上是狰狞,而那双无神的眸中,却流露出浓浓的不甘心。   暮从云却好像根本没点亮察言观色这项技能,他耸了耸肩,懒散倚在床背。   “那又怎样,你还想要讨个公道不成?”   “本来就是二十年前的悬案,你一没证据二不是活人,难道指望我去外面拿个喇叭给你喊‘罗则是凶手’吗?”   “再说了,”暮从云悠悠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你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柳彻底愣怔在原地。   她确实没有任何溺水后的记忆。   她只记得自己要去为罗则解开缠绕在他脚上的水草,而罗则因为恐慌挣扎得很厉害,于是她不仅没有帮上忙,还因为要限制罗则的动作耗费了很大气力。   再让现在的她去回想……   ——那所谓要了罗则性命的水草,真的存在吗?   就算不存在,她又要怎么才能证明,是罗则杀了她呢?   在漆黑一片的湖水中,在杂草丛生的荒凉地,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   没有证据,没有证人,就连受害者本人,也不能够确定那一切真实发生过。   如果她什么都做不到的话……   “那我现在存在这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她怔怔地对着面前的空气发问。   在浴室里刷牙的暮从云应得十分含糊且不走心:“那谁知道。”   随便洗漱了一番的他抹了把脸就准备出门,手机上没有太多有用讯息,他还得找舍友们打探一下情报。   毕竟他没有被真正的洗脑,也不知道异象局到时候会不会来个随机抽问。   巡着手机上的位置找到了酒店的餐厅层,方一进门,裴铭就激动地走上前来抱紧他:“哥你没事就好。”   还不等暮从云思考怎么发问,他就倒豆子一样给暮从云倒了个底。   “警方那边说什么这次进入的危险分子还携带了会挥发的非法药物,所以致使了很多人昏迷,”裴铭说,“可能会造成短暂的断片,是正常现象。”   “给你们做过抽血检验,吸入气体较少的就送回来酒店这边了,黎子宵他们还在医院里。”   说着他有些紧张兮兮地盯着暮从云:“哥,现在你脑子有什么问题吗?”   “……我脑子好得很。”   “那就好!你还说会在外面等,结果自己不也进了里面去,真不让人省心……”   在裴铭碎碎念的同时,暮从云警觉地察觉到有谁的目光,此刻正锁定在他的身上,探究似的盯着他看。   他抬头找去,对上那抹毫不掩饰的视线。   陈一白和他的女朋友容露也在餐厅里,那道视线,正是陈一白向他投来的。   暮从云对自己这个舍友露出一个打招呼用的客套笑容。   而在他和裴铭落座的一瞬间,他听见陈一白的声音在不大的空间里蓦然响起:“我倒是不知道,你是个这么冒失的性子。”   指的是他闯入封锁的小镇的事。   暮从云微怔,空气里的氛围一下也有些凝固。   最终还是裴铭和童秋玥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打断了这有些僵硬的气氛:“暮哥也是担心黎子宵那小子嘛!”   “对啊对啊,幸好大家都没事,一会吃完饭我们就探望子宵去!”   “也不知道旅个游怎么还能发生这种事情,真倒霉……”   暮从云笑着应过他们的话,他接过裴铭递过来的盘子,在低头的一瞬间,却和不远处的陈一白视线交错了半秒。   而后陈一白“噌”地站起身来:“我吃饱了,先走了。”   不顾裴铭的挽留,他带着始终一言不发的女友离开,剩下的三个人里,就连童秋玥的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暮哥才刚醒,他这样也太过分了!”   还没等裴铭试图安慰她两句,就听她接着抱怨:“还有那个容露也是,感觉他们根本就不像男女朋友吧!”   “我昨天和她去买奶茶,问什么都只会点头和‘嗯’,陈一白到底哪里淘来的高冷御姐,也没见着对他有多特别啊?”   陈一白是半年前才和容露谈上的,通知他们的方式也只是在黎子宵看见了他和容露一起进出后,在被开玩笑似的询问时点了点头。   “两大冰块谈什么恋爱啊!”她愤愤地挖了一口甜品塞进嘴里,“暮哥这单身主义好的言论真应该传授给他们听听!”   不清楚女朋友是不是也顺带着在暗示自己什么的裴铭讪讪闭嘴,只默默伸手把自己面前的甜点也给放在她身旁。   暮从云始终微笑着安静聆听他们打闹,只是在离开餐厅前,他鬼使神差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那道始终窥视在他身后的视线倏然消散。   青年轻弯了唇角,好似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一般,跟在裴铭的身后往前走,他们正准备去医院探望另一个好友。   就在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电梯里的那一刻。   不远处的转角内,陈一白缓缓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眸色沉沉,定定地看着暮从云离开的方向,似是思量,又像是在压抑着眼底翻涌的情绪。   半晌,他才轻咳一声,掩了身形,一个人安静离去。 第11章 记得多少   探望完已经和没事人似的黎子宵后,暮从云随意编了个借口晃出医院的走廊外,准备去碰碰运气。   不得不说他运气还算不错。   在距离黎子宵病房不远处就是罗则和陈婉容的,暮从云状似无意地从他们病房门口路过,“正巧”就碰见了打着电话向外走的罗则。   罗则见了他也有些讶异,显然他还记得这位有一面之缘的大学生。   他神色自然,好像真的已经被异象局清洗掉所有记忆。   挂断电话后他邀请暮从云在病房门口前的长椅处坐下:“没想到你们也被牵扯进这档子事里了。”   “我老婆还没醒,不过医生说她只是受了点惊吓,宝宝也很安全。”   暮从云点点头,随意扯了个话题,和罗则闲聊了几句。   而就在话题将要结束前,他藏起眼底那抹饶有兴味的目光,有些神神秘秘地对罗则悄声道:   “我打听到一点风声。”   罗则面上的疑惑不似作伪,但为了配合暮从云,他还是低下头来,侧耳倾听着青年对他的低声耳语。   “那情人湖里,好像捞起来了一具女尸。”   轻描淡写地扔下一枚重磅炸弹,罗则原本还算放松的身形倏然变得僵硬,视线无处落脚,他眼神游移,就连呼吸都变得加重几分。   有人把他慌乱之下的神色动作一览无余。   青年却好似没发觉他的不对劲,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抱怨今天的天气:“估计没过多久就会上新闻了,没想到出来旅个游还能遇上这种事……”   “哈哈、是吗……”罗则下意识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他努力咽了口唾沫,强撑着让自己站起身来,却不知道他背后已经在瞬间被洇湿了一大片。   “我老婆也该醒了,”罗则满怀歉意地和青年告别,“没事的话,我、我先进去了。”   青年温和地朝他笑笑:“当然,照顾家人要紧嘛。”   “不过嫂子和宝宝都没事真是太好了,”他说着也站起身来,要送罗则回病房里,“如果这次宝宝能顺利留下,不如叫她“柳”吧。”   他意味深长,好似意有所指。   罗则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猛然转过头来,却对上青年无辜而懵逼的一张脸。   “怎么了,罗哥?”   一阵寒意自脊椎开始蔓延至全身,罗则打了个寒战,见暮从云面上的茫然加重,他努力咽了口唾沫:“没、没事,你回去吧。”   可惜就算是送走了一步三回头还满脸不解的青年,他也没能如愿回到病房里。   暮从云刚和他分开没有两秒,自电梯里就走出两位身形挺直的便衣。   “罗则先生,”其中一位面无表情地叫住想要拧开门锁的男人,语气冷漠,“您涉嫌参与一起谋杀案,请和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你、你们抓错人了吧,在开什么玩笑……!”   罗则的声音在看到便衣拿出的证件后戛然而止,好像忽然被掐断了声线。   便衣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压根没离开的暮从云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眉间轻微蹙起,他停住了脚步。   既没有证据不说,要找到这具二十年前尸体的身份,怎么也需要一段时间吧。   除非……   在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后,暮从云偏过头去,扫了一眼三人的背影。   ——除非异象局插手了。   那么来的人也许根本就不是警//察。   而在那座花园迷宫里,唯一一个见过罗则被苏柳追着跑的人,就是越笙。   ……真是奇了怪了。   越笙都把罗则的事捅出去了,怎么没有把他顺带着摘出去,也去向上级告个秘?   哪怕给他安个可疑人员,又或者是怀疑对象的身份,暮从云都不会像今日一般,这么悠闲地在医院里乱晃。   不过已经领略过对方异于常人脑回路的暮从云,很快放弃了揣测对方想法的念头。   父母死后,他甚至还来不及悲伤,就被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悄悄带离了原来的住处。   老人说他是暮从云父母从前的老师,暮从云可以叫他一声师祖。   但他还是习惯称呼对方为“爷爷”。   爷爷曾经在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和质问中沉默良久,而后长长叹了口气:   “异象局需要你的体质,也需要你的能力,如果你不想像你的父母那样,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那就离他们越远越好。   -   回到酒店后,暮从云才发现苏柳抱着他一直装在包里的小兔子,而他家小鬼静静地坐在苏柳旁边,睁着一双大眼睛,时不时因为苏柳的声音而点着头。   暮从云刚捡到小女孩执念的时候,安安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因此苏柳说了半天,安安也只能用她为数不多认识的字,用白烟凝成一个“嗯嗯”或者别的。   看来她们相处得还不错。   见一大一小两个执念同时转过头来,暮从云三两句和苏柳简单交代了医院里发生的事。   “我们准备回去了,你怎么想?”   苏柳这次却没有沉默太久:“我能……先跟着你回去吗?”   “我想亲眼见证他的结局。”   “也想知道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暮从云朝安安使了个眼色,小女孩回他一个“收到”,而后在口袋里扒拉扒拉,翻找出一张白纸。   看到那似曾相识的白纸的一瞬间,苏柳眉心一跳。   而直到安安把纸笔都递给她,她才发现上头还有字——《临时执念打工协议书》。   这所谓的协议书并不长,上面也只有一个问题。   ——你擅长做什么家务?请简述你的家政工作经验。   “这是什么?”苏柳瞪大了眼,语气艰涩地问道。   “我会保护你不被异象局发现,直到你达成心愿入轮回,”暮从云这厢已经背上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准备返程,“与此同时,你为我提供相应的家政服务,很合理吧?”   这张白纸上根本就没有灵力,自然对她没有一星半点的约束效果。   签或不签,都只是给她一个留下来的理由罢了。   而对方要为她提供的保护,哪里是随便做点家政就能抵消的。   她原本以为暮从云根本不会插手自己的事情。   暮从云表现得也确实如此,但他却还是替她关注了罗则的情况,甚至给予她自由的选择权力。   “……”   苏柳颤抖着手,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后她起身,对着青年深深鞠了一躬。   -   回到家里快小一周的时间里,一切都好像重新走上了正轨。   这天暮从云正回到自家门口,就差点被脚下忽然出现的小石头绊一个五体投地。   ……有完没完。   追着他跑了半个月,这家伙不累吗?   莫生气,莫生气。   他继续当一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瞎子,心平气和地推开院门回家。   而那块尝试绊倒他的石头在原地蹦跶了几下,却怎么也进不去诺大的别墅区。   苏柳在这短短几天内,已经对在他家的工作接受得十分得心应手。   除却被勒令不许进入的书房和两间卧室,她负责了整栋别墅的擦窗工作,而这会儿她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正躲在窗帘后,一脸犹犹豫豫地向外看去。   “干嘛呢?”暮从云路过的时候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外面又看不见你。”   他画了能包裹住整栋别墅的符阵,阵眼深埋地底,就是为了保护他这一家子的执念不被异象局一锅端了。   苏柳见他回来,激动地朝他招招手。   除了从他口中打听罗则近况外,暮从云很少能从这姑娘脸上见到如此丰富的表情。   于是他也好奇地走过来,然后沿着苏柳的视线往外看去。   这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家后花园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人,往那一站和幽灵似的。   仍然是那标配的一身黑色风衣,落在颈间偏长的发尾被风微微吹起。   分明眼眸的形状像极了雾蒙沾水的花瓣,里面盛着的打量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却又很大程度地冲淡了这副秾丽相貌带给别人的冲击。   越笙此刻正抬着头往二楼的方向看,于是暮从云就这么水灵灵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   他家阵法能让外人看不见里面的执念,但是挡不住里面的人啊!   暮从云僵硬一笑,面对着对方似乎示意他下来的眼神,他默默地——屈服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拉上二楼落地窗的窗帘。   结果回头对上苏柳那有些躲闪和慌张的神色,他斥责的话都到了嘴边,最后也只能咽了下去,对这位又坑了自己一把的好员工表示下不为例。   暮从云收拾了一下心情,对门边面色有些担忧的执念使了个眼色,然后换好鞋,慢悠悠地从后院出去见人。   “你好?”他将后院的门拉开一道门缝,还不忘维持自己的失忆人设,有些惊讶道,“越警//官,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已经从黎子宵他们口中打探过口风,大概是从起雾后,他们的记忆才被篡改,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他还保留了遇见越笙以及给他带路的那段记忆。   越笙幽深的黑眸定定在他面上停顿了一会,复而又抬起头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暮从云方才在二楼站着的位置。   暮从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是例行访问,”顿了顿,越笙的视线这次落在了他的脸上,“在景区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嗯……”暮从云掰着手指头回忆,“给警官你带完路之后,我就想去找我的朋友,但是在路上忽然就失去了意识,再回过神来已经在酒店里了。”   “有什么问题吗?”   他演得起劲,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越笙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   “听说后面景区还封锁了,没出什么事吧?”   越笙轻摇了头。   “那就好,”暮从云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   男人垂下眸来,复又摇了下头。   “那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青年穿着普通的白衬衣和运动裤,尽管头发略微蓬乱,在他笑着和你说话的时候,却还是能够令人忽略掉一切,只注意到那张年轻而过分俊美的脸庞。   “暮从云。”   在青年即将要转身的前一刻,他开口叫住了青年。   暮从云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疑惑地偏过头,阳光打落在越笙的睫毛上,男人唇齿开合,说出的话却轻易止住了他接下来所有的动作。   也让他一瞬间如坠冰窟。   “为你进行善后工作的是我的队员。”   “而我特意嘱咐过……让他保留下你的记忆。” 第12章 甜点   青年像是被施加了什么定身术,在原地愣愣地看向他。   他逆着光站立,阴影之下的眉眼并不显得分明,越笙也没来得及注意到他面上那一瞬间的慌乱。   因为接下来的暮从云深深呼出口气,如释重负般露出了一个轻松笑容。   “太好了,”他唇角微微上扬,眉眼弯弯,半是埋怨般道,“大家都说不记得了,我还以为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   “他们还说要给我找个精神病院看看,”青年一双凤眸眨巴眨巴看向他,很是无奈地一摊手,“所以警官,为什么您不把我的记忆也洗掉呢?”   “……”越笙的面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错愕,旋即好像是被青年的目光烫到一般,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暮从云说的理由太过于无懈可击,以至于他都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不是真的将无关紧要的人卷入进来了?   眼见着他直愣愣戳在原地,老半天不出声,来往路过的行人都有些疑惑的往这边投来视线。   毕竟在炎热的H市,大白天里乍然看见有人裹得这么严实,看上去属实是有些……容易令人不安。   再仔细一看,好像那栋小别墅的主人正被这个怪人堵在门口,青年过于年轻而俊丽的脸孔面露难色,一时之间,甚至有几位好心人走近了些打着手势,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暮从云一一婉拒了他们的好意,然后有些苦恼地看向面前这位好像还舍不得走的男人。   这家伙是不觉得热,但是离开了空调房的暮从云马上要融化了。   他不由得往前面这位移动冰柜的身边凑了凑。   越笙似是如梦初醒般,有些懵地抬起脸来,就见凑近了些的青年抬手一指,让他也跟着看向不远处的甜品店。   “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聊?”他带着几分探寻目光试探道,在男人下意识回头看向他家二楼时,长腿一迈,搭着越笙的肩就往反方向走。   “家里乱,还没来得及收拾,我来请客,您随便点。”   男人似是很不习惯别人的触碰,下意识地低下被他搭着的肩膀,暮从云识趣地收回手,对失去空调的事实只惋惜了一秒。   “不用……”   眼见着都到了门口越笙还要拒绝,暮从云可不想错过面前这散发着冷气的天堂,直截了当地走入了店内。   “……”越笙沉默片刻,最终在他疑惑的目光和店门口服务员探究似左右打量二人的神情里屈服了。   在得到面前人“都行”的回答后,暮从云随手勾了几道甜品下单。   “那天和警官您进了月老殿之后,我就站在门口等您。”暮从云给对面的人倒了一杯柠檬水,将杯子推到越笙面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您进去了之后,周围的雾就又围了上来。”   越笙诡异地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委屈之意。   “我又没有警官您给我朋友那种符咒,想进来找您,结果怎么也找不到……”青年低着头,声音低弱,“后来我想回去再找我朋友,到亭子里却没看见他们。”   他双手捧着自个的玻璃杯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眉眼低垂:“我也不知道是找错了地方,还是他们出了事,自然也不敢再乱走。”   面前的人沉默良久,就在暮从云以为他要为自己辩护两句或者训斥他不应该乱走时,越笙低垂了视线看向面前的柠檬水,认真道:“对不起。”   “说了要保护好你的,我食言了。”   “如果你想要什么补偿,可以向我提。”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还在倒打一耙的暮从云良心发现,默默收了神通。   “所以那位……”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制造出雾气的执念?是叫这个吗?她怎么样了?”   这次越笙停顿的时间长了些,随后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子,打开看了看,确认了什么后便将它放在一边。   “她消失了,”越笙开门见山道,并没有编什么谎话来糊弄他,“局里出动了很多人员,都没有找到她。”   “啊……”暮从云坐直了身子,有些担忧般问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还不清楚,”越笙眼睫低垂,向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已经被污染的恶念无□□回投胎,要等她下一次出现,局里才会出动人员将她抹杀。”   话音刚落,对面青年身上那股轻松惬意的姿态好似忽然消散了一般,气息瞬间变得压抑而低沉。   可等到越笙抬起头来,暮从云却好像还是对此无知无觉的普通人,面上既是新奇,又是疑惑。   谈话间店员已经把甜品给他们端了上来。   暮从云将几份甜品都往他那边推了推,一时间越笙也没有再去关注他刚才的异样,而是有些新奇地从他手中接过一碗双皮奶,凑近用鼻尖嗅了嗅,而后小心地挖起半勺,放到嘴里尝了尝。   而后他眉梢轻扬,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那张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也许称之为“惊讶”的表情。   越笙没再和他聊天,而是埋头囫囵,像是在享用什么山珍海味。   青年看呆了,愣在原处茫然地眨了眨眼。   不是吧。   他也学着对方挖了一勺放进嘴里。   细腻嫩滑的奶香顺着食道蔓延,虽然味道确实不错,但是……这不就是普通的双皮奶吗??   他还以为自家对面这小作坊什么时候得了高人指点,给越笙端来了份上品珍馐。   不怎么喜欢吃甜食的暮从云放弃了,他贿赂一般把剩余的甜点一股脑推到了越笙面前。   然后他顶着越笙似乎是“你不吃吗”的疑惑表情,试图从他的口中挖到更多消息:“既然你们称他们为执念,那又是以什么来区分善恶呢?”   “你们能帮助善念投胎转世,就不能也帮帮她吗?”   他的问题落在异象局其他人的耳朵里,也许会显得幼稚又可笑,但是越笙还是放下了勺子,细心和他解释道:“我们局里的大部分人,都只能看见执念,但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能够和执念沟通的通灵者数量较少,而人间的怨气、恐惧这些负面情绪,会不断污染执念,导致他们一点点失去生前的记忆,也失去理智。”   “等到那时候,这些执念不仅无法沟通,被污染越甚,他们对于人类的仇恨也就越深重。”   “寻灵仪能够测试出污染的数值,超过标准线的,”越笙停顿了半秒,垂下和他对视的视线,“就只能抹杀。”   这套不知道多久前就存在的观念,到现在也依然是异象局的行动指南。   而他的父母,则是历史长河上那些不起眼的理想主义者里的沧海一粟。   有许多人都曾经前仆后继地想要改变这个观念,想要证明即使是被污染了的执念,也有被净化的可能。   有过多少人为此努力,就有过多少人在这条路上悄无声息地消失。   暮从云没再说话,他看着越笙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的甜点,男人神色专注,嚼着蛋糕卷的脸颊鼓起一块,而后他眉间舒展过一丝满足,转而伸向另外一碟奶冻。   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你……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些吗?”   听闻声响,越笙咽下了口中的甜点,冲他点点头。   瞧给孩子饿的。   但看着对方被自己投喂得一脸满足,他心里也蓦然升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暮从云不忍心再打断眼前人仓鼠一般的进食,他侧靠在椅背上,在午后的阳光里,在面前人细微的吞咽声下,开始玩起了手机。   他和越笙这块成了风景点,不时有过往店员和顾客都小心地往他们这投上两眼,直到越笙把剩下的点心都清空,他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   他向暮从云递了自己的手机。   青年从聊天框中一脸茫然地抬头,就看见眼前的手机上,赫然是越笙的……微信二维码??   “……”   他承认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人居然会用微信。   “我把钱转给你。”越笙指了指桌上的空盘,将手机放在他跟前的同时,伸手将之前放在一旁的小木盒拿起,小心地打开看了看。   “我得走了,”越笙见他没反应,有些疑惑地凑近些看自己的手机,“添加界面,不是这个么?”   暮从云盯着他清澈的眼神,没好意思拒绝。   于是他默默地把越笙的收款二维码点掉,又打开他的个人二维码,算是添加上了对方的好友。   虽然在看到那默认头像和“微信用户z701”,他还是无言地沉默了一会。   “为什么……”在越笙即将离开前,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里那个藏了半天的问题,“对我这么特别?”   “我的记忆被留了下来,没关系吗?”   他还以为越笙这次试探过后,就会把他的记忆清洗去。   结果对方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向他一个陌生人,告知了更多有关异象局和执念的内幕。   越笙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回答。   下一瞬他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朝他摇了摇头,而后那一袭黑风衣卷着热浪,匆匆消失在了街口。   暮从云望着他离去,若有所思。   如果是他要试探人的话,何必这么大费周折,试探不成不说,还要被对方糊弄一通。   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让他置身于危险中,那对方不管有什么手段,为了保命都会使出来的。   他悠悠叹了口气,又看向手机里刚加上的那位“微信用户z107”。   真是……有点太笨了吧。 第13章 狗头军师   余桃枝倚在门边,将手中的小物件高高抛起又接住。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走过了约定的时间,而对方却还没有出现。   轻吸了口冷气,女人复又重新点开聊天框,确认自己和对方约定的时间确实是这会儿没错。   奇了怪了。   像他们队长这么守时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迟到的一天。   除了上回“0768收容物”那次,平日里无论异象局下达多么艰难或是时间紧迫的任务,越笙都会严谨地踩着点完成。   这也让他成了异象局里晋升最快的执行队长。   余桃枝对此嗤之以鼻,什么狗屁执行队长,只是一个压榨员工的噱头罢了。   要她像他们队长那样三百六十五天随时待命围着异象局转——还是饶了她吧。   也就在她将手里头的木盒子第三百次抛起时,不远处终于出现了那一袭熟悉的黑风衣。   见她守在门口,越笙轻愣了下,而后下意识看向办公室里的挂钟,在发觉自己超时了十分钟后,他面色一怔。   “抱歉,”他下意识轻蹙了眉,“我……”   “行了行了,”等他在桌前坐下,余桃枝熟稔地给他泡上一杯热咖啡,“又没什么大事,怎么,你见到那人了?”   越笙点了点头,想到自己迟到的缘由只是因为他吃完了一桌子甜品,不由有些面热。   好在他面上通常都没有多少表情,是以大大咧咧的对方也没发现他的不对。   “放心,屏蔽器开着呢,”余桃枝摇了摇手里的小木盒,给他的咖啡里加上两勺糖,“他怎么样?”   “山子晋留下了他的记忆,所以他应该还记得你?”   接过泡好的咖啡喝了一口,越笙长睫微垂。   黑咖啡的味道,哪怕加了糖,比起那些甜点还是苦了些。   “嗯,”他将杯子放下,掏出装在口袋里的小木盒给对方,“他请我吃了甜点。”   余桃枝接过那木盒子,然后和越笙大眼瞪小眼半晌,终于没忍住问道:“然后呢?”   “不是要去试探他是不是通灵者吗?”余桃枝面色有些奇怪,“他要是记得那里头的事情,就没发表什么看法?”   “还有那个消失的执念,也没问出来吗?”   越笙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应该不是他。”   “理由是?”   见人陷入了沉思,她颇有些自暴自弃般深深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   就她队长这脑回路,她还能指望他套出什么话吗?   破天荒地迟到了不说,余桃枝作西子捧心状,还被人用糖衣炮弹骗得团团转!   因着这次爱情小镇的执念处理不当,越笙被关了几天禁闭,本着让他休息休息的想法,他们小队另外三人便默契地把上头的任务都包揽了过来。   而早上越笙伸手向她要工作的时候,为了掩护早早出门做任务的两位队友她绞尽脑汁,终于想起队友们给她透的底。   “队长,你不是让子晋特意关注了一个人吗,”她顺手把小黑板上的日程表拿了下来藏在身后,“工作的事不急,时间也不赶,等他俩下午回来再说呗。”   “不如你先去找他聊聊?”   越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点头答应了,临出门前,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拐了回来。   “屏蔽器……”   “放心放心,”余桃枝从怀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精致木盒,在他跟前打开,“把拨片摁下,就能屏蔽掉异象局的所有监控信号。”   “你手里那个贺平做了加工,连带着你身上的监听也能屏蔽,”她语气忽然严肃了些,“不过最好还是不要逗留太久,伪造信号和图像还不稳定。”   有这个小玩意以来,越笙一次都没用过,不过看他此刻的表情,显然是对其非常满意。   他连带着刚从禁闭室走出来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朝余桃枝点点头就要离开。   看着他重新在炎日之下裹上厚实风衣,余桃枝终于没忍住向前半步:   “队长,这次回来,你就和上头申请取出芯片吧。”   “……”   越笙的脚步顿了顿,看向她的目光里有过一瞬不解,和着些余桃枝说不定道不明的情绪。   他最终也没给她一个确定的答复。   但是这次回来的越笙,明显对屏蔽器的兴趣提高了不少,连带着问了她好几个关于屏蔽器的问题。   余桃枝本来对越笙要找的人并不感冒,她以前待过的小队里,也不是没有用这种方式把一些通灵者拐进异象局的。   而这种方式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让对方优先选择自己的队伍加入。   可他们队长从前看上去清心寡欲,向来独来独往,好像连他们几个队员都不太在意。   要知道越笙本来就是个光杆司令,而他们三都是从不同的队伍里主动跳槽过来的、被异象局里各个领域都争破了脑袋的佼佼者。   ——这还是第一个让越笙主动出击的通灵者。   她心里难免多了几分酸溜溜的意味,装作不经意地旁敲侧击道:“那队长,你下次还要去找他吗?”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不?”   越笙手里的那杯热咖啡已经被他的体温染了凉,他思索片刻。   “我想进他家里,”他拿出那加上了暮从云好友的微信账号,抬眼认真地询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   余桃枝的表情一瞬间从迷惑变得有些精彩纷呈。   -   而这厢的暮从云终于送走了这位大麻烦,一身轻松地打包了两份双皮奶回家。   执念不需要吃喝,饥饿之下,他们会选择吸食人类的负面情绪。   ——能够凝成实体的恶念就更如是这般。   人类的食物对失去理智了的它们而言索然无味,不过大概也没有人想要去投喂他们就是了。   暮从云提着甜品,从刚刚和越笙见面的后门回家,正待走入院门的一瞬间,手中的塑料袋忽然一轻。   那两杯可怜的双皮奶躺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而罪魁祸首的那颗小石头还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原地蹦跶了几下,丝毫不避讳自己的犯罪结果。   暮从云:“……”   暮从云攥着手上残留的塑料袋片,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砰”一声关上身后的院门,在小院外徘徊了整整一个月的小石头,终于被他放进了家门。   这是一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四边切角凌乱,尖锐处却覆着一层血色,好似打哪个命案现场捡回来的一般。   那当然不能是他自个捡回来绊自己的。   和气生财,暮从云平复了一下心情,指尖微勾,那块小石头就跟发生地震了似的震颤起来,旋即一股白烟自震颤中袅袅生起,凝结出一个半大不小的浅白色鬼影。   这鬼影缥缈得好似一吹就散,却自脖颈间浮现一道腐烂见骨的勒痕,在青天白日之下,怎诡异二字了得。   暮从云看了眼地上一片狼藉中双皮奶的尸体,无奈道:“我说祖宗,您能高抬贵脚离我远点不?”   鬼影幽幽地盯着他不说话。   暮从云弯下腰有商有量道:“还有,能劳驾挪挪尊臀吗?这一个月来您已经绊了本人不下十次,但凡我这有个伤筋动骨的,你上哪赔我去?”   那白影终于自腐烂的喉颈之间挤出字句:“帮……杀了……他……”   得,又一个听不懂人话的。   暮从云第八百次后悔自己一个月前买奶茶的时候干嘛非抬头看一眼——有个孩子摇摇晃晃地吊在招牌上,这搁谁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啊!   刚才那点送走了大瘟神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现在又还多了个根本送不走的。   暮从云指了指地上的残渣,向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把这个收拾好,再和我说这些。”   等这小鬼头把他家收拾干净,他就把他给赶走!   这次他铁定给对方能送多远送多远——逗留在他家里的执念已经多到能凑两桌打牌了!   不再理会身后的小跟屁虫,刚进家门,暮从云的手机却忽然震了震。   那通过了他好友的“微信用户z701”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微信用户z701】:[小猫打招呼.jpg]   暮从云:……?   这是闹哪出?   那头被余桃枝指导着发出表情包的越笙有些紧张地盯着手机屏幕,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一旁的女人也有些正襟危坐地直起身来。   半晌过后,那头回复了一个[线条小狗招手.jpg]。   翻了半天表情包才找到一个打招呼的正经表情,暮从云心累地叹口气。   【微信用户z701】:[你明天有空吗?]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微信用户z701】:[你明天在家吗?]   【日落】:[……在的,怎么了?]   刚打了杯水过来,就见自家队长趁她一个不注意莽了上去,余桃枝赶紧制止住他还想要继续聊下去的动作。   她苦口婆心:“我们不是要试探对方吗?那肯定要打他一个出其不意啊!”   “你都告诉他了,那他家里就算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也都藏起来了吧!”   越笙似懂非懂地看向她,朝她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顺带把手机也递了过去。   余桃枝自觉担任军师,在屏幕上面一通摁。   【微信用户z701】:[没什么,今天麻烦你了。]   【微信用户z701】:[既然明天在家,那就好好休息一下,我就不打扰你了。]   【微信用户z701】:[小猫晚安睡觉.jpg]   “好了!你明天直接上门,杀他个措手不及!”狗头军师如是说道,而不明就里的昏头长官点点头,对她非常信任。   另一边的暮从云:“……”   这真不是他造谣。   从遇到越笙起,就没见他这么会说话过。   对面的还敢再明显一点吗??? 第14章 毛绒娃娃   第二天中午,暮从云毫不意外地在门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唯一不同的是那袭长风衣被换成了一件宽松外套,而越笙后脑勺处稍长的发尾也被一根小皮筋圈了起来。   换了一套衣服的越笙看上去褪去了几分成熟,乍一眼看上去还透露出几分少年感。   和之前每次见他时阴沉沉的一袭黑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暮从云装作要出门的样子,走出小院看见他时,还有些惊讶地“欸”了一声。   “越哥,你怎么在这里?”他自作主张地给越笙换了个拉近二人关系的称呼。   黑润润的桃花眸中毫无笑意,越笙抿了抿唇,不答反问:“你要出门?”   明明昨天暮从云才说他今天会在家的。   看来余桃枝的方法当真有用,他不打招呼前来,反而正好就遇上了对方。   眼见着越笙左脸写着“怀疑”右脸写着“骗子”,头顶上好像还顶了条横幅斥责他言而无信。   “……”暮从云沉默片刻,试探着道,“我要出门吃饭,你要一起吗?”   越笙的目光复又重新落回在他身后的别墅上。   他神色间有些犹豫,像是在考虑要不要直接和暮从云提出自己的要求。   “什么?直接说要进他家里看看?不不不不!”余桃枝差点被口水呛到,扶着桌子咳了两声。   她充当一个有生活常识的正常人,语重心长道:“这样是不礼貌的,要等主人邀请,你才能上门。”   “而且万一他家里有其他人在呢?家人朋友,或者那种见不得光的秘密情人,”她神秘兮兮地用手在一脸茫然的越笙跟前比划了两下,“……算了我知道你肯定听不懂,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总之你想办法和他周旋一下,最好是找个借口让他把你请到家里去。”   “放心队长,”她拍了拍胸脯,打包票道,“实在不行你场外求助我,我肯定给你解决。”   眼见着越笙面露迟疑,暮从云心念一动,使出终极秘技:“我要去的这家餐厅有饭后甜点,听说味道不错。”   那道在他家门上徘徊的目光终于收回了些,眼见着对方被他勾起了兴趣,暮从云添油加醋:   “越哥要是不介意的话,赏脸和我一起吃个饭?”   “毕竟我一个人吃饭也挺无聊的。”   越笙的目光这下子完完全全落到了他身上,暮从云当机立断道:“那我去开车,你在这等我。”   直到坐上了暮从云的副驾驶,越笙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他家别墅抽离开。   他看向一旁专心开车的青年,青年侧脸的线条利落流畅,阳光打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在他面颊旁投落一小片阴影。   “你没有收我的钱。”昨晚他给暮从云发起的转账被退回了。   身边的目光盯了他一路,暮从云却没想到他开口要说的是这个。   “都说了我请你吃,”青年偏过脸来对他轻笑,漆黑漂亮到能让人溺毙其中的眸满是认真,“当然不能收你的。”   越笙的心跳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有些奇怪于这种感觉,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沉思片刻,作出决定:“那这次我来请你。”   暮从云不置可否,没告诉对方他在这家店里有着消费卡,会从上面直接扣钱。   比起昨天的甜点,越笙显然对面前的饭菜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弄得暮从云都有几分好奇他会怎么开口了。   “怎么了哥,”他给越笙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白汤,“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心里想着昨天在青年家二楼处感受到的那股视线,越笙心不在焉地接过汤碗喝了一口,结果被烫得轻“嘶”了声。   暮从云也没想到他这么实诚,呆滞了半秒后,连忙倒了杯冰水给他:“没、没事吧……”   越笙摇摇头,接过那杯和他体温相差无几的冰水小口小口地嘬着。   他这副模样,倒是真和昨晚暮从云收到他发来的小猫表情包有几分相似。   还……挺可爱的。   明知道对方心思但就是在想法设法岔开话题的青年,坏心眼地欣赏了一会对方冥思苦想的模样。   然后他好心打断了对方纠结的模样:“今天没有工作吗?昨天看你还挺忙的。”   越笙放下在他纠结中喝完了的半杯冰水,摇了摇头:“嗯。”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这两天确实没有接到上头委派的任务。   “平时要处理的工作应该很多吧,”青年把话题稍微往越笙想要开启的方向引了引,“毕竟执念这种东西应该到处都是?”   “还好,我的工作是抹杀对人类有威胁的恶念,”越笙飞快瞟了一眼微微震动的手机屏幕,而后小心将手机放到桌子下查看,“其余的部门里其他人会负责。”   “我、我这次来……”在餐厅里明亮的自然光下,暮从云瞳孔微震。   越笙视线游离,耳根连带着周遭一片冷白色的皮肤都在短短一瞬染上了粉,显然对接下来要做的这事表现得极为生涩。   “是因为、在你家附近……看到有执念……”   “所以……”第一次撒谎的对方对着手机念得磕磕绊绊。   于是暮从云贴心地替他补充了下半句:“所以你想要到我家里去看看?”   顶着对方有些惊讶的目光,青年面不改色,显得十分坦然:“当然可以。”   -   直到进了暮从云的家门,越笙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就这么简单的……进来了?   果然,余桃枝在这些事情上很有经验。   他在心里默默表扬了一句给他出谋划策的远方军师,而后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开始四处打量起暮从云的家。   这套别墅坐落在郊区,但内里的园艺裁剪精美,别墅内的卫生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直到跟着青年走进了他的家里,越笙却都没在这里头看见第二个人。   “只有你一个人?”他接过暮从云给他递来的拖鞋换上。   “是啊,”暮从云也低下头来换鞋,顺带着环视了一圈家里的环境,“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抱歉。”越笙哑然,他不太会安慰人,在原地僵硬片刻后,还是暮从云把他叫到了屋里去。   “这有什么的,”青年向他指了指楼梯,“哥你随便逛逛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明明屋里只有他一人生活,却布置得格外温馨。   别墅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墙上挂了几幅漂亮壁画,正对着客厅的一幅却用白布盖了起来,吊灯上垂落一串串水晶缨子,屋里的布置几乎都是暖色调为主。   越笙没多犹豫,甚至连周边都没有打量,便径直走向了昨天察觉有所异样的二楼。   而溜达到厨房里的暮从云,对着偷偷在橱柜下探出头来的安安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在他的阵法里,除非执念主动现形,不然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感知到他们存在。   而等他磨磨蹭蹭地给越笙端了茶出来,男人已经大体看过了一遍他家里的构造,正从二楼走下来。   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执念的气息,通灵者会描画的阵法,又或是昨天那道小心翼翼窥探的视线,都察觉不到半分。   他接过茶杯时,才发现眼前的沙发上,摆放着一溜整齐的……大小不一的可爱毛绒玩偶。   “啊,这个,”暮从云轻愣了一瞬,“这是我的……个人爱好。”   坐在沙发背上毛茸茸的大熊因着他这话,似乎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耳朵。   ……这群爱听墙角的家伙!   他昨天还特意嘱咐过,要让他们都藏进杂物间,结果一个个的都表示想看看他请来家里做客的对象。   虽然在他的无情拒绝之下,这群家伙表面上答应了,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就出个门的功夫,这一家老小就这么整整齐齐摆在了大厅里。   越笙有些好奇地拿起其中一只小狗玩偶,抱在怀里捏了捏。   [凉、凉凉的!好喜欢!]   控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小狗在心里无声呐喊。   暮从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毛绒小狗抖了抖尾巴,好在并没有发觉执念存在的越笙没发现这点,而是抬头看向了眼前呆滞的青年。   “怎么了?”他有些不解,而后低头看了看抱在怀里的玩偶。   想到余桃枝再三告诫自己的做客之道,他恍然大悟。   “抱歉,我不应该……”说着就要把怀里的毛绒小狗放下。   “应该、应该的!”暮从云非常迅速地坐到了他的身边,顺带摁住那只差点急得现出原形的败家玩意,“只是没想到,哥你会对我的娃娃们有兴趣。”   他有些落寞地低下头:“我还以为哥你会嘲笑我喜欢这些东西……”   “当然不会,”越笙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却还是将手里的玩偶还给了他,“它们很可爱。”   随后他又捞起另一只放在一边的熊猫抱在怀里。   暮从云连忙制止住怀里逆子的挣扎:“哥,我家应该没有藏着有执念吧?”   不安分的玩偶狗终于不动了,越笙捏了捏熊猫的圆耳朵,摇头道:“没有。”   也许他真的怀疑错人了。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并不算太愿意再洗去青年的记忆,去重新面对像陌生人般对待自己的暮从云。   “关于你的记忆,”他手上揉捏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睫微垂,“如果你想保留下来的话……”   “可以吗?”暮从云看上去有些意外,“不会给你的工作带来麻烦吧?”   “不会,”越笙窝在柔软的沙发里,忽然有些贪恋起这一刻的舒适,他抬起眼看向青年,“你想知道更多关于执念的事,也可以问我。”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了自家队员的话。   可若将这些告诉毫无防备的青年,真的妥当吗?   越笙有些迟疑着道:“之前在小镇上,我们抓到了一个男人,和那位消失的执念似乎有些渊源。”   “他承认是自己杀害了那个女孩,只是……”   话音未落,在暮从云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巨响。   而刀光一闪,擦着暮从云的脸过去,方才抱着熊猫窝在柔软沙发里的男人已经闪现起身,长刀前方所指着的……   暮从云僵硬地“咔咔”转动脖子。   ——现出了原型的苏柳此刻正通红着眼站在他身后,死死地瞪向越笙。 第15章 “我怕鬼”   暮从云心理咯噔了一下,不过很明显在场的一人一鬼都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   他真后悔没拿个条子给这位祖宗封起来。   不是和她说了不许出现吗!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一听到罗则的名字就换了个人似的。   虽然他也知道这事有时候由不得苏柳控制。   毕竟是被污染了的恶念,净化程度不够充分,在听到执念起源的时候,难免会失去理智。   他手掌做了个下压的动作,暂时按捺住了沙发上一排蠢蠢欲动的玩偶们,而后青年起身,朝着越笙长刀所指着的方向看去。   他在越笙身后,面无表情地朝苏柳使了个眼色。   苏柳下意识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她还没动作,越笙就先一步捕捉到了她偏移的视线。   他迅速抬眼,正想要沿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却没意识到暮从云几乎是贴在了他的身后,甫一动作,就整个被青年温暖的体温所笼罩其中。   “怎、怎么了哥?”暮从云茫然地扶住他双肩,视线小心翼翼地瞥向他手中长刀。   那长刀出现得突然,好在暮从云这次算是看清楚了。   越笙是从一片虚空中将其拔出的。   在他问话的同一瞬息,苏柳的执念如同化烟一般消散,没给越笙任何反应的时间,她便比出现时更为突兀的消失在了原地。   整个过程中,越笙都没有感觉到执念的气息波动。   而青年面露不解,却是有些畏惧般看向他手中那把散发着寒意的长刀。   越笙顿了顿,面色几经波澜,最终却还是因为青年有些紧张的目光,缓缓收起了佩刀。   他没有看错。   从暮从云起身到站在他身后的这一系列动作发生时,苏柳的目光根本就没往青年身上偏移半分。   可是下一瞬,不知道青年是不是在他身后做了什么。   那双死死瞪着他的通红双眸清明片刻,下意识往青年身上投去视线。   已经被污染了的恶念,怎么还会露出那种做错事了般的错愕表情?   “你……”暮从云尝试开口。   “解释。”越笙眸中的寒芒比起刀锋更为锐利,他仰起脸逼近一步,丝毫不见方才靠在他沙发上那般,慵懒沉眷其中的模样。   收回刀鞘中的鬼刀还被他攥在手里,好像暮从云下一句话说得不合他心里,他就要手起刀落地给他个痛快。   “哥在说什……”   青年后半句的声音像被掐断了般,想要故技重施的心思忽然哑火,偃旗息鼓。   越笙比他矮上两公分的身高放平日里根本看不出来,但在瞪着他的时候,便不得不抬起眼来,却也让暮从云对上他视线的一瞬,瞥见了他微有泛红的眼尾。   他相信越笙根本不知道这事。   因为瞪着他的人气势不减,反而因为“被欺骗”,面色变得尤为冰冷戒备。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就是笃信着,哪怕自己再用同一套谎话欺骗对方,越笙也不会因此把他的事上报给异象局。   可是……   他想起前几天自己收到的讯息。   【X】:[捕获到一则密信。]   【X】:[位置信息]   【日落时】:[1]   对方发来的定位正巧就是异象局的总部,而想要得到内部的消息,凭暮从云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   不肯承认自己心软了一瞬的青年很快用这个理由把自己给说服了。   暮从云鬼使神差地弯下腰,随手抓了一只毛绒团子塞到他怀里。   被塞了一个圆咕噜大团子的越笙愣了两秒,连带着面上那股质问和被欺瞒的愤怒都下去不少。   刚刚才被那柄能把她劈成两半的鬼刀指着脑袋,被示意躲回团子里的苏柳:“……”   “别生气,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暮从云牵着他的手臂,拉着人坐回沙发里,“从小镇上回来,我就发现我时不时能看见她。”   越笙微眯起眸,打量般的视线在他身上巡视,对此不置可否。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毕竟没人记得小镇上发生的事,但是哥你昨天来了一趟,我才知道自己没有在做梦。”   “因为听你说过,所以我猜她大概就是小镇上那个走失的执念,”暮从云指指刚才苏柳消失的地方,“但是我也听不懂她的话……”   “我今天是特意带哥你过来看看的。”   青年谴责一般,半是小心讨好,半是埋怨:“她从景区里一路追着到我家来,神出鬼没的,吓了我好多次呢!”   被他推出来挡枪的团子自觉理亏,一动不动的窝在越笙怀里。   “……”越笙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就在暮从云以为这次他也会相信自己的鬼话时,男人忽然偏过头来盯他,“骗子。”   “你刚刚还在装看不见她。”   暮从云临时编的谎毫无逻辑又漏洞百出,但他真没想到越笙的关注点居然是这个。   青年哑然,在越笙紧逼不放的视线中,终于叹了口气,苦笑着如实告知:“因为哥告诉我,她出现的话,就会把她抹杀吧。”   越笙轻愣了一瞬,才想起昨天暮从云在甜品店里和他打听的两句。   “可是……我看了新闻。”   旅游景点内惊现女性白骨的报道,在头条上挂了整整三天。   “我猜她也有苦衷的,是不是?”暮从云小心翼翼地窥着他面色,尽心扮演着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毕竟她这几次见面都没有伤害我,所以我想……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伤害她。”   被他在花园迷宫里为了行路方便,毫不犹豫地威慑逼退了十余米、差一点灰飞烟灭的苏柳:“……”   要不是看见暮从云昨天还铁面无私地拎起某颗石头一把扔出门外,差一点她就信了。   但她是否相信并不重要,因为越笙信了。   越笙沉思片刻,又看向青年清澈而干净的眼睛,握在手中的长刀迟疑着被他放下,于是这个话题就算揭过了。   “从小镇上回来,你就能看到她……?”他自言自语般重复道。   “对,而且我只能看见她,”以为对方再次抓到了自己小辫子的暮从云正襟危坐,随时准备给自己圆谎,“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但凡换个正常人来,暮从云这会就该被押着回异象局检测了。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通灵者是在八岁以后才觉醒的,在八岁前,所谓“孩童的眼睛”,才能够连同两界。   可惜这会儿暮从云还不知道,他对面坐的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因此在脑海里搜刮了片刻没得出答案的越笙,轻易地就接受了他的说法。   想通了的越笙又变回那副好说话的模样,虽然因为暮从云的隐瞒有所不满,但是得知了缘由的他也只是跟自己暗暗生了一会气。   “抱歉……我不清楚,也许你是被她的怨气污染影响了,”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前线奔波,确实对这些理论知识有所缺失,“除非附着在实物上,否则一般人应该看不到他们才对。”   “我会想办法的。”   暮从云愕然。   他……这就接受了?   这让费心打好了满腔应对的腹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起疑的暮从云实在是有些……不敢置信。   “至于那位执念的事情……”   这次并没有忽然跳出来的苏柳,越笙等待了片刻,确认她不在此处,才继续说道:“是由我的队员向我转达的,虽然那人认了罪,但已经是二十一年前的案子,过去了刑事追诉期。”   “不过既然他自首了,还是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暮从云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团子抱枕。   那团子尚且算是安分,大概是知道给他惹了麻烦,青年心里冷笑一声,面上还是热切地替她打听着:“他是怎么认罪的?”   越笙摇摇头:“不知道。”他那几天正巧被关了小黑屋,不过顶着青年有些失望的眼神,他心神微动,还是补了一句,“……我替你问问。”   在等待余桃枝回消息的时间里,越笙忽然问道:“既然你能看见她,说不定也能看到其他执念,那……”   暮从云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的邀请。   “你有兴趣加入异象局么?”   越笙似乎是有些期待着他的回答,但不巧的是,对于暮从云而言,只有这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对方的。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他的耳边都曾经响起过母亲的低语。   “小梨以后遇到执念,不要只以善恶去区分他们……”   “他们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也都有着没有泯灭的人性和愿望。”   可每到最后,母亲却总会长长叹一口气,然后不再言语。   暮从云对这世上的形色执念,始终抱着一种复杂感情。   一方面,他怨恨它们夺去了自己父母的性命,也谨记着爷爷的教导不要主动招惹;   可另一方面,小时候母亲对他的低语尚在耳边,在被异象局搜查抓捕的那段时间里,是父母曾经帮助过的执念始终陪在他左右。   暮从云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说不的话,哥会生气么?”   越笙摇摇头。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能告诉我原因吗?”   暮从云生怕多说下去,就会把自己对异象局的厌恶倾盆诉出,但他还没忘记面前这人是异象局的。   “因为说不定我是在景区里被影响了,才会看到她的,”青年眨巴眨巴眼睛,“毕竟我也没有见过除她以外的其他执念。”   “还有就是……”他沉默片刻,毅然在对方面前放弃了自己的男子气概,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我怕鬼!”   这实在是一个——过分充足而又朴实无华的理由。   越笙一噎,或靠或躺在沙发上的执念们,也顿时从玩偶的眼中,齐刷刷向他投来幽幽目光。   正巧这会余桃枝的消息发了过来,越笙拿出手机点开她发的几条语音。   暮从云挨近了些他身边听,随时准备按住他怀里的大白团子。   “怎么认罪的,队长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说自己去那情人湖前就有把女方弄死的想法,特意找了大师来看过,然后拿了一张符,和他妈一起策划了一场天衣无缝的杀人案。”   “据说那张符一贴,女方就会短暂失去意识,加上他找了个借口让对方潜下水,顺理成章的就淹死了对方。”   “地方好像也是他特意挑选的,不过他也不知道那地过几年会被开发。”   “他啥也没问就招了,那张黄符也不知去处,现在局里正商量着怎么公布调查结果呢。”   所谓的私奔,其实不过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要置她于死地的骗局。   语音播放完毕后,屋内一片寂静。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而后越笙手上的那个毛绒抱枕,忽然遏制不住般颤抖了一下。 第16章 一个朋友   “回来了?”正费力把一箱子档案袋抱上桌面的余桃枝头一抬,就看见他们队长从外边走进办公室里。   “怎么样,问出什么没?”她拍拍手上的灰,低头开始整理桌上的案卷。   房间内静默片刻,于是余桃枝把脑袋从繁冗的卷轴里拔出来,有些疑惑地朝对方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越笙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摇了头:“没有。”   他答应了暮从云,不会把执念在他身边出没的事情告知异象局。   “……不会吧,”余桃枝更奇怪了,“那你们这处了一天,都做了点啥?”   越笙垂着眼睫,似乎是回忆了片刻,摘除有关执念的部分,简短向她总结道:“他请我吃了饭。”   余桃枝的唇角抽动了一下。   上次请吃甜点,这次请吃饭,合着对方每次见她队长都挺舍得破费。   她还欲问下去,越笙却不想再聊有关青年的话题,把目光投向她手中案卷:“这些是什么?”   那箱子里堆满了尘封的档案袋,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卷宗资料,上头覆着薄薄一层灰,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东西。   “害,就我在语音里和你说的那事呗,”余桃枝被转移了注意,头疼地开始收拾起来,“那张能封印灵魂的黄符不见了,局长那边正让人掘地三尺的找呢。”   “那男的口供里都招了,说那黄符是一个什么大师给他的,队长你也知道,十几年前潜逃的那批驱灵人到现在都没点水花。”   “这种封印灵魂养恶念的邪术和他们手段几乎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那符篆极难破坏,所以他们猜测,也许是驱灵人亲自到现场回收了。”   余桃枝生无可恋地一耸肩,“上边高度重视,我们这些小牛马还能怎么办呢?查呗。”   要不是另外两个队员替他们队长出外勤了还没赶回来,这差事还落不到她头上呢。   越笙安静地听着她抱怨,终了,才走过去想要接过她手上的一摞卷宗,但余桃枝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迅速把它们从他手里抢了回来。   余桃枝尝试张口解释两句,但犹豫片刻,她只一偏头,看向不远处的小黑板:“上头又给我们下发了新的任务,这大热天的,我可不想出门。”   男人一双黑眸无声地盯着她看了片刻,最后还是如她所愿,到一旁领了外勤任务表出去了。   见他走远,余桃枝这才舒了口气。   差点忘记了,越笙十五年前作为实验体被送入异象局,就是在那次驱灵人的事件败露,异象局大换血之后发生的事。   可以的话……她有些无奈地看向手里的卷宗,默默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让对方卷进来的好。   -   这厢在暮从云家里,送走越笙后,一堆围坐出来看戏的执念们识趣地一哄而散。   苏柳低垂着脑袋,攥着衣角,有些尴尬而无所适从般,站到了暮从云跟前想要道歉。   “我、刚才……”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控制不住了……”   暮从云半天没出声。   明明是她答应不给对方添麻烦的。   暮从云现在应该会很生气吧。   苏柳缩了缩脖子,悄悄抬起头去瞄,却发现青年还在神游天外,他轻按着一边眼角,若有所思地发着呆。   “……”偏偏她还知道他在做什么。   因为刚刚暮从云才和那个阴沉冰凉的男人撒谎说什么自己从景区回来后,就时不时能看到她,临分别前担心男人担心她再次出现伤害青年,给对方画了一道眼睛上的符。   “虽然你只能看到她,但是也许她会把其他执念也引过来。”越笙轻轻在他眼角按了按,温润却如冰一般的触感让暮从云一时来不及反驳。   “有了这个,你就能看到其他执念,”越笙拿着长刀起身,向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   青年怔在原地,直到把人送走了没回过魂来。   苏柳原地罚站了三分钟后,暮从云才回过神来。   “?”刚才根本没在听的他向苏柳投以疑惑的询问视线,苏柳忍气吞声,又向他说了一遍抱歉。   她还以为暮从云多少都要指责她两句,没想到人听完后,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没事,忙去吧。”   “……”   暮从云从沙发上捞起个抱枕,将自己陷入柔软的布料里。   毕竟因为苏柳的事,越笙还是不太放得下心来,于是刚才暮从云顺势道:“那哥可以多来看我。”   他正愁没办法和对方拉近一点关系,那封被“X”拦截的密信,可是这三年来,他们唯一一次成功拦截驱灵人的消息。   哪怕那个坐标点是什么龙潭虎穴,暮从云也是要去闯一闯的。   可惜他万万没想到,那地方既不是龙潭也不是虎穴——而是异象局总部。   多见几次越笙和他打好关系,对他们的行动有利无弊。   只是……   在刚才越笙凑近了些,用手指点在他眼角的时候,暮从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那曾经惊鸿一面的容貌在他面前放大数倍,男人轻蹙着眉心,手指微动,给他在眼睛上画了一个现形符。   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符咒三天就会失效,到时候我会来为你补上。”   失去亲人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上心。   被他骗了也不生气,容易相信他的鬼话不说,也容易把自己哄好。   暮从云又在沙发里打了一个滚。   沙发上的手机震了震,他转过身来,有些期待地点亮,却发现给他发消息的并不是刚刚分别的人。   暮从云面无表情地点开黎子宵给他发的六十秒语音。   “哥,月底就是毕业典礼了!旅游回来你还没和我出来玩过呢,走走走,一起逛逛去!”   剩下的四十秒全是在吐槽他的实习生活多么坎坷,连带着两句顾希的近况。   暮从云正想拒绝他,对面就又发来了一句。   “话说我还遇上了陈一白那家伙,来一白,和暮哥唠两句!”   “欸你——不说就不说呗,真是的。哥你要是来的话,我们在江畔餐厅等你,一会给你发房号!”   青年举着手机,默默把之前写好的拒绝删掉。   然后他从沙发里将自己拔了起来,放下抱枕后,叫来了不远处的女鬼:“吴姨,我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   从景点回来后暮从云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陈一白会在景区外突兀地和他搭话,而在酒店见面后,对方更是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盯过他一阵时间。   对方也在试探他?   可陈一白的试探却明显和越笙给他的感觉不同,后者直白而明了,明明还认识不久,但暮从云直觉上却还是更相信越笙。   他倒要会会看,他这位相安无事处了四年的“好舍友”,到底有什么是要从他身上得到的。   -   结果到了餐馆,他只看见了黎子宵一个人。   “他去洗手间了。”   “那家伙听说你要来,说什么也要回家一趟,”黎子宵表情奇怪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结果就换了套衣服,这是在干什么,和你比美?”   同样一头雾水的暮从云无言以对,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你看起来倒是挺精神的,”他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身体没问题了?”   黎子宵拍拍胸脯:“那当然!哥的体质你懂的!”   谈话间陈一白已经从门外匆匆赶来,他今天戴了副金丝眼镜,见了暮从云,陈一白轻愣一瞬,而后朝他点了点头。   暮从云的手机屏幕一亮。   【黎子宵】:[看到没看到没?就他身上那一套小礼服,不知道的以为见他女朋友呢。]   【黎子宵】:[哥你今天也别请客了,我们联手宰他一顿怎么样?(磨刀)(坏笑)]   还没等暮从云回答,包厢门又被轻轻敲响,餐厅的大堂经理站在门口,朝暮从云招了招手。   青年一脸疑惑地走过去,就看见经理手上拿着的平板,里面赫然是一段视频监控的截图。   “很抱歉,暮先生,早上我们的工作人员没有核对好您的收款情况,”经理两指拉大了屏幕上的男人,那小半张侧脸下午还埋在暮从云家里的玩偶身上,“从您的账户自动划款后,又收了您同伴给的现金。”   “您看看我们这边是把钱退回您的账户上,还是退给您现金呢?”   “……”   他就说下午越笙怎么不说要请客的事了,就凭对方那犟劲,他还以为自己这次又得退他的转账。   感情对方还打算瞒着他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请客呢。   真是……   看了眼乖乖等在收银台边,等着服务员找钱的男人,暮从云没忍住抵着唇笑了声。   “咳,”他经常和舍友来这家餐馆吃饭,也在经理面前刷了个脸熟,“充回我账户里吧。”   经理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他们包厢的人听见。   “哥,你中午和谁出来吃饭了?”黎子宵给他让了让位置,“早知道换个地方了,连着吃两餐你肯定腻了。”   暮从云随口应道:“和一个朋友来的,没事,我们都来吃多少年了,早就该腻了。”   “好啊哥!”黎子宵佯装不满,“你都没主动约我出过门,说,你在外边是不是有别的狗了!”   暮从云心情好,不和他一般计较:“你那是想和我一起出门吗?你是想和我的钱包一起吧。”   黎子宵一时被他哥的直爽所震撼,迅速就要向他证明自己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而这时,在他们对面始终一言不发的陈一白默默抬起眼来。   暮从云从刚才和经理聊完后,便一直保持着眉梢舒展的状态,那种轻快发自内心,和他平日里装出来的敷衍全然不同。   包厢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因为陈一白忽然看向暮从云,面色淡漠,语气冰凉:“一个朋友?” 第17章 寻人启事   室内的气氛因着他一句话很快地安静下来。   暮从云面上那点愉悦很快下了去,他漫不经心地一抬眼,将陈一白此刻的神色尽收眼底。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有一副清秀相貌,金丝眼镜背后的一双锐利眸子却死死咬住他不放。   陈一白眼眶微红,就连面上那抹总是高高在上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动容。   就好像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四年来交流甚少的舍友,而是曾经亲密无间,却忽然背叛了他的仇人。   被自己的想象力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暮从云迅速将这一奇怪念头从脑海中抹去,他平静地回看向对方:“怎么了,我不能有朋友吗?”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就被端着菜品进来的服务生推开,陈一白低下头去遮掩自己的表情,而黎子宵默默戳了戳他哥。   【黎子宵】:[他咋了?]   暮从云摇摇头,等到包厢门被重新带上,陈一白好像已经调整了过来,他扶了扶眼镜,状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般将话题带过:   “只是没想到,咱们学院的高岭之花还会和人争着请客。”   “我还以为你是和别人出来约会了。”   “比起你交女朋友那事,”暮从云夹起一筷子鱼片,尝试套对方的话,“这也不算什么重磅消息吧?”   黎子宵虽不明所以,但力图破坏掉这尴尬氛围,补充道:“对啊一白,我们之前都觉得不可能脱单的是你才对!”   “毕竟你好像除了做研究就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但陈一白完全不搭理他,反而因为暮从云的一句话再也没了食欲。   “你没否认?”   暮从云这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将二人的对话重新在脑海里捋了一遍,才发现陈一白问的是他没否认在和别人出来约会这点。   和越笙吃饭当然算不上约会,最多算是个暂时转移阵地的战略性策略。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发什么疯,但是他也没必要和对方解释。   见他不说话,陈一白默默忍了一会,又说道:“我和容露是……”   ——这倒是个实打实的真八卦。   毕竟陈一白从来不在他们面前主动提自己女朋友,暮从云和黎子宵面上不显,但已经悄悄拉长了耳朵准备吃瓜。   但他们最后也没能吃成,因为蹦完那几个字出来后,陈一白马上住了嘴,原地刹车。   最后在黎子宵谴责的视线里,也只声音艰涩地挤出一句“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暮从云不置可否,于是三人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晚餐,陈一白食不知味,暮从云早上才来吃过,最后也只剩个黎子宵风卷残云一般,把餐桌扫了个干净。   他打了个饱嗝,满意地摸摸自己的肚皮:“走,咱上街逛逛去!”   暮从云的告别台词已经挂到了嘴边,余光中却注意到陈一白没第一时间拒绝,反而是探寻似的小心瞥向他,似乎在等他的决定。   行吧,暮从云倒真想看看他这好舍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终在暮从云的强烈抗议和陈一白的眼神攻击下,黎子宵放弃了拉着二人到商场里逛几圈的想法,带着他们绕起了河堤。   暮从云双手插兜,故意落后半步,一边惬意享受着河岸轻风,一边所有所思地打量着陈一白的背影。   陈一白没再提他的女朋友,也不再问暮从云的约会对象是谁。   他们宿舍里,他和黎子宵的关系最好,其次是裴铭,陈一白的性格和脾气注定和他们三个玩不到一起,此前暮从云也从来没有察觉他身上异常,最多觉得这个三好学生舍友不太喜欢自己。   但他向来秉承着人不惹我就当对方是空气的理念,有时候黎子宵和裴铭小声吐槽陈一白假清高时,他还会劝他们少说两句。   思来想去,他也没记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大佛。   除非……   ——陈一白也能看见执念。   所以在小镇事件后,他对自己起了疑心,旁敲侧击地打探着他的情况,包括问清楚和他往来的人,也是为了证实暮从云的身份。   那么对方只是个普通的视灵者,还是说他也是异象局的人……   青年想得出神,一时没注意到一直走在他前方的人忽然慢下了脚步,与他并行。   陈一白微微侧过脸来,晚霞在暮从云线条流畅的侧脸上精雕细琢般刻下一道浅色光晕,青年眸光平淡,暮光下的面容却如摄人心神的神祇。   他一时失语,直到青年疑惑而带有疏离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两个人贴的太近,暮从云没忍住,稍微往旁边挪了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陈一白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原地站定两秒后,他语气奇妙地问:“你很讨厌我?”   这话把前头还在给顾希拍夕阳的黎子宵都吓得转过头来,但还没等神色微妙的暮从云回答,前方忽然就传来一阵吵闹声。   “你这臭老太婆!贴传单贴到老子车上来了!”   争执声吸引了不少人围过去观看,而一阵兵荒马乱的叫骂声中,一沓传单如同天女散花般飘散开来,被晚风带着吹往黎子宵他们的方向。   迎面而来的传单大军如同一阵翻飞的羽翅,几人下意识避开,却还是有几张不偏不倚地被风卷到他们身上。   而刚才吵闹的人群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从中挣扎着冲出来,踉踉跄跄的去追那些被风赶跑的传单。   暮从云拿下贴在身上的传单时,下意识看了一眼上面的图片。   他想要移开的目光倏然停滞,瞳孔微缩,拿着传单的手就这么定格在半空。   而一旁的黎子宵已经将传单上的字念了出来:“‘寻人启事’,图上是我的孙子李明阳,他于4月20日走失在……”   青年下意识回过头去找那位老人的背影,却发觉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可怜见的,”黎子宵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去我帮奶奶发到网上吧,可能看的人还多一点。”   暮从云没吱声,复而将目光重新投回手里的传单上。   传单照片上的小男孩……和他昨天亲手扔出去那附在小石头上的执念,长得一模一样。   被这么一打岔,陈一白自然也没有再追问先前的话题,暮从云把那张传单折叠后收进口袋里,手机却在此刻突兀地震动了一下。   【微信用户z107】:[罗则想要见一面那个执念。]   【微信用户z107】:[我明天会带他去你家附近碰碰运气。]   还没等暮从云回复,对面又向他多解释了一句。   【微信用户z107】:[没有告诉局里的人,我偷偷来。]   暮从云思量片刻,给他回拨了一个微信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青年落后二人几步,低声问:“方便接电话吗?”   “嗯,”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仍然清冽,“讲吧。”   还是如同发号施令的语气,但暮从云这会已经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了,他迅速问道:“判决下来了?他怎么知道苏柳的存在?”   “……我去见了他,”似乎犹豫了一瞬间,越笙还是向他全盘托出,“局里恢复了他的记忆,所以他知道在小镇里发生的事。”   “但他能看到苏柳不是因为有特殊能力,也不是因为他是苏柳的报复对象。”   “他给苏柳留下的符篆被滴入过他的心头血,”越笙声音中忽然泛起些微不解,“但是现在符篆没了,我不清楚他还能不能看见对方。”   他困惑的显然不是这一件事。   “如果苏柳的执念不是向他复仇,”从电话里的声音都能想象到对方蹙着眉心,又一脸茫然的模样,“那她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呢?”   他在青年家里看见那位执念的时候,她双眼通红,显然已经是个成型的恶念了。   但这样的执念,既没有发狂,也没有攻击他,那就只能说明她理智尚存;可她同时也没有消散,只有心愿还未了的执念,才无法去转世投胎。   看吧,暮从云轻笑了声,他就猜苏柳的执念不是这个。   他没答话,只是问道:“你明天什么时候过来?”   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他的二人齐齐转过脸来,一个脸上八卦,另一个则神色莫名,青年把黎子宵挤眉弄眼的大脸推开时,听见对方说:“下午。”   “好,我们在同一家甜品店见。”   暮从云迅速把电话挂断,而两眼发光的黎子宵已经贴了过来。   “哥,你真有情况啊?那月老殿的桃花这么灵?”他把两根食指对在一起,比了个亲亲的动作,“女朋友?”   陈一白看向他的表情也有些复杂,暮从云抬手看一眼时间,告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诶诶诶,不行不行!”黎子宵拦着他,不依不饶,“不说清楚可不许走!”   “不是,男的。”暮从云这厢还要回家给苏柳说一声这事,顺带为了明天做保险和她统一一下口供,随口敷衍了黎子宵两句,他迅速打好了车,和二人挥手道别。   被他一套行云流水动作后甩在原地的两人安静片刻,黎子宵默默蛐蛐了他哥两句。   他惋惜地用手肘戳戳一旁的陈一白:“这上心程度,要是个妹子,暮哥肯定是对别人有点那个心思。”   “看看,人说明天要来,不但要请他吃甜点,还要回去收拾屋子,啧啧啧。”   自言自语了一阵,黎子宵才发现身边的人根本没有搭理他。   他疑惑地转过脸去,就看见陈一白双唇紧抿,清秀的面庞好似有些扭曲,却赶在黎子宵看过来的前一瞬,瞬间恢复平静。   “那我也回去了,”陈一白从容地扶了扶眼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黎子宵的错觉,他礼貌道别,“再见。”   “再……啊?”黎子宵彻底愣在原地,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   怎么的,他们两个都有伴了,合着就剩他一个孤家寡人呗!   他悲从中来,愤愤地掏出手机来,在屏幕上用力戳了几下。   【黎子】:[(大哭)(委屈)(悲伤)被抛弃了!]   【亲爱的小希】:[?]   【亲爱的小希】:[别想骗我和你开黑,上次坑了我的两颗星星还没还我哈:)] 第18章 申请中译中   “你回来了。”刚晨跑完回家的暮从云正低头换着鞋,头顶上就幽幽传来一句低语。   苏柳惨白肿胀的一张脸正悬在他头顶上,他实在有理由怀疑这姑娘是在蓄意报复他那天说的怕鬼。   但细看之下,苏柳眉心紧蹙,连带着半透明的脸上,都不难看出她的忧心忡忡。   “怎么了?”青年擦着汗,顺手将路上薅回来的寻人启事放在一旁,“昨晚我们不是聊好了。”   苏柳一言不发地跟着他飘,直到暮从云要走回卧室了,她才被那道主卧门前的禁令逼退两步。   眼见着她脑门撞了个包还在神游天外,暮从云选择让她继续组织一下语言,谁知道他都洗了个澡出来,苏柳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恢复了记忆的话……”   不会是想问对方恢复记忆后还记不记得有见过她吧。   “会不会……供出你……”苏柳支吾着说。   “如果给你带来麻烦,我不见他也是可以的。”   暮从云可终于听明白她在纠结什么了。   “没事,他不会的。”他语调轻松,青年摊平了早上在路边捡的那张寻人启事,和昨晚装进口袋那张叠在一起。   早上他特意绕着湖边跑了两圈,结果磨磨蹭蹭了半天,也没看到昨天那位老奶奶。   照片上的小男孩笑容灿烂,和他前两日在自家院子里看见那个满目怨恨,浑身是伤的执念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同一个人。   老人家看上去好像还不知道孙子的死讯。   “为什么不会,他那天可是看到你带着安安出现了,”苏柳急得在大厅里来回踱步,“要是他们找到你,又找到安安,肯定会伤害她的!”   “到时候安安怎么办?”   ……感情也不是在担心他。   “你俩关系还挺好。”暮从云低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乖巧仰着脸看他的小女孩。   “我做了点小手段,让他记忆里根本就没我这个人出现过。”   那会抬手驱散苏柳的雾气时,他顺手布了个小结界。   虽然没有异象局能够清洗人记忆的方法,但是结界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也就是说他和罗则聊了这么久,在罗则看来不过上一秒他还在躲避苏柳,下一秒就被雾气追着满地跑。   一边解释时,一个中年妇女样貌的执念慢慢飘到暮从云身前,青年仿若看不见她身上肿胀青紫的伤口,和破了额角鲜血汩汩的面容,笑着应道:“这就来吴姨,好久没尝过你的手艺了。”   餐桌上摆了一桌精致的早点,暮从云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咬下一口汁水淋漓的小笼包。   -   下午三点,越笙准时带着一个戴着口罩的黑衣人出现在小院外。   见他走近,越笙还没说上什么,罗则就有些意外地惊呼出声:“是你?!”   那个在午餐时和他搭讪的大学生,在医院里也来找他聊过两句。   可……罗则总感觉对方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就好像他们不止见过这两面。   见了他,青年的脸上也浮现出震惊的表情:“罗哥,怎么会是你!”   浮夸得让被勒令静观其变的苏柳都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这……”罗则左右转了转脑袋,他小心地瞥了一眼身边面无表情散发着冷气的男人,“越、越先生告诉我,你见过小柳?”   暮从云点点头,把之前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给他听:“从小镇上回来,我就时不时能看见她,越哥说这是她的怨魂,没有想到竟然和罗哥你有关系……”   罗则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僵硬,他目光闪烁:“那她现在在哪?”   “我、我想要亲口和她道歉。”   青年的指尖缓慢地在手表上打了个圈,他没再理会罗则,反而是和一旁的越笙打起了招呼。   越笙歪了歪脑袋,向他投以一个表疑惑的眼神。   “走,我请你去喝下午茶。”青年眨巴眨巴眼,就要领着人往外走,越笙没拒绝,但罗则却有些坐不住般凑上前。   “这、同学,能不能先告诉我小柳她……”   “不知道,”暮从云叹了口气,面色忧愁地看向罗则,“我偶尔才能看见她那么一两次,越哥可以作证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越笙在二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下,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铁青着脸的中年男人嘴唇嗫嚅半晌,还是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甜品店。   暮从云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他,罗则双手发颤,脚步虚浮,时不时还神色慌张地左右看上两眼,他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心里差不多有了数。   投喂完越笙后,暮从云看向面前全无食欲,面色发白的男人。   他清了清嗓子,小心试探道:“罗哥,我听说情人湖那具女尸是你……”   见他不回答,暮从云又换了个问题:“为什么啊,我看罗哥你也不像这样的人啊。”   在青年失去耐心前,一旁埋头挖着奶冻的越笙抬起脸来,冷飕飕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说话。”   罗则看上去很怕他,要不是身前有张桌子,暮从云觉得他能够吓得原地升天,罗则哆哆嗦嗦地离越笙远了些,半天才喃喃自语道:“……我就是一时糊涂。”   “我们以前是情侣,我早就想和她提分手了,但是我妈闹得整个学校都知道,就这么分手的话,大家都会嘲笑我……”   “而且他们一定会觉得是我被她甩了!毕竟她有那么多追求者……”罗则痛苦地把脸埋在手心里,“每次看见她笑着凑上来,我都好像在油锅里煎熬,我、我……”   “你舍不得漂亮的女友,也想当个听话的妈宝男,最后你还想保留下自己的尊严,”暮从云简略地帮他总结了一下,“然后呢?”   “……”被他这一套话术直球钉在原地的罗则愣怔半晌,才想起来去征求越笙的意见。   越笙这边已经在吃第三盘点心了,见他没说什么,罗则才继续往下说道:“然后我……我骗我妈说,是她不愿意和我分手,是她对我纠缠不放。”   “我妈就找了个高人,帮我制定了整个计划,然后、然后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   像是在和青年诉说,又像是在为自己开脱。   暮从云慢悠悠喝了口柠檬水:“怎么听起来都是阿姨的错?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不太好吧?”   “我也是被逼无奈的!我也不想杀她……”   青年放下杯盏时,状似无意地敲了下手表的表盖。   在罗则情绪激动地为自己辩别的话音落下之前,苏柳的身影倏然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漆黑一片全无瞳仁的双眸无悲无喜地瞪向他。   越笙显然也愣了一下,但他眼疾手快,在罗则将要尖叫出声前,“啪”地给他贴上一张静音符。   青年贴心地拉上了隔间的小帘子。   苏柳是溺水而死,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有被水泡得惨白发皱的痕迹,细细的脖颈上甚至还能看见青色血管,执念逼近一步,将瑟瑟发抖的罗则按在椅背。   越笙皱了皱眉,在出手帮一把罗则和静观其变中,选择带着他没吃完的小蛋糕移了个位置,坐到了暮从云身边。   暮从云这会也没忘记自己的人设,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哥,你帮我翻译一下她在说什么呗。”   唇齿开合间的热气不免沾染上越笙耳根,冰凉的体温被这点暖意乍然一激,竟然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粉意。   越笙却对此全无知觉,他的目光一瞬不离地盯着突然出现的执念,听到青年的话,也只是顺势点点头。   “你知道……”苏柳声音喑哑,眼底满是恶毒恨意,“我第一次在小镇里看见你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吗?”   罗则拼命摇头,试图挣脱她的桎梏。   “这二十年来,我一次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你还记得吗,上大学前,我告诉你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她冰冷的手指愈发紧攥,几乎要掐进罗则的肉里,“而你把我留在湖底。”   罗则的双唇艰难开合,看上去像是做着“对不起”的口型。   “你这二十年来,是不是过得很精彩?”苏柳一时却又松了手上力度,像是抚摸情人一般,轻柔地抚着他脸庞,“娶妻生子,带着爱人环游世界……这不是阿则哥哥你对我做出的承诺吗?”   “为什么那天站在你身边的却不是我呢?”   那头罗则快要窒息了,而这边听着越笙一板一句给他中译中的暮从云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两人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跟二重奏似的。   听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苏柳自顾自和他聊了一会,而被闭麦的罗则却半句讨饶的话都说不出口,她自觉无趣,将视线幽幽转向身后。   她狠毒的目光却在看到身后景象时停滞了一瞬。   暮从云这会儿正贴着那男人坐,青年低着头,认真地听越笙在他耳边小声翻译,二人惹眼的相貌乍一眼看上去,还真有点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的目光中不免带上了两分微妙的不满和谴责。   而尽心翻译的越笙一抬头,就看见她已经转过身来正对二人,恶念眼神狠戾,一副随时要攻击他们的模样,越笙微蹙着眉,起身挡在暮从云身前。   “咳,”暮从云充当了一下翻译,“她会不会是想让罗则说两句话?”   越笙迟疑片刻,面上的冰冷和戒备却没散去,瞬息过后他抬起手,揭了那张静音符。   青年忽然起身,拉了拉他的手臂。   “让他们俩单独聊聊呗?”他凑近越笙的耳边轻声道。   男人回以他不满的视线:“不行,我还要带罗则回去。”   就算对方怎么罪大恶极,也不能交以到一个随时可能失去理智的恶念手上。   恶念如果杀害了人类,就等同沾染了世间因果,永世不得投胎,暮从云当然也不会让苏柳这么做。   “放心,我们在门口看着,”暮从云示意他看向僵持的一人一鬼,继续给他吹耳边风,“我俩在这,他们可能有些话没法说。”   苏柳配合地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眸怨毒地盯着他们。   越笙还是那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好像在疑惑有什么是当着他们的面说不出口的。   只有在这个距离之下,他能够在苏柳暴走的一瞬间制服她。   见他态度有所松动,暮从云找准时机拉着他走到雅座外,只把帘子掀开一条缝,让他能够随时观察到里面的状况。   他牵人的时候握着的是越笙的手腕,青年手心的温度隔着那层米白色绷带也无法稀释,就这么在他身上留下了自己的体温。   对他而言过高的温度让越笙短暂地失了会神。   在意识到发生什么前,他已经主动地贴近了些暮从云身边。 第19章 排外性   在把人带出雅间后,暮从云就撒了手,和对方拉开了一点距离。   这次为了能让苏柳和对方亲自聊一聊,他特意选了个二楼的雅间坐,确认隔着帘子从外面看不太清里头情况,暮从云低头看上了一眼手表。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边就忽然贴上另一个人冰凉的温度。   “……?”暮从云又惊又疑地偏过了脸。   下意识靠近了些热源的越笙沉默片刻,组织措辞无果后选择了闭嘴,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道掀起一道小缝的门帘,于是青年最终也只能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不太习惯和人有这么亲密接触距离的暮从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默许了越笙的行为。   雅间里的二人却已经不再像方才一样剑拔弩张,苏柳坐在罗则对面,面色平静,而罗则情绪就激动得多,他涕泗横流,双手也不停比划着什么。   苏柳垂下眼睑,若不是她身上的非人感浓重,乍一眼看上去,好像二人真的是一对正在闹分手的情侣罢了。   看了一会,贴在他身边的那道清冷声音忽然响起:“你为什么会知道他们有话要单独说?”   听起来不像试探,反而像提问者真诚的不解。   暮从云总不能说这是苏柳要求的吧,他轻轻呼出口气,语调轻快:“我猜的。”   “毕竟他们两个才是当事人,有什么当着别人的面说不出口,那也很正常吧。”   越笙眼睫轻闪,眉心紧蹙,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他的话。   暮从云善心大发,无偿赠予对方一套常识小连招:“哥你看,苏柳生前和他是情侣,虽然现在不是了,但是不管好的坏的,他们之间肯定有不愿意被别人听到的小秘密。”   “这就叫人的排外性。”   他目光下移,瞥了一眼越笙紧挨着他的肩膀,正准备借这个话头,顺势向对方科普一下人和人之间安全距离的问题,   “就像是我不太喜欢有人……”离我太近。   后面几个字还没说完,那头还在沉思的男人忽然开口,猝不及防向他提了一个别的问题。   “所以我的队员们不愿意和我分享工作,也是这个原因?”   青年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将方才的问题抛之脑后。   他对上那双水光潋滟,却又迷蒙上一层烦恼意味的黑眸:“详细讲讲?”   越笙沉默片刻,大概是在思考这样算不算背后讲别人的坏话。   但是他的烦恼最终还是打破了原则,越笙没有点明太多,只说最近队员们宁可自己包揽,也不愿意把工作分给他,甚至到最后连工作内容也不愿意告诉他了。   这问题困扰了他许久,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暮从云,等待青年为他解惑。   “……”暮从云面色奇怪地对上挨他极近的人,“所以你觉得他们是在排挤你?”   他怎么感觉越笙的队员不是这个意思呢。   而且为了讲悄悄话对方贴得有些太近了,青年万分想要再退一步,可他们所在的位置就是走廊的尽头,他总不能把自己再嵌入墙里面。   距离太近,对方的面容就在他跟前被放大了好几倍,那股冷淡而生人勿近的气息一下弱了下去,暮从云不可避免地因为跟前这人漂亮的皮相而晃神了片刻。   人果然都是视觉动物,回过神来的暮从云默默谴责了自己一句。   他的反问让越笙认真思考了片刻。   余桃枝她们平日里对他的态度倒是没变,只是三人好像瞒着他在查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知道太多。   “……不知道,”他有些苦恼般叹了口气,暮从云有些惊异地看向他,就听他轻声为队员们开脱,“应该不算吧。”   在越笙叹息的一瞬间,暮从云一时间才觉得面前这个人好像是活过来了般,仿佛水墨画一下沾染上色彩,生动了不少。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模样的越笙更多一些时间,也没能趁机多问两句异象局的事情。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太确定的声响:“暮从云?”   这声音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二人下意识分开贴在一起的姿势,齐齐回头看去。   就见陈一白扶着楼梯边上的扶手,表情艰涩地看向二人,虽然对方极力遮掩,但是暮从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那稍纵即逝的嫉恨。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为何,对方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一种隐约的不安感。   他下意识想要挡住越笙的脸,不让陈一白得知越笙的具体身份,但是越笙作为异象局的精锐,应变能力比他快得不是一分半分,还没等暮从云的手举起来一半,他就已经转过了身。   暮从云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空中的手落下,藏在越笙背后,隐秘而迅速地敲了三下左手的手表。   还在包厢里的苏柳身形一滞,飞快瞥了对面的罗则一眼,身形倏然消散不见。   确认苏柳将气息都藏好了,他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将越笙挡在身后。   青年面上浮现出淡淡惊讶:“一白,你怎么在这?”   陈一白却没立刻搭理他,他神色愣怔,目光直直越过暮从云,看向被他挡在身后的男人。   ——那并不是看陌生人的目光。   按理说陈一白当初在爱情小镇见过对方,记得越笙也很正常。   可他面色复杂,仿佛不仅仅是记得越笙这个人,更像是认识对方一般。   意识到对方正在看的人是他,越笙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片刻茫然。   青年刚转过脸,就对上了他不解的眼神,   “你先进去,”见状,暮从云偏过头小声道,“苏柳不见了,你去看着罗则吧。”   “这我大学舍友,我去和他聊聊。”   越笙收回目光,又迟疑地看了暮从云一眼,得到青年给他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后,才转身离开。   暮从云神情自然地走上前,眸底隐约晦暗了一瞬。   越笙面对恶念的时候能手起刀落,却看不懂人类对他的恶意。   陈一白看向对方时满是敌意的目光,暮从云却能解读出来。   “好巧。”暮从云一句话便把陈一白还在走神的思绪拉回拢。   二人靠在楼梯边上的栏杆,陈一白百般不愿的收回视线,跟着暮从云走到一边,片刻后却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人是谁?”   “朋友。”   “朋友?”陈一白不由逼近半步,咬肌紧绷,“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和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做朋友?”   暮从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的样子。   青年探究的视线自上而下,近乎能够捕捉到对方所有表情变化:“你认识他?”   “我……”陈一白面上的表情僵硬片刻,双唇几次开合,最终却还是眼一闭,低头全盘否认,“不认识。”   “我只是……我觉得他不像什么好人……”   “是吗?”暮从云没再揪着这个问题多问,他忽然轻笑道,“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都郊区了,离学校还挺远的吧。”   “还是说……”他若有所思,陈一白的神情却逐渐变得有些局促,“是因为你知道我要来……”   “不是!”话音未落,陈一白就极快地打断了他,“我只是刚好来这里买甜点而已!”   “……我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   听起来反倒像是在为自己辩白了,陈一白的面色空白了一瞬。   “你在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他的激烈反应反而让青年面带不解,“是因为你知道我要来,所以你也觉得这家甜点不错是吧。”   “你要买回去给女朋友,兄弟懂的。”暮从云朝他使了个了然的眼神。   “……”这三个字就好像他心里的开关一样,只要暮从云一提,他就彻底没了办法。   “虽然我家就在附近,”青年耸了耸肩,带了几分散漫笑意,“不过能遇上也算是挺有缘的。”   陈一白嘴唇翕动,他心里的小人正在疯狂地呐喊和否认对方的话,但是他的理智却让他不得不点头应是。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跟在对方身后了。   这次他本来也只打算偷偷地看上一眼对方,以便回去能够交差,思想几经争斗,却还是想要知道青年的约会对象究竟是谁。   没想到刚走上二楼,就看见令他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青年和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亲密地依偎在角落里,二人挨得极近,就仿佛男人整个窝在了青年怀里,而暮从云低着头,认真地聆听着对方的低语。   乍看上去,好似一双甜蜜的爱侣。   他一时没有忍住,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可带给他更大震惊的,却是那个男人的身份。   眼见着青年看了眼手表时间,陈一白抢在他开口前,笑着问道:“既然有缘,方便去你家坐坐吗?”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和那人相处太长时间。   可话音未落他就知道自己用错了方法。   因为暮从云基本不让外人进去他家,就算熟悉如黎子宵,四年来拜访过暮从云家里的次数,也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青年骨相优越的眉眼间仍带着那股从容,闻言只轻轻一挑,不出陈一白所料,他被对方婉言拒绝了:“今天可能不行,我有客人了。”   客人是指……那个人?   陈一白沉默片刻,最终也只是挤出一个难看笑容,礼貌地同他道别。   他行色匆匆,仿佛着急着回去确认些什么。   对方离开后,站在楼梯口的青年却没在第一时间回到雅间。   他微眯起眼,面无表情的脸一半藏在了靠墙的阴影处,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被不知名的冷漠气息沾染些许。   修长的指尖轻点了几下栏杆,暮从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日落时】:[帮我查个人]   【X】:[收到。] 第20章 泛黄照片   越笙刚回到办公室门口,就看见余桃枝倚在门边,表情严肃地朝他递来一个眼神,又向他摇了摇头。   不用余桃枝多说,他也听到了那阵规则的、手杖敲击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越笙前进的脚步停滞瞬息,但是也仅在一秒后,他便重新迈开步伐走入办公室内。   靠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闲散地一抬眸,漫不经心笑了声:“回来了?”   越笙低下头,向他问好:“容局。”   中年男人不应,反倒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唇角上扬:“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他悠悠抛下一枚重磅炸弹:“看来你今天出了趟门,但是定位显示你一直在局里,解释一下?”   越笙沉默片刻,于是中年男人那根手杖上抬,手杖头直直戳到了他的肩膀上。   男人的双眸也威胁般眯了起来:“我想,手册里教过你要诚实?”   “……”越笙蜷了蜷指尖,却没能如对方所愿,“请您责罚。”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外头默默听着的余桃枝也频频向里面投来担忧的视线,仿佛下一秒就准备冲进来似的。   而直到她几乎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时,屋内的中年男人却一改方才阴沉面孔,心情愉悦地低笑了出声。   “说什么呢,”他收回手杖,另一只手随意摆动了几下,“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处罚我们局里的得力干将呢?”   “桃枝之前还和我提过,想要给你申请摘除定位芯片,现在看来,这个事还得早点提上日程才对。”   “等陈局回来,我就通知他一声!”   越笙和门外的余桃枝双双愣怔在原地。   前者是因为震惊,后者则是被冤枉的,因为她根本没有去他面前提过这莫须有的事。   一股凉意后知后觉攀上越笙的脊背,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要替队员的行为开脱:“她……”   “好了好了,这事我们后面再聊。”容局笑眯眯地将茶几上的档案袋往对面推,“我呀,这次来是找你聊工作的。”   “H市江畔路捕捉到恶念残留的气息,已经过了线,把他给处理了吧。”   越笙拆开档案袋,却在拿出资料时茫然了片刻,因为除了任务外,他在里面还看到两张别样的照片。   泛黄的陈旧照片上,一男一女并肩站立,比着耶,冲着镜头露出甜蜜的笑容。   容局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另一件事。”   “十六年前,局里因为驱灵人事件损失了一大批优秀员工,这两位更是其中翘楚。”   “他们有一个儿子,或许他也继承了父母的能力,能为我们异象局效力。”   “麻烦你把他找到,再带回来给我们。”   -   而这厢回到家里,苏柳才慢悠悠从暮从云的手表里飘了出来。   她神色淡然,若有所思般,像是释怀,又像是有点感伤。   “和罗则聊完了?”暮从云边回复着手机上的消息,边随口问道。   没想到他刚坐下,苏柳也跟着在他旁边坐下,一脸正经地看着他:“我想通了。”   她神情严肃,面露伤感。   这是要和他谈心啊。   “……”青年眼神微妙地盯着她片刻,默默把手机屏幕摁黑了。   “我的执念不是他,”苏柳轻声道,“我不甘心,我想去看看世界。”   “我当然恨他,但是比起恨,我更遗憾自己看错了人。”   “我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考上大学后没多久又被他害死了,我还没有真正地去看过这个世界。”   奈何对方根本不吃这套温清攻势,委婉拒绝:“想环游世界有点难,出了这个门你马上就能被逮捕。”   “不过给你放个纪录片还是ok的,你可以和安安分配一下看动画片的时间。”   苏柳那点伤感的情绪一下子灰飞烟灭。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需要在周边看看就行,所以想问你下次出门的时候方不方便把我带上,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作为交换,有任何你需要我做的事……”她的声音渐弱,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却没想到暮从云当真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而后一锤掌心。   “是有事找你帮忙。”   “帮我去找个人。”   简单和她说明几句后,苏柳的眼神反而变得愈发怪异:“……不好意思,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热心吗?”   这人上次还提溜着那小石头扔到了个十万八千里开外的地方,这都四五天了,也没见那缠着他不放的小石头找回来。   暮从云重重叹了口气。   虽然一方面是因为老奶奶让他想起了去世的爷爷。   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那家伙太麻烦了。”   他早上出去晨跑时,发现那个被自己随手扔了的小石头离自己的距离竟然不足百米。   ——要知道他那会可是开着车出去把他扔到了邻省的河里。   若不是附着在上面的流光能够遮蔽“他”的视线,就凭小石头的这个毅力,他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流光会随着时间渐渐衰弱,这小石头迟早会重新找上门来。   ——所以暮从云给自己想了个十全十美的招。   借着苏柳忽然不见了的名头,越笙重新为他画上了现形符。   等到时候找到那小石头,他就把这小麻烦精推给越笙,不过在这之前,最好还是先调查清楚那位老奶奶和小石头的关系。   毕竟他也不太愿意看见异象局大手一挥,就把执念给抹杀了的场景。   如果是越笙的话……   如果是他的话,也许那小男孩能落个好点的结局。   -   领了暮从云的任务后,苏柳老实出门蹲守了三天。   青年给她分了一缕那金色流光,可以暂时遮掩她的气息,她好奇追问下,青年才轻飘飘警告似的瞥上她一眼。   于是她只好悻悻闭了嘴。   这份流光让苏柳既感到温暖,又有些畏惧。   第四天,无所事事的她才终于在一处小巷口看见了那位老奶奶。   她急匆匆回去通知青年,可等对方不紧不慢地赶到时,巷子里已经多了个女人。   “我说李奶奶,您也该跟我们回去了,”女人在原地烦躁地踱步,焦急道,“阳阳不见了我们都很着急,不过警察那边已经在帮我们找了呀!”   “您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用,村委那边都很担心您。”   李奶奶一把挥开了她想要搀扶自己的手:“不用你们担心!”   “阳阳不见了你们不担心,担心我这个糟老婆子做什么?”   她浑浊的眼珠下挂着浓重的眼袋,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休息过了:“阳阳是去给我买东西不见的,都是我的错……”   她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沓传单,就要开始沿着小巷的墙壁张贴。   “您……唉!”女人无奈,却还是追着她跑出了小巷,在巷口和装作路过的青年擦肩而过。   暮从云的目光追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半晌,他轻轻把头上的遮阳帽往下压了压。   附在石身上流光消散的当晚,那颗小石头就叩响了他的房门。   青年刚把他放进来,一身黑气的恶灵就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小男孩双眸泛红,理智全无般对他发起了攻击。   “啧。”离开他这几天,看来这孩子没少吃人类的负面情绪。   那股浓厚的怨气却半点没有沾染到他身上,暮从云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二指穿过黑雾,点在他的额心。   男孩浑浊的红瞳散去,神色逐渐清明,半晌,他才左右看了看,而后——   他愤怒地瞪向暮从云。   骗子!   明明说等他收拾好院子,就会帮他的!   大骗子!   青年耸耸肩,对此表示照单全收,把小石头从花园放进屋子里后,这小男孩反而安静了下来。   毕竟他屋里头齐刷刷七八个执念都在同时看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位新来的“客人”。   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但是看见七八个死状各不相同的、半透明的灵魂这么探究似的投以注目礼,还是让小石头一时间有些发怵。   暮从云看上去却没有要搭理他的想法。   他先是掏出手机回了几条信息,而后把桌上还冒着热气的外卖吃完,之后便施施然上了楼,回他自个的房间里去了。   缀在他身后当了一路小跟屁虫的小石头被禁令拦住,他还想再闯,却被反作用力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帮……帮我……”   他无措地挤出沙哑难听的声音,试图在门口呼唤青年。   几轮过后,反倒是他身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少年声音。   “他听不见的,”少年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抱着一只玩偶小狗,在他身边坐下,“不过暮哥人很好,都把你放进来了,他不会不管你的。”   “屋里的大部分执念都是缠着他回来的,”少年用手理着玩偶的毛绒,小男孩这才发现,男孩另一边的袖子空荡荡的,“他虽然讨厌麻烦,不过并不讨厌我们。”   少年身后探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她对着小男孩点点头。   里头的暮从云并不知道外面几个执念正在给他立着绝世大好人的人设。   他这会正给越笙发着微信,可怜兮兮地询问对方为什么昨天不来给自己补上现形咒。   没有对方给他开的通行令,他可不敢贸贸然就告诉对方自己能看见小石头的事。   那头迟迟没有回复,猜测对方应该是正忙,青年也只得先把这事抛在脑后。   他叹了口气,决定下楼去接杯水。   没曾想一开门,就撞上三个在他门口排排坐的执念。   而少年正在问小石头:“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在一人二鬼的注视下,小男孩努力回忆了半天,最终也只犹豫着摇了摇头。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鼻尖忽然有些泛酸。   就好像失去了名字,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一般。 第21章 捧脸   好在他这种情况暮从云也见得多了。   被污染时间长了,记忆会被一点点磨损,最后堕化为不可超度的恶念。   这小崽子现在不仅忘了名字,也只记得他要复仇的事。   不过暮从云给他分的那缕流光应该多多少少能缓解一些,再放家里养两天,青年猜他应该能想起来不少。   ——不过这次他失算了。   因为两天过后,不仅越笙没回他消息,这小石头还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虽然污染的恶化程度不再加剧,但是身上那股浓厚怨气半点没下去,甚至在他的阵法里还上下浮动了片刻。   青年悠悠叹了口气,目光复杂。   一般这种执念生前……都是惨死的。   倘若他们有几分生前记忆,或者恢复些神志,他都能和对方沟通。   偏偏这崽子还是个小屁孩。   强行净化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看着小石头那张伤痕遍布的脸,青年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日思夜想,就连死了也忘不了这么惨痛的执念。   等到第三天,暮从云终于打算带再次陷入混沌的小男孩出门转转。   再这么下去,他就不得不给这家伙强行净化送入轮回了。   他目标明确,就是奔着遇上李奶奶去的,如果小石头能认出她来,说不定能有点转机。   他手表只能寄居一个灵魂,在苏柳怨念的目光里,青年沉默片刻,最终把那颗白团子塞进书包里,一起打包出门。   但这次他们运气很好,暮从云开着车正沿着江边兜圈,就看见李奶奶又在往电线杆上贴着寻人启事。   确认小石头不会忽然蹦出来之后,他径直走向头发花白的李奶奶。   “奶奶您好,”早上的风很大,暮从云不得不凑近她耳边大声问道,“——您吃早餐了吗?”   老太太浑浊的目光颤颤移到他身上,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而她又立刻想到什么似的,急急指着那张寻人启事给暮从云看:“你见过、见过一个这么高的小男孩吗……”   另一只手攥着一沓传单,却还执拗地给他比划着男孩的身高。   “您跟我上车说吧——”青年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轿车,“这儿风大,我听不见!”   老太太犹豫地看了看他,又看向自己手中没有张贴完的传单。   暮从云连哄带骗地刚把李奶奶哄上车,就听到老人家的肚子里传来一阵饥饿的鸣叫声。   李奶奶将传单平整地放到脚下,有些局促地只坐了一小点位置,她虽然是乡下来的,但也能看出来青年这车价格不菲。   也来不及揣测对方请她上车的原因,她实在是不愿意失去任何一点有关孙子的消息。   “你刚才说、你有见过阳阳吗?”她攀着青年前座的椅背,连声问道,“还是你有阳阳的什么消息……”   对方看起来好像还并不知道小男孩的死讯。   暮从云打着方向盘,随口问道:“能麻烦您告诉我多一些您孙子的消息吗,比如他是怎么失踪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可以帮您发到我们学校的大群里问问,人多力量大嘛。”   可直到下了车,李奶奶都保持着沉默,久久没有回答。   暮从云给她点上一碗热粥,不知道对方喜好,他一口气多叫了些糕点,被再三推拒之下,他无奈道:“奶奶,我吃过早餐了,您再不吃就凉了,那就浪费了。”   李奶奶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低下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整个过程中,他手表里的小男孩都十分安静,既没有想要蹦跶出来的念头,也没有恢复记忆的前兆。   而直到李奶奶把里面最大最软的奶黄包小心地包起来时,小男孩才微微颤动了下。   拿不准这个动作是不是对他有什么特殊含义,暮从云还想再问问,李奶奶却终于愿意开口了。   她语调压抑,抓着包子的手也在颤抖:“……都是我的错。”   青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因为和我闹脾气,那孩子才会离家出走,”她哽咽道,“他那么听话,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可是……”   “我找了他整整两个月,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凶他……是不是……”   “他最爱吃奶黄包了,也不知道现在阳阳怎么样,能不能吃饱饭,过得好不好……”   眼见着李奶奶情绪有些崩溃,而早餐店里的其他人也频频投来视线,青年只好扶着她起身,慢慢走出了门。   但这次李奶奶婉拒了他还想送她去酒店休息的好意。   “也许多一个人看到,阳阳就能早一天找到,”她抹抹眼泪,不好意思地对青年笑笑,“抱歉,让你看了笑话。”   心情有些复杂地目送对方走远,暮从云手里还攥着奶奶给他塞得那张传单,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也就在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动了动。   【越笙】:[你在哪,我来找你。]   实在受不了那个初始名字的他,前几天给对方改了个备注。   越笙有空了?   下一秒他就接到了对面的电话,暮从云接起,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哥就这么打给我啊,才七点半,要是我还在睡觉呢?”   “……”明显没考虑过这点的越笙沉默片刻。   “我在江畔市区这边,我给哥发定位吧。”   “嗯。”应了一声,对面飞速挂断了电话。   青年愣怔片刻,不由有些失笑。   足有一周未见,暮从云还真有点期待和他见面。   在江边的长椅上坐了十来分钟,道路尽头就出现了男人行色匆匆的修长身影。   对方今天没扎头发,偏长的发尾落在颈间,他又穿上了那一套异象局的黑色制服,束腰的设计勾勒出男人优越的腰身,又隐约带了两分禁欲感。   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就开门见山地蹲下身来,同时用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脸。   他的手……怎么好像比之前还要冷?   还没等暮从云从茫然中反应过来,那张瞬息在他面前放大了数倍的脸神情专注,越笙用另一只手在他眼角轻点几下,给他补上了一个现形符。   “……”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暮从云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尴尬。   可对方神情平静,好似根本意识不到他在做的事有什么不妥。   长椅面前,身穿黑金制服的漂亮男人屈膝下蹲,轻柔地捧着另一个青年的脸抚摸……   二人身形相仿,气质却截然不同。   有路过的年轻男女不免起哄了两句,暮从云一把捂着脸,把对方也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是在干什么!   他还以为他们会经历几句简单的寒暄,然后他请对方也吃个早点,再聊聊近况,最后再让越笙给他补上符咒,顺势为见到小石头做铺垫。   他也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是莽啊!   被对方拉着上车,越笙慢半拍地发出了一点疑问的声响。   “你……”对上越笙清澈的眼神,暮从云竟然没开得了口。   默了几秒,他还是换了个话题:“哥来得好快。”   “嗯,”越笙偏过脸,静静地看着他,“在这边有任务。”   青年却忽然覆过身来,替他系好了安全带。   俊美的侧脸和温热的躯体在一瞬间离他极近,越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却也只捕捉到青年发梢淡淡的洗发露味道。   以为让他上车是有什么事的越笙有些茫然地攥着安全带,直到车子启动,才问:“要去哪?”   暮从云总不能说是因为这里有点待不下去,换个地方聊。   “是什么任务?我送你去吧。”   法拉利硬生生让他开成了老头乐,男人静默几秒,似乎并不打算像之前一样全盘托出。   暮从云迅速回道:“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哥也不用告诉我。”   越笙正应了声“好”,就听对方长长叹了口气。   他偏过头时,就见青年稍稍垂下眼睫,语带失落:“哥前几天怎么没有回我消息?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我太烦人,被哥讨厌了。”   越笙愣在原地,有些失措般看着青年吸了吸鼻子,还要扭过头去不给他看。   “不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我的手机……用不了。”   虽然容局最后没让他去领禁闭,但在工作上小施处罚还是轻而易举。   他这几天几乎都没合眼,睁眼就是在出任务的路上。   而因为定位的事情被容局怀疑,他的队员们逆反心上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余桃枝陪着他跑任务,另外二人就留在实验室专心给他研究着新的屏蔽器。   包括他的手机也被山子晋领过去上了一道保险。   于是他被调遣去邻省忙了两天,回来后又脚不沾地的被喊去帮助其他小队,处理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今天早上越笙才有空刚回到办公室,这也才看见手机上暮从云给他发的消息。   “只是手机坏了?”暮从云偏过头看他,青年眉眼弯弯,语调都上扬两分,“太好了!我还以为是哥出了什么事呢。”   青年本就生得好看,冲他笑着的时候,眼底仿佛荡漾开星星点点的光芒。   因为这几日频繁任务而积重的冰冷鬼气,似乎也在一瞬间散开不少。   越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青年看了一会。   直到暮从云都有些维持不住他这清纯男大的形象时,对方才默默把头转了回去。   老年代步车慢慢驶向了红绿灯路口,暮从云这才发现对方还没有告诉他要去哪。   “你……”他话音未落,却被越笙忽然打断了。   越笙轻蹙着眉,前倾身体,把他放在一旁的寻人启事拿了过去。   刚才他的目光都被青年吸引过去了,现在才发现车里还有张传单。   仔细端详了两遍传单上的小男孩,他拿着那张传单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暮从云愣了愣,省略了小石头的存在,言简意赅的和他介绍了早上遇见了老奶奶的事。   而后他顿了半秒,又问道:“哥今天的工作任务,不会就是他吧?”   “嗯,”越笙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传单上小男孩的脸庞,“本来前几天就要来,但他忽然消失了。”   ……因为那小石头这段日子都藏在他家里。   暮从云没忍住问道:“他也是……需要抹杀的恶念吗?”   越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一时间,车内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暮从云原来还思忖着,趁小石头污染值还没被异象局注意到,把他交给越笙处理,送到局里净化或者帮他完成心愿之类的,他好当个甩手掌柜。   却没想到这位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上次苏柳能逃过一劫,很大程度是因为那个符咒的存在夺走了异象局的大部分注意。   虽然时至今日,异象局对苏柳的搜查还没有停止,但是已经有不少员工都认为她已经随着那个符咒灰飞烟灭了。   但是这次……   如果小石头露了面,而越笙看见了他。   对方会不会直接服从命令,把恶念抹杀?   而如果对方没有这么做的话……   越笙回去之后,又要怎样和上头交代呢?   暮从云一时之间有些两难。 第22章 明明这个人   好在对方并没有让他纠结太长时间。   途径前方路口时,越笙忽然坐直了身子:“停车。”   暮从云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巧就看见在不远处张贴寻人启事的李奶奶。   距离他和李奶奶分开不过半个小时,老人家并没有走远。   眼见着越笙就要下车,生怕他一张口就告诉老人家实情的青年默了两秒,迅速停好了车跟上他。   赶在越笙开口前,他上前一步,对李奶奶露出一个笑容:“奶奶好,又见面了。”   李奶奶抬头,就看见早上请她吃了早餐的青年,这会正领了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暮从云迅速向她介绍道:“奶奶,他是我的朋友,是个警察。”   “能不能麻烦您再和我们多说一些阳阳的情况,这样有助于我们更快找到他。”   知道对方是在替自己和别人交涉,越笙也没贸然打断。   暮从云领着二人到一旁的店面里,随便点了些吃的,然后极为自然地把它们推向身旁的越笙。   突然被投喂了食物的男人茫然地接过,又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快吃吧哥,你还没吃早餐吧。”   保不齐青年是瞎蒙的还是什么,被点中了的越笙一时没有说话,他被塞了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暮从云这厢却已经和李奶奶畅谈起来。   几轮寒暄后,老眼昏花的李奶奶又看了眼越笙身上相似的制服,终于勉强相信了青年的说辞。   她叹了口气,垂下一头白发。   “那孩子的爹妈走得早,去城里打工的时候还遇上了车祸,家里就剩下老婆子我一个人把阳阳拉扯长大。”   “阳阳那会儿太小,记不得爸爸妈妈,总是追着问我爸妈去哪里了……”   “我们吵架那天,正好是他父母的忌日,我不敢告诉他真相,没忍住凶了他,他说要来城里找爸妈……我以为他只是和我生气,才会离家出走……”   那这么看来,小石头就是和李奶奶吵架后,在离开期间被害了性命。   一旁吃着早点的越笙也默默投以视线,他眉梢轻压,似乎是在考虑如何让话题继续。   青年熟练地接过话头,代他问道:“那奶奶,平日里阳阳有没有告诉过您,他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又或者是愿望之类的?”   李奶奶摇摇头:“阳阳是个听话的孩子,很小就开始帮着我干农活……我和他说,爸爸妈妈在城里赚大钱,赚够钱了就会回来看他,他也相信了。”   “他只拿了两块车票钱……要是他再多拿一些,那也好啊。”   “也不知道阳阳会不会饿肚子,有没有好心人愿意帮帮他……”   她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青年忽然用二指按住了手表表盘。   而与此同时,他身旁的男人猛然抬起头来,似乎是想要确认刚刚那一抹出现的执念气息来源何处。   那小石头……刚才忽然冒了头。   小男孩没有生前的记忆,所以暮从云一直试图让他想起什么。   但是分明早些时候小男孩还没想起来,难道是跟着李奶奶更长一些时间,会让他的状态好一点?   他没敢松开手,因为手底下的执念不知为何,开始极为不安分地撞击着束缚住他的阵法。   就好像想要冲出来做些什么。   就好像……他想要阻止什么发生一般。   “诶哟李奶奶,你怎么在这啊!”门口小跑着经过的女人停下了匆匆步伐,她满头大汗,神情急促,显然是找了她不少时间。   是那天在小巷子里面遇到的、和老人聊天的那位女人。   李奶奶看见是她,再一看她一副想说什么的表情,“腾”地站起了身,面色急切而惶然:“是、是阳阳找到了吗!”   真相就在嘴边,女人却像被按下了停止键,忽然噤声了。   她看着眼前步履蹒跚,却大步奔向她的、仿佛抓住了唯一一点希望的老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一时之间好似被无言的巨石堵住了胸口,也堵住了喉咙。   李奶奶扶着桌子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冲上前去,抓住她的双手:“他在哪?阳阳他、他还好吗?”   “你怎么不说话,你和我说呀,阳阳他现在怎么样了?回到家里了吗?”   暮从云手表里的执念也愈发暴躁,疯狂地在阵法里横冲直撞,直直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不要说……   不要告诉她……   哪怕他使出再多的气力,青年压在表盘上的二指也宛若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暮从云轻叹了口气,仿若惋惜。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在他身边,越笙和他并肩站立,小石头溢出的气息并未被完全遮掩,可他罕见地没再去追究,而是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暮从云偏过脸,竟然从他眸中,看到了一丝不忍。   “李奶奶您、您别激动,先听我说。”   女人终于狠了狠心,一口气把话全说了出来:“我们找到了阳阳——他的尸体。”   “目前、目前他的死因还不明确,我们也在等着警方的消息……”   李奶奶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   她嘴唇嗫嚅,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女人有些疑惑地凑上前去听。   下一秒,李奶奶的身体就这么直直栽了下来,瘫软在地上,彻底晕死过去。   -   暮从云一路载着几人风驰电掣赶到医院,趁越笙出去打个电话的间隙,他飞速闪身进厕所里。   确认厕所没有人后,青年往门口贴了张静音符。   “你在搞什么?”他把小石头从手表里放出来,面色多少有些阴沉,“你差点就被发现了知道吗?”   小男孩不吭声,只是低着脑袋,老老实实挨训。   “还是说你想瞒着她一辈子?话说你不是失忆了,想起来什么了没?”   小石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终于不再重复无意义的、类如“帮我”的字眼,而是小声辩解:“不知道,可是不想……她知道……”   真闹心。   青年忧愁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异象局的检测器,也不知道小石头的怨气是不是又上涨了。   虽然他的体质能让待在他身边的执念们安分下来,但是被污染太重的执念,就是神仙也难救。   这家伙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总不能真是杀人报仇吧。   “行了,”他最后也只能向他招了招手,“你安分点,我们去听听案情。”   “想起来什么的话,就告诉我。”   越笙仍然守在李奶奶的病房前,身边却多了个高挑的陌生女人。   暮从云轻扬长眉,大概猜测出她就是越笙刚刚打电话摇来的那位。   而这厢余桃枝也在小心观察着他,这位可是被他们队长重点关照的对象,也是拐了他们队长频频外出,甚至开始对屏蔽器感兴趣的家伙。   对方出现的一瞬间,气氛压抑的医院里也忽然明亮几分。   长这么帅,他们队长挑人还看颜值是吧?   她暗自磨了磨牙,上前两步,向暮从云伸出手:“我叫余桃枝。”   青年顺势也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暮……”她可没自家队长那么迟钝,下意识重复了一下青年的姓氏,暮从云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于是她连忙顺从地接下去,“小暮是吧,你好。”   没记错的话……   容局让他们找的那对专员的遗孤,似乎就姓“暮”。   但是越笙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好像一切都只是她想得太多。   余桃枝轻眨了一双杏眸,将这份疑惑还是先放到了一边。   和她打完招呼后,暮从云习惯性地走到了越笙旁边。   以为青年要问些关于案件的信息,余桃枝也准备把最新的情况给他们整理一下。   毕竟污染值这么高的恶念忽然消失,保不定就会在尸身附近出现。   “抱歉啊哥,今天事发突然,下次再请你吃饭。”   “这边还有很多不同的早点,哥以后可以常来。”   没有早餐习惯的越笙默了几秒,竟然没拒绝:“嗯。”   一旁的余桃枝:“?”   正准备开始工作的余桃枝:“???”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微妙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飘了一会,才在越笙看过来的瞬间,向他小声请示道:“执念的事情,能告诉他?”   青年的目光也随之投过来。   “可以。”   “……”虽然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是余桃枝还是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发现李明阳尸体的是一位醉汉,那天他中途下车小解,在附近树林里迷路了。”   “据他的证词,他迷路后闻到一股剧烈的臭味,是沿着气味发现的尸体。”   “尸体被吊在矮树上,呈自杀状,但是经调查,李明阳的尸身上发现多处被虐打的痕迹,目前法医那边正在排查具体死因。”   她把那笔记本一合,蹙眉思考:“我觉得是他杀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是这样的话……”   “队长,你认为恶念的诉求,会不会是报复凶手呢?”   越笙没说话,而他身后的青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据小石头所说,他来找他,确实是让他帮忙做这个的。   结果暮从云问他凶手是谁,他又回答不上来,只能瞪着眼在原地干着急,围着暮从云绕圈圈。   “唉,”余桃枝悠悠叹了口气,“这都两个月了,那尸体都液化了,老人家看到这个不得伤心死呀。”   越笙垂眸思考片刻,忽而上前一步:“能和上面多申请几天吗?”   余桃枝正坐在长椅上收拾案卷,闻言抬起头:“当然可以,反正找不到那孩子的执念我们也没法动手吧。”   男人沉默片刻。   而已经知道他脾性的余桃枝犹豫着问道:“队长,你不会是想……”   她迟疑着没将剩下的语句问出口,却先一步从越笙的脸上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和多年前那般寡言少话,却主动替她担下罪责的少年一般,冥冥之中,好似早就注定了今日。   余桃枝还没进入异象局前,就听说过实验体701号的名声。   十六七岁的少年驾驭着一把能驱使恶灵的鬼刀,他被异象局的人领着,抹杀了无数的执念,也彻底镇压了驱灵人的再起之势。   那时候的她只远远见过越笙几面。   少年冷漠的面色之上,仿佛是化不开的坚冰。   无论是表彰,又或是惩罚,在他人羡慕或是畏惧的目光里,越笙都沉默地照单全收。   余桃枝一直以为他是个人造的,没有感情的怪物。   直到她凭借实力慢慢跻身前列,机缘巧合之下,越笙在某次任务中被派来接应她。   余桃枝张开双臂拦在门口,不肯让他进入。   门后是一只女童样貌的恶灵,正疯狂地追着满面恐惧的啤酒肚男人撕咬。   越笙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抬手就要推开她。   她深知自己不可能是越笙的对手,却还是执意守在门前,她声音颤抖地哀求他:“再给她三分钟。”   屋内的中年男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大喊着“救救我”,哀嚎着向越笙爬过来。   她本以为对方不可能会答应自己。   而二十岁的越笙偏过头,眉目仍旧冷淡,却问她:“原因。”   “……家暴,那人当着她的面虐杀了她的妈妈,然后又掐死了她。”   余桃枝那会儿也不过才刚满十八,还不能像日后一般,在面对这些事情时保持冷静。   她苦苦哀求道:“她还有理智的!她求我一个报仇的机会,我没办法……”   “沾染了因果,她就入不了轮回了。”越笙声寒如冰,平淡地和她陈述着事实。   “我知道!可是……可是她说她宁可不要轮回的机会……”   “我会担责的!我……”   越笙拨开她的肩膀,长刀出鞘,他往屋内走去。   “不!她没有达线,你不能杀她——!”   被森冷刀背拦住的女孩愤恨地瞪向越笙。   她显然很忌惮那把鬼刀,几次三番想要攻击地上的男人,却又被刀上那股寒意硬生生逼退。   余桃枝正想冲上去挡在她面前,却震惊地看见她素以为的那位冷血实验体,垂下长睫,眉目间忽而浮现了几分温和,声音低缓:   “你妈妈还在等你。”   “杀了他,你就永远也见不了她了。”   女孩的目光清明了一瞬,透明的身体也不由颤抖了几下。   “我向你保证,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小女孩嗫嚅着,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缠花。   ——那是妈妈给她做的记号。   妈妈说,有了这个,她就能认出自己,她这一生很幸福,她还要做自己下辈子,下下辈子的母亲。   可是、可是……   面前就是仇人,是选仇人,还是选择妈妈,这似乎是并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她的理智终于回笼,崩溃一般退后一步,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而余桃枝也愣愣地看向越笙,仿佛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啊。   ——原来他不是大家口里传言的、冷心冷情的怪人啊。   越笙后退一步,给她让出位置,反应过来的余桃枝拿着容器上前,将小女孩不再抗拒的执念收入。   后勤进来处理男人的记忆时,越笙背着长刀,沉默地离开了现场。   余桃枝攥着手心的玻璃瓶,神色复杂地目送他离开。   而在后续的汇报中,面对男人如今精神混乱,不时喊着有鬼的疯状,越笙赶在她之前,一口揽下罪名,并对此供认不讳,自愿领罚。   他说是自己去迟,又无意刺激,才导致执念忽然暴动。   那是余桃枝第一次看异象局对他的惩罚。   并不像以往的禁闭一般,而是公开的一场、以儆效尤的表演。   什么冷血啊。   她站在场外,死死咬住下唇。   明明这个人,比谁都容易心软。 第23章 名字   一旁的暮从云可看不明白他们这你来我往的暗语。   他无端地有些牙酸, 始终挂着礼貌微笑的面上也生硬了片刻。   他眸光微动,稍微垂下些眼睫,抱着双臂的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   所幸这种微妙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旁的房门忽然被撞开,李奶奶扯开手上的吊瓶,神情悲切地冲了出来。   静谧如水的走廊像是被热油溅入, 登时炸开了锅。   三人齐齐向躁动的源头探去。   前来了解情况的警员和陪同的女人七手八脚地想要拦住她, 但是李奶奶瘦弱的身躯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挣扎气力, 一时间, 让几人竟然都无从下手。   她枯瘦的手背上,被强行拔下的针眼处还在出血, 只是李奶奶像感受不到痛一样, 执意喊着要出院。   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不多时,她还是被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警官带回病房。   将试图前来为她止血的护士甩开, 她的眼泪仿若失禁一般汩汩淌下。   “让我去见阳阳, 我的阳阳……”她双目红肿地拉住一旁女人的衣摆,“阿娴, 求你了……”   被称作“阿娴”的女人面露迟疑:“李奶奶,法医那边已经在为阳阳鉴伤了, 我们先养好身体,等警官的消息……”   她颇有些底气不足般,渐渐消了声。   最后也只嗫嚅出一句:“阳阳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会吓到你……”   “怎么会吓到我呢……”李奶奶面色苍白,抓着女人衣摆的枯瘦手指无力滑落,“那是我的阳阳啊……”   “我把他从那么小一点带大,我只是想见见他最后一面……”   她哀求的目光, 一个个巡视过房内众人。   头发花白的老人,忽然跪了起来,就要冲他们磕头。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另一位短发的女警官垂下头,最终长长地、无力地叹了口气。   -   因为异象局已经和警方打过招呼,于是暮从云充当了司机的工作,也顺理成章地可以跟着去了解情况。   “我嘞个——”趁青年去开车的空档,余桃枝一把拉住越笙,双目发亮,连呼吸都急促两分,“四座法拉利啊!队长你打哪淘来的富哥!?”   “?”越笙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这和满大街上面跑的车有什么区别?   “哎,”余桃枝作西子捧心状,痛心疾首地感叹,“这下我真相信他不是咱们要找的人了,就我们局里这牛马工资,猴年马月才能买上豪车的一个轮子啊?”   “天杀的资本家,等我什么时候把姓陈的和姓容的给干下来,一定给大家按法定假日放假!”   越笙本来点了点头,想要像往常一般担任倾听者的角色。   但默了几秒后,他忽然意识到余桃枝在说什么。   他顿时偏过脸来,神色也严峻两分:“……你怀疑是他?”   “……?”   余桃枝像生吞了榴莲皮,看外星人似的和他对视片刻后,她语气复杂:“……原来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   她一时间什么敬称都忘记了用:“不是,那资料上的男研究员不就姓暮吗?”   “都是同一个姓,怀疑一下也很正常吧!”   感情他们队长压根就没想过这事呗!   越笙抿了抿唇,垂下眼来,认真思考了片刻:“不是他。”   余桃枝恨铁不成钢,还未来得及发挥自己的军师身份,向他传授几招识人小技巧,暮从云就已经把车开到了他们面前。   ——所以说,四座法拉利对她这样朝六晚九还要不定时加班的社畜,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这谁把持得住啊!   她顿时把工作抛之脑后,喜滋滋地就要上车,沾沾富人的铜臭味。   冰冷的五指却忽然搭上了她的肩膀。   这大白天的,余桃枝被吓了一跳,差点没把手里的档案袋拍她队长头上。   却见越笙对她摇摇头,做了一个“不要说”的口型。   ……就这?她的工作素养也不会允许她到处胡说八道吧。   青年从后视镜看来的视线却忽然变得极有存在感,他稍稍眯起眼,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也轻敲了几下。   余桃枝率先钻进了后座,越笙也要准备跟着进去的时候,前门却忽然向外缓缓打开。   暮从云扭过头来,朝他眨眨眼。   思量片刻,越笙还是如他所愿坐到了副驾驶。   他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一眼青年的侧脸,暮从云这会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优越的眉眼舒展开来,神色专注地望着前方。   他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异象局要找的人是青年的可能。   不如说他根本不擅长抹杀恶念以外的工作,所以找人这事基本都是由队里另外三个人代劳的。   ……会是他吗?   他摸了摸缠在手腕上的绑带,有些迷茫地发了会呆。   在一车人相顾无言的情况下,几人跟随着前方的警车到了目的地。   余桃枝恋恋不舍地下了车,而闻讯而来的负责人向李奶奶再三劝说下,还是拗不住她,让她戴上口罩,进入了隔离间。   夏天的温度高,哪怕在树林的遮蔽下,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一具尸体腐烂分解。   小男孩的尸体……估计不会太好看。   几人站在外头,都能听到李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惨叫哀声宛若泣血,力透门扉。   一时间,外面人人各自安静下来,不再言语,仿若在同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最后还是余桃枝有些受不了这种场景,她吸了吸鼻子,正打算找同步案情的借口先一步离开这压抑环境,回头的一瞬间,却像看到了什么及其可怕的事物,一把捂住了嘴。   她一双杏眸圆瞪,呆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去拍了拍越笙的手臂。   越笙沿着她的目光找去,一时间也怔在了原地。   他长眉轻蹙,对着余桃枝先是摇了摇头。   被李奶奶的哭声勾起了少许旧回忆,暮从云刚回过神来,就见他们二人转了个身,神色肃穆地盯着某个角落。   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用手拂过了表盘。   ——人呢?   他跟着二人的视线僵硬转身,就见方才还呆在自己手表里的小执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了出来,正守在大门边,不声不响地往这边看过来。   ……这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暮从云面色微沉,却发现身旁二人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再往小石头身上瞧去,就见小男孩神情悲戚,瘪着唇,一副将哭未哭的样子。   只是灵魂又怎么会流出眼泪呢?   他好像看不见眼前几人,也感受不到青年轻微抬起左手,示意他回去的动作。   小男孩呆呆地看向解剖室,最终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委屈的呜咽。   余桃枝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越笙:“队长,我们……”   和她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青年:“哥……”   没忘记维持自己怕鬼人设的暮从云小心地躲到越笙身后,小声问道:“他是在哭吗?”   “他就是李奶奶的孙子吧?”   越笙颦眉摇摇头,复又点了下,他看了一眼附近来往的、面色如常的人流:“换个地方。”   普通人看不见这孩子。   而收纳容器不仅会把执念信息同步到异象局里,也有可能激起执念的暴动。   就在越笙和余桃枝二人还在绞尽脑汁用什么办法把小男孩安静转移走时。   那小男孩抬头看了一眼他们二人,竟然乖乖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   头一次见这么听话的小执念,余桃枝有些惊讶,她考虑片刻,拿出了寻灵仪,长长一声警报声过后,却显示小男孩的数值仍在抹杀线以上。   “怎么会这样……”   看着对方眼神清明,懵懂抬头的模样,她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而方才被青年提前系在他手腕上的金色流穗烫回了神的小男孩,则小心翼翼地埋着头,悄悄瞄了一眼暮从云。   ……他真不是故意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冲着解剖室流泪了。   不过好消息是暮从云吃一堑长一智,已经对这群执念忽然冒出的场景有了应对方法。   找了一处安静角落,余桃枝蹲下身来,试图和他沟通:“你好,小朋友,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小石头摇摇头。   面对她后续的还有没有记忆或者是凶手是谁的问话,他都报以了同样的答案。   只在余桃枝问他:“那能告诉我们,你这些日子都在哪里吗?”的时候。   手腕上的流穗烫了一下。   小石头静静看了她片刻,就在余桃枝以为他还是不会回答的时候,小男孩张合着嘴,沙哑道:“在……找凶手……不记得……”   他脖颈上深可入骨的勒痕似乎撕裂了声带,小男孩额角也破了一个口子,还沾染了干涸的鲜血,看上去好不可怜。   余桃枝母爱大发,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像完成了任务的小大人,在余桃枝低头记录的时候,他飞快抬头看了一眼暮从云。   却先对上了那位散发着寒意的大冰山,男人面色平静,在他忽然抬起头时,倏然和他对上了视线。   越笙眉心微皱。   他在看谁?   小石头飞快把头低了下去,而暮从云压根没注意到这倒霉孩子还看了他一眼,他在越笙的身后,正试图让男人给他翻译一下刚才小石头说了什么。   哪怕异象局能够参与进来,暮从云都没有什么正规的理由在这里逗留太久。   在余桃枝问完话后不久,小石头缥缈的身影忽然消散,她“诶?”了一声,茫然地看向自家队长。   执念的消失和出现时一样突然,越笙微眯了眼,眼眸里掠过一丝不解。   没有任何气息的波动。   和苏柳那次,几乎算得上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手腕稍微一沉,没了留下的理由,暮从云很快和二人告了别,善解人意地不再掺和进这事里面。   让小石头在他们二人面前刷脸的嘱托,竟然这么阴差阳错地办成了。   现在就等他们调查清楚小石头的死因,看能不能找到这孩子的心愿,如果越笙和他的队员愿意的话,再找个借口让小石头跟着他们走。   当甩手掌柜的流程暮从云都构思好了,他心情良好地启动车子,准备回家。   临走前,他却鬼使神差地往大厅处看了一眼。   李奶奶佝偻瘫软的身子被扶了出来,小石头默默在他身边现了形,远远地注视着这位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的老人。   半晌,他喃喃自语一般问道:   “我的名字……叫做阳阳?” 第24章 扑倒   门铃响起的时候, 暮从云还在自家沙发上躺尸。   他瞟了眼手机上的监控画面,左右环顾一圈,发现大伙都在各忙各的, 就连最听话的安安也和小石头在一起,正目不转睛地捧着平板看动画片。   察觉到他投过来的视线,小姑娘甚至掩耳盗铃地捂上了耳朵。   “……”   他只好把自己从柔软的沙发里拔出来, 老老实实地去给人开了门。   门外,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背着双手, 腰板挺直, 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先是抬头环顾了一圈别墅里的摆设,而后才轻“哼”一声, 眯着眼看向青年:“你倒是会享受。”   正飘在二楼擦拭着扶手的吴姨见状, 很快把抹布放下, 从厨房里沏了杯茶水出来。   “冬玲,好久不见, ”踱步而来的小老头自来熟地接过茶杯, 轻嘬一口,“你的茶艺还是好, 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吴姨垂着眼笑笑,很快回到二楼继续工作。   眼见着这老头子还要找人唠家常, 暮从云赶忙按着他坐下:“好了梁叔,我们先聊正事吧?”   “什么正事不正事的,”老爷子说着说着, 还瞪了他一眼,“半个月前那事我还没找你小子算账呢,你怎么被卷入里头去了?”   说的是爱情小镇那会。   “他们把发现镇灵符的事告诉您了?”顶着对方极具压迫感的眼神,青年无奈一摊手, “没办法,纯属路过。”   眼前这位是他爷爷生前的好友,也是通灵世家元老级别的人物。   驱灵人再现的事闹得轰轰烈烈,异象局也不得不把消息和世家同步。   “不过那符镇压的是一具二十年前的女尸,应该不是他们重新活动的征兆,”老爷子摇摇头,将手上茶盏放下,话锋一转,   “你老实说,那女娃娃是不是现在在你这儿呢?”   顶着老人家锋利的眼神,暮从云不打全招,十分坦然地朝楼上一指:“喏,在那呢。”   正在忙碌工作的小蜜蜂苏柳从上面探出半个脑袋,正在任劳任怨地擦玻璃。   “……”老头子闭了闭眼,显然不想看到这糟心玩意,“行了行了,你说的那小孩呢,我来看看。”   暮从云朝一边窝在地毯里追动画片的小石头招招手:“阳阳,过来。”   自从小石头想起来一点自己的名字后,暮从云就开始这么叫他,试图唤醒他更多的理智。   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平板,小男孩在老爷子面前站定,打量了一番后,梁元良的表情却愈发显得有些凝重:“不对、不对……”   他眉心紧蹙,抿着唇又绕着小男孩走了一圈,最后将视线投放到他的手腕上。   那上边有着一道暮从云给系上的金色穗柳。   “从云,把这个解开。”   青年迟疑了片刻,本想张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听话办事。   金色流穗消失的一瞬间,小男孩脸上懵懂的清明登时散去,霎时之间,他浑身上下都被冲天的怨气包裹缠绕。   小执念咔咔地转动脖子,表情狰狞地扭曲了面孔,双眸通红地向二人扑来。   他动静大得连屋顶的苏柳都惊动了,老爷子上前一步试图压制,可小石头身上的黑气不散反增,离他最近的执念安安,在触碰到那片弥漫的黑气时,都发出了痛苦的“嚇嚇”声。   抓在老爷子手腕的一双小手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给他掐出了一层指痕。   “愣着干嘛!给他绑回去啊!”梁元良对着一旁还在观战的青年怒目而斥。   就这?   不是,他还以为这小老头有什么妙招呢!   暮从云敢怒不敢言,默默地把那金穗又给捆了回去。   男孩在金色的流光里被烫得惨叫连连,好半天才止住眼底上涌的通红血丝,在原地镇静下来。   赶在梁元良吹胡子瞪眼前,青年抢先倒打一耙:“我都和您说了他有这情况,您没制服他的办法就别乱来行么?”   净添乱。   老爷子脸色白了又黑,默默忍下了这口黑锅。   “这是什么情况,您有见解不?”青年指了指还瘫坐在原地抱着脑袋的男孩,“交给您能处理吗,最好是能把这小崽子从我家带出去。”   梁元良坐回了沙发上,深吸了几口气,稍微平复一下心情后,才沉重地摇了摇头。   “他现在不待在你的身边,怕是下一秒就会暴走伤人。”   看出老爷子还有话要说,青年在他身边坐下,没有打断他的沉思。   半晌,老爷子沙哑的声音才在房间响起:“你是纯阳之体,按理来说,不存在不能被你净化和镇压的执念,除非……”   他静静地看向地上男孩:“除非有人先你一步,用邪术养着他的灵体,这样他无时无刻不被污染着神志,自然也不能保持清醒。”   青年面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驱灵人?”   小石头可不像苏柳一样,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他死亡至今,四舍五入才刚满两个月。   老爷子不再言语,显然是也想到了这茬,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暮从云面上的表情一时间有些难看,他几次试图说些什么缓和气氛,譬如吐槽两句老爷子的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但他放在身侧的指尖,却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些人还活着。   杀害了他父母的罪魁祸首们,竟然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甚至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还是对这么小的孩子动手……   半晌,老爷子用力一闭眼,站起身来:“从云,如果你需要任何梁家的帮助,随时找我。”   青年垂着头,坐在原地没动。   梁元良有些于心不忍,暮从云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是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的人,因此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劝对方放下。   他欲言又止,想要开口安慰。   最终,他只把手搭在了青年的肩膀上。   “你长大了,”他慈爱地看向青年,轻声道,“你父母在天有灵,他们会很欣慰的。”   -   夜晚的郊外小路,气温比白日低上不少。   半途下车的青年付清了钱,又目送一脸狐疑的打车师傅离去,这才从包里翻找出手电,从微凉的夜色里混入小山林去。   山路两边时不时出现几个惨白色的半透明残念,试图恐吓一下夜闯的青年。   暮从云走了两步后,面无表情地停住,而后轻飘飘地抬眼扫了一圈他们。   这人类能看见他们!   残念们来了兴趣,一呼而上,准备逗弄这胆大包天的人类玩玩。   却没想下一瞬,不知打哪刮来一阵妖风,耀眼的金光闪过,这些个残念们七零八落地摔了一地,懵着脑袋爬起来时,那人类却早已不知去往何处。   暮从云没理会这小插曲,小石头遇害的现场被封锁了,他得另辟蹊径找条道过去。   ——还得找到驱灵人在附近留下的符咒或是阵法。   比起前者,后者才是个大工程。   小石头的尸身已经被警方带走,如果在尸体或是现场有发现任何和驱灵人有关的信息,异象局那边早就该得到风声了。   他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把帽檐再往下压了压。   一般能够束缚灵魂的地方,不在尸体和死亡地,就只能布置在执念最为割舍不下的事物附近。   这小崽子一问三不知,还得他大半夜做贼似的给他一个个排查。   暮从云抬头,稍微辨别了一下月光的位置,山林里并没有导航,不过根据他记忆里的路线,从这里绕过前面的树林,应该就到——   他呼吸一滞,迅速摁掉了手电筒。   不远处传来枯叶被踩踏的“呲嚓”声,像是有人正在往他的方向赶来。   这鬼地方大晚上的还有别人!?   这个点还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凶手,就只能是驱灵人了。   青年迅速闪身到一旁的树身后,眸光晦暗,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但他没想到,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   似乎是看见了亮光,早就确定了这处有人。   电光火石之间,对方打着的手电也被主动熄灭,风声乍起,月色下朦胧的身影旋身袭来,动作干净利落,招招致命。   暮从云倒也不是吃素的,由于不想暴露身份,他在树林里先是躲了几招,奈何对方不依不饶地追赶,看准了对方赤手空拳,手上并没有武器的一瞬——   青年如同蓄势待发的猎狮,眼神一凛,找准时机从侧面闪出,将对方自背后扑倒在地。   他骑在对方腰上,正要反锁他双手,却蓦然感到一阵恐怖的凉意,自他背后袭来。   但在这之前——   他攥着对方绑着束带,却仍然冰冷的手腕,一时间也忘了躲避,茫然问道:“……哥?”   “!?”   对方身形一僵,被他抓住的手腕也不再挣扎,暮从云这才后知后觉,那把鬼刀破空而出,刀尖正正就悬停在他的颈后一寸的位置。   被他骑在身下的腰肢柔韧有力,在他的腿下被勾勒出几近完美的线条。   青年一时间不知道抽什么风,忽然弯腰凑近了男人的脖颈闻了闻。   还是那股熟悉的幽沉暗香,他在家里翻阅过资料,却没能查到半点和这味道有关的信息。   乍然被青年的鼻尖触碰了后颈,越笙愣了片刻,可压制着他的人似乎没有放手的打算,虽然声音相似,但他一时也无法确认对方身份,只好偏过脸,借月光去尽量看清来人。   暮从云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让他起来:“不、不好意思啊哥……我没想到会是你……”   对方大晚上的在这里干什么?   很显然越笙也有着同样的问题。   他迅速从地上起来,长刀重新被他招回手里,来不及拍打衣襟上的尘土,他蹙眉问道:“你怎么在这?”   是了,比起对方为什么在这,他出现在这处的可疑程度明显更高。   暮从云沉默片刻,低头小声道:“晚上睡不着,我出来转转。”   越笙显然不信,薄唇紧抿:“来这里?”   青年这次安静了更长时间。   最终,他深深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脸。   “李奶奶她……很像我病逝的爷爷,所以我想,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他声音低落:“想着前两天阳阳那事,我这几天都失眠了,才想来碰碰运气。”   躲在青年手表里,正默默扒着表壳往外看的小石头,一时间心情复杂。   但看在对方今天睡了一个白天,晚上才勉强有精神爬起身来的模样。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第25章 不是怪胎   “……”越笙倒也没说信是不信。   他安静地借着月色打量了一会眼前人, 青年的表情被昏暗的树林藏匿,只有微薄的皎洁光亮,勾勒出对方熟悉的轮廓。   也许是夜晚的小树林太冷了些。   他后知后觉的, 有些贪恋起方才的温暖。   方才的接触对他而言不过蜻蜓点水般,点到即止,越笙闭了闭眼, 没再说什么。   他将长刀背在身后, 不再看向青年, 而是试图在地上寻找方才打斗时掉落的手电:“晚上不安全, 下次别这样。”   暮从云热情地凑上来,打着自己的手电帮他找, 嗔道:“哥才是, 刚才吓死我了, 还以为我要被撕票了。”   “……”身侧忽然贴上一截温热的手臂,隔着制服也不由烫了他一下。   越笙下意识止住了动作, 默了几秒, 还是解释道:“只是要捉住你,没想伤你。”   但被反制时, 破空而出的长刀,确实是他的下意识反应。   青年没吭声, 他忽然沉下身体去,伸长了脖颈,在一堆层叠的枯叶里“嘶嘶”地扒拉着什么。   也许是自己方才吓到他了。   越笙还想要再安抚他几句, 手里就被青年蓦然塞进了个还带着温度的圆柱形。   暮从云及其自然地把自己的手电递给他,又从地上捞起来越笙那个,手电筒在林叶里滚了一遭,早已沾染了些夜霜和泥土的湿凉之意。   “还没问哥呢, 哥为什么在这里?”他点亮手电,顺势带过了先前的话题。   被灯光点亮的一双凤眸微弯,映得青年长睫分明,眼眸深邃。   而他藏在光影下的眸底,却并无多少温度。   按理说案件的侦破,应该交给警方,异象局无端掺和进来——   是因为已经知道了驱灵人的事?   越笙低头瞧了眼被塞入自己手里的手电,又看向暮从云手中自己原本那个,不解地蹙了蹙眉,好一会才回答他的问题。   “过来看看,”他眉目冷清,平淡地向青年解释道,“找不到李明阳的执念。”   表盘里被点名的小石头不安地动了动。   拿不住那驱灵人设下的法阵是否就在凶案现场附近,暮从云临出门前,美其名曰上保险,给小石头用金丝线捆成了个大闸蟹。   所幸,目前看来,这小崽子还没有要暴走的迹象。   暮从云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看上去对方还不清楚驱灵人复出的事情。   有什么办法,不仅能通知到异象局那边做好准备,他还能完美脱身呢?   以及那封密信,是不是能从对方嘴里套点什么情报出来……   陷入沉思的暮从云下意识跟着越笙的步伐走,一时竟也没有思考对方要带他去哪。   前方领路的人却徒然停下脚步,青年差点一个趔趄撞上他的后脑勺,正疑惑地举起手电打量四周,越笙就莫名转过了身来,逼近了他。   男人有一对漂亮的桃花眸,只可惜那双黑润润的水眸常年来并无半分笑意,才显得极为不近人情。   但在朦胧月色下,被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暮从云的心跳蓦然漏跳一拍。   “怎……”   “你还在生气?”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暮从云茫然地眨了眨眼,就见越笙眉心紧锁,注视着他的双眸,认真和他解释起来。   “就算我没有认出你,也不会伤害你。”   “刀气只会把你震晕,我会控制好力度的。”   “……”   青年一时间哑口无言。   深夜的树林间须臾卷起几阵轻风,吹乱了男人偏长的发尾,也吹灭了他心底那点无端的烦躁。   暮从云发现,他每次以为了解了对方多一点的时候,这人都会给他带来点新的惊喜。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样的越笙,反而让他轻舒了口气,如释重负般低笑了出来。   从得知了驱灵人后一直压抑的心情,终于好上了不少。   “你在笑什……”   没等他说完,青年温热的手掌忽然落在他头顶上,像撸猫似的狠揉了几把。   直把越笙一头柔顺服帖的黑发揉得翘起来半搓。   “好了,”在他追究前,暮从云无辜地一摊手,向他眨眨眼,“现在扯平了,我不生气了。”   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头发的男人呆怔片刻。   “……”越笙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想要发作,又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   最终,他只闷闷地撇了句“你要去哪,走吧。”   被生气的对方出出气合情合理,他也只好和自己生了会闷气。   噢,差点忘了这事。   对方应该只是来附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小石头的。   既然如此,被他领着往案发地点赶,应该也不算耽误他任务吧。   暮从云从善如流,领着他往前边走,顺势绕过了之前的话题:“警方那边有消息么,有关这孩子的死?”   虽然还在试图捋清自己有些微妙的心情,但越笙还是诚实地应了他:“正在排查凶手,李明阳不是自杀。”   “致死伤是头部的猛烈敲击,但是现在还没有找到凶器。”   暮从云步伐一顿,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凶器是什么?”   “据法医那边推测,应该是块石头。”   “……”   有人悄悄地闭麦了。   ——合着现在杀人凶器就在他兜里呗。   一般的执念都有着自己独立的个体,但也有少部分会附着在物件上,就算能够暂时离开,也不能和附着物分离太久。   所以暮从云这几天带着李明阳出门时,都把那块附身的小石头给随身带着。   好家伙,感情这凶器他已经带着去警察局里转了一圈了。   他倒吸一口冷气。   指不定这石头乱滚的时候,还被人看见过在他家门口徘徊呢。   要被发现了的话,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太好了,现在不止这个小麻烦精,他急着要脱手的东西又多了一件。   “好你个小混球……”净会给他添麻烦。   身后的越笙停下了脚步:“你在骂我?”   糟了,忘记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大活人在这鬼地方。   暮从云转过身来,连忙改口:“怎么会呢哥,我在骂我自己呢!”   “我在深刻反思,刚才我太冒犯了,不应该这样……”说着他瞄了眼对方头顶翘起来的那一撮呆毛。   “……没事。”   在夜色之下,青年总感觉他的体温比白日里还要低,就连呼出的气息也是冰冷的,他无端想起几日前,男人过来捧着他脸时,那一双无温度的双手。   像毛线团打结了一般,他忽然开始纠结起这个问题。   “哥,之前还没问过你,”他偏过脸来,目光算得上是认真,“你身体怎么这么冷?”   “……”越笙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片刻,似乎并没有想要回答的打算。   奈何青年的目光太过炽热,像两颗跳跃的小火球,热腾腾地看向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半晌,越笙也只好先一步偏移开视线,逃避了他的视线:“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自己撒谎的时候耳根会红,青年手里的手电筒无意间扫过他绷紧的脖颈,心下了然,也善解人意地没多问。   “是吗,那哥要多注意身体。”   说话间,他已经将人带到了被封锁的现场附近,越笙站在出口处等他,似乎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青年却压根没往现场去,他目测了一下封锁线内的范围和阵法能生效的最大距离,绕着现场兜了一大圈。   ——什么都没有。   没有阵法的痕迹,也没有符咒的留痕。   在越笙的视线死角,暮从云悄悄旋开手表表盖,时针转动的一侧被轻按弹起,表盘背后,竟然还有一个旋转的八卦仪。   几缕金丝拨动着上边的螺心转动,一刻钟后,青年如同没事人一般,从另一侧又绕回了越笙面前。   男人背靠在树身上,正闭着眼休憩。   他呼吸平稳,表情宁静,只有一双羽睫还在微微颤动,可暮从云刚走近两步,越笙就被惊醒了似的,迅速从浅眠中醒了过来。   “哥要是累了的话,就先回去休息?”暮从云试探着问。   越笙似是困倦地眯了一下眼,而后不容置喙地摇头否决。   “你自己在这里,不安全。”他说。   差点忘了,他现在的人设还是个普通人。   睡了一整个白天的青年当然还清醒得很,虽然八卦仪盘不出来法阵,但是他还想着把小石头放出来逛逛呢。   最好是看看能不能让他回忆起什么。   不过……   看着人强打着精神跟在他身后的模样。   这是多久没睡好了?   暮从云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主动提出要离开,领着路就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沿路都有警方的标示线,倒也不怕身后的人迷路,确认越笙还跟在他后头,青年边走着,边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如果那阵法并不是藏起来了的话,极有可能是被布置在了其他地方。   执念生前重要之物,也可能束缚住他的灵魂。   会是在小石头的家里吗?   这家伙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净给他增加工作量。   “你对他们的事,好像都很上心。”一片寂静中,身后忽然传来自言自语似的低语。   暮从云“嗯?”了声。   “执念,”越笙的声音像是夜色里飘来的凉风,吹得他耳尖稍痒,“常人眼中的鬼,而你好像害怕这些。”   青年藏在阴影处的唇角轻弯,眼底漫不经心地闪过一丝戏谑。   他随口编的谎,对方倒是记得牢固。   “为什么还要来?”   表盘里的小石头也竖起耳朵,对此报以同样的好奇心。   暮从云却没按常理出牌,反问他道:“那哥帮我查了没有?为什么我从景点回来,就能看到执念了呢?”   越笙定定看了他一会,才解释道:“也许是怨念残留,在你身上停留过久,对你有了影响。”   “那别人怎么没有呢,”青年偏过脸,对他莞尔一笑,“难道是哥留下了我记忆的原因?”   这套说辞从始至终都是他编造的,当然是暮从云怎么说怎么合理。   暮从云慢悠悠感叹道:“我先前还以为是我天赋异禀呢,比如是个怪胎什么的。”   那自然是没可能的。   毕竟他三岁那年就能看到执念,被父母的“朋友们”吓得哇哇大哭无数次。   况且他也没听说过有谁八岁以后还能觉醒灵体的事迹,所以理所当然地编了一个不着边际,却也没有留下什么小辫子的说法。   暮从云原本只是想带过先前的话题,却没想越笙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臂。   被冰了一下,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的青年一脸迷茫地回头看向他。   “不是的。”越笙看着他的目光认真,瞳孔中却似乎又倒映着熹微亮光。   一时间,暮从云忽然有些分不清,那是路灯的反射,亦或是越笙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男人低垂着眉眼,神色温柔,似乎是在唇边扬起了一个轻微幅度。   就好像……在庆幸着什么。   “你和我一样,”他唇瓣微动,一双眸如同深山幽谷里平静的湖面,忽而被垂落的露水轻点,“所以……”   “你不是怪胎。” 第26章 拥抱   青年在床上翻了个身。   半秒之后, 他又翻了一个,短短一分钟内重复了以上动作五六遍后,毫无睡意的暮从云终于把自己从被褥里薅了出来。   由于凌晨四点向老爷子发送了一条询问消息, 被对方误以为他吃饱了撑的扰人清梦,喜提黑名单后,暮从云现在是彻底睡不着觉了。   他那就是随口编的谎, 怎么真的有人会在八岁后才觉醒通灵体质啊!   而且这次越笙也没给他补现形符了。   美其名曰“或许你不止能看到苏柳, 也能看到别人。”   那下次他和对方见面后, 再看见其他执念, 他是要假装没看见,还是承认自己天赋异禀, 确实是天选之人呢?   老实说, 一开始编谎的时候, 他没想和异象局沾染上太多关系。   编个被怨气影响了的理由,等届时苏柳的问题解决, 他也好及时抽身一刀两断。   事情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暮从云认真地沉思了片刻, 最终只能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   也许……   也许还有对自己身边忽然多了个人的习以为常。   见过对方吃甜点的样子,所以习惯性地给他投喂食物;知道对方吃自己装弱这一套, 所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对方的照顾和保护。   如今让他再心无芥蒂地断掉和越笙的关系,他好像还真有些做不到。   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还以为是梁老爷子把他从黑名单放了出来,捞出手机看了眼,回复他的人却是“X”。   X同他年龄相仿, 这个点还没睡,看来也是通了个宵。   【X】:[八岁后可能觉醒通灵体质吗,这是什么意思?]   【X】:[理论上说是不可能的,但是也有例外。]   还真有?   暮从云坐直了身体。   【X】:[老板你也知道, 为什么被复仇的对象往往能看到执念的原理。]   【X】:[那是因为执念本身主动打破了阴阳两界的平衡,破坏了生死两界的大门。]   【X】:[以此类推,如果人类就处于阴阳两界的间隙,也就是俗话说的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并且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也是有可能被激发通灵体质的。]   青年蓦然想起了越笙那冰冷得不似活人的体温,以及对此闭口不提的原因。   【日落时】:[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长期处于这种状态?]   【X】:[那我就不知道了,这都是我听说的,不保真哈。]   暮从云随手给他转了五百。   X十动然拒,发来了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包,却还是坚守住了底线。   【X】:[老板你就是用钱砸我,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日落时】:[没事,收着吧,帮我多注意下,有相关的消息也告诉我。]   【X】:[好的老板!老板大气!]   就在暮从云以为这场聊天就此终结,准备摁黑屏幕时,对方却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   【X】:[对了老板,你之前让我查的人,是H大的吗?]   自己之前是让他帮忙查查陈一白的底细来着。   【日落时】:[是,有消息了?]   【X】:[……老板我也是H大的,你不会也在吧?]   这么巧?   青年眯了眯眼。   他和X是六年前通过爷爷的葬礼认识的,只不过二人一直是网友关系,线下倒还真没面过基。   【X】:[表面该查的信息都查到了,但是老板你想要的那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面交。]   【日落时】:[原因?]   【X】:[比较一言难尽,总之老板不介意的话,最好还是由我亲自交给你。]   行吧,暮从云也不纠结了。   认识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对方支支吾吾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看来他这位好舍友,倒还真有点不简单。   【日落时】:[月底的毕业典礼,我会回校,到时候见。]   *   第二天一早,暮从云没收到老爷子的消息,倒是先收到了越笙发来的。   阳阳的尸体已经火化了,李奶奶要带着孙子的骨灰回乡下去,因为还要寻找小石头的执念,越笙问他要不要同往。   暮从云正愁没理由去小石头家找一找那驱灵人的法阵,闻言马上就答应了。   他悬在输入框上的指尖几次微动,想要询问几句越笙的身体情况,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打删删了两分钟,也没能拼凑出一句完整的问话。   以他现在和越笙的关系,他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询问对方的呢?   而且对方摆明了不想告诉他,他就是问了,也不一定能撬开越笙那张嘴。   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青年最终还是退出了聊天页面。   开车过来接他的人是余桃枝,她担忧的目光时不时透过后视镜落在后座,越笙坐在副驾驶闭目养神,听到声音后也只是睁开眼静静地看向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昨晚的偶遇缄口不提。   李奶奶坐在后座,抱着骨灰盒静静地看向窗外,她的神色悲静而死寂,和前些天还在到处张贴传单、苦苦期待的样子判若两人。   听到车门被打开,有人坐在了她的身边,她也没有把头转回来。   青年垂下眼睫,微微偏过脸去看她。   他将手指按上表盘,可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这次小石头安安静静地呆着,没再闹出什么大变活鬼的事来。   也许是离奶奶近了,他也变回了那个乖巧的孩子。   靠近李奶奶那边的车窗被放下了一小截,风将她凌乱不堪的白发吹起,露出一张满是憔悴的面容,也让暮从云终于看清了她的现状。   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浑浊不堪,像是已经流尽了眼泪;苍白的双唇皲裂破皮,依稀还可见被咬出的血迹。   她宛若抱着心爱的宝物,枯瘦的十指死死地护住怀里的骨灰盒。   好像这样就能够穿过时间,护住那个被残忍杀害的孩子。   在车身穿过村门口的一瞬间,青年的神色蓦然一凛。   电光火石之间,他将整个手掌覆上了表盘,彻底隔绝了小石头对外的感知。   ——和他同时动作的,是前排的男人。   安静靠在椅背小憩的越笙一下睁开了眼,他倏然坐直了身,锐利的目光先是在车内环顾了一周,寻找无果后,才看向车门外。   前方的路也不好开了,金鸡村村口围了一圈叽叽喳喳的大爷大妈,见到李奶奶从车上下来,一下子噤了声。   余桃枝在前方扶着李奶奶,而越笙蹙着眉,还在试图张望着寻找什么。   暮从云和他并肩而行,明知故问:“怎么了哥?你的脸色好难看。”   饶是这般担忧地询问着,青年的眸底却透着幽冷和防备,他垂下眼,不着边际地用余光打量了一圈周边村民。   ——禁锢小石头灵魂的阵法,就在金鸡村里。   多亏他眼疾手快,将表盘彻底封死,才没让李明阳一下子暴走,彻底堕化成鬼。   这阵法应该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里的怨气,已然积攒得足够浓郁。   越笙面色凝重,没答他的话,送李奶奶回到家之后,才转过脸对余桃枝吩咐:“你到局里通报一声,这事可能和驱灵人有关。”   “啊?”余桃枝还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她使劲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似的,面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队长,你确定吗?”她压低了声量,惊疑不定地问道。   她没有经历过异象局对驱灵人的驱逐事件,也并没有在村里感受到什么异样。   越笙简短地一点头,就要对身边的青年也吩咐道:“你也跟着她离……”   剩下的话被截断在口中,他这才发现身旁的暮从云已经不见人影。   越笙瞳孔微缩,他一颗心方方才提起来半截,余桃枝就稍扬起脸,示意他往屋子里头看去。   简陋的土胚房里,青年正半跪在地上,仰着头和木椅上的李奶奶说些什么。   他神色专注又温柔,一双长眉轻轻颦起,担忧地看向神色低落的老人家。   对方似乎是说过,李奶奶和他去世的爷爷很相像。   “……”越笙轻微低下眉眼,思忖片刻后,最终对身旁的队员说道,“你去吧,务必把我的话带到。”   有他在,对方不会有危险。   越笙没选择和暮从云一起进屋,他守在门外,男人面无表情,气质疏冷,让许多探头探脑想要打听八卦的村民纷纷望而却步,悻悻离去。   而留在屋内,被误以为是在安抚李奶奶情绪的暮从云,在得到奶奶的同意后,迅速赶往小石头的房间。   那是一间杂物房改造的卧室,空间非常狭窄,暮从云迅速翻动了一下桌上的书本和覆灰的被褥,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法阵的阴气很浓,几乎覆盖了整个村庄,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源头到底在哪里。   不过越笙方才应该也有所察觉了,等异象局的人来,发动人海战术,怎么也比他无头苍蝇似的乱找要好。   李明阳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多少落脚的空间,自然也没有什么私人用品,小石头情况不对,青年也没敢贸然把他放出来。   在狭小的衣柜和空间有限的书架上都找了一遍,暮从云眯起眼,若有所思。   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无功而返,   可下一瞬,盘踞在表盘上的流光忽然分出一缕,似乎是指引一般,导着他的目光往床边的墙缝里去。   暮从云犹豫片刻,跟着往里面伸手,下一瞬,他指尖微顿,竟然抽出了一本——日记本?!   来不及惊讶,青年快速地翻阅起来。   而他的表情却随着阅读愈发凝重,日记的最后一页还记录着小石头和奶奶的争吵,在落笔的最后一句,整本日记的内容就此中断。   [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等我找到了爸爸妈妈,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青年双唇紧抿,眸色晦涩。   他下意识用指尖一寸寸地、拂过这力透纸背的字句。   “……”   “喂,姓暮的,你是不是没爹没妈的野种啊?哈哈哈!”   “哇哇哇,生气了!去找你妈妈告状呀!略略略!”   “啊呀!野种打人啦!”   小男孩身体瘦弱,力气却大得出奇,他发疯似的冲过去,将那几个嘲笑他的人都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   虽然是以一敌多,但他不要命似的打法太过偏激,有人来拦他就用嘴咬,有人敢还手就加倍揍回去,受了伤也不知道疼,抓住了人就不撒手。   一时间,本来仗着人数众多围殴他的几人逐渐屈居下风,屁滚尿流地四散逃开。   却还是被他红着眼硬生生追了几条街。   虽然他也被打破了嘴角,但当时小暮从云唇角带血,眼神狠戾的模样,大概是切切实实把几个熊孩子吓到了。   第二天,爷爷就带他办理了转学。   当时的他也和李明阳一样,失去了父母,身边只有爷爷。   深吸了一口气,把日记本收回怀里,暮从云轻声向李奶奶告别,再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离开土屋。   门外并没有人在等他,他一时也没想好自己要到哪里去。   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也始终没有个能问询归处的存在。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数十米,却没想到,就在不远的转角处,他忽然听到了越笙压低的声音。   “不相信……?为什么?”   “容局,我是没有证据,但……”   漫长的沉默后,以越笙最后应了个“是”结束,男人挂了电话,垂下眼默默地看向手里黑掉的屏幕。   他表情平静,没有半点不甘。   似乎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成百上千次。   片刻后,越笙轻轻叹了口气,再抬头,才发现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和李奶奶的对话,正神色不明的站在出口处。   “你……”他快步走近,发觉青年正眸色沉沉地看向他,暮从云的面上并无太多表情,但越笙总觉得他似乎不算心情太好。   “我来接个电话。”越笙不知为何,下意识向他解释了一句。   青年唇角微动,面上的郁色被他强压下几分,他下意识想对越笙笑笑,就像往日一般。   但是怀里的日记本似有千斤重,让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在他开口前,越笙却上前一步,抬起了手来。   不知道是被对方在眼上画符画习惯了,还是笃定越笙不会伤害他,暮从云沉默地看着他,并没有躲开。   冰凉的指腹最终落在了他蹙起的眉心。   越笙大概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安慰人的技巧,他默了几秒,只说:“别难过。”   落在他眉心的冰凉,正在试图抚平他的伤口。   暮从云强行弯起的唇角一下失了伪装的力道,他微微垂了眼,正好对上越笙的视线。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人时,会让人感觉格外专注。   而男人神色清明,表情认真,依旧是那样寡淡如水的表情,也依旧是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指腹。   却好像让他一颗被冻结的心,再次轻微地跳动起来,将冰层撞碎出一道裂缝。   在沉默翻卷的汹涌浪潮中,他嗅到了一丝轻幽的、生的气息。   在一片寂静中,青年忽然轻叹一声,稍稍舒展了眉眼。   他抿了唇,唇角却弯起一分无奈笑意。   而后他在对方有些讶异的神色里上前一步,张开双臂,主动地、温柔地抱住了眼前的人。 第27章 书桌   怀里的身体既不温热, 也算不上柔软。   越笙仿佛被他施了定身术,整个人僵在原地,青年暖洋洋的怀抱对他而言如同冬日火炉, 靠得近了,他几乎能够听到对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声。   于是炉中火焰从耳根蹿到脖颈,一点点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内。   暮从云松开他时, 就见对方莹白的耳垂又变了个色, 就连眼尾也捎上一抹浅淡的嫣红。   越笙愣愣地看着他, 而后不知所措般, 抬起手背碰了碰自己被青年体温沾染上几分的面颊。   他是不是……脸红了?   不过是个一触即分的拥抱,却骤然让二人之间的气氛被莫名的暧昧萦绕。   见他有些局促, 青年轻笑了声, 主动打开了话题。   他打趣般埋怨道:“哥抱起来好冷。”   越笙抿了抿唇, 偏过头去,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半晌, 也只低低地“嗯”了声。   如果他有所排斥或抗拒的举动,或许暮从云还会后悔起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   但现下, 他只有些莫名惋惜自己没有多抱一会。   片刻后,越笙才缓过些神来, 却对方才的事矢口不提,而是转移起了话题,询问他现在是否需要回去H市。   青年摇摇头, 把怀里的日记本拿出来递给了他。   “这是小……阳的日记,”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小石头’咽回肚子里,他摊开书页给对方看,“哥你看看。”   他看着对方低敛的眉眼, 和专注阅读的表情,轻声补充道:“我猜测他可能遭受到了校园暴力。”   “哥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去他的学校看看?”   毕竟在家里没有驱灵人布下的阵法或是符咒,也就说明这玩意只可能存在于村里的其他地方。   其中小石头生活痕迹占比最重的地点之一便是学校。   越笙简单翻阅几页后,默了默,很快同意了他的建议。   通过余桃枝给他事先准备好的证件,二人没费什么力气就进入了小学。   时值上课时间,二人从李明阳的班级绕过,径直往教师办公室走去。   班主任是个中年女老师,趁越笙和她简单交谈的时间,暮从云极快地扫了一眼办公室全貌。   办公桌上摞着高高一叠作业本,大概前几天就有警察来调查过,所以办公室内的老师虽然对他们的到来虽然有所好奇,却也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女老师姓陈,大概是对二人过分年轻的面貌不够信任,她狐疑地来回多看了他们几眼。   “这些问题你们前几天不是来问过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一次?”   越笙微微一顿,下意识转过脸去看青年。   于是暮从云迅速回过神来,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是这样的,取证期间为了确认口供无误,我们会进行二次询问,您像上次一样回答就可以了。”   他本就生了一副好相貌,此时神色认真,唇边勾了轻浅的笑意,很快让对方放松了下来。   陈老师略一迟疑,还是跟随着他们离开了办公室。   “明阳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你们发现了他的尸体,我也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唉。”   暮从云边在手机上记录着什么,边询问道:“您清楚他在校内的人际关系吗?李明阳和同学们相处得如何?”   陈老师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那孩子不太爱说话,相处方面的话,我没听他说过和同学们有什么矛盾。”   “怎么了,你们是找到了和凶手有关的信息吗?”   越笙下意识微颦了眉,他神色微动,就要开口说些什么。   青年却在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袖,面不改色地接道:“不好意思,调查情况还不宜公开。”   “那请问老师,你知道他平时放学后都会去什么地方吗,会不会和同学出去玩?”   “这……”陈老师移开视线,“应该是回家给他奶奶打下手吧,这我还真不清楚……”   “学校是下午四点放学,放学后孩子们都是自行回家的呀。”   她舔了舔嘴唇,有些局促地看了一眼墙上挂钟。   与此同时,下课铃声倏然响起,原本偏僻的拐角处多了许多出来放风的学生,正好奇地看往他们的方向。   暮从云停下了问询,向她礼貌地笑着点点头。   在她转过身离开后,青年才摁断了手机的录音。   越笙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直到被青年带着走下了楼梯,才拦在他身前,语带不满道:“她在说谎。”   他眸色严肃,双唇微抿,用不认同的眼神看向青年。   暮从云当然知道她没有说实话。   小石头的日记本里,详细记录了许多次他向老师求助的过程,可总是得到老师敷衍的应允,第二天,施暴者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   陈老师分明知道他和班上同学的关系并不融洽,却还是向他们隐瞒了这个事实。   “那为什么——”   青年原本只是想敷衍带过,可面对对方那般较真的表情,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原先的说辞。   他沉默片刻,伸手牵住那截冰凉的手腕,带了人往楼下走去。   离开了学生们探究的视线,暮从云才叹息一声。   “因为没有用,哥,”他垂下眼睫,无奈地笑了笑,“都是孩子,就算真的被欺负了,也会被解释成小孩之间的打闹。”   "最多再让他们的家长道个歉,说些我家孩子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还不是你活该的话。"   “李明阳又没办法离开这所学校,老师不帮他,他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口吻轻松,仿佛也只是在就事论事地同他解释,但越笙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玩笑般的自嘲。   “再说了,现在凶手还没找到呢,没有证据,当然也不能随意污蔑人。”   越笙轻抿了唇,没有答话,他微仰起脸,安静地听着青年诉说。   阳光透过叶缝落在越笙的脸上,仿佛映着雪白的瓷器,暮从云一瞬间,忽然有些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被异象局排挤时,对方是不是也会感到难过?   “你呢,如果是你被欺负了,你会怎么做?”青年偏过脸,轻笑着问道。   偏长的羽睫在下眼睑投落一片阴影,闻言,越笙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而后摇摇头道:“没有人欺负过我。”   “……”青年没好说自己方才偷听了他电话的事,“在工作上呢,也没有吗?”   “被故意为难或者是被同事排挤?”   他可还记得,在爱情小镇里,那一对男女对越笙说起话来,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越笙却还是摇摇头,看向他的神情不像是撒谎,也没有遮掩的痕迹。   在青年看来的异常,对他而言不过是很平淡的日常。   毕竟他是踏着尸山血海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实验体,早在实验室时,老师就告诉过他,不会有人喜欢他这样的怪物。   十六年来,他严格遵循着守则,从不逾矩,对异象局给予的好坏一切照单全收。   暮从云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给了他温暖拥抱的人。   越笙仔细回想了片刻。   不对,应该是第二个。   毕竟他拔出佩刀那天,一向冷漠的老师破天荒地弯下身子,将他一把抱入怀中,热泪盈眶地夸奖他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青年拥抱他的时候却没有像老师一样说些什么,反而是撒娇般埋怨他身上太冷。   暮从云表情奇怪地盯着他看了会,得到对方一个不解其意的回望。   好吧。   被他的坦然打败,青年只好转移了话题:“在学校里转转吧,看看能不能找到阳阳的执念。”   他还得确认一下阵法在不在学校里面。   和他有着同样想法的越笙默不作声,算是认同了他的建议。   于是二人散步似的,在朗朗书声中,绕着学校走了一圈。   可惜无获而返。   越笙若有所思,暮从云的眸底也轻浮阴霾。   案发现场、家里、学校里面,最有可能的几个地方他都已经去找过了,还有哪里会是小石头经常活动,留下执念的场所呢?   他的日记本里也没有记录下什么秘密基地一类的地点。   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暮从云叹了口气,准备找个借口绕着村子走上一圈,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都怪异象局的那群家伙不信越笙的话,这会来个人海战术,不比他俩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要简单得多。   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非要去找这阵法不可的理由。   就算驱灵人现了身,他也不会傻到暴露自己,光明正大地和他们对抗。   况且小石头只要还留在他的身边一天,他就有办法压制他一天。   只是……   他现在走了的话,越笙就是一个人了。   按照对方的性子,也不知道要闷头找到什么时候。   他走了两步,却发现越笙并没有跟上来。   “哥?”   越笙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寡淡,眉宇之间却蓄着一抹沉思。   听闻他的呼唤,越笙才倏然抬起头来,却没有立刻跟上青年的步伐。   “他的座位,”越笙指了指楼上教室的方向,“我去看看。”   座位……?   电光火石之间,青年眨了眨眼,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他们刚才路过了李明阳的班级,自然也看到他被搬到角落单独放置的空位子。   因为先前已经有警察前来取证,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再去翻查那张小木桌。   现在回想起来——   他的桌子太过干净,仿若崭新的一般。   而在李明阳的日记里,座位上出现奇怪的涂鸦和黏糊糊的脏垃圾才是合乎情理的。   他快走两步,跟上了越笙的步伐,却在上楼的时候,和一个扎着羊角辫,背着包匆匆往下的小姑娘撞了一下。   青年道了歉,就要和越笙继续上楼,可他刚动作,后衣摆却被一股力量试探地攥住了些许。   方才撞了他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向他俩:“你们、你们是警察叔叔吗?”   她手指发颤,面上的慌乱不似作伪,女孩咽了咽口水,一双眼睛紧张地在二人脸上巡视。   “跟、跟我来!”   她忽然闷头往外跑去,越笙茫然地和他对视一眼,二人一时间也顾不上交流,下意识地追上了她。   小姑娘去往的方向却与学校大门截然相反,她领着二人兜兜绕绕,一路小跑到学校靠近后树林的铁丝网。   就在二人一脸不解地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时,女孩弯下腰去,将铁丝网下的那株灌木丛一把推开。   繁茂灌木丛后的铁丝网上,竟然有着一个破了口子的大洞。   女孩弯下腰,小心地避开铁丝被折断的尖锐处,领着他们走入学校背后的一片小树林。   她显然有些害怕这个地方,不仅步伐放慢了许多,就连双手也开始打颤。   就在青年想要说些什么前,越笙忽然沉下腰去,主动牵住了她颤抖的手。   小姑娘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手心冰凉,面前这位哥哥的手却比她的还要冷,可是对上对方平和的神色,她不知打哪生了一股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回握住对方的手,领着二人走向不远处的河流边上。   到了目的地旁,她主动放开了越笙的手,抬起脸仔细辨认起周边的林木,还捡起一根树枝,不断地戳弄着附近的土壤来。   越笙放慢了一步,与青年并肩,正要说些什么,就见暮从云的目光轻扫过他刚刚牵人的右手,神色莫名。   来不及奇怪,那头的小姑娘已经大声叫唤了起来:“在这里!”   两人迅速往她的方向赶去。   匆匆掩盖的湿润泥土里,隐约可见是一张木桌的桌子脚。   “我、我刚才偷听了你们的对话,”女孩用树枝做铲,试图将木桌挖出来,“班里的才不是李明阳的书桌,这张才是!”   她抿着唇,憋红了一张脸,索性扔了树枝,用手扒拉起泥坑来。   二人也随之蹲下身去,找了工具帮她一起挖着土。   随着泥土落下,越来越多的桌身暴露在三人眼前。   可随之出现的——   越笙忽然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继续挖下去的动作。   青年的神色,也蓦然凌冽了两分,他下意识按住表盘,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在女孩茫然的眼神中,远离了那泥坑。   ——尽管被湿润的泥土掩埋,在桌肚里,却还是露出了小半张崭新的黄符一角。   露出的小半截走向,已经足够让在场见过符身的二人辨认出这是什么。   ……锁灵符竟然被安放在了这种地方。   这张书桌对小石头而言,是什么很重要的物件吗? 第28章 想知道他的事   这次接到越笙电话的异象局成员们倒是来得很快。   暮从云找了个不打扰他工作的借口, 得到越笙同意后,先一步带小女孩离开。   他藏身在校门口的阴影处,看着一队异象局的人匆匆小跑着赶过去, 不由轻嗤了声。   青年嘴角的弧度下压,却无端带了点啼笑皆非的意味。   女孩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有些紧张地离他远了些。   比起方才那冷冰冰的大哥哥, 这个哥哥看上去好像更不好惹。   多年来的生存经验告诉她这会儿应该远离他, 但她迟疑片刻, 还是咬咬牙留了下来。   等到小队的人都走远, 她才小声问道:“他们是来调查小阳案子的警察叔叔吗?”   青年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她存在,迅速收了面上嘲讽的表情, 尽量温和地朝她笑了笑:“是的。”   “现在可以麻烦你告诉我, 明阳他的桌子是怎么回事吗?”   暮从云克制着探究的目光, 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刚才他没听错的话,她对小石头, 喊的是更加亲昵的称呼。   女孩的校服对于她而言实在有些过于臃肿, 衣服下摆处密密麻麻都是补丁,脚上的凉鞋已经磨得看不出颜色来。   她的十指因为刚才挖泥的动作显得脏兮兮的, 因此暮从云也没第一时间发现她肿胀的手指关节,和皱巴皲裂的指尖。   她有些犹豫着看了一眼教室的方向, 低声说道:“之前班上要开家长会,有几个……同学,把他的桌子搬走了。”   “我以为他们又在欺负小阳, 就跟了过去,等他们走后,我才敢去河边找,但是一开始怎么也找不到。”   “回来之后, 我才发现他们给小阳换了一张新的桌子……”   青年迅速地捕捉到了她口中的时间点:“家长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女孩怯懦地缩了缩脖子:“一个半月前,不过、不过因为小阳不见了,所以他奶奶也没有来参加。”   暮从云心里大致有了猜测·,他沉吟片刻,向女孩要了那几个男生的名字。   都是一起读书的同学,怎么会不知道小石头被欺负的事,只不过迫于各种各样的缘由,他们都不愿意开口,女孩闭着眼咬咬牙,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了他。   见她仍是一副紧紧攥着背包肩带,不敢和他对视的模样,默了默,青年垂了眸,温声道:“我会将你告诉我的情况同步回局里。”   “你……”他沉下腰来,平视她的双眼,“需要我帮你保密吗?”   女孩的下唇被咬得发白,听闻他这话,才惊讶地抬起头来。   登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可以吗!谢谢你,警察哥哥!”   暮从云轻笑一声,直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不用哥哥送你回家?”   小脑袋登时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踌躇片刻,她又鼓起勇气细声问道:“我听说李奶奶今天回来了,我能去见见她吗?”   青年自然没什么意见,在路上,他得知了女孩的名字叫做林妙妙,和小石头算是班上为数不多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他目送着林妙妙小心地推开门进屋,抬手给越笙发了条消息。   比起他这边的岁月静好,现场可谓是一片兵荒马乱。   从桌肚里完整掏出来的黄符被小心地放在地上,符上血砂的气味刺鼻,乍一离开木桌这个载体,就让在场的人员都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余桃枝没忍住,和在场一位穿着高级制服的男人对骂了起来。   “为什么不能破坏?”她冷笑着瞪了一眼跟前的魏松,“已经知道这是锁灵符不就够了吗,你是不是还得捧着它回去邀一圈功?”   长了一身腱子肉的高大男人冷冷看她一眼:“要怎么处理应该交给上头决定,我们都没有见过驱灵人的符咒,贸然动手只会损坏已有的证据。”   他身旁的副官就刻薄得多,女人讥笑一声,轻蔑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扫了两圈。   “跳槽后,桃枝你是过得越来越放肆了。”   “越队,看来你领队无方啊~”   如果暮从云在这,定然能听出来,这就是当时他在亭子里听到那一对男女的声音。   “没见过世面的只有你们吧,”余桃枝掩唇退了几步,仿佛看见了什么恶心东西,“怎么,不是刚才我回局里汇报的时候,追着我咬说不可能的吗?”   “苏燕,你也挺会变脸的哈。”   苏燕面色一僵,还欲再争,却被队长伸手拦了住,魏松移开目光,看向角落里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男人。   他微抬下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见越笙掏出手机看了眼。   本以为来的是新的工作或是命令,却没想到对方低着眉思索片刻,竟然低下头去认真回复起来。   而后越笙偏过脸,对着余桃枝耳语了几句,似乎是在吩咐什么。   领了命令的余桃枝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又担忧地扫了一圈围在他身边的异象局成员。   被她仿佛打量财狼虎豹似的目光扫过来,饶是始终沉稳淡定的魏松,也没忍住皱起了眉。   分明余桃枝以前是他的队员才是,她却从来没有对他这个队长这么上心过。   男人有些不悦地眯了眯眼,到底没说什么。   *   而暮从云这边还在村口试图打车,身后就传来一阵喇叭的鸣叫声。   余桃枝在车窗边撑着一张丧脸,生无可恋道:“队长让我来送你回去。”   直到不明所以的青年上了她的车,她也没给暮从云半点好脸色。   就在暮从云认真思考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比如让她去忙工作,他自个打车回去之类的话时,女人忽然坐直了身子,生气地一锤车喇叭。   车子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余桃枝咬牙切齿道:“天杀的异象局!”   暮从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老实说,这话他真没想到会从对方的口中蹦出来。   毕竟越笙给他带来的刻板印象太重,活生生让他误解以为异象局都是一群热爱工作的小愣头青。   他迟疑两秒,接过话来:“怎么了?”   余桃枝像打开了话匣子,好一顿输出,痛骂了一圈在局内的牛马生活后,才说到暮从云想知道的话题:   “一张破符也不让我们破坏,还得查查查,我看是得给他查查脑子,多少查出点毛病来!”   异象局不准备破坏那张锁灵符?   青年的面色冷凝两分,他轻眯了眼,试探道:“是刚才那张符?那是什么?”   余桃枝将将要开口前,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把话给吞了进去,她偏过脸打量了几眼青年,才轻声哼道: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关于驱灵人的事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把普通人牵扯进来。   尽管不清楚他们队长到底为什么对这个家伙这么上心,什么不该说她还是知道的。   但说实话,她确实很好奇暮从云的身份。   毕竟几次三番和他们队长一起出现,怎么看对方也不像是个普通路人。   她咬了咬腮边肉,只安静了三分钟不到,忽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喂,你到底是不是通灵者?”   金鸡村离H市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这会正在僻静的小道上行驶。   闻言,暮从云有些讶异地偏过头去,正正对上了她毫不掩饰的注视。   杏眸斜睨了他一眼,就见青年的面色很快从惊讶转为平淡,慵懒笑道:“怎么可能,我才没那个本领。”   他语调拉长而缓,气定神闲,余桃枝却不知为何,在其中就是察觉到了那么一丝怪诞的别扭感。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追问些什么,但在送青年下车前,她拦住人,向青年递了她的手机。   “加个好友?”余桃枝眸子微弯,黑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暮从云,见对方似乎有所犹豫,很快抛出了橄榄枝。   “下次有什么事,联系不上队长的话,可以来找我。”   暮从云还是微蹙着眉,举起手想要推拒。   “或者你想知道更多关于队长的事……”见青年始终平淡的眸光终于有所微动,她恍然大悟地补充完了下一句,“也可以联系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才怪。   目送对方的身影进入别墅,余桃枝这才收回有些恍然的目光,若有所思。   半晌,她轻笑一声,眉宇间还带着点狡黠的幸灾乐祸,不紧不慢地驾车离去。   *   等扒在窗边的苏柳告知他余桃枝走了后,暮从云才把小石头从手表里放了出来。   小男孩浑身上下都被深沉的怨气所覆盖,哪怕被金色的流光一圈圈捆住身躯,也不停地在地上弹动着崩溃尖叫。   “啧。”   小麻烦精。   青年抬手遣散了周边一群担忧的执念,思索片刻后,从小男孩身上的层层流光里抽出一条,牵着他走向角落的小黑屋。   小石头挣扎得起劲,他双眸瞪得如同铜铃般大小,眼瞳通红,大张着嘴咆哮,还想要扭过头去啃大厅的地毯。   暮从云一边堵住他的嘴,一边给老爷子去了个电话。   “又干什么!”秒接了电话的对方中气十足地斥问。   三两句和他解释了今天的事,暮从云扫了一眼脚下狰狞着面孔,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肚的执念。   “最多三天就成恶鬼了,”他一脚踹开门,把牵着的执念甩进门内,“怎么样梁叔,考虑好没有?”   “……”老头子沉默片刻,颤颤巍巍地问道,“只有这个办法?”   “哎,”暮从云无奈叹气,“异象局那边把这锁灵符当宝贝,舍不得破坏,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对方显然还想挣扎一下,中气十足的嗓门一下子苍老了数百倍,梁元良晦涩地咳了几声,哑声问:“那……只有老头子我一个人选吗,咳咳咳……”   "你看叔这都一把年纪了,丢不起这人啊!"   青年施施然在沙发上坐下,顺手给角落的小黑屋扔上一张静音符,隔绝了小石头发狂挠门的声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用视死如归般的语气道:“您实在做不到的话,我去一趟异象局也不是不行。”   对面还在垂死挣扎的声音一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暮从云在心里叹息一声。   “……也罢,”半天,对面才艰涩地否决了他的提议,“我去就我去。”   “谢——”   “臭小子!”道谢的话没出口,那头很快也调整好了语气,“这事解决了,你来给老子画一百个符!”   青年垂下眼睑,低声闷笑起来:“好。”   “就是一千张,也给梁叔画。” 第29章 毕业典礼(三合一)   近来, H市警方接连侦破了好几起恶性案件。   一件是陈年旧案,从景区爱情小镇湖底打捞起的女尸,凶手潜逃二十余年, 最终被抓捕归案。   另一件则是金鸡村近郊发生的九岁孩童被虐打致死案件。   第一起女尸案暂且不论,第二起案件的侦破过程实在有些太过……离奇。   先是有热心人匿名提供线索,告知警方死者生前可能遭受过校园暴力, 再是警方实地调查, 对同学们提供的名单一个个排查, 却因为证据不足, 案件迟迟不能往前推进。   直到三日后,那些被他们调查过的小男生, 忽然被吓得屁滚尿流般, 慌不择路地冲进警察局里, 央求着警察叔叔逮捕他们。   眼见着几人从包里一顿翻,最终从包裹了好几层的塑料纸中掏出一颗还有着凝固血迹的石头, 查找凶器找了个昏天暗地的警方沉默了。   “我们、我们只是拿石头砸他玩!”其中一个男生哭得声音沙哑, 两股战战,“后来, 后来就发现他不动了!”   剩下的同伴也抱作一团,两腿发软, 恨不得离那石头十万八千里远。   “警察叔叔,你快抓我们走吧!”   “这石头、这石头里面有鬼啊呜呜呜呜!”   负责案件的女警官蹙着柳眉,冷声呵道:“讲清楚!什么叫有鬼, 前几天你们不是还发誓说不可能是你们吗!”   其中一位胆大点的男生伸出手,指向地面的石头,牙齿直打颤,哆哆嗦嗦道:“它、它忽然出现在我们家里……我们、我们走到哪, 它就跟到哪。”   农村里的人大多都偏信些牛鬼神教,几个小孩自小被言传身教,乍一遇这事,都被吓坏了。   结果一对口供,才发现这石头还会瞬移,在每个人面前都出现过不说,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拖着石身在地上“嚓嚓”地滑行。   不管他们怎么把自己藏在被褥里,这石头最终都会出现在他们枕边一睁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而他们也因此开始频繁地做起了噩梦,男孩血淋淋地抬起一双眸子,诡异一笑,像是石头一般,满目怨恨地拖动着双腿,向他们移过来。   几天下来,这群孩子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对不起!我们不应该说谎,您快把我们抓起来吧!求你了!”   几人脸色发白,浑身冷汗,对案发当日的罪行供认不讳,从时间到案发经过都抖露了个干净。   于是这场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就这么暂时落下了帷幕,新闻报道的时候,小石头正和安安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看。   不对,现在应该不能称他为小石头了。   李明阳恢复理智后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暮从云协助着从石身中分离出来。   这杀人凶器放在他家烫手不说,还怪不吉利的。   青年抛着那颗石子,安静片刻,忽然挑了下眉。   老头子这会正坐在餐桌对面,心满意足地宰了暮从云一顿满汉全席后,见青年若有所思般,突兀地勾起一边唇角,忽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没好气地把椅子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臭小子,你又想干嘛?”   “在局里故意摔那一下可把我老脸都丢尽了,你可别再霍霍我这把老骨头了!”   “放心吧梁叔,”闻言,青年好脾气地笑笑,眉眼微弯,“这次用不着您。"   “只是想了个招,给那些小鬼头找点事干。”   老爷子疑惑地扬起一边眉毛,思考间,身前的空杯被一只小手拿走,在汩汩声加满了茶水。   “爷、爷爷……”小石头抬起脑袋,露出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将盛满的茶杯推过去,“喝……”   脱离了鬼化的小石头,和普通孩子也并没有太多不同。   梁元良低头看他一眼,半晌,他收敛起微微上扬的嘴角,高深莫测地一点头。   老爷子掩唇轻咳两声,决定当作没听到方才青年大逆不道的话。   *   三天前。   锁灵符溃散后,被锁在房间里的小石头终于安静下来。   暮从云收回缠在他身上的流光,低垂着脑袋的小男孩这次没再攻击他,而是用力捂着头,喃喃着说些什么。   苏柳和安安凑近了些,听到他在语无伦次的说着:“奶奶,对不起……”   “想起来了?”青年靠在墙边,吹了吹白烟,呷了一口吴姨泡的茶,“那行,过两天带你去找她。”   小男孩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眸底浓郁的黑色散去,露出一双干净明澈的眼眸。   “我能……见她吗?”   暮从云回到沙发边上坐下,漫不经心道:“当然可以。”   “但她能不能见你,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人,他低垂了眉眼,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了点。   半晌,青年唇边扬起一道算得上轻快的笑容。   于是隔日,在村子里看着奶奶,抹着无法流出眼泪的小石头一抬头,就对上一张过分漂亮,却又过分冷漠的死人脸。   男人清冷到有些薄凉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的垂下,于是小石头抽泣的声音一噎,硬生生在他跟前摔了个屁股墩。   上次失智的时候还没有感觉,这会儿他却实打实地上演了什么叫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越笙蹙了蹙眉:“……”   他还没张口,见了鬼似的小石头就麻溜地爬了起来,噔噔噔地躲到了不远处正和老人家聊天的青年身边。   他攥着暮从云的裤子,小心地从青年背后探出个头来。   暮从云疑惑地看了一眼他,这才沿着他的视线,看到不远处散发着冷气的某座冰山。   “哥,这里!”他小声地唤着对方,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两分弧度。   越笙却没有马上靠近。   他接到暮从云的电话,说是在李奶奶身边看到了李明阳之后,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可最多不过几个小时,暮从云又没办法和这孩子交谈,他们看上去……   怎么会这么熟悉?   他无端地想起了当时在青年别墅里看见苏柳时,对方那好像犯了错似的,小心看向青年的表情。   越笙抿了抿唇,良久,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老人家正坐在土坯屋前掰着玉米,她神色恍然,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她显然也还记得越笙,但抬头看了看,李奶奶面上微薄的期冀只一闪而过,就像稍纵即逝的烟火般熄灭,她垂下头去,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待在了青年身边,连带着都觉得越笙没那么吓人了,小石头暗自松了口气,他小心放开了攥着暮从云的手,蹲下身子去,认真地看着奶奶剥玉米。   暮从云示意他换个地方聊,走到砖房转角,越笙才从怀里掏出寻灵仪,简单测了测。   青年十分不经意地瞥去一眼。   数值已经降到了安全线下,越笙默了默,把信息同步给了队员们。   他才抬起脸,就看见青年眼含笑意,藏不住惊喜一般,小声而又神秘地和他咬耳朵:“哇!原来我真的能看见别的执念!”   “一开始还以为我认错了呢,幸好奶奶之前让我看了阳阳的照片。”   “哥,我有没有帮上忙?”   青年一副“求夸奖”的神情,成功让越笙刚才想要问出口的质疑被默默咽了回去。   这样贸然怀疑对方,是不是不太好?   而凑得太近,他耳尖逐渐被青年说话时的气息拂上几分痒意,甚至有些发热,越笙顿了顿,终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嗯,”他点点头,回看向对方的眼睛,认真道,“谢谢你。”   暮从云还不知道他这一误打误撞让越笙就这么暂且放下了对他的怀疑,二人并肩驻足,一起看了会小石头陪伴奶奶的宁静画面,半晌,青年才低声问道。   “有没有办法,让奶奶也能见他一面?”   越笙轻摇了头:“破了阴阳,他就没办法再去投胎了。”   这道理暮从云也知道,所以他才没有贸然给奶奶画个符,让她见一见自己的孙子。   只是……   异象局有个替普通执念通灵家人,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的方法。   ——入梦。   大梦醒来,恍若隔世。   这也是许多执念们达成心愿最为快捷的一次性方式。   显然越笙也知道这一点,见青年有些黯然神伤的模样,他沉默片刻,主动开口道:“我会想办法。”   “——让奶奶梦到他。”   还在思考要怎么才能把话题引到这上面的暮从云惊讶地抬起头来,他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看向对方。   越笙是有读心术吗?   对方墨色的眼眸里,倒映着他微愣的身影。   半晌,他哑然轻笑。   见小石头理智稳定,越笙也没多做停留,将异象局通用的小徽章扣在执念衣服上,他屈膝下蹲,替对方整理了一下衣领。   “不用试着摘下来,你身上没有异常的话,它不会主动脱落。”   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神色寡淡地替小石头扣好徽章,再看他一眼,就要起身离开。   男人指骨冰凉,接近他的时候,李明阳却蓦然感到了说不出的舒适。   就好像一泉冰池,和青年流光的炽热完全处于两个极端。   就在越笙即将转身前,小石头终于回过神来,接收到青年恨铁不成钢的眼色,他急急抓住了越笙的衣摆。   “烧、请……”他有些紧张地松了手,却还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请帮我,把桌子烧了。”   很少有执念会向他们提出请求。   越笙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就见小男孩忽然偏过脑袋,远远往奶奶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要……让她看见……”   这才是他真正的执念。   在他死后,最害怕的事,就是奶奶去学校为他开家长会时,看见那一张满是狼藉的桌子。   吵架那天,他其实离家出走没多久就后悔了。   但是夜晚树林里难辨地形,他兜兜转转,竟然在里面迷了路,想着等到白天再回去给奶奶道歉,李明阳抱着身子,小心地找了颗大树,在旁边蜷缩着睡去。   可他还没等来天亮,就等来了班上的几个恶霸。   他被一堆窸窸窣窣的小石子砸醒,不远处,那夜夜在他噩梦中出现的几个人,正嬉皮笑脸地问他是不是被赶出家门了。   “没爸没妈的小矮子,你奶奶也不要你咯!”   “你奶一个人在家里,会不会被吓哭啊!”   因为奶奶独自抚养他长大,村里的很多闲言闲语,都会让奶奶红了眼眶。   本想忍着气离开的李明阳脚步一顿,忽然恶狠狠回头,朝笑得最欢的男孩打了一拳。   也就是这一拳,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死后,几个男孩六神无主,最终决定把他的尸体运到更遥远的地方,伪装出自杀的景象。   而终于离开了树林的小石头,距离他到家的距离,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   和青年得知这一切后的沉默不同。   越笙停下脚步,垂眸看向他,片刻,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应道:“好。”   *   那张书桌作为被锁灵符依附的证物,早就被带回了局里,有越笙做保证,小石头的执念也应该有所了却。   只是他死亡的真相,如何也瞒不过满头白发的奶奶。   暮从云没再要他和自己回去,和越笙一样,他给小石头留下了一缕流光,让对方有什么事,就把丝线扯断。   心愿达成后,执念很快会投转轮回,最后的时间,能够陪在奶奶身边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而暮从云的手机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响个不停。   距离H大毕业典礼的时间只剩下三天,黎子宵那头开始催命似的,要找他帮忙做参谋。   这小子终于豁了出去,毅然决定要在毕业典礼上向顾希表白。   为此,暮从云和裴铭已经陪他跑了三五家鲜花店,以及数十家首饰店和精品店。   裴铭已经从一开始的兴冲冲到最后提不起半分精神,暮从云更是秉承着做好司机的理念,坚决不去点评黎子宵的审美爱好。   在车上躺尸等待黎子宵时,裴铭忽然犹豫着问道:“暮哥,毕业典礼那会……”   “你还有别的家人来吗?”   知道他家里情况的人不多,裴铭算一个。   见他没出声,裴铭急急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问了子宵,到时候他家人会来,我也要陪着小童爸妈拍照,我是担心哥你一个人……”   完了,暮从云不会生他的气了吧。   “有。”   出乎他意料的,暮从云转过脸来,不但没有低落,还轻笑着应了声:“有人会来。”   虽然他也没想到,那人真会答应他的邀请。   青年的眉眼一时间柔和了几分,就连嘴角也噙了一抹无奈笑意。   没见过他哥这个表情的裴铭,硬生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搓着手臂,眼神微妙地多瞧了几眼暮从云。   可惜这会黎子宵已经完成了采购,大包小包的拎上了车,于是他只好偷偷点开手机,私下和女朋友分享这个惊天大新闻。   而另一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对方的越笙,在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一片安静中,他率先开了口:“……有什么问题吗?”   三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余桃枝身先士卒,举手提问:“队长,你为什么穿这套?”   越笙低头看了看,报以不解:“参加典礼,不是应该隆重些?”   深色的西服裁剪得体,衬得他一身冷白皮肤像是能够反光,几人左看右看,山子晋弱弱开口:“可是队长,你参加的是毕业典礼……”   越笙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思考这和其他典礼有什么不同。   贺平适时地补刀:“越队,你穿这身,更像是去相亲的。”   “……”越笙又不说话了,他垂下眼,扯了扯身上的领带,默默地转过了身,准备回去把衣服换掉。   余桃枝眼疾手快掏出手机,给他拍了张照片留念。   下一秒,这张照片出现在了她和暮从云的聊天框。   【日落时】:[?]   【桃子】:[看你那毕业典礼把我们队长逼的。]   【桃子】:[可惜他不打算穿这套去,拍给你留念一下。]   为什么要拍给他留念?   他这么想着,手上却很诚实地回道:[……谢谢。]   对面给他回了一个坏笑的表情包,青年把聊天框往上滑,将刚才余桃枝发过来的照片,默默按了个保存。   照片里的越笙有些局促地扯着衣领,不知道他的队员们说了些什么,青年的指尖在他通红的耳垂摁了摁。   他是真没想到越笙会答应过来。   在金鸡村时,他状似无意地和对方提了一嘴,然后在越笙有些疑惑的神色里,暮从云突兀地就问出了口。   他问:“哥,你愿不愿意来我的毕业典礼?”   越笙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青年半倚着村口的大树,眼眸低垂,细密的长睫覆盖其上,他无奈地笑笑:“因为我没有别的家人啦,如果哥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   这本来就是他一时头脑发热递出的邀请。   小石头的事结束后,他一时半会也没理由去联系对方了吧。   “……好。”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竟然应下了。   越笙那双深邃漆黑的桃花眸像是浸了墨,青年有些愣怔地抬眼,就这么撞进了他的眸底。   只是答完他后,越笙才有些不知所措般移开视线:“但我没有参加过,你请我去……”   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青年惊喜的神色不似作伪,随着他一个“好”字彻底融化成暖融融的笑意,越笙轻咬下唇,到底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问问他的队员们,应该可以解决吧。   暮从云也没想到,原来他是在纠结该穿什么来。   下意识点开了和越笙的聊天框,他差点想让越笙不用参考别人的意见,直接来找他就好。   不过他的理智还是在那一大段字发出去前堪堪回笼。   将头脑一热打的一长串一个个字删去,青年盯着聊天框看了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笑。   自从余桃枝给他发来了越笙的照片,他就没有克制过唇角的笑意。   把手机放下来,青年抬起一边手臂,遮在了眼睛上。   怎么这么较真啊……   也……太可爱了吧。   *   最后暮从云还是没去打扰越笙挑选衣服。   他决定把这份悬念当做给自己的小惊喜,留到典礼那日揭开,和越笙约好了去接他的时间,他先来了趟图书馆,见见网友“X”。   “老板,这边!”   角落里,一个头戴耳机的清瘦男生冲他招手,暮从云脚步微顿,轻眯了眼。   他远远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还是走到了他跟前。   “老板好!”男生和网上那副沉着模样有很大反差,他伸出手,冲暮从云露齿一笑,“我叫萧晓,今年念大三。”   暮从云没有马上回应他。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游走一圈,这才慢条斯理地抽出手和他握了握。   “来往穿学士服的同学这么多,你倒是认得我。”   “……”   对方和他相握的手登时一僵,萧晓有些心虚地左右看了看,他舔了舔唇,移开目光道:“这个、老板你帅得比别人明显两个度,我这一眼就……”   “说实话。”   青年冷声打断了他,漆黑的眼眸威胁般眯起,看过来的时候,萧晓蓦然有种和深渊里的怪物对视的错觉。   他咽了口口水。   “是提前调查了我,还是事先就知道我的身份……”   尾音被青年拖长了些,他微微歪了头,似乎是在考虑如何杀人灭口。   暮从云不笑的时候,那一双形状优越的凤眸便好似带着戾气的尖刃,半晌,青年微扯了唇,正要说些什么。   “老老老老板!我说!”   知道暮从云身份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有他一个。   萧晓叹了口气:“唉,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第一次和你联系不是偶然,是你爷爷安排的。”   暮从云愣了一愣:“我爷爷?”   他完全没有想过,这里面还有爷爷的事。   “也不知道他打哪找到的我,我当时还以为是异象局要来抓我走了,”萧晓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   “那会我穷得响叮当,连书都念不起,就在做些网上勾当,你爷爷找到我,给我塞了一大笔钱。”   “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他去世后,给你提供任何你需要的帮助。”   不是尽可能地保护他,也不是让他远离异象局。   而是帮助他。   他一直暗中收集的资料,一直在做的事情,看似严肃古板,说一不二的爷爷都知道。   一时间,周围风声静止,就连来往的人群都失去了声音。   见青年沉默,萧晓还打算给他看一眼自己当年和那位老先生签下的保证书,暮从云却摇摇头拒绝了。   “说说你查到的事吧。”   他并不愿意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不太想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隐情。   却没想到这次萧晓的神色变得更加怪异,他小心地左右打量了几眼,确认周围无人,才拉着暮从云悄悄走到更偏僻的角落里。   青年下意识想要甩开他,但见对方这神叨叨的态度,他也不由对萧晓查到的东西有了一丝好奇。   他耐着性子,陪萧晓蹲到了角落里。   萧晓给他打预防针:“老板,接下来我查到的东西,你不要太惊讶,也不要生气……”   他一边打开手机相册,一边向暮从云解释。   “你让我查这个人,从三年前开始,他和……老板你的行动轨迹就有过高度重合的迹象,”他说着说着,给自己来了个免责声明,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查过老板你的行动轨迹,我往这个方向调查都是因为……”   相册被打开的一瞬间,暮从云倏然蹙紧了眉,一股反胃的情绪涌上心头。   “因为他的手机相册里,有很多偷拍的老板你……”   照片上的青年穿着一年四季不同的衣服,有的是他在上课,有的是他在打饭,但更多的,是一些他在校外从未察觉的时候,被拍下的图片。   剧烈的厌恶感在他喉间翻滚,气压低到让蹲着的萧晓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颤颤巍巍地继续汇报:“但、但是好消息是,据我调查的情况而言,他从来没有把这些照片发过给别人……”   暮从云强压下心间的反胃感:“你的意思是,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爱跟踪我的变态?”   萧晓缩着脖子点了一下头,旋即又马上补充:“表面上看是这样,但是既然老板你让我查他,我就猜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所以我又去调查了一下他身边的人,”这次萧晓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父母这些都正常,和异象局也没有什么牵扯……”   “就是他的女朋友吧,”他犹豫着道,“很奇怪,我几乎查不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世界上怎么会有一点行踪都不暴露的人,我当时就和她杠上了,然后我花了一天一夜去追踪她的行踪,”萧晓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些后怕,   “不仅没成功,而且还有人沿着我调查的痕迹,反过来想要捕捉我的信息,没办法,我只好中断了追踪。”   陈一白的女朋友?   没记错的话,好像叫做容露。   暮从云和她接触不多,见过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见他似乎正在沉思,萧晓识趣地闭上嘴,不去惹这位低气压的阎王爷。   接触了这么多年,好消息是,暮从云和他爷爷一样出手阔绰,给他打工,萧晓属于是靠老板施舍的零花钱就能发家致富那种。   坏消息则是,由于网络上接触,暮从云不需要费尽心思伪装,因此他见过对方真正的、疯狂而偏执的模样。   当时的他们捕捉到了一则驱灵人的地址,在他从长计划的提议中,对方口罩一带,单枪匹马就闯进了敌人老巢。   天知道见那一堆被驯化成鬼的恶灵朝暮从云扑过去时,萧晓连下地府给他爷爷跪着写的告罪书都拟好了。   但青年置若罔闻,他面色冷漠,只是抬手一压,黑压压一群恶灵就被定了身似的,彻底动弹不得。   骑着小电瓶赶到,随时准备冲出去给对方收尸的萧晓默默咬着手指,又藏回了角落里,充当一只安静的蘑菇。   ……也没人告诉他,他老板这实力这么变态啊!   可惜那恶灵的驱行符在敌人手上,饶是暮从云已经尽可能快地想要追赶,成群的恶灵还是被收回,连带着三年来唯一的线索也就此中断。   这之后的三年,除了前些日子他拦截到的密信,他们没有任何一条关于驱灵人的消息。   萧晓这厢觉得他老板肯定时刻在暴走边缘,正决心不打扰,那头暮从云的手机却忽然震了震。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接起电话的青年,表情慢慢变得柔和,他叫着对方“哥”,吩咐他“不要乱走,一会你又迷路了。”   方才还恨不得生吃小孩的大boss,忽然变回了青春洋溢的男大学生。   眼见着对方就要挥手告别,萧晓心尖一颤。   不行,他无论如何都要吃上这一口瓜!   他小跑几步,跟上暮从云的背影,没话找话道:“那老板,要不要把那些偷拍的照片删了。”   暮从云正拉开车门准备坐进驾驶座里。   H大别的没有,学校却足够大,从教学楼到快递点可以骑十分钟共享单车,也足够容纳毕业典礼期间登记过的车子进出。   闻言,他顿了顿:“不用,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有没有方法,继续查他女朋友的信息。”   话音未落,他忽然眯了眸,面色不善地看向拉开副驾门的萧晓:“……你在干嘛?”   萧晓不好意思说自己想看老板的八卦,他深吸一口气,可怜兮兮地看着暮从云:“老板你知道的,我从来没坐过法拉利……”   “我不知道。”   暮从云铁面无情,对视了半晌,见人还是没有下车的念头,怕耽误时间太长,他终于松了口,“……去后面坐。”   哟呵,感情他老板这副驾驶还有专属乘客。   萧晓十分识趣,屁颠屁颠地滚去了后座。   他比谁都还要期待见到这位能让想刀人的老板恢复平静的神秘来客。   但车上显然有人比他更加急不可待。   车刚停稳,暮从云就往越笙和自己说的位置大步赶去,门口围了一小群人,他左右找了一圈无果后,仗着身高,终于发现越笙竟然在被围着的那群人里面。   人群里的漂亮男人显然有些局促,他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围观过,也自然不懂得怎么拒绝眼前几位女孩子们热情的好友申请。   再三拒绝无果,还被周围的看客纷纷投来视线后,莹白的耳垂已经开始染上了粉色,越笙有些无助地从人群中抬起眼,正好就对上了暮从云看过来的视线。   不知怎的,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青年挤开人群,三两下替他解了围,在周边学生们有些惊奇和八卦的目光里,揽着越笙的腰,成功将他带出了包围圈。   越笙悄悄呼出一口气。   “哥真受欢迎。”暮从云弯了眉眼,打趣道。   男人蹙了蹙眉,很是茫然:“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围着我……”   明明在局里的时候,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就算出外勤,大多数人也不敢围上来和冷着脸的他搭讪。   暮从云扫了一眼他今天的装扮,轻笑了声,坏心眼地决定不和他解释。   越笙最终还是没选那板正的西服,他穿了一件飘逸的长风衣,内里却搭着有着复古花边的白衬衫,收腰的款式很好勾勒出他的腰身,风衣的衣摆随着走动轻轻摇曳,青年在心里默默给余桃枝点了个赞。   放在外边,越笙冷着一张脸的表情很容易吓退别人,但在大学里头,这只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毕竟对方冷硬的外表之下,还藏着个爱吃甜点的,柔软的灵魂。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他一个人知道就行。   暮从云领着人走到车旁,越笙自然地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   后座探头探脑的萧晓终于得以一睹这位神秘来客的芳颜,他原本还以为是他家老板谈恋爱了,但暮从云领过来的却不是女孩子,而是一位……   好吧,用他世俗的眼光来看,也可以说得上,是一位过分好看的男人。   和他老板的美貌几乎不分上下。   只是……   他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对方怎么好像这么冷?   明明穿着长风衣,刚从烈日之下过来,却比在车上吹着空调的他,看上去体温还要更低。   似乎是没想到车上有人,越笙转过脸时,猝不及防和后座的萧晓对上视线,萧晓马上伸出手来,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姓名。   越笙偏过身子,和他握了握手:“你好,越笙。”   被冰得一哆嗦的萧晓下意识收回了手,却在同一时间遭受了两道目光暴击。   越笙有些茫然地看向他抽出的手,而他家老板看过来的目光就显得不友善多了。   萧晓:“……”   被暮从云威胁似的目光盯了一眼,他老实了,绞尽脑汁地和对方道歉:“不、不好意思越哥,我那个,手冷,抽筋了。”   ……这么蹩脚的借口他自己都不信。   但男人只是愣了愣,很快便收回了手,越笙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偏过脸让青年把车内的温度往上调些。   暮从云下意识以为是他冷了:“哥,温度太低了吗?”   越笙否认得很快,向他示意了一下后座的萧晓:“他冷。”   “……”老板看向他的目光好像更想刀人了。   后视镜里的老板轻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后座的他一番。   但最终暮从云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把温度调高后,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现在呢?学、弟、还、冷、吗?”   萧晓:“……”   他不冷了,他甚至想出去晒晒6月天的太阳。   虽然还不清楚这位和他老板是什么关系,但他只知道,留在车上他还会被无良老板迁怒,说不定再待一会,就连下个月的工资都没了!   可惜事与愿违,一路上他都在寻找着机会插话,试图让暮从云把自己放下来。   但前面两个人旁若无人般,很自然地交谈了起来。   越笙看上去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装扮,他似乎将自己在门口被围观的遭遇归结为这身衣服,正在蹙着眉,询问暮从云他需不需要换一套。   “为什么要换?”   越笙默了默:“你们学校里,没有人这样穿。”   是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穿长风衣。   所以他这样的穿着不好。   青年没有家人,才请他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他却和别人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越笙轻抿了唇,还是问道:“会不会破坏你的毕业典礼?”   后座的萧晓像看外星人一样,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暮从云却早已习惯了对方的说话方式,轻笑着回他:“怎么会,哥今天这么好看,给我长脸还来不及。”   于是后座的萧晓又像看另一个外星人一样,震惊地看了他老板一眼。   ……这太诡异了,他要下车。   好在暮从云话音刚落,几人就到了宿舍楼下,暮从云的宿舍早就清空了,但他还是试探着邀请,问越笙愿不愿意上去坐坐。   越笙不解地看他一眼,似乎是在奇怪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暮从云心情大好,也不和一溜烟跑远了的萧晓计较,带着越笙一起走入电梯。   他本来以为,宿舍里已经没有人了,黎子宵一大早就来和他叫嚷着要去准备告白的场地,裴铭更是早早地就去陪女朋友拍照了。   于是他将钥匙插进门锁,笑着回头牵住了越笙的手。   越笙迷茫地看他一眼,倒是没挣扎。   在大学的四年里,其实暮从云只在课多的时候,才会住在宿舍,更多时间,他都会选择回去看看家里的执念们有没有好好给他打工。   但他就是莫名的,想要带越笙看看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哥,欢迎来到我的宿舍。”   越笙被他牵着进门,正抬起头想要打量周围,却蓦然撞上了暮从云的后脑勺。   握着他的那只手倏然用紧了些力气。   越笙不解地沿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越过青年的肩膀,见到了宿舍里的另一个人。   陈一白表情阴沉地看向二人交握的手。   旋即,那道并不友善的目光一寸一寸上移,直直对上了越笙的视线。 第30章 合照   寝室内的空气似乎被凝固了片刻。   暮从云的身体宛若一尊冰雕, 他面上的那点轻快瞬间被厌烦笼罩,青年要很努力地下压住嘴角,才能不在陈一白面前显露出恶心反胃的表情。   陈一白也注意到了他不同于往日的目光。   但此刻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往那双交叠的双手上看去,半晌,陈一白才主动开口打破了这场对峙。   他审视一般抬起下颔, 故作镇定般, 问出口的语气却不免有些颤抖:“从云, 他为什么在这里?”   从云?   嗤笑一声, 青年嘲讽般轻扯唇角:“我们很熟吗?”   话一出口,不仅陈一白呆住了, 就连看不懂二人间暗流涌动的越笙也有些意外地将目光投向暮从云。   青年攥着他的手用力到让他有些发痛, 越笙稍微动了动僵硬指骨, 倒不是想挣脱,只是身体的条件反射。   但被他这么一动, 暮从云才如梦初醒般, 稍稍松了手劲。   还不能这么快打草惊蛇。   青年低垂了目光,深深呼出一口气。   在萧晓抓住他露出的马脚前, 他还需得忍耐一段时间。   只是他实在没有和厌恶之人共处一室的爱好,转过身, 暮从云当机立断领着人离开了这压抑的氛围。   直到出了宿舍门,青年才松开了和他相握的手,暮从云微偏过头来, 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哥,刚才弄疼你了。”   “没有,”越笙倒不在意这个,他顿了顿, 在等待电梯上升的间隙问道,“你不喜欢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暮从云和别人这般水火不容的模样。   明明上次见面时……青年还和对方聊了一会来着。   暮从云没好向他说明自己现在一看到陈一白那张脸就想吐的事实。   他默了几秒,只说:“有点矛盾。”   见他不欲多言,越笙也没再问,只是跟着他走进电梯,彻底隔绝了那扇忽然被撞开的宿舍门,以及那仓皇追出来的身影。   毕业典礼下午才轮到他们学院,宿舍待不下去,暮从云只好转换策略,带越笙四处转转。   操场上到处都是拍毕业照的学生,他正要绕路离开,手腕就被一截冰凉的触感拉住,越笙上前一步,向他指了指操场。   他偏过脸来,认真问道:“需要给你拍照吗?”   对此事毫无兴致的青年摇头否决,天知道他只想赶紧远离这喧闹的人群。   “可是他们……”越笙迟疑着又看了眼操场那边,半晌,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也应该给你拍的。”   “……”   一时间,暮从云还以为越笙真的是个盲目溺爱小孩的家长,看见别人有什么,就要也给自家孩子塞些什么。   见对方很坚持地拿出了手机,他倒也没抗拒,但在对方要给他板正地来一张全身照前,他先一步凑到了越笙身边。   暮从云笑眯眯道:“那哥和我一起拍吧。”   见越笙有些犹豫地蹙了眉,他黯然地别开脸:“……别人也是和家人朋友一起拍的。”   “我也不想一个人拍照。”   所幸他哥就拿他这一套没办法,越笙对着手机屏幕沉吟片刻,就在他尝试着一个个点亮各类按键前,青年忽然弯下腰来,替他切换成了前置相机。   动作自然到让越笙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和青年的脸挤在同一张窄小的相框里,前置相机的像素却让青年精致优越的样貌模糊了许多。   越笙有些不满意地滑动着翻看照片,最终把问题都归结于局里配备的手机型号老旧,拍不出暮从云十分之一的帅气。   暮从云还以为他已经放下了给自己拍照的念头,正心情愉悦地准备接收越笙发过来的合照,却没想越笙默了片刻,竟然把手机藏到身后,毅然拒绝了他。   “不好看,我们再拍。”   “?”   ……青年迷茫地眨了眨眼。   最终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合照活动结束于暮从云换自己的手机前置连拍几十张,越笙心满意足,在每张照片上都停留片刻,从中精心挑选出数十张指给他看。   “这些都把你拍得很好看。”   他神色专注,目光里是不带掩饰的温和轻快。   花瓣似的一双桃花眸像是沉浸在蜜糖里头,比往日里柔软了几分弧度,十分坦然地欣赏着合照里的青年。   他指腹滑动时,戳过照片里暮从云的脸颊,却让照片外的青年无端也感到有些面热。   仿佛那温冷的指尖是真的划过了他的脸。   就好像是……他也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暮从云掩唇轻咳一声,将手机拿了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有些发热的耳垂是不是变了色,迅速摁黑手机屏幕后,他含糊道:“……我一会把合照都发给你。”   说罢,不等越笙回答,就带着人往饭堂的方向走去:“都中午了,哥也该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根本没有感受到饥饿的越笙,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手机。   但青年已经陪他逛了一早上,于是他在上楼的途中提前打开了付款码,摆明了要请暮从云吃这一顿午饭。   暮从云有些好笑,却也没推拒他的好意,只是吃完饭后,他让越笙在座位稍等片刻,到一旁的奶茶铺排起了长队。   他这副皮相在学校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人认识,尤其是那天饭堂里轰轰烈烈的南通求爱被拒事迹,至今仍是许多学弟学妹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见他破天荒地领了个漂亮同性来吃饭,又耐心地为对方排队买好奶茶,甚至嘱咐了店员点加糖,有人已经默默低头,开始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从“文院那位崆峒的高岭之花今天领了个男人出现在饭堂”逐渐传播成“饭堂出现一对颜值极高的小情侣,对我的眼睛很好。”   附带两张高清侧脸图。   当事人对此浑然不知,给越笙投喂完奶茶后,暮从云美其名曰消食,和越笙一路散步到毕业典礼的礼堂,却没想刚到门口,就遇到了不想见的人。   没有家长和朋友,陈一白似乎是一个人来的,他正从院里传播着八卦的群聊里一脸黑气地退出,抬头就看见暮从云领了人往这边走来。   青年当作没看见他,就要往门里去。   一道手臂却拦在了他们面前:“礼堂里不允许校外人员进入。”   还没到典礼开始的时间,他知道自己的借口找得不能再烂。   陈一白面色难看地看向暮从云,这次他没看错,暮从云以前对待他的态度最多算是无感,现在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多了明晃晃的反感和厌恶。   ……为什么?   对方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那身旁男人的身份,暮从云到底知不知道?   陈一白咬着下唇,紧绷的声音忽然放软,仿佛求和一般低声问道:“我们聊聊,可以吗?”   只要暮从云不再向他投以这种目光。   只要青年不再对他展露反感。   就算说出真相,在这一瞬间对他而言也无足轻重。   他几乎豁了出去:“我可以告诉你……”   “——没必要。”暮从云后退一步,唇线拉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想知道。”   无视对方僵硬在原地的身体和不敢置信的表情,他轻拉了越笙的衣袖,把他从侧门领了进去。   原本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礼堂布置的男人在门口遇见陈一白后,蓦然噤了声,就在暮从云准备在心里给陈一白扎小人的时候,越笙才有些迟疑着问道:   “他……不太喜欢我?”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他对人际交往虽然不算敏锐,几次下来却也能看懂陈一白的眼神。   在异象局里,许多人总这么看着他。   但局里人的讨厌他尚且能够理解,陈一白的不喜却来得实在让他有些迷茫。   暮从云向来懒得关心别人的情绪,就算陈一白在他身后下跪他也没兴趣回头。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注意到越笙有些低落的气压。   “……”他在心里已经把陈一白扎成了刺猬小人,“哥,别管他,他就是有病。”   “他看我不顺眼,才看你也不顺眼,”青年忍了忍,到底坚守了文明用语,“反正你把他当p……当空气就行。”   “——暮哥?”   暮从云这边话还没说完,那头就响起了一道熟悉声音。   黎子宵和顾希从走廊的拐角绕出来,这会正各自抱着一摞绶带,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身边的人。   越笙眨了眨眼,稍稍攥紧了手里的奶茶杯。   “这不是……那个,”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会,黎子宵震惊道,“小越警官吗,你怎么在这?”   “不对,暮哥,你俩怎么认识的?”   他迷茫地敲了一下脑壳:“是你们多了一段记忆,还是我少了一段……?”   知道他失忆真相的两位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顾希消息灵通,她迅速摸出手机看了眼,迟疑道:“所以你们是……?”   她没好意思当面问出熟人的八卦,幸好暮从云没看手机,也根本不知道她在讲什么。   “之前忽然遇上了,”他一口带过了二人相识的过程,“我就邀请他过来玩玩,你们忙去吧,不是还要分发绶带吗?”   显然没人相信他的鬼话,但顾希作为班长,一时也顾不上吃瓜,她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如梦初醒般匆匆离开。   反倒是黎子宵故意慢了几步,等她走出一段距离,才凑在暮从云耳边小声说:“今晚七点,地址发给你了。”   他准备了半个月的表白计划,还特意花大钱选了个高级场所。   说完他犹犹豫豫地看了越笙一眼。   “那个,小越警官要是方便,也一起来吃个饭吧,”说完,他痛心疾首地压低了声音,   “哥,来你一个拉高平均颜值的就够了,你还带别的帅哥组团来!”   “当初我……”   黎子宵蓦然想起最开始在爱情小镇时暮从云的异常,一时间恍然大悟。   “当时你还说我老念着人家干嘛,我就说是你在想着他吧!”   他义正言辞,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因为脑补和害怕,给越笙起过什么外号。   黎子宵和二人会面得突然,离开得也很仓促。   但最后的那句话还是被越笙听了去,人走后,他慢慢晃了晃手里的奶茶,疑惑地抬头看向青年。   “你什么时候……有在想着我?” 第31章 哀灵花   “……咳, ”暮从云别开视线,掩唇咳了声,“别听他胡说。”   “就是那天上车前看见你那会, 和他聊了几句。”   他不提这事还好,话一出口,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都想起了大巴车前那稍纵即逝的对视——以及他们在小巷子里的、真正的初见。   对方的眼睫蝶翅般扇动几下, 越笙默了几秒, 顺着他的话又问了下去。   “聊我做什么?”   他轻抿着唇抬眸, 于是暮从云在他面上察觉了几分许久未见的试探之意。   但越笙在这些弯弯绕绕的话题上, 到底是怎么也比不上眼前心思缜密的老江湖。   青年莞尔轻笑:“聊哥你怎么大热天的还穿这么多。”   他眨眨眼,意有所指道:“所以哥愿意告诉我吗?”   “什么?”   “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冷, 上次哥也不愿意和我说来着。”   “……”   眼见着对方轻轻松松就掌握了聊天的主动权, 甚至反客为主地逼问他, 不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探究真相的机会。   越笙下意识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他本想像之前一般沉默着应付过去, 但暮从云不依不饶, 见他不动,也不再善解人意地开启新话题, 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青年面色从容,凤眸微挑, 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退一步,暮从云就进一步。   最终还是陆陆续续进入礼堂的学生们解救了他,见了两人对视场景的同学小声惊呼, 文院里的男生本就不多,暮从云几乎算得上是院里的名人了。   再加上来之前大群里就陆陆续续传着八卦,乍一发现目标人物,群众们吃瓜的眼光登时变得更加闪亮。   “……”   虽然一时间没能理解众人微妙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但暮从云下意识就想要远离人群,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迅速牵上人,脚底抹油地跑了。   就在他抓住越笙手腕的前一刻,身后传来一小阵“卧槽”声,旋即有人小声叹道:“……居然是真的!”   有人拍下他牵着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于是群里吃瓜的人数不减反增,其乐融融地艾特他发着“99”。   也有人痛心疾首,怒斥高岭之花为爱下神坛,不就坐实了他们文院基佬多的谣言吗?   “……”   最痛心的还是这头刚拿出手机看了眼群消息的暮从云。   这到底是什么流言传播速度?   他无言片刻,决定等到风波平息,等轮到自己上台领毕业证书时,再偷偷溜进会场。   爷爷从小就教导他处事需得低调:不要和别人动手起冲突,以免伤及无辜;不能肆意仗着自己的体质特殊就乱来,以免暴露能力、被异象局找上门。   三年前在饭堂冷脸拒绝了别人,也只是因为对方太过高调,打扰到了他的生活。   被他领着跑了一段,越笙也只是小心地抓稳了没喝完的奶茶。   他和越笙并排坐在礼堂后门的小台阶上,他没再追问先前的问题,于是男人也很安静地陪着他发呆,只是等到仪式开始时,才出声问道:“怎么不进去?”   他摇摇头,没话找话:“……哥之前的毕业典礼,和我们学校的一样吗?”   从对方被邀请前来到现在,他好像都还没来得及问问越笙的感受。   这么一天逛下来,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觉得无聊。   闻言越笙却迷茫了一瞬,诚实回道:“这是我第一次参加。”   但暮从云的脑回路却没来得及转过来。   青年微微瞪圆了眸,虽然从相识到现在他都没有询问过对方的年龄,但……   他语气艰涩地提问:“你今年多大了?”   总不能他叫了对方这么久哥,越笙比他还小吧。   好消息是越笙轻蹙了眉,回忆片刻:“大概……二十六吧?”   还是比他大上几岁。   旋即,越笙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闻言,青年长眉微蹙,仿佛在努力理解他的话。   怎么会有人记不清自己的年龄?   霎那间,暮从云忽然想起了之前萧晓的话。   【如果人类就处于阴阳两界的间隙,也就是俗话说的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并且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也是有可能被激发通灵体质的。】   见他面色不太好看,越笙有些不解其意:“怎么了?”   青年忍住想要问出口的冲动,迅速调整了面上表情,轻笑一声:   “不是,只是以为哥之前就参加过,还想问哥会不会觉得无聊。”   越笙轻晃了晃手上的奶茶杯,垂了眸子,眉眼温柔几分:“不会,很有意思。”   不管是朝气蓬勃凑上来围观他的学生们,还是和青年的合照,庄严辉煌的礼堂,都是他没有体验过的。   他被暮从云带着,仿佛也置身于热闹的人群之中。   礼堂内的喇叭声响起,他向青年示意了一下礼堂内已经开始上台演讲的辅导员,暮从云扭过头,撑着脸仔细地看他。   “……还得讲老长一会呢。”   他唇角微扬,无奈地耸了耸肩,   “哥以前肯定也见过这种爱长篇大论的老师吧,我们导员就这样,一分钟能讲完的内容他能说二十分钟开场白。”   越笙却是露出了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他往台上侃侃而谈那人看去一眼,半晌,才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为情,“我没有……上过学。”   见青年有些惊讶地坐直了身体,他继续解释道:“我的老师,他就很不爱说话。”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大多数学生竟然会烦恼老师的唠叨。   可对于他们而言,老师沉默的时候,往往是更加可怕的、风雨欲来的前奏。   青年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主要是没听懂他的话。   越笙没上过学哪来的老师?   况且九年义务教育早就普及了吧,他小时候转了那么多次学校,都没有一次是被主动开除的。   认识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向对方有意无意透了不少底,可越笙对于他而言却还是神秘的。   对方对他的很多行为都并不防备,包括向他说出异象局的存在,接受他给予的拥抱或牵手的动作,又或是同意来陪他参加毕业典礼。   但只要聊及越笙的过往,或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对方就向谁承诺了要守口如瓶般,一句也不愿意透露。   青年微微垂了眼,遮盖住眸底有些晦暗的神色。   礼堂内的声音足以传到后门,半个小时后,等到导员有些动情地演讲完毕,暮从云才起身过去。   越笙在十分钟前临时接了个电话,他犹豫着看向青年,暮从云的舌尖顶了顶上齿,还是善解人意地笑道:“哥的工作要紧。”   担心对方迷路,他还特意找了萧晓过来接越笙出去,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差点摔到地上的车钥匙,对他报以一副“暴殄天物真造孽啊”的痛心表情。   暮从云在越笙转身的瞬间,举起食指,对着萧晓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晓眨了眨眼,领着他老板的命令溜了。   回到礼堂后,暮从云先是接受了一波吃瓜群众们的眼神洗礼,再就是黎子宵和裴铭贱兮兮的眼神。   “老实交代!”黎子宵举起手机,另一只手捂住心口,“不看我都不知道,哥你什么时候找对象了?”   他幽怨得仿佛被抛弃的弃夫:“好啊哥,背着兄弟偷偷脱单,让我做宿舍最后的单身狗。”   裴铭也跟着他蛐蛐了两句:“说好的单身主义呢哥们,说好的崆峒呢哥?”   要不怎么说谣言害人呢。   陈一白也坐在他们旁边,闻言正不经意地往他的方向看来,因此暮从云并不是很想开口解释。   但下一秒,裴铭就往他刚才进来的方向探头探脑地看:“越哥呢?”   青年优越的长眉一抬:“你怎么叫上了?”   “……”二人看过来的目光皆是满满的不可置信,暮从云轻咳一声,找补道,   “我的意思是,你们接受得是不是太快了?”   “很快吗?”黎子宵反问,“不是我说,哥,你有和我两个人在大操场上自拍过吗?你有帮我排队买过奶茶吗?你有和我在走廊里旁若无人地深情对视,然后拉着我私奔过吗!”   他愤愤:“你只会叫我滚蛋。”   暮从云迅速回忆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再套到黎子宵身上。   ……他下意识蹙了眉。   但他确实没在和越笙谈恋爱:“……什么私不私奔的,我们只是朋友而已,别跟着他们乱脑补。”   顺便安抚了一句好兄弟:“我还会请你吃饭,已经很不错了,别要求这么多。”   裴铭和黎子宵头天认识他一样,青年在他们谴责渣男一样的目光里气定神闲地摸出手机,开始回复堆积的信息。   前面些的是余桃枝发来的,向他解释说要借走越笙用一会,局里又有搞定不了的工作了。   她吐槽了两句上司,还配了张翻白眼的表情包,最后才是祝他毕业快乐。   下面的则是萧晓给他发来的。   【X】:[老板人送到了,车也给你开回来了,我办事你放心!]   没见过他本人之前,暮从云对于这位合作伙伴一直是挺放心的。   但他还是依照惯例,给对方包了个红包。   【X】:[这个真不行,受之有愧啊老板,还让我踩了一脚法拉利,老板你家缺司机吗?现在就业形势严峻,毕业后我去你那应聘吧?]   【日落时】:[之前你好像没有这么多话。]   【X】:[……]   【X】:[我承认我有装的成分,老板你会觉得之前的我很可靠很像一个专业的黑客吗?会有给我涨工资的冲动吗?]   暮从云给他回了个句号。   本来以为萧晓的垃圾话都放完了,却没想顶上的输入中一直在显示着,片刻后,对方犹豫着删了又打,还是发了出来。   【X】:[老板你之前问的那个关于通灵者那事,是不是就和小越哥有关?]   青年随意瞥去的眸光一滞。   【X】:[他身上那个确实不像是正常人的体温,但我刚才找机会搭了下他的脉,是活脉。]   萧晓曾经和他提过一嘴家里有长辈是做中医的,会把脉。   但能够把生死脉……暮从云还真不知道他是灵医的后人。   【X】:[老板,你有没有从他身上闻到过……emm……花香味?]   【日落时】:[你能闻到?]   【X】:[诶呀,我哪有这个本事,老板你那体质某种意义上能沟通阴阳,所以我才猜你能闻到哀灵花的气味。]   【X】:[我之前在家里祖传的医书里看过,说这花就是连通生死两界的桥梁,如果他长期处于这种状态,被这花泡入味也不是没可能。]   【X】:[怎么样老板,哀灵花是什么味道的,能形容一下吗?]   暮从云皱了皱眉,正在思考着要用什么措辞形容。   【X】:[是不是香香的,那你是不是闻小越哥也是香香的?]   【X】:[还是其实和书上记载的不一样,它是刺激性的?臭的?唉,要是我也能闻闻就好了。]   暮从云:“……”   青年眯起眼,一个字接一个字的,把他在聊天框里形容出来的字句删掉。   片刻后,正无聊地等着老板结束毕业典礼来取车的萧晓手机一震。   他低头看了眼,差点没把手里的车钥匙甩出去。   【日落时】:[还没来得及问你。]   【日落时】:[你是怎么找机会,搭了他的脉的呢?]   分明是同一个聊天框里、同一个人发来的绿底黑字。   萧晓却莫名地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   “阿嚏!”   ……他就多余说这一嘴! 第32章 他不一样   萧晓最终还是在典礼结束后等到了自家老板。   好消息是老板没就刚刚的问题为难他, 坏消息是老板对他忽然展露了一手的医术有了几分好奇,开始打听起了他的身世。   萧晓沉默半晌,迟疑着道:“我父母曾经也是异象局的人, 他们也……死于十六年前的那场变故中。”   被那场风波牵涉的,不只有暮从云的家人,还有成百上千的干员, 他们的身后也是千千万万个家庭。   “我祖上确实会把灵脉, 可以探出来孩童的通灵资质, 也能号生死脉, 为普通人驱邪。”   他轻叹口气:“但到了我这辈嘛,他们还没来得及传授我什么就没了……所以你爷爷一开始找到我, 应该是想请我给老板你做家庭医生。”   可惜事与愿违, 不过好在比起一位医生, 暮从云更需要一位黑客。   聊及各自的父母,二人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萧晓年纪比他小些, 父母由于工作性质又常年不回家, 他对家人的记忆其实并没有暮从云来得深刻。   过了一会,他正试探着说些什么打破这安静的氛围时, 暮从云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越笙】:[晚上的聚会我不能去了,抱歉。]   【越笙】:[毕业快乐。]   青年低垂着眸, 对着这两句话静默片刻。   良久,他抿着唇,正要回复时, 对方却又福至心灵般,给他发来了一张照片。   干净见底的奶茶杯被发送过来,越笙修长有力的指骨攥着杯身,指尖在车内暗淡的光线下, 透着冷玉般的质感。   【越笙】:[很好喝,谢谢。]   一旁做战术指导的余桃枝探头探脑,满眼期待。   于是越笙将空杯放到一边,捧着手机,也有些紧张地等待起青年的回复。   这样中途离开,暮从云会不会不太开心?   毕竟是他先答应了青年来陪他参加毕业典礼。   余桃枝说他这样做的效果会比道歉好,越笙虽然不理解,但是想着队员们肯定比他懂得多,所以也乖乖照做了。   在二人心思各异但都万分期待着的目光中,越笙的手机轻震了震。   【日落时】:[哥喜欢就好,下次还给你买。]   【日落时】:[工作注意安全~]   这边的越笙松了口气,那头看着老板打出一个波浪号的萧晓却觉得世界观有点崩塌。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   ……这还是他那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和他聊天都懒得多打一个符号的老板吗?   萧晓倒吸了一口冷气。   -   不过好消息是和他在一块的老板还是个工作狂魔。   早先时间有限没来得及多聊,这会儿小越哥没空,老板干脆带上他来参加晚上的聚餐,因为蛋糕要现做,去取蛋糕的路上,二人顺势聊了一路的工作。   “异象局不让销毁锁灵符?”闻言,萧晓有些惊讶地从后排探出半个脑袋,“不是,这玩意有什么好研究的,打算组织学一下怎么画是吧?”   “不过这是不是也证实了我们之前拦截的那个落点没问题?”   “就是可惜了,那密信还有自动销毁权限,但收信人也没收到,也算是好事吧。”   萧晓踌躇片刻,压低了声音问道:“所以老板,你觉得……里面会有和驱灵人勾结的家伙?”   “不仅有,官还挺大,”青年在晚间的车流中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面不改色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他们保留下符篆也许是为了拖时间,当时李明阳差点就被鬼化成功,驱灵人那边大概是不想放弃这个执念。”   “至于那封密信……”暮从云沉思片刻,“我有一个猜测。”   “绘画锁灵符的过程繁复,他们不可能随便找一个执念就去试验,所以我猜他们这些年来其实一直在暗中潜伏,对合适的执念下手。”   对他后话有所猜想的萧晓稍稍瞪大了眼。   “假设异象局真的有高官和驱灵人勾结,那这封密信要么是请他们提前保护好锁灵符,确保执念炼化成功;要么是让他们准备接应,赶在事发前收下李明阳的执念。”   萧晓牙关微颤,接过他的话头来:   “而我们根本不知道……在异象局的保护下,这几年他们成功了多少次。”   青年点点头,默认了他的总结。   “那……”萧晓忽然把头缩了回去,他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轻声问:“小越哥也是异象局的人,他……”   老板和对方现在关系这么亲近,是为了从对方口中套出更多信息,还是……   “——他不一样。”暮从云几乎是在下一秒就驳回了他的话。   他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用来向萧晓解释的话。   譬如说越笙根本不知情里头的弯弯绕绕,他的队员还因为异象局不肯毁坏符篆大发雷霆;   譬如说越笙在异象局里过得根本不好,他曾经亲耳听见别的成员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难他;   譬如说对方先前还擅自破坏了局里的规矩,为他画上现形符,只为确保他的安全……   在红灯前停下,暮从云闭了闭眼。   最终,他也只是再重复了一遍。   “他……不一样。”   -   参加完黎子宵兵荒马乱的告白宴,已经差不多是晚上八九点的时间。   暮从云喝了点酒,这里离他家不远,他索性把车钥匙扔给萧晓,让萧晓开车回学校,他再自己走回家。   才走上没一会,身后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青年借着路边的车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旋即默默调大了耳机里的音乐声。   有够阴魂不散的。   大概是知道错过了这次,再想见暮从云就没那么容易了,身后的人咬咬牙,小跑着追上来,在一处巷口拦住了他。   陈一白有些气喘,他正扶了扶因为奔跑滑落的眼镜架,青年就目不斜视地绕过了他。   “——暮从云!我有话和你说!”   顾不上形象,他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青年的手。   但青年和背后长了眼似的,只是一晃身就躲过了他,顺便非常不经意地伸出脚,把人绊倒在地。   “诶呀,”他挑挑眉,故作惊讶地停下脚步,“不必行此大礼。”   摔了个狗啃泥的陈一白刚抬起头来,就对上暮从云居高临下的眼神。   俊美非凡的青年眼含审视,眸色冰冷,声音更像是淬了冰一般,他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就要抬腿从陈一白身上跨过去。   陈一白刚漏跳一拍的心跳,马上被气得加剧了起来。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暮从云的腿,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爬起身来,拦在他身前,愠怒道:“你不能和那个家伙在一起!”   暮从云眯了眯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那个越笙,他就是个怪物!”陈一白语气急促,像是紧张着会被什么人发现一样,“你懂吗,他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就是个活生生的怪物!”   青年看向他的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难道你没有发现他的体温、他的性格、他的一切都和我们不一样吗!”陈一白仿若未闻,也好像看不懂他警告的眼神,继续说道,   “认识他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这种没有感情的怪物,你为什么就偏要——”   他剩下的语句尽数销声匿迹。   因为面无表情的青年忽然抬起了手,携着呼啸风声,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拳。   根本没想到暮从云会出手打人的陈一白被他掀落在地,他就是个天天蹲图书馆的书呆子,就算有所防备也不可能是暮从云的对手。   而青年打他的这一下根本没留情面,他的脸颊高高肿起,鼻梁歪到一边,就连眼镜也摔落在地。   陈一白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看向对方。   “不管他是什么,也不管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青年慢条斯理地揉了一下连指节都没有变红的手背,冷漠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度,和陈一白在群里看见的他判若两人,薄唇轻启,暮从云对他落下最为可怖的宣判,   “我的事,都和你没有关系。”   “别再多管闲事。”   语罢,暮从云转头就走。   他面色冷峻,唇线绷得笔直,浑身都压抑着风雨欲来的前兆。   若不是和萧晓讨论过还要留着陈一白这枚棋子来钓大鱼,他刚才就不仅仅是把他鼻梁打歪这么简单了。   本以为对方挨了一拳,也该老实点,却没想他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阵喃喃自语。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什么叫做……和我没有关系?”   男人忽然抬起头,红了一双眼,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尖叫,   “我保护了你整整三年,什么叫做没有关系?!”   ……什么三年?   暮从云轻蹙了眉,却没有转身。   “你知道和他沾上关系会怎么样吗!你会被那些人抓走,你——!”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青年偏过头去,就见陈一白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面色涨得通红,就这么晕了过去。   青年驻足原地,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一道金色的流光缓慢地从陈一白的额头探入,而后又很快回到暮从云的手中。   他和什么人签下了“保密协议”。   但先前陈一白和他说越笙的事情时还没有发作,也就是说……这份保密协议,针对的是他后面说出口的内容。   青年神色晦暗地站在路灯之下的阴影处。   半晌,他还是拿出手机,出于人道主义,给对方叫了辆救护车来。   -   因为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暮从云被强制要求一齐前往医院。   一直等到陈一白清醒过来,黑着脸给他转回了救护车费用,他才被医院放行。   陈一白欲言又止,他还以为自己顶着破坏“协议”的后果向他透露底细,暮从云会因此触动几分。   ——最起码今晚也会留下来陪他。   但再抬头,青年却已经打好了车,正在和司机打电话确认上车地点,陈一白死死瞪着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吐出血来。   暮从云神色如常,非常不客气地要回了钱后,就转身离开。   徒留陈一白在他身后神色复杂,攥紧的拳头几乎要让针管脱落下来。   被讨厌的家伙莫名其妙碰瓷,到家的时间比暮从云预计的还要晚两个小时。   他本就心情不好,下了车,看到家门口两个徘徊的透明身影时,心情就更差了。   “请问我家是什么流浪猫狗救助站吗?”等滴滴车开走,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几日未见的小石头,准备给他说道说道。   “什么人都往我这领,我——”   话音未落,剩下的语句都被掐灭在喉咙中。   暮从云盯着那转过身来的执念,半晌,才不可置信般叫出了她的名字:   “……林妙妙?” 第33章 她们   “怎么是你?”   小石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被他发展来新客户的暮从云面上却没有一点喜色,良久,青年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先进来吧。”   小石头剩下的时间不多,他执念已了,很快就要去投胎, 犹豫片刻, 还是向暮从云指了指回去的方向。   “奶奶……”他犹豫着, 又看了眼身边的女孩, “妙妙……”   累了一天只想回家躺平的青年无奈加班,主动向他扬了扬下颔。   “我会照顾好她。”   从始至终, 林妙妙都很安静, 她一言不发地来, 一言不发地看着小石头离开,又一言不发地跟着青年进到了屋子里头。   直到被温暖的灯光笼罩, 女孩才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她抿紧唇瓣, 攥紧了衣摆:“谢、谢谢你。”   青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她。   死亡时的林妙妙没再穿那件宽大到臃肿的校服,她披着一件褪色的老旧上衣, 是大人的款式,对于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的她而言, 更像是一条半大的裙子。   女孩的脸上有两道长长的划痕,身上的衣服也被划破了许多口子,她有些局促地打量着别墅内整洁的环境, 将满是伤痕的手悄悄藏在了身后。   直到被领着坐到了沙发上,林妙妙才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让小阳……带我来找你的。”   “嗯,”暮从云应了声, 转头接过吴姨泡的蜂蜜水,“怎么回事?”   林妙妙看上去并不像小石头一样没了记忆,也和苏柳一开始那副失了智的模样相去甚远,女孩眼神清明,显然是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   ——也知道她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扑通!”   青年那解酒用的蜂蜜水刚含进半口,身前的小姑娘就直愣愣地跪了下来。   暮从云好险没有一口水呛进嗓子里,他没有贸贸然扶她起身,只是弯下了腰,看向她的眼睛:“这是做什么?”   别墅内探头探脑的执念们纷纷露出好奇的眼神,在二楼的扶手边上叠罗汉似的将脑袋排成一队。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本就紧张的小姑娘几乎抖成了筛糠。   青年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往二楼瞥去一眼。   成群结队的执念们“哗”一声作鸟兽散,林妙妙唇齿几次张合,也终于颤抖着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求求你、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姐姐们!”   暮从云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姐姐……们?”   女孩用力地点头,她紧紧咬住下唇:“我听小阳说……你之前救了他,能不能……”   “姐姐她们都是好人,但是我没有办法救走她们,我……”   “——打断一下,”终于听不下去她这无厘头的断句,青年叹了口气,“从头开始说吧,就从你……是怎么变成这样开始说起。”   他伸手将女孩扶起来,示意她先坐下。   林妙妙罚站似的杵在他跟前,半晌,才轻声道:“我、我逃婚了。”   “?”   这话题是不是转变得有些太突然了?   暮从云一时间好像吞了苍蝇似的,他眉心紧蹙,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女孩,确认她不过是个才到他腰间的孩子。   而林妙妙的表情始终没有动摇过,所以……青年倏然意识到,她说的都是实话。   良久,他声音艰涩地问:“……你才几岁?”   女孩垂下眼:“十岁,但是身份证上的年龄满十二了……奶奶说,我应该要嫁人了。”   林妙妙盯着自己的脚尖,接着说道:“他们把我送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但我不想结婚,我想去上学,就偷偷溜了出来……”   她趁着柴房没人,踩着高叠的木头,爬上了通风用的窗口,大概是没想到她敢逃跑,也可能是笃定她没法逃跑,捉她来的人并没有用铁链子捆着她。   林妙妙小心地从口子里钻出来,她打小发育不良,七八岁孩子的身形刚好能够通过那一小处红砖叠砌成的通风口。   但爬出来后,她就傻眼了。   这里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金鸡村,坐落在偏僻荒芜的荒山之中,周边的一切都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她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更枉论回家上学了。   而就在林妙妙想着先离开这里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门,正巧和推门而入的那一对粗糙双手的主人对上。   面黄肌瘦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铜铃似的双眼瞪得很圆,在林妙妙想要开口尖叫前,女人伸出了枯瘦的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即使她身形瘦削,制住竹竿似的女孩还是轻而易举。   女人面无表情地拖着她,把她扔回了柴房里。   林妙妙被她用绑带缠住了嘴,女人的手劲很大,她半点挣扎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默默地流泪,不停地用脚踹着眼前的女人。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逃不出去了。   可到了晚上,女人却又出现在了柴房里,这次她的表情不再像早上那般僵硬,向林妙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指了指柴房后的一条小路。   “三天后,你的婚礼举办前,从这里跑出去,有一条小路,第三个路口右转,一直往前走,就能去到镇上。”   她拿下那湿透的绑带,眉眼低垂,粗糙如同砂纸的双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要在镇上停留,不要报警,不要求救……”女人的颧骨凹陷,声音嘶哑,“一直跑,离开乡镇,离开所有人,跑到市区,到大城市里,再去向警察求救……”   林妙妙愣愣地看向她。   而女人拿走那条绑带,给她留下了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   她深深地看了小女孩一眼,才转身离开了柴房。   接下来的三天,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来给她送饭的换成了其他女人,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放下饭碗,抬头时却看到那被移开几个砖头,恰好能容纳一个孩子进出的小洞。   那种高度,不是一个小女娃自己可以做到的。   她安静地低下双眼,在瘦若竹竿似的小女孩惶恐的注视下,将鬓边的白发挽到耳后,而后拿起空碗,沉默地离开。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在这里,林妙妙在成婚前不能见其他男性,以免冲撞了喜气,来来去去给她送饭的女人,个个身体瘦弱,眼窝深陷,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揭发过她。   她能够吃到的,也总是恰好能够饱腹的食物。   在柴房越开越大的窗口上,她亲眼看见女人们将她们的粥水都倒在一块,本该是用以饿着她们,限制女人们逃跑的饭食,都用来竭尽全力地填饱她的肚子,送她离开。   第三天晚上,夜幕如期降临,林妙妙带着全村女人的希望,跌跌撞撞地从后山逃走。   可她和村里的女人们都不知道的是,那些人早就在后山设下了重重陷阱。   只是那些从小路逃跑的女人再也没有了声息,所以她们孤注一掷地相信她们已经逃了出去。   林妙妙被举着火把的男人们追赶着一路滚下山崖,在茫茫黑暗里一脚踩空。   良久,她的执念才从崖底飘了上来。   她看见女人们用尽全力阻拦着男人下山,她们蜷着身子,在地上被一脚脚用力踹着;她看见给她送饭的老妇人被摔在地上,嘴角已经渗出了血迹,却还是死死抱着男人的腿不放。   她们都在为了她能够逃出去,为了她能向外界传递哪怕一点消息而拼命。   ——而她什么也没有做到。   她就这么坠落在无边的山崖下,这些受了苦打的女人们,永远都在等待着一个不会再起波澜的回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青年垂着眼,久久没有作声。   “我本来想先回到镇上,却发现怎么也出不去……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在我的身后,还有二十多个像我一样的鬼魂,正在看着我。”   “出不去?”青年的神色终于在听到这句话时动了动,他蹙着眉,不解道,“执念没有来去的限制,你怎么会出不来?”   林妙妙困惑地摇摇头。   “就是……好像被拦在山里,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后来是那群鬼魂姐姐们,向我指了一条路,”她犹豫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反正我就这么出来了……”   一路赶回到村里的林妙妙无处可去,却意外在李明阳奶奶家里,遇上了一脸震惊的小石头。   两个生前的好友,就这么在死后,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青年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小姑娘手足无措地抬头看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犹豫半晌,正打算再跪下来求求他时,暮从云朝楼上招了招手。   安安歪着脑袋飘下来,藏在沙发后小心打量着她,而吴姨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往一旁的小房间去。   在她一步三回头的视线里,青年向她做出了保证。   “……我会想办法的。”   他这般说道。   话虽如此,这事却实在不好办。   按照林妙妙的说法,那大山里起码还困住有二十多个执念,这些执念是善是恶都无从知晓,但最令暮从云在意的,是她说的“走不出来”。   那二十多个女孩和她一样,都被困在了大山里。   她们生前不能解脱,死后却应自由。   能做到这种事的——或许和苏柳被困在湖底二十年一样,是驱灵人的手笔。   而那山里的姐姐们却又嘱咐她不能在小镇上报警,也就是说这条非法运输的产业链,或许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甚至有可能,驱灵人和山里的人打过照面,而山里的人,和小镇上的警察也有所相识。   林妙妙的家人难道就不知情吗?   丢了一个孩子,金鸡村来往的村民、林妙妙班上的同学难道也不知情吗?   青年心里的指针慢慢有了偏向。   就算是锁灵符,只要落笔的走势有那么一分一毫的偏差,都会导致符咒的效力大有不同。   就像困住苏柳的,和被张贴在小石头书桌上的,虽然符咒笔势几乎一致,功效却有着显著的区别。   前者用以镇压生灵,后者用以炼化死灵。   要困住这么多执念……这座山里,指不定是危险重重。   青年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蜂蜜水,慢吞吞地含进口中。   在报警前,他起码得准备好证据。   ——而且如果事先打草惊蛇,指不定又要让那群驱灵人断尾逃生。   萧晓是个没什么武力值的二愣子,虚得风一吹就能倒;老爷子年纪大了,也不适合陪他跑一趟;而他行动的事需得完全保密,在通灵者的委托机构找个伙伴更是天方夜谭。   被异象局内部那位叛徒发现了,他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思来想去,暮从云也只想到了一个有自保能力,并且愿意陪他去冒险的对象。   况且这位对怨气的来源相当敏锐,说不定有他在,解救这些执念可以说得上是事半功倍。   暮从云知道,只要他开口,越笙不仅能做到全程保密,甚至会同意让他留下,独自一个人前去打探。   但是……   他垂着眸,指尖无意识地在聊天页面上滑动。   最终停止在他给越笙发去的合照上。   照片上的男人看着镜头,目光却落在镜头里的他身上,直勾勾的视线并不显得冒犯,反而真诚得几近柔软。   那双水眸朦胧上一层温和的珍视之意,黑发垂落面颊,显得他整个人无害又温顺。   越笙有些生疏地对着镜头抿唇,操场的阳光映得他冷白的肤色几近反光一般,他在暮从云的指导下,有些无措地挤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青年紧蹙的眉宇柔和几分,良久,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是别把他卷进来了吧。 第34章 赔罪   好在暮从云也不是什么莽夫, 虽然没准备叫上别人一起,但他也没打算一声不吭地玩失踪。   于是第二天,来还车的萧晓就率先得知了这个晴天霹雳。   “不是……”他惊诧地看了一眼暮从云, 又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姑娘,呆滞地重复道,“老板你要一个人进那荒山?”   暮从云正在调整着新买的微型摄像机, 闻言只是随意点了点头。   “这也太危险了吧, ”萧晓眉心紧蹙, 试图劝阻, “那山上都是执念还好说,都是活人, 万一他们抓住了你, 你也走不掉啊!”   “我看还是先报警, 从长计议。”   青年没放下手中的设备,反而开始测试起了设备性能。   “当然要报警, ”他垂下眼, 查看导入到手机里的图像清晰度,“人口买卖的事交给警察, 我只是要去处理后山那几十个执念。”   “再说了,我们一没证据, 二不知道那些被拐卖妇女的名字,就算报警了,说不定也会被移交镇上的警局处理, 届时打草惊蛇,说不定人贩子连同驱灵人一起跑了。”   他抬眼看向萧晓,眸光坚定,不容置喙般落下定音。   “一天内, 如果我没有联系你,你直接在H市内报警。”   “放心,我给自己留有后手,不会出事。”   “……”萧晓直觉还有哪里不对,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犹豫着接下这份差事。   等到萧晓心事重重地离开后,暮从云才开始拨动手表里的八卦仪调节,吴姨飘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   “小心。”她目光担忧,近乎忧虑般,垂眸看向沙发上的青年。   女人似乎是想要劝说几句,几欲开口,最终还是只落了一句“早日回家”。   她打小看着他从一小团奶娃娃成长至今,也比谁都更清楚暮从云的脾性。   察觉到身后执念,青年抬眼看她,女人眉心轻蹙,无端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也是他第一次能看见执念的情形。   “不是鬼哦,小梨要叫'吴阿姨'才对,吴阿姨很喜欢小梨的,小梨吓到了她,也要和她道歉,好不好?”   奶呼呼的小孩被从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拔出来,他瑟缩着看向眼前飘在空中的“女人”。   到那女鬼给他挤出个哭一般的笑,他才视死如归般边哭边道:“对……对不起啊呜呜呜呜呜!”   房内除却他的两位活人没忍住噗嗤一笑,特别是一旁站着的男人,笑得前俯后仰,到抱着小孩的女人都忍不住给了他一拳。   三个大人将他围在中间,投放到他身上的爱意几乎要满到溢出来。   吴姨那时候看他,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从来没有告诉暮从云,她的执念是什么,只说时间未到,她还不会离去。   算下来,她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比爷爷还要长上许多。   “……嗯,”暮从云复又垂下眼睑,乖巧应了声,“我很快就回来。”   就在他查着卫星地图确认最后路线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几声喇叭。   好像是对着他家响起的。   于是青年疑惑地打开门口的监控时,却发现来者是他怎么也没猜到的两个人。   余桃枝在车里探头探脑,而越笙正迟疑地抬起指尖,似乎是犹豫着要不要摁下他家的门铃。   ——他们怎么来了?   暮从云面色微惊,身旁训练有素的执念们被他抬手一挥,也一窝蜂散去,吴姨牵着林妙妙的手,带着她几步躲到了楼上。   确认屋内没有什么堆放在外的符咒,将桌面简单收拾了一番,青年才起身往外走去。   余桃枝笑眯眯地朝他使了个眼色,算是打招呼,而后一踩油门,小轿车飞奔出去,剩越笙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抬起眼看他。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暮从云先开了口。   “哥怎么来了?”   “……”越笙偏过脸,向他举了举手里的几个袋子,“吃的。”   余桃枝说登门道歉的时候,要给对方带上礼物。   顶着青年不解的目光,他继续解释道:“上次没能陪你参加完毕业典礼……”   ……所以这是给他赔罪来了?   暮从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他有些发懵地把人迎进了门,在进入别墅前,越笙却又忽然抬起了脸,看向二楼的落地窗位置。   ——这可是在阵法之内!   青年后背一凉,立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好在视线所及之处空空荡荡,越笙没再说什么,进门后,他拎着手里的几个袋子,直奔厨房。   暮从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熟练地将蔬菜肉类分拣出来,终于问出了见面后的第二个问题:   “哥……要给我做饭?”   越笙点点头,于是暮从云不用想,又知道这是谁的好主意。   也不知道余桃枝是误会了什么,不是有事没事就来提点他两句,就是总让越笙做些奇怪的事情。   他对越笙会做饭这事持怀疑态度,心里不禁有些担忧自家的厨房,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越笙就顺手把一把青菜递给了他。   眼睫很轻地一扇:“洗一下?”   “……”暮从云的“我不会做饭”已经到了嘴边,抬眼一看,却忽然意识到了对方为什么会误会自己。   厨房里干净整洁,没有任何落灰的痕迹,就连刀具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晾在架子上。   调料瓶被井井有序地摆放,有的已经见了底。   ……他是不会做饭,他家钟点工们会啊!   他对着手里的菜一脸愁容。   洗的话会被对方发现自己一窍不通,不洗的话又怕被越笙怀疑。   就在他沉默的片刻,越笙似乎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认真思考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又把暮从云手里的蔬菜拿了回去。   “我忘了,得我来做。”   他是来赔罪的。   冰冷指尖不经意划过青年温热的掌心,越笙挽起长袖,露出一截冷玉一般的苍白手腕,暮从云才发现他今天没有在手腕上缠绑带。   青年愣了半天,终于接受了对方突兀地出现在家门口,只是为了来给他做一顿饭的事实。   眼见着对方用刀的姿势还算熟稔,他终于后知后觉地问了出口:“哥,你会做饭吗?”   出口后才觉得这个问法不对,正在切菜的越笙转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看他一眼。   “咳,”暮从云清清嗓子,“我以为哥不会这些的……”   毕竟对方看上去一副生活常识匮乏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他系了围裙往厨房里一站,倒也有模有样的。   粉色的系带缠绕在越笙曲线优越的腰身上,垂落的带子一路滑落那引人遐想的部位,男人长睫轻垂,刀工却略带几分生涩,像是使久了刀的人,却很久没有碰刀一样。   “会,”越笙答他,将一盘切好的素菜放到一旁,他顿了片刻,低声道,“只是……很久没做了。”   他的眼神忽而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异象局的工作和实验体的项目里,都没有教过他做饭这一项技能。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青年忽然凑近了些,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也握住那把有些发颤的刀。   他无奈地看了眼猛然回过神的越笙,叹了口气:“哥,小心点。”   从背后覆盖上来的温度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越笙默了几秒,于是暮从云惊奇地发现,近在眼前的莹白耳垂,就这么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青年的呼吸不由也重了两分,他很快松开了握着对方的手,目光有些游移地别开一旁。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切剁和烧水的声音,暮从云无所事事,只好给他打着无足轻重的下手。   越笙做饭的步骤虽然有些生涩,却非常有条理,就连加入的调料用量也恰到好处。   等到全部饭菜端上餐桌,男人才忽然不经意地一抬眸,注意到了他堆放在一旁的行李箱。   “你要出门?”   暮从云沿着他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的行李,含糊应道:“嗯,去邻省玩两天。”   刚才收拾得仓促,他只来得及将桌上的地图和摄像机都一股脑地塞进行李箱里。   出乎意料的是,越笙的手艺很好。   青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男人眨眨眼,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迟疑问道:“……不好吃吗?”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下厨是什么时候了。   如果做得很差,岂不是算不上赔罪了……   暮从云却摇摇头,又夹了一筷子他烧的茄子:“怎么会,是我没想到,哥手艺这么好。”   青年眉眼弯弯,像是在品尝着什么天下第一的美味,也丝毫不吝啬给他的夸赞,只是在问到越笙是不是经常下厨的时候,越笙面上才空白了一瞬。   暮从云抬眼,就见他有些茫然地摇了头。   他说:“……不记得了。”   生日不记得,年岁不记得,就连什么时候学来的一桌好手艺也忘记了。   青年的神色蓦然严肃几分,他张了张唇,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和异象局有关?”   回给他的是一个不解的眼神。   “你忘记的记忆……”暮从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目光一错不错地看向他,“是不是和异象局有关?”   越笙有些讶异地瞪圆了眸,好像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   可仔细想了片刻,他还是摇摇头。   ……他不知道。   在来到异象局前的记忆都是空白的,就好像他的人生突兀地少去了一半,只剩下作为“刀”的岁月还在流转。   但暮从云的话确实提醒了他什么。   他想起自己这些天来想要询问青年,却又没能开口的话语。   “你愿意……”他有些迟疑地看向正在埋头干饭的对方,“加入异象局吗?”   “……”   桌上平和的氛围瞬息间凝固,青年抬起眸来,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似乎在压抑着几分不明不白的情愫。   一时间,就连餐桌上合他口味的饭菜都好像失去了味道。   暮从云抿着唇,正要拒绝,就听他又问。   “只是加入我的队伍,你愿意吗?”   这次暮从云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他忽而抬眼,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客厅那副被白布遮住的壁画。   半晌,青年才轻声问道:“有什么我非加入不可的理由吗?”   他看向对面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重复道:   “哥这么执着让我加入,有什么非我不可的原因吗?”   越笙微愣了瞬。   他下意识想要摸向腰间的长刀,多年来以这副被改造过的身体压制鬼刀,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自己的情况。   可……   面对青年略带尖锐的目光,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男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35章 “送货”   一顿好好的午饭最终在双方的沉默中落下帷幕。   暮从云送他出门的时候, 越笙唇瓣翕动,似乎是想和他说些什么。   可对上青年平静的目光,他迟疑片刻, 最终还是压了压帽檐,向他一点头,匆匆离去。   青年没错过他低下头时, 面上一晃而过的失落。   直到越笙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他才将思绪复杂的目光缓缓收回。   暮从云垂下眼睑, 一会儿想着越笙那半是失落半是茫然的表情, 一会儿又想到几年前爷爷去世前,担忧地看向他的浑浊双眼。   父母失约那天, 也是在一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夏日。   女人温柔地弯下腰来, 在他额心亲了亲:“爸爸妈妈要去上班啦, 小梨在家乖乖的哦。”   “等今晚回来,就给小梨带你最爱的小丸子。”   可搬着板凳坐在门口的小男孩没有等到父母如约回来, 也没有等到那份承诺好的小丸子。   而在越笙身上, 无论是冰冷的体温、失去的记忆,还是他绝口不提的那些过去——   都难免让他回想起在等待父母的那一整个白天里, 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到如今他才厘清的。   ——名为患得患失的心情。   ……他们分明才认识了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他为什么总有这种会失去对方的错觉?   青年抿了抿唇,他低头点开手机,在和余桃枝的对话框界面停滞半晌, 最终还是摁熄了屏幕。   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弧形的阴影,半晌,暮从云轻叹了口气。   算了。   等这次回来……再把这事问清楚吧。   回到门口时,他才发现林妙妙已经在门关处等着他。   小女孩抬起头来, 眼神里满是不解:“妙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哥哥?”   明明在找小阳的课桌时,他们都是一起的。   青年摇了摇头,打开行李箱简单翻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是否齐全。   “很危险,不让他知道的好。”他埋头检查着设备接线,淡声答道,“况且人多了容易暴露。”   “我一个人就够了。”   萧晓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把他需要的信息全部发了过来,青年对着一沙发的娃娃思考片刻,终于在执念们眼巴巴的期待眼神里,开始精心挑选大将。   被选上的执念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门,而落选的则耷拉着脑袋,扯着吴姨的袖子哭诉。   “……”暮从云默了几秒,在他们谴责的眼神里尝试为自己辩解,“又不是去旅游。”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吴姨摸着怀里安安的脑袋,无奈地对他笑笑,目光里却满是忧虑。   除了林妙妙,他还带上了苏柳,先前和小石头搭过话的那位独臂少年,以及一位虎背熊腰的光头男人,将他们对应的玩偶一一装进包里后,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预约的面包车已经开到了门口,车主揉了揉眼睛,抬头看看跟前的别墅,又伸长了脖子瞄了眼停在院子里的法拉利,最终狐疑的眼神落到眼前的青年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番。   “……”他语气微妙地问道,“请问是暮先生吗?”   “您好,”暮从云拿出手机,眼也不眨地给他扫过去了五百块,“租三天,一共五百没错吧?平台上已经付过押金了。”   停在门口的面包车足够破旧,车窗上贴满了小广告,车身的漆这掉一块那掉一块,看上去一副快要散架的模样,青年点点头,对此很是满意。   更加满意的还有车主本人。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小年轻为什么有车不开要租个二手的,而且还要求越旧越好,但是钱到手,别的什么都好说。   他喜笑颜开地收下钱,为防这位冤大头反悔,迅速把手机揣回兜里。   搓搓手,男人还不忘回头吹嘘几句自己的车:“诶哟,老板真有眼光,放心,你别看这车年纪大,油加满了,那跑个三天三夜都不是问题呐!”   把车钥匙递给青年后,他还热心地帮他把门口的行李也搬上了车,目送青年将摇摇晃晃的面包车开走,男人乐滋滋地笑,这才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打了辆滴滴车回家。   就是有点奇怪。   这小年轻背的那个包,他刚才也伸手帮他拎了下,看着鼓鼓囊囊,拿在手里怎么轻飘飘的。   ……算了,有钱人的爱好他也不懂。   而这头被男人惦记的、放在副驾驶上的背包颤了颤,半晌,竟然从里头自行拉开了拉链,爬出一只小狗玩偶。   正是那天被越笙抱在怀里的那只小白狗,少年少了一只手臂的身影从小狗身体上钻出来,满面愁容地吐槽道:   “这车也太震了吧!”   从这里到林妙妙说的荒山起码要开四个多小时,就算他们是执念,飘一路也很累的啊!   “嫌累就回娃娃里头去。”   青年声音平淡,似乎完全没有因为车身的震荡而有什么不妥。   少年不死心地往他身上瞅,终于在眼睛干涩前,在他背后看到一片薄薄的、金色流光编织的绸缎般的波浪。   “……”他无语凝噎片刻:“你就把它们当减震带用?”   少年和暮从云捡回来的其他执念不太一样,他在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位通灵者。   所以他才清楚,那些柔软而耀眼的流光,对于执念、甚至其他通灵者而言,是多么珍贵的馈赠。   只需要简单一缕,就能遏制普通的恶念暴动;   而像小石头那样被封了锁灵符,当天就要鬼化的恶灵,也能在青年的流光之下被唤回神志。   哪怕是驱灵人近乎极端的催化手段,也没能动摇那密不透风的流光屏障。   而它们现在——   正盘绕着围在一起……为流光的主人垫屁股。   暮从云也没想到这车能这么颠,他租车的时候光想着融入乡镇生活,压根没想起路上还有四个小时的车程。   但好消息是开进山路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他在路边停下,让光头执念掌起了方向盘。   青年熟门熟路地戴上耳塞眼罩,往后座一躺就开始睡觉,金色流光将他整个人托在半空,让他几乎免疫了山路上所有的震荡和颠簸。   所以暮从云也不知道,在经过金鸡村的时候,林妙妙忽然拉了拉光头的衣袖,叫停了车。   “我下去,和我的朋友道个别。”她比划着轻声道。   车内不用睡觉的三个执念下意识看向暮从云,青年睡得四平八稳,全然没有醒来的征兆,于是四个执念面面相觑片刻,还是小少年拍了板。   “快去快回。”   他用口型说道。   林妙妙点点头,风一样溜出去,不到五分钟后,又钻回了车里。   见暮从云还没醒,她小声催促:“走吧走吧。”   于是这个小插曲在青年良好的睡眠中被他全然无视了过去,等他醒来后,面包车已经摇摇晃晃地开近了山下不远的小镇上。   暮从云将一袋子执念收回包里,重新当回开车的司机,沿着萧晓给他发来的路线,熟门熟路地找到镇上的某家旅馆。   半夜四点被吵醒的旅店老板睡意昏沉,开了卡后就示意他自便,于是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看都没看一眼手里的房卡,就往二楼走去。   旅馆的环境算不上好,饶是他戴着口罩,浓厚的腥臭味还是一股脑往鼻子里钻。   再次确认了萧晓发来的门牌号,苏柳慢悠悠地飘过门,从里面为他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这会儿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暮从云慢悠悠从兜里抽出一张黄符贴在他脑门上,随后拉开行李箱,示意包里的光头执念出来给他化妆。   林妙妙这才发现他除了一包子拍摄工具,还带了半个行李箱的化妆包,光头憨憨一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俺以前是个特效化妆师来着,不然小暮也不会叫俺出来。”   他照着瘦猴的样子给暮从云在脸上涂抹,青年则用瘦猴的指纹解锁了手机,开始翻看里头的信息。   【金嘴】:[新货,明早7点送上山。]   【金嘴】:[定位]   距离旅馆不过百来米,暮从云猜测这是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   又往上翻了一截,甚至将瘦猴发过去的语音都听了一遍,他也差不多摸清了这家伙的说话口气。   一个小时后,“瘦猴”跛着脚,出现在靠近荒山的小道边上,一瘸一拐地走近了约定地点。   大老远就能看见一颗闪烁的金色门牙,男人肥胖的身躯靠在时不时震动几下的面包车上,正在大喇喇地吐着烟圈。   “死肥佬,”瘦猴挤到他身边,愤愤将背包带一甩,“又背着老子抽好东西。”   “哼,”金牙嗤笑一声,示意他上车,“干完这一票,你也可以去捞一把。”   只是在拉开车门前,他忽然停下,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同伴。   “干嘛!”瘦猴阴恻恻地抬起眼瞪他。   男人晃了晃肚上肥肉,把香烟踩灭:“你今个怎么把背登这么直,高老子一截!”   “看得老子脖子真他妈难受!”   金牙啐了一口,率先钻进了车里。   而车外的瘦猴愣了愣,片刻,才僵硬着坐进来。   “别提了,那破床给老子睡落枕了!”他坐在副驾驶,抬手敲了几下后颈,不经意般问道,“车怎么一直在晃?”   “新货没给药,”金牙一张嘴闲不下来,给车子打火的功夫,很快又叼起一根烟,“烈得很,还是个学生妹!”   “好像是城内的大学生吧,别说,长得还挺正!”   “这次能卖老大钱了,完事了咱包个房喝酒去!”   在汽车嗡鸣中,他忽然偏过头去,看向还维持着敲后颈姿势的瘦猴。   金牙眯起被肥肉挤成一道缝的眼睛:   “喂,死猴子,”   “你怎么不说话?” 第36章 荒山   “嗐, ”瘦猴放下手臂,抱着胸往下一躺,懒洋洋地半撑着眼, “有嘛子可说的,赶紧的,耽误老子功夫。”   “是吗?”金牙狐疑地盯着他, 悠悠给了脚油门, “你不会是……”   瘦猴斜睨他一眼, 脸上的皱纹折了起来, 面色也带上几分阴翳。   “你不会是——   “被条子盯上了吧?”   面包车晃悠悠地荡出去一截,嘎吱嘎吱地行驶在公路上, 金牙目露凶光, 而被他盯着的人, 则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回以他一个不达眼底的冷笑。   “老子要是被盯上了, 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坐这儿?”   他伸手, 抠了抠面上的泥垢,放在鼻子前吹一口气, 唇角轻扯:“行了老金,赶紧交货去, 废话真tm多。”   虽然找萧晓恢复了他们二人的通话录音,但是短时间内要把神态和小动作尽数模仿到位,暮从云自认他的演技还没有精湛到这个程度。   于是画完特效妆的青年在房间内沉思半晌, 一脚踢醒了睡得死沉的瘦猴。   从美梦中被吵醒的瘦猴破口大骂,刚睁开一双窄小眼睛,却对上一张和自己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你你你——!”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尖叫声还没出口, 就被什么看不住的东西捂住了口鼻,连同四肢也被无形的禁锢所桎梏。   暮从云从床头卷了张旧报纸缠在指尖,在他眼角用力划拉几下,杀猪似的惨叫还没出口,瘦猴撑了眼皮,忽然就看见了房间里其他的“人”。   或许说是鬼才更加合适。   满面血痕、蓬头垢面的小女孩;人高马大,后脑勺凹陷了一个坑的彪形大汉;断了一只手,袖口血淋淋的少年;以及面部被泡得发白发肿,溺死鬼似的乌发女人。   这是在拍什么特效片吗?   他白眼一翻,抽搐着吐着白沫,就要彻底晕死过去。   青年这头忙着赶去赴约,可没空给他缓冲的时间,光头领了他的意,径直了当地给瘦猴戴好设备,顺带一个友情破颜拳。   能被暮从云收在身边净化的,无一不是怨念深重的执念们,早就已经凝成了实体,做起手脚活来麻利得很。   这会儿几个执念们都不用他开口,各自分工合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瘦猴吓得两股颤颤地失//禁前,青年也算是成功“说服”了他配合工作。   由于瘦猴听不懂执念们的交谈,因此在他眼前张牙舞爪发出无意义叫吼声的魂魄们,活生生像是来索命的恶鬼。   他亏心事做得多,也怕鬼敲门,哪里敢不从。   只不过微型耳麦的传播有延迟,所以暮从云每每要回答金牙前,都得先停顿片刻。   山下有困住执念的阵法,除了林妙妙,青年没把其他执念给带上来,只吩咐有什么问题就扯一扯他留下的金穗,躲回娃娃里头去。   金牙还是直觉有哪里不对,他眼神怪异地多看了几眼身边的人,奈何无论是语气还是模样,乃至爱抠挖脸部的小动作,都和他记忆里的瘦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面包车在山路前进得困难,车子刚到半山腰就熄了火,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远远地走来几个晒得黝黑的男人。   为首的歪脖子男人显然认识他们,眼见着面包车开近,歪脖子背着手走过来,目光带着不怀好意的探究,幽幽地落在了车尾箱上。   他咧嘴一笑,扬起下颔:“老规矩,先验货,再给钱。”   两个光着臂膀的男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将后车盖打开,从里面拎鸡仔似的,提溜出一个被捆住四肢,堵住嘴的女孩来。   女孩眼眶通红,眼神里满是恐惧,她看上去还很年轻,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裙子,由于无法出声,只好用哀求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一众匪人。   金牙舔舔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证件,扔给了为首的歪脖子。   “大学生,今年才二十出头,捡到宝了,”他伸出手来,比了个数,“要这么多,不过分吧?”   歪脖子面色一沉,趁着二人讨价还价的这会,瘦猴的目光迅速从女孩那一叠证件中最上面的一张扫过去。   ——H大的校园卡。   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而那头也终于讨论出了个结果,金牙骂骂咧咧地指挥他跟上歪脖子领的一队人,气冲冲道:“妈的个死老头,说什么还要新婚夜验那学生妹是不是雏!”   “猴子你跟着,”他凑近了些瘦猴耳边,恶狠狠道,“老子下山去抄家伙,要是这群老炮敢赖账,老子要他们好看!”   瘦猴的身子僵硬了片刻。   半晌,他点点头,跟在一众男人身后上山。   山路坑洼崎岖,杂草丛生,歪脖子很快让人把那女生放下来,让她自己往上走。   刚被松了脚上的绳索,女生就一把推开身旁两人,爬起来就想要往下跑,早有准备的两个男人拽着捆绑她双手的绳子一拉,让她面朝下地摔向了杂草丛。   “呜……”她蜷着身子,小声呻吟着,泪眼朦胧中,却隐约看见一个身形瘦长的男人,正冷着眉眼看过来。   一双眸底闪过轻微的不忍。   但那道目光不过稍纵即逝,快到她都没认清这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一般。   打骂和威胁在深山里永远是最好的手段,片刻,女孩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满面泪痕地跟着一行人往上走去。   只是在恍惚中,她以为自己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走在最后的男人忽然反手将手掌往下压了压,向她在背后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   沿路上,青年都在不经意地调整着衣领上的微型摄像机。   有位自来熟的村民落后一步,腆着脸走近和他搭讪:“今天的货不错,比上次那批要好。”   村民贼眉鼠眼的目光在男人身上晃过去,直勾勾地落在他手指上的金戒指。   瘦猴勾起一边嘴唇,轻嗤一声:“那你们村长还赖账?”   “唉,那啷个叫赖账呢?”村民无辜瞪眼,“这要是个破鞋,那就冲撞了山神哩,毕竟是村长儿子的喜事,那可马虎不得!”   瘦猴却不为所动。   “可我们谈生意的,只讲究……”   顿了顿,瘦猴的面色却忽然僵硬片刻,在村民疑惑地看过来时,才从善如流地接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货也交了,你们不交钱,那就是赖账咧。”   耳机里的声音忽然消失得干净,青年猜测是走得太远了些,和那头已经断去了信号。   ——他原本只打算把交易的场景拍下就走。   一来是留好了证据尽快报警,二来则是趁警察没赶来前,他要去找一找驱灵人的阵法。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突如其来的上山邀请不仅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而且——   在被金牙叫着跟上大部队时,耳机里的瘦猴忽然嘀咕了一句。   “怎么回事?以前从来不让外人上山的。”   他在原地站定的那几秒,也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   金牙虽然表面上看是信了他,但老江湖到底不是他这种初出茅庐的演技能蒙蔽的,尽管猜不出皮下换了人,也多少觉得他今天有异常。   把他留下后,他猜金牙宁愿放弃这单生意,也不会再选择上山了。   ——不过他也留了一手,金色的细线悄悄跟上了金牙的面包车,只要能安全下山,他就有百分百的把握能抓着人。   ……只要能安全下山。   留在瘦猴那里的执念们他倒是不慌张,少年生前是通灵者,暮从云随手画的现形符他也能破解,青年如法炮制地在瘦猴的房间里画了个小结界,出了这房门,瘦猴就会把见过他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现下比较担心的是——   身后摔了一跤,小腿处汩汩流血的女生。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懂自己的意思。   从校园卡上一扫而过的信息,暮从云得知她比自己还小一届,叫做田韵。   尽管上山的路还有很长一段,但田韵始终没有再呜咽出声,哪怕声声喘着粗气,她也在费劲地独自往前走着。   终于看见冒头的一座座矮脚屋时,已经是下午的时间了。   瘦猴抬眼看了一圈,村里头能看见的全是男人,坐在村头一边扇风一边等他们上来的,三五在一起打着牌聊天的,在太阳底下午休的,或是几个嬉闹着跑过去的男童。   没有女人。   ——妙妙提过的姐姐她们呢?   他暗暗收下打量目光,田韵被几人拉扯着带走,就在他抱着臂环顾四周时,最早见过的那位歪脖子男人走了过来。   “饿了吧,”他湛黑的眼神定定看向面前的瘦猴,皮笑肉不笑道,“我家婆娘烧了饭,跟我去先吃点吧。”   瘦猴轻眯起眼,尖利的下巴堪堪一点,环视一圈:“你家婆娘?”   “哦,这个,”村长的笑容更大了些,做小伏低般道,“村里头的女人都下地去了,但我婆娘前几天摔了腿,还在家里养着呢!”   说着便引着青年一路往村里走去。   整个荒村依山而建,四周都是崎岖不平的泥巴路,瘦猴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路过一个上坡的转角时,脚腕却忽然传来一阵大力。   “——!”   暮从云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头,在重重的一声撞击声中,他摔落在一个铺了厚厚一层杂草的深坑中。   这泥坑约摸有十来米高,他抬起头,就见村长和那个拽他下来的男人齐齐在泥坑上看下来,歪脖子眼神讥讽,恶狠狠骂道:“他妈的,还敢惹上条子!”   “狗日的还敢把警察叫来,恁个做买卖的忒不老实!”   “给老子在下面待到起吧!”   语罢,歪脖子叫上一旁的村民,将一层一层的枯叶杂草盖上坑口,在逐渐减少的光线下,瘦猴逐渐停止了反驳和叫骂。   ——被发现了。   他面无表情地眯起了眼。 第37章 脱身   随着最后一丝阳光被遮蔽, 上头骂骂咧咧的声音也逐渐散去。   泥坑里的枯草杂叶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只是滚落坑底,就让他沾了一身潮湿泥土的气息, 洞口很小,简单用杂草掩盖着就能让人难以察觉。   暮从云在原地安静等待了片刻,确认上头无人后, 才慢悠悠地取出一张静音符贴在身边。   被一根金丝牵着的林妙妙从他手表里钻出来, 女孩有些焦虑地来回踱步, 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他划定的范围。   “没事, 不用出去,”青年弓起一双长腿, 不紧不慢地检查着身上的擦伤, “我心里有数。”   手臂被洞口的枯枝浅浅蹭出了一道血痕, 衣裤虽然沾染泥水,有所脏污, 却也还能忍受。   好消息是, 他摔下来的前一刻用蜷缩的姿势护住了重要部位,因此哪怕关节有些红肿, 也并没有到不利于行的程度。   青年垂下眼来,漫不经心地笑了声。   情况倒是明了了。   金牙和村长的交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他却不知道二人是什么时候交换了信息。   而那位凑上来的村民,看似是在搭话,实则一直往他的袖口衣领处看。   ——大概是想找出他身上的监听设备。   幸好萧晓在专业方面还是靠得住, 因此在将他推落泥坑前,大概是相信了那位村民的话,也没有人再对他来上一轮搜身。   “可是、可是……”   林妙妙围着他转了几个圈,瘪着唇将哭未哭, 要是她还活着,一双眼睛又该通红得像兔子般可怜。   “你受伤了,而且天就要黑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简单用背包里随身携带的纱布和消毒药水清理了伤口,青年抬起眼,往头顶几乎密不透光的泥坑顶上看去。   在几乎算是昏暗无光的洞穴,他的瞳仁之上却浮了一层轻薄的金雾。   “还有两个小时,在这之前先歇会。”   在深不见底的泥坑中,青年熟门熟路地在背包里翻找出一叠空白黄符,   “天黑之后,我们再行动。”   这次他没再用河边的泥沙作画,而是从夹层里掏出一小瓶朱砂,用指尖沾了,全神贯注地落笔。   瞳仁之上的流光几乎是洞内可见的唯一一点光亮,暮从云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滞缓,连落笔的走势都没有迟疑一星半点,很快在黄符上游走出一条娟秀的游龙来。   他盖上朱砂瓶的盖子,半眯着眼端详片刻,点头。   “等到……”   “咳咳咳咳——!”   一人一执念的对话在这一阵剧烈咳嗽声中戛然而止,青年迅速将手里的黄符收回包中,警惕地抬起头来。   将画好的小龙放到一旁,他搜寻片刻,终于在堆积成堆的枯叶杂草之中,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那人气若游丝,几乎是吊着一口气的样子,只是垂死挣扎般咳出了几声微弱声响,很快又湮灭在一片寂静中。   ……这坑洞里还有别的活人!   暮从云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靠近,也重新往喉咙上贴了张符,模仿回了瘦猴的声音:“兄弟,你没事吧?”   男人一张嘴开开合合,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显然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即使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也只能察觉出面前有个模糊的人形。   暮从云犹豫片刻,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他喂了点。   他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个金色的轮廓。   面前的男人约摸着三十出头,唇边长满了胡茬,眼窝深陷,双眼无神,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摔破了的相机,面上的黑色镜框碎了一角,面色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   被他喂了一点水,勉强能说话的男人气若游丝地问:“你……是谁……”   “……”暮从云默了片刻,反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见对方只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马上就要嗝屁的模样,他还是勉强开口糊弄道:“我是你同行。”   男人无神的双眼中蓦然燃起了一点火光,他极快地喘着粗气,颤抖着抬起手,就想要把脖子上的相机摘下来给他。   “好、好……这里面……有证据……”   “麻烦你带出去……救救她们……”   多日没有进食让他已经虚弱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男人执拗地要将相机托终,青年盯着他神色半晌,最终也没有接受。   他从夹层里摸出些压缩饼干,递给对方,却得到对方颤缩着收回的手。   “如你所见,我也是被他们发现了扔进来的,”他继续把饼干强塞进对方怀里,“你得活下来,我们才有机会把证据带出去。”   “我一个人,不可能离开这里。”   “我有办法能出去,但我自己一个人做不到,要是我们都死在这里,证据就永远被埋在地下了。”   男人沉默片刻,似乎是想要抬头和他对视。   但一片漆黑中,他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捧在手心里的饼干,沾染了一点对方的体温。   在对方的坚持之下,他就着一瓶矿泉水,小口小口地全数咽下干硬的粗粮。   几乎花费了小半个小时,那一块饼干才吞进他的肚子里,好似饥渴了三天的旅人终于遇见了绿洲,剩下的几块压缩饼干,被他很快地吃干抹净。   “呼——”他长舒一口气,尽管声音虚弱,也终于能够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我叫周云,是一位记者,我是为了找我妹妹上山的。”   “我已经找到了这个村里的人买卖人口的证据,你……你怎么称呼?”   “……”暮从云思考片刻,“叫我小阳就行。”   瘦猴的名字就叫杨飞,他这也不算撒谎。   “哦、哦、小杨,”周云急急喘了口气,“你说你有方法出去,是什么办法?”   “镇子里和山下都是他们的人,我一开始试过报警,根本没用!”   “镇里的车也不能坐!我们出去之后,还得带着证据跑很远……你的、你的东西够吃吗?”   他一连问了数十个问题,青年默了几秒,还是决定化繁为简,少费口舌:“晚上八点行动,还有半小时,你歇着就行。”   “……”周云终于停了话头,“你说的需要我帮忙……”   青年继续报以沉默。   于是周云也怔怔地闭了嘴。   ——那只是对方为了逼自己吃些东西活下去,所编造的谎言。   在沉默的黑暗中,只有二人的呼吸声彼此交错着响起,依稀间,他听见对方似乎用了纸张之类的东西。   纸页扇动着空气,发出微弱的挥舞声。   周云安静了不过瞬息,他摸摸嘴唇一圈的胡茬,又摸摸身下湿润的枯叶,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拖他的后腿。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你可以和我说。”   他颤声道:“……我还没找到妹妹,只要能出去,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普通人看不见那金色的流光,所以周云也没有意识到,在漆黑的洞窟里,有一双金色的瞳仁,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青年其实也在头疼。   他确实没想到都到这一步了,还出了个变数。   这次外出还真是哪哪都有惊喜。   ——但如果利用得好,周云也是他能够成功脱身的帮手。   他思索片刻,又扫了一眼对方因为几日来缺粮少水状态而疲软的身体,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最后判断:“你就待在这里。”   “……啊、啊?”   青年迅速将包里的东西清点一遍,仗着对方看不见,他把除了粮水以外的黄符等杂物通通掏了出来。   拖着周云软绵绵的身体来到他摔下来的地方,再把自己的帽子取下来盖在他头上,青年将装了食物的背包放在他身边。   “你是要我……装成你?”   周云有些震惊道,“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一片漆黑中,暮从云让他去摸包里剩下的食物,“你省着点吃,能撑个三天。”   包里确实是剩余不多的饼干和矿泉水。   男人默了默,他更好奇的是:“可是你要怎么出去?”   他们如今就在坑洞的正下方,上头时不时有踩踏声经过,不是路过的村民,就是村长留下来守在这的人。   “……坑不高,我能爬。”   对方似乎不想和他多言,只是含糊应道。   周云登时蹙紧了眉头,正想告诉他自己早就试过了这个方法,让他别白费力气,泥坑之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走水了!走水了!”   “老陈家走水了!”   “肯定是他家那熊孩子又在点烟烧着玩!这倒霉玩意!”   人声渐去渐远,直到再也听不真切。   ……怎么会这么巧?   青年捂着他嘴的手登时撒开,留下一句“回见”,在黑暗里,周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猜测那是小杨在光滑的泥坑壁上攀爬,正想劝他再换个法子,不要浪费功夫,遮盖了光线的枯叶堆却忽然被撕开一个小口。   月光如同细碎的白霜,凌乱地铺落在他身前。   周云正惘然抬头间,就见一道修长有力的身影拨开遮蔽,撑着洞口一翻,动作利落地跃出了泥坑。   青年很快又回过头来重新铺好了洞口,在月光下一闪而过的面庞,却让洞底的周云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是那个人贩子!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已经重新恢复原样,密不透风的泥坑口。   可是那道轻而快的脚步声瞬息之间已经离了远,只剩下长久的寂静遗留在空荡的洞穴。   半晌,周云才低下头,手指颤抖着想要打开已经没有电的相机,去对一对那道侧脸,和他之前拍到的瘦猴,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黑暗压抑的环境里,毫无反应的相机并不能带给他任何慰藉。   他只能想到是自己被那人贩子又一次坑害了。   他的妹妹,拼命留下的最后一点口音,就和瘦猴——这个叫杨飞的男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对方连名字也懒得骗他。   可是……   瘦猴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思地哄他活下去,不仅喂了他水,还把食物全部留给他?   生死一线时,对方对他展示的善意,也全部都是假的吗?   他为什么会进来,他出去后又会怎么样?   周云抱着那一个孤零零的书包,沉着脸埋在上面。   他颤抖着身体,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第38章 呼吸交错   远处是人影攒动的救火声, 青年潜伏在小山坡后,确认四周无人,才借着月光, 让林妙妙出来看上一眼周云妹妹的照片。   “我记得她……!”   小女孩凑近了,仔细瞧了瞧,捂嘴惊呼道。   她指着照片上的单眼皮女生向青年描述:“她来给我送过饭……”   那这姑娘还活着的概率就大了许多。   暮从云矮身躲在小灌木丛后, 却没有立刻动身, 而是四周找了一圈, 将一张落在地上的黄符捡起来。   符篆上的小龙已经没了踪影, 听那头的声音,这火烧得也确实够旺。   将肩上的小布袋系好, 暮从云谨慎地沿着记忆中的方向,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杂草丛生的泥泞山路上。   途径一处小木屋时, 他的手表轻震了下。   于是青年弓下身子,踩着月光翻进栏杆里, 他攀上一旁的砖块, 自那木屋顶上唯一的窗户往里面看去。   乍然被遮了光亮,木屋内本就精神紧绷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叫声又很快被她捂灭在口鼻之中。   田韵狼狈地蜷缩在茅草铺垫的角落,腿上的铁链还有着被打砸的痕迹。   她死死捂着嘴, 就看见早上的其中一位人贩子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从被锁死窗户的缝隙,飘落下一张小小的纸片。   田韵怔了怔, 好一会才过去将那张纸片捡了起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不是什么纸片,而是一张陌生女孩端正的证件照。   瘦猴的声音在靠近木门的地方响起,他极快地说道:“帮我一个忙, 如果有机会的话,找到这个女孩,告诉她,她哥哥在村子里。”   “……什么?”田韵茫然地看看照片,又看了眼声音的来源。   “他受了伤,食物还能撑三天,”简单交代了位置,来人不管不顾地将信息一股脑倒给了她,   “我要下山找救援,这几天你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在婚礼前不会动你。”   救援……   这下田韵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她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猛然抬头。   像是石子被投入湖面,让她死寂绝望的一颗心开始跳动。   田韵抱着那张照片,手脚并用的爬到门边,   青年贴着门扉,想要听清她的声音,却只听到哗哗作响的锁链声越变越大,默了片刻,女孩才颤抖着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和、你和那些家伙就是一伙的……”   这次门外的声音安静了更长时间。   田韵呆呆地盯着那块被风吹动的门板,若不是手里的照片,她几乎以为这一场对话不过是她精神崩溃前最后的幻想。   “咳咳,”半晌,瘦猴掩唇轻咳了声,左右看了看,他声音放得更加低了些。   “彼阳的晚意?”   田韵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却下意识对上了后半句:“初生的东西。”   “……等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呼吸骤停,声音急促,“你是H大的学生?!”   这不是他们学校评分系统上大家刷的对口溜吗!   去年H大高层忧心早八大家起不来,贴心为学生们增添了早七晨读服务,让半个学校的学生都冲上了打分平台,齐心协力给学校刷了一波整齐划一的“好评”口号。   那个人贩子……怎么可能会这么清楚他们学校的事?   “嗯,”再抬手看了一眼表,对方的声音加快了两分,“没时间了,我先走了。”   别走……   她趴在门板上,低下头苦苦地在心里哀求着。   她好害怕,她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祈愿,半晌,那头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你会没事的,放心。”   良久,田韵望着那扇安静的木门,再低头看了看手心被攥得紧巴巴的一张证件照。   她慌忙用身下的杂草掩盖了那一张照片,女孩捂住嘴,用尽全力才让自己不要哭出声音来。   -   沿着来路走到一半,青年就放慢了脚步,悄悄躲回了转角处。   有几个男人正聚在一起,遥遥看向远处的火光,饶是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他们也没有离开村口一步。   “……”   原路返回的道是走不通了。   暮从云果断绕路,但接连着在各个出口都遇到把关的男人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不是守夜,他们是为了监视而守在这里的。   为了监视有没有人进出,为了监视会不会有女人敢偷偷离开。   距离起火已经过了个把小时,火势扑灭后,村子里陆陆续续出现了更多男人的身影。   等到人群散去,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暮从云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从藏身处出来,往树林和遮蔽物更多的大山走去。   还没走上两步,就对上一双含着冰冷恨意的眼睛。   女人死死瞪着他,像是在看着血海深仇的敌人,她面颊凹陷,额角垂落一缕血迹,青年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是个执念。   “是你……”女人通红着眸,几欲暴走,“是你——!”   她看上去恨不得冲过来将他大卸八块,却又忌惮着什么似的,在离他五六米远之外站定,久久没有动身。   是不想过来,还是她过不来?   暮从云忽然就想起林妙妙所说的,“她们都出不去大山”。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土地,又用鞋跟碾了碾,确认这处没有什么稀奇的,这才走上前去,接近那个枉死的执念。   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逐渐从仇恨变得满是惊喜,她咧着唇,看无知的猎物一步一步靠近,浓厚的怨气从她的身后铺天盖地的垂落——   在被黑雾笼罩的人形中,一只手从中轻描淡写地伸出,指尖与她的额心一触即分。   浓郁的黑色倏然散去,女人神情恍惚地瞪大了眼,只见瘦猴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金穗,细线的另一端,就牵在她的脖子上!   “带我去后山,”瘦猴压低了声线,手中的流光烫得她不停试图着挣脱,“去你们的地方。”   她还要挣扎,眼神里的恨意仿佛熊熊火焰,能够将她魂飞魄散的流光也锁不住执念复仇的决心,被烫得支离破碎也无所谓,她尖叫着扑向瘦猴。   ——凭什么她死之前逃不走,凭什么她死了后还要任他摆布!   青年利落地翻身躲过,但他所在的地方接近村庄,一点细微声响都能在空寂无人的大山里被放大百倍,眼见着路口巡逻经过的声音去而复返,他拽住女人袭过来的双手,一扯金穗,拽着她一路冲进了茂密的山林中。   身后很快传来了追赶的脚步声。   “什么人!站住!”   “有人跑了!通知村长——!”   人声,风声混杂在一起,在黑暗的树林中,暮从云脚一滑,从一处十来米的斜坡滚落,没有来得及顾及伤势,他迅速爬起身,借着月光闯入下一片树林。   直到百米之后,人声熄灭,他才松开缠绕在执念身上的流光。   正欲开口,女鬼又咬牙切齿地亮出一双利爪,往他的脖颈袭来。   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接住她一双枯瘦见骨的手,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捉你来的人。”   执念死死的瞪着他,眼神是显而易见的不信。   点在她额头的那一下本来是想让执念恢复清明,却没想到她本就没有陷入错乱——只是自己这伪装的身份,恰好就是她要报复的对象。   但说来也怪。   暮从云轻眯了眸,上下打量了几眼她的衣物。   已经是几年前的款式了。   这山里的执念,按说应该个个怨气深重,能成恶鬼,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们都没有恶化呢?   所谓的困在大山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青年很快也顾不上她,他踩空的时候崴了脚,把手机的电筒点亮,他低头查看起自己的伤。   好消息是有着枯叶堆做缓冲,他的脚踝只是红肿了些,还能活动,坏消息是他把清理伤口的纱布和药物都留给了周云,现在自己什么也没剩下。   被金色丝线捆住手脚、限制了动作的执念在一边看他的惨状,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她正要开口讽刺两句,面前却忽然又出现了一位女孩。   一眼就看见他腿上又多了两道划痕,林妙妙手足无措地伸出手,青年却眼疾手快地把裤脚给放了下来。   “没事,”他靠在作掩护的树桩上,点了点手表,“你回去待着。”   现状却实在没有他说得这么轻松。   虽然这伤短期内不妨碍行走,但从这连绵大山走到镇上起码要七八个小时,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以他现在的身体几乎做不到。   ——况且出去的路还被封死了。   但幸好手机还能用,暮从云找出地图,和脑海里走过的路对应起来。   而一旁的执念也安静听着林妙妙对他身份的解释。   青年正回忆着早上上山时途径的路段,试图找到其他能下山的办法,电光火石之间,他却忽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他早上走过的路,和萧晓给他的地图,走势怎么完全不相同?   虽然终点都是半山顶的村庄,但——   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也能走向同一处终点吗?   他很确定自己在上山时没有认错方向,和爷爷学的五行八卦,基础的一门就有辨认方位。   还是说——   他的神情倏然严肃了几分,连带着目光也冷冽起来。   他在上山的时候,也许就已经走入了一个巨大的鬼打墙之中!   这不仅仅是一个要困住大山里二十来个执念的阵法,而是一个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的阵眼——!   而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   来不及让身旁震惊地瞪大了眼的执念和林妙妙再叙旧,他踩着还钻心疼痛的伤腿起身,就要往回走。   青年面色冷凝,眸中的恨意一点一滴地集聚,走着走着,甚至迈开步子想要跑起来。   眼见着他又回头往火坑里跳的林妙妙急急地抓住他,从女孩那得知对方易容真相的执念也犹豫着要拦住他。   可暮从云去意决绝,直到走到跌下来的那道斜坡,他才左右寻了根木棍,想要撑着往上爬。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锁灵阵,只有当年害死他父母的那个人。   他指尖颤抖,说不明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身体的疼痛。   十六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有对方的消息。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奈何伤腿还是大大限制了他的动作,斜坡只爬上一半,临时用作拐杖的木枝“咔”一声断裂,彻底折成两截。   骤然失去了支撑,在黑暗中,他从高处直直下坠——   在林妙妙和另一位执念手忙脚乱地回过头想要拉住他前。   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却俶尔出现了一道轻盈的、踩踏着枯叶脆响声的、奔跑着向他靠近的脚步声。   在坠落的疼痛来临前。   ——他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呼吸间沉沉的幽香和冰冷的体温让青年一时间止住了呼吸,而那人抱着他滚落在地,充当着肉垫,大大减缓了他下落的劲头。   在枯叶泥土的气息中,二人凌乱的呼吸骤然交错。   “……找到你了。” 第39章 “你骗我”   “……哥?”   好半天, 暮从云才慢半拍地把出走的理智套回来,他怔怔盯着身下的人,却见越笙的眸中, 倒映出瘦猴的面庞。   可对方下意识的肢体动作做不得假,越笙微微偏过脸,清透的月光下, 暮从云有些惊异地发现, 他似乎是——   在生气?   还没等他想清楚其中缘由, 青年很快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越笙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他明明只告诉了萧晓一个人, 而萧晓还不至于向异象局出卖他……总不能是对方在他身上安了定位吧?   越笙眼瞳透亮,宛若月光下洗涤过的玉石, 他唇线紧绷, 半晌才僵硬地蹦出一句:“……起来。”   暮从云后知后觉想起来他还给自己当了人肉护垫, 正想要起开身检查一下越笙有没有受伤,脚踝处钻心的疼痛就让他一下屏住了呼吸。   饶是他已经表现得尽量克制, 小心翼翼地移开伤腿, 还是被对方看出了不对劲。   “你受伤了?”   刚坐起身的越笙重新靠近,冰凉的五指不容置喙地掀开他的裤脚查看, 扭伤的地方肿胀通血,越笙蹙着眉, 用手背轻轻贴在了上面。   他的体温这会倒是发挥了冰敷的作用,青年“嘶”了一声,借着月色下些微的光亮, 有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发愣。   纤长的羽睫落下,越笙神情专注,似乎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人形冰袋给他降温。   眉眼间,还依稀能看见几分说不明的担忧。   暮从云从刚才得知了仇人存在后一直有些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心脏却蓦然漏跳了几拍。   他莫名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越笙的场景——   对方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黑白山水画,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冰冷得好似无机质的生命体。   而如今——   古画被浸染上了温度,画布上一点一滴被涂抹上了人间的斑斓色彩,连带着越笙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他会生气、会担忧,也会解开自己手腕上的加压绷带,仔细地替青年包扎着伤口。   清辉的月光落在他的侧脸,让越笙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层不真实的柔光里,青年茫茫然地看向他,自言自语般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闻言,越笙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替他继续加固绷带,垂下脸时,额边的发也挡住他的眸色。   “你骗我。”   他低声说,片刻,又闷闷重复道,   “暮从云,你撒谎。”   什么?   暮从云心里咯噔一声,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青年深呼一口气,喉咙有些发紧:“……我怎么骗你了?”   越笙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对方对他掌握到了什么程度,又会不会将至阳之体的存在上报给异象局?   青年面色发白,指骨一点一点收紧,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一缕金色的流光,悄然爬上了他藏在身后的掌心。   可越笙却完全没有像他想象中一般,点明他的身份或是说些要上报的话,男人只是有些愣神般看着冷下脸色的他,然后迷茫地抬手压了压心口。   他似是不解于青年忽如其来的警惕,又似乎是在疑惑心口处莫名的情绪。   暮从云的呼吸滞了一瞬,和那双清亮的眼睛对视片刻——手心凝聚的流光便悄然消散。   ……他好像,下不去手了。   而越笙也终于开了口:“你明明,就能听懂他们的话。”   越笙抬起头,看向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林妙妙,小女孩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局促地掰着指头,见暮从云回过头去,像是被惊起的飞鸟,一溜烟飘到了树上。   “我、我……”她探出脸,支支吾吾,“对不起,是我说的。”   “我觉得你一个人太危险,就去找了小阳……”   青年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正想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越笙就接过了她的话头。   “李明阳把徽章扯了下来。”   异象局的定位徽章,一般不会自行掉落。   于是匆匆赶来的他得知了暮从云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进入大山的行踪,但在那之前……   李明阳躲闪他的目光,结巴地告诉他其实青年能和他们交谈。   小石头还自认贴心地为暮从云保留下最后一层马甲,但被他用心回馈的对象却丝毫没有动容,反而无语凝噎了许久。   在确认越笙只是将他当成普通的通灵者,还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时,青年悄悄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又有些高兴不出来了。   因为越笙为着他的隐瞒,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和他对视片刻后,越笙沉默着将解开的袖口系上,取下绑带的手腕在月色下几乎白到发光,但很快那一抹冷色就被黑色风衣的长袖掩盖。   他却没再问什么,也没有主动要一个真相。   仿佛除了控诉他一句话,他并不准备向青年索取什么。   越笙只是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将青年的一只手搭到脖子上,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他眸色平静地看向暮从云:“要去哪里?”   “……”青年神色松怔地看着他,一瞬间还反应不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于是越笙迟疑了两秒,决定先带着人下山。   他架着暮从云起身的动作还没做完,那勾着他后颈的手肘忽然发力,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毫无防备的他被带着撞入对方怀中。   “怎……”   被忽如其来的力道抱了个满怀,他埋在青年的脖颈间,被温暖的体温和蓬松的草木芬芳填满了鼻息。   搭在他肩膀上的下巴动了动,闷闷道:“哥,对不起,你别生气。”   越笙的目光茫然一瞬,正想说自己没生气,暮从云就接着说道:   “……也别难过。”   微启的唇瓣稍微顿了顿。   于是他安静下来,静静听着青年的声音和着微弱风声,在耳边低哑地响起。   “没有告诉哥,只是因为我不想去异象局工作,”仗着对方看不见,凤眸里的复杂思绪一闪而过,青年低下头,轻声道,“林妙妙她来找我……”   他尽量用最简洁的话,概括了小女孩的求助。   “……”越笙说话时,微凉的气息被轻轻吹拂到他的颈间,“我去你家的时候,你没有告诉我。”   “嗯,因为很危险,所以不想你知道。”   “我本来只打算,拍些照片就下山,结果被他们发现了……”   青年叹了口气,抱怨般和他吐槽着自己这半天的经历,越笙没使什么力气就挣开了他的手臂,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月光将越笙的长睫打落一片阴影,对视片刻,暮从云才听他说:“我没有告诉过异象局。”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的事,我都没有告诉过异象局。”   从始至终,青年说的话,青年和他发生的事,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暮从云很难说明他一瞬间的心情,他呆愣着看向对方,半天才应了声“噢”。   越笙蹙眉:“……你不相信?”   他抿着唇,登时要掏出手机来给他找个证人,但山上没有网络,就在他死死盯着那旋转的发送失败时,青年覆过手来,将他的手机摁熄。   “——我信,”他轻声道,眉眼间也带上了几分笑意,“哥,我信的。”   见他神色诚恳,越笙这才悻悻收了手机,他还欲再说什么,青年温热的指腹却缓缓点上他眉心,一点点将他皱起的眉头抚平。   “对不起哥,我不应该瞒着你,”暮从云眨了眨眼,凑近了和他对视,“别生气了,好不好?”   青年优越的俊脸在他面前放大数倍,微微上挑的凤眸里盛满了认真,仿佛在对待着什么珍视的宝物。   而越笙仿佛被他点在自己额前的那只手施了什么定身术,一时之间,只会呆愣地回看向他。   额心是执念的命门之一,对于通灵者也是格外敏感的死穴。   可越笙只是任他的指尖在眉心作乱,漆黑的发梢被夜风带乱,在他的指尖绕了两圈。   有那么一瞬间,暮从云差点想要将一切都告诉他。   但斜坡上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声,有几道手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跟前不远处,目光一凛,二人当即互相抱着就地一滚,藏在了一旁的土堆后。   “恁妈的!那小崽子就往这下边跑的!”   “回洞里看过没?”   “看过了,瘦猴还在,那个周云不见了……就知道这家伙不安分!”   “要不是祭礼前一周不能杀生,早应该把他剥了皮扔猪圈里!”   手电筒在漆黑的坡底巡视一圈,一无所获后,跟上的人又骂骂咧咧地换了地方。   二人安静地听着头顶的声音走远,越笙的鼻息扑打在他的掌心,青年一时半会,想的却是——越笙怎么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他脸上的妆已经被蹭掉了不少,但瘦猴这张脸皮对他还是挺好用的,青年一时半会也没有打算把它脱下来。   等到人群离去,越笙轻舒口气,正想起身,就听暮从云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越笙偏过脸,茫然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脸上顶着的那副妆效。   “……我用了灵目,”他很轻地扇了一下眼睫,“能认出灵魂的模样。”   暮从云愣了愣,反问的话差些脱口而出。   ——可是灵目……不是给还剩一口气的将死之人用的吗?   这药水用的是浸泡在怨水中多年以上的特制药材制作,多用来给说不出话的遗留之人留下遗言。   半只脚踏入阴界的灵魂会因为灵目而重新看到阳间,也就因此能与阳间的灵魂直接对话。   ……越笙为什么会用上这个?   用这么危险的药物——只是为了找到他?   越笙却没有再解释的意思,贴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人都走远后,他弯腰准备将青年扶起来。   默了默,青年却忽然轻声问:“哥,如果以后——”   “我还有别的事瞒着你……”   越笙蹙了眉,不解地看向他。   “你还会来找我吗?” 第40章 承诺   越笙安静地看了他一会。   他神情微敛, 先是有些惊讶,而后那抹惊色一掠而过,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需要的话, 我会来。”   像是一句承诺。   他没再看向神色复杂的青年,确认四周无人后,越笙迅速把暮从云架了起来, 带着他往记忆里来时的方向走去。   良久, 青年才低声问:“我们去哪?”   “下山。”   暮从云倒也还没伤到走不动路的程度, 只是……他默了默, 抬头看一圈四周,在半天过去还一成不变的树林排布间, 迟疑片刻, 还是问了出口。   “哥……你认得路吗?”   “……”   越笙停下了步伐, 他抬起头来,仔细辨认了一会, 脸上渐渐浮现出几分迷茫。   “咳, ”青年掩了掩唇,有些好笑道, “不如问问这里的执念们?”   林妙妙适时地从树后探出脑袋,带着先前那个执念, 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们。   越笙直觉他好像在嘲笑自己,但见暮从云神色恳切,确实又是一副认真建议的模样。   风过树梢, 二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片刻。   越笙默了默,盯着青年的视线也略有不满:“……不是怕鬼?”   暮从云有些愣怔地瞪大了眼。   倒不是因为自己之前撒的谎,而是——   越笙竟然也会怼人了?   仿佛被缠绕的毛线团打扰的猫,面对主人的揶揄亮出软乎乎的肉垫。   可惜下一秒对方就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出厂设置, 他让另一头的林妙妙领着女人过来,端详片刻,却没有立刻让她们带路下山。   越笙问她:“你的名字?”   女人愣在了原地。   ……多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她几次张合了嘴,神色恍惚,最终抽动着鼻子,低声道:“沈清。”   越笙点点头,见沈清的目光正似有若无地往他身后瞥,他有些疑惑地偏过头,就对上青年清澈无辜的目光。   暮从云已经将手里那一小团流光召回,在方才,金色的丝线在空中翻飞,极快地编织成了几个大字。   沈清欲言又止,但看在林妙妙的份上,最终还是咬咬牙,勉强答应了替他保密。   ……刚才还拿那流光烫得她差点魂飞魄散,这会装什么呢!   林妙妙眨巴着眼,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解。   在问路前,想起青年说的她们都出不去,越笙迟疑片刻——但他视线下移,看了眼暮从云的伤腿,还是决定先带他下山再做打算。   “你认得离开的路吗?”   沈清点头,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重峦叠嶂的群山已经困住她太多年,多到她闭着眼,都知道这里的每一条小道通往何处。   只是……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林妙妙。   在女人们试图送小姑娘逃跑的那几天,她们这群亡魂,曾经在木屋外多次与她们穿身而过。   她想告诉女人们后山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她想告诉她们那些禽兽早就在那条小路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还想告诉她们,之前逃走的人不是忘记了她们,而是根本没有离开。   可是枯败死寂的面容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话动容,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女人们,还小心地躲在屋檐下,将稀薄的粥水倒到一块去。   ——在后山徘徊的她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林妙妙走向死亡。   却什么也做不了。   林妙妙倒是表现得无所谓,比起生死,她现在看上去更担心自己的自作主张给暮从云带来麻烦。   见小姑娘总飘忽着看过来的目光,暮从云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他对林妙妙做了个口型:“没事。”   小执念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连带着步子都蹦跳着迈了几步。   没走上一会,沈清的声音从前面响起来:“我只能送你们到半山腰,也就是妙妙离开的那个地方。”   “再往下面,我就出不去了。”   越笙扶着他的指尖紧了紧,问道:“出不去,是什么意思?”   暮从云也拉长了耳朵,奈何沈清沉默了片刻,只淡淡道:“就是字面意思。”   越笙眉心轻蹙,还欲再问。   树林里却忽然响起另一道女声。   “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我们都圈养在山里。”   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从不远处的树桩后飘了出来,眼神复杂地看向他们,最后向前头领路的沈清看去。   “陈姐!”   沈清微微一怔,连忙解释道:“他们是这小姑娘带来的人,我送他们下山……”   “我知道,”被叫做陈姐的女人点点头,接替了沈清的位置,继续领着他们往山下去,“你一直没回来,我出来看看。”   她话头一转,看了眼林妙妙,向身后二人说道:“这丫头出去的地方,是屏障最薄弱的一处。”   “但是除了她,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人能出去,所以我猜,她应该有办法让人看见自己。”   她巡视般的目光在二人面上游走一圈。   林妙妙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办法独自离开……   青年正思忖着,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小石头刚恢复神志那几天,污染的净化程度还不太够,于是他也只好有事没事去一趟金鸡村,美其名曰探望奶奶。   林妙妙那会就经常出现在李奶奶家陪她,一来二去,也和暮从云有过不少接触。   用老头子的话说,他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净水器,就算不刻意地使用能力,也会影响身边的执念。   总不能是那时候……   越笙还没听说过这事,见陈姐看来的目光,下意识也随她看向暮从云。   但青年面上也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林妙妙的事。   于是顿了顿,越笙转过头去,向前方的陈姐问道:“村里的人,有能看见你们的吗?”   暮从云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如果村子里有能看见她们的人,那他极有可能是画下阵法的人,也是十六年前杀害他父母的主凶。   但令他失望的是,沈清摇了摇头:“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我们和村子间也隔着一道屏障,我死了……两年,他们看上去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她话语间露出一丝恨意:“要是他们能看见我们,要是我能碰到他们——”   话音未落。   “有。”   一声很轻的肯定在山林间掷地有声的响起。   几人齐齐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看向低着头的陈姐。   她偏过脸:“能看见我们的人,我见过他一次。”   反应最大的不是张大了嘴的沈清,也不是倏然蹙紧了眉心的越笙。   “他长什么样!?”   暮从云挣脱了搀扶,他上前一步,凤眸圆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越笙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陈姐垂着眸,回忆道:“大概是个中年男人,拿着一根手杖,我记得……他的左脚是义肢。”   “三年前,在歪脖子家的后院里,我和他对视了一眼。”   手杖、义肢……   ——和暮从云记忆里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一时间有些泄气,偏过脸,却见越笙睁圆了眸,连呼吸都加重几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越笙这副表情。   越笙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连带着眼睫都落了霜一般凝固住了,呆愣片刻,才重新开机:“……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陈姐拧着眉摇头:“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看得见我。”   在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她看见中年男人弯起嘴角,满意地笑了一声。   像是在面对自己漫山遍野的战利品一般,露出胜利的笑容。   越笙又不说话了。   他心里一时间浮现出很多猜测,也很快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青年疑惑地看向他:“哥?”   怎么看越笙的反应……他认识这个人?   越笙如梦初醒般抬起脸,见三个执念和面前的暮从云都在盯着他看,他哑然,半晌轻垂下眼:“……先走吧,快天亮了。”   见三个女生都转过身往前走去,故意慢了一步的青年忽然凑近他的耳尖,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脖颈。   “——哥认识她说的人?”   他的唇几乎是贴着越笙的耳朵过去。   觉得痒,越笙偏了偏脖子,却没说不是,他下唇紧抿:“我不知道。”   但他只认识一位拿着手杖,一只腿是义肢的男人。   见他心情有些沉闷,暮从云主动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故意喊痛:“哥,脚疼。”   青年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和他的目光对上,越笙愣了一瞬,终于从漫长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位还是个需要人扶的伤员。   他很快地弯下腰,让青年能揽上自己的后颈,前头却忽然传来了陈姐的声音。   “到了之后,你们要怎么离开?”   她回过头来,语气严肃:“山脚下,小镇里,都是他们的人,你们要怎么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暮从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人皮妆造。   旅店里还有个瘦猴当替罪羊,大不了他洗把脸就能原路返回。   但他忽然意识到,越笙没有戴任何遮蔽的用具。   ——如果那个在山上出现过的通灵人是越笙的旧识,他马上就能认出越笙。   半夜的跋涉已经足够远方露出熹微光亮,天色将亮前,他们在林荫后停下了脚步。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小镇的模样,在昏暗的暮色中,陈姐领着他们来到了“屏障”处。   看着林妙妙和二人安然无恙地穿过,她伸出手,和沈清一般,仿佛触碰到一道透明的墙,无形的界限将他们分割两地。   但她们眼底的失落只一闪而过,成千上万次的尝试,几乎让她们只会感到疲惫和麻木。   暮从云和越笙也抬起手来,想要触碰这一面碰不到的墙。   但他们的指尖却没有碰到任何障碍,而是伸手抓了个空。   陈姐摇摇头,示意他们快走。   沈清却上前一步,眼底里仿若燃起一点微弱火星。   “你们会把她们救出去,对不对?”   她手指指着的方向,不是山里的执念,而是山上的女人。   将要转过身去的陈姐也抬起头来,凹陷的眼眶里,荒芜的土地似有若无地生长出勃勃生机。   暮从云看向她们的眼睛,似乎从执念已经透明的灵魂中,看到仿佛为之燃之一炬的火焰。   越笙上前一步,向她们颔首,声音平稳:“一定。”   他面色冷静,却足够令人信服。   得了承诺的陈姐二人眼睛一亮,还未来得及出口道谢。   ——半山腰的道路上,却猝然传来一阵摩托轰鸣的声音。   “在那里!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第41章 争执   暮从云的第一反应, 就是把越笙的脸往他怀里藏。   山上火光亮起一片,举着手电筒和火把的男人们乌泱泱地围过来,青年借着藏身的树桩往后瞥去一眼, 唇线紧绷。   他们这一路走得足够小心了才是,怎么会被村民们发现?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缘由。   ——那两道轰鸣的摩托车启动声并不是围截他们的,熟悉的女声远远响起, 带着飞扬的尘土一路疾驰到他们面前。   “队长!”   长腿一撑, 引擎的声音几乎在他们耳边炸起。   余桃枝面色怪异地看了一眼他把越笙按在怀里的姿势。   很快她就无暇再去关注这些, 追过来的村民们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余桃枝把头盔上的面罩放下,拧着车把让摩托车旋了个身。   “快上来!”   另一辆摩托车也很快刹停在他们面前, 头盔之下, 露出一副清俊面貌, 年轻男人点头向越笙示意,而后也很快调转车头, 发动机轰鸣两声, 在荒山间迸发出巨大声响。   “你们怎么……”   越笙愕然,但青年回头看了一眼追兵, 迅速遮着他的脸,推他坐上了余桃枝的后座。   “别回头, 别让他们看见脸!”   他匆忙嘱咐一声,便蹦跳着伤腿跨上另一辆,两辆山地车速度一下飙升到最快, 在通往山顶的唯一一条水泥路上风驰电掣。   风声从暮从云的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抬手挡住视线前的狂风,借着调整坐姿的瞬间,将林妙妙收回了手表里。   好在这会儿并没有人在意他的举动, 因为挡在面前的不止身后追兵,还有山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设的路障。   “靠——!”   余桃枝怒骂一声,一把转过车头,试图躲避地上密密麻麻的长钉,却仍然不可避免地降低了车速。   更要命的是,山脚下还用雪糕筒和人形墙体挡住了路,出口被人群围得密不透风。   看见那一片攒动的人头,就连青年也没忍住暗自咂舌。   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远远看见了他们的人影,山下吵嚷的人声一停,旋即爆发出更大的声响,不少青壮年挥舞着长棍靠近,试图将他们拦停。   再往前开,就要从他们身上碾过去了!   暮从云面前的男人将车急刹,对着余桃枝吼道:   “往回开!往山上走!”   村民们没有骑行工具,跑不过他们,余桃枝深吸一口气,一把拧转了车头。   好在这是两辆性能极优的改造山地摩托,男人带头将车开出了小路,往崎岖不平的山野丛林里冲过去。   而后很默契的,在树林里直行了一段后,二人齐齐选择了跳车。   他们脚步不停,一路躲藏进荒山的密林中,直到确认身后没了追兵,才停下来松了口气。   四人寻了处安静地方,来不及叙旧,余桃枝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坡:“子晋,去找路。”   他们一路疾驰,这里距离山下小镇已经很近了,远远地就能看见房屋起伏的踪影。   而越笙也终于能够把先前的问题问完:“你们怎么来了?”   余桃枝气还没喘匀,没好气地看他:“那不然您老打算怎么跑?”   虽然有些气急,但她还是絮絮叨叨地念道:“你连屏蔽器都没带你知道不?都说了让你把定位芯片取了,这玩意留着就是个祸害!”   “要不是贺平先发现了你位置,给你应付了过去,现在找来的就不是我们了!”   她气归气,倒也没真打算拿他怎么样,扫了一眼暮从云,余桃枝和青年几乎是同时开口。   “怎么搞得这么惨?”   “什么定位芯片?”   “……”越笙默了默,给余桃枝递了个‘不要说’的眼神。   他还不知道自家队员已经和暮从云发展成了良好的网友关系,但接收到了越笙的眼神,余桃枝还是了然地点点头。   “这是团队机密,”余桃枝老神在在地买了个关子,在越笙稍放下心时,话音一转,   “——不过你要是愿意加入我们队,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青年眯起眼,看一眼带着促狭笑意的她,又瞄了一眼隔壁略显意外的越笙。   越笙看上去很想让她把话收回去,却又期待着暮从云答案似的,在原地纠结着蹙起长眉。   于是暮从云看着他轻笑一声:“加入你们,还是加入异象局?”   余桃枝轻咳一声,显然也还记得她当着对方的面痛斥公司的往事。   “你就加入我们,当个编外人员呗,”她努努嘴,“工资给你按正规员工的发,怎么样?”   “……”青年一时哑然:“……你哪来的钱?”   这姑娘不是前几天还在通讯里和他洋洋洒洒地怒骂了整整一页黑心老板,附赠一张越笙的照片做报酬,感谢他听自己倒苦水吗?   余桃枝:“……”   她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我是没钱,别人有啊!”   她指了指远处走回来的清秀男生:“看到没,家里有矿的,要不是他,你以为我上哪这么快找俩摩托接你们!”   山子晋刚探路回来,就收到她仇富的目光,他习以为常地移开视线,向一旁安静听着他们斗嘴的越笙报道:   “前头有一处斜坡,不出意外的话能到山下,不过得等人散开些。”   “嗯。”越笙点点头,大概将山上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听,尽管知道队长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一趟,得知实情的二人也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话最多的余桃枝也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闷闷地骂了句“畜生”。   “……害了那么多女生,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她愤愤,说着又抬脸看了一眼暮从云。   “你也是,这么危险还敢自己来,化个妆以为就万事大吉了?”   “要不是队长来了,你想过自己怎么办吗!”   莫名被训,暮从云还没反应过来,就接收到一旁越笙赞同的目光。   “……”   山子晋左右看了看:“所以那小姑娘呢?”   越笙轻蹙眉心,下意识起身找了一圈,在确认对方不见后,他无端又想起先前苏柳和李明阳那会。   他们就连消失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暮从云却没给他往下继续思考的时间,很快打断道:“咳,她和那两个送我们下山的执念走了,应该是回到山里了。”   见越笙目光探究,青年弯了弯眉眼,解释道:“刚才情况紧急,我就没来得及顾上她。”   “不过我看见她们把妙妙带走了,她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事的。”   手表里的小执念动了动,示意她听懂了。   所幸在场的另外三人也没追究,见时间差不多,山子晋提议:“先抄小道下去吧,到镇上估计也晚了。”   二人捡起地上摘下来透气的摩托车头盔,将面容遮蔽得严实,暮从云的妆还没脱,但……一时间三人围着越笙,都有些发愁。   最后还是青年上前,伸手拢了拢他一身长风衣的衣襟,纽扣系起后,竖起的领子恰好能挡住越笙下半张脸。   越笙虽然没明白他们的意思,但乖乖缩起脖子,把脸也藏在了衣领里。   他们一个做的自然,一个接受得也坦荡。   剩下余桃枝和山子晋眼神怪异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队长什么时候能和别人混得这么亲近了?   这个小插曲来得快也去得快,山路陡峭,为了躲搜捕的人,他们本来就选了最难走的道路,越笙还想着他脚上的扭伤要来扶他,但很快被暮从云以这样子不方便走路拒绝了。   青年故意落后几步,和余桃枝心有灵犀地走到了一起。   女人透过头盔打量他的神色也多多少少带了点探究,半晌她轻哼一声,见山子晋领着越笙走远了些,低声道:“问吧。”   看来越笙能在异象局里没被吃干抹净,多少有点他队友的功劳。   这么想着,暮从云笑了笑,从善如流道:“他身上有异象局的定位芯片?”   余桃枝扫他一眼,没有否认。   “你们也有?”   他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异象局已经发展成这样限制成员自由的模式了。   这次余桃枝倒是开口应了他:“没。”   她遥遥看了眼前方的人,轻抿下唇,片刻才轻声道:“……他不一样。”   ——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实验体。   异象局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越笙和他们不一样。   或是道听途说,或是从别人口中的八卦拼凑,就连她一开始,也给他贴上过异类的标签。   在异象局里,从来没有人试图和越笙亲近过。   就算或多或少有几个仗着他身份和能力上前巴结的,也会被对方那不近人情的性格劝退。   连他们这群队员,都经常被单独出任务的越笙撇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笙身上渐渐有了些人气的呢?   她忽然冷不丁出声:“你真的不愿意加入异象局?”   暮从云默了默,没立刻答她,而是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余桃枝看着前方,赛车的头盔遮住她大部分表情,只在片刻后,暮从云才听到她的声音,在头盔里闷闷响起:“只是想着,你如果不愿意,就趁早和他说。”   “这样他也不用一直来见你。”   “……”   暮从云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微妙的不爽。   旋即这一点不爽像是被水泡开的维C片,在他的心里咕咚咕咚冒起了泡泡。   什么叫做……越笙不用一直来见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越笙接近他是为了让他加入异象局,但暮从云又何尝没有借他的身份去接近异象局的私心。   是从什么时候起,对方开始不知不觉地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亩三分地?   他又为什么在此刻,会有种被侵犯了领地的、莫名的烦躁呢?   见他久未回声,余桃枝疑惑地看过来,就见暮从云似笑非笑,朝她弯了弯嘴角:“真奇怪。”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对异象局这么重要了?”   他轻嘲般低笑了声:“还是说,让我加入你们队伍,是什么年度工作指标?”   “不是的!是因为……”   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余桃枝慌忙开口解释。   但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她该说什么呢?   说因为他们队长时间不多了?还是说因为队长就看上了你一个接班人?   一时间,就连前方的二人也发觉他们之间有些凝固的氛围,愣了愣,越笙主动停下了脚步,交换了余桃枝的位置。   她低着脸,在路过暮从云的时候,闷闷留下一句:   “对不起。”   而青年抬起眼,沉默地看向她的背影。   面上的不虞几乎一瞬间落下去,他抿着唇,神色复杂。   差一点,他就能知道原因了。   ……只差一点。 第42章 分房   安全抵达山脚时, 天色已经沉了大半。   山子晋选了一条曲折又难走的道,加上他们当中还有个人行走不便,硬是给这本就艰难的行进又拖了一半时间。   余桃枝下山后就开始给异象局打电话, 而暮从云轻按了下恢复信号的耳机,开始收听起瘦猴那头的情况。   “放屁!什么睡过头了,你的意思是有人装成了你和老子一起上山?!”   “连声音都一样, 是不是变声器我听不出来吗!”   走出房间的瘦猴显然已经失去了记忆, 他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 但最终被金牙一句“再吵老子还给你送上去!”堵了回来。   金牙嘀嘀咕咕, 隐约还可以听到几声“奇怪”、“还没收钱,亏贼!”一类的话,   青年莞尔, 很快摁断了耳麦, 他点开手机,找出和萧晓的聊天框。   【X】:[老板!我的老板!呜呜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X】:[视频收到了, 我马上拿去报警, 老板呜呜呜——!!]   【日落时】:[……]   【日落时】:[署名用“周云”,就说是他拍的。]   把该交代的简单告诉萧晓一声后, 暮从云抬头,就看见越笙正蹲在他面前, 脸埋在交叉的手臂里,专心打量着他。   他神色专注,就这么守在原地, 等着青年结束手上的事抬头。   暮从云微愣,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怎么了哥?”   越笙先是摇头,然后指了指他的腿:“带你去看医生。”   山路上灯火通明,镇上倒是冷清许多, 青年后知后觉,右脚腕传来钻心的疼痛,他轻“嘶”一声,被越笙搀扶着站起来。   正要动身,余桃枝却拿着手机走过来,她脸色很差,先是看了一眼暮从云,然后才对越笙低声说道:“局里那边不肯派人来,说是寻灵仪没有动静。”   “……”青年挑挑眉,顺势听了起来。   闻言,山子晋低骂了一声。   余桃枝面色难看,还是问道:“怎么办队长,那山上那些执念……”   越笙一时没吭声,他并不太会处理这些问题,以往出了什么事也是单枪匹马解决得多。   于是暮从云好心地插了一句:“我拿山上拍的视频报了警,H市的警方明天会来。”   在场除了越笙的另外两人都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余桃枝摇摇头,否决道:“不行的,同时出现五个以上执念的都属于特大事件,只有一支小队在场不报属于违纪。”   说着她愤愤:“什么狗屁违纪,那倒是派人来跟进啊!”   但寻灵仪没有动静也是真的,就连山上执念是否真的存在也是听越笙和暮从云的一面之词。   几人沉默片刻,还是暮从云看他们似乎有话要说,提出自己先去旁边找地卸个妆。   毕竟顶着一脸的浓妆过了一天有余,就是这特效妆再怎么抗造,脸上也黏糊得让他有些难受了。   青年一走,余桃枝就很快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队长,需要直接联系老——容局吗?”她迅速改口,“数量至少二十个以上的执念我们也没有处理过。”   越笙默了默,却反常地摇头否决了:“不告诉他。”   余桃枝有些讶异。   就连山子晋也有些好奇:“为什么?”   要知道越笙在处理公务上,几乎不会否决他们提出的建议,尤其是在要请示上头的时候。   越笙忽然远远看了眼那头正在卸妆的青年。   确认暮从云听不见,他压低声音,问得很快:“容局……是不是有一只腿是假肢?”   山子晋茫然:“有吗?不知道诶,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越笙看向目光有些漂移的余桃枝。   “咳,”余桃枝掩唇咳了声,眼神游离,“就、他左脚呗。”   山子晋疑惑看她:“你怎么这么清楚。”   余桃枝:“……”   越笙也有些不解地蹙起眉,看向显然有些心虚的她。   余桃枝试图编点什么圆过去,尝试无果后自暴自弃道:“诶呀别看我了!我之前出组会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一脚他,结果他根本没发现!”   “和他道歉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我不就为了求证,每次有机会开会见面就踩两脚,试探一下真假嘛!”   ——多少带有点私人恩怨。   在场的两位男士沉默片刻,默契地选择装作没听见。   但得了余桃枝的答案后,越笙的面色却更加凝重,他迟疑片刻,还是将陈姐说的话告诉了他们。   “啊?”余桃枝震惊地揉了揉耳朵,“你说那老登之前被执念们在山上见过?他知道山里的事?!”   山子晋一脸不可置信地抬手,没敢掐余桃枝,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掐了一把自己胳膊上的肉。   “还不清楚,”越笙摇了一下头,“所以别通知他。”   随即,他又认真思考了片刻,歪头问道:“老登……是什么意思?”   “……”   “什么老登?你们聊完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完了脸的青年笑眯眯地出现在他身后。   越笙转过头去,就对上他眼睫垂落的一颗水珠。   他轻怔,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用指腹替青年擦去了脸颊的一点湿意。   暮从云愣住了。   在场的另外两人也僵在原地。   半晌,还是越笙看他们没动静,主动开口道:“我带他去看医生。”   被领着走出了数十米,暮从云回头看去时,原地目送他们的两人还没有移动半步,像被施加了定身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于是他也没忍住问道:“哥怎么突然摸我?”   越笙很奇怪地偏过脸来,看了他一眼:“摸你?”   他否认道:“我只是在给你擦脸。”   哪有这么突然给人擦脸的。   半个身子靠在越笙身上,暮从云后知后觉这样肢体接触的程度对他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极为亲密了。   ——但他并没有感到反感。   于是他凑得更近了些,被水打湿的额发被捋向脑后,露出一双水洗过的漂亮凤眸。   青年得寸进尺,靠在他身上借力的部位也更多了些。   越笙只当他是腿疼走不动,他身形平稳,充当着一根坚实的拐杖,就听身旁不安分的病患问道:“哥也给别人这样擦脸吗?”   一句话被他问得九转十八弯,尾音还带了丝钩子似的。   要是黎子宵和裴铭在这,一定会震惊地拿石灰粉撒他,并大喊着“你是谁快从暮哥身上下来!”   越笙却没听出来其中门道,毕竟暮从云常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思考片刻,他摇头说道:“没有。”   “他们都不需……”   话音未落,侧过目光的他,对上了青年笑意弯弯的眼眸。   暮从云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像得到了什么闪闪的珍宝,他凑近了些脸,逼得越笙只好停下脚步,对上一张笑盈盈的脸。   “那哥是只给我擦脸,对不对?”   ……到底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执着?   越笙沉默片刻。   在他毫不掩饰看过来的目光里,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偏过脸“嗯”了声。   至今为止,他确实只对青年做过这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的耳根开始一点点泛起了红霞。   ——他也不知道,为了看清这一抹粉色,青年的眼底闪过一层薄薄的金色流光。   饶有介是的欣赏了一会,在越笙终于忍受不了他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前,暮从云愉悦地收回了目光。   诊所已经到了关门的点,老大夫扶着眼镜看了看青年腿上的扭伤,很快拿了药水和敷料过来,不经意问道:“小伙子伤得挺厉害,做什么去了?”   暮从云叹口气:“爬楼梯踩空了。”   见老人家三两下替他敷好了药,他随口抱怨道:“唉,本来今天还想爬爬山的,这边荒山一直这么热闹吗?”   大夫缠绑带的手僵硬了一瞬,抬起眼和他对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是。”   老医生没有再说下去。   越笙走过来,弯腰搀扶起暮从云,而青年扬了扬手机,向他多扫了十块钱。   “辛苦您了老人家,这么晚还要为我们加班。”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瞬,他的声音被隔绝在玻璃门后面。   “没事的话,别到那边去。”   二人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他。   老大夫垂眼,只说:“……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门帘被彻底拉下,也将外头的一切喧嚣斩断。   两个人面面相觑,和剩余的两个人汇合后,也没能抿出个究竟来。   但不管是上山还是调查都得等到第二天了,四人干脆到临近的旅馆开了房间休息。   只剩下三间单人房,余桃枝占了一间后,务必有一间要睡下两个人。   见暮从云是伤患,山子晋贴心地给他分了一张房卡:“你腿上有伤,自己一张床方便点。”   青年欲言又止。   奈何越笙也认同这个建议,直截了当地拿走了最后一张房卡。   “我和他一起,你好好休息。”   “……”暮从云尝试挽留,“我一个人不方便。”   闻言,山子晋疑惑地看他一眼:“有啥不方便的,难不成有人陪你洗澡睡觉,伤会好得快点?”   余桃枝掩唇咳了一声,用手肘重重捅了一下他。   突然受到队友暴击的山子晋不明所以,被余桃枝找了个借口带走,越笙看了一眼自己房间号,对青年道:“我就在对面,需要帮忙过来找我。”   好吧。   暮从云怀着一点小小的遗憾结束了这次尝试。   但自己一个房间……在某些方面倒也说得上便利。   晚十二点,确认周遭无人,青年悄悄拉开了窗。   一个、两个、三个……   短手短腿的毛绒玩偶一个接一个蹦进了房间里,   最后一只跳进房间里的毛绒小狗摊开肚皮,暮从云熟门熟路从它的小肚兜里掏出先前给瘦猴用上的监听设备。   小狗对他熟络地摇摇尾巴,示意青年嘱咐的事都办妥了。   “嗯,做得好。”青年摸摸它的脑袋,正想将一床的玩偶装起来。   ——房门忽然被轻声叩响。   清清冷冷的声线在门外响起。   “你……睡了吗?” 第43章 数心跳   “哥?”青年从房间里探出一个头, “你怎么来了?”   越笙约摸着是刚洗完澡不久,他换去了白天那身长风衣,单衣外裹了张旅店的毯子, 男人从毛茸茸的毯子里伸手,向青年递了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   “睡前记得换药。”   见青年伸手接过,他正准备转身离开。   暮从云却紧盯着他后脑勺翘起的一撮头发, 在越笙要刷卡回房前, 开口叫住了他。   越笙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   “……”青年诡异地沉默片刻, 侧过身道, “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已经是凌晨时分,越笙面上的不解之意渐浓。   但他的目光却在回身的一瞬间, 迅速捕捉到了窗台上的一抹白色。   花瓣形的一双眸微微眯合, 他忽然凑近了些, 在青年瞬间瞪大的双眼下,挤过来一个脑袋:“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暮从云呆愣愣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人, 半晌, 才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皎洁月色下, 在半开的窗户边,一只短腿小白狗正孤零零地躺在窗沿上。   “……”   ……不是让他们回面包车上等他吗!   因为吃瓜走慢一步的小狗玩偶可怜兮兮地靠在窗台边, 黑黝黝的眼睛目送同伴们一溜烟地跑远。   棕色小熊奋力挥动着小短腿,三下两举着白色团子消失在街角。   它就多好奇了那么一二三四秒,谁知道暮从云这么突然地开口留人啊!   呜呜, 他再也不听八卦了!   很快他被一只冰凉的手从桌子上抓起来,男人握刀的手轻掌着毛绒玩偶的身体,放在眼前端详一番,才迟疑着看向青年:“你……把它也带来了?”   他还记得暮从云说这些娃娃是他的个人爱好。   但青年背上山直到下来后他见过的包, 似乎只有一个。   也就是说……暮从云在危险重重的荒山里,也带着这样一只毛绒小狗?   暮从云:“……”   暮从云忍辱负重:“嗯。”   越笙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眼神,动作轻柔地抱着小狗放回他怀里:“你还挺喜欢它的。”   ——不,他没有。   暮从云微笑点头:“……嗯。”   他抱着玩偶的右手,在暗地里掐了一把它的尾巴。   检查发现是自己虚惊一场的越笙又重新向他道别,暮从云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房间只有一张床,哥,你们晚上……”   “没关系。”他不以为意。   青年掐着小狗尾巴的手指一僵。   “我不用睡觉。”   “——为什么?”才蓬松了没到两秒的尾巴又被青年掐紧,小白狗恼怒地在他手里甩了甩,试图挣脱无良主人的控制。   视线没有落在它身上的越笙眼神清明,被一张毯子包裹在松软的沐浴露气味里。   他偏了一下头:“不为什么。”   但见暮从云蹙紧眉心,还是多补充了一句:“……我习惯了。”   习惯了每天睡得很少。   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解释完后,他裹紧了毛毯想要出门,身侧却忽然压下了沉沉一点暖意,不属于他的另一只手提前搭在门把手上,“咔哒”一声将门关紧。   “?”   越笙有些震惊地瞪圆了眼,不解地抬头看他。   “……不睡觉怎么行,”青年收回关门的手,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随口道,“哥在我这边睡吧。”   他怀里的小狗,机警地竖起了尾巴。   ——能吃到这种级别的瓜,被揪一揪尾巴也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吧!   回去他就要和其他小弟执念大谈特谈!   吃瓜真好,下次他还要留下!   越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他带到了床边,直到在床沿坐下,才后知后觉问:“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不……”   他极快扫了一眼青年的伤腿,断然拒绝:“不行。”   暮从云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睫,抱着小狗的手也紧了紧:“我认床,一个人本来就睡不着。”   见对方一副“我可以守着你”的样子,他补充:“被人看着我也睡不着……”   “……”   越笙抿着唇站起身来,犹豫再三,还是折中地抱了一床被子放地上。   “那我睡这里。”   见青年还有所犹豫,他很快盘腿坐在地上的被子里,像是护窝的小鸟,从毯子里抬起脸看他。   “……”暮从云有些哑然失笑,在对方咄咄逼人的视线里,他顺从地躺到床上,关掉了旅馆顶上的大灯。   “哥,晚安。”   夜灯昏暗,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地上的一条身影,良久,他才听到越笙有些困顿的声音传来。   “……晚安。”   越笙半眯着眼,蜷缩在冰冷却足够柔软的被褥里。   这次睡意很快笼罩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想……   ——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   于是难得失眠一次的青年望着天花板,没理清楚自己的心路历程,倒先等来了余桃枝的一条消息。   【桃子】:[队长在你那?]   【日落时】:[对]   【桃子】:[行,大半夜的找不到人,山子晋吓死了。]   【桃子】:[就不打扰你了,拜。]   “……”   暮从云有些无奈地看一眼地上的人,坐起身后没敢开灯,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挪下来。   蹲下身,借着轻柔的夜灯,他小心打量着越笙的侧脸。   睡着的人褪去了一身冷冽,黑发柔软地散落在面颊,随着他的呼吸轻而缓地起伏。   半垂着眼睫,暮从云在他均匀的呼吸声中,微闭起眼,一声声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二、三、四……   半晌,他指尖微动,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   一缕发梢、一丝怜惜、一抹爱意。   是第一次,他对旁人生出过这样的感情。   在越笙忽然出现在荒山之上,接住他坠落的身影;在越笙神情专注,为他做上一桌饭菜;在越笙来到他的毕业典礼,要为他拍照……   在很多瞬间,也在很久之前。   他的手机在退出聊天界面后,因为久不使用而熄灭了屏幕。   屏幕彻底暗下去前,依稀在如水月光的倒映下,被月亮偷看到了满屏的搜索记录。   “喜欢上一个人的表现……”   在夜色中,青年轻叹一声,声音被夜风捎着带远,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听见。   *   第二天,暮从云从浅眠中醒过来时,越笙已经不在屋里了。   他打着哈欠,正推开门,就看见门口站了一排穿着异象局制服的人,对面房门大开,余桃枝和越笙都在里面。   除了他们的身影,凭借着良好的视力,他还捕捉到了一个高大男人和长辫女人的背影。   几人似乎是在讨论什么,暮从云还没动作,就被两位异象局的成员一左一右地架住了。   “无关人员,请离开。”   青年偏头,眼神晦暗地扫了一眼他们身上的制服。   他唇角轻勾,正想要弯起一点讽刺笑意,听到声响的越笙和余桃枝就已经回过头来,带得房内的人都纷纷往门口看来。   于是暮从云只好正色,将那点笑意压下了去。   在房内几位陌生制服惊讶的神色中,越笙不假思索地起身上前,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青年,见他站立的姿势无虞,才温声道:“你醒了。”   站在暮从云两边的异象局成员都露出见鬼的神色。   “嗯,”暮从云拉了拉他手腕,见人没反抗,把他带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他带了点小心思,故意没放开越笙的手。   腕上的温度隔着绑带是恰到好处的暖意,越笙也就没挣脱,就着这个姿势告诉他:   “桃枝叫来了她的前队长,我们可以上山了。”   半晌,他有些犹豫道:“山上很危险,你……”   话音未落,暮从云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刚按下接听键,萧晓闹腾的声音就从那头传来:“老……学长!我带着警察到山脚附近了!”   那头进行了一个称呼上的紧急撤回:“你完事了就过来呗,警察这边还得和你核对信息呢。”   青年有些遗憾地松开越笙的手,而后轻快地朝他笑了笑:“看来哥希望我留下的愿望泡汤了。”   越笙闷闷,却也想不出什么拒绝他的理由,直到青年收拾好了和他一起走出门,脸色才稍缓几分。   见他自然地跟在了越笙身边,余桃枝和山子晋也没什么反应,高大男人顿了顿,主动上前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魏松,这是我的副官苏燕。”   暮从云看了眼他递到自己跟前的手。   他不出声还好,一开口,青年就听出来了。   ——那天爱情小镇上,在亭子里说话的男声不就是这位吗?   他缓慢地抽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暮从云。”   魏松还没什么反应,那头的苏燕就先叫了起来:“你姓暮?”   她尖锐的声音在几人耳边高高响起:“越笙,你没有上报,我要举报——!”   然后她口型一滞,硬生生止住了剩下的话。   因为眼前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他回过头,眼底锋利的冷光一闪而过。   “魏松,管好你的人。”   越笙几乎没在他们面前出现过情绪波动。   她也就没曾设想过,对方生起气来,会是这副模样。   不管是他们遇上解决不了的恶念求助他,又或是因为任务合作不冷不热地和他交谈,他的面上都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二种表情。   苏燕被吓得后退一步,她后知后觉——   这是局里唯一一位活下来的实验体,也是那位人造的怪物。   “还有,他不是。”   淡淡撂下这两句,他动身跟上了前面的人。   余桃枝冷飕飕地看了一眼身后因为震惊说不出话的魏松,小跑着跟上自家队长的步伐。   却没想,她刚走近越笙,就听到他身边的暮从云一偏头,笑意不达眼底般问道:   “哥,你们在说什么?”   “什么上报?我不是什么?” 第44章 只有你   “……”越笙微抿了唇, 没看他,“没什么。”   青年倒也没追问,只是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容上, 自眼底稍纵即逝地掠过一丝晦暗。   异象局在找姓暮的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和余桃枝见面的时候,对方似乎就因为他的姓氏而愣神了片刻。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们还挺长情的。   他倒也没觉得太意外。   只是——   为什么这数十年来, 异象局都没来找他的麻烦。   但在他认识了越笙后, 已经消停了的家伙们, 又忽然指名道姓地要找到他了?   他垂了眸,垂落在身边的指尖不自觉地轻叩着座椅。   一路无言, 几人很快坐着异象局的车队赶往山脚下, 周边围满了看热闹的镇民, 而警车几乎将一整带山路出口封锁。   见他下车,萧晓大老远地朝他招手:“暮哥!”   他身后还跟了个两个警察, 其中有一位短发女警, 萧晓向他介绍:“这位是梁铃梁警官,她负责指挥这次的行动。”   但另一位说起来, 他就有些犹豫了:“这位是……”   他身后的另一位尖下巴男人没有穿着警察们的统一制服,男人随意打量他一眼, 而后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魏松。   “你好魏队,我是负责特殊事件交接的邓不凡, 您叫我小邓就行。”   “这次的行动已经为您备案,”邓不凡恭敬地伸出手,和魏松握了握,“您和您的队员可以跟着我们一起上山。”   魏松点点头, 跟在暮从云身后一路如影随形的视线也终于散去了些。   梁警官叫他过去询问了一些常规问题,暮从云准备得滴水不漏,只说是上山游玩时,在半山腰捡到了周云的包,但包里只找到一个没电的相机,他就带了回去插卡看了看。   梁铃半眯起眼,也没说信是不信,只是问:“你捡到了他的包,在哪里?”   青年带着她绕了个圈,到一处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一个湿漉漉的背包。   ——昨晚从他手表里出去的林妙妙,带着光头和苏柳上山,把周云破破烂烂的包薅走扔了下来。   小执念邀功似的动了动,暮从云赞许般轻点手表,以示鼓励。   捡到背包的梁铃随意翻了翻,确认包里除了一些喝空的矿泉水瓶和食品包装袋、一个镜头开裂的相机外,别无他物。   青年解释道:   “我看这包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也不敢背走,就拿了相机的内存卡回去。”   “行,”确认物证属实,梁铃也没多问什么,“那还要麻烦你跟我们上山一趟。”   暮从云点点头,就见她迟疑了片刻,说道:“我们已经尽量封住了出口,但是不排除还有别的山路可以离开。”   “如果上山没有找到人,你也不用担心有连带责任,你提供的证据对我们寻找这些失踪女孩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青年默了几秒,轻应一声。   和梁铃一起回到山脚下时,魏松和那位前来交接的邓不凡已经基本交流过了情况,越笙的视线越过众人,远远向他看来。   暮从云心软了软,又想到车上的事,一时间,还是减缓了加快的步伐。   警方的车队像金牙的面包车一样只能开到半山腰就停住,一路上人烟稀罕,就连旁边的辅警都忍不住自言自语:   “不会是给他们跑了吧?”   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梁铃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辅警自觉闭嘴,跟在队长身后往上走。   山路要走上差不多三个小时才能到村头,刚过了没一会,越笙就贴到了他身边来。   青年向他递了一个疑惑眼神。   “还要走很久,”越笙垂下眼,目光落在他的伤腿上,“我可以扶你。”   暮从云瞥一眼左右,萧晓在前方气喘如牛,余桃枝和山子晋凑一块说着什么,异象局的其他人也离他们远远的,只有几道视线时不时往这边扫过来。   于是他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   临出门前,他给自己贴了张止痛的符咒。   萧晓虽然嘴上说着什么也没学到,那天听闻他要单枪匹马来创,还是搜刮出那么一两张药符给他。   越笙默了默,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开口问道:“……你在生气?”   向来这话都只有暮从云问他的份,于是青年略有意外地看他一眼,含糊否认道:“没有。”   他就是一时半会没接受这个事实。   譬如刚明了自己心意的第二天,就发现对方的来意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单纯这种事。   但越笙并没有因为他一句话放弃追问,他紧蹙长眉,坚持要与他并行:“为什么?”   大有他不说明白就不放弃的意味。   ——怎么这会儿就这么犟了呢?   暮从云有些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自认自己也没有表现出来太明显的情绪波动,到底是哪一步……让越笙忽然注意到了他的心情?   他和执拗的对方对上了视线。   越笙的瞳孔比一般人要深一些,带着一种无机质般的冷意和澄澈,此时在对方的眸中,暮从云却只看到了倒映着的自己。   “……”他唇瓣微动,那句始终绕在舌尖,含在嘴里的问题还是问出了口,“哥是因为任务才来接近我的?”   越笙愣神片刻,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   青年撩起眼皮,上挑的眼尾微微眯起,像是审视,又像是在隐藏着眼底的情绪。   “没有,”越笙站停了脚步,又重复了一遍,“不是。”   于是暮从云也停了下来认真地听。   “不是因为任务。”   “那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超出越笙的思考范围,但好在他们本就落在队伍的最尾部,也没有什么人特意回过头来听他们的话。   思索良久,越笙才慢慢说道:“一开始,只是好奇。”   好奇青年到底是不是通灵者。   他口中的字词一个个向外蹦,清浅的眸光敛在纤长羽睫下,像浸在不化的雪原。   “后来,”越笙忽然抿了抿唇,瞥他一眼,“是你先请我吃东西的。”   暮从云听出了他话里的那点谴责意味,意外之余,就听越笙接着往下说:“你……很好。”   “嗯?”没忍住,他胸腔微震,挤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所以,没有洗掉你的记忆。”   “也不是因为任务接近你。”   自认解释完来龙去脉的越笙抬起脸来,一副“我讲得很明白了”的模样。   完全没有听懂他话语逻辑的青年沉默片刻,才从头到尾理顺了一遍。   “哥的意思是,就因为我请你吃了一顿甜点,所以你觉得我人很好——”   “然后你就留下了我的记忆,也把这么多事情告诉了我?!”   越笙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甚至觉得他总结得很好,有些满意地应了声“嗯。”   “……”   暮从云实在没想到,就因为一顿误打误撞的下午茶,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对方的信任。   而那仅仅只是因为他不想让越笙进屋,随口扯的借口。   他默了片刻,没忍住问道:“那换了别人请你,你也跟别人这样?”   “哪样?”越笙茫然抬眸。   但青年只是安静地垂着眼看他,没回答,于是他只好折中回答了暮从云的前半个问题:“不会……”   “——不会有人请我。”   他的下颔抵着风衣边缘,声线也被山风卷着模糊了几分:“只有你。”   只有暮从云,请他吃过那些又甜又软的小布丁。   这次越笙看清楚了,在他说“只有你”的时候,青年面上那股闷闷不乐的表情下去了不少。   于是他无师自通了下一句:“所以我不会和别人……这样。”   虽然不懂青年口中的这样到底是哪样,但是暮从云显然被他哄好了。   越笙一知半解地缓缓眨了一下眼。   青年看向他的眼眸中浮现了一些越笙并不能理解的情绪,随即暮从云轻声道:“那我以后每天都请哥吃。”   闻言,越笙的眼睛亮了亮。   但他还没来得及应什么,前方的山坡上就探出一个脑袋。   “队长,你们在后面干嘛呢——”   余桃枝面色微妙,脱离了队伍数十米的两人不仅挨得近,那二人身边,还有种别人都格格不入的莫名氛围。   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断开的信号,又默默退出了和暮从云的聊天框。   不至于这么快吧?   虽然看出暮从云对自家队长是有点那个心思,但她也没猜到他俩的进展比自己想的快这么多。   显然还有人和她一样有着疑惑,不少时刻注意着越笙的异象局成员都注意到了他的掉队,自然也察觉了他和另一位普通人距离极近的接触。   苏燕喃喃自语:“701号,这是……谈恋爱了?还是个男的?”   啧。   余桃枝不爽地咂舌,她侧过脸,嗤笑了声:“你叫他什么?”   女人目光玩味,向她举了举手中的手机:“要不要我录回去,放给局长听听?”   项目结束后,异象局将实验项目彻底封存了起来,虽然有着越笙这个活体人证,但局里已经明文禁止了一切对实验的讨论。   包括“实验体701号”这个称呼。   虽然私底下不少人都还这么称呼着越笙,但起码明面上还没有人敢违反局里的条规。   苏燕很快闭了嘴,她悻悻地捂着唇,半晌,又不甘示弱地瞪了余桃枝一眼:   “这么护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一腿呢?”   余桃枝理都没理她,倒是一旁的山子晋和魏松都冷了神色,齐齐让她住口。   偏偏苏燕见队长不站在自己这边,一下气红了眼眶,口不择言道:“那又怎么了,这么护着他,局里大伙谁不知道——”   “——那家伙活不长了?”   话音未落,   一时间以她们四人为中心,气氛骤降至了冰点。 第45章 不怪他们   这样的氛围在越笙回到他们中间后才缓和了些。   在余桃枝警告般的冰冷目光里, 苏燕忍了忍,到底没再说什么。   萧晓找了个机会,趁机偷摸到暮从云身边, 小声叫他:“老板。”   他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四处看看:“怎么这么多……他们的人,吓死我了。”   借着一次翻越小土坡的机会, 二人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队伍末尾, 暮从云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示意他不要在这里聊及异象局的事。   他迅速把在山上发生的事和萧晓口述了一遍, 尤其强调了驱灵人留下的阵法、和那个一边腿是假肢的男人。   “能不能查出来这人是谁?”   青年用指尖,向前方穿着异象局制服的一群人画了个圈, 萧晓了然地点点头, 随即脸上又浮现几分讶异。   “你是说, 在他们局里——”   他紧急刹车,因为不远处的越笙正回头看了一眼, 见他陪在暮从云身边, 愣神片刻,很快又将头转了回去。   萧晓安静没两分钟, 没忍住:“小越哥还挺关心你的。”   “……嗯,”暮从云倒没否认, 而是借这个机会问道,“他体质的事,你有头绪吗?”   萧晓鼓起脸, 有些挫败地摇摇头。   “唉,要是我爷还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这是什么回事。”   “你说小越哥这样的情况有多久了?我翻遍家里的医书都没找到类似的案例。”   青年摇摇头,落下的长睫稍微掩了眸色。   半晌, 才轻声道:“你再查查,往异象局的方向找一下。”   于是在早间初生的太阳下,上山的一行人逐渐再也没了交谈,只剩下各自气喘的声音。   差不多能看到村口的影子时,萧晓忽然一拍脑门,拉了他一下。   暮从云偏过脸,就听他凑近了,神神秘秘道:“老板你说山上那人出现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三年前?”   问的是那个能看见陈姐执念的男人,于是青年颔首应了声。   萧晓更来劲了,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你还记得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吗,就你一个人端了他们老窝那会。”   “如果在这之前,这里的执念都没有见过囚禁她们的人,那么三年前那次,说不定也不是巧合!”   暮从云的眉心一点一点蹙了起来,他自言自语般缓声问道:“你是说,三年前那次行动……我们并不是无功而返?”   三年前,他只身闯入驱灵人据点,虽然镇压了鬼化的恶念一时,但终究没有揪出藏在它们身后的人。   而那些恢复了片刻清明的恶灵,也很快被驱行符收了回去。   在这之后,驱灵人的消息被截断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做到。   没能像他父母期待的一般,让那些被驱使的执念恢复自由;   ——也没能抓到幕后黑手,亲自替父母报仇。   但如果萧晓的猜测属实……   ——那么他那次贸然闯入,不仅不是无功而返,甚至还让他们自乱阵脚,被迫派人来了一趟荒山,确认这边阵法的情况。   萧晓的语速都提高了不少:“还有,老板你说来的这个人是异象局的,在三年前就能接触到驱灵人的这个核心阵法,他的地位绝对不低。”   “有没有可能我们前阵子拦截的那封密信,就是发给他的?”   那位他们猜测的异象局高官,和陈姐所见到的,是同一个人?   暮从云默了默,没有立刻做下判断:“重点对比一下他们高层,看看有没有和描述特征差不多的人,下山就开始查。”   萧晓认真地点了头,谈话间,一群人已经来到了村口。   可放眼望去,别说执念,就连山里的数百村民都人去楼空。   梁铃到村口的柴火旁踩了踩,溅出的些微火星差些燎上她的裤腿,她目光一凛,迅速吩咐道:“没跑远,分开去找!”   训练有素的特警们马上分头行动,异象局一行人却没有马上动作。   一路来都没看见执念,还爬了几个小时山的苏燕早就累得说不动话,她喘着急气,愤愤抱怨:“这连个执念的影子都没有,我说越队,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也拿出了寻灵仪,四处测了测。   仪器上的波纹平稳,一时间,越来越多异象局成员面上浮现出了不满之色。   “爬这么久山,不会是白跑一趟吧!”   “就是啊,听说这次行动还没有上报……”   “也不知道队长为什么要带我们来。”   魏松询问的目光看向余桃枝,见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他顿了顿,冷下几分的视线转向正被余桃枝看着的越笙。   一时间,越笙成了众矢之的的中心,被一众人或是怀疑、或是气愤的目光齐齐洗礼,他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垂着眸,似乎是在沉思。   片刻,他才摇了摇头:“她们还在。”   人可以收到风声潜逃,但执念们被困在山里,不可能消失不见。   “那你倒是说说,她们在哪?”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咄咄逼人的追问人变成了魏松。   苏燕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家队长,就连异象局的其他成员,也没忍住惊讶目光。   余桃枝瞪向他,正欲开口,就被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音抢了先。   “他没有骗人!姐姐们就在山里!”   一行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半大女孩,正扶着一旁土屋的墙壁,气冲冲地看向他们。   哪怕神色鲜明,但半透明的身影还是很快点明了她的身份。   几位异象局的成员下意识拿出寻灵仪来,却见仪器上仍然是平稳的一条线,哪怕小姑娘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都没有丝毫波动。   这下就连魏松也没忍住惊异神色,他上前两步,正想低下头去向小姑娘问话,女孩就噔噔噔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躲在越笙身后的林妙妙探出脑袋,语气闷闷:“姐姐们去追他们了。”   “他们?”苏燕忙追问道,“他们是谁?”   林妙妙没搭理她,还是越笙试探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才小声道:“就是村里的人。”   苏燕脸色一黑,还没来得及发作,另一道声音也远远地响了起来。   “找到了,这边有人特意留下的记号!”   众人齐齐向那位报信警察的方向看去,也就是这时,林妙妙才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暮从云。   青年点点头,向她比了个赞赏的手势。   得知自己表现良好的小执念飘飘然,一旁的萧晓却没吱声,他悄悄打量一眼自家老板,见他神色缓和不少才放下心来。   ——天知道刚才小越哥被为难的时候,老板面上的表情有多吓人!   见人群就要动身,暮从云忽然远远地叫了声“哥。”   越笙停下脚步,在一众人或是惊疑不定或是好奇的神色里,和林妙妙一起走向了他。   “怎么了?”   说着越笙还看了一眼萧晓,萧晓迅速推了推眼镜框,直起背来,和他问了声好。   只是想把越笙从那堆人里头领出来的青年随口编了个谎,三人一魂缀在大部队后,慢腾腾地往一道极为隐蔽的小岔路上走去。   路口不知被谁放了一块红色的小碎布,往岔路口走进几步后,又能看见下一片布料。   青年不经意地垂眼,妙妙向他点点头,示意金穗已经交到了陈姐的手上。   确认行进的方向没错,暮从云也不再时时关注着前方的路,而是把注意力收回些,侧过脸看向一旁的人。   “哥,”他轻声问,“不是说没被欺负过?”   越笙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是没有。”   见青年微眯了眼,神色带着明晃晃的不信任,他才慢半拍地开始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有哪件让对方产生了误会。   但想来想去,好像除了和成员们的交谈,也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他们只是在问执念的位置。”良久,他回道。   暮从云对此不置可否,越笙有双极致到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眸底清明一片,看上去确实是没有将刚才的争执放在心上。   但暮从云也没闲着,继续问道:“局里的人都不太喜欢你?”   分明是问句,却用了陈述的语气,一时间,前头的萧晓都没忍住,震惊地回过头来盯他一眼。   谨言慎行啊老板!   他做着徒劳的口型,但心情不是很美丽的暮从云直接无视了他。   从见到异象局这群人开始,他就没怎么高兴过。   越笙怔了怔,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有些惊讶于他这么快就看了出来。   他一时无言,只是在青年直直的注视下,迟疑片刻,才应道:“……嗯。”   又重复了一遍:“他们不喜欢我。”   那刚才还不算欺负你?   暮从云顶了顶下颚,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隐隐不悦:“为什么?”   越笙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几次想要开口解释,又因为没有组织好措辞而放弃。   最终,他只是说:“……不怪他们。”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青年面上最后那点笑意也消失了个干净,他本就生了一副凌厉眉眼,此刻沉下面色,眉目之间的锋利感好似被放大了数倍,整一个生人勿近的模样。   暮从云又看一眼前方不远的异象局小队。   余桃枝和山子晋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确认一下他们的情况,其他人则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寻灵仪忽然失灵的原因。   萧晓小心地偷瞄他一眼,加快脚步远离了他。   反倒是越笙,在只剩他们二人的沉默中,突兀开了口。   他侧过脸,仔细窥着青年面色,见他神色冷漠,垂落在风衣边的指尖没忍住蜷了蜷。   在方才的斥责声音中,也始终没有感受到的情绪,此刻好像忽然觉醒了本能,开始如影随形地追着攀上他的心口。   于是他顿了顿,侧过脸认真地问道:   “你会因为这个,”   “也开始讨厌我吗?” 第46章 反抗   村民们逃跑的路线是完全没有开发的灌木林。   小道上灌木丛肆意生长, 人高的野草随风而动,而头顶高木遮天蔽日,簌簌风声中, 时不时混杂着连绵如雨的虫鸣。   特警和异象局的成员们踩着泥水和草叶,伺机而动,可一时之间, 暮从云只能听到越笙的声音。   他说, 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问, 你会不会讨厌我。   越笙好像只是在陈述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他面上无甚波动,却在侧过脸来询问他的前一刻, 眼底浮现了些许迟疑。   他抿着唇,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青年。   真奇怪, 怎么会有人在这样的视线之下不为之动容呢?   暮从云一颗心仿佛泡在了桔子水里,又酸又涨, 却偏偏非常不经意的, 尝到了一点果肉的甘甜。   隔了差不多半分钟,他才轻声回道:“……不会。”   是坚定的、认真的语气。   “哥不是说, 你和我一样吗?”他眉梢微弯,在树荫的阴影下, 几乎呈现一片温柔的神色,   “所以和他们不一样也没关系。”   “我会陪着你的。”   越笙的心跳猝然快了一拍,他睫毛轻轻一颤, 似乎是没想到青年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但随即,另一种更为新奇的情绪悄然爬满了他的心头。   滚烫的火光轰然一炬,融化了漫山遍野的白雪。   暮从云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耳垂,于是越笙也不由伸手摸了摸, 意外的,他在自己的身体上感受到了变化的温度。   虽然这一点温差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越笙还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耳朵好像红了。   他一时有些不解,却在青年看过来的目光中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处遁逃的慌乱。   “……”默了默,他终于低头驳了对方一句,“才不一样。”   暮从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表情,不由得寸进尺,好奇地凑近了些他:“哪里不一样?”   温热气息扑到他微热的耳垂边上,越笙被嚇得往旁边躲了躲,他捂着耳朵,蹙眉看向青年,就要说些什么。   前方却忽然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警察,不许动!”   二人迅速抬头,就见前方成片的灌木林中,影影绰绰地冒出了几个脑袋,定睛一看,正是那些逃走的村民!   “死婆娘腿瘸了!走这么慢!”   那落在队尾末端的男人见身后追兵,登时撒丫子就跑,还不忘把一旁的女人推倒在地。   前方的村民们也听到了风声,也纷纷复制起他的动作,山林里崎岖不平,本就只有一条杂草丛生的让人勉强行走的小道,此刻纷纷摔在地上的女人一时间就成了掩护他们逃跑的最好工具。   梁铃快跑几步,来到离她最近的一位女人身边,才发现她不仅双手被捆在身后,就连嘴里都被塞了一团麻布。   落在末尾的女人们几乎都是这副模样,几个特警冲上去为她们解开捆住双手的尼龙绳,其余众人配合有素地往前追去,但复杂的地形和以女人们身体形成的路障还是拖延了他们不少时间,见村民们挟持着剩下的女人离开,众人一时间急得眼都红了。   再往下是更深幽的山林,路径错综复杂,一旦让他们进去,想再抓到人就没这么容易了!   ——都追到这儿了!还能让他们跑了不成!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回应了他们的祈愿,前方村民们逃跑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特警们迅速拉近了一大段距离,就看见——   前方那些没有被捆住双手,塞住唇齿的妇人们,正死死地围成一片,或是舞动着长棍,或是挥舞着长刀,拦在男人们面前。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径直点燃了那一根火把!   一时间,不管是前方的村民,还是后头的警员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大姐,你、你别开玩笑!”   有几位胆大的村民就要上前去抢她的火把,被拿着刀具的女人们拦在身前。   “我们被抓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你也逃不掉啊李姐!为什么要断我们生路!”   荒山里头,一点火星都可能点燃一整片的山火,警员们紧张地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围在一起的村民。   而异象局姗姗来迟的几位员工,也终于看到了她们身后场景。   众人霎时愣在原地。   女人们的身后是更多的女人,那些半透明的怨魂飘在空中,手牵着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二十余个恶灵吗!   有些个成员看着毫无波动的寻灵仪,又看着面前虎视眈眈的鬼魂们,一时间两股颤颤,下意识就要去找越笙的身影。   怨气这么深重的恶念,往往都是一个小队出动才能制服一只!   这么多的恶灵,除了越笙,他们在场的根本没人有底气站在她们的面前。   像之前一样躲在那人身后就——   却没想一回头,就见他们眼中的救世主被另外一个青年抓住了手臂,青年十分心机地从后面抓住了越笙的两只手腕,躲在他背后,声音瑟瑟发抖:   “好、好恐怖!”   异象局众人:“……”   暮从云手指颤抖,在他身后紧张得不行:“哥,她、她们……”   执念们都保留着死亡时的模样,女人们看上去干净的没几个,个个血呼啦的,披头散发,活脱脱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全场唯一的一个知情人萧晓回过头来,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他神色微妙,颇像吞下了只硕大的绿头苍蝇。   ——老板你一只手镇住成片恶灵时面不改色的气势呢!   但他在来之前被暮从云耳提面命,也知道不能暴露自己能看到执念的事实,因此他嘴唇嗫嚅几下,到底忍住了吐槽的欲望。   越笙本想着上前看看情况,但他挣了挣,竟然没能挣脱暮从云的桎梏。   于是他沉默片刻:“……你先放开我。”   想想,又安抚他一句:“没事的。”   那头的警察已经配合着女人们上前,在麻醉针或是枪支的威慑下,有男人试图挤开拦路的女人硬闯,被一个独眼女人一刀砍在了腿上。   听到风声的时候警察们已经来到山脚下,他们一时慌乱,什么也顾不得带上。   所以他们怎么也没想明白,眼前的女人们,是何时揣上了尖刀和火把。   暮从云却知道原因。   是田韵提前告诉了她们要做好准备。   一次次的失败,早该让这些眼神死寂的女人们失去希望。   ——可她们仍然愿意相信,每一次的可能,哪怕仍然不如人意,哪怕一辈子困于深山。   她们想要逃出去。   而这条路,要靠她们争取。   落在后头的女人并非没有携带反抗用的刀具,只是她们来得时间不长,性子还没有被磨平,村民们才不放心她们跟在身后。   但一批战力被分隔开没有关系。   因为还有她们。   尽管男女之间的武力值存在差异,尽管凶神恶煞的对手管教打骂了她们数十年,尽管她们在山上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身体虚弱得让力气所剩无几。   在这一刻,她们都疯了似的挥动着手里的武器,和男人们厮打在一起。   越笙也终于哄着青年放开了自己,走到余桃枝身边去。   眼见着男人们一个个落败,他们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什么被自己豢养了多年的宠物,竟然还有力气反扑。   执念们灰败的脸色上,渐渐浮现出快意的神色。   萧晓偷摸溜到暮从云身边,戳一下正沉默的老板:“我们要不要……”   他指了指对面:“去问问那个男人的事?”   知道萧晓嘴上不说,但想报仇的心思没比自己轻多少,暮从云沉默几秒,还是否决了:“再找机会吧。”   现在这么多异象局的人围着,太冒险了。   萧晓也明白这个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被铐上的村民们垂头丧气地从他们身边路过,而异象局也终于讨论出了个结果,一群人屏息凝气,看着越笙走到执念们中间。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越笙和她们的交谈非常顺利。   只是表达了会帮助她们完成遗留执念的意思,执念们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要暴走的迹象。   在深山里积怨了数年的执念,怎么会没有堕化成恶念?   没有人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执念们的配合还是让他们松了口气,异象局分工有序地展开收容工作,而暮从云和萧晓跟着警方的大部队离开,在村口处,他们看到了头发凌乱的田韵。   他和田韵见面时用的是瘦猴的身份,因此也没打算上去和她贸然搭话。   因为是暮从云上交视频中的主角,梁铃正在例行询问着她,远远见暮从云走过来,田韵的眼神却茫然了一瞬。   等梁铃走了,田韵左右看了看,还是小跑到他面前:“……学长?”   她神色讶异,几天的担惊受怕让她几乎瘦了一圈,但此刻女孩神采奕奕,眼底也冒出几分激动之意。   “你怎么在这里?”   暮从云默了几秒,比起这个他更想知道的是:“你认识我?”   眨了眨眼,田韵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呀。”   “那个饭堂事变,就你被表白那次,在校园墙挂了一个多月呢,全方位拍的视频都有……”   “你可是学校里的大名人呢!”   大学生最不缺路过吃一嘴瓜的技能。   萧晓没忍住噎了声,就连暮从云脸色也一时有些五彩斑斓。   见他沉默,田韵恍然大悟,她刚才死里逃生,一时间没忍住说多了些,连忙道歉。   “不好意思,我就是……”   一道偏冷的声音却恰如其处地带着疑惑,在暮从云身后响起。   “什么饭堂事变?”   询问的人带着十足十的好奇。   一点轻幽的香味,从青年旁边绕了出来。 第47章 山火   田韵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   这几天见多了面容丑陋的村民们, 原本想着在山上看见学长就够洗洗眼睛了。   ——没想到这样的帅哥还有第二个!   来人甚至比学长还要白上几分,肤色在太阳底下几乎透明到发光,只是整个人都裹在一身不合时节的长风衣里, 在这么燥热的六月天里,居然也没有被热汗打湿鬓角。   但更令她奇怪的是——   学长和这位漂亮男人似乎很熟,见他好奇地打听, 青年有些无奈地偏过头去, 唤了他一声“哥”。   而自从男人靠近后, 似乎就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氛围, 开始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和其他人隔绝在外。   ……奇了怪了。   这位传闻中的学长,不是住在崆峒山上的吗?   暮从云转移话题, 只向他介绍道:“她叫田韵, 是我的学妹。”   田韵马上恢复了神态, 和男人问着好,她神色犹豫, 半晌还是向二人开了口:   “请问, 可不可以借一下电话,这么久没联系上我, 我爸妈该着急了……”   就在她还有些忐忑,准备再说些什么时, 冷白色的四指托着一台黑色外壳的手机,径直递到了她的面前。   田韵有些受宠若惊,她小心地看一眼面前似乎浑身散发着寒意的男人, 越笙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自觉浮现出一丝迷茫。   好在对于报平安的急切还是压过了她有些畏缩的心,田韵接过手机,颤抖着手拨出了几个数字。   但接连几次都只听到空号的挂断音时, 青年才适时地轻声道:“山上没有信号,到半山腰就能打通了。”   女孩方才死里逃生,就算提前告诉了她,她也只会在等待中感到痛苦和坐立难安。   田韵眼眶一红,她极力压抑着哭腔,却还是没忍住泄露出几分软弱:“谢、谢谢……”   刚才的她就算表现得再怎么坚强,也不过就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生。   二人和萧晓沉默地陪在她身边,直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把火把放下!”   围在村头的人群齐齐回头看过去,就见早先那位头发花白举着火把的妇人,在众人离开村子后,又重新捡起了一根地上的长棍。   那是男人们晚上放哨时用的火把,在这大山上,没有网络,没有信号,没有监控,他们用肉眼的巡岗,阻止了女人们一次又一次的逃跑。   妇人垂下眼睛,从打火机窜出的一簇火苗,“轰”一声点燃了整根火把。   “你们走吧,”她说,疲惫的声音里满是苍凉,“我会把这个地方烧了。”   “烧干净了,就不会再有人受罪了。”   有女人不由叫她:“……李姨!”   李笑香看着亮起的火光,火焰被滋烤出火星子,头发花白的妇人举起火把,将它放在靠近山林仅几人高的上空。   只要她松手,火把就会滚落山崖,点燃整座大山。   “我是个罪人,”她声音晦涩,“等你们走后,我就会把这里烧了。”   “走吧。”   特警们谨慎地慢慢靠近她,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而妇人摇摇头,她只是后退一步,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她是村子里的活的时间最长的女人,是村长歪脖子娶进门的媳妇,也是很多拐卖事件的帮凶。   她说自己从小就被定下了娃娃亲,她没有读过书,12岁一到,家里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嫁给了歪脖子,除了被父母嫁过来的女人,几乎没有女人会出现在山上。   12岁的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借着她的存在,大她十几岁的歪脖子领头,用她去拐骗了最初的一群女人上山。   那些女人对她恨之入骨,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一次干农活被排挤出去后,才不解地问她们:“你们怎么了,来给哥哥们当媳妇不好吗?”   在女人们尖锐的抱头哭骂声中,她听到了她们口中描述的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女人们也能和男人一样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事业,而并不是像她父母说的那样,除了给男人生孩子之外毫无作用。   ——而因为她,她们失去了一切。   她初次听到这些故事时,只是觉得玄虚和荒谬,直到第二天,被活生生打死的女人被扔出门,歪脖子对她说:“找个地方把她埋了。”   “他说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听话,”李笑香看着手里的火焰,喃喃自语,“……可她前一天还在和我说,她想要回家。”   随着被拐进山的女人们越来越多,她开始注意到那些反抗的女人,她们为了回家,为了尊严,可以豁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绕过房子接近她的梁铃奋身一扑,迅速从她身后抱紧她,随即更多的特警从两边出来,按住了李笑香的手脚,想要抢过那根火把。   ——争夺之下,火把脱手而出,直直滚向山坡下的一整片山林!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山上没有任何救火的工具,一旦引发山火,一木成林,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扑不灭这一场火!   而他们没有交通工具,根本不可能在山火烧到前安全离开!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滚落的火把之上,短短几秒像是被放慢了数百倍,在一众人紧张到跳到嗓子眼的视线中,那火把滚落到点燃山林前,忽然就没了声息。   如同天意,也仿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阻止。   它熄灭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李笑香,宛若着魔般看向那中途停住的木棍,神色愣怔。   “是……是你们吗?”   她无声地轻喃。   但是什么都没有,在暮从云的眼中,没有执念,没有水,也没有风。   ——那火把就只是,忽然熄灭了而已。   虚惊一场的众人好不容易歇了口气,重新整队往山下走去,为了防止李笑香还有什么别的动作,两个警员一左一右地跟在了她身边。   暮从云状似无意地回头看去,在一众人群中,看到了虚弱的周云和扶着他颤巍巍往下走的周雨。   二人面上都是劫后逢生的喜悦,村民们已经被一批特警提前押送下了山,剩余的女人里面,几乎都是面黄肌瘦,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的。   越笙和他并排走着,深知对方可以这么安静地自己呆上一天,暮从云没忍住问道:   “哥,下山后……你有什么打算?”   爱情小镇的事件结束后,他还希望不再和异象局掺杂上关系。   换之前的暮从云也不会想到,他有主动接近异象局成员的一天。   越笙认真地想了想,答他道:“回去述职。”   暮从云默了默,欲言又止:“没有了吗?”   这次越笙思考的时间更长了些,然后他十分合理地给出了下一个答案:“继续工作?”   暮从云:“……”   越笙一直记着他受了伤,在经过几处陡峭时,都停下来等着他,或是伸出手想要扶他,这会儿在一处小山坡前,越笙正回过头,就对上青年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茫然地眨了一下眼:“怎么了?”   暮从云从扶住他伸过来的手,从小山坡上滑下来,见他落稳,越笙正想松手,就听暮从云问道:“那我呢?”   越笙不懂,但他的手还被青年握在手里没松开。   暮从云靠近了些,低声问:“哥,回去后,你就不和我见面了吗?”   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   越笙轻愣,下意识回了他一句“不会”,但思忖片刻,又觉得青年说得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交集,他们好像的确没有什么见面的理由。   他抿着唇,心情忽然有些沉重起来。   见他沉思,暮从云趁热打铁地暗示道:“哥,我喜欢你做的饭。”   他垂下眼睫,声音又轻又低:“……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给我做饭的人。”   越笙:“……”   越笙迟疑片刻,被对方握在手里的五指,也渐渐染上了青年升高的体温。   于是他试探着道:“……那回去后,我到你家里见你?”   暮从云满意了,他摇了摇牵着对方的手:“一言为定。”   “……嗯。”越笙点点头,又垂眸去看青年十分自然牵着他的手。   和他手心十年如一日的冰凉不同,暮从云的手掌温热,指节修长,虎口处也没有常年用刀留下的茧子,微微发力时,还可以看到上头凸起的青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挣脱,而是突然开始研究起对方的手,直到后头余桃枝的声音幽幽响起,二人才迅速分开。   “……还走不走了,搁这卿卿我我的!”   余桃枝怨念十足地一人瞪了一眼。   为了让他俩牵多一会,她可是在后头忍受了魏松将近十分钟的念叨,眼看着那块牛皮糖还不死心地想追上来,她加快脚步,远远甩开了两人。   暮从云:“……”   快要到半山腰停车的地方时,回头清点人数的小警员一抬头,乍然惊呼起来:“——起火了!!!”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火势汹涌地吞没了那一整片村庄,梁铃一愣,马上让他们上车,随即开始清点起车里面女人们的人数。   ——没有少人,就连李笑香,也还好好的坐在座位上。   是谁点燃的山火?   还是说,这只是一场自然事件?   但它来得也太巧了些。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回到车上,吩咐司机动身,梁铃屏息盯着手机上一直转圈的信号,拨号的手随时准备按下。   在越过那阻拦执念的屏障时,越笙屏息了一瞬,却发现没有任何阻碍,他们顺利地带着执念们离开了大山。   而同一时间,车内异象局众人的寻灵仪,开始疯了似的“嘀嘀”作响。   指针指向的数值狂飙,预示着车内的执念数量之多,怨气也同样深重无比!   一时间,就连魏松也面色凝重,他惊疑不定地看向收纳执念的容器,那只是最普通的收纳瓶,根本抵御不了恶念的轻轻一击!   在看见山火的同时,许多执念纷纷从瓶子里飘了出来。   她们坐在车顶,远远地看着山上的火焰,烧尽房屋,也烧尽一切过往,将那些卑污的、尖锐的痛苦都留在昨日。   苏燕颤抖着打开更为精准的测试仪。   仪器上的数值仍然是一路狂飙,到了仪器的尽头也没有停止,车内的仪器不断爆发着尖锐的暴鸣声。   ——这些都预兆着,这二十多个灵魂,并不是普通的执念,而是实实在在的二十个恶灵。   可再抬头看去,她们看向远方的神情依旧平和,有释然,有不甘,有恨意,却独独没有暴走的迹象。   怎么回事?   唯一可能猜出原因的萧晓并不在这辆车上,而暮从云只是贴近了些越笙,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执念们。   “下雨了。”   越笙忽然轻声道。   在那片山火愈演愈烈,烧尽了村庄,又即将烧向大片的山林前,天空忽然降下了一场暴雨。   雨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冲向一整片的火海。   仿若悲悯,又仿若谁人的眼泪。   梁铃拨通到一半的火警电话骤然中止,数百人齐齐回头看去。   在雨幕里,不知有谁忽然说了一句:   “是神意吧……”   在燃尽村庄的山火里,有谁温柔地为她们降下一片雨。 第48章 在其中   一场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不过半个小时,就只剩下朦胧的雨丝。   在山下汇合的地点处,暮从云并不是很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被反铐双手的瘦猴和金牙。   接连被女人们指认后, 二人的罪名也就坐实了,报完平安回来的田韵面色怪异地看着瘦猴,她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最终却还是没有作声。   女孩的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怀疑。   但一旁的周云显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快速上前几步, 在瘦猴被押上警车前拦住了他, 逼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瘦猴尖利的眼睛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往地上呸了一口:“滚!”   说罢就要上车。   却没想周云不依不饶地跟上一步,拦在他身前:“我问你, 你为什么在山洞里救了我, 我……”   “救你个头啊救!”   瘦猴实在没忍住, 龇着一嘴黄牙对他喷了起来,“他娘的, 要知道你这王八犊子这么难杀, 老子早一刀捅死你了!”   他骂骂咧咧地被警察推上了车:“要不是那群死迷信的说什么婚前不能见红,恁个瘪犊子还想活到今天……”   见周云一脸如遭雷劈的模样, 暮从云在心里默默给他画了个十字。   下山后,异象局又迅速联系局里送来了特制的收纳恶灵的容器, 林妙妙一脸懵懂地跟越笙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看他。   青年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跟着越笙走。   这一批执念里唯一一个污染值没有到斩杀线上的就是林妙妙, 在下山后暮从云已经将提前让小姑娘交给她们的金穗收了回来,在临了进入收纳瓶前,带头的陈姐却忽然顿了顿。   她身后的一群执念都把她当作领头的,见她没进去, 也跟着站在原地不动了。   围成一圈的异象局成员默默吸了口冷气,纷纷颤抖着摸向裤兜里准备好的符篆。   但陈姐只是扭过头来,对着越笙轻声说道:   “如果她们问起……”   “麻烦你告诉她们,就说我们都逃了出去,也活了下来。”   而另一边,梁铃刚将最后一位女人的信息登记好,就听李笑香忽然问道:   “……之前的那些孩子,她们逃走了吗?”   在原地默默呆坐着,或是安静地流泪,或是抱头痛哭的女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梁铃。   梁铃沉默片刻,收起手中的执法记录仪,坚定应道:“是的。”   “你们见过她们了吗?”   “……是的。”   “那,她们是忘记我们了吗?”   又是一阵冗长而寂静的沉默。   良久,伴随着连绵的雨丝响起的,是其中一位女人压抑得极低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们,上山去找找她们的尸骨。”   在一连片颤抖的、压抑的哭声中,忽然远远响起几道孩童的喊声。   “妈妈、妈妈——”   “奶奶,你们不要我们了吗!”   围坐成一团的女人们倏然抬起头来,眼里有的是毫不掩饰的怨恨,也有复杂的千思万绪,趁机甩开了警察钳制的几个半大孩童小跑过来,想要奔向各自的母亲,却被其中几位女人起身拦住了他们。   “妈妈,我是你的孩子呀!”   被他们呼唤着的那几位女人始终沉默,直到其中一个男孩不管不顾地挣开束缚,冲到她面前,她才抬起一张满是伤痕的脸,面无表情地应道:   “我的孩子,都已经死了。”   她唇角勾起一道颤抖的笑意:“你的父亲摔死了你的三个姐姐,而你亲手淹死了两个妹妹,你忘记了吗?”   女人双目赤红,嚇得男孩不由后退了一步。   “你到城里读了这么多年书,回来却和我说,妈妈你要永远留在爸爸身边啊,你忘记了吗?”   “那个男人打我的时候,你路过要出去上学,然后从我的身体上跨过去,你忘记了吗?!”   在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前,梁铃迅速让人把男孩给领了走,沉默的女人们被一个个送上前来接送她们的包车,而田韵左右看了看,在确认四周没有人在意她的时候,悄悄走到了暮从云身边。   “学长,”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知道是你。”   暮从云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是我?”   田韵默了默,到底没隐瞒:“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的名字。”   而暮从云向越笙介绍她的时候,十分顺理成章地就说出了口。   青年微愣,而后轻笑一声,对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和上山时,“瘦猴”在身后悄悄向她做的那个一模一样。   田韵鼻子一酸,就要忍不住哽咽声,却还是对他再三保证道:“我会保密的!”   等到她上了车,那头的异象局也已经差不多要离去,越笙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暮从云举起手机,向他挥了挥。   【日落时】:[哥,再见]   【日落时】:[别忘记带妙妙来我家吃饭~]   【越笙】:[好。]   他在青年目送的目光里坐上了车,黑色的轿车渐行渐远,直到在远处变成一个小黑点。   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萧晓悄摸溜到了他身边。   “终于完事了,”他长长舒了口气,“后面还要配合警方那边取证啥的,估计还有得忙呢。”   说完却没听到暮从云作声。   以为老板还在看小越哥那边,他偏头看去,却发现青年已经转了个身,正朝着山头村庄的地方看去。   雨水彻底停了下来,那一片村庄也被烧毁了大半,青年轻眯起眼,眼底浮现几分道不明的情绪。   “还没结束,”他忽然开口,“这场火烧得不正常。”   从山火燃起的那一刻,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火看似是自然烧起,却偏偏等人去楼空才被点燃,而火势蔓延开来的那一瞬,他捕捉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变化。   他们所处的荒山原先被驱灵人的阵法扭曲了走势,在那一刻,那点微妙的不协调感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的意思是……”萧晓有些惊讶地捂住了嘴,小声道,“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知道这山上阵法,又来到这里的除了他们,就只剩下异象局的人了。   但犹豫片刻,暮从云还是否定了他的猜测。   “应该不是异象局,”他说,“这次来的人是越笙的队员叫来的,看上去不像和驱灵人有联系的样子。”   “但这人一定跟着我们上了山,知道刚才村口的那件事。”   “这么突然的起了一场火,大家经过刚才的事,下意识会以为是那根火把没有熄灭,又或者是类似李奶奶的人点燃了荒山。”   确实是这么个理。   萧晓沉默片刻,又问道:“那……那场雨呢?”   那场扑灭了所有火势,将山火扼杀在摇篮里的暴雨,也是他们的手作吗?   “……不,”青年摇了摇头,“他们还没那个本事,能够呼风唤雨。”   “也许……”   他轻轻一合眼皮,叹了口气:“——真的是天意吧。”   阵法已经被破坏,再贸然上山查看也已经找不出什么,但他依稀能猜到一点对方的想法。   借着山火破坏阵法,就能够让二十多个执念跟着他们顺利下山。   这样,这次前往荒山的异象局成员不管有多奇怪于寻灵仪失控的原因,也不可能再找到正确答案。   可惜起火的时机有所偏差,导致执念们已经顺利穿过屏障,大火才燃烧起来。   所以暮从云猜,纵火的人并没有留在现场。   ——最有可能的,只能是在他们身边。   ……不仅知道阵法的确切位置,还趁着无人时偷溜做了手脚。   会是谁呢?   想不明白,萧晓索性也不纠结这事了,他跟着暮从云找到那辆租来的破旧面包车,就见青年打开背包,从里头掏出一只白色的玩偶小狗,整齐摆放在一只棕色的小熊和白团子身边,让三个玩偶在后座排排坐。   “……”萧晓面色怪异,“老板,这是什么?”   这么多毛绒玩偶,是老板的特殊爱好吗?   暮从云却丝毫没有避着他的模样,神色如常地朝几个玩偶招了招手,介绍道:“他就是‘X’。”   怎么还和玩偶们介绍起他的网名来了?   就在萧晓神色犹豫,在“为了迎合老板的爱好向公仔们作自我介绍”和“维持自己的酷盖人设坚决不能ooc”间犹豫时,他惊恐地发现——   后座刚放上去的那只小白狗动了动手脚,随即尾巴一甩,口吐人言:   “你就是X啊,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嘛!”   “他他他他会说话!”萧晓指着那只狗,大惊失色,“说好的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呢!”   暮从云和小白狗齐齐沉默,片刻,少年的身影才从小白狗的身体里飘出来,一言难尽道:“……你怎么和网上的一点也不一样?”   “你和主人聊天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的啊!”   “什么主人?”看到对方是个执念,萧晓的心情很快平静了不少,   “你怎么会待在玩偶里面?”   “他正处中二病期呢,”暮从云十分自然地坐上副驾,示意他开车,“你破坏了他心里黑客的形象。”   “至于那个玩偶载体……”青年默了默,“是我爷爷教给我的,可以让没有附着物的执念俯附身在上面。”   “这也太酷了吧!”萧晓一边开车,一边试图继续打探,“老板,这个能教我吗?”   顺势还回过头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白?”   内心受伤的少年一溜烟地钻回去,坚决不和这位颠覆他心里“黑客”形象的家伙再有任何交流。   在面包车一溜烟开出小镇后。   荒山之下,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是、是、您吩咐的都做好了,阵法已经烧掉了。”   “放心,局里的成员都没有发现,他们应该在回去的路上了!”   “我保证,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发现这件事有我们的手笔。”   “容局,我办事,您放一万个心!” 第49章 散步   在荒山上收容了二十余个执念的事情, 不仅震撼了异象局的普通员工们,更惊动了更上头的两位局长。   向三位局长汇报完成具体的情况,回到办公室的门前, 越笙的脚却步微微一滞。   男人拄着拐,杖尖轻点地面,歪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   容海道弯唇赞许道:“不愧是你, 连这么大的案子也能侦破。”   越笙顿了顿, 还是低下眼唤了一声:“……容局。”   他垂在身边的指尖不由轻僵。   在谈及发现异象的缘由时, 他从始至终只提了林妙妙的求助, 但一整场会议下来,容海道探究的视线还是在他身上绕之不去。   他在试探他们是否知道了他曾出现在荒山上的事。   好在男人并没有就着山上的事多发表些什么感言, 只是问道:   “先前让你们去找的人, 有消息没有?”   为那两位研究员的后代, 局里的人员几乎有半数以上都领了找人的任务。   越笙默了几秒,有些突兀地抬起头问道:   “我能知道吗, 您必须要找到他的理由。”   容海道颇为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越笙抿着唇, 不惧不退,只是那始终淡漠的面色之上, 浅浅浮现了一层道不明的紧张意味。   手杖又轻轻撞击了几下地面。   比他稍矮一头的副局长,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副语重心长的慈祥模样,在他耳边的声音却宛若恶灵低语。   “这么说来……”   “你是有他的消息了?”   被他搭上的肩膀一僵,越笙只来得及回上一句“没有”, 就很快又被对方打断了话头。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越队。”   男人倏然松了语气,莞尔轻笑:“时间快到了吧?”   “……是。”   “你比我们想象的有用,”放在他身上的手慢慢松了力道, 转而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可都没想到,你能撑到那老家伙预料的今天。”   “……”   越笙没有说话,而肩上的温度缓缓撤走,身后的男人拄着手杖,步伐从容地缓缓离开了走廊。   “灵坟那边差不多准备好了,你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就可以去守着了。”   “你的老师,已经等你很久了。”   “……”   *   从镇上回来的第三天,暮从云终于接到了越笙的电话。   这三天里他忙着各种配合警方求证,终于在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后,置顶的对方给他发来了一条通话请求。   那头的声音因为隔着手机有些失真:“你在家里吗?”   暮从云起身走到屋外头,语气轻快:“哥,有空了?”   “嗯,”越笙顿了顿,“我带了妙妙来。”   这是还记得他说的呢。   暮从云有些失笑:“哥不介意的话,到甜品店里等我一会?”   他的语气稍稍低了些:   “我在金鸡村看李奶奶呢,孙子没了,妙妙又出了事,她一个人,我有些担心。”   那头安静了片刻,他听见越笙似乎对着谁问了两句,随后那道平淡的声线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我带妙妙过去找你。”   越笙带着林妙妙赶到村口时,暮从云正在陪李奶奶聊天。   一眼望去,基本是一个他在说话,而李奶奶坐在矮凳上发呆看天的场景,远远地看见越笙过来,他起身朝他挥了挥手。   越笙还是一副把自己裹在风衣里的模样,暮从云走前几步去接他,狭长凤眸中褪去冷冽,染上了几分暖意。   他的心在看到越笙的那一刻,小鹿乱撞般欢快了起来。   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三日没见,暮从云发觉他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在诉说着对对方的想念。   于是他遵从了自己的心意,在街口牵起了越笙的手。   那只常年握刀的手长得很漂亮,骨架匀称,只在虎口和指腹下磨出一层细细的薄茧,越笙目光茫然,却没有立刻把手抽出来。   他回去后问了余桃枝,对方总爱和自己牵手是什么原因。   当时的余桃枝正在埋头处理着一沓陈年文件,闻言艰难抬起头来,再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她实在很想吐槽,但面对自家队长实在好奇的目光,她最后勉强解释道,“你就当他缺爱吧。”   青年没有了亲人,看上去还和舍友闹矛盾了,确实像是缺爱的样子。   越笙思考了片刻,很顺利地说服了自己。   他被暮从云牵着走进了小院,而林妙妙绕着房子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李明阳的身影。   小女孩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他们二人。   留给李明阳的徽章早在前几天他求救的时候自己扯了下来,越笙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土胚房,最后和她确认道:   “他已经去转世了。”   小石头心愿已了,在陪伴了奶奶数十天后,走向了自己的下一世。   或许是花鸟虫草,也可能是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但无论如何,都不再会是李奶奶的死去的孙子了。   林妙妙安静片刻,小姑娘已经明白了转世的意思,她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透明的手掌,又转过头,看了一眼两眼放空的李奶奶。   “那……”她茫然问道,“那我的执念会是什么呢?”   她已经找青年来救出了姐姐们,也目送姐姐们奔向自己真正的亲人身边,但她却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她心愿已了,再过不久,也会像李明阳一样转世?   迟疑了一会,她放下手来,走到李奶奶的身边坐下。   那里原先是李明阳会陪着奶奶晒太阳的地方,后面是小石头,再变成她。   越笙在小院里安静地看着她们,晒了一会太阳浴,他身上倒还是冰凉的,暮从云却有些热得受不了了。   他动了动牵着越笙的手,把他带出了小院。   “……去哪里?”   被带着走了几步,在阳光下被晒得懒洋洋的越笙慢半拍地问道。   在艳阳高照的七月,暮从云光是站在马路边都会出汗,被他握着的人却丝毫没有被阳光温暖半分,仍保持着那样冰冷得毫无生气的体温。   他差一点就要问出了口。   ——但他哥犟起来的时候,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的。   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暮从云还是想起了越笙先前屡次拒绝回答他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不破坏现在的气氛。   于是他放慢了步伐,偏过脸去对越笙说道:“散步。”   越笙被太阳一副晒得很舒服的样子,闻言倒也没有拒绝。   好在白天的金鸡村并不吵闹,偶有路过的村民会有些吃惊地看一眼他们交握的手,昏昏欲睡的越笙没发现,这边想着事的暮从云也没空搭理他们。   “哥几天没睡了?”   在走到下一个路口前,暮从云拉住了直挺挺就要往前继续走的越笙。   一辆三轮车颤巍巍地从他们面前过去,车上的妇人看看他,又看看他们的姿势,默默掩住了孙子的眼睛。   “什么?”越笙摇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不继续走了吗?”   “……”   暮从云见他这随时就要闭起眼睛的模样,只好带着他往停车的位置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小眯了一会恢复了精神,越笙忽然问道:“怎么突然想来看李奶奶?”   青年偏过脸,就见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疑惑,以及因为困意而泛出的水光。   在他面前的越笙,褪去了那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柔软而近在咫尺,好像他只要一伸出手,就会翻着肚皮给他摸摸。   暮从云抿了抿唇,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提起旧事:“哥还记得,我说她很像我的爷爷。”   越笙发出了一个带着问号的鼻音,而后很快回忆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在小树林里,青年对他说过的。   暮从云轻笑了声:“其实不是她像,是我以前也走丢过,我爷爷去找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她一模一样。”   “他的那些朋友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着急的样子。”   越笙别过脸看着他,安静地听他说起小时候的故事。   “我八岁那年,和爷爷搬了家,因为和他吵了一架,我偷偷拿零花钱买了票,回到了原来的家。”   “……但是爸妈离开后,那处早就是没有人的危房了,我躲在房子里大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想要回去的时候,被坏人盯上了。”   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微微一怔,随后那冰凉的五指缓缓发力,回握住了他的手,暮从云转过脸去,就对上一双担忧的目光。   “哥这是什么表情,”他没忍住弯了唇,“我当然没事,不然哥现在也看不到我了。”   ——不对,也不一定。   如果那会他被异象局抓了回去,说不定早早就见过越笙了。   也不知道越笙是什么时候被带去异象局当的壮丁,按照异象局那会的招人要求,应该也已经满十六岁了吧。   但这件事就没必要告诉对方了。   于是他接着往下说道:   “我只好一边躲着他们,一边想办法联系爷爷,但没办法,对方人太多了,最后我一头栽进了一个垃圾场里,才勉强甩掉他们。”   “晚上他们就打着手电在臭烘烘的垃圾堆里找我,但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看到的是爷爷小跑过来的样子。”   年近八十的小老头,第一次跑得这么快。   “……和李奶奶得知小阳消息那会一样,我也是第一次,被他抱得那么紧。”   谈话间二人已经能看见暮从云那辆停在路边的法拉利。   青年走过去,替他拉开车门,然后在越笙有些意外的目光下,把他身下的车座放了平。   “哥先眯一会,我去把妙妙接过来。”他笑着说道。   越笙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暮从云将要关门和他道别前,青年的手被他一直捂着的冷玉反过来握住了。   越笙拉着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却无比温柔。   暮从云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而后他听见对方唇瓣微启,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你很想他。” 第50章 不是现在   直到在墓园前停下车, 暮从云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然带了对方过来。   但——   他确实很久没来看过爷爷了。   越笙倒没想这么多,他拎了一袋在路上提前买好的水果, 亦步亦趋跟在青年身后,犹豫着放慢了脚步的暮从云叹口气,最终还是带他来到了爷爷的墓前。   照片上的老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凌厉视线正对前方, 青年顿住脚步, 和他对视半晌, 垂在裤腿边的指尖没忍住颤了颤。   于是越笙放下水果后,也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   “姜云山”——   老人家并不姓“暮”, 长相和暮从云也没有太多的相似。   暮从云蹲在墓前, 和他一起摆放着带来的祭品, 青年沉默着垂下眼睫,于是越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轻声道:   “我到外面等你。”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越笙走出墓园外,点开余桃枝给他发来的一大段消息。   最上方的是他一开始去询问对方时, 余桃枝给他发过来的回复。   【桃子】:[你们要去墓园?]   【桃子】:[不用做什么,买点水果之类的, 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就好。]   而新发过来的几条,就是余桃枝在打字框里犹豫了半天,打打删删后, 才问出口的话。   【桃子】:[队长,你的事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   【桃子】:[……你身体还能撑多久?别听那姓容的胡说,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呢,那灵坟也不是非要你去镇压不可。]   【桃子】:[我们一直在想办法, 贺平那边也研究出了新药,队长你回来试试,说不定有用呢?]   见他迟迟不回复,余桃枝沉默了半天,终于发来最后一条语音。   【桃子】:[小暮这边……如果队长你实在说不出口,我再……]   越笙轻抿了唇,而余桃枝也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他指尖在半空停滞半晌,还是给对方回了一个[不用。]   他垂着眼,一个一个字母敲着:[我自己说。]   差点忘了,他是要来和暮从云道别的。   *   等到青年收拾好心情出来,靠在长椅椅背上的越笙已经小憩了好一会。   他特意选了个没有树荫的地方晒太阳,在阳光下,暮从云眼中的越笙像一尊玉雕的人像,只剩呼吸和胸腔的浅淡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远远看去,他整个人都好像被撒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发梢细碎,连同细密的长睫都被照得毛茸茸的。   暮从云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乍一响起时,越笙就清醒了过来。   但他还没反应过来,那踩着落叶的声音就倏然加快,青年快步走来,然后俯下身,一张脸在他面前瞬间放大数倍。   越笙迷茫地眨了一下眼睛,就见暮从云唇边勾起一抹并不明显的笑意,随后——   他被对方用手托起了脸颊,然后揉了揉。   “……?”   他蹙起眉心,眸中晕染开一丝不解,但青年动作很快,赶在他发作前,暮从云已经迅速将双手收回了身后,只剩越笙半张着唇,要斥责出口的语句也梗在喉间。   他默了默,最终只是问道:“不再多待一会?”   “嗯。”   暮从云点点头,再次弯下腰来,牵住他的手,把他从长凳上拉了起来。   越笙抬眼看去,正好撞入对方带着笑意的弯弯眼眸。   “跟我回去了,哥。”   牵着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而他在太阳下晒了这般久,体温还是冰冷得丝毫没有起伏。   可暮从云弯眸对着他笑的一瞬间。   宛若桃花落在雪面,铺满了一地的粉色,冰雪消融,也让——   越笙的心里,无端地生了几分愧疚。   他其实在刚才准备了许多次的开场白,也想过很多青年的反应。   譬如暮从云也许会生气、也许会不解、也许会变得开始讨厌他……   可是在他将话说出口前,青年又来牵他的手了。   对方没有了家人,也才刚刚去墓地里见了爷爷一面,暮从云从墓园里走出来,却对他说要一起回去。   于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舍得了。   要道别的话,至少……   不是现在。   *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来越笙已经差不多搞清楚了他家厨房的摆设,而暮从云在原地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事情干,又不小心摔了刀后,他被受了惊吓的越笙撵出了厨房。   林妙妙一脸好奇地在他屋里转,似乎是奇怪之前房子里的执念们都去哪里了。   “嘘——”青年在沙发上坐下,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的事,先不要告诉他。”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能瞧见越笙围着围裙,背对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对方简单绑了个小皮筋,将偏长的黑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   于是林妙妙只好在他身边坐下,暮从云换了个厨房那边看不到的位置,偏过脸问道:“所以那些执念,异象局那边是怎么处理的?”   小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掰着手答:“他们说,姐姐们身上的怨气很重,要等给她们清除完怨气,才能送她们去达成心愿,投胎转世。”   异象局里的除怨师只少不多,因为这项工作繁杂又艰巨,对通灵者而言,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在无法沾染怨气的安全室内,怨灵们会饿到发狂、乃至暴走,而等到他们的数值降到安全线以下,才能被送入特定的洗涤区,由除怨师进行下一步工作。   清怨气、复神志。   ——以前他父母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面对失去理智的执念,能力和耐心缺一不可,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听一个被污染的执念痛苦地宣泄恶意。   不过留在局里的那些执念们都至少戴了一晚上林妙妙分发的金穗,想必离她们能脱离苦海,也花不了太长时间。   暮从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林妙妙欲言又止,半晌,她扯了扯他的衣摆。   于是青年把又一次远远投向厨房的视线移了回来。   “我……”她埋着脑袋,看上去有些紧张,“我想明白了,我的愿望。”   “我想读书,我还没有上完学……”   ——这倒是有点实现难度。   暮从云沉默片刻,恰好此时越笙拉开了厨房门,将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蒸鱼端了出来,丝□□人的香气登时溢满了客厅,于是青年示意她先中止这个话题,起身过去帮他哥端起了菜。   越笙看他一眼,倒没拒绝,只是在想要拿起最后一盘青菜时,和青年的手碰到了一起。   因着是他先碰到菜碟,他下意识一顿,就想等暮从云松开手,但暮从云不但没有,反而变本加厉的用手掌包住了他的。   覆在他手背上的掌心温热、有力,青年的指尖从他的指缝和关节上游走滑过。   倘若黎子宵他们在这里,一定会痛斥暮从云不安好心吃别人豆腐。   但越笙只是被他手心的温度烫了烫,而后又觉得在他手背上摩挲的指节宛若星火,被拂过的地方,如同雪原深处的野火,将覆雪一点点融化。   暮从云近乎是贴在他身后说道:“哥,你的手好凉。”   厨房里前前后后这么长时间的忙碌,都没能让他的体温加热一分。   清楚其中缘由的越笙默了片刻,没有作声,见青年没有让开,他也执意端起了那盘青菜走出厨房。   在放下盘子的前一刻,他听见暮从云在他身后轻声问道:“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越笙只是安静地给他盛了一碗汤,而后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来吃饭吧。”   暮从云盯他半晌,拿他没辙,于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决定把越笙做的一桌子菜一点不剩地吃完。   越笙倒不是很饿,草草扒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抬头时,他却开始关注起墙上挂着的几幅壁画。   在第一次来到青年家里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些装饰用的挂画。   ——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厅中那幅被盖上了白布的。   暮从云正夹着菜,注意到他好像在往自己身后看,于是也跟着看去,看到他视线停滞的方向时,他拿着筷子的指尖轻僵,但很快又神色如常地吃起了饭。   直到越笙开口,他才笑盈盈地抬起头来:“哥问那幅啊。”   “就是普通的壁画,不过后面发现是赝品,还没来得及拿下来。”   越笙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口。   毕竟那幅壁画正正挂在大厅中央,出入都能一眼看见,如果是赝品,为什么又要大费周折盖上白布,却不取下来呢?   青年就在等他问出口。   但见越笙频频往他身后看去,却不再作声,他只好反客为主,主动出击。   “哥真这么好奇的话,把你的事告诉我,我把它掀开给哥看一看,怎么样?”   “……”   越笙迅速收回了看向他身后的目光,埋头吃饭,青年凤眸微眯,暗暗磨牙,却还是贴心地换了个话题。   “哥今天下午也有空吗?”他状似无意道。   越笙咽下口中饭菜,想了想,应了一声。   “嗯,有假期。”   “那哥下午和我去看电影吧,怎么样?”   青年托着脸看他,好似笃定了他不会拒绝,越笙其实很想说自己没有去过电影院,但看着对方一脸期待的样子,还是点头嗯了声。   “好!”暮从云眉眼弯弯地站起身来,迅速收好了面前的空碗碟,“那我去洗碗,哥到客房睡一觉吧。”   虽然不解于青年兴奋的点在哪里,但越笙不想扫他的兴。   于是他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顺带把手上的空碗,也乖乖递到了青年手中。 第51章 间接   暮从云这头刚把碗筷都放进洗碗机里, 一转身,就见越笙已经打理好了衣物,牵着林妙妙在门口等他了。   越笙随时要推门离开的模样, 语气轻快道:“走吧。”   暮从云一时之间还有些摸不清头脑:“哥,不休息一会吗?”   越笙摇摇头,他眼睛亮亮的, 看上去比他这个提议出门的人还要多几分期待, 全然不见刚才犹豫的样子。   在他的眼神催促中, 暮从云只好快步过来换好鞋, 弯腰时他递给林妙妙一个疑惑的眼神,得到小女孩一个求夸奖的表情。   ……看来是他去厨房的时候, 她和越笙说了什么。   暮从云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唇。   电影院周边不好停车, 于是青年骑了辆小电驴出门, 坐在他身后的越笙显然有些拘束,却还是下意识地靠近了身前的热源。   背上贴过来一具冰凉的人形降温贴, 暮从云拧着车把的指尖微僵, 连带着眼睫都不自然地多眨了几下。   一时间,他思绪万千, 最担心的却是——   这么近的距离,越笙会不会听见他的心跳声?   好在直到下了车, 越笙都没有说些什么,林妙妙身上有着异象局的徽章,刚到商场就懂事地自个玩去了, 在越笙无声的注视中,暮从云先带他到一楼点了两杯奶茶。   “这是看电影前的仪式感。”   他介绍得头头是道。   所以越笙也根本没看出,面前的青年只是个临时查了攻略的约会半吊子。   他似懂非懂地接过奶茶,被暮从云领着到了三楼的电影院外边。   又被如法炮制地往怀里塞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爆米花, 越笙拈起一颗尝了尝,在青年了然的目光里,果不其然被爆米花的甜味俘虏了。   因此直到电影开场后,暮从云才惊觉他随手选的居然是部恐怖片。   “……”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谁家好人第一次约会来看恐怖片的?   攻略上也不是这么说的啊!   越笙却对屏幕里上演的故事很感兴趣,抱着青年给他买的爆米花看得津津有味,荧幕上的血浆特效和声响一惊一乍的,却丝毫没有减少他初次看电影体验的乐趣。   但深谙恐怖片套路的暮从云只坚持了十分钟不到,就举白旗投降了。   ——好经典的开头,不用看他都能猜到这电影后面的走向。   他尝试看看越笙的侧脸止住困意,但电影院里昏暗的光线下,他几乎只能看到越笙半边专注的表情。   而在他昏昏欲睡间——   面颊忽然挽上一阵凉意,像是谁人的指尖,这股温度本应该让他恢复几分清醒,但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于熟悉对方的体温——   暮从云不但没醒,反而还顺着那股力道倒了过去。   直到电影播放到尾声,好像有人摇了摇他,青年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   他靠在越笙的肩膀上回神片刻,才惊觉自己靠着他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而一开始明明是他提议的看电影。   越笙不会误会他其实根本不感兴趣吧?   青年沉默片刻,还是决定为自己解释一句:“哥,我就是、买错票了。”   “……你知道的,我怕鬼。”   男人喝着奶茶的动作轻滞,拿着奶茶杯的手不可察地微顿,他侧眸看向青年,眼底泛出细微波澜:   “我以为你醉奶了。”   他看了一眼暮从云才喝了一口的奶茶。   但醉奶这个理由听起来实在有些不符合他的形象。   暮从云下意识反驳道:“什么醉奶,我不……”   一个紧急刹车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   初次和越笙见面,他满嘴跑火车的时候就用了这个理由。   而自己现在还是个失忆人设。   ……都是当初造的孽啊!   但顶着对方探究的目光,他沉默片刻,只好为以前的自己背上了这口黑锅:“……对,我是有点醉奶,哥怎么知道的?”   越笙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摇摇头没说什么,谈话间二人已经起身出了电影院,见越笙的奶茶杯已经见了底,暮从云试探道:“那,哥把我这杯也喝了?”   越笙茫然片刻,才拿起他送到自己面前的奶茶杯。   暮从云本人其实并不爱喝这些,但他妈妈喜欢,那天越笙遇见他拿着杯奶茶在小巷里晃,也只是他在接触陌生执念前,下意识的习惯罢了。   青年给自己点的奶茶不仅没有加糖,甚至还是少糖,越笙接过去喝了一口后,轻微地蹙起眉来,像是小猫喝到了不喜欢的饮料,他抿抿唇,消化了片刻新味道,才又重新地试了一口。   而暮从云见他咬着唇沉思的表情,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给越笙换根吸管!   眼见着那双血色淡薄的唇从他嘴唇接触过的吸管上离开,暮从云的心跳瞬间如鼓点一般躁动起来。   他眼尖地注意到,越笙喝完一口后,还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   越笙舌尖的颜色和全身的冷感仿佛并不在一个图层,甚至比那双血色淡薄的唇色,还要艳上几分。   青年僵在原地,下意识咬了咬唇。   ——而被他注视了整整两分钟的越笙,终于回以了他一个疑惑眼神。   “……”   暮从云别开眼,喉结滚动,“哥有想去的地方吗?”   越笙思考片刻,摇摇头。   “那我们带妙妙去游乐场?”   “好。”   注意到对方匆匆别过了脸,越笙迷茫了一瞬,他正将视线向上一抬,就对上了青年再次看过来的目光。   那双深邃眼眸像是浸了墨,克制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在无人的转角处,二人的呼吸交缠了一瞬。   越笙下意识止住了脚步,试图弄明白刚才一瞬间的暗潮汹涌,而暮从云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对他轻笑道:“哥去找妙妙,我在门口等你?”   那点无端的暗潮随着他重新露出的轻笑散去,越笙默了片刻,点头应下了他的提议。   他停留在原地,低头看了眼手里攥着的奶茶杯。   他有些奇怪地蹙起眉来。   总不能是因为暮从云把自己的奶茶给他了,于是就不高兴了吧?   直到领着林妙妙赶到游乐园,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越笙本就是个话少的,二人之间一向是暮从云开启话题的次数多些,但青年一路下来都沉默不语,于是他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是怎么了。   遇事不决,越笙决定求助一下他的军师。   正和两位队员为了队长的事忙得昏天暗地的余桃枝一点开手机,就见正被他们惦念的人发来了新的消息。   【队长】:[和他看了电影,出来之后他不说话了,是为什么?]   【桃子】:[…………]   余桃枝深呼吸。   【桃子】:[展开讲讲。]   凑上前围观的两位队员也看到了她手机上的信息,一时间表情微妙。   【队长】:[他睡着了,出来之后就这样了。]   ……那不就是和自己闹小脾气吗?   说到底,他们怎么这个关头约上会了?   余桃枝心情复杂地在对话框里打打删删,半晌才憋出一句:[小问题,哄两句就行。]   虽然他们队长到底会不会哄人这事,确实还有待商储。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半晌,一时间竟然没人有心情吃瓜,也没人有心思高兴,贺平和山子晋对视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一直瞒着,对那小男生也不公平。”   “……嗯,”余桃枝沉默片刻,摇摇头,“队长说会亲自和他说,这事我们管不了。”   感情的事情,外人本来也插不上手。   只是越笙在异象局形单影只惯了,身边忽然多了个人,又变得有活气了些——却偏偏是最后的这段时光。   贺平烦躁地“啧”了声,抓着头发又坐回了那一堆实验器材里,连带着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一起,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而这头收到余桃枝[哄两句]指令的越笙沉思片刻,走上去搭上了青年的肩。   一抬眼,却见暮从云面色已经不似刚才的晦暗,而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粉,青年眼神躲闪,支吾问道:“……哥,怎么了?”   太罪恶了!   暮从云默默唾弃自己。   在刚才商场里,他看见越笙喝着奶茶的样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什么间接接吻,而是——   想要代替吸管真的亲上去时候的景象。   越笙也许会很惊讶,也许会抗拒他的接触,但……   那双唇亲起来,一定是柔软的。   而对方恰好凑近了脸,他耳尖一时间红得几近滴血,越笙没想到自己只是拍肩对方就有这么大反应,他一时呆愣原地,好半晌才有些无措问道:   “你还好吗?”   又想到余桃枝的指导,他默了几秒,主动提议道:“你想玩什么,我请你。”   出钱……也算哄人的一种?   暮从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头忽然响起了一道高昂的声音:“暮哥——!”   他咔咔转过脑袋,就看见黎子宵牵着顾希走过来,二人手里还一人拿着一个冰激凌球,穿的情侣衫也能够从远处就闪瞎他的眼睛。   “暮哥,你怎么自己一个人——”   话音未落,黎子宵就看见了他身边的越笙,他卡壳片刻,“哦、哦,小越警官也在啊。”   但这句话说出来前,他震惊地发现了一件更加恐怖的事。   ——他哥的耳朵怎么红了!   显然发现这点的不止他,顾希打完招呼后,也和他一起愣怔了片刻,直到一团冰冷的冰淇淋流下手臂,她才开始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找纸巾。   “你们好。”越笙向他们颔首,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二人手里的冰淇淋球。   见他感兴趣,顾希一脸魂游天外尚未往返的模样,靠着本能向他指指不远处的冰淇淋车。   越笙的眼睛亮了亮:“谢谢。”   就要动身前,他又偏过脸去,眉目认真,神情自然地问道:   “你要什么味道的?” 第52章 鬼屋   直到越笙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黎子宵才回过神来,语气艰涩:   “你、你谈恋爱了?”   暮从云默了几秒,没有接话, 于是对方的反应更激烈了。   黎子宵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指向越笙离开的方向:“你谈恋爱了也不告诉兄弟?!”   他失魂落魄般喃喃自语:“……还是个男的,那这么多年我为哥你拦下的男桃花算什么。”   “——我没谈。”   暮从云终于应了声, 虽然他现在是有那个心思没错, 但越笙还不知道他的心意, 没必要让朋友误会。   黎子宵狐疑地看他一眼, 顾希更是幽幽地插了一句:“是没谈,还是没谈上?”   暮从云:“……”   看他这样, 二人不用多问就知道了答案。   眼见着黎子宵和顾希使了个眼色, 就开始咬耳朵, 青年暗暗磨了磨牙,似笑非笑道:“你们呢?来约会啊, 衣服挺好看的。”   两位刚互相表明心意的热恋期小男女垂眼一看, 颇有些不自然地红着脸分开,恰巧这会越笙已经买好了东西回来, 黎子宵轻咳一声,趁机提议:   “不如我们一起逛吧。”   暮从云没要雪糕, 于是另外三人一人手上拿着一根冰淇淋,或是八卦或是好奇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   暮从云败下阵来,主要他觉得就算自己不答应, 说不定也能和黎子宵时不时“偶遇”一下。   于是两个人的游乐园之行很快升级成为了四个人的游园活动。   黎子宵和顾希走在前面,他则偏过脸去,看越笙小口地舔着冰淇淋。   “哥,你的奶茶还没喝完。”   青年指了指他手上拎着的包装袋。   越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沉默片刻,不满道:“这是你的。”   这是暮从云的奶茶,他自己的那杯早就喝完了。   前头的黎子宵回过头,抛给暮从云一个哥们都懂的眼神,青年一时间无言以对,好在游乐园里琳琅满目的游乐设施占据了越笙大部分的注意力,拿着冰淇淋的越笙很快在跳楼机面前看走了神,青年叹口气,拉起他的手走到一边。   暮从云指指他的冰淇淋:“化了。”   越笙轻滞,接过青年递来的湿巾想要收拾干净,暮从云却凑上前来,替他挽起了风衣的长袖,将那张湿巾从手腕开始,缓缓擦拭到了他的手肘处。   湿巾被拿着它的人温柔地按压在被冰淇淋打湿的皮肤上,力道不轻不重,却足够将白璧无瑕的冷玉推动,荡漾起一道波澜。   湿巾是湿冷的,他的体温是冰凉的,但青年的指尖——却是滚烫的。   越笙被他攥着一只手腕拉高了手,冰淇淋换到了另一边,他愣愣看着青年垂下眼来的认真神情,良久,才注意到在他发呆的时间里,那支冰淇淋已经在阳光下彻底融化了。   但他却没有来得及遗憾。   因为一种太新奇的情绪很快笼罩了他的整一颗心,在暮从云逼近时,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他偏过脸,试图弄清心跳的异常,可前头的二人恰到好处地回过身来,远远地叫住了他们。   顶着太阳逛了一段时间的黎子宵率先投降,问道:“要不要去鬼屋里玩?”   他向暮从云挤眉弄眼,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几乎在向对方诉说着他的请求。   鬼屋啊!多好向小希展示他男子气概的地方!   青年沉默片刻,又看一眼身旁不知为何开始走神的越笙,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直到几人来到鬼屋面前,听着播音里的注意事项,他才小心贴近越笙的耳朵,悄声道:“哥,里面的鬼都是假的,是人扮的。”   “……”猛然回过神的越笙先是下意识点了头,而后奇怪地看他一眼。   越笙默了默,抿了唇道:“我能分清。”   他又不是什么笨蛋。   这么显而易见的区别,只需要肉眼就可以辨别。   他只是没分清自己心脏那股莫名的悸动来源何处,又为什么三番两次在青年面前突兀出现。   说话间几人已经先后被领着进入了黑漆漆的鬼屋里,黑暗的角落里,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伺机而动,开始提议要来玩鬼屋的黎子宵已经闭嘴了,他紧张地左右打量,牵着顾希的手也微微发抖。   四人在狭窄的通道里前进,直到前方看到一点暗红色灯光,黎子宵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鬼屋定律,一般这个时候,就要出来吓人的NPC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回头打量,确认后头是否安全——   却率先注意到,身后二人牵在一起的手。   “……”   ——不是说没谈吗!!?   黎子宵一时间如鲠在喉,好在NPC的出现把他的一腔悲愤转为了恐惧,回头一瞬间的贴脸杀,让他惊声尖叫了起来。   身穿白衣的“恶鬼”朝他扬起了一个血淋淋的笑。   “啊啊啊啊——!”   慌乱中,他牵着顾希闷头就跑,直到周遭安静下来,确认将那鬼甩在身后,黎子宵才敢撑着膝盖大喘粗气。   同样喘着气的顾希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她又回头看了看,才无奈问道:“……我们是不是跑太快了?”   暮从云和那位小越警官,早不知道被他们落在哪个疙瘩角落了。   “……”   还留在原地的二人方才在黎子宵身后,齐齐被他的高分贝尖叫声吓了一跳。   越笙身体下意识一颤,右手下意识就想去摸腰间的长刀,却在动作的前一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自己的手正被谁攥在温热的掌心。   进门前暮从云说以免走丢,就牵上了他的手。   黎子宵撒腿就跑后,二人也终于得以看清刚才吓得他大惊失色的到底是什么。   鬼屋的NPC心酸地扶正了被黎子宵逃跑时薅了一把的头套,边感叹着钱难赚转身,却发现后头还有两个人。   他和两人尴尬对视片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工作,例行贴近二人的脸怪笑几声,稍高一些的青年欲言又止,另一位却是好奇地多打量了他几眼。   好像是在观察什么没见过的生物,又像是对他的演技报以了赤裸裸的蔑视。   工作人员老泪纵横地退下了。   于是暮从云牵着越笙继续往前走,半晌,他才听到越笙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原来普通人眼里的鬼是这样的。”   恐怖片里的女鬼,和鬼屋里的NPC,都是人们对心目中鬼的模样最直观的刻画。   暮从云轻笑了声:“那哥会觉得无聊吗?”   越笙摇摇头,意识到对方在黑夜里看不见,开口道:“不会,挺有意思的。”   看不见执念鬼魂的人们,都把他们想象成可怖的怪物。   但大多数执念,不过都是像林妙妙那样保留着生前最后一刻模样的人类罢了。   不过虽然和真正的“鬼”有所出入,他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其实只有很少的执念会像它们一样吓唬人,大多数执念都没有那么坏。”   “不过能知道他们眼中执念的样子,也很好。”   这倒是暮从云没在他口中听过的。   越笙也认为大多数的执念都是好的吗?   他执刀履行着异象局的一个个任务时,也会对那些被污染的恶念们有所犹豫吗?   斩杀恶念无异于消融灵魂,还极其容易被那些消极痛苦的情绪反噬,在那些时候,越笙也经历过吗?   就和他一样,就和……他的父母一样。   他们在鬼屋中闲庭信步,在越笙左右观察着四周时,青年忽然攥紧了他的手心,越笙轻愣间,面前贴上一具温热身体。   其实大多数正常人的体温,对于越笙而言都是偏高的。   但是从来没有人,有试图将温暖分享过给他。   于是在这一方黑暗角落,他莫名被抵在墙角,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越笙睁着一双眸,茫然地眨了眨,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对方的表情。   “怎么了?”   想要像普通人一样体验鬼屋,所以他没给自己画上能够夜视的符篆。   青年的怀抱非常温暖,哪怕在开了冷气的鬼屋里,对他而言也足够炽热。   但片刻之后,他只感受到了那具身体又很快没事人一般离开,顿了顿,他听见青年说道:“刚才踩到了一点东西,吓到了。”   他这薛定谔的怕鬼模式,实打实地让越笙也沉默了一会。   但越笙最后也只是动了动他被握着的手,反过来牵起暮从云的,他拉着青年,兀自挡到了对方的身前:   “不用怕。”   身后的暮从云因为他的动作,安静了许久。   直到快要牵着对方走出鬼屋,腰上才忽然传来一阵力道,而后后颈被一道温热触碰,如同蜻蜓点水般,隔着他垂落颈后的发梢,如同蝴蝶拂过,却也仅仅只在他背上停留了一秒。   ……那是什么?   越笙不解地转过头去。   就见青年无辜地起身:“不好意思哥,我没走稳。”   暮从云轻抬起眼来,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是在等着他的回答,越笙顿了顿,茫然应道:“…没事。”   只是摔倒……会刚好碰到他的后颈吗?   青年在看见出口的光亮前松开了他的手,笑意盈盈:“谢谢哥保护我。”   越笙嗯了声,见他高兴,心想——   这样应该是哄好了吧?   但如果他再敏锐一些……   他就会意识到,在后半段路程里,不管是遇到那些扑上来的NPC又或是贴脸杀的鬼怪,青年的目光始终没有一刻是落在他们身上的。   被金色流光覆盖的视线,一直垂落在他随着行走而起伏的洁白后颈上。   而后,在即将行进到出口前——   青年弯下腰来,隔着发丝,献予了他一个一触即分的……   吻。 第53章 气球   二人走出鬼屋时, 黎子宵和顾希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被女朋友嫌弃也就算了,就连好哥们出来后,都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多少话语尽在其中。   黎子宵:“……”   黎子宵:“暮哥, 你听我解释。”   他也知道自己那一嗓子和撒腿就跑的举动显得十分没有义气,但是被一个血呼啦的鬼面贴脸,他没当场撅过去已经很给面子了!   好在暮从云在鬼屋里偷了个香, 也没多揶揄他, 几人凑一块讨论了一下, 最后目光纷纷落向跟在青年身后, 一言不发的越笙。   越笙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顾希问道:“小越警官,你想去玩哪个项目呀?”   黎子宵替她补充:“暮哥说你没来过游乐园, 今天咱就当带你体验了!”   还可以顺便吃吃瓜, 这趟门出得可实在太值了!   ——这放学校论坛里, 多少得让那些暗恋他哥的那批男男女女心碎一地。   说话间,黎子宵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下, 他拿出来随意看了眼, 而后面色怪异地抬起头,犹豫再三, 还是伸出手指戳了戳暮从云的手臂。   他顶着三人莫名其妙的视线,把青年拉到了一边去。   见越笙还没开口就被这混小子打断, 顾希心底暗骂,赶忙赶地把他俩的印象分刷回来,凑到越笙面前和他介绍起游乐场的项目, 男人似乎有些不太习惯她的热情,但很快听了入迷,时不时地认真点头赞同。   等暮从云被他拉到角落里,黎子宵才表情微妙地问道:“暮哥, 你是不是和陈一白吵架了?”   听到这个名字,青年的眸光微不可查地冷漠了一瞬。   而后他垂下眼,漫不经心问:“怎么突然这么问?”   “诶呀,不是突然!”黎子宵拿着手机给他看,“他前段时间老给我发消息问你在哪,我被烦得不行,就让他自己来问你。”   “结果他说他被你拉黑了,那我寻思着你去邻省旅游这事指定不能告诉他啊!”   “我就随便编了个谎,说你回老家了,结果谁知道他还真追过去了啊!”   黎子宵见他翻看聊天记录的面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声音也不由弱了两分:   “所以暮哥,你真和他掰了?为啥啊?”   暮从云将黎子宵老实上交的“犯罪证据”从头到尾查看了一遍。   亏得黎子宵也不知道他老家在哪,随口编了个地名,离H市十万八千里远,等到陈一白千里迢迢地赶过去时,暮从云已经回到家里了。   他盯着陈一白最开始询问的时间点,若有所思。   真巧。   他那头刚上了山,踏入驱灵人的阵法里,这头陈一白就来兴师问罪了。   把聊天记录截了个图发给自己,他将手机还给黎子宵,拍了拍他肩膀道:“干得好。”   “那是!”被他哥夸了一嘴,黎子宵利落地接过手机,面露喜色,   “咱俩谁跟谁啊,那我肯定向着哥们啊!”   说罢,他又有些犹豫:“呃……那,他这消息我还回不回了?”   陈一白刚刚给他发来短讯,说自己已经回来H市了,暮从云根本就不在黎子宵说的那个地方。   “没事,我已经回过了,”暮从云随口应道,“以后他再问,你别理他就是了。”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机,把黎子宵手机里传来的聊天记录全部发给了萧晓。   【日落时】:[时间点对上了,往驱灵人的方向查一下]   【日落时】:[还有他的女朋友。]   【X】:[收到.jpg]   【X】:[好嘞老板!]   黎子宵重新打开聊天软件,就见自己的头像已经给对方发去了一条……新消息。   足够让陈一白见面后把他暴揍一顿那种。   [不知道啊,那他可能又回来了吧。]   黎子宵:“……”   不愧是他哥!面对敌人永远这么干净利落!   那头顾希已经和越笙讨论出了去向,正在招呼他们过去,二人默契地把手机收好,但路上黎子宵仍然不死心地追问:   “那你俩到底咋了,不能告诉我吗?”   暮从云偏过脸瞥他一眼,思考片刻,忽然发问:“你觉得他平时对我的态度怎么样?”   “啊?”   黎子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和对我们一样呗,噢不对,他对你好像还更不客气一点,拽得跟咱欠他百八十万似的!”   “我看他就是仇富!”   很好,看来不是他的问题。   换了别人,也看不出陈一白像有什么泼天的隐情。   暮从云点点头,话音一转:“所以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青年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又担心被前头的越笙听见,所以将声音压得极低。   就连那个“我”字,也被含糊地带了过去。   但好在黎子宵还是听清楚了,不用他费心再说第二遍。   “啊,”黎子宵茫然应了声,随后又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不可置信地尖叫道,“啊??!!”   声音之凄厉,比他在鬼屋里叫的还要响亮。   这下不止走在前面的二人,就连路过的行人也纷纷侧目。   “……”   暮从云嫌他丢人,快走几步回到了越笙身边,他看向对方的侧脸问道:“哥刚刚和顾希聊了什么?”   只是靠近了越笙,方才的低气压就近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一扫而空。   暮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鼻息之间都是萦绕的幽香,一时间,被对方身上哀灵花的气味浸清醒了大半。   越笙疑惑地瞥了一眼身后被石化的黎子宵,又转过来端详他,好一会儿,才回道:   “在说我们要去玩跳楼机。”   怎么又是跳楼机?   越笙对这种很多人一起坐在上面尖叫的项目似乎都格外感兴趣,一路来他的目光就没从那些云霄飞车和高空项目上离开过。   黎子宵一时半会看上去不像是能消化完的样子,于是青年拉了拉他的手:“那我们先去玩?”   越笙眼睛亮了一瞬,转而又有些犹豫着看向身后。   “可是……”   “黎子宵恐高,顾希又穿的裙子,有一些项目我们没法一起玩。”   暮从云道:“我们先去问问,他们要不要一起。”   越笙在这些事情上一向很听他的,就像在局里处理工作上的交接,近乎都是由他的队员们决定一样。   他点点头,于是暮从云又回过头去问了一嘴,得到黎子宵忙不迭的摆手拒绝,黎子宵面色如土,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这么大的消息,现在才给兄弟讲!   顾希也无奈表示还要照顾身边这个大龄儿童走不开,二人只得“遗憾”地独自踏上游玩的道路。   他们一路买着票,接连从跳楼机、海盗船、大摆钟上都打卡了一遍,最后的云霄飞车上,已经有些兴致缺缺的青年转过头去,认真观察起越笙的表情。   ——从越笙的面上分辨出不同的情绪,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在游客们刺耳的尖叫声中,越笙却只是微微睁大了眼,身体连着胃一同下坠的感受并不算新奇,反而让他感到了几分熟悉。   但暮从云还是从他面上看出了一些不同往日的细微差别。   第一次尝试游乐项目的新鲜、对游客们尖叫声的轻微疑惑、以及……转过脸来看他时,轻愣之后,唇边弯起的一点温柔笑意。   青年的心跳没有因为滞空感加快,却在此时此刻落下了一拍。   不是因为安抚执念,也不是因为别人。   只是因为他。   在风声呼啸而过中,越笙偏长的黑发被带着吹起,露出一双形若花瓣的桃花眸,灿烂阳光下,一双花瓣宛若被泡在金色的光晕中,熠熠生彩。   那一丝温和笑意,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冰雪消融,在与他对视的一瞬,化成了满地的春水。   似乎是没想到暮从云会一直看着他,越笙轻愣之后,也回视了过去。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地弯了唇,所以也弄不懂——   为什么盯他一路的青年忽然红着脸转开,又不看他了。   ……真奇怪。   但是为什么,他的心也跳得那么快?   明明这些游乐项目体验起来,和多年前在实验室里被迫进行的那些训练并无二致。   可是和青年在一起,又让这些熟悉的感受……蒙上了一层新鲜的色彩。   他眨眨眼,忽然伸出一只手,牵住了青年的手背。   暮从云转过脸来。   在风中他的声音被吹散,在游客的尖叫声中,他们的对视静默而无声。   但他知道青年看懂了他的口型。   因为暮从云弯起的眼眸中,一点一点地,也蓄满了和他面上如出一辙的笑意。   暮从云也学着他的样子说:“不用谢——”   等到下了云霄飞车后,越笙就再没有什么想去试玩的项目了,顾希和黎子宵在附近的一家餐馆等他们,但在过去汇合前,二人只是肩并着肩,在诺大的游乐场里漫无边际地散着步。   越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去,看了看青年落在身边的手。   上次散步的时候……他们是牵着的。   就在他下定决心伸手拉住青年前一刻,暮从云忽然转身,很快地对他说了一句:“哥等我一下。”   随后越笙眼睁睁看着他挤进一旁卖气球的小人堆里,和阿姨交流了几句,在小朋友们羡慕的眼神中,牵出了一只白色的小猫。   直到气球被递到他手里,越笙才后知后觉道:“给我的?”   青年轻笑着指指上头的猫咪:“觉得这只小猫很像哥,就买下来了。”   越笙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   他疑惑地蹙起眉,正想问自己和这只猫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却见青年走近了一步,似乎是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说错了。”   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耳尖。   “是我觉得,哥很像这只小猫咪。” 第54章 “保护”   尽管说着没有工作, 越笙还是没赶上他们的晚餐。   二人牵着气球正走了一段,就遇上了林妙妙……和她牵着的另一个小女孩。   ……什么女孩?   暮从云没忍住疑惑:“这谁,哪来的?”   陌生的执念愤愤抬头扫了他们一眼, 复又低下头去,语气纳闷:   “活着不给玩就算了,怎么死了还要被大人抓走!”   林妙妙无辜眨眼:“我在旋转木马上见到她, 就把她带过来了。”   “越笙哥哥说没有小徽章的都要带回局里去!”   说罢她一挺胸膛, 露出衣襟上的异象局徽章。   “……”暮从云沉默片刻, 转过头去, “哥?”   越笙一时也犯了难。   按照局里的工作条例,遇到游荡的、意识完整的执念应该第一时间上报, 但——   他实在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气球。   实验体守则的第一条, 老师教导他的第一课, 都是万事要以命令为先。   他生是异象局的刀,连死亡都应该遵从这道条例。   可是……   他又迟疑着, 偏脸看了一眼身边等着他回答的青年。   最后, 还是暮从云叹口气,先一步开口道:“哥先带她回去吧, 她在外面逗留久了不好。”   越笙点点头,却压根没有被解围的如释重负, 而是问道:“那你呢?”   “我去和黎子宵他们说,”青年伸出手来,眉眼带笑, “哥补偿补偿我,让我抱一下?”   话音未落,他就被上前一步的越笙主动拥住。   越笙鲜少做这般事情,抱着他的双手也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那猫咪气球的长线绕啊绕,一时把他攥着气球尾巴的手和青年的手臂都缠在了一起。   他正要偏头过去解开,暮从云却低下脸来,埋在对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这股只有他能闻到的气息,冰冷却足够缱绻氤氲。   ……不能太过。   青年缓缓直起身来,将缠住他们的气球线绕开,越笙怔了怔,瞥一眼半空的小猫,忽然将那一截拉在手中的线,郑重递向对方。   “……我不能带它回去。”   他在异象局里的宿舍,并不适合放上这些不属于“刀”的物件。   暮从云接过气球时,福至心灵地感受到了越笙的那点依依不舍。   像第一次得了玩具的小孩,有些迟疑地抱着心爱的玩具不肯交出。   上挑的眼尾轻眯,他忽然伸出手,坏心眼地将气球径直“接”了过来。   暮从云轻弯了唇,背起手笑着看他:“那就算押在我这里了,哥打算什么时候带它回去?”   越笙垂眸看看空荡荡的掌心,又看一眼对方藏在身后的气球,思考片刻,抿唇道:“……明天?”   青年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   于是他站在街口,目送了越笙带了两个小执念,一路走到了游乐园门口。   在叫的车到来前,男人远远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暮从云向他挥挥手里的气球,做了个口型:“明天见——”   越笙向他点点头,隔得太远,担心对方看不清楚,他还加大了些点头的幅度。   青年不由失笑,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不见,才拖着那一个会飘的的小猫咪,慢悠悠来到约好的主题餐厅。   一进门,黎子宵和顾希就目光整齐划一地往他身后看去,见他一个人来,二人异口同声问:“小越警官/越哥呢?”   “……”   暮从云把手里的气球牵进包厢,在椅背上绑好,随口应道:“有工作,先回去了。”   二人齐齐露出失望目光,但没多久,黎子宵又迅速抬头:“行啊暮哥,我就知道那月老殿的桃花灵!”   顾希和他一唱一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速速从实招来!”   送别前来点餐的服务员,暮从云托着脸轻笑一声:“有什么好坦白的,你们都看到了。”   黎子宵皱起鼻子:“我还看到你们牵手了呢,不是说没谈吗?”   “没谈人也愿意给你牵啊,”他指指点点,“说吧,到哪一步了?”   青年仔细想了想:“还没表白。”   “没了?”   “没了。”   黎子宵:“……”   黎子宵:“行,那说说陈一白的事。”   他小心翼翼瞄了一眼暮从云,见对方脸色还算正常,才语气弱弱道:   “那个……我没想着告诉小希的,但是我刚刚上卫生间的时候,陈一白打电话过来,小希接了。”   女生颔首,面色有些奇怪地接过他的话头:“……嗯,录音还是你自己听吧。”   她熟练地拿过黎子宵的手机开锁,找到那一段对应的通话记录。   暮从云刚点开,就听见陈一白劈头盖脸的一顿诘问。   “黎子宵你什么意思?你在逗我玩吗?”   接电话的顾希茫然:“什……”   “他根本就不在D省!你给的那个地址就是假的!根本没有这个地方!”   “你知道这个信息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我努力了三年多,这一切都要被你破坏了你知道吗!”   这时候洗完手出来的黎子宵接管了手机,他先是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顿,几次想要开口解释也没找到机会,于是他也跟着急眼了:   “不是哥们,你神经病啊!”   “谁知道你真找过去了啊!你是什么跟踪狂吗!”   “那暮哥都把你拉黑了我管你干毛线!谁管你什么重不重要的,滚啊!”   通话记录在这里中止,像是被谁愤愤挂断,黎子宵抬起头来,略有心虚地挠了挠脸:   “……所以他在说什么被我破坏了?”   他骂人的时候是来劲了,缓过来后就开始有些怀疑自己。   毕竟骗陈一白飞了一趟D省这事,做得确实不人道了点。   顾希也跟着不解:“暮哥,你把他拉黑了?他到底咋了?怎么和之前比起来变了个人似的。”   她和黎子宵这段小学鸡一样的爱情长跑跑完了大学四年马拉松,也多少清楚些他们宿舍里的弯弯绕绕。   不管怎么说,被舍友偷拍了三年这事还是太超标了些。   青年囫囵两句搪塞了过去,见顾希也开始跟着惊讶起陈一白都有女朋友了居然还暗恋他这事,他缓缓摇匀了手里茶杯,沉下的目光一瞬息变得晦暗。   回去的路上,他给萧晓打了通电话。   “啊?”正值周末,萧晓在校外的小公寓里捣鼓着他的电脑设备,闻言也愣住了,“真的假的,他还去找过你?”   他沉思片刻:“那我们假设他认识驱灵人,也就是说,老板你上山的时候,驱灵人就知道了?”   暮从云声线冰冷:“或者更早。”   “他是在三年前开始跟踪我的,”电瓶车带起的风声连同他的声音一起吹入耳机里,“三年前,是我们捣毁据点的时候。”   “怕是那个时候,他们就盯上我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萧晓弱声问道,“那他说的保护是……?”   青年的声音隔着耳机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谁知道呢。”   “——也许他替我打了三年的掩护吧。”   不然早在三年前,驱灵人就可能确认了他的身份。   毕竟有那样的能力镇压他们的恶灵,又敢孤身一人闯入据点的,在异象局的系统里,他的信息并不难查。   ——而异象局里偏偏就有和他们勾结的高层。   萧晓那头安静了好一会,良久,他语气艰涩道:“呃、老板……那他……?”   他其实想问,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但话一出口好像又变了味道。   这样的话,他们提防了这么久的人,岂不是还算是他老板的救命恩人?   电话那头,在风声呼啸中,忽然夹杂进一缕清晰的嗤笑声。   青年的声音随着减弱的风声变得逐渐清晰:   “继续查,都有人把答案送上门来了,还挖不出他们的老窝?”   暮从云停下车,面无表情地按着耳机说道:“托他的福,不然我们早三年,就能找到他们了。”   他压根不怕驱灵人的报复。   如果他们有足够的能力,三年前就不会落荒而逃。   而如果他们早就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根本不需要陈一白给他打什么掩护,这三年里,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能够一把铲除掉他这个心头大患的机会。   陈一白自作聪明地替他们监视了自己这么久,其实反过来,也是在将他和萧晓的行动轨迹告知驱灵人。   ——好让他们提前做好防范,转移据点。   末了还要自我感动一把,说什么保护他为他好。   萧晓默默听着那头老板声线平淡的分析。   他咬着下唇,缓声问道:“可是……如果这三年里,他们真的想出了对付老板你的办法怎么办?”   “他们韬光养晦了十几年,不管怎么说,老板你还是小心点。”   “你毕竟是一个人,斗不过他们这一群老狐狸。”   青年那边刚刚把电瓶推进小院,闻言只是随意垂眸,瞥了一眼左腕手表:“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多,也就是下去见我爸妈而已。”   “……”   萧晓那头安静下来,彻底没话了。   “行了,你继续查,”暮从云把电瓶车锁上,懒洋洋应道,“别管这么多,就从他最近的通话记录入手,那头找得紧,他肯定也会留下点蛛丝马迹。”   见对面还是没有声响,他把手机放面前晃了晃。   “那我挂了?”   在手机的通讯即将挂断的前一秒。   “那……”萧晓有些失真的声音,从屏幕那头急急传了出来,“那小越哥呢?”   “……”   “连他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   一时间,只剩二人低低的呼吸声还在手机话筒间流动。   在萧晓还要试图说些什么前——   黑屏的手机传来挂断的播报。   而后彻底归于平静。 第55章 掉马   【黎子宵】:[暮哥, 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   【黎子宵】:[就一点点。]   【日落时】:[?]   【黎子宵】:[你不是不喜欢男的吗?大伙都这么传啊!]   【黎子宵】:[怎么突然就谈上了呢!]   【日落时】:[……少看点表白墙八卦。]   对方紧接不舍的疑问接踵而至,正躺在床上刷手机的暮从云无奈地一闭目,把静音的手机扔一边充电去了。   “……”他兀自发了会呆, 看向卧室角落里挂着的小黑板。   层层叠叠的A4纸张被订成一沓,上边清晰记录了三年来关于驱灵人的所有消息。   而黑板下方的纸箱里,类似的资料还有整整一箱。   所有人都告诉他不要去寻仇。   吴姨这么说, 爷爷这么说, 就连萧晓也劝过他不要太执着。   可是……   ——怎么能不恨呢?   六岁以前的记忆被岁月渐渐抹去, 就连父母的面貌有时候也要恍惚一会才看得清楚。   他在懂事后, 向爷爷打听过很多次。   爷爷说,异象局花了三年的时间, 已经将他们的残党尽数铲除了。   于是他又问, 既然局里还有能胜任这个任务的人, 那为什么还要他的爸妈去送死呢?   那时候爷爷是怎么说的?   老人向来神采奕奕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疲态,好像那会的姜云山, 并不是什么世家杰出的灵师, 仅仅只是一位老态龙钟的垂暮之人。   他记得爷爷那会儿看着墙上的照片,轻叹了口气。   ——然后, 他什么都没有说。   青年指尖轻叩,在床上仰脸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直到眼睛发酸, 他才垂下目光,视线落下的瞬间,却瞥见一旁被他挂在门把手上的气球。   他的卧室有禁令, 执念们不会踏足,于是他极为自然的——将气球就这么牵了进来。   圆滚滚的猫脑袋正对着墙壁发呆,他无端又想起白天的那一个吻。   暮从云自己都没想到,在那样昏暗的环境中, 他居然真的这么胆大包天——   在越笙背对着他的时候,悄悄亲了一口小猫的后颈。   就如此时此刻般——   只是想到对方,他就下意识弯起了一点唇角。   “连他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萧晓这样问他的时候,暮从云愣住了。   他本来想和对方解释,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的打算和那些人拼命,只是表达一下并不害怕他们报复的心理,这一切和越笙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一大段话到了嘴边,又如何都说出不口。   于是生平难得的,他选择了逃避。   明明在猜出陈一白做的那些事情时,他心里没有半点触动。   跟踪、偷拍、自我感动的付出……   还有之前在小巷里,对他说出的那些话。   那天从医院回到家后,他就收到了陈一白发来的表白。   言辞之恳切,说着什么“你不需要知道”、“我会保护好你”的话,然后给他洋洋洒洒写下了整整一篇小作文。   暮从云看都没看完就把他拉黑了。   因为在一整晚,他想的都是陈一白的另一句话——   “他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就是个活生生的怪物。”   而越笙在荒山上也对他说过:“我和他们不一样。”   从不肯对他开口的身体状况、余桃枝顾左右而言他的屡次岔开话题、以及局里其他人对他讳莫如深的态度。   青年落在气球上的目光黯下几分,轻轻叹了口气。   *   第二天,直到晚饭时间,和他约好了要过来的越笙都没见踪影。   发过去的消息泥沉大海,无奈,他只好拨通了余桃枝的电话。   电话在几声忙音后才被接起,余桃枝大概看都没看打来的人是谁:“干什么,有话就说!”   声音饱含愤怒,像是和谁吵了八百个来回。   好一颗一引即爆的小炮弹。   暮从云沉默片刻,尝试在不让她爆炸的情况下和她沟通:“小桃姐,是我。”   那头安静了一会,他猜也许余桃枝拿开手机确认了一眼来电的人,而后她的声音显然地平静几分: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你们队长在哪吗?他和我约好了今天过来拿东西。”   “……”   在余桃枝安静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莫名感到一阵发冷,好像那头的低气压被强行压缩进了电话这头来。   隔着网线,他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不爽。   “哦,他啊,”青年从她声音里似乎还听出几分咬牙切齿,“忙、着、在现场出外勤呢。”   “就在我这,你要不要和他说几句。”   暮从云刚要应下,她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话锋一转:   “算了,你现在有没有空?”   “有是有……”   “你直接来现场把他拉走吧,他应该会听你的。”   说罢,对方匆匆挂了电话,给他发来一个地址,在距离他家并不算远的一所废弃工厂,青年茫然片刻,还是拿起了外套出门。   认识了这么久,余桃枝是把局里能吐槽的人都和他唠了一遍,倒是从来半个字没说越笙的不是。   今天这是怎么了?   汽车在工厂外就进不去了,这是一座连片的废弃区域,肉眼望去的地方都堆满了废料垃圾,暮从云把车停到了附近,发消息询问余桃枝具体地点。   对方大概正在忙碌,没有即刻回他。   他叹口气,弯着腰穿过破洞,走入这废弃的工厂区里。   风声缥缈,夜色之下一片漆黑,毫无人声的动静。   在他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余桃枝在恶作剧的时候,她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你到了吗?”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散,“我可能没法去门口接你,你能自己过来不?”   “我们在靠里面的生活区,有个执念躲这跟我们玩捉迷藏呢,烦死了!”   看了一眼手机上对方发来的工厂位置分布,暮从云一边比对着地形,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哥也在加班吗?”   “……加个毛线!”   不提还好,他一说到越笙的名字,余桃枝就炸了,“都让他别跟着我们出外勤了休息几天,非要跟来!”   “反正你一会找着他了就让他跟你回去,别掺和,又不是什么大麻烦。”   “个熊孩子都出动十几个人找了,还找不到,局里的都是废物吗!”   她话音刚落,身边弱弱响起一道男声:“桃枝,小声点……他们听着呢。”   “爱听就听去吧,也不怕长针眼,”余桃枝转过来匆匆和他道别,   “先挂了啊,地点给你标出来了,这里很多我们的人,有灯也有手电,你到了就能看见,记得把人领走哈。”   青年看了眼跟前堆积的杂物,爬到顶上往余桃枝说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些微弱的亮光。   这么大个工厂,大晚上的有个执念躲在这,确实不太好找。   ……但他还是没懂余桃枝在气什么。   怎么说越笙也只是跟着他们出来工作了而已。   他这个被放了鸽子联系不到人的还没生气,怎么她反倒被越笙气成这样了?   暮从云若有所思地垂了眸,没有多想,绕开一堆废弃垃圾,往方才传来亮光的地方找去。   “诶?是你!”   可惜他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几个拦路虎。   暮从云抬眼一看,是几个陌生的残念。   残念也是执念的一种,不过并没有什么兴风作浪的能力,大多是灵魂生前的一个投影,就算不管,一般很快也会消散。   少则几月,多则几年。   比如拦在他跟前这几个,大概生前就专门做的抢劫一类的勾当。   混混大哥抱着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弟,也有样学样,跟着抱起了臂膀,   青年只当没看见他们,目不斜视地就要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喂喂喂,别装瞎!”大哥拦在他跟前不给过,“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们!”   “你一个月前还打伤了我的小弟们,你这就忘了!”   小弟们在他身后鹌鹑似的点头,一副等着大哥发话给他们出头的模样。   “……”暮从云无奈驻足,扫一眼他身后毫发无伤的一群残念,“你谁啊?”   他手中攀上几缕金线,并不打算和这群小混混浪费时间。   “看看看!你又来!”拦在他跟前的大哥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动作自然地躲到了小弟们身后,“那天你就是这么震晕我们的!”   见他目光仍然疑惑,小弟们七嘴八舌解释了起来。   “就那天啊,东郊的小树林,我们就想吓唬吓唬你,你至于打人吗!”   “就是!我们都换了个地方,你还要打我们,太不人道了吧!”   暮从云:“……”   那天去小石头遇害的小树林里找线索时,他似乎确实是随手震晕了一群残念。   但他更好奇的是:“你能看见这个?”   他举起手来,露出掌心盘旋的一道流光。   很多灵魂较弱的执念都认不出这流光的真实面貌,路边遇上的一个残念怎么还看得清?   混混大哥似乎很害怕他手上的流光,忙不迭点头。   暮从云有了几分兴趣,正巧余桃枝那边需要帮助,他随口问道:“那你们知不知道,有个孩子躲在这个工厂里?”   几人相视一眼:“知道、当然知道!”   “还来了很多人找那家伙呢,你跟我们来!”   见他把手里的流光散去,那大哥的态度更是一百八十度转变,说着就要领着他过去,青年轻眯了眼,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   随后,金色的流光密不透风地将自己包裹其中。   也瞬间融断了身后两个小弟偷袭的拳头。   “啊!好烫!!”   从拳头开始到手臂,金色的流光逐渐蔓延到脖颈,像是在焚烧一张纸,将两个残念瞬间湮灭在原地。   随后火势“轰”一声变大,将一群残念都包围其中。   暮从云轻笑一声,转过来慢条斯理地拧了拧手腕。   “驱灵人的走狗,对吧?”   “这演技也能接到戏,他们倒是不挑。”   见事情败露,为首的大哥眼神一凛,浓如黑烟的怨气从他的身上开始蔓延。   他五指成爪,恶狠狠向着没有流光保护的青年面门径直抓去——   而在距离暮从云鼻尖还有半寸的地方。   一股金色的火焰从他尖锐的指尖蹿起,瞬间将他整个点燃。   连同空气里黑色的怨气,也随着他一起被轰然起势的金火燃成灰烬。   暮从云抬起脚,十分不客气地踩在了正在地上翻滚挣扎的他头上。   “你还挺能抗的,比你小弟有用。”   “那么,请问一下,”他垂了眸,目光垂落在男人眉心,“你的主人在哪里呢?”   他循循善诱:“想必,失去了一位得力干将,他肯定会为你报仇吧?”   “呸!”火焰之中,露出男人一双被怨气浸染通红的恶毒眉目,“你休想知道!”   周围的怨气再次聚拢,想要给站在其中的青年最后一击。   但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   暮从云只是抬起手,轻描淡写地挥了挥。   弥漫的黑气瞬息退散,雾气散去,四周又恢复了工厂的全部面貌。   “唉,还是个硬骨头。”   他惋惜地将脚尖碾了碾:“那你就安心地去吧。”   流光焚起的火焰没有将这里的恶念们焚烧成灰前,永远不会熄灭,他并不担心给自己留下后患。   拍拍手掌,青年转过身去,一脸遗憾地准备离开。   只是——   他稍一抬眼,视线里却出现了另一双熟悉的鞋。   青年僵硬了一瞬,目光一寸一寸上移。   不知何时赶来、又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男人目光复杂,最后,他轻轻地,如同往日一般,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暮从云。” 第56章 我有猜过   “……”   暮从云设想过很多坦白的场景。   也许是在他坦诚心意后;也许是揪出异象局的叛徒后;也许是——   在他弄清楚越笙身上的秘密后。   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也不会是这种场景之下。   男人静静看过来的视线里,充斥着几分青年一时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茫然,又像是被欺瞒后的难以置信。   身后的熊熊“火焰”还裹缠着一个哀嚎的执念灼烧, 他有些不自然地往恶灵身前挡了挡,硬着头皮叫了一声:   “哥。”   要发现这几个残念的身份实在太过简单。   简单到他甚至不用去回想那天偶然遇上的几个残念是不是这幅面庞。   本来就是随手解决几个小喽啰的事,而这里离余桃枝给他标出来的地点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越笙会忽然出现。   被叫了一声的人如梦初醒般缓缓抬起眉眼, 越笙抿着唇, 漆黑长眉肉眼可见的紧蹙, 他喉结滚了滚, 而后再环顾一眼巷内场景,转头就走。   步伐之快, 带得那一身黑色风衣都在空中被吹起了半高幅度。   像是匆匆逃离, 又像是急着去确认什么。   ……欸?   青年迷茫地一眨眼, 等到越笙的身影几近消失在街角,才后知后觉追了上去, 跟上对方的步伐。   他急急牵住了越笙的手, 艰涩地组织起语言:“哥,你听我解释。”   被他牵着的腕子拧了拧, 从他掌心挣脱了出来。   但越笙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等在原地垂下眼,没看暮从云, 却安静地等待着青年要说的话。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暮从云低声道,“我本来打算,过些时间就告诉哥真相的。”   “一开始我确实不想和异象局有上什么联系, 但后来和哥相处久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和哥说明白。”   “想和哥说明白……我是有特殊能力的通灵者。”   但他说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   譬如他厌恶异象局的原因,譬如他的身世,譬如一开始……他确实是抱着利用越笙接近异象局的想法, 才编造了第一个谎言。   到最后,暮从云也只是低了眼,等待着被他拦在转角处的男人给予一个回答。   1、2、3……   他在心里数着秒数。   明明只过去了半分多钟,却好像历经了半个世纪那么久。   漫长到暮从云都忍不住开始设想……最坏的结局。   也许越笙接近他就是另有企图,和异象局忽然开始重新寻找他也是同一个目的,对方现在匆匆赶回去,更是为了向上级报告他的存在。   他内心那点阴暗的、不安分的、疯狂的念头开始滋生。   干脆……就像一个人莽进驱灵人老家那会一样,反正越笙也还不太清楚他的实力,现在把人掳走,应该也不会费什么功夫。   在他已经开始物色起下一步怎么把人关小黑屋时,对方终于动了动。   男人抬起眼,眸色晦暗,却并没有像暮从云设想好的那般,质询他或是就着他的身份追问下去。   他眉头久久未能舒展:“你什么时候招惹了驱灵人?”   “……?”   暮从云垂眼和他对视了片刻,才无措地动了动因为紧张而僵硬的指尖。   不是欺骗,不是隐瞒,也不是他的能力……   这才是越笙最关心的问题吗?   见他哑巴似的,越笙催他:“说话。”   青年沉默片刻:“哥不生气我骗了你这么久?”   越笙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是被他的答非所问惹得有些不满,但就在暮从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越笙说:“……有一点。”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暮从云,而是稍微偏开了一些视线。   并不是不生气,而是在这之前,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在意。   于是他的问题又绕回了最开始的同一个。   “所以你是怎么招惹上他们的?”   “这些恶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之前也遇到过吗?”   越笙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自从认识他以来,暮从云几乎就没见过他这样咄咄逼人的表情。   他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惊异,而没有等到答案的越笙沉了沉眉心,扭头就要往来时的方向回去。   驱灵人豢养的恶灵突然出现,无论如何都要上报给异象局才是。   目睹他所有行为的青年,忽然在心里生出了一丝难以相信的念头。   会不会……   会不会越笙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就是异象局要找的人?   异象局在找他的事实,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存在。   就连那个苏燕也透露过,异象局在找姓“暮”的通灵者。   毕竟越笙接近他开始,就是为了让他加入异象局,所以他也猜测过,也许只是还没有确认他的身份,对方才迟迟没有上报。   ——但现在看来。   越笙好像并不清楚他和异象局之间的曾经,也不知道他和驱灵人的恩怨。   电光火石之间,他上前一步,从后面又一次钳住了对方的手腕。   被打断行路的男人偏过头来,蹙眉瞧了他一眼。   “哥,”暮从云靠近了些他,抓着对方的手也不由加大了几分力道,“跟我回家吧。”   他控诉道:“你说好今天要去拿气球的,我等了你一天,你都没来。”   “桃子姐说,让我看见你,就把你带走。”   温热的鼻息几乎是贴着他的脖颈,烫得越笙浑身一凛,但也因着这几句话,他记起了昨天和青年的约定。   “……”失约在先,他不禁有些愣怔,也因此错过了挣脱暮从云束缚的最佳时机。   见他没反抗,青年半拉半牵,就要带着他往外头走。   路过刚刚被袭击的小巷时,越笙才回过神来,但他右手被青年牵着,只是稍稍用了点力道想要抽出来,暮从云便很快松开了手。   而后他变本加厉地,搂住了越笙的腰。   地上的恶灵已经被金色火焰焚烧殆尽,只剩下几缕飘忽的怨气还没有散去。   眼见着就要被暮从云揽着离开,越笙终于出声制止:“出现了驱灵人的事,需要上报给局里。”   青年放在他腰间的五指紧了紧,却没有立刻说些什么反驳的话。   暮从云侧过脸,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被青年这样看着,越笙顿了顿,很快又补充道:“说完我就和你回去。”   暮从云的神色松动了些。   就在越笙以为他要放开让自己回去时,青年拿出手机,摁着语音键给余桃枝简单说明了两句,而后把手机递给了他。   “用这个说吧,”他眉眼轻弯,“说完,我们就回家去。”   越笙一时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却又没能立刻反驳他,只好接过手机,和余桃枝匆匆交代了几句驱灵人出现的事。   但在最后,他还是隐藏了青年的存在。   一直在看着他的暮从云唇边扬起笑意,等越笙交代完,他才挑挑眉,接过自己的手机,凑近了问道:“哥怎么不告诉她?”   “关于我的事。”   越笙沉默不言,于是似笑非笑的青年又伸出手来,掌心向上地放在他身前。   青年歪了歪头:“牵手?”   越笙:“……”   他迟疑再三,没有作声,但暮从云也不太需要这个,青年神色自然地牵起他垂落身边的手往前走,顺势问道:“哥今天怎么不回消息?”   “……手机没电了。”越笙闷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暮从云回头瞄他一眼:“那哥现在还生气吗?”   没有回答。   看来这个答案也很明显。   直到被他带着走出黑漆漆的工厂,越笙才注意到暮从云双眸上的流光,那道金色一闪而过,还未等他确认其存在,就消散在夜风中。   算是被强行按坐在车座上的越笙扯扯安全带,终于在青年上车的一瞬间,声音低了些:“你不一样了。”   换做以前,暮从云不会这么强势地决定他的去留。   青年懒散笑了声:“没办法,哥现在是知道我秘密的人了,当然和以前不一样。”   为什么?   越笙想问的问题其实有很多,但沉默片刻,他只是望向窗外,说:“我有猜到过。”   所以他才表现得……并不是那么意外。   这次意外的人换成了暮从云。   “什么时候?”   越笙偏过脸来看他:“很多时候。”   在对方一次次出现在现场时,在苏柳和李明阳对他奇怪的态度中,在很多……他有所感悟,却又被对方的话术绕过去的时候。   与其说一直被蒙在鼓里,不如说……是他自愿被对方欺骗。   所以他对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事实视而不见,也一次次向上级隐瞒了暮从云的存在。   青年看向他的目光从打量,一点点的,被温柔的无奈浸满。   他忽然凑近了些,额头抵着越笙的,唇齿微动:“那哥为什么从来不戳破我?”   “……”越笙一时间愣怔原地,面前被放大了几倍的脸仍然好看得过分,凤眸里倒映着他的眼睛,像是被谁人珍贵地捧在眼前。   他勉强动了动唇:“你不想别人知道。”   所以他也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对面的青年愣了一瞬,随后抵着他的人,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距离太近,越笙一时之间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刚才在小巷里受伤了?   他头往后仰,双手也覆上青年的脸,想要将他推开看清楚些。   对方却极为抗拒般一动不动,保持着贴着他的姿势不肯离开。   “让我看看。”他强硬道。   下一秒,一双更为温热的掌心却覆上了他的,将他冰冷的十指都包裹在内。   青年微微抬了头,面上却不是什么受伤后痛楚的神色,而是明晃晃的笑意。   他止住因为笑意颤抖的身体,笑盈盈地抚了抚对方托着自己脸颊的手指:   “哥这么关心我呀。” 第57章 保证   因为他这一时得意忘形的举动, 加上闭口不谈和驱灵人的渊源,忍了一晚上的越笙默默地爆发了。   具体表现为——   男人直到下了车,都没再和他说一句话。   而这种情形在进门后更是达到了巅峰, 越笙抬眼就看见了他挂在扶手边上的气球,闷头走过去将细线解开,转过身, 一言不发地牵着气球就要离开。   他的脚步被守在门边的暮从云眼疾手快地拦下。   越笙往左他就往左, 越笙往右他就往右。   几轮下来, 男人抬眼瞪他:“……让开!”   暮从云这才发现越笙的眼尾不知何时染了殷红, 一双苍白的花瓣尖尖无端添了几分艳色,也……   让越笙看上去有些“可怜”。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 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大概又会被他哥瞪。   于是青年沉默片刻, 放缓了语调问道:“这么晚了, 哥手机还没电,怎么打车回去?”   越笙却丝毫没有犹豫。   冰冷的长刀突兀出现, 利落在二人身侧劈开一道空间, 刀柄也自然地落入了他的手心。   被破开一道口子的裂缝乌漆嘛黑,还不时有冷意自裂缝内而外地蔓延出来。   越笙颇有些扳回一城的自得, 向青年一扬下颔,右手拿着阴森森的古刀, 左手牵着猫咪形状的气球,就要躬身走入隧道里。   如此不符的两种相性竟然在他身上莫名地融合成一体。   暮从云:“……”   在越笙将将要走进裂缝前,那呼呼作响的隧道却忽然糊上了一道金光, 而后繁复的金丝缠绕,还不待越笙看清,就已经将那道口子……   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越笙一脸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索性也不装了的青年更是一摊手, 无辜道:“好了,哥现在回不去了。”   “……”   空气里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越笙唇瓣微动,暮从云一度以为他就要冲自己发作了,没想越笙犹豫片刻,竟然主动把那道裂缝关掉了。   然后他如法炮制地抬手,摸了刀准备再开一道回去的路。   “我错了哥,”青年一把上前,匆忙按下了他拔刀的手,恳切道,“别生气了,留下吧。”   被他按住的手背安分片刻,越笙抬眼:“那你告诉我,驱灵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出这个圈子。   暮从云无奈:“知道以后,哥要做什么?”   “……和驱灵人有关,你会是局里重点的保护对象。”越笙说道。   青年垂眸盯了他一会,半晌,弯唇笑了笑:“我有哥保护我不就行了?”   越笙却因着他面上笑意蹙起了眉:“我不能——”   他张了张嘴,后面的字句一时没能说得出口。   青年的笑容很明显地淡了几分,那一双漂亮的凤眸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能将人全数吞入的黑洞:   “不能什么?”   顿了顿,越笙还是没将自己要离开的事告诉他:“……不能一直在你身边。”   “可是哥明明说了,只要我需要,你就会来的,”暮从云逼近了一步,将人圈在玄关的地方,“哥要反悔了吗?”   他长睫轻垂,丝毫没有遮掩眸底晦色。   指尖捏起那一点莹白如玉的耳垂,在越笙茫然的目光中,他轻声道:   “说起来,哥也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呢。”   “就比如……哥好像很久没有用刀了,为什么?”   似乎是没想到他竟然还关注到了这事,越笙半带惊讶地抬眸,青年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够将他从内而外洞穿,他默了默,垂下眼去。   越笙缓缓地偏过脸,把刀搁到了鞋柜上。   “哥不走了?”   “……嗯。”   总之就是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越笙侧过脸,把自己的耳垂从他手中拯救出来,暮从云垂眸盯着他换鞋动作,而后男人牵着气球,又将那只小猫绑回了扶手上。   正当他迟疑着下一步该做什么时,青年已经走前几步,领着他走上了二楼。   “哥今晚就睡这里吧。”   客房他每周都会让执念进来打理一次,房内整洁明亮,比越笙在异象局住的宿舍房间大了整整两倍有余。   越笙正探头看着,就听暮从云接着道:“我在楼上,哥有事就上来找我。”   “一会我给哥拿几套衣服下来。”   越笙点了点头。   确认他今晚应该是不打算离开了,暮从云一时也沉默了下来,走进房间的越笙停下脚步,一双黑眸安静地看向他。   越笙在等他开口。   开口……该说些什么呢?   “……哥不用担心驱灵人的事,”青年最后轻叹了声,向他承诺道,“我能解决的。”   男人眼睫扑扇了一下:“不是能不能解决的问题,”   越笙问:“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暮从云默了默。   他一瞬息想起了很多,包括这么多年的追查,包括楼上那成摞的资料,也包括……他和萧晓的那通电话。   在那样的目光下,他怎么也没办法欺骗对方。   最终,他还是点了头。   “我保证。”   *   第二天一早,几乎一整晚没睡着的青年早早爬起身来,哈欠连天地坐在了餐椅上。   左右环顾一圈没看到吴姨,他才后知后觉——   昨天出门前,他让家里的执念躲好些,别在越笙面前出现。   “……”   暮从云也没想到自己的掉马来的这么突然,他叹口气,默默起身到厨房里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端着咖啡杯,他一时有些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二楼门前。   门扉被他轻轻推开一道缝,一道人影还背对他蜷缩在被窝里,似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一切都昭示着越笙确实没有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溜走。   于是他在门口罚站半晌,又把凉透了的咖啡端下了楼。   一早上暮从云都在给自己没事找事干,包括但不限于视察一下他家的卫生情况,判断是不是有谁悄悄偷懒了;来回点开外卖平台,试图给将要醒来的越笙点个早餐;以及充当一位无良老板,给萧晓转账了一笔工资的同时,催他起床加班。   但可惜的是——   家里的卫生很干净,他的找茬行动大失败;在外卖平台犹豫半天,最终因为不知道他哥几点起床作罢;萧晓……萧晓就更别提了,大概是手机开了静音,管他是谁都不能把见周公的黑客叫醒打工。   直到早上快十点时,越笙才推了门出来。   他睡得还有些懵,刚到走廊,就见楼下的青年幽怨地瞥了他一眼,男人顿了顿:“怎么不叫我起床?”   卫生间里有暮从云提前给他拆好的一次性洗漱工具,等到他下了楼,才终于和窝在沙发里的青年打了个照面。   暮从云打量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了他一圈,露出几分满意来。   他和越笙身形相仿,所以睡衣越笙穿起来倒也不显臃肿,但青年横看竖看,就是有一种越笙被他包裹了起来的错觉。   ——还是有些区别的,起码他穿起来的时候,腰部的衣物看上去没有那么空荡。   越笙顶着他直勾勾的目光迟疑半秒,还是在他身边坐下,青年从沙发上支棱起来,托着脸看:“还说自己不用睡觉。”   “我看哥就是平时睡太少了,才总是这么困。”   “……”越笙默了默,没想好怎么反驳,只好解释了一句,“局里的工作很多。”   所以并不是他不想睡,而是不能睡。   大早上的,暮从云也不太想提起晦气东西,于是青年没就这个话题问下去,而是说道:“我点了外卖,哥今天也留在我家吧?”   越笙微蹙了眉心,下意识拒绝:“我还有工……”   “桃子姐可说了,你这两天都归我。”   青年晃了晃手机上的聊天记录,笑盈盈地看向他。   越笙还想着就先前的拒绝坚持下去,开口时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青年提到的两天时间——   是他即将要前往灵坟的日子,也是……   余桃枝留给他和青年的告别时间。   即将出口的话又被他吞回肚子里去,越笙默了默,在暮从云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应了声“嗯”。   顿了顿,他又问道:“那我们今天要干什么?”   要干什么呢?   指尖敲了敲身下的沙发,青年莞尔:“哥先在家陪我一天。”   越笙对待他的态度并没有大变,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他打开了面前的电视,拿起桌面上的遥控器递给越笙:“哥来选一部吧,一会我们吃饭的时候看。”   这次他特意把电影频道调到了感情类,杜绝了上次那样两个人并肩看鬼片的情况。   越笙皱着眉,认真地在电视上挑选了一阵,直到青年拿了外卖进门,他才在青年精心准备的电影栏目里,挑出一部经典的爱情片。   很好,这次没出错。   暮从云满意地在他身边坐下,又将碗筷拆好摆在面前,落地的自动窗帘缓缓合上,一时间只剩二人置身的小沙发上,还剩下些许足够看清对方的光亮。   越笙倒没在意光线是不是太暗,他抱着腿,和青年并肩窝在了沙发里。   他也就没有注意到——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连暮从云什么时候贴到了他身边来,他都没有察觉。   电影桥段演绎到男女主接吻的时候,青年稍稍地偏过了脸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越笙的侧脸,电影晃动的光晕打在男人漂亮的眼睫,顺着眼睫往下,是眼睛、鼻梁、而后是唇。   柔软的,因为被汤水的热气蒸腾,而红润的唇。   青年的心里倏然动了一下。   电视里的水声滋滋交缠,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他的视线,越笙若有所感地偏过了脸。   二人视线交汇的一瞬间,暮从云低声问道:   “哥知道……”   “什么是接吻吗?” 第58章 分别   闻言, 越笙看向他的眼神一时间变得非常奇怪。   倒不是发觉他心思的那种“奇怪”,而是……不满于青年把他当傻子的嗔怒。   他先是理所当然地点了头,而后为了证实这一点, 还向暮从云指了屏幕里交缠的男女,以示自己的“博学”。   经典的外国爱情片,情到浓时, 剧情里的一双主角正在抵死缠绵。   而屏幕之外, 电影场景中昏黄的光线晕散在他们身上, 影影绰绰在背后的墙壁也投映出一双挨得极近的人影。   ——是真的很近。   暮从云轻眨着眼的同时, 几乎错觉越笙的长睫会和他交叠,好似起了一点轻微的、稍纵即逝的风, 被扇动着扑上他的面颊。   他们之间的距离, 近到他现在只需要再往前几厘米, 就可以吻上那双柔软开合的唇。   而越笙绝对防备不过来。   不如说……越笙现在和他挨得这般亲密,还毫不怀疑地留宿在了他家里, 对他根本就是没有任何防备才对。   他一颗心软了又软, 好说歹说才按捺住了把人扑倒的想法。   青年变本加厉追问:“那哥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吗?”   电影里播放的片段已经进行到了下一场,而电影之外, 暮从云逼近了让越笙不得不和自己对视,越笙愣怔地盯了他一会, 忽然一下子扭过了脸去。   绯红渐渐漫上他的脖颈。   扑通、扑通……   那种感觉又来了。   直冲而下的浪潮汹涌着要找一个出口,却因不知何去,直冲得他一颗心颤动不已, 无处躲藏。   在重逢时仅仅一瞥,他就记起了巷中偶遇过的青年,而现在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就停留在他面前,不到一寸的距离, 眼神专注而认真。   见惯了青年散漫或是无辜的神色,他突兀地想起了昨晚的暮从云。   越笙并不是偶然出现在那里的。   在暮从云到来前,他便隐隐约约察觉那个方向有阴气萦绕。   可刚走到巷口,他却意料之外地听到了青年的声音。   “驱灵人的走狗,对吧?”   青年似笑非笑地垂了眸,往地上哀嚎的恶念们投下一瞥:“这演技也能接到戏,他们倒是不挑。”   越笙手中的长刀已然出鞘半寸,而他却在见了暮从云的面容时,愕然愣在原地。   ——从容的、不紧不慢的、一切尽在把控之中的游刃有余。   金色的光火中,反扑一口的恶灵目露凶光,浓黑色的怨气甚至已经弥漫到了巷口,若是这时拿出寻灵仪来,上头的数值显示的一定是“极为危险”。   而在黑金交织的烟雾中。   青年只是没骨头似的挥了挥手,像是在大街上闻到了不喜欢的呛鼻烟味,瞬息之间,黑雾消散,只剩他站在街口,和巷内刚转过身的青年面面相觑。   现在,那双漫不经心看向恶灵的凤眸也看向了他,期待、好奇、和着许多越笙说不出口的情绪,被万分认真地递到了他的手中。   接吻是什么感觉?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中,反问道:“……你知道吗?”   似乎是没想过他会把问题抛回来,母单的青年沉默片刻,默默撤回了一个话题。   见越笙半个身体为了躲他都伸到沙发外面去了,暮从云好心地把他拉了回来:“别摔跤了。”   越笙坐回原来的姿势后,小心地瞥了暮从云一眼。   见青年的注意力似乎在电影上,没有注意到他,他悄悄地……把身子往远离暮从云的方向移了移。   旋即他把半张脸都埋进了环抱的双膝里面。   心还是跳得好快,他露出在外的一双眸茫然轻眨。   ……好奇怪。   *   剩下的半场电影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各怀心思结束了早上的电影时间后,暮从云提议越笙一起到后花园去看看。   正巧越笙也还没有参观过他家里的庭院,被领了走出小别墅,才发现后头还有一片风光。   暮从云没好意思说这都是他招的执念给他免费护理的,绕过汩汩流水的假山,越笙正在亭子里坐下,却看见假山旁的一大片菜地。   小小一片菜地和庭院里琳琅满目的花□□织在一起,倒也不显得突兀。   他伸手指了指:“这也是你种的?”   暮从云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是,这是吴姨的休闲爱好。   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越笙解释自己在家里养执念的事情,幸好越笙也没多过问,只是凑近看了看。   然后越笙就发现了第二个小意外。   菜地的边上,坐着一只手工织的布偶娃娃,这还是一只有着岁月痕迹的布娃娃,虽然本该光滑的头发已经有些泛起毛边,娃娃本身却被主人打理得很是干净,还穿着一身花布织的小裙子。   布娃娃靠在一旁的花盆上,像是在守护着菜地的模样,圆溜溜的眼睛看上去很是可爱。   越笙很有兴趣地多看了两眼。   暮从云:“……”   他沉默片刻,欲言又止。   吴姨大概也没想到她就来看看后院的菜也差点露出马脚,但越笙非常克制地没有动她的身体,而是让她继续坐在花盆边守候着她的菜地。   幸好暮从云订下的外卖已经送到了门口,他把甜品领进门放在了凉亭的小桌子上,越笙也终于结束了参观,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接过其中一个外卖袋,帮青年一起拆起了外卖盒。   西米露、双皮奶、红豆派、黑糖芝麻酥、水晶桂花糕……   都被暮从云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进行投喂。   越笙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订的一桌子甜点,不解地一眨眼:“怎么买这么多?”   不是才吃完饭吗?   见小桌上已经摆不下了,暮从云颇为遗憾地把剩下的先放在一边:“不多,每样都买了一点,哥试试味道。”   他揣着一兜的小九九,试图从越笙的微表情判断他最喜欢的甜点。   但没想到越笙沉默片刻,没吃甜品,却先摸了手机出来。   “我把钱转给你。”   暮从云:“……”   暮从云把他的手机摁了下去:“算我请哥的,不许转给我。”   越笙却坚持点开了支付:“桃枝说,不能总花你的钱。”   余桃枝在被四座法拉利震惊后,回去好一段时间还念念不忘,某天还语重心长地向他提了一嘴,说什么要认清自己的心意再做决定,不要被对方金钱包裹的糖衣炮弹攻陷。   前半段越笙没明白她在神神叨叨什么,后半句他还是听懂了。   见暮从云执意不收,他默了默,终于被青年一句“哥是客人不许消费”给说服了,收起手机后开始小口尝着青年推到面前的糕点。   这头暮从云还在打量他神色,越笙却想起了什么似的,极为突兀地问了句:“所以你并不是从小镇回来后才觉醒能力的,对吗?”   这是还记得他最开始编的理由呢。   青年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在去找小石头线索的小树林里,越笙说过:他和自己一样,所以他并不是怪胎。   现在想来,说不定越笙更多的是在庆幸——被异象局当作异类对待了这么多年的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可这不过是青年随口编的谎言。   得到肯定的答案,男人抿了抿唇,没多说什么。   但暮从云却有些坐不住了,他犹豫着问:“所以哥是后来才……?”   越笙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睫,没说什么,但青年从里面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男人眼睫低垂,一言不发,吃着甜点的速度却慢下了很多。   他忽然福至心灵般,猜到了越笙在介意什么。   “和哥不一样,我也不会觉得哥有什么奇怪的,”他看向越笙的双眸,认真道,“更不会因为这个讨厌你。”   “我和异象局的那些害怕你的,讨厌你的人都不一样。”   “……我很喜欢哥。”   真心被他藏在这似有若无的一句剖白中,越笙微微睁大了眸,他有些无措地放下手里的勺子,好像一时间忘记了身体该怎么控制。   良久,他呆愣着应了一声,热意从耳边蔓延上脸,他抬起指尖,不敢置信般触碰到自己脸上的温热。   ——他的体温,忽然有了活人一般的起伏。   眼下就是个打探越笙心意的好时机。   暮从云正要顺势问问他是不是也喜欢自己,就听那道冷泉似的声线在他耳边轻响起,问的却是另一个令他如坠冰窟的问题。   “那你……愿意和我回异象局吗?”   越笙看向他,认真地问。   ——他就要去镇压灵坟了,而普通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灵坟的具体地点。   见青年骤然冷下的面色,他心里一时也有些发怵。   他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万一他死后留下了执念,那他的执念是不是也一辈子都见不到暮从云了?   ……可是青年拒绝过他的邀请很多次。   可是暮从云……也不应该为他的任性买单。   没有条律规定活人一定要为死去的执念做些什么。   他的理智后知后觉回笼,越笙咬了一口下唇,正要收回自己刚才的话,青年就起了身,面上却没有太生气的表情,而是轻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越笙拎起剩下的两袋甜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道歉的话语已经含在了唇齿之间。   然后他有些茫然地发现——   暮从云领着他,到了大厅那幅白布覆盖的画框之下。   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他从第一次进屋起就注意到了这处,但青年只说这是一幅没来得及撤走的赝品,于是他也没有再过多询问什么。   金色的流光从青年的指尖绕出,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他使用能力,越笙不禁多看了几眼。   而后白布落下——   露出一副亲密无间的、三人紧紧依偎的、都在笑着看向镜头的家庭合照。   越笙不由瞪大了一双眸。   他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哥看到了吧,”暮从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我猜你也在异象局的档案里见过。”   “这是我父母,以前他们是异象局的研究员。”   “我知道异象局在找我,”他的声音平淡,却又透露着淡淡的疲惫,“可是……我怎么可能回去害死了我父母的地方呢?”   “明明有能上前线的干员,却非要让我父母出那次任务。”   “我知道他们没有犹豫,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他偏过脸来,眸色晦暗地看向微张了唇,还在发愣的男人,“可我过不去。”   所以……他注定不可能答应越笙的请求。   也许只过了片刻,又仿佛时间流逝了很久。   越笙缓缓地垂了眼,他唇齿几次开合,才说出一个:“对不起。”   他声线有些艰涩道:“……我不知道是你。”   暮从云安静地看着他。   越笙以前是不知道。   可现在知道了,他又会拿自己怎么做呢?   安静的气氛继续在他们之间蔓延。   就在暮从云想说些什么主动打破这份平静时,突兀的一道响铃打破了二人的沉默对峙。   越笙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接起了电话,可随着那头的话语,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一点点失去了血色,只来得及说上一句“我现在过去”,就匆匆挂断。   暮从云蹙起眉心:“你要走?”   在现在这个时候?   越笙有些手足无措地将甜点还给他,他神色惶然,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不可待的意外,匆忙赶到玄关换了鞋,才后知后觉看向阴沉着脸跟过来的青年。   越笙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整整三秒。   而后他垂下眼,向他承诺:“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的指尖在身边蜷了蜷:“我不知道是你……我不是为了这个,在你身边的。”   他默了默,最后向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电话又催命符似的响了起来,越笙再抬眸看了他一眼,就要推门离开。   半个身子都要出到门外前,他被青年攥住了手臂。   暮从云把那两袋甜品放到了他的手里。   “是给你买的,带走吧。”   而后他轻叹一声,目露无奈:“路上注意安全。”   “……哥。” 第59章 手杖   送走越笙后, 暮从云坐回沙发上发了会呆。   他和墙壁上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的合照安静地对视了一会。   他的样貌继承了父母的特点不说,就连性格在某些方面和他们也是极为相似的。   只不过二老的心愿是找到平衡执念心愿的方式,他就简单得多, 这么多年来,只在为父母报仇这事上,从来没有停止过步伐。   照片上的一双男女仍然对他灿烂地笑着, 凭谁也不难看出——   他们眼底的爱意。   被他们搂在其中的小暮从云那会才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被套了一身短手短脚的小熊连体衣, 顶着一双熊耳朵, 懵懂地看向前方。   都说六岁前的孩子不记事。   可他对于父母所有的记忆,都来源于六岁前。   妈妈会温柔地叫他“小梨”, 只因为他在抓周的时候越过一地的物件, 往爸爸手里啃了一半的梨伸出了手;   爸爸会美其名曰锻炼他小男子汉的胆量, 领他去见形形色色的执念,然后在他害怕大哭的时候搂他入怀, 教导他如何区分善恶;   就连那时候还不是他“爷爷”的姜云山, 严肃的小老头一丝不苟,却也曾在逗弄小豆丁时开怀大笑, 意气风发。   吴姨从花园外抱着布娃娃飘了进来,她站在青年身后, 陪他一同看着墙上的照片,目光中流转过几分怀念,她轻声道:   “也有十几年了呢。”   她笑笑, 抬手摸了摸自己面上定格的皱纹:“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你见了我,哭得直冒鼻涕泡。”   “……”青年稍稍抽出几分思绪,无奈抬头, “吴姨……”   这种陈年旧事就不用提了吧。   女人看过来的目光却仍旧温柔,她轻而缓地摸了摸他的头:“我的意思是……”   “沈姐和暮哥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他们一定会欣慰的。”   “毕竟他们的孩子,有在好好长大。”   *   缓了缓心情,暮从云谢绝了执念们帮他收拾后院的意思,独自走到方才的小亭子里收拾起剩下的甜点。   一桌子的点心大半都进了越笙肚子里,男人吃得很小心,既没有弄脏桌面,也没有将糖水不小心洒出。   包装点心的盒子被整齐摞起,看着有一拳头高的一摞点心盒,青年不禁有些失笑。   对正餐没什么兴趣,倒是爱吃甜的。   他将餐盒都收到一块,正准备拿去扔掉,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青年怔了怔,很快地拿出手机点开,却发现来电的人是萧晓。   萧晓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二人的交谈基本都是在交流软件上,暮从云轻蹙眉心,按下接听。   “老板,你在家里不?”那头的声音很急促,“快开门,我到门口了!”   “你怎么来了?”   暮从云向身后的苏柳示意了一下,让她去给萧晓开门,他提着收拾好的餐盒走进别墅,就见萧晓急匆匆地抱着一堆设备从门外进来,铺开在他家大厅。   萧晓盘着腿席地而坐,还不忘让他把四周的窗帘都拉上。   等别墅内开了灯,他才抬起头,一推面上眼镜,语气严肃地直入正题:“我查出来一个人。”   暮从云怔了怔,也坐到他身边去。   萧晓语速很快地交代了一遍:“高层的资料不好查,我就从那天我们上山时协同的人员查起,毕竟你说纵火者在我们里面,那么我猜他肯定和异象局有着联系。”   “异象局的这几个我都查了一遍,没有什么异常。”他将电脑调转给暮从云看,上头显示的赫然是魏松几个人的信息。   “他们都是老队友了,是一个队里的,我查了人员变动,除了副官余桃枝曾经在七年前主动换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剩余的警员我也查了一遍,几乎都和异象局没什么联系,除了……”   “——除了这个邓不凡。”   屏幕上出现一个尖下巴男人,正是那天他们在山下见过的特殊事件交接员。   那天他越过暮从云,只向魏松伸出手随意一握。   电脑屏幕上滚动着跃动出更多的消息。   “他好像是专门负责特殊事件交接这一块的,和警察异象局两头打交道,”萧晓指向他的通话记录,“本来是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我查到了他的执勤记录,他当时正在外地出差,这次交接的引见任务正常来说不应该落在他的头上。”   “在我们碰面的前一晚,他和一位同事交接了工作,虽然表面上看是因为那位同事身体不适……”   “但我发现了他有两通很奇怪的通话记录。”   黑客的指尖点了点两项号码:“一通在我报案前,一通在我们下山后,而且都是虚拟号码。”   暮从云盯着那两串数字半晌,问他:“能查出来是谁吗?”   “这就是我要说的,”萧晓面色阴沉,“我在追查这两串号码的时候,被反过来捕捉了信号。”   “老板你还记得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查陈一白的女朋友时,也被对面的人反追踪了一次。”   青年偏过脸看他:“是同一个人?”   萧晓直视他的眼睛,语气肯定:“就是同一个。”   “确定了吗?”   萧晓点头:“同样的手法,我不可能认错的,再高级的追踪手段,只要是同一个人,就会有相似之处。”   暮从云没再在他的专业问题上询问更多,而是等待着萧晓的下文。   如果只是查出了同一个黑客,萧晓不会这么兴师动众的上门打扰他。   果不其然,操作了一会后,萧晓又调出了一张图片。   ——异象局内部官网的一张截图。   “这个人很可能和他们有着联系。”萧晓指了指“副局长”的位置,“副局之一,他掌管南方这边的最高指令。”   异象局的最高层通常都是由一位局长和二位副局长组成。   青年垂眼看了一眼他的名字——   “容海道”。   “一开始我以为他和那位容露只是同姓,因为据我调查,他并没有直系亲属,也没有婚配情况,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多年。”   “但是老板你给我说了特征后,我从一些定做义肢和手杖的店铺入手,倒真被我沿着蛛丝马迹找到些东西。”   萧晓调出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截图里男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身边却放着一根尖头的手拐。   想要分析出男人的面貌不容易,但萧晓很快查到了那根拐杖的型号,于是暮从云也得以一览这根手拐的全貌。   金木雕刻纹路,上轻下重,敲击起地面来,声音并不会太过轻巧。   暮从云的思绪骤然在一瞬间回笼。   电光火石之间。   ——他猛地抬起头来。   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他曾经听到过!   在巷子里第一次和越笙见面时,越笙曾带着“昏迷”的他回到异象局里清洗记忆,当时他的意识还算清醒,隔着仪器,他依稀听见和越笙对话的男人,冷声让越笙去领一周禁闭。   而后——   脚步声响起,男人似乎走了过来,和越笙轻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过轻微,他并没有听清。   但他听见了,随着脚步声一通落在地面的,一道又一道沉闷的碰撞声。   “老板,你怎么了?”   萧晓正给他看着监控,就见青年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   越笙见过那个人,也知道他的身份……   他下意识拿出手机想要询问对方,但几秒过后,想到刚才二人有些不欢而散的气氛,犹豫片刻,暮从云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等下次见面再问清楚吧。   证据确凿,目标几乎已经被他们锁定在容海道身上,默了默,暮从云忽然问了一个他一时半会没想明白的问题:   “官网内部的截图你是怎么拿到的?”   “你之前不是说,异象局的保护系统你破不开吗?”   萧晓的声势一下子弱了下去,他犹犹豫豫,终于向老板举起白旗:“呃……实际上,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第二个事。”   “我冒着暴露的风险莽了一把,现在我租的那房子已经被异象局包围了……”   “老板,你看看你方不方便……那个……收留我一两天?”   一、二、三……   他老板的呼吸整整停滞了三秒!   最后,青年垂眼问道:“你租房的信息销毁完了?”   有希望!   萧晓狗腿地回应:“那当然!连租房我都用的□□,出入帽子口罩不说,还黑掉了我每一个路过的监控,别人店里的也没放过!”   他期冀的视线瞟往二楼:“放心老板,我就在客房将就一下,绝对不打扰你……”   “不行。”暮从云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出声。   看向萧晓震惊且受伤的眼神,他轻咳了声,解释道:“……二楼有客人,你住一楼吧。”   一楼倒是也有间客房没错,但是久没有人居住,几乎已经成了半个杂物间。   萧晓大惊失色:“屋里还有别人?!”   那他刚刚说的话不就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没有,”这次青年的声音低了些,他轻抿了唇,“他现在不在。”   见他老板的情绪不太对,萧晓又抬眼看看四周的环境。   和他上次来老板家里没什么区别啊——   等等。   萧晓的目光落向那件搭在沙发背上的黑色长风衣。   那款式、那熟悉的穿搭单品……   他恍然大悟地看向暮从云。   青年正在翻看着他豁出一整个出租屋做代价查出的信息。   一抬头,就对上一双闪着八卦光芒的眼睛。   “……”   ——他敢肯定,刚刚就是聊到了自己的拿手领域,萧晓也没露出这样的神情过。   萧晓不顾他的眼神威胁,凑近了些,贱兮兮问道:   “老板,发展挺快的啊。”   “怎么样,你告白成功了没有?”   暮从云:“……”   合着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他在追越笙了呗。   ——哦,不对。   被他暗恋的本人,不仅对此一无所知——   还吃完他的(甜点),睡完他的(床)后,就这么拍拍屁股跑路了! 第60章 红色感叹号   简单的一顿晚饭结束后, 萧晓边把手里的最后一个餐碟送进洗碗机,一边悄悄地扭过脖子,试图去窥探客厅里的情况。   ……诡异、太诡异了。   他家老板除了下午和他聊工作的时候精神了一会, 剩下时间不是在盯着墙壁上的挂画发呆,就是低头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发呆。   另一位房客也一直没有回来,要不是那件风衣还搭在沙发上, 萧晓还以为一切都是老板为了不让他住在二楼编的谎言。   走神间, 他一时没拿稳手里的瓷碟, 萧晓猛然回神, 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捞,就在瓷碟将将要落到地上前, 另一只半透明的手忽然出现, 挽救了这一场小悲剧。   ——他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执念, 女人无奈笑笑,看向他的目光却并无责备。   见他神色呆愣, 她偏过身子, 将碗碟安稳而熟练地放入水槽中。   “去和他说说话吧,我来就好。”   她看向外头的青年。   语气却是显而易见的温柔:“能有两个朋友上门找他, 真是太好了。”   萧晓迟疑片刻,到底没去触他老板的霉头, 他下午就多嘴问了一句老板的感情状况,差点被老板的低气压冻坏了身子。   ……怎么看都是吵架了吧!   执念熟门熟路地开始清理厨房,萧晓认出她是下午给他们做晚餐的那位阿姨, 他悄悄把厨房门拉上,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个……阿姨,你知道他和小越哥怎么了吗?”   女人迷茫地向他歪了歪头。   萧晓连忙补充:“就是今天在这里的另一位……呃,朋友。”   闻言, 女人露出了然的神色,但默了片刻,她还是婉言拒绝了他:“你去问小暮吧,如果他愿意说,会告诉你的。”   那不就和没说一样嘛。   在他失望地准备离开前,女人却叫住他,轻声道:“至少今天,别去提他爸爸妈妈的事,好吗?”   萧晓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静步走回客厅时,后知后觉地,他终于意识到了别墅里还有什么不同——   上一次他来是因为暮从云要独自进荒山,尽管他待的时间很短,却依稀记得……   大厅里的挂画,好像是用白布盖上的。   萧晓轻愣片刻,心脏也有了瞬间的收紧。   他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墙壁上的家庭合照,再看一眼沙发上沉默的暮从云。   最终,他还是选择默默闭嘴,蹑手蹑脚地回去了客房。   ……还是过了今天再问吧。   *   这头的暮从云对他还和吴姨有这么一段对话全然不知情。   昨晚没睡好,他今个早早洗漱完就躺在了床上,但连着翻了几次身,还是没有任何睡意。   他犹豫着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到枕边的手机,停顿了三秒,才又一次点亮了屏幕。   聊天界面仍然停在他七点多发去的信息。   【日落时】:[哥到家了吗?]   越笙并没有回复他。   左右睡不着,暮从云又开始在大脑里复盘起今天自己的行动。   偏偏在他试着表明心意后,说出那种话……   说不清是被对方临时泼下的冷水浇坏了脑子,还是一时冲动。   ——总之他在没有预设、没有铺垫、也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向对方揭开了真相。   而越笙的种种行为也表明了,对于异象局在寻找暮从云这件事,他是知情的。   ……可到底为什么呢?   从八岁那年他侥幸逃脱后,不知是爷爷去替他做了什么交涉,还是异象局以为他已经意外死在了垃圾场里,再也没有异象局的成员前来打扰过他。   也是从那年开始,他和爷爷才算在H市扎稳了根,不用再到处搬家。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什么时候不慎露了馅,让异象局发现了他的身份。   但思来想去——   如果是那位驱灵人高层下达的指令,那他根本不需要等到今天。   因为暮从云在三年前就已经去掀了他们老巢,那会他就该确定青年还活着了。   想不明白,暮从云干脆也不想了。   他对着渐渐暗下的屏幕沉默几秒,还是点亮了输入法,迟疑着按下了几个字。   【日落时】:[晚安。]   直到他沉沉睡去前,被他放在触手可及位置的手机都始终安静如一,没有再亮起片刻。   *   于是第二天的萧晓艰难地爬起来上早十时,就发现他家老板心情更坏了。   他和正在安静吃着早餐的暮从云面对面,半晌,还是没忍住问:“怎么了?”   萧晓小心地戳着盘子里的烧麦,语气谨慎:“你和小越哥吵架了?”   青年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秒,抬眼轻描淡写扫了他一眼。   瞬间绷紧了皮的萧晓给嘴巴拉上拉链,火速解决完早餐出门,结果等他晚餐时分回来,就见暮从云还维持着同一副表情,正面无表情地抱着臂在后院监工。   飘在外头擦窗的苏柳压力山大,还不时伸手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   玻璃已经被她擦得分尘不染,但是苏柳在这扇窗前机械地来回擦了多久,楼下的监工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   说是监工也不然,因为青年既不开口点评什么,也没有让她换个窗擦。   萧晓这下彻底确定他家老板不正常了,饭桌上,他试探着开口,却没想暮从云这次很快承认了。   “不算吵架,”青年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而已。”   “噢……”萧晓说意外也不是太意外,毕竟就他俩这黏糊程度,掉马只是迟早的事。   于是他换了个方向问:“那就是小越哥要向异象局检举你、揭发你?”   暮从云放下碗筷,眸色平静:“也不是,他向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   萧晓更疑惑了,他抬起半边眉毛,犹豫发问:“那就是老板你……不相信他?”   青年沉默片刻:“……相信的。”   越笙既然承诺了,他就愿意相信。   毕竟之前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能力,越笙就一直没告诉别人他的异常。   萧晓彻底弄不明白了:“那你到底在烦恼啥啊?说起来,老板你要是相信小越哥的话,我昨天查到的人能不能也向他求证下?”   他没心没肺地扒了两口饭,畅想着美好未来:“要我说认识小越哥也好啊,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打入异象局内部呢,就上次荒山那事,要是没小越哥来,这呼啦一片二十多个执念我们怎么接手……”   “他没回我消息。”   突兀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碎碎念。   萧晓茫然抬头:“啊?”   “我说,”暮从云看向他,眉心轻蹙,“他没回我消息。”   萧晓目瞪口呆。   青年神色认真,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赶紧干笑两声缓解尴尬的萧晓沉默半晌,试图挽救:“说不定只是没看见,毕竟异象局那边工作挺忙的吧?”   合着他还在这分析了半天,也没人告诉他是感情问题啊!   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多问了句:“之前小越哥也试过不回消息吗?”   越笙在这方面确实是个惯犯。   最忙的时候直接失联三两天也是常事,但是暮从云总直觉有哪里不对。   ——他们才刚刚经历了一场“争执”,算得上是不欢而散。   越笙会表现得完全不在意这件事情,就连二十四小时里都不看一次手机么?   他想起临走前男人苍白的面色,因为震惊而瞪大的一双眸,以及那两句从薄唇中颤抖溢出的“对不起”三字。   ……不应该是这样。   他不知哪来的自信笃定,就算再忙,越笙在经历了这种事之后,也不可能完全不关注手机上的讯息。   因为那是他和青年唯一联系的方式。   见他还在沉思,萧晓好心支招:“说不定小越哥只是没想好回什么呢,老板你再给他多发几句呗。”   “就比如说请他到家里做客?请他吃饭这类的?这种一般看到就会回复的。”   在他面前一向稳重可靠的老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很快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出去。   而后——   在萧晓还有些期待的目光里。   暮从云整个人宛若被石化在原地,脸色瞬间阴沉得吓人,片刻的愣怔过后,那双凤眸里的神色一寸一寸暗了下来。   萧晓茫然地眨眨眼,看着自家老板的神色瞬间从微有波澜切换到惊涛骇浪模式。   怎么发个信息反应这么大?   他莫名其妙地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屏幕上的消息。   但在看清楚那些个小字前,他首先看到了——   暮从云发出去的对话框前,那一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   萧晓:“……”完蛋了!   他一时也顾不上自己还没吃饱,几次试图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放下碗筷,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溜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再待下去,说不定老板就要把出谋划策的他一锅炖了!   暮从云却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行动。   不如说,他现在也根本无暇在意。   在他发送失败的那道消息面前,出现的不仅是红色的感叹号,还有底下冰冷的一道小字,明晃晃和他划清了界限。   【日落时】:[哥,我买了一些做点心的材料,你要过来吗?]   ——【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您还不是对方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   越笙把他删了???   为什么?就因为他拒绝了对方要加入异象局?   拒绝了offer,所以连朋友也当不成了?   暮从云身体几次颤抖,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小字,面色一时间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几次深呼吸下来,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不、不对……   应该是他看错了。   越笙怎么会连招呼都不打,就做这种事情呢?   ……他不相信。   但随后再发过去的几条消息都弹出了同样的感叹号,独坐在餐厅的青年薄唇紧抿,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反反复复的,自虐似的点开越笙的头像看了一遍又一遍。   才终于确定——   越笙就是把他删除了。   那微信自带的头像下方,没了备注,又变回了熟悉的【微信用户z701】。   可越笙昨天还在和他一起看电影,和他一起吃甜点,越笙穿了他的衣服,睡在了他的客房。   可前一天越笙还在关心他是不是招惹上了驱灵人,还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和他置了气。   暮从云最终停下了机械的来回确认动作。   ——就算是被删,他也应该知道理由。   还是说,越笙昨天对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那些曾经承诺过的话,和他在一起经历过的瞬间呢,也都是假的吗?   一时间,被欺骗的愤怒和被单删的不解齐齐冲上了心头,青年深深地闭了眼,长长舒出一口气后,他指尖有些颤抖地点开了和余桃枝的聊天界面。   简单的一句问话,他重复删除了好几遍才发出去。   【日落时】:[桃子姐,越笙在哪?] 第61章 走狗   但随着这条消息的发出。   接踵而来的——   是他今晚见到的、第二个红色感叹号。   “……”   青年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抹冷色, 指尖不由自主在手机壳上轻叩了几下。   ……余桃枝也把他删了?   可是为什么?   是越笙回去说了他的事,他们怕引火上身,先一步和自己断绝来往?   那样的话, 直接向上级报告他的身份不是来得更干脆?他们不用担责,也不用担心这一举动打草惊蛇而让他跑了,   该不会下一秒他家附近会就蹦出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 然后声音严肃地对他说“和我们走一趟”吧。   他向来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先考虑一遍, 加上萧晓这会儿正逃难到他家, 忽然来人把他俩一网打尽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是他沉思的时间太久, 久到一楼的客房,都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隙。   还是没忍住好奇的萧晓从门缝里探出一只眼睛, 正打算观察一下老板的表情以确认自己的行动路线, 就见餐桌上的人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吴姨把他们刚才没吃完的饭菜又热了一遍放在桌上, 萧晓脚步略有迟疑地向青年靠近,直到坐在桌旁, 他都没想明白暮从云怎么又把他给叫了出来。   他捧着手里的饭碗, 像捧着一块烧红的铁块,哪哪都无从下嘴, 只好谨慎问道:“老板,你还好吗?”   青年面前没有摆上碗筷, 一桌子的菜都被推到了萧晓面前,萧晓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吃什么最后的晚餐断头饭。   暮从云若有所思地一抬眼:“你能恢复微信好友吗?”   “可以吧?”萧晓犹犹豫豫地放下碗,“这倒是小事。”   “就是……小越哥为什么删你啊, 你们真吵架了?”   “还是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萧晓一时也紧张了起来,“那我们需不需要转移阵地啊老板,异象局会不会找过来?”   这会的青年已经从刚才有些上头的情绪中冷静了不少, 他垂眸看了一眼聊天框里接连几个红色的感叹号,良久,才将眼帘垂了下来,声线低沉:   “你觉得……他会是这样的人吗?”   ——他还是不相信。   不相信越笙会骗他。   也不相信越笙会这么决断地和他一刀两断。   萧晓窥他神色,试探着答道:“应该……不会吧?”   “他肯定也很关心老板你的,”萧晓绞尽脑汁安慰他,“不然荒山那次,怎么可能只是听说你出事了,他就立刻赶到现场呢?”   “从市里打车过去都要四五个小时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番话给对方的心情哄好了些,总之等他吃完饭去捣鼓青年的手机时,暮从云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在他接过手机时,眸底才不自觉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紧张。   为了他老板的终身幸福,萧晓打鸡血似的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了几句,但……   眼见着萧晓在电脑屏幕上眼花缭乱地敲出几段代码,表情却越发凝重,青年没忍住吭声道:   “加不回去?”   “……”萧晓紧紧抿着唇,又操作了一遍,才挠了挠头道,“奇怪……”   他回头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代码,才敢肯定道:“有人特意截断了这个账号和你的所有通讯来往。”   青年蹙了蹙眉心:“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萧晓向他解释,“老板你重新发的好友申请会被这个信号点拦截,小越哥那边也不能给你发送任何消息。”   “是人为的没错,就是这截断方式我怎么看着还有点眼熟呢。”   “这种信号点是加密过的,设置起来很麻烦,破解起来也相对困难些,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有人特意截断了他和越笙的通讯?   暮从云想了想,又给他调出了余桃枝的联系方式:“你加一下她试试。”   萧晓如法炮制地添加了一遍余桃枝的微信,而后他有些讶异地抬头,不用说明,青年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知道他和余桃枝添加了通讯方式的,就只有越笙队内的几个人。   他并不认为有谁会这么大费周章设置信号拦截点,只为断了他和二人的联系。   瓮中捉鳖?还是想让他孤立无援?   那异象局就应该在他还不知道这事的时候动身,而不是白白给他们逃跑的时机。   或者都不是的话……   他从萧晓那里取回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梁叔,您在忙吗?”   那头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糊了!”,随后老头子语调高昂的声线通过手机传了出来:“怎么了小崽子?又惹事了?”   “难得啊!还能被你找上门来。”   从那头的声音来看,不难听出对方已经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和他通话。   暮从云直切正题:“您知道异象局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大动作吗?”   “嗯?”那头的梁元良显然愣了一愣,“你又去招惹他们了?”   “这我还真不清楚,你也知道老头子我就是个挂名顾问,已经十几年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了,要不是你上次找我帮忙,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进异象局大门还不好说呢。”   他话音未落,就听那头的青年给他抛下了一个巨型炸弹:“是这样,有个坏消息是他们最近在找我,并且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和具体位置了。”   “什么——!”梁元良大吃一惊,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就听那头接着往下说。   “不过好消息是目前这事只有一个人知道,我还不清楚他有没有往外说。”   “……”堪堪吸过来一口冷气的梁元良气急,“臭小子,下次说话别大喘气!”   他很快又意识到青年的意思:“你不小心暴露了?怎么不躲好点?那人是谁,我看看能不能去给你打点一下。”   说罢,他拿起备用的工作机翻开号码簿。   “问题就出在这里,”青年的声音也放缓了些,“梁叔,我突然联系不上他了。”   他问:“你知不知道,异象局里有个叫越笙的人?”   手机的两端一时间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良久,梁元良苍老了不止一倍的艰涩声音传过来:“你怎么招惹上他了?”   老头子认识越笙?   暮从云眼睛一亮,正待问下去,就听那头的梁元良长叹了口气,缓声道:“他是最不好通融的那一类了……按你以前的说法,他就是异象局养的最好的那条走狗。”   “永远把命令和任务奉为圭臬,像是一台只会机械工作的机器,你被他知道了身份,那定然逃不过被向上汇报。”   梁元良稍微缓了缓,忽然认识到现在不是烦恼这个的时候:“他知道你的身份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接你!”   “昨天。”   梁元良大惊失色:“什么!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异象局的人到了吗?”   他飞快地拿起外套,就要叫人备车:“那群家伙觊觎你的能力很久了,一旦知道这事,不出十分钟就会过来把你围了!”   “等等,”他忽然停下脚步,后知后觉地反问道,“昨天?”   他面色奇怪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是晚上的十点整,距离青年口中的“昨天”,怎么也该过去了二十多个小时。   ——而暮从云还有闲心给他打电话,看上去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异象局出动得这么拖沓?没可能啊?   “你给我说清楚,”梁元良缓了缓脚步,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头安静了好一会,青年的声音才再次传来,“您也和我说清楚一些吧。”   “关于他的事情。”   *   直到老头子赶到他家附近,确认了周边确实安静得连狗都没叫,才稍微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来给他开门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小年轻,鼻子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直到小年轻和他自我介绍完,他才恍然大悟:“噢,你是萧生英的孩子。”   萧晓愣了愣:“您认识我父亲?”   “不仅认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梁元良走入屋内,正待再说什么,就见了沙发上正抵着太阳穴沉思,看上去比他还心事重重的青年。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梁元良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才肯定自己没看错,他走近了些,在暮从云身边坐下:   “怎么这副表情?”   “有这么担心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你梁叔在,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   “况且这不是还没来吗?说不定那越笙根本就没确定你身份呢,别瞎紧张。”   老头子难得温清一次,青年揉了揉眉心,烦恼道:“……不是这事。”   在他和萧晓等待梁老过来的时间里,他又点开了一次越笙的头像。   这次在空白的默认头像下,出现了另外的一行红字:   【该账号已无法使用。】   再向越笙的账号发送消息,也不会再蹦出那句“您不是对方的好友……”而是“对方无法接收信息。”   越笙把账号删除了?   萧晓和他面面相觑,而后暮从云如梦初醒般,又点进了余桃枝的账号查看。   余桃枝倒是没销号,只是仍然加不上对方而已,他和余桃枝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微信,而萧晓调取了今天整个H市大街小巷的监控,都没能找到他们的身影。   一时间和梁老解释不明白他和越笙之间的种种,他干脆直入正题,问道:“您对他了解多少?”   “谁?那个越笙?”老头子虽然疑惑,但还是配合他回忆了起来,“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事,只是……”   “当时异象局和驱灵人的斗争持续了好几年,自从你父母那次……”说到这,他不由瞧了一眼青年的神色,“局里元气大伤,几乎是被驱灵人牵着鼻子走。”   “这种情况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的出现。”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就像是横空出世的战神,他第一次出手就将驱灵人手下的恶灵剿灭大半,一个人就抹杀了大几十个恶念。”   “而后异象局靠着他,慢慢地平息了驱灵人的动荡,他也在局里坐稳脚跟,有他在,剩下的驱灵人根本不敢造次,这么长时间,都可以说是销声匿迹。”   青年默了片刻,又问:“你说他对异象局……”   “害,”梁元良摆了摆手,一副往事不愿再提的模样,“上头说东这小子就绝对不会往西,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听话的家伙!”   “那些老东西们可靠他坐稳了屁股,什么脏活累活都扔他干,这家伙也听话,让做什么做什么,我七八年前见过他一次,那会我还好心问他,任务这么重会不会累,结果你猜他说什么来着?”   梁元良气冲冲:“说什么这是他的分内工作,不用我管!”   “板着张臭脸,说话也一点不客气,个臭小子,跟你有得一拼!所以我才说,你要真被他知道了,肯定逃不过这一劫!”   他忽然停下了话头。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招惹上他的?”   “总不可能是他强迫你出手,然后你不小心暴露了吧。”   暮从云:“……”   可惜对方什么也没做,他就自己招了。   站在一旁的萧晓唯恐天下不乱:“其实是他看上人家了。”   梁元良疑惑地抬高一边眉毛:“什么叫看上?”   就在萧晓准备给他开口解释前,青年忽然“蹭”一声坐直了身体。   二人都被他严肃的表情唬得愣了一愣。   “您说,之前是有他在,所以驱灵人不敢造次……”   青年一字一句,缓缓将每个字眼吐出,他眉目冷峻,眸色也阴沉得吓人,   “可最近驱灵人不仅行动猖狂,处处露出马脚,还破天荒地找了几个恶灵来攻击了我。”   袭击是其次,更多的,暮从云只觉得他们是为了试探。   让几个小喽喽来试探他的实力,试探他的深浅……就像是,他们在准备着什么。   梁元良和萧晓一时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怎么不知道,暮从云什么时候还被寻仇了?   萧晓茫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但下一秒,他就被青年的话截断在原地。   暮从云面色苍白,却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凝重。   结合了这几日越笙的假期;余桃枝为他去了工作的气急败坏;还有……越笙说要找别人来保护他。   他像是在否定着什么,犹豫着、迟疑着缓缓开口:   “驱灵人的行动异常,会和他有关吗?”   搭在沙发上的指尖颤了颤。   一种他先前没有设想过的可能涌上心头。   是越笙他……出事了吗? 第62章 “他等不了”   因着老头子的话, 有什么灵光一现,正在他的脑海里迅速连结成线。   他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异象局有能够执行任务的人, 却偏偏要他的父母去送了性命。   他也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带他不停地换着落脚的地方,却在某一天毅然决定在H市定居下来, 而那些搜捕他的人从此销声匿迹, 再没有出现。   仿佛那些狼狈躲藏, 遮头盖面的日子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青年眸光微垂。   瞬息之间, 他仿若在无形中……抓住了一点真相的尾巴。   ——异象局抓捕他,是因为那会儿的越笙还没有出现, 他们无计可施, 才不肯放弃这一点对抗驱灵人的希望。   在新生儿的监测登记本上, 他的体质是万中无一的稀有。   但有了越笙后,对他们而言最为棘手的存在被镇压, 再加上不知道爷爷还从中周旋了什么, 他才得以平安无事地长大。   而如今异象局重新找上他——   怎么看,都像是他们失去了“庇护”, 不得不寻找起下一个替代品。   身边听完他猜测的二人沉默半晌,梁元良一边嘟囔着“你什么时候和那小子关系这么好了”, 一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谁料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听他是去打探越笙的消息,马上换了一副口吻,语重心长道:“老梁啊, 不是我说你,你找那小子做什么?”   “你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嘛,我这边给你解决了不就好了?”   “你不行,”梁元良直接了断地拒绝了他, “这事你处理不了,你把那小孩的通讯方式给我,我自己找他。”   对面的人因为他的否定,语气登时带上了些不满:“不是你——”   顿了顿,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无奈道:“诶呀梁老,不是我故意不帮你,是那小子被上头派去出任务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梁元良问:“你认识的其他人呢,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那头的男声唉声叹气:“他平时就一个人,也不和别人来往,行了行了,有消息我再联系你,挂了啊!”   “等……”梁元良挽留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对方就火烧屁股似的挂断了来电。   “这老混蛋!”老爷子愤愤,回头见二人神情各异,还不忘安抚暮从云一句,“别担心,我再给其他认识的人联系一下,总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见他还要再打开通讯录翻动,青年轻叹了口气:“梁叔,不用麻烦了。”   他指尖在身侧轻点,眸光清明:“您也看出来了吧。”电话那头的人,根本就不打算告诉他们越笙的下落。   暮从云摇了摇头:“再问下去,他们也许会对你起疑心。”   先前他还不敢肯定,这么一通下来,暮从云就算不想往最坏的方向猜,也知道越笙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   他暗暗磨了磨牙。   过往也好,身体的异样也罢,哪怕是异象局对他的种种排挤,越笙也对此守口如瓶。   就连出了事,也是苍白着一张脸就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和他道歉。   ……他什么时候,有责怪过对方的不知情?   萧晓坐在他身旁,不知所措般绞着衣摆:“现在怎么办啊老板,监控里也没见着他们出现。”   “咱在异象局也没啥人脉,这样大海捞针的,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越哥他们?”   青年沉思片刻,半晌,他垂了眼,兀自拿起手机操作起来,见他一直没出声,萧晓和梁元良都没忍住往屏幕上看去。   不看不知道,萧晓震惊道:“你要去‘灵意’发悬赏?”   “但这上面和异象局相关的信息不是没法发出去吗?”   除却官方认证的机构异象局,民间也有许多流落四方的通灵者,‘灵意’就是民间通灵师们建立统一交流、发布委托的APP。   只是里头鱼龙混杂,注册起来也没有什么手续,在十几年前还混入了一大批驱灵人,借着论坛上灵通的消息屡次重创了当时的异象局,从此以后,二者表面上不说是再无往来,也能算是个相看两厌。   因着暮从云对驱灵人的憎恶,萧晓和梁元良倒还真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个。   但青年在app上操作娴熟不说,就连发帖的用语口吻也极为熟练,见二人一脸意外地问他要个解释,他无奈叹了口气:   “……你们不会真以为,我现在还在用爷爷留下的遗产吧?”   他瞥了一眼萧晓:“先不说这些年追查驱灵人的开销,就说你那一大堆设备,没几百个怎么也下不来吧。”   青年又看向身侧的老爷子:“梁叔你也是,我爷爷的资产情况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梁元良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我以为他什么时候买彩票中奖了……想着他全留给你了……”   小暮亲人都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姜云山把遗产都留了孩子也是正常的,他也就没多想,那为着孩子的成长时而担忧钱不够花的小老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富有了。   暮从云沉默片刻,见他们两个都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决定不再理会他们,而是专心编辑着发帖的内容。   对直接找到越笙他不抱什么期望,但只要能找到越笙的队员,也应该能通过他们联系上越笙。   他这边刚把悬赏发出去,萧晓就抽着鼻子,泪眼汪汪的看过来:“对不起啊老板,呜呜呜……”   暮从云不知所以但略带嫌弃地往后挪了挪。   “我以为你是家财万贯才给我这么多零花钱用,还一直找你买最贵的设备!”萧晓悲从中来,“没想到都是老板你一个人辛苦打工赚的,我真不是人啊呜呜呜!”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他这头刚嚎完,那头的梁元良也开始唉声叹气。   “我以为老姜给你留了足够的钱……没想到你过得这么拮据,怎么也不和我说呢?”   他不满地瞪向青年:“梁叔有的不就都是你的吗!你看看你,过得这么辛苦也不告诉我,是不是心里没我这个长辈了?”   暮从云:“……”   这都哪跟哪?   ……而且他哪里过得拮据了?   他沉默片刻,恰好这会手机震了震,帖子下已经有人开始留言了,他干脆意念屏蔽掉这左右交杂的二重奏,开始翻看起回帖。   萧晓和梁元良没忍住,也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了起来。   【匿名用户204】:[?]   【白金用户222】:[???我看到了谁?]   【管理员08号】:[卧槽,活的摆烂哥!]   【匿名用户535】:[哥们你还活着啊!你到底还干不干了!!]   “摆烂哥是谁?”梁元良疑惑问道。   那头的萧晓反应就比他大多了:“老板,你就是‘没钱就摆烂’???”   他扭过头给梁元良解释:“这个ID是论坛上的一个元老级用户,历史战绩是一出手就解决了好几次千万级别的红色悬赏,在论坛上挂了好几年都没人敢接那种。”   “我记得异象局之前还有人特意下载了app来找他,问愿不愿意加入他们,结果被论坛自行检测到敏感词给屏蔽了。”   花洲大地上的执念多到数不胜数,许多异象局处理不来或是没有及时处理的,就会被求助者发到网上,成为“灵意”里的悬赏。   毕竟异象局的精英小队就那么几支,就算连轴转,也没办法瞬移到花洲的各个省市,去给他们解决各种疑难杂症。   “当然他最出名的事迹……呃,”萧晓偏过头看了一眼半点没分神,正专心查看着回帖的青年,悄声道,“是因为之前某位世家大佬听了他的名号来找他办事,结果他回了别人一句‘看我ID’。”   暮从云在论坛上的ID是“没钱就摆烂”。   梁元良:“……”   好欠揍的一句话。   “有了。”   青年的声音压抑着淡淡的激动响起,二人一时也顾不上蛐蛐他,赶忙凑过去看。   在划拉下来一众的“他发了那三个字怎么没屏蔽他”以及“摆烂哥还接不接单,S市悬赏一千万解决个恶灵求求了看看我”等等话术之下,出现了这样一条:   【铂金用户111】:[我知道她的行踪,私聊。]   点开和对方的私聊频道,对面的神秘用户率先给他发过来了身份证明。   【铂金用户111】:[异象局员工证.jpg]   【没钱就摆烂】:[开个价。]   【铂金用户111】:[不用给我钱,交换条件是我告诉你她的下落,你帮我解决一件事。]   【没钱就摆烂】:[成交]   眼见着对方顺势发过来一个地址,萧晓震惊道:“老板你也不问问他什么事?”   就这么答应了?这还是他认识的老板吗?   事实证明出乎他意料的事还有更多。   余桃枝现在所在的地址在邻省那头,现在赶过去能在天亮前堪堪到达,对面非常守信地给他发来了一切他需要的信息,简单扫了一眼的青年就这么随意披了件外套,一把捞了桌上的车钥匙就要动身。   “等等!万一是假的呢?”梁元良拦他,“灵意里本来就什么人都有,不排除是随便找了个证件来骗你的。”   萧晓也跟着站起来,犹豫道:“是啊老板,还是确认一下吧,毕竟现在过去也要几个小时,要是白跑一趟……”   青年停在原地的身影缓了几秒。   他眉目低垂,在猜出了那个可能性后,他面上就再没有出现过任何轻松的神色。   也许消息是假的,也许对方要求他帮忙的事会很过分。   暮从云轻摇了头,唇瓣微动:   “他等不了。”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得去确认一番。 第63章 希望   最终萧晓还是陪着他一起上了车。   老爷子也想陪他们一起去, 但舟车劳顿,他又担心自己一把年纪拖慢了二人行程,只好神色复杂地目送着他们离开。   临出门前, 暮从云的余光无端地捕捉到了一直停驻在楼梯扶手上的那只白色气球。   越笙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把它带上,两天过去, 猫咪的脸蛋已经有些微微发瘪了。   “……”   他的视线安静地停留片刻, 而后不动声色地从小猫身上离开。   “哎呀, 老板你一个人可没法连续开六个小时, ”萧晓客客气气地给他拉开副驾的门,“再说到时候你精神头不好, 不也没法专心找人嘛。”   暮从云默了默, 倒没拒绝, 只是上了车后,萧晓几番欲言又止, 还是没忍住开口:   “老板, 你那个赚钱……很辛苦吧。”   “我听说灵意里头解决不了的悬赏都是些及其凶险的疑难杂症,有的麻烦到异象局都不愿意接手。”   “……好好开车, ”青年不紧不慢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萧晓支支吾吾:“就是、就是……你支出太大的话, 要不给我工资减一点吧?”   自从得知暮从云都是独自一个人接高风险的委托,还给他发着那么高的工资,他心里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好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挠了一下,不上不下的。   一直没得到回应,萧晓转过脸去,就见青年已经戴上眼罩, 把座位往后调平了。   “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给你的就是你应得的。”   和他此刻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暮从云收了话头,开始闭目养神:“开不动了就叫我,天亮前我们要赶到J市。”   萧晓抽了抽鼻子,打鸡血似的一点头,势要守护住最好的老板和他岌岌可危的爱情,于是J市时间还没到六点,他们就已经赶到了被告知的地点。   暮从云远远地就把车停了下来。   那位神秘人告诉他,余桃枝这次出任务的地点是一处景区公园,公园外边长长地拉了一排警示线,和他在爱情小镇那天看见的别无二致。   萧晓揉了把眼睛,喃喃道:“好像是真的……”   他本来还以为是老板救人心切,谁的话都信,没想到对方竟然也没骗他们,更没让他们白跑一趟。   “你留在车里,”暮从云动作利落地熄火下车,“外面有任何情况,及时通知我。”   他踩着一地晨晖,谨慎地绕过守在大门的几名成员,从一处不起眼的矮墙处攀了进去。   萧晓提前给他查明了公园里的路线,沿着地图走过一小段,他就听到几人急速交谈着的声音。   “你们那边怎么样?”   “没有捕捉到0942的具体位置,可能往东区去了!”   青年侧着脸听了一会。   0942收容物……是余桃枝这次工作的任务对象?   告知他地点的人只说了余桃枝会在这里出现,却没有说她的具体工作是什么,现下看来,大概就是公园里这一只被追查的恶念。   ——但这和他今天的目的并无关联。   等简单交流几句的小队走远后,他从藏身的石头后绕出来,向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晨光熹微,接连躲过几支巡逻的队伍,他在一处小树林中,撞上了一具背对着他的温热躯体。   “谁——?”余桃枝警觉地攥紧武器转过身来,却在下一秒愕然愣在原地。   “你……”她一双杏眸圆瞪,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来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青年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只是绕了大半个公园,就遇上要找的人,还是她独自一人的情况下——   他垂了眉眼,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越笙出什么事了?”   余桃枝被树影遮蔽的面色微微一动,而后她低下头,就要从他身边过去:“他能有什么事?”   “我先送你离开这里,这里躲着一个恶念,已经害过了人,会很危险。”   “快来,趁你还没被其他人注意到!”   暮从云脚步未动,也根本没有跟着她离开的意思。   余桃枝回过头,正要再催他,就见青年微微偏过半张侧脸,神色莫辨:“那你呢,小桃姐?”   “没出什么事的话,你们为什么把我的好友删了。”   余桃枝垂在身边的指尖蜷了蜷,她移开目光:“……我出去后就把你加回来,行了吧。”   “先和我离开这里。”   暮从云比她高了不少,因而她的神色在青年的视线里近乎无所顿藏,包括……余桃枝疲惫的表情、被咬出牙印的下唇、以及……眼眶下的一片青黑。   她在加班到最痛苦的时候,也没让自己这么狼狈过。   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却带了几分更加确定的意味。   “你好像很着急让我跟你走?”   暮从云看向她的眼睛,沉声道:“或者你告诉我越笙在哪里,我这就离开。”   “……”   女人面上的表情几经变化,她张了张唇,似乎是在挣扎着什么。   而后余桃枝抬起脸,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   “就是我们不想和你联系了而已,你非要问得这么清楚吗?”   “队长他没有告诉你吗?你不愿意加入异象局,那我们也没有什么非要和你凑一块的说法吧。”   这算是……在和他撇清界线?   青年面颊神经有些抽搐,几次试图张口,才挤出一句:“这是越笙的意思?”   “对!”余桃枝痛快点头,她偏过脸,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就是队长的意思,现在你闹够了吧,没事就赶紧和我走!”   心脏仿佛被什么紧攥成一团,在余桃枝再开口催促前,暮从云却出乎她意料地冷笑了一声。   “你笑什……”   “我现在愿意加入异象局了,”暮从云一字一顿道,“所以告诉我,越笙在哪里。”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余桃枝却浑身一僵,仿佛那不是一句普通的宣告,而是什么索命的恶鬼。   眼见着她还不相信,青年干脆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就要走出树林找别人,隔几条小道就有巡逻的小队,在他即将离开藏身的地方前,有谁急急追上来攥住了他的手臂。   余桃枝急声道:“不行!你不能……”   “我们现在找到人了,异象局也不需要你了,所以你赶紧和我走!”   暮从云却没理,他抬了眼,唇角微弯:“还是说,你们需要我的投名状?”   他作沉思状:“到异象局门口附上我的简历算不算?或者你们需要更专业的机构检测?”   “都不需要!”眼见着青年一心向外走去,余桃枝气急,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   “——总之你不能加入异象局!”   “为什么?”暮从云停下脚步,等待着她的后文。   “因为、因为……”余桃枝攥着他的五指几乎都在颤抖,她语无伦次,反复地组织着语序,“我们的人已经满了,对,异象局已经用不上你了!”   “……是吗,”青年略带遗憾地一低眼,在余桃枝以为他回心转意的瞬间,他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去向别的小队自荐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位置了。”   余桃枝现在就是傻的,也知道暮从云是在和她对着干。   但她拿这样的暮从云就是束手无策。   眼见着不远处有几束手电光打来,而青年也举起手机的闪光灯回应,暴露的风险就在那么一瞬间,她一时再也顾不上什么,收回了抓着青年的手。   她双拳紧攥,闭起眼,压抑着颤抖喊道:“因为这是我答应他的!”   她不知道暮从云是不是已经被局里的人发现了,也不知道青年有没有再往前走去。   “他就求了我们这么一件事……”她再也忍不住泣声,捂着脸缓缓蹲下,“所以求你了,别去……”   青年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这次却是停在了她的面前。   余桃枝心尖一动,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没等她眸底涌现几分喜色,她却先看见了暮从云阴沉的面色,还有——   “小心!”   她一把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拦在了对方身前。   她亮出手里的银枪,谨慎地看向不远处阴气沉沉的恶灵,那恶念却只是轻蔑地看她手里的武器一眼,对她咧嘴一笑。   糟了。   这恶灵杀了好几个生人后,怨气深重,危险指数成倍増长,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应付得来的!   她双唇紧抿,面上不显,就要掩护着身后的暮从云先行撤退。   但那恶灵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意图,他一偏脑袋,舔了舔还沾着血色的尖牙,张着血盆大口就要朝她们扑过来。   就在她下意识开枪的一瞬间。   一道金色的火焰从她身后窜出,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就自下而上地点燃了整个恶念,恶念嘴里发出尖锐的咆哮,他滚趴在地,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余桃枝的子弹,却如何也无法扑灭身上的火焰。   公园里涌动的黑色怨气也被金焰灼烧得开始四处逃窜,就在余桃枝目瞪口呆时,暮从云缓缓地上前两步。   金色的流光编成了一道巨大的口枷,锁住了恶念痛苦哀嚎的声音,而后他偏过脸,再也没有理会地上被烧得几近灰飞烟灭的恶灵。   “给我说清楚,”青年眼底是黑压一片的戾冷,“什么叫做……他就求了你们这样一件事?”   他的背脊起伏着,几乎是尽力克制了情绪,才没有在她面前失去礼数。   余桃枝愣愣地看着他。   在青年身后翻滚哀嚎的恶念最终不甘不愿地止住了声息,而她几乎没有看清那一道火光是什么时候点燃起来的。   ——这样的实力,在局里只有越笙才能堪堪与他比肩几分。   她看向对方紧抿的双唇,冷峻的面色,以及……压抑着怒气,却难掩担忧的目光。   下唇又一次,被她尝出了铁锈的味道。   或许他真的能够做到呢?   ……或许她现在攥住的,就是拯救越笙最后的希望呢?   他们小队里的人,几乎都被那个沉默寡言的队长伸以过援手,或是顶罪之情,或是救命之恩,他们也一直心怀愧疚,想着哪怕能为他多分担几份工作也好。   越笙却从来没向他们索取过任何回报。   就连他们接二连三地跳槽加入他的队伍,男人也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们进出,再有些茫然地接过他们强行塞到手中的“见面礼”。   明明是这样的人……   却在赴往灵坟前,在门口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在他们齐齐看过来、一眨不眨的目光里,有些不知所措般低声道:   “能不能……”   “请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是队长生平里仅有一次的请求重要,还是面前有可能拯救他的这一点希望更重要?   她心里的天平瞬间就有了倾斜,余桃枝深吸一口气,趁着还没有别人发现,当即立断地领着青年往公园外走:   “跟我来!” 第64章 过往   “灵坟?”   和青年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后座的询问:“那是什么地方?”   余桃枝身躯一震, 不可置信般回头,被她匆忙扫了一眼的萧晓正一头雾水,就见女人指了他向暮从云追问道:“怎么还有其他人?!”   “不行、这事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   眼见着她一副就要毁尸灭迹的模样, 给自己系好安全带青年偏过脸,扫了一眼大惊失色的萧晓,简单带过了这个话题。   “不用在意他, ”他掉了个头, 将车无声无息地开出了异象局的部署地, “刚才还没说完, 你说越笙去了灵坟,那是哪里?”   这次余桃枝安静了好一会儿, 在暮从云以为她又要隐瞒时, 她才低低说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   快要驶出马路的法拉利在街口一个急停, 青年转过了脸,带着几分不确定重复着她的话:“你不知道?”   就连后头已经开始准备搜索路线的萧晓都愣在了原地, 不解地看向她:“那我们上哪找人去?”   余桃枝还是没太能适应还有个人在场, 她几次扭头看向萧晓,最后还是青年一脚油门开出了市区, 而后他让萧晓在车上等着,和余桃枝两个人一齐下了车。   直到坐进附近的早餐店里, 余桃枝才开诚布公地向他坦言:“这次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不知道,灵坟的具体位置一直是个迷。”   她放在桌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我只知道他被派去镇压灵坟, 而且……”   余桃枝垂落在桌面上的目光忽然颤了颤。   暮从云的心也在一瞬间收紧了几分。   “而且,”她的声音放得很轻,缥缈得好像一触就散,“局里所有人都清楚……他回不来了。”   见青年久久没有作声, 余桃枝深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笑笑:“所以他是怎么和你告别的?”   “我们队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才让你追这么紧?”   身侧是早餐摊子热闹的叫卖声,老板把两碗热乎的馄饨端到了他们面前,在氤氲的热气里,她看见青年缓缓地动了唇:“……他没有告别。”   越笙什么也没有说。   他可真是……好极了。   “啊?”余桃枝傻眼了,“这么多天他怎么……”   下半句话还没说完却被打了断,青年径直看向她的双眼,他长眉微蹙,唇线绷直,眸底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   “和我说说吧,”他淡声道,“所有的事,只要是你知道的。”   “灵坟也好,他也好,什么都可以。”   余桃枝愣了愣,旋即,她慢慢低下头去,搅动起了碗里的馄饨。   “他的编号是701号,”沉默片刻,她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开口,“这意味着在他之前,有整整七百次失败的记录。”   “没有人知道被永久封存的那七百份到底是什么档案,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   青年沉了眸,安静地听着。   “所以……局里有很多传言,譬如他是个人造的冰冷怪物,没有感情的实验体,不会说话的异类种种,上头有意让这些流言发展,而你知道,大多数人……会下意识排斥与自己不同的家伙。”   “更何况是在见惯了灵异事件的异象局里。”   余桃枝无奈笑笑:“说实在的,要不是和他有过接触,也许我也会被这些偏见带着跑。”   “再有就是他的那把刀,”女人微微抿了唇,看向面前的青年,“通灵者们的武器分为自生和非自生,你的金色火焰是极为稀有的前者,而大多数人,包括他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沉默不语的青年终于问出第一个问题:“他的刀……不属于他?”   怎么可能?   非自生的武器也就等同于警察配备的刀枪,需要随身携带,而越笙的刀……明明可以被他从虚空中召唤出来。   余桃枝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这把刀被大家叫做‘鬼刀’,是异象局镇压了百余年的一件……怨物。”   “大多数怨物,是执念深重的灵魂脱离后,曾经附身的物件,会被局里统一收纳净化。但这把鬼刀不仅没有被净化,反而因为和其他怨物放在一起,吸收了所有被析出的怨气。”   “它藏得很好,但因为净化不完全被辗转了许多个净化室,也就理所当然地吃了个饱。”   “久而久之,刀里就诞生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灵。”   暮从云不禁有些哑然:“从怨物上诞生的恶灵?”   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没见过吧,”余桃枝无奈轻叹,“当时诞生的恶灵足足屠杀了一整个分局的人类,因为影响太过恶劣,事件平息后就被封锁了消息,局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青年有些沉默地看向她:“那你……”   “……家里人告诉我的,”余桃枝垂眸,很快带过了这个话题,   “说回正事,这把刀被当时最为拔尖的一批通灵者用尽浑身解数镇压在灵坟里,因为追杀恶灵的过程折损了太多人,加上他们拿鬼刀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花费了数年画了一个阵法,将它彻底封锁起来。”   “我不知道队长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确实是百年来第一个拿起刀的人。”   “但刀内的恶灵可不会因为过了百年就老死,所以……队长这十几年来,与它共生,也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去镇压它的存在。”   所以越笙的体温……才会在一次又一次使用鬼刀后,变得愈来愈低。   面前的两碗馄饨已经完全凉透,但面对面坐着的二人看上去都没有任何要动它的打算。   半晌,余桃枝才低低笑了声:“但他也就这一条命而已,现在他镇压不住了,异象局就要物尽其用,让他带着刀一起同归于尽,真是一举两得。”   “既能平息灵坟里的恶灵躁动,也能抹杀这百年来消灭不掉的心头大患。”   “正巧他们找的还是个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命令的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事?”   就算是失去了一个勤勤恳恳的员工,他们不也已经开始去找暮从云这个替补顶上了吗?   世界上所有的美事,怎么就都让他们遇上了?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几分从刚才开始就因为跳得太快而涨痛难受的心脏。   “灵坟到底是什么地方?”他问。   余桃枝轻抿了唇,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异象局对那些危害重大恶灵的处理流程?”   没等他开口,她接着说道:   “斩杀恶念会对通灵者有着一定反噬,尤其是那些杀害过生人的,或者在世间游荡过久的恶念,更甚者还有可能导致通灵者精神崩溃,”   她垂眸,给他找出小队里能够搜集到的所有资料,   “所以为了保护为数不多的佼佼者,这些高危恶念会被统一送往灵坟里面。”   “灵坟曾经是镇压鬼刀的地方,镇压他们当然戳戳有余,这是我们沿着蛛丝马迹查到的几条运输记录,但都没有找到确切的地点。”   青年却看着她手机里的信息半摇了头:“就算有阵法,数十年来都往里面投放恶灵,什么样的阵法能够源源不断困住这么多恶念?”   “……”余桃枝的身体先是一怔,而后她缓缓地垂了下眼。   “是,”她讽刺地笑笑,“没有哪个阵法能够困住这么多恶灵,但是如果……还有人进去定时清理呢?”   暮从云的眸光不可置信般颤了颤。   “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这两年他离开的频次更多了些,我们试图追查过他的下落,但他身上的定位器总会莫名失灵,就像那个找不到入口的灵坟一样。”   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一句“找不到”。   二人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余桃枝有些挫败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忽然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啊。”   青年抬起脸看她。   “说了这么多,结果还是没有救他的办法,”她自嘲般弯了弯唇角,“还把你牵扯进来了……明明我们都答应了他的。”   青年却忽然垂了眸,问道:“答应了他什么?”   在公园里,余桃枝说过,越笙就求了他们这么一件事。   索性也透了个遍,不差这点底了,余桃枝颇有些自暴自弃:“还能是什么,他让我们保护好你,绝对不能让你和异象局染上关系,也不能让局里发现你。”   “谁知道你忽然就追到这边来,现在好了,他的嘱托我没做到,还把你牵扯进来了。”   ……保护?   谁要保护他?   越笙吗?   暮从云一时语塞,他呆了片刻,才惊觉自己拿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   越笙曾经很认真地向他承诺过“保护”二字。   他那会却并没有怎么当一回事,毕竟他自己就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也并不忧心于驱灵人或是异象局的报复。   ——童年的惨痛经历告诉他,只有自己才是能够依靠的。   他也从来没有哪次真正躲藏过别人的羽翼之下。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后知后觉起自己的迟钝。   ……从猜出了越笙可能出事了的那一瞬间,一直到现在,他没有一刻是不害怕的。   而这一切汹涌的、无处可去的惊涛骇浪,被余桃枝口中的简单两个字撕开了口子,撞得他一颗心发涩。   仿佛被泡在了橘子水里,又酸又涨。   梁老说,越笙一定会把他的存在告诉异象局。   但事实却是早已经自顾不暇的人,还在叮嘱队员保护好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站起身来:“走。”   余桃枝茫然看他:“去哪?”   不知道灵坟的位置,他们甚至连出发的目的都找不到。   青年轻轻垂眸,神情里再看不出一丝动摇,他眉目平和,声线也毫无起伏:   “——去找一个……知道他在哪里的人。” 第65章 赔礼   直到青年一脚油门飙上了大马路, 余桃枝才反应过来:“不是,我们要去哪?”   暮从云没回答,于是她扫了一眼青年车上的导航, 按照定位地点接连搜索了几个软件,才面露震惊地抬起脸来。   “你要去这边的异象局分部?”她不可置信般反复确认了几遍,“可这边哪有什么知情人?”   就算暮从云要去找异象局的高层, 他们也不在J市这边的分局里啊?   这算什么, 急病乱投医吗?   在她诧异询问间, 萧晓适时探出了头:“老板, 连上了。”   车载音响传出几阵响铃声后,被一个上了年纪的沉厚男声接起:“谁?”   如同下意识的应激反应, 余桃枝瞪圆了一双杏眸。   她实实在在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声音。   ——怎么和他们的正局这么像?   “我, ”青年毫不遮掩地报出大名, “暮从云。”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余桃枝却耳尖地听见, 那道沉缓的呼吸声停滞了几分。   见对面没有反应, 暮从云无所谓地笑笑:“怎么了周叔,不是你们一直在找我吗?”   “还是说, 您其实不太欢迎我?”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寞,那头的男声才艰涩问道:“……你在哪里?”   通过外放音箱, 几人都能听出他深吸了一口气:“小梨,你有心回来就好,我在老地方等你, 当年的事,我——”   话音未落,却被青年轻描淡写地打断:   “我在J市,来你们分部见我吧, 我等你半个小时。”   修长的车身停在一处极为不起眼的普通建筑面前,不等对面回应,暮从云就伸手挂断了电话。   他却没有立刻动身。   垂眸盯着手机上的电话号码沉默半晌,他指尖微动,把对方拉进了黑名单里。   这个他记恨了十几年的、铭刻于心的号码……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主动拨通的那一天。   一旁的余桃枝面色复杂:“你怎么认识周局的?”   “……他不是已经退居幕后了吗,在异象局这么多年,连我都没见过他几面。”   暮从云摇摇头,没答她,他主动熄了车下去,正要开门前,又被后座的萧晓拦了住。   “呃,老板,”萧晓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先不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怎么确定那个什么周局就在J市?”   “而且万一他要把你带走怎么办,怎么说这也是异象局的地盘,你这不就是自己送上门吗?”   但打完电话之后的青年却表现得极为沉默,既没有打算为他们解决疑惑;也没有打算听二人的劝阻,留在车上静观其变。   无奈,放不下心的余桃枝跟萧晓也只好跟着他进了门。   余桃枝用她的证件刷了脸,很快带着二人通过了门禁,走入建筑内部,一切却瞬间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发生了铺天盖地的变化。   原本狭窄的过道变为整洁明亮的大理石通路;破旧的水泥墙被盖上干净的瓷砖;守门的小老头摇身一变,变成异象局内有条不紊工作的员工们。   暮从云和萧晓都没对这普通的障眼法有什么反应,他领着二人,径直走向了等候厅,在长椅上坐了下。   直到他们置身于异象局内部的事实已经确凿,余桃枝才盯着脚尖,忽然问道:“所以你就是那两位干员的遗孤对不对?”   青年简单应了声,萧晓却嘟囔着顶了一句:“还问什么,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自从进入异象局的大门来,他是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就算带了个遮了半张脸的鸭舌帽,也没能缓解几分焦虑的心情。   他的本意是越笙已经将暮从云的事告知了她们,但余桃枝顿了顿,却反问道:“我们为什么会知道?”   “说实话,从你在公园里出手的那一刻起,我才敢确认这件事,”她无奈笑了声,“你总不会以为队长告诉了我们吧?”   听到越笙的名字,暮从云微偏过脸看她。   余桃枝垂着眼道:“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有所怀疑了,你姓暮,而且……你和你的父母,长相真的特别像。”   “局里其他人见了你和越笙在一起,也都基本猜到了你的身份,只是有人坚持说你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而恰好那个人从来没有违背过异象局的命令,他们才半信半疑地吞下了这件事。”   暮从云冷不丁地出声:“那天越笙离开前,他接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很像你的女声。”   余桃枝眸色微僵,显然是被他猜中了,她勉强弯了弯唇:“这你都听出来了……行吧,打电话的确实是我。”   “魏松那队伍里的副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那个叫苏燕的,嗯……她去向上面检举了你的存在。”   所以越笙才会急匆匆地离开他,赶回到局里去。   有人汇报了他的信息,青年到现在却还没有出任何事。   ——既没有被异象局四面八方地围堵,也没有被暗中紧追不放的视线排查。   如果不是他主动找了余桃枝,又连线了那位神龙不见尾的周局,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踏入异象局哪怕一步。   暮从云默了默,他没再去问余桃枝越笙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到的。   而一旁听完了全程的萧晓也明显安静了下来,他沉默地抱着膝盖,将帽檐又往下拉了拉。   离半个小时还剩五分钟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略有急促的脚步声。   萧晓和余桃枝率先抬头,而后在那阵挥之不去地、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中,青年缓缓地抬起眼来。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装束还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匆赶来的男人。   “周叔,”   他略微弯了一点唇角,眉目平淡,仿佛只是在会见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好久不见。”   *   目送他和周衡单独进入了会议室,守在外面的萧晓和余桃枝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在对方眼底看到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担忧。   会议室内的青年看上去却比他们轻松很多,他垂目看着周衡又是倒茶又是给他推椅子的,良久,才听见对方有些小心翼翼的问询:   “小梨,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暮从云莞尔,将桌上的热茶往远处推了推,“寒暄就免了,我今天来是有事找你。”   “我想知道,灵坟在哪里?”   周衡的眉心在听到他说出地名的一瞬间蹙得死紧,他语气立刻严肃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灵坟?”   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沉重,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你要那里的地址做什么?”   暮从云静静地看着他的双眼,轻声道:“去找一个人。”   ——如今会出现在灵坟里的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周衡显然愣了愣,他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找他做什么?”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下意识追问道,“是他告诉你灵坟的事情?”   “还是他让你到里面去找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这厢接连发难,青年却不答反问:“您认为……他会吗?”   分明是反问的语气,却带了几分控诉般的冷淡。   异象局认识越笙的时间远比他认识对方的时间要长。   那么他们觉得越笙那样的人,真的会把别人的安危置之不顾,还让他追到灵坟里面去吗?   周衡沉默片刻,偏开了眼:“也是,他不可能有这个胆违背守则。”   暮从云的面颊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但我还是不会同意你过去的,”周衡复而又看向他,“你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清楚里面有多危险。”   “不管是谁告诉你灵坟的存在,他都一定不安好心。”   “我通过他们去寻找你下落的申请书,并不是为了逼迫你加入异象局,今天的事……”周衡咬了咬牙,“我可以当做不知情,你走吧。”   但青年一动不动,看向他的目光反而更加耐人寻味。   他缓缓摇了头:“如果这个地址我非要不可呢?”   “就当是周叔您的赔礼,”他轻声道,“为十六年前那件事。”   周衡瞪大了眸,眸光震颤:“你……”   他握了拳,扭过头去:“就算你拿你父母说话,我也不会同意的,今天我会当做你没有来过,回去也会撤了局里对你的搜查!”   赔礼的话,这样也算足够了。   但暮从云根本没有从他的台阶往下走的意思。   “所谓赔礼……也应该被受害人接受才算吧,”暮从云看向面前凉透了的茶,“我只需要灵坟的地址。”   “至于其他,我会向你保证,不会动里头任何不该动的东西。”   “……”周衡紧咬牙关,半晌,才给他甩出一份资料,语气冷硬,“退一万步来说,只有局里的成员能够知道灵坟的位置!”   “你又不是异象局的人,我凭什么告诉你?”   他曾经屡次试图通过一些世家旧友联系姜云山,妄想从他的口中打听一些暮从云的消息,但姜云山却只在某一天托人给他带了话——   那孩子恨极了异象局,也恨极了你。   别再去打扰他了。   而眼下——   听闻他的话,青年只是伸手接过那一打资料翻了翻,而后——   他毫不犹豫落下了自己的姓名。   成为异象局成员的方式特殊,并不是用普通的笔签字,而是用特制的符咒,在阵法上面刻上自己的姓名。   ——这份协议一旦生出,再也不可悔改。   “满意了?”   暮从云站起身,看向因为这份意料之外的回答而说不出话的对方,“那么……现在告诉我灵坟的位置吧,周局长。”   “你……”周衡颤着手,不可置信般拿起那一份签字,借着窗外光线反复翻看。   “还有,”青年淡声道,“别再叫我小梨了。”   “我讨厌‘离’这个字。”   以前是,往后也是。   在门口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暮从云出来的二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萧晓颤巍巍地准备敲门询问时,大门终于打了开。   出来的却只有周衡一个人。   周局攥着一份被揉成一团的文件,沉默地扫了他们一眼。   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势,此刻却只像一位普通的、有些挫败的中年男人。   “不用看了,”他抿了抿唇,大步从他们身边离开,   “他坐我的传送阵,过去了灵坟那边。”   *   踩着周衡的传送阵出来,青年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环境。   好消息是,周衡大概并没有骗他,也没有把他传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坏消息是……他所处的位置只是个荒凉的路口,他连灵坟到底该往哪边走都不清楚。   铺天盖地的浓郁怨气笼盖在他的身上,和爱情小镇里伸手不见五指的窘境如出一辙,但这里的雾气并不是那般算得上温良的灰色,而是彻彻底底的、浓墨似的幽黑。   周衡最后和他说:“他已经进去了整整两天,我不能确定……他还活着。”   暮从云呼出一口气,慢慢地闭了眼。   他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   也许他该早一些向越笙告白,这样越笙就算是自寻死路,也不会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   也许他该早一些给越笙发消息,如果早一点知道越笙删了他,他出发寻找越笙的时间肯定会再早一些;   也许他……   会像等不到父母一样,再等不到说要保护他的人回来。   在睁眼的一瞬间,万千金色流线凝聚在眼前,周边沉重的雾气也被铺天盖地展开的金色薄雾驱散。   暮从云终于得以看清前路。   漫天的黑雾中,在遥远的尽头,在远不可及的那一边。   似乎有着这样一个身影,在他只为了替父母复仇而泛起波澜的、毫无期待的漫长人生里:   会拉着毫无参与感的他拍毕业合照,然后因为怎么也拍不出最好看的青年而生自己的闷气;   会因为小石头的寥寥几句,就独身赶到最危险的荒山里,接住从高处下落的他;   会和他一起在太阳底下散步,只是因为他聊起了以前,就领着他去墓园里看望爷爷;   会和他一起牵着手逛游乐园,会陪他窝在沙发里看电影,也会……因为一句暮从云还有所怀疑过的所谓承诺,默不作声地为他安排好一切。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莫名其妙地就闯入他的世界里,怎么赶都赶不走——   到最后,在他已经习惯了其存在的时候,却无端地抽身离开。   他眸底的那个身影,在昏暗而漆黑的灵坟里,在随时可能下沉的黑雾中,在虎视眈眈的恶灵们面前,像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开始愈发清晰。   他抬起一双金眸。   而后坚定地、不加犹豫地——   向前踏出了一步。 第66章 两个吻   浮于金色薄雾之上, 如同泼墨一般的黑色怨气沉甸甸地垂下半瓢,却在触碰到那抹流光的瞬间被磨灭殆尽。   青年在一片黑暗中漫无边际地行走,他几次稍作迟疑, 确认自己并没有原地打转后,又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在他视线所及之处的幻象逐渐消散,在几乎以为自己又一次迷路了的时候, 不远处忽而响起一道阴森森的声音:   “什么人?”   暮从云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随着愈来愈接近声音的方向, 他看到了一道……黑色的门。   以及坐在门外, 正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的那位执念。   执念看上去是一位中年医师, 穿了一身发黄的白大褂, 男人摸了摸耳朵的位置, 随后毒蛇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来人。   ——仿佛下一秒就会咧开獠牙,将他一击致命。   这鬼地方还守着个有理智的家伙?   青年看向他身后那扇沉重的、怨气形成的黑门。   他视线下移, 落在白大褂的身上:“你又是谁?”   闻言, 男人吃吃笑了几声,嘶哑着嗓子笑道:“就是一守门的, 不值一提。”   沉重的怨气开始汇聚,涌现在青年面前, 男人话音一转,歪了头:“倒是你,我从来没有见过。”   “——既然不是客人, 那么就请回吧。”   推挤着他往来时方向离开的力道却被青年面前一层金色的流光阻挡,暮从云抬手挥散黑雾,看向这位所谓的“守门人”。   他直截了当道:“我要进去找一个人。”   “找人?”   守门人稍微一愣,旋即危险地眯了起来, 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   他站起身来,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语气危险:   “这里面没有活人,不管你要找谁,都请你回去。”   暮从云毫不畏惧地回视他的目光:“是不是活人、在不在里面,我亲眼看见才算。”   ——下一秒,利刃似的怨气凝成实体,直直冲向他的心脏而去。   那淡金色的薄雾却在与黑刃接触前,骤然发出耀眼的光芒,青年的身形被包裹在能将执念闪瞎的光污染中,逐渐隐退不见。   正当守门人眯着眼试图寻找他的踪迹时,男人骤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掼倒在地,在他身后,黑门被谁人推开了一道缝。   “不、不行——!”他目眦欲裂地尖叫,“你不能进去!你会破坏最后的仪式——!”   “仪式已经开始了,谁也不可以阻止——!!!”   但无论他如何调动域外的怨气,都无法撼动身上的枷锁哪怕分毫,那些争先恐后扑过来的黑雾在还没有接触到流光之前就开始灼烧,在滚烫到几乎能将男人融化的火光里,他身后的黑门被不加犹豫地推开、穿过、又再次关闭。   ——这是一道怨气形成的“门”。   所以,反锁住的方式也很简单。   两道流光尽职尽责地缠绕在门把手上,彻底封死了门被从外面破开的可能,暮从云回过身,往真正的“灵坟”里头走去。   这里确实是一片“坟墓”。   倒不是说看上去像,而是只要往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前方迈出一步,无形间似乎就能听到万鬼哀嚎的哭声。   青年还没走出几步,就踢到不知谁人的遗骨。   他脚步微顿。   结合余桃枝之前的话,他猜测那大概是进来处理怨气的先人们。   心里默念了几声得罪,青年下意识将步伐放谨慎了些。   浓郁的怨气比外头还要可怖几分,而虎视眈眈的恶念们,仿佛饿久了的豺狼虎豹,见了送上门的肥肉,纷纷从藏身的黑雾中现了形。   他们露出獠牙,张开利齿,想要好好尝一尝这不知死活人类的味道。   不消半分钟,他们就再也忍受不了在来人身边徘徊,生人味道带来的饥饿感沉甸甸地填满了欲望,让垂涎欲滴的恶念们放弃观察、径直朝他扑了过来!   ——但在触碰到这块肥肉前,那股金色的流光就先一步烫融了他们的手指,恶灵们发出尖锐的咆哮,你推我挤地撞作一团。   他们畏惧地看着那金色的屏障,却又无法遏制住内心的杀意。   ——太久、太久没有生人的血肉供他们吞噬了。   于是在暮从云往前走的这几个瞬息里,不同的恶灵不死心地往他身上扑,也同样在被烫伤的下一刻,发出痛苦的尖叫。   刺耳的叫声不算什么,眼前浓郁的黑雾不算什么,就算是不停往他身上扑的怨灵,暮从云都没有太过在意他们。   只是——   太奇怪了。   余桃枝他们为越笙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按照他们推测的结果来看,灵坟只是一块被阵法圈起来的平地。   而这里无论有多大,视野也应该是开阔的,他绕了两圈,面前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没有半点越笙的影子。   青年深吸一口气,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忽然抬眼看向面前的恶灵们。   等等……   除了一开始他不小心踩到的那些白骨,后头再走了这么久的路都是平坦的。   百年来堆积的先人遗骨,难道只有廖廖几具?   青年停了脚步,打量般上下审视着面前随之停下的怨灵们。   只有一个可能。   ——他从一开始,就被这些无脑扑上来,源源不断在他眼前涌出的恶灵迷惑了方向,一直绕着一个地方打转。   而其中理由……大概是为了让他和另外一人分开,好最大限度地满足两边恶念的进食需求。   这些恶灵被关在灵坟里不知饿了多久,早养成了同类之间特有的默契。   暮从云沉思片刻,在一群饥肠辘辘的凶兽前,突兀地伸手托起一颗被流光覆盖的金色小球。   不等四周的怨灵们有所反应,那灿金色的圆球倏然炸开,如游龙出海般,风波所及,恶灵们咆哮着被飞浪卷出数十米,花瓣一般层层散开。   暮从云就这么一路驱赶着席卷而上的黑雾和怨灵,一路往与自己方才行进方向相反的另一头走去。   越笙以前进来这里,就为了清理这些东西?   围在他身边的恶念们都不算太棘手,但数量实在太多,又会躲着他的金浪走,维持在即使被烫伤了,也不至于被融化的程度,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接近他。   但越往他确定的那个方向去——   新加入的恶灵就像是得到什么指令般,再也不躲他的流光,尖叫着涌上来拦他,然后再被焚烧到失去半边身体,在哀嚎声中被金浪掀翻。   在怨灵组成的鬼墙之外,在不断前扑的恶灵之间,那一道偶然露出的缝隙里面,青年的呼吸骤然一滞。   在怨气最为深重浓郁的地方——   他看到一道朦胧的、背对着他单膝跪地的身影。   青年抽出怀里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刺破了指尖,以他的一点指尖血为媒介,这次冲过来的怨灵们被流光瞬间溶解,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彻底湮灭。   四周的恶灵们一时停下了步伐,他们在先前拦截这个人类的过程中都纷纷挂了彩,而金眸的青年却毫发无损地,一路走到了被他们阻拦的另一面。   趁它们因为恐惧停滞的片刻,暮从云几乎是瞬间撕开了被包围的口子,大步冲向越笙的方向。   反应过来的执念们纷纷咆哮着向他扑来,金色流光无风自动,甩成一道长鞭,执念们被长鞭一鞭扫落,纷纷滑行飞出数米,又挣扎着重新扑上来。   可惜他的金焰在黑雾漫漫中却很快熄灭,灵坟里的怨气深重到那点星火根本无法完全烧尽,受了伤的恶念们愤愤爬起,又开始重复起先前的同一套动作。   扑过来、被他打倒、再扑上来——   青年眉眼间泛出不耐。   他烦躁地“啧”了声。   短短路程被他无限度地缩减,在无限接近越笙身边的那一瞬间,暮从云才恍然大悟——   几个已经被怨气浸染得面目朦胧的恶念围在越笙身边,将男人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越笙撑着长刀跪倒在地,像是根本听不见身后的声响。   见身后的“小弟”们都没有拦住他,为首的几位恶鬼阴恻恻地朝他看来,其中一位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吸干了一位被摔在他面前的“小弟”。   “……”   这里的恶鬼已经强大到能够分食其他恶念的灵魂了。   暮从云抿唇不语,他扫了一眼不远处背对着他的越笙,原本围着越笙的恶灵现下齐齐看向他来,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面对几百双空洞的、垂涎的、亡者的眼眸,饶是习惯了和他们打交道的青年,这会都不由得在心里吸了一口冷气。   但下一秒,他没再犹豫,如同利剑出鞘般,稍稍动了身,也骤然打破了对峙中的僵持气氛。   在恶念们都提起了百般注意,时刻防备着他的进攻时。   ——青年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恶灵们茫然片刻,才开始东张西望找寻他的身影,靠近越笙的恶灵还没来得及发出提醒,就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被一道刺目的金光逼退几米。   藏身在黑暗之中,暮从云极快地用指尖血在随身携带的黄符上画上几道,而后烈火熊熊烧起,金焰圈地一般,将二人团团围在其中。   拿出临出行前梁元良给他准备的几份灵符,全数扔入燃烧的金焰中,确认火焰一时半会不会熄灭,暮从云才蹲下身去,要查看越笙的情况。   但哪怕是他已经触碰到越笙的手臂,对方仍然维持着一开始低头跪地的动作,对他的接近毫无反应。   暮从云的呼吸几乎瞬间停滞了。   冰冷的体温,没有反应的躯体,沉默到死寂的灵坟里。   “哥……?”   他颤着手抚上对方的脸,低下脸的人乖乖顺着他的姿势被抬起头来,那双桃花眸半垂着阖上一半,空洞地目视前方。   指尖的血被蹭到了对方的脸颊,青年不死心一般,反复试了几次,才在那段无力下垂的脖颈间,探出一点微弱的、几近于无的脉搏。   如同深冰之下跃动的些微起伏,却让他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还活着。   来不及多去思考越笙现在的状态,他起身就要带人离开,在他刚要站起的一瞬间,却有什么风一般穿过灼烧的金焰,尖锐的五爪直冲他的面门而来——   暮从云眸光一凛,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他抬手打出一道灵符,那恶鬼却根本不避,用手就接住了他的攻击。   灵符在恶鬼的手上不过半秒就焚烧殆尽,恶鬼嘻嘻一笑,向他展示着自己毫发无伤的“手掌”。   ——这是一只……和外头其他恶念完全不同的家伙。   青年悄然屏住了呼吸。   流光覆盖的金眸之下,他认得出,对方既不是围堵他的那些恶念,也不是先前守在越笙身前的那一批高级恶灵。   这只恶鬼几乎没有实体,却仍然凝聚出了头颅和四肢,而灵坟里的黑色怨气,不管是在哪位恶灵身上的,在这只恶鬼出现的那一刻,都仿佛水流重归大海,铺天盖地地朝它奔涌而去。   暮从云死死地盯着它,在瞬间就意识到了“它”是什么。   在灵坟里面,完全不惧怕他金焰的恶灵,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可能。   ——余桃枝告诉过他的,越笙的那把刀里面镇压了一只吸收了无数怨气,在器物之上诞生的恶鬼。   也是让越笙落得如今这般地位的罪魁祸首。   在最初见面时,他就觉得那鬼刀阴气滋重,暮从云原本以为是因为越笙用它斩了太多恶念沾染上的,在得知真相后,他才知道——   那是在越笙极力镇压之下,还逸散出来的怨气。   但这位恶鬼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他被怨气构成的身躯瞬间出现在青年面前,暮从云瞳孔骤缩,一时躲闪不及,好在身前时刻护着他的流光集聚于点,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才让他不至于被恶鬼一爪穿心。   ——这恶鬼的棘手程度,是十数个外头的家伙们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让执念恢复神志,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摇一个……由纯粹的恶意凝聚、诞生的怪物。   几次交手下来后,他几乎一直在躲闪着恶鬼的进攻,而四周燃起的火势已经下去了不少,许多恶念飘荡在二人的头顶之上,就等着那火焰焚烧殆尽后,将他们吞吃入肚!   暮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在恶鬼再次扑上来的瞬间,他用匕首在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   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流下,恶鬼歪了歪头,还以为他又要用那金焰对付自己,它嗤笑一声,攻击的势头丝毫不减,根本没把他的动作放在眼里。   但这次它却没能够如愿。   ——下一秒,那把匕首深深地捅入了他的身体。   刺骨的疼痛在他本不应该感受到的身躯上爆发,恶鬼不敢相信般捂着伤口,厉声嘶吼起来。   青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旁低垂着头的越笙,就在同一时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吟。   “呃——”   因着肋间的剧烈疼痛,他被硬生生从虚无的失神中拽了回来,越笙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而后捂上左胸处痛到像是断裂了的肋骨,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还记得这是哪里。   在灵坟里,哪怕有一丝受伤虚弱的表现,都会被恶鬼们吞吃入肚,所以他即使痛极了,也只是小幅度地急促呼吸着。   怎么回事?   有谁……攻击了他刀里的恶灵吗?   就算醒来就面对着这般景象,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所剩无几的灵力便下意识地压制住了刀内恶灵,那发出可怖咆哮的恶鬼登时熄了声响,被驱逐离开后,灵坟里又回归到最初的安静。   他已经没有更多的余力去将恶鬼束缚在刀里,好在这里的阵法就是为了困住它而存在的,也不怕恶鬼再跑到外头去。   越笙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冷气。   身上的痛楚慢慢变得可以忍受,可不等他抬头查看一番情况,冰冷的身体却倏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一片漆黑的寂静之中。   ——在灵坟之中,这是不可能会出现的……活人的温度。   越笙倏然瞪大了眸。   “谁?!”   他又惊又惧,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声音低哑不说,唇齿之间还满是浓重的铁锈味。   他的五感已经近乎消失殆尽,越笙原想要扶住手边长刀将自己的摇晃的身形稳住,再去确认对方身份,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那双虚虚揽着他腰肢的手忽然使了极大的、几乎要将他揉进身体的力道,将他死死锁在了怀里。   而后,在越笙偏过脸的一瞬间,他的眼睛被一只手盖了住,唇间却覆上了一抹温热而柔软的力道。   越笙怔了怔,随即他茫然地瞪圆了一双眸,彻底傻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炽热的、不容他拒绝的、却又珍重无比的……   吻。   来人大抵是带着极大的怨念,掰着他脸颊的手捏得他有些生疼,吻在唇上的力度又深又重,不容置喙地将滚烫的气息一寸寸送入他的嘴里。   能够灼烧一切的热浪铺天盖地地俯冲而下,融化了他僵硬而冰冷的身体,那人像是要将他吞进肚子里去,掠夺着他冰凉唇瓣上的一切使用权;却又像是对待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最终也没有舍得下狠手,只是泄愤一般,用利齿轻轻上下一合,在柔软唇肉上重重咬了一口。   越笙发出一点吃痛的声音,于是攻城略地的来人理智瞬息回笼,他沉默片刻,低头埋在对方冰冷的脖颈间,叫了他一声。   “越笙。”   不是“哥”,而是他的名字。   被他抱住的僵硬身体先是愣住般一动不动,而后仿若如梦初醒,越笙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一双还没恢复气力的手匆忙托起他的脸,不敢置信地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青年金色的瞳仁就这么对上了他的视线,像是什么蓄势待发的野兽,在黑暗之中,被流光倒映一双反光的凤眸。   “你怎么……”越笙身体僵硬,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暮从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在随时会被袭击的、危机四伏的灵坟里?   ……他又是为了谁而来的?   被莫名的疼痛唤醒时、被无端强吻的时候,越笙都没有露出这样慌张的一面。   他脸色苍白,喉咙干涩,仿佛一下被抽干了所有气力。   他气息急促地摇着头,似乎想要否定眼前的一切,但暮从云抓住了他颤抖的手,让它们再次贴近自己温热的脸颊:   “你没看错,”他缓缓地、不留情面地宣告着对谁人的最后通牒,“是我。”   越笙像是被下了什么噤声咒,眼底是暮从云从未见过的慌乱,他仓惶地抬起脸,看见四周一圈腾高的金色火焰,和外头虎视眈眈,围成一圈的恶鬼们。   不应该是这样……   不能是这样……   暮从云怎么能在现在、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偏偏是他已经没了力气挥刀,也保护不了青年的这个时候,暮从云怎么能够出现在这里?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了另一样东西。   温热的、粘稠的,有什么顺着在他被青年紧攥的手背缓缓流下,在渐渐恢复的视力中、在火焰的映照下,他看见了那一道滑落到他手肘处的血迹。   “……”   暮从云身躯一震,双眸圆睁,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在他面前,越笙那张愣怔的、没有血色的面颊上,稍纵即逝地涌现一抹痛意,而后——   一滴清泪,自他纤长的眼睫下滚落,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薄薄的眼皮泛着绯色,眼角被带出一抹晕开的红,越笙连哭都是安静的,唇肉被牙齿咬得泛白,他颤着手将青年的掌心翻过来,而后指尖就这么悬停在他掌心的划痕之上,再也没敢往前半步。   不断有泪珠从越笙眼角滑落,刚才还在和他怄气的青年一下熄了大半的火,他颇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嘴,轻轻叫了一声“哥”。   他想说我刚才不是故意吻你的,只是一时没忍住;他想说我应该早一些来找你,然后问清楚一切,让你不再受异象局的气;他想说这伤口其实也就看着恐怖点,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痛……   可是越笙看上去太过难过,难过到让他一颗心也跟着紧攥起来,好像说什么都无法重新将面前破碎的漂亮人偶粘合起来,就连他也只能随之一起下坠。   暮从云翻了翻手掌,将那道狰狞的伤口在越笙面前藏了起来。   而后,他又一次贴近了对方,在沉默的一片死寂里,在火焰之外虎视眈眈的执念们眼中,他虔诚地、认真地低下头——   吻上了那一滴泪。 第67章 舍弃   越笙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这次他终于对青年的接触起了反应, 朦胧视野里,他“看见”对方低敛的眉眼与高挺鼻梁,脸颊上似乎传来同样的温热, 仿佛有谁轻柔地拈起一片花瓣。   ……他在干什么?   越笙久未运转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青年的面容又重新回到他视线所及之处,他才愣愣地抚了一下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你……”   他无措地张了张唇瓣, 但下一秒, 他的听力也如坚冰融化一般, 在腾升的火焰中, 他听见了冰层之外,恶鬼们满怀恨意的窃窃私语。   五感在恢复, 证明仪式被打断了, 恶灵们会不再忌惮他手里的刀, 也会像往日一般,想法设法地要把他吞噬殆尽。   ——不对, 这里的活人还不止他一个!   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越笙生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来不及思考青年方才的举措, 只迅速抬脸扫了一眼四周缩小的火圈,而后他俯下身, 在青年的身边捡起自己的刀。   暮从云悄无声息地蹙了蹙眉。   因为越笙显然还控制不好自己的身体,手指痉挛了几遍才拿起那把鬼刀,他撑着刀, 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却几次因为身体的无力而失败。   他的手……使不出力气。   越笙低头急促地喘息着,正待再次尝试,长刀却被面前人夺了过去。   暮从云把他好不容易捡起来的刀重新扔回地上, 再把面前瞪圆了一双眸的人揽回了怀里。   青年声线低缓,似乎带了几分愧欠:“我刚才刺伤那个恶鬼,是不是伤到你了?”   余桃枝说越笙和刀灵是共生的,他之前还不明白其中意思,现在却后悔怎么没有向她多问几句。   越笙很快调整了呼吸,在他怀里摇摇头:“没有。”   说着就要起来。   但青年的动作很坚定,除了不让他起身外,他还把下颔抵在越笙发顶,按在越笙后脑勺的手掌也来回顺着他的后颈,像在抚摸一只小猫。   “哥拿刀做什么?”他轻声问。   “……送你离开。”   在他怀里挣扎的人闷声道,随着身体逐步恢复感知,他能察觉到灵坟里的恶灵们的蠢蠢欲动,恨不得下一秒就冲进来分一杯羹。   按着不让他动作的青年也不知懂还是没懂,随意“哦”了声,暮从云问道:“那你呢?”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伴随着越笙的沉默,顺着他后颈的那只手慢慢停了动作,转而危险地捏了捏,像是在警告他想好再说。   越笙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暮从云是为他进来的。   可是……   他不能走。   他默了几秒,试图和对方讲清楚事理:“这里很危险,我先把你送出去。”   没有任何一个活人的身体,能够忍受长时间待在灵坟里被怨气侵蚀,倚在青年怀里的几个瞬息,越笙又恢复了他的嗅觉,他鼻翼微动,迎面扑来的却是青年身上沐浴露的清香。   ——夹杂着几缕血腥的铁锈气味,一股脑地往他鼻里钻。   青年捏着他后颈的手顿了顿,随即他头上传来一声轻哂,有谁漫不经心笑了声:   “腿长在我身上,我不愿意走,哥要怎么送我?”   暮从云低了眉眼,意有所指地看向越笙失力的身体,男人因为震惊稍瞪圆了一双眸,根本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暮从云还会让他知道,自己不仅说得出,也做得到,眼见着火圈越来越小,又往二人身边收缩了几寸,越笙急得又想去抓地上的刀,抱着他的人却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道:   “哥还没和我解释清楚呢,你为什么删我好友?”   越笙面上空白了一瞬。   “哎,”青年幽幽叹了口气,“莫名其妙被删了,眼巴巴地找过来,不给个说法就算了,还要赶我走。”   寥寥几句,俨然将自己描绘得弱小无助、我见犹怜,还狠狠控诉了一番越笙的无情。   这是、这是可以这样比对的吗?   越笙无措地动了动唇,他想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里太危险了,你先离开,但对方仿佛能够猜出他心里所想,假笑着先一步捏了把他的脸:   “越笙,你要给我赔偿。”   十分之专制,喊他名字的语气也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这还是他恢复意识后第二次被青年直呼其名,越笙呆滞片刻,竟然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赔给你……什么?”   他在这里面,还有什么能够赔给对方的?   青年莞尔:“利息我已经收过了,其他的出去再算。”   兜兜转转还是离不开这个话题,眼见着对方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是那副要把自己也带出去的想法,越笙终于破罐子破摔,和他说了实话:“不行……”   他低声道:“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暮从云低头看他。   “……”   越笙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但也许是逐渐减小火势的金焰让他心生慌张,也许是青年自得的姿态,让他依稀猜到暮从云有不用依靠他,就能够安全出去的方法。   他抿了抿唇:“高危收容物S01号,我必须在这里解决掉它。”   “就是刚才那个恶灵?”暮从云偏脸看了一眼恶鬼消失的方向,“可他和你是共生的吧,你要怎么做?”   似乎是意识到下面的话会令青年不快,越笙下意识降低了音量:“局里的规划是在灵坟里办一场‘仪式’,既能解决掉它,也能将这里面收容的恶念们一网打尽。”   青年垂了眼,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的下言,于是越笙硬着头皮又讲了下去:   “这场仪式异象局规划了几十年,我是第一个能拿起‘刀’的人,也是被仪式选中的人,所以……”   他窥了眼对方神色,把后半句“我还不能出去”吞回了肚子里。   “老师说,我是为了这场仪式而生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要完成它。”   灵坟里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越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恢复了味觉,他在青年沉思的间隙,悄悄抿了抿被对方亲过的唇瓣——   却并没有那份滚烫的热度,他只感受到了与往日无异的冰冷。   越笙有些遗憾地咬了咬唇。   而这头的青年终于动了,开口却是一声冷笑:“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你都没上过学,那狗屁老师说的你怎么就信?”   越笙:“……”   “没了这场仪式,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够解决那个家伙了?”   越笙摇头:“整个灵坟……就是一个困住它的容器,但是它在这里吞食了太多恶念,百年来阵法磨损,已经支撑不住了。”   见青年看向地上的刀,他又接着道:“他已经不用依附于器物就能行动了,我灵力耗尽,没办法再把它镇压回刀里。”   “……完成仪式,是最后的出路。”   最后在他身上恢复的五感是触觉。   那种朦胧的、靠在对方怀里的感知,瞬间变成了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温热拥抱,越笙喉结轻滚,想叫他快些走,却又因为依恋青年的体温,在他怀里停多了几秒。   也就是这么几秒钟。   青年原先已经放下去的手重新顺着他的背脊抚了上来,烫得越笙一阵激灵,他却被钳制在对方怀里不能动作,有人低低地垂下脸来,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如同自言自语。   “既然哥注定要走向这个结局,那当初为什么非要来招惹我呢?”   越笙落在身边的指尖蜷了蜷。   他浑身一僵,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自己当时的意图。   ——最开始他去找暮从云,确实是为了给队里找一位“接班人”。   而背后的手掌在抚到他的脖颈前,兀自停下了动作,身前的热度骤然抽离,暮从云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再没看地上的他一眼,径直穿过了火圈离开。   越笙怔怔看向他离去的背影。   火光减弱,已经逐渐回退到离他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恶灵们见有人走出火圈,眼底发亮地就要冲过来抓住暮从云,却又被一阵阵金色的波纹震荡开。   几个呼吸之间,青年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   而直到再看不见对方,越笙也没有开口挽留。   ——他走了。   暮从云……要从这里出去了。   他慢慢地抱紧膝盖,将自己蜷缩回角落的黑暗里,这里离火圈最远,也能给他提供多一会喘息的时间。   他终于得以自由的手重新捡起长刀,越笙闭上眼,试图重新在地上布置好阵法,重新准备仪式,却发觉手抖得根本无法控制。   他无措地睁开眼,看向自己颤抖的指尖。   ……明明已经恢复五感了,为什么还是使不上气力?   ——不、不对。   是他的身体在发抖。   越笙怔怔想道。   如果青年坚持留下来,就会被异象局发现,也许还会像自己一样,被叫来处理最麻烦的“灵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过上日复一日的生活。   暮从云终于听他的话走了,他应该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   ——他的心里会这么难受?   浑身的血液似乎奔腾着涌向胸腔跳动的器官,他坐在最为熟悉不过的黑暗中,却是第一次感到喘不过气来。   胸腔剧烈起伏,身上沉甸得如同被压上千斤巨石,火势又减退了几分,越笙把头埋在手臂里,他五指紧攥着刀柄,也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活在不乏于训练、命令、任务三者交替的生活中,为异象局清扫完最后的障碍,是他作为“刀”最应该燃尽的余晖。   可此时此刻,他浑身颤抖,根本提不起拿刀的气力,也想不起任何的命令和任务。   他想起和暮从云一起看的电影,在软乎乎的沙发里,他被青年裹上一张小毯子;他想起自己在青年家里拿走的两袋甜点,可惜最后也没来得及吃完;他想起刚才在黑暗中把自己唤醒的痛楚,以及那一个隔了层朦胧轻纱,克制压抑的吻。   ……他明明根本就不害怕死亡的。   他为此准备了十余年,甚至在命定的时刻将要降临时,心里都没有太大的波动。   ——可是刚才,在青年给予了他温暖,却又抽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忽然就……不想了。   他不想死了。   他想要活着。   越笙咬着牙,他甚至在无端期待着,方才的疼痛再降临一番。   ——可是不行。   青年不应该再出现在他身边。   于是他又默默否决了这个念头,在火焰将要熄灭的前一瞬,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逼退围上来的恶灵,重新画上阵法,这没有多难,他练习了这么久,他能够做到……   而在他起身挥出长刀前,在恶鬼们的咆哮声接近前——   比火焰的熄灭先一步到来的,却是一阵阵恶灵们的吃痛声,伴着平稳的步伐,有谁停在了他面前。   暮从云把跨越了半个灵坟才抓住的恶鬼扔到地上,他重新点燃金焰,火光之下,他对上越笙愣愣抬起的双眼。   青年一时不由有些发怔。   “……怎么又哭了?”他蹲下身去,借着升腾而起的火焰仔细打量着对方,“我这才走了几分钟?”   那恶鬼虽然有些难缠,但怎么说也是受了伤,而他计算好了火圈的时间,无论如何,在金焰燃尽前,他都能够回到越笙的身边。   越笙没能说话,却破天荒地扔了那把紧紧握在手里的刀,伸手主动攥住了他的衣领。   陪伴他十余年的长刀被扔在地上,摔落在那位“高危收容物”的身边,好似被谁决绝地舍弃了前半生的一切。   脖颈处贴上冰冷的面颊与泪水,被心上人投怀送抱的青年怔了片刻,半晌,他伸手回抱住怀里的人,轻声道:   “越笙,我最后再问一次。”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许久。   埋在他颈间的那颗头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第68章 情侣名   “唉…”   “唉……”   “唉……!”   接连着听了萧晓一早上的唉声叹气, 余桃枝终于忍受不住揭竿而起:“你能不能安静点?”   她愤愤向沙发对面的萧晓扔了个枕头,可在场不论是坐在沙发上的她和萧晓,亦或是旁边神游天外的贺平和山子晋, 几人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心不在焉。   “我愁啊!”萧晓接过她扔过来的抱枕,面露苦色,“你说老板都进去三天了, 怎么还没出来?”   “……万一他要是出了点什么事, 我怎么和他家里人交代啊!”   这往后下去了, 他都不知道怎么给他们写告罪书。   “呸呸呸, ”一旁的山子晋赶紧呸了几声,“你能不能说点好的?我们队长也还在里面呢!”   已经在隔壁和局长打过碰面的萧晓破罐子破摔, 连着几天都赖在他们办公室里, 美其名曰不能一个人忍受等待的痛苦。   老大哥贺平主动承担了稳定军心的存在:“……那地方时间流逝和我们知道的可能不太一样, 再等等吧。”   饶是这么说,他们也都知道这是在自我安慰, 萧晓愁眉苦脸地捏着怀里的抱枕泄气, 看向办公室里气压低沉的另外三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也太难了吧!   等一个不知道好坏的结果, 还不如断头饭来得直接些。   ——呸呸呸!什么断头饭不断头饭的,他老板肯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小越哥……   话说都这么久了, 小越哥也不知道在里面怎么样了。   想及此,萧晓又重重地叹了声。   各怀心事的几人在办公室又熬过了一个上午,直到余桃枝被闹钟惊动, 起身叫他们去吃饭,才纷纷心神不宁地站起身来。   就在萧晓以为今早又要无功而返,准备随着他们去蹭饭堂的时候,裤兜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垂头丧气的他看也没看, 直接点了接听,而后余桃枝三人就见他如丧考妣的神色瞬间转换,萧晓虎躯一震,颤着嗓子叫了声:“老板!”   见几人目色一凛,都恨不得挤到他怀里一起接电话,他迅速把办公室的门拉了上,点开了手机的免提。   青年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你去哪里了?家里没人?”   萧晓愣了愣,下意识回道:“老板你也没给我开门的密码啊,我出去睡酒店……不对不对!”   他猛然回神,声音里快要带上了哭腔:“老板,你你你从灵坟里出来了!没事吧?”   还没等暮从云回答,一旁实在没忍住的山子晋也凑上一个脑袋,紧张地问道:“那、那我们队长呢,他还好吗,他还……”   ——他还活着吗?   余桃枝三人几乎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那头的青年顿了片刻,大概是没想到他这边还有别人,默了几秒,他应了一声:“……嗯。”   “我把他带出来了,”想了想,他又说道,“萧晓你回来一趟,我有事要找你。”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几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余桃枝更是忍不住呜咽了一声,青年似乎是听见了,犹豫了片刻才接下去:   “你们……想见他的话,也可以过来,不过进门时动作要轻一些。”   来不及思索他这句话里的深意,余桃枝忙不迭应下,几人瞬间把什么午饭都抛之脑后,坐了车就要赶往青年的家。   却没想还没看见自家队长,他们就被吓了一跳,别墅的大门是被一个“小女孩”打开的,半透明的执念飘在半空,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怎么……”   山子晋一个趔趄刹停了脚步,就连余桃枝都下意识摆好了防御的姿态,只有萧晓急急走上前,叫了一声“安安”。   “老板他们——”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小姑娘瞪了一眼,白雾在小女孩身边飘啊飘,凝结成一个大大的“嘘!”字,附赠一个感叹号。   她指指自己的嘴巴,比划了一个安静的动作,又指指楼上,余桃枝三人面面相觑,却下意识放轻了声响,轻手轻脚地跟着她一起进了门。   却没想这门口的小执念只是个开胃菜,一进门,数十双执念的眼睛就齐刷刷向他们扫过来,余桃枝没忍住咽了口口水,这一群执念都围在二楼某间房的门外,听闻声响,暮从云从客房里走了出来。   跟在他身后出来的中年女人飘下了楼,熟练地从鞋柜里找出几双一次性拖鞋,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笑:“家里不经常来客人,鞋子有些旧了,你们将就一下。”   这大概也是个生前惨死的执念,模样看上去不说凄惨,也有几分影视剧里恐怖女鬼的影子,余桃枝几人同手同脚地换好鞋,就见已经有几个执念动作熟练地从厨房端了茶出来,而青年正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   进门没能见到自家队长,几人都有些按捺不住,贺平犹豫着向他开口:“请问……”   暮从云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先坐下:   “他还没醒,我们先聊几句。”   看出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余桃枝又抬眸扫了眼二楼的客房,围在客房门口的执念们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去,她强忍着也去看上一眼的心情,率先带头在他对面坐下了。   而萧晓就更是直挺挺绕着他转了一圈,才又一次询问道:“老板,你在里面没出什么事吧?”   暮从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见面前排排坐好,正襟危坐的三人,他轻叹了声,主动告知了他们越笙目前的状况:   “他还会再睡一段时间,献祭仪式进行到了后半程才被我打断,被仪式反噬,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见几人瞬间屏住了呼吸,目露担忧,青年给他们打上了一针强心剂:“也不用太担心,我昨天出来的时候,带他到周衡那里检查过了……比起丢掉性命,现在的情况已经不算差了。”   听闻“周衡”二字,几人纷纷坐直了身子,他们从余桃枝和萧晓的口中都听闻了青年带他们一路风驰电掣找来局长的事,但这半只脚踏入退休圈的老局长对他们而言还是相当陌生的存在,趁余桃枝他们消化着青年带来的信息,萧晓开口问道:   “老板,那你找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青年点了点头:“嗯,这是我要和你们说的另一件事。”   “我把越笙的刀留在灵坟里了,”他轻描淡写地往湖里扔下一颗闷雷,“出来的时候我顺手解决了一半灵坟里的恶念,所以阵法应该还能困住那个刀灵一段时间。”   他说得轻巧,好似那些被异象局精英们都避之不及、纷纷送进灵坟的恶鬼是什么随手就能捏死的虫子一般。   “……”   在场几人纷纷陷入长短不一的沉默。   见他们没反应,暮从云接着说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不切断越笙和刀的联系,等到下一次阵法崩溃,我们还是拿它没办法。”   这句话把在场几人纷纷拉回了现实,余桃枝蹙眉看向他:“但他是怎么和刀产生连结的我们都不知道。”   她知道青年找他们过来是要商讨要事,却也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把这么大的难题摆在他们面前。   暮从云摇了摇头,从身侧拿起一份文件,他沉默片刻,才做好了心理准备似的,将那份文件在他们面前翻开。   “这是周衡给我的……关于多年前的那一场,启动编号名为A78号的封存实验数据,”他顿了顿,才垂了眉眼接着往下说,   “里面有他们如何让孩童之身走入阴阳之间‘桥梁’的方法,能够成功停留在‘桥梁’,保持着将死之身状态的实验体,就会被命令进入灵坟里拔一把刀。”   剩下的话,他不用再说,面前的几个人也能明白。   室内陷入了无尽的沉默,饶是这里头资历最老的贺平,对于越笙身上的种种也只是听说,什么“唯一活下来的实验体”,什么“异象局的改造人”,对于他们而言,那只不过是一场口口相传的神秘过去。   ——而现在,其间种种就摊开在他们的面前。   没有人说话,于是稍平复了心情的暮从云接着开口道:“但是实验中的其他数据,都在过后被销毁了,所以光凭这一份资料,暂时还不能知道更多。”   他稍微偏过了脸看向萧晓,这次暮从云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也让萧晓的心顺势提起了半截,青年抿了抿唇,说道:“你的父母……曾经也是里面的实验人员。”   “……什么?”萧晓呆愣着看向他,像是一下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一时间,房间内其他人的视线也向他齐齐投过来。   青年摇摇头,向不敢置信的他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父母只负责了‘桥梁’的研究,他们一开始也并不知道局里的具体实验是什么,等到他们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向局里申请了退出。”   “但你父母手上都有着最重要的机密,局里不可能这么简单的放人……所以他们最后……”   作为两位不该上前线的“医者”,死在了抗击驱灵人的第一线。   暮从云有些于心不忍地别过脸,接着说道:“但是当时他们偷偷复制走了一份研究记录,所以……我想麻烦你,去找到这份记录。”   被接踵而来的消息砸得有些晕乎的萧晓一时没能缓过劲,他深深地垂下了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   另一头的三人也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到有些难以消化,半晌,山子晋才问道:“所以……周局他到底是……”   说他是个好人吧,他默许了实验的发生,也眼睁睁地看着越笙去灵坟里送死;   可说他不是,却又始终没有揭露萧晓父母的秘密,更是将这些珍贵的资料都交给了暮从云。   青年默默抿了抿,半晌,他才轻晒了声:“谁知道呢。”   他想起自己抱着越笙,从周衡给他的传送阵走出来,就对上男人有些惊喜的眼神。   周衡大概在传送点等了他很久,男人的眼眶下青黑一片,暮从云抬头环顾了一圈,认出了这并不是异象局的地盘,而更像是谁人的家里。   他简单用几句话总结了灵坟里发生的事,包括他把那恶灵封回刀里,再把刀留在了灵坟里的事,周衡面色复杂地看向他,半晌,才垂下眸,去看他怀里的越笙。   越笙半张脸埋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胸膛的起伏微弱,若非仔细看去,什么也看不出来。   周衡沉默地盯了越笙片刻,才轻声道:“把他放下吧,我找来了医生。”   青年眯了眼,满脸戒备地看向他,抱在越笙身上的手又紧了紧,一副随时准备拒绝离开的模样。   此情此景,蓦然与多年前紧紧抱着父母遗照不肯放手的小男孩重叠起来,周衡神色一怔,眸底硬生生涌现几分痛楚。   他深深地、挫败地长叹了一口气。   “小……暮,”他语气艰涩地看向青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关于这场实验的真相。”   周衡闭了闭眼:“当年……最开始被选中参加实验的,被选中去拔刀的那个人——”   “——其实是你。”   *   送别了看望完越笙后,依依不舍的一行人,再多劝了几句,平复好萧晓的心情,等到围在二楼的所有人都纷纷离去,青年才走入客房,关上了身后的门。   越笙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沉沉地陷入梦乡。   ——他哥大概也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吧。   越笙呼出的气息低缓,身体仍然是冰凉的,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一捧雪,分明冷得渗人,却又像他这个人一般,晶莹剔透,干净见底。   青年的指尖缓缓抚过他纤长的乌色眼睫。   就是这样一个人,看上去苍白得比玻璃还脆弱,却最擅长挡在别人面前,替他们遮去风霜。   周衡说,因为他后来觉醒了至阳体质,所以并不符合实验的需求,那时候局里一度想要放弃实验,直接让暮从云进去拔刀。   但是姜云山在他父母葬礼的第二天就带着小暮从云远走高飞,接连几个月没有找到人,无奈之下,局里也只好重启了这个实验项目。   在这之前,实验就已经失败了近百次,那时候的周衡还只是个副局长,驱灵人在外虎视眈眈,内部也接连损失了许多干员,内忧外患之下,正局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拍板把一切都寄托在这场实验、寄托在那把鬼刀之上。   他们大批大批地接收了许多孤儿院合适的孩童,越笙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   周衡说:“他一开始的名字,其实并不叫越笙。”   “他的编号是701号,直到实验结束后,他才被赋予了一个名字,说起来,这个名字还和你有关……”   在没等到实验成果的那几年里,局里都在疯狂地寻找着小暮从云的踪迹。   ——他们不敢把希望单单寄托在一个不停失败的实验上。   而终于等到实验体成功地拔出鬼刀那天,他们欢呼雀跃,带着点挑衅,也带着点怨念,他们说:“就叫他月升吧。”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暮从云一时只觉得荒谬,他初见面时心里还腹诽过越笙的名字,没想到……这还真是异象局里的人异想天开,起着来膈应他的。   但他的反应却和周衡有些担忧的不一样。   青年沉默片刻,却是轻笑了声,看向床上被医生围起来检查的男人。   “你们还挺好心的,”他眸色难辨,似笑非笑,“……未卜先知,给我们起了对情侣名。”   等越笙醒来后,他第一个就要告诉他这件事。   指尖从越笙的睫毛,滑过他的鼻梁、嘴唇、喉结,青年坐在床边,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此毫无反应的睡美人后,才垂下脸来,将轻吻落在他的额头。   “早点醒来吧,”   “哥。” 第69章 “舌战群儒”   虽然有周衡帮他暂时压下了消息, 但灵坟没被摧毁的事还是很快传遍了整个异象局。   “局里的人一开始都在谈论,说折进去一个这么重要的实验体也没能摧毁灵坟,要问异象局高层的责。”   “为了保全他们的脸面, 周局只好出来宣布我们队长还活着,具体情况留到明天再解释,”余桃枝的声音带了几分担忧, “明天你是不是要来一趟局里?”   “嗯, ”这头的暮从云正在给越笙擦脸, 闻言只是随口应了声, “没事,是我让他这样说的。”   毛巾停在熟睡之人的眼尾, 暮从云放缓了力道, 将湿软的毛巾从越笙的面颊上带过, 留下一道瞬息蒸发的水痕。   “明天可是我的‘迎新会’,”他指尖微顿, 将毛巾交到一旁执念的手里, 缓声道,   “我会……好·好·准·备·的。”   青年侧了眸, 落在半空的目光中,带了一点啼笑皆非的讽刺。   折进去一个这么重要的实验体?   竟然也没能关闭灵坟?   他轻舒一口气, 沉下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情绪,例行每日的重复动作,弯腰在越笙面上偷了个香。   而后青年站起身来, 向守在门边的吴姨点点头,做了一个“照顾好他”的口型,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他身后,却有谁人的羽睫如同蝴蝶振翅般, 轻轻扇动了下。   *   饶是余桃枝一行人万分担心,也阻止不了这一场名为“迎新”,实为“问责”的会议召开。   反倒是暮从云这个膈应了异象局小半辈子的人,看上去比他们坦然多了,他顶着局里四面八方打探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走进会议室,再在座位上神情自若地安顿了下来。   青年抬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四周的“高层们”。   除了主位上的周衡,还有作为越笙副官陪同他出席的余桃枝,没一个他认识的面孔。   但是梁元良在他来之前给他补习了一番,萧晓前不久也才黑进异象局的系统,所以这会暮从云还是能够认出坐在周衡左右的两位副局,一位叫做陈怀仁,另一位就是容海道了。   自他走进会议室起,里头就停止了争论的声响,一道道或是怀疑,或是不满,或是打探的目光往他身上招呼来,轻笑了声,青年抬眼道:   “人到齐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他这一副主人家的态度,直让长桌上几位年纪稍大的高层颇有些吹胡子瞪眼,其中一位啤酒肚更是直接嘲讽出声:“好大的口气,我看你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吧?”   没等周衡开口阻止,暮从云就半弯着眸瞥向他:“怎么会,我当然知道。”   “你们牛皮糖似的追着我跑了十几年,又特意召开了这场迎新会,不就是为我接风尘的么?”   “这么大阵仗,我总不至于像您一样,认不清今天的主人翁吧?”   四周有些资历尚浅的干员,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他身旁的余桃枝也没忍住戳了戳他,小声提醒道:“那是北区的分局长……”   但青年不但没被她口中的官职压着放缓些姿态,反而更加散漫地倚在椅背,扫了一圈心思各异的异象局成员,直入正题道:   “行了,我知道今天来是要讨论什么的,不就是灵坟的事吗?”   他说得轻松,好像只是在讨论早上要到菜市场买什么菜品一样。   见他一副根本没把灵坟的事放在心上的模样,啤酒肚直接一拍桌子站了起身,指着他骂道:   “不就是?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们准备了多少年的计划!”   “你知道那把刀里的恶灵害了多少人吗!你知道我们因为它折损了多少精英吗?你知道为了这场仪式,我们准备了多久吗——”   一口气将所有质问甩上台面,啤酒肚看向他的神情也赫然变得危险几分,   “那灵坟马上就要镇压不住了,里面的恶灵跑出来了,谁又能来负责!?”   青年托着腮,懒洋洋地听完了他的一长串,这话大概也是今个座上的其他人要质问他的,不慌不急地等啤酒肚说完后,他慢吞吞地“哦”了声。   而后两手一摊,无辜地眨了眼道:“自然是谁放进去的,谁来负责啊。”   顶着一桌子人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暮从云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们:   “准备了多少年的计划?请问一下您——您几位在这项计划里,主要担任了一个什么职责?”   在啤酒肚又一次要爆发前,他好心地替对方提供了选项:“是负责实验,好害死几百位幼童;还是被逼上‘桥梁’,被人使唤了一辈子,最后还得心甘情愿地为你们异象局去死?”   看向对方发青的面色,暮从云恍然大悟:“——我懂了,您是负责把处理不了的恶念都投放进去,然后导致阵法不堪重负,提前失效啊!”   “诶呀,看我,这怎么不算是为计划献身呢?要是没有您,都不需要这场伟大的仪式呢!”   他一番话语气真诚,却处处夹枪带棒,不说余桃枝和周衡,这下就是以为他好拿捏的高层们,这会儿都看出来了——   ——这家伙哪是来参加什么讨论会的,这是给越笙出气来的!   一阵漫长的窃窃私语声后,啤酒肚身边的一位瘦削男人站起身来,看向青年,冷声反问道:“来这里不是让你指桑骂槐的,我问你,你有什么资格插手异象局的事?又有什么资格问责我们?”   大概是终于见得有人反驳他,啤酒肚顿时硬气了些,也跟着嗤笑道:“你不会以为自己很正义吧?要不是周局,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好好坐在这里参加会议的机会?”   他一番话大义凛然,却没想,青年微眯了一双凤眸,唇角轻扯:   “……你和我谈资格?”   “呵,我父母没出事的话,还轮不到您几位对我指手画脚呢,”   他看也没看主位上周衡赫然僵硬的神色,冷笑一声,   “至于我凭什么参加?没办法,除了我,你们现在还能使唤谁去处理灵坟里的恶灵,又要怎么镇压刀里那位呢?”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得上咄咄逼人的高层们面面相觑,纷纷止住了口舌,尽管他们对暮从云嚣张的态度极为不满,却也不得不回想起——   是暮从云独身一人闯入了他们的禁地,不仅单枪匹马地打断了仪式,重新将高危收容物S01号镇压回刀内;   出来时还“顺手”解决了大半的恶念,让灵坟内摇摇欲坠的阵法得以喘息。   沉默良久,周衡率先开口,重新镇住了场子:“今天这个会议,我们是为了讨论如何重新镇压S01号,以及摧毁灵坟的。”   不是让他们在这里吵架的。   闻言,有人举手表决:“既然那越笙没死,不如就让他再一次进入灵坟,重新完成仪式。”   “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牺牲,还是为了保护千千万的普通民众,否则那刀灵逃出阵法,后患无穷啊!”   此话一出,得到不少人的附和,提议那人却忽然背脊一凉,抬眼看去,对面的俊美青年正抬了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暮从云还没开口,在他身边的余桃枝率先忍不住了:“说得容易,你怎么不进去死一死?我看你这么深明大义,派你去灵坟里最合适了吧,阳气足,也方便中和一下里头的阴气。”   “你……”说话那人憋红了脸,“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当然义不容辞,这份责任落在他肩上,他……”   “他不会再进去,”暮从云轻轻巧巧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你有这么一份责任心,倒是可以进去杀多几只恶灵,缓解一下阵法的压力。”   “嘴皮子上下一合就急着又让他去送死,你们可真是活阎王,”他朝余桃枝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自己却没忍住嗤笑了声,   “能者多劳这种话骗骗自己得了,有那时间,不如多精进一下自身,免得一整天对着别人长吁短叹。”   懒得听异象局这些人再提些没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他先斩后奏地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在越笙身上和鬼刀的联系被斩断前,由他来进行灵坟的维//稳和恶灵清理,等到连结断开,再出手解决那刀灵。   听上去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但思虑片刻,副局陈怀仁先一步提出了大家的担忧:“这份契约是我们唯一能够控制鬼刀的方法,你如何保证斩断联系后,失去镇压的鬼刀不会兴风作浪?”   周衡和余桃枝也不由看向端坐的青年。   “没法保证,”暮从云打了个哈欠,一副天塌下来与我无关的样子,“所以你们最好备多几位干员在灵坟门口守着,不然哪天那刀灵跑了,可别怪我没通知到位。”   “你——!”   “局长,不能答应他这个方案,万一那家伙跑出来,我们拿它没办法啊!”   “您再想想,毕竟仪式我们准备了十几年,牺牲一个人救更多人……”   “可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701号在哪里!”   拿那个高危收容物没办法,暮从云看他们倒是拿越笙很有办法。   在乱七八糟的交流声中,青年忽然弯了唇,往沸腾的热水里再投入一颗平地惊雷,“说起来,今天除了灵坟,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我的人前段时间拦截了一封寄往异象局的信,发信人用的是驱灵人的暗网地址。”   此言一出,就连高座上的周衡,也不禁肃穆了神色,面对座上种种或是震惊、或是怀疑的表情,暮从云慢悠悠接着道:   “不久前,我还被一群驱灵人指使的恶灵给袭击了,正巧我懂点审讯手法,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一件事。”   “有驱灵人的幕僚,正藏身在异象局里,孜孜不倦地给他们传递着消息呢。”   “怎么可……”   有人下意识地反驳,却被身边人赶忙打断了话语。   ——因为几位局长和资历更为深重的部长们,都纷纷收敛起了神色,认真地倾听着青年的话。   暮从云也没指名道姓是谁,只是往周衡的方向,意有所指地笑了下。   周衡的身边就是容海道,他拿着萧晓查询的资料和余桃枝对过,基本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这份笑容和接下来的话看似都是对着周衡说的,却让他身边的中年男人,缓缓眯起了一双细长眼睛。   “相关证据我会统一发给周局,今天的迎新会办得不错,有机会下次还和大家一起喝茶。”   他悠悠站起身来,招呼上余桃枝,不顾后头站起来的高层劝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   ——而他面前的那杯茶从冒着热气到彻底被空调房的冷气同化,都没有被动上一口。   山子晋和贺平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与他们满面的担忧不同,余桃枝可谓是凯旋而归,她笑容灿烂明媚,一出来就忍不住拍着暮从云肩膀夸他:   “舌战群儒啊小暮!”她激动地多拍了他好几下,“好样的,我早就看那帮老头子不顺眼了,干的漂亮!”   “可惜没有录下来,真应该把你的话拿到局里循环播放!”   说完她分享欲爆棚地去和队友们描述着暮从云在里头一人战千军的英姿,说暮从云欠得要命,偏偏异象局还动不了他,说到兴头,她还绘声绘色地模仿着青年来了一段。   身旁路过的人纷纷侧目,青年默了片刻,正要劝她收敛一些,兜里的手机却忽然震了震。   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呼吸一滞,瞬间没了方才的淡然神色。   【小姜】:[主人快回来!你带回家的人醒啦!] 第70章 流浪猫   最开始恢复的是触觉。   似乎有什么轻柔的棉织物从脸上擦过, 力道不轻不重,伴随着温温凉凉的湿意,从他的额心开始, 一直擦拭到裸露在外的脖颈。   直到整套流程结束,毛巾才被拿开,还润着未干湿意的面颊被两瓣温热的柔软贴了贴, 却还没等越笙反应过来, 就很快地抽身离去。   而后恢复的是听觉, 在他面上停留过的一双唇离开后,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越笙听见谁人在他耳边吵吵闹闹的声音。   “……吊瓶是这样换的不?”   “诶呀, 你到底会不会!挂完那瓶要挂我手上这瓶啦!”   “拉倒吧你!不信你去问主人!就是要连着挂三瓶的!”   “嘘——小点声!!别把人吵醒了!”   耳边的声音很快沉寂下来, 而努力了许多次, 他终于获得了眼皮的控制权,越笙半撑开一双茫然的眸, 看向声音的来处——   几个半透明的执念围在他的床边, 正你挤我我挤你,大头挨着小头, 用认真得仿佛在搞科研的态度……仔细钻研着床边的吊瓶。   吊瓶另一端的针头连在越笙的手背,他的身体还动不了, 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眼下的状况,越笙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无声观察着“它们”的互动。   “调节器要不要关?回血了怎么办?到底换哪瓶?”   “你问我我问谁?都怪你自作主张要来换吊瓶, 看,闯祸了吧!”   “实在不行我们还是让吴——呀,你醒了!”   对着一旁的输液架研究累了,正低头看了一眼病人的苏柳瞪圆了眸, 听到她的惊呼,围着药瓶研究的几个执念也紧跟着看了过来。   越笙稍稍提起了一口气。   眼前都是些陌生的面庞,但越笙还记得苏柳的模样,他唇瓣翕动,从喉咙里挤出半个喑哑的音节:“你……”   话未说完,喉间就涌上火辣的刺痛感,多日未曾进水的嗓子像是被烈火烘烤过,让他没忍住干咳了几声。   苏柳嘴里喊着“呜噫呜噫”的音节跑了出去,被叫做“小姜”的少年手忙脚乱地从桌上拿了手机敲敲打打,他只有一只右手,打字的动作却极为老练,还没等越笙想明白他为什么能够使用阳间的通讯工具,门边就快步走来一位年长些的中年妇女。   ——仍然是一个半透明的执念。   妇人指挥房间里六神无主的执念们给他倒来了温水,又熟练地给他更换了吊瓶,几人临深履薄地搀扶着他半靠在床头,待他迟疑着喝下小半杯水后,妇人才温声向他介绍道:   “你好,这里是从云的家,叫我吴姨就行。”   又向他指了床边围了一片,却小心翼翼不敢上前的执念们:“小姜、安安、项武,这边的是苏柳还有妙妙,这两个孩子你应该认得。”   林妙妙是跟着吴姨进来的,这会正在床边仰着脸看他,恢复了几分力气的越笙茫然抬眸,却见门外围着约摸还有着四五个执念,正探头探脑地不敢进来。   房间内的装饰和他曾经在青年家暂住了一晚上的几乎如出一辙,他的记忆却还停留在确认暮从云安全离开灵坟的那一刻。   这是……青年的家里。   眼前的执念们个个散发着善意,但他……并不太知道要如何和他们相处。   见他沉默不语,吴姨善解人意地领了其余几个执念离开,剩下最为活泼的小姜和他熟悉些的林妙妙,留在房间里陪着他。   少年唯一的一边胳膊单手抱着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狗,率先向他问了好,而后语气轻快道:“我和主人说过啦,他马上就回家了。”   没等越笙开口,他就靠在床头,絮絮叨叨地念着:“主人说我们这次可以在你面前现身了,我们才出来的!之前你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关在楼上呢。”   “你之前还抱过我,你记不记得呀,”他举了举怀里的毛绒小狗,“你身上凉凉的,特别舒服!”   他的话实在太多,刚醒过来,大脑还没能运转就接收了过量信息的越笙只能提炼出里面的几个字词。   “主人……?”越笙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说暮从云,于是他又哑声问道,“请问……他在哪里?”   “……我又是怎么回来的?”   这次林妙妙先一步回答了他:“小暮哥哥说他要到局里去,让我们帮忙照顾一下你。”   ——局里?异象局?   暮从云到异象局去了?   可他不是……最讨厌这个地方了吗?   还没等越笙来得及愕然,林妙妙又接着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谈及接下来的话,她还有羞涩地刮了下脸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是小暮哥哥把你抱回来的!苏柳姐姐说,这是公主抱呢!”   越笙:“……”   他垂在身旁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下。   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是对这些感兴趣的年纪,她眨巴着眼睛好奇道:“所以越笙哥哥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呀?”   越笙抿了抿唇。   还没等他想出个合理的解释,好让她去转告年纪更小一点的安安,自己不是吃了皇后的毒苹果晕倒的,客房的门就被来人急匆匆地推开,越笙转过脸,对上那一双半是惊喜、半是担忧的目光。   对方大抵是正从哪个会议赶过来。   青年破天荒地换了一身西装,宽肩窄腰的身材是天生的衣架子,西服衬得他身形挺拔,更是褪去几分青涩,多了些成熟的意味。   但或许是跑上楼的动作太大,西装上被折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倒是有些凌乱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   暮从云……   越笙唇瓣微动,无声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守在他床边的两位执念默契地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离开,还不忘给他们带上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室内,只剩吊瓶上药水滴落的轻微声响,在默不作声地运转着时间。   确认他是真的醒来后,青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而后他踩着柔软的地毯,一步步靠近了床边。   越笙的呼吸不由停顿了半秒。   在灵坟浓稠如墨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对方也是这样靠近的他。   一次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双眼,给予他一个滚烫却朦胧得宛若隔纱的吻;一次走入了即将熄灭的火圈,而后低下身子,问他要不要和他走。   ——他根本不可能做出第二个选择。   就如同此时此刻,仿佛被海妖的歌声蛊惑,他呆呆地看着青年那张被女娲精心雕琢的容颜在自己眼前放大,拉近距离,再到停下。   直到面颊覆上指尖的温热,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意识。   “在发什么呆?”青年轻轻笑了声,“哥不认识我了?”   手感很好,于是他没忍住多掐了几下越笙柔软的脸蛋,得到对方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   ……好乖。   暮从云心里蓦然跳跃出一些更加荒诞的念头,就好像他做些更过分的事,这会的越笙也不会反抗。   见到我的第一句,他会说什么呢?   尽管心里有所答案,但见越笙勉强动了动还没什么力气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青年一颗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主动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贴近了些他耳边,就听越笙问道:“你的伤……”   他的目光执着地追着青年曾在灵坟里被划了一刀的掌心而去,暮从云听话地伸出手来给他看,左手掌心有一道已经结痂的划痕,却足以看出那道伤疤的狰狞。   见越笙目露心疼,他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我没事,周衡那边给了我不少治疗用的灵符,过段时间就会消下去的。”   越笙抿着唇,一双眸像被霜打的花枝,闷闷地垂了下来,他还使不出力气,也看不到青年身上其他的伤,于是暮从云主动坐到了他的身边,给他作人形肉垫,弯了唇问道:   “除了这个,哥没有其他的事想要问我了吗?”   关于灵坟、关于异象局、关于他的刀……   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和越笙解释这一连串的问题。   ——但出乎暮从云意料的是,靠在他肩旁的脑袋顿了片刻,而后轻摇了摇。   越笙没问异象局,没问自己任务失败的下场,也没问灵坟将会走向的未来。   他只是有些困倦地靠着青年坐了一会,半晌,才沙哑着声音低声道:“妙妙说你去了异象局。”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桃枝他们……还好吗?”   暮从云他们,有没有因为他的缘故被异象局迁怒?   自越笙醒来,他问了青年的去向,问了他有没有受伤,还问了异象局会不会为难他们。   青年轻轻地垂下眼来,看向身旁的人。   ——他只是……一句都没有问自己。   青年忽然伸手,抓起了越笙没有吊着针水的右手,冰冷的手掌被他放在怀里用体温捂热,越笙有些意外地瞪圆了一双眸,他几次想要抽开,却因为没有力气被对方屡次实行武力镇压。   他蹙着眉,向他解释:“很冷,会冻到你……”   从灵坟出来后,虽然他无知无觉,但按照他每次使用鬼刀后体温都会下降来看,此刻挨上他,对方应该不会感到太舒服。   暮从云却压根没管他这微弱的挣扎,就着他上一个问题先简单回答了几句,而后变本加厉的,用两只手把他的手掌包裹了起来。   覆在他冰冷指节之外的温度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越笙挣扎无果,一番下来才发现他半个脑袋已经窝在了对方怀里,他靠在暮从云的颈边,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线条优越的下颔。   青年像是制住一只小猫般,轻松地钳制住了他,他在热浪之中战栗,被青年的温度抱了个满怀。   ——好烫。   可是……好舒服。   人大概天生就是向往温暖的生物,就连他也不例外,可是以往靠近他的人,要么指责他是个半死不活的怪物,不应该接近他们;要么是因为他的不善言辞,对他退避三舍。   暮从云、暮从云……   像泡在一汪柔软温暖的云朵里,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似乎在活着,他背脊颤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挣开,而是往青年怀里更深地埋了埋。   暮从云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颈,如同在灵坟里一般,轻柔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越笙。”   他按在对方颈后的手用了力,把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的人抱紧了些,暮从云头一次这么感谢自己的至阳体质,足够吸引这只冷到发抖却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心甘情愿地扑向他。   “是你答应和我回家的。”   他垂下眼,一字一顿道,   “跟我回了家,你就跑不了了。” 第71章 表白   被他抓在手中, 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那只手指尖微颤,怀里的人静了片刻,而后越笙动了动, 缓缓抬起头来。   他眼底带了几分明显的困惑,青年的身影倒映在一双被热气熏得湿漉漉的水眸中,无端多了几分似遮似掩的朦胧。   “我没有要跑, ”越笙虽有不解, 却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他,   “还有这么多执念守着, 如果我走了,你可以再把我抓回来。”   “……”   暮从云一时间有些哑然失笑, 许是他胸腔的震颤让对方感到了不解, 越笙从他的怀里试图起身, 却听青年凑近了些,弯着唇道:   “在灵坟里面, 哥还没和我谈好赔偿呢。”   赔偿……?   越笙迷茫了一瞬, 很快想起来这是青年在坟里同他说过的话,因为他没有回信息, 还删了好友,对方才一路追着他到了里头。   确实是他有错在先, 谈赔偿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提就好。”   二人的距离太近,暮从云几乎是贴着他在说话,越笙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和他脸贴脸, 但对方呼出的热息,每一下都温柔地扑在了他脸上。   面上被灼出一阵阵痒意,他躲了躲,没能成功, 只好忍着别扭,和青年多解释了几句:   “有人向副局报告了你的存在,贺平把我们的手机拿去统一处理了聊天软件里有关你的信息。”   “你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别人。”   承诺过对方的事,他都有在好好做到。   在暮从云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目光下,他想要蜷起指尖,却因为被攥在他人手里而动弹不得。   半晌,越笙低了头:“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删你好友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也逐渐不足。   如果有一天,暮从云不打招呼就把他删了,他肯定也很难过。   比青年还要伤心也说不定。   愈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做错了事的慌张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在局里他还能猜出自己会被如何惩罚,要么是被关禁闭;要么是被增加工作量;又或是像许久之前一样——   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一群穷凶恶极的恶念关押在一起,在不能够伤害它们的前提下,被迫在里头待上三天三夜。   但他想不出来,暮从云会怎么做,又会向他索取什么——   会要求他去帮自己解决驱灵人?把一些困难的任务交给他?又或是对他失望至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暮从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开始讨厌他吗?   他用力咬了下唇,抬起脸,再一次向着沉默已久的青年说道:“赔偿,你来提就好。”   ——不论他给不给得起。   ……什么都好,唯独被这个人讨厌,是他绝对不愿意接受的惩罚。   护在他后腰的手动作骤然收紧,而后青年无声别开了眼,遮住眸底复杂情绪。   半晌,在越笙要按捺不住再说一遍前,他低低笑了声:“什么都行?”   “嗯,”越笙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什么都行。”   暮从云做沉思状:“好吧,那我要想一想……”   他垂下眼,就看见越笙有些不安的眼神,越笙已经不再试图将那只自由的手挣脱束缚,反倒是伸出五指回握住了他。   冰冷的指尖微微还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力气没有完全恢复,还是被主人的紧张所影响。   越笙的紧张……   是为什么呢。   暮从云看向越笙微蹙的眉心,又看向他抿紧的唇,以及几次开合,想要催促他回答而微动的唇瓣。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哥,”放在身后的那只手将对方的脸捧起,指尖夹起薄薄一片耳垂揉捏,青年语气低缓,仿若循循善诱,“你在担心些什么?”   越笙察觉到他的心意了吗?   越笙……也该察觉到他的心意了吧。   毕竟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现在他们的动作还这么暧昧,除了打着点滴的那只手还算安分地放在床上,越笙整个人都被他揽在了怀里。   所以越笙紧张是因为……   在犹豫怎么向他开口,还是在犹豫该如何拒绝他?   闻言,越笙先是愣了一愣,而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才顺着被他托着脸的姿势回看向他,咬着下唇一字一顿道:   “你不能讨厌我,你答应过的。”   在丛山峻岭中,在行路匆匆的脚步声中。   青年和他说过,和别人一样也没关系,他会陪着自己的。   所以……   “要什么赔偿都可以,”他下意识往脸颊上的掌心贴了贴,“等我能动了,就赔给你。”   贴着自己掌心的人眉目温顺,仿佛在向着他讨好,只有略微颦起的眉心还在坦然着不安,暮从云愣怔在原地,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艰难问道:“你觉得……我会讨厌你?”   越笙点了点头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认下了什么般,马上否认道:“你不能讨厌我。”   暮从云怔怔地回看向他。   大概就连越笙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是第一次,这般不讲道理地、伸出软乎乎的肉垫,向青年索要着什么。   他在索要……对方的不讨厌。   不是喜欢、不是其他,仅仅只是不能讨厌他。   暮从云在先前其实设想过很多出了灵坟后的场景:   他想自己肯定得找根链子把越笙锁在房间里,免得他一不留神又跑去异象局送人头;他想自己肯定会借赔偿的名义,让越笙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可仅仅只是在这里抱着对方。   他就好似经历了一场地震,胸口的某一处此刻柔软地塌陷下去,酸涩中却又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让他一时间无言以复,百口难言。   他低下头来,在对方冰凉的颈间深深叹了一声:“哥……”   “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亲你吗?”   青年这话题跳得太快,越笙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应了一声后,他才后知后觉想起灵坟里的那两个吻。   以及在他昏迷的时候,面上曾经感受过的、被羽毛轻轻拂过的柔软触觉。   在去灵坟之前,暮从云留了他在家里看电影。   那是一部爱情片,男女主从相识相知走向相爱,他们互相拥吻时,青年也曾经这样问他,知不知道接吻是什么。   他那时候还向青年一本正经地指了电影屏幕里的男女,现下想来……   ——对方话里有话,大概并不只是在向他询问这样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常识问题。   接吻是什么,他们为什么接吻?   那种心跳加剧的感觉再次汹涌地撞入怀里,好像有千万只气球一齐在他耳边被放飞,他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到垂落的长线。   暮从云为什么要吻他?   又为什么要一个人闯入灵坟里,不管不顾地把他救回来?   他呼吸急促了几分,失重的感觉让他有几分心脏痉挛的错觉,越笙瞪圆了一双眸,不敢置信般问了出口:“你……”   青年却先一步接过了他的话头。   “我喜欢你,越笙。”   “虽然之前在后院和哥表白过一次,但你好像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还给我莫名其妙地发offer,让我加入异象局,”   他半是埋怨般,小心掩饰着自己话语里藏不住的紧张,   “所以就想着,再和你表白一次,这次哥该听懂了,也该给我答复了吧。”   怀里的人因为震惊,几乎把自己冻成了一座冰雕,越笙几乎错不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那一小块空白墙壁,就连青年是什么时候放开他的都不知道。   暮从云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早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场海啸。   他在越笙看不见的地方暗暗揪着西装裤的褶皱,心想这可真不算什么告白的好时机,起码也得等越笙好一些,或者是再培养一下感情,让越笙再多习惯些自己的接触。   尤其是这一身西装,还是去异象局开会穿的。   ——那还得了?个破房间里个顶个的都是惹人嫌的棺材脸,沾了他们的晦气,他今天的表白该不会轰轰烈烈的失败了吧!   ……万恶的异象局!   他几次没忍住偷偷去看越笙的表情,但等到放空了好一会儿的越笙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他正欲开口时,暮从云却先一步站起了身。   他三个字作一个、流畅地从口中将一长串话倒了出来:“也不用着急回答我,哥慢慢考虑,考虑清楚了再和我说。”   “你睡了这么久,光输营养液肯定不够,我去给你煮碗粥。”   好像和刚才说要他给出答复的不是同一个人。   骤然被打断了话头的越笙愣愣看向他,青年倒豆子似的说完后,头也不回地溜出了门,像极了有什么洪水猛兽在他屁股后面追着跑。   连带着把越笙的挽留也置之脑后:"等……"   直到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暮从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有着要打持久战的准备,但是如果告白失败了,就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亲亲抱抱了。   说不定以后越笙看到他还会感到尴尬,眼神躲闪,到时候他肯定又忍不住,一心只想把人关在只能看到他的地方。   又叹息了一声,他走到橱柜边上准备给对方煮碗粥,但刚握上米缸盖子,手就被另一只半透明的手掌盖住,吴姨温柔地朝他笑笑:“我来吧。”   有着不计其数炸厨房历史的青年默了片刻,在她的死亡微笑下,还是忍气吞声的让了道。   ……算了,反正执念们现在都在楼上待着,他出去大厅里静静也行。   却没想刚走出来,他就看到了让他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后怕的场景——   越笙不知怎么自己拔了手上的针管走出了门,刚恢复力气的身体却显然还不听使唤,他搀着楼梯口的扶手缓了一会,刚要继续往下,却半只脚都踩空失重,越笙瞳孔骤缩,眼见着就要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在他狼狈地摔下去前,先一步接住他的却是一个温暖怀抱。   暮从云吓得简直丢了三魂七魄,他看上去比差些摔了的人更狼狈些,深呼吸了好几遍,才终于沉了一张脸,把他抱下了楼。   “哥就这么迫不及待,忙着回局里送死?还是等不及来拒绝我了?”   他翻出压箱底的急救箱,黑着脸给越笙处理手上拔针的伤口,越笙乖乖地被他训了一通,也不顶嘴,只是在他说完后半句时,才摇了摇头。   等青年给他处理完不再渗血的针口,他才弯下腰,有样学样地捧起了对方的脸。   暮从云被他的双手冰了下,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见越笙垂下眸来,蜻蜓点水一般,在他唇上点了点。   “……”   “……”   “……?”   这个吻很短,甚至可以说是一触即分,却成功让青年向来高速运转的大脑宕机,越笙这次学聪明了,在开口前先一步攥紧了青年的衣领不让他逃跑。   “我还……不是很清楚。”   他声线温吞,是在回答青年方才的表白。   暮从云愣了一瞬,正以为他接下来要说让他再想一想之类的话,越笙就又贴近了一些他的脸,学着他先前的姿势,保持和青年鼻尖挨着鼻尖的距离。   开口时,凉风就轻柔地抚上暮从云的唇。   “什么是喜欢,我还不是很清楚,”   越笙认真地看向他道,却全然不觉秾丽的粉色已经自他的耳根烧红到了锁骨,   “所以,暮从云,你要教我怎么做。”   “……我也会学的,我会学很快的。”   说着,他似是仔细思考了片刻,为了向老师证实自己的学习能力,又向青年靠近了些。   越笙在他松怔目光里,又一次扬起脸来。   ——他温柔地吻上了他的唇,给予了青年第二个吻。 第72章 情侣关系   吴姨端了热粥出来时, 就见自家孩子和本该好好待在房间里的病号都瞬移到了沙发上。   二人不知道是聊了什么,暮从云屈起指节抵在下唇摩挲,面颊染了红不说, 目光也有些躲闪;   而越笙虽然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却面带茫然地弯下了腰,试图从青年抬起手臂的遮挡下, 端倪清楚他神色。   分明是感受不到冷热的灵魂, 她却在一瞬间被久违的暖意围绕。   在向来空荡的别墅里, 在自己这名“旧友”的注视下, 有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她不知不觉中悄然贴近。   她没忍住看向墙上的照片, 向着青年的父母弯了唇角。   连风、小愿。   如果你们能看见……   一定一定, 也会为了他而开心吧。   “咳咳。”   但是手里捧着的粥再不喝就凉了, 她清清嗓子,唤回了两人的注意。   “吴姨。”暮从云连忙起身, 想要端过她手里的粥碗, 但吴冬玲朝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了一下还在沙发上的越笙。   越笙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他有些局促地攥紧了衣摆,也学着青年唤道:“吴姨。”   妇人朝他温婉地笑笑, 将粥碗端去了不远处的台面,暮从云抿了唇,回身将越笙扶去桌旁的几分钟里, 吴姨已经将其他的菜式也一齐摆上了桌面。   在家里穿着西装太过别扭,他去楼上换了套衣服的时间,越笙已经有些招架不住般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   瞄了眼虽然什么也没做,但是一脸慈爱看向越笙的妇人, 青年轻笑了声,见他下楼,吴姨贴心地给二人留了说话的场地,等到越笙小心打量一圈左右,确认周边没有其他执念,才迟疑着道:   “所以他们是……你养的毛绒娃娃?”   那个话有些多的小少年抱着小狗告诉越笙,越笙之前还抱过他。   想到他之前到来时,无意识对这些青年“喜爱”的娃娃亲近,越笙默了默,道出了另一个问题:“我感受不到他们的气息。”   ——是被什么遮盖了?   暮从云推了推越笙面前的碗,示意他先吃点东西再聊。   “别墅底下有个阵法,性质和灵坟的差不多,”给越笙又夹了点配菜,他解释道,“是专门用来遮掩执念气息的。”   “哥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直往楼上看,我那会就以为哥发现了什么,吓坏我了。”   青年托着脸笑笑,被越笙的两个吻凝固住的尴尬气氛重新流动起来,越笙若有所思地应了声,正要抬头再问,就见对方面前的饭菜根本没动过,而是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有什么好看的?   越笙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热,他迅速低头盛了两勺粥,粥水入口却又忽然想起——   他已经和对方坦然过了心意,他现在和暮从云是情侣关系了!   而就他所知道的情侣关系来看——   牵手和对视好像都是极为正常的互动,更枉论他现在正在学习中,就更应该学以致用才对。   于是清空了碗的越笙抬起头,也有模有样地专注盯着青年瞧。   这下不好意思的变成了暮从云,他迅速起身,到厨房里给对方再接了一碗粥,越笙在饭桌上乖乖等着他回来,直到他在位置上坐下,才问道:   “所以你为什么要到异象局去?”   刚才他问有没有人为难青年和余桃枝,暮从云给了一个一笔带过的否定答案,但他的任务确实没有成功,还把并不愿意和异象局有牵扯的青年也拉了进来。   ……所以暮从云前往异象局,是他害对方暴露了身份吗?   “啊,这个,”暮从云没好说自己刚进公司第一天就给领导们来了个下马威,他顾左右而言他,“因为我加入了异象局?”   “什……”越笙愣了愣,一时也顾不得手里的粥,“你加入了?为什么?”   ——暮从云不是说了不愿意吗?   加入也是……因为他吗?   青年沉默片刻,一时也没想好理由怎么编,只好含糊着解释了两句:“周衡告诉了我灵坟的位置,我不想欠他的……”   “哥不是希望我和你一起工作吗?”   “……”越笙抿了抿唇,低了脸道,“我一开始找你,是想给桃枝他们找个新的队长。”   余桃枝他们都因着不同的原因才走到他的身边,也由于他的缘故,他们受了很多他人异样的眼光。   而他为什么要在这段时间去找“新的”队长,答案揭之若晓。   但……   越笙抬起眼,认真地看向他:“我从来没想逼迫你加入。”   谈及之前的事,二人不由地各自沉默了会,暮从云别开脸,指尖在桌面轻点了几下,才绕开这个话题,语气轻松道:   “和哥也没什么关系,我是自愿进去的。”   “我和桃子姐他们通过气了,反正那个驱灵人高层也在你们局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反正加不加入都要被他骚//扰,还不如我主动出击。”   越笙搅了搅碗里的粥,没再说什么,情绪却还是有些低落,暮从云迟疑片刻,拿出手机:   “哥要不要……和你的队员们打个通讯?”   对面的人愕然抬起头来,一双眸却因为他的话亮了亮。   进入灵坟前,他的手机就交给了贺平处理,在青年家里醒来后,又是被一群执念围着,又是和青年突兀地进展了一段新关系,还被热情的妇人投喂了一桌子清淡却丰盛的吃食。   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又消化了许久,他终于缓过了些。   虽然从暮从云口中听说了队员们都算安好,也没有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异象局追责,但能够亲自问一句他们的状况还是更加安心。   得到越笙肯定的回答,暮从云径直拨通了余桃枝的电话,刚才他被一条信息急匆匆叫走,为了先一步确认越笙的情况,也免得让他们白白担忧,他随口编了个有人找的借口就离开了。   余桃枝那头倒是没在忙,大咧咧接起他的电话,暮从云刚点开免提,对方就是一句豪横的:“小战神,什么事啊?”   “都说了请你吃饭还跑,今晚烤串来不来?”   ……才多久没见,他怎么又多了个外号。   顶着越笙有些茫然的眼神,暮从云轻咳了声,把手机递给对方,顺便为那头的余桃枝解释了一句:“你们队长醒了。”   “……什么!”   那头轻松惬意的声音倏然消散,一阵兵荒马乱后,越笙试探地“喂?”了一声。   “队长!”   “队长!”   “队长呜呜呜呜!”此起彼伏的几声嚎叫过去后,几人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询问起越笙的状态。   “嗯,我还好……”   “身体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没有乱跑,我有在听医嘱……”   一一回答着那头接连不断的问题,越笙有些招架不住般,抬眼看向笑盈盈的青年。   好在情绪激动的几人不用暮从云提醒也很快安分了下来,最后还是余桃枝做代表,给他总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和余桃枝几人讨论起工作的越笙比起刚才回应他们的关心,显然就放松了多。   “队长你先把身体养好,我们都在找切断那鬼刀联系还有桥梁的方法,工作的事你就放一万个心……什么?需不需要你回来帮忙?”   “——不需要,谢谢。不过你要是有记得以前实验相关信息的可以告诉小暮。”   “灵坟怎么处理?噢,小暮那边揽下来了,没那么多堆积的恶灵,那阵法还能撑一段时间,怎么揽下来的?这你就问对人了!”   余桃枝绘声绘色:   “队长你不知道吧,小暮那张嘴可厉害了,天呐我们以前过的都是什么窝囊日子,早知道这帮高层这么欺软怕硬,我就给他们来上一课了。”   听着越笙和队友们唠嗑,正在安静喝粥的暮从云眉心一跳。   “他说什么了?哎呀,我真该录下来在局里全天播放,你是不知道,那堆臭老头的脸色唰一下就黑了,说时迟那时快,小暮一声冷笑之下——”   “咳咳咳咳咳!”   眼见着余桃枝又要把他的光荣事迹给越笙也演一遍,暮从云脸上开始挂不住了,怎么说也是他刚追到手的人,这么狂傲不羁的一面——   他还是希望对方能晚一些知道。   眼见着对面的青年似乎呛到了,捂着胸口剧烈就咳嗽了起来,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越笙一下慌了神,他匆忙和余桃枝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走到青年身后给他拍背。   暮从云悄悄松了口气。   但来都来了,他干脆让越笙在他身旁坐下,见对方目光仍然有所疑虑,他收好手机,牵起越笙的手晃了晃。   不知道是确认了关系,还是越笙对他的触碰愈发感到习惯,在被牵起手的一瞬间,他非但没有反抗,反而往青年的身边又靠了靠。   暮从云一颗心瞬间软绵得一塌糊涂。   “不用想太多,局里的事就交给我,”他侧过脸去,将下巴搭在越笙的肩膀上,“手机我明天给你重新买,给哥买和我一个款式的。”   ——刚好可以凑个情侣款。   怀着这点暗戳戳的心思,他正要开口,却蓦然想起来周衡告诉他越笙名字的来历。   越笙一开始……并不叫作越笙。   “说起来……哥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么?”   他忽然发问,越笙有些不解地偏脸看他,青年的唇就在他的面颊之上蹭过,最终落在他的唇角。   还没能完全习惯亲密距离的越笙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面色一片空白地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开口,暮从云放在一边的手机却又突然震了起来。   见了来人的姓名,青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他没开免提,偏过脸去压低了声线,无奈叫道:“小桃姐……”   他本来以为余桃枝还要和越笙继续着先前的话题,正待先一步打断她弘扬自己的光辉事迹。   可听着听着对方的话,青年的面色却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好,我知道了,你们不要声张,也不要配合他们进去调查。”   “……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第73章 老师   “怎么了?”   见他面色有变, 靠在他身旁的越笙也坐直了身子,他不清楚余桃枝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却能够听到青年对他们的嘱咐。   暮从云牵着他的那只手没放开, 不仅没松手,还稍稍加重了些力道。   埋怨、担忧、后怕……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过了一遍,青年才叹了口气, 凑过去把脸埋在了越笙颈间。   被迎面扑来的哀灵花香清醒了几分大脑, 他冷静下来, 在对方分明的锁骨上磨牙似的轻咬了口。   他没用什么力气, 是以越笙也只感到了痒,他茫然地低下头, 就听暮从云深吸了一口气, 抬起脸来用照常的轻快语气道:   “没什么事, 哥吃完后上楼休息会,我出去一下, 很快回来。”   青年冲他笑笑, 正待和吴姨交代几句再出门,就被身后的人攥紧了衣摆, 越笙眉心紧蹙:“是异象局那边找你?还是他们要为难你?”   “都不是,”暮从云把他的手从自己衣摆上拿下来, 将那两根不安分的指头留在手心捏了把,唇边弯起一个安慰似的弧度,“放心, 我会处理好的。”   越笙总算也是体会了一把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看出暮从云并不打算告诉他,他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   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强行跟上不仅帮不了什么忙, 还会害对方分心,最后他也只是一点头,垂眸小声道:   “……那你要和我保证,安全回来。”   “……”   青年愣了一愣,下意识想告诉他其实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但被对方话里的“回来”两个字击中,他心间蓦然生了几分异样的情感。   家里有人……在等他回来。   赫然被浓烈而又不知何起的醇酒浇灌,他被酒意灌醉得有些不知所措,澎湃心绪也急需找寻一个出口。   ——于是他踌躇片刻,弯下腰来,在越笙有些意外的眼神里,抵上了那一双唇,顺带惩罚似的含了含越笙被自己咬出齿印的唇瓣。   “离别吻,”他顶着越笙微愣的神色轻笑,摸了摸越笙的脸,“我很快回来,哥放心吧。”   *   比起他这边浓情蜜意,异象局里头可谓是一个阴气沉沉。   暮从云赶到时,越笙小队原先的办公室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早上才见过面,青年也还不至于脸盲到这个程度。   早间被他阴阳怪气了一通的高层们个个面如土色,就连为首的周衡,也是一副心虚到不敢看他的表情。   暮从云无言片刻,才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走后不久,”   开口的是会议上一直和他对着干的啤酒肚,这会的啤酒肚早没了一开始的神气劲,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不知道小了多少,   “容副局他……擅自离席后,去往灵坟把鬼刀取走了,我们发现的时候……灵坟的大门已经被他打开了……”   暮从云深深地闭了眼,一副“你们真是无药可救了”的表情,于是余桃枝充当枪手,先他一步质问出声:   “出门后小暮就把调查到的资料都发给你们了吧,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还让他溜了,逗我呢?”   这次站出来解释的是周衡:“是,我接收了文件,第一时间也打开查看了内容……”   但是,周衡转发给其他几位分局后,绝大部分的人都质疑起了资料的真假,甚至开始怀疑提供资料的暮从云等人是否有心分裂异象局。   他们互相之间在用眼色传递着信息,容海道的离席,更是给了他们各执两派,唇枪舌战的时间。   ——一片混乱中,也就无人注意到他一直未归。   周衡已经是要退休的年纪,谁都知道下一任局长会从两位副局中诞生,官僚高层之间的站队早就屡见不鲜——   但为了站队,让异象局镇压了百年的灵坟失守,甚至丢了鬼刀,说出来可真够让人笑话的。   而直到现在,他们甚至还没有人敢前去查看灵坟此时的状况。   因为容海道不仅带走了鬼刀,还打开了那扇巨大的黑门,放跑了里头的所有恶灵。   暮从云长舒出一口气,本想心平气和地和他们讨论解决方案,结果一睁眼,还是没忍住道:   “——不是我说,你们是猪吧?”   在场众人都黑了面色,尤其以最开始质疑资料真假,怀疑暮从云用心的啤酒肚一行人为首。   “……咳咳。”   担心他们再吵起来,余桃枝几人和周衡纷纷看来,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青年并没有像早上会议那样咄咄逼人,而是深吸了口气,迅速平复了心情。   暮从云扫一圈四周面色各异的众人,最后看向周衡:“行了,我到灵坟里看看,你们也组织人去调查他的逃跑路线吧。”   说罢就接过异象局的执法仪准备动身,某位早上和他吵了一嘴的某位高层讶异道:“你不生气?”   “……”暮从云看神经病似的上下扫他一眼,“……你很希望我生气?还是希望我和你们在这大吵一架?”   他任着山子晋过来给自己调整衣领上的执法仪,语气平淡:“现在追责你们什么用都没有,你最好期待灵坟里还没有被驱灵人搜刮一空。”   ——若是里头的恶鬼都进了驱灵人的麾下,那对整个异象局而言……可谓是大难临头。   一众人纷纷面露慌张,显然是都想到了这一层,只有在暮从云即将出发前,才有人自言自语般低声问道:   “……既然他要背叛我们,又要取走鬼刀,为什么一开始还那么积极地推动仪式实施呢?”   这并不算响亮的问句却实打实被青年听了个全。   他止住了下楼的步伐,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看向那个提问的人。   “还想不明白吗?”暮从云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不如你仔细回忆回忆,被你们逼着要进灵坟里面送死的人是谁。”   “——而在十年前,带领你们重创了驱灵人,让你们坐上现在这安稳位置的人又是谁?”   *   青年家里。   越笙正洗着菜,厨房的门就被谁人拉开,他还以为是吴姨又放心不下他一个人,正待转身,背后就忽然贴上一具温热身躯。   青年的手绕过他的腰,交叉在他的小腹处,将人抱了个满怀。   而后暮从云垂了脸,亲昵地把脸埋在了对方的颈窝。   “哥,”他语气埋怨,收在越笙腰间的手却更紧了些,“你才刚醒多久?怎么就下来忙活了。”   落在耳尖的碎发挠得越笙的耳垂有些发痒,他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才偏过脸去确认对方的身份:“你回来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青菜,试图回过身来,口中也连珠炮弹似的急急追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有没有受伤,他们是不是……”   是不是为难你了?   不然暮从云这会的心情看上去……怎么会这么糟糕?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吻堵住了剩下的出路,暮从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箍住他腰肢的那只手却半点没有松懈,越笙轻“唔”了声,就察觉有一道灵活的舌尖探入他的双唇,顶在齿关间摩挲。   青年的声音宛若海妖低语,唇齿相接间,在他耳边缓缓响起:“哥,张嘴。”   越笙在这种事上向来由着他,他也同样履行了自己努力成为“好学生”的职责,他听见暮从云似乎是轻笑了声,夸他“好乖”,而后侵略者攻城略地,占据了这个吻全部的主动权。   越笙的眼前逐渐朦胧上一层水光,暮从云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呼吸逐渐急促,在眼角那一尾嫣红被洇湿前,青年放过了快要窒息的他。   他拍着越笙的背给他顺气,他们之间唇齿相依的亲吻从来没有这么凶过,他本来也不想……太快吓到越笙的。   只是——   “容海道闯进了灵坟,把鬼刀和里头半数的恶念都带走了,”他抱着怀里的人,声音微颤,垂下的眉眼之间满是晦色,   “你和鬼刀的联系还没有被切断,现在你是唯一一个能压制鬼刀的人,我回来没在楼上看到你……”   吴姨正巧出去浇了个菜的功夫,暮从云就已经把最坏的念头都想过了一遍,也没能让自己发抖的身体平静下来。   “……”越笙一时有些哑然,抱着他的人来时分明气势汹汹,现下又脆弱得好似一戳就破,他默了几秒,主动抬头亲了亲暮从云的下颔:   “我没事。”   又给青年继续顺毛:“没有人来找我,我也没有丢。”   他眨了眨眼,正思考要不要对刚才的那个吻学以致用,再“安慰”一下暮从云,青年就忽然动了。   这次暮从云没有亲他,而是把他抱到了洗手池旁边高一些的台子上,让他能够坐着歇一会。   现在他要低头才能和暮从云对视了,抬头看他的青年沉默片刻,而后暮从云偏过脸,慢吞吞地又告诉了他另一件事:   “我今天还见到了那位……你的‘老师’。”   在他抱着越笙离开灵坟那天,意识昏沉,即将陷入昏睡的越笙忽然清醒过来,对着地上直不起身的守门人,条件反射般叫了一声“老师”。   暮从云警觉地发现怀里的人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仿佛是面对男人时下意识的举动,而被金雾压制在地上的守门人面色狰狞,死死地瞪着越笙,五指在地面扣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你怎么敢背叛我,越笙?你怎么敢中断仪式——!?”   “你忘记了是谁把你养大?是谁让你活下来?我教你的,我命令你的,你都忘记了是吗!”   “违背实验手则的下场你知道的吧?你忘了吗,你哭着向我求饶的,你——”   剩下的话被暮从云毫不留情地用流光堵上,金丝甚至绕了个圈,将守门人的嘴缝了起来,而后他抱着人,在对方怨恨的目光里施施然离开了灵坟。   听闻他提及故人,越笙先是愣了一愣。   ——他也记得那天走出灵坟时,和守门人的寥寥几句对话。   本应昏沉的意识在看到男人的一瞬间归位,他强忍着仪式的反噬喊了一声“老师”,却在下一秒愣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选择了放弃仪式,和暮从云一起从灵坟里出来。   而从他进入异象局的那天起,老师就反复地告诫过他、反复地告诫过他们。   “你们是为了伟大的仪式而生的,你们也注定会为了仪式而死,”男人的目光灼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其中燃烧,“你们是老师我最好的作品,所以——”   “永远永远,不要违背老师的话。”   见越笙眼神空洞,面色也一片茫然,暮从云缓缓按下了他的脖颈,逼着越笙只能和自己对视。   “哥,”   他声音很轻,却让手下那段脖颈无意识地颤了下,   “我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些……”   “你以前的事。” 第74章 实验   确认完灵坟里的基本情况后, 青年就准备返程了。   和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容海道带走了大部分的恶灵,只剩下少数还在门扉大开的灵坟里游荡, 试图靠着埋伏杀死从传送阵下来的生人。   暮从云前脚刚踏出传送阵,灵坟内外的怨气就笼聚着冲向他,不远处的黑门门关大开, 也不知道里头还能留下几只执念。   简单清理了一番灵坟外的怨灵, 又上前把灵坟的黑门重新关上, 果不其然, 恶念们该走的走该跑的跑,早已经没了个精光。   无声地叹了口气, 临走前, 暮从云却听到一阵低微的呻吟声。   他脚步微顿, 转而向门边被黑气聚拢到看不清的角落走去。   守门人正痛苦蜷缩在角落里,同为恶灵, 逃跑的恶鬼们理应不会攻击他才是, 但青年拨开黑雾,却见他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被黑气侵蚀的伤口还冒着缕缕白烟。   就在暮从云沉默打量他的瞬息,男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从周衡给他的材料里,暮从云知道这人的名字叫高沉。   高沉抬起一双因为疼痛而愈发阴森的黑眸,认出来人是他后, 眸底毫不掩饰那抹浓重恨意:“……是你。”   ——那个截走了他实验体的人。   他嘶嘶低笑起来:“现在你满意了?仪式被中断了,鬼刀也丢了,异象局为之努力了百年的计划,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暮从云从始至终的表情都可以算得上是平静, 也没去接他扣下的黑锅。   “是为了异象局的计划,还是你自己的私心,”他声音平淡,毫无波澜,“你比我更清楚。”   高沉愕然抬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冒烟,却仿佛再感受不到痛,看向青年的审视目光也愈发冰冷。   半晌,他声音低哑着嗤笑出声:“哈哈哈…是、是!我有私心!”   “百年来都没有人能做到的事,只有我做到了,不过是牺牲几个没爹没妈的孤儿,能换更多人的性命,我为什么不换!”   “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我还要在乎别的什么?!这场闹剧本来应该在几天前就结束!”   “701号是我最伟大的作品,是我最完美的一次实验,就被你、都是因为你——”   高沉眼眶通红,只剩一丝余力的男人忽然冲着青年发难,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般召动了灵坟内外剩余的怨气扑向暮从云。   高沉再不顾身上的伤,化五指成爪,恶狠狠地跃起直取青年命门!   结果也自然如初见时一般。   ——他的攻击被轻而易举地化解,只是这次金色的流光不仅仅是压在他身上,而是穿过他的身体,将这副躯壳彻底剿灭。   高沉不可置信地垂眸,看向胸口滚烫的破洞。   “你怎么敢……”   “就当是你害死了那么多人的报应吧,”暮从云低下眼,唇齿微动,“那些无辜枉死的孩子们……”   “他们生前为你所谓的实验而用,死后还被你扣押了本应转世的灵魂,换来现在这具新身体。”   “什——”男人震惊地抬脸看他,“你怎么……”   ——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他拘押了死去实验体灵魂的事,知情人都已经死光了才是!   青年撕开他攥紧自己衣领的双手,能在他流光之下坚持这般久的执念当然不寻常,但更为确切的理由则是——   前些天里,萧晓给他发来的一份手写信。   【X】:[实验资料还没找到,但我在老家里……找到了这个。]   信件的落款人是萧晓的母亲,那大概是萧母写来准备向谁人举报用的投诉信,却在还没有寄出前彻底被截断了生路。   高沉面色狰狞,一副誓要他说出举报人是谁的模样,青年后退一步,面色平静,目光却唏嘘而讽刺。   “——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   “等你死后,你只会被钉在异象局的耻辱柱上,你的毕生实验成果会彻底沦为笑话,至于你……”   暮从云弯了弯唇角,于是刽子手落下了最后的斩刀:“你的事迹会被举报人揭露,整个异象局的人都会知道,你触犯了异象局最为严重的条例守则,你会被异象局除名,因为你是他们最大的污点。”   “你活着时做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被他否定了前半生一切的高沉目眦欲裂,他往青年的脚边又爬了一步:“不、不能……只有这个不可以……”   他的荣誉、他的过往、他高高悬挂在异象局勋章墙上的金色姓名。   “不仅如此,”   青年后退一步,松开被他抓着的裤腿,“我会接过你没法完成的任务,我会向你证明,不需要仪式,越笙他也能做到。”   “而我会陪在他身边,见证他完成这一切,直到覆盖你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不、你不许这样做!”男人狼狈地在地上蠕动,想要追上青年后退的脚步。   他身上的肉块却倏然开始震颤,被流光分崩离析的肉块们仿佛每一块都重新拥有了生命,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身体。   暮从云轻轻地垂下眼来,这次他的目光不再冷漠而尖锐——他温柔地看向那些从高沉身上逸出的黑气。   “去吧,”青年被金色流光覆盖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他们逸散开来,再重归天地,“你们自由了。”   仿佛有数百个童声同时复述起了他的话语。   “自由……”   “我们自由了……”   高沉的挣扎愈发微弱,那些逸散的每一缕黑气却都轻柔地拂过青年的侧脸,仿佛在对着他道谢。   直到男人气息湮灭,从他身上散开的最后一团黑雾将暮从云团团包围起来,青年本能地想挥手驱散,却在看见黑雾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时止住了动作。   那是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大的男孩,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巴巴的,瘦骨嶙峋的男孩咬着下唇,牵着另外几个瘦削小孩的手,警觉地把他们挡在自己单薄的身形后。   那是……小时候的越笙。   “过来,好孩子们,”男人好脾气地挥手,见他们不动作,也不生气,反而一步步走向了他们,“好啦,不用这么害怕,叔叔还会害你们不成?”   “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来老师这里领取新的名字吧。”   “我的名字?你们叫我高老师就行,老师保证,会带给你们新的生活!”   画面一转,当初目露警惕的一群小孩都长大了不少,异象局倒是没在吃喝上亏待他们太多,就连越笙的脸上都多了几两软乎乎的肉。   孩童们穿着统一的白色服装,一排开来地坐在门外等待。   门内看上去是一个实验室,孩子们紧张地手牵着手,仿佛在恐惧着将要发生的事,片刻之后,门扉大开,从里面陆续推出了盖着白布的几辆手推车。   不多时,又有两个孩子牵着实验人员的手,瑟瑟发抖地被领出来,他们面色苍白地往等候区看了一眼,又被迅速带向另外一个区域。   虽然不知道里面的实验是做什么的,但暮从云认出下一批要进去实验室的孩子里有越笙的身影。   他下意识想去拉住越笙,却又很快意识到,这是那些消散的执念们给他留下的一段记忆。   明明只是回忆,暮从云一颗心仍不可避免地高悬半空。   ……那些被盖着白布的推车,盖着的都是孩童的尸体。   无形的恐慌将他笼罩,他想要打破这片幻想,冲进去把小越笙领走;也想立刻迈腿离开,回家确认一遍越笙的情况;   可理智上,他却无法停止去窥探更多有关实验相关的过去。   ——里面也许会有他们能够用上的信息。   实验室大门关闭的瞬间,也将暮从云整个人定身在原地,他后背发冷,颤抖着看向那白色的死神之门,直到耳边传来谁人交谈的声响,才后知后觉从幻象中恢复些神志。   “这批实验体的情况比之前好很多,能够停留在桥梁间并且活下来的成功率达到了五分之一。”   “很好,”高沉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接过了实验记录翻了几页,“那拔刀的成功率就又高了很多,准备好下一步,把这些活着的实验体都训练好。”   说完,他随意扫了眼一旁盖着白布的推车:“失败的就带去老地方销毁吧。”   语气惬意得仿佛里面只是一堆用剩的实验器材。   下属领了命令离开,青年逼自己移动起停留在实验室大门的目光,在脑海中刻下身边的所有场景。   ——这个实验室,就是“桥梁”嫁接发生的地方。   但他还没有等到越笙平安地从实验室里出来,画面就再次翻转,这次出现的越笙浑身是血,他和另外三个孩子围坐在一起,眼神空洞,还在无意识地打着冷颤。   暮从云迅速上前查看了一番,却发觉越笙身上的血……似乎并不是他的。   “呜呜呜,小飞也回不来了,”在越笙身边的女孩抽噎着,拉紧了越笙的衣摆,“哥哥,我们会不会也死在里面?”   “我不想死,我再也不想吃糖了,哥哥,我们回福利院好不好?”   暮从云认出这一圈的孩子正是初见时跟在越笙身后的那几个,只是现在里头已经少了一大半的人,只剩下他们四个了。   小越笙的身上和衣服上满是干涸的血,被弟弟妹妹围在中间的他显然也在害怕,却还是下意识地安慰起了他们:“别怕……我、我不会让大家死的。”   “我的编号在你们前面,”越笙深吸了一口气,挨个摸了摸弟弟妹妹们的脑袋,“只要我把刀拔了出来,大家就不用进去了。”   “……哥哥会保护好大家的。”   年纪尚小的越笙强忍着声线里的颤意,向着弟弟妹妹们承诺。   暮从云却在那一瞬间愣住了神情。   可余桃枝和实验报告里都说——   越笙是最后一个实验体,也是唯一成功的实验成果。   没有人提到过在他编号之后的“弟弟妹妹”。   ——那么这些剩下的孩子,他们都去了哪里? 第75章 “家”   但很快暮从云就大致想明了其中缘由。   因为在堪堪维持完这一小片回忆后, 那几缕被打碎的执念就彻底消湮,若非是那些孩童们真实的记忆,想来应该不会如此真实。   ……那么, 越笙知道吗?   知道他要保护的“弟弟妹妹”们,已经惨遭了异象局的毒手。   在他面前的越笙从听闻他提及“老师”开始神色就有些恍惚,又慢了半拍, 才回过神来问道:“他……告诉了你什么?”   暮从云沉吟几秒, 摇了摇头。   他极为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哥还是想不起来吗, 来到异象局以前的事。”   越笙摇摇头, 给出了和上一次青年询问时大差不差的答案,不过他这次多解释了句:“拔出刀后, 我就忘记了很多事情。”   青年搭在他后颈的手轻轻捏了捏。   暮从云正待再说些什么, 身后汤水沸腾的声音却瞬间引起了越笙的注意, 他急忙下来关了火,再将盖子掀开。   几乎是掀盖的下一秒, 青年就闻到了那溢满厨房的浓郁香味, 愣怔过后他挨到越笙身边,把下颔搭在对方颈间, 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动作。   越笙倒是没赶他,男人取了碗来, 先给暮从云盛上了一碗汤。   汤浓鱼鲜,白花花的鱼肉被越笙用勺子盛出来,混着软烂的豆腐块放入碗中, 越笙正想把汤给他端出去,就发觉埋在他颈间的人呼吸稍滞。   暮从云什么也没说,目光中却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惊讶。   越笙偏过脸,声音温吞:“我去问了吴姨, 她说你喜欢这个。”   说着,他又轻抿了唇:“虽然请教了她很多,但可能味道上……”   ——他做得并不是太好。   因为在灵坟里看了那几番回忆,又在楼上没见着人,冲进厨房时青年的心里被满溢的恐惧侵扰,也无暇注意灶上正在烧着的汤盅。   他长舒一口气,埋在越笙颈间的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谢谢哥。”   越笙安抚般摸了摸还埋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暮从云从他颈间抬起脸来,却发现在那一碗盛出的鱼汤旁,保温垫上还放了另外的几碟家常菜。   “差一个青菜就好,”越笙向他示意着厨房外的餐桌,“你先吃着。”   ——仅仅是一句如此稀松平常的话。   却让青年的脚步宛若生根一般扎在原地,他的目光追随着越笙去取了洗好的菜,又追随着他重新回到灶台边。   见他一动不动,越笙略带不解地偏脸,只撞进暮从云幽深的一双凤眸。   那双凤眸生得极为漂亮,眼眶深邃,眼尾狭长,可每每被青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越笙总有种被野兽叼住后颈的心颤。   又过了两秒,在越笙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前,青年深吸了一口气,向他弯了弯眸,眼底的暗色消散,变回了原先温和带笑的模样。   暮从云转过身去,将保温垫上的菜品一一端离了厨房。   几趟来返下,越笙也终于结束了一个下午的备菜和忙碌,却发现一桌子的菜暮从云一口没动。   等他坐下,青年才盛起一勺汤水放到嘴里。   越笙登时屏住了气息,直到暮从云咽下了那口鱼汤,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满意,他才默默松了口气。   “很好喝,”青年撑着一边脸朝他笑,“哥也试试?”   越笙点点头,也舀起一勺汤水放到嘴边,鱼汤滚烫,让他一双血色淡薄的唇也红艳几分。   奶白色的水渍、红润的唇肉,暮从云默了默,稍稍移开些视线问道:“哥,要不要留下来?”   越笙从碗里疑惑抬脸:“留下?”   ——他现在不就是住在暮从云的家里吗?   “不是这个意思,”青年盯着他,眉目间带上几分笑意,“我是说,哥以后都住在我家吧。”   “不止是这几天,以后都和我住在一起,把这里变成我们一起的家,好不好?”   他语气真诚,尾音却忍不住带了些撒娇般的上扬语调。   家……   这是一个在越笙前半生里只极少听闻的字词。   在实验室里高沉常常说,这里是他们的家;等他成功拔出鬼刀,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实验体后,高沉又说,以后异象局就是你的家。   但他却知道不是。   ——因为家人应该互相扶持和爱护,但异象局里的众人对他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他的霉头。   在遇到暮从云之前,他从未设想过自己能够从仪式中活下来,甚至……拥有一个家。   青年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还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越笙本就很难拒绝过他的撒娇攻击,只略一迟疑就点了头,他张张嘴,正要说些什么,青年就一股脑给他安排好了日程。   “行,那我找个时间去异象局的宿舍里,把哥的东西都搬出来,”暮从云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哥先在客房住两天,我再收拾一下楼上,房间里还有点乱。”   越笙先是一一应下,扒拉了两口米饭后,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他搬进来,暮从云为什么要收拾自己的房间?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青年呛了声,好一会才游离了目光:“……哥不想和我在一个房间吗?”   见暮从云又曲解了他的意思,越笙正准备解释,就听对方话音一转:“可是情侣都是睡一起的呀。”   “哥不是说会好好学吗,那是不是该听我的?”   越笙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细想之下……   又觉得青年说得好像没什么问题。   ——那部经典电影里,男女主互诉心意后,当晚就滚上了同一张床。   他这会还不清楚这是西方电影里常有的“风俗”,把自己半信半疑地说服后,他也就放下心来,朝青年了然地点点头,继续低头小口吃着饭。   在他对面正严以待阵的暮从云:“……”   这就成功了?   ……表白心意的当天,越笙就答应和他睡上一张床了?   他半是惊喜、半是忧愁地扒拉了几口饭,心里雀跃之余,还把给越笙科普常识这一要点提上了日程。   ——这也太容易被骗了!   被他骗还好说,要是被其他人用同样的招数骗走了……   毕竟越笙好像真的很吃他这一套。   冥冥之中和余桃枝的老母亲心态遥遥共鸣,这种状态维持到晚餐结束后,他才和越笙提议道:“我载哥出去兜兜风吧?”   越笙没什么意见,于是二人一拍即合,暮从云把那辆黑色的法拉利从车库里开出来,越笙在副驾坐下来后,被他猝不及防地在唇上偷了个香。   薄薄两片唇肉被对方含起轻咬了口,在越笙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又抽离开来,青年像偷了腥的小狐狸,朝他扬了扬双眉。   性能优越的跑车又被主人开成了老年代步车,二人在河岸边上慢悠悠地晃过去百余米,微凉夜风吹起发梢,暮从云忽然开了口:“鱼汤……其实不是我爱吃的。”   越笙愣了愣,有些意外地转过脸看他。   青年侧眸对他笑笑:“那是我妈妈爱喝的,她是南方人,于是我爸为了让她适应这边的饮食,学会了熬制一手好汤。”   “他其实并不会做饭,我妈就更不会了,小时候我也是吃吴姨做的饭菜长大的,只有饭前的那一盅汤,我爸会亲手熬制。”   “后面跟在爷爷身边的那十年里,我都没有再保留下这个习惯……”凉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轻,   “想来吴姨大概是怕提起我的伤心事,才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这个。”   “我也就不知道……她还一直记得我们家里的习惯。”   越笙安静地听他说完后,才问道:“她陪在你身边很久了吗?”   “嗯,”暮从云点点头,“大概是从我能看到执念开始,吴姨就在我身边了。”   “算上来,她应该是陪伴我最久的……家人。”   车身流畅的跑车缓缓行驶在安静的小路,小道上听不清楚发动机的轰鸣声,只有不多时从他们身边开过的摩托车主,转过头来留给二人一个充满问号的眼神。   暮从云不由有些失笑,他们选的这条兜风的小道平日里基本没几辆车路过,越笙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才应道:“她记得的。”   他没再多言,只是重复了一遍暮从云口中的话。   车内的氛围宁静又温柔,青年轻笑着“嗯”了声,又开出去一段距离后,才舍得开口打破这份平静:“我之前问,哥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越笙偏过脸来。   想到接下来要和越笙说的话,饶是暮从云也没忍住有几分紧张。   他在周衡面前大放厥词,心想等越笙醒来就告诉他,结果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越笙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对他的名字有所膈应?又会不会埋怨暮从云没有更早出现,害他和弟弟妹妹们沦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青年把车停在路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放缓了语速,将自己从周衡那里听来的故事全数告知越笙。   他说一开始要进去拔刀的人是我才对,因为我迟迟没有出现,异象局才重启了项目,害你背负了这么多;   他说越笙名字的由来原因,办//证件的人觉得这两个字太单调,才给你更换了两个同音字;   他说这十几年来你辛苦了,这本来不应该是你的责任;   他说……   从始至终,越笙只是安静地听着,面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茫然而慢慢落回平静。   车内的空气长长地沉默下来,良久,越笙伸手解了安全带。   就在青年愕然抬脸,想要阻止他下车时,唇上被骤然凑近的对方有模有样地亲了口。   越笙还学着他的习惯,在他下唇轻咬了下。   旋即,那双漂亮的眉眼间泛出温柔的涟漪。   “……太好了。”   越笙和他脸贴着脸,眸底的水纹被笑意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暮从云,你不用背负这些,我很高兴。”   ——能为你背负这些,我很高兴。 第76章 宿主   暮从云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家前。   被他一转攻势亲红了耳根、没敢再和他对视的越笙也眼尖地看到了那位……行为奇怪的不明人士。   ——别墅大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个穿着连帽衫的黑衣人。   男人抱膝蹲在马路牙子边上, 从帽檐下口罩之上露出的一双眼睛还警惕地打量着过往车辆。   这是走错门了?还是特地来守着他的?   ……不管怎么看都很可疑。   暮从云狐疑地把原本就慢的车速再放慢了些,在他甚至已经怀疑上对方是驱灵人的探子前——   黑衣人忽然抬脸看向他的方向,于是他也顺势认出了门口的人。   黑色轿车被一脚刹停, 不巧的是蹲了半天的陈一白已经认出了他的车,全身上下裹得严实的人正准备站起身来,却因为腿酸又“扑通”一下坐回了地上。   “……”   他拦在门口, 暮从云也没法把车开回去, 一人一车僵持半晌, 还是陈一白缓了缓酸麻的双腿, 扶着一旁的墙壁起身,再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车窗边。   车窗是防窥的, 陈一白却执着地在防窥膜外敲了一会, 暮从云无奈地闭了一下眼, 正待按喇叭把他逼退些,攥着方向盘的右手却忽然覆上熟悉的冰冷。   越笙侧过脸来, 询问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暮从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用眼神向越笙示意了下自己没事, 青年慢慢降下半截车窗,陈一白愣了一瞬, 旋即眼神又很快亮了起来。   “你没事?太好了!”他语气急促,趴在车窗边上试图和暮从云对视, “那人回去了!我还以为你……”   话音未落,陈一白忽然僵住了视线。   ——车内还有别的人。   沿着亲密覆在青年手背之上的那只白皙手背看去,他一寸寸抬起目光, 就见副座上的越笙坐直了些,正偏过头来瞧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陈一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比他更快反应过来的是车内一言不发的青年,暮从云把越笙的手反过来攥住,目光重新落回车前, 车窗也在二人之间缓缓升起。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把手按在升起的车窗上阻拦他!   暮从云眼疾手快地停下了动作,他冷着一张脸抬眼,正待问他是不是疯了,就听陈一白眼一闭,豁出去般低声道: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今天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暗线归位了,他们已经确认了你的身份,但是带回去的刀还控制不了,所以他们——”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他又像上次被谁人扼住了脖子般痉挛着摔倒,缓缓蜷缩到了地上。   “——是‘保密令’。”   越笙眸色一凛,当即从暮从云手里抽出了手,他推了车门下去查看陈一白的情况,还没碰到陈一白,却又被地上挣扎的人狠狠甩开。   “你给我滚!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陈一白剧烈地咳了几声,死死盯着面前半跪下来,因为他的拒绝面露茫然的越笙,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被那群人盯上;如果不是你,我可以保护好他一辈子,我……”   “——够了。”   在路边停好了车,刚走到越笙身后的青年沉了眸打断他,暮从云把越笙扶了起来,一抹流光自他的指尖溢出,撞入陈一白的额心,也压下了那份汹涌的刺痛。   陈一白怔怔地抬起脸来。   青年面对他时面色冷漠,就连方才的那抹随手给予的流光也宛若施舍。   ——可他对待另外一人的态度……却可以说是再温柔不过。   “哥别听他胡说八道,”暮从云亲昵地吻在越笙的耳边,又安慰般牵起了越笙的手晃了晃,“我和他一点都不熟。”   地上的陈一白露出受伤神色,让他意外的是,越笙却阻拦了青年要往回走的行为。   “那是驱灵人常用的保密令,不是普通的符术,”越笙牵起暮从云的手,在他手心画了一个繁复符号,“这是反咒,可以压制密令大概五分钟的时间。”   在以前抓捕驱灵人时,异象局就用这招从敌人口中套出了不少话。   和驱灵人有关,也许对方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青年垂眸盯了掌心一会,又看看面前神色严肃的越笙,半晌,他轻叹了口气:   “那哥等我一下,我去问清楚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嗯,”越笙颔首,不放心地多叮嘱了句,“小心些,他身上带了驱灵人的符术,说不定还会有别的。”   暮从云应了声,缓步走到陈一白身旁蹲下,陈一白这会已经将面上的狼狈神色尽数遮掩,他背靠着树桩,神色恹恹地抬眸:“所以……你谈恋爱了?”   “和你没关系,”暮从云垂下眼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断交了。”   陈一白冷笑一声:“断交?不是你单方面拉黑了我吗?暮从云,我们认识了四年,你就这么绝情?”   “……你的意思是,我要对一个跟踪偷拍了我三年的变态好声好气嘘寒问暖?还是要当作一切都是无事发生,继续和你往来?”   青年轻扯了唇角,语气冷漠,   “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质问这些,那我确实也没什么可以和你说的。”   见他就要起身,陈一白试图伸手拉住他,被暮从云轻巧地躲开。   陈一白面色几经变化,才低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开始认识她……”   眼见着那什么保密令又要发作,暮从云捡了片树叶,用流光绘制了反咒放他怀里揣着,禁锢在喉间的束缚破除,陈一白微有讶异地抬眼,又看向不远处等待着青年的越笙:“是他……”   清楚自己能说出真相时间很短,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大概是入学不久,我们有一次出门聚餐,我注意到有人一直在往我们的方向看,散场后,那个人……也就是容露,她跟着你走了一段。”   暮从云轻蹙了眉,对此毫无印象。   “我把她拦住,问她为什么跟着你……但我不知道她身边还跟着两个鬼魂……”   青年抬了眉:“你能看见?”   陈一白点头:“对,她也发现了,于是追问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东西,比如我和你是不是一伙的,我是不是你的助手之类的,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过了两天,她又重新找上了我,她说……”   “——她需要我来监视你。”   他红了眼眶,终于找到机会为自己开辩:“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什么跟踪狂,我只是……”   暮从云却没有露出什么恍然大悟的神情,青年指了他怀里烧了一半的符,言简意赅道:“抓紧时间,先说完重点,他们处理不了带回去的刀,然后呢?”   陈一白一腔愤懑不上不下地被卡在喉间,又浪费了两秒,才艰涩地道:“藏在异象局的眼线,他带了一把刀回去。”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越笙:“他说是你救了701号,但刀现在不听使唤,他们正试图驯化里面的恶鬼为己所用。”   “701号和恶鬼结下过契约,所以他们尝试和那恶鬼讨价还价,承诺给它解开束缚它的契约,”   顿了顿,他迟疑道,   “代价是……选择你作为它的宿主。”   “宿主?”青年微眯了眼,很快意识到他的意思,“你是说,他们要给那个家伙找个身体。”   陈一白点点头。   ……还挺记仇,在灵坟里暴揍了那家伙一顿,这会就把心思打到他头上来了。   五分钟的反咒很快燃尽了时间,暮从云沉默片刻,就要起身离开,在他站起来的瞬间,却听见陈一白低声喃喃道:“所以……”   青年步伐微顿,但看在对方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多有用信息的份上,还是耐心将他的问句听了完整。   “所以……”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一点触动吗?”   时间仿佛在无形中被静止,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暮从云轻笑了声:   “你希望我怎么触动?”   “陈一白,”青年的眸光缓缓落在他脸上,“老实说,最开始我完全没有想到。”   “我和我的朋友追查了那群人整整三年,每一次当我们就要抓住他们的尾巴前,他们都能提前感知我们的动向一般,让我们接连扑空。”   “所以我们一直很好奇,是不是有谁潜伏在暗处,才能这么明确地将我们的动向全数透露。”   陈一白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怎么会这么巧,他就恰到好处地“偶遇”了那一次容露对暮从云的“跟踪”?   会不会在这之前,容露就一直潜伏在青年身边……与他这三年来做的事情也别无二致。   他却呆头呆脑地冲过去,接过了容露递给他的这把刀。   “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暮从云语气平淡,只是在向他陈述事实般,“从某些角度来看,我还要感谢你的这份心意。”   陈一白愕然抬头,半晌,他才哑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那么讨厌我?”   “只是因为……我向你表白了?”   青年蹙了长眉,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远处的越笙披着他从车上拿下来的毯子,正乖乖等在门边,注视着二人说话的方向。   他重新蹲下了身体和陈一白对视,凤眸却幽深如冷潭:“……你在我面前排挤过他,不止一次。”   “谁?”陈一白诧异抬脸,他在脑内飞快过了一遍自己在青年面前说过的话,最终停留在不远处那人身上。   他身体发颤,良久,才不敢置信般反问道:“就因为…我说他是怪物?就因为我刚才推了他?!”   就因为这点小事,他就被喜欢的人判了死刑?   可凭什么?   “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他怒目圆睁,前倾着身子想要抓住暮从云,“他的事情都是我听来的,我也只是复述了他们的话而已!”   “我没有撒谎,你看看,靠近他能有什么好事?你现在是他们的眼中钉,也是因为他,他……”   他忽然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青年从始至终的目光都平静得毫无波澜,只在他声音拔高了两度时,不轻不重道:“小点声。”   在对方眼中倒映的他,还是那个自矜不凡的他么?   怕是连小丑也不如吧。   陈一白一时间只觉无地自容,他低下眼,紧攥的拳头颤动半晌,缓缓松开:“算了……话我带到了,我走了。”   将要起身前,面前却被递过来一枚折成四方形的纂符。   “如果遇到危险,把四周的折角拨动,我会知道。”   “你带给我的情报很有用,谢谢。”   简单挥了下手,青年回过身去,赶往在等待着他的另外一个人身边。   这次他的背影不再如同平时吊儿郎当,也不像前几次和他分别般冷漠,而是带了几分迫切而急不可待的轻快。   他替对方重新包裹好了那一袭毯子,越笙被整个裹在毛毯中,二人亲昵地咬了会耳朵,而后青年偏过脸去,在男人面上猝不及防地偷了个香。   被偷袭的越笙抿着唇抬脸,就要在他面上也如法炮制地吻一下,青年笑弯了眼尾,像成功偷腥的小狐狸,十分坦然地把脸凑到了对方面前,心满意足地得到了又一个吻。   陈一白低下头来,看向手中被折成四方的黄符,上头似乎还带着青年的体温。   搬进新宿舍的第一天,他床帘上的支架怎么也装不好,彼时还是陌生人的暮从云从对床正要下去,顺手替他接好了支架。   青年凤眸轻垂,神色专注,俊美深邃的眉眼笼罩在淡淡的阴影下,只一瞬,他就失了所有语言。   将那小方块揣进裤兜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陈一白转过身,三步迈作两步,头也不回地奔向与他们相反的另一边方向。 第77章 芯片   第二天接到周衡的通讯时, 暮从云正在陪越笙捣鼓着新买的手机。   他十分不小心地把自己的网名改回了“日落”,近水楼台,越笙通讯录里加上的第一个好友就是他。   【月升】:[1]   “好了哥, ”暮从云朝他晃了晃手机屏幕,“加好啦,我再给你推余桃枝他们的。”   越笙点点头, 接过自己的手机, 开始专心研究起其他操作, 暮从云刚给他一一推完队员们的微信, 就收到了一个没有标注的陌生来电。   青年走到一旁接起:“喂?”   “……是我,”周衡有些失真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你把我拉黑了?”   “……”   暮从云仔细回忆了一下。   那天给周衡打完电话后, 他好像是顺手把那串号码放进了黑名单里。   “算了, ”那头顿了顿,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 转移开了话题, “你家在哪里?我明天过去一趟。”   “干什么?”   暮从云下意识反问,周衡哑声不语, 随即他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点过于防备,青年默了几秒, 抬眼看向大厅里高挂的合照。   “……”半晌,他闭了闭眼,“换个地方见面吧, 家里不太方便。”   周衡又安静了一会,却是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   “也可以,但你要带上7……越笙过来。”   在青年询问前,他就如实交代:   “他身上的生物芯片, 我找了人给他取下来。”   在荒山上,暮从云听余桃枝提过芯片的事。   只是在那之后,一件又一件的麻烦事接踵而至,多到他也一时忘记了这回事。   这会儿周衡突然提起……   大概是他们意识到仅凭自己处理不好逃逸的容海道,也没法对抗驱灵人,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来讨好暮从云。   也算是变相威胁着青年和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   “……什么芯片?”暮从云问。   这次周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却没瞒着他,一五一十全招了:“在实验结束后,我们给他安上了生物芯片,主要是用来检测生命信号和……地理定位。”   暮从云皱眉,直接拆穿了他:“你们在监视他?”   那头的周衡陷入了沉默,就听青年继续逼问:“那芯片是不是还有别的功能?监听?还是电击?”   “没有这些!”周衡否认道,见对方不信,他只好补充着说,“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没有了。”   “他的那个队员你认识,叫做贺平的,他是局里主要的技术人员……芯片里除了定位以外的其他功能,都被他停用了。”   这个暮从云知道,萧晓和他提起过,设置了信号点不让他加回越笙好友的就是贺平,两位技术人员相见恨晚,很是惺惺相惜了一番。   “这些年我们都没有追责那小子,就连他一直伪造信号干扰定位功能,我们也……”   青年轻嗤一声打断了他:“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们不成?”   “……”周衡沉默。   仿佛一场无声而漫长的对峙,半晌,青年缓缓吐出口中浊气:“行,见面地址发给我,挂了。”   沙发那边已经和队员们加完了好友的越笙等了他好一会,见他回来,向他投以一个询问的眼神。   昨晚门口来了青年以前的舍友,他说——   高危收容物S01号已经需要实体,要夺取作为宿主的还是青年的身体。   这会见暮从云面色不好,越笙立刻联想到昨晚的事,他跟着站起身来,蹙眉问道:“驱灵人那边要动手了?”   他们这么快找到了销毁契约的方法?   那下一步,是不是就是……   越笙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略有僵硬的指尖却被对方攥在手心。   越笙的手很漂亮,骨架匀称,清瘦修长,又因为常年使刀,虎口处被磨出一层淡淡的茧子,暮从云拉起他的手,把人牵回沙发上坐着。   “没有,是周衡打来的,”青年温声道,三两句和他说了明天去取芯片的事,“哥怎么从来不和我说?”   听暮从云说电话只是异象局打来找他的,越笙一颗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带着那一小块金属过了十多年,他都快要忘记自己身体里还有这么一小片东西。   他摇摇头,只说自己忘记了。   但青年对他的答案显然不算满意,哼哼唧唧地埋在他颈间蹭了会,被他推了下,才不情不愿地抬起脸来。   “你的事,要和局里说。”   越笙对上他一双眸,语气认真道。   这事暮从云还在考虑中,一个是消息的来源不清不楚,就算报上陈一白的大名,也无法确认真假。   另一个则是……   异象局里既然有一个容海道,指不定还会有别的叛徒,贸然将自己知道的底牌暴露出去,说不定还会害了给他通风报信的陈一白。   良久,他意味不明地轻“嗯”了声,陷入柔软的沙发里,抓起越笙的手在唇边亲了亲。   *   周衡约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一处私人医院。   尽管只是个微创手术,暮从云却还是不太放心让不明身份的人操刀,于是把余桃枝他们也叫上了。   山子晋常年负责后勤工作,对医疗方面也有所涉猎,一番交涉下,周衡终于点头允许他进入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亮了起来,只剩三人在门外和周衡大眼瞪小眼,暮从云的手机却忽然震了下。   他随意扫了一眼,发现来人是之前在灵意上给他提供了帮助那位。   早在之前他们就互相加上了好友,但局里风波迭起,暮从云也就一直没来得及去找他。   【谷】:[你在哪?]   【谷】:[我带他过来了。]   【日落】:[我现在有事,换个时间?]   【谷】:[不行!我是偷溜出来的,他下午就要被送去净化室处理,来不及了!]   【谷】:[每个收容瓶都有特殊编号,少一个很快会被发现,把他留在你这我就走,快,地址!]   在这之前暮从云和他聊过几句,得知对方的全名是谷子穆,是异象局里有点资历的一位净化师。   ——但谷子穆的请求,完全违背了他的工作准则。   不仅让暮从云帮一个收容的执念完成心愿,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将那个执念偷了出来。   暮从云默了默,只好给他发了个离医院稍远一点的位置见面,简单和余桃枝山子晋交代了两句,他顶着二人有些不解的视线,扭头匆匆离开了医院。   ……没办法,只好快去快回了。   周衡也有些莫名,盯了一会他离开的方向,在确认青年走远后,他却忽然转身进了手术室里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里头的手术也到了末尾阶段。   芯片从越笙颈后取了出来,还沾着鲜红血迹,被放置在一旁的小盘子上。   见他走近,山子晋警惕地抬起眼,上前两步挡在自家队长面前:“周局……您有什么事吗?”   病床上的越笙也跟着抬起有些沉甸的眼皮,他对市面上的大多数麻醉剂都有着耐药性,因此周衡直直越过山子晋,看向清醒的他:   “我们单独聊聊?”   “不行,”山子晋径直挡在了二人之间,斩钉截铁道,“您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他可不能放任现在的队长和周衡单独相处。   手术室里的医生都垂下眼走到了一边,周衡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听到病床上那人动了动唇,声音虚弱,却是对山子晋说的:   “你先出去吧,我和他说几句。”   “可是——”山子晋愕然转过脸,却见越笙面色平静地朝他轻摇了头,怕队长压到后颈的伤口,在对方眼神下,他几经犹豫,只好咬咬牙跟着医生们出去。   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越笙才将目光和他对上。   周衡从一旁拉了一张椅子,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半晌,他轻晒了声:“没想到,从云会喜欢一个男人。”   “——还是你这样的。”   一个本应为了仪式献身的实验体,一个被培养得不懂感情的怪物。   越笙没说话,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周衡又盯了他一会,才开口道: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和他父母的关系?”   越笙微蹙了眉,于是周衡了然颔首:“看来是没有了。”   他沉默片刻:“……我还以为,他永远也不会主动来找我了。”   “他也许告诉过你,他的父母是在一次任务中牺牲的,但是……”   周衡自嘲般笑笑:“那本来应该是我的任务,是我……害死了他们。”   “我和他们都是老师……也就是姜云山的弟子,从觉醒了通灵能力那天起,我们就一起生活和学习。”   “驱灵人们能够驯化恶灵,被恶灵侵蚀神志的感受……你大概不会陌生。”   越笙敏锐地注意到,周衡垂在裤腿的手指颤了颤。   “哪怕是能够杀死那些恶灵,也会被负面情绪吞噬,恐惧,悲伤,绝望……我刚结束完一场任务,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面对那些东西。”   “但如果缺席了这次任务,我又会失去晋升的机会,急病乱投医之下,我找到了连风和愿姐。”   暮连风,沈芯愿。   青年告诉过他,这是他父母的名字。   后面的事,不用周衡多说,越笙也差不多能猜得出来。   因为父母的事,暮从云和这位从小认识的周叔断了所有联系,直到他进入灵坟,才打通了十六年都铭刻在心的那通电话。   越笙抬眸,眸色平静:“所以,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哼,”周衡笑了声,看向他的眼神也晦暗几分,“只是来看看他喜欢的人,不过嘛——”   “在那之前,作为异象局的‘刀’,你既没能完成任务,还弄丢了真正的鬼刀,你也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   他本以为有了暮从云的力保和偏爱,芯片也被摘除的情况下,越笙怎么说也会对他们表达不满,却没想病床上面色苍白的人只是沉默片刻,就向他颔了首:   “是,我会领罚。”   他声线平稳,如同过往执行完任务后的每一次。   只是在这句话之后,越笙顿了顿,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   “但是在这期间,请你们……”   “——不要告诉他。” 第78章 誓言   距医院不远的某个小包厢里。   谷子穆谨慎地将一旁的窗帘拉上, 又检查了一下门把,确认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打扰,才在青年不时垂眼看向手表的动作中, 将那枚收容瓶放在桌上。   攥紧了瓶身沉默片刻,谷子穆抬眼:“说实话,我完全没想到‘摆烂’是你。”   暮从云的光荣事迹早传遍了整个异象局, 现在局里基本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不重要, ”青年从手表上抬起视线, “记住我们的约定, 不能暴露对方的身份。”   暮从云又向他伸手,示意他将执念交给自己。   青年生了一双锐利的凤眸, 尾端微微上翘, 是而抬起头看他的时候, 有如利剑,仿佛能刺穿他所有的不堪。   ——谷子穆握在瓶身的手微微颤抖, 他紧咬下唇, 面色动摇,看上去并没有要把收容瓶交给他的意图。   暮从云挑挑眉, 又扫了一眼手表时间,正要劝他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就听谷子穆深深叹了声,像下了什么决心般,一口气将那收容瓶推往暮从云手边。   “他叫周柏, 是我一个……朋友,”谷子穆坐下身来,尽量简单地和他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述求,“请你帮他完成心愿, 送他去轮回。”   青年简单扫了一眼收容瓶上面的标签。   ——“收容物0257号,污染程度:偏高”。   是个靠前的编号,这个执念被异象局收容的时间很早。   谷子穆也没催促他动作,而是缓声说道:“我其实在灵意上找了你很多次……但你一直没有上线。”   “灵意上找过你委托的人告诉我,你能净化执念身上的怨气,也能帮他们转生,所以……请你帮帮我。”   暮从云的指尖在桌面上轻叩着,半晌,他嗯了声,接过那个收容瓶,语锋却蓦的一转:“我很好奇,净化怨气,送去转生,这事你们不也办得到?”   青年一双狐狸眼微眯了起来:“这个执念编号靠前,而且并不是重启编号,按理说——”   异象局不会无缘无故保存它这么多年。   谷子穆放在桌上的手倏然攥紧,他垂着脸:“是,他已经被带去净化了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因此污染程度也一步步上升。”   “后来有个资历老练的前辈接过了净化的工作,他在那次净化中短暂恢复了神志,然后……他点了我的名字,指明要我替他净化。”   暮从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原则上,亲朋是不被允许参与相关流程的,但局里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办法,所以最后一次净化的机会……交给了我。”   “——再失败,他们会让人当场将它抹杀。”   多次净化失败,这个执念已经快要堕化成为完全的恶念。   暮从云问:“所以你是害怕失败,还是不忍心亲手送他上路?”   谷子穆始终低垂着脸,良久,才自嘲般笑了声:“可能都有吧。”   “你也知道,局里的净化工作,都是先让净化师为他们洗涤怨气,再送入特制的阵法里,亲眼看着朋友在面前痛苦挣扎……我……”   ——他做不到。   青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谷子穆似乎刻意隐瞒了很多信息,但这是他承诺对方的事,于是暮从云点点头,就要打开瓶身将执念放出来带走。   却没想谷子穆反应很大地拦住了他:“你要在这里打开?!”   “?”暮从云莫名其妙,“不然呢,你怎么把收容瓶带回去?”   “我……”谷子穆一时有些哑口无言,“那你要怎么把他带走?”   青年指了指自己的手表,示意他有方法,谷子穆顿了顿,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包厢门边:   “……那你将他转移过去吧,我先出去等着。”   ——摆明了一副不想和对方见面的模样。   这么看来,他和这个执念不像朋友,倒更像是仇人。   暮从云当然也不无不可,委托人的意愿为大嘛,等谷子穆出去后,他打开收容瓶将那一团黑雾围绕的人影放了出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收进了手表里。   刚得到自由没两分钟就被禁锢的恶念挣扎无果,被手表的主人无情地用流光加固了一番阵法。   完成一切后,暮从云才推了包厢门出去,时间刚过去了两分钟,谷子穆面上的痛色还未散去,就一脸震惊地抬起脸来看他:   “就……就完事了?”   他连分别的情绪都没有酝酿完呢!   暮从云颔首,把空荡荡的收容瓶还给他,谷子穆面色有些恍惚地接过,就见青年急匆匆落下一句“有事先走了”,转眼不见了身影。   执念本身并没有重量,空瓶和原来的也无甚区别,但谷子穆垂眼看向手里冰凉的收容瓶,在包厢门外又靠了一阵,良久,他无力地闭了眼,叹息一声。   *   病房内。   听了越笙的话,周衡却没有趁着暮从云不在,立刻仗着自己的局长身份做些什么示威的事情。   他只是垂下眼,眉头紧锁,沉默地盯了越笙一会。   越笙不解地回看向他,局长紧抿着唇,额头和眉宇之间出现几道深深皱纹,在异象局的会议上,他出席甚少,也从来不苟言笑。   或许是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周衡勾起一边唇角,嗤笑了声。   “得了,我们现在哪敢动你,”他这次说话的语气就轻快得多了,“那小子才威胁了我们一通,你要是出事,他指定撂担子不干了。”   “……威胁?”越笙愣了愣。   他没听暮从云说过这事。   周衡却没回答他,径直说了下去:“不过你也知道,仪式准备了十几年,结果在最重要的一环出了差错,局里那些老东西们肯定是看你不惯眼的。”   “你刚才和我这么回答就算了,要是遇见了别人问你,别再说这种话了,”周衡垂了眼睑,“我不当真,他们可不一定。”   越笙一时有些哑然,他蹙着眉,几次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衡,不是来为难他的?   见他神色茫然,周衡眉眼间难得放松些,他用镊子夹起那枚芯片,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异象局这么对你,你就没有怨言?”   他指的是这些年的训练和监控,以及那总是无端施加给越笙的惩罚。   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却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有时候想着这孩子是替小暮受了罪,才会多关注一些。   越笙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思考片刻,才摇头答道:“这是我应该完成的工作。”   ——所以他没有什么可怨言的。   和高沉以前用来给他洗脑的话术可谓是一模一样。   “……”   周衡默了片刻,无端生出几分无奈,他放下手里的芯片,微眯起眼,却是风牛马不相及地忽然发问:“他喜欢你,你呢?”   “?”   完全没想到一本正经的上司会突然和他聊感情问题,越笙微瞪圆了一双眸,一时没能答上来。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周衡哼笑了声,语气里却早没了原先的针锋相对,“该不会那小子还是单相思吧?”   “……”越笙神情愣怔,犹豫片刻,他攥紧了手下的床单,声音也逐渐变低,“我……是不太懂,但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他没有让暮从云单相思。   周衡挑挑眉,没想到他们进展这么快,但越笙看上去并不习惯和他聊这个,一副恨不得让他再跳转上一个话题谈回他的处分的模样。   于是他也没再多说,只是默了两秒后,慢慢叹了口气。   “从云父母死后,他就变了很多。”   “以前我不明白,老师不愿意见我就算了,为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他的近况,”周衡垂了眼,看向自己已经生出皱纹的手掌,   “我以为他是担心我再向局里透露小梨的情况,但后来我才想明白……”   “他不让我联系小梨,是怕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做,他父母经常加班,他就总来对门的我家借住,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当年他情绪崩溃,不愿意再面对那些怨灵,师姐曾经来劝过他放弃,可他偏偏舍不得这次任务给予的积分。   走投无路之下,他求助了师兄,他说只需要顶着他的名字去走个过场就行,那会的周衡还只是个小干员,没有人会特意关照面罩之下是不是换了个人。   但他不知道那次任务会让师兄所在的分队全军覆没,也并不知道师姐不放心师兄,选择偷偷跟了过去。   ——是他害小暮从云一下子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也让他失去了所有对自己的信任。   暮从云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曾经最为亲密的“干爹”,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   周衡如愿以偿地借着这一次任务晋升副局,也永远失去了许多东西。   这些过往他这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及,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还有机会将一切说出口。   ——甚至于倾听的对象,是另一位他眼睁睁看着受难的孩子。   雪上加霜,大概暮从云这辈子也不可能原谅他了。   周衡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年纪大了,局长这个位置坐不了多久,副局现在缺一把手,如果你愿意,按照你的资历完全能够坐上去。”   越笙有些愕然地看向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并不懂权力相争,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坐到那些高位上去。   看出他的心思,周衡摇头:“先别急着拒绝,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来考虑和回答我。”   “你也许不懂权力,却不可能不需要它,没有这份权力,我没办法将你从这场风波里保全;没有这份权力,你曾经遭遇过的一切也许还会再发生。”   “——甚至于……发生到他的头上。”   暮从云行事太过张扬,现下许多高层都需要他的能力来保全异象局,才默许了他踩在他们的头上。   ——但青年能够防鬼怪一日,却没办法防小人一辈子。   人心,有时候比鬼怪还要可怕。   周衡看得更远,也想得更多,见越笙蹙着眉纠结起来,他轻笑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这些话我应该跟他说的,但……还是请你转述给他吧。”   暮从云大概不愿意和自己长聊这些。   “你不愿意坐上这个位置也没关系,你也可以推举信得过人来,总之这份权力我给予你,你可以把它当作是……一份礼物。”   也是他迟来的歉意。   “越笙。”他忽然叫了一声。   被点到名的越笙抬起头来,就见周衡逆着光的面容神色莫辨,他说:“你会保护好他,是不是?”   越笙还未来得及开口,病房的大门就被谁人一把推了开,刚进门就看见周衡把手搭在越笙肩上,暮从云上前几步拉开他,冷着眉眼厉声问:“你在干什么?”   余桃枝几人在外边心急如焚,又不敢贸然闯入,他实在没想过自己就走了十来分钟,周衡就能给他玩个大的。   周衡从善如流地松了手,朝他和善笑笑,见青年并不领情,也只是给他留下一句“东西已经取出来了,手术很成功”就准备离开房间。   暮从云挡在病床前,警惕地防备着他的背影。   末了,周衡却被一声“局长”叫住了脚步。   就连青年,也没忍住有些讶异地回头看去。   打完麻醉的手臂并不能完全抬起来,所以越笙只攥了青年一点裤腿,暮从云主动伸出手去给他握住,越笙牵着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门边的周衡:   “是,用我的生命发誓,我会的。”   你会保护好他,是不是?   ——他当然会。   这并不是他给周衡的承诺。   这是他在很久之前,就在履行的誓言。 第79章 野心   等周衡前脚踏出了病房, 后脚暮从云就垂下眼来,仔细检查了一番越笙的情况。   越笙一只手还被他握着,等青年把他从头到脚都看过一遍, 才动了动被攥紧的指尖,碰了下对方的掌心。   青年看了过来,微眯起眸, 语气危险:“他和你说什么了?你在这用生命发什么誓呢?”   越笙唇角微扬, 目光缱绻地落在他眉眼:“我说我会保护好你。”   “……”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的暮从云愣了一愣, 越笙盯他一会, 却先一步移开目光,看向紧闭的大门。   许是麻醉剂的功效, 让越笙咬字很轻:“为我取出芯片, 是有代价的, 对吗?”   被他抓着的那只冰凉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暮从云哑然, 一时没能答上来。   尽管周衡没有明说, 他却无比清楚高层们的用意。   ——他们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他们手上有越笙的这一个把柄, 也就可能会有更多。   暂时没有直接掌控他的能力,就只能转而去掌控他在意的人。   青年沉默片刻, 正待说些什么,越笙又看向他眼睛说道:“周衡让我推举一个人去做副局长。”   “什么意思?”暮从云蹙眉。   “他说,我们会需要这份权力, ”他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你呢,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   愿意当异象局的副局长?   他厌恶这个地方数十年之久, 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接手这沉甸甸的席位。   但在萧晓查明父母的死因是人为的那时;   在高层们又用芯片威胁着越笙时;   在周衡趁着他不在,光明正大闯入手术室里单独找到越笙时——   暮从云蓦然生了点异样的、大胆的想法。   也许种子早就在他心里生根,只是等待着某一天发芽。   这发芽的时机生得突然,却如同袭山的火炬,轰然将漫山遍野的枝叶点燃。   燃烧间,连带着他看向越笙的目光都开始跃动。   他反握住越笙的手,在越笙有些茫然的视线中,在他的掌心画了几笔连线。   ——是一个仅仅只能容纳他们二人的结界。   这次不论手术室外还有几双耳朵,手术室内又是否有其他的监听设备,对于二人而言都没有影响了。   他俯下身来,靠在越笙的耳边道:“……哥,我要的不是这个位置。”   区区一个副局的座椅,哪怕他坐上去了,能做到的事又有多少?   如今这个时机,点头了,就正好合了异象局的意,好让他名正言顺接过容海道留下的烂摊子。   “我要的是将异象局腐烂的根基连根拔起。”   这个所谓的官方组织,早就腐烂到根本无可救药。   ——没有人追责逃跑的容海道,因为那涉及到不知对多少人的问责与利益损失;   但他们却很熟练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着越笙和他。   枕头上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一旁的小托盘里还放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染血芯片,越笙被炽热气息笼罩,眸色却最终定格于震惊的情绪。   暮从云附在他耳边,声音低沉,却压抑着隐约的激越。   他说:   “我要——”   “周衡坐着的那个位置。”   他要那个……足以撼动异象局根基的地位。   *   等到所谓的术后观察时间一过,青年就很快领着越笙和小队里的人离开,暮从云推着轮椅,无视了门边眼神热切看向他的周衡,径直走了远。   他垂下眸,和越笙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吧,我就知道。   他们在房内的交流果然能被第三个人听见,他也如他所愿,撤去结界后给局长演了一出好戏。   周衡对他的父母和他有愧疚之心不假。   ——但这之间夹杂了种种利益,更是触及了如今周衡的局长位置,到底还剩几分真意,怕是就连周衡自己也说不清楚。   坐上局长之位后,他处事变得更加圆滑,也更加懂得识时务。   但好消息是,暮从云从小就学会了这个道理。   “小时候我经常转学,”   暮从云边倒车,边回答问他‘周衡为什么这样做’的越笙,   “每到一个新环境,我都会遇上不同的同学,他们有的会很刻意地无视我的存在;有的会散发好意接近;也有的会莫名其妙地就抱团排除异己。”   “但相同的是,水滴入平静湖面,无论如何都会荡起一片波纹。”   “——现在对于异象局而言,我就是这一滴落下的水。”   高层们对他的所谓“好意”肉眼可见。   剩下的就只可能是排除异己了。   越笙抿抿唇,山子晋刻意叮嘱了他不要按压到后颈伤口,于是他直挺挺坐在座位上,像一棵沉默的小树丫。   好在暮从云车开得也很稳,没让他磕着碰着,开回家里的车库,越笙才低声道:“我现在……不能用刀了。”   鬼刀被驱灵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斩断了和他之间的联系。   那刀本来存放在“桥梁”里的一处空间,所以他才能自便地随时拿放,但现在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下。   他们很早就聊过这事,暮从云一路都在思考着如何“篡夺局长皇位”,这会听闻他的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哥需要别的武器吗?”   “嗯,”越笙颔首,“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没有“刀”的话,他自幼接受的训练技巧很多都发挥不出来。   青年顿了顿,冷冽眸光化开不少,他轻弯了唇,开玩笑般掩饰着自己加快的心跳:“哥还要保护我呀。”   越笙却把这话当成了他的反问,他呼吸不由急促两分,也立刻逼近了青年,用冰冷的指尖覆上他面颊。   越笙掰正了他的脸,蹙眉道:“……你不相信我?”   意识到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暮从云正要解释,唇上就覆上一双柔软唇瓣,越笙捧起他的脸,舌尖顶开牙关,主动地探索着从未涉及的领域。   “唔……”暮从云只犹豫了半秒,就愉快地决定先接受越笙的吻。   越笙的动作很生涩,比起青年第一次做起来的还要磕绊不少,他只知道要学着青年闯进来,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于是他犹豫着,和青年的舌尖碰了碰。   初学者莽撞地在浅显之地试探,被他撩了半天的暮从云却坐不住了,他很快反客为主,带着狂风骤雨的攻势,蛮横至极地“回应”了越笙。   末了,还意犹未尽地亲亲越笙的唇珠:“谢谢哥,特别甜。”   ——还是花香气味的。   在越笙面色发红地将跌坐在他怀里的身体坐正前,暮从云的吻又落在了他的面颊,他贴着越笙,轻声道:   “我相信的,哥当然会保护好我。”   在即将去往灵坟前,越笙都毫不犹豫地将承诺过他的事情做好到了最后一秒。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信任越笙。   怀里的人安静了片刻,就在暮从云准备先和他下车,再去处理手表里那个执念时,越笙忽然闷闷开了口:“暮从云,”   在青年垂眸的瞬间,越笙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我会补给你很多很多爱的。”   周衡三言两语的带过,和青年轻描淡写回忆着自己转校的经历时,他心脏那块都一直闷闷的发着紧。   直到此时此刻肌肤相贴,才平静下来几分。   他想,暮从云小时候一定是失去了很多很多的爱。   他会补给他的,他会做好的。   和他拥抱着的那具身体沉默片刻,落在他腰后的手也骤然收紧了力道,他听见青年的呼吸沉重了几分,良久,才无奈般轻笑道:   “你呀……”   总是能这样,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吻又细密地落在越笙额心,在安静的车厢里,二人相互依偎着,与对方的呼吸再次交错。   *   又在车里抱了一会,越笙在他怀里的暖意中迷迷瞪瞪睡去。   大概是麻醉剂的效用还没散去,暮从云把他带上屋里时,越笙都没有醒来。   床上的被窝远不及青年的体温温暖,越笙半梦半醒地挣扎半晌,直到一旁的执念们给他热上暖水袋,暮从云又守了越笙一会,男人的呼吸才重新变得悠长而沉稳。   叮嘱好低头刷手机的小姜守好门,青年来到一楼曾经关押过小石头的那个杂物间里,把手表里待了半天的执念放了出来。   终于能获得自由,周柏赤红着一双眸向他袭来,暮从云摇身一晃,让他扑了个空。   他却没有再次给周柏起身进攻的机会,密密麻麻的流光缠绕在执念身上,他身边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快速抽离,青年伸出指节,在周柏额心隔空一点。   怨气消散,露出一双懵着看向他的黑眸。   “好了,”暮从云拉了张椅子在房间里坐下,“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周柏迅速起身打量了一圈四周,狐疑的目光才落在面前青年身上:“……你又是谁?”   “谷子……谷子穆呢?”   “他找了我帮忙,请我帮你完成心愿,”   委托人对他有恩,暮从云也尽量客气地和周柏解释着情况,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可以告诉我。”   “……”听他解释完的周柏却沉默了很久,半晌,他低下头,阴恻恻笑了一声,“他?找你帮忙?给我完成心愿?”   暮从云眉心一跳。   “我没有别的心愿,”周柏抬起头来,目光直勾勾对上他,浑身蔓延着危险的气息,“非要说的话,只能是……”   “——你再把我送回去,让他给我净化。”   “……”   青年唇角轻扯,差点没控制住面上的表情。   ……他就知道,这委托没这么简单。   一个说什么都要把执念送来他这,一个坚持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被送回对方手上。   ——感情他也是他们普雷的一环呗? 第80章 “小梨”   “哦, 不对。”   还没等暮从云组织好心情,周柏话锋一转。   他低下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情况, 而后轻眯了眼问:“是你替我净化了那什么……怨气?”   青年颔首,下意识蹙了眉,他已经试图打开手机给谷子穆汇报几句, 问问对方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没想下一秒, 面前的执念长眉一皱, 直截了当道:“那你给我还回来。”   “……还什么?”暮从云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 “怨气?”   他当这是路边的大白菜呢?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他终于没忍住道:“……意思我这还得随时给你提供一键复原服务呗?”   “而且普遍意义上那也不能算是你的东西, 只是你到处乱吃了别人的负面情绪而产生的, 实在这么需要你可以去大街上再吃几口。”   闻言, 周柏虽然皱了眉,但腿上却很诚实地转了个弯, 要往门外走去。   他的灵体向来来去自由, 却没想刚迈出一步——   他就一头撞在杂物间的大门上。   青年头也不抬:“稍等,我给委托人报备一下。”   “既然这么爱吃, 那就让他陪你吃去吧。”   爱吃就多吃点。   他可懒得惯着周柏这臭毛病。   要求一个接一个,还真把他当24小时便利店了。   “等……”周柏的表情在听到他提起谷子穆的瞬间变得惊愕, 他立刻放弃破门而出,转过身就要抢青年的手机。   几道金线无声地拦在他面前,大有他敢越雷池一步就会灰飞烟灭的警告意味。   “别——!”被流光拦着过不去, 周柏不甘不愿地向他示弱,“我不去就是了!别告诉他!”   “哦……”暮从云慢吞吞应了声,从屏幕上抬起眼来,向他举起了手机。   他的指尖悬在屏幕上的发送键前, 确保对方能够看见聊天框顶上的备注是“谷子穆”后,他晃了晃指尖,就要按下发送。   周柏僵在原地,他半张着唇,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千钧一发之际,暮从云却又变了心意似的,慢条斯理地将对话框里的字一个个删掉了。   “好了,”他挥挥手,让拦在对方面前的流光散去,“现在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聊一会了吗,周先生?”   “……”对方看上去很想扑过来和他打一架,但也许是意识到二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周柏忍气吞声:“你想聊什么?”   “先聊聊你们的关系?”暮从云道,“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也可以去问他。”   ——威胁,明晃晃的威胁!   周柏气得牙痒痒。   但暮从云显然拿捏了他的心理,于是沉默片刻,他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开口:“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我们都在M国留过学。”   “没了?”暮从云扬起一边长眉,“我怎么看你对他怕得不行?”   “呵,谁怕他了?”周柏扯了嘴角,看上去并没有打算再和他透露更多。   青年不置可否,指尖却默默点亮了手机的屏幕,在他对面的执念沉默片刻,主动询问道:“所以……他是怎么和你说的,我们的关系?”   他明明知道暮从云在用这种方式胁迫自己,却对此无可奈何。   “他说……”暮从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他和你的关系是——”   “朋友。”   暮从云没错过执念面上那隐隐的期待,这个答案一出,那阴翳面容上却又闪烁过一份了然般的自嘲。   “看上去你很不满意这个答案,”暮从云意味深长地颔首,而后接着道,“所以你期待我说什么?”   “——爱人?”   周柏赫然抬了头,一张清秀面容被怒气扭曲:“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这个人,他怎么敢——   “哎呀,”青年无奈摊手,懒散道,“不是就不是呗,家人朋友爱人,我就是挨个都猜一遍而已,这才猜到第二个,你怎么就急了?”   周柏深深地做着呼吸这个动作,哪怕执念已经没有呼吸的需求,他如今却只能靠着这个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面前这个笑眯眯的家伙——   他一定是故意的!   而且说不定那什么委托也是个谎言,面前这个人又和谷子穆会是什么关系?   周柏牙关打颤:“你到底是谁?”   他看向青年的眼神阴毒、狠戾,看上去恨不得立刻生吞了对方。   得知自己已经初步攻破了对方的防线,暮从云轻扬唇角:“我……”   话音未落,却又被周柏的下一句惊天霹雳打断:   “——你是他现在的男朋友?”   “……”   杂物间里明明一年四季通风透气,却在一瞬间静谧得仿若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   良久,暮从云才微扯了唇角,默默翻了个白眼。   他果然没看错。   这执念还真的……脑子有点毛病。   *   接下来的几轮试探都屡试屡败,周柏被他气得不轻,几次想要冲过来揍他;暮从云也难得挫败,没从对方口中捞到半点能用的消息。   甚至于最终,周柏还在怀疑他和谷子穆是不是有一腿。   这样软硬不吃的家伙确实少见,二人僵持半晌,在彼此面色不善的对峙下,杂物间的门却适时地被敲响。   “主人,他醒了。”小姜模糊的声音从门板那边传来。   左右别墅里也有禁制,周柏一时半会还丢不了,暮从云长舒一口气,把他扔下,径直上了楼。   越笙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吴姨正在给他检查后颈的伤口,见他进门,越笙很自然地向他伸出了手。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他哥竟然——   开始有意识地创造和他肌肤相贴的机会了!   青年刚才那点不虞被一扫而空,他眉眼弯弯地接过那只手,被越笙身上冰凉的花香包裹,他探过脸,也去看吴姨包扎的地方。   吴姨给他换了药,一脸心疼地重新换上纱布,等到一切处理完成,她轻叹口气,挨个揉了揉二人的脑袋才转身离开。   暮从云却没有注意到,她走到门口的步伐停滞了那么几秒。   等到吴姨离去,他才攥着越笙的手把人抱在怀里,埋在越笙的颈间吸了一口,他故意用柔软发梢去蹭了越笙耳尖,直到对方实在有些受不了痒,试图退开,又追上去把人留在原处。   闹够了,青年才轻声问:“伤口难受吗,哥。”   越笙摇头,这只是个非常小的微创手术,他以前受过比这严重的伤多了去了,但被这么热闹地关心着……确实还是第一次。   于是暮从云又不说话了,等到他鼻尖又在那段白皙脖颈间移动,越笙才有些难为情般,几番犹豫后小声问道:“你为什么……”   “——总喜欢闻我?”   很早之前他就注意过了这回事,为了调查李明阳的案件他夜闯小树林时,恰好就遇上了同来此处的青年。   那时候的暮从云也是这样,伏在他背后,用鼻尖轻轻地闻了闻。   就好像……他身上有什么气味一般。   但他从来没听任何人聊及过这事,一开始他也只以为这是青年的爱好,可次数多了,就连他自己也有些怀疑了。   毕竟暮从云从来没有对别人做过这样的事,而每每他出现,甚至不需要言语,青年就总是能先一步感知到他的到来。   暮从云默了几秒,才面色奇怪地问道:“……哥不知道吗?”   越笙不知道他身上沾满了哀灵花的气味?   ……他自己闻不到吗?   见他神色,越笙也不禁有些迟疑:“我应该……知道吗?”   又是一番两脸茫然的面面相觑,半晌,青年才没忍住轻笑着和他解释了那份香气的来源,顺带肯定了越笙对于他爱好的猜测。   ——都是情侣了,他对他哥贴贴亲亲有什么不对吗!   越笙用了点时间去消化完自己身上有只有青年能闻到的花香味这个重磅消息,他看上去被砸得晕晕乎乎的,就连耳垂也被艳色浸染了个透。   “我、我不知道……”他别开眼,红了脸磕磕绊绊道,“我没有走上桥梁的记忆……也不记得上面有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这花香泡了入味。   听起来和被腌入味的小萝卜似的。   暮从云的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他本来以为这是他和越笙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却没想到他哥一直在以“不理解但都接受”的心态对待他。   不过好消息是,他以后再吸猫,越笙大概就不会再奇怪于他的动作了。   而此时此刻,他还有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要和越笙商储。   “哥,”暮从云耍赖似的把脸重新埋在他的颈窝,故意拉长尾音道,“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全名啊?”   刚才在车上越笙也这样叫他,听起来怪生分的。   虽然他也很享受越笙叫他的名字,毕竟什么字词从那温润似冰玉的声线中吐露都会变得好听,但越笙一直以来,对他的称呼不是“暮从云”,就是单独的“你”。   ——关系升级了,他们之间的称呼也该升一下级吧!   闻言,越笙愣了一愣,而后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认真询问:“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这话换别人说出来多少会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但越笙这么问,暮从云却知道他是真的在好奇。   可不等他出声,越笙就自己接了下去:“周衡在我面前叫了你‘小梨’。”   “‘li’是哪个字?你希望我也这样叫你吗?”   暮从云:“……”怎么又是周衡?   青年正待拒绝,脸上就忽然覆上冰冷却柔软的触觉,越笙和他鼻尖相贴,那双桃花眸泛着波光粼粼的水光,男人眉梢带笑地看向他,唇瓣轻动:   “小梨。”   风过无声,却倏然吹乱了他还未出口的所有语言。   一瞬间梨花纷飞,翻涌着打旋,片片飘落向青年的眼睫。 第81章 周柏   “……”   暮从云失语片刻, 热意一寸寸爬上他眉梢,他唇瓣翕动,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在父母去世后, 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抗拒别人再叫这个名字。   梨,二声离。   他已经经历了许多分离,也与他们再不相见。   但是越笙喊他的名字时, 像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被人精心包裹的糖, 甜味蔓延到四肢百骸, 也席卷上他的心口。   青年深吸一口气, 低头回应了那个一触即分的吻。   直到二人有些喘不过气,他才有些埋怨般道:“真是的, 本来没想让哥知道的……”   “嗯?”越笙疑惑抬脸, “所以你不希望我这样叫你?”   ——原本他期待的确实不是这个。   但被越笙喊出来那亲昵的小名后, 暮从云又觉得,好像也没有那般难以接受。   至于其他的……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挖掘嘛。   “以前只有我的长辈们爱这么喊, ”他闷笑了声, 捏了捏对方的脸,“不过哥叫我的话, 我也很喜欢。”   长辈……   越笙若有所思。   才见面没几次,暮从云就开始叫他“哥”了, 而且还一直叫到了现在。   所以……   越笙眼睫轻眨了下,认真看他:“你以后也可以把我当成长辈。”   暮从云:“……”   刚才生出的那份轻快倏然消散,他艰难道:“这不好吧?”   那不就乱辈了吗!   面对越笙直白的疑惑, 暮从云默默掏出手机,正准备给对方科普一下“长辈”的释义,却在解开锁屏时,看到一条一闪而过的未读消息。   【谷】:[他怎么样了?]   暮从云指尖微动, 才把他的聊天框划走,对方的消息却又一次跳了出来。   【谷】:[他有提到我吗?他…还记得我吗?]   越笙和他凑得很近,也自然看到了那条信息,暮从云犹豫片刻,没有立刻回复谷子穆。   外面那家伙有些不正常,他还得另找个时间从对方嘴里撬点话。   三两句和越笙简单解释了他受人之托,带回个陌生执念的事,越笙点点头,没就着谷子穆违规偷走收容瓶的事多发表看法,只是问:“你在灵意里接委托?你叫什么?”   暮从云欲言又止,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网名有些难以启齿,他默了默:“哥问这个做什么?”   越笙道:“几年前我接了任务,去追捕一个逃逸的恶灵,但是有人先我一步解决了。”   “桃枝告诉我是灵意上有人发放了委任,局里需要详细的报道,所以她查了下……”   越笙蹙了眉,似乎是在回忆:“那人叫什么……什么摆烂?”   他没发现青年异常的沉默,接着说道:“应该是个很强的通灵者,那个恶念已经杀害了几个人,但我们赶到时,现场却……你怎么了?”   青年侧过脸咳了一阵,越笙伸手拍拍他的背,几番自我开解后,暮从云捂着半边脸,声如蚊呐:   “就是,哥说的这个人……有没有一种可能……”   “是你/我?”二人异口同声。   暮从云沉默片刻,决定解释一下自己网名的由来:“那会儿生活比较拮据,所以在上面接点小单子……”   ——小单子,指低于百万他都不看的那种。   灵意里谁不知道,要请动这位并不算活跃的“摆烂哥”,至少得准备七位数打底。   越笙没表现得太惊讶,但自己截了他工作这事倒是真的,青年迟疑开口:“灵意的委托一般会避开异象局,所以……我没有仔细看。”   他甚至都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越笙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你很缺钱吗?”   “……”暮从云眉心一跳,“还好?”   他这两年虽然拿着之前攒下的委托费用大摆特摆,但银行卡的位数暂时还没有变动。   “我的工资卡在宿舍里,”越笙却误解了他的意思,认真道,“等我回去就拿来给你。”   还不忘补充一句:“应该还有不少,我还没有用过。”   暮从云一时间不知道该吐槽异象局竟然还没有完全丧尽天良,还会给越笙发工资;   还是先告诉他哥他卡里的余额还挺充足的,他暂时不是很缺钱用。   最终,他轻叹了声,在对方唇瓣上吻了下:   “那以后我的钱也给哥用。”   越笙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眼尖地瞧见门口处一闪而过的透明身影,察觉到他的异常,暮从云也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   “……是那个新来的执念,”他捏了下越笙的手,“哥饿了就下楼吃点东西,我去和他聊聊。”   *   青年在屋里找了一圈,才在玄关处发现抱着双臂,别过脸去不看他的周柏。   “干什么,”暮从云眯起眼,“偷听?”   周柏嗤了声:“就看了两眼,用得着吗。”   他要真能在门外偷听这么久,那也算他有本事了。   好死不死,在他飘上来查看情况前,房间里还走出个中年女人的执念,他躲在走廊底下半天,结果刚探了个头,又被那个没看清脸的男人发现了。   ……都是当特工的吗鼻子这么灵。   呛了对方一声后,周柏还是没忍住抿唇追问了句:“……那个是你男朋友?”   暮从云没回答他,搭在鞋柜上的指尖却没忍住轻敲了敲,于是周柏顿了顿,又问:“所以你和谷子穆不是那种关系?”   这次青年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两分道不明的兴味,暮从云轻晒了声: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   结果周柏说什么都不听,还执意要给他套个谷子穆现任的身份。   周柏又陷入了沉默,暮从云看不清他是不是松了一口气,他拿出手机,开始一板一眼念起谷子穆给他发来的信息,末了,不紧不慢地追问一句: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复他?”   见对方神色僵硬,他接着说道:“我朋友给我找来了些有用的消息,虽然M国风气开放,但你也知道,比起那边,我们国家就要收敛很多。”   周柏没听懂他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但青年好心地补完了下半句:   “我查到……在去往M国留学前,谷子穆就有个未婚妻,虽然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和那位未婚妻在一起——”   “但我们上次见面,我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枚戒指。”   周柏死死地咬住下唇,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住口!”   ——他知道自己将要听到什么了。   暮从云仿若未闻,好整以暇地问完了自己最后的问题:   “所以——”   “你是在单恋他?”   这些简单的信息萧晓没花多久就找来给了他,暮从云一目十行地看完全部,也对这家伙的大致情况有了些猜测。   他原本以为周柏的死和谷子穆也有点关系,但按照萧晓找来的信息看——   周柏的死因是一场M国的街头乱斗,他被乱刀捅伤后失血过多,那时的谷子穆虽然和他是合租室友,却身在回国探亲的飞机上。   事出后的第三天,他才得知了这一讯息。   所以暮从云现在大概有了两个方向的猜测:   一个是周柏想报复对方,让对方忘不了自己,才执意要让谷子穆来为他净化;   另一个则是周柏对谷子穆念念不忘,在死亡后还企图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感情的事处理起来最为麻烦,活人是这样,死去的执念也是这样。   青年正待开口,始终垂着脸的周柏却低笑了声,声音嘶哑:“谁说我喜欢他了?”   周柏抬起脸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就不能……是他先来招惹我的吗?”   暮从云在鞋柜上轻叩的指尖停顿半秒,楼梯那边就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越笙也注意到了玄关处的他们。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周柏还没发现多了一个人,接着说道:“他天天追在我身后跑不说,给我送饭打伞,说些什么喜欢我之类的话,还让我和他睡在一起。”   “可等到我开始主动靠近他,他又告诉我自己有未婚妻。”   “……那他之前对我的好算什么,”周柏红着眼瞪向面前的青年,就像在透过他逼问另一个人,“施舍,还是可怜?”   暮从云沉默片刻。   按照萧晓给他找来的信息来看,周柏确实那会确实有点毛病。   他为了保护母亲,常年遭遇父亲虐待,从精神病院出来后,母亲却早已有了新家,女人给了他一大笔钱打发走他,只知道母亲如今在M国的周柏执意追来,却如同无头苍蝇般扑了个空。   谷子穆是他在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朋友。   但周柏的一面之词显然不能全信,毕竟很多执念会扭曲一些生前的认知,将别人对他们的好误以为是其他。   暮从云正待开口,周柏却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越笙。   越笙并没有往他们的方向过来,见青年还在忙,他脚步微顿,就准备进去厨房里帮吴姨的忙。   但他还没走上两步,就被一个透明的执念拦在身前。   周柏摸着下颔,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慢他一步赶过来的暮从云轻皱了眉,金色的流光在他指尖凝聚成线,正待飞出前——   周柏说:“我好像见过你。”   他又靠近了一步,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想,越笙却抬手在空中画了个静止符,将他定在原处。   越笙并不记得他是谁,却也知道周柏原来是异象局里收容的执念。   男人轻蹙了眉:“你……是我捕获的收容物?”   暮从云也有些讶异。   但想来也并不奇怪,越笙在异象局待了数十年之久,将一个个恶念收入特定容器里是他的日常。   “不,不是,”   出乎他们意料的,周柏却摇头否认了这一猜测,   “我是在——”   “那次特殊的净化行动中见到的你。” 第82章 佩刀   话音刚落, 屋里的两个大活人都不约而同地蹙了眉。   暮从云问:“什么净化行动?”   周柏正要开口,却注意到面前的男人神色一下冷了不少,越笙眼含愠意, 似乎是在警告他注意接下来的言辞。   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在电光火石间意会到了越笙的意思。   ——原来青年……还不知道这事?   “哦——”周柏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在二人都忍不住来收拾他之前慢悠悠道, “没什么, 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看向对面显然松了口气的男人, 又转而向面色狐疑的青年扬了扬眉毛。   这下, 他和暮从云之间可都有能够互相钳制对方的把柄了。   在青年的注视下,越笙显然有些僵硬, 他同手同脚地转了个身走向厨房, 剩下做了坏事一脸得逞样的周柏笑眯眯地走近青年。   “想知道啊?”周柏向他伸出了手, 语调上扬,“把我原模原样地送回他手上净化, 我就告诉你。”   暮从云收回在越笙身上的视线, 垂下眼,半耷的眼皮遮住眼球, 唇角也扬起一道弧度。   要是熟悉他的人在这,不难猜出他要开始气人了。   奈何喜形于色的周柏并不知道, 所以等似笑非笑的青年凑近,再在他面前慢腾腾地开口,一切都已经晚了。   “想用这个要挟我?”青年的语调懒洋洋的, 透着股啼笑皆非的劲,“真可惜,我可不是你。”   “毕竟……我老婆什么都愿意告诉我呢。”   为了放大攻击性,暮从云十分从容地把对他哥的昵称升了个级。   周柏一口气呛在喉间没上来, 正不可置信地瞪向他,青年就转身也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大有现在就证明给他看的意思。   “你——!”他正要抬腿去追,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在原地,低头一看,单臂的小少年正面无表情地抬起脸看他:   “主人让我看好你,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在这个家里被禁足了。”   *   跟着走进厨房里的暮从云却没有立刻去追问越笙,看出对方并不太愿意提起这事,他也就先当做不知道。   被他抱紧的那截腰肢在他覆上来的时候僵了僵,越笙洗菜的动作蓦然慢了拍,这几天里分明已经习惯了和他肌肤相贴,却在一瞬间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漫长的沉默在空间里蔓延,在越笙终于忍不住开口向他解释前,贴着他背脊的胸膛被笑意震了下:   “哥不想说的话,那就不说。”   暮从云的碎发蹭在他的耳尖:“过去了就过去了,和异象局有关的,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可喜可贺,他现在蛐蛐异象局,已经不用避着越笙了。   越笙沉默了会,轻应了声,侧过脸来碰了下他的唇,暮从云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闷声道:“明天我们就去买新床吧,我房间收拾好了。”   之前越笙和他说好的,搬上他的房间一起住。   越笙这次沉默的时间就短了很多,他点了下头,被青年贴着的耳根却迅速染了抹艳色,一路烧到了锁骨。   睡在一张床上……   两颗鼓动的心脏彼此相贴,一时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音在撞击耳膜,在一室静谧中,只剩下水流声还在和着二人的心跳一同起舞。   *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临出门前,梁元良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说是之前他托人去打的刀做好了,让暮从云亲自来一趟。   二人简单商议了下,时间还早,拿了刀再去买床也来得及,于是暮从云方向盘一打,又顺着老头子给的古玩店地址开了过去。   这是家上了年头的老字号,梁元良正和一位中年男人在笑呵呵地喝茶,见他们过来了,便向二人介绍道:   “这位是古城,是这里的店主,你们叫他古叔就行。”   古城笑眯眯地和他们一一问好,又领着二人绕过屏风,来到一扇紧闭的侧门前。   “沾染阴气的武器可不好做,”在开门前,古城向他们介绍道,“这类刀具要能斩恶鬼,又要小心不能被恶鬼反过来吞噬,所以想要在三两天内打造出来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我按照你们的要求,找来一些刀具,你们可以进来挑一挑。”   门扉带起一阵蛛丝和灰尘,捂着鼻走入门内,就见一排长刀并列,被整齐地摆放在铺了黄布的桌面上。   数量虽然不多,但也有十数来把。   古城把空间让给他们两个挑选,和梁元良一起守在门外,只一眼暮从云就轻蹙了眉,桌上的刀具并非不好,但和越笙先前的那把鬼刀比,都逊色了不止二分。   他记得余桃枝说,那把鬼刀是一柄古兵器,被异象局发现时,陪着主人的白骨在陵墓里埋了数百年已久。   再加上越笙用它斩鬼无数,阴气滋重,确实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也不知道乍然降了个档次,他哥还用不用得惯。   越笙却没有想这么多,让青年也退远些去到门边,他拿起桌上的一把长刀,用手腕挽了个姿势,刀刃的破空声凌厉,在空气中随意试了几下,又换下一把刀。   暮从云的目光一刻没离他身上,记忆飞快回溯,他想起初见时,越笙执着那把鬼刀凌空而起,长刀在他手中宛若有了生命,腰肢一拧一旋,就将恶念彻底钉死在地上。   翩翩起舞,却不失风骨。   一时间,他好像有点明白古代的帝王为什么总爱看侠客舞剑了。   “行了行了,”梁元良一副受不了他的样子,“臭小子,眼珠子都黏人家身上了。”   不就来试个刀,有这么好看吗?   古城适时地唱着红脸:“别管你梁叔,他一把年纪没讨到老婆,这是嫉妒你呢。”   “嘿!说什么呢你!”老头子怒向心来。   谈笑间越笙已经试到了第五把刀,他的动作非常利索,只是从刀鞘中拿出来,在空中挥动几下,就很快放回了原处。   看着看着,梁元良忽然问道:“我听说小萧那边没有进展,局里呢,还没有容海道的消息?”   “嗯,”暮从云轻应了声,“侦查部门那边也追查不到他的下落。”   “桥梁”的存在,越笙和鬼刀的连结契约,被驱灵人携带潜逃的鬼刀,始终是横亘在他们心间的一颗巨石。   梁元良叹了声:“唉,你也别太担心了。”   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句场面话,案件进展不前,目前的局势也不明朗,驱灵人有可能在任何时候突然窜出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青年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聊下去,转而道:“我之前和您说的事情,您还记得吗?”   梁元良回头看一眼自觉走远,回到门边喝茶的古城:   “你是说,你想要局长的位置?”   说着老头子又摇了摇头:“以你的能力还真有可能做到……就是可惜,你不是做局长的料。”   暮从云笑着睨他一眼:“梁叔,您不支持我?”   “说什么呢臭小子,”梁元良被他故意曲解了意思,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是说,你要那个位置当然可以,你就是要把异象局解散,老头子我又有什么意见!”   “但我还不了解你吗?真给你当上局长,你第二天估计就要卸任回家了!”   这小子现在还能有这股干劲,百分之五十是为了给他父母报仇;   剩下的那一半……他可就得感谢里头还在挑选佩刀的人了。   他不是当局长的料,这句话倒是事实。   暮从云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掩着唇轻咳了下,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所以您认为,这个位置我们夺过来,应该让谁坐上去?”   让谁坐上去啊……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这个人选首先要精通政事,拥有一定的实力与话语权;   其次要与他们同心,起码要站在同一条线上,也不能背叛他们。   “我有一个候选人,”片刻,暮从云别过了脸,对他说道,“接下来的事情,还得多麻烦梁叔您协助。”   梁元良稍稍眯起了眼。   *   暮从云前脚去个卫生间洗脸的时间,后脚越笙就挑好了刀走出来,见守在门边的梁元良,他学着青年的称呼,微微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梁叔”。   他现在这副模样,倒是和几年前死气沉沉的宛若两人。   梁元良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忽然好奇道:   “我们以前见过,你还记不记得?”   虽然距今已经有了七八年,但他可还记得初遇那会越笙顶着一张还带点婴儿肥的脸,冷冰冰地说那都是他的分内工作的语气。   ——毫无起伏,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越笙顿了顿,来不及思考最近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说见过他,他光速在大脑里搜寻一番回忆,才有些不知所措道:   “抱歉,我……没有印象了。”   对着周柏,不记得也就罢了,但对着暮从云的长辈,他一时却有些为难。   越笙蹙着眉,再次回忆了一番往事,攥着刀鞘的指尖也有些发紧。   见他这副比之前鲜活了不知道多少的模样,梁元良不禁被逗乐了,他倒也不是真想为难这孩子,正要开口,越笙口袋里的手机却震了震。   越笙和他礼貌地一弯腰,就要走到一旁去接起电话。   但他还没来得及走远,余桃枝的声音就从话筒里猛然挤入这一小片空间:   “队长!你和小暮在一起吗,他手机占线打不通。”   “出事了!东区这边发生了一起恶灵伤人的命案,按照现场的怨气残留测量……”   “——疑似是收容物S01号的手笔。”   她的声线微微发着颤,尽量自如地介绍完剩下的情况:   “它开始无视契约,出手屠戮了,但光靠仪器,我们还不敢肯定……”   “现在可能需要队长你过来一趟,确认它的身份。”   ——毕竟,没有人能比越笙更熟悉它的存在了。 第83章 生气   命案?   在场的二人都愣了神, 但越笙到底有过相关的经验,只怔了片刻就立刻答道:“地址,我现在过去。”   余桃枝很快给他报了个地名, 越笙拿着新挑好的长刀,来不及向梁元良道失陪,就匆匆往外赶。   然后他好巧不巧地, 与正从门外走进来的暮从云打了个照面。   “哥?”   暮从云正将手机息屏, 似乎也是刚接完电话, 一抬头, 就见径直走来的二人神色僵硬,越笙还好一些, 后头的梁元良却可以算得上是花容失色了。   这是怎么了?   他跟着拧了眉, 顺势拦在了二人的身前。   见了他, 越笙还没说话,老头子就一把拉住他, 急急道:“小暮!那把刀……”   “——咳。”   在梁元良正想将刚才的电话内容都告诉暮从云时, 越笙却突兀地掩唇咳了声,见二人看过来, 他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打断了梁老的话。   “没什么大事, ”越笙看向青年一双凤眸,攥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却尽量声线如常道, “桃枝那边找我,我过去一趟。”   “小……”   他正待说些什么稳住青年,却又想起对方说小名要在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叫,越笙顿了顿, 换了个称呼把后半句话接完,   “从云,你留在这里。”   暮从云偏过脸看向身旁的老头子,梁元良神色尴尬,被他们两个人齐齐注视着,一时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只是确认个身份……应该不去也没关系吧。   毕竟出了命案,现场指不定有多血腥可怖,老头子张了张嘴,磕磕绊绊地倒戈了:“是、是,你留在这等……也行?”   青年眯了眸,倒没多让神色匆忙的越笙在自己这关浪费时间,他牵起那截冰凉的手腕,在越笙试图抽离开前,用指腹警告般摁了摁。   随即,他朝梁元良和神情尴尬站起身来的古城一点头:“那我们先过去了。”   “刀的事情有劳您二人费心,等忙完了我们再来当面道谢。”   在越笙尚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前,他拉着人就走,越笙挣了两下,在尝试用力前,手腕的皮肤却忽然被什么烫了一下。   他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就见几道金色的流光缠绕在他腕上,青年的流光能将恶灵烧得灰飞烟灭,也自然对处于生死交界的他有一定的影响。   虽然不至于将他烫伤,在某种程度上说,却足够阻止他反抗的动作。   “……”   越笙沉默片刻,还没从暮从云竟然用这个绑自己的震惊中缓过来,就发现他已经被领着走到了青年的车前。   暮从云拉开副驾的车门,把他塞进去,又绕到另一旁去上了车。   金色流光尽职尽责地把那一双白皙手腕都捆了起来,长刀被横放在他膝上,乍看上去,越笙背脊僵硬,正襟危坐,像个乖乖听课的小学生。   暮从云偏过身来,替他拉上安全带,垂眸问道:“地址。”   没等越笙试图开口拒绝,他又面无表情地和他脸贴脸:“要么告诉我地址,要么我现在就把你绑回家里去。”   “哥也能感受到吧,你挣脱不了我的流光。”   青年微弯了唇:“那样的话,等到事情结束,我再把哥放出来好了。”   暮从云是真没想到,他们之间都发生了这么多,在出事的时候,越笙竟然还想着撇下他自己一个人过去。   他可真是……好样的。   越笙的手指不知所措地蜷缩起来,他怔怔看向面前冷了眉眼的青年,下意识报出了余桃枝给的地址。   暮从云嗯了声,颇有些遗憾他没有选择另一个答案般,回过身去踩下油门,抿着唇不再看他。   从古玩店到东区有大半个小时的车程,过去了二十分钟后,越笙率先坐不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偏过脸,窥向青年的神色,暮从云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波动,但越笙就是能感受出来——   他在生气。   他垂眸又看了眼手上的流光,尝试着开口:“桃枝说那边出了起命案,可能和S01号有关,让我过去确认一下。”   “……现场会很血腥,再加上驱灵人现在的目标是你,你去的话会很危险。”   “只是辨认一下,我就回来。”   越笙极少这么绞尽脑汁地和别人解释自己的动机,奈何暮从云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一般,既不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继续按着导航开下去。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被暮从云冷落。   越笙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垂眸盯了会自己手上那仿佛有生命的、会流动的金光,半晌,才小声询问道:   “小梨,你生气了吗?”   暮从云还是没理他,越笙往日总爱盯着他开车时的侧脸看,青年专注一件事时整个人都会变得不一样,尤其那双漂亮深邃的凤眸直勾勾地看着什么时,宛若能将对方的灵魂也一同勾去。   平日里暮从云看他时,眼底都浸满了浓厚的欢喜和爱意,时而夹杂着一些越笙看不懂的侵略意味,也只是为那副容貌增添了几分攻击性。   但现下,青年神色仍旧平稳,在一片风平浪静下,却比惊涛骇浪的席卷更让他紧张。   越笙本就对人际处理几乎一窍不通,他在手机上查询恋爱攻略的时候,攻略里叫他要多和暮从云创造贴贴的时机,青年也对他的方法很是受用。   可被绑起来的双手连屈伸都难,更别论现在去拿出手机查一查“惹恋人生气后该怎么做”的百度百科了。   鬼刀的存在和驱灵人对青年的恶意都像是潜伏的定时炸弹,让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尽快去解决,才能够保护好暮从云。   但……   如果这样会让青年生气,然后不再理会他的话,他宁可在刚才选择第二个选项。   “如果……”越笙闭了闭眼,在停下的红绿灯前豁出去般,“如果我们现在回家的话……”   “你会不会开心一些?”   暮从云仍然沉默了许久,在越笙以为他又要无视自己的时候,青年终于慢吞吞地轻叹了口气。   “我四岁那年就能看见执念了,”青年偏过脸,对上越笙茫然的视线,轻声道,   “执念都保留着死亡时的模样,什么样的血腥现场,我没有见过?”   绿灯亮起,他复又转过脸去,重新看向前方:“我只是不明白。”   青年的声音放得很轻:“……哥明明答应过我的,恋人之间要坦诚。”   “哥担心我的安危,我就不会担心你的吗?”   他并没有故意冷落越笙的意思,只是刚才的自己情绪和表情管理都不太好,贸然开口不仅没法解决问题,说不定还会引起些不必要的争吵。   这还是父亲教他的,气在头上的时候不能和亲人说重话,因为出口的往往是最伤人的语句。   只是他很久都没有这般气愤的时候了,因此冷静用的时间也长了些,目的地的附近不能停车,于是他把车停到了远一些的地方。   再偏过脸时,暮从云才确认刚才自己没有看走眼。   越笙眼尾拖出一道逶迤的洇红,就连下唇也被咬得发白。   “……”   看了一眼对方手腕上的金线,越笙上车后一直很老实,手上并没有什么挣扎出来的痕迹,但暮从云也不确定流光绑久了对他会不会有影响。   他默了默,将那几道流光撤去。   “抱歉,我……”   “对不起。”   越笙却抢先他一步开了口,被松开了束缚的手既没有打开车门离开,更没有要揉一揉发烫的手腕的意思。   那双手高高抬起,在青年略微复杂的目光中,越笙搂上了他的脖子,扑过来抱住了他。   “我……是我做的不好,”   越笙很直白地认了错,埋在他脖颈间的薄唇微动,分明是冰凉的温度,却好似滚烫的铁水浇落颈间,   “小梨,你可以罚我。”   “……”暮从云的神经在听到这个字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跳了一跳,但他很快意识到,越笙理解的“罚”大概和他脑海里不能播的画面不是一个意思。   见他没反应,越笙默了默,又学着暮从云往日的举动,主动吻上了他的喉结。   随即那一个个如同蜻蜓点水般冰凉的吻一路下移,从喉间到修长的脖颈,再到青年的锁骨上,在越笙试图再亲下去前,青年轻咳一声,将他推开了些。   ……不能再亲了,再亲就有反应了。   他心里的火气被对方弄了这么一遭也下去了个七七八八,越笙被他推远了些,有些无措地抬眼看他,见暮从云面上并没有太反感的神色,又大着胆子贴了回来。   在他即将重新一番刚才的动作前,暮从云先一步钳住了他的下颔,低头咬上那到处点火的一双唇。   下巴被攥到有些发痛,落在唇上的力度也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   越笙却在感受到青年如同往日一般的温度时默默松了口气,他被动地承受着暮从云的吻,也学着伸出舌尖,生涩地回应起青年来。   可惜的是暮从云这次没给他太多学习的机会,泄愤般又咬了口越笙的下唇,他垂下眼,闷闷道:“那哥要向我保证。”   “嗯,”越笙动了动被他亲红的一双唇,神色认真,“不会有下次了。”   又补充多了一句:“……只要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包括周柏提到的那件事,也包括他的那些所谓的过去。   暮从云又定定看了他一会,到越笙等急了神色,以为他不相信,又想要开口解释前,才轻轻叹了口气。   他低头吻在了对方的额心,轻声道:   “好了,我们过去吧。”   “再磨蹭下去,桃子姐要等着急了。” 第84章 血阵   余桃枝正在现场捏着鼻子翻看, 一回头,就见两人姗姗来迟,特别是他们队长的唇瓣还有些发红。   “……”并不是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沉默片刻, 示意警戒线边的警察把他们放进来。   他们三人的年纪看上去都不大,还都生了一副好相貌,不像来破案的, 倒像是成群过来拍戏走秀的。   守在现场的警长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两眼暮从云二人, 才犹豫着给他们放了行。   余桃枝走过来给他们简单讲明了一下情况:“死者是局里的一位小员工, 还有他的两位家属, 尸体已经运走了,至于怨气的残留……”   她领着穿戴好手套和鞋套的二人走入另一个房间。   乍推了门, 浓郁的血腥气味就扑鼻而来, 可凶案现场分明发生在客厅, 暮从云蹙眉,只一低眼, 就看见铺在房间正中央用鲜血绘制的法阵。   凝固的血液变得粘稠发黑, 绘制成一个散发着浓郁怨气的图阵,怨气浓重到让进门查看的警察都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劲, 所以很快通知了异象局的人过来。   越笙在休息,余桃枝跟着过来的还是魏松的队伍。   见他们三人走近, 守在门口的魏松蹙眉看上越笙一眼,沉默着让开了些。   尽管他们已经尽快将这陌生的法阵给传回局里,但一时半会还没有人能看出来这是个什么, 越笙半蹲下身来,用指套沾了一点地上血迹。   “传送阵,”他只看了一眼便判断道,“怨气是‘它’留下的。”   “嗯, ”暮从云垂眸看向地面上被血迹混杂的法阵,很自然地替他补充道,“用生人血祭,这是个改造过的传送阵。”   “这位员工……他生前是做什么的?”   异象局极少发生恶念潜逃的事件,也对收容的执念各个严加看管,就是为了防止逃出来的执念们蓄意报复。   见他们二人只一眼就认出了屋内的法阵,魏松和他的队员们面面相觑了几秒,才记得把材料递过来。   暮从云接过来简单地翻阅了一下:“陆任……普通干员,评级B+……”   “低级收容物看守……?”   见他读到这时皱了眉,魏松解释道:“我们查过了,只是收容室守门的普通小员工,不是通灵者,也并没有参与过局里的重大任务。”   视灵者与通灵者不同,局里会相应地分给他们一些较为简单的工作。   所以一众人到现在都没想明白,S01号和那些驱灵人为什么会选择他开刀。   暮从云问:“收容室那边呢?有出现什么异常吗?”   魏松摇了摇头:“没有,得到出事的信息后,局里立刻对收容室加强了保护,但并没有驱灵人或是S01号闯入的迹象。”   一个小队员大胆猜测道:“会不会他也是叛徒之一,但是忽然反水了,驱灵人那边就把他灭口了?”   倒也算是个有理有据的猜测……   几人正思考着小队员提出的这一可能性,始终蹲着查看阵法的越笙却忽然出声否决:“不是。”   他仰起脸来看向众人:“阵法是他们有意留下的。”   那恶鬼大可以杀了人后扬长而去,灵体来去随心,只要它作案后就这么离开,他们甚至很难通过那剩下的怨气判断它的身份。   这么大费周章地留下一个传送阵,就好像是在明晃晃地向他们宣告自己曾经来过。   是示威、还是恐吓?   “这是一个……定点传送阵。”   越笙站起身来,微微抬手,随着他的动作,围绕在阵法旁的怨气被飞速抽离,很快露出整个血阵的全貌来。   虽然是刻意改造过的阵法,还用上了生人的血迹遮掩,在怨气被一点点抽离时,上头用来绘制的血珠也开始颤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己动了起来。   无暇顾及地上几道血线纷纷蠕动的场景,在场众人的目光更多的……都在阵法面前的男人身上——   无数的黑色怨气被抽离开来,又汹涌着撞入越笙的身体里,像是换了一个容器储放般。   随着法阵上残留的怨气愈发减弱,越笙面色苍白,身体冰凉,若不是呼吸还算平稳,几乎与尸体无异。   魏松和他小队的队员们都愣在原地。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越笙除了使刀之外的工作状态。   青年眉心一皱,大步上前抓住了越笙的手:“哥。”   金色的火焰瞬间燃尽了空间内余剩不多的怨气,刚才他害怕破坏法阵没第一时间出手,没想成越笙倒是先动作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他反应过来,越笙已经把房内的怨气清理了个七七八八。   “我没事。”越笙安慰般晃了晃被青年牵起的手。   他只有手变冰了些,这次吸收和消化怨气比以前容易很多,想着,他还奇怪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是暮从云先前用来绑他那流光的功效吗?   但现在人有些多,越笙忍了忍,没好意思让暮从云现在再绑他一下试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暮从云之外的其他人还在看他,眼神还个顶个的微妙,越笙只好主动开了口,示意他们看向血阵。   用来伪装的怨气褪去后,露出被扭曲前的原本阵法。   前来的异象局人员里有研究阵法的专家,他对着露出原貌的阵法,却默默摇了下头:   “传送阵一般是双生的,但他们走之前应该留有后手,把阵眼破坏了,我很难判断出阵法的去向。”   这下线索就又断了开。   对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传送阵研究了半天,眼都看累了的人群中有谁悄声吐槽:   “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的计谋,让我们在这猜老半天,骗得我们团团转……”   “这么大的血阵,双生的阵法肯定也很显眼,如果真在我们局里,早该被发现了吧……”   “难不成局里还有他们的内应……”   “——等等,”暮从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迅速找到刚才说话的那一位,“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被他点到名字的那位小队员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啊?我吗?”   “我说能传送过去的双生阵肯定也很显眼……?”   如果这个阵法会出现在异象局,它不仅显眼,而且怨气浓郁,却还要不被人发现。   始终没有作声的余桃枝也面色一变,显然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灵坟!”   余桃枝迅速按照这个思路分析下去:“他们故意杀害了异象局员工,再大张旗鼓地在房间里留下痕迹,是为了挑衅我们,也是……和异象局宣战。”   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一下没了声音。   “而双生阵的落脚处要足够隐秘,排除局里还有他们的内应,最大的可能就是灵坟,那里的恶念都被小暮清理完了,但灵坟长期泡在怨气里,一时半会就算怨气加重,也没办法立刻被发现出来。”   异象局里处处是警报器,敢制造出这么大声势的动作,对手一定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而他们的下一步……”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是要去破坏灵坟里的阵法吗,但那个阵法不用破坏也坚持不了多久了,那……”   如果S01号大张旗鼓地进入异象局,它会做些什么。   屠杀尽这些将它困住了百余年的人类?还是像报复这个小员工一样,在局里制造一片恐慌?   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魏松白着脸拿出手机,就要给局长打电话,回过头,却见队员们个个神色不安,而那位和越笙牵着手的青年,也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它还不会肆意滥杀,”越笙先一步开了口,往人群中投下一枚镇静剂,“契约还没被完全破坏,他并没有这个能力。”   越笙简短吩咐道:“这里留两个人,其他的和我回局里去。”   他的声音并不大,在这群向来和他不和的成员里也没有什么威信度可言,但在越笙的话语掷地有声落下的那一刻,不安的人群瞬间找到了领头羊,纷纷动作起来,下意识就要按他的话去做。   走出两步,他们才想起来看向自己的队长。   魏松沉默片刻,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越笙,慢半拍点了头道:“听他的。”   越笙抬腿要走的脚步却被另外一个人阻止了。   “从云?”他疑惑地偏过头去。   “我在想……”青年慢慢地抬起头来,神色莫名,“既然他们已经决定要向我们宣战,那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一个看门的小员工下手?”   如果只是为了恐吓,他们大可以挑职位更高的通灵者下手。   余桃枝愣了愣:“也许只是随机的?”   “也有可能是在向我们宣告它的下一步。”暮从云道。   魏松拿起手机看了看,确认收容室那边确实没有什么风波,正要开口,又被青年截了断:“如果不是收容室,而是净化室呢?”   毕竟刀灵就是在净化室诞生的。   但净化室和总局并不在同一个地方,而且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   考虑了几秒,暮从云果断道:“你们回局里,我到那边去看看。”   没等越笙阻止,他就紧了紧和对方握着的手,低声道:“哥,你也跟他们回去。”   越笙默了默,尽管并不愿意和青年分开,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方法。   如果另一边出了事,而他们两个人都不在场,一切将会变得更加不可控。   可是……他更不放心暮从云一个人。   见状,余桃枝主动开口:“我和小暮一起,出了什么事我们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说着,她又看了眼一旁的魏松:“你……”   尽管魏松在她这里没什么信用度,但她犹豫片刻,还是嘱咐道:“照顾好我们队长。”   魏松顿了顿,正要说点什么,与他擦肩而过的余桃枝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自己也小心。”   “……啊,嗯,”魏松一时无言,怔怔看了她片刻,才答道,“你、你也是。”   另一头道别的两个人就比他们这尴尬的氛围要融洽许多。   “哥,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任凭越笙如何后悔刚才自己应该选择和青年回家,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在暮从云的双唇贴上来时,下意识追着那双唇吻了回去。   但告别吻去得也很快,暮从云好笑地捏了把他的脸:“行了哥,没事的话一会我们就见面了。”   “……嗯。”越笙很慢地点了一下头,又并起双腕,伸出手给他看。   暮从云茫然地眨了眨眼。   “回去后,给你绑着,”   越笙看向他,认真道,   “所以你要安全回来。” 第85章 报备   两拨人匆忙道别后, 余桃枝主动接过了驾驶权。   “给我开,我知道近路,”她将自己的长发干练地盘起, “快!上车。”   暮从云从善如流地坐进了副驾,黑色的车身如同利剑一般穿过车流,余桃枝目不斜视, 法拉利飙出好一段路后, 她才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猜?”   哪怕知道这是一次恶意袭击事件, 他们大多数人也只当驱灵人是随机挑选了目标下手。   而得知收容室没有动静后, 就更加不会往净化室那边想了。   青年正垂眸在手机上发送着什么,但他的通讯对象一直没有回复, 他几经犹豫, 还是放弃了直接给对方打电话的念头。   “来之前我接到一个电话, ”暮从云解释道,“是局里的一位净化师, 他叫谷子穆。”   余桃枝愣了愣, 很快记起是她打电话给青年手机占线那会。   暮从云简单说明了几句谷子穆找他帮忙的前因后果,紧锁的眉心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   “他告诉我, 他拿着空瓶回去后,周柏的净化时间已经到了,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但……”   ——但是并没有人去追究他。   也没有人向他追问收容瓶内的执念去哪里了。   早上通话时,谷子穆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不安:   “局里对收容物的管控一向很严格, 从来没试过有净化师擅自取消任务安排,却不被追责的。”   暮从云问:“空的收容瓶去哪里了?是谁批准通过的?”   那头的声音又压低了些:“不知道……我把收容瓶放入传输带后,就申请了取消净化0257收容物的工作,结果直到今天还没有任何动静。”   闻言, 余桃枝也蹙起了一双柳眉:“那他现在在哪里?”   “……”青年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在沉默中一切都不言而喻,于是余桃枝踩着油门的力道又下去了几分。   (十分钟前)   【日落】:[你现在在哪?]   (五分钟前)   【日落】:[如果你现在安全,躲起来别出声,也不要接听任何电话,我正在往你那边赶。]   “也许只是没看手机。”余桃枝挤出一句苍白的安慰。   他们已经通知了总局那边也派人过去查看情况,但净化区和坐镇在市内的异象局总部不同,是独立起来的一片区域。   因为净化时逸散的怨气有害于人体,所以该区域往往处于市与市的交界处,由两个以上的城市共同看管。   由于地区的特殊性,通常也是驻守的巡逻人员最多的地方。   暮从云正待再说些什么,越笙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独有的清冷声线随着免提键在车内响起:   “局里没有异常,但净化区那边一直没有回复讯息。”   正在等红灯的余桃枝偏过脸来,和青年飞快对视了一眼。   “增援已经在赶过去了,你们小心。”   顿了顿,越笙破天荒地主动报备道,   “我……跟局长他们去一趟灵坟。”   和谁报备的这句话不言而喻,青年严肃的神情倏然柔和两分,他在余桃枝复杂的视线里关掉免提,把手机凑到耳边。   暮从云低声嘱咐道:“哥……注意安全。”   “别忘了你刚才答应我的。”   “……”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好像是越笙换了个安静的地方,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也温柔了几个度,“你也是。”   “注意安全。”   直到电话挂断,暮从云才低咳两声,主动打断车内安静却微妙的氛围。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往这个方向猜,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青年垂在腿边的手不由轻叩着身下的座椅,他别开目光,看向飞驰的车外景色,   “驱灵人里面有一个人,像有特殊癖好的杀手……他特别喜欢预告自己的下一步。”   “每一处细节,每一个我们可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都会变成他的预告函。”   余桃枝进入异象局时,大部分的驱灵人已经被少年越笙清理了个干净,而局里的档案也似乎并没有记载暮从云口中的这位。   看出她面色茫然,青年盯着窗上自己的倒影,继续说道:“他叫关春山,他也是……”   “——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性能优越的法拉利被一脚油门踩下去又蹿出去一截,余桃枝吓了一跳,稳定下车身后,才愣愣地“啊?”了一声。   “异象局没有他的档案是正常的,他还活着,”暮从云几乎是肯定一般,垂眸道,“而且这次的事……说不定就有他的手笔。”   此人向来隐姓埋名,极少露面,若非小时候被对方抱着斩草除根的心态尾随过一段时间,在逃跑时无意中看到了那人的真面目……   他大概也会以为关春山已经死在了那场扫荡中。   毫不夸张的说,他房间里被收拾起来堆去书房的那一打资料,有一大半都是关于关春山的。   也因此,对于这么不同寻常的案发现场,暮从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潜意识就先一步引起了熟悉的震颤。   自从他这一番话后,车内的氛围很快降至冰点,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法拉利飞速驶出市区,开向偏僻的郊区,在净化区一公里外的地点,他们对上了先一步到来,在此等待接应的异象局成员。   为首的是个短发女人,见他们到来,大步上前和二人握了手:“两位好,我叫陈曼,是总局派来的第一批增援。”   “净化园区那边已经彻底失联,现在大多数人员驻守在局里和灵坟那边,其余的增援要稍后才到。”   陈曼边说着,边领了他们坐上一辆改造过的武装车:   “路上每隔两百米会留下驻员,如果事态失控或是我们失联半小时以上,我的队员们会立刻通知上级并分批进去救人。”   余桃枝向她一点头,表示没有异议,于是浩浩荡荡的车队向着死寂的净化区开过去,暮从云正要低头检查一遍随身携带的符咒够不够,手表就忽然传来一阵颤动。   青年眉心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指尖刚刚掀开表盖的那一瞬间,一团灰色的执念便飘出来冲向净化区,尽管金色流光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捆束,却还是把一车子风声鹤唳的队员们吓了一跳。   余桃枝也吓得不轻,银色的手枪已经抵在了执念的头上,暮从云牵着流光把他甩回来,冷声喝道:“你怎么在这!”   周柏没想到这样了都没能从他手里逃脱,他咬着牙,坚持了一会,才在逐渐滚烫的金焰下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要出来还不简单,倒是你,你凭什么限制我行动!”   又挣扎喊道:“放开我,我去找他!”   找他?   暮从云很快反应过来,是他和余桃枝在车上的对话被这家伙听了去。   余桃枝深吸一口气,收回手里的枪:“你现在进去能找到谁?你只会给我们添乱。”   周柏恶狠狠地瞪了面前捆着他的青年一眼,又不服气地看向余桃枝,但他们说的确实没错,他现在就连挣脱这一身束缚都做不到。   “行了,”暮从云向他伸出左手的表盘,“要么滚进来,要么我现在一把火把你烧了。”   他现在还没空去管这家伙的事!   他没给周柏再慢吞吞思考选择的权力,三两下将执念收回手表内,还多加了几道符,彻底断绝周柏再逃出来的心思。   随即,他掩唇低咳了一声,为了迅速带过这个话题,青年将刚才检查的符咒拿出一沓来,分发给车内的其他成员。   “能抵御一次S01那种级别以下恶灵的攻击,”暮从云又摸了会,从包里掏出另一叠,“你们拿去分一下,如果还有人要进去,就让他们带上。”   那一打符咒都泛着浅色的金光,这下不光车内其他人,就连余桃枝都有些震惊了。   “这都是你画的?”她作为要和青年共同深入的前线人员,理所当然也得到了两张,“这么多高级灵符?你一个人?”   青年边拨弄着表盘上的八卦仪,边随口道:“嗯,一直没太用的上,就放包里了。”   “……”   一车子人面面相觑。   这符内灵气呈金色流转,质量已经不能算是一般,而是上乘了。   而这种级别的灵符,在市面上起码要出售到几千元以上一张。   结果就被暮从云随手分发餐巾纸似的,一人两张给他们打发了。   暮从云倒没想那么多,他虽然不喜欢异象局的作风,对里头的大部分成员倒没什么意见,自然也秉承着能多帮一个是一个的想法。   车辆在距离园区还有百余米的地方停下,在净化区外距离这般近的地方已经能够看得很明显,浓郁的怨气从园内飘起,不时还能听到恶念在其内的咆哮声。   青年猜得没错。   净化区这边……已经沦陷了。   来不及多加惊讶,众人埋头开始有条不紊地按照组织分队,园区内的通讯已经全部被切断,报信的专员坐上另一辆武装车,一脚油门冲出去申请增援。   而再走近了园区,放眼望去,在浓郁的恶灵堆里,没有半点生人的气息。   “里面的员工……”陈曼目不转睛地看向净化区紧闭的大门,声线紧绷,“会不会已经……”   她是小队的队长,见状,队员们虽然没有作声,握着武器的手却也有些颤抖。   “别想太多,”开口的却是另一道女声,余桃枝已经走到了入口处,她偏过脸来,“我们发现得很快,还来得及。”   人群定睛看去,就见青年已经暴力破坏了没有反应的门禁系统,第一个推门进了去,余桃枝紧随其后,随他的身影一齐消失在浓郁的黑雾中。   陈曼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肃穆道:“第三分队!”   “到!”   “无论里面发生什么,始终把救人和向外传递信息作为第一任务!”   “记住各自的规划路线和突发情况应对方案。”   “现在,跟我走!” 第86章 关春山   听闻身后声响, 暮从云放缓了些脚步。   余桃枝比他熟悉园区里的地形,她领着青年往一旁偏僻的窄道去:“奇怪……这里面的执念呢?”   怨气深重,如罗帷一般笼罩着整个净化区, 可他们进来这么段时间了,却连半个执念的影子都没见到。   暮从云沉默片刻:“在建造初期,净化区的外壁就用上了特制的材料, 为的就是防止恶念外逃。”   “园区地下还压着一个巨大的法阵, 能够尽可能地锁住怨气外溢。”   按照现在净化区里的程度来看, 大概率是地下的法阵被破坏了, 但里头关押着的执念们情况还不得而知。   余桃枝愣了愣,正想问连她都不了解的这些秘辛他怎么这么清楚, 却又很快想到最开始了解青年的那份资料。   ——资料上面说, 他的父母是局里权限最高的研究人员。   她默了几秒, 转移开话题:“这条路通向外围的员工宿舍,中心区域的情况还不明了, 我们先绕一段路。”   他们这次来并没有打算和敌人直接硬碰硬, 最主要的还是确认这里员工们的安危。   一路无言,直到眼前的浓雾逐渐遮蔽视线, 青年伸出手来,隔空在余桃枝眼前抹了一道。   “……这是?”余桃枝眨了眨眼, 视野里覆上一层金色的流光,连带着视线都清晰了不知道多少。   她侧脸看向暮从云,在黑灰色的浓郁雾气中, 只对上一双轻垂的金眸。   余桃枝心脏一紧,那双泛着流光的金眸璀璨,乍一对上,好似被渊底的巨龙投下一瞥。   青年并没有发现她的不对, 而是站在分岔路口上思考片刻,才对她说道:   “我就不去宿舍那边了,我到净化室看看。”   如果他们猜得没错,驱灵人这次的目的不仅是摧毁净化区,更是要带走那些未来得及净化完全的执念。   却没想他刚走两步,余桃枝就追了上来。   “你怎么和我们队长一个样,想一通是一通的,”她忿忿斥了两句,“你认得路吗你就去?”   不等暮从云反驳,她又接着道:“再说,我答应了他跟好你,把你弄丢了队长找我问责怎么办?”   虽然二人都心知肚明越笙并不会这样,但此时此刻,搬出她队长确实是压住青年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最好的办法。   一路都寂静得落针可闻,漫长到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太安静了。   安静到甚至有些诡异的地步。   就好像空气里只剩下他们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的轻微声响回荡。   余桃枝蹙着眉,又往记忆中的路段走了一截,二人才见到一栋足有六层的建筑。   建筑上“净化局”三个大字被雾气笼罩,余桃枝紧了紧手中银枪,率先领了他走上楼去。   “二层是资料区,三到五是科员们的工作区域,包括实验室和一些研究场所,六楼是办公区,一般有多个高级通灵者坐镇。”   “净化室和储放执念的区域还在另一边,我们先去六楼拿通行卡,顺便看看能不能恢复通讯。”   楼道里仍然安静,任凭二人如何多加防备,直到上了六层,都没有见到任何的执念或是人类。   ……越来越怪异了。   执念不说,怎么连原本驻守在这里的人员都一个不剩的没了踪影?   趁着余桃枝去取通行证,暮从云挥开层层黑雾进入走廊,迅速查看了一番其他办公室的情况。   桌面上放着没有喝完的咖啡,文件的笔迹停留在就差一撇的位置,凳椅都被摆放在原处,没有拖动的痕迹。   看上去……就像是座位上的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心里蓦然生起一个朦胧的猜测,正待走近些再看看,外头就传来一声“小暮?”   “我在这。”暮从云迅速回神,向余桃枝确认自己的位置。   余桃枝没好气地走进来,拧起一双长眉:“能不能别乱跑,真不让人省心!”   悄摸声的就没影了,果然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说着,她也很快注意到了房间内的异常。   “这是……”   如果出了紧急情况,员工们无论是反抗或是试图向外传递信息,一定都会留下对应的痕迹。   但办公区内整洁无比,除了……   一旁的自动饮水机边漏了一地的水不说,开关还是打开的。   可惜桶内已经没有水了,连自动烧水的按钮都跳了闸。   “桃子姐,”暮从云忽然开口道,他的声音很轻,仿若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还记得我在车上和你说的那个人吗?”   余桃枝怔了下,青年的下一句就紧接而至:   “关春山,他应该……就在这里。”   不等她有所回应,暮从云就走近了些,垂眸看向地上的水迹。   “哥他有没有告诉你们,荒山之上有一个阵法?”   他指的是之前去营救被困女人们的那次,余桃枝很快点了头,就听他接着说道:   “那个诡阵,能够迷乱人的五感,而且……是那人的拿手好戏。”   “简单来说,如果这里的地下阵法已经被发现,那么关春山完全有能力将其变成能够为他所用的诡阵,而这种变阵方向很多,现在最大的可能是——”   “他将其改造成了……能够将所有人在同一时间转移走的传送阵。”   余桃枝不可置信般瞪圆了眸:“怎么可能!”   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传送阵能够一下子把百来号人一起大变活人的,就算是周衡也办不到。   但一路上的寂静和面前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景象,她确实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暮从云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开口道:“小桃姐,你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出去,你……”   “——啪!啪!啪!”   在寂静的黑暗中,却猝然响起了一阵掌声。   而后是一阵有规律的皮鞋踢踏声,在空旷的办公室内,如同立体音一般环绕响起。   “谁!?”余桃枝迅速掏枪戒备,挡在暮从云身前。   分明一路上连人影都没一个,这个时候出现的……   又会是什么善茬?   “好好,”来人的身形被浓雾遮掩,只能听见一阵爽朗笑声,“没想到,十几年了,还有人能认出我的名号。”   “……关春山。”   暮从云眉眼之间的温度降至冰点,他上前一步,将余桃枝护在身后。   在金色的轮廓中,余桃枝看见青年偏过脸,对她做了个“快走”的口型。   ——比起两个人一起留下,现在更需要的,是有人能够向外界传递消息。   余桃枝屏住呼吸,尽量轻手轻脚地退开,奇怪的是来人竟然对她溜走这一行为不管不顾,而且极有耐心等她出到了门外,才扬起一阵莫名的风,“哐”一声阖上了办公室的门。   她愣了一秒,瞬间意识到他们中计了:“小暮!”   被关在房间内的暮从云并没有听见她的拍门声,只是皱起眉后退一步:“你把这里的人转移去了哪?”   在金眸的流光中,他逐渐勾勒出对方的身形轮廓。   关春山身材瘦削,看上去并不高大,他停在距离青年三步远的地方,嘴角扬起一个怪异微笑:“你对我这么熟悉,为什么不自己猜一猜?”   话音刚落,风声席卷向暮从云命门,暮从云下意识抬手一挡,那道银光却直直穿过了流光勾出的屏障,如同倾泻山洪一般,砍在他的手腕上。   他的八卦仪上还有一枚保命符,险之又险地挡下了这一击后,手表自他的腕上脱落,青年捂着手腕后退一步,被这股巨大的力道震得整条手臂都发了麻。   他紧咬牙关,一抬眼,才认出关春山手里拿着的,是越笙先前的鬼刀。   男人发出了一声疑惑的气音,似乎是在不解他是怎么躲开的。   就在他仔细打量青年时,三枚流光包裹的金符飞掠至他的眼前,眼见着上面的金光加速流动,千钧一发之际,鬼刀自发扬起,堪堪将符咒打落。   关春山脸色稍变,却又很快回过神来,他弯了弯唇,正要夸奖一声对手,落在地面上的半截符咒无端地自发燃烧起来。   他的视物符被生起的金焰破坏,关春山再抬眼时,青年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有意思,”他若有所思地拈起一点燃尽的灰焰,“啊,至阳之体,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真可惜,十年前,我应该把你也送去陪你父母的,”关春山叹息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要不是那会异象局有个小怪物一直追着我不放,你也活不到今天。”   暮从云没搭他的话茬:“你把他们都带去了哪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驱灵人没有驱役恶鬼来将园区的活人屠杀殆尽,反而是把他们悄无声息地送去了某个地方。   ——怎么想都不合理。   关春山侧耳倾听了会,但青年开口时用了混淆符,他一时半会还没能确认对方的位置。   “你猜不出来么?”他漫不经心地动了腿,开始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将一个个座椅拉开,晃晃悠悠地在其间逛着,   “你这么了解我,应该知道我的爱好吧?”   青年沉默片刻:“你选了收容室守门的员工下手,说明你的目标是那里。”   “但你并没有选在那边出手,因为净化区的执念也是从收容室运送出来的;”   “留下血阵,我本来以为……你们会通过阵法闯入异象局。”   “但现在看来,是你暗示自己会用同样的传送阵,把这里的活人都转移走。”   脚步声伴随着翻找声响起,像是有人在仔细搜寻他的踪迹,关春山赞许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还挺会猜的,看来你对我研究很深嘛。”   但这还是没法解释对方这么做的原因。   驱灵人为什么大费周章地要把这里的活人转移走?又为什么要画下那样一个引导他们前往灵坟的血阵?   一定还有哪里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暮从云闭起了眼,仔细地回忆着被他遗漏的细节。   凶案现场,用人血绘制的传送阵,消失不见的数百位净化区成员……   ——等等?!   有什么灵光一闪,却还未等他来得及震惊,关春山就给出了如他猜测一般的答案。   “但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啊,小朋友,”那股阴沉的声音缓缓靠近他藏身的位置,“我为什么大费周章,要用活人的血来画阵……你还想不明白吗?”   用活人画血阵……   “生人祭……”   暮从云从牙关里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哈哈,你果然懂我!怎么办,我都有点舍不得动你了,”   关春山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离他最近的办公位上,   “没办法,我也不想杀这么多人的,但是刀里这位不同意啊,还说不这么做,他就解除不了契约。”   说着,关春山停在了最后一个还没有翻找过的工位旁,缓缓弯下腰去,笑眯眯地对上青年的眼睛:   “——找到你了。” 第87章 瓮中   比他动作更快的却是半蹲在桌底之下、蓄势而发的青年。   长腿横扫出来的瞬间, 暮从云翻身而起,论体术关春山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男人反手一扬, 往暮从云衣领上贴了一张符。   尽管青年已经用最快速度将那符咒撕了下来,却仍不免恍惚了一瞬。   一时间,他好像被谁人强行塞入了几大口怨气, 悲伤、痛苦、不甘……数不胜数的负面情绪在瞬间劫取了他的心神。   符咒上泛着诡异的血光, 关春山好整以暇, 看着面前捂着喉咙半跪的青年。   “真奇怪, ”关春山轻叹一声,拿起桌上的陶塑在指间把玩, “你们异象局一个个的, 都把‘给这群执念净化, 送他们入轮回’奉为圭臬。”   “明明有能够掌握他们生死的能力,却偏偏要选择当什么救世主。”   说着, 他又摇了摇头, 惋惜道:“可惜啊——”   关春山示意他去看办公室外,不知何时密密麻麻站满了走廊的执念:“看, 你们掏心掏肺的对他们,他们难道会领你们的情吗?”   “反倒对我这个放他们自由的人, 他们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啊。”   “呵,”青年冷笑了声,在阴影之中的面孔缓缓抬了起来, “拿这些被污染的执念当挡箭牌,不觉得好笑么?”   他可从来不知道,驱灵人都是这么些堂而皇之的厚脸皮。   “诶,这话说的。”   关春山倒是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他笑盈盈地看着面前连起身都困难的青年,一拍手道:“好了,也差不多该送你上路了。”   “嗯……”说着,关春山拿出手机对着他看了看,“你好像还是刀灵挑选好的容器,那就更完美了。”   “我会用对那小怪物一样的死法对待你的,”男人阴恻恻地晒了声,“毕竟你们俩……可都是我的老熟人了。”   青年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你说的另一个人是谁?”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对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能一下子解决两个心头大患,关春山心情大好,也耐心地给予了对方临终关怀:   “那小怪物?就是刀灵现在的契约者,还是个实验体……叫什么越笙是吧?”   “其实你猜的灵坟方向也没错,我把这里的人都送去了那边,有这么多活人做引子,刀灵也在那边,应该足够解决这家伙了。”   “唉,”关春山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也真是的,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就只被你们两个家伙揭过底,不过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越笙死亡后,异象局那边不会知道一切背后都是他的手笔,面前的青年也没办法活着走出这扇大门。   只是……   在他说出越笙的名字后,室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关春山向来对这一类变化很是敏锐,却一时也无法把握好这种怪异感从何而起。   “……”听完他的话,青年又安静了片刻,才忽然低笑一声,“是吗?”   关春山不解地抬脸:“什么?”   半跪在地上的身影倏然消失在漫天的黑雾中,关春山愕然起身,拿起手中的符咒一挥,将四周弥漫的黑雾都散了开。   他喉结轻滚,很慢地垂下视线来。   一把冰凉的小刀,正抵在他的脖颈间。   “你……”关春山不敢置信般瞪圆了眸,“你为什么还能行动?”   不可能……他对于符术的研究敢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面前不过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怎么可能解开他的束魂咒?!   青年抵在他脖间的尖刀又深入一分,声音低哑:“我猜,你肯定还有直达灵坟的传送阵吧。”   “送我过去,或者我把你弄死,我自己再过去。”   关春山的冷汗缓缓滑落至刀身上,冰凉的刀光倒映着他颤抖的下颔,他暗暗缓了一口气,才动了动手腕,叹道:   “不愧是至阳之体,你总能带给我惊喜。”   就在他指间夹着的另一张血符燃烧前——   青年握刀的手忽然往前递了指尖,在刀锋的锋利处划了一下。   血珠顺着倾斜的刀身沾上关春山的脖颈,男人愣了愣,旋即震惊地瞪大了眼。   ——他的灵符,不再受他控制了。   那张血符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上头的血迹黯淡,分明还没有发挥出半点效用,却已经是一张残符了。   十指连心,青年指尖的这一滴心头血,竟然能遏制他体内的灵力运行!   关春山颈间一凉,刺痛感瞬间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刀身已经开始刺破他的皮肤,青年俯下身来,声音平静地重复道:   “送我过去,或者……”   “死。”   *   另一边。   和暮从云分别后,越笙就坐上了回程的车。   坐在他身边的魏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暗自抬眸打量了好几次他,在对方第五次试图开口前,越笙微微偏过了脸。   “你要说什么。”他问。   魏松踌躇片刻,才缓缓开口:“被怨气入体……是什么感受?”   他们往日处理那些怨气深重的执念,只是略微被对方的情绪感染,都要过上好几天才缓得过气。   车里的其他人也默默竖起了耳朵。   越笙蹙着眉,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遭,但思考片刻,他还是如实答道:“会很冷。”   “……没了?”魏松茫然地眨眨眼。   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痛苦,无法摆脱的彻骨寒意,越笙就用这么三个字……全概括了?   越笙不解地瞥了他一眼。   车内的氛围一时又陷入了诡异的平静,又过了好一会,魏松才清了清嗓子,换了一个问题:“所以你现在是在谈恋爱?”   这次越笙倒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点了头。   车厢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丁零当啷倒吸冷气的声音。   就连魏松的目光一时间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局里一直控制着流言传动,不停将越笙是个人造的实验体这事深入人心,又因为越笙向来孤僻寡言,因此哪怕有所猜测,也始终没有人敢确信这一事实。   ——那所谓没有感情的怪物,怎么会像普通人一样谈恋爱?   但刚才越笙和那位青年之间的氛围,哪怕是没长眼睛的,都能意识到不对。   他们极少和越笙接触,也是不欢而散的居多。   所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越笙会露出那样温柔的表情,也会被谁人乖乖地牵着手,主动开口安慰青年说他没事。   而最近发生的种种,无论是暮从云一个人闯入灵坟;驱灵人的卧底居然是容海道;敌人大摇大摆的示威。   又或是,越笙在他们跟前与传闻截然不同的模样——   都让不少成员纷纷皱起眉心,开始在心底动摇起异象局的权威来。   一路无话。   抵达总局后,他们很快得知了净化区失守的噩耗,守在门边的几位高层见越笙也跟着到来时,面色稍有变化,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打招呼,客客气气地低下头,叫了他几声“越队”。   越笙的脚步停滞片刻,蹙起了一双长眉。   ……上次见面时,这几个人还在“701号701号”的喊他来着。   但情况紧急,他这会也没空去细想这些细枝末节的称呼变化,留守在局内的贺平和山子晋走过来,向他简单汇报了几句情况,越笙点点头,就准备要独自进去一趟灵坟里。   大厅里虽然围了一众人,前往过灵坟的却屈指可数,百年间积攒的阴气滋重,并不适合活人长久地待在里头。   不等其他人对他的提议有所回应,越笙扭头就要往前往灵坟的传送阵过去,半途中,却被一只横空出现的手轻按住了肩膀。   周衡面色复杂,向他摇了摇头:“我们和你一起过去。”   越笙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见局长用目光向他示意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   “去给从云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净化区的情况。”   说着,他移开了目光,看向剩下一众面面相觑,等待他发号施令的成员们:“我点到的队伍,跟我们一起去灵坟里。”   ……他答应了暮从云不让他担心的。   越笙迟疑片刻,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拨通了暮从云给他设置的置顶号码,也主动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去向。   青年应了几声,而后轻声对他道,哥,注意安全。   越笙耳根热了热,往角落走去了些,躲避掉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视线,他把手机捧在心口,千言万语最终只汇聚成一句话:“嗯,你也是。”   挂断通话后,周衡点出的队伍也差不多集齐了,要去往灵坟的人数并不多,且都是精英人员,简单说明了几句里头的情况,一行人走到了传送阵的入口。   身为技术人员的贺平被留了下来,但山子晋说什么也要陪着越笙过去。   周衡率先带头进入了传送阵,越笙和山子晋紧随其后。   出了阵法后,越笙却还是轻愣了一瞬。   里头的怨气已经消散了不知多少,仅存缥缈的灰雾浮在上空,再也没法遮挡视线。   周衡也跟着他的视线抬眼看去:“他很厉害吧,是不是?”   “……”想起青年先前对他叮嘱过有关周衡的事,越笙抿了抿唇,并没有接他的话。   好在周衡也并不在意,简单清点了一下人数后,三十来人的队伍往灵坟的方向过去,走过大门时,越笙下意识偏过视线,看向之前“老师”所在的地方。   ——他只看到了一片空寂。   越笙的视线轻轻扫过,并没有为这一瞬间停留。   但在最后一位成员走入灵坟后,他们身后的黑门却无风自动,忽然猝不及防地沉沉关了上。   “——怎么了?”   “谁不小心碰到了?”   “不是我关的!”   在一阵嘈杂和周衡的训斥声中,刀身出鞘的声音有如破空利剑,“铮”的一声,挡住了什么席卷而来的物件。   “小心。”越笙前走一步,拦在整支队伍的身前,沉声道。   这灵坟里面……不止他们。   身后的躁动瞬间平复,成员们纷纷拿出武器,点亮照明符,在符篆点亮的一瞬间——   众人面色大变。   距离他们不过几米距离,横亘着一个巨大的鲜红血阵,阵法里歪七扭八躺了一片穿着异象局制服的成员,随着他们的进入,本来昏迷过去的成员们不知为何,开始慢慢恢复了意识。   他们低声呻吟着,双手和双脚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在身后,整个人动弹不得。   再抬眼看向阵法中心——   消失了几天的容海道拄着手杖,杖尖还轻点着地面,在他身旁,朝他们咧开一个诡异笑容的……   不正是那丢失的高危收容物吗!   门外稀薄的怨气,忽然阖上的黑门,面前明显有备而来的血阵……   周衡面色难看地咬紧了后槽牙。   瓮中捉鳖。   他们……中计了! 第88章 捉鳖   “好久不见。”   容海道抬起一只手, 向他们打招呼,目光径直落到周衡面上。   他客客气气地朝周衡一点头,语气稀松平常如往日:“周局。”   周衡铁青着一张脸, 扫了一圈地上的其他成员,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的员工们个个面露恐惧,而这种情绪更是在刀灵往前慢悠悠地飘了一段时到达了巅峰。   高危收容物的面貌早就深刻在了每个成员心里, 如今这一团不规则黑气凝聚成的人状物活灵活现, 从死板的教科书里爬出来, 变得栩栩如生。   类人的头颅与四肢, 能够令怨气百川归海的恶念集合体。   但与越笙上一次见它时不同的是,这会儿的刀灵已经生出了朦胧五官。   周衡戒备地提起一口气, 冷声斥问:“容海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容海道耸耸肩, 视线飘向不远处的刀灵,“我是陪这位来的, 不如你们问问它想要做什么?”   不给一众人再次喘息的时间, 整个灵坟瞬息被黑雾笼罩,恶鬼的利爪裹挟着浓郁的怨气袭来, 被他挑选的对象只来得及死死瞪大了一双眼,双腿宛若灌了铅一般, 根本无法挪动。   千钧一发之际,他面前突兀横上一把长刀,“铮”的一声, 撞上了恶鬼的利爪。   越笙攥着那人的领子把他随意往后一扔,旋即长刀破开黑雾,直逼刀灵而去。   “你换刀了?”   刀灵不慌不惧,只一侧身就避开了他的刀锋, 长刀在越笙手中不断翻转,刀灵左躲右闪,却始终没有表现出要对他进攻的念头。   一人一鬼纠缠间隙,后边的人群里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越笙迅速挥刀驱散黑雾,就见在雾气的遮掩下,四周不知何时多上了一群乌泱泱的恶念,正饿狼扑食一般冲向异象局的小队。   他足尖一旋,就要砍上最近的一只恶念,为同伴们减轻压力,刀身上却传来一阵阻力,越笙眼神一凛,险之又险地躲掉了它向自己伸过来的“手”。   见一计不成,刀灵失望地摇了摇头:“陪了我这么久,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你。”   它那一纸契约的——   “主人。”   主人?   越笙衣摆一晃,自刀灵手中抽出长刀来,刀尖擦着恶鬼颈边过去,他声音冷淡:“我不养你这样的东西。”   眼见着刀灵身上的怨气再次漫出,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身后的异象局众人很难占据优势,越笙眸光一凛,侧身时掌心下压,黑色的怨气有如最初一般,争前恐后地涌入他的体内。   他这一举动给身后众人争取了极大的喘息时间,但驱灵人这次下了血本,引来攻击他们的恶鬼少说也有几百只,不多时,身后的人声渐熄,剩下苦苦挣扎的通灵者们也逐渐没了声响。   阵法里无法动弹的人群目露绝望,有的已经颤抖着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刀灵仍然是一副只躲避不攻击的模样,只在越笙几次想要回头帮人时,牛皮糖似的缠上来阻止他。   情急之下,越笙也不顾自己是否会遭到反噬,直攻刀灵面门,就要夺它性命。   电光火石之间,他看见后退一步躲开的刀灵嘴边,扬起一道意料之内的阴森笑容。   “越笙——!”   身后忽然传来一身怒喝,原本深陷苦战中,勉力抵挡的周衡身形一晃,踩着他的传送阵瞬移到越笙身边,险之又险地拉住了半只脚踏入血阵上空的越笙。   “啧,碍事。”   恶鬼一双红眸淬了恶毒,怨恨地瞪了一眼周衡,旋即,一股无形的力量擦身而过,将虚弱的周衡整个人掀飞到一边去。   “周局!”   来不及确认周衡的状况,越笙迅速稳定住身体后,半垂着眼睑,扫了一眼脚下不远处的血阵。   这就是它的目的?   不断地躲避……就为了引他走入血阵里去?为什么?   身后的声响逐渐微弱,直到再也听不真切,空荡的灵坟里,站立的只剩下他和血阵里二人一鬼。   那些躺在阵法里的员工们齐刷刷向他看来,目光里是希冀,但更多的却是绝望与恐惧。   越笙轻扭了下拿刀的右手。   尽管他已经尽量挑选了和鬼刀重量和外形都相仿的古刀,但使用起来的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再加上刀灵的有意为难,这把长刀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不过只剩下越笙一个人之后,刀灵的语气倒是轻快了不少:“看来……你知道我的目的了。”   越笙低眸,瞥了一眼阵法里离他最近的那位员工:“生人祭。”   “聪明,”刀灵举起幻化的两只手,黑色的怨气在半空相撞,“没办法,为了解开契约,一些小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那么……”黑色的怨气在空中凝聚成刀,横在越笙刚刚看向那位员工的脖颈上,   “是你自己进来,还是我把他们杀光了,你再考虑?”   被逼迫的男员工瑟瑟发抖,如同垂死的动物般,兀自伸长着脖颈,满眼绝望地试图躲开那柄黑刃。   不会有人愿意救他了,不会有人……能够救他了。   他是第一个要被杀鸡儆猴的倒霉蛋,就算越笙考虑清楚了走进来,只要血阵启动,他们也躲不过一个死字。   常年和这些恶念打交道,他对它们的毫无人性最为清楚不过,或许是在最后一刻爆发出了潜能,在濒死前,他竟然顺利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为什么?”   “嗯?”刀灵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大概是没能想到他还能开口,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选择他们,还是为什么要这样解开契约?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恶鬼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停下了越来越靠近男人脖颈的刀,顺势看向血阵外或是无法动弹,或是失去意识的异象局成员。   “让你们死个明白……也不是不行。”它意味深长地道。   “为什么要用这个方法解开契约?因为——”   “契约就是用同样的方法建立的。”   他极为满意地看到血阵内外的异象局成员们包括越笙,脸上愕然浮现出来的震惊表情,笑得更开怀了,   “问为什么,十几年前你们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越笙:“实验体,你忘了吗?”   越笙一双长眉紧蹙,正要让它闭嘴,就见恶鬼咧着一双弯到耳根的唇,恍然大悟般:“哦,你当然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你的弟弟妹妹们,都死在了那场献祭里。”   什么弟弟妹妹?   越笙愣了一瞬,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飞逝过许多一闪而过的朦胧片段,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血阵之外的魏松从地上撑起半截身体,怒声斥道:   “胡说八道,我们异象局绝对不可能像你们一样滥杀无辜!”   “是吗?”   刀灵倒也不恼,继续看向越笙,循循善诱般开口,   “那你们也不想想,为什么他就是那个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实验体?后面的实验体都到哪去了?”   “难道你们老局长他未卜先知,就那么笃定这小子能成功?”   魏松下意识还想反驳,却在听完刀灵的最后一句话时,与法阵里的众人一般,慢半拍地露出愣怔的神色来。   是啊……那群实验人员,怎么能笃定越笙就是最后成功的人呢?   如果越笙之后还有其他的实验体,那他们又到哪里去了呢?   刀灵本就以吸收负面情绪为食,快意地打量了一圈众人或是又惊又疑,或是心绪动摇的神情,它爽快地深吸一口气,美美饱餐了一顿,   恶鬼心满意足,为他们添上了最后一把火:“该不会……你们还以为这群送死的小崽子是自愿的吧?”   “要不要听听他们拔刀失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跪在我面前求饶,说想回家的遗言啊?”   魏松眼神颤动,颤抖着唇瓣看向不远处越笙那一动不动的背影。   他们确实不知道,异象局的实验体是从何而来的。   也默契地从没有去深究,因为那是所谓的“机密”。   意识清醒的其他人表情没比魏松好到哪里去,乍然得知为了保护普通人而存在的异象局,可能是残害了更多生灵的凶手,有人已经眼神空洞地开始放空。   目的达成的恶鬼心情大好,他笑盈盈地接受了这些新鲜的情绪,才抬起头去看对面那人的神情。   越笙却始终低垂着脸,偏长的发尾落在苍白颈间,他藏在阴影里的神情难辨悲喜,在刀灵感到奇怪地往前迈出一步时,才轻声道——   “破。”   血阵瞬息沸腾起来,好似被扔进了滚烫火炉里,血迹蜿蜒成河,焕发出奇异的亮光。   “底下的阵法!”一直在看戏的容海道面色一变,愕然抬眸看向越笙,“你——”   他一直不声不响的,是在做这个?!   从刀灵的第一句话起,越笙就没在听了。   他全神贯注于身前的血阵,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余桃枝不久前说过,灵坟里专门镇守刀灵的法阵还没有完全失去效用。   刀灵吸收负面情绪惬意的同时松懈了几分对血阵的把控,长刀插入血阵,越笙默念着先前没有举办成功的仪式法咒,浑身的灵力下沉,撞入被掩盖的原阵法内。   血阵松动,在法阵里动弹不得的净化区员工们也恢复了几分气力,开始挣扎起身上的束缚。   刀灵阴恻恻地一抬眼,就要冲上来阻止越笙动作,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杆枪。   魏松喘息着站稳身体,试图逼退它,却不想恶鬼轻蔑笑道:“来,往这儿打。”   它伸着怨气凝结的手指,指向自己的额心:   “——你打不死我,但我和这家伙契约未解,说不定反噬就可以疼死他。”   持枪的手愣怔片刻,越笙蹙眉朝魏松一偏脸:“开枪!”   他握着刀柄的双手颤抖,仪式本就靠抽取他的灵力为支撑,但也就在魏松颤抖着和他对视的几秒间,那柄不堪重负的古刀终于在双重压力下支离破碎。   “唔——”   传递灵力的物件失效,仪式的反扑几乎瞬息而至,眼见着越笙失去意识,瞬间失力前跌,刀灵眼前一亮,就要重新将他拉入重新运作的血阵里。   ——比他的五爪先到一步的,却是突兀横在脖颈上的一把匕首。   匕首上还沾着谁人的血气,那熟悉的压制感让恶鬼浑身一颤,旋即咔咔地转动了一张五官模糊的脸。   魏松赶忙扔了枪,把快要摔入血阵的越笙扶起来,就见凭空出现的暮从云一只手拖了个生死不明的男人扔在地上,另一只手攥着匕首,刀尖已经有一半淹没在恶鬼的怨体之内。   俊美昳丽的面庞在黑红两色的交织照映下,宛若不知何处而来的鬼魅,青年薄唇微动,把匕首又往它脖颈逼入一分。   他眸光晦暗,声音低哑:   “谁允许……你碰他了?” 第89章 颈   越笙倒没真的晕过去, 只是失神片刻就缓了过来,一抬眼,就见面前瞬间局势翻转, 暮从云不知道从哪里出现,正挟持着刀灵一步步后退。   “你?又是你……”刀灵小心躲避着那把还带了暮从云血的刀,一双眸不甘地瞥向地上躺着的关春山,   “没用的东西!”   关春山还保有清醒意识, 虚弱地半睁了眼, 被青年一脚踩在了肩膀上。   “把血阵解了, ”暮从云指尖幻化的流光将刀灵捆了个结结实实,“不然刚才的事……我会让你再体验一遍。”   他将刀灵甩到一边去, 看向脚下的男人。   灵坟内还保有意识的众人也纷纷向他们投以注目。   一片死寂中, 关春山半撑起身子, 沉默片刻,竟然真的走到阵法边缘蹲下, 开始着手对上诺大的血阵来。   他在阵法上滑动的指尖微有颤意, 看上去对青年的言语威胁给足了反应。   血阵震动片刻,逐渐黯淡下去。   察觉到那股无形的束缚力倏然散去, 一时间灵坟里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阵法里恢复了几分力气的异象局员工们纷纷爬起身来,一部分配合魏松把容海道挟持住, 一部分慢慢走出阵法,去查看地上躺着的其他通灵者的情况。   虽然不知道青年是用什么威胁到了这个驱灵人,但他已经完全算得上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   越笙独自站在原地缓了会, 能够稳定迈动双腿的下一秒,他就来到了一步不离正在监工的青年身边,暮从云偏过脸,攥住他冰凉的手。   他低声问道:“没受伤吧, 哥。”   越笙摇摇头,低眼看向青年方才拿刀的手:“但你受伤了。”   他没错过匕首上那染了红的刃尖。   “小事。”暮从云捏了下他的指尖,三言两语告知了净化区的情况。   他是一个人过来的,余桃枝和其他人还在那边,等这事了后,暮从云估计还得赶回去一趟。   ……想当初他一直躲着异象局,还是为了当好一条无所事事的咸鱼。   不过好消息是他把始作俑者的关春山带离了净化区,余桃枝那边的难度应该就小了许多,至少——   像灵坟里一样的牺牲情况会出现得少一些。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跟着周衡进来的一批精英折了不少,山子晋灰头土脸地从人堆里爬起来,示意他们二人不用管自己。   无言片刻,二人跟着埋着脸一声不吭的关春山一路移动,那头被青年束缚的恶鬼眼神狠戾地盯着他们,却破天荒地安静极了,好一会都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他越是安静,青年反倒越是谨慎。   暮从云的流光对他的效用并没有那么大,这点从当初灵坟里对方不害怕他的金焰时,他就看出来了。   当时还是越笙镇压了刀灵后,他才能成功把对方封回刀里。   也因此,暮从云虽然跟在关春山身后,却一直分出注意警惕着刀灵,觉察到他的目光,刀灵和他对视了几秒,忽然咧嘴一笑。   那是一个满怀恶意,又满是怨念的笑容。   青年眼神一凛,在刀灵骤然发难挣脱束缚前便迎了上去,奈何恶鬼不躲不避,就是要引着他把尖刀刺入自己的身体里。   想及它和越笙身上的共生契约,在刀尖没入的前一刻,暮从云硬生生让匕首在手中打个转,擦着刀灵的“脖颈”过去。   在员工们的尖叫声中,恶鬼飞掠而过,撞开一众挡路的通灵者,先是抓起人群中的容海道,又冲往关春山身边。   暮从云被他的怨气拦到另一边,如今关春山的身前只剩越笙一个人,他用来代替鬼刀的古刀破碎,却并没有让自己处于下风,越笙并指为刃,直逼刀灵而去。   虽然鬼刀不在身边,但契约只要存在一天,他身上的灵力就能压制刀灵一天,刀灵烦躁地“啧”了声,尽量躲避着与他的冲突,不断地试图接近着关春山。   暮从云正要上前帮忙,面前却忽然拦上了一根手杖,不知何时出现的容海道拦在他面前,摇头道:“知道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手腕转动,他那手杖径直就往青年的手臂上招呼来。   恶鬼不好对付,一个拄拐的中年人却不是威胁,青年压根没把他放眼里,满心满眼都是越笙对上的刀灵。   “那就是……”容海道在擦身而过时,语重心长道,“我们的道德感,可没这么重。”   话音刚落,暮从云就见不远处的关春山不知打哪又掏出一张符,就要贴往越笙身后。   “哥,小心!”他瞳孔骤缩。   越笙也注意到了身后人的动作,他一面防备着刀灵,足尖一旋,身形轻巧地躲过了关春山的小动作。   但——   关春山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灵符破空而去,在极限距离内贴到形成恶鬼的那一团怨气上,刀灵痛苦地咆哮一声,被来自关春山的攻击命中要害,顿时再动不能。   这是……自家人内讧了?   在场众人齐齐一愣,却同时在下一秒意识到了关春山的意图。   与恶鬼一齐弯下腰去的还有越笙,越笙紧紧掐着脖颈,指尖因为疼痛而痉挛,脚下的血阵忽然再次亮起,凝聚成团的黑雾倏然炸开,一下遮掩了众人视线。   再睁眼,二人一鬼已经消失得整整齐齐,好似根本没有出现过。   从恶鬼挣脱束缚到关春山攻击刀灵,再到他们消失在面前,满打满算还不够一分钟的时间。   “……他把血阵改成了传送阵,”魏松怔在原地,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我们根本没看出来。”   关春山活动过的地方不足三米,改动的阵法也在他们肉眼可见的范围。   暮从云风一般掠过人群,跪在越笙面前,用手掰着他脖颈上的十指:“……哥!”   在刀灵消失后,那股猛烈的窒息感很快散去,越笙渐渐松了手上力道,就见暮从云眸光慌乱,目光也紧紧锁定在他的脖颈间。   苍白颈子被十指掐出了深红色的指痕,足以见得主人下了多大的劲。   越笙缓了口气,哑声道:“我没事。”   又抬眼看向青年,面色难看:“他们跑了。”   “……嗯,”暮从云低低应了声,伸手在他冰冷的脖颈间摩挲,“跑了。”   明明就在眼前。   他却……又让越笙受伤了。   越笙轻怔了下,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阵惊慌的骚动,二人齐齐回头往音源的方向看去,就见几个员工正半跪着围着谁,纷纷满面恐惧。   二人愣了愣,定睛一看——   躺着的那个人是周衡!   暮从云立刻起身,大步走向了自发给他让路的人群,他指尖在周衡脖颈处探了探,面色微变:“快!回局里去!”   周衡脉象微弱,几近于无,只剩一点破碎的灵力还在身体里流转。   眼下局长情况危急,魏松连忙背起周衡,往来时的方向跑出去,山子晋也算是半个医师,摇摇摆摆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魏松一行人往外赶。   越笙只怔了片刻,很快想起了周衡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和哥没关系,”听完他的解释后,青年偏过脸来,低声道,   “这是在他判断下的最优选择。”   如果真让驱灵人得逞,让越笙进入那血阵里。   那就不仅是解除契约这么回事,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活不成,也根本撑不到他赶来。   关春山在他那边拖延的最后几十秒,估计也是在为了给灵坟这边的同伙争取时间。   越笙沉默片刻,忽然上前一步,鼻尖贴在了青年面颊,暮从云愣了愣,正下意识要伸手回抱他时——   男人垂下了脸,侧耳贴在了青年颈间,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   “你的气息很乱,”越笙蹙起一双长眉,“出什么事了?”   青年的脉象凌乱,不仅仅像是匆忙赶来导致的——   而更像灵力透支的前兆。   暮从云迟疑片刻,没想到他这么快能看出来,他抿了抿唇,顾左右而言他道:“先处理完这里的……”   四周一片乱象,牺牲的通灵者,忙前忙后的员工,引导着其他员工前来帮忙的人员。   但越笙只侧眸瞥了一眼,就摇头道:“你先告诉我。”   其他事情和他的关联都不大。   他们现在都不需要他,但暮从云还需要。   见他一脸认真,大有青年今天别想糊弄过去的意思,暮从云哑然片刻,被越笙抓起手腕,又重复了一遍上边的问题。   “……”   没办法,暮从云只好尽量简洁语句,告诉了他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听闻青年中了关春山一枚灵符,还用上了心头血逼迫对方就范,越笙沉默片刻,缓缓垂下了眼。   灵坟里的光线不算太好,虽然四周都有通灵者举着电筒或照明符,空气还是沉闷地难以流转。   纤长的眼睫在下眼睑打落一片阴影,黑眸中闪烁着的光影跃动着几分水光,往下是那截修长苍白的颈,因为时间推移,上边的手印愈发红艳。   像是被谁人把玩凌虐,暮从云下意识伸出手去抚了下那白玉般的颈,却觉得似乎比起这样粗暴的痕迹,上面……也适合留下一些其他的红印。   周围是异象局员工们来来往往的走动声,有不少人将视线投向这一小片阴影处,又暗自讶异着移开目光。   怎么说也算是经历了一场苦战,手下的脉搏沉沉跳动,一时之间谁也不愿意开口打破这片寂静。   最后还是暮从云口袋里的手机的好一阵震动,才唤回了二人神志。   青年看也没看来电人,就点下了接听。   余桃枝惊慌未定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小暮!你到哪儿去了!?”   “房间里没人,就剩你断了两截的手表还在这,我还以为……”   暮从云:“……”   糟了!忘了给小桃姐那边报平安了! 第90章 想要哥   “咳, ”暮从云尴尬地掩唇咳了声,简单和她说明了灵坟这边的情况,“小桃姐, 你们那边恢复通讯了吗?”   “嗯,”余桃枝应了声,停顿几秒又道, “应该就是你把那个驱灵人带走的时候恢复的。”   “我们在地窖下面发现了一些躲藏在里面的员工, 对过名字了, 你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里。”   青年才想起来这么一茬:“他没事吧?”   “……”这次余桃枝那边的声音沉默了会, “没什么大事,不过……”   “是你手表里那个执念带我们找到他的, 但现在……那个执念不见了。”   不见了?   那是什么意思。   暮从云愣了愣。   挡下关春山那一击后, 他有想过表盘里的阵法会失效, 但确实没想到周柏并没有去和谷子穆见面,而是趁机溜走。   捏了捏鼻梁, 他叹了声:“小桃姐, 麻烦你和他说明一下情况吧,我晚点再过去找找。”   挂断电话后, 他对上越笙担忧的眼神,男人上前一步, 神情严肃:“……你需要休息。”   暮从云这一天奔波已经够累的了,他不应该再去净化区那边忙碌了。   “哎,”青年倒没否认, 只是悠悠叹道,“谁让我和异象局签下卖身契了呢?”   再加上周柏这事是他答应了谷子穆的,现在执念不见了,他怎么说都要负责的。   越笙蹙了眉, 就要接过他的话茬:“我可以过去。”   不等暮从云反对,他就提前预知到青年的想法似的补充道:“我有连续出任务的经验,不会累。”   青年目光的落点止在他面容上,眉梢扬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俊美的五官在一瞬间好似沾染上了一层意味深长的味道。   “哦……”暮从云慢悠悠拉长了尾音,“哥不会累是吧?”   越笙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正要点头,青年的手就又覆上了他的脖颈,人体最为脆弱的地方倏然被掌控在别人手里,多年训练的肢体记忆指令他下意识反击,但微怔之下,越笙反倒把那截颈子还往他手里送了送。   想及青年几次三番抚上这处,越笙还以为他喜欢,却没想下一秒,那只手就移动到他的后颈,像拎一只猫似的,把他按回了自己怀里。   “行了哥……先去处理一下你脖子的伤,”青年埋在他颈间的语气闷闷,又低又沉,仿若撒娇似的,“心疼死我了。”   如果青年直接叫他去处理,越笙或许还会说不用,但加了后半句……   他向来对暮从云的撒娇示弱没什么办法。   垂在身边的指尖僵了下,越笙正要应答时。   “嘶——”   四周蓦然传来几声压抑的、倒吸凉气的声音,越笙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四面八方那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眼神,他耳根一点一点染上绯色,那抹晕红甚至冲上眼梢,灼热了他的眼睫。   好奇怪……   他向来……对其他人的目光是不在意的。   暮从云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事,他放开怀里的人,对前来交接工作的负责人简单说明几句,就牵着越笙的手要离开灵坟,来来往往的员工们很多,“不小心”地往他们身上瞟去的视线也很多。   这两个一个是异象局初出茅庐的新人,一个是传闻里冷血的实验体。   虽然越笙在人前破天荒地红了脸——   但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咬耳朵时贴得很近的面颊却始终坚定,没有半点遮掩。   二人先是去了一趟异象局的医务室,总医师李明玉在医务室内工作了二十余年,越笙已经算是他的老熟人了,但乍然见了他脖颈上的伤,他还是愣了一下。   动作利索地把药物都摆上越笙面前,李明玉转头就要离开,却被越笙身旁的青年开口拦了住。   暮从云皱着眉心,面露不满:“你们……就是这么给他处理的?”   看也不看就把药丢给越笙,让他自己涂?   总医师的背影停滞住了,同样错愕的还有正垂脸打开药包的越笙。   “……您误会了,”片刻,医师转过身来,向他礼貌解释道,“这是越队一直以来的要求。”   青年微眯了眼,就要询问身旁的人。   越笙却先他一步抬起脸来,冲李医师摇了摇头,等到几人出去后,他才将青年拉过来身旁坐下,翻过暮从云的手,给刺破的指尖包上了止血贴。   “是我要求的,和他们没关系,”越笙小心地合拢止血贴的两端,“李医生他……人很好。”   “我每次来医务室打扰,都是他给我准备药物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谁做出很好的评价,青年沉默片刻,举起被对方包扎好的手指在眼前打量,越笙也低下脸去,准备给自己上药。   他脖子上的伤主要是自己掐的,虽然看着可怖,实际上并没有伤得太深,在揭开瓶盖的那一刻,青年弯下腰来,接过他手里的药瓶。   “我来吧,哥。”   闻言,越笙仰着脸乖乖地任他动作,清凉的药水抚上脖颈,浸润过火辣升疼的地方,青年的指尖温热,力度轻缓,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花瓶。   “疼不疼?”见越笙轻抿着唇,一副忍耐着什么的模样,暮从云垂眸问道。   越笙摇摇头,却又很快说出自己的感受:“……有点痒。”   青年摸得他……有点想要缩起脖子。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暮从云闷笑了声,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冰凉的药油擦拭过更加低温的脖颈,越笙始终抬着一双黑润润的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哥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暮从云唇边弯起一点笑意,却不等越笙回答,轻扶着越笙的肩低下脸来,吻上了那双唇。   越笙也追着他的唇,回应了这个吻。   唇瓣相贴时,他低声问:“所以……哥现在懂了吗?关于喜欢是什么。”   越笙的眸子掠过一丝浅淡的茫然,又很快充满了坦然,他“嗯”了声:“我有查过。”   “?”暮从云迷茫地退开了一些。   “总想见到你,担心你会不会受伤,想要对你好,也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越笙掰着手指数。   暮从云越听越不对劲。   ……他哥怎么和背书似的,讲得头头是道的。   这是提前为他的抽查做好了准备?   如数家珍一般背完了查来的内容,越笙复又抬起一双漂亮的眸子,弯着看向他:“我对过了。”网上的恋爱攻略。   “我喜欢你,小梨。”他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向着青年确认道。   越笙抬起那张初见时就惊艳过他的面庞,非常坦荡地等待着青年的回答,吊灯也给那张昳丽的面孔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让青年在一瞬间能够将他的所有微小表情都尽收眼底。   他说话时,面上多了几分难得一见的生动,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面庞在这一刻充满了柔软爱意,说出“我喜欢你”的时候,越笙仅仅只是在表达。   他没有关注告白的场合,没有索要告白的回应,仅仅只是……   向暮从云表达了这份心意。   青年的心跳蓦地漏跳一拍。   “啊,嗯。”青年应了两声,干巴巴地道,“那……我、我知道了。”   ……他就应该等回家再问的!   见暮从云已经收到了自己的回答,越笙很是满意,他点点头,就低下脸去,开始熟练地收拾起桌面上的药瓶,一旁还有医生特意给他准备的、遮掩伤势的绷带,越笙拿起来看了眼,很快又放下了。   密不透风的包裹住,反倒不利于伤口恢复。   暮从云就没他这么坦然自在了,他想要延续刚才的那个吻,但门口人来人往,灵坟里受伤的员工们被陆续带过来,越笙也一副要腾出位置给他们的打算。   可是什么都不做,他心里又像是被小猫的爪子挠着般发痒难耐。   桌面上的瓶瓶罐罐很快被越笙收拾了好,他还利落地又取了另一瓶药膏,三两下涂在了青年方才擦拭过的药水上边,一切整理完毕后,他从医疗室的床上下来,就想和暮从云离开。   “哥。”   暮从云忽然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在越笙回头的瞬间,他落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青年的鼻尖挨在他的后颈上,越笙身上那股幽香被药水的气味冲淡不少,他环在越笙腰间的双手收紧,几乎要把人勒入自己的身体里。   “怎么了?”越笙不解地抬手,摸了摸颈边人的脑袋。   身后的人咬着他的耳尖喃喃道:“没什么,就是喜欢哥,想要哥……”   怀里的人愣怔片刻,大概是在思考他话语里的含义,半晌,越笙放下手里的医药箱,侧过脸来问他:“想要什么?”   他并没有理解青年黏糊话语里的含义,但还记得暮从云说过的不许有隐瞒,有不懂的就要向对方提问。   于是他认真地发问了,青年却一时间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没能立刻向他坦诚。   ……这要他怎么说。   暮从云沉默片刻,环在他腰上的手松了点力道,他见过越笙身轻如燕,在空中旋腰与执念打斗的场景,如今这截柔韧腰肢的主人十分顺从地被他揽着,偏过脸来问他“想要”的是什么。   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   “……想叫哥别的称呼。”   他抬起脸来,越笙因着扭头偏转过来的柔软唇瓣就在眼前,上面还沾染着刚刚被青年吮出的水光,顿了顿,暮从云又补充着问道,   “可以吗?”   越笙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睫:“当然可以。”   一个称呼而已,暮从云爱叫什么不行?   但他没有“小梨”一样的小名,往日里听到最多的称呼还是自己的实验编号,所以青年会叫自己——   “……老婆。”   暮从云抿了抿唇,仿佛能从这个称呼里尝到甜味似的,没忍住往前含上越笙的唇,又轻轻喊了一遍,   “老婆。”   “叫哥这个……可以吗。” 第91章 微妙   红着耳根的越笙被他喊了一路, 直到回家青年都没消停下来。   他们先是去了一趟净化区。   周柏还是不见踪影,谷子穆倒没有怪他,反倒还感谢了他们, 异象局里发生的事情他都从救援人员口中得知了,若非暮从云来得及时,他现在能不能好好站在这里还不得而知。   “后续我们会尽力去找他的, 这次袭击我们确实没来得及防备, ”余桃枝把手表递回给青年, “不过大家没事就……”   话音未落, 她的目光凝固在了越笙脖颈上的指痕。   越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耳尖还染着一抹难得一见的嫣红, 见了余桃枝在他们二人之间打量的狐疑目光, 暮从云清了清嗓子, 和她说明了灵坟里越笙是怎么受伤的。   “嗯……”闻言,余桃枝也陷入了沉思, “确实很麻烦, 契约没有解开,我们能限制它, 它也能反过来制约我们。”   总不能每次都顶着越笙可能会受伤的风险,贸然地对刀灵发起攻击。   但一昧地躲避也完全不可能。   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的青年点了头:“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萧晓早些时间和他说有新的发现, 等回去了暮从云就找他问一问。   他俩一拍即合,一直安静着的越笙却忽然开口:“……解开契约后,它的实力会上一个台阶。”   他们不一定还能像在灵坟里一样, 这么轻易地战胜它。   这点暮从云也想过,不过——   “不重要,总会有办法的。”   他偏过脸来,看向身边的人:“先解了再说, 哥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他们二人之间的氛围一时让他人无从插足,一旁的余桃枝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地盯了二人片刻,还是选择了沉默。   在外人面前暮从云还收敛点,一到只有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他就不演了,仗着越笙默认的态度,“哥”和“老婆”交替着喊了一路。   制止他这一行为的是一通来自山子晋的电话,周衡刚刚脱离生命危险,局长伤得很重,接下来的工作指挥只能交给其他人了。   简单询问了两句情况后,越笙刚想挂断,就听山子晋突兀地出声挽留:   “小暮——”   青年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山子晋沉默片刻,还是压低了声线,小声问道:“桃枝她……真的要当副局了么?”   这事就连越笙都不知道,他有些讶然地看向暮从云:“什么时候的事?”   “……嗯,”暮从云微蹙起眉,飞快应了声,“明天是她的上任仪式,到时候再聊。”   说完他就摁断了电话,甚至不给山子晋反应的时间。   顶着越笙疑惑的视线,青年默了默,开口解释道:“……因为不确定她愿不愿意,就一直没告诉哥。”   他在得知消息那天就给余桃枝抛去了橄榄枝,那头先是表示了震惊,在听完他一番要颠倒局势的野心后,余桃枝冷静了许久。   【桃子】:[…还是太突然了,我要考虑一下。]   【日落】:[嗯,不愿意也没关系的,随时联系我。]   当晚余桃枝就给他发来了入伙的消息,她做事向来不会太拖泥带水,只是叮嘱青年,在她上任前先不要告诉别人。   毕竟她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局长,有防人之心也是好的,暮从云就答应了。   但……照山子晋这架势来看,好像还是余桃枝亲口告诉他的。   不是说不往外说吗?   越笙很快否定了他的猜测:“她应该是不想家里人知道。”   “家里人?”暮从云倒是头一次听说余桃枝家里的事,“小桃姐家里怎么了?”   越笙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不愿意让她加入异象局,也不让她往上走。”   “……”那他岂不是让余桃枝做了相反的决定。   看出了他纠结的心思,越笙凑过来贴了贴他的面颊:“她做了选择,我们就支持她。”   实在不行,他再接任那个位置就是了。   横竖周衡一开始也让他上去当副局长来着。   而且既然余桃枝答应了青年,其中也肯定有她自己的考量。   也是。   想及此,暮从云也不再纠结,他握着越笙的手摇了摇,又咬了下对方的唇:“谢谢老婆。”   特意来安慰他。   “……”越笙显然还是不太能适应这个称呼,支吾着“嗯”了声,就要推他上楼去休息。   他们这一遭下来天早就黑了,青年的肚子适时地叫了声,他把越笙拉沙发上坐下,圈着人就开始点外卖。   “先吃饭吧哥,”暮从云拉长了尾音,“一天没吃东西,我要饿死了。”   越笙怔了怔,显然是没想起这茬,现在开火也要忙碌上一阵,青年把下颔抵在他右肩,一边扒拉着外卖软件,一边指责着他哥的饮食习惯。   “哥又想不吃饭了是吧,一天三餐可要准点吃才行,你看你瘦的。”   他圈着越笙腰肢的手不安分地捏了下,被他捏揉的地方热乎乎的,还酸痒得过分,越笙往后躲了躲,却径直坐入了他的怀里。   他低下脸来看一圈自己的身形:“……我不瘦。”   异象局的营养餐虽然不好吃,但他一直有按规定的剂量进食,以保证自己日常活动需要的能量。   不然哪天出任务途中晕倒了,那就不好了。   只是后头鬼刀使用过多,他的身体越来越冷,也不再需要那么多的营养,一忙起来,才演变成每天扒两口就饱了的习惯。   青年不置可否,知道越笙没有什么忌口,随意勾了几样就下了单,点完外卖后,他就着同样的姿势开始询问起萧晓那头的进展,越笙垂眸看着他举着手机在自己眼前打字,盯着聊天框里“契约”二字半晌,他忽然开口道:   “今天的血阵,刀灵说和建立契约时是同一个。”   暮从云那会儿不在灵坟里,也自然无从得知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的弟弟妹妹?还有别的实验体,都牺牲在了建立契约阵法里。”   “但……我完全不记得了。”   不记得他还有过什么弟弟妹妹,也不记得契约是如何建立的。   他只知道那天他拔完刀后,堪堪坚持到走出灵坟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和鬼刀里的恶鬼共享着生命,也制约着彼此。   这还是越笙第一次主动和他提实验室的事情,暮从云侧过脸,认真地数着越笙回忆过往时,面上微颤的睫毛。   “老师说,这是正常的,今后我只需要作为异象局的刀活着,那些记忆也并不重要,”越笙在他温热的怀抱里逐渐放松,也将他所能记得的过去一点点向他揭开,   “我记得自己参与过实验,也知道你们口中的桥梁计划,但我记不清……在实验室里发生的一切。”   最开始失去记忆的时候,越笙是茫然的,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在苍白的病房里醒来。   身上是遍布的检测仪器,他隐约间听见有谁在按着铃,喊着:“701号醒了!”   但他失忆得这么彻底这事,似乎完全在实验人员的意料之外,之后他们尝试了很多办法,也只能让他的身体回忆起下意识的挥刀动作,以及一些朦胧的,像隔了一层纱网似的不连续记忆。   “算了,”最后还是高沉拍了板,眸色阴沉,“我重新教一遍就是了,花不了多少时间。”   在那之后,他身上冗重的检测设备才被一一撤去,开始跟着老师学习鬼刀的使用方式,也学习镇压执念的基本知识。   那是一段听起来就不太美好的过去,因此越笙点到为止,并没有说下去,空气里的安静维持了一段时间,又过了一会,他才听见青年贴着他耳根轻声问:   “所以,禁闭室是什么地方?”   越笙怔了下,目露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刚才……并没有提起这里才对。   青年开口时的热息扑打在他颈间:“初次见面的时候,哥带我回了异象局。”   “我听见了你们的交谈。”   当时还是副局的容海道,让越笙去领了一周的禁闭。   “你醒着?”越笙眸底浮现出浅淡不解,旋即很快又变成了另一种复杂的神色,“你没有失忆。”   是肯定句。   那次越笙没有授意任何人留下他的记忆,暮从云也确确实实从异象局清洗记忆的流程里走了一遭。   但和青年相遇以来,暮从云就一直表现得并不记得那次偶遇,就好像在爱情小镇里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青年无端有了几分心虚,“我那不是躲异象局吗,好了老婆,该告诉我禁闭室是什么地方了。”   越笙一反常态地没应他,反倒追根到底盘查了下去:“所以,你也不会醉奶?”   他们一起吃过的甜品里不乏有奶制品,在一起看电影那天,青年也神色平常地点上了两杯奶茶。   除却巷子里那次,他从来没见过青年因为这个喝醉。   又是一番沉默,直到青年接了电话,去门口把外卖拿了回来,越笙都没有再开口。   以为他生气了,暮从云把外卖放在一旁,又按照原来的姿势抱回了越笙,好在越笙并没有不让他抱,只是推了推他道:“去吃饭,你饿了。”   “哥不原谅我就不吃了,”青年把脸埋到他怀里,“……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没找到机会说。”   这三番两次的,他也确实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越笙倒不是因为这个有所不满,他其实也没太生气,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又被骗了,心头有股厘不清的微妙情绪,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最后,他把手放在青年的发顶上抚了下:   “……我没生气。”   想了想,又垂眸多补充了一句:   “禁闭室的事……吃完饭再告诉你。” 第92章 委屈   放下筷子后, 越笙正待开口,就被一旁的青年塞了个圆滚滚的饺子到嘴边。   他下意识咬了一口,汁水淋漓的肉馅在口中爆开, 暮从云举着剩下的半个饺子,耐心地等着他,直到越笙把一整个饺子都吃进肚子里, 才不紧不慢地问道:   “哥就吃这么点?”   越笙把嘴里的饺子咽了下去:“嗯, 你吃吧。”   眼见着暮从云还跃跃欲试要投喂他, 越笙不禁后仰了一下, 开口就要提及禁闭室的话题转移青年的注意力。   “……那个不急,”青年也把碗筷放了下来, 看向他道, “哥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越笙不解地看他:“什么?”   “刚刚哥好像在不开心, ”暮从云垂眸,坐到他身边道, “是不喜欢被我叫老婆, 还是因为我没告诉哥真相?”   虽然越笙带过了那点微妙而一闪而过的情绪,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对方一瞬间的低落。   “……”越笙很快否认道, “没有。”   被青年黏黏糊糊地叫着那个亲昵的称呼时,他总是会不经意地蜷起指尖, 但他并没有反感这个。   暮从云没说话,抓起他一只手握在手里玩,越笙的手常年使刀, 虎口处被磨出一层淡淡的茧子,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几遍,一旁的越笙才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不知道。”   他轻声道:“刚才……我好像有点奇怪。”   但他还弄不清楚那是什么。   心口像是被裹上了一层棉花作的网织,倒也说不上难以透气, 只是总让他一颗心脏闷闷的酸涩着。   像之前要弄明白自己对暮从云的感情一样,他花了很多的时间去理解二十年来难得产生的陌生情愫,这次也是一样。   但不同的是,青年没再给他自己去弄明白的时间。   暮从云把他的手放在唇间吻了口,继而追问道:“哪里奇怪?”   越笙又不吭声了,见他一脸纠结的样子,青年含着他一边指节,含糊不清道:“哥,之前在车上,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在生气的?”   明明这个人……连自己的情绪都还不能清楚。   越笙抬起眼来,桃花眸中点露一丝不解:“你就是在生气。”   暮从云循循善诱道:“我那会是因为哥的隐瞒生气,所以哥因为我还有事情瞒了你,感到生气也是应该的。”   把暮从云这番有点绕的话理了理,越笙下意识要点头,却在颔首的前一秒止住了动作。   他蹙了眉,抿唇重复道:“……我没有生气。”   他还不至于弄不懂愤怒的情绪是什么。   轻轻咬在他指节上的齿关愣了下,青年终于松开了他的手,但这次失去自由的是他的整个人。   暮从云双手托着他的脸,和他额心贴额心地挨着,一双眸凝固在越笙面上似的,眸中倒映出了越笙有点茫然而慌乱的神情。   每每和暮从云对视时,越笙的心跳都会加快几分,那双深邃的湖泊好像有什么魔力,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溺死其中。   他不知道曾经是否有人能够从其中逃出去。   ——但他做不到,也并不想逃跑。   “哥,”青年离他只有几分的薄唇微动,呼出的热气宛若暖流撞上冰川,融化一片湖海,“我让你觉得委屈了,是不是?”   委屈?   越笙怔了下。   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哥之前受了很多委屈……但在这里,你可以和我坦诚,”暮从云低下眼来,吻上他的唇,   “和我说说吧,哥现在想要什么?”   这个吻一触即分,换来的却是青年轻垂的长睫,和专注的神情,越笙的呼吸小幅度地加速了几分,先前的什么微妙情绪通通被他抛之脑后,宛若被泡在了暖融融的蜜糖罐里,他轻颤着唇,往前挨了过去。   他现在——   “……想要你亲我。”   他如青年所愿地坦诚道。   暮从云还没反应过来,越笙的唇就贴了上他的,他的唇瓣和人一样冰凉,但品尝过它滋味的青年知道,那双唇瓣和越笙是一样的。   ——只要含热了,剥开了,里面的芯子也是柔软温暖的。   越笙闭起的眼睫宛若振翅蝴蝶,暮从云被他压在沙发背上索吻,他的衣襟被一双冰凉的手攥紧,连带着他身侧的空气好像也被缓缓抽离。   二人的呼吸在沙发上交错,按在越笙腰上的手用了力,几乎要把他后腰的衣服揉皱,越笙却丝毫没感觉到不妥,攥着青年衣服的手搭上他的脖颈,无师自通地将暮从云的后脑往自己的方向压过来。   青年反客为主,很快占据了这个吻的主动权。   狭小的一方空间根本不够他们施展,没几下暮从云就被他扑倒在沙发上,越笙坐在他的小腹上,双手支在他耳侧,眼底已经泛出了一层秾丽的水光。   “小、小梨……”   他轻喘着,看向身下人的眼睛。   有什么急切地要从胸腔中破出,汹涌地奔向另一个极端,火势被点燃,而后一发不可收拾,燎原般炙烤着他的理智,但他找不到出路,只能下意识地去求助最亲近的人。   暮从云一低眼,就看见他也有了反应的地方。   “……”他有些惊异地瞪圆了眸,“哥,你……”   他一直在劝自己慢一点,越笙没体会过这些感情,就连他也是第一次。   他今天如愿等到了越笙告白,已经要满足才是。   可误打误撞下,他却意料之外地得到了更多的答案。   ——如果说语言可以作假,那么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呢?   在火海中被炙烤的又何止越笙一个人,男人撑在他面颊旁轻喘着,眼底的水光泛出潋滟,青年被那双水眸蛊惑,抬起手来,抚上了越笙的面颊。   “哥,你好漂亮……”他喃喃道。   下一秒,理智的大厦轰然倒塌,他一把将越笙拽了下来,任人撞入自己的怀里,他的吻一路下移,从含上那颗凸起喉结,再将火焰一路点燃。   越笙紧紧地攥着他背后的衣物,随着青年动作,放任自己纵身火海。   他们今天分隔两地,也算是经历了一场凶险万分的生离。   暮从云按在他腰后的力道很重,他知道青年也在和他一起找寻着火海中的出口,但猝然被火势燎上脆弱的花蕊,他还是下意识闷哼了一声。   越笙几乎是瞬间卸了力,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青年抱上的楼,暮从云把他放在床上,昏暗的灯光之下,越笙耳根通红,攥紧床单的手指也有些颤抖。   青年和他的位置翻转,暮从云垂脸看向他,声音低哑:“哥,你愿意吗?”   越笙眸里泛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欲//色,动作却生涩得要命,他听不懂暮从云在问什么,只知道那团火已经将他的理智彻底烤焦。   他囫囵地点着头,就要往对方的身上贴去,寻找那救火的水源,但青年眸色沉沉地攥住了他的手,如同在怜悯一条涸泽的鱼。   暮从云知道,他不是越笙救命的水,而是要将他一同炙烤殆尽的火焰。   床上被褥凌乱,白皙的皮肤一点点攀上红意,从脖颈到胸口,再到架在青年腰上的腿弯、小腿、足尖。   越笙的身体难得一见地染上了活人热意,火势凶猛,让他再也不能维持那冰冷得毫无温度的实验体身份,脚腕被青年攥着,像是被困郁的猎物,最终也无处可逃。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占有,打上印记。   青年的指尖又一次抚过他的脖颈,紫色的淤血蔓延开后,看上去就有些吓人,硬生生破坏了红梅落入雪地的一整副画像。   最脆弱的命门被谁人用手掌丈量,脖颈上传来微弱的刺痛感,有那么一瞬间,越笙以为他会收紧手掌,用力地掐//按下去。   但最终,青年也只是低下头,再一次吻上了他的伤处。   ——那是越笙的伤痕,也是他的勋章。   越笙抱着他的脖颈,毫无章法地回应着他,汹涌的热潮好似终于有了方向,四面八方地往一处聚拢。   在堤坝崩溃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被青年堵回喉间,火势蔓延到一发不可收拾,将他的所有防备一一烧尽,只留下最为稚嫩而干净的空白。   暮从云从来都没有亲他亲得这般凶,还在失神的越笙含糊着吞下呜咽,几次都差些喘不过气来。   直到第一波火势烧尽,他才后知后觉地喘息着,看向极力克制着呼吸,眼眸深沉的青年。   越笙咬着下唇,含着喘气声对他道:“还有……你的。”   青年拦住了他要往下的手,越笙的手臂上被不知谁人落下一片红印,就连被暮从云握着的腕子,都遍布着旖旎的红。   暮从云低声道:“哥,我不要这个。”   越笙只愣了一瞬,问他:“你要什么?”   他身上满是被人疼爱过的痕迹,但越笙仰着那张溢出了生理泪水的脸颊,认真地看向他,而不管暮从云要的是什么,他都——   “……愿意的。”   这一声出口,房内的空气更为热灼,越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全然不知自己身上的层层绯色,有多容易引起人的施暴欲。   床单被扯出一道道褶皱,一室旖旎之下,暮从云只能看见那双宛若献祭一般,满溢着爱意的眼眸。   漂亮的眸子完全被化了开,像是能包容他所有般含情的纵容。   “……”青年这次沉默得久了些,半晌,他压抑着什么一般,哑声唤他道,“老婆。”   家里还什么都没有,就算提前查过资料,他也……不想让越笙受伤。   越笙向来能忍痛,只要他说了,一定也会纵容他开口的要求,但——   暮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了心底的摧毁欲。   但第一次,怎么也得给对方留下好的印象。   越笙半张脸藏在枕头下,咬着唇不肯出声,青年的温度又悄悄渡了过来,像以往的每一次,热浪凿开冰原,将他不容置喙地拉向自己。   青年咬着他通红的耳垂,乱七八糟的喊了一通,越笙红了颈子,被“借用”的地方宛若烧红了一般,泛着酸麻的热。   他没有斥责,反倒是任着青年胡来了一轮又一轮。   最后,暮从云轻轻地在筋疲力尽人的后颈吻了下:“……睡吧,哥。”   折腾了一天,越笙早困得眼都睁不开了,半梦半醒间,他听见青年似乎在轻声抱怨道:“……该去买张新床的。”   身体被柔软的布料抚过,大概是有谁在给他擦着身子。   “嗯……”   尽管不知道青年是不是在自言自语,迷迷糊糊的越笙还是下意识回应了他,   “明天就去买。” 第93章 上任   第二天醒来时, 越笙身侧的温度已经几近于无。   这还是他们普遍意义上第一次同床共枕,在这之前……他甚至都没上来青年的房间里看过。   他抬眼环视了一圈四周环境,暮从云的房间比客房大上不少, 一眼看上去却有些意外的空荡。   墙角处突兀地空白了一片,似乎是被刻意地清理了出来,空间里的气息极为干爽, 并没有昨晚折腾了一室的暧昧与旖旎。   ……想及昨夜的事, 他的面颊悄悄爬上一丝热意。   还没等他整理好下床, 半掩的房门就被谁人轻推开, 青年先是愣了下,对上他那微红的眼尾, 才后知后觉道:“哥……你醒了?”   越笙眨了一下眼, 看向他手中的托盘。   暮从云把托盘端进来, 上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清粥,他刚把粥碗放下想要说些什么, 视线就不由对上了越笙身上那斑斓的……红印。   就算穿了衣物也难以遮掩的梅花半遮半掩地盛开着, 好在越笙一年四季都穿着他的那袭长风衣,裹严实些出去倒也不会被别人太过怀疑。   本来以为发生了这种事, 暮从云昨晚会睡不着觉。   但也许是一天的奔波实在太耗人心神,他给自己也简单清理完后, 就抱着越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甚至还做了一个记不太清晰的美梦。   “今天是小桃姐的上任仪式,她问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过去。”   青年轻咳一声, 移开一直落在越笙锁骨上的视线,他伸出手,替越笙挽起了后脑偏长的发尾,用五指替他梳理着发尾,   “哥头发好像有点长了。”   “嗯,”越笙偏过头去任他动作,“是长了些。”   都要垂到肩膀了。   暮从云替他梳头的动作一顿,他目光轻滞,好巧不巧地看见了越笙后颈上的一圈咬痕,越笙肤色本就苍白,再印上这么一个痕迹,是要多凄惨看起来就有多凄惨。   而且——   这似乎是他昨晚从背后抱着越笙释放时……   指尖悄然抚上那一点深入的齿印,绕着越笙有些战栗的后颈打了个圈,他才低声问道:“哥,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那,我昨晚有让哥舒服吗?”   “……”这次越笙的面色红了些,却还是强忍着羞意点了下头。   但双脚触地的下一秒,越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还是说早了。   腿间某处因为他行走的动作猝不及防地刺痛了他的神经,暮从云见他刚迈步就停了下来,疑惑地问了一声“哥?”   越笙默了默,才神色如常地走进卫生间里洗漱,等他裹挟着一阵清新的水汽出来时,青年已经背对着他在换衣服了。   毕竟是余桃枝的上任仪式,暮从云翻找出了自己仅有的另外一套正装,他继承了父亲的优点,是个天生的衣架子,用黎子宵的话说是“套个麻袋上街都能被要微信的程度”。   虽然暮从云觉得那种情况下,出于猎奇心理来加他的人会更多。   听到卫生间门口的脚步声,青年很快转过身来,对上暮从云视线的一瞬间越笙就偏过了脸,但还没等青年惊愕,很快又红着耳根转了过来。   “很好看。”越笙强忍着眼神的躲闪,认真道。   他昨晚才在这个房间里和青年进行了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这会却又清纯得过分。   越笙刚刚进到卫生间才发现疼痛红肿的地方还残留有药膏痕迹,大概是青年趁他睡着的时候涂上去的。   旖旎的氛围像一簇将燃未燃的小火苗,升腾在二人之间,暮从云昨晚才开了荤,虽然只是开胃前菜,他也能够回忆起每一分细节。   ——气息的交错,肢体的缠绵,以及越笙的那一句“愿意”。   再想下去,今天怕是要迟到了。   两个昨晚还坦诚相对的人乍然被下了咒似的,开始变得有些别扭起来,但越笙乖乖坐到床边喝粥时,暮从云还是没忍住坐过去,拈起他一边耳垂在指尖把玩。   手机忽然振动了下,青年低下眼去,随意回复了几个字,才对越笙道:“萧晓也会过来,他还说查到了一些关于实验的事,会后一并告诉我们。”   “……嗯,”越笙放下空碗,慢吞吞地道,“我吃完了。”   他偏过脸试图拯救被青年捏来捏去的耳尖,叫暮从云好笑而促狭地用力按了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走吧,再晚我们就赶不及了。”   *   余桃枝的上任仪式非常简略,也十分顺利。   仅仅只是张贴了公告,顺带把异象局的领导们集合起来开个会。   底下的高层们大气不敢吭一声,这段时间发生的破事是一件接一件,先不说灵坟失守和鬼刀被卧底带走的事,就是昨天那会,没有暮从云和越笙在,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人。   反倒是刚结束停职复工的苏燕,和先前没有被走露任何风声的魏松等人更为震惊,但宣布完上任后,余桃枝就雷厉风行地谈起了下一件事。   “周局昨天在灵坟一战中身体抱恙,征求过他的意见后,目前异象局的作战事务由我来接手。”   此话一出,仿佛往深水区投入一颗鱼雷,炸起一阵波澜,高层们纷纷交头接耳,就连坐在她对面始终沉默的另一位副局陈怀仁,也不由抬眼看向她。   陈怀仁危险地眯着眼,问道:“据我所知,周局可是昏迷了一整天。”   是啊,余桃枝是怎么这么快拿到局长手信的?   底下哗然一片,余桃枝抬起脸,看到不远处的暮从云和队员们,给了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轻笑道:“不巧,局长今早就醒来了,并且我还带来了他的口信。”   视频里的周衡面色苍白,嘴唇干皱,却坚定地拿开了呼吸面罩,对着镜头一字一句道:   “今天起,我的所有权责,都暂时移交给余副局长处理。”   不管一众人或是震惊,或是迅速互递信息的眼神,关了视频后,她继续抛下了第二枚炸弹:   “那么,现在我来宣布一下——昨天两大要处失守的处理结果。”   这一盆冷水急转而下,扑得一众高层脸都白了。   之前发现驱灵人卧底和卧底潜逃的事件这么久,都没查出个名堂来,现在才第二天,余桃枝对昨天两大要处失守的处理结果就已经出来了?!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们脸么!   暮从云适时地掩唇清了下嗓子,示意底下一众跃跃欲试的高层们他还在余桃枝身边,一群人面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余桃枝给他递了个感谢的眼神,就开始拿起一旁的名单宣读:“既然大家都没意见,我就继续了,对于昨天驱灵人来袭一事的处理结果,需要降职以及停职的名单有……”   她口中每念出一个名字,在座高层们的面色就变得五彩斑斓一分。   其中最为明显的还是陈怀仁,不等余桃枝念完,他就强行插入,硬生生打断了她:“你什么意思?”   余桃枝念出名字的大部分都是他的人。   ——不如说,都是站队在他身边,纷纷倒戈向他的高层。   异象局党派之间的争斗一向激烈,他和容海道之间明里暗里较劲了数十年,现在容海道走了,换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不说——   还上来就要拿他开刀?!   “让她念完。”   这次说话的是从进了会议室起,就始终一言不发的越笙,男人冷飕飕地抬了一双眸,像看死人似的扫了一圈底下的人。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被他这么一看,其中一个被点名停职的高层坐不住了,拍案而起,指着越笙骂道,   “你背的守则都喂狗了?”   越笙轻蹙了眉心,正要开口,身旁就按上来一只手,暮从云从他背后慢条斯理地一抬眼,旋即似笑非笑地瞥了那人一眼。   想起青年不久前在会议室给他们的下马威,那人打了个寒战,咬着牙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随意打断主会人说话,我看你们的教养才是喂了狗吧,”青年睨了一众忍气吞声的高层一圈,“还有——”   他看向对面的陈怀仁,求解一般,无辜问道:“陈局,为什么要问是什么意思呢,余局只是在按规章办事罢了。”   “还是说,您要替他们开脱担责?”   那不就证实了他们之间暗通款曲的关系吗?   陈怀仁面色一沉,到底没有再贸然开口。   见他不说话了,余桃枝拿起那份名单继续念了下去,一场会开得山子晋几人是气都不敢出,等目送完最后的高层一脸黑气地离开会议室,余桃枝才敢趴桌子上缓了口气。   “紧张死我了,”萧晓半天没敢出声,“感觉这会没开到一半他们就想冲上来打你了。”   余桃枝回他一个虚弱的笑,一旁的贺平替她补充道:“幸好有小暮在,不然可真不好说。”   暮从云正抓起越笙的手捏着玩,今天越笙在风衣里也套了件长袖,青年几次摸进袖口,去重温自己昨晚种下的梅花,越笙也由着他闹,只在一众人看过来前,才反手攥了一下青年指尖。   “咳……没事,”暮从云回过神来,对上同伴们有些微妙的眼神,   “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小桃姐做得很好。”   余桃枝事先把和他约好的事情告诉了其他人,几人虽然震惊于他的野心之大,惊讶过后,却也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异象局如果还想重焕生机,必须要把这些深处的脏东西连根拔起。   没有人选择退出,用萧晓的话来说,就是“都跟着老板你干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两件的了。”   他们在选择加入越笙小队的时候,就做好了有这一天的准备。   虽然和他们想象中的不是一个人,但队长的家属,怎么不能算是队长的意思呢?   “好了,”见他们都缓过了劲,青年看向萧晓,顺势问道,“你说要约我们说的事是什么,你找出桥梁相关的实验信息了?”   “……”一向话多的萧晓难得沉默片刻,半晌才点了点头,“算,也不算吧?”   “实验相关的备份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我猜可能是我父母已经意识到不对,把备份资料都转移了。”   “但我回到爷爷的老宅后,发现他们给我留下了很多没来得及寄出的手写信。”   每年一岁,每岁一封。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父母的印象不深,却从那林林总总十几封信里,读出了他们不比其他孩子的父母要少的爱意。   他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在给我十八岁的手写信里,在信封的夹层处……我找到一枚储存芯片。”   “但芯片里并没有实验相关的资料,”他的眼神一时间变得有些茫然,萧晓挠了挠头,看向一旁安静听讲的越笙,   “里面的照片……全是小越哥你。”   “……我?”   一时间,在场的一众人都不解地皱起了眉。 第94章 猜测   “什么意思?”余桃枝支棱起半边身子, “所以你们其实是失散多年的表兄弟?”   萧晓一时语塞:“呃,应该……不是吧?”   他边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越笙,边说道:“准确的说, 里面的照片都是小时候的小越哥,而且时间应该是在实验开始前。”   暮从云凑近了些,和越笙一起看手机里的褪色照片, 要说里面的主人公全是越笙也不尽然, 除了仅有的两三张单人照, 更多的是一群孩子在一起的集体照。   青年的视线定格在最后一张。   ——那是小越笙和一群孩子在福利院前的合照。   消散残念带给他的记忆里, 就有着其中几个孩子的身影。   和暮从云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萧晓点头应了声,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我猜, 比起自身安危, 他们可能更想将异象局的恶行揭露。”   “但大概他们找到这组照片没多久,就在……遇害了, 所以只来得及给我留下这么一份证据。”   驱灵人对他们单方面的迫害持续了很多年, 暮从云父母出事后不久,异象局就拍板重启了实验项目。   “还有……”见众人都一副没反应过来的表情, 萧晓犹豫着开了口,“老板, 我可能有个猜测……”   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口,暮从云一挑长眉,问道:“什么?”   “就是……”萧晓语气中也有些不确定, “有没有可能,那份被我父母拷走的实验资料,会在你爸妈那里?”   见暮从云一脸意料之外的模样,为了向他证实自己的说法, 萧晓掰着手指道:   “我回去又捋了一遍,如果我父母拿到那份实验资料,要交给什么人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你爸妈。”   当时暮从云的父母都是异象局的核心实验人员,但因为是小暮从云家属的原因,异象局把要让他们的孩子进灵坟拔刀的消息对二人瞒了住。   因此这场实验二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   如果萧父萧母要将这份可能涉及到小暮从云的实验资料发送给谁,接收人确实很有可能是他的父母。   “那会的通讯技术没那么发达,如果他们是通过网络转移了资料,怎么都会留下痕迹,但我把当年的老电脑都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查到。”   “再联想到老板你爷爷无缘无故找上我,还有梁老也认识我,我猜,这份资料……有没有可能是早就交到了你父母手中?”   在座的几人已经听傻了,半晌,暮从云才缓声道:   “所以,你是说我爸妈……也知道?”   知道一开始异象局定下的拔刀人,是他们的孩子。   他们是什么反应,是质疑了异象局的做法;还是顶撞了上层?   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在他哪一段记忆里的他父母,表情变得沉重或是与往日有异的?   他……想不起来了。   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揉开,那人的指尖强制挤开了他僵硬的指节,将他的手抓过去牵在怀里。   萧晓也跟着缩了缩脖子:“老板你别激动,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说不定只是我父母藏得太好了我没找出来呢?”   毕竟当时的萧父萧母也不知道,对这件事知情的周衡在以后是否会出卖他们。   没等暮从云开口,越笙就很轻地摇了一下头,语气平淡:“不用找了。”   他说:“桥梁实验并不影响我和刀灵的契约,先处理完S01收容物。”   换言之,就是不用再管他了。   他知道几人都在为他身体的问题而焦虑,毕竟他现在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长睡不醒。   但比起让一众人再劳心劳力地找寻着一份可能早已销毁的实验数据,不如先面对好眼前的威胁。   闻言,面前几人都不赞成地皱起了眉,一旁的青年更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   越笙有些心虚地偏过脸去不看他,握着的手却被反过来捏了下,像是警告。   默了默,越笙主动开口转移了话题:“……我想到一个可能解除契约的方法。”   没等众人有所回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在血阵里,我感知到了和它的联系,既然契约的媒介是血,也许心头血也可以起作用。”   这还是他从青年给他描述在净化区发生的事情时,猝然蹦出来的想法。   暮从云的心头血可以压制通灵者,那么他的身体常年浸在极阴之地,他的心头血是不是也可以对刀灵产生影响,甚至破除契约?   “太危险了,”贺平第一个摇头否决,“这契约是什么我们都不清楚,贸然祭出这一招险棋,反倒会让我们的处境变危险。”   剩下几人也纷纷表态,只剩下青年始终沉默着没开口,顿了顿,越笙无视了他们的劝阻,接着往下道:“契约解除后,它的实力会翻几倍。”   “就算暂时制服,也只有那把生出它的鬼刀……能斩了它。”   而那把刀现在还在驱灵人手里。   器灵本就应该和附着物同生死,这恶鬼却偏生不讲道理,不仅能够脱离鬼刀行动,甚至还在给自己找着肉身,试图彻底脱离束缚。   鬼刀这事他们不是不知道,但越笙和鬼刀身上的契约一天未解,他们也就一天没办法去规划下一步。   一时间,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天,余桃枝默默叹了口气。   “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们兵分几路,分别跟进一下。”   “萧晓你和贺平加把劲,看看能不能从异象局的暗网上找出一些和实验有关的资料照片,最好是能和你父母拍下的那些照片对应的,这是我们下一步和高层们谈判,争夺权力的砝码。”   “子晋你去周局那多走几趟,看看当年的事还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   “剩下关于契约和桥梁实验的跟进就由队长、我、小暮三个人来分配。”   她这一通极为有条理的安排下,倒也没人说不是,就连山子晋都意外地多看了她几眼。   眼见着散会了,青年还是保持着沉默,只是点点头就准备起身离开,刚走到门边,身后却传来了一声犹豫的“小暮”。   暮从云回头看去,就见余桃枝抬起脸,一脸纠结地看向他。   “怎么了?”   “那个……”余桃枝一双柳眉颦蹙,抿着唇没去看他,又迟疑片刻,还是放弃了,   “算了,没事。”   “……”看出她还没想明白要不要开口,暮从云也不多加纠结,嗯了声就先行离开,一路无言,直到上了车,越笙才偏过脸问道:   “你还在想刚才的事?”   自从萧晓提到他的父母起,青年的脸色就一直不大好。   “只是在想……”暮从云垂下了眼睫,捉住越笙搭在自己手腕上的修长指节,“他们当时会是什么心情。”   如果萧晓的猜测成真,那么他父母发现真相时,又会怎么想呢?   从他那对父母仅剩不多的记忆来猜测,他们大概会愤怒吧,愤怒于异象局要拿自己的孩子去当实验品,也愤怒于异象局一直以来对他们的隐瞒。   但他在此时此刻,甚至都记不清楚他们那段时间的表情,是一如既往?还是暗含担忧?   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左手,越笙安静地看了他一会:“你想他们了。”   比起猜测他父母当时的想法,空气里蔓延的更多还是青年对他们的思念。   “……”暮从云怔了怔,轻笑道,“哥真厉害,这都看得出来。”   要知道最开始那会可是他再三婉拒,越笙还坚持要他给自己带路的呢。   随着他的把玩,那截风衣的袖子落下一截,露出腕骨上的一枚咬痕,越笙肤色冷白,那一朵红仿若摇曳的梅花,生机盎然地向着谁人宣誓主权。   青年朝他伏下些身子,指尖剥开越笙的高领,去摸他颈上留下的其他梅花印。   被打满了他印记的越笙偏了下头,任他在自己的颈间乱动,那些淤痕还未散去,就叠上了青年施与的印子,像是打翻了颜料,千红万紫地晕染了一片。   暮从云鼻尖贴着他的锁骨,深深吸了一口气。   “……哥好香。”   没等越笙开口,他却又接着开口道:“但是,我更希望哥身上被我留下气味。”   而不是被桥梁上的哀灵花泡入了味。   “所以实验资料我会继续找,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哥恢复的。”   斩钉截铁的一句决定来的果断,越笙怔了怔,很快意识到青年是在回应他刚才在会议室里说的那句“不用找了”。   暮从云在告诉他,不行。   他偏要查下去。   越笙垂下眸,眸底的爱意融化成水,他用鼻尖贴了贴青年的发梢,小声道,“……好。”   两人又歪腻了一会,青年抬起脸来亲他,在越笙想要回吻前,却又狡黠地偏过脸,躲开他凑近的唇,不轻不重地咬了口越笙的下颔。   越笙闷哼一声,眸里写满了明晃晃的不满。   暮从云这一下没使出昨晚一半的力气,那点红印很快也消散了去,他坐起身来,就要启动车子。   “走吧,哥。”青年眉眼带笑,朝他一弯唇角,“我们去买床。”   越笙先是一愣,下意识点了头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晚发生的种种。   他们挤在青年并不算宽敞的床上睡了一晚,在他睡过去前,似乎是答应了青年说今天要去买张大床的请求。   绯色从他的耳根蔓延,但越笙并没有躲避这份羞意,他注视着青年的双眼,眨着一双水亮的眸子轻声重复道:   “——嗯,去买床。”   暮从云又想亲他了。 第95章 一辈子   两个颜值出众的大男人特地站一块选床这事, 还是让他们小小地受到了一把周围的关注。   越笙早就习惯了他人打量的目光,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和导购员描述着挑选类型的青年,又低下眼去, 看向自己手机里的新消息。   【山子晋】:[队长,会议上的事情周局已经知道了,他说他想要见你们。]   【山子晋】:[桃子那边说没问题, 你和小暮呢?]   他迟疑片刻, 回了个“我会转告他。”   怎么说周衡也是因为他受的伤, 要求他过去探望也是合理的。   至于暮从云——   他能看出青年对周衡的感情很复杂, 于是打算留给青年自己选择。   再抬头时,暮从云的身边却已经不止他一个人, 三两个女孩子围在他身旁, 其中有一个明媚张扬的姑娘已经拿出了手机, 笑盈盈地递给青年。   “帅哥,扫个码呗, ”女孩狡黠地眨了下眼, “我家猫会后空翻。”   越笙愣了下,悄然抿直了唇线。   心口像是被细针戳了下, 泛着些酸麻的情绪。   在他又一次试图厘清这股情绪是什么的时候,青年已经轻笑着婉拒了女孩的好意:“不好意思, 我家猫会吃醋的。”   “诶诶~”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几个女孩纷纷笑了出声,那率先过来要联系方式的姑娘有些小丧气,却还是试图挽留:   “那我们也可以互相交流一下养猫的方法嘛。”   越笙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就见暮从云已经径直朝他走了过来,手指落入温热的掌心,暮从云牵着他,对不远处的几个女孩好脾气地笑道:   “我家的猫……可能会不太高兴我和别人聊这些。”   见他二人交握的手, 几个女孩一脸恍然大悟,这哪是说猫不高兴啊,这是说他对象不高兴呢!   她们就说,两个大帅哥怎么会一起在家居城挑床上四件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为首的单马尾姑娘有些面热地双手合十,“打扰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暮从云礼貌地一一和她们道别,再偏过脸,才发现越笙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他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暮从云表情微滞,就要开口解释,却见越笙才反应过来似的,慢半拍地问道:   “家里……哪里有猫?”   “……”   青年止言又欲,欲言又止,最终他的表情定格在一个半是无语、半是无奈的瞬间。   “……不说这个,”半晌,他抿着唇问道,“哥,我被要联系方式,你不会吃醋吗?”   越笙对他的“喜欢”还是通过恋爱攻略确认的,虽然两人平日里亲亲抱抱什么的没少做,但他心里不时总会生起些患得患失的情绪。   ——特别是越笙在会议室说出那句“不用查了”以后。   就好像生死对于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一样。   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抓起越笙的手,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指骨处印上一枚还带着热意的齿痕,越笙愣了下,看向青年在明里暗里诉说不满的双眸。   “……可是你们还没有加上好友。”他说。   在暮从云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前,越笙又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前,他面上的表情仍带了一丝疑惑,却也足够坦诚。   “这里刚才有一点不舒服,”他看向青年,认真问道,“是我吃醋了吗?”   “……”   方才生出的那点情绪灰飞烟灭,青年像是被拉拽着摔入了软塌塌的棉花堆,心口也变得柔软一片。   这人总能在不经意间掌控他的情绪,看着越笙诚实的双眼,他眯了眯眸:“……才不告诉哥。”   “哪有问别人是不是吃醋了的,哥要自己想才对。”   直到二人坐上了返程的车,越笙都没弄清楚那点来得微妙的情绪是从何而起,但是他忽然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家里唯一可以和“猫”说得上有关的,只能是那个没气了的白猫气球。   而在买气球的时候,他记得青年曾经说过,他很像那只猫。   所以这个家里的“猫”——不会也是在说他吧?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青年把车停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也没说是或者不是,只是答非所问道:   “我就说我家猫会吃醋的吧。”   后知后觉理解了他意思的越笙愣了一瞬,随即面颊飞快地爬上一丝羞恼,搬床的师傅们正好从二人身边经过,越笙抿了抿唇,到底没在人前质问出口来。   暮从云越看他越像气鼓鼓的猫,和家里那个充了气就会变得圆滚滚的气球简直一模一样,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先见之明。   ——他就说越笙很像吧。   等到师傅们离开后,暮从云才躺上他精心挑选的大床,之前他们已经去了一趟异象局的宿舍,把越笙那少得可怜的个人用品搬了出来,现在就等着从客房里搬上来了。   青年躺了会,笑盈盈地看向床边垂脸看向他的越笙:“哥,以后就要和我睡一辈子了。”   一辈子……   耳尖爬上一抹绯色,越笙点了点头,他弯下腰,去亲床上笑得可恶又可爱的青年,耳边的发丝垂落在暮从云的面颊,挠得他有些发痒,但这会儿两人都无暇顾及这个。   青年腰部一个使劲,就把越笙也拉了下来,越笙和他一起摔入柔软的床褥里,天旋地转之间,两人迅速换了个位,暮从云压在他身上,用吻细细地描摹着他的唇形。   越笙的眸底被他亲出了湿意,青年低眸瞧了片刻,仿佛时间倒转,又回到了昨晚他们滚一块厮混那会,被那双漂亮的眼眸蛊惑,暮从云低脸吻了上去。   唇下的眼球稍动了下,热烫的吻一触即分,一路向下,眼见着又要点起火来,越笙忽然想起山子晋告诉他的事。   “……小梨,先等等。”   他挡开青年就要摸进自己衣摆的手,极快地向青年复述了一遍山子晋的话。   “……”   在床上谈工作不说,还提起算得上是他长辈的上司,这下是彻底萎了。   暮从云用控诉的眼神瞪了他一眼,泄力般趴在了越笙身上,他指尖绕着一道越笙的发丝,沉默片刻,说道:   “他估计已经意识到我们要做什么了。”   周衡的本意只是让他们用这份权力指挥好接下来的作战,却没想到他们这群人先斩后奏,直接就来了个断章取义的给异象局裁员。   “嗯,”越笙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上移,摸了摸青年的头,“那你想要见他吗?”   左右周衡现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要他不过去,周衡也没办法千里迢迢地来逮他。   暮从云默了一会,良久,他道:“见吧。”   “如果有他的帮助,会对我们更顺利。”   越笙皱了下眉心:“你想要说服他?”   周衡费尽心思要保住自己的高位,就连对故人之子也处处钳制,毫不手软。   他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夺去自己的一切吗?   暮从云摇了下头:“我不确定,但——”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你,所以我才在想会不会……”有这个希望。   顿了下,青年又道:“就试一下,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他现在也管不了我们。”   等周衡痊愈出院,异象局说不定都改了个名号了。   两个人享受了一会儿这静谧温馨的氛围,等到暮从云都在他哥怀里打了个哈欠,才听越笙开口道:   “关于契约的事,我的血应该会有用。”   越笙能察觉到自己怀里的躯体瞬间僵硬了下,他耐心地等了会,暮从云才闷声道:   “但是取出心头血后,哥会变得很虚弱。”   就像他只是从指尖取了血来压制关春山,就和被抽空灵力似的难受了一阵。   “而且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还不稳定,贸然取血,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越笙现在还踩在那摇摇欲坠的桥梁上,靠着至阳之体每天雷打不动地给他暖身子才稳住阴阳平衡,这么一折腾,轻则昏迷个几天,重则彻底醒不过来。   越笙垂下眸,静静地看着他。   “太危险了,哥,”青年闭了眼不看他,坚决否决道,“……还会有其他方法的。”   越笙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叹了声。   如果时间足够,他们当然可以慢慢来。   但驱灵人那头虎视眈眈,那恶鬼也肯定不会放任他们找到消灭自己的方案再动手。   而且……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还是暮从云。   青年又埋在他颈间蹭了会,才依依不舍地爬起来:“我去看看吴姨的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刚坐直了身体要站起身来,却忽然在原地僵住了身体。   暮从云蹙起一双长眉,来回地翻着自己的手腕查看。   见状,越笙也跟着起身,在他的视线范围里,青年的手上什么也没有,见暮从云神色肃穆,他也沉下语气问道:“怎么了?”   “奇怪……”暮从云翻着手中的金线,目露不解,他很快意识到越笙看不见,抬手在越笙眉心抹了一笔。   轻微的刺痛后,越笙睁开眼,就见青年手腕翻出一道金线,但金线的尾部却染了一道衰败的死气,没精打采地耷拉在暮从云手上。   “上次分别前,我给陈一白留了一枚保命符,让他有需要的话可以拨动折角联系我,”   暮从云伸出手来,给他看缠绕在他指尖的金线,   “纂符被拨动了,按理说我应该能顺着金线找到他,但……”   但他的金线,不知被什么破坏了。   就仿佛这枚纂符,也并不是陈一白主动使用的,更像是被外力破坏后,强行反馈给他的结果。   “是刀灵身上的怨气,”   越笙只掠过一眼末端的死气就有了结论,随即又紧紧蹙起了眉,   “他们发现了?” 第96章 双生刀   于是与周衡的见面就被几人硬生生开成了圆桌会议。   “什么?”周衡掩在呼吸器下的口唇间溢出难以遮掩的惊异, “你说驱灵人的下一步目标是你?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暮从云本想当作没听到,但围在周衡床边的余桃枝几人难得和局长统一战线,一脸谴责地看向他。   ——和他身旁的越笙。   这两人个顶个的惯犯, 有事都想着自己扛。   “……”青年无奈,“我不就是怕局里还有眼线,一不小心把线人供出去吗, 都想到哪里去了?”   “在净化区对上关春山那会, 他和我提过容器的事, 但我当时的反应并不大, 我猜他就是那个时候怀疑的。”   那会他满脑子的关注点都在驱灵人这次的袭击目的是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暴露了陈一白的存在。   ……怎么说, 对方也是因为给他透了底才出事的。   余桃枝蹙眉分析道:“符篆是被从外暴力破坏的, 他们的最终目的肯定还是你。”   陈一白并没有向他主动寻求帮助, 所以现在几人也不清楚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刀灵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夺舍生人的躯壳为己所用, 而于它而言, 最好的容器就是青年的身体。   病房内的座机在众人的片刻沉默中,忽然催命般响了起来, 免提里的人声带着十足十的慌乱:   “周局!在西区发现大批恶念集体行动的迹象,正在往我们的分局过来!”   周衡眉心一皱, 还未来得及开口,余桃枝就接上了他的话:“目前的具体位置在哪里?数量大概有多少?污染程度呢?”   那头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还有旁人, 但很快回答道:“是监测站那边发现的,部分恶念已经闯进了外墙,外围的防护符快要撑不住了!”   “数量……我数不清,可能、可能有上百个!但据我们交手的情况来看, 这些恶念等级并不高,危险程度尚可以控制。”   闻言,余桃枝和周衡对视一眼,在得到局长的指示后,她迅速答道:“我们马上派人增援!”   挂断通讯后,房间内的温度也仿佛降至了冰点,余桃枝低头在手机上打着什么,还走到门边去接了个电话。   青年轻蹙了下眉,看向她问:“需要我过去么?”   余桃枝拿远了些手机,向他摇摇头:“不用,哪能每次都麻烦你们,确认过了,他们那边还能处理。”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良久,周衡主动开了口:“听说你在净化区给他们每个人分了符篆。”   因为暮从云的符咒,参与净化区行动的队伍里无一牺牲,比起灵坟里折了一半精英的情况要好上太多。   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暮从云颔首:“这个简单,之前没事干的时候我还画了很多,给局里每人分两张还是够的。”   他以前静不下心胡思乱想的时候,就会按照爷爷的指示,在那一叠又一叠的黄符上漫无边际地涂画。   久而久之,这也变成了他平日静心的一种手段。   但其他人看向他的眼神却一时间有些别样的微妙。   出手就是成沓的高级灵符,还说给局里每个人分都足够……   就算是专业的绘符人,花上几年都画不了这么多。   一直没有出声的越笙突然开口:“他们要正式开战了。”   袭击西区的普通执念只是驱灵人端上来的开胃菜。   不如说,若非前天越笙和暮从云二人力挽狂澜,生人祭一成,解开契约的刀灵早就开始大开杀戒了。   他们要想光天化日地行走在太阳底下,就得先铲除异象局这顶执念的保护伞。   “他们不用顾及恶鬼身上的契约就能进攻的话……”萧晓面色难看,“岂不是说,契约对他们而言已经无效了?”   闻言,就连正站在门边打电话的余桃枝也不由愣了下。   越笙也敛了一双漆黑的眸:“……是。”   “它本身能够炼化和吸收怨气,有驱灵人帮助,速度会快很多。”   “契约还是存在的,但逐渐无法再束缚它了。”   所以趁着还有反击的余力,他们不能再等了。   用他心血的方式虽然并不安全,但已经是目前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就算我没能成功解开契约,也足够限制它一段时间。”越笙抬眸看向面前的一圈人,唯独没和身旁的暮从云对视。   他轻声重复道:“……只能这样。”   没有人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暮从云身上。   青年这次安静的时间格外久,良久,他才哑声道:   “就算……解开了契约,没有鬼刀,我们要怎么办呢?”   几人一时面面相觑。   是啊,没了那把能彻底终结恶鬼的器物,就算能解开和越笙身上的共生契,他们又能拿恶鬼怎么样呢。   余桃枝的面色在听到他提起“刀”的时候变了变,她神色几经游移,眉目间也染上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愁色。   就在这时,房内又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兀自将一室僵持打破,余桃枝做了个抱歉的口型,走到了一旁接听,却在听清楚对面的话时面色一变。   “……把他们赶走,”她压低声线道,“就说我不在,也没空搭理他们!”   房内几人也没闲着,山子晋开口问道:“所以我们还需要把那把刀夺回来?”   “风险太大了,”贺平否决,“按照小暮说的,刀会被放在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上次是那个关春山手里,这次就更不好说了。”   刚接完电话就听到他们在讨论的余桃枝用力咬了下唇,迟疑着对着青年喊了一声:“小暮。”   她移开视线:“能和我出来一下吗,我有话和你说。”   *   暮从云跟着她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处,直到确认这里已经足够远,远到病房那头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余桃枝还是没有开口。   她捏着手机壳上垂下的小挂饰,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刚才电话里提到的是我爸那边的人,他们知道我接手了副局的工作,特地来质问我。”   暮从云蹙了下眉,没想明白这危急关头她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聊这些,但也没有打断她。   余桃枝看着他身旁惨白的墙壁,又深呼吸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极快地说道:“关于斩鬼的刀……除了那把鬼刀,其实还有个办法。”   青年眉心一跳:“什么?”   还有别的方法能斩杀那刀灵?   “还记得我和你说鬼刀的故事那会吗,你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暮从云听得出,她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变得轻快一些,   “其实和我家里……也有点关系。”   “能斩鬼的刀……还有第二把,不如说,它们是一对双生刀。”   “双……”暮从云面色凝重,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   这么重要的事,余桃枝却现在才说?   余桃枝看他面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低着眉眼,好一会才开口道:“抱歉,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的。”   “和鬼刀不一样,另一把刀被看作是我们家族的传承,是一份无上的荣耀,我们家里的人……世世代代都把它当作信仰供奉着。”   她尽量快捷地和青年讲了一遍刀的故事。   这两把双生刀都出自同一名工匠之手,却落入了不同的一对兄弟手中,兄长手持圣刀,为君王开辟盛世;   胞弟却只剩一把被挑剩的残刃,那是和圣刀同时煅烧出来的废品,品相连圣刀的半分都不及,也正如他一辈子都活在自己哥哥的阴影之下。   弟弟心生不满,每日陪伴在他身边的佩刀也被他的怨气浸染,这两把刀都是有灵之物,哥哥名誉天下,他却碌碌无为,还总被外人嘲笑不如哥哥半根指头,不久后,弟弟心里就生了别样的念头。   他持刀夜闯哥哥的府邸,想要将哥哥取而代之,但他一个整天游乐混吃等死的纨绔,哪里是训练有素守卫的对手,几下就被将军府里的驻军给擒了住,时值局势动乱,前来刺杀的人不计其数。   从始至终蒙着脸的他也就被当作是刺客中的一员,当场处理了。   “但是那把鬼刀……是一把完整的长刀。”暮从云疑惑道。   他见过几次越笙使那刀,刀型流畅,刃间泛着流光,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嗯,”余桃枝点点头,“我们家里供奉的,才是那把残刀。”   后来在一次征战前夕,兄长前去清点装备,发现武器架上有着那柄熟悉的残刀后,才得知弟弟已经死在了自己手下。   他沉默许久,最终决定接过弟弟的刀,带他完成名扬天下的心愿。   “我一开始进入异象局,其实就是为了鬼刀来的,”余桃枝偏过了眼,“我家人把供奉的那柄残刃看得很重要。”   “所以,他们也不允许还有侮辱了先祖的赝品留在世上。”   虽然同一块玄铁打造的双生刀,里头的刀灵却早已各自认了主。   胞弟的怨魂对哥哥的刀垂涎已久,在他死后,刀灵也随之赶到了主人的执念身旁,占据了这一柄长刀。   久而久之,就成了他们熟知的鬼刀。   难怪……   他就说,怎么会有器物无端地生出怨灵来。   这是他们家族世世代代守护的“荣耀”,绝不可能交予外人,余桃枝垂了眸,只说:“你需要的话,我有办法把那把刀偷出来。”   ……反正她和家里对着干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了。   青年垂眸沉思片刻,正要开口,兜里的手机却震了一下。   他点开屏幕,是两条陌生的短信。   【用那个实验体来换。】   配图是低垂着脸,被胡乱捆在椅上,还不知死活的陈一白。   余桃枝呼吸一滞,抬起脸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第97章 决定   暮从云蹙了下眉, 还没来得及回复,对面又接连给他发过来了好几条。   【当然,这家伙可能没有足够的价值, 那这些呢?】   接连发来的图片,是他和黎子宵一群人外出的合照,他和梁元良在小餐馆吃饭的侧脸, 甚至还有几张——   “怎么还有我的事?”余桃枝不可置信地放大了那张显然是被偷拍的照片, “什么时候拍的?”   【地址是西湖路玉绍街道444号, 一天时间里我要见到人。】   青年当即立断回拨了发送短信给他的匿名号码, 但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机械女声的空号提醒。   他的面容隐在走廊里厚重的阴影中阴暗难辨,余桃枝一时哑然,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要……先告诉队长他们吗?”良久, 她试探着开口。   暮从云盯着息屏的手机沉默了片刻, 问道:“你说的那把刀,多久才能取过来?”   没有那把双生刀, 他们就没办法彻底消灭刀灵。   余桃枝略一思索:“我家人现在就在异象局那边, 我找个理由被他们带回去,最快明天就能取出来给你。”   明天……   也是对方给出的最后期限。   暮从云没什么在世的亲人, 但显然对方很了解他的社交范围,把他能喊得上号的几个朋友都拍了进来。   “好, ”知道这是余桃枝能给出的最快期限,青年也不催她,“快去快回。”   按照余桃枝前几次开口前的犹豫来看, 能下定决心背叛家族,为他们取来供奉的祭刀已经是她下定最大的决心。   流传下来的通灵世家个顶个的规矩多,大部分也看不上异象局这种官方机构,能像梁元良这样过来给他们做指导的已经少之又少, 更何况要为了异象局动摇他们的利益。   余桃枝却没马上离开,犹豫着驻足在原地:“你不打算告诉他们?”   她眸中写着明晃晃的不认同,暮从云却摇头道:“这件事不止关乎到我一个人,瞒下来反倒正中敌人下怀。”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的同伴们会一直处于毫无防备的危险之中。   又想起什么似的,他皱了下眉:“放在你家的那把刀……也有刀灵吗?”   按照余桃枝的讲述,这两把刀一体双生,一把鬼刀滋生出无恶不赦的恶鬼,另一把上面也该有生灵才对。   余桃枝抿着唇,垂眸摇了下头:“我的家人一直信奉里面还有战神的灵魂,但在我看来……”   那不过只是一把残破的旧刃罢了。   她说:“依附在器物上的器灵往往是残念,很难生出完整的意识,百年来我们都没有见过……它大概早就随着主人的离去消散了。”   只是她的家人见证鬼刀生出恶魂,也才笃信战神的英灵会一直留在刀内保护着他们。   见她如此,暮从云也不再多问,没有了和那恶鬼同等麻烦的另一个刀灵对他们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消息,时间紧迫,他没再多说。   “切记要小心行事,”青年叮嘱道,“这会是驱灵人意料之外的一张牌。”   “……至于短信的事,我回去就告诉他们。”   得了他肯定的回答,余桃枝松一口气,匆匆离开了医院,暮从云打开手机,又重新读了一遍对方发来的短信。   深邃的眉眼被手机屏幕映照出一层泛霜似的惨白。   ——他不可能拿越笙去换任何人。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更何况是一个和他有过隔阂的普通舍友。   但对方确实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也收集了许多资料,他猜这里头一部分是陈一白给他们提供的,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另外在荒山之下的他和余桃枝山子晋他们说话的照片,大概就是容海道的那个眼线拍下的。   ……真够阴魂不散的。   *   刚走回到门口,病房里就齐刷刷抬起一片视线,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山子晋左右探了探头:“桃枝呢?”   暮从云随意应了声:“她家里人闹到局里去了,她回去处理了。”   贺平却有些奇怪地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避开他们单独聊。   青年没拿准这事应不应该告诉他们,看余桃枝的态度她并不想太多人知道,但……   他敛了一下眸,只说余桃枝有可能反制刀灵的其他方法,但她还不确定是否有效,担心动摇军心,才让他先不要告诉他们。   顿了顿,在被追问下去前,他主动提起了短信的事。   “我收到几条短信……”他尽量简略地介绍了内容,谈及交换条件时却抿了唇,“他们让我明天过去换人。”   他有些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睫:“……用我自己去换。”   越笙从他进屋起视线就没离开过他身上,一双点墨似的黑眸静静注视着他,一众人被青年带来的消息震撼的瞬间,他却捕捉到了暮从云说话时轻叩了一下指尖的小动作。   ——那是他思考或是不安时下意识的举动。   “什么?用你去换?我看他们是真疯了!”周衡掩在呼吸机里的唇咳出几声响动,“你不会答应了吧!”   萧晓也皱起了眉,这里头唯二两个知道陈一白事迹的另一位就是他:“你不能跟他们换,他们摆明是冲你来的!”   换那个偷拍狂,根本就不值得!   山子晋和贺平也跟着附和,虽然对方短信里提到的其他人固然令他们心急,但保护好青年才是他们目前最主要的目的。   至于别人,再分出人手出去保护也不是不行。   而有人在这一场讨论中始终保持着沉默——   暮从云下意识瞄了一眼越笙,正巧被对方捕捉到了他的视线,自打他进来后,越笙就一直没有其他举动,只是在默不作声地听着。   那道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浮着淡淡的疑惑,但更多的是沉思,越笙清俊的眉眼抽动了下,暮从云的心也跟着小小加速了一下。   他别开眼,继续说了下去:“我当然知道,但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   “如果小桃姐的方法有用,我会带着她给的东西进去,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或许能反将他们一军。”   这倒是个……听起来可以实施的方法。   虽然有所风险,但如果成功了,或许他们就不用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还可以抓住机会反击。   没等其他人应声,房内的座机又一次响了起来,这座机是直通到周衡病房的,如无要事不会一直打给他,刚刚才接到一通受袭战报,众人心里都不约而同生起些不好的预感。   “局长,东区监测到大批恶念行动,正在向我们发动进攻,污染程度最高达到了A+,目测数量有二百以上!”   周衡眸色一凛,追问道:“外围的防御还能撑多久?”   他们刚刚才派出一批人手增援西区,东西两区距离是最远的,一时半会赶过去西区的精英们还调不回来。   不等他收到回答,那头的声音倏然消湮,随即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几人面色一变,周衡行动不便,山子晋连忙用自己的手机给对面回拨了过去,但除了默认铃声,他们没再听到任何声音。   周衡一把拔掉呼吸面罩,就要给东区调去人手,座机却在同一时刻又诡异地震动了起来。   “周、周局,这里是西区分局,我们……”那头的声音有些犹豫。   接连接了几通电话,没一件好事,周衡胸口剧烈起伏,斥道:“有话就说!”   总不能是支援队伍半路遇劫,联系不上了吧?   那边吓得一个激灵:“是这样的,西区进攻的恶念开始有组织的撤退了!”   “我们还不太确定是不是障眼法,但目前外围的恶念……都已经全部退散了。”   闻言,周衡往一旁的挂钟上瞥了一眼,距离西区受袭到现在刚好十分钟,也是最近的一批支援队伍能最快赶到现场的用时。   房内其他人的面色也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都这样了,谁还看不出来——   驱灵人这是把他们当狗使唤,逗他们玩呢!   下一个是东区,再下一个呢,南区北区,还是直攻异象局总局?   周衡挂了电话,只缓了两秒的气,就让山子晋继续叫人给东区增援。   无论如何,东区的断联现在已成事实,哪怕是追在驱灵人后头跑,他们也不能放着眼见的袭击不管。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青年一开始带来的短信给他们的冲击也淡下了很多。   一室沉默中,暮从云偏过脸:“萧晓,你给我装的反追查系统能不能查到短信来源的定位?”   萧晓愣了下,随即一拍脑门:“我试下!”   暮从云嗯了声:“没时间再重新布局了,下一次袭击随时可能发生,明天我会带着小桃姐给的信物过去,到时候——”   他的话却被中途打了断。   “我去换。”   玉石相击一般清冽的声音在空气里撞出回响。   越笙抬起眼,自青年回来后没有开过口的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换人,我过去和他们换。”   “你在说什——”青年蹙了眉。   “不是他,也会出现下一个受害者,”越笙回看向他的眼睛,声音坚定,“更何况契约没有解开,你们拿它没有办法。”   暮从云绝对做不到放任他的安危不管,放开手脚去攻击那恶鬼。   有了会被威胁的软肋在手,面对驱灵人时束手束脚的青年定然会陷入危险之中。   更何况……这是一次机会。   “错过这次,下次再想要接近刀灵就很困难了。”   “他们还不知道我有方法解除契约,”冰凉的手握了上来,攥住青年紧握的拳掌,“小梨,你要相信我。”   这个称呼第一次在人前被叫起,周衡诧异地看了一眼他们,就见越笙干脆站了起来,牵紧了青年的手。   “我和刀灵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它。”   由他过去交换,再看准时机用心头血解开契约,届时无论青年和他的队员们想出了什么制约刀灵的方法,他都能为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暮从云没说话,于是那冰凉的指尖又举了起来,揉开他紧咬的下唇,越笙还要再说些什么,下一秒却被青年反手拉出了病房,站定在走廊之外。   “我不同意,”青年压抑着声线里的颤抖,用力攥紧了他的手,“太危险了!而且……”   “哥答应了和我过一辈子的。”   ——他绝对不会允许越笙以身涉险。   就算要用那什么心头血的方法才能解开契约,他也不会把越笙一个人留在龙潭虎穴里。   ——更何况那还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就算他知道,越笙已经做出了决定。   “嗯,我答应过的。”   越笙抬起脸来,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青年紧绷侧颊,   “我不会平白无故送死的。”   “我想要活着,想要……和你一起活着。”   那是他在灵坟里就生出的微弱愿望。   在这一刻终于燃烧成烈火,将他一切最为赤//裸希冀燃烧在爱人眼前。 第98章 交换   翌日清晨。   废弃的二层式仓库里, 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人声,陈一白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被绑在椅子上整整一日, 酸痛难耐的身体关节一下把他拉回了现实中。   他低吟出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连人带椅挪到了二层的走道上。   面前是几道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却因为年久失修而变得有些支离, 看上去一撞就散, 他倒吸一口冷气, 还未来得及思量当下处境, 肩膀上忽然落下一道温度。   容海道笑眯眯地一低眼:“你醒了。”   他身后是穿着一身黑衣的容露,容露抱着双臂倚在墙边, 并不看他, 只是没什么情绪地提醒道:“到时间了。”   见他神色迷茫, 容海道好心补充:“到我们和姓暮那小子约好的时间了,你能不能活过今天, 就看他的选择了。”   陈一白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 半晌,他冷笑一声:“你指望他会来和你换?”   还是用越笙来换他?   想他先前只是和青年说了几句男人的不好, 就被直接断绝了来往,也不知道这群驱灵人在想什么, 要不是他比他们多认识青年几年,他倒真的以为暮从云会来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阴寒, 陈一白打了个冷颤,没敢再抬头看去。   他听见刀灵懒洋洋地问:“喂,人类,还要等多久?”   尖锐的长甲在陈一白颈间比划了一下, 恶鬼问得随意,容海道也答得随意,就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认为异象局会真的把人送过来,只等着时间一到,就把他脖子给抹了。   一片寂静中,窗边拿着望远镜的驻守忽然招了下手:“有人来了!”   不远处一辆接一辆地出现了四五台轿车,容海道眯了下眼,看向身后的容露。   容露点点头,熟练地在手机上插卡,然后拨通了对面的电话。   她的声音被电流篡改成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只能有载着人的一辆接近,不然我们马上撕票。”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挂断了电话,动作利落地将手机卡抽出来掰断,渐行渐近的几辆车慢慢停在原处,又过了一会,其中一辆不起眼的黑车离开车群,独自开向这栋孤零零的废弃工厂。   陈一白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   来的人是谁?会是暮从云吗?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个陷阱吗,他又为什么会答应前来?   与他有同样疑问的还有其他驱灵人,有人在他身后小声道:“关长老,异象局这次没按常理出牌,可能有诈。”   关春山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知道。”   在一众人或是戒备,或是警惕的视线里,黑色的轿车缓缓在仓库门口停下,却并没有人从车上下来,又过了几分钟,靠左的后车门才被缓缓推开。   来人穿着一身最为简单不过的异象局制服,修长的身形被完美地包裹在漆黑的布料中,只是这么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仓库里所有的人都打起一百分的精神。   越笙偏过脸,隔着防窥的车窗轻点了下颔,便径直往里走来。   “真的是他?”   “异象局会这么简单就放人?”   “都注意点!掌好你们的驱灵符!”   踩着满室的猜疑声,越笙面不改色地跨进了门扉,他神色一如往常冰冷,细看却能瞧见眼尾被突兀带出的一抹红艳。   落在那双浓墨重彩的眉眼之上,宛若天工降下的一笔稠色。   在这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因为他的外貌而轻视他。   十年前就是同样的一个人,害他们失去了大半的精锐,不得不蛰伏至今。   满室静谧中,越笙向上抬起一双眉眼,简单掠过目瞪口呆的陈一白,又落在他身后的关春山二人身上。   身边戒备的驱灵人似乎都落不进他眼中,越笙命令般惜字如金道:“换人。”   “啧。”   陈一白听见他身后传来谁人不满的咂舌声,旋即放在他脖颈之上的利爪收了回去,恶鬼往楼下飘了些,目光玩味。   “你身上——好像还带了些别的东西。”   比起上次见面时,恶鬼已然化出了五官,他伸手摸向越笙上衣的衣袋,在越笙冰冷的注视下,摸出几张折叠的符咒。   越笙面无表情,好似早就料到了有这一遭。   恶鬼端详他片刻,忽地咧嘴一笑。   五爪往虚空中一揽,金色的丝线便挣扎着浮现。   夺目的流光很快在黑焰中被彻底融毁,沿着黑焰的尽头看去,火势一路冲向轿车,却在点上车身的前一刻,丝线被谁人突兀地从中间断了去。   越笙近乎完美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皱了下眉心,身后也传来车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   青年的视线死死盯着那道空气中燃烧的金线,他喊了一声“越笙!”,就要抬腿往库房里追来。   但燃起的黑焰很快阻拦在他面前,将他的流光尽数融毁,恶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越笙,才满意地一点头:“很好,现在干净了。”   还没有什么灵力波动能在它的眼皮子底下逃过一劫,恶鬼施施然抽离开,又飘回二楼陈一白的身边。   除了紧蹙的眉心,越笙仍是那副八方不动的神情,但在场所有的人这会儿都知道一件事。   ——他已经彻底没有了退路。   越笙默了几秒,似是沉思,复又重新抬起脸道:“放人。”   他声线冷淡,没有半分动摇,仿佛根本没有被恶鬼突如其来的这一行为影响到。   关春山没什么感情地想: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关春山上下扫了他几眼,他的手按在椅背上,把陈一白连人带椅又往前推了点:“想要人?好说。”   陈一白目眦欲裂,天旋地转间,他面前的铁栏杆倏然断裂开来,而更为恐怖的是——   库房内的所有人包括要上前一步来接他的越笙,都在一瞬间被抹去了痕迹。   这个高度头着地摔下去,他不死也要半残!   但他意料之内的痛楚并没有到来,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在他落地前把他提到了半空中,陈一白无助地瞪大了眼,在空中挣扎半晌,从黑色轿车上下来的萧晓才慢吞吞地赶过来,把他接到地上。   “……果然,”萧晓三两下抽开了他身上的绳索,注意力却全数分给了身后的来人,“他们在这里布下了传送阵。”   驱灵人狡兔三窟,若是他们刚才想要做些什么,他们肯定溜得比现在还快。   昨晚的几次袭击调动了大批的恶灵,他们料想到现场有刀灵坐镇,被带出来的恶灵或许不会太多。   暮从云没什么表情波动地收回了半空的流光,他垂下眸,简单扫了一圈仓库内的环境,驱灵人走得很干脆,什么都没有留下。   “嗯,”他应了声,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表,“走了,他还在等我们。”   “好!”   从头到尾都被无视在一旁的陈一白愣了下,终于反应过来,追问道:“你为什么要拿他来和我交换?”   暮从云没搭理他,只是闷头往前走,反倒是一旁的萧晓神色怪异地瞥他一眼:   “什么和你交换,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陈一白刚才目睹了全程,见他们这样,却又想不明白了:“那你们为什么……”   问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车身旁,青年随手朝他指了后头赶来的车群,示意他坐那边去,却被陈一白看准空隙,挤进了后排的座位里。   被他撞了一下的萧晓怒道:“你干什么!”   “我比你们知道多一些内情,带着我说不定有用,”陈一白嘴皮子翻得飞快,见副座上的青年拧着眉瞪了他一眼,又很快补充道,   “……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见他这死乞白赖的模样,暮从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扭头对一旁的山子晋道:“走!”   车子起步后,车内几人就没空再搭理他,分明连在越笙身上的金线和符咒都被一把烧了干净,暮从云却好像就是能知道他在哪似的,指挥着山子晋往各个路口打方向盘。   一旁的萧晓更是恨不得手脚并用地给他们查询着路上的车流堵塞情况,以便找出最快捷的道路。   “你们……”陈一白就是再迟钝也看出来了,“你们怎么知道他在哪?”   没有人理会他,轿车在车流中左右穿行,其间暮从云一直在拨动着手腕上的八卦仪,时而又看向膝盖上的平板,陈一白探脸看去,才发现那是一份卫星缩小后的H市地图。   暮从云眉眼低垂,从他的面上几乎看不出其他的任何情绪。   直到轿车在最后一段小路上原地打转了几圈后,青年的眉眼间才浮现出浓郁的燥色来,这还是陈一白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态的模样,轿车停在小路旁,而青年用拳心狠锤了一下车门。   “找不到……”他喃喃自语,手上不停拨动着表盘,一抹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怎么会找不到?”   也就是这时,陈一白才发现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了湿。   山子晋和萧晓没敢催他,萧晓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怀里的电脑,试探道:“不然我们下车找找?”   “不行,范围太大了,”青年抬起脸来,看向周围一圈的荒草地,“我定位不了。”   萧晓只好安慰道:“小越哥身上还有周局给的保命符呢,他肯定会没事的,老板你也别着急……”   这话越到后头声音越弱,他们谁都知道,如果越笙解除了血契后,他们都不在越笙身边,那么对方的结局可想而知。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安静了好一会儿的陈一白忽然小声道:“要不……”   他伸出手,指向暮从云平板里的地图某处:   “去这里看看呢?”   几人纷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一个距离他们并不算太远的——   坟场。 第99章 符水   *   10小时前   和越笙聊了好一通下来, 总算勉强应下了的青年和他回到病房里,得知他们的决定后,几人也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意外。   越笙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格他们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了。   更何况他说得实在在理。   错过了这一次, 他们哪还有能够近距离接触刀灵的机会?   “队长,那之后呢?”山子晋问,“我们要怎样和你取得联系?定位符?”   越笙摇了下脸, 否认了这个方法:“驱灵人足够谨慎, 再加上有S01号在, 普通的符咒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他们这一棋行得极险, 几人都知道那处所谓的仓库不过是个幌子,驱灵人的大本营, 肯定还在其他的地方。   这次他们若是主动出击, 便不能再像十年前一样留有后患, 再给予驱灵人休养生息的时机。   ——他们要的是致命一击。   这里头对驱灵人了解最深的人,暮从云认第二, 便没有人敢认第一。   青年的指尖摩挲着怀里的那只冰冷的手, 垂眸回忆道:“三年前,我曾经进去过一次他们的据点。”   “他们有一处用以逃生的应急通道, 里面是个可以容纳百人的传送阵,不过是一次性的, 如果我们要反攻,首先要找出这个传送阵。”   异象局刚刚遭遇了袭击,驱灵人大概想不到他们会反扑的如此之快。   如果越笙能够成功将信息带给他们, 那这确实会成为最好的一次机会。   暮从云的指尖在桌面上圈了一个圆:“假设这里是传送阵的话,”他顿了下,在小圆外面画上一个更大的圆,“整个据点底下, 还会有一个掩盖气息的阵法。”   “这个阵法相当脆弱,只需要破坏一个角落就可能彻底摧毁,第二步,我们要破坏这个能让恶念隐藏其中的法阵。”   否则异象局根本不是藏身于阴影之中恶念的对手。   他讲得头头是道,一时间,就连越笙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全场唯一一个知道暮从云真一个人闯进去过的就是萧晓,他一边听一边抹着头上冷汗,心想还好当时自己没头脑发热就跟着冲进去。   不然这里头机关玄巧这么多,他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不是刚进去就没了半条命?   暮从云又和他们多说了些里头的内容,兜兜转转,几人的关注点却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理论上的方法是有了,他们现在要怎么和越笙联系呢?   青年沉默片刻,率先提议道:“我的金线可以追踪你的位置。”   但他能想到的办法,那刀灵肯定也能想得到。   见一计不成,萧晓举手回答:“那微型的定位器呢?半片指甲盖这么大,独家研发,保证质量无忧!”   不靠什么灵灵鬼鬼的,靠科技总行了吧!   贺平和山子晋给越笙做了许久关于他身体里芯片的检查,也知道那玩意能够持之以恒地发送着生物信号。   这个方式听上去可取,他们纷纷点了头,却又听一旁的青年坚持说道:“可以,但不够。”   “阵法里面有能够扰乱信号的源头,”暮从云看向萧晓道,“你那会也联系不上我。”   原来当年的事还有从犯。   越笙顺着暮从云的视线飘过去,目光在萧晓面上停顿了一会。   青年牵着他的手,斜靠在墙壁上:“再说了,万一就被检测出来了呢,别忘了,他们那边也有个厉害的黑客。”   “你追查了对方这么多年,应该比我更清楚。”   萧晓讷讷地闭了嘴。   一室沉默中,暮从云垂下眼去,他指尖蜷起,也知道自己这样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可他要排除所有的不确定性。   事关越笙的安危,他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半晌,还是身旁的人微叹了口气,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还有一个办法。”   *   1小时前   距离驱灵人给出的时限只剩下一个多小时,黑色的轿车内,越笙拿着一个装着小半杯清水的玻璃杯,一眨不眨地看向眼前的青年。   暮从云无言地盯了他半晌,前座的萧晓也不时回过头来,查看他二人的进度。   见他老板还没动手,越笙没催,萧晓却先有些坐不住了:“……老板,那个,我们要到了。”   ——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暮从云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他拿起一张金色的符篆,放在玻璃杯上空,金焰无风自动,一点点将符篆燃成灰烬。   成灰的符纸一碰就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水面上。   清水在一瞬间变得浑浊许多,越笙正要抬脸将符水喝下去,下颚却被青年伸手轻轻抵了住。   暮从云眸色复杂:“……哥,还有周衡给的符。”   在昨夜他们商讨完对策,即将分别前,气若游丝的周衡忽然叫住了二人。   旋即,他从脖颈的项链里,折出一张折成小四方形,已经泛黄褪色的符纸。   周衡只把符篆递给他,目光却并不看向暮从云,而是幽灵似的在空中巡游。   “这是我贴身带了二十年的护身符,是师父留给我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气力,“……我一直以为,你爸爸妈妈也有这张符。”   所以他当年才理直气壮地,试图让暮从云的父母替他顶上前线的位置。   而在那黑白二色的葬礼上,仿佛老了十岁的姜云山看向他,声线颤抖地告诉了他真相。   这是仅有一张的符篆,也只他一个人拥有。   暮从云的父母资质比他优异,成绩也在他之上,担忧小师弟没法保护好自己,二人一合计,把这张保命符留给了周衡。   周衡自欺欺人瞒了自己许多年,此时终于向被他辜负的孩子坦然心扉。   暮从云沉默着接过他手里的符纸,就见周衡闭了眼,轻声道:“局里的事,不用担心,放手去做吧。”   在恶鬼手下生死一刻,他并没有催动保命符给自己使用。   ——却在那一瞬间,周衡想明白了很多。   包括他屁股之下这把高椅,他坐得从来不安稳。   青年接过符篆时就知道那是一张不可多得的玄物。   灵力充盈流转,生生不息,落笔勾勒绝然又洒脱,平静湖面下激流涌荡,仿若是谁人倾尽心血的一作。   这样一张顶级的符篆,别说是他,就算是如今华国最好的画符师,用尽一生也不一定能画得出来。   眼见着他就要点燃这一张灵符,越笙面上难得生出些犹豫:“不然……”   “什么?”青年的动作顿了下。   “你留着吧,”越笙蹙眉看向那一张光是拿出来看着,就知道造价不菲的灵符,“我使用后,大概只能保留十二个小时的效用。”   万一在这期间他没遇着什么致命的伤,那就太浪费了。   暮从云凉飕飕地瞥他一眼,一声不吭地点燃了手里这价值连城的符篆。   一旁的萧晓不时回头看看,见他烧得这么干脆,也不禁小小肉疼了一下。   千金难求的符纸,几个亿的身家,就这么一把火燎了啊!   符纸落水后,灰色的水液瞬间激起一阵波澜,鼻息间尽是呛人的香火味,越笙抿了抿唇,一口将半杯符纸灰落的水饮尽了。   “咳咳咳——!”   几乎是瞬间喉颈就被烫出火辣的刺痛感,仿佛有着一把烈火在他体内燃烧,越笙用力闭了一下眼睫,强行将一整杯辣椒水似的符水咽下去,而后扶着车门,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昨晚提出这个方法的时候,他就想过会有这么一遭。   但他确实没想到——   会有这么难受。   “将符篆直接作用在我身上,我的身体能够承受,”他顶着一众人疑惑的眼神,缓缓说道,“我可以吞下去。”   “……别着急,小梨,听我说。”   越笙紧急伸出手,安抚了一下身边的人。   “我如今的体温和死人无异,在阴气的覆盖下,留在我身体内的符篆他们感受不出来,”越笙偏过脸,认真地看向一旁的暮从云,   “但我并没有真的死去,所以十二个小时后,符篆就会彻底失去作用。”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成功将定位符带入驱灵人的大本营。   冰冷的身体被倏然捞进谁人的怀里,越笙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喘不上气的痛苦宛若被谁掐住了颈子,要把他从中间撕裂开来。   暮从云的金焰,那两张符纸,他冰冷体温里活人的灵魂。   几者在他身体里交织,火焰一路要劈开他冰凉喉颈,但将符水一饮而尽后,又独独余下一片彻骨寒冷的冰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越笙拿不准是哪种感觉更难受一些,但这会容不得他多想,滚烫的烈焰燃过食管,又一股脑冲进他的胃部。   覆在腰上的力道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揉进身体里,在他背部一下下轻拍着的手却又温柔得过分。   暮从云伸出手来,轻柔地拂去了他眼角的泪痕。   “不疼了,哥,不疼了,”他抵着越笙的颈,不断亲吻着对方颤动的喉结,“没事了,没事了。”   最初那阵火烧一般的痛苦过去后,后面的些许不适便可以忽略不计,缓过神来的越笙抬起脸,却发觉青年的眼角也沾上了湿意。   他愣了下,抬至青年眼前的指尖却被扣下,又被强势地攥在怀里,脖颈叫青年用力咬了一口,很快又被另一种温热的触觉抚过。   舌尖在那枚牙印上勾勒片刻,暮从云缓缓呼出一口气,松开揽在他背后的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离开了他的怀抱,越笙无由来地察觉到有些失落。   那枚温热的指尖一路上移,拂过他湿红的眼尾,将那点湿意抹去,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孤零零的废弃工厂,在沉默中,越笙伸出手来,主动握住了他的。   “别担心,小梨,”   他如同往日暮从云常做的那样,拉起青年的手在唇间吻了下,   “相信哥哥。” 第100章 虎穴   “要不……去这里看看?”   那是一个距离他们并不算太远的——   坟场。   萧晓扬起一边眉毛:“你怎么知道在那里?”   他们已经离市区有好一段距离, 为了不暴露异象局的存在,支援的车队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要等暮从云几人发出指令, 才会赶过来。   陈一白总感觉萧晓对他有所敌意,但他一时也猜不透原因,只好说出自己的猜测:“这里是个被废弃的坟场, 死气会比其他地方重一些?”   “而且在去到工厂前, 我好像在一个很空旷、还有回音的地方待过……”   但坟场之上除了一些孤零零的坟包之外, 看不见任何建筑, 如果陈一白的猜想属实,那驱灵人的营地——   只能在坟场底下。   地底下没有阳光, 阴气更为滋重, 对于他们而言, 确实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地。   青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心,萧晓对这位前偷窥狂加疑似破坏他老板爱情的家伙怎么看怎么别扭, 正要开口排挤他几句——   他的电脑忽然接收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信号!   “是定位器!”萧晓精神一振。   传送阵后, 他放在越笙身上的微型定位器就没了声息,萧晓还以为那玩意已经报废了。   可不等他再确认信号最后发出的位置, 那瞬息湮灭的红光就彻底消失,好像刚才不过是他看走了眼的错觉。   而在相隔他们并不遥远的地底——   容露将手里掰成两半的微型定位芯片交给容海道, 容海道端详片刻,不怒反笑:“好好好,我猜你也不可能就这么过来。”   “可惜啊, ”容海道骤然翻掌,松开五指,把那碎成两瓣的小东西扔到了地上,“我们这里有信号干扰器。”   “是我养女做的, 我保证——他们会被这小东西发出的错误信号引到其他地方去。”   说着,他兀自摇头低笑了声,似乎是对越笙的下场很是同情。   “你说你,好好的死在灵坟里多好,”他看向始终一声不吭的年轻男人,“何必呢,如今还要来受这种罪?”   在他的正对面,越笙被捆着手脚拘束在椅子上,透明的玻璃墙映照出来来往往的白大褂,越笙对他的挑衅没太多的反应,反倒是垂下眼睫,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   捆着他双手的胶带是特制的,大概是猜到他能够挣脱绳结,采用了更加极端的方式。   而这一趟下来,他也大概猜到了驱灵人的意图。   ——灵体分离。   越笙和恶鬼签订契约时,契约是镌刻在他灵魂之上的,换而言之——   只要把他的灵魂剥离,那么即使他的肉//体死去,也足够恶鬼放肆地在人间驰骋。   至于契约,只要一方灵魂消亡,契约也会跟着消散。   那时候的刀灵,早已在驱灵人的帮助下重塑肉身,不再受这一纸约束。   确实是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   越笙暗自沉思。   就是不知道暮从云他们还要多久才能赶来,他和青年的联系是单向的,因此他要什么时候出手斩断契约,支援又是否会到来——   对他而言,都是未知数。   也许在切断契约的下一秒青年就会出现在他身边,也许那份错误的定位信号把他们都指引到了另一处地点,而他会一个人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   下车前,被他吻了一下指节的青年愣了一下,便攥紧了他的手不让他收回去。   暮从云牵着他的手,弯腰靠了过来,温热的气息扑面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带动的气流中还夹杂着一股清新的橘子香气,那是他们在家居城一起挑选的沐浴露。   青年轻柔地吻上了他的唇。   “哥也是,”一吻毕了,他垂下眼睫,用指腹摩挲着越笙的下唇,神色晦暗,“要相信我。”   “我一定会赶到你身边的。”   深吸一口气,越笙摒弃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其他念想。   他闭上眼,开始回忆起进入驻地后发生的一切,传送阵消失的瞬间,他就短暂地失去了一阵意识,再醒来后就出现在了这个小房间里。   整座建筑是黑压压低沉的气氛,除却外头走来走去的实验人员,还有许多漂浮的恶念,此刻它们正隔着一层玻璃,不加掩饰地对他咧开一抹讽刺笑意。   他猜那些大概是和他交过手,没讨到好的家伙们。   而最令他在意的是——   如同在青年的家里一样,他又一次失去了对执念存在的感知。   这就说明暮从云在病房里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而要为异象局的同事们扫清障碍,越笙还需要找到那一方传送阵,彻底断绝敌人逃跑的道路。   他轻抿着唇,隔着玻璃门又确认了一次方向。   ——凭他一个人,能成功从这里逃出去,并且找到传送阵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是……   他动了动难以动弹的手腕,腕上破天荒地戴了个手表,却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处异常。   越笙常使刀,手腕上的物件对于他而言只能是累赘。   手表内的重量已经轻了很多,他猜苏柳已经成功找到机会从表盘里溜出去了。   昨晚他们回到家后还在讨论着行动计划,以确定最后的行动步骤,楼上的执念们踌躇半晌,竟然一个接一个的来到了他和青年跟前。   暮从云翻着手里资料,头也没抬地喝退他们:“已经过了九点,按照约法三章,你们不能再下来。”   越笙住进来后,他就和执念们制定好了详细的活动范围和时间。   “我们也想帮忙,”小姜先一步走上前来,“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了,我活着的时候也是通灵者,我可以帮上忙的!”   青年没搭理他,直到衣摆被安安扯住,他抬起脸,就见苏柳也走到二人面前。   苏柳盯着他的眼睛道:“总有什么……是活人做不到的吧,你总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   一群执念难得整齐划一地站在他跟前,暮从云偏过脸去,看见吴姨站在一旁,用一种又是担忧又是为难的目光看着他。   暮从云和他们签下的都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合约。   只需要搞搞卫生,就可以每天躺在青年为他们留出的大平层里消逝时光,世界上哪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就算整栋别墅上下都需要清洁,一年到头,他们又有多少可为青年做的?   越笙原本还在看青年给他的资料,这会儿也抬起头来,看向面前执拗的一群执念们。   良久,他轻叹一声,伸手覆上的青年的一边手背。   这基地里满是各式各样的怨灵,多一只少一只根本看不出来,恰好苏柳还是被驱灵人封印的,二十年里身上多少沾了点相似的气息,于是便自告奋勇和他一起深入虎穴。   大概剥离灵魂的术法还需要准备,不多时,有几个实验人员走进来,围着他的椅子画阵,鲜红的朱砂在落地的一瞬变得发黑,连带着气味也染上几分腥重。   越笙从进入基地到现在就一句话都没说过,容海道守了他一会,自讨没趣,对于浓厚的腥臭味也却之不恭,很快领着容露到外头等着去了。   刀灵和关春山到现在都没有现身,越笙拿不准他们是出去对付青年他们,还是单纯的没过来。   ——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和刀灵单独相处的机会。   实验人员安静地来来往往,而在一位男实验员在椅子前画上最后几笔朱砂时,他听见椅子上那个沉默的漂亮男人好像发出了些微声响。   实验员疑惑地抬起脸,却见越笙的目光仍然平静得毫无波澜,就在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准备再次低下头时——   “!?”   不等他反应过来,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响声,他整个人被掼倒在地,脸颊沾了地上红砂时就仿佛被烧掉了一层皮似的传来锐痛,他来不及挣扎,背脊又压上了另一份重量。   屋内的声响和尖叫声很快吸引了玻璃室外的人,因为直视那暗红阵法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并没有人时时刻刻盯着越笙的动作。   ——既然是能看见里头的双向玻璃,他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事实证明越笙不仅能,还能闹得很大。   容海道转身的瞬间,越笙正好用手表上伸出的刀片割破了绑手的胶带,得了空,他两手在半空虚虚一点,就止住了容海道几人的动作。   定身符的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但越笙的速度比他们都要快。   他用手肘撞开半掩的玻璃门,冲向不远处的一条暗道,按照他的观察,来往交接的驱灵人都是从这里交换的,那么出口大概也在同一个地方。   地下基地闷沉而又潮湿,驱灵人绑他的时候没留什么情面,拧动手腕时还会有一阵低低的暗痛,但那都无关紧要。   不需要符篆就能使用的通灵术有限,而且极其耗费精力,不过好消息是通道上的人并不算多,反倒是恶念们一波接一波地来。   这么下去,没等他把这些恶念清理干净,驱灵人就会先一步发现他的位置。   咬咬牙,越笙摘下手腕的表,往地上用力一摔。   ——啪!   表盘的碎裂伴随着一阵金光涌现,很快将围过来的恶念们包裹在内,越笙侧过身子,在夺目的金光中猫入一旁的侧门中。   却没等他来得及松口气,黑暗里便响起另一道熟悉声音。   “我就说,你身上还藏着令人讨厌的东西。”   身后的门扉关闭,越笙缓缓抬起眼来,站在不远处的刀灵被浓郁的怨气包裹在内,玩味地看向门缝里透过来的金光。   恶念们被流光烫伤逃窜,一门之隔,尽是恶灵的痛苦尖叫声。   而刀灵缓缓抬起手,露出一把眼熟的、陪伴了越笙十余年的古刀。   刀尖抵在了越笙的颈间,逼得他缓缓抬起脸来。   “——这下,你就彻底没招了吧。” 第101章 破契   “怎么不说话, 哑巴了?”   恶鬼类人的脸型露出个挑起一边眉毛的神情。   自打见面起,从越笙口中蹦出的字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不过这家伙向来话少,刀灵也没有太在意, 他挽了一把手中的长刀,漫不经心道:“讲讲呗,你们的目的?”   一墙之隔的声息渐弱, 不知道外头的恶念是被青年的金焰烧尽了, 还是赶跑了, 总而言之——   现在在场的, 确实只有他和面前的刀灵。   ——只可惜位置不算太好。   越笙仍然不答,只是垂眸略略看了一遍周遭。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一处暗道通向哪里。   他更不知道——   苏柳是否找到了传送阵, 暮从云和异象局又是否能够找到这处地下基地。   “不会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吧, ”恶鬼尖声尖气地笑了几声,“我说, 你们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   架在越笙颈间的长刀动了动, 很快在那白玉似的皮肤上划开一道血痕。   而恶鬼处之泰然,仿佛根本没有收到契约的影响。   “别想拖延时间了, 实验体。”   刀尖的力度后压,不后退的话——   喉咙会在下一瞬被刺穿。   越笙在一步步后退中靠到了门边, 似乎是对单人相声的行为感到了厌烦,恶鬼低哑而充满恶意的声音溢满了窄小通道。   “虽然弄死你会让我难受一段时间,不过——”   “既然你不愿意好好待着, 那就算了。”   能够顺利将越笙控制,再解除契约,对它而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但如果越笙不受控制,反噬的痛苦也不是不能接受。   “是吗。”   前压的刀尖被两枚指节夹住, 停留在原地再难以移动,越笙自阴暗中缓缓抬眸,借着过道里昏暗的灯光,恶鬼瞥见他眸底的一抹杀意。   它心里到底对越笙有些发怵,只一愣神便反应过来,倏然将整柄鬼刀向那人的喉颈刺下——   那抵在越笙颈间的刀被两枚手指四两拨千斤地往旁边一送,越笙在空中随手勾勒几笔,身形轻盈地躲开恶鬼的袭击,漆黑的过道里,他们一时谁也占不到上风。   “啧,”鬼刀越舞越快,仿若一道翻飞的毒蛇,死死缠绕着越笙不放,“我说,你不会还在等支援吧,实验体。”   “你不妨猜猜,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找到入口?”   越笙仍然不语,只在一瞬间的擦身时,他咬破了含在齿间的血浆袋。   滚烫的血迹顺着他的唇角涌出,越笙抬手一抹,那滴答落下的猩红很快变了颜色,金色的血液沾在他指尖,随着越笙的动作挥出,登时定住了刀灵的所有动作。   恶鬼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不属于越笙的金血化成金焰,熊熊烧向它的身体。   “越、笙——”   暮从云的流光对于它而言并没有太大的限制作用,但青年身体里流淌的血是至阳之物,对于自阴气中诞生的它,算得上是头号天敌。   第一次见面时它就被青年摆了一道,却没想处处防备,还是被越笙在嘴里含着的血包暗算了!   越笙半张侧脸都沾着血迹,眸光冰冷,此时和恶鬼两两而立,倒不知道谁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见刀灵一时挣脱不了,他也不再犹豫,身上的刀具在昏迷时被搜走了,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心头血来。   那沉甸甸的暗红色血珠撞入刀灵额心,伴随着刀灵愕然眼神的还有不远处响起的一阵巨响。   “嘣——!”   仿佛有什么在地表之上炸开,撞得越笙一时有些站不稳身形。   血珠没入额心后,刀灵先是愣怔了一瞬,旋即直起身体,拍掌大笑。   “哈哈哈!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方法,用你的心头血来限制我?”它学着人类抹眼泪的动作,抹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我就说!我就说!他们怎么会放心地把你交过来?”   ——失败了?   越笙倒吸了一小口冷气,抽出心头血用去了他为数不多的剩下气力,好在他平日里伪装惯了,这会身形虽有摇摆,刀灵也没能马上发现。   如果解除不了契约,那么他们根本就没办法进行下一步。   而这分明是他和暮从云讨论过后,得出的唯一一种可能的解法。   刚才的响声又是什么?会是青年他们吗?还是单纯的基地实验?   ——他不知道。   在这一小方空间里,越笙没有一刻是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垂眸看向恶鬼身上快要烧尽的金焰,那金焰烧去了刀灵身上一大股怨气,却也只限于此,刀灵甩着手里的鬼刀,又一次向他攻了过来。   踉跄的步伐和虚弱身体不用再躲避几次就会被发现,届时他毫无还手之力,也根本无法完成对青年的承诺。   他说过,他会做到的。   越笙深吸一口气,在身体下意识侧身躲开鬼刀的后一瞬,生生扼转了自己的方向,用心口迎上了那柄尖锐的长刀。   “呲——”   刀身没入身体的声音来得很快,却又仿佛在一瞬间被放慢了许多许多倍。   鲜血汩汩流出,越笙恍惚了一瞬,在胸口剧烈的疼痛中,尝到了嘴里的血腥气。   那是暮从云非要塞给他的血包。   针尖从青年的手腕刺入又提出,顶着他不满的眼神,暮从云把装着温热血液的小包装递给他,勒令他一定要带上。   而今青年的气息在唇齿中逐渐散去,从他身体里涌出的更加新鲜、却是冰凉无比的铁锈味溢满了口腔,顺着唇角缓缓滑落。   也覆盖过暮从云曾经留下的痕迹。   恶鬼愣在原地,契约未解,越笙就仍然是它的契约人,如今越笙受了致命伤,那么反噬——   也几乎在同一瞬间发生。   刀灵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越笙心口涌出来,再顺着刀身,流到它的身上。   “疯子,你个疯子……”刀灵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你……”   越笙命都不要了,就是为了和它解开契约?为什么?   它根本想不明白。   它早就知道越笙根本杀不了它,这才大摇大摆地前来独自面对它的契约者,但现在——   它疼到说不出话来,它和越笙的生命被一纸契约联系,越笙如今性命垂危,它却只是失去了动作的气力。   契约的效力果然已经不足了。   生死一瞬,越笙却平静得可怕,他不看刀灵,不看长刀,只垂下眸,静静念着反咒。   一滴血不够,那么更多的呢?   ——他相信一个人。   暮从云的判断不会出错。   既然青年也同意了他的想法,认为心头血的方式确实可行,那么……他们、就一定能做到。   “啊啊啊啊——!!!”   反咒生效的瞬间,恶鬼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嚎,束缚在他身上的契约失效,但契约带给它的,却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反噬。   念完反咒的越笙失力地跪坐下来,额间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他颤抖着将刺入胸口的刀取出,鬼刀“啷当”落地,带出一地的血水。   伴随着他十几年,压在他身上的、制约着恶鬼的契约——   解开了。   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再去拖着一副残躯逃跑,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随着弥漫黑气消散的、他本以为早就失去的回忆。   半大的孩童们手牵着手,怯生生地指着不远处的男人问道:“哥哥,这就是要收养我们的高老师吗?”   零丁记忆很快被一片黑雾笼罩,他不再能够思考,也不再能够保持着清醒。   如果……   如果叫暮从云看到了,他又要生自己的气了。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越笙迷迷糊糊地想:   早知道……就向他讨多几个吻了。   *   异象局的成员兵分几路扫荡,从炸开的地下通道里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暮从云闯进流光消散的最后来处时,地上只剩触目惊心的血迹,以及挥之不去的一室怨气。   他认得出,那是刀灵身上的。   在萧晓提出按定位走的那几分钟里,他闭上双眸,放空了一切思绪。   连他喂给越笙喝下去的定位符都不能准确越笙的位置,那么定位器给出的答案……就一定是真的吗?   而荒芜的乱葬岗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入口,没有人烟,更没有任何怨气的存在。   萧晓犹豫着问他要不要再赶往定位的方向去确认一下,暮从云沉默半晌,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都退开点。   他摸出一张黄符,符上的赫然是他曾经在荒山之上画过的那条点火的小龙。   青年用匕首划开指尖,吃饱了他的血液,小龙自黄符里一窜三尺高,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形,再在荒地上轰然炸开。   烟尘滚滚中砖石摔落,上一秒还在思考是不是有点对坟里的住民有些大不敬,下一秒萧晓几人就愕然瞪大了眼。   ——还真让暮从云找到了。   他们瞬间作鸟兽般散开,打电话的打电话,通知的通知,不等大部队到来,暮从云抿着唇,率先一跃,跳入了被炸开的坑洞。   这次的爆炸大概将隐蔽基地的阵法也炸开了,他能察觉到在越笙身上的定位符,此时就在不远的地方。   流光勾着他的指尖往前,也勾动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却不等他赶到,那点气息倏然消散得一干二净,包括和定位符双生的另一张灵符,也在他掌心彻底黯淡下来。   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定位符被破坏了,要么是携带符篆的主人死亡。   而定位符是烧成灰后给越笙喝下去的,不会被轻易破坏,那么就只剩下——   暮从云蹲下身去,指尖沾起一点地上血迹,他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而四周无人,血迹的主人也消失无踪。   ——不、不会的。   越笙身上还有周衡给的保命符,越笙答应了他不会无故送死……   脖颈间忽然蹭上一点冰凉的风声,青年目色一凛,骤然浮现在他脖颈之外的流光屏障一般浮现,替他挡下了这险之又险的一击。   “你来了,”恶鬼的声音在他身后阴恻恻地响起,好不愉快,“是来给我送载体的?”   它刚才一直在这里?!   可暮从云自进门起,就没有感觉到刀灵的存在。   如果是先前的刀灵,根本做不到这点。   那么——   越笙成功了?   见他警惕地起身,刀灵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一眼地上的痕迹。   “哦——”它忽然拉长了尾音,语调上扬,快活道,“你是来找那实验体的?”   它嘻嘻笑了声,朝青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真不巧。”   “你来晚了,他已经死掉啦!” 第102章 报恩   臭氧的气味在地下暗道里的通气系统里循环, 此刻却若有似无地夹杂了几分哀灵花的幽香。   青年的身形只愣怔了一瞬,如雨点般倾盆而下的攻势便轰然而至。   暮从云侧脸躲过那一把鬼气森森的长刀,刀灵高声讥笑, 宛若在逗弄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怎么不说话了?伤心了?”   “把你的这具身体乖乖让给我,我会好心送你们团聚的!”   金色的火焰如同绽放的莲花,一朵接一朵地砸落在恶鬼身上, 又被浓郁的黑气吞没, 青年的下颔被火光映出绷紧的线条, 声音却是和它料想之中差别极大的平静。   “如果是这样, 你会把他的尸体给我看。”   恶鬼嚣张的语气中还夹杂了几分忿忿的气急败坏。   倘若确实如它所言,越笙已经遇害, 那么在异象局攻进来的那一刻, 它会把越笙的……尸体, 大摇大摆地展示在他面前。   隐没在黑暗中的手指无声攥紧,暮从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黑色的雾气顺着他的袖口往里钻, 幻化成细小的毒蛇, 隔着一层薄薄的金色流光啃咬着他的手腕,耳膜间依稀传来心跳的轰鸣声, 青年屏息后退了一步,往血迹的方向看去。   在不远处, 还散落着零星的血色。   地上被拉出一道血痕,暮从云沿着拖拽的痕迹找去,却发现末端被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里。   他的呼吸稍稍一滞。   越笙被带走了, 是驱灵人,还是别的什么?   “你的手在发抖,”刀灵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看来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淡定。”   “不错, 他现在是不在我手上,不过嘛——”   恶鬼的尖锐利爪破开风声,黑雾如同巨蛇一般迎面撞来,伴随它满怀恶意的声音低低响起,   “他把心脏都捅穿了,才解开我们的契约,你猜——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   锐利的破空声掩盖了暮从云喉结的滚动,青年定定地看了它一会,腕间的金线不断拉长,流光刺入黑雾,很快又被吞噬殆尽。   “你在等什么?”   几息下来,饶是刀灵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暮从云始终在躲避着他的进攻,而不是攻击。   更奇怪的是,青年看上去也并没有逃跑的打算。   如果越笙无论如何也要把它身上的契约解开,异象局会这么简单地放它自由吗?   刀灵在世间活过了百年,早在第一任主人在世时,他就接触过足够多的人类,也从汲取的情绪里见过众生百态。   它开始学着人类的行为模式思考,谨慎地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咻——!”   “小暮——”   好似琴弦崩断的穿刺声骤然响起,与之一并出现的是一道急匆匆的女声,一把被黑色塑料层层包裹的柱状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向暮从云飞过来。   那是什么?   直觉告诉它,青年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东西。   刀灵难得生出一种诡异的恐惧感,下意识就要抓住那飞来的布包。   但青年早先刺入黑雾后消失的金丝此刻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精准地钉穿了它的身体,恶鬼目眦欲裂,只能看着那布包落到暮从云手里。   金线牵制恶鬼的时长不过短短一瞬,却已经足够青年拿到残刀。   不远处的余桃枝撑着膝盖大喘气,她沿着暮从云沿路落下的金粉一路追过来,好歹是赶上了,在刀灵把目标转向她之前,她敏锐地一转身,躲进了另一条通道里。   刀灵的目光死死盯着暮从云手里的布包。   那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黑袋子,但它就是被定住了身似的,哪怕从青年的流光中挣脱出来,也不敢再贸然上前。   暮从云手指攥着布袋的一端:“他除了把你们身上的契约解开,还办到了另一件事。”   “什么?”   无端生起的金色火焰包裹住它漆黑的身体,刀灵目光一颤,不可置信地低下眼去。   这火焰……没被他的怨气熄灭?   怎么可能?   它试图逃离金焰燃烧的方寸之地,但四周的金线不知何时已经搭建出一个囚笼,青年没有拿着布袋的另一只手抬起来,金线就沾满了指尖血,从他的指尖刺出,在虚空勾勒天罗地网。   布袋缓缓落下,露出一把其貌不扬,甚至断了一截的残刃。   “是你?!”   刀灵当然认得这物,它自诞生起便附着在上边,比起如今手持的长刀,残刃才是它的诞生之地。   但不等他惊愕,青年指尖染了血色的金线便又生出新的,纷纷缠绕上刀身,刀身被金线照映,反射出淡淡的光纹。   倘若不看刀型,不看外表,出自同一工匠之手,这也是把——   不可多得的好刀。   刀身从青年手中飞出,犹如破空利剑,贯穿了刀灵的额心。   “怎么会是你……”   恶鬼在金光中扭曲嘶吼,黑雾疯了一般朝四面八方无差别地攻击,   “你早该随着你那个该死的主人一起下葬!怎么会是你!?”   只有同源的另一把刀,能够彻底抹杀它的灵魂。   藏在通道之后,另一道淡淡的女声轻叹着响起:“大概是因为……”   “将军认为自己有罪,将胞弟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   “——所以这把残刀,最后葬进了你主人的墓中。”   那怎么可能呢,恶鬼愣愣地想。   主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乱葬岗,那这把伴随着将军出征,又取得无上荣光的残刀,最后也被弃入了里面吗?   但下一秒,它就在金光中崩解成飞灰,随之碎裂的是钉入它眉心的残刃,金光散去,地上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长刀。   霜刃流转的三尺刀锋躺在冰凉的地面,躺在另一把残刀的碎片之中。   余桃枝试探着走近了些:“所以,它死了?”   偷刀的过程不可谓不凶险万分,饶是贺平早早在路口接应,她们也差点被堵到追不上几人。   但比起刀灵能够彻底消散,那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暮从云捡起地上的长刀递出,匆匆向她一点头:“越笙被带走了,我去找他。”   尽头的血迹只有一瞬摩擦的痕迹,很快又消逝无踪,黑雾散去,很快余桃枝也注意到了通道里的血色,她骤然蹙眉,刚想开口和青年一块去,身旁却忽然飘来一只执念。   青年在行动前带来了几只帮忙的执念,为了防止误伤,已经让他们认过了照片,小少年不知打哪赶来,一双嘴皮子上下翻飞:   “主人,找到容海道了!吴姨她们还在追那个姓关的!”   暮从云脚步一顿,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余桃枝。   余桃枝看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眼不远处沉默的青年,咬咬牙,向着小姜的方向转回了身:“走!我和你去!”   血迹的末端很快消失在潮湿砖石的间隙里,暮从云一路追到了暗道的尽头,低下隧道的霉菌味让他身形有些摇晃。   他刚才抽出了过多的心头血,又引燃了越笙原来留在恶鬼身上的那一份。   揉了下有些发昏的脑袋,暮从云抬起眼,通道似乎已经走到了末端,暗道尽头并没有连着任何的路,但是——   青年轻吸了一下鼻子,嗅到了那股很淡的幽香味。   会在哪里?   饶是打着手电筒,在这漆黑阴沉的通道里也效用甚微,几缕黯淡了许多的金线再次被他唤出,摇摇晃晃地贴上密不透风的墙面,试图寻找到另一方出口。   “喂,暮从云?”   恍惚中,一道朦胧的男声自他头顶不远响起,青年蹙了下眉,借着手电的光向上看去。   通风口被移开了一小块,周柏正整个执念贴在里头,谨慎地打量着他。   借着手电的光确认他的身份后,周柏迅速正色道:“快来!你家那位要不行了!”   来不及确认他是否可信,他借着周柏的力,踩着墙壁爬上了通风管道,却没想里头还有一番天地,暮从云弯下腰跟着他移动,血腥味在窄小的管道里也愈发浓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   周柏随意应了声:“那天找到谷子穆之后,我看见很多净化区的执念跟他们走了,我本来也应该是这里头的一员,就跟上看看。”   语气惬意得好似只是跟过来采风。   “他进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刚才发现你老婆要死了,我就给你捎过来了。”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也算……还了他曾经的恩情。”   暮从云把他口中的两个字在齿间含了一遍:“恩情?”   “你还不知道?”周柏有些诧异地回过身瞥他一眼,“好吧,就是之前有一次他和我们被关在一起,干了净化师的话,给我们清洗怨气。”   “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局里的要求,反正那几天有执念攻击他就躲,一次也没出手,折腾了三天才把他放出去。”   他抿了抿唇:“虽然那次清洗并不彻底,但我能想起谷子穆,得感谢他。”   在一边要躲避着恶念攻击,一边要吸收他们身上怨气的情况下,越笙磕磕绊绊地在诺大的公开场地不休不眠地净化了三天。   虽然效果不算彻底,但还是让他想起了许多。   暮从云又不说话了。   铁锈味越来越浓,周柏在通风管道的尽头停下来,他飘出外头,小心打量了一遍周遭环境,才拉开透气窗:“快过来!”   这是一件及其窄小的仓库,仓库的正中间,躺着一个人。   越笙毫无生气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皮肤泛着失血过多的青白,胸口的黑色制服被大片的鲜血染湿,宛若一尊被打碎的瓷器。   “……哥?”   暮从云颤抖着跪下身去,撕开那黏连着血肉的多余衣物,怀里的躯体一动不动,并不因为剧痛颤抖,也没有因为他的到来给出一丝一毫的反应。   越笙只是静静地闭着眼,在他怀抱里的身体不能被捂热分毫,冰冷得像冬日里的石碑。   就是在灵坟里那会,暮从云也没有如此真切的、马上就要失去他了的错觉。   周柏默默地飘到仓库外边去,给他们留下两个人的空间。   温热的水渍落在越笙的颈间,青年扶着他脖颈的指尖颤抖,却屏住了所有声息,只求从深厚的冰原之下听到一点回音。   ——可指腹之下的皮肤冰凉,什么也没有。   不是说,不会无端送死的吗?   不是说,想和他一起过下去的吗?   暮从云徒劳地想要捂住那个冒血的窟窿,却在止不住的战栗中骤然发现了什么,触电一般的松开了手。   手电筒缓缓下移,他看见越笙本该被洞穿的心脏处正在缓缓地结出金色的丝茧,细密的金光沿着血管蔓延,像是给将碎的瓷器镀上金边。   是周衡给的那张符篆……   暮从云压着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越笙,片刻之后,才敢再次往他的脖颈挨上带血的指尖。   他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能够听清。   “扑……通……扑……通……”   ——那道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声。   青年长长的、如释重负般缓了一口气。   宛若浑身卸了力一般,他骤然松了力道,外头的异象局还在和驱灵人交战,这里随时有被闯入的风险,他却放任自己毫无防备地跌落在地。   越笙……还活着。   这实在是——太好了。 第103章 报仇   金丝交织缠绕, 在越笙的心口上缓缓地缝合伤口,青年正要撑着膝盖站起来,门外半透明的执念忽然飘进来。   “有人来了。”周柏压低了声音道。   仓库里灯光昏暗, 地下通道里为了省电,常年是半亮不亮的场景,门外的脚步声慌不择路般, 暮从云推开一点门缝, 金光覆盖的眸不动声色地往外看去。   大概是身后的追兵声势渐熄, 来人也放慢了脚步, 于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青年听清了他嘴里的自言自语。   “传送阵……毁……”   “刀灵……紧急方案……”   暮从云的目光突然一冷。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这声音?   关春山刚从一个疯执念的手下逃出来, 他暗自回想着那女人的样貌, 极为不解。   为什么对方看自己好似仇人一般?   是荒山上的女人吗?   ——他没印象, 也不认识。   面前的小道通往另一个逃生口,通道里只剩下他的脚步声, 关春山谨慎地放缓了步子, 以免声响过大招来异象局的人。   饶是他已经足够谨慎,在身侧某扇铁门“咿呀”一声被撞开时, 仍不可避免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掼倒在地。   “谁——”   泛着血色的流光将他缠绕成一个人形的粽子,关春山踉跄着后退几步, 就见地上缓缓浮起一道金色的结界,青年指尖金芒流转,若有似无的流光在他手中凝成金色长针。   暮从云自漆黑的门扉后缓缓走出。   他站定在关春山面前, 神色落在阴影中难辨喜怒,一站一坐,便宛若观察丧家之犬般,垂目冷漠地看向地上的人。   ——杀了他父母的真凶就在眼前。   而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打扰。   “又是你, ”关春山低低笑了声,“当年你父母也是这样面对我的,要帮你回忆一下他们的下场吗?”   绞在他身上的金丝愈发紧绷,关春山敏锐地注意到青年指尖凝固的血迹。   “你已经动用过心头血了?”他挑了挑眉,“那你可要注意些,现在的你完全是透支身体在硬撑吧。”   他的指尖已经摸到了袖口的符篆,还没来得及抽出,青年掌心那道发丝一般细的金丝便如同长针,贯穿了他的手。   “呃——!”关春山瞳仁骤缩,金针钉在符咒上,连带着那张符咒一同烧了个干净。   “妈的,要不是那个疯女人……”他暗骂。   以暮从云如今的身体状况,倘若他尚未精疲力尽,还能压这小子一头。   但他被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追着跑了半个地下通道,也不知道那执念身上有什么法宝,寻常的符咒或是驱灵术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   暮从云蹲下身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面前的仇人。   金丝已经抵上他的喉间,暮从云神色平静:“在这里杀了你,应该没有人知道。”   关春山面色一变,左右双肩却同时被两道金光贯穿,确认已经卸了他力道,脸色白了两分的青年轻嗤道:“那就……太便宜你了。”   让关春山死得这般轻巧,那被他惨害的那些执念,他的父母,地下之灵又岂能安康。   “我为你想好了一个最好的死法。”   漆黑中,青年的两点金眸宛若鬼火,他轻勾了下嘴角,缓缓站了起身。   在他身后,关春山唇边渗出点点血迹,在暮从云转身时,他猛地向青年的背影吐出一口鲜血。   却如同蜉蝣撼树一般,泼洒的血色只是飞到了结界边缘,就被金色的火焰燃尽,青年停下脚步,没什么感情地晒了声。   “以为我还会像上次一样,对你毫无防备?”   他侧过脸,冷漠地瞥了一眼在火焰中狼狈挣扎的人形,兀自走回了仓库。   *   近乎两个小时后。   出口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沉重地响起,小道尽头缓缓出现一道人影,余桃枝停下不停踱步的步伐,惊喜地迎了上去。   坟地上林林总总被绑了数百个之多的驱灵人,加上层叠流动的异象局人员,不可谓不是一副热闹景象,却在暮从云缓缓抱着人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向出口投去了目光。   青年步履平稳,面无表情,怀里的男人却是失去知觉的,越笙侧脸埋入他的怀中,露出半边苍白侧脸,黑色制服半敞,一身里衣都被血色染了红。   等待越笙伤处愈合花了不少时间,加上要维持困住关春山的灵阵,暮从云看似稳当,实则一路不知停歇了多少次。   比余桃枝更快迎上去的是几道在出口徘徊的执念。   “主人!”   小姜拉着苏柳跑了过去,又在暮从云面前紧急刹车,吴姨拂开手足无措的一群小执念,将越笙接了过来。   在她抱稳越笙的一瞬间,暮从云终于松了口气,平稳的身形再也忍不住地左右摇晃了下。   执念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扶稳,余桃枝正要询问他情况,就见那通道尽头,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个人影在往外冒。   “项武,”暮从云缓了口气,才想起来似的指向里面,“去帮下他。”   光头领了他命令进去了,片刻后,项武和周柏一人一只腿,拖死猪似的将血呼啦一片的关春山拖了出来。   “累死老子了,”周柏愤愤不平地把关春山往地上一摔,“还他的恩是一码事,拖人可是另外的费用!”   异象局的医师们接手过了越笙,吴冬玲也顺势回到青年身边,她长眉颦蹙,冷眼看向地上的关春山。   “是我没跟好他,才让他跑了,”她摇了摇头,复又转过脸来,担忧地看向青年,“小暮,他没有伤害你吧?”   看来关春山口中的“疯女人”,就是吴姨了。   吴姨是他父母最早救下的执念,也是和他父母感情最深的执念,要说复仇,她的恨意不会比青年少。   暮从云应了声:“嗯,我没事。”   又转过脸去,看向一旁的余桃枝:“小桃姐,我和你说过的事……”   “当然,”余桃枝点点头,她看上去还有很多想问,但此情此景,她还是先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了青年,“里面收集到的恶念,都在这里了。”   三个被暮从云改良过的小型收容瓶出现在她手中,一个的容量是百余个恶念,身后有异象局的队员看着他们,迟疑着劝阻道:“这样不好吧……”   “万一、万一把那些家伙放出来,他们再攻击我们……”   这次清剿行动是整个异象局一起出力的,里头的恶念也是他们一个一个抓进去的。   虽然伤势惨重,但有暮从云先前给的符咒,并没有出现人员死亡。   饶是如此,要把他们千辛万苦抓进来的执念交给青年,再让他放出来,这样的决定还是太过大胆。   有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是啊,万一他把这些恶念都驯化了,像驱灵人一样……”   暮从云往来人的方向挑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柳就“哈?”一声瞪向他们:“要不是我找到传送阵破坏了,你以为你们抓得住他们?”   周柏也白了几人一眼:“不是这小子把刀灵灭了,你们这会早在地府里团聚了。”   围在那人身边的其他成员纷纷让开,把话题中心的人物给空了出来。   接在两人后头,小姜嗤之以鼻道:“说得这么好听,一会把我主人的符咒还回来啊。”   被当场抓包那人面色发白,就听小少年不依不饶追问:“不会是用了吧?还是舍不得还?”   眼见着场面开始难以控制,暮从云才出口制止。   “……行了,”他揉了揉小姜脑袋给他顺毛,“再吵下去没完了。”   青年伸手接过余桃枝递来的收容瓶:“你带人远离百米后我再动手,”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把容海道也留下。”   他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个人。   但听了周柏方才和他的描述,似乎之前越笙那事还和姓容的有关。   暮从云眯了眯眼。   新仇旧恨,干脆一起报了。   就是可惜他哥现在看不见。   想及此,他看向不远处担架上的越笙,山子晋和贺平陪伴在越笙身边,余桃枝最后一个离开,带着围绕在他身边的执念们,暮从云绕过面色阴沉的容海道,用脚踢醒了地上的关春山。   他蹲在关春山面前,向他展示自己手中的收容瓶。   “认得出来么?”   黑色的恶念在瓶身中来回撞击,小小的瓶子里包容万象,却不等关春山细看,瓶塞被青年拨开,黑雾成云一般蹿逃出来。   远处的一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却没想那黑雾并没有逸散,也没有冲过来攻击他们,须臾之后,黑雾中先一步响起了关春山的惨叫声。   “不!我才是你们的主人!”   数十年苦修的灵气飞速逸散,被饥渴的恶灵疯狂吸食,他踉跄着往后跌去,没了周身灵力护体,他便再不能直面恶念身上怨气。   数以万计的负面情绪疯狂撞入脑海,一旁的容海道已经将脸上的肉都挠出了五指血痕,极端的恐惧却惹得纷飞的恶鬼更加惬意。   那是他们一手养出来的恶念。   暮从云沉默着,一个个打开瓶塞,飞舞的恶念从瓶中蹿出,都蹭过他掌心新增的伤口,至阳之体的鲜血足够他们神志复明一瞬,也足够他们反噬主人。   那些被炼化的恶灵们咬住二人四肢,耳边回荡着痛苦的哀求和尖叫,暮从云放完血后,愣愣地看了一会。   他的父母……能够看见吗?   看见他已经为他们报了仇,看见他也为这些无辜的怨灵们报了仇。   周遭风云卷涌,仿若天地都变了颜色,被痛苦束缚了半生的灵魂们齐声哀嚎,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苦痛。   他们之中,更多的只是个普通的执念,或是还想看上一眼留念之人,或是还想在这世间停留一瞬时光。   雨水凄凄沥沥打落下来,怅然洗净一地冤屈,也让天地彻底寂静无声。   青年眼前一黑,在雨幕之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04章 未醒   暮从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醒来时,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几分触觉,随即而来的却是五指上抽搐的锐痛。   “滴答。”   吊瓶里的药水滴落,青年缓缓恢复几分神志, 正半撑开一双眼皮,就听见有谁人惊呼着“醒了一个!”之类的话语,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心电监护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暮从云正试图摘了面上的氧气面罩, 就见乌泱泱一群人冲了进来, 为首的医生按下他半抬未抬的手, 就开始了一系列的检查。   暮从云莫名其妙,等到检查完的医生松了口气, 又和身后的余桃枝几人交代了一声离开, 他才哑声问道:“……我怎么了?”   话说出口, 他才惊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过分。   多日未进水的喉咙宛若刀割,萧晓过来给他倒了杯水, 连称呼都不用了:“你还好意思说!吓死我们了!”   “突然你就晕了,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三天啊三天!我们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他睡了这么久吗?   青年轻愣了下,虽然知道滥用心头血对身体的损伤很大, 但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观的反噬。   不仅浑身无力,就连眼皮也有些困顿地又垂了下来, 他却下意识追问道:“越笙呢?”   “……”   他病床前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余桃枝站出来告诉他:“他还没醒。”   又补充道:“不过队长的生命体征很平稳,他比你受的伤还要轻一些, 既然你醒了,他肯定也没什么事。”   得到肯定的答案,青年暗暗松了口气。   巨大的困意将他捕获,迷迷糊糊中, 他再一次合上了眼。   再醒来已经到了晚上,梁元良守在他床边打瞌睡,听见一声隐约的“梁叔”时,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旋即,老头子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轻弯了眉眼,虽然脸色不算太好,神志看上去却已经清醒了不少。   又一拨医生过来给他做了检查,为首的医师横竖瞧着眼熟,暮从云有些迟钝的大脑缓缓启动,后知后觉他是先前在医务室里遇过的那位李医生。   李明玉给出的检查结果和早上并无二致,青年身体素质很好,虽然心头血的使用亏空了内里,但多休息就能够补回来。   暮从云欲言又止,于是李医生在向他道别前,福至心灵般道:   “越队还没有醒,他在你对面的病房,你晚些可以过去看看他。”   送走了医生,病房里慢慢恢复了平静,老头子一边戴着老花镜给他叫餐,一边絮絮叨叨训了他几句,内容大抵是关于青年不顾自身安危尔尔,好一通下来后却始终没听见青年应声。   他低下眼去,就见暮从云视线虚虚落在半空,自言自语般问道:“你说……他们会怎么看呢?”   中间的称呼被他囫囵过了去,青年很久没叫过他们的名姓,一时还有些茫然。   不等梁元良反应过来,他极快地回过神,向对方弯了下唇角:“所以,在我晕过去以后,驱灵人怎么样了?”   老头子探究而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面上落了一瞬,好一会才慢慢移开,他配合着暮从云将方才的话题糊弄过去,和他讲述了异象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青年的晕倒来得猝不及防,被他放出来的执念还黑压压地在坟地上飘着,有腿软的成员已经两股战战地准备后撤,却不想那群执念并没有乱跑,也没有攻击他们。   他们只是茫然地看了看地上的青年,不知是谁带了头,又一个接一个的回到了原先的收容瓶去。   异象局的人哪见过这般情形,纷纷愣在原地,等到四周寂静一片,确认危险解除后,才呼啦啦地一哄而上,来查看几人的情况。   关春山自不用说,他是被反噬得最为严重的,毫无尊严地蜷缩在地上,目露恐惧,那模样比失心疯的精神病还无不及。   他念着什么“别过来”一类的话语,状态看上去和异象局里需要接受心理疏导的外勤人员极为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阵法的反噬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神志,他的意识被拘束在人间,会在恐惧中度过下半辈子。   容海道常年潜伏在异象局,并不是画符人,遭到的反噬比他小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已经被异象局扣留了。   余桃枝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理上门来向她讨要说法的家里亲戚,一怒之下,把举着字牌让她还回圣物的大叔大伯们……也扣下了。   现在和那些个为非作歹的驱灵人一并关在牢里,等待逐个审问。   “对了,还有件事,”梁元良道,“是周衡回去主持的大局,他回局里之后,把原先的高层清理了大半。”   “而且不知是打哪里的传闻,都传他要让位给桃枝,这小姑娘确实不错,你当初让我提点她,是看出来她有这能力了?”   “……”青年默了几秒,慢吞吞道,“算、也不算吧……”   只是因为那会余桃枝成天和他吐槽异象局奴役牛马的悲惨生活,他就想着让一肚子怨气的小桃姐上台亲自整治一下,说不定会有妙效。   显而易见余桃枝做得很好,现在她在朋友圈骂人都不用分组屏蔽上司了,而是指名道姓把异象局从上到下,从人员素质到行动要领都问候了一遍。   ——大有把以前只敢给小队和暮从云看的那些朋友圈通通解除隐私的意味。   遵循医嘱,梁元良给他点了一碗清粥,清汤寡水的在病床上熬了两天,暮从云终于忍不住了,刚能下床就偷溜进一旁的病房。   越笙还是没有醒,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心跳监测仪机械的跳动声在病房内环绕,他一身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出的白雾都让他一双长睫微微震颤,暮从云垂下眼,用指腹细细描摹了一番爱人的面颊。   他心里隐约生起两分担忧。   按说周衡那符篆能够起白骨,易生死,而越笙的检查一切正常,没道理……到现在他还醒不过来。   他的手最终落了下去,握住病号服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曾经能够轻易折断恶念颈子的指节,如今乖顺而无力地搭在他的手心里。   暮从云就这么看了越笙许久,直到身后的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前来查房的李明玉见到他时愣了一瞬,很快又推了下眼镜,恢复往日神态。   “你好,”他礼貌道,“我来给越队检查。”   鉴于对方也是个不省心的病号,他诚恳建议:“您刚醒不久,我建议还是在床上多待一段时间比较好。”   暮从云让开了些,他看着李明玉熟练地记录着数据,又置换了一波架上的输液瓶,直到对方将将要离开,他才叫停了人:“李医生。”   李明玉回过头来。   “他的状态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暮从云垂了眉眼,看向病床上的人。   李明阳轻抿了下唇,很快反问道:“生命体征一切正常,灵魂检测也无碍,您指的不对劲是?”   暮从云将先前关于符篆的事情和猜想都告知了他。   越笙心口受了致命伤这事并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青年怕他伤口撕裂,是等愈合后才将他抱出来的。   而唯一知道的执念周柏出了基地后就不见鬼影,于是直到这会,李明玉才有机会知道越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了口气。   “我是有个猜想没错,”良久,他看向青年的眼睛,“但报告里一切正常,贸然提出也不太好,不过你这么一说……”   “倒应证了这个可能。”   李明玉别开眼:“刚被送来时,他身上出现了轻微的离魂症状,但桥梁实验会影响人的灵魂,我在局里为他诊治了十年,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现在看来,也许是天平被倾斜了,他的生魂出了些问题。”   暮从云骤然蹙了眉:“什么意思?”   顿了顿,他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桥梁实验?”   李明玉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第二个问题:   “将生人的灵魂送入往阴界的间隙,这一行为有悖阴阳,异象局改造了他的身体,才让他得以违背常理,安然无恙这么长时间。”   “但阴阳之间的平衡需要维持,这么多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大概是受了致命伤的撞击,让天平彻底倾斜,也让他的生魂现在被彻底困在了桥梁上。”   所以无论用仪器进行再多测试,也难以寻找出最初的病因。   青年的面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们一行人苦苦搜寻了关于实验的资料之久,现下却不如面前的这一个医生知道的彻底。   他尝试着动了指尖,淡薄的浅色流光已经能够被他再次召唤,似乎是察觉他的态度转变,李明玉愣了下,旋即无奈地苦笑一声:   “我要是想害他,就不可能把这些告诉你。”   这倒是真话。   但青年的警惕并没有因此减少几分:“桥梁实验的具体资料……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   饶是先前因为刀灵的一番话,半真半假的真相传遍了局里上下,他们也并没有出示任何相关的文书资料。   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一个对实验内容了如指掌的医生……   李明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半晌,他肩膀一松,垂眸道:“你就当是……一个边角小人物的自白吧。”   “人体实验的风险很大,本就需要医生协助,更何况是这么大批量的实验体,不过我并不是参与者,只是一个顶替了同事名号的小杂鱼。”   “我也就因为好奇去过那么一次,还差点被发现了,我同事的名字你也可以去查,看局里是不是有这个人。不过他十几年前就被清理掉了,我看是悬。”   他自嘲般笑了声:“凡是知道实验这事的,都死了个干净,你猜……我为什么要瞒着?”   “……”   他说出口的信息量足以为证据不足的数起冤案定下罪证,也能掀动异象局沉寂已久的涌动暗潮。   暮从云却并没有显得很意外。   结合先前他们的猜想,还是让他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   默了片刻,青年散去金线,问道:“他现在的情况要怎么办?”   见他态度软化,李明玉也跟着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桥梁连接生死两界,按理说,能够连通死亡,他也能找到回来的路。”   而越笙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灵魂枯萎的迹象,足以表明他还在桥梁上徘徊。   “……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不干,就等他自己找回来?”青年稍霁的面色又黑了下来。   也不知道桥梁里是个什么地方,就越笙那认路的能力,他能自己找到出口吗?   李明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晌,他揣摩着青年的面色,迟疑道:   “或者……您进去把他带回来?” 第105章 奔赴   “嗯, ”暮从云顺势点头,“要怎么做?”   等了好一会儿,被他拦住的医师都没吭声, 青年蹙了下眉,又重复了一遍问话,李明玉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他迷茫道:“您在问我吗?”   医师后退一步, 朝他摆了摆手:“我就进去过那一次, 有关的事情只知道点皮毛, 我哪能知道怎么到桥梁上去啊。”   他就一个小边角料, 这么多年能做的也就是对越笙多照顾点,哪有本事知道更多内情?   暮从云又不说话了, 定定盯了他一会后, 轻敛了一下眉目, 侧身让他出去了。   “……什么?你要到狭间去?”   余桃枝那头的声音乱糟糟的,暮从云重复到第二遍她才听清青年在说什么, “队长怎么了?你别乱决定, 等着,我过来找你!”   暮从云猜她这会正在忙, 正想说自己先找找办法,那头就风风火火挂断了电话。   无奈, 他只好守在病房里拨通下一个。   一行人先前为了解决越笙的体质问题东奔西走,有关桥梁的事,萧晓也有发言权。   在等人的间隙, 暮从云抽空上灵意看了一眼。   后台被成堆的艾特塞爆了信息箱,他翻到自己先前的那则求助帖,消息已经刷到了9999+,不少人都出现在帖子下面打卡。   随手把这则帖子给删除了, 目前他还没有再出去接委托的想法,也自然用不上回复那成堆的邀请函。   翻到交流区搜索了一下关键字,灵意里流传有许多专门研究各个领域的民间人士,暮从云就着阴阳间隙这一类的消息查了一通,倒真让他查出点东西来。   一则名为【关于我爹阴界一日游的分享】的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大多数人都当这是则无厘头的水贴给划了过去,暮从云点进去后才发现不然,贴主和父亲都是通灵师,在三年前,他的父亲因为车祸在生死边界走了一趟,苏醒后却意外地留下了记忆。   阴阳之事不可互通,往往命悬一线的人能见到的许多光怪陆离,回到世间就会被下意识遗忘。   【以下是父亲的口述:……我走到了一片鲜艳的花丛里,这些花比人要高,像是迷宫一样,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迷路,还顺利地走了出去。】   【出了花海就是一片荒芜地,很眼熟,后面我想了一下,大概是我回忆里的老家。】   【再往前走又是一片树林,最初能看见的花海又出现了,变回了普通的花卉大小,过了一座桥,就到了门前。】   暮从云挑挑拣拣地找出了全文里头的核心内容,作者的表述能力颠三倒四,着实让他不怎么看得明白。   花大概就指的是哀灵花了,先是花海,再是回忆,最后是树林和桥,暮从云在脑海里绕了绕,没太弄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他随手关闭了这一则帖子,在楼下碰了面的余桃枝和萧晓恰好一齐推开了门,青年独坐在病床前,听闻声音后,慢半拍地回过头来。   “小暮!”   余桃枝喘着粗气,把公文包往椅子上一放:“我找周衡要了查阅权限,刚刚贺平把有关阴界的资料全部发给了我。”   萧晓接过其中一份翻看了下,阴阳两界的□□一直是异象局的重点项目,虽然查不到桥梁实验的具体内容,但旁的研究资料也有很多,可以供他们参考选择。   但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查到任何能让活人停留在桥梁上的方法。   “别着急,队长情况还算稳定,肯定有办法的,”余桃枝安慰道,“说不定他找到路就自己回来了呢?”   青年“嗯”了一声,想到自己刚才查看的帖子,特别是那句“花海和迷宫一样”,复又沉默下来。   现在他们谁也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到底如何。   ——越笙若是单纯找不到路还好,万一他迷失在上边呢?万一他一遭失足,落入了阴界再也回不来呢?   送完资料的余桃枝还有工作要忙,她再三叮嘱青年不要冲动后,像来时一般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萧晓陪着暮从云在病房里查资料,一连过了三天,却还是毫无进展。   其间越笙小队的其他队员来了又去,包括周衡和梁元良都来询问过情况,一行人却仍对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越笙束手无策。   暮从云的面色从开始的平静一天天演变得愈加低沉,后边连自己的病房也不待了,干脆地转进了隔壁待着,李明玉对这位病号是又惧又愁,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住进来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四天清晨。   梁元良带来了一个人,赫然是那天带他们挑选古刀的古玩店老板。   古城和他笑眯眯打了个招呼,然后低下身去,指尖点在越笙额心,细细探看了一番他的情况。   “嗯……”古城眉心紧锁,喃喃自语道,“确实像是落入了那处。”   暮从云赫然抬脸:“您知道?”   梁元良示意他先别打扰:“我去找老古喝茶的时候把你的事说了声,别看你古叔这样,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叫我带来瞧瞧。”   能在短时间给出数十把沾染阴气的古刀,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板。   暮从云呼吸轻滞,赫然生出两分希冀,差不多又过去了五分钟,古城才慢吞吞地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地在床边坐下。   “他的灵魂完好,但灵神却并不在此处,也难怪你们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古城看向他道,“我祖上对这些有点研究,但要怎么送你进去,还得再看看。”   青年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也就是说您有办法?”   古城犹豫着,似乎在思索,一旁的梁元良没忍住推了推他:“诶哟你个老东西,别卖关子了!”   “……不是我卖关子,”古城默默叹了口气,“那个小暮是吧,你过来。”   暮从云走到他面前,被他抓起一只手腕搭上二指,比萧晓的三脚猫功夫要好得多,只一息古城就给出了结论。   “你现在灵体不稳,又有一段时间没休息好了。”   “那生死桥可不是马路边上的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万一人没带出来,还把你搭进去就不好了。”   青年愣了下,他先前确实有些不顾自己身体,却没想这会还成了不许进入桥梁的阻碍。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把越笙带出来。   看出他心中所想,古城毫不留情地拒绝道:“没得谈,我三天后会再来一趟,如果你的身体情况恢复到正常水平,我会让你进去。”   还要等三天?   暮从云没忍住,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梁元良,却没想梁元良默默别开头,错开了他的视线。   老头子叹了声,难得的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你古叔说得对……你看看你的脸色。”   “可是——”   青年本就受了重伤,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天不说,刚醒没多久又折腾着两边跑,梁元良头一次这么果断拒绝了他,甚至还搬出了病房里另外的一人:   “这小……小越醒了,你看他乐不乐意看你这样!”   暮从云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老头子看准时机拉着古城跑了,又在原地待站半晌,青年才轻叹了声,走到病床边坐下。   越笙面上的呼吸面罩已经撤掉了,他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一直醒不来,看着看着,暮从云低下脸去,在他紧闭的眼睫上亲了亲。   算了,好歹知道要怎么做了不是。   他稍稍放松了些脊背,疲倦感就铺天盖地的追了上来,青年抓起他一只手放在心口,在昏睡过去前,只来得及迷迷糊糊喊了声“哥”。   于是三天后,前来检查的古城就意外地发现他身体数值已经全部接近达标,差不多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给老板投喂了大量灵药的萧晓悄悄错开眼,装作自己正在发呆。   “……算了,”既然暮从云灵魂还算稳定,那么他也会信守承诺,“你把病床和他挨着,然后躺下吧。”   病房里的其他人都被古城赶了出去,青年垂下眼睫,就见他拿出了两张灵符,一人一张地贴在了他和越笙脑门。   “手牵着别放开,”古城将背包里的朱砂拿出来,一边围着床布置一边说道,“这阵法会把你们二人的灵魂绑在一起,也就是说,你会被送到他的身边。”   “时限是三天,他的灵魂特殊,能够在桥梁上徘徊这么长时间,你的不一样。”   “超过这三天,别说是他,就是你也回不来。”   红色的朱砂很快布满半间病房,古城垂眸看他,向他指了指那张符篆:“……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这两张符双生一体,进去后会各自跟在你们身边,你必须要找到他,另一张符才会显现,两张符一起撕毁,你们才能够回到阳间来。”   换而言之,如果暮从云没有找到越笙,也没有一并撕去两张符篆,他会被留在桥上再也回不来。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去吗?”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古城说完这一大段,他的眼神也始终没有任何动摇。   他轻轻地、却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阵法生效的一瞬间,暮从云就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他已经被包裹在遮天蔽日的花海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幽香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这就是那帖子里说的哀灵花海?   暮从云轻提一口气,定了心神,正要往前找寻出路,乍一抬眼,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爸、妈?!” 第106章 父母   花海的尽头影影绰绰立着两个并肩的人影。   一男一女神色亲密, 穿着一身不合季节的衣装,驼色的呢子大衣不仅是情侣款,还和他家里那张照片上的如出一辙。   暮连风低着头, 正在和妻子说着什么,而沈芯愿敛着眉眼,唇角上扬地倾听着。   ——那样的神态太过熟悉, 就像童年时二人每每替他掖好被角后落下的脸颊吻。   暮从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哀灵花形成的花海比人还要高上半截, 沉闷的幽香气息不要钱似的往下沉, 他迷茫地向前一步, 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父母怎么会在这里?   在桥梁上,在生魂不可能驻足的地方。   ——冷静, 暮从云, 冷静, 说不定只是幻境。   指尖掐入皮肉,青年深吸了一口气, 远处的两道人影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仍然停留在原地。   于是他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   哀灵花色泽鲜艳, 玫红色的花瓣却是半透明的,里头似有若无地流转着沙似的流质, 萧晓和他提起过,那是万千亡魂抛却的执念与记忆。   没有了负载的执念,走过桥, 才是一道崭新的,干干净净的生魂。   暮从云又往父母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拿出古城给的符篆,桥梁上难辨时间流逝,在符篆上的金光完全消却前, 暮从云必须要找到人出去。   唯一一条前路却和他父母所在的方向重合,咬咬牙,压抑住心里的波涛汹涌,青年迈步往前方走去。   是假的,他想,一定……是假的。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父母肯定早就入了轮回,说不定又在人世间和他擦身而过无数次了。   也许和那个帖子里记载的一样,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所谓的“记忆”。   ——可记忆又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   父母的一颦一笑,二人在他记忆里有些模糊了的面目,多年未见的、与照片上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会动的爸爸妈妈。   在路过二人时,暮从云没忍住,在原地停住了脚步。   他只看一眼。   只一眼,他就去继续找越笙。   却不等他挣扎着抬眼,路旁小声聊天的二人就止住了先前的话题,他低着头,暮连风一时看不清他面目,只奇怪道:“又一个看得见我们的?”   沈芯愿的声音也有些茫然:“不应该啊,这么多年了,怎么一下出现两个……”   话音未落,她就硬生生止住了剩下的语句。   女人声线颤抖,捂着唇看向他抬起眉眼,好半晌,才挤出一声不敢置信而又带着哭腔的:“小梨?”   ——他们还记得他。   在这桥梁上不知流逝的岁月里,在花海中万千执念的沉睡之处,守在必经之路上的两个灵魂,等待了一年又一年。   青年僵硬的身形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直到被认出他长大后容貌的父母齐齐抱住,才颤抖地挤出一声“爸、妈。”   灵体是无法流出眼泪的,但心口仿佛碎了个大洞,抱着他的力道并不重,也没有任何温度,暮从云眼睫震颤,却是闭上眼,将下唇死死咬出了痛感来。   若说这是幻觉,那也未免太过真实了些。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   好一番拥抱过去,两个半透明的灵魂才松开他,一别经年,暮从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们,母亲半透明的手掌轻拂过他面颊,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意。   “你都长这么大了……”她目露愧欠,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如何也做不到。   暮连风也将手放在他肩上,细细打量着他,轻叹道:“……是我们没能陪在你身边。”   不是你们的错,不怪你们。   暮从云想要这样说,但在那两双饱含着爱意和歉意的目光下,他最终只问出了一句:“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除了越笙以外,为什么还有生魂可以停留在桥梁之上?   二人对视一眼,暮连风正要开口,就被妻子截住了话头,沈芯愿牵住他的手,温柔道:“小梨,你先告诉爸爸妈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停顿了一下:“是……你的身体出了什么事吗?”   暮从云愣愣地看了一眼被她牵住的手,他自从六岁那年失去父母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刻,虽然有些别扭,他却并不想要挣开。   不等他回答,父亲又问道:“异象局还是对你下手了,是不是?”   “……没有。”顶着他们关切的眼神,暮从云慢半拍地摇了头。   二人很快地对视了一眼,青年从他们眼中看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下一秒,沈芯愿抓着他的手猛然用了力,声音颤抖道:   “那就是你出了什么事?可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会……”   暮从云张了张嘴,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误以为青年也死去了。   “不是的,”暮从云有些艰涩地向他们解释道,“我只是……进来找个人。”   “找谁?”   青年一下不知道如何描述,但犹豫了没到两秒,就坚定地开口道:“找……我喜欢的人。”   顶着父母意外的眼神,他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有些羞涩地偏了脸:“他和我一样高,嗯……身形可能偏瘦一些,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暮从云做梦也想不到,第一次向父母介绍他的对象,竟然会是在这种场合下。   末了,他小小声补充道:“爸、妈,你们有见过他吗?”   暮爸暮妈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是该先惊讶于孩子谈恋爱了,对象是个男性,还是他竟然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进到桥梁上找人这件事。   但暮从云介绍得太过笼统,沈芯愿摇头道:“你知道这桥梁上不能留生魂,他如果来过,一定也已经不在了。”   这话对于孩子的打击可能会有点大,她正绞尽脑汁考虑着怎么安慰青年,再把他劝回去,就见暮从云抿了一下唇,垂眸道:“他……不太一样。”   暮从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语焉不详道:“他能够在这里停留。”   暮连风沉默片刻,环视了一圈周围,叹气道:“边走边说吧,你说得太笼统了,这桥上每天来往的人太多,我们不一定记得住。”   沈芯愿牵着他的手,带他往花海之外走去,却听身后的暮从云低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从未奢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能和父母重逢。   这次父母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把一切告诉他,想及暮连风方才提到的异象局,暮从云顿了顿,补充道:“关于异象局的事,我都知道了。”   二人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我现在就在异象局工作……”暮从云道,“关于当年的实验对象其实是我这件事,我已经从周……周叔的口中听说了。”   沈芯愿眨眨眼,又和暮连风对视了一眼,才一边牵着他往前,一边缓缓地开口。   “嗯……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在这里停留的。”   “当时有一个实验员,冒着风险给我们偷来了桥梁实验有关的资料,但我们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就遇到了不测。”   “实验资料里有提到如何在桥梁上停留,我们也做不了其他的,就想着……能不能守在这里,万一哪天他们还是要动你,我们起码可以告诉你真相。”   “小梨……”她顿了下,牵着青年的手紧了又紧,“是爸爸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但是——”沈芯愿正色道,“如果不是异象局逼你来,你就不应该来这里,你知道吗?”   他们生前最后的执念就是守在此处,等待着哪一天能够尽仅剩的气力保护好暮从云。   生死的狭间里不知岁月流逝,日复一日的重复景象里,他们只盼望着青年永远也不要出现在这里。   但如今,他们的孩子贸贸然闯进了来,却并不是因为谁人逼迫,而是要进来找个什劳子的对象?   这让他们如何想得明白?   二人一时间对他口中的“对象”观感复杂,暮从云自然也听出了他们迫切希望自己回去的言外之意,张了张嘴,他哑声道:“……如果不是他,被异象局挑选中的人确实是我。”   暮连风和沈芯愿不约而同“啊?”了一声,随着他的脚步一齐停了下来。   对着面前两张至亲的面容,暮从云垂了眼,缓声将后续发生的种种告知了他们,包括姜云山带着他远走高飞,异象局找不到他,又是如何找来无辜的孩童们做实验,最后越笙拔出了刀,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实验体。   他顿了顿,在父母复杂的神色中,继续讲述了自己和越笙的相遇相识,以及最后为了制服刀灵,越笙以身试险,灵魂才会彻底迷失在此间。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暮从云轻叹了口气。   他隐瞒了这其中的不少曲折,却还是被心思敏锐的父母捕捉到那掩藏在话语之下的、对异象局和驱灵人浓厚的不满。   半晌,沈芯愿才低声喃喃道:“是这样啊……”   她苦笑了声:“我们在世间的缘数已尽,除了你没人能够看到我们,先前碰见了师父,也只是匆匆一面,没能和他搭上话。”   所以后头发生的种种,他们都一无所知。   在人来人往的灵桥上,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人。   他们既希望还能够见到暮从云一面,又希望永远都看不见他。   在二人的设想里,最好的结果就是哪一天白发苍苍的老人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哪怕认不出他们,哪怕他们就要这么一直等下去,也是值得的。   暮从云抓着她的手不仅攥了紧,知道了真相的二人也不再催他回去,毕竟没能找到越笙,光凭暮从云手里的符篆,根本回不去。   青年没再多说什么,跟着父母一路走到了花海出口,他默默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在隐约能看见光亮的尽头,暮连风忽然出声道:“对了……”   “前几天好像确实有个特殊的灵魂,能看见我们。”   他仔细回忆了下:“好像是个男生没错,长得也不错,就是态度古怪了点。”   暮从云怔了下。   如果是越笙,应该能认出他的爸妈才对。   沈芯愿自然也想起几天前那个执念:“啊,是他……”   她面色微妙:“因为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能看见我们的执念,我们就上去多问了几句,结果他一直很防备我们的样子,还自顾自地走了。”   “……”这不对吧?   暮从云蹙起了眉心。   按照越笙那个对他家执念都会说请和谢谢的性子,他……会这样吗? 第107章 相见   总之也不管是或不是, 暮从云问道:“那他往哪里去了?”   沈芯愿想了想:“也许是这边?过了花海就到忆沼,你是被共生符咒送过来的,看见的大概也是他的回忆。”   语罢, 三人已经走到了花海出口,眼前漆黑一片,只道路尽头伫立一道漆黑大门, 门扉的样貌……也甚是熟悉。   暮从云奇怪地扬起一边眉毛。   ——这不灵坟吗?   “你认识这里?”暮连风也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大概是灵体接触发生的反应, 二人也借他之眼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暮从云卡壳了几秒, 微妙道,“这是原先鬼刀在的地方。”   但越笙的记忆为什么会是这个?   花海洗涤灵魂执念, 忆沼吸收人心回忆, 他本以为对于越笙而言, 重要的回忆该是和他或是队友在一起的才对。   ……没想到是灵坟。   “总之,先进去看看吧。”见他面色怪异, 沈芯愿指了指里头道。   左右这也并非真实的灵坟, 只是回忆罢了。   暮从云点点头,三人推开面前沉重大门, 这里本应漆黑一片,他们眼前却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小路。   暮连风偏过脸:“小梨, 和你记忆里的一样吗?”   “……不太一样,”青年摇了下头,愈发感到不解, “我进去过的灵坟里,没有这条小道。”   对于早已离世的二人而言,所谓的灵坟,只是记录在实验手册上的一个地点。   ——而异象局曾经打算把他们的孩子送进这里来。   在青年的身后, 二人不着声色地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暮从云却毫无知觉父母的互动,他打量片刻前路,一手牵着沈芯愿,肩上还搭着暮连风的手,带着他们往前走去。   这是一道蜿蜒的灰色路径,三人走了好一会儿却都毫无头绪,灵坟里的空间不可能有这么大,暮从云茫然停下脚步,眉心紧锁。   鬼打墙?他们这是走到哪去了?   “诶?”沈芯愿忽然拉了下他的手,“是那个孩子吗?”   二人沿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真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半透明的灵魂,有人隐没在黑暗中,似乎正在谨慎地打量着他们。   “哥?”暮从云愣了下,就要走上前去。   两道金色的流光从他指尖绕出,又缠上了父母的手腕,确认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够跟上自己,他迈步往越笙的方向大步走去。   却没想他走前一步,越笙就往后退了一步。   半张侧脸在混沌中被流光映出玉瓷般的冷冽,越笙身上还穿着异象局的制服,此刻却一蹙眉瞪向他,冷声呵斥道:“别过来!”   “……”   暮从云显而易见的呆滞了一下。   他哥……不认得他了?   见他停下脚步,越笙又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双男女,问道:“灵坟是禁地,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他敛了眼睫,轻蹙眉心,上下打量着青年:“你……又是什么人?”   这是闹的哪处?   古城和李明玉也没教他啊?   摸不着头脑,暮从云只好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见他不答反问,越笙一双眉蹙得更紧,更是怀疑地后退一步,他抿唇又看了一眼暮从云三人,就迅速地转身离去。   “——哥?”   青年追了两步,金色的流光先他一步绑在越笙手腕,越笙却完全感受不到似的,埋头往前走去。   金丝连在二人之间,荡出一道幽幽的波纹。   “怎么回事?”沈芯愿走到他身边,“他好像不记得你了?”   暮连风也疑惑:“是这孩子没错吧?”   “……嗯,”暮从云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猜测道,“可能是他落入这里的时候灵魂震荡,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无论如何,只要在越笙身上找出金符一同撕了,他就能够带人出去了。   但是……   青年垂眸,瞥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半的符篆,又抬眸在二人面上流连了一瞬,才抿着唇往金线的方向走去。   看出他心中所想,二人届是一愣,半晌,暮连风才温声道:“小梨,你要回去,你知道的。”   暮从云没说话,于是沈芯愿轻叹着补充道:“你还有你的生活,能再见到你,我们已经非常幸运了。”   他们不能也不会成为暮从云离开的阻力。   青年仍是没开口,背脊却是有些颤抖,又走上了一段,等到金线的末尾已经能看到越笙背影,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听到脚步声,越笙警惕地转过身来:“又是你。”   他似乎根本看不到被缠绕在手上的流光,也看不见面前那一条直达暮从云手心的金线。   见他又要躲开,沈芯愿上前一步,轻弯眉眼:“我看你一直在找东西,你在找什么呢?”   她声线温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之意,却并不显得冒犯,越笙迟疑了一会,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他正要转身离去,又听那位好看的青年道:   “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帮你一起。”   他的确独自在“灵坟”里不知道找了多久,但……能在此处出现的又是什么好执念?   趁着他愣神,青年一扯手心的流光,越笙只觉腕上一紧,就被拉出了浓郁的黑雾,一个踉跄撞入了暮从云怀里。   青年生得好看,一双眉眼更是宣纸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被他轻垂了凤眸,不言不语地盯着看时,越笙身上赫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试图从对方的怀里挣出来,正要奇怪于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就听暮从云轻声道:“越笙,和我说说,你在找什么?”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越笙愣了下,挣脱的力道轻了些,被按回青年肩上时他眨了眨眼,下意识答道:“来找……一把刀。”   “刀?”青年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微妙,“那把鬼刀?”   越笙没能马上回答他,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对方的灵魂……是温暖的。   半晌,他有些晕乎地点了头。   “嘶……”   暮从云可算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越笙了,他迟疑地牵着人没放,至阳体和流光有让人恢复神志的功效,虽然不知道对越笙有没有用,但姑且也试一试吧。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又过了一会,后知后觉回过神的越笙问道,“你叫我哥……你也是院里的孩子吗?”   语罢,他认真地在暮从云脸上巡视了一圈。   院里?   那些在实验中失去的回忆,越笙想起来了?   暮从云一时不知道怎么答,他含糊应了声,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里不是真正的灵坟,只是你的回忆。”   “你被困在了一处幻境里,现实里你已经把刀拔了出来,也成功地将里面的恶鬼彻底镇压了。”   面前的人愣了愣,那张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茫然的荒谬感,越笙环视了一圈四周,找了鬼刀这么久都没见着,他确实有些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但老师说灵坟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出现的任何灵魂都是来索他性命的恶念……   就在他下意识要和青年拉开距离前,暮从云语速极快道:“你爱吃甜食,讨厌一切苦的东西;在福利院里,你经常给弟弟妹妹做饭,才养成了一手好厨艺……”   越笙皱了下眉心,对这些所谓的事实也没说信是不信。   于是暮从云顿了顿,飞快瞥了一眼身后,压低声线道:“你的腰窝边上……还有一颗美人痣,我每次摸上去,哥都抖得很厉害。”   “……”   一瞬间,越笙像被胶水牢牢凝固在原地,只一双眸不敢置信地瞪圆,被吓出了一种近乎觳觫般的表情。   他宛若一只炸了毛的猫,结巴地“你你”了半天也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关系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他摸一摸找东西也是合理的吧。   于是暮从云动作自然地从越笙衣襟处顺到了他的腰,在按上背后某处时,越笙身形一僵,腰肢很轻地颤了下。   “奇怪……”暮从云从头到尾理了一遍,嘀咕道,“古叔给的符呢?”   说好的另一张在越笙身上,那张黄符到哪去了?   暮连风二人也走到了他们身旁,见他还在摸索,男人以手抵拳,掩在唇边咳了一声。   “……”   青年飞快起身,用这辈子最快的语速和父母解释了一遍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暮连风一言难尽地和他对视一眼,复又抬起手,伸向了越笙:“你好,我们是从云的父母。”   也许这次之后,他们就没有机会和孩子喜欢的人见面了:“感谢你一直照顾着我们孩子,这确实不是个见面的良机,但……”   他正犹豫着说辞,伸出的手就被另一人回握了住。   被暮从云贴着动手动脚的,金焰从什么也看不见的腕上开始燃烧。   越笙的脑海里诡异地涌现出许多零碎的画面,有的是他和暮从云一起在甜品店吃甜嘴,有的是青年抱着他在沙发上看电影,又或是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青年温热的鼻息落在他的颈侧。   他还记不起太多,但已经下意识相信了暮从云的话,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脸:“对不起,我那会以为你们是灵坟里的执念……”   按照老师的话,灵坟里的恶念都是害人无数格杀勿论的,但这对夫妇并没有攻击他,他也不想伤害他们,才小心地绕着他们离开。   没想到兜兜转转……   越笙的表情忽然怔了一下。   暮从云疑惑地“嗯?”了声,抬眼看去,形成灵坟的回忆已经开始分崩离析,他若有所感地看向身旁的越笙,就见越笙一脸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二人,又一卡一卡地下移视线,看向他们相握的手。   “……”他彻底僵在了原地。   暮从云没有错过——   有一抹鲜艳的嫣红,瞬间爬上了越笙的耳根眉梢,将人完完全全烫了个熟透。 第108章 归去   嗯……   暮从云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看来他哥是想起来了。   越笙乍然经历了从失忆到恢复记忆的巨大跳跃不说, 中间还横亘穿插着一大段遇见这一对夫妻的经历。   他把他们当作是灵坟里的恶念处处防备,不仅见了就绕着走,刚才还没给几人什么好脸色。   而现在他恢复了记忆, 也知道了:   ——他们是青年的父母。   越笙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手还和暮连风虚虚握在一起,只好磕绊道:“……叔叔阿姨, 你们、你们好。”   暮连风适时地放过了他, 见人笑着应了, 越笙飞快地收回手, 抬眼瞥一眼身旁的青年,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 眼前就忽然生起一簇微弱火苗。   火光中, 缓缓展开了一张字迹泛金的符篆。   覆盖着符字的流光已经黯淡下去了三分之二, 暮从云接过黄符,和自己的那张重合叠在一起。   因着越笙灵魂的恢复, 另一张共生符……出现了。   ——现下只需要撕了符篆, 他们就能回去了。   组建成灵坟的记忆轰然坍塌,只剩一座空壳在忆沼中摇摇欲坠, 半晌,在几人面前幻化出一栋崭新的别墅。   越笙怔了下, 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青年。   那是暮从云如今的家。   青年正垂眸盯着手心的两张黄符走神,一时也没注意到眼前的景象,沈芯愿歪了歪头, 看向有些局促的越笙:“这里是……”   越笙只好替他答道:“是……从云现在的家。”   自己的记忆里最重要的地方竟然是对方孩子的家,这怎么看怎么别扭,越笙藏在身后的手有些紧张地捻了下,就听沈芯愿有些惊讶道:“哇, 我们小梨都买上大房子啦。”   语罢,又朝越笙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说,是我先入为主了,这是你现在的房子呀?”   “啊,不、不是的,”越笙连忙摆摆手,“是他的家,我只是暂时住在里……”   后头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越笙垂下眼,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第一次见男朋友家长应该怎么做?   恋爱攻略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个栏目,但他还没看到那头就出了这一遭,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有些紧张地抬眸,却见沈芯愿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上去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怎么是暂时住在里面呀?”温婉的女人轻歪了脑袋,弯了唇笑道,“是我们小梨不给你住久一些吗?”   “……”越笙的脸“噌”一下红透了,他几乎是语无伦次道,“不是的,只是我……我说暂住的意思是……”   他生怕二人误会了什么,却见沈芯愿捂着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你老逗人家做什么?”最后还是暮连风先看不下去了,出声劝阻道,“把人家孩子吓坏了怎么办?”   一旁盯着黄符发呆的暮从云也终于回神,他正抬起头,就对上越笙求助似的眼神,还有父母揶揄的目光,越笙走近了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去……陪你爸妈逛逛?”   他悄悄抬起下颔,向青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住宅。   暮从云的父母肯定会对他现在的生活感到好奇。   而符篆就在青年手中,金光流转间还剩下小半未曾流逝的时间,暮从云完全可以掌握将其撕毁的时机。   又或者……他会选择不撕毁?   越笙安静地看着他,纤长的羽睫垂下一截,他的声音很轻,只是催促青年道:“去吧。”   “……”暮从云张了张嘴,似乎是想问越笙就这么把选择的机会交给自己合适吗,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灵魂本应是没有温度的,但抵在他手臂上的指尖却好似能滚出火星来。   身前是父母,身后是他的爱人。   他垂眸片刻,忽地反过手去,攥住了越笙的掌心。   暮从云牵着他的手往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爸、妈,来看看我和他的家吧。”   青年的尾音不可避免地放轻了很多:“然后、然后……”   我们就要回去了。   沈芯愿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二人,只在暮从云要别过脸前,伸手替他理了一下耳边发梢:“好啦,那我们现在过去吧。”   正打算停步在门外,给他们留一些相处空间的越笙刚放慢了步伐,却得到暮从云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芯愿也顺着他们停顿的动作眨了下眼:“小越,可以这么叫你吗?”   “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越笙试探着点了下头。   暮从云应该和他父母一起度过这段时光才对。   “那可不行,”沈芯愿蹙起一双长眉,状似不满道,“你是我们小梨喜欢的人,也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哪有家人在这会儿还要分开的呀?”   暮连风也应和:“是,我们走得早,这会没办法给你包个大红包,估计……以后也没有机会补给你了。”   “还有点时间,让我们了解了解你?”   二人的语气亲切,像是已经把他当成了一家人。   越笙略微显得有些意外。   既不因为他的性别而有所偏见,也没有为着他之前的冒犯和不善言辞而不满,暮从云的一双父母只是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温和地看向他。   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拘谨地应道:“好的,您问吧。”   表情严肃得像是在面对什么领导的审问。   暮连风愣了下,转向妻子问道:“我看起来有这么可怕?”   青年眼含无奈地轻叹一声,在父母小声交头接耳的间隙,转过来和越笙咬耳朵:“哥,我想你一起。”   和他一起,和他的父母一起,拥有过这一段时光。   再多的理由也无法比拟暮从云的一句“想和你一起”,几人依次走进幻境里的别墅,虽然还没住上多久,越笙却已经把里面的装潢记住了个十有八九。   幻境几乎和真实别墅一比一复刻,进了门后,沈芯愿二人就不再言语,只是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里间景色。   在看到挂在墙上的合照时,她不由轻愣了下:“小梨,你还留着……”   “……”暮从云抬眼,看向那隔了一个时空的,相依偎的一家人。   似乎是意识到气氛骤降,她又很快笑着转移了话题:“我还以为会是你和小越的合照之类的,说起来,你现在应该毕业了吧?”   “有没有毕业照让妈妈看看?”   没有参与到孩子的人生阶段,他们的心里总归是难过的。   暮从云只轻描淡写地就带过了他的十几年,落在他们的耳里,桩桩件件却都是遗憾。   青年的身形僵硬了一瞬,越笙知道他家里并没有放任何照片,暮从云也不是爱拍照的人,抿了下唇,越笙走前一步,小声道:“有的。”   青年询问的目光便缓缓移向他。   越笙带着他们来到二楼,径直走向了客房,他拉开客房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小叠被牛皮纸包起来的四方形物件,看上去并没有人拆开过。   越笙指尖微动,幻境就随着主人的心意变幻,照片被拿了出来,他捧着一叠照片,尽数递给了身后几人。   “这是他的毕业照,”越笙为低头细细打量照片的二人解释道,“就在不久前拍的。”   里边有他和越笙的合照,但更多的是一些暮从云穿着学士服的单人照,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偷偷存下来的。   暮从云看着照片,凑近他耳尖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哥是什么时候印出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放在客房里的。   “……”越笙默默移开了视线。   暮从云危险地在他手腕上掐了一下:“哥。”   见他仍旧不从,甚至胆大包天地喊了一声:“老……”   “你……!”越笙急忙来捂他嘴,压低声音道,“你爸妈还在这!”   “就是在你家借住那天晚上,想着印好了送给你,一直没机会。”   那会他想着自己马上要去镇压灵坟,不仅要删去青年的好友,估计也再没有把这些照片都交给他的机会。   于是越笙左想右想,就先放在了抽屉里,这么久过去,别说暮从云,就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暮从云默了几秒。   客房自从越笙第一次住进去后,青年就没让执念们进去收拾过,更别说后头越笙偷摸声地没消息了,他也就更不太愿意进去。   直到越笙再一次住进来。   那头看完了照片的暮连风二人还有些依依不舍,放下手里的相片,他道:“小梨,带我们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吧。”   暮从云点点头,带着父母从一楼的厨房逛到三楼的卧室,更上面的地方越笙没有去过,幻境里也就没有具体的场景。   “没想到冬玲还在呀,”沈芯愿眉目间带了些怀念,“我们还以为,她早就去转世啦。”   青年和他们一同站在三楼的扶手旁,声音低落:“嗯,吴姨对我很好。”   手里的黄符已经只剩一点未尽的流光,在这点流光散去前,他要撕毁符篆,和越笙离开这里。   越笙并没有凑近来,他站在走廊的另一端,静静地等待着暮从云做出决定。   “好啦,该说再见啦,”看出他的不舍,沈芯愿弯着眸笑,“能和你再见,爸爸妈妈都觉得特别美好,像梦一样。”   “知道你过得好,那就很好很好啦,”她看向不远处的越笙,“你要和小越好好的哦。”   暮连风站在她身后,看见已经和他一般高的孩子紧紧咬住下唇,暮从云几次张口,他想说我为你们报仇了,但这换不回你们,他想说自己这些年很想你们,想说……   暮连风笑着一点头:“我们都知道。”   自家孩子的未尽之意,他们哪有读不出来的?   “你做得很好,爸爸妈妈都为你骄傲。”暮连风摸了摸他的头,又朝不远处招了下手,让越笙过了来。   越笙怔了下,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听话地来到他们身边。   “走吧,”暮连风示意他看向身旁的越笙,“带他回家去。”   这孩子能让他们的小梨,心甘情愿地撕下符篆,回到那人间的世界去。   在他的身后,沈芯愿笑着招手,像许多许多年前,在幼儿园的滑梯旁接他回家一般。   “再见,小梨!”在纸张的撕碎声中,在幻境轰然崩塌的巨浪中,她向着二人喊道,“要幸福呀!”   “你知道的——”   不属于阴阳之间的生魂缓缓变得透明,她看见暮从云往前了一步,伸手想要抓住他们。   沈芯愿摇了摇头,她牵起暮连风的手,将最后几个字用口型说了出来,   “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在一切消散的最后一瞬,天地朦胧,而他们似乎看见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回到了他们的世界去。 第109章 养病   “……小梨, 小梨?”   意识再次回笼时,暮从云还恍惚以为自己尚在那幻境之中。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却有什么柔软的纺织物从他眼上抚过, 轻颤了眼睫,他睁开双眸。   越笙正打湿了毛巾给他擦脸,见他醒了, 眼睛一亮, 凑前了些:“小梨, 你醒了!”   暮从云茫然地眨了下眼, 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哑声道:“哥?”   怎么越笙比他醒得还要早?   他这么想着, 也这么问了, 越笙轻蹙了眉, 兀自郁闷了片刻,才闷声闷气道:“我身体有保命符修复, 你伤得比我严重多了。”   他只是醒不过来, 身体却在保命符的作用下,并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反倒是暮从云, 先是用心头血把自己的身体亏了个空,又在神魂不稳的情况下贸贸然闯进桥梁里去, 他醒来后青年还足足多睡了一周,才慢悠悠地醒过来。   不过……他也是为了找自己才这样的。   思及此,越笙覆在青年手背上的手用了力, 有些低落般轻声道:“对不起,我……”   他这不道歉还好,一道歉暮从云思绪就迅速回笼,想起自己在基地里刚找到他那会, 越笙心口上一个血淋淋的洞穿伤。   青年的眼神徒然危险起来:“……是谁说不会平白无故送死来着?”   “……”越笙一时哑然,“当时……是因为少量的心头血对他没用,我才想着……”   那会儿他正处于濒死状态,又放了心血加持,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够在契约反压制恶鬼一头的同时,彻底解开和它身上的契咒。   但暮从云显然不接受他这一说法,天知道自己第一下听不见越笙心跳的时候,吓得有多厉害。   在桥梁里时父母尚在,而他找人心切,也没来得及和越笙计较这些子事,这会儿尘埃落定,他抿着唇往另一边一扭头,摆明了自己追责的态度。   越笙愣了下,放下了手中给他擦脸的毛巾。   青年只觉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消失,却不等他来得及失望,越笙又绕了一圈,走到了他别过脸面对的这头。   很难说越笙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多犯规,但爱人饱含歉意地弯腰,小心翼翼贴上他的唇时,青年心里本就剩余不多的火气还是消了一半。   “小梨,别生气……”越笙贴着他的唇瓣微动,就在暮从云以为他还要解释几句那是什么当下最好的选择时,越笙很利落地承认道,“是我错了。”   他捧着青年的脸颊,指尖轻柔地游走过他锋利的眉骨,在掌心下的人僵硬的刹那,越笙抬脸,吻上他滚烫的眼睑。   ……他哥什么时候这么会了?   在青年的思绪稍稍分散开来的一瞬,越笙的吻伴随着温和的声音落下:“你还在……想他们吗?”   虽然青年自醒来后一字未提桥梁上发生的种种,但他大概也能猜出来,暮从云不仅仅是为他的事而闹脾气,也因着和父母再次分别而感到难过。   良久,暮从云才低低应了声:“……嗯。”   “像一场梦。”他说。   但这场梦给了他和父母一次告别的机会,所以……   “是美梦。”   *   李明玉进来查房时,越笙正和暮从云挤在同一张病床上,青年似乎还说着什么“等到回去”、“算账”一类的话,听闻声响,二人齐刷刷扭过头来。   “……”李明玉沉默半晌,往越笙床上指了一下,“越队,我要给他检查一下身体,请您先让一下。”   又问:“他醒了怎么没拉铃告诉我?”   拿掉青年圈在他腰上的手,越笙利落地下了床,闻言茫然地看了李明玉一眼。   为什么需要告诉他?   李明玉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位不仅没陪过床,连基本常识也欠缺一二,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挥了挥手,一边检查着仪器数据,一边问道:“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暮从云摇摇头。   “灵魂呢?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吗?”   暮从云想了一下,还是摇头。   李医生提笔刷刷在病案本上记录完毕,就见越笙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正在他身后偷瞄本上的记录。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越队,也请您回到您的病床上去。”   “您心口的撕裂伤还在观察期,灵魂也刚从阴阳间隙出来,还是多休息的为好。”   暮从云敏锐地抓到了他话里的重点:“他的灵魂现在怎么样了?”   听上去,异象局已经给越笙做过了一轮检查。   李明玉瞥了一眼乖乖坐回床上的越笙,转而向他道:“您这次从桥梁上把他带了出来,他的灵魂也跟着回到了阳间。”   “不过在桥梁上被阴寒之气浸伤太过,还需要温养一段时间……不过好处是刀灵已死,只要好好稳定,就不会再出问题了。”   说到这里,他意有所指道:“您是至阳体,多和他接触会有好处。”   语毕,自觉自己多余的李明玉拿起病案本就走,分别分开在两张床上的小情侣互相看了一眼,确认医生不会回来后,越笙又偷偷溜下了床,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异象局的单人病床规格还是过得去的,两两并着躺虽然有些挤,但却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二人劫后余生迫不及待贴在一起取暖的想法。   暮从云换了个姿势,半侧过身体,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嘟囔道:“那哥就和我多接触一下……”   越笙当然不可能有意见,他有样学样地伸手回抱了暮从云,不过瞬息,头顶上传来的呼吸声就变得悠长。   临了睡着前,他还听见青年低声道:“别再离开我了……哥……”   “我只有你了。”   像摔入了软乎乎的棉花云,越笙愣怔片刻,直到青年沉沉睡去,又过了一会,他才放松下身体来,没入这个相拥的怀抱里去。   *   在医院的日子里,有许多人来探视过他们。   首先是越笙小队的一行人,萧晓不知道什么时候混成了编外人员,整日跟着小分队一起行动,好不容易解决完令他们一头大的异象局事务,余桃枝就领着几人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医院。   他们进来时,暮从云和越笙的病床已经得到李医生不情不愿的同意,重新并在了一起。   这会儿二人肩膀挨着肩膀,面前的小桌子上放了个平板,青年正在挨个给越笙介绍电影里出场的人物,而越笙抱着膝盖,认真地听讲,神色严肃得宛若在参加某场重要会议。   听闻声响,还是青年先转过头来,叫了她一声“小桃姐”。   沉浸在电影中的越笙慢半拍回过神,也跟着看向他们。   “……你们倒是过得挺滋润,”被工作磨灭了心性的余桃枝郁闷地拉了张椅子坐下,“身体怎么样,没事了吧?”   越笙点点头,代暮从云答道:“医生检查过了,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出院。”   余桃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奇怪他还会抢答了。   青年好笑地察觉了她惊讶神色,自从发觉越笙是通过学习网上的恋爱攻略,有事没事和他贴贴,在无聊的养病期间,他蓦然领悟了新的“养猫攻略”。   不得不说,就越笙这一板一眼的性格,让他学些什么也会乖乖照做,有时候暮从云还真狠不下心来逗他。   就比如刚才这一遭,就是他昨天拿来逗越笙玩的“课外教程”,名为“替对象回答问题可以彰显二人的亲密度。”   ——没想到他哥领悟得这么快。   和几人简单聊了几句异象局近况后,余桃枝问道:“那关于实验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公布?李医生愿意做我们的人证,但是我们还缺物证。”   虽然有越笙这个现成的实验体在这,但毕竟时隔许久,局里还有些她一时半会动不得的老顽固,需要堵一下他们的嘴。   暮从云默了下,就听山子晋道:“既然周局要把局长的位置交给你,不如等桃子你上任之后再说?”   “也行,”余桃枝“咔嚓”咬了个苹果,“不过我想的是在继任时就公布,不知道下个月之前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证据。”   周衡已经和她聊过了继任的问题,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就会把局长的位置交给她。   “……可以,”青年忽然出声道,他抬起眼,长睫在眼睫落了一片阴影,“我有证据。”   在一众人不解的眼神里,他径直看向萧晓:“在桥梁上,我见了我父母。”   他尽量简洁地将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上面的原因说了一遍:“……你父母偷出来交给他们的资料,他们已经销毁了,所以我们才一直都找不到。”   “但他们告诉我,在……我家里,还有一份收录符,已经将所有的证据收入其中。”   越笙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等我出了院,我就去找找那张符篆。”   几人又和他们多聊了一会,直到余桃枝接了通电话,不得不赶回局里处理事务,才互相道了分别。   等到一众人走后,越笙扯了一下青年的袖子,不解道:“为什么要说在你家里?阿姨不是说……那收录符他们交给了周局吗?”   “……嗯,”暮从云应了声,“是在他那。”   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向周衡取来。   也就不敢确定……周衡是否留下了亡人交由他保管的遗物。   青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父母告诉他,不要让自己活在恨意中,当时他们是主动前往前线的,但多年的恩仇交织,哪里是这样一句话就能算清的?   越笙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思量什么,但听闻他叹气,还是下意识抱住了对方。   “会解决的,”他拍着青年的后背,温声安慰道,   “都会好起来的。” 第110章 回家   在医院无所事事的日子里, 病房里来了个意外之客。   早些时候越笙在青年怨念的眼神中跑去替余桃枝处理异象局积压的外勤工作,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暮从云一人。   谷子穆放下果篮,在他床边坐得端正:“暮先生, 好久不见。”   见来者是他,青年也有些意外:“是你。”   他很快想到余桃枝和他说出了基地后,周柏又一次失踪了的消息:“你找到他了吗?”   “……”谷子穆沉默了下, 摇了摇头, “没有。”   “他大概也不想来见我吧。”   暮从云:“……”   无论是生人还是执念, 一旦涉及到感情, 事情都会变得相当棘手。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当初答应了谷子穆的, 没道理不帮到底。   于是他安慰道:“你别担心, 出院后我就去帮你找他。”   “他身上残留有我金焰的气息, 之前承诺了你的事,我一定办到。”   指的是他答应谷子穆会帮周柏完成心愿, 顺利转世的事情。   却没想谷子穆这次安静了更长的时间, 又过了一阵,才轻抿了唇:“……不用了。”   “我这次来, 其实是想请教你另一个问题。”   暮从云有些不解地扬起长眉:“你说?”   谷子穆:“你……您和越队,是情侣对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暮从云虽然没听明白其中门道,却还是点了头,又听他继续问道:“你们为什么会选择在一起呢?”   “明明同性相爱……还是会受到异样的眼光吧。”   暮从云不甚在意般答道:“别人怎么看, 对我们来说不重要。”   反正异象局先前把越笙当异类,越笙也活得好好的;他加入异象局的时候,高层那群家伙不也看他不太顺眼吗?   最后还不是被他乖乖地修理了一顿,被请出异象局后, 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吹着西北风喝茶呢。   对他而言,只有和越笙两情相悦这事才是最值得在意的。   谷子穆只垂了眸,继续问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家人、婚约、世俗观念……如果这些都不重要,那什么才算得上重要呢?   暮从云轻蹙了眉,细细地又琢磨了一遍他的话,才从中品出几分不对劲来:“你……”   他有些哑然:“你喜欢周柏?”   所以那家伙不是单相思?   青年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他先是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二人关系,又回想了一遍谷子穆来见他后,斟酌着神色问出的一个个问题。   他哪是来要什么答案的,他是来印证自己心里的答案罢了。   “……”暮从云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向谷子穆脖颈上的戒指,“可我记得……你有过未婚妻。”   据萧晓后头给他查来的消息看,虽然谷子穆并未与那位姑娘真的有什么婚姻之实,但他们的订婚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谷子穆弯了下唇角:“嗯,家里给订的,不过我们两个只是朋友而已,借着这一层关系也能应付家里人。”   “你也应该知道……我曾经是谷家的人。”   大多通灵世家都各有各的繁文缛节,其中一批就认为,家族与家族之间通婚,能够提高后代出现优质通灵者的数量。   没想到,谷子穆也是这联姻制度的受害者。   暮从云一时有些失声。   如果是周柏一个人单相思还好,这会这两都天人两隔了,没想到还互相喜欢着对方。   ——甚至他们都还不清楚对方的心意……吗?   “我知道在净化区是他来找的我,”谷子穆垂眸,目光落向胸前的戒指,语气有些低落,“也知道他不想见我,在躲我。”   于是青年也搞不明白了。   “那他可真奇怪,”他诚心实意地感慨道,“明明在我面前,他还和我说他的执念就是让你给他净化,死活要我把他送回你身边呢。”   为此,周柏可是没少给他找麻烦。   “什——”谷子穆愕然抬起脸来,眸光微动,“你说的是真的?!”   噢对,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和谷子穆说这事来着,净化区那边就爆发了。   见青年点头应了,谷子穆一改方才的颓势,一双眼赫然亮了起来,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匆匆向暮从云告了别,还没等青年再问个明白,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暮从云哑然片刻,幽幽把目光转向他带来的果篮。   拿起小桌上的水果刀,他一边给手中的梨削皮,一边暗暗叹气。   哪怕能找到周柏,哪怕他们知晓彼此心意相通……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第不知道多少次想起了才离开不久的越笙来。   ……如果他在那几次生死关头去慢了一步,他们会不会也像谷子穆一样?   思及此,青年放下手中的梨,他拿起手机,找到置顶的越笙,犹豫片刻,还是只给对方发过去一张表情包。   【日落】:[小狗躺平吐气.jpg(配字:好无聊)]   没让他等上多久,几乎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越笙的消息就回了过来。   【月升】:[我这边马上结束了,现在回来。]   又犹豫了几秒似的,给他发来一个小猫卖萌的表情包。   这还是暮从云昨晚教给他的,“如何让聊天生动起来”方法,以及配套的表情包,看来他哥在这方面也学得很快。   青年的心情一下又变好了,他放下手机,复又拿起桌面上的梨,开始一圈圈地卷起梨皮来。   *   再次回到家已经又是三天后的事,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执念们把别墅打理得井井有条,刚进门没多久,就一窝蜂地围上来打量他们。   “身体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声音担忧而温和的,这是吴姨。   “主人,你可算回来啦,安安每天问我一次你的情况呢!”活泼热闹的,这是小姜。   “医生怎么说?你们俩都没事了吗?”   “是不是还要吊水啊,我这次可学会给人打针了!”   “我们这次是不是帮上大忙了……”   越笙实在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热闹地被人关心着,他抿着唇一一应了,正要偷偷溜走,却被家里的另一位主人攥住了手腕,笑眯眯地把他拉了回来。   “咳咳,”暮从云以手抵拳,清了清嗓子后,高调地向一众执念介绍道,“他以后就是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了。”   虽然他们在家里并没有遮掩什么,但青年总觉得,还缺一个向他的“家人”们正式介绍越笙的机会。   一群执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齐齐的、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其间还有执念打趣道:“哎,本来不让我们去的地方只有主卧和书房,男朋友住进来后咱连楼都不能下了,真可怜啊~”   “……”不让他们下楼的原因昭然若揭,越笙瞬间闹了个大红脸,还是青年佯装责怪地瞪了那执念一眼,一群执念才消停下来。   “整个楼顶都是你们的,在这嘀嘀咕咕什么呢,”暮从云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没事就散了吧。”   一众执念几几相望,却并没有马上散开。   小姜犹豫了下,还是在他询问的目光下如实道:“其实……还有点事。”   他指了下身后几个眉眼有些相似的执念:“陆姐姐她们要去投胎转世了,说是想和主人你告个别。”   “……”   暮从云愣了下,抬眼看向被空出来场地里的那三个执念。   领头的女生朝他朗爽地笑了声:“谢谢暮哥这么久对我们的照顾,你知道,我们三兄妹和家人都是被驱灵人害死的。”   “现在大仇得报,我们也没什么好留念的了。”   她目光倏然坚定了不少,弯腰认认真真朝青年鞠了个躬,身后的兄妹也学着她的模样,齐齐向暮从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陆家的这三兄妹是家里这一群执念里算得上最早的一批,目睹家人惨死后他们就找上了青年,当时有着相同复仇心愿的暮从云收留了他们,等待着复仇的那一天,这一等,就是十多年。   他本来应该为他们大仇得报而感到欣慰。   但告别终究也是分离,饶是早知有这一天,暮从云也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越笙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看三个执念散去,等楼下的执念一个接一个的离开,青年才伏在他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桥梁上离开,越笙身上已经没了那股愈发浓郁的幽冷气味,但他的灵魂毕竟在花海里游荡许久,带着点清淡的花香,是怎么也褪不去了。   左右这味道也只有青年能够闻见,越笙好脾气地被他搂在怀里吸,二人窝在软乎乎的沙发里,在医院里人来人往,总放不开来亲昵,在家里暮从云就要补齐缺失的这一点贴贴似的,扒拉着他不松手。   “桃枝早上把刀给了我,”他想着说些什么,转移开青年的注意力,“你呢,周局来找你说了什么?”   青年顿了下,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里响起:“嗯……就是说他还留着我爸妈给的东西,这几天回去老家找给我。”   “……他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拒绝了。”   越笙默了下,就觉颈间皮肉一痒,似乎是被轻咬了口,旋即暮从云加深了力道,在咬痕上磨了磨牙,又向着原先的印子加深了些。   本以为越笙会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或是推开他作乱的脑袋,但越笙什么也没做,任由他在那一处圆滚滚的牙印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又过了一会,等到他略微冷静下来,正要抬起脸时,才听越笙轻声问道:“既然你不想和他回去,那……”   他撞入了一双漾开细碎水光的桃花眸:“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第111章 福利院   在绿皮火车吱呀作响的轮胎滚动中, 锈迹斑斑的车窗边上,倒映出一对依偎着的身影。   老旧的车厢中散发着一股散不去的霉味,青年正抓着爱人的手把玩, 顺势把头埋进对方的颈子里,吸一口浓郁的花香醒醒神。   越笙却有些心不在焉似的,直到被青年连问了两次, 才反应过来般迅速摇了下头:“我还不饿, 你吃吧。”   列车员推着铁皮小车轧过窄道, 青年一双凤眸轻抬, 一瞬不瞬地盯了他一会,才轻声问道:“哥, 你在紧张?”   “……没有, ”越笙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睫, “应该……没有。”   当初他在的孤儿院应该已经拆迁掉了,又或许没有, 但无论如何, 从地图上都只能看到空荡荡的痕迹。   因着暮从云不想和同样回了老家的周衡碰上,他们昨晚在沙发里窝了会, 就听青年突然问道:“那……要不要回哥以前生活的地方看看?”   “什么?”越笙愣了下,“你是说实验室……”   乍然对上青年直勾勾看向他的眸, 越笙下意识抿了唇,就见暮从云捏着他的耳垂,懒洋洋道:“是福利院。”   “——哥来到异象局之前生活的福利院。”   暮从云道:“在幻境里, 不是想起来了吗?”   更确切的说,在和刀灵解开契约时,越笙就想起来了。   想起他来到异象局之前发生的一切,跟在他身后会奶声奶气叫着“哥哥”的小萝卜头们, 以及在苍白的实验室中,一具又一具被推出去的尸体。   他的声音不免变得有些发涩:“为什么要去……那里。”   越笙甚至不敢回忆起在那之前的点滴。   他的弟弟妹妹们要么死在了拔刀的灵坟里,要么是为了他和刀灵能成的那份契约,被迫在血祭中献出了生命,而他这么多年甚至记不起他们的存在。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又仿若隔了很远,透着一层纱似的传来:“异象局之前的恶行马上会公之于众,那些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回去……至少我们可以给他们上一炷香,或者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那些孩童们的尸身至今都是个谜,更多的还要等周衡那边的资料才能明悟一二,但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当作无名尸体,暗暗处理掉了。   没名没姓的孤儿,又有谁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越笙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垂着眸,被青年攥住了手掌,眼神中才恢复几分清醒,慢半拍地点了头。   他说:“……好。”   于是他们就这么坐上了飞机,又一路辗转到这辆快要散架的绿皮火车上。   没办法,十几年前的孤儿院在地图上根本定位不了,地理位置又偏僻,暮从云不知多少年没坐过这样的火车,被硬座咯的浑身难受。   反观他身边的越笙就要好上许多,自打坐上车后就是这副板正了腰身的模样,就是一直有些神游天外似的,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   青年把下颔搭在他肩上,顺着他目光看去:“还有印象吗?”   越笙轻摇了脸,只轻声道:“我……不记得了。”   就算没有被异象局抹去记忆,这十数年的光阴洗礼,如今虽然是故地重游,却仍旧陌生得并不相识。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是一对夫妇,妇人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童,矮胖男人一脸烦躁地翘着二郎腿,连连变化了几次动作,才抬脸呵斥身旁的妇人道:“能不能安静点?”   妇人刚把孩子哄睡,正在手忙脚乱地接着电话,这会被劈头盖脸地一骂,手机不小心摔在了地上,瞬时没了声响。   她抱着小孩不好弯腰,一旁的男人斜睨她一眼,看上去也没有帮她的念头。   于是她求助的目光很快投了过来,暮从云愣了下,给她捡起了手机,手机的屏幕还没来得及熄灭,上面明晃晃是“家”这一个大字。   妇人连忙道谢,却不想男人的怒火很快波及到了他们:“要你多管闲事?”   “上来火车就在这搂搂抱抱的!恶不恶心!”   暮从云一向把这种家伙当神经病,想着他哥估计也不会在意,就懒得搭理他,却没想越笙赫然转过脸,冷声问道:“你在骂谁?”   越笙的神色放空时是柔软的,冷下眉目却会显得极有攻击性,再加上他一身常年生人勿近的气息,一下逼得那男人默默噤了声。   毕竟对面是俩比他长得要高大的小伙子,再加上眉目俊朗,自上车起就有不少目光投向他们,男人暗暗骂了句“倒霉”,正要抱着臂闭上眼,却听越笙又说道:“道歉。”   见男人看过来,越笙重复道:“向他道歉。”   暮从云轻愣了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男人就撸着袖子“蹭”一下起了身,逼近了指着越笙骂道:“你个小白脸说什么呢?”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一只横空截出的手掰折了一百八十度。   青年凤眸冷意斐然,和刚才事不关己没反应过来的模样截然两人。   “痛痛痛!”   不顾男人的哀嚎,他歪了头,问道:“听不懂他的话吗?”   他指尖用力,男人眼见着这家伙力道大得和什么似的,还一脸凶相,自知惹了不好惹的主,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小兄弟!我刚才说错话了,你是好心给我老婆捡手机,谢谢你,谢谢你。”   却见青年眉目一皱,压根没有松开他的意味:“你刚才还骂了他。”   男人咬紧了牙根,心中暗骂遇到了疯子,又向一旁的越笙点头哈腰道:“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这么说你……”   被松了手后,他连忙捂着脸尿遁了,暮从云黑着脸从书包里找湿巾,越笙接过他手里的湿巾,替他把刚才抓过男人的掌心细细擦了一遍。   “骂我你就来劲,”柔软的湿意自掌心里擦过,青年忿忿道,“骂到你头上,你就好脾气了。”   “……”越笙张了张口,想说如果暮从云不出手的话他也会动手的,思考了两秒却又闭了嘴。   ——要是他动手,就不一定能掌握好力度了。   在他们对面看完了整场闹剧的妇人见男人远去,才小心翼翼地给他们道歉:“……不好意思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青年摆摆手,把越笙给自己擦完手的湿巾扔到座椅下的垃圾篓去。   “本来这次回家就是打算和他领离婚证的,没想到他把气撒到你们身上……”妇人满是愧欠地看向二人,“你们……是来这边玩吗?”   暮从云对刚才那家伙没什么好气,对这位妇人就温和许多:“嗯,我们来找个地方……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找着。”   妇人的眼睛亮了下:“你们要找什么地方?”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又连忙补充,“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或许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暮从云和越笙对视一眼,于是越笙轻抿了唇,看向她问道:“阳光福利院,您知道它在哪里吗?”   直到双双站在了福利院的门口,二人都没想到这路途来得这么顺利。   “……没想到还没拆迁,”暮从云看着面前俨然有些破败空荡的景象,感慨道,“进去看看?”   “……嗯。”   铁门上的锁早已锈迹斑斑,青年轻轻一推,铁门发出巨大的“吱呀”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刺耳声音在空寂中就显得格外清晰。   好在他们二人也并不怕里面的神神鬼鬼一类的东西,推了门进去就是成片的杂草,野蛮生长的野草几乎要没过膝盖,无法,青年只好把行李箱留在了门外。   他敲了敲手表,苏柳飘了出来,爽快地接下了给他们看包的差事。   建筑的外墙斑驳脱落,露出灰败的水泥,越笙的目光在进来的一瞬变得迟缓许多,他一寸寸逡巡过面前景色,于是暮从云也耐心地陪他等待着。   半晌,越笙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那时候……福利院里的孩子太多,老师却太少了,”二人在空旷无人的楼道里缓缓迈步,“我比他们大一点,性格也不好,没什么家长喜欢,就一直留在院里照顾弟弟妹妹。”   说起往事时,越笙的声音极为平静,青年握着他的手却加重了力道。   “做饭……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越笙回握住他,“大概是六七岁?我也忘记了。”   二人步伐很慢,楼道里有些地砖已经腐朽了,踩上去还会发出空洞的回响。   “这段时间一直维持了很久,所以老师……高沉来的时候,说要把我们都接走,我是不太相信的。”   “不过他给了院长一大笔钱,福利院常年入不敷出,院长虽然有些犹豫,但高沉带了有印章的文件来,也就同意了签字。”   常年没有人居住打理的建筑已经荒凉不堪,越笙牵着他,介绍了一遍大大小小的空教室,才和暮从云回到正门,将几本沾满灰尘的绘本埋进挖好的土坑中。   他们甚至找不到可以替代枉死幼童们的物件。   越笙点着香火,和暮从云一起朝空旷建筑拜了三拜,他俯下身去,将烟灰落入土坑上,却听青年脚步远了些,给他留下了和他们说话的空间。   又过了好一会,青年的声音才从不远处缓缓传来:“在灵坟里,我其实看见了‘他们’。”   刚准备起身的越笙有些愕然地抬起脸来。   暮从云凤眸轻垂,眉目却是温柔的,他走近了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我想,大概他们也并不怨你。”   “他们也想……哥哥能过得幸福吧。”   否则的话,又为什么会在得到自由后,还要依依不舍地回头,将那些有关于越笙的记忆一一告诉他,当作道别呢? 第112章 浪潮   又在老城区附近逛了两天, 二人才拖着行李回到暮从云的老家去。   返程的火车上,越笙若有所感般往身后看了一眼。   “怎么了?”暮从云先他一步,回过身来问道。   “……没什么, ”越笙轻抿了下唇,跟在他身后上了车,“应该是我看错了。”   于是青年也就没有多问。   他童年时的房子虽说比不上现在的小别墅, 但比起福利院的环境还是要好上太多。   “其实也不剩什么了, ”暮从云领着人走上楼梯, “估计异象局进来盘查过, 后来我也回来了几次,把剩下的东西都带去了新家那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 又盯着其中一把犹豫了几秒, 才插进锁芯里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 经久的灰尘如同细雪一般纷飞而至,暮从云皱着鼻子挥了好几下手, 两人才好歹挨过这一顿粉尘攻击。   脚步声在空荡的室内显得尤为响亮。   正如暮从云所说, 平房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当初用来寻找青年的照片一类的东西早被搜刮了个干净, 后头暮从云回来后,又将和父母有关的物件一一移走了。   但越笙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他先是注意到靠近门边的墙上有几道水笔画的痕迹, 见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暮从云解释道:“嗯……这个是我以前量的身高。”   越笙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看向他:“很矮。”   ——才六岁不到的孩童能有多高?   “……”暮从云那点淡淡的愁绪被这一下冲淡不少, 他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道,“那哥要不要和现在的我比比?”   越笙见好就收,很快移开了目光,暮从云小时候的房间可以算得上是被扫荡一空, 只墙上还留下几道调皮的刻痕。   余光瞥见越笙眯了眼去看,青年眉心一跳,就听他哥一板一眼把他刻的歪歪扭扭的小字念了出来:“以后我yao长成比爸爸还厉hai的男子汉,要qu zui漂亮的老po……”   “别——”暮从云慢了一步,没能阻止越笙观赏他写的一行拼音。   他的脸“腾”一下燃烧起来,眼见着越笙还要欣赏他以前在墙上乱涂的自画像,赶忙赶地伸出手,捂住了越笙的眼。   “……这有什么好看的!”   尾音不免落了羞意,越笙的眼睫在他指腹间划过,像是一把蹭动着的小刷子。   青年下意识放轻了力道,几乎能察觉到掌心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那两瓣滚动的眸。   越笙的指尖覆上青年手背,没有用力,声音却带了些遗憾:“……可是我想看看。”   “这是你长大的地方。”   “……”   完败。   无法,暮从云只好松了手,让他能够再蹲下去看清楚,但还是不死心地补充道:“……那哥不许念出来。”   越笙点了点头,又开始欣赏他的“童年大作”,暮从云总觉得待下去怎么着他都尴尬,便走到门边去等他。   他倚在门边,看向房间里半蹲下身的男人。   越笙看得很认真,似乎是要用目光代替他自己,将他没有经历过的时光都走上一遍,青年眸色轻沉,蓦地在童年地生出几分抽离感来。   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奇妙冲动。   想要在这里去抱住越笙,想把他按在墙上亲吻,他们各自走过了彼此的童年,也携手经历了最重要的人生阶段,而在这之后……   越笙还会和他走过千千万万个日夜。   ——也只能和他走下去。   这头越笙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灰尘,一转头,就对上一抹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的目光。   “……”越笙轻愣了下,不知怎的生出几分被野兽叼住了后颈的错觉来。   就好像暮从云下一秒要把他吃了似的。   他正要开口,不远处却忽然响起了另一道门扉被推开的声音。   “咯吱”一声在安静的环境中尤为刺耳,二人不约而同往声音的来处看去,就见周衡从对门走出来,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他们进来后并没有关上大门,也就和突然出现的、拉着行李箱的周衡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暮从云:“……”   他都躲了几天了,怎么还能碰上。   僵持了片刻,周衡尽量神色自然地关了房门,走过来向他递了一张被红布包裹着的方形纸片:“收录符,在这里。”   暮从云垂眸看了眼,没接:“你怎么还在这?”   周衡明明前几天就应该过来了。   周衡轻笑了声:“有些时候没在这边住过了,有点怀念,就多住了几天。”   “这不,正准备回去,就碰见你们了。”   越笙不知道暮从云先前和他说了什么,但面前的周衡看上去仿若一下老了十岁,也没了那股子算计他们二人时候的精气神,见暮从云没接,便打算把红布袋递给越笙。   在越笙正在思考要不要伸手的时候,青年伸手拦了下:“……不用了。”   他偏了脸,不看周衡有些诧异的目光:“我们还要在这边待几天,你把这个带回去给桃枝姐吧。”   周衡僵在原地,看看手里的红布袋,又抬头不可置信般看向他。   二人已经在旧房子里待了一小段时间,暮从云垂下眼,牵起越笙的手腕就要走,临近了门扉,却听周衡声音颤抖,在他身后问:“你……相信我?”   青年的背影停住片刻,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牵着人离开。   *   赶了一天路又在旧宅里逛了一圈,灰头土脸的两个人早早洗完了澡,一连几天暮从云都定的大床房,美其名曰节省经费。   越笙也没多问,就好像他也当作这一个个高级酒店没有别的房型了。   这会青年正靠在柔软的床垫上发呆,身侧就微微凹陷下去一点,一身水汽的越笙刚从浴室出来,正坐在床边垂了眸看他。   他抓住了越笙伸过来的手,懒洋洋道:“干什么,哥要偷袭我?”   被他捏着手把玩,越笙也不恼,只是伏低些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小梨,你心情不好?”   和周衡打过照面后,青年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他黑发上的水滴落在暮从云面颊,青年轻抬了眉眼,越笙刚出来的时候身上还掺着浴房的热气,这会却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自打从桥梁里离开,越笙的灵魂就稳固了不少,身体却还是没能一下子恢复正常的体温。   虽然抱起来仍然凉凉的,好在是没有那么冰冷了。   暮从云没答,定定看了越笙一会,他道:“……我给哥吹头发吧。”   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床头灯,越笙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柔顺地搭在青年掌心,吹风机将柔软的发丝吹散,几颗水珠也顺着越笙的脖颈滚入浴袍中。   暮从云垂了眸,看向那缕离开他视线,落向不可知之地的水迹,忽然笑了声:“哥的头发好软。”   他的手指在越笙发梢之间穿梭:“和哥给人的第一印象一点也不一样。”   吹风机的声音落在越笙耳侧,伴随着暮从云的手一次次无规律地拂过他的头发,他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别扭,好像青年不是在给他吹头发,而是在做些别的他看不懂的事一样。   “……嗯,”过了好一会,越笙的声音才闷闷地自吹风机的呼啸声中传来,“怎么忽然说这个?”   青年的手再一次“不经意”顺过他耳尖时,越笙不由地偏了脸躲痒。   于是暮从云调低了两档,将吹风机的噪音压下去不少:“第一次见面那会,我就在想,怎么会有人——”   不知怎的,越笙的一颗心稍稍提了起来。   “能把刀用得这么漂亮。”   吹风筒的响动突兀终止,房内泛起一阵轻微的水渍声,青年自身后揽住了他,越笙偏过脸来,被咬着唇瓣攻城略地。   床头灯隐隐约约照出床上两道交错的人影,青年抬起脸时,在他身下的越笙顺势看向他。   那双漂亮的桃花眸水光潋滟,像一弯清澈的湖泊,而越笙的唇被他的指尖拂过,泛着艳艳的桃红。   似乎能在湖水深处,瞥见那只曾惊鸿一瞥的水妖。   “……哥,”他的指尖轻点在越笙眼睫,“可以吗?”   “我心情不好,所以哥来哄哄我,好不好?”   越笙有些愣怔地看向他,青年能自由活动的另一只手分明已经把控要地——饶是已经被先斩后奏,他却没能拒绝更多。   明明可以什么都不问就做下去……   他注视着暮从云的长睫轻颤了下,还是在青年骤然锐利的视线中,强忍着莫名上涌的羞意点头:“好。”   他抬脸吻在了青年唇瓣:“……哄你。”   仿佛是得了什么特赦令,青年的眸色骤然深沉几分,尽管已经有过一次半算不算的经验,越笙仍不过是个初学者,没多时就紧紧攥皱了身下被褥,将被单揉攥出指印来。   他眸色尚未聚拢,只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又一次俯身而下的青年,越笙下意识接住了他的吻,水声交缠间,他听见青年低声道:“宝宝,抬腿。”   越笙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般称呼,他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晕晕乎乎地顺着青年的话做后,才有些红了脸,慢半拍地问:“怎么……”   “放我腰上。”   贴着耳廓的声音低哑地响起,他一只手被青年抓着十指紧扣,压过头顶,似乎是为了表扬他的听话和好学,细碎的吻又一次落了下来,缠绵地流连在他唇齿间。   青年忽然伸直了手往床头柜捞了一把,越笙下意识追着他目光看去,晶莹的粘稠冰凉如雨,很快随着第一波海浪涌入山谷之中。   “哥,忍一忍。”   越笙下意识地弓起了腰,浪潮的走势向峰峦上更柔软的花骨朵转移,背腹夹击之下,他从唇边泄出了一点抑制不住的泣音。   “……”   而后他更明显地察觉到,空气中的雨势似乎也跟着酝酿出一声汹涌的轰鸣。   温度骤然抽离时,越笙垂下眉眼去,就见青年的手已经得了自由,正沾了不知名的水色,覆在他的腰身上。   那能够在空中弯出好看弧度的、能将长刀使得宛若起舞的柔韧之处,被轻而易举地掐按住腰窝,牢牢钳制在另一人掌心。   暮从云含着他的唇咬了口,唇瓣轻微的痛楚之下,另外一柄火刃已经悄然劈开山崖。   风雨之中,火焰却不管不顾将山崖彻底点燃。   “小梨……”   越笙失神地攀着暮从云肩上的衣服,很快将那薄薄的睡衣揉皱。   雨水落下了。   他向来能够忍痛,是而海浪很快便翻滚起了势头,山峰裹挟着火刃,不经意便让压抑的忍耐变了调。   雨势只停歇了一瞬,随之而来却是更加凶猛的狂风骤雨,越笙在泪眼朦胧中恍惚半撑眼皮,却见暮从云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要将他所有神色收入眼中。   “老婆……”察觉他的目光,青年俯下身来,黏糊糊地在冷白的雪地里多种了一朵红梅,“想听你的声音……”   尚在颠簸中的山峦极难才能透过雨幕去窥见外界,欲要应声,就落了一声情难自禁的雨。   暮从云从回到旧宅后就空落了一块的心口被这声填得满满当当,他忍不住地低头,将一张脸埋在了越笙的颈间。   细密的疼痛在颈间泛开,在紧随而来更狂乱的风暴中,山崖激烈地震颤,像一叶在肆虐狂风暴雨之下飘荡的小舟。   “慢……”   火刃在山崖中翻滚,被风雨浇溉得滋滋冒烟。   滚石被风雨撞碎,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山崖之上,海潮一波又一波地裹挟着刃间火焰,滚烫地、不管不顾地奔涌向山谷。   “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见谁人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   “……我爱你。” 第113章 并肩(正文完)   暮从云第二天起床的时候, 越笙还在他身边睡着。   一开始他们睡一张床的时候越笙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他才发现,这人的睡姿甚至不能用一个“好”字形容, 而是规规整整的“板正”。   但现在越笙被他扒拉到怀里,雪地里还落了一片红痕,平日里总是抿紧的唇瓣微张, 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   他的目光沿着修长清瘦的颈线往下, 藏于被褥之下的腰身还落了几道若隐若现的手印, 似乎是被他不小心碰到了酸软处, 越笙下意识地往一旁躲了下。   青年的唇间溢出一道轻笑,俯下身来又亲了亲爱人的脸颊。   他把越笙伸出空调被之外的手小心地塞了回去, 常年练刀的手背青筋分明, 这会却如同折翼的鹤, 乖顺地落在他掌心。   ……越笙在他面前,一直都很乖。   枕边的手机震了下, 青年懒洋洋地支起半边身子, 却发现是余桃枝给他发来的,说是已经收到了周衡带来的收录符, 检查过里头的内容也没有问题。   【桃子】:[队长怎么不回我消息……算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桃子】:[下周一就办继任仪式了, 你们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暮从云想了想,问道:[要同时宣布副局长吧,你选了谁?]   【桃子】:[其实……我打算让魏松试试, 另一个你也认识,那天去净化区你见过的那个女队长,叫陈曼。]   让魏松来?   暮从云略略有些意外,他慢半拍地回了个收到, 身旁的越笙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他的动作,也随着在被窝里动了下身体。   青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就见越笙半是迷茫地撑了眼皮,眸光朦胧,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眼皮沉重得将落非落,仿佛下一秒又要阖上,却蓦然又想起什么似,越笙强撑着精神,回过身来找寻着另一人的身影。   青年半撑着脸,眉眼弯弯地垂眸:“哥,醒了?”   越笙显然被头顶上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缓过神,腰上又搭了一只手,轻缓地推动脉络,这会儿他才惊觉昨夜弯折过度的某处有些酸软。   但他常年习武,这点子酸还算不得什么,这么想着,越笙便点了头,但不知道为何,在话语出口的一瞬间,他又忽然变了想法。   “……”越笙往身后的热源靠近了些,慢吞吞道,“还有点困。”   青年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啊”了声,愣了几秒才问道:“那……我们再睡一会?”   越笙又抬眸看他,重复他说的那两个字:“我们。”   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要一起睡”。   没见过这样的越笙,暮从云一时觉得有些新奇,又有被莫名击中了心口的惊讶,他抱着越笙,像抱着一朵巨大的棉花糖,而棉花糖能够软绵绵地吸收掉所有的烦恼。   ——这就是完成了最后一步后给他的惊喜吗?   他现在倒是有些后悔没早点做了。   青年将下颔搭在越笙颈间,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察觉到颈间的呼吸变得绵长而规律,越笙眸中闪过一抹一瞬而过的沉思。   他阖上困顿的眼皮,脑海中却恍惚有了想法的雏形。   *   二人又在这边逛了两天,才紧赶紧地在余桃枝继任仪式前几天回到H市。   因为涉及到异象局自上而下的大换血,又是公布陈年往事的重要环节,刚落地,他们就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只能在晚间的床榻间相拥着入睡。   暮从云却总觉得,越笙好像有事瞒着他。   具体表现为他哥最近对着手机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些,有时候他叫了几声都没反应,等他好奇地想看看越笙在和谁聊天时,越笙更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迅速翻转了手机。   这么心虚啊……   青年凤眸轻眯,把可能的事都想了一遍,甚至怀疑到越笙是对他们的初次的负距离交流感受并不太满意上去。   于是在继任仪式的前一天晚上,忍无可忍的他在熄了灯并肩入睡了,一个翻身压在了对方身上。   “哥,”黑暗中刻意压低的语气听上去满含着不爽,“你最近在做什么?”   手下的身体明显愣了下,才回他道:“没做什么,在给桃枝帮忙。”   暮从云拉长尾音地“哦——”了一声,轻哼了声:“是吗?”   越笙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察觉本放在他耳侧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向下,落在了某处隐秘山谷,青年低下身来咬了口他锁骨。   任由暮从云啃了会,在对方的指尖试图重新探寻山谷前,越笙才忽然回过神般缩了下:“能不能等……”   “不等,”适应了黑暗后,他才惊觉暮从云的视线还在紧紧盯着他,“……我就要现在做。”   “但明天是……”   他迟疑的话还没说完,山谷就又被开垦秘径,暮从云咬了口他为了不发出声音紧闭的唇,追问道:“明天是什么?”   他本以为越笙要说明天是余桃枝的继任仪式,今晚不应该胡闹之类的话,但越笙稍挣了下,似乎是碰到了贴近的某物,身下的肢体愣了一瞬。   随机他察觉到眼前的人摇了摇头,松了挣扎的力道:“没什么,你做吧。”   “……”   暮从云蓦然生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似是气愤,又好像他被越笙气疯了,竟然听见了自己的笑声。   “行,”他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应道,“这可是你说的。”   胡闹一通的后果就是第二天他困得差点没起来床,更加离奇的是本来应该被他闹得更困的越笙竟然早早地醒来了,甚至还出门一趟带回了早餐!   到底有什么事是对方需要偷偷瞒着他的?   他倒不是怀疑越笙变心了,但他哥不要命的前科太多,每次瞒着他要去做什么都没好事发生,暮从云兀自生了会闷气,决定等今天的继任仪式完了后,逼也要逼出一个答案来。   但仔细看,其实越笙今天的行走方式……稍稍有些不自然。   暮从云默默收回了视线。   除了日常的一些必要交流,一路上他没和越笙说话,越笙也就真的没有再开启话题,而是时不时看向手机,青年借着后视镜瞥了一眼,备忘录密密麻麻的小字——   啧,看不清楚,怎么又摁掉了。   二人就这么气氛诡异地进了异象局。   越笙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还时不时小心地看一眼手机,暮从云假笑了一整天,直到会议结束,才稍微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这场继任会议举办得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线上直播同步到了各个分局,真相公布的一瞬间,被密封数十年前的实验档案尽数展开在屏幕之上,一时间,不论是屏幕内的人,还是屏幕外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看向越笙。   奈何越笙本人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对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也表现得无动于衷。   只有坐在他对面的暮从云看了出来,这哪里是无动于衷——   越笙明明还在走神!   于是剩下的半场会议,他也没注意到底讲了什么,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越笙看了半场,直到散会后,他正要上前堵人,越笙却忽然一反常态地挤开过来询问的各式人群,走到他身边。   屏退了围上来的人,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回车上,就听越笙忽然道:“能……”   “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黑色的法拉利在一间修建在水上的餐馆门口缓缓停下。   暮从云的神色一时间变得有些诡异,他看向那木栈道尽头的玻璃花园,一度以为自己导错了地方,但他缓缓回过头时,却见越笙已经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了。   “……”行吧。   他倒要看看,他哥要做点什么。   越笙率先进了去,一溜烟走没人了。   水上餐厅修建在玻璃花园中间,餐厅内空无一人,只剩缓缓流动的琴声,像是被谁人清了场。   只有一张桌子上摆了菜品,以及……   暮从云有些疑惑地拿起桌上的纸片,就见上头写着:“请在此处坐下,等待五分钟时间。”   青年半信半疑地照做,他心里隐隐约约生起点想法,似乎……   ——越笙要瞒着他的事,和他想象中的那些危险无关。   意识到这点后,他兀自发了会愣,想着那他昨晚还把越笙欺负得那么惨,向他讨饶了几次都没放过对方。   还没等他理出个所以然,餐厅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   只中央落了一片光晕,从灯光里,缓缓迈出一个穿着长袍的美人。   越笙里头的衣物还是异象局的黑金色制服,外头却披了件白纱似的长袍,暮从云还在愣神间,就见他轻抿了唇,从虚空中抽出一把长刀。   刀锋破空声清越如鹤唳,随着主人腰身旋动而挥舞,比起起舞,更像是在将连贯的刀式一一使出来,又因为太过流畅而美观,比起耍刀更像一场演出。   只给他一人而表演的……演出。   越笙……在舞刀给他看?   乐声已经到了结尾,在某处落刀时,本应旋身一圈的脚步却因为腰间的酸软而乱了拍,越笙双眸轻睁,不甚踩到了那件碍事的长袍下摆,他急急以刀尖点地,一个翻身,挽救了自己向前摔倒的走势。   ——却骤然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两相重合。   青年早不知所措地站起了身,愣愣地看向他。   那一天,从天而降的越笙也是这么落了下来,翻飞着在半空折腰,将女鬼钉死在他身前。   一舞毕了,越笙才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抬眸看他:“小梨。”   暮从云还没回过神,张了张嘴,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事先想好的什么逼问,什么手段,所有酝酿好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散了个干净。   好在,同他一样紧张的还有另一个人——   越笙说话的声音有些磕绊,仔细看去,一双藏在黑发里的耳廓也艳得过分:“你一直说……我用刀好看,我这几天就……打算给你准备一下的。”   所以昨晚,他才想着让青年先不要做这档子事。   青年愣愣地哦了声,就听他背书似的,断续着道:“你向我表白了很多次,我好像……还没有很正式地对你说过。”   “于是我向桃枝他们请教了很多,又……订下了今天的餐厅……”   越笙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暮从云的眼睛:   “小梨,我喜欢你,我爱你。”   说这话时,先前的磕绊和断续一扫而净,像是他已经为这句话准备了许久许久。   饶是攥着刀柄的手已经用力到有些微的颤抖,越笙也没有移开看着他的目光:   “你上次说,你……只有我了,”他走近了一步,“……我也是。”   在医院里,暮从云这般说的时候,越笙还没来得及回应,对方就已经沉沉睡去。   “我只有你,小梨,我不会离开你的。”   青年的呼吸在一瞬间仿佛要彻底停住,他唇瓣几次张合,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于是越笙放了那把陪伴他十余年的鬼刀,他如同捧起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小心地用双手托起暮从云的面颊,而后,他轻扬起脸,吻了上去。   一个温柔的、坦诚的、又足够炽热的吻。   青年的手先是试探着抬起,而后又轻颤着放在了越笙的腰上,慢慢地,按着越笙腰肢的力度愈来愈大,他们唇齿交缠,几乎要把对方吞进身体里去。   越笙抬起手,擦去青年眼角的一点湿意,却又在对方骤然加剧的攻势下,彻底失了防备,被逼出更多的泪水来。   “哥、哥……”   “越笙……”   他听见青年也磕绊着,哑着声音,要将压抑的情绪尽数落在这一个吻中,   他听见青年说:“我爱你。”   于是夜幕落下,于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他们将要携手并肩,走过剩下的漫长岁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