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作者:莲鹤夫人   文案:   ①【社恐蛾神x穿越的寻宝猎人】   宇宙寂然无声,主神将人类作为自己的眷族,悉心呵护,无微不至地照料。但当祂从睡梦中醒来时,人类已然灭绝,一个新生的种族代替了人类的生态位,正飞速发展壮大。   神悲痛欲绝,异形的种族固然与人类仅有几分相似之处,但祂还是把对方当做人类,洒下几分关爱。   直到黑发黑眼的宝藏猎人不慎穿越时空的隔阂,来到当下的宇宙。   ——阎知秀摸着后脑勺,虽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但眼前似乎有个特别激动的疯子……?   神看到异族A(冷淡):这是什么,代餐,吃一下。   神看到异族B(冷淡):这是什么,代餐,吃一下。   神看到宝藏猎人(大惊):这是什么,正餐,我一把抓走!   ②【极度危险的流窜AIx清澈的小文盲流浪者】   ——蠢货和AI的共同点是什么?   ——就是明明不知道对方都在说什么,但还是可以把天聊下去。   约兰交了个网友,网友无所不知,中二病却十分严重,比如把吃饭叫充电,睡觉叫休眠,思考叫检索……但没关系,他会包容。   山君交了个网友,网友情绪模型完善,却有很多奇怪的故障,比如不能联网,没有自带信息库,语言模型十分奇怪……但没关系,他会包容。   约兰将山君视作世界上最温柔迷人的男人,山君将约兰视作世界上最可爱古怪的AI,他们重视这份友谊,越是深入交流,就越是贴近对方的心灵。   但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彼此的插头和插口型号并不配套。   ③【黏糊糊伪人水母x努力求生的研究所清洁工】   徐久无父无母,在被研究所收养以后,他最大的心愿是拥有一个幸福家庭。   ……如果一掀开被子,就能在里面发现一大堆眨巴眼睛的水母,也算“健康美满的家庭”的话。   不过,因为是幸福的家庭,所以成员多一点也没关系吧?   研究所众人的视角:活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再出现时却若无其事,强调什么都没有发生,研究所一切如常;天花板和墙壁角落开始长出脉动的血管,实验室里渗出透明的肉膜;仅剩的幸存者必须要团结一心,找出潜藏在人群里的伪装异形,否则也会面临被吞噬,被同化的下场。活下去,用尽全力活下去……!   徐久的视角:大家对我怎么越来越好了,有点受宠若惊……呃你说喜欢我是什么意思?不不不,我不要戒指……等等,戒指上面是不是有血……啊?我看错了?   以及④恋爱脑人蛛恶魔x心机深沉的演员   ⑤变异黑孔雀x流落荒野的小王子   ⑥阴暗爬行的发癫至恶x阳光开朗的小货郎至善   PS:虽然文案已经很长了但我还是要说,人外是攻,攻都是无情的喊老婆机器。   由于本年火葬场额度已经在隔壁《应许之地》用完,因此本人在此庄重承诺,本作不会出现火葬场情节。   小故事的顺序不按文案的顺序写,哪个最有灵感,我就写哪个。   剩下的以后想到再补充。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单元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很多人,人很多┃配角:无┃其它:   一句话简介:嘿嘿,当然不是了^^   立意:爱能克服一切困难,让我们在自我痊愈,自我成长的道路上长远行走。 第1章 愚人一无所有(一)   麻烦事找上门的时候,徐久正在吃饭。   供给底层清洁员工的餐食自然算不上优质,但填饱肚子是绰绰有余了。徐久的餐盘里瘫着一大勺散发着橡胶味儿,颜色如同燕麦粥的淀粉糊糊,旁边堆着一小勺颜色更深,据说是掺了足量脂肪与蛋白质的咸味肉糜。   他缩在角落里,手里拿着块死硬的压缩冷饼,正一声不吭地埋头猛吃,拿饼子发狠地刮那两堆粘稠如酱的东西,权当蘸料。   旁边的清洁工缩了缩脖子,又嫌弃,又有点羡慕。   “饭桶一个……胃口这么好呢。”   他清清嗓子,徐久仍然头也不抬,四下里只听见连续不断的咀嚼声,以及防护服窸窣摩擦的声音。   “哎,哎!叫你呢,小徐!”男人试探性地挥了挥手里的饼子,“下午跟我换个班呗?好处也不亏了你的,我拿压缩饼干跟你补,咋样?”   听到有吃的,徐久这才抬起脸来,望向对方。   清清秀秀的一张脸,皮肤白得像个鬼影,两片薄薄的嘴唇也缺乏血色,在食堂灯的照射下,他凌乱的短发几乎是深棕色的,末端毛糙糙的发黄。整个人瘦得犹如一只饥肠辘辘的流浪猫。   “啊?”徐久擦擦嘴角,露出个有点迷糊的笑,“伍哥不要说笑话了,你下午是负责洗放射油桶的,那玩意儿搞不好就要人上吐下泻,我不去。”   伍哥有点急了,他赶紧坐过去:“小徐,别啊!你看,你孤家寡人,你伍哥可是拖家带口,家里还有人等我回去呢。你侄儿侄女的照片,我给你看过了,是不?我是真把你当自家人!小徐你就帮伍哥这一回,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三顿!三顿饭的压缩饼干,伍哥都让给你,你不是喜欢吃,能吃吗?”   见徐久不吭气,光咧着嘴傻乐,他一下又变了张脸,低声道:“而且小徐,你可别忘了,上次的事是谁帮你抗下来的。主管可没找你的麻烦吧?我可是吃了大苦头的!”   徐久无奈地放下饼干,哈出一团白雾:“伍哥,那事本来你就有责任。我是没把干净器材及时收进去,但你手里可拿着钥匙,是你忘了关门啊。”   “翻旧账是不?跟我翻旧账是不?!”伍哥一下坐直身体,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徐久的笑容更加灿烂,朝他比划了几根手指头,说:“五顿的压缩饼干,除了这个,我还要你那份水果,伍哥。”   伍哥有片刻的傻眼。   是的,水果。尽管这个分部设立在鸟不拉屎,千里不见人烟的极地,正式员工还是可以吃到水果的。不过说是水果,其实只是脱水的水果干。少量瘪脆的苹果片、香蕉片,装在巴掌大的袋子里,他们这些底层的清洁人员自然也算正式员工,一周可以分到一次。   即便如此,这种果干还是弥足珍贵,在数量庞大的底层人员当中,差不多可以当做一种交易货币来使用。   徐久又笑:“不愿意就算啦,伍哥,你洗放射油桶的时候,我会帮你看着东西的。”   伍哥的牙齿咬了又咬,他不甘心地猛地站起来,僵持了一会儿,他重新坐下,压低声音说:“小徐,你也太狠了吧?”   “那你找其他人去帮你洗油桶。”徐久开始把压缩饼干掰成小块,用手指头按在糊糊里,让其被充分浸泡。   “好,好,”伍哥气笑了,“一言为定,你给我洗油桶,我给你五顿的饼干,一周的水果……”   “这周的水果,”徐久补充,“不是‘一周’的。”   “得——”伍哥再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周的水果,这周的。”   见徐久点了下头,男人拔腿就走,临走前,恶狠狠地骂了句:“饭桶,吃不死你!”   徐久权当没听到,笑容里一点勉强的影子都没有,冲对方的背影喊了句:“明天见,伍哥!”   他走了,偌大的食堂,再没有一个人找徐久说话。他孤零零地吃完饭,孤零零地把盘子送去洗掉,装柜,再孤零零地回自己狭小的,胶囊似的简陋宿舍。   徐久没有父母,在莫比乌斯实验室,像他这样身世不详的孤儿还有很多。这个名为实验室,实则如巨企一般的庞大组织搜罗这些孤儿,就像搜罗水面上的浮萍。它吸纳他们,给他们食物与容身之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筛选,淘汰,压榨着他们。   徐久早就忘了自己从哪里来,更无从知晓自己还有没有其他血亲在世。相比那些资质不凡的同伴,徐久在学习方面的天赋平平,在实验室主导注资的学校里,他高中的课程只上到一半,就被负责考核的老师用一张纸,一个印章,打发出了教室。   好在他从小就在实验室统治的辖区内长大,对实验室的管理人员而言,与其雇佣外来的人员,不如选徐久这种背景更干净,更知根知底的孩子。   就这样,他在非自愿辍学的第二天,就无缝衔接了工人的身份,成为了低级清洁工大军的一员。   徐久摘下自己的工牌,丢在半人高的小桌子上。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上面八字环的标识,以及一个小小的“6号”。   梦想离他太远,明天也是十分虚无缥缈的东西。徐久的心愿十分务实,他只想在临死前的每一天都不饿肚子,最好就是可以在被实验室当耗材烧干净的那一刻死得痛快些,不要受太多折腾。   在这之前,擦洗放射性油桶都算是小事了,能多吃点就多吃点吧,过了今天,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   他爬上窄小冰冷的床,托了换班的福,他得以短暂地小憩片刻。半个小时后,床头的指示灯亮起刺眼红光,伴随震耳欲聋的尖锐响铃声,徐久脑瓜子嗡嗡响,仓促地睁开眼,急忙从床上蹦下去,抓起工牌就往外跑。   走廊浸透寒意,冻得人直打抖。他现在所处的地方,目前是莫比乌斯实验室最重要的一个分部点。多年以来,总部耗费了巨量的人力物力,在极地建设起庞大的机构,以及与之配套的物流设施。   徐久是四年前被调来这里的,四年来,他不光见过很多被寒冷和封闭环境逼疯的人,更见多了死人。他心里清楚,自己迟早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他开始在坚硬光滑的走道上小跑,一边跑,一边把工牌别到胸口的位置。他越跑越快,穿过七拐八拐的长廊,耳边听得到呼呼风声,临近运输点了,才慢慢停下来,汇入正在集结的队伍。   主管板着张脸,走下运输车,手里拿着ID录入机,清洁工们立刻就熟练地排好队,挨个上去,揪着工牌打卡报道。徐久排在队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中午还没睡够,乏味的打卡流程未免叫人容易走神,徐久昏昏沉沉的,勉强支着自己的眼皮,免得叫主管揪住把柄,又吃一顿排头。但就在这时,运输点大门的警示灯忽然亮起醒目的橙黄色光芒,同一时间,嘹亮的蜂鸣声贯穿全站,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知道突然出了什么变故。与此同时,冰冷的电子音响彻上下,同样是全站点无差别播报。   “此信息由中枢控制系统发出:阿尔法小队立刻前往A区进行肃清活动,贝塔小队原地待命,协助伽马小队与泽塔小队进行护送任务。再重复一遍,此信息由中枢控制系统发出……”   主管和其他人都呆若木鸡,不得不停在原地,等待广播结束。   徐久心里有数,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人员调配任务,南极站点一定是出现了非常罕见的情况,才会一口气出动这么多的武装力量,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他想不出来,也不愿去探究,好奇心旺盛的人会在这里没得很快。   不多时,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枪械与金属的碰撞声轻微且细碎,犹如一阵冰雨,裹挟肃杀的寒意。   空气似乎更冷了,运输点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低下头,偶尔抬起微妙的一瞥,朝走廊那头递去小心翼翼的偷窥目光。   ——阿尔法小队,独属于实验室的一等重装火力部队,专门负责清洗与镇压事项。   这支制服漆黑,头罩覆面的队伍气势十分骇人。他们的数量不算多,然而全员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如巨人,单手就能装配沉重的马克沁机枪与重型火箭筒,并且一动不动地承受武器的强大后坐力。无论外形还是力量,他们都不像正常的人类,更像是某种经由生化改造过的不自然产物。   在这样可怖的人形坦克面前,没有谁敢随便发出声音,惹来不必要的关注。   空气几乎凝固了,紧张得叫人发抖。主管一改平日嚣张跋扈的模样,龟缩得像个鹌鹑,动都不敢动。   清洗与清洁,两种职责,一字之差,却在徐久面前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合金地板不安地颤动着,他低垂着头,在心里百无聊赖地猜测这些杀人机器的份量到底有多重。   【这些是什么?】   一片死寂中,阿尔法小队前排的一个成员忽然开口,指向清洁员汇聚的大部队。   他使用的是加密语言,隔着面罩,外人只能听见几个低沉的,叽里咕噜的音节。   【消耗品。】打头的人回答,【别问无聊的问题。】   【应该送去前面。】先前说话的解释道,【消耗品总是多多益善。】   队长呵斥道:【任务为上,这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他们只说了寥寥数语,简短得令人费解,但徐久看得分明,刚才那一指的动作,已经叫主管浑身大颤,活像被高压电狠狠宠爱了一下。   阿尔法小队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们离开后很久,在场的人仍然惊魂未定,尤其是主管,胖脸煞白,走路说话都不稳当。   “快……快!”主管扯着嗓子,差点破音,“都上车,快点!”   徐久倒是觉得自己还蛮幸运的,清洁工私下换岗是不合规的,但做的人实在太多了,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凭心意处置。因为上次器材的事故,他和伍哥已经在主管那挂了名,要是没有今天的小插曲,他非得给主管摇头摆尾,唱念做打地来上一套表演,装孙子装到姥姥家才行。   运输车开动了。   在车上,徐久和其他人就得换上沉重的铅衣,等到穿戴妥当,他们差不多也到地方了。走过倾洒消杀喷雾的长廊,徐久熟练地穿好配套的围脖,围裙,发帽,再往外罩一层半透明的防护服,戴上厚厚的手套。   层层叠叠地穿下来,尽管置身极地,细汗还是沁出徐久的额头,他的透明面罩也蒙上了白色的哈气水雾。他领到清洁工具,又分配到了自己的油桶,接着就一言不发地用力洗刷起来。   穿着笨重的,密不透风的衣物,还要拿出全身的劲来伺候面前沾满了粘腻黑油的大桶,徐久刷了几下,全身的汗水就像泉眼一样往外咕噜冒,面罩也被水汽糊得看不清楚。   但高热,劳累都是小问题,真正要命的是这些放射性的脏污。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心理作用,哪怕隔着防护服,徐久也能闻到一股古怪的,又苦又甜的腥味。要不了一会儿,他的鼻腔就痒痒的,想打喷嚏。   拿命工作,拿命赚口粮,徐久,还有徐久身边的这些人,都是这么讨生活的。   他满头大汗,狠命地刷了两个多钟头,吃了再多的压缩饼干,也难顶这种强度的消耗,眼下前胸贴后背,饿得眼睛飘,总算刷出了一个干净的油桶,推去主管面前交差。   主管的防护服自然要比他们高级,还内置有冷却循环系统,此刻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汗却出得不比干活的人少。他直愣愣地盯着打卡板,还在回想之前那一指的事。   “主管,我这个刷完了。”徐久过来汇报,“请您验收。”   “啊。”主管应了一声,忽然又反应过来,“等会儿?你……”   徐久心里咯噔一下,他弓着腰,面对主管:“哎,您说。”   “6号?”主管瞪起眼睛,“你怎么在这,伍志强呢?”   徐久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他赶紧回答:“伍……10号跟我换了班,他没跟您说吗?”   “说?!”主管“噌”地站起来,口气十分不妙,“说什么,他要跟我说什么?”   徐久深吸一口气,他反应过来,自己被伍志强摆了一道。   “实在对不住您,今天中午10号来找我换班,他说……他说他有急事,叫我帮他……”   他话没说完,主管猛地飞出一脚,发狠地踹在徐久身上!   “说什么?他他妈的要说什么?!”主管冲他大吼,一股邪火,总算找到了发泄口,“你俩挺横的啊,规章制度都不管不顾了,要翻天是吧?”   徐久很瘦,主管则人高马大,肥胖而有蛮力。这一脚直接把他跺到了地下,侧腰火辣辣的疼,沉重的大桶失去支撑,也滚到了淌满污水的地板上。徐久顾不得身上如何难受,飞快地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油桶。   再滚几圈,他就白刷了。   “你们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还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主管踢了一下,犹不解气,还要骂骂咧咧地过来上手,“平时太给你们脸了是吧?一群烂货,不打就皮痒……”   徐久浑身紧绷,下意识用手肘护住了头和脸,旁边的清洁员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还有的压根就没往这边看,手上的活一直就没停。   得,今天是没什么好运气了,徐久心想。   他居然还在这种时刻小小地走了下神。   反正运气是守恒的,今天运气不好,就说明好运积累到明天后天去了,这也没什么……   主管往他身上落了一拳头,正要砸第二拳的时候,后面清洁点的门突然打开了。   “所有成员!”来人是个神色漠然的女性,穿着研究员的制服,银光闪闪地站在那儿,冷冷地打量着下面的闹剧,“停止一切活动,立刻跟我们走!”   主管傻眼了,再顾不得殴打徐久,连忙放下手臂,谄媚地一路小跑过去:“女士,女士!请等一下,能不能看看你的指令批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几名研究员并不理会他,通知完就转身离开。徐久盯着地面,愣了片刻,才露出一个惊讶的笑。   我说什么来着?运气是守恒的吧。 第2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   旁边有人过来随手扶了一把,徐久低声道谢,对方也不吭气,很快收回了手。   徐久的脑子还有点蒙,他甩甩头,龇牙咧嘴地摆正了身体,顾不得侧腰的疼痛,迅速汇入队列中,站在末尾,一瘸一拐地跟着往外走。   要去哪,他不知道,更管不着。一行人迅速脱了防护服,卸下铅衣,身上还满浸着湿漉漉的汗,就一头扎进了外头寒意逼人的空气里。   “上车。”女人说。   主管先前没有得到答案,这会儿仍然不甘心,还大着胆子凑上去:“女士,尊敬的女士,我们这趟公干大概要去多久?我那儿还有几份要紧的文件,我得收拾……”   研究员定定地盯着他,嘴角轻微地跳了下,拧出一条细细的唇线。   她似乎是在笑,但她的表情比不笑还要瘆人。   “不想死就闭嘴,上车。”她说。   主管不敢吱声了,他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指头,胆战心惊地缩着脖子,灰溜溜地上了运输车。   徐久一脸茫然,坐在运输车后排,像是睁圆眼睛的小沙丁鱼,在罐头里晃来晃去。他小心地按着自己的腰,等待着运输车停下,好让他知晓自己的终点站是什么。   但车越往前开,他心里不妙的感觉越重。   运输车已经过线了。   在极地站,和他一样的清洁工,厨师,器材管理,物流与安保的人员固然占据了大多数,但他们一直住在站点外环,与内环隔着泾渭分明的红线,谁敢擅自走进内环的区域,跟主动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运输车早已越过那道不实的红线,伴随着象征通过的绿色灯光,合金大门层层洞开,他们进入了神秘莫测的内部区域。   这辆车究竟要去哪里?徐久皱起眉毛,伍志强答应给我的报酬,我还有机会拿到吗?   这一刻,他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两个人没有换班,此时坐在这辆车上的人应该是伍志强才对。冥冥之中,仿佛是他接替了对方的某种命运路线。   气温低得可怕,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噎了满腔的冰碴子。越来越多的运输车跟他们的路线重合,徐久估计了一下时间,运输车大约行驶了四五十分钟,中途停了三次,每一次,他们都需要步行下车,领取御寒的衣物。   徐久再依次换好这些护膝,围脖和外套。衣服都是均码,带着股冷硬的消毒水气味,固然干净,但还是令他止不住地发散了思绪:这些衣服,以前又被哪个倒霉蛋穿过呢?   穿过最后一道厚重的大门,沿着晦暗的隧道,运输车居然开始往下走了。   车上的人不约而同,全都低低地“咦”了一声。徐久看到隧道两旁点着幽蓝色的冷光,蜿蜒曲折,犹如某种巨兽的诡异食道,但不知道为什么,越往底下走,前方的光线反而越亮。   将近五六公里的路程,半个小时过去,运输车终于停下,车上的人凑近玻璃窗,再度不约而同地“哇”出一声。   徐久明白那样明亮的光线来自何方了。   ——金属与水泥的隧道消失在手脚架,以及更高处的古老冰层里。这个广阔的空间几乎是全蓝的,冰川组成了地下的天空,用人造的灯火折射出一千万粒人造的星光。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波光粼粼,犹如行走在虚幻的海底。   这儿简直是个巨大的挖掘现场,人声嘈杂,切割机分裂冰块的鸣啸在远处作响,徐久来不及打量更久,他已经看到了成群结队,荷枪实弹的警卫,虎视眈眈地瞪视着他们这些新来的人。   “下车登记身份!”前面有人喊了一句。   徐久撑着站起来,他握紧了工牌,跟在后面下了车。录入个人信息的时候,他听见前面那人还在说话,语气极不耐烦,警告道:“……都管好自己的眼睛,别他妈乱瞟乱看,想死就直说,懂?到了这儿,上面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要是敢磨磨蹭蹭的,有的是手段等着你们!”   徐久又有点想笑了,因为他看见主管这会儿正站在最前列赔笑,点头哈腰地挨喷。   笑过之后,身上仍然疼,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排队领取自己的工具和装备。   “从今天,不,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们的宿舍。”另一名研究员带着他们,熟门熟路地走进一栋灰扑扑的建筑,“这里不比外环,采用轮班制。你们平时的工作时间、工作习惯、生物钟……所有都要改。”   他一面说,主管一面唯唯诺诺地应承。   “每天早上七点,你的人必须到位。而且,除非这儿的人主动要求提供帮助,你手下这些搞卫生的,不许跟楼里任何一个人搭话,明白吗?要是被逮住,我丑话说在前头,这里的人命可不值钱。”   “对对对!是,”主管点头如捣蒜,“您说的是。”   “我看看,你的级别是C级……怎么就调了你一个C级的管理人员?这不胡闹吗?”研究员眉心紧皱,“这样好了,这栋楼一到三层的人员都暂时由你负责调配,地图和警示须知全在这里,还有问题就去系统里发申请提问。”   瞥见主管油光满面的窃喜表情,徐久心里止不住地膈应。研究员抬手瞄了下腕表,说:“给你们两个小时安顿,两个小时后,安排第一波人去实验楼清扫,不得延误。”   下达完指令,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徐久被赶鸭子上架,突然成了一个绝密项目的参与者——随时会没命的那种。   他像一双特别局促的一次性筷子,或者一次性手套,不出所料地被主管安排到了第一批清扫人员名单里。他拎着桶,笨拙且摇摇晃晃地在冰面上行走,经过两层消杀的通道,进入了那个神秘的实验楼内部。   所有清洁工的共识,最好的活是去打扫住宿区的生活垃圾,安全无害,还有机会收到一些高级研究员和博士们不要的杂书和家具;次一等的是去打扫行政区和仓库区,行政区干净,活少,通常是拖地,擦玻璃,帮着处理废文件,仓库区累,活多,但也能收到些好东西;再次一等的是打扫卫生间,这是个又脏又干净的区域,马桶和擦屁股纸当然是脏的,可比起化学试剂,这便又干净了许多。   而最差的活,就是去实验室,在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科研狂人眼皮子底下走动。   徐久这次的运气不错,他被选去办公室,在那里扫地拖地,收拾废弃的文件。弓腰弯背地干了半天,真的撑到前胸贴后背,两眼发晕了,才被放下去吃饭。   然而一到食堂,徐久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晚上居然有现做的热饭,热的!   他至今记得,他出学校前吃的最后一顿正常饭是馒头和炒菜,那时候,他还能把馒头撕开,往里夹热腾腾的红烧肉。   自此以后,这顿饭的影子陪伴了他很长时间,让他到梦里都在流口水。   徐久彻底忘了身体的不适,冲到队伍后面开始转圈圈,激动到开启震动模式。极地资源有限,热饭热菜,那得是研究员们才能享受的待遇,这儿条件这么好的?   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子里扑,唾液冲得人腮帮子酸痛,以至于轮到他了,徐久端着个盘子,压根不晓得怎么开口。   打饭的人瞅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往他餐盘里放了两个黄澄澄的大馒头,一小勺酱瓜榨菜,一勺木耳炒蛋,一块加热的黄花鱼罐头,便用眼神示意他快点走。   食堂人太多了,徐久连椅子都找不到坐的,随便找了个角落,直接蹲到地上开饭。第一个馒头是干嚼的,他张嘴咬了一口,眼泪差点流下来。   太好吃了!   馒头里和了玉米面,嚼起来很有韧劲,舌头上尝的到淡淡的粮食甜味。他狼吞虎咽地嚼了一个,第二个理应吃慢一些。于是徐久先掰开一半,把酸甜的酱瓜往里面夹,就着木耳炒蛋吃。炒蛋盐放得有点多,他反而觉得刚刚好。最后半拉馒头,他把黄花鱼罐头当酱,蘸着往嘴里送。   一顿饭风卷残云,盘子比洗过还干净,徐久意犹未尽,觉得自己还能再吃掉两盘,奈何一顿饭的定量就这么多。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了盘子,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宿舍。   要是能天天吃这么好,他心想,就是立刻死了也行啊。   他短暂地睡了三个小时,第二班就轮到他了,这次做到凌晨两点钟,回来之后又累又渴,喝完水倒头就睡。到了早上七点钟,徐久起床,浑身就像散架了一样,他掀开衣服一看,昨天被主管踢到的地方已经变成深深的青紫色,看着怪吓人的。   管不了那么多,他到公共卫生间洗漱完,尾随在大部队后面,去食堂领早饭。徐久期待不已,探头一望,早餐却还是熟悉的营养糊糊、压缩饼干。   失望之余,他又觉得这样也蛮不错,毕竟一天能有一顿热饭,已是别人抢破头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伍志强和徐久许诺的水果干,此刻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主管得以晋升,同样心满意足,暂时忘记找他的麻烦。   他就在这里安心地做了四天的工,结果在第五天的时候,事情又撞到了徐久头上。   出事的时候,他正在一楼的办公室处理废弃的文件,把它们按顺序塞进碎纸机。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响亮的脚步声,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一把推开,出现两个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语气焦躁,大声催促道:“这里面的所有人,带上工具,跟我们走!”   徐久不明所以地站直了身体,跟房间内的其他人交换了下眼神,接着便提上水桶和拖布,一声不吭地跟在二人后面,尾随他们乘上电梯,一路下到了负四层的位置。   徐久心里直打鼓,他相信,余下的人也跟他一样忐忑。   负楼层才是这场绝密实验的核心区域,负四层更是这里的重中之重,有专门负责清扫的队伍,从来没有让他们这些新来的清洁工进去过,现在为什么突然要带一批人下去了?   电梯门开了。   徐久望着下方的景象,缓缓地,极度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这里几乎就像个开阔的广场,从电梯的位置往下看,上百号人正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地围绕着广场兜圈子。但最令他感到震撼的,还是矗立在最远处的庞大冰川,宛如亘古不化的伟岸丰碑,其中漂浮着一只……一只绮丽到不可思议的巨物。   ——那是一只水母。   它的伞盖在冰层中曼妙地翻卷,遍布着深蓝、浅蓝、碧蓝、霞紫……一切的紫色与蓝色,似乎都能在它身上得到完美的注解。它的触须细如柔滑丝线,口腕又恍若流动的薄纱飘带。   倘若徐久用肉眼估算的没错,这只水母的体长起码超过五十米,在它面前,人类真如同蚂蚁一样渺小。   古老的坚冰定格了它的动态,令它依旧拥有无可匹敌的隽永之美,仿佛披着满天星河的光辉。唯有梦境,诗人的幻觉与疯子的妄语才能容纳这种生物,寻常人面对它,只会被这种超自然的美学镇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做梦?徐久恍惚地想,还是压缩饼干吃多了,吃出癔症了?   “别走神!”前面的研究员呵斥道,“下去干正事,赶紧把那片地方清理了。”   如遭当头棒喝,徐久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跟着下楼,等到了目的地一看,所有人都安静了。   与冰川水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底下区域的一地血腥。   腐臭扑鼻而来,几具不成人形的骸骨散落在地上,姿态极尽扭曲,仿佛在死前遭受了非常大的痛苦,烂肉与膨胀的内脏涂了满地。尸体的脓血也透出怪异的紫黑色,似乎含着绝强的腐蚀性,将坚固的合金地板都烧得坑坑洼洼的。   徐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握紧手里的拖布,完全不知所措。   “快点儿啊!”后头的人催促,“还愣着干什么?”   清洁工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开始慢吞吞地拿拖把试探地上那堆惨不忍睹的烂肉。徐久往前踏出一步,脚下踩到了一块小小的硬物,他挪开鞋子,低头看了看。   是块溶化到一半,残缺不全的工牌。徐久眯着眼睛,勉强能辨认出“14”的数字。   他明白之前的清洁工都去哪儿了。   徐久调整一下口罩的位置,轻轻吸了口气,顾不得再盯着水母贪看,也开始拿拖把荡地上的碎肉。   这些人不知道死了多久,地上的血都有点粘稠。徐久和其他人合力,先拉过一条水管,把大块的遗骨和残骸冲到旁边,再稀释那些看起来就有致命危险的污血。洗刷的水倒了一桶又一桶,不锈钢的桶身瞬间就朽得不能用了,只得再换工具。   尽管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还是有不慎溅射出来的残余血水,侵透厚厚的手套,和徐久的手腕沾了一下。他倒抽凉气,慌忙将手套扯下来一截,看见左腕上已经出现了钱币那么大块的溃烂,像被活活吸了块肉下去。   徐久疼得咬牙切齿,脑门立刻见汗,好在清洁员的工具包里常备消毒水,以及几样基础的止血药物。他赶紧站得远远的,给伤口消过毒,又涂了药,这才郑重地换好新手套,再谨小慎微地加入队伍。   “哎,6号,”一边的清洁工看他不慎中招,忍不住小声开口,跟他搭话,“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就这么死的?”   “差不多。”徐久也压低嗓门,“都小心点……沾上不是好玩的。”   “别说话了!”他们对面的人发出嘶嘶的警告声,“你们不怕死,我还怕呢,抓紧时间干活吧!”   七个人通力合作,仍然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方把这片区域清扫干净。之前两名研究员过来打量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以后每天早上七点,你们专门来这里负责。”其中一人说,“去那边登记信息吧。”   另一个补充道:“不许迟到,更不许早退,知道吗?嘴管严,好好干,这儿的好处可比外边多。”   徐久不言不语,其他人的心全凉了半截。   好好干?怎么干,小命都在悬崖边挂着了,谁还计较虚无缥缈的“好处”啊?   两位研究员说完便走,并不把清洁工的沉默当回事。徐久不吭气,闷着头去录入个人信息了,刚才跟他搭话的人又凑上来,凄凉地说:“这可咋整啊,那些烂肉,不会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吧……”   徐久瞄一眼他标着“13号”的工牌,嘴角扯了下。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哥,”他说,“这不早晚的事吗。” 第3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   13号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满心沮丧无处可去,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临到晚上,徐久在食堂先喝了一碗甜菜汤,然后抓起几块大列巴,往里头狠狠夹冷熏香肠。成年人手掌厚,三指宽的干面包,他一口气咽下去三块,再接着喝了一大碗甜菜汤。   经过几天的磨合,他们这些新来的或多或少可以猜出来,食堂的菜式是跟着上面博士们的口味变化的。今天吃中餐,他们就跟着吃馒头,饺子和炒菜,要是明天吃德国菜,他们也能分到些咖喱肠,肉饼和烤土豆。   徐久狼吞虎咽,其他人则明显不似他这般有食欲,几个人瞥一眼他的吃相,又交换了嫌弃的眼神。   他不管这个,吃完了一抹嘴,抓紧时间,拎着牙杯和毛巾上公共盥洗室拾掇自己去了。极地不缺水资源,但研究站的自来水供应可是限时的。   只是捱到半夜,徐久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觉。   他脑子乱糟糟的,想今天发生的事,想那堆糊成烂饺子馅的尸体,骨头都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儿给烧黑了,死得不知道脸在哪,手在哪;也想那些人看不惯自己的眼神,想他们聚拢在身后时发出的窃窃私语;还想那只大水母,美得像在做梦,根本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他不舒服地动了动手腕,伤口犹如大片长在外边的溃疡,一碰就百爪挠心地疼。   临睡前,徐久包了纱布,可这伤却不见一丝好转的迹象。他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这块硬币大小的创伤,正在朝他的血肉深处,骨髓深处,乃至灵魂深处腐烂,而他却无计可施,一点儿也不敢向上汇报他的情况。   极地站点到底在研究什么呢?那只大水母吗?   徐久避开伤口的位置,烦躁地在狭窄的床上翻了个身。   我还能活多久?他接着想,我死的时候,会不会也跟白天那些人一样,无依无靠,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很小的时候,徐久不是没想过要去找自己的爹妈,但既然已经被莫比乌斯的人收拢在旗下的福利院,怎么可能让个小孩子随便跑出去?很快,徐久成了重点照顾对象,沦落到日常三餐都要跟福利院的大孩子们一块抢饭吃,抢不到就挨饿,抢到了也只是些残羹冷炙,顶多塞下牙缝。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还有精力想东想西?   饿得时间长了,他只能拼命在福利院里表现,抢着干活,抢着嘴甜,抢着在护工面前展示他能写字,会读书。钻营的心计,全得拿来确保自己不被饿死。   等他再大一点,终于可以拿着考核师的推荐评语,去莫比乌斯注资的学校上学,一日三餐是不愁了,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他没有读书的天分。   实验室收养大批的孤儿,资助他们上学读书,必然不是为了做慈善。徐久一入学,老师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样,在我这儿,你只要聪明,干什么都行,在我办公桌上拉屎都行!”   年轻的学生们纷纷为老师粗俗直率的话哈哈大笑,徐久亦然。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方能体会到这句话的残酷之处。   ——挖掘天才,挖掘搞研究的天才,才是莫比乌斯的真正目的。   私下里,教师们全把资质平平的学生称作报废品,倘若能得到一个天资纵横的学生,即使“报废率”达到一比一百,一比五百,也是值得的交易。   天才的精英生拥有一切,他们在学校里呼风唤雨,享受所有的特权,毕业了去总部深造,直接调入各个站点,入职就是中上层人员。   在这里,学历的森严等级代替了一切权力职务。徐久,还有和徐久一样的普通学生,或许对“市长”“首相”“总理”的称谓一知半解,无法切身体会外面世界的大人物是如何运用他们的权能,但他们一定十分清楚,“C类研究员”可能就是他们奋斗一生的终点,“博士”更是位高权重,能够调动军队,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杀大权。   上到初中的时候,学生中间一直很流行一句话,“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有的人是主角,有的人是供主角取乐的NPC”。   徐久深以为然,他拼搏过,努力过,然而天分这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能伪装,更不能后天培养,比什么都直白残酷。   他曾经学到高烧不退,病倒在学校的寝室,可到了年终考核,还是能有人笑嘻嘻地拿出满分的试卷,和几乎满分的实验课绩点,搏得教师们的满堂彩。   没有人看到徐久,关心他的身体和进步的成绩,只有异样的眼光,若有若无的闲话,以及关乎他如何自不量力的嘲笑,一直伴随他升到高中。   徐久终于躺平了,不折腾了。   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庸,一如他接受自己NPC的身份,以及任人宰割的未来。高中还没上完,徐久便被打发出学校,过早进入研究站点工作。   或许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吧,生也渺小,死也微贱,来和去都没法发出太大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徐久终于睡着了,只是睡不了多久,他又挣扎着醒来。   他的身体滚热,发起低烧。他头昏昏沉沉地从床上滚到地下,让额头在冰冷的地面上贴了好一会儿,再头重脚轻地爬起来,跌坐在椅子上。   徐久的手腕肿得更加严重,溃烂更深,疼得麻木,已经不太能弯曲了。伤口边缘还不停往外渗腥苦的脓血,闻得人脑门发晕。   徐久把袖子咬在嘴里,一圈圈地解开湿漉漉的脏纱布,丢进垃圾桶,再吃力地拧开碘伏瓶子,闷着头便往伤上浇。   “呃!”他的嘴里咬着东西,不至于一下大叫起来,但即便如此,突然奔涌的唾液还是打湿了布料。徐久眼冒金星,呼吸断断续续,这一下疼得他汗出如浆,后背即刻汗津津的一大片。   他忍着呻吟,发抖地处理伤口。清洁工的胶囊宿舍隔音太差,他压不住声音,左右隔壁马上就会举报给主管。   勉强把横流的碘伏液擦干净之后,他再拿过盛着隔夜冷水的牙杯,胡乱倒进去些消毒消炎的药粉,发狠地冲过去。   一套下来,徐久全身湿淋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床头的闹钟响个不停,他喘着粗气,重新拿干净绷带缠紧伤口,尽量不让外人瞧出端倪。   他一阵阵地打着寒颤,临出门前照了下镜子,里头的人头发凌乱,发梢粘在脸上,眼下带着一圈青紫,嘴唇白得发干、起裂,活像个鬼。   “快点儿!”同组的人在外面不满催促,“就差你了,想牵连我们一块迟到是吧?”   昨天的13号看出他状态不对,忍不住多问了句:“怎么了?”   “我……”徐久沙哑地开口,“我没睡好,做了一晚上噩梦。”   “哦,”13号会意地笑了下,“吓着了,是不?你说说你,这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嘛,昨天装什么深沉,听得人心里膈得慌……”   一组七个人先去吃了早餐,徐久罕见地吃不下东西,压缩饼干只沾了沾嘴唇,拼死拼活地把营养糊糊填了两口,便撂了碗。   好在不知道13号跟其他人说了什么,没人在乎徐久此刻的异样状态,他一直断断续续地打着摆子,身上一阵冷得像冰,一阵热得像炭。   但棘手的地方不在这里,负四层是有严格的安检环节的,必须确保在里面工作的人绝对健康,即便体温稍有异常,都得被抓出来询问。徐久肯定熬不过这关,万一他被揪住,那接下来的日子,是难受是快活,可就一点由不得他了。   徐久必须想个办法,尽量能拖多久拖多久,于是,他瞅准时机,终于使出经典一招。   马上快进电梯的时候,他忽然“唉”了一声,俯身抱住肚子,余下的人俱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低头看他。   “咋回事,6号?”其中一个人问,“你生病了?”   “不知道,”徐久艰难地说,“就是,想上厕所……可能昨天晚上着凉了……”   他装都不用装,脸色已是难看得要命。13号着急道:“下电梯了再去啊!你走了,我们咋交待?”   “全推我头上,”徐久气若游丝地说,“实在不行了,真的,不骗大家……”   “哎你……!”剩下的人来不及阻拦,他已然弓着腰,跌跌撞撞地朝走廊尽头跑去。   他顾不得身后大喊的同队,也顾不得自己在路上撞到了多少得罪不起的人,徐久一头扎进卫生间,扑开一扇隔间的门,靠在墙上不住喘息,心脏拼命狂跳。   他的手腕彻底没有知觉了,原先还疼,这会儿完全木掉,只能勉强晃动两下。不幸中的万幸,伤在左手,而不是惯用的右手。   我不会要截肢了吧……   徐久迷迷糊糊地靠了一阵,好在这会儿正是上班的时间,卫生间内空无一人,他才敢放心在里头露出绷带,再勉强清理一下伤口。   他把脸埋在冷水里,努力让体温往下降。此刻他似乎精神些了,但徐久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疲惫地往电梯走,果不其然,刚下到负四层,走近安检门口,还没等进去,他便叫几名威严的警卫喝住,停在原地。   “站住!工牌拿出来看看!”   徐久连忙站定,放下工具,掏出工牌给对方扫码。   “对不起,对不起,”徐久低声下气地说,“昨天晚上着凉了,拉肚子,不得已去了趟卫生间……”   “拉肚子?”那警卫人高马大,宽得一个顶两个徐久,“你……哎?你把头抬起来,我怎么看你脸色不对劲啊?”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围上来,徐久心跳得更快,他急忙说:“应该是有点脱水……”   他一边说,一边不得不慢慢抬头,视线里,那块蓝莹莹的高耸冰川再度映入眼帘,连带着里面冰封万年的巨型水母也……   等一下。   徐久忽然愣住,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是发烧产生的幻觉吗?他为什么看到冰川周围的脚手架摆动了一下?   “……跟你说话呢,让你去测量体温!要我们动手请是吧?”   徐久回过神来,张了张嘴:“那后面……”   “啊?”   “脚手架在晃,”他茫然地说,“后面的脚手架在晃。”   听他这么说,警卫也下意识转头:“说的什么屁话,哪儿的脚手架晃了……”   说话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冰川附近的脚手架再次十分缓慢,然而幅度异常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警卫:“……”   负四层一下炸开了锅,警卫掏出对讲机,大喊道:“紧急情况!紧急情况!”   接着便抽出警棍,往脚手架的方向狂奔,徐久迷惘地站在原地,已经烧得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然而下一秒,犹如古琴弦断,尖细脆硬的碎裂声交叠着迸发,万古不化的坚冰竟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外力挤压,爆出一连串的密麻裂痕。   “控制室呼叫阿尔法小队!”控制台上方,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传遍整个地下空间,“控制台呼叫阿尔法小队!立刻增援,地下的情况开始失控了!”   话音刚落,高耸的脚手架便轰然坍塌,地面猛烈摇晃,有的人往冰川周围跑动,还有的人在拼命向外逃窜,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就在这时,徐久听到了声音。   这种声音无法复述,不能重现,那实际上也不是自然界的任何生物可以发出的声音。硬要形容的话,就像鬼魂在地狱的血河里溺亡,一边下沉,一边从骸骨里挤出不断破灭的泡沫。   ——冰层缓缓地剥落,仿佛幼雏即将破壳而出。水母巨大的身体逐渐暴露在空气中,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它如丝般飘荡的触须,以及泛着七彩虹光的润泽口腕。   这美得像是一场梦。   空气中充满了神秘的幽香,寂静死一般地笼罩四方,人们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目的,而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竭力伸长脖子,试图用肉眼完完整整地捕捉到这个生物的全貌。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梦醒得如此之快,那些如丝的华美触须,和鬼魅一样飘忽不定,亦如鬼魅一样令人恐惧。它们在接触空气的刹那,就敏锐地捕捉着一切活物的气味,并且开始了万年来的第一次捕食。   尖叫与惨叫声瞬间不绝于耳,在怪物面前,坚韧的防护服也只是不堪一击的旧纸,轻而易举地被刺穿、扯碎。人体像是插在许多根特别锋利的铁签子上的羊肉,接着便被口腕慢条斯理地包裹起来。   但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惨叫就湮灭了。人消失在口腕的表皮上,如同水消失在水中,只有短暂喷出的大量蒸汽,昭示着一个活人曾经存在过。   口腕狂喜地蜷曲,这只怪物正疯狂痛饮着猎物的丰沛血水。   危机关头,徐久却一下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自己那诡异的伤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粘液……极地站的人一定是提取了这头怪物的体表粘液做实验,所以,尽管隔着时间与空间的阻碍,可他仍然在被这头怪物一点点地蚕食、消化!   徐久想跑,可他早就没什么力气跑了,只能被混乱的人流推得东倒西歪,扒在门边。   巨型水母的身体,已然挤出了三分之一的质量。它流光溢彩的伞盖仿佛大而柔软的空泡,在空中无风自动,荡漾着袅娜的波纹,伞盖下方,透明的肉质口器犹如名花盛放,层层地舒展,盘旋。   “所有人立刻撤退!立刻撤……!”   控制台上,年轻的男声更加狂躁,数条硕长的口腕紧接着横扫而至,切割金属,压垮石柱,将坚固的控制台一分为二!   命令猝然中断,在广播内化作尖锐的音啸,继而连音啸也归于寂静。   没有人还敢停留在原地,最狂热,最醉心于研究的那批研究者,早已在第一时间化作血水,被巨型水母吸进了食道。   倏然间灯光全灭,从负三层传出机械咆哮的声音,连带着负四层的天顶都在凶猛地颤动。轰然巨响中,阿尔法突击小队自天而降!马克沁重型机枪高速转动,枪口齐齐喷吐蓝色火焰,尚未落地,一式七发的蜂巢火箭弹已然呼啸出击,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爆发出二十八次耀眼的火光。   冰川发出摇摇欲坠的哀鸣,那种空腔开合的声响同时更加响亮,徐久蜷缩在桌子底下,终于看明白了,那不是什么“恶鬼吐泡泡”,而是巨型水母的中胶质层相互摩擦,从而传出的一连串声响。   水母马上就要摆脱坚冰的束缚,只有少量躯壳还埋在冰中。它彻底被面前的猎物激怒,触须与口腕飘扬浮动,仿佛张开的天罗地网,以一种不可能的姿态漂浮在空中,似乎有无形的海水支撑了它的身躯。   这反重力,更反自然的姿态,却不曾令阿尔法小队的成员后退一步。因为它的两条口腕上,已经出现了一层高温灼烧的伤势——它毕竟不是无敌的造物。   【直接上导弹!】阿尔法小队的队员怒吼,【火箭弹对它起不到什么作用,上导弹,直接把它炸成碎片!】   【那我们的人也难逃一死!】其他人回吼,【时博士还在控制台里!】   【时博士早就没了。】另一个阴沉地说,【这只怪兽吃了他,连骨头渣子也剩不下。】   又是整整四十九发蜂巢火箭弹,炸得整座地下空间熊熊燃烧。金属残片坠落的声音,宛如某种动物的垂死嘶叫。   队长神色阴沉地评估着这只史前巨物的伤势,几乎是刹那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导弹也威力有限,趁它还未完全脱困,准备启动实验室自毁程序。】   【那可是微型氢弹的当量,这样做,所有研究数据都得报废!】旁边的人急忙劝阻,【恐怕总部不会乐意见到这个结果。】   【不这样做,整个极地分站都会毁于一旦!】队长厉声呵斥,【没有商量余地,立刻启用!】   他们想做什么?   徐久愣了一下,虽然他听不懂那些叽里咕噜的密语,但他听得懂语气,察觉出对方马上要搞个大的。   怎么办?是干脆倒在这儿等死,还是先爬出去,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还是算了吧。   他头晕脑胀,拼命撑起身体,艰难地往外爬。   如果死得很快是他赚,可看现在的情况,他非得被活活烧死在里头不可。连个好死也算不上,还留在这干嘛?   电梯早就无法使用,徐久拖着一条快废掉的手,在半塌不塌的楼梯上苦苦攀爬,毅然决然地把那些炮火轰鸣全部抛在脑后。   巨型水母没有发现他,阿尔法小队没有发现他,或者说懒得发现他。他的确是杂草,还是命特别贱,特别顽强的品种,哪怕被人踩踏了一百下一千下,也可以顺着鞋印的缝隙把头探出去。   爬出去的时候,徐久欲哭无泪地倒在地上。外面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几名警卫看到楼里还能有人爬出来,赶紧冒着生命危险跑过来问情况。   “里面怎么样了!阿尔法小队完成镇压了吗?”   “快,快走……”徐久用尽最后的力气,揪住对方的袖口,“这里要炸了……快走!”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支撑不住,蓦地失去了意识。   ·   再后来的事,徐久就不清楚了。   他最后的预警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几个警卫没有恩将仇报,而是一块把他拖上车,运送到了安全地带。不过,徐久的身份毕竟只是最低微的清洁工,所以也没人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和伤势,只把他往那一扔,吊了个水就完事了。   他昏迷了一天一夜,等到逐渐恢复意识之后,徐久发现自己挤在一间拥挤的医务室里,右手的吊瓶还在滴滴答答。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十分正确,整个地下实验基地,都被阿尔法小队毫不留情地引爆,幸存者只有撤离到距离事发地三公里的临时住所,等待消辐程序运行完毕,才能重新回去。   而那个巨型水母怪物——   “炸成了满天碎肉!”旁边八卦人员眉飞色舞地复述着听来的原话,“听说光铲车就出动了十多辆,处理人员穿得全副武装,还是被毒死了好几个……”   ——阿尔法小队以爆破实验广场,全队死伤过半的代价,将它永远埋葬在了极地深处。   徐久动了动手指头,只觉得恍如隔世。   不知是命大还是怎么,他的左手居然知觉尚存,只是每一寸皮肤都麻得厉害,让他想起小时候被大孩子捉弄,吃了满满一嘴的青花椒的感觉。   可能是剧烈运动促进了血液流通?可能是水母的毒性被代谢稀释了?他不想深究原因,他也深究不过来。   他慢慢挪动手臂,小心地合拢左手发紫的拇指和食指,拔掉了右手的针头,从床上坐起来。   现在想想,是不是死在爆炸里,要比继续浑浑噩噩地生活在这里要好得多?   没有时间留给他思考,短短两天后,实验楼旧址那边就传来消息,辐射消杀程序已经执行完毕,需要“忠诚的莫比乌斯员工参与重建工作”。于是,徐久只得再度拖着病体,乘车回到那个地方。   遭此大难,极地站点完全失去了以往精密冷硬的秩序作风,研究员和警卫混在一块,大声商讨着重建方案,十来个焦头烂额的高级主管来回疾走,试图想出如何向总部汇报的话术。他还看到了几名阿尔法小队的成员,犹如几座黑沉沉的铁塔,驻守在一些神秘的学者旁边,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哎……?6号?”混乱中,忽然有人喊出他的工号,“这不6号吗!”   徐久转头一看,发现了主管那张久违的胖脸。自从徐久所在的小队被分到实验室,主管就无权过问他们的行踪了。   “妈的,你在这儿闲逛什么呢?赶紧过来干活啊!”主管骂骂咧咧的挤过人潮,过来想把他揪走,“装什么大爷……”   徐久没什么反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举起自己的左手:“对不住啊,主管,我在下面受伤了。”   主管瞅见他满手的胀紫,权当他被砸到胳膊,遂一阵迟疑。   “行了行了,滚吧!别再让我看见,真他妈是个废物东西……”   对方扭头就走,徐久找了块灰扑扑的地,一屁股坐下去,怔怔地望着眼前忙碌的场景,放空大脑。   确实,他是废物,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就算撞大运逃出研究所的控制范围,怕是也只能到别人家去干保洁,人家说不定还嫌弃他干活没有保洁阿姨细心。这会儿手成了这样,需不需要截肢,他有没有资格截肢,还得打个问号……   从前他没有未来,此刻又失去了当下,徐久表情木木的,仿佛魂魄出窍。等到这混乱的一天过去,残存的建筑物渐渐熄了灯,他还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整个人茫然得要死。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因为处于最边缘的位置,低级员工的住宿楼反倒得以保全。住宿楼旁边,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分类箱,平时的生活垃圾先往这儿倒,然后再拉出去集中处理。此时此刻,垃圾箱旁边窸窸窣窣的,像风在吹。   可这里是地下,哪来的风?   徐久仍然坐着,不想动,那动静却越发猖獗,搅得塑料袋哗啦啦乱响。他终于坐不住了,勉强站起来,拖着脚步,打算把发出噪音的玩意儿踢远一点。   等他走到跟前,徐久猛然瞪大眼睛,震地浑身一抖,疲倦的死意瞬间被甩飞到九霄云外。   ——一只,一颗,或者说一坨?透明的果冻状物体,正在垃圾箱侧边晃晃悠悠,不住探出点小角,勾着袋子里面烂掉大半的菜叶子。   远处光线晦暗,于是它也发出一种幽幽的蓝色,在被徐久注视的同一时间,它也一下僵住了。   就这样,平平无奇的夜晚,平平无奇的时刻,一个半死不活,习惯了麻木假笑的人,发现了另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怪物。   作者有话说:   徐久:*闷闷不乐,挥舞拖把,不小心打到十八个人的脸*我的人生已经完了,我会永远在饥饿的地狱里沉沦,直到世界末日!   小水母:*可疑地出现在垃圾箱旁边,可疑地吱吱叫,可疑地惊慌颤动,可疑地看上去像个很美味的果冻*   徐久:*可疑地流下了口水* 第4章 愚人一无所有(四)   有那么一阵子,徐久的脑子是全然空白的。   怎么办,他需要赶快逃跑吗?需要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吗?还是说富贵险中求,亲自抓住眼前的漏网之鱼……   他的思绪混乱地转过一刹,地上那坨剧毒果冻似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急促地颤抖着,发出了——   徐久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   ——发出了细细弱弱的幼猫叫声。   徐久:“?”   幼猫的叫声消失,继而发出的是小奶狗无助的哼唧,然后是幼鸟乞食的喳喳声,小羊羔那神似婴儿的嫩嫩喊声,狐狸幼崽的吱吱声……最后,它甚至模仿着人类幼儿的呼唤声,冲徐久哭哭啼啼地叫着“妈妈”。   徐久:“……”   霎时间转过的十几种叫声,令他深刻地意识到一件事:眼前这个小怪物,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引发自己的怜悯之情。   面对如此诡异,诡异到了荒唐的景象,徐久本应感到毛骨悚然的,可他此刻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真的是太寂寞了吧,他慢慢蹲下身子,伸出左手,向史莱姆展示自己的伤势,以及邋遢到不行的绷带,轻声说:“你还好意思跟我装可怜啊?你瞧瞧你,把我都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果冻——准确来说,是巨型水母的残留,在地上扭了扭。明明没有眼睛,可徐久就是有种幻觉,它正在打量着自己。   “什么人在那边!”远方猛地打来一道手电筒的光,想必方才的动静同样吸引了巡夜的警卫。   徐久吓了一跳,这一刻,他想都不想,没有半分犹豫,使出在食堂抢饭的功夫,伸手就把那团果冻揉到了自己手里,再熟门熟路地往胸前一揣,然后才装作惊慌地站起来,转身面对警卫。   他的心脏砰砰乱跳,行云流水地做完一整套动作,他才想起有毒这回事。   不过说来奇怪得很,小水母的身体又软又滑,与其说果冻,更像是不会散的水银,如今他用肉手接触,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来不及思考更多,警卫已经快要跳到他脸上了。   “你!干什么的?!”   “我,我……”徐久连忙举起双手,摆出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态,讷讷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我真的太饿了……”   赶来的三名警卫拿手电筒照照他,又晃到他身后巨大的垃圾箱,当即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暗示,一时无语。半晌后,三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哎哟我去……你听见这小子说什么了没?太饿了!太饿了就大晚上的跑出来翻垃圾!”   三个人尽情地笑作一团,徐久松一口气,知道对方相信了这番说辞,应该不会太为难自己了。   笑过之后,三个人侧眼望着徐久,目光中带着讥讽,嫌弃,以及几分感慨。其中一人拿手电扫一下徐久的脸,忽然道:“咦,你不是前些天最后逃出来那小子吗?”   说完又与同僚解释:“这小子,那时候最后一个从实验楼逃出来的人,通知外面要炸了。果然,我们刚一撤,广场就被引爆了……”   其他人恍然大悟,那警卫瞧着徐久的样子,难免有些可怜他,不由罕见得善心大发,从兜里掏出两根蛋白棒,扔给徐久。   “行了,拿去填肚子吧!赶紧回你的寝室,别在外面瞎逛,听见没有!”   徐久做出千恩万谢的样子,回到寝室,感觉自己还在做梦。   口袋里的蛋白棒发出异样的哗啦声响,徐久低头一看,小水母不知道什么已经从他胸前爬到了裤子口袋,正窸窸窣窣地吮吸蛋白棒的塑料外壳,想把它整个往口器里塞。   徐久:“……”   徐久急忙把蛋白棒从它身上抢过来,食物被夺,小水母顿时大怒,刺啦张开全身还没长全的口腕,像个凶相毕露的多边形大海星,就要冲徐久扑过去。   “好了好了!”徐久赶紧拿蛋白棒顶着它的头……身子……反正不知道是哪儿,“小蠢货,急什么?这东西不是这么吃的!”   小水母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缓缓收回触角,警惕地鼓着身子,伏在桌子上正对着徐久。   徐久一只手不能用,又不敢用牙咬它吸过的地方,只能忍着剧痛,用左手做出蟹钳状,勉力夹着蛋白棒,防止它滑脱,然后用右手一点点撕开。   尽管没有眼睛,徐久还是觉得这小玩意儿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蛋白棒一暴露在空气里,小水母便按捺不住地往上弹了下,跃跃欲试的。   怎么跟个狗一样……   徐久心里嘟哝,把蛋白棒掰成一份份的小方块,打算放在桌子上。他的手往哪去,水母的身体重心就跟着往哪转,看得徐久心里毛毛的,赶快把一捧蛋白棒都倒下去,自己也拆开一根,坐在椅子上吃。   小水母一跃而上,像摊流淌的水银,包裹住一堆碎块。通过它半透明的身体,徐久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蛋白棒正被迅速分解,像流沙一样,飞快地消失在胶质的伞盖中间。   研究站的蛋白棒质地十分坚硬,他还在慢慢地磨牙,用口水软化,小水母已经消化完一整根,又把桌子上的残渣全拢在一起,用短短的口腕蘸着往食道里送。   这个举动逗笑了徐久,只是,他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小水母把桌子舔得光可鉴人之后,接着就哒哒哒地颠到他面前,重重往下一坐,像个理直气壮的小肉墩子。   徐久:“…………”   徐久叹口气,再掰一半,用手指捏着喂给它。   “没有了哦。”徐久说,“这么小的个子,那么能吃呢……”   水母叽叽咕咕地张开身体,用力抢走那截蛋白棒,徐久赶紧把最后剩下的丢进嘴里,免得小贼又惦记。   望着桌上的小怪物,徐久渐渐出了神。   说真的,我到底在想什么?   要是依着之前听见的说法,那只巨型水母应该被炸成了漫天飞花才对。徐久一点儿也不怀疑莫比乌斯的手段和安排,既然那些人说水母的碎肉都被处理干净了,那他眼前的这只玩意儿又算什么?   思及此处,徐久睁大眼睛,骤然觉得背后发凉,连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倘若它真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哪怕被炸成肉沫,也能再度生长成新的个体,从研究站滴水不漏的封锁程序下逃出来,那剩下更多的残块碎肉,岂不是……   徐久打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所以,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以他生平所见,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物种。庞大的体型,剧毒,拥有超越常人想象的坚固与嗜血,可以看出,它完全具备一定程度的智力,甚至能模仿出十几种动物的声音……它是自然造物吗?还是说,它是什么外星生物?   徐久活了二十年,仿佛一夜之间从现实世界跨越到了科幻小说栏目,不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说不出话。   我到底为什么把它带回来,还在警卫面前隐瞒了它的存在?   他心里清楚,如果事情败露,自己被发现私藏一个要命的实验体——超小型实验体,等待他的,只会是比死还要凄惨百倍的下场。   ……咦,等等。   徐久盯着小水母,一下凑近,伸手就把它提溜起来,畏惧之心在探究欲面前消退了。他在水母身上捏来捏去,揉得水母直发出不满的咕叽叫声。   长大了。   徐久惊奇地盯着它。   不是错觉,真长大了!   吃掉一根半的蛋白棒,小水母居然已经肉眼可见地增大了一圈。徐久摸了满手湿乎乎的水分,直到小怪物愤愤地张牙舞爪,摆出攻击的姿态,他才不舍地松开手。   ……手感还挺好的。   不过,它怎么长这么快?   徐久心念电转,脑门上好像有个灯泡,“叮”地一亮。   我想到它可以干什么了!   他一下找到了人生赖以奋斗的目标,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我可以把它养大,再让它把我一下吃掉啊!   越想,徐久越觉得方案可行。   反正他这辈子是没办法逃出莫比乌斯实验室的魔爪了,既然生不由他,死总要由他吧?大水母的威力可是他亲眼所见,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把活人变成一摊没有知觉的血水。   在这里,徐久见惯了各式各样的死法,枪毙处决都算一种难得的仁慈。按照实验室的价值观,生命是财产,是货币,更是免费优质的消耗材料。那些犯了大错的低级员工,通常会被各个项目组疯狂抢夺归属权,然后死得极具创意。   更要命的是,耗材的死亡时间完全可以被拉长到恐怖的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有时候,徐久自己也会想,是不是因为看多了这些事,自己才对“身不由己”的现实如此恐惧,以至于做梦都想得到一个快速、无痛的死亡结局?   “喂,”他笑起来,半蹲下身体,让视线与小水母齐平,“跟你商量个事,好不好?”   小水母:“?”   徐久真心实意地说:“我养你吧。”   小水母歪了歪头。   “反正你长得快,我养你。作为交换的条件,等你长大了,就把我一下吃掉,怎么样?”   小水母吧嗒着嘴巴——应该是嘴巴的部分,面对自己,徐久感觉到它似乎有些茫然。   但是管他呢,徐久就当它同意了。   “那就这么决定啦!”他站起来,露出了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阳光开朗的大大笑脸。   日子委实是有奔头了!想想就让人心里快活。   他喜气洋洋地瞧着面前的小怪物,突然想起什么,又蹲下去。   “对啊,你还没有名字呢,”徐久皱着眉,端详着眼前的水母,“老‘喂喂喂’地叫你,也不是个办法……”   他思索一阵,眼前一亮:“有了!”   徐久举起自己的工牌,认真地对小水母说:“我高中都没上完,没什么文化,给你取不了什么好名字。”   说到这儿,他难为情地笑了笑:“这样,我把我的工号分给你吧!六号,从今天起,你就叫六号,跟我一样。”   小水母——或者说六号,在桌上趴着,像只鼓鼓的小青蛙,半晌过去,对着徐久吐了个泡泡。   作者有话说:   徐久:*挥舞拖把,想要再抽打十八个人的脸,但是失败,因为所有人都避开了这里*怎么!我失败的,不自由的人生,难道就没有办法结束这一切吗!*哭了*   小水母:*偷偷吃掉所有的蛋白棒,并且快速膨胀,像一个发酵中的面包*   徐久:*发现新大陆,不哭了*啊,这就是我需要的!你要多多地吃,然后长成房子那么大,这样就可以托着我飞出这里了! 第5章 愚人一无所有(五)   徐久心满意足,仿佛解决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人生大事,懒洋洋地向椅子上倒去。   可惜得意忘形,倒到一半,又不小心撞到手腕,疼得他脸蛋扭曲,差点大喊大叫起来。   “哎我去……!”徐久的脸色青了再白,又怕大半夜地把左右隔壁吵醒,举报到主管那里,只得咬牙忍着,在椅子上龇牙咧嘴地翻滚了好一阵。   缓过劲来,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脏兮兮的纱布,鼓起勇气,瞄了眼手腕上的伤口。   不看便罢,看过之后,徐久的脸一下缩得像个大苦瓜。   ——溃烂的地方早就化脓了,最深的地方几乎可以看见骨头,而创伤边缘甚至冒起一圈亮晶晶的火泡,连带着手背上都是一片高高肿起的红紫色。   惨不忍睹之处,岂是言语能形容的?   我怎么还没死?   徐久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左手,烂得最严重的地方都疼得麻木了,他拿碘伏棉球擦去那些横流的脓水时,居然没什么感觉。   消过一遍毒,他满身是汗,坐在地上喘气,一回头,发现小水母还待在桌子上,静静地朝着他的方向。   “怎么啦,六号?”他勉强笑一笑,“看什么?还不是你给害的……”   小水母没反应,徐久也不能判断它到底听懂没有,然而倏忽之间,六号从桌子上弹射起步,像一个鬼魅,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小幽灵,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瞬时大跳到了徐久的膝盖上!   速度之快,早已超越了肉眼能够辨认的极限,等徐久反应过来,身上都吓凉了。   他不知道这小怪物想干什么,但就在方才那一刻,徐久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假如它真想杀掉他,他是不可能反抗,也没有机会反抗的。   水母的身躯紧贴着他的工装裤,徐久的心头也像坠着块沉甸甸的冰。   他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小水母没有眼睛,最起码徐久看不到它的眼睛长在哪里,但这个时候,他明显感觉得到,这个家伙正在“打量”他,而且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这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观察态度,令徐久全身发紧——一只兽性具足,人性全无的掠食者,正与他对视。   尽管掠食者长得还怪可爱的,体型也小小的,可是……   很快,小水母动了。   徐久的身体也跟着一颤,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像蜗牛一样,一边往前滑动,一边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道湿湿的水痕,最后在他左手的手腕边停下。   它要干什么?徐久提心吊胆,浑身紧绷。   不会要从这里开始把我吃掉吧?   小水母慢吞吞地爬到伤口的位置上,蹲下,抱住徐久的手腕。   那些脓液、毒素、被感染的污血……全部经由它的身体,从口腕的位置过滤出去了。它就像一个小小的,功率超大的净化器,清洁着那片可怕的伤口。   徐久当即傻眼。   犹如魔法一般,用不了一刻钟,他的伤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收缩到一开始的钱币大小,只剩边缘还带着一点浮肿的白色,创口深处的颜色,则完全变回了健康的鲜红。   虽说没有完全愈合,可这毕竟不再是足以致死的要命伤势了。徐久神清气爽,连带着左半边身子都一下沁凉轻快起来,像是抛掉了一个沉重的拖累。   做完这一切,小水母似乎十分疲倦,它接着慢吞吞地滑下去,趴在人的裤子上,不动了。   徐久呆愣地盯着它,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你……”他不由轻声开口,“你对我还挺好的……”   徐久想了下,急忙捞起这捧圆鼓鼓的小东西,再翻出洗脸盆。极地站的日常用水都是经过简单处理的冰川淡水,他倒了半盆进去,再把六号放到里面。   六号精神了些,在里面缓缓地舒展口腕,来回摆动。徐久稀奇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接着打水把地上的一摊狼藉擦拭干净,方觉得身心俱疲。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徐久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他重新给手换上药和干净绷带,到底烧了蛮长时间,此时一闲下来,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的。他连打两个哈欠,到底强撑着睡意,又趴在水盆边瞅了半天,实在撑不住了,才倦怠不堪地爬上床。   “晚安哦。”他小声说,后脑勺刚一沾着枕头,便瞬间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闹铃声惊天动地,照常响起,徐久一个驴打滚,狼狈地翻身摔下床,又迷迷糊糊地爬起来。   要迟到了!   他的意识没有彻底清醒,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动了起来。他快速套上鞋子,一只手麻溜地抓起外套,一只手熟练地去够牙杯,刚想漱口,才发现里头没有水。   水呢……?昨晚上忘倒了?   脑子里的雾气散开一些,徐久终于迟钝地回忆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巨型水母吃人,实验楼被摧毁,捡到微型水母,手上的伤势大好……   徐久如梦初醒,急忙冲到水盆旁边,去查看六号的情况。   它怎么样了?还好着吗?宿舍的环境这么简陋,适不适合它生活?它不会生病吧?   脑子里转着纷乱的念头,扑到水盆边上,徐久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盆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水。   他一下急眼了。   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在里头呢,现在去哪儿了,这就丢了?!   他的胸口也像这个水盆,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小东西,昨天还和他共处一室,他甚至给它起了名字,结果今天就没了踪影……徐久心里一下憋得难受,有点喘不过气。   他跪在地上,在桌椅下面,床底和架子底下来回扫荡,又仔细找过四方的犄角旮旯。十余平方的窄小宿舍,叫他翻了个遍。最后,他不抱希望地回到盆边,把手伸进去乱搅一气,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丢了。   毫无防备的,徐久的手碰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休息被打扰,六号不满地变化颜色,褪去伪装,从水里现身。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徐久惊出一脑门的虚汗,当下不管不顾,就把六号拎起来训斥:“六号!你差点吓死我!我到跟前了你为什么不吱一声?我知道你能说话的!”   六号在他手里耷拉着伞盖,皱得像个小老头的脸,半晌,轻蔑地朝徐久脸上吐了个泡泡。   徐久哇哇大叫,在原地转着跳脚,快气死了。然而在生气之外,他心中更多充斥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还在就好……没丢就好。   他叹了口气,眉宇间逐渐生出一层疲惫的悲伤。   “下次别这样了,我是怕你跑出去,被别人发现,知道吗?外头那么危险,你要是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我要怎么找你呢?我自己就已经是根小杂草了,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我……我没法保护好你的。”   六号不再吐泡泡,而是乖乖地待在他手上。   “但是你有这个本事,我很高兴。”徐久的伤感去得快,马上,他又微微地笑起来,换个更温柔的力度,把六号放在自己的掌心。   “有时候,巡查的人会不敲门,不打招呼就推门进来,他们特别讨厌,而且很可怕,所以你千万不能被他们看见。一发现除了我以外的人,立刻就得变成透明的,好不好?”   六号依旧安安静静地趴在他手里,徐久当它同意了,继续把它放回水盆。   马上要迟到了,为了保险起见,徐久还是回过头补充:“我离开的时候,你一定,一定不能乱跑,等我回来。我是去……”   他思考一下,采用一个更能哄小野兽的说法:“我是去……打猎了,知道不?打猎才能有食物,你才有吃的,所以在这里等我,乖一点,好吗?”   听到“食物”,六号立刻精神抖擞,在水盆里一个激灵。   徐久看得直乐。   人真是蛮奇怪的生物,十二个小时以前,他哪怕挠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会跟一个突然捡到的小怪物建立起感情联系。但现在,他只想乐呵呵地蹲在水盆面前,哪怕单纯看一天的水母吐泡泡,也是好的。   但徐久还是恋恋不舍地跑出宿舍,死死锁住房门。   由于实验室被彻底摧毁,徐久所在的队伍也死了四个人,他的归属权又重新回到了主管名下。他赶在最后一秒跑进集合地点,主管一眼发现他踩点进场的小动作,有心要对他拳打脚踢一番,然而旁边不远处,就站着两个讨论问题十分投入的研究员。   殴打清洁工事小,倘若把研究员的思路搅乱,事情可就大条了。以前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管理人员为了表现自己赏罚分明,拥有铁腕手段,当着几名正在沉思的学者的面,对着手下的员工就是一顿暴打,只可惜马屁拍在马腿上,媚眼抛给瞎子看——学者们对吵吵嚷嚷的声音大为恼火,于是转天,那位管理人员就消失得没影儿了。   主管因而投鼠忌器,不敢有所动作,只能狠狠剜徐久几眼,悄悄地布置完任务,勒令他们加入重建队伍,打扫废墟去。   可能幸福真是对比出来的,徐久病了两天,也强忍着手上的重伤忍了两天,当时有多难受,这会儿大病初愈,活动起来就有多松快。   他心情明媚地干完活,身边的同事都对他这么开朗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中午吃饭的时候,徐久照例领到一份蛋白质糊糊,一份营养粥,一条压缩饼干。他盯着手里的饭,奇异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说是责任感,好像也并不准确,但他确实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在胸口不停涌动。早上临走前哄六号时说的话,似乎同样形成一条绳索,牵绊住他的心和手。   我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徐久对自己说,我做出过承诺,我会养六号,让它在我这里好好长大……我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这个念头就像一颗潜力无穷的种子,只要把它放在心底,时不时地拿出来摩挲一下,徐久身上就会立刻充满新的动力和勇气。   这是不是就是为人父母的感觉呢?   他忍不住地想。   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爸妈,也是和我现在一样的心情吗?   他摇摇头,选择不去思考这种太过虚无缥缈的问题,转而凑近另一个更年长的清洁工。   “哎,哥,”他笑眯眯地问,“下午我帮你干活,你分我些饼干,好不?”   对方停下咬压缩饼干的动作,莫名地瞥着徐久。   徐久讨好地笑道:“我这个人,饿得比较快……”   “哦,是你啊。”对方露出了然的表情,“我见过你吃东西,你确实能吃。”   在这干活的人,基本盼的都是晚上那顿热饭。有了对比,寡淡如锯末,坚硬如地板的压缩饼干当然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了。男人想了下,痛快地掰下一半,丢给徐久。   “行啊,那下午好好干。”   徐久急忙接住石头一样的干粮块,珍惜地塞进怀里。 第6章 愚人一无所有(六)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徐久逢的固然算不得什么喜事,却也叫他浑身充满干劲。   借着这个劲头,徐久如法炮制,又去找了两个人,分别出卖了自己下午和明早的劳动力,再换了两块饼干回来。   他知道,这不能算长久之计,但现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换取食物。莫比乌斯不会给低级人员发工资,据他所知,只有C级以上的研究员和管理者,才有资格享受每月津贴补助的待遇,可以去内网采购需要的商品,吃腻了食堂,还能时不时打打牙祭。   至于徐久这样的,严格来说,他贡献的劳动力可没有权力去“换取”什么等价物,他只能替自己还债。在他与实验室签订劳务合同的时候,上面就写得很清楚了:他从小到大的吃穿住行,所受的教育,全是要钱的,只是实验室提前替他们预付了这笔不小的花销,既然他被考核教师鉴定为没有资格再接受教育,那就赶紧滚去干活还钱吧。   他擦擦汗,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重建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下午的活更加繁忙,大批的清洁工不仅要打扫广场上的瓦砾砖石,更要组织人手,顺着挖掘机开凿出的狭小通道,下到岌岌可危的负楼层去抢救一切能看见的文件与电子设备。   徐久累得满头大汗,正靠在一堆破烂钢筋旁边休息喝水时,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两个同队,正压低声音,自以为隐秘地说着悄悄话。   “听说了没?极地站的出口被全部封死了,从前天开始,就是只能进,不能出了!”   他心头一紧,急忙靠近了些,想听听他们交换的小道消息。   “怎么回事?”另一个人也赶忙追问,“是尤恩博士下的令吗?”   “十有八九。我这么跟你说吧,现在这事闹太大,谁都不敢担责任,也不想消息走漏出去。博士!你想想,死了个博士,莫比乌斯才有几个博士?”   “这确实是……时博士是当场就没了吧?”   “差不多,所以我估计尤恩博士的意思就是,先把时博士的死讯压住,对总部就说还在搜寻抢救……能拖多久是多久。反正这地方鸟不拉屎的,就算派过来调查员,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   “哈,这么说……咱们也不用急着干活了?”   “当然不用!”   徐久默不作声地坐在背后,他对这两个自作聪明的同事不发表意见,对极地站的权力核心,同样一知半解,不甚感兴趣,他只是在想,那个封闭研究站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莫比乌斯的博士大多身份成谜,行踪神秘,很少叫人看清他们的真面目。徐久只知道,对话里的“时博士”,就是那天在控制台广播,指挥所有人撤退,然后不幸被巨型水母一下拍死的人。至于“尤恩博士”——刚进入极地站的时候,徐久罕见地瞥见过对方的侧脸,似乎是个胖胖的白人老头,一头银色的细软头发,稀疏地笼罩在泛红的脑门上。   上头有什么决策,徐久不关心,更不在乎。多年的底层生涯使他过于透彻地明白一件事:不管大人物们做出多宽容的决策,小人物们也不会因此受惠半分,再大的便利,也抵不过层层加重的剥削。况且上位者施舍的所谓“宽容”,原本就十分微薄。   或许尤恩博士确实打算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但无论他怎么想,最底层的清洁工要是真的敢为此偷懒,看那些面目可憎的主管抽不抽人就完事了。   果不其然,快到下班的时候,主管前来验收成果,发现队伍里有两个浑水摸鱼的成员,连徐久的晦气都忘记找,上去先赏了一人一顿拳脚。   徐久一个干了两个人的活,挂着安全带上上下下地爬了百十来回,此刻累得够呛,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已经喘得像条死狗,过度的消耗,使他早把什么封锁的消息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今天晚上食堂做中餐!   徐久又快活起来,即使他因为太过疲惫,被其余的清洁工一窝蜂地挤在队伍最后面。   但管他呢!他觉得当下的自己简直超级幸运。   手腕好了,往后的奋斗目标找到了,养了宠物……应该算宠物?差点迟到,主管居然没找他麻烦,而且赚到很多压缩饼干,晚上食堂还有馒头炒菜吃!   徐久一个人排在最后面,傻乎乎的笑容止不住地从心底溢到脸上。轮到他的时候,打饭的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从手边的大盆里多捞出一个馒头,丢进他的餐盘里。   徐久:“!”   “下班!”打饭的人并不理会他的震惊,更没打算回应些什么,发完最后一个人的饭,扭头便大声喊了句,接着手往上一探,将窗口的金属卷帘往下一拉,钥匙一插,上锁。   整个步骤行云流水,他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空无一人,玻璃窗上只剩自己的倒影。   徐久晕晕的,又有点做贼心虚的不安,他不敢叫其他人发现,赶紧找个角落蹲下。   天啊,我居然比别人多得一个大馒头!明天我不会很倒霉吧?   今天的菜有黄花菜炒肉丝,麻婆豆腐和小榨菜。黄花菜里有肉,麻婆豆腐同样拌着肉沫,榨菜又辣又入味,徐久要幸福死了。他把榨菜夹在馒头里,再去蘸麻婆豆腐的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三两下就吞进去一个。   这顿饭吃得他额头冒汗,至于如何安置那个多余的馒头,徐久想一想,还是揣到怀里。   算啦,机会难得,除了压缩饼干,这个也带回去给六号吃。   徐久一抹嘴,脚步轻快得按捺不住,差点蹦哒起来。站在宿舍门前,他掏出钥匙开锁,先谨慎地拿余光扫一下周围,才把门推开一条小缝,侧身钻进去。   “我……”徐久清清嗓子,觉得这话在舌头上打转几圈,实在青涩又陌生,“我回来了?”   他在房间里搜寻着六号的踪迹,又小声地说一遍:“我回来了!”   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猛地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肩膀上。   徐久吓得一蹦三尺高,心跳都错了一拍,他慌乱扭头,六号就牢牢地扒在那里,隐隐带着几分得意地正对着他。   “你要吓死我啊,小混蛋!”徐久骂完一句,气来得快,消得更快,一转眼,又笑嘻嘻地把它捧在手里。   其实小水母不坏,就是调皮了点……   他坐下来,就像献宝一样,把怀里的食物一样样地掏给六号:三块沉甸甸的压缩饼干,一个还带着余温的白馒头。   六号在桌子上转悠好几圈,伸出短短的口腕,左探探,右摸摸。它在馒头上碰了一下,两下,忽然就收回全身的触角,缩得紧紧的。   徐久好奇地看着,不晓得它要做什么。   “唬”的一声,六号气势汹汹,像个梦幻版的小小抱脸虫,凶猛地张开身体,扑在馒头上。   徐久:“喔!”   六号似乎在模仿某一类捕食的野兽,恶狠狠地消化掉了跟它身体差不多大的馒头,并且耀武扬威地摆动着口腕。徐久屏住呼吸,新奇地盯着看,直到最后一层馒头皮也消失不见,他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徐久:“好厉害!”   他是真的觉得六号很厉害,而且胃口也大——能吃是福!这么能吃,就说明一定很健康。   他这么想着,就情不自禁,呱唧呱唧地给小水母鼓起掌来。   六号得到鼓励,依次开始消化剩下那三块压缩饼干,用短短的肉质触角抓着往口中送。   压缩饼干比馒头更坚硬,它吃饭的速度就慢下来。等它像吸果冻一样把两块压缩饼干送入腹中,抓到第三块的时候,它的口腕在饼干的断面上摸索着,渐渐停了。   “怎么啦?”   六号转向他,徐久也不知道它透明的小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小水母一会儿偏向那块饼干,一会儿偏向他……那几乎是犹豫的情态了。   过了片刻,六号用三根口腕抓起饼干,朝徐久推推。   徐久:“?”   见他不动,六号再往他的方向推推。   徐久愣住,他用食指指向自己。   这意思是……给我的?   小水母依依不舍地收回触角,往后一坐,顺带把沾着残渣的口腕塞进口器里吸吸,模样十分怅然若失。   领会到六号的意思,徐久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他眼泪汪汪,心都要化了。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那些喜欢炫耀孩子的家长是什么心态了……实在太可爱啦!   他好感动,连忙蹲下身体,叽叽咕咕地跟它说小话:“你是怕我饿吗?我不饿!我吃饱了才回来的,这些都是给你的,你吃就好。”   说到这里,徐久又有点羞愧,唉,他在外面吃了好饭好菜,却不能带回来给它,只能带回来这些干粮……   他叹口气,伸出一根指头,小心地推回去。   “你吃吧,”他轻声说,“要快点长大啊。”   六号定定地看着他——也许是看吧,徐久也搞不太清楚——随即重新把饼干揽向自己,在上面涂抹消化液,慢慢地填进嘴里。   它吃一会儿,停一阵,仿佛一直在等徐久反悔,把食物拿走。只是徐久一直笑吟吟地瞧着它,鼓励它快点吃,六号便十分怀疑地消化掉最后一点残渣,趴在桌子上。   徐久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把小水母捧起来,掂了下分量。   真的又重了!   他捏捏揉揉,水母的身体圆嘟嘟的,又软又有弹性,手感实在是好。他这么抱着颠来颠去,心情都不由自主地明媚了起来,克制不住脸上哈哈傻乐的表情。   好有成就感。   六号默默地任由他捣鼓,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突然一下张开身体,扑到徐久脸上,将他的头包在里面。   徐久唔唔直叫,在房间里乱转,好像被一块清凉的大果冻糊了一脸,眼睛都睁不开了。   “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认输,认输还不行吗!”   最后,一人一水母在地上来回翻滚,又笑又闹。冷不防徐久一挥手,不慎把伤还没好全的手腕砸在椅子腿上,瞬间痛得愁眉苦脸,喊出一声:“唉哟!”   六号不闹腾了,它立刻从徐久脸上流窜下来,致命的毒素疾速在口腕尖端处汇聚,将触角都染成了鲜艳的钴蓝色。它杀气腾腾,警惕地左右逡巡,试图找出潜在的,使徐久受伤喊疼的敌人。   徐久好容易缓过劲来,见到它这副模样,心头不禁一热,软乎乎的。   “不是敌人啦,”他笑着说,“是这个。”   他冲小水母展示自己的手腕:“我的伤还没好呢。”   六号转向纱布的位置,它明白了徐久的意思,身体渐渐松懈下去,艳丽的钴蓝也重新在身体里化开。   它将几根口腕堆在一起,十分人性化地搓了搓,紧接着,小水母跳上徐久的手腕,直接融化那里的纱布,露出开始长新肉的伤口。   徐久:“哎!”   他来不及阻拦,六号已经像昨天那样,伏在伤处吸来吸去,试图将潜藏的毒素嗦出来。   之前疼得麻木,徐久还没什么感受,如今恢复知觉,他一下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这活像有十几根凉凉的小舌头同时在肉里勾动,不疼也罢,关键是痒得钻心。这股异样的骚动仿佛要顺着血肉,一直渗透到他的骨头缝里。   徐久这下可笑不出来了,他赶紧扒着六号,想把它扯下来:“啊这这这……别舔了别舔了,快松手……松口!”   作者有话说:   徐久:*剩下最后一个馒头,流口水,但决定带回去给六号吃*我……我这样做是因为我不饿!*潇洒甩头发*   小水母:*剩下最后一块饼干,流口水,但决定留给人类吃**不潇洒地嗦触角*   徐久:*太感动了,导致口水从眼眶中喷出,淹没六号*哎呀,我的心! 第7章 愚人一无所有(七)   六号的体型虽然小,但韧性却是一等一的,徐久也不敢用太大力气,生怕给它扯坏。两方僵持,六号就是吸住不放,固执得要命,徐久被它折腾出一脑门子汗,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   “小祖宗,没有毒了!”他费劲地掰着水母的口腕,“昨天不就都清出来了吗……唉唉唉别舔了,别舔……!”   六号死犟良久,才不得不承认人类说得很有道理,清除毒素之后,伤口是无法快速愈合的。   “啵”的一声,它终于把嘴拔下来。六号失望地盘踞在伤口上,困惑地伸出口腕,摸了摸那块不大不小的伤口。   好脆弱啊,人类。   徐久总算摆脱这个小祸害,连忙在手腕边缘狠狠抓了好几下解痒,斥责道:“下回不准再这样了!你看看你看看,纱布都被你搞得东一条西一绺的……”   六号无辜地蜷在他身上,有如精巧的水晶摆件。徐久没好气地戳戳它:“干嘛,哑巴啦?刚见你那会儿,你不是能说话吗?还冲着我喊妈妈……这么会占便宜呢?怎么不喊个爸听一听?”   察觉到面前的人类有点气冲冲的,小水母终于发出些动静,它呼噜呼噜地顺着胳膊往上爬,像只半透明的流体猫,一路攀爬到徐久的颈窝处,像围脖一样抱着他的脖子蹭蹭。   徐久:“……”   这下,他哪儿还有火气?他只是假装生气了一下,笑容就再也不由他控制了。徐久一边跪着收拾断成一地的纱布,擦掉手腕上湿漉漉的口水重新上药,一边无奈地道:“真是欠了你的……”   临睡前,徐久去公共盥洗室简单冲洗,刷牙擦脸,再打水回来,给六号的水盆换新。宿舍熄灯时,徐久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费劲地汲取脚边热水袋的温暖,忽然听到哗啦一声水响,六号鬼鬼祟祟地跳出盆,马上,他便感到脚边一重。   “又干嘛?”他翻个白眼,“我明天还要早起,别闹了好不好,小祖宗?”   六号不言不语,七八根口腕点着被子,就像一只又可爱,又叫人毛骨悚然的畸形小猫,哒哒哒地跑到徐久胸口,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他。   “揍你了哦。”徐久有气无力地说,白天太累,他现在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   房间安静片刻,很快,一坨冰冰凉凉的东西滑进被子的缝隙,紧紧贴着徐久的颈窝,牢固地圈着他。数不清多少只口腕,粘糊糊地在被子下面扭动,缠绕,不住摩挲着他的下颔和侧脸,带去细小的痒意。   徐久叹口气,又微笑起来,懒得挠了。   他以前也是养过宠物的……算是宠物吧?上高一的时候,学校氛围太紧张,压力又大,徐久那时候学得拼命,给自己捞了个四人间的寝室。   有天夜里,寝室里跑进老鼠,徐久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又小又脏的一只,眼睛贼亮。四个人合力把它抓住之后,其中一个掏出打火机,提议拿老鼠找点乐子,徐久和另一个舍友则不同意,好歹是个活物,要杀要放都行,何必折磨?   争执不下,四个人就僵在那儿了。最后徐久思来想去,暂时拿鞋盒和铁丝拧了个笼子,把老鼠关在里面,放学上学掏点食堂的剩饭喂给它。   小老鼠倒精明得很,知道有奶就是娘的道理,渐渐地不再咬人,也不吱吱乱叫了,其他两个舍友见状,也有模有样地找点吃的来喂,闲暇时再逗逗它。   那时候实在太压抑,而聪明人除了比成绩,更要卷心机,不聪明的就卷体力,装也要把自己装成很聪明的样子。学生们勾心斗角,不择手段地争夺老师的宠爱,拼命不叫自己边缘化;老师们当着得意洋洋的土皇帝,对精英生讨好,再尽情享受中下层学生奉献给他们的阿谀谄媚,享受学生们为自己互相倾轧的乐趣……   相比之下,老鼠尽管肮脏、愚蠢,可又是那么直接明了,像一张白纸。有吃的就高兴,被捉弄就生气,只会在笼子里吱吱叫,梳洗脸颊和头顶,等待饲主的投喂和清洁……   “它挺有趣的,这小东西。”一个舍友曾经笑着说,“比咱遇到的那些畜生好多了。”   他们给这只灰不溜秋的老鼠取了名字,叫小白。   只可惜,好景不长。先前提议要“找点乐子”的同寝,终究看不惯他们这么优待一只老鼠。他悄悄举报给宿管,宿管再上报给教师,等徐霖他们收到消息跑回来,鞋盒和铁丝的笼子已经被踩烂,小白无处可逃,是被一盆开水烫死的。   “三个臭傻逼,知不知道老鼠身上有多少病毒?!”负责教师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得传染病死了算你的还是我的?这栋楼可住着三个年级绩点前十的学生,祸害到他们怎么办,你们想过没有?!”   死了又怎么样呢?   学生时代的徐久红着眼睛,低下头,倔强得一声不吭。   待在这儿,难道就比死了强吗?   后来,他和另外两个舍友把那个告密的堵在厕所里一顿暴打,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这些“报废品”的破事。   再后来……再后来,徐久记不清后来的许多事了,但他再也没养过什么活物,直到今天。   “……算啦,”他睡意朦胧,伸手在六号的伞盖上胡乱揉捏两把,“你……你总比小白厉害……”   他头一歪,彻底睡熟了。六号却一个激灵,像一团膨胀的胶水,蓦地改变了形状。   晦暗的房间里,它的身躯流淌着幻彩的油光,仿佛无序的梦境。   小白?听上去像是给另一个生物取的称号,哪来的竞争者?   水母疑窦顿生,在黑夜里不爽地凝视母体。   吃了它……六号贴着人类温暖的肌肤,破碎的意识,犹如沉浮于混沌羊水中的泡沫,蜂拥着升腾而起,杂乱地汇聚成一个共识。   一切与自己抢夺食物和地位的存在都是猎物,吃了它,吃了它们。储存养分,积蓄能量,进化,母体应当会为自己的成长而感到满意。   ——是的,母体。   六号的记忆始于它仍然完整时,从冰层中恢复知觉的那一刻起。   将它围困的冰川要比这颗星球年轻许多,透过它的囚牢,它看见名为“人类”的物种,嘈杂,熙攘,使用独特且复杂的语言相互交流,时不时地抬起渺小的肢体指向自己。   他们不同于六号昔日经历过,厮杀过,吞噬过的任何一种敌人,他们也不同于任何一类独来独往的强大掠食者。通过多日来的观察,六号逐渐滋生起奇异的着迷之情,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人类的一举一动。   “它还活着吗?”   他们的语言。   “小心点,别弄坏了冰层!”   他们的行为。   “盖革计数器一直响个不停……你觉得它是不是地球物种?”   他们的工具。   人类确实是十分微弱、孱羸的小小生物。他们没有尖牙利爪,不长厚皮飞羽,然而他们却懂得如何分工合作,如何将微不足道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凝结出巨大的成果。   着迷顺理成章地演化为渴望,渴望再挑起亘古不化的饥饿。食欲混合着贪婪,使六号躁动不安,急于突破冰层的桎梏。   ——它感应到了进化的全新方向。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者说,自打人类发现它以来,就一直为要如何处置它而争论不休。他们争论的声音大且尖锐,即便六号无法听懂,也可以从语气和情绪中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冰层决不能剥离!”尤恩·韦伯抓狂地大喊,“我们还不能断定它是什么,刺胞动物门的浮游生物根本不具备可供它生长到这个体型的器官结构!见鬼,它透明成这样,我们都看不见它的大脑和器官……这是不自然的!我不同意解冻,我绝不同意,并且我希望立刻上报总部,把这个生物的存在如实相告。”   “冷静些,尤恩博士。”在他对面,他的同僚面色平和,“我请你仔细想想,我们何时见过冰层中的猛犸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人间?是的,鱼类可以在速冻之后重新恢复活力,人的肌细胞在离体几个小时之后还能保持活性,但两千万年的封存——也许还不止,我不认为有什么物种可以幸存。时间是残酷的。”   “时博士,我欣赏你的乐观,”尤恩低声说,“但请容许我反驳你的观点,我们在面对未知时,应当抱有慎重的态度,尤其是我们并不清楚这个生物的天性,了解它究竟是凶残还是温顺……”   时夜生勾起嘴角,仿佛被同侪的幽默感逗笑了。   “了解?我们不需要了解。”他说,“只要解冻速度得当,我们就能稳步推进研究,揭开它身上的谜团。我们难道会用人类的情感标准去评判一只动物的好坏吗?更何况,成立阿克尔项目,也是为了我们的前途和未来,博士。我觉得,你也不想在冰天雪地里熬一辈子吧?”   尤恩多番叹息,但他终究退让了。   于是,过去的几个月里,人类进行着浩大的工程,谨慎地开凿冰层,从它口腕的浅浅一层表面上提取液体研究。六号忍耐,万分辛苦地忍耐,然而猎物的热量就像黑夜里点燃的雷电,引诱着它穿刺,消化,啜饮……   啊,人类实在真切地令它联想到了那些结在枝头的熟果——薄薄的,无用的果皮,包裹着丰沛的血肉,细脆的骨骼,甜美柔嫩的内脏,以及更重要的,信息富集的甘美大脑。   但为了更大的利益,它本能地选择了蛰伏。   看得出来,它的存在为人类揭示了许多奥秘,又带来了更多的谜团。渐渐的,就连初时保守的尤恩·韦伯也不再收敛,主张通过人体实验,来获取最直观的数据。   利用从六号身上提取到的刺细胞溶液,他们在七名低级员工身上进行了临床实验——又或者那压根称不上实验,只是叫他们脱下手套和外套,用肉身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些液体。   然后,他们就用快速且凄惨的死相,震撼了所有进行观测,准备记录数据的人。   好香,六号想。   不过很快的,人类就恢复了冷静和秩序,因为他们当中的领袖,那个名叫时夜生的,六号垂涎良久的年轻雄性,站出来发号施令,指挥着所有人重新投入工作。一队新的小人被带进这里,打扫了惨烈的残骸。   食物在清理食物……!六号又沉痛地想。   这种浪费行径,以及人类的鲜美滋味,还有他们薄弱的自我保护意识,无不刺激着它的神经。它饿了,饿了那么久,当人类逐渐剥离更多的桎梏,将冰层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层之后,六号立刻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从中脱困。   它大快朵颐,尽情地吃了,尽情地喝了。其中最大的收获,无疑是那名年轻的人类领袖,六号终于达成心愿,对方大脑中蕴含的深邃讯息,甚至使它都产生了片刻的停滞。   再接下来,六号的记忆就模糊了。   它低估了人类的创造能力,也低估了人类可以在毁灭之道上走得多远,多深。一百万束狂怒的雷霆淹没它,恰如它吞噬猎物的血与肉,高热和剧痛以同样的姿态将它吞噬,毫不留情。   六号焦黑,破碎,散落成数不尽的残渣,一半的身躯成为飘散的灰烬,另一半的身躯沦为抽搐的碎肉,与尘土混合在一起。   它的意识亦分散了,新的大脑,新的神经中枢,开始在新的肉体中生长。六号再次醒来,第一时间就利用小而灵活的体型从焚化炉前逃开。   它不在乎有多少和自己一样的同构体流落在外,更不会想要与它们联合起来猎食人类。事实上,从它们分散的那一刻起,同构体之间就只剩下一种关系,即主导者与从属者的关系。直到所有的同构体重新融合成一个整体之前,这场搏杀与同类相食的盛宴都不会落幕。   因此六号不会有任何伙伴,更别提盟友。只是,就在它避开来回走动,手持亮光的警卫,滚落进那个物质资源丰富,被称作“垃圾箱”的地方翻找食物时,一名比其他个体更加瘦弱的人类却不慎发现了它。   奇怪的是,六号居然还能记起这个人类的面容,在它为数不多的印象残片里,这个人类,还有他的同伴,就是打扫食物的那些食物。   可惜,以六号当时的体能,纵然可以生成致命的毒素,也无法弹跳出有效距离,降落在对方身上。它只能选择一个更加符合当前情况的决策。   ——利用崭新的记忆库,它在刹那间模仿了十几种幼崽的呼唤声,试图激起眼前这名人类的垂怜之情。   人类僵在原地,他疲惫的面上闪动着讶异的神色,就在这时,六号感应到了朝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显而易见,人类也听到了,慌乱仅有一瞬,他很快下定决心,伸出体温略高的手,将六号一把抓住,塞进胸前的位置。   他身上不仅有咸涩的汗水,六号更嗅到了熟悉的,毒素腐败的味道。   他有足够的理由向他的同族告密,六号思索,并且如此推理。   刚好,它与猎物之间的距离也已经被缩短到无限小,只要轻轻一刺,这个胆大的人类就会当场毙命。它会尽量吞吃他的血肉精髓,补充自己的能量,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六号的谋划被迫中断,它的杀意也随着另外几名人类的离去而消散。   为什么?   “困惑”的感觉,首次翻涌上它的心头,犹如笼罩而来的迷雾。或许这就是吸收人类带来的副作用——软弱的生物拥有同样软弱的多愁善感,现在,这些陌生的情绪使它加倍苦恼。   漫长的一生当中,除了进食、生存,它第一次有了另外需要考虑的事情。   为什么要救你的天敌,为什么要保护我?   “小蠢货,急什么?这东西不是这么吃的!”   食物散发着颇具诱惑力的能量气息,六号不受控制地飞扑在上面,同时好奇地观察着面前的人类。   ……母体。   一定是它先前的表现,激发了人类基因深处的母性本能,导致对方主动承担起抚养自己的职责。   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一刻,六号想通了一些事,同时接受了人类与自己之间诞生的,全新的关系定位。   ——母体与幼儿。   紧接着,它有了一个名字。   “六号”。   这不是个好的称谓,通过汲取的大量人类认知,它可以如此断定。但人类真诚的言语,还有他对此不加遮掩的愧疚,使六号原谅了他的过失,并宽宏大量地接过这个简陋的代号,将它置于头顶。   毋庸置疑,母体是拥有一些特权的。既然人类主动愿意承担起抚养它的责任,六号理应对他多一份纵容与优待。   黑夜里,它牢牢在母体身上霸占着制高点的位置,数番苦寻,也未能找到名为“小白”的挑战者、窃贼。   六号不甘地恢复了原先的姿态,七八根短短的口腕,无意识地在徐久的下巴上来回盘绕。   在长久难消的气恼中,它渐渐进入休眠的状态。   作者有话说:   徐久:*回忆往事,哭了*可怜的小白,可怜的我的人生!但是好在我还有六号。*陷入沉思,亲吻小水母的脑门*   小水母:*惊讶,僵直,对这种情况感到困惑的不愉快*什么,人类想吃了我!那我也要吃了你——   还是小水母:*过了片刻,没有被吃,更加不愉快地困惑*什么,人类不想吃我了!我要你一直吃我—— 第8章 愚人一无所有(八)   生活真是好起来了!   每天清晨,徐久从床上蹦哒起来,脑子里回荡的全是这个念头。这些天来,他不太像过去那么消极地混日子,笑容里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快乐。“我不孤单”的事实,就像一根坚实的支柱,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虚无生活。   徐久终于深刻地意识到,宠物带来的情绪价值,以及陪伴的满足感,当真是无可匹敌的。   他加倍努力地干活,省下口粮,藏在怀中带回宿舍,整个人还是瘦,但精神头却前所未有地饱满起来,连着眼神都变亮不少,像映着星星。   无论是在瓦砾堆里打滚,还是清理肮脏的生活垃圾,搬运沉重的器材箱,哪怕身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小腿叫锋利的钢筋划伤……对待这些困难,徐久全视若无睹,奇迹般地保持着轻松的心态,嘴角时不时还会扬起微笑,露出颊边一个笑涡。   当然,他这样的精神状态不是没有人产生质疑——一个经常性假笑,间歇性丧气的人,忽然变得如此阳光,快乐得叫人心生不满,这必然是有问题的。   为此,举报到主管那儿的匿名消息突然增多,一些清洁工觉得徐久精神压力太大,已经疯了,还有一些人觉得,徐久肯定找到了什么收取好处的私密渠道,否则,他怎么可能乐得起来?   就这样,徐久被无缘无故地拉去医疗室做了一张心理测试问卷,然后又被无缘无故地放出来。他的宿舍也被突击检查了七次,有四次是在他上工的时候,三次是在他休息的时候。   六号完美地应对了所有的突然检查,隔着十米远的距离,它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人的意图。有那么两回,在监察队推门而入之前,六号动也不动地蜷在徐久胸前,全身的颜色便如波浪般潮涌,飞速与空气融为一体。   “呃,长官们好?”徐久一脸茫然,面对监察队的成员,他的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慌乱,“请问,有什么事吗?”   “起床,站好!”来人毫不客气,像训孙子般呵斥,“两只手举起来!”   徐久依言照做,脸上挂着惴惴不安的表情,站在墙边。监察队在不大的宿舍里翻箱倒柜,连两个叠在一起的水盆也分开检查了一番,另一个人顺势来给徐久搜身。   六号整个挂在徐久的脖子上,紧贴着他的颈窝。嗅探着强烈的生人气味,旺盛的食欲在它的每一根神经,每一颗刺细胞中涌动。   它不住分泌着剧毒的消化液,然后再把这些腥苦的毒液悉数吞咽下去,因为一个合格的掠食者理应懂得蛰伏,学会在力量差距悬殊的情况下,率先保障母体与巢穴的安全。   监察员的手严厉地拍打在徐久的前胸后背,六号也圆融流畅地改变着自己的形状,准确无误地避开两只拍个不停的手掌。   站在这狭小的宿舍里,监察员总觉得身上发寒,后颈毛毛的,仿佛暗处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盯着他。   他捏过徐久的肩膀,六号便顺遂地滑进宽大的清洁工制服,攀粘在徐久的肩胛骨处;两只手合拢时,六号灵敏闪躲,一路流过窄瘦的腰腹,汇聚在徐久的肋骨边缘。   徐久眼睫毛发颤,六号冰凉的身体固然已经被他捂热了些,但那股痒痒的劲头是没法儿消掉的。六号摆动口腕,径直往他胸口爬,有意无意中,一根微温的触角缠卷上来,绕着左侧的位置打了个转。   徐久:“!”   那处的皮肤无比柔嫩,徐久当即睁大眼睛,满脸通红,小腹的肌肉也跟着哆嗦一下。   六号,你这个小混蛋……!   “怎么?”监察员警觉地一抬头。   徐久努力平复呼吸,回答道:“腿上有伤,刚刚……扯了一下。”   监察员掀开裤腿,果然有一道半新不旧的割伤,遂冷笑一声:“有伤也忍着!”   寻摸半天,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也没见什么“私收的好处”。白来几次,监察队心生厌烦,看见徐久的宿舍号就想翻白眼,再不受理这方面的举报。   每次看到这些人无功而返的表情,以及骂骂咧咧离开的动作,徐久都需要用很大力气来抑制自己的哈哈笑声。关上门后,他乐得像偷到腥的猫儿,总算能展现出一点与符合年龄的活泼,用力抱住六号,在房间里无声尖叫着转圈圈。   事实证明,六号是一个优秀的盟友,共犯。这点带来的十足的安心感,令徐久在极地站的高压环境里,仿佛拥有了一块小小的,可以趴在上面喘息的舢板。   六号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   母体根本不会向那些人类出卖它,即便他们是他的同族,无论在基因,还是法理上,他们才该是立场相同的一方。   ——他背叛了自己的族群来看护我。   望着徐久快乐的笑脸,这一刻,就像闪电破开迷雾,六号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人类社会有着精妙而紧密的结构,他们的脑力堪称完美,肉体却孱弱至此。如何抵御自然的恶意,在进化之路上走得更远?团结与联合,必然刻在遗传里的终极密码。   ——他违反了自己的天性来养育我。   为什么?   有史以来第一次,六号通过它冰冷的,兽性的大脑,如此迷惘地思考。   这真的值得吗?   没有答案,就像在隆冬抱团取暖的两只小动物,人类艰难,但坚持不懈地维护着这个寒酸的巢穴。他为它换水,为它洗刷,为它带回口味单一的食物,他对它说话,拥抱它,爱抚它。   六号还没有足够的能量维持发声器官,它的问题问不出口,因此困惑得快要发了疯。   一天夜里,徐久难得睡不着觉,于是就像抱枕般搂着六号的身体,和它小声说着话。   “小时候,我可喜欢看星星。”徐久轻松地说,“那会儿在福利院,护工会在晚上十二点钟结束巡夜,他们的脚步声一走远,我就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溜到窗户边看天。不过,天上黑洞洞的时候多,有星星的时候少。”   他想起来什么,兴致勃勃地翻身:“福利院里有几本小人书,书上说,一个星座就是一个仙女,只要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诚心呼唤,她们就会把世上受苦受难的小孩儿全接走,接到天上去……”   “我信了,深信不疑。”徐久自嘲地一笑,“还干过大半夜站在窗户口大喊仙女的名字,吵醒一整层楼,然后被护工暴打这种事。哎我去,那大耳光真是火辣辣的……”   六号发出啵啵的声响,探出一根口腕,笨拙地拍拍徐久的下巴,权当安慰。   “走开走开,”徐久没好气地嫌弃道,“那天乱摸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乍然被母体推拒,六号十分震惊。   回过神来,它立刻不依不饶地纠缠上去,将口腕和新生的柔韧触须一股脑地挤在徐久的口鼻处咕涌,像条撒泼的,精力旺盛的狗一般,到处乱滚乱蹭。   徐久不堪其扰,被粘得实在受不了,只得讨饶:“好好好,你摸你摸,你摸还不行吗!”   小水母——现在应该叫中小型水母了——颇为自得地往空气里吐泡泡,宣告着自己的胜利,接着便心满意足地在徐久身上化成一大摊,沉甸甸地压住他。   徐久拿它没办法,糊弄性质地随便搂了它两下,接着看向脏兮兮的天花板。   惆怅的情绪不期而至,他忽然叹口气。   “真想有个自己的家啊。”他轻声道。   徐久说的没头没脑,六号却完全能够理解母体的忧虑。   诚然,他们在人类的聚集地有间落脚点,一个巢穴,可这个巢穴却如此贫瘠、冰冷,浑如一片饿死动物的胃袋,更不用说此处潜在的诸多危险了。   这儿简直就像公共开放的原始森林,门锁形同虚设,谁都能在里头进进出出,根本不必获得主人的许可。   按照六号的标准,这里缺少丰富的猎物贮藏,不见浓稠血肉与嶙峋骨骼铺成的四壁,地面更没有涂满温暖厚实的粘液——唉,在巢穴的中心,本来还应堆出一张柔腻的胶质肉床,床脚以死去的珊瑚与砗磲支撑,长满钴蓝与晶紫的剧毒裙边,即便没有风吹过,它们亦能像海藻一般曼妙地飘摇……   六号曾经拥有过这样完美的巢穴。   温暖,潮湿,粘连。在高山与大海的交界处,它钻空一整面悬崖,让那里变作血水横流的溶洞,连边缘都溢出厚重浓稠的生物被膜。它精心挑选,悉心布置,满意地在那里度过了近乎无尽的岁月。   如果能让母体也居住进去就好了。   一股奇怪的渴望油然而生,六号如此希冀地想。   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为了寡淡的食物奔波劳累,更不用忍受其他同族的排挤和欺凌——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养分,成为他的养分,事情必须得是这样发展。还有这里的温度,总叫人类脆弱的表皮难以适应。   这都是不好的因素,很不好。   “算啦,”徐久自嘲地一笑,“现在说这些都还早……不如想想明天吃什么来得实际。”   盯着躺在自己怀里,正来回缠绕着口腕,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的六号,一股突如其来的喜爱之情在徐久心里洋溢。他忍不住低下头,亲一下水母软乎乎,冰冰凉的伞盖。   感觉真不错,再亲一下……   嗯嗯,再亲一下……   唉摊牌了,不装了,我亲亲亲亲!   就像养宠人看见自家的猫猫头和狗狗头就会夹着嗓子说话,想一个劲儿地凑过去狂亲猛亲一样,徐久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个天赋技能。刚开始,六号还以为徐久终于图穷匕见,觉醒了它这个种族的优良传统,打算把自己当成食物。徐久贴上去的时候,凝聚着毒素的触角也已经绕到了人的后颈。   接着,六号才迟钝地意识到,人类只是单纯地满足于类似的肢体接触,并且将“亲吻”的行为当成一种表达宠爱的方式罢了……好吧,不得不说,这种行为还挺极限的,很符合人类喜欢玩火,热衷于追逐危险的天性。   六号被人亲得脑袋扁扁,浑身发痒,想挠挠,又找不到瘙痒的源头在哪里。它一动不动地缠在人的脖颈上,静静地思索。   说到食物,其实它最优的选择,是趁着母体对自己毫无防备,现在就将剧毒注入他的身体,然后一点不剩地消化掉他。利用母体的血肉养分,它可以生长得更大、更快,将来在面对其他凶残的同构体时,也不至于完全落入下风。   实际上,这也符合母体与它达成的那个奇怪交易的要求,于情于理,六号都应当这样做。   可是,可是。   “你差点吓死我你知不知道!”   “不要跑出去啊,那样我就不能保护你了。”   “我去打猎啦!你在家要好好听话。”   “好厉害,六号!”   “谁是我的小宝?谁是我的小宝?是你呀!你是我的小宝!”   ——可是,人类的言行举止实在使它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在此之前,六号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人类捧在手心,轻言细语地说话,被人类抱在手上喂养,会让全身都滚烫烫地发热,像在夏日的日光下缓缓融化。   那些柔软的笑声,亲昵的言语,细密的嘴唇吻……它无法理解人类表达自我的方式,更无法适应人类的溺爱与纵容,它所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迁就地承受这些举动。   ……算了,不跟母体计较这些,什么“我把你养大,你把我吃掉”的,全当他在说胡话。反正根据吸收的繁多记忆碎片来看,人类就是一种“上班”上多了就会间歇性发疯的生物。   还是先看看他的伤好没好……   把人类早就痊愈得差不多的手腕扒拉出来,六号一边含着吸来吸去,往上涂抹隔绝空气与细菌的粘液,一边隐忍地,深沉地想道。 第9章 愚人一无所有(九)   是夜,极地的大风似乎永不停歇,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狂暴的大风席卷着冰雪,能在深达上百米的建筑物内部掀起咆哮般的共振。合金的地板微不可察地震动,只有巡夜的人方能隐隐地感觉到。   “三小队汇报,C区无异常,重复一遍,C区无异常,完毕。”   百无聊赖的巡夜时光,每个人嘴上不说,脸上皆带着疲倦之色。   自从地底隧道的保密实验场地出事以来,全站封锁,启用最高警戒模式,夜巡的人数增加到双倍,力求每一个死角都受到万无一失的监管。警卫们的精神像紧绷的弦,强撑着熬了三个星期,就是铁打的人,此时也有点支不住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其中一个队员避开公用频道,嘀咕道:“不是说那个怪物已经被处理掉了吗,站里还在警戒什么呢?”   “少说两句,”另一个人低声道,“这事儿严禁讨论,你忘啦?”   距离那场灾难事故已经快过去一月,极地站作为最高领导人的博士没了一个,仅剩的另一个也始终闭门不出,把自己放置在阿尔法小队和贝塔小队的层层保护下。站内难免人心惶惶,传出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为免谣言引发更大的恐慌,尤恩博士通过阿尔法小队下了死命令,不许人讨论相关的一切话题。   小队的队长疲惫地喘口气,只觉得手指头发痒,实在想从兜里摸出根香烟点上。   “听说时博士的消息还没报上去,都警醒着点。”他不痛不痒地呵斥,“想死就直说,别等着被上头拉到实验室,才想起哭爹喊娘地求兄弟捞人。”   这个警告实在有分量,队里的九个人全不吭气了。就在转过拐角的那一刻,前面的人忽然停顿下来,警觉地拿出武器。   窸窸窣窣的声音,正从前面的房间内传出,隔着厚重的门板,模糊得听不真切。   “是文件室,”队员猜测,“哪个研究员在里头?”   队长皱起眉头,大步走过去,他的脚步声刚刚响起,房间里的动静就没了。   “谁在里面?”他沉声质问,“不管你是什么人,宵禁期间禁止外出!不懂规矩吗?”   说话间,他的手掌已经按在门把手上,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他眯起眼睛,文件室昏暗无光,隐约可见一名身着白袍的人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地上画着什么。   ……真是研究员?   队长做个手势,示意队员留在门外。   倘若破坏规矩的真是研究员,那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在莫比乌斯内部,科研人员就是最金贵的中坚力量,学者的地位,高于任何非学者的成员。   作为夜巡队的长官,他当然可以对违反规定的研究员下达处罚指令,但任何一个智商在线的人,都不会这么做。所以他得让队员在门外等待,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无疑称得上是“徇私枉法”。   “女士?先生?”他虚掩上门,走过去,“已经宵禁了,您不该停留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腥气,对方听见他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队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方起身的姿势非常怪异。   他的身体没有起伏,甚至缺少正常人的肌肉运动。他起身,活像是……活像是垂直扬升的一面旗帜,一根原先折叠,现在又舒展的管道。   随着对方完全站定,队长面部的肌肉不住抽搐,心头不妙的寒意也越发浓重。   ……他太高了。   研究所里不是没有巨人,常年驻守极地站的各个重装小队,里面绝大部分成员都是生化人。那些人形兵器的平均身高超过两米,无不拥有着超乎想象的壮硕躯体,手臂上的二头肌比成年人的头还大。然而,队长胆敢断定,没有哪一个生化人,能像眼前的东西一样,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胆寒之意。   毋庸置疑,他……它的身高比生化人还要夸张,然而体格却分外细窄,双手双脚都怪诞地扭曲着,骨骼之畸长,简直像极了过度拉伸的面团。   这个生物无声地立在那里,半透明的长发丰厚无比,如同一面散发着微光的瀑布。它披着属于研究员的,太短的白袍,姿态几乎是空灵的。   队长的身心已经被恐惧彻底攫住,他发抖地后退,喉咙里“咯咯”地响着气音,正要大声求援,这个东西已经转过身体,正对着他。   以队长的个头,需要仰着脸才能看清它的长相。一看之下,他的大脑乍然空白,只有一个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呼,轻飘飘地呵出嘴唇。   “时……”他抖如筛糠,不可置信地颤声道,“时博士……?”   是的,时夜生,时博士,极地站的最高领导者之一。   此时此刻,眼前的“人”,就长着这样一张眼熟而陌生的脸。   他是见过时夜生的,并且清楚地记得,时夜生是东方人。或许世上真有老天偏爱的说法,这个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天才,同样拥有一副使人过目不忘的俊美容貌。   不过,定睛细看,就看出区别来了。队长见过的时夜生更加庄重,不苟言笑,而眼前的时夜生……   “时夜生”面无表情地低头,双目冰冷,眨也不眨地盯着下方的人。倏然间,他弯起细长的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裂到耳根的薄薄嘴唇,泛出幽蓝的微光。   ——而眼前的时夜生,仿佛某种没有灵魂,更没有感情的阴森野兽。笑起来的模样,带着不掺杂质的狂喜,以及贪婪。   “救、救……”   男人再也动不了了,他快要在空气里溺死,不住抠着喉结的位置,拼命张大嘴巴呼吸,想放声呼叫门外的支援。但挣扎全然无用,他的腹腔发出类似沸水翻腾的声音,咽喉里也溢出巨量的血沫。   他正在从内到外地融化。   队长离开太久,巡夜的队员都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刚抓住把手,打算推门进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房门便从里打开。   男人低着头走出来,看着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唯有虹膜,在黯淡灯光中折射出一种偏蓝的色调。   “队长!”队员急忙围上去,“里面出什么事了,怎么去那么久?”   队长抬起头,一言不发地仔细观察着面前的几个队员。他的眼神全然空白,面孔松弛地垮着,只有在掠过活人的脸时,眉宇间才现出一种古怪的喜悦神色。   黑夜寂寂,他这副模样森然得叫人脚软。   “队,队长?”   队长收回目光,他失神地游离片刻,突然咧嘴一笑。   “没事,”他说,“里面什么也没有。”   ·   六号焦躁地卷起身体,被刺激得不太安分。   夜深了,太多蠢蠢欲动的同构体在黑暗中活跃,捕猎丰美的血食。通过同构体之间的共情共感,六号完全能感应到,那些更加强大的同构体,此刻已经进化出了更完美的人类伪装,并热切地咀嚼着猎物新鲜柔嫩的骨髓与血肉。   相较之下,它的力量仍然不足,甚至无法在精神链条上施加更强有力的辐射,影响到其他同类。   外面有的是防守薄弱的警卫,但有了前车之鉴,六号和它的同构体们难得达成一个共识:在占据绝对优势之前,最好不要引起人类的警觉。它们不应低估人类玉石俱焚的决心,毕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恐惧是可以促使活人干出任何事的。   所以,另一种更简单的选择,就摆在它们面前。   ——吃掉一个人,再汲取他的记忆,伪装他的外形,从而吃掉更多的人。   只是六号无法选择这条路。   它不能离开母体……人类已经非常羸弱,但母体则是羸弱中的羸弱。他常年吃苦,又营养不良,消瘦得一下就能被捏碎。在人类的聚集地,母体没有地位,没有权势,即使消失,也无法引发太多的关注——他正是所有同构体会在第一时间选择的猎物。   它不能离开母体。   “怎么啦……”察觉到六号的躁动,徐久无意识地嘟哝一声,翻一个身,继续抱着它睡去。   六号的身体柔软地涌动,像一个枕头大小的胶质水床,完美贴合了母体上半身的重量。它的口腕探到徐久的额头上,轻轻摸了摸。   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香气,徐久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睡得更沉。   它的体型越来越大,母体每天带回的食物,已经不足以支撑它日常消耗的速度。   六号必须要想个别的办法。   翌日,徐久神清气爽地起床,只觉得昨日上工的疲惫一扫而空,这几个星期,他都睡得特别好。   “早上好!”他大声说,六号趴在他胸口,用口腕懒洋洋地挠挠他的下巴,徐久也不以为忤,早就习惯了。   等他要起床换衣服,六号才从床上流下去,钻进那个对它来说已然变得拥挤的水盆,慢吞吞地吸取水分,润湿自己的表皮。   “我出去工作啦,”临出门前,徐久弯下腰,啵啵它的脑袋,把它当成太大的家猫一般对待,“在房间要乖噢。”   六号吐出一串泡泡,满意地承受了人类的“告别吻”。它盯着徐久离开的背影,直到房门被慎重地锁上,母体的脚步渐行渐远,它才从盆中探出身体。   水母的体表色迅速变化,直至变作完全的透明。它一跃而起,粘连在门锁的交接处,口腕波涌如水,自逼仄的缝隙中毫无阻碍地淌出去,重新在门外汇聚成完好的整体。   此时,门外人流熙攘,正是上早班的时间段。它深深地,饥饿地吸收着浓郁的活人气味,终究压抑住自己的食欲,追逐着另一股更微弱的气味,朝着徐久离开的反方向追赶过去。   它飞快地穿过人群,越过走廊,来来往往的研究站职员只能感到一阵风声刮过头顶。六号的十条口腕并用,在建筑物上层迅疾轮转,闪电般蹿至一队警卫身侧,在合金大门即将关闭的瞬间,“唰”地掠进室内,借着其中一人的肩膀,跃上灯管的位置,再向前滑动几米,就无比顺畅地钻进了通风管道当中。   那个被借力的警卫蓦然踉跄,平地摔个狗啃泥,还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六号钻进通风管道,终于能卸掉伪装色。它抬起头,吮吸着驳杂的空气,从里面分辨出可用的味道。   它一路行进,一路感应着四周的动静,通风管道就像这座庞大建筑物的血管,错综复杂,又连通着各个或独立,或隐秘的房间。   就是这里。   目的地近在咫尺,六号故技重施,穿过狭窄的合金栅栏,犹如一摊无色透明的冰水,滴进下方敞开的面粉袋子。   “快点!要出餐了!”   “那边的,今天的菜单还没送到,备用方案都要准备上,别耽搁!”   “……冲我吵什么?我这边淘米呢,再调三桶水过来!”   “调料够用吗?牛排酱上次就说用光了,昨天送来没有?”   ——总算叫它找到了,当前区域的员工后厨。   六号肆意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掏起一大把面粉,有恃无恐地塞进自己食道口。   作者有话说:   徐久:*神清气爽,早上伸个懒腰*今天是不算完美,但也不算太糟糕的一天!   中小型水母:*生闷气,发牢骚,因为其他水母都可以吃人,但它不行*今天跟完美一点都不沾边,实在糟糕至极!   徐久:*听不懂水母话,走过来亲吻它*早上好!   中小型水母:*情不自禁地舒展身体,情不自禁地在水盆里转圈*嗯,嗯嗯……哼……好吧,今天是不算完美,但也不算太糟糕的一天。*嘟哝* 第10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   暂时吃不了人,总要找点别的东西吃吃吧?   面粉又干又涩,还容易把身体里的水分吸走,六号胡乱塞下两口,便不肯再为它留肚子。四顾中,它的身体猛然一顿,倘若它长着眼睛,必定是“眼前一亮”的状态。   它发现了食用油的油桶。   六号敏捷地穿行在光滑地板上,避开匆匆挥动的诸多人腿,时不时滴落下来的热汤和水花,扑向那个干燥阴暗的角落。一箱堆一箱,一桶叠一桶的橄榄油、花生油、核桃油……全在明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茶色的橄榄油带着青草的芬芳,花生油金黄温润,油香扑鼻,核桃油气味清淡,清澈而无一丝杂质,奶白色的冷猪油则另外隔开,放在旁边,散发出浓厚的脂肪香气。   六号钻到最深处,在无人发觉的角落,它的口腕流动、变幻,瞬间锋利如薄刀,像削泥一样划开油桶盖子,一头扎进去狂喝。   丰沛的热量与能量,泄洪般灌进它的身体。六号喝得停不下嘴,几秒钟的功夫,就将一桶五升装的花生油吸得见底,连边角的残余都没放过,四壁刮得干干净净。   用蝗虫过境来形容它的所作所为,都显得太过谦虚。除去边上一圈当做障眼法的油桶,它风卷残云地喝光了厨房当前上百升的食用油贮存,接着再拖动沉甸甸的身体,去另一边挖冻猪油吃。   不多时,几盒论公斤摆放的猪油也被它吃得一丝不剩。这阵子正是备餐的时候,后厨里忙得热火朝天,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   六号大快朵颐,满足得要飘起来。只是光喝这点流质的油,终究不够有分量。它寻摸一圈,忽然听到旁边几个人焦急的谈论声。   “快点,博士点了日料,今天的菜单从上到下全部都要换!没功夫耽搁,赶紧通知仓库那边调米,冷冻区的鱼肉还够吗?”   “不清楚,但是昨天做的鱼汤,储备估计不太够。”   “……妈的,要真的缺货,就给下面的人拿个什么味增汤糊弄过去,搞点咸咸的汤水,上面飘点海带豆腐就完事儿了!”   他们话里的一个词,勾起了六号的注意。   “冷冻区”。   六号把口腕嗦干净,顺藤摸瓜,在后厨拐了不下数十个弯,嗅着人类身上的气味,终于找到冷冻库的大门。   趁运输车还在往外开,它当即化作一道灵敏的影子,从车轮下一闪而过,晃进其中。   极地站的食品储藏很有讲究,粮油、干菜、肉和调味品是分开存放的,新鲜时蔬则最为珍贵,有专门的保鲜库统一管理,当然,水淋淋的菜叶也不是六号的第一选择。眼下,它环顾张望着冷冻库,唾液和消化液滴滴答答地溢出食道,将合金地板腐蚀出滋啦作响的白烟。   这么多肉,这么多贮藏起来的血食……   能把人冻死的低温,对它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无需思考,六号猛烈起跳,先撕开货架上的一个密封箱,从里面扯出条冻如石板的马哈鱼,“咔嚓”一声掰断鱼头。   水母没有牙齿,它却嚼得咯吱有声,碎鱼肉混合着冰碴子,在口器里来回搅动。   它吃掉一条,再捞一条,很快,一箱成体马哈鱼就叫它囫囵塞进腹中,六号没有减缓进餐的速度,直到扫荡完一整面货架,它才将注意力转向库藏另一侧的牲畜肉制品。   牛羊猪肉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每个部位都精心地贴好标签,依次堆放在固定的位置。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它吃空一架的冻牛腿,再将旁边一架的猪肋排狂吞进肚,吃完猪肋排,还有冻得瓷实的羊肉堆等待它的光顾。   其他同构体纷纷沉迷于人类的鲜嫩滋味,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里,六号只得退而求其次,来寻找人类储存、处理食物的地点。   没想到,也能叫它发现惊喜。   此时此刻,六号的重量和体型已然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它吞掉了近乎半个冷冻库之后,便不能再吃了,因为能量积累到一定阶段,它就必须得找个地方筑巢,好舒心惬意地吸收这些肥腴餐食的养分。   只是在这之前,它已经拥有了一个巢穴,虽然那里并不富饶,且缺少安定,但唯有一点:那里有母体。   该回去了,时间不能耽搁太久……母体会着急的。   它在零下四十度的冷库中盘旋,化作水银般的涡流,向冷库的大门延伸过去。因为体型变得过大,脱出冷冻库的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不过没关系,距离母体回巢,还有一段空闲。   六号重新变成透明的颜色,甩掉身上薄薄一层霜花,回到后厨的位置,先左右张望一番——很好,午饭做完,大部队已经推着餐车离开,剩下寥寥几个人,全围在角落里聊天,没人留心这边。   它无声且轻灵地摸上案板,在琳琅满目的边角料中来回斟酌、挑选。它避开了那些已经被其他人类的唾液沾染过的食物,最终将一只切开的烤鸡,一大盘面糊油炸虾,以及三根盐水鹅腿塞进了自己的食道,并且没有立即消化,仅是存储在胃袋里,原路返回。   游向最近的通风管道口,六号惬意地甩着触须,摇摆着钻进方方正正的通道。   来的时候,它还能在其间上下弹跳着前进;回去的时候,它的身体却把长长一截管道塞得满满当当,留不出一丝余裕。   今天过去,这里的人类就会发现异样。   六号默默盘算,食物的能量同时滋养着它的神经元,使它能够更加顺畅地思考一些复杂问题。   晚上母体回来了,得对他好好装一下傻,再把肚子里的食物反刍给他吃。明天缓一缓,后天换个区域的厨房继续扫荡……!   ——思绪被迫中断,身下迸出一声爆响!   支撑着六号的通风管道轰然坍塌,它以不符合体型的敏捷飞速后撤,色泽梦幻的漫长触腕,全然化作畸形锋利的刺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迎面砸来的坚固金属残件。   六号轻轻落在空旷的房间里。   它的外形如此怪诞,降落的姿态却极尽曼妙,口腕环绕摇曳,仿佛舞女翩跹的裙摆。   此刻,六号正对着一只比它更加扭曲的异种。   面前的生物,只能说初具人形,不过,从那颗一半融化,另一半摇摇欲坠的头颅上,倒依稀还能看出原先俊美的皮相。   对方古怪地穿着许多不合身的衣物,三条胳膊从白大褂的一边袖子中探出来,外面披着一件透明的防护服,错位的扣子紧锁在喉咙上,下肢则将警卫专属的深青色衬衫撑得爆裂。它的外表是拼凑的,于是拿来遮蔽的衣服也是拼凑的。   同构体。   它返程的时候太急迫,没想到会遭遇同构体的埋伏。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弱小的东西没资格活下去,弱小且虚张声势的东西就更是如此了。   六号对它表现出来的诡异与恐怖无动于衷,它只是防御,然后随时准备进攻。   注视着六号,同构体的面孔剧烈抽搐着,流露出纯然的,兽性的欣喜。它缓缓拉长嘴角,露出毫无感情的灿烂笑容,又或者那根本不是笑,只是在冲对手展示口腔中密密麻麻的剧毒触须。   你好,我身体的一部分,猎物。   死斗一触即发,六号同样膨胀躯壳,爆发出极具威胁性的音啸。   你好,我身体的一部分,猎物。   ·   “借过,借过……”徐久费力地端着餐盘,在不满的人群中挤着前进,比起前些日子称得上丰盛的晚餐,今天晚上,来食堂打饭的低阶员工只领到了两三块海苔包的白米饭团,以及一碗漂浮着海带和豆腐,几乎看不到油花的“味增汤”。   “今天的饭怎么是这样啊?”   “就是啊,都累了一天了,就指着晚上这顿……”   打饭的食堂员工沉着脸,在窗户后面“咚咚咚”地敲着案板,一下比一下大力,震得玻璃都在颤:“爱吃不吃,不想吃就滚出去,吃营养糊糊和压缩饼干去!给你们惯出毛病了还?”   “鱼肉储备不够,冷库那边也调不过来。”旁边的员工声调缓和,多少解释了一下,“好鱼好肉,肯定要先送到研究员那边,他们才是研究所的重中之重,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他们啊。”   一方唱红脸,一方唱白脸,连打带骂地消除了许多人的不满之情。徐久倒是不管这个,对他来说,只要有得吃就行。   “听说了没有?”旁边不远处,坐了另外三个清洁工,纵使压低声音,徐久还是难以避免地听到了只言片语,“最近失踪的人好多啊。”   “失踪的人?嗨,肯定是被项目组的人抓走了呗。”   “不是的,失踪的最多的不是我们这种级别的,反而是警卫呀!我听C区的熟人说,甚至有几个研究员都找不到了,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啊?那,那看监控了没有?”   “谁知道呢,应该看了,反正弄得神神秘秘,不晓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徐久咬饭团的动作停顿一下,他垂下眼睛,作为一个很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他只感到一阵不安。   六号都在他这活得好好的,没道理其他碎肉就活不下去了。如果不是保密项目部又在发疯抓耗材,徐久差不多可以断定,那就是没被炸死的水母们在作妖。   他叹了口气,吃完饭,徐久仍然留下一个饭团揣进怀里,对外只谎称晚上饿得快,所以带回去当宵夜。鉴于他这段时间惊人的开朗表现,不少清洁工也将信将疑地学着他的方法,留一部分晚饭,回宿舍慢慢吃。   他脚步轻快,一路小跑到门口,掏出钥匙开锁。   “我回来啦。”把门关上后,徐久才探头探脑地小声说,“食堂今天有人吵架,稍微迟了些。”   狭小的宿舍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六号?”徐久愣了一下,以往这个时候,六号早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出来,使劲抱着他的肩膀和脑袋乱滚乱蹭,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不舒服吗?”徐久快步走向水盆,把手伸进去探,空的,“六号?”   不祥的预感降临心头,徐久呼吸急促,到处转着圈地翻看。床底下,四个墙角,头顶的天花板,灯罩上,置物架旁边……寝室本来就不大,没一会儿,叫他翻得乱七八糟。   “六号,你在哪儿?!”   到处看不到六号的影子,徐久的手都在发抖。   他不知道自己的水母去哪里了。门锁着,它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六号那么听他的话,是很乖的……所以它怎么会突然消失?明明白天自己还跟它打过招呼!   ……它会不会是被研究站的人发现,然后抓走了?   徐久颤抖地喘息着,胸膛不住起伏,他找得满头是汗,必须扶着桌子才能站稳。   六号……他要去哪找,才能找到六号?   作者有话说:   中小型水母:*溜进厨房,满地乱爬,偷走并且吃掉所有的食物*这很好!最终,我会长得比房子还大,然后掀翻这个吵闹的地方,和母体远走高飞!   其他人:*回过神来,惊恐地发现所有食物都不见了*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食物,我们马上就会死去!*哭了*   徐久:*愉快地回到房间,但是没有发现自己的中小型水母*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六号,我一定会把所有人都吃掉!*哭了* 第11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一)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抓起外套就冲出房门,完全不顾宵禁即将开始的事实。   徐久慌张地拍着左右两侧的宿舍,他先找了左边,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在哼歌,拍门声响起后,里头的人谨慎地凑过来,问:“谁啊?”   “112室,徐久!”徐久压低声音,焦心地说,“就是6号,住你旁边……哥你能把门打开一下吗,我有急事想问!”   隔着门板,对方沉默了一下,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哼起歌,趿拉着鞋子慢悠悠走了,竟是完全忽略了徐久的声音,就当没这回事一样。   徐久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他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实在没有沟通的意思,只得再去拍右边的门。这次,对方倒是开门了,一条细小的缝隙,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你想干什么?”   “我,我丢了东西,对我特别重要,”徐久语无伦次地说,“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听到有人进我的屋子,或者……”   那人一愣,警惕褪去,他颇有点幸灾乐祸地打量着徐久。   “丢什么了?”他问,“看你急成这样,把吃的丢了?”   徐久喉咙干涩,他的嘴唇张了张,只是说不出话——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跟面前的人形容六号,唯有低声下气地重复:“你听到有人进我的房间了吗?有没有人撬我的门……”   那人戒备地往后仰了仰。   极地站时常发生这种事,平时人看着好好的,结果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魔怔了,疯癫了。他本来还想再戏弄两句,看见徐久这副恍惚的模样,他立马失去兴致,没好气地重重关门。   “没有!”   徐久碰了一鼻子灰,他仍不气馁,又挨着敲了许多扇相邻的门。快宵禁了,走廊本就静悄悄的,低级员工的宿舍隔音也并不算好,大多数人隔着门板就能听见徐久先前对话的内容,于是此刻全不约而同地紧闭房门,懒得搭理徐久,给自己惹上麻烦。   徐久无计可施,他不得不走出员工楼的范围,到更远的地方找寻。   有没有可能,它是因为饿了,所以自己跑出去的?   他满怀期望,想到了第一天遇见六号的地点。   人在着急上火的时候,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理智上,他知道六号是个很爱干净的小水母,连在放久的水盆里泡一泡都不肯,可是感情上——他在脏水横流,堆得满满当当的巨大垃圾箱周围用力翻搅,屏息凝神地倾听每一丝最微小的动静。   万一呢?万一它就在这里,只等着自己来找呢?   没什么悬念,徐久一无所获,他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它不会跑到厨房那边去了吧?   是啊,莫比乌斯的抓捕行动从来都没有那么温柔,假如六号是从他的房间被带走,那他熬不到晚上,当时就得被一块带走。但是反过来说,假如六号是自己跑的,那它最有可能去哪呢?   第一,找自己,按结果看,这个选项可以排除。   第二,找食物,哪里的食物最多?毋庸置疑,厨房。   徐久惊疑不定,站在原地愣愣出神。   这有可能吗?它怎么找得到厨房呢,距离这么远,它又不识路,而且沿途的警卫、员工……不,它可以变透明,还可以粘在墙上滚来滚去,只要它走头顶的路,谁都发现不了六号,监控录像也不顶用……不不不,可它不认路啊?   他心乱如麻,没注意到一队警卫已经注意到了这边,手电筒的光束就像笔直的利剑,朝这边纷纷打过来。   “谁在那儿?!”   徐久犹如一头被车灯照到的鹿,本来就六神无主,被雷霆般的暴喝一震,只来得及转头。   四名警卫迅速围上来,个个人高马大,面沉如铁,凶狠地瞪着徐久。看到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着,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发狠地一脚,先将人踹倒在地。   “先拷起来,”连争辩解释的环节都省了,带队的男人冷笑着说,“今天送他去禁闭室待一晚上,明早就送出去,看外头哪个项目组缺人。”   “要登记一下吗?万一负责他的主管要捞人……”   “违反宵禁了!最近出的事又多。捞什么人,我倒要看谁的胆子这么……”   话没说完,远处黑黢黢的走廊里,忽然传出一声清晰响动。   “还有谁?!”领队不耐烦地回身,强光手电筒凌厉一扫,“今儿晚上都吃错药了是吧,一个二个的,不怕死?”   雪白刺眼的光束直射过去,然而,它并没有为众人照出走廊另一头的景象。随着距离的增长,亮光逐渐削弱,犹如被无形的,晦暗的沼泽所吞没。   领队皱起眉头,使劲晃了两下手电筒,仍然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看见走廊那头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倒像是起雾了。   他喃喃骂了一句,联想到两周来层出不穷的失踪事件,头皮有点麻。   “走,”他点点身边的两个人,“我们去看看。老四,你看好这小子。”   他喊的老四,就是刚才踹翻徐久的警卫。   老四应了一声,顺势在人身上碾了碾靴底,当擦鞋布。方才那一下,就是冲着要把人踹到不能反抗去的,此时,徐久疼得说不出话,在地上蜷缩着,前额和鼻尖都是汗珠。   三个壮年男子结伴而行,抽出电棍,朝走廊另一边警惕地排查。他们的身影前后不一地消失在黑暗中,周遭一片死寂,老四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怎么样?”他打开通讯器,“又是哪个不要命的跑出来了,需不需要我再上去跺两脚?”   通讯器那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老四心中暗叫不对,又调到公用频道:“A区低级员工宿舍楼有紧急情况!请求支援,A区宿舍楼……”   他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公用频道沙沙作响,仿佛置身无人区,信号断得彻彻底底。   男人的身体紧绷起来,他连忙打开电棍的开关,高压电弧凶猛地闪耀,却难以消除这股不祥的寂静。   “谁装神弄鬼?”他沉声道,“出来!赶紧出来!”   徐久动弹一下,发出轻微的呻吟,老四吓了一跳,恶狠狠地低头,正打算再踢两脚,让他安分点,脑后却猛地响起尖锐风声!   ——一根锋利无比的触肢从后背穿到前胸,像切一块水嫩嫩的豆腐,太顺滑地穿透了他的脊椎、内脏、胸骨,破出滚热新鲜的一大泼血。   男人的瞳孔缩如针尖,他想惨叫,然而第二根柔韧的触肢如影随形,立刻密不透风地缠住了他的咽喉和口鼻,让呼救的杂音尽数熄灭在气管里。仿佛拖着一片飘飞的塑料袋,第三根口腕扯住老四的腰腹,将一个强壮的成年男人折叠着砸进坚硬地板,发出骨骼碎裂,血肉崩散的爆响。   徐久意识朦胧,把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   怎么了……?他有些迷糊地想。   好吵。   所幸嘈杂持续得并不长久,耳边的噪音震了十多下就停了,幸福的静谧再度笼罩了徐久。   有什么凉凉的,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侧脸,徐久的神志开始回笼,他下意识道:“……六号?”   更多的口腕蜂拥而至,将他疼痛疲惫的身体轻柔卷起,如同置身于软软的摇篮。   六号的身躯从阴影中析出——它已经有了“人类”的大致结构,只是上半身的轮廓还非常模糊,下半身则拖拽着漫长的十几条口腕,钴蓝色的纤细触须,就在其中无风自动,优雅地摇摆。   它抬起一只变幻不定的胶质“手臂”,幽蓝色的半透明外皮犹如流淌的果冻,把徐久牢牢地缠绕在胸前,轻轻地捂着人类侧腹上的一大片淤青,分泌出治愈的粘液。它看了下地上那摊分不清头尾的糜烂血肉,又转向走廊对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高超乎寻常,手和脚都畸长到不自然的人形。   同一时间,对方的头颅微微前倾,也正在朝这边张望。   六号抱紧徐久,往后退去。   按理说,同一片狭小的区域,是不可能出现两个和平共处的同构体的,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六号决定避免冲突。   它今天已经战胜、吞噬了一个同构体,需要时间消化,眼下带着母体,它没有信心应对另一个更加强大的自己。于是它后撤,并且留下了一块份量可观的血食。在同构体的共识当中,这应当是暂时休战的提议。   直面着危险的方向,六号缓缓地退到黑暗里,离对方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为止。   脸上,身上都贴着冰凉柔软的东西,十分舒适。疼痛逐渐消弭了,徐久也渐渐清醒,蓦地一惊:“六号?!”   “嘘……”六号轻轻捂住他的嘴巴,发出含糊的气音,一边无声无息地回到112室,流水般的腕足浸入锁眼,打开房门。   徐久难以置信地望着它。   “我。”六号断断续续地说,“是,我。”   它就像融化的蜡烛……或者汩汩的,变化不定的泉眼。勉强汇聚成人形的头上,只有大致的五官轮廓,以及一张歪歪扭扭的嘴。它胶质的半透明皮肤闪动着火焰般的蓝色与紫色,越往深处,这些霞光一样的颜色就越浓。   早上和六号说再见的时候,它还是软软的抱枕,如今再见,它已经成了站起来几乎可以顶到天花板的庞然巨物。   徐久应该害怕的,因为这是一个异常,一个畸变,一个超自然的怪胎,然而他心中却感应不到丝毫恐惧的情绪。   “你怎么变得这么大?!”徐久头晕得要命,向后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六号要揽住他,被他挥手推开,“你,你真的……”   “路上,遇到突袭,”听得出来,它的语言功能还不是很完善,许多细碎含糊的音节在它的体内摩擦着,才能艰难地拼凑出几个算是清晰的词语,“我吃它,进化,成长。”   “路上?那……那你之前去哪了?”   六号小声回答:“厨房。进化,必须进化,有危险。”   徐久说:“哦。”   猜对了,还真是厨房。   两个小时前,他急得火烧眉毛,那时候真觉得天都塌了,没有六号,他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不如一了百了。   现在六号回来了,不光回来,还大变模样,他反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讷讷地“哦”一声。   寂静中,六号惴惴地窥探着他的神色,说:“水,脸上,水。”   “水?”徐久不解地摸了下脸,果真染了一手的水。他这才醒悟,自己原来正在哭。   察觉到这个事实,许多情绪才像海潮一样卷上来,焦虑、绝望、痛苦、失而复得的欣喜、迟来的恼火……徐久不吭气,只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我刚刚出去找你,”他耷拉着脑袋,突然没头没脑地轻声说,“到处拍门,想问你是不是被研究站的人抓走了,但是没人回答我,也没有人理我……”   泪珠连成一线,接二连三地砸在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上,他鼻子酸得不行,声音也哑了:“太难受了……那时候太难受了,你要是真被他们抓走,我拿什么救你呢?那时候脑子里没别的念头,就是想死,活不下去的话,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再也不会受折磨了……”   “对不起……”六号发出闷闷的声音,它知道“死”不是好话,母体的颤抖和哭泣更不是好现象,它唯有道歉,尽管对它来说,“对不起”仍然是全然陌生的概念。   “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徐久咬着牙,眼泪一颗颗往下坠,“我知道这么说很穷酸,很可怜,但这就是……这就是大实话。以前我经常想,是不是真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比如有的人生下来就好运好命,而我生下来就是这种人的背景板,NPC?本来都要认命了,没想到突然遇到你……”   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六号急着用口腕去摩挲他的脸颊,冷不丁被一滴泪打中,直打得它胆怯地瑟缩了一下。   好烫。   “别……哭……”六号共振出低沉的人声,“你别哭,我难受,这里……”   它的面容懵懂无知,抬起一根口腕,摸摸自己的胸膛:“这里,难受。”   以前哭给谁看呢?又有谁会把他的眼泪当回事啊?所以徐久从来不哭,哪怕快崩溃了也在笑,微笑,假笑,咬牙切齿的笑,结果现在真哭起来,难免就跟决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了。   六号愁苦地蜷成一团,缩在徐久跟前。徐久又白又瘦,此刻眼眶一肿,便红得格外惊心。   怎么样才能让他高兴?它要快乐的,神采飞扬的母体,它要他的眼睛亮亮,嘴角快活地扬起来,眉毛中间也没有折痕。它不要人的眼睛里一直含着那么多的盐水,被浸湿的目光太叫它心碎——哪怕它根本不懂什么是心碎。   哦!   六号想起来了,当着母体的面,它开始安静地反刍。巨大的半人形水母,从身体里不停吐出滑溜溜的,被生物粘膜包裹的不规则物体,倘若叫外人看见,必定也是个蛮惊悚的场景。   “吃,吃啊,”六号就像古代那些给帝王进贡的臣子,双手……数不清多少手,捧着那些食物,殷勤地催促徐久,“吃,吃。”   几坨黑乎乎的肉块,勉强能看清腿的形状;一堆……这什么东西,卵鞘吗,疙里疙瘩地粘在一起;整只动物的尸体,折断的骨头还支棱在外面……   徐久一抬头,瞅见这么一大嘟噜湿漉漉的玩意儿,眼泪顿时不上不下地挂在眼眶,哭也不是,闹也不是。   不够?不喜欢吃?   六号忐忑不安,它急忙卷起那块巨大的鹅腿,凑过去在徐久的唇齿间擦来擦去,用肉最多的地方,来回揉着他的两瓣嘴唇,那上面不知道是体液还是肉油,给徐久的下巴都涂得亮晶晶的。   徐久:“……” 第12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二)   徐久:“……停停,我说停停。”   察觉到他的抗拒之情,六号不解,迷惑,伤心,失落,只得沮丧地挪开鹅腿。   徐久:“这什么东西?”   六号观察了下鹅腿,没有坏,还在人类定义的“新鲜”范围内。它想了想,尝试着撕开上面包裹的厚重粘膜,重新展示给母体看。   “食物,”它说,“吃。”   徐久犹豫一下,因为有事可做,暂时忘了要伤心。他跟着撕开这堆玩意儿上面的滑膜,仔细辨认过,才发现“肉块”是三根肥鹅腿,“卵鞘”原来是一堆炸虾,而“不知名动物的残骸”,则是一只冷掉的烤鸡。   徐久:“…………”   徐久难以置信地问:“这都是你偷的吗?”   六号不知道什么是偷,反正食物就放在那里,它不拿走也是进别人的胃袋,那为什么不能带回来,给母体补充营养呢?更何况,它只挑选了这些东西,而不是在厨房大杀特杀,为此,难道那些人类不该对它感激涕零吗?   六号不再出声,选择用行动回答。它再撕掉鹅腿的皮——想来被粘液浸湿,母体也不爱吃。   唉,真挑嘴。   然后揪下一块,喂给徐久。徐久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香香鹅腿肉,再嚼两下,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太好吃了!   别说鹅腿,就连吃鸡腿的次数,在徐久的记忆中也是历历可数:一次校庆,一次给同年级的一群学霸过生日,一次是刚入职时的入职餐,最近的一次,就是调来极地站的调职餐。   记忆中反复回味的美餐不值一提,被真切的现实轻易击溃。徐久吃习惯了像锯木末一样的压缩饼干,还有粘得口腔发苦的糜质营养粥,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是“香得舌头都掉了”。   鹅腿肉甘肥细嫩,牙齿稍微一合,就能轻松切开,而且越嚼越香,堪称回味无穷。鹅油从徐久的唇边溢出一星,食欲混合着强烈的饥饿,在他的胃袋中熊熊燃烧。   等不及六号的投喂,他两眼冒光,一把抓回整只鹅腿,狼吞虎咽地扯上面的肉,塞得满嘴都是。   他的吃相不说狼狈,也是实打实的饿死鬼。六号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一股无名的怒火,忽然汹涌地冒出。   前一刻,它还在哀叹母体怎么这么挑嘴呀,然而真看见徐久不顾一切地啃食它带回来的冷肉时,它的大脑又陡然升起一股浓烈的憎恨之情——就像它在面对那个伤害,并且践踏了母体的雄性人类一样。   母体本来就应该得到最好的东西。   六号阴鸷地思索,恶意在它心中翻涌,犹如剧毒的海啸。   他要和我住在巨洋的巢穴,我将以身躯塑造一个安全的世界,让每一根神经扎进岩壁与坚硬的地面,与他共生。猎物环抱我们,天敌也不敢窥伺……或者就选在这里!就将巢穴安置在这个钢铁的群山中,让那些使母体哭泣,悲伤的人类都成为滋养他,敬奉他的尘土。   他是我的,我的,我的……   六号流畅奔涌的思绪忽然卡壳了。   它的怒气不曾消除,但它真切地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等一下,他现在算我的什么呢?   从前人类抚养它,为它命名,六号承担着幼儿的角色,于是人类理应被称作它的母体。但眼下,它已经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可以自行觅食,重新回到擂台,与其他同构体一决高下,那人类的母体身份,肯定也不再适用当前的状况。   徐久已经嗦光了一根鹅腿,开始攻克第二根。六号一边琢磨,一边无比自然地卷起旁边的烤鸡,剥掉湿透的鸡皮,取出最好的鸡腿肉,给徐久准备着。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思考从来不是六号的强项,哪怕吞噬了许多人类,其中不乏天才的大脑,它终究是习惯用直觉做事的野兽,不会因为一层稀薄的人性而改变自己。   徐久再吃掉一根鹅腿,有点噎着,一根口腕急忙挥舞出去,捞过杯子,给他喂水。   “……呃,谢谢。”徐久喝了几口,气顺了,六号瞅准时机,再将鸡腿递到他嘴边。   徐久没有觉得奇怪,更不觉得六号今天殷勤到过分,他道了谢,接过来继续吃。   好吃好吃,鸡腿也好吃!   徐久吃得满嘴流油,烤鸡肉抹了浓郁的蘸料,刺得嘴唇麻麻辣辣的,过瘾极了。食物带来的满足感,一下冲淡了他的悲伤,眼泪挂在脸上,已经半干了。   “还有吗?”他吸着鸡骨头,渴望地问六号。   真好哄。   无端的,六号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吃鸡的时候,六号已经给他剥好了炸虾。大水母随手把坚硬的虾壳丢进自己的食道里,留下柔软的虾肉,簇拥成一小堆,捧到徐久面前。   “吃。”   临到睡前,徐久肚皮滚圆,先前被警卫踹到的地方早就不疼了。六号完全覆盖了单人床,又在旁边撑开了许多面积,他陷在里面,就像陷在一块过大的,太松软的果冻里。   “还有个腿,半只烤鸡……”他依依不舍地拉着根口腕,拿在手里捏来捏去,“留着明天吃吧,好不?”   六号低头看着他,被他捏在手掌心里的触手痒痒的。   看见母体整个困在自己的身体中,这股暖洋洋的痒意就情不自禁地蔓延到了每一根口腕尖,让它很想做点什么来止痒……比如说,把母体含在口器里,轻轻地咀嚼一下。   它保证会轻轻的,也保证只要一下就好。   “不可以,”六号诚实地说,“时间长,不新鲜。”   徐久急忙反驳:“吃到肚子里的东西,谁还管新鲜不新鲜?再说了,不能浪费粮食……”   “不浪费,”六号有些茫然,“我吃了。”   还不等徐久爬起来表达自己的失望,它接着说:“明天,给你带新的。”   徐久遂美滋滋地躺下。   夜深人静,徐久吃得太撑,以至于完全睡不着。他捏着六号的触肢,低声问:“所以,极地站现在到处都是你的……同类,是吗?”   他没有问那几个警卫的下场,他记得自己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听见的巨大撞击声。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死了会更好。   “不是同类,”说得多了,六号的口语也流畅了些,“是我的,一部分。”   “哦,”徐久点点头,他听不太懂这个意思,不过没有追究,“那研究站的人不会发现你们吗?我的意思是,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探头,红外感应器什么的。”   “这里,狩猎场。”黑暗中,六号的声音透出近乎无机质的冰冷,但面对徐久,它的语气又是十分轻柔的,“我们有共识,可以伪装。人类,看不见。”   徐久的心猛地跳了两下。   他不是傻子,知道“可以伪装”是什么意思。六号今天去后厨胡吃海塞了一通,回来就变出了半个人形,那些比它更强,吃掉更多人的水母,又能变成什么样?想来一定和真的人类没什么差别了。   再延伸一下,倘若它们吃掉的是高级研究员,再变成对方的模样……那修改监控的权限,随手掩盖一些不自然的死亡案例,有什么困难呢?   极地的酷寒仿佛透过门缝渗透了进来,令他无端打了个冷颤。   六号立刻察觉到微小的动静,更加彻底地包裹住他。徐久只露了个头在外面,一点细思极恐的情绪,全被好笑代替了。   它好可爱,他微笑起来,孩子长大了,还知道带吃的回来哄自己开心……唉。   笑过之后,徐久又陷入沉思。   那我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当时的打算,是等它再长大一点,就把自己无痛吃掉的。只是提出这个条约的时候,徐久还没想到,他会和六号产生如此之深的情感联系。   他动了动身体,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忽然好奇地问:“六号,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捡到你的时候……”   六号:“嗯。”   “我说,我会养你,等你长大一点,就把我吃掉。既然你已经这么大了,那你还想兑现这个条件吗?”   六号奇怪地低下头,用一根口腕,窸窸窣窣地摸上徐久的额头。   没有发热,那就是上班又上得精神失常了。   得找个时机,把阶层高于母体的人类好好吃一吃,清理一番,不然,他们总是得意忘形,太习惯去过度挥霍社会结构赋予他们的虚无权力。   六号无声地晃晃头部,它简短地回答:“不。”   “不?”徐久惊讶,外加窃喜。   “不。”六号说,“活着,你要活着。”   这个世界是很广袤的,食物链上生灵的各行其是,用尽世代的努力,只为在山川,大海与天空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用人类的话来说,我见过赤霞色的流星成百上千颗地划过地平线,火山喷发时,雷暴也一同降临,滚滚的黑云中闪耀着璀璨的紫火;我见过海底凝结出黑蓝色的盐碱湖,冰山贯穿洋流,它们矗立的深渊之下,就涌动着金橙色的岩浆……   这个世界瑰丽,奇异,危险,无情,千姿百态,只要活着,什么都能遇见,什么都有可能。   生存才是进化的第一前提。   徐久没有说话。   他安静了很长时间,久到六号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寂静中,他的声音忽然轻轻地传过来。   “下次,不要再偷偷跑出去了。”徐久说。   六号没有犹豫,回答:“好。”   “出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吧,我很担心你。”   六号垂下头,低声说:“好。”   它又看见徐久手上的伤疤了,想也不想,就卷起母体的手腕,将口器凑近那里。无数细小的透明触须盘旋着探出,宛如绽放的海葵,密密地舔进那块凹陷的细嫩皮肤,将其吮吸得肿胀。   热度像噼啪作响的星火,一下烧得徐久浑身发烫。   “喂!坏蛋,又在乱舔……!”他面红耳赤地抢回自己的手,急忙捂在胸前,“说了多少次了,再不要舔这个地方的伤口,它好不了的,就是不听,就是不改!”   自打六号吸掉了上面残存的毒素以后,手腕上的伤口就呈现出奇怪的棕褐色,仿佛色素沉淀,镶嵌在徐久苍白的皮肤上,有如胎记一般显眼。   徐久是觉得无所谓,反正不痛不痒的,随它变成什么颜色都行。六号却免不了总要被这块深色的皮肤吸引注意力,闲暇无事的时候老是抱着人的手腕猛吸,时常把徐久气得像只炸毛的猫。   没有手腕可以舔,脑袋上又挨了母体迁怒的拍拍,六号没精打采的,很不快乐:“……好。”   徐久再找不到抱怨的理由,六号的口腕无处不在,密不可分地揽在他身上,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重量,压在他的胸前,令他感到充足的安全感与安慰感。   气恼来得快,去得更快,他转而叹了口气,将侧脸贴近六号的胸口,让一只手的手指虚虚插进它柔顺的触须中间,就这么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中水母:*威胁性地嘶嘶叫,舔过厨房的每一样食物,邪恶笑*我要在上面布满我的细菌!除了母体,吃它们的人都会死掉!   其他人:*走进厨房,吃了食物,不知何故都死掉了*哎哟!   徐久:*走进厨房,被食物吸引,没有看到倒在地上的人,立刻绊倒*哎哟!   中水母:*意识到徐久摔倒了,心烦意乱,哭了*天啊!母体被我害了!   还是徐久:*昏厥七分钟后醒来,立刻吃掉所有的食物*嗯?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第13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三)   翌日清晨,外面吵吵闹闹的。   徐久原本还在担心自己会一觉睡过头,但赶在早班前,所有人都被勒令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得外出。他睡意全消,趴在门口听了半天,只听到外面乱哄哄的,似是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布置着什么东西。   “我们不会被发现吧?”徐久紧张兮兮地转头,跟六号耳语。   “不会。”六号回答,人类肯定可以发现异样,知道每天都有大量人口消失,但他们没法排查到单独的个体。   徐久接着耳语:“等一下他们可能要叫我出去,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动,最好能藏起来。”   六号点一下头,表示自己明白。徐久抓紧时间换好衣服,简单漱口,用冷水打湿毛巾擦脸,等他收拾得差不多了,门外也开始响起一连串粗暴的呵斥声。   “出来!立刻出来,不得拖延!”   是主管的声音,徐久已经能听见他从走廊那头依次骂“死猪”的叫嚷,他刚要推门出去,手腕忽然被六号卷住。   徐久一回头,看见六号佝偻着高度能顶到天花板的身体,弯腰对着他。   徐久:“怎么啦?”   六号伸出一根口腕,点点自己的脑门。   徐久:“……啊?”   六号再点点,他愣了一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一个多月,他总要在临出门前亲亲小水母的脑袋。   小水母长成中水母,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中水母膨胀成奇形怪状的大水母,但亲脑门的行为,却在短时间内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徐久哭笑不得,只好凑过去仰起脸,在它初具雏形,还没有五官的脑袋上亲了两下。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再不出去要挨骂的,”他手忙脚乱地拉开门,不忘小声叮嘱,“你要藏好啊!”   六号摸摸头顶,有些不满。   就碰了两下,好敷衍。   它闷闷不乐地看着徐久跑出门,总觉得体型成长起来以后,母体对它似乎不像从前那样溺爱了……是它想岔了吗?还是人类仍然在暗暗地生气呢?   六号不懂这种心情就是所谓的“患得患失”,它思考了一阵,决定将其定义为“自寻烦恼”。   毕竟,除了自己,母体还能溺爱谁?   徐久匆匆忙忙跑出宿舍楼,与其他清洁工排成一列。楼前的空地上,已经竖起合金栅栏,安置了许多用以排查的精密仪器,滴滴地闪着红蓝光点。   不远处,主管正跟几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点头哈腰,不住说着什么。转过头,他突然把脸上的横肉一皱,眯起眼睛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目露凶光,锁定徐久。   不是吧,又来?   徐久心里叫苦,主管已经提着电棍过来,狠狠在他肩膀上下死手戳:“听见没?那边的长官叫你过去问话啊!”   徐久疼得差点龇牙咧嘴,但他清楚,自己要是做出什么苦相,电棍很快就会往他头上招呼了,因此强忍下来,耷拉着眉毛,老老实实地说:“哦。”   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也不晚。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动手,有朝一日你落单了,你看我往不往你头上甩闷棍……   徐久一边咬牙切齿地幻想,一边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几个“长官”跟前。   他还没站稳,早有人上来摘了他胸口的工牌,送去一边的机器上扫描。对面一个人翻着手里的文件,声音被厚重的防护服过滤得有些失真。   “昨晚,你在宵禁的时候外出了。”   旁边就是虎视眈眈的主管,周围更有几十名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卫时刻监视着这边,只要徐久说错一个字——哪怕仅仅多动了下腿,都会把他瞬间扫成筛子。   奇怪的是,他的心安安静静的,一点儿都不害怕。   “没有的,长官。”徐久说,“我是快宵禁的时候出来的,因为中午带回去吃的压缩饼干丢了,所以我就想问一下两边的工友,看是不是有谁拿了。”   他如此镇定,倒让主管十分意外。   “所以,你没有触犯宵禁?”对方接着问。   “没有的,长官。”徐久的表情很平静,重复回答,“实在找不到丢的东西,我就赶在宵禁之前回房间了,我不敢做违规的事。”   他还记得六号昨晚对他说的话,这里已经是水母们的狩猎场,它们伪装着混迹在人群里,能对这里遍布的,天罗地网般的监控探头和红外感应仪视若无睹,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   听到他这么说,“长官”终于抬起头来,屈尊赏脸地瞥了他一眼。   “是啊,毕竟监控坏了嘛。”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当然没人看到你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间,只能是你说了算喽。”   不等徐久再说话,他抽出一份名单,上面印着四个人的照片,正是昨晚抓住徐久的四名警卫。   “见过他们没有?”   徐久抬起头,仔细观察片刻,摇头。   “我没有见过他们,长官。”   那人盯着徐久,慢慢收回照片,朝旁边一抬下巴。   “你,去,第一个做测试。”   徐久不明所以,主管趁机在他肩膀上揍了一下,把他往合金栅栏那边赶:“还不快滚!”   他沿着栅栏走到尽头,按照指示,尝试着把手伸进面前机器的小口,手背上先是一凉,接着猝不及防地袭来剧烈刺痛。   徐久倒吸冷气,把手抽出来一看,他的手背上已经多了一道颇深的血道,呈开口的菱形。   “棉签和创可贴在左边,”机器后面的人不耐烦地说,“继续往里走。”   就这样,徐久压着伤口,又被人刮了口腔粘膜,用灯照了瞳孔,做了两套不明所以的测试问卷……等到一系列繁琐的流程走完,他来到栅栏尽头,一名带着口罩,眉眼和善的年轻人,胸口戴着“审查员”的名牌,正在那里等他。   “你的测试结果,”他温和地说,“恭喜你,合格了。拿好工牌,手上的伤露出来我看下。”   徐久赶紧揭开创可贴,审查员凝视着新鲜的血口,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专注得令徐久感到一丝不安。   “很健康的颜色啊。”他笑着说,拿着小仪器,往徐久的伤处一按,似乎打进了什么凉凉的东西,手指也无意识地碰到他的手背,“这是身份芯片,你的工牌在那边,要拿好。”   徐久急忙道:“谢……”   他一下愣住了,剩下那个“谢”字不上不下地挂在嘴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审查员的手指比仪器还要冰冷,就像一根了无生机的死肉,软软地拂过他的皮肤,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恶寒。   徐久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就在审查员抬头的一瞬间,对方的瞳孔虹膜,分明沁出了一圈他再眼熟不过的幽蓝光泽。   “……谢。”   他木讷地说。   相比之下,六号同样是危险的异形,同样是当初那只巨型水母的一部分,可它时常表现出的懵懂气质,以及直白而不加掩饰的性格,使它更接近于一只天真的野兽。徐久不怕它,徐久永远不会害怕它。   但他此刻看到的生物,却令徐久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往上涌。   ……它可真像一个人啊,像得都要叫他发起抖来了。   审查员犹如凝固,他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徐久。忽然间,他的鼻翼轻微地抽搐,发出嗅探的抽气声。   “奇怪,真奇怪。”他喃喃地说,同时露出了一种探究的,好奇的微笑,“你闻起来……”   徐久不能再跟眼前的东西对视下去了,他强装镇定,小声说:“对不起,低级员工是不该随便和长官搭话的。”   然后低头,匆匆抓起旁边的工牌,强装镇定,转身就走。   他走出很远,还能感应到死死钻在背后,有如实质一般粘稠的视线。   难道这不好笑吗?等到研究站终于警醒过来,开始大张旗鼓地排查了,异种伪装成的人类,早就混进了“审查员”的行列,而且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裁判的席位上……   徐久只觉得身体很冷,好想加快脚步,尽可能地往六号的方向狂奔过去。如果可以的话,他情愿让六号密不透风地包裹住自己,就像昨晚那样。   然而,尽管通过了审核,徐久还是没法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锣密鼓的消杀工序正在进行当中,整栋楼都被白得瘆人的雾气笼罩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散。   他多少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六号又不是傻瓜,会乖乖站在那让他们用消毒剂喷。   “走了!一群懒猪,还等着休息是吧?干活去!”主管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叫喊,他对待低阶员工的态度,比看押囚犯的狱卒尚要尖酸刻薄得多。   重建工作尚未完成,多的是繁重琐碎的活计等着徐久他们完成。主管只用动动嘴皮子,就能把满场的几十个人支使得脚不沾地,团团乱转。   不光是对徐久,他对其他人也是动辄打骂,在上级那里吃了什么排头,必定转头就把气撒在手下的人身上,绝不让恼火的情绪留到第二天。   “又拿大家伙儿当沙袋呢,”徐久旁边,一名清洁工自嘲般地悄声说,“不知道谁给他不痛快了。”   徐久还在为之前的事走神,遂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可能饲料没给够吧。”   短短几个字,攻击力倒是拉满,他后面的人听见,顿时喷笑出一声。   “谁?!”主管一下捕捉到这不寻常的笑声,立刻站起来搜寻源头,“妈的,刚刚谁在那乐呢?是不是太轻松了,让你们活得太好了,是吧?”   四周一片寂静,徐久身后的人知道不好了,急忙无声混入人群,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   主管的眼神一下转过来,再次锁定了徐久。   “他妈的,你个小杂碎……”   不是吧,还来?   徐久没来得及辩解,目光却忍不住地一闪——在主管头顶,空气仿佛突兀地扭曲了一下,折射出虹彩的细腻鳞光,紧接着,小半张近乎透明的人脸,宛如什么恐怖电影里的吊死鬼、背后灵,短暂地霎时浮现。   ……六号?!   徐久目瞪口呆,把一声惊叫硬生生地憋回嗓子眼儿。所有人都对即将到来的冲突避之不及,除了他,再没有人看到这堪称灵异的冥场面。   你怎么跑出来……不是,你可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胖子给弄死了啊!   一时间,徐久的嘴唇张张合合,眼神在冲过来的主管和他的头顶来回逡巡,不知该先说什么才好了。   作者有话说:   徐久:*亲吻中水母*我可以给你一个亲吻,因为你是我的六号!   中水母:*不满,失落,因为自己得到的太少了,但母体就是母体,它只能走开,到一旁生闷气*   徐久:*走在路上,无意间认出另一个水母假扮的人*噢,糟糕。   另一只水母:*嘶嘶叫,想要杀人灭口,维护自己的秘密*   徐久:*试图补救错误*那……我也可以给你一个亲吻?   另一只水母:*惊慌失措地嘶嘶叫,捂着脸逃跑了* 第14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四)   主管提着电棍,像台横冲直闯的泥头车,不由分说,就要给徐久来两下大的。   他这么穷凶极恶地一动,六号也跟着开动。它垂首对着主管,“脸”上没有五官,更不用说表情,但这空无一物的,冰冷的凝视,分明让徐久看出一股极为恐怖的杀意。   说时迟,那时快,主管张牙舞爪地挥着电棍,朝徐久扑去。六号张牙舞爪地挥着口腕,朝主管扑去。徐久……徐久只能抓紧拖把杆,惊慌失措地摇头大喊:“别——”   六号的口腕犹如流动的水银,已经在空中迅疾变化成狰狞的巨镰状,只要轻轻一甩,就能将一个成年人干干净净地分成两半。   只是母体的声音,使它的动作产生了明显的凝滞,它再看徐久惊恐摇头的样子,来回犹豫之下,到底没有对眼前的胖子实施分头行动,只让另一根口腕席卷而上,在主管腿上横着一抽。   砰然一声巨响!主管在猛冲的时候失去平衡,整个人腾空着飞了出去,两百多斤的体重,硬是摔出了半吨的动静,撼得合金地板余震不止。   徐久甚至听到了“咔啪”的清脆声音,也不知道是哪儿的骨头错位了。   “——别,别闪了腰……”徐久期期艾艾地道。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主管瘫倒在地,捂着膝盖,不住翻动、抽气。   想了下,徐久又小声补充:“那什么,刚拖的地,滑得很……”   这下非同小可,主管被摔得眼冒金星,好半天没爬起来,旁边的人也不敢扶他,全插着手看热闹。   徐久真不知道事情要怎么收场了,不过,刚才那么大动静,怎么还是没人看见六号?   他狐疑地张望一圈,又抬头看向空中漂浮的水母。   六号已经不见了。   他正松一口气,冷不防耳根处传来濡湿的,像被舔舐的感觉。徐久像被电打了,浑身一哆嗦。   身形庞大的水母悄无声息地飘到他身后,一枚口腕的湿润尖端,正好奇且稀罕地拨弄着徐久的耳垂。   “杀掉他?”细微的音波吹进他的耳道,仿佛是直接从他的大脑深处响起的声音,“杀掉他。”   “……不,”徐久抿紧嘴唇,尽可能低声地挤出几个字,“不在这里。”   六号失望,且拟人地轻声叹气。徐久来不及阻拦,也没法儿阻拦,沿着衣领的缝隙,一根略细的口腕已然毫无顾忌地探了进去,缓慢且坚定地探到他之前被电棍狠狠戳过的地方,摸着揉了揉。   徐久瞪圆眼睛。   口腕的触感湿乎乎的,异常柔软,六号还贴心地调整了温度,绕着淤青的位置来回摩挲,几乎让人有种被吮吸的错觉。   他这么想着,触角的尖端就真的裂开了!有什么又小又尖的东西,轻轻在他的皮肉上咬了一口。   徐久瞳孔地震。   不好说这是什么感觉,六号缓解了肌肤的疼痛,又给他带去怪异且酥麻的痒意。众目睽睽之下,徐久的脸颊难以抑制地发烫,面皮也涨得通红。   身为野兽,六号不通世情,更没有羞耻之心,他可没法坦然自若地接受……接受这些事。   徐久红着脸,开始不自在地乱动。   发觉母体的体温正以不自然的速度上升,六号倒是起了兴致,觉得十分有趣。   人的鼻子并不灵敏,它却能清晰嗅到空气中逐渐增多的费洛蒙气味,对六号来说,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香气,使它充满饥饿的食欲——但也不完全是食欲。   他闻起来就像干净的雨水,掐断的青草,还有苹果花,它想。   母体的皮肤薄嫩,内脏柔弱,可是又香香的。六号含着徐久,就像含着一块多汁的糖果,舍不得咽,更舍不得吐。就在它打算做点更过分的事……譬如温柔地咀嚼一下人类,或者再稍稍挤压一下,让他发出惊慌失措的小吱吱声时,地上的主管缓过劲来了。   他固然摔得不轻,让六号把他的膝盖骨鞭得错位,不过,愤怒和受辱的感觉就是最好的刺激剂,一个趾高气昂惯了的上位者,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在低于他的人面前出这么大的丑的。   主管用电棍当拐杖,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费力地喘着粗气。六号看也不看,口腕接着在地上一甩,一下便将电棍弹得飞起。   骤然失去支撑,男人的鼻子重重磕在地上,飙出一管血。还不等他喊痛,电棍被他的身体沉重一垫,顺带垫开了高压电开关。只见白光噼啪闪耀,曲张的电弧流遍全身,主管瞬间爆发出波浪起伏的,杀猪般的嚎叫,整个人在地上抖出了高速震动的模糊特效。   徐久:“……”   其他人:“……”   这下,更没人敢上去搭把手了。在场的清洁工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主管摇曳着硕大肥美的身躯,在地上花枝乱颤了一分多钟,徐久才喊了句“快救人”。   刹那间,几十根拖把杆纷纷如大雨落下,带起阵阵呼啸的残影……所有人都一窝蜂地涌上去,从四面八方狂戳上司横陈的玉体。如此奋不顾身地抢救了两分多钟,总算把主管和电棍戳得分离开来。   “呼,累死。”   人群中,徐久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想放声狂笑,又不能被监控拍到,憋得十分辛苦,以至于在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若有所思的,坚忍的神情。   “是啊,还挺累的。”   “对对,救人真是体力活。”   众人异口同声地应和,彼此谦让地连连点头,全然不顾主管还瘫在地上,人都被电得漏液了。   “喂,”趁此机会,徐久小声问,“他们怎么看不到你啊?”   闻言,六号伸出口腕,柔和地摸了摸他的眼睛。   “干扰,伪装。人类,太相信肉眼。”它说,“你不一样。”   听了它的回答,徐久半懂不懂的,还没来得及追问,从监控中心看到异常的值班警卫终于姗姗来迟,赶到现场。   “这是怎么回事!”几名警卫手持警棍,厉声呵斥道,“你们要造反吗?!”   “不是啊长官们!”清洁工们理直气壮,七嘴八舌地反驳,“地上滑,主管摔倒了……”   “他摔得好严重哟,自己把电棍打开了……”   “……我们再不救他,人就要电死啦!”   “我们也是好心办好事……”   警卫被缠得没办法,事实也的确如此,监控都看得清清楚楚,主管暴起打人,没想到会滑倒摔跤,想撑着站起来,却不慎打开了电棍的开关……听上去确实很不可思议,但巧合就这么发生了,只能算他自己倒霉。   而这些清洁工固然有借机报复,泄愤之嫌,可也确实救了顶头领导,否则,等他们冲进来救,人早就给电成弱智了。   “……行了行了!”警卫不耐烦地勒令他们后退,“这件事我们会报上去的,别以为你们的小心思上头看不出来!运气好,这事可以放过,要是运气不好……”   他们充满威胁地拉长声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展开简易担架,抬着不省人事的主管快步走远了。   徐久实在忍不住,警卫的身影一消失,他就转身走到角落里,肩膀抖动,无声地笑了老半天。   “开心?”六号挠挠他的下巴,轻声问。   徐久没好气地拍了它一下,责备道:“去去,谁让你擅自跑出来的?还有,刚刚又捣什么乱?不是说了不能随便摸吗?”   六号才不管后一句斥责,它只负责回答前一句话:“危险。保护你。”   徐久心头一颤,他又想起那个混迹进来的水母异种,还是决定回去再说,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   “算了。”他无奈道,“那你可要安分点啊。”   六号不再吭气,取而代之的,是它紧贴上来的微凉身躯。主管离开,很快调来了一名新的管理者,继续勒令清洁工干活,并不给他们休息的机会。   六号挨着徐久的后背,四五根口腕顺着衣领游走进来,缠绕着他的胳膊和手腕。徐久还没来得及出声反对,那些透明的触角就延伸出袖口,帮他拎着装满的水桶,抬起沉重且硌手的坚硬箱子。   就连一些琐碎的,需要全身发力的活,比如站在梯子上清洁通风管道,检查排气扇的零件,擦拭纠缠在一起的缆线,六号也做得有模有样。   ……像个仿生义肢似的。   徐久十分惊奇,还有一点好笑,遂由着它去了。不多时,午休的时间到,其他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只有徐久跟个没事人似的。新管理员又训了他们几句话,所有人便鱼贯而出,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吃不?”午餐照例是压缩饼干和营养糊糊,好饭好菜要到晚上才有,徐久一个人坐着,抓着块压缩饼干,小声问。   六号保持着透明的姿态,就着母体的手,低头凑近,挨在徐久的脸颊边咬了一小下。   热量储备不合格,口味更是低质,这不是它乐于吞噬的活物,更不会是人类喜欢品尝的味道。它知道,过去的一个多月,母体正是从如此微薄的口粮中省出一部分,作为供给自己成长的能源的。   无需嗅探,六号心知肚明,就在那扇透明窗口、那些钢铁护栏后面,食物堆积如山,物资成箱成罐。人类的厨师烹饪家禽牲畜的丰盛血肉,使用各种复杂奇巧的程序,再洒上种类繁多的调味香料。他们一边填饱自己的肠胃,一边给在母体的餐盘里装满野狗都懒得看的合成垃圾……   他就吃这种东西,还吃不饱。   强烈的对比,使它再次体会到了愤怒的情绪——自打尾随着母体出门以来,它的怒火似乎就是无止境的。   “不吃,”它硬邦邦地说,“你也别吃。”   我会去狩猎,为你狩猎。不要再把这些粗劣的人造物咽进肚子,它们配不上你,这里也配不上你,你是我珍贵的,珍贵的……   ……珍贵的什么呢?   “为什么啊?”徐久愕然,“我们不能浪费粮食!”   他咬着压缩饼干,嘟哝着说:“浪费不好,浪费很坏。” 第15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五)   六号无可奈何,看见母体固执护食的样子,大脑深处又涌起一股热烈的冲动。   它又想把人类甩起来,高高地扔到天上,然后再用身体接着他,也想把他整个卷起来,放进嘴里包着,还想狠狠地揉一揉他,戳他的脸颊,让他挣扎着生气……   这符合人类对“可爱”的反应定义吗?   六号不知道。   到了下午,任务越发繁重。而“无视上级,救助手段不规范”的判决也快速下达了,包括徐久在内的一批清洁工得到了程度不一的禁食处分。作为引发整场事件的“罪魁祸首”,徐久罚得最重,被扣掉了四顿饭的份额。   也就是说今天晚上,以及明天一整天,他只能饿着肚子干活。   倘若放在从前,这绝对是个刁钻的惩罚。扣除口粮听上去算不了什么,可对于工作烦琐艰苦的低阶员工而言,就跟折寿没什么区别了。   但放到现在嘛。   徐久拿着处分单:“呃?好吧。”   不让吃就不让吃呗,此处不让吃,自有放饭处。   对此,六号反而不能理解。当它还是一个整体的时候,吞噬过许多人类的生命和记忆,但它仍然无法参透人类社会中的种种藩篱与规则。它在徐久耳边嘶嘶低语:“可是,你什么也没做!”   徐久无奈地说:“正因为我什么都没做。”   所以处罚才仅限于禁食,而非禁闭,或者其他更严厉的举措。   六号发出愤怒的噪音。   事实上,眼下所有的同构体都在等待。通过人类的记忆,它们知道,研究它们的人类组织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机构,设立在极地的站点仅是分部之一。为了避免人类向他们的总部寻求支援,或是启用更激进的自毁手段,同构体们仍在隐蔽地进行活动,将大张旗鼓的屠杀,默契地转变为不露声色的渗透。   六号同样在默默地等待,等到这座钢铁构造的丛林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无法向外界再传达一丝真实信息的时刻,就是此地的灭顶之灾降临的时刻。但与其他同构体不一样的是,在所有被视作猎物的人类当中,它唯独在乎徐久的命运。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呢,”私下里,徐久对六号说,“今天早上……”   他将早上遇到伪装水母的事和盘托出,包括对方的外貌特征,声音和举止。最后,他挠挠头,为难道:“它可能也发现我看出它的身份了,会不会有麻烦?而且我就想不通了,那么明显的特征,别人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看着陷入烦恼的母体,六号十分清楚,他破解出其他同构体身份的能力从何而来。徐久和它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从自己身上逸散出去的生物孢子,渗出的体液及信息素,全都缓慢,但是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使他能更快、更敏锐地注意到和自己同一类的生物。   不过这种事,六号是不会告诉他的。   人类的心智没有那么坚定,万一吓到母体可怎么办呢?   所以,它只是抱着徐久,笨拙地安慰道:“没关系,我保护你,不要怕。”   我会留意那个挨得太近的危险分子,可是,我们何时才能离开这里?它恼火地思索。   我何时才能筑起巢穴,与母体共享?我们何时才能摆脱所有一切嘈乱的噪音,鄙俗的人类,以及错杂的环境,占据一块真正称得上静谧的,安宁的,富饶的领地?   怀抱着如此烦躁的情绪,六号成功潜入隔壁区域的后厨。它吞掉了那里将近一半的贮存,并且为母体带回了丰盛的战利品:半只颜色鲜艳的冷切火腿,一罐优质的马苏里拉奶酪球,一盒嫩鸽子肉馅饼,大量的巧克力,大量的手指饼干,以及一整袋新鲜的柑橘。   当然,最后那袋柑橘是最贵重的。置身于南极腹地,这样一袋果叶碧绿,表皮还沾着水珠的柑橘,价值几乎可以与黄金等同,通常只有高级研究员才有资格享用。   徐久惊喜万分,差点大声尖叫起来。   “橘子!”他一见那些金灿灿,黄澄澄的果实,过量分泌的唾液就叫下巴发酸了,“天老爷,我都多少年没吃过橘子了!”   他捧着一颗橘子,贪婪地闻着果香,只觉得神清气爽。   看到他这么欢欣雀跃的样子,六号也跟着咧开嘴,露出一个波浪形的笑容。   “吃,”它说,“吃。”   徐久欢喜地瞧着柑橘,慢慢地犹豫了。   “不行啊,”他望着六号,“橘子味道太大了,留在手上,会被人闻到的。”   这是实话,不只清洁工,低级员工的鼻子都比狗还灵,常年吃惯了寡淡无味的餐食,同伴身上但凡带股别的味儿,一下就能分辨出来。徐久也有这个本事。   六号说:“给你剥,怕什么。”   说着,它弓下身体,贴着徐久的后背,用口腕轻柔地合住一枚柑橘。轻微的分解声中,果皮飞速溶化,剩下一圆完好无损的果肉,就安然放置在它色泽绮丽的光滑表皮上。   当天夜里,徐久吃了鲜甜的橘子,试探性地尝了咸咸的冷切火腿,奶酪球就像奶味的橡皮擦……不好吃,但很新奇,他喜欢可以品尝新事物的感觉,鸽子肉馅饼的味道非常棒,美味极了,六号还教他用手指饼干蘸融化的巧克力,因为“那些人类,是这么食用的”。   房间狭小而简陋,隔音更是差劲,称得上家徒四壁。裸露着管道的天花板上,悬着简笔画一样的吊灯,晚上断了电,只有微弱的应急冷光照耀着地面。   但就在这里,在这片寒冷的冰原,以及比冰原更加寒冷的牢笼当中,他和六号挤挤挨挨地堆在一块——六号盘在地上,他坐在六号身上——偷偷地分享着不属于他们的丰富食物。   他们必须轻声轻气,每说一句话,交换一个意见,或者发出一声快乐的笑,都得隐秘地凑近对方的耳朵,以免这些动响传到左右两边的寝室。   好像做梦一样,徐久头晕目眩,不能言语。   这样的景象,他也只在梦里幻想过。   他短暂又漫长的学生时代,几乎成为了奠定他一生形状的基石。上学的时候,学生之间最常见的庆祝活动就是生日聚会,对那些特别聪颖的弟子,教师们总是无穷无尽地优待他们。优秀的学生可以在生日那天大张旗鼓地挑选半个傍晚,作为庆贺的奖励,教师也会向年级长打报告,调用一笔小小的经费,为这些尖子生购买礼物,彩带和生日蛋糕。   在聚会上,烛光映照着派对主角的面庞,晕染出幸福的红光,老师和朋友们则簇拥在主角身边,为他大声唱起生日歌,戴上五颜六色的尖帽,再用彩纸、掌声与赞美为他加冕……徐久这样的NPC只有在角落里艳羡地旁观,成为主角闪耀青春里的小小注脚。   我以后会有这样的机会吗?他曾经问过自己,不再孤单,卑微,无人看见——我以后也会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可以让我和他们拥抱,欢笑,一块庆祝生日吗?   现在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只是与他曾经的设想略有出入:他没有许多朋友,只有一个朋友,他的这个朋友也不是人,而是危险的食人异种,畸变的水母怪物……是尘世中的魔鬼。   并且,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的生日是哪月哪天。   “我比主角更幸运……”徐久自言自语地笑道,幸福得眼眶都湿润了,“我的朋友,比主角的朋友更好。”   六号低头,诧异地注视母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产生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它唯有用力抱住人类的身体,以表安慰。   但是,朋友……?   难道母体认为,我是他的“朋友”吗?   在人类的定义中,朋友即为彼此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伙伴。这样的“朋友”,过去的六号是不可能拥有的,它这一族都是独行者。那么,这个定义可以准确概括母体与它的关系吗?   六号思索半晌,还是在心中表示否定。   嗯……并不十分准确。   它困惑地挠挠头。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得再找。   ·   第二天清晨,徐久花了双倍的时间漱口,洗脸,确保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味道。他必须要表现得像一个弱不禁风,饿了近十个小时的可怜虫,上级们得到了反馈,才会心满意足地放过他,莫比乌斯最不需要的就是硬骨头。   “麻烦,”六号在他耳边嘀咕,“消除气味,我帮忙。”   “你帮忙?你能怎么帮忙?”徐久问。   在他背后,六号的身体居中开裂,发出淋漓的水声。   它绽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足以把徐久从头到脚地容纳到里头。钴蓝色的触须拉出交错纵横的细丝,露出一直延伸至内部深处的,胶质的粘腻肉芽,它们犹如成千上万枚交错丛生的臼齿,正摩擦着蠕动。   徐久:“……”   “吃进去,”六号天真地提议,而且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渴望的语气,“吸一吸,再吐出来。没有气味。”   徐久:“…………”   徐久无言地拿过一枚柑橘,往里头一塞。   “吸这个吧。”他诚恳地说,然后继续转身,仔细地刷牙,漱口。   六号嘟嘟哝哝地闭上裂口,很不开心。   今天一天,徐久干活,六号还是跟在他背后,充当一个观察外界的背后灵,外加称职的辅助义肢。徐久则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虽然很饿但是害怕继续受罚所以尽可能努力干活”的奴工角色。   新来的管理者倒是没怎么为难他,只是临到傍晚下班,依旧把徐久叫住,让他一直加班到食堂关门为止,才算惩治结束。   徐久耸耸肩,下班时间一到,楼里的人走得走,散得散,只剩他一个人在黑乎乎的大厅里到处溜达。好在有六号,他一点儿都不害怕。   “他想害你,”伏在他耳边,六号嘶声说,“我看出来。”   徐久愣了一下:“有吗?”   “人类总是不怀好意,”六号语气不善,完全忽略了徐久也是人类的事实,“找机会杀掉他。”   徐久无语道:“他就算想害我,也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法。直接找个由头,把我……”   他话没说完,六号的身形倏然暴涨,从四面八方笼罩住了他!   “……六号?!”徐久受到惊吓,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听见数声闷响,像是锋利刀刃陷进橡胶里的动静。   “你保护他。”   昏暗冰冷的大厅里,有人幽幽地说着话。   徐久的视线逐渐清晰,透过六号垂如柳枝的繁多口腕,他分明看见一个人影,从大理石立柱后面缓缓浮现。   又或者,那根本不是属于人的影子。   对方越向前走,身形就越是高大。他像一个拉长的面团,夕阳下越发狭窄的倒影,等到它走近徐久所在的位置时,已经完全脱去了人类的伪装,光明正大地展示着自己怪异的外表。   它的身量超过三米,手脚细长犹如螳螂,却比线条坚硬的昆虫更加诡异柔软。那瀑布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每一束粘稠的发丝,都是纠结缠绕的透明口腕。   “你保护他。”它重复道,“我没想到,我的一部分居然会保护人类。”   “滚开!”六号说,戒备和杀意,使它的语言流畅,“还是说,你想再碎一次?”   作者有话说:   徐久:*继续走在路上,因为他的工作就是这么忙碌*   另一只水母:*突然跳出,嘶嘶叫,对他进行道德上的审判*之前,你怎么敢用无礼的触碰诱惑我,使我慌乱!我还是要杀人灭口!*准备杀人灭口*   徐久:*被吓了一跳,绊倒了*嗯!*摔倒时不小心再次亲吻了另一只水母*   另一只水母:*不再嘶嘶叫了,因为第二次被非礼而感到六神无主,哭着跑走* 第16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六)   先前的惊鸿一瞥,已令徐久看清了对方的伪装身份——正是昨天被他勘破身份的审查员。   他……它怎么会追到这里来?它是专程来杀我的吗?   徐久的手心全是汗,他紧紧地抓住六号垂在身前的一根口腕,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些警醒的勇气。   他不了解水母之间的个体差异,六号也跟他解释不清楚这些事,但唯有一点,徐久直觉般地领悟到了六号和对手的区别。   六号还不够成熟老练,可能是积蓄的能量没有达标,它无法在本体和伪装之间做到无缝切换,甚至连口语都不如面前的异种流利,这足以说明它连发声器官都没有发育完善……   “我就觉得奇怪,”异种又说话了,“为什么他身上会携带那么浓郁的信息素气味,却还没有被食用?为什么他能一眼发现我的身份?原来是你在看护这个人类,向他暴露我们的秘密。”   “是时候纠正这个错误了。”   徐久喃喃道:“六号……”   它咧开嘴。   “啊,他还给你起了名字,一个可笑的名字。难道你感应不到,那些比你更有自尊心的碎片,已经认同了一个统一的身份吗?”   “人类用各式各样的代号称呼我,他们有的叫我科西切,有的称呼我为奥西里斯。”它亲切地解释,“但对我来说,这些称谓遥远陈旧,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还是选择‘时夜生’。毕竟,它隶属于一个聪慧的,价值不菲的大脑,而且还非常好吃。”   “时夜生”张开狭长的巨口,共振出模糊的笑声。   “——希望你的人类,也像这颗大脑一样美味。”   六号没有再出声,下一秒,它卷起徐久的腰,将他猛地抛出很远。徐久被猝不及防地甩到门边,连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六号!”他大声喊。   “也好,”时夜生自言自语地说,从身体里传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浓稠沼泽中爆开的肥厚泡沫,“先吞掉你,再去找他。”   “跑!”六号发出非人的咆哮,同时以肉眼难以观测的速度挥出异化的口腕。那些腕足早已在蓄势待发的筹备中变得硬如精金,只等着切开一切仇敌的身躯。   然而,如此雷霆万钧的攻势却被尽数格挡。六号高速斩切,对方也高速回防,碰撞的啸响犹如豪雨,暴虐地响彻整个空旷的大厅,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双方的厮杀就已经呈现出白热化的趋势。   徐久瞪大眼睛,他不能再看下去,他知道自己得跑了,留在这只会成为六号的拖累。可是往哪跑,怎么跑?   他颤抖着喘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拼命向寒冷的夜色深处狂奔过去。   “人类走了,”时夜生忽然说,“现在,你可以专心了吗?”   话音未落,它完美防御了从四面八方穿刺而来的触角,余下狂舞的口腕甚至还能拧成一股,将六号重重抽飞出去。   六号轰然撞碎了大厅的立柱,满身石屑,滚落地面。它的部分身体立刻逸散,使随即追来的刺杀扑空。不等时夜生再度逼近,它已然暴起,腕足凝结钴蓝色的剧毒,犹如数十条亮晶晶的蟒蛇,摧枯拉朽地切烂石柱,几乎是瞬移到了时夜生面前。   “死。”它说。   时夜生却消失了。   六号同样扑了个空,它警惕地环顾四周,全身的口腕上下绞动着徐徐盘旋,仿佛雪亮的剃刀刀刃。   它探查着空气中的气味,同构体之间彼此通感,按理来说,它可以很快定位到敌方的位置,但显而易见,对手比它的等级要高很多。   更加完善的器官,意味着更强大的隐蔽能力,它无法通过单方面的“共感”,去锁定时夜生的藏身之处。   它不能拖延太久,六号很清楚这一点,它给母体争取到的时间实在有限。母体已经看穿了“时夜生”用于伪装的身份,如果对方认定杀人灭口的重要性更甚于与自己交手,那么它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摆脱自己的防线,潜伏到母体身边。   黑暗中,杀气浓烈得令人窒息,六号层层防御的锋利腕足逐渐偏离了位置,暴露出几处致命的破绽,当中折射出蓝钻一般深邃的光芒。   它却像是无知无觉,继续在空旷的大厅内缓缓游荡,找寻着可能存在于任何角落的敌人。   立柱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响,比白纸落地的声音还要轻灵,六号霎时捕捉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猛地调转方向。就在它转身的一瞬间,背后风声呼啸,如同天罗地网,朝它狂暴地笼罩而下。   千分之一秒的缝隙内,六号动了。   犹如散漫的水银,或者灵活的水流,它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次变形,没有五官的脸庞凹陷、收缩,又重新在后脑勺上快速浮现。刹那间它与时夜生正面相接,就像一对久别重逢,激情如火的情人,都要迫不及待地紧紧拥抱住对方。   时夜生的表皮颤动了一下,像被一滴雨水打进平坦的湖面。   一滴雨水翻卷出成千上万滴落雨,落雨再扩大成疾速下坠的冰雹——它此刻面对的是狂潮般喷涌的穿刺之势!巨大的风压尖啸着切割空气,倘若眼下立在六号对面的是一堵钢铁城墙,那么钢铁城墙也会在眨眼间化作破灭的铁屑,被凶猛的气浪吹成漫天飞扬的大雪。   触角仿佛钻头,狠毒地钻进同构体的血肉,几次绞过核心的位置。六号用自己做了诱饵,引诱对方上钩,凭借巨大的蛮力,它甚至能全方位地压制住比它进化程度更高的同构体!   然而成功的时机太宝贵,也太短暂。下一秒,尖锐的口腕再度捅向对方,震出的声音却锵然干脆,像矛与盾相互撞击。   时夜生同样硬化了身躯,它挥出数米长的“手臂”,猛地鞭打在六号身上。这一击能瞬间把十个人砸成糜烂的肉饼,六号只是快速变幻外壳,让自己成为了被长刀决断的水流,刀过水合,没有留下一丝伤痕。   双方同时交错,又同时弹开。色泽妖冶的蓝血汇聚成璀璨的滴珠,顺着六号的腕刃缓缓流淌,不等落到地面,就被吸收进了半透明的表皮。   那是时夜生的血。   时夜生低头看着身上层出不穷的伤口,在它的注视下,这些看似致命的豁口都在飞快地蠕动,愈合,很快就消失不见。   “你,很好。”   它抬起头,语气中终于多出了可以被称之为“森然”的东西。   无论死后被亵渎成了什么形状,身为人类的时夜生,在活着的时候必然是非常俊美的。水母们占据了他的外貌,异化了他的躯壳,作为杀人吮血的怪物,它们变化出的眉眼却空灵得令人心悸……仿佛雨水洗过的兰花,在暗夜中散发着幽深如潮的香气。   然而此时此刻,空灵的幻美薄雾尽数消散,露出被雾气掩盖的狰狞的尸山血海。时夜生的脸孔惨白凄厉,如同恶鬼,它佝偻着细长的身体,流露的表情似笑非笑,竟透出一股诡异的慈爱之情。   这是看见食物的贪婪笑容。   双方缓缓盘旋,重新寻找彼此的弱点。六号看似毫发无损,但它的能量储备远不如面前的同构体丰厚,在这场消耗战当中,它一定是最先落入劣势的那一个。   但它们没有等到进攻的时机,楼外已然迸发出爆炸的巨响——数十发蜂巢火箭弹拖曳着浓烟呼啸而至,火光冲天!   即便监控失效,无人旁观,两个同构体战斗的浩荡动静还是引来了反应迅速的武装力量,贝塔小组蓄势待发,等候火势渐小,就冲进去实施抓捕行动。   但当他们冲进火场,在摇摇欲坠的大厅内搜寻时,里头却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生命体存在的迹象。   【继续搜查!】面罩下,队长的脸色十分难看,【这么长的时间,今晚是它们唯一一次大规模暴露行踪,必须查出个结果!】   【是!】   小队的成员呈扇形散开,背靠背地在其中谨慎探查,其中一名队员凑近队长身边,低声道:【长官,我们还有一名目击人证。】   队长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那个人现在在哪?】   禁闭室内,徐久望着黑暗怔怔出神,脑子乱糟糟的,又好像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什么。   他跑出大楼,下意识想的是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极地站确实已经成了水母们的狩猎场,但他清晰地记得六号的话。   伪装,它们还需要伪装,这说明它们不能肆无忌惮地引起骚乱,甚至不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所以徐久的第一选择是人头攒动的食堂,只是,他忘了一件要命的事:在六号和“时夜生”对峙的时候,食堂就已经拉下了关门的标志。他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只能继续掉头往宿舍楼的方向跑。   可惜这一次,好运没有眷顾他。   徐久奔跑的脚步声被警卫发现,随后,他们毫不意外地抓住了他。与此同时,实验楼大厅的沉闷巨响,就像古老的铜钟一样震撼了黑夜。   于是,夜巡的警卫立刻把他和实验楼的不明动响联系在一起,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了禁闭室。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贝塔小队紧急出动,立刻封锁了实验楼周边五十米的区域。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十分钟内。   一声清脆的开锁声,徐久下意识转过头去。   刺眼的白炽灯猛然打开,他不适地紧紧闭目,过了好几秒钟才能睁开。   在他的视线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铅灰色的墙皮,闪烁寒光的金属门框全都一闪而过,最后,他盯着从门框里挤进来的魁梧的生化巨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就是他?】队长问。   【是他。】   【很好。】他一点头,紧接着转向徐久时,已经改换了语言系统,“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低阶员工。”   徐久慢慢攥紧了手指。   或许是因为久不正常讲话,生化人的口音含糊而沉闷,像困在玻璃笼子里的野兽咆哮。   “不要夸大,不要添油加醋,更不要撒谎,因为撒谎的代价你无法承受。”他说,“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徐久:*可怜,迷茫,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六号——我的六号——你在哪里——   一个研究站员工:*经过,往他身上喷水*走开,闲人!   另一个研究站员工:*经过,在他身上堆满脏衣服*把这些拿去洗了!   再一个研究站员工:*经过,用扫把打他的头,像嘘猫一样驱赶他*去去!去去!   还是徐久:*无助地躲在角落里,湿漉漉地打喷嚏,哭了* 第17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七)   徐久自己都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异常冷静,像是隔着屏幕,观看别人的实况转播。   “您是说在实验楼大厅吗?没有,长官。”他低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我听到声音以后,就跑了。”   “是什么声音?”   “有点类似金属碰撞的声音,”徐久装出尽可能回忆的样子,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痕,“像有人在我的头顶挥舞几百把刀子……我被吓到了,而且周围太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很危险……”   生化人审视着徐久。   说老实话,徐久非常年轻。   普通人家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只怕连大学都还没毕业,仍然是不谙世事,烦恼有限的快活青年,而他已经在莫比乌斯积累了长达四年的工龄。尽管一直干着最低廉的清洁工活计,比起一些菜鸟,徐久还是可以从蚂蚁一般繁多的同行当中,积累相当琐碎的情报和无用知识,并将它们联系在一起。   比如,他听说过莫比乌斯的生化改造人项目,知道该项目能为改造者提供超出常理的速度、力量和敏锐感官。改造成功的生化人,通常会拥有夸张的体格,以此来匹配那些夸张的能力。他们不仅可以单手举起一辆小汽车,一跃跳上四米高的楼层,还可以不依靠工具,清晰地听见活物的心跳与呼吸,闻到目标分泌出的汗液,以及准确无误地感应到对方的体温。   他们不仅是天然的战争兵器,更是天然的测谎仪。徐久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的心跳稍微加快一丝,或者额头上多出几星闪光的汗水,下一秒,他的头就会被打进后面的水泥墙里。   “你害怕,”队长说,“但你没有求援。”   “我跑了!”徐久急忙抬起头,“我先往食堂跑的,我觉得那里人多,会让我有呼救的机会,但食堂已经关门了……所以我接着往宿舍楼跑。”   队长问:“你当时还听到了什么?”   “风声,”徐久肯定地回答,“很长,很长的风声,跟蛇一样,在我头顶晃来晃去……”   这么多年的底层生涯,使他非常明白什么是说谎的基本原理。徐久像模像样地打了个抖,又往里增添了一点细节:“还有就是,有种味道……”   “味道?”   “对,腻乎乎的,又有点香,可不像是化妆品的香。让我形容,我也形容不出来。”   他做出绞尽脑汁的表情,皱着脸,努力回忆道:“别的,就没什么了。”   队长沉默以对,似乎是在沉思,徐久深呼吸了几下,鼓起勇气问:“长官,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抓住它们了吗?我,我们会不会有事?”   “你的问题很多,”队长抬起眼睛,浅得近乎透明的瞳孔中,蕴藏着显而易见的警告,“而且,你好像并不怕我。”   徐久的心失衡一沉。   是的,他不害怕。和六号在一起之后,在他心中已经没有任何人需要他去害怕,去畏惧。   “……因为我之前见过和您一样的人!”他怯怯地抬起脸,露出殷切又讨好的笑,“就在我们被调到这儿来的那天,我看到了和您穿着一样制服的长官,他们从我们身边过去的时候,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我上不了几年学,夸不出什么花哨的词儿,但看着实在威风极了……”   这话换任何一个人来说——譬如徐久那个以媚上欺下而闻名的主管——都难免显得阿谀油腻,令人暗暗生出厌烦轻视之心,但徐久用他青涩的年龄,以及苍白秀气的外貌冲淡了话语间的功利情绪,使他看起来几乎成了“粉丝”一类的人群。   队长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检视徐久,片刻后,他起身,步履沉重,朝门外走去。   【怎么样,队长?】外面模糊地传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今晚的事跟他有关吗?】   队长说:【暂时没有什么破绽。你们追查的结果如何?】   【尚未发现目标,】队员轻声汇报,【只发现了目标残余的体液迹象,并且一路断断续续地延伸到了通风管道口。我们派出微型无人机进入管道排查,但是痕迹在下水阀门处消失了。】   【消失了。】队长脸色阴沉。   【是的,】队员严肃地点头,【再往下就是放射性废料的密闭堆积舱,无人机的信号受到干扰,我们需要博士的权限许可,才能进入排寻。】   队长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博士知道这件事了吗?】   【刚刚知道了,】队员说,尽管四周没有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还是隐秘地压低了声音,【他……听上去有些慌张。】   【再优柔寡断下去,他迟早会把这里的人都害死。】队长冷冷地说,【到时候,他最想逃避的责任,将会第一个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两名生化人快走出长廊,队员才随口问:【对了,里面那个消耗品怎么处理?】   【……留着吧,我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队长说,【他是那些异种没能捉住的猎物,尽管它们忙于内斗而无暇管他的去留,但它们迟早会回来狩猎他的。在这之前,就让他当个合格的诱饵。】   【是。】   禁闭室里,冷汗缓缓从徐久后背渗出。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运筹帷幄,思虑周全的事,大多数都是突发事件,考验着人的随机应变能力。他知道自己发挥得不够好,有破绽,可他已经尽力了。   现在,他最害怕,最担心的问题,就是研究站的人会去查看监控,再一路摸到昨天上午发生的意外——尽管六号已经承诺过,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能看见它的行动,可监控探头却能一览无遗地记录下主管摔倒时的异状。   到时候,他要如何找借口辩解?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禁闭室的门再度开启,徐久一抬头,这次进来的,是两名看守禁闭室的警卫,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本登记薄,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A区112室6号!”来人头也不抬,拖长了声音喊,“行了,出来吧。”   徐久尽量平复呼吸,他站起来,不知道这一去,究竟是光明的生路,还是求生不得的死路。   他试探着问:“我……我能回宿舍了吗?”   警卫抬起眉毛,懒懒地瞥了他一眼。   “来这签字,再领你的工牌。”他说,“下楼左转,有个亮着光的房间。”   徐久心中惴惴,签完字,局促地说了声谢谢。下到一楼,他轻手轻脚地走进警卫的办公室,看到一墙墙的巨屏监控摄像,闪着花花绿绿的光。   “6号是吧?”其他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一个看上去十分面善的警卫站起来,“这是你的工牌,拿去吧。”   徐久刚一伸手,对方就不轻不重地按住了装着工牌的托盘。   “拿之前,”警卫低声说,“先想好自己有几条命,可以把今天晚上的事到处乱传,懂了吗?”   徐久一愣,继而点点头。   “要是被上边听见一点关于这件事的流言蜚语,不管跟你有没有直接联系,你都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小子。”他接着威胁道,“明白了,就快滚。”   徐久缓缓把工牌抓在手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走得很慢,甚至有点迟疑,像是随时准备迎接从两旁扑过来把他按到在地的警卫似的。   然而,他幻想中的事没有发生,徐久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禁闭室的范围。   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不,甚至奇迹这个词都显得形容力度不够。   他木然地回到宿舍,打开门,不出意料,他的东西已经全都被搜查了一遍,那些人都懒得遮掩一下翻箱倒柜的痕迹。   被褥在地下摊开,上面散落着凌乱的枕头和床单,桌椅推得歪歪扭扭,杂物架上的毛巾和牙刷、牙杯,以及一小块肥皂全都堆在一起,角落里借阅的几本过期杂志的封面上,还留下了半个鞋印。   徐久盯着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把被褥扛到床上,床单都懒得铺,横着往上面一躺。   六号不见了。   那是他没有能力,更没有资格插手的战斗,徐久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他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大晚上冒撞地闯出去,他现在只能强忍着假装,假装一切都好,假装自己是死里逃生,获得了长官宽宥的幸运儿,假装六号的离开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假装六号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知道,针对他的审查和重点监视会一直持续很久,在此期间,他必须谨小慎微地行事,努力收敛自己外露的全部情感,像灰尘一样碌碌,也像灰尘一样不起眼。   没人会长期盯着一粒灰尘,除非他们的时间真有那么不值钱。   徐久咬紧牙关,他想睡,只是睡不着。   ·   六号在喘息。   它的生理结构不支持它做出呼吸的动作,但此刻它精疲力竭,身上的口腕损毁过半,断裂的截面溢流着鲜艳剔透的蓝血,上半身微弱的搏动,便如气若游丝的喘息。   它身受重伤,对面的同构体虽然也没好到哪去,然而论完整程度,仍然比六号要优越许多。   时夜生的胸膛不住起伏,它裂开巨口,在坚固的舱门外来回游曳,怒火冲天地徘徊着,不住尖锐地嘶鸣。   “你还是被我抓住了,碎块!”它的咆哮声,犹如抓挠玻璃一般刺耳,“你居然敢把我伤成这样……我改主意了,我不光要吸收你,我还要让你在死前感到真切的痛苦!”   此地安置着成千上万的处理放射性废料,腐蚀性金属原液,以及其他有毒物质的密闭舱室,六号与它一路厮杀,相互撕扯着吞噬,终究不敌落败,被重重抽进一扇舱门。   这里早已成为时夜生用于安身的巢穴。厚厚的被膜覆盖了横流的剧毒污水,在拱顶的混凝土墙壁上编织出油腻的生物菌毯,使其变得光滑粘稠,形如巨兽的软烂食道。规整排列的密闭舱室也被黏腻的膜质浇透,远远看过去,活像一排排紧密相连的,巨大的肉质卵块,其上遍布蛛网状的钴蓝色毛细血管。   六号就被关押在其中一枚“卵”当中。   “我要毁了你。”时夜生嘶声说,“你很看重那个人类,对不对?”   六号鼓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击在舱门上,爆发出轰鸣巨响。它浑身上下的断肢狂乱扭动,如同被斩首的群蛇,喷溅的蓝血滋滋腐蚀着合金,却无法蚀透另一名同构体完善的巢穴构造。   ——别碰他!   心灵的尖啸穿破同构体的精神联结,仿佛一枚烧红的烙铁,重重烫在时夜生的神经网上。   ——你没资格要求我,废物!   时夜生将这份刺痛尽数奉还,盯着身陷囹圄的同构体,它渐渐露出狰狞的笑意。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像你这样发育迟缓,躯壳孱弱的碎块,当然不能了解我这样完善的个体能拥有何等程度的心智。”时夜生改换人类的语言,炫耀般地展示它清晰的发音,以及纯熟的口语,“我不像你,实际上,也没有碎块会和你一样,把精神和自我全寄托在一个渺小的人类身上。”   它说话的时候,身上的血便缓慢地止住了。   “我族吞噬、进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巅峰,俯瞰一切脆弱的众生——不过,我马上就会向你展示,除了在人类的大脑中学习了一些富于诗意的言辞,我还学会了更多别的东西。”   时夜生森森一笑,因为模仿了人类的表情,它看起来诡异得叫人头皮发麻。   “我会带来你的人类,我会变成你的模样,带来你的人类。毕竟,他看起来对你毫无防备,非常信任,是不是?”它轻轻地说,“然后,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是怎么在肚子里消化完一整个活人的。很高兴我们的表皮可以变得透明,对吧?”   六号疯狂地尖叫、尖叫、尖叫——但它遍体鳞伤,被打得血淋淋的,困在坚固的巢室里,只能看着比它更强大,也更残暴冷血的同构体疾速跳跃,攀爬着宏伟的拱顶,一路飞快地掠出下水管道。 第18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八)   时夜生游荡在夜色里,它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全部愈合,不过,也不再往下流血了。   被冒犯,被挫伤的愤怒持续性地刺痛着它。作为一个已经进化得相当完整的同构体,时夜生对人类的感情称得上复杂。   一方面,人类美味可口,诱惑力惊人,他们以夸张的程度进化了大脑,却忘记在肉体上设置一些可供攀爬的台阶,自然界再找不出第二种这样表皮薄嫩,血肉甜美的生物了。   另一方面,人类丰富多层的情感,变化多端的心灵,还有一刻不停的奇思妙想,都令它发自内心地感到惊叹,而人类的创造力,他们在毁灭之途上的造诣,同样使时夜生揣摩不已,无法自拔。   但进化是一回事,和人类在一起生活,则是另一回事。   碎块背叛了它的种族。身为狩猎者,却甘愿被猎物所支配,还甘之如饴地接受了猎物给它起的可笑名字……六号!人类都不会给他们饲养的犬科动物起这种名字,它却接受了,而且看上去非常愉快!   严格来说,六号就是它,它也是六号,同构体之间的相互屠戮,相互蚕食,不能影响它们本是一体的事实。因而,时夜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辱。   在人类社会中,通常将“扇耳光”视作伤害不高,但是侮辱性极强的行为。现在,它就觉得自己被那名弱小的人类隔空扇了一记耳光。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脆弱的肉袋,面对掠食者,只能瑟瑟发抖,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欠奉……人类总以为自己是万事万物的僭主,位于生物链顶端的统治者,他们的傲慢必须得到严惩,否则不足以浇灭它心头的怒火。   循着气味,时夜生潜伏在人类聚居的巢穴旁,观察着目标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就像一只工蚁,甚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还不如工蚁,成天庸庸碌碌,被高于他的个体指挥得团团转。他的工作不创造价值,可替代性极强,没有丝毫值得称道的地方;他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隐私……近乎一无是处。   唯一可赞扬的,就是他谨慎的作风,以及伪装能力。   别的人类无法分辨,时夜生却可以从他散发出的气息里准确无误地嗅出苦涩、疲惫、孤独与疼痛的味道,像烧过的榉木一样刺鼻。   人类掩饰着自己的憔悴,这些天来,他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流眼泪。哭过以后,他的眼眶总是红得醒目,为了掩盖这不大正常的异状,他会拿毛巾沾湿冰水,给自己谨慎地敷上半个小时。   其实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不管他的眼眶是红是黑,他是生病了还是健康着。人类渺小而卑微,他则是其中最渺小,最卑微的那一类。但他还是选择小心地遮掩着自己,不叫更大的破绽暴露出来。   时夜生几乎要表扬他了——仅仅是几乎。   它原本策划着一场天衣无缝的重逢,不过,它放弃了。人脑固然精密,人类却如此愚蠢,过分相信肉眼所见就是真实的世界,它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于是,时夜生模糊了自己的五官,用异化的口腕和触须代替了拟态的双腿,为了第一时间骗取对方的信任,它还特地变小了一半,捏造出损伤惨重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利用伪装在研究所内的身份与权限,它再次安排出一次意外,比如暗示人类的管理者,让他将人类留下训话,或者让人类多打扫一块僻静无人的区域,接下来,就是它登场的好时机了。   按照剧本,夜幕降临,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人类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徘徊,不安地握紧手中工具。时夜生慢慢从阴影中沁出,犹如猫捉老鼠,不紧不慢地接近了目标。   人类惴惴不安。   他开始出汗,心跳加速,呼吸变重,肌肉和骨骼紧绷……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时夜生愉悦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它的腕足缓缓撕离地面,在空气中响出类似于掀开胶带的粘连声。   人类猛地跳了起来。   “谁?!”他用变了调的尖锐声音提问,手里紧紧攥着拖把杆,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谁在那儿!”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酸性气味,时夜生非常满意,它愉悦地注视着人类怕得要死的样子。   这才是它喜欢看到的景象,猎物就要有猎物的自觉,最好认清自己的……   不等它细细品味,刹那间,人类似乎心有所感,他不偏不倚地一转头,目光与时夜生正正交接。   他的脸一下白得像纸,又一下涨红得惊人,仿佛被雷霆当头击中。他呆立在那儿,只有嘴唇不住颤抖,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完全丧失了把它们吐出去的力气。   他看上去委屈得快要哭了,眼睛却像被水洗过的星星,那么亮。   不知为何,面对这双眼睛,时夜生竟有一瞬的瑟缩之意。   “六号?”他发抖地喊,“六号……六号!”   一阵叮铃咣啷的坠响,人类已经扔掉了手里的工具,把那些琐碎的,碍事的,烦人的玩意儿全都抛到了旁边。时夜生还没来得及进入角色,充当一名合格的演员,人类已经不顾一切地朝它跑了过来。   他要干什么?他要攻击我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诡计,一个障眼法,为了逃跑才不得已使出的险招?   思绪杂乱,在时夜生的脑海里纷然闪过。在它面前,人类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它抱进怀里。   他不害怕,不退缩,只有灼热的泪水滴滴滚落,沉重地打在它身上。   ……咸的,它茫然地想。   而且很烫。   人类的力气那么大,抱得那么急迫,甚至叫时夜生体会到了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它的大脑一片空白,由此忘记推拒,更忘了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人类终于放开它,转而捧着它的脸,就像捧着什么珍而重之的宝物。他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温暖地浸透了它的表皮,无法阻拦地朝更深处渗去。   “你怎么……”他哭得不行,“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一直以为,我、你……”   人类满脸是泪,哭得说不上话。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句子的碎片,好像这颠三倒四的表达方式可以让对方明白似的。   然而,时夜生居然真的领会了这些碎片的意思。   ——你终于回来了,我想你,我一直以为你出事了,看到你安然无恙,我真的很开心。   人类摩挲着它一片模糊的五官,这是不正常的,时夜生很清楚,因为正常人不会有半透明的皮,脸上也不应该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嘴以外什么都没有。但人类抚摸着它,如此热切,温柔和绵密……那差不多是充满爱意的触碰,尽管时夜生压根不明白什么是“爱意”。   它该如何回应如此亲密,如此温柔的抚摸?   “你伤得重吗?”人类哽咽着,低声追问,“让我看看……你身上好多地方都断了,疼不疼?”   如果我说不重,他就不会再哭了,时夜生恍惚地想。   ……但如果我说重,他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吗?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徐久迟迟等不到六号的回答,但是没关系,他扬起下巴,将混合着泪水的,咸涩的嘴唇贴在六号的前额位置,就像他每天出门时都会做的那样。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回来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时夜生方寸大乱,像是被烧红的铁块狠狠嵌进了眉心。   这是什么?!   是他正在袭击自己,还是他正在意图干扰自己的精神?他的嘴唇上涂了麻醉剂吗?他改写了自己的生物电回路吗?他是不是人类秘密改造的实验体,现在终于打算设计将自己捕获?他——   徐久沾满泪水的亲吻一路向下,他用炽热的,发抖的双唇毫无隔阂地摩挲着同构体本应剧毒的皮肤,用鼻梁蹭着它的侧脸,密不可分地拥抱着它。最终,他停留在六号的鼻尖前,每一声抽泣的喘气,都像是扑面而来的蝴蝶,轻轻刺痛着同构体的身躯。   “我真的很怕,”徐久颤抖着低语,从手指到脚底,全在不受控制地战栗,“我担心你会出事,我担心你已经死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怕死,我怕那天晚上就是我们见到的最后一面,可我却不能跟你好好地说声再见……更怕我不能和你死在一块儿。”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急迫地追问,“你的那个……那个同类呢?它也死了吗?”   时夜生愣愣地凝视他。   他挨得好近啊,在这之前,它从未和哪个人类、哪个生物靠得这么近过。   时夜生完全可以数清人类的睫毛,即便它们正被眼泪粘成一簇簇的形状;它也能看见人类薄薄皮肤下的毛细血管,能看见他轻颤的嘴唇,嘴唇上沾染的水光,以及双唇间露出的,蚌肉般柔嫩的一隙舌尖……   他瘦削的肩膀和胸膛,还因为大哭过的抽气而微微痉挛,体温也高得不正常。   恐惧的气味早就散尽了,他闻起来仿若雨水,青草和苹果花,温暖如云,使它的犁鼻器不住抽搐,剧烈发痒。   时夜生的身体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烧的感觉。那很像疼痛,但又比痛苦更加深不可测,几乎令它感到茫然的恐惧。   “我不知道。”最后,时夜生嘶哑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另一只中大水母:*破门而入,狞笑,露出反派的嘴脸*哼哼哼哈哈哈!我来……!   徐久:*停下哭泣,惊喜万分,立刻非礼它*六号!你是我的六号,你回来了!*说完,再次哭泣着非礼它*   另一只中大水母:*呆滞,僵硬,不知所措,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亲吻过它,也没有人抱过它*   还是另一只中大水母:*不情愿地享受亲吻和拥抱,并且开始鬼鬼祟祟地蠕动*嗯……嗯。 第19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九)   他们回到了那个简陋到可笑的临时巢穴,时夜生变成透明的,但它的一截口腕还被人类牢牢抓在手里,牵着往前走。   他一点都不怕,它想。   推开门的刹那,独占性的信息素犹如澎湃的大潮,从空气中扑面冲来。   它的同构体里里外外地标记了这个地方,唯独没有进行筑巢的动作。时夜生可以理解这一点,因为就它的所见所闻,人类居住的这间巢室比一枚扁叶大不了多少,而且压根没有隐私可言,谁都能随便地冲进来搜查一番。   “我们回来了……”人类快活地叹息,他先是牢牢地关上了门,然后才转向它,“六号,你怎么啦?好安静啊。”   时夜生依旧没有出声,为了骗取徐久的信任,它缩小了体型,但仍然可以俯视眼前这瘦弱的人类。它的视线忽然停住了,落在徐久胸口的工牌上。   “112—6”,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文字表述。   “6号……”时夜生喃喃道,它困惑地说,“你,也是6号。”   “是啊?”徐久十分莫名,他盯着六号的脸,担心地上手拍拍,六号没有躲避,只是下意识地迅速偏头,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你来的那天我不就说过了吗?我没有文化,起不了什么好名字,所以,我把我的工号分给你,我是6号,你也是六号嘛。毕竟,这是我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他还没有从失而复得的激动喜悦中平复下来,难免絮絮叨叨的,什么事都能掏出来对“六号”倾诉。   原来是这样。   时夜生盯着工牌上的电镀铭文,先前感到的羞辱和愤怒,此刻已经退得剩不下什么了。   这个理由倒也情有可原,他本来就没什么可支配的财富,贫瘠得像只可怜的小动物,所以他只能把他的代号一分为二,送给他认为重要的人或事。   原来是这样。   时夜生无言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它看着人类脱去布满油渍和灰土的外壳,换上更柔软,但是破旧的遮蔽物,接着打水洗手洗脸,清理牙齿和口腔……   它很不情愿地承认,它从人类的行为举止中获得了乐趣。人类哪里都小小的,当他转动着纤细的指头,使用那些玩具一样的杯子和刷子,对自己做着认真的清洁工作时,看上去实在像一个精密的游戏。他擦掉脸上泪痕和尘埃,刷牙漱口,理顺柔软的毛发,再转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就非常整洁清爽了。   接着,人类又一点不怕生,也不怕死地坐在时夜生身边,捧起它伪装成断开模样的口腕,轻柔而小心地摸了摸。   “疼吗?”徐久皱着眉,语气怜惜,“这要多久才能长好呢?”   怎么才能消受得了这种怜惜?时夜生对此一窍不通。   它凝视着人类的脸孔,由于常年不见天日,徐久的皮肤是一种没有血色的冷白,大约这些天被六号喂养得十分惬意,倒是有了点肉,看上去不再跟以前一样营养不良了,但下巴还是尖尖的,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   感应到大水母强而有力的注视,徐久只当它也被吓着了,不过,它还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睡觉吧?”徐久再摸摸它的脸颊,说不心疼是假的,六号这次回来,整个水母都小了一圈,也不知道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早点休息,好不好?”   时夜生一声不吭,看人类先拿出一个小盆让它喝水,于是,它喝空了半盆的水,又被人类拉到那张窄小的床铺上,毫无保留地紧紧抱住。   徐久睡着了。   他没有一点戒备的意思,或许是因为提心吊胆了许多天,现在终于放下心来了,此刻,他睡得又香又沉。   时夜生愣愣地瞧着他,不知过去多久,寂静中,它看到人类在梦中皱起眉头,肚皮里也发出一阵咕噜声。   饥饿。   时夜生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它不知道要怎么办。一察觉到“人类正在挨饿”这个事实,它便浑身难耐,情不自禁地焦躁起来,冥冥中,似乎有种本能在催促它,要它立刻妥善地解决这个问题。   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的眷属,我的责任!内心里,它大声呵退这股迫切的冲动,但随着徐久在它怀里不安分地翻滚,叹气,悲伤地撇着嘴唇,脸上也露出可怜的小表情……   我受够了。   时夜生冷漠地关闭了它的视觉,终止一切能感应到人类活动的器官,极度不舒服地窝在这张对它来说过于狭窄的床铺上面。   按照它原本的规划,它此时早就回到自己的巢穴,正对着那个该死的碎块,从身躯到精神地砸烂它、毁灭它。在回归本源,为自己吸收之前,六号须得经受一番深重折磨,它才能心满意足地宣布自己赢了这场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当人类的枕头和床垫,被他抱来抱去,摸来摸去,亲……亲来亲去的!   我要杀了他。   时夜生的内核震动不休,它将这个指令在发声口器中来回咀嚼,像利刃和尖刀一样转着圈地摆弄,仿佛只要不停地思索着这个念头,它就能达成它想要的目标。   我必须要杀了他。   但它没有动,一点儿也没有。   临近清晨,徐久快要醒来的时候,他毫无睡相地翻了个身,摊着手,把半张脸埋在在水母柔软的果冻状表皮里,嘟哝着含糊的梦话。时夜生由此低下头,张开视觉器官,在他的手腕上发现了一道十分蹊跷的伤疤。   它奇怪地抬起人类的手腕,凝视那块硬币大小,棕褐色,微微凹陷的疤痕。   这看起来像是被化学试剂烧伤过后留下的印记,不过,时夜生很清楚它是什么造成的,它还能从上面嗅到一丝残余的消化液的气味。   通常来说,沾上自己的体液,却还没有被腐蚀干净的生命体,都会被标记为脱逃的猎物,它一定会将狙杀对方作为需要优先处理的事项。可它第一次见到徐久时,就觉得面前的人类闻起来很奇怪。   那不是猎物的气味,但比猎物更加复杂诱人;不是同类的气味,却比同类更显得温软亲密……在漫长的一生里,它从未遇到过如此怪异的事。   现在,时夜生凑近了这块伤疤,来回仔细地嗅闻,试图从上面找出反常的原因。它这么一折腾,徐久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就在它脑袋上拍了两下。   “干什么?”他含糊地说,“不许再乱舔了……知道不?”   时夜生:“?”   谁舔了?   时夜生很想翻白眼,但转念一想,模仿如此人性化的举止也没什么必要,它只能忍气吞声地承受了这个针对它的污蔑……但再转念一想,它到底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为什么非要陪人类在这儿玩游戏啊!   徐久再眯了片刻,镶在墙上的闹钟准时响起,刺耳得能叫人瞬间心脏病发作,时夜生刚想一触手抽碎这个玩意儿,徐久便预判了它的动作,无比精准地往前一扑,压住了它蠢蠢欲动的口腕。   时夜生十分吃惊,徐久眼睛都还没睁开,就熟练地开始咕哝:“乖,不能打碎哈,这个打碎了我可得往死里赔的……”   ……谁乖了?!   时夜生更加火大,可又不得不忍着——哪怕它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忍着——把人类抱下床,看他洗漱整理。冷水泼在脸上的时候,徐久才稍微清醒了些。   “对了,”他转过头,认真地说,“最近很奇怪,好像各个食堂的伙食全在削减份额,底下的人都在传,这是要进入战备阶段了,一个多月以前,我就听人说极地站进入封锁状态。他们是不是要对付你们了?”   时夜生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类高层早就对它的习性与特质有所了解,阿克尔项目高效运行了几个月,他们也早就应该清楚,自己究竟是多么难缠的怪物。   可惜啊,傲慢和自以为掌控了全局的狂妄害了人类。   “为了避免恐慌,”时夜生说,尽量贴合六号并不流利的口语,“人类,不敢走漏消息,会引发骚动。”   徐久停下手里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看了它一眼。   然后,他只是点了点头,就一直没有出声,像在思索着什么。这不寻常的沉默,最后让时夜生也感到浑身不自在,它变成透明的状态,尾随着人类走出房门。在徐久拿到用具,抵达工作地点,开始干活之后,它终于忍不住,伏在人类耳边问:“为什么,不说话?”   徐久被它吓得肩膀微微一颤,无奈地小声道:“怎么又跟过来了?”   时夜生观察着他的侧脸,他发现自己是假扮的了吗?   徐久轻声说:“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一些事情。我没事的。”   “哦。”   时夜生在他身边盘旋了一会儿,替他有意无意地撞开其他挨得太近的人类,又冷不丁地问:“为什么,不吃饭?”   徐久叹气,借着偏头擦汗的动作,哭笑不得地小声回答:“你有没有听我刚才的话啊,食堂从前天开始缩减了伙食份额……以后可能都没有早餐了。”   “哦。”   他们聊天的功夫,主管姗姗来迟。   得益于研究所的医疗水平,再重的伤,躺上两天也好了,很快,他又耀武扬威地回到了这里,逡巡着他的领地。此时此刻,他手里抓着一根用油纸包好的,香气四溢的辣热狗,面包里隐约可见牛肉肠、酸黄瓜、洋葱碎和嫩黄的芥末酱,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味道,让人腮帮子发酸。   在大多数人都饥肠辘辘的清晨,主管满面油光至此,得意得叫人心生怨憎。   “看什么看!”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大吃大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叫喊,“一群死猪,很羡慕吗?实在羡慕,可以过来把地上的渣子嗦干净!”   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主管目光一转,又在埋头干活的人群里望见徐久,遂拖长了声音吆喝:“哎,那不是6号吗?来来来,早就听说你比猪还能吃了,传出去不要讲我亏待你,来,地上这些渣子全留给你,怎么样啊?”   他把那天发生的事故全部归咎于徐久。在主管心里,倘若6号没有笑,他就不用气冲冲地过去揍人,他不气冲冲地过去揍人,肯定就不会摔得那么惨,更遑论被一群低级员工公报私仇。   徐久抿着嘴唇,深深呼吸,他隐忍地垂下眼睫,但水母的身体稍微一动,他立刻就有所察觉。   他急忙按住一根触须,嘴唇蠕动,挤出一个字:“别……”   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他们已经起过疑心了。   时夜生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没关系,不在这里杀他。”   说话时,它口中的触角若即若离地勾着徐久的耳朵,就像十几根粘稠的蛇信,挨个打着卷地滑过他的耳垂。   徐久的手一哆嗦,时夜生已经翩然升起,假使它不是透明的形态,那么它此刻必定犹如一朵绮丽梦幻的流云,缥缈地朝目标笼罩而去。   你敢这样跟他说话。   时夜生凝视着下方臃肿肥胖的人类个体。   我假设人类的勇气当真是无穷无尽的——你竟敢这样跟他说话。   不,它没有生气,没有愤怒,恰恰相反,它的情绪异常冷静,只有一捧晦暗阴沉的火焰,幽幽地在胸口处燃烧。   是的,这个人类愚蠢,迟钝,天真,没有价值,穷苦可怜,他对死亡疏忽大意,毫不畏惧,以至于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是我标记的猎物。   而你,居然当着我的面侮辱他,甚至命令他舔你脚下的食物残渣……   你很喜欢当众显摆你丰盛的饮食,是吗?   时夜生抬起一根色泽深邃的纤细触须,这时,触须的顶端正滴落着莹莹的蓝光。   它温柔且精确地将触须垂落在辣热狗上方,好像一名炫技的书法大师,在那些西红柿、芹盐和芥末酱里,留下了一道细如蛛丝的发亮痕迹。   那就好好享受,祝你用餐愉快。   做完这件事,它便原路返回,重新降落到徐久的肩头。   “别怕,”它开裂的口唇涌出无数细小的透明触手,缠粘着徐久的耳骨,将浓稠的声音推进人的耳道深处,“他不会再困扰你了。”   徐久不明白它在说什么,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打六号回来之后,就表现得十分不对劲,好像换了个人……换了个水母似的。   他很快平静下来,不再生气,而是忧心忡忡地偷瞄着主管的情况。他不懂六号用了什么手段惩治对方,他只希望主管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突发暴毙,又引发新一轮的骚乱才好。   主管继续无所顾忌地大口吞咽辣热狗,芥末酱和挤出的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流,辛辣的香气与咀嚼的动静,引得这些早上没有饭吃的清洁工暗暗叫苦,肠胃缩得直疼。但很快,主管的脸色突然一变。   徐久一直注意着他,此刻看着不远处的胖子攥着小半个辣热狗,额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汗珠,脸庞也变得发蓝、发青,心里就叫不妙,生怕他会突然死在这里。   好在他还有力气行动,主管站起来,顾不得说话,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跑。   等他狂奔出门,其他人嗡地议论开了。   “咋回事?”   “不知道,吃坏肚子了?”   “真好笑,吃死他最好……”   主管冲进走廊,像没头苍蝇一样找着卫生间,他的腹部翻江倒海,但却不像吃错了东西,更加凶猛的,剧烈的痛楚,像烈火一样煮沸了他的肠胃,令他想要呕吐,又怕自己吐出来的不是食物。   按照记忆,他抱着肚子,闯到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是主管级人员专用的盥洗室,里面十分静谧,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亮得可以照出人影。主管把自己摔进其中的一个隔间,他颤抖着张大嘴,喉间咯咯作响,从胃里返上来的酸液一波又一波地冲刷他的食道,烧得他想尖叫,只是叫不出声音。   他满脸是汗,浑身湿透,面皮涨得紫红,眼白鼓胀着翻出眼眶。他用粗短的手指抠着自己的咽喉,拼命想把刚才吃的,昨天吃的,从出生到现在吃的所有东西都吐出去,当手指抽出来的时候,他的指尖都被胃酸蚀掉了厚厚一层皮,不住往外渗血。   他终于开始吐了。   起先,他吐出黄黄绿绿的水,吐出一些没能消化的植物纤维和牛肉丝;接着,他吐出一些流体的脂肪油,一堆混合着血丝的怪异粘膜;最后,他吐出黄红相间的棉絮状血浆,稠如燕麦粥的粘液块,它们从他嘴里倾泻而下,软滑强韧,仿佛某种寄生生物的卵。   主管的胸前和裤子上溅满秽物,他在地上昏了起码两个小时,才稍微恢复意识,蜷缩成痛苦的虾子形状。   我完了,他浑浑噩噩地想,我被不知名的病毒感染了,我死定了。   “……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门外响起隐隐约约的报告声。   “各个小队原地待命,不要轻举妄动!一队和三队,先跟我进去,小心行事!”   听见声音,主管如同行尸走肉,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他颤颤巍巍地站稳,一推开隔间门,就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面镜子,里面清晰地映出一个可怖的人形——镜子里的人脸上遍布着蚯蚓一般凸起的紫蓝色血管,这几乎将他的脸和脖子都染成了腐败的颜色,他的眼下耷拉着松垮的巨大眼袋,眼白犹如一整块发黑的瘀血,瞳孔则怪异地肿胀起来,像顶着两枚晶亮的水泡。   盥洗室的门悍然爆破,尘烟四散,震耳欲聋的巨响中,他转过头,从堵塞的喉咙里拼凑出哀求的音节:“求……”   ——求求你们救救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迎面而来的麻醉霰弹就轰鸣着正面击中他,大口径枪械的凶猛推进力,使沉重的身躯也被打得凌空跃起,像是他原地起跳了一下。   发紫的鲜血尽情喷涂,主管轰然倒地。   “目标已经达到捕获标准,重复一遍,目标已经达到捕获标准,”带队的警卫汇报道,他穿着全套防护服,语气中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立刻申请收押,完毕。”   在他身后,一列研究人员飞速冲进来,用工具将主管的身体叉进封闭的容器当中,接着便十万火急地推到车上,立刻运走了。   徐久这边,清洁工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新的主管已然推门而入,光速上任,向他们介绍了自己。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管理者。”对方推了下眼镜,一板一眼地说,“继续工作,晚上八点我会来验收成果,不得有误。”   现场寂静良久,清洁工们你看我,我瞅你的,好一阵过去,才有个胆大的举起手。   “请问主管!我们之前的主管……他去哪儿了?他还会回来吗?”   新主管抬起头,冷冷地说:“他已经卸除一切职务,再也不会出现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当没有这个人,我说得够明白了吗?现在,赶紧干活。”   没有人再说话。   死胖子出了事故,而且看样子凶多吉少,他们本来应该对此庆贺一番,但无论多大的喜悦,都被研究站高效且无情的做派所冲淡,冰冷的阴云压在每个人心头,大家都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久更是震惊,好半天没平静下来。   主管的消失固然令人感到冲击,可是——六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筹谋了?在徐久心里,它一直是鲁莽的小野兽,成天就是杀杀杀,吃吃吃,只喜欢直来直往地解决问题,它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本事?   自打回来之后,六号就变得奇奇怪怪的,它的话变少了,不那么粘着自己了,今天早晨甚至都没有索要额头吻!究竟是什么引发了它的变化呢?难道是……跟同类打架的时候伤到大脑了?   没等他想明白其中关窍,中午饭时间到,所有人赶着去食堂,顺带向外传递一下这个大八卦。徐久端着托盘,里面惯例是压缩饼干,营养糊糊。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压低声音,狐疑地眯眼,“突然变聪明,我还有点不适应……”   时夜生盯着徐久的脸,忍不住就用口腕尖端吸了下,吸完又觉得失态,于是装作无事发生过,把肇事腕塞到身后。   “给他下毒,”时夜生说,“控制份量,很容易。”   徐久苍白的脸蛋上,缓慢地浮现出一个不规则的红印。   徐久:“……”   不是,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   他擦了下脸,决定先不在这里跟它计较,气哼哼地往嘴里填营养糊。时夜生又继续盯着他吃饭的模样,这是它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低级员工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别吃了,”它伏在徐久耳边,“不好,丢掉吧。”   徐久“啧”了一声:“怎么老是嫌弃粮食?你现在长大了,看不起压缩饼干了是不,当初你是怎么抱着它啃的,都忘啦?”   时夜生的心头轻轻一动,它瞥了眼淡棕色的压缩饼干,再看看徐久。   低级员工没有工资工分,唯一能充当货币,拿来交换的,一是劳动力,二就是食物,因此这里对伙食的份额卡得很死。既然人类说自己在长大之前是“抱着啃”压缩饼干,那只能是他用自己节省下来的口粮,喂大了一个尚处于幼年期的同构体。   想起那个被自己关在巢室,蛮力大得惊人的碎块,时夜生的心情十分复杂。   等一下,他亲自哺育了一个同构体……?   模模糊糊的,时夜生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觉得人类说的话里有一处关键信息被自己遗漏了。它正在思索,就听到徐久接着轻声说:“最近这段时间,你也不要再去偷吃的,他们看得越来越严,你可别被发现了。”   哦,明白了。   时夜生脑门上,有个小灯泡微微一闪。   看来,那个碎块是偷取了人类的库存,才有能力和它这个本体对抗。顺带着,它也在掠夺其他人类的食物份额,以此反哺给自己的人类。   你以为我会去劫掠其他人类的餐食吗?时夜生不耐烦地飘浮在空中,倘若它能做出表情,那么它此时必然在傲慢地冷笑。   人的饮食结构复杂且脆弱,他们用千奇百怪的原材料,制作出千奇百怪的配方。煎呀,炸呀,煮呀,炝呀……为了讨好那一小片味蕾,他们放弃能量,转而投向花哨的烹饪方式。   如果你觉得我会这么做,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除了捕食人类的血肉,我甚至懒得和他们呼吸同一片空气。   两日后的夜晚,时夜生阴沉地飘浮在隔壁区域的厨房里。   研究所的高层已经察觉到贮藏大批量失窃的情况,在这里安置了许多监控检测的防护措施,但这些带来的威胁和麻烦,还没有眼下它面临的选择大。   到底什么才是人能吃的……?   我不是妥协,它冷冷地在脑海中低语,只是人类饥饿时发出的噪音太嘈杂,这不是妥协,我没有屈服。   思索半晌,它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进行调配。   ·   徐久突然惊醒了。   潜意识将他唤醒,因此他睡意惺忪,勉强地撕开眼皮,瞅见朦胧的黑暗里,类人的水母畸体正盘桓在他的身体上方,幻彩的透明触角无风自动,于室内曼妙地飘荡。   “六号……?”他含糊地呓语,感觉自己似乎还在梦中。   六号缄默如洋流,它俯身弯腰,张开下颚,轻微淋漓的水声中,绽开无数纤细的附肢,它们有长有短,粗细不一,犹如盛放的肉花。这些附肢垂落下来,完全笼罩了他的脸。   徐久愣住了。睡意渐渐退去,他能感觉到这些小小触角的温度与湿度,它们如同一类活物,微凉的,濡湿的,细密地抚摸着他的皮肤。   紧接着,一根最为细长,似乎是空心的软管,从附肢中央游走出来,它在徐久的嘴唇处来回探索,只等他张开嘴巴。   进食,你需要进食。   徐久没来由地感到惊慌,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六号?你怎么……”   六号的身体内部发出沼泽气泡一般浓稠的声响,它靠得更近,柔软的胶质手臂严丝合缝地箍住了徐久的双肩,令他无法动弹。   它那裂开的下颚完全抱住了青年的脑袋,十几只滑腻的触角撑开他的双唇,那根光滑的软管同时以惊人的精确度挤入咽喉,缓慢而不可推拒地向下延伸,令徐久剧烈抽搐、呛咳,迸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他蹬着两条腿,双手胡乱挥舞,深深抠进六号的胶质表皮,然而反抗徒劳无用,有什么流体正在注入他的食道,一路加压至胃袋。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徐久被迫无措地吞咽着那根软管,牙咬不碎,也推不出去,无处容纳的口涎不停流淌,将嘴唇和下巴都染得晶亮一片。   紧接着,那股热流便坚定地推开肌肉,抵达他的胃部,瞬时淹没了他的神经,使他无法思考。   他的身体快速地温暖了起来。   被这样直接灌到胃里,徐久本来是不能尝出什么味道的。可是,他却能清晰地意识到,六号给他注入的东西是甜的,滑如牛乳,浓如蜂蜜,带着烈酒一样令人醺醺的成分。他陶醉、眩晕,仿佛飘在云端,几乎瘫软了全身的骨头。   他不知道整个过程持续了多长时间,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肚腹已经呈现出微微凸起的状态,六号也慢慢抽回了那根软管。   徐久发着抖,轻声抽泣,整个人摇摇欲坠,大脑几乎无法处理如此强烈的感官快乐。   六号将他抱起,用口腕轻柔地摇晃着他的身体。   “还饿吗?”它问,随即自言自语,梦呓般地回复了它自己的问题。   “不饿了,不饿了,不会再饿了。”它说。   作者有话说:   徐久:*手舞足蹈*六号回来了!现在我爱这个世界!   另一只中大水母:*无精打采,沮丧而迷惑*现在我讨厌这个世界。   徐久:*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的喉咙里插着管子,几乎在被人强吻*我的老天什么鬼——   另一只中大水母:*手舞足蹈,傻笑*现在我爱这个世界!   徐久:*无精打采,沮丧而迷惑,哭了*现在我讨厌这个世界…… 第20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   徐久没法说话,实际上,他也说不出来话。   眼泪混合着唾液,沾湿了胸口的布料,他小幅度地抽搐了好一会儿,破碎的理智和意识才被迟缓地收拢,慢吞吞地拼凑起来。   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在做梦吗?   我是在做梦吗?!   时夜生却十分满意,尽管它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起。   它只知道,在深深侵入人类的身体,埋入他软嫩的咽喉,将大量能量流质灌注进去的那一刻,它的大脑也在战栗。酥麻的电流仿佛波纹,曲折地传遍全身,传导至每一个神经元——它被一种纯粹的幸福感,以及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满足感征服了。   人类,它在心里轻声哼唱着,人类……奇怪又奇妙的人类。   “你……”徐久总算恢复了语言能力,只是声音还十分模糊,“你到底在干什么……”   “人类吸收能量的方式太落后,”时夜生先是流畅地说完一句话,而后察觉失误,急忙纠正,“用我的方式,缓解饥饿,更高效。”   徐久此刻两眼昏花,完全没察觉到这个破绽,气急败坏地大喊:“那你也不应该这么做!”   他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嘹亮地回荡,不多时,隔壁传来沉沉的拍墙警告声,徐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那你也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呢?   不应该把我压在床上?不应该把你嘴里的管子强行插到我胃里?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喂我?还是说三者都有?   此刻,他的脑袋是混沌的一团浆糊,舌头也打着结。时夜生看他脸颊涨得通红,眼睛里还含着一汪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胸口就砰砰鼓噪,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几下。   可爱,它心中模糊地升起这个念头,这个词真是贴切极了……可爱。   “可是,方便,”它心痒难耐,牛头不对马嘴地辩解,“比吃饭更快,还可以贴着你,嗯,这很好。”   人类又小又软,能够完美地合进自己的身体,而且他吃得少,不占地方,身上又香香的……   想到这里,时夜生便忽然感到遗憾。   它的同构体在此领受了多少快乐!时夜生越是思索,就越是觉得人类优点卓绝,是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出来的稀罕宝贝。   六号的运气倒是比自己要好得多,它偷偷地认领了一个最特殊的人类,又与他建立起亲密的联结关系。如此一来,比起那些还在建筑物里无声潜伏,满脑子只想着狩猎和进食的碎块,六号无疑是更加高级的。   一开始,它还满脑子都是“如何杀了人类”的想法,眼下,他亲自将那些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唯一保留的只有“必须得想个办法把人类搞到手”。   但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听到它的话,好像气得更加厉害,开始咬着牙齿,使劲对它进行一番拳打脚踢。   人类的力气连挠痒痒都算不上,时夜生一边盯着他出神,一边纵容地让他发泄怒气。   徐久抓狂地暴揍水母长达十多分钟,然后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又瘫在水母身上粗喘如牛,眼皮沉重到抬不起来,连话都没来得及再说两句,就昏睡过去了。   次日,徐久懵懵地醒过来,还觉得自己昨天晚上是做梦,可是饱足的肚皮,全身上下洋溢的充沛活力,以及还残留着被异物入侵的感觉的喉咙,无不向他揭示着残酷的事实……昨晚发生的事是真的!   他黑着脸起床,黑着脸洗漱,黑着脸换衣服。他做事的时候,水母就安静地飘在他身后,显出乖巧且谦卑的样子,等到他准备黑着脸出门,并且不打算给水母额头吻的时候,水母终于拽住他。   “干嘛?”徐久没好气地问。   水母对着他,伸出一根口腕,点点自己的额头。   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潜意识告诉它,不这么做,就会损失很多好处。   “今天没有亲!”徐久呵斥道,“等你什么时候反省错误,什么时候再给亲!”   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凶的语气和六号说过话,眼看着水母惶恐地一颤,徐久立刻就有些后悔。   其实仔细想想,水母又懂什么呢?它们本来就是不通情理的野兽,和人类没有一丁点儿相似之处。六号昨天晚上的行为固然出格,可自己又怎么好拿人的道德准则去要求它?   人类的表情那么生动,显得眼睛也亮亮的……真好看啊!   时夜生被刺激得口腕澎湃鼓起,差点猛地朝人类扑过去。这时候,它听见人类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拽着它的口腕,在它的额头上亲了亲。   “下不为例,”徐久闷闷地说,“不许再那样对我!知道了吗?”   不等时夜生回答,他就转身朝门外走去,像是在逃避什么。   人类的嘴唇柔嫩温热,啵啵两下,直亲得时夜生的酥麻发软,表皮都荡漾起波纹来了,哪还听得到他在说什么?因此只有嘴上诚心认错,心里死不悔改。   今天的工作任务很重,徐久被安排去清洗实验器材。   又要穿上厚重的防护服不说,试管和蒸馏瓶上全糊着焦油一样漆黑的玩意儿,强力的清洗试剂根本没什么用。他浸泡了三趟,洗得额头直冒汗珠,上面还是腻着一层油乎乎的膜。   不是人干的活啊,他叹口气。   徐久倒没觉得有多累,得益于昨天晚上被强灌的经历,他目前还体力充沛,精神也饱满。其他人可没这么好运,全累得气喘吁吁,哈出的白雾与水珠将面罩染得蒙蒙一片,又不好擦,只能就这么忍着,站得腰酸背痛,洗得手臂僵直。   正在他发愁的时候,水母偷偷地挨近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悄悄怂恿:“我帮你。”   徐久无奈道:“唉,这个不行的。”   六号的力气大得吓人,脆弱的玻璃器皿,徐久还真不敢让它上手,只怕它轻轻一碰,这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就得碎成齑粉。   然而水母并不放弃,防护服从头穿到脚,是无缝的一整套,也不知它找到了哪里的缝隙,居然把触手伸了进来,不屈不挠地拨弄着徐久的耳垂。   “我帮你。”它执着地说。   “都说了这个不行……”痒痒的,徐久忍不住抬起肩膀,试图把耳朵边上捣乱的小触手赶走,“这些东西禁不起你的力道,你一下就碰坏了,到时候我还要赔……”   “不会的,”水母坚持,“你看。”   手里的试管刷突然变重了。   徐久低头一看,他讶异地发现,手里的工具正如同活物一般,渗出半透明的胶状粘质,有如坚韧的软体果冻,缓缓流淌到刷子的尖端,将其包裹成一块儿。   很快,他手里就晃动着一根弹性十足,尖端还可以随意弯曲的水母触角。   徐久:“?”   他赶紧把它沉到水里,警觉地朝周围看了一圈:“喂!万一被人看见可怎么办?!”   “不可能,”时夜生说,接着催促,“我能帮你。”   徐久将信将疑地挥了挥刷柄,触角在他手中颤颤巍巍,不住乱摇。   ……总感觉这是什么造型诡异的仙女棒,就还蛮奇怪的。   但也没别的办法,他试着把刷子探进蒸馏瓶,小心谨慎地晃荡了一圈。   ——效果着实惊人!也不知道水母的粘液有什么奇异功效,那些难缠的焦油物质立刻便被轻松地溶解滴落,再拿淡水一冲,瓶壁清澈透明,简直洁净得发光。   徐久的眼神也跟着发光了。   他如获至宝,就像拿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挨个在一堆形状刁钻的玻璃器皿里胡乱钻洗,尝试测试这根小刷子的威力。时夜生则心情愉快地盯着他,全身的口腕来回轻飘飘地摇摆。   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边,徐久甚至开始将触角弯成各种轮廓,再浸着清洁剂,偷偷地在空气里挥出奇形怪状的泡泡。时夜生也纵容地用身体笼罩住他,微妙地扭曲他周身的光线,让监控器和人类的肉眼都无法观测到这里的真实情况。   这明明只是件微不足道,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人类却能从中汲取到万分隐秘的快乐,并像个孩子似的窃喜。   时夜生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它开始觉得,人类可以向自己提出任何要求的,只要是从他的嘴唇中吐出的愿望,它都会非常高兴地令其成为真切存在的现实。   也许它的心肠是比过去软弱了一些,但如果人类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那将是一种耻辱,因为那意味着它无法妥帖地供养这个如此珍贵、完美的生物。   ——那就是它彻底无能的佐证。   时夜生仔细地瞧着徐久,它看得越仔细,越专注,心中的冲动就越是明显。它现在就想冲出去,在这个强敌环伺的地方大开杀戒,咆哮着挑战所有对手,以此来展示自己的强力与雄壮。吞噬,杀戮的狂宴过后,它会成为唯一屹立不倒的主宰,接着,它就把这份胜利奉送给人类,再亲自用最丰美,最富饶的战利品喂养他。   ……抑或是放弃这个计划!不去破坏,不去毁灭,只要专心地繁殖一个巢室,温暖、亲密,将人类带到那里,远离所有喧嚣与危险。世界之大,这就是它所需要的一切。   两种极端的念头,在它的大脑里来回波荡,争论不休。一会儿是前一种占据上风,令它的身体狂躁不已,快速分泌了数倍的毒液;一会儿是后一种占据上风,使它的生殖腺疼痛得像要裂开,位于口器下方的嗉囊里,同时满胀了用于筑巢的生物质,只要它张开瓣膜,就能像泄洪一样滔滔不绝地喷吐出去,淹没眼前的房间,也淹没走廊,淹没人类的每一处立足之地。   在如此矛盾,激烈的渴望中,时夜生首次体会到了惊愕与骇然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只能勉力挤出一丝理智,用于思考当下的怪异情况。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21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一)   时夜生忍住了。   它用全部的精神,全部的毅力来忍耐这种比饥饿和疫病更可怕的激情。就在人类完成上午的工作进度,准备休息,进食的时候,时夜生忽然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那味道与它出自同源,只是更加衰弱,这意味着另一个同构体就在不远处游荡。   其实这是件奇怪的事,作为十分强大的个体,时夜生既然可以力压六号,自然对其他残躯有着更直接的统治能力。一般来说,那些弱小的碎块是不太敢靠近它的,因为这不仅会触怒强大个体的领地意识,更会激起它极端的杀欲和食欲。   但时夜生管不了那么多了,它再不转移注意力,找到一件可以发泄冲动的事,它迟早要在人类面前彻底爆发、崩溃。   于是它匆匆对徐久说:“有异常,我去处理。”   徐久连忙问:“什么异常?”   时夜生发狠地闭死了嗉囊的瓣膜,同时将溢流全身的毒液关在绞合的触须后面,它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十分平静。   “一个碎块,”它嘶哑地说,“正在附近徘徊。我去处理。”   说完这句话,它便截断一根透明的口腕,环绕在徐久的肩头。   这是危险的警告,更是充满占有欲的粘腻标记,确保在它离开后,不会有危险的掠食者敢于冒然接近属于它的人类。   徐久大吃一惊,他担心六号还像上次那样出事,但食堂人多眼杂,他也不好一直做出自言自语的样子。他赶紧拿起餐盘,打算往人少的地方跑,跟六号把话交待清楚,耳边就响起一阵风声。   它离开了。   徐久:“哎……!”   他抿着嘴,吃饭的心情都没了,加上此刻还不算太饿,徐久在原地呆站着,闷闷地用叉子戳碗里的咸味肉糜。   真是越大越不听话!   “你是,谁?”   就在徐久忧心忡忡地捏着肩膀上那根垂下的触角时,上方却骤然响起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他转身一看,看到个高大的男人,尖鼻深目,端着餐盘,和徐久一样穿着清洁工的制服,此刻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徐久视线下移,看到对方的工牌上标着“246—74”。他知道这人是另一个区的74号清洁工,只是另一个区的人,干嘛来这里吃午饭呢?   徐久挂念六号,心里烦躁,又不想理会这么突兀的搭讪,因此随便指了指胸前的工牌,示意对方看过就赶紧走。   “你是,谁?”不料,74号完全忽略了他的暗示,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名字。”   ……烦不烦,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徐久皱眉的时候,对方又往前凑近了一些。   他的姿态十分奇特,双脚一动不动,仿佛钉在地上,只有上半身前倾,脖子怪异地伸长着,鼻尖差点挨到了徐久的侧脸。   “名字。”   徐久急忙向后避让,本想喷他两句,又觉得对方的精神状态实在堪忧,过去也不是没有这种干活干到失心疯的老兄,遂忍下一口气,低声说:“和你无关。”   说完,他就准备离开,谁知刚转过身,眼前突兀地一花,仿佛变魔术一样,74号瞬间挡到了他前面。   还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还是那副前倾的姿势,连表情都没有变化,男人脸上仍然挂着死板如面具的淡淡微笑,眼神专注得令人发怵。   缠在肩头的口腕开始躁动地扭摆,徐久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意识到了什么。   ——在74号浅棕色的虹膜下方,分明沁着一抹幽幽的浅蓝。   他面色苍白,慢慢地后退一步,用力攥紧了环绕在肩头的触角,在心里狂喊六号的名字。   快回来,咱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不远处,低级员工的食堂熙熙攘攘,人们一边吃饭,一边或大声,或小声地交谈,根本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   男人抬起一只手,缓缓朝徐久伸过去,摸到半途,又停滞在空中,似乎是颇为忌惮的样子。徐久睁大眼睛瞧着他,也不太敢拔腿就跑,害怕勾引出面前这东西的凶性。   男人笑了,他的神情更加灿烂,他收回了手掌,转而将自己盘子里的员工餐一股脑地倒进了徐久端着的盘子里,动作之快,像极了迫不及待的,殷切的讨好。   “喜欢吗?”他问,“给你,都给你。”   见他好歹还不敢接触自己,徐久在松口气之余,免不了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名字?”男人适时追问,语气中竟带上了一点恳求的意味,他拱起浓密的眉毛,给自己的眼神增添了十分的可怜,“你的。”   徐久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注视,他不安地再往后退一步,压低声音道:“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名字。你的……我也不需要你的午餐。”   想了下,他仓促地把自己的餐盘叠在对方的空盘上,补充道:“你还是快走吧!”   在他说出“我不需要你的午餐”的时候,74号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他又往前一步,凑得更近,直截了当地说:“我认识你,我知道你。”   除了六号和那天晚上遇到的“时夜生”,徐久还是首次和其他拥有智慧的水母交流,强烈的好奇心敦促着他,令他脱口而出:“你怎么可能知道我?”   “我知道,”74号的表情立刻由阴转晴,又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很高兴能引起徐久的关注,“我们都知道。”   我们?   徐久更加困惑,他心里清楚,与异种交谈是件凶险的事,可对方表现得有问必答,导致这种危险又无法自拔地吸引着他,令他忍不住想从对方身上挖掘出更多的秘密与答案。如同火边飞舞的蛾子,不被烈焰焚身,就不明白那是足以致命的温暖。   见徐久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74号越发眉开眼笑。他还想说些什么来逗逗人类,鼻尖稍微一抽,已然嗅到空气中逐渐弥漫起奇异的幽香。   他的笑容飞快地消失了,不悦的阴鸷笼罩在他的眉宇间。男人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体,低头注视徐久。   “它来了。”他说,“我们,还会再见。”   不等徐久说什么,他又张开嘴,用几乎是含情脉脉的语气,虔诚地说:“你的礼物,我珍惜。”   语毕,他便端着两个餐盘,以惊人的速度隐没在人群中。   徐久:“?”   不是,大哥,谁送你礼物了?!你回来,把话说清楚,我没送你礼物!   他瞠目结舌,空气中的幽香越发浓郁,六号在他身后浮现出来,犹如某种凄厉的恶鬼,声音怨毒,语气咬牙切齿。   “我被引开了!”大水母怒气冲冲,嘶嘶地咆哮,“它们来过吗?”   ——那些低能的碎块,居然能够克服自相残杀的本性,联起手来合作对抗它!   时夜生蹿出去之后,眼睁睁看着那个小一些的碎块灵敏地钻进错综复杂的通风管道口,显然是打算把它引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它被杀戮的欲望所控制,追逐了一阵,直觉不太对劲。   果不其然,等它折返回来,另一个碎块已经接近到人类身边,正探头探脑地窥伺。   时夜生简直要气得发疯,发狂了。   它深知自己那些同构体的德行,了解它们全是一群脑干缺失,成天到晚只想着进食的蠢货。它们不会明白人类的价值,了解他到底是多么珍贵的生命。它们看到他,只能看到一堆行走的鲜肉,并为之垂涎欲滴。   “它对你说了什么?”情急之下,时夜生装都不装了,“它伤害你了吗?!”   徐久担心它再激动下去,会不可避免地惹起骚乱,所幸中午还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赶紧带着水母先回房间。   “我没事!”回到宿舍,徐久立刻解释,“他……它没拿我怎么样,它还把它的午餐送给我,问我喜不喜欢……”   时夜生紧紧缠着他,把人禁锢在自己身上,追问:“然后呢?”   “然后它说,它知道我。”徐久固然被缠得死紧,有些不舒服,他还是做出回答,“它们都知道我。”   时夜生一怔,怒气逐渐消散,一个全新的猜测,浮现在它的脑海中。   正因为同出一源,彼此间互为本体,水母和水母之间也拥有强弱不一的精神网络。一个强壮的个体,完全可以将进食时的餍足之情辐射到周边的十几个弱小个体之间,以此来加剧它们饥饿的胃口。精神网络的联接不可抵挡,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能力称得上是“通感”。   它们是不是感应到了自己对人类的浓烈偏爱,所以才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之情,决定来看一眼它的人类?   这个想法闪现一刹,很快就被时夜生否决。   不,如果只有单纯的好奇,它们是不会冒着被吞噬,被撕成碎片的风险靠近人类的,更不会分享食物——准确的说,是奉上食物。   对它的种族而言,分享的词汇不可能出现在字典上,馈赠更是可笑可鄙的天方夜谭。除非……   它的视线落在困惑的徐久身上。   ……除非。   时夜生抬起徐久的手腕,凝视那个小小的伤疤,它滞留在人类苍白如冰雪的皮肤上,恰如一个顽固的吻。   它下定决心,张开盘旋的口器,毅然将人的手腕整个含进去。   霎时间,层叠标记的信息素犹如狂奔的千军万马,凶猛地撞翻了它的神志。   ——母体–养育–族群–依偎。   籍由信息素的连接,记忆的碎片大量涌入时夜生的脑海,令它置身于腐臭的垃圾箱,看到人类俯视的面庞。这一刻,它似乎变成了六号,并且跟随它的视角,与人类一同相依为命,在研究站里过着抱团取暖的生活。   紧接着,信息素的传递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珍视–倾慕–爱欲–伴侣。   日夜不离的相处过程中,六号开始变得极度渴望人类。它不仅仅将他当做母体,在它突破幼小体型的束缚,将掠夺来的食物反哺给人类的那个瞬间,求偶的本能就被激发了。   它进行狩猎,供养伴侣,时刻保护他的安危,并且经常在人类面前炫耀自己的庞大的体格,展示自己色泽完美的口腕,以及毒素精纯的触须。它讨好他,亲近他,喂养他……尽管它并未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出于雄兽的天性,不停地反复标记这块疤痕,在上面涂满占有欲十足的声明。   ……而它们一脉共源,彼此间互为本体。   在时夜生再度折返的那个夜晚,它本来打算抓走人类,利用他的惨死来惩罚六号,因为那个比它更弱的碎块竟能伤到它。但那天晚上,人类反常的举止令它无措,让它不解。   它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嘴唇如此柔软,也可以将自己深深灼伤。   于是,时夜生跟着他回去了,然后在短短数日内,它就被他吸引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远离他是不可想象的事,失去他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人类会逃避,会算计,会害怕,会胆小……相对比同构体,人类的构造是多么脆弱。但仅仅只用一个拥抱,一个吻,人类就能让它失去自我。   时夜生怔怔地愣在原地。   真相……原来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徐久:*在中水母怀里醒来*因为条件所限,我们才睡同一张床的,这没什么。   还是徐久:*跟另一只中大水母吃午餐,嚼动腮帮子,被它擦掉嘴边的饭粒*说真的……这不算什么,它给我擦嘴,因为我腾不出手了。   仍然是徐久:*被又一只中水母拥抱*啊!我现在的生活还不赖,比过去好多了!不过,这是为什么呢……*沉思,继续被又一只中水母拥抱* 第22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二)   生平第一次,时夜生从人类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呆滞”。   六号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疯狂求偶,它又何尝不是?   ——解决掉欺压徐久的上级,是为了在徐久面前显示自己的谋略与智慧;用口饲的方式给徐久喂食,既是无法忍受“他在挨饿”这个事实,也是为了满足自身的贪欲,好让人类的肚腹胀满属于它的东西;而清洗瓶瓶罐罐时的把戏,则是小小的炫耀,以此佐证它愿意满足徐久一切的需求,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需求。   伴侣。   时夜生呆呆地盯着徐久。   我的……伴侣。   徐久被它异样的安静搞得毛毛的,忍不住伸出手,在它脸颊的位置上抚摸。   “怎么啦?”他问,“咱们是不是又有麻烦了?”   时夜生下意识地顺着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它学着人类的样子摇头:“不,算不上麻烦。”   徐久看着他,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仔细地端详着时夜生,轻声道:“你说话更流畅了。”   时夜生与他漆黑的眼瞳对视。   徐久仰起脸看它的时候,目光中带着探究的茫然,就像独自行走在丛林中的旅人,可以隐约地预知到危险,却又不明白那危险究竟从何而来。   ——透过我的皮相,他真正注视的是谁呢?   时夜生露出波浪形的笑容,神态犹如一只摇尾乞怜的,温顺又讨喜的小狗,它说:“我可以进化,可以学习,我会变得越来越强。”   望着它的脸,还有熟悉的表情,原本在徐久胸口提起来的气,又悄无声息地松懈下去了。   ……可能我只是太紧张了吧。   “真好,”他夸赞它,“我就知道你是最聪明的。”   他们靠在一起,相互依偎了一阵,徐久心头的怪异感逐渐散去,他又能将心里话拿出来对六号说了。   他慢慢地道:“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是什么?”   “这些天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感觉比我过去二十年经历的还要曲折。”说到这,徐久稍稍走了下神,“很久以前,我在书上看到有人形容这种情况是‘坐过山车’。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过山车嘛,连学校的大门都很少出,就去找了过山车的图片来看。好高好大的铁脊梁,像架在高空的列车,好多人在上面来回穿梭……”   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打起精神,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去坐过山车。”   时夜生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好。”   “不是!”徐久着急起来,他扭头看着六号,“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儿是南极,是莫比乌斯的研究站,怎么可能有过山车?我是想走,我想出去,想离开……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在研究站,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我……”   他说得激动,一时语塞,时夜生看着他,重复道:“好。”   它接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要自由。”   现在就走,固然是件十分可惜的事,毕竟人类在冰原开拓的基地广阔,资源储备丰富,他们本身又是特别美味的口粮,更不用说,还有数量惊人的碎块没有回收。   然而,伴侣的意志就是无上的旨意。一切俱为转瞬即逝的脆弱之物,只有眼前的徐久,才能与它厮守终生,相伴到世界的尽头。   徐久愣了下:“所以,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这话一出口,他便局促地红了脸,急忙补充:“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你带我走才对。因为眼下研究站已经彻底封锁,只能进不能出,我……我没能力一个人跑出去,必须依靠你的帮助……”   他的语气里含着那么多的不安和忐忑,听得时夜生的心都发颤了。   在这之前,时夜生筹划了六号的许多种结局。那个碎块在伴侣心中的份量如此之重,就算自己要把它完全吞噬,再彻底取代它的地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听见徐久的心愿之后,时夜生的计划全落空了。   内斗意味着力量的无端消耗,在人类的研究站里,不知道潜伏着多少蠢蠢欲动,觊觎伴侣的同构体,难道它还要给那些碎块提供可乘之机吗?   时夜生因而举棋不定,最后,它还是选择放过了六号的性命。紧要关头,它不能离开徐久。   “好。”它第三次给出肯定的回应,“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徐久笑逐颜开,心里充满喜悦:“真的吗?!”   “真的,”时夜生对他承诺,“等我做好准备,你也要准备好,我们一起制定离开的计划。”   徐久用力点头:“嗯,我知道!”   ·   是夜,十几束强光手电筒的光柱扫过黑水横流的地面,十几名高大的生化人身着全套防护服,手拎喷火器,行走在阴暗潮湿的下水管道里。   当时建造极地站点的时候,排水系统就是重中之重。建筑师在数百米深的地下围拢出错综复杂的迷宫,混凝土和钢铁合金修建的拱顶仿佛恢宏的宫室,颇具艺术性地呈现出流畅的弧线型,导致人在其中开口说话的效果,比歌剧院的混响声效还好。   【长官,看这里!】队员的手电筒上扫,在铅灰色的墙面上照出一道细如蛛丝的曲折裂纹,缝隙中溢出些许透明的粘稠流体,仿佛在粘合时挤了太多的胶水。   他一开口,十几道光柱一齐扫射过来,将这片区域闪得亮如白昼。光线越往上走,照见的开裂和胶状物质就越多,他们一路顺藤摸瓜,最后,将手电筒对准正前方的头顶。   只见天顶上豁然开着一个大洞,直径约七米,边缘凹凸不平,一看就知道是被腐蚀成这样的。洞口淤积着大量厚重的粘膜,其上长满毛细血管般的纹路,沁出醒目的深蓝与艳青。被强光瞄准的时候,那些肉膜还起伏着脉动了两下,跟活物没什么两样。   【操……】贝塔小队的队长低声骂了一句,脸色难看至极,【真是活见鬼,它们已经长这么大了?!该死的畜生,简直比钻地蠕虫还恶心!】   旁边的队员上前一步,就要拉动喷火器。   【别轻举妄动!】队长当即呵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不要打草惊蛇,让它们起了疑心。这帮畜生,现在进化得可比人类更聪明。】   队员不甘心地收起武器,一行人顺着粘液的痕迹,谨慎地往前走。越是深入下水管道,他们心中不妙的预感就越是强烈。   渐渐的,他们已经不像是走在人类的建筑物里了,而是行走在已经异化成生物的躯壳内部。下水道两侧的墙壁越发光滑、稠厚,散发出奇异而浓郁的腥气。他们每走一步,鞋底都跟地面扯起千丝万缕的粘连,地板同样坑坑洼洼,像是快要凝固的油脂,稍有不慎,脚下就会重重打滑,擦出一个下陷的坑来。   【必须尽快找到目标,】队长凝重地强调,【然后全力实施抓捕行动,这次务必要处置得不留漏洞,不能再给它们翻身的机会!】   就在半个月前,他还对尤恩博士的畏惧与恐慌嗤之以鼻。自打知道阿克尔项目的实验体并未彻底死透,反而有相当一部分从焚化炉中逃脱开始,那个老人就终日惶惶,寝食难安。他不仅第一时间封锁了极地站,还把自己关在高度机密的站点中心,他不再信任任何人,连日常三餐都要阿尔法小队亲自护送进去。博士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颓丧,直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我们不该这么做!”这些天来,贝塔小队只听到他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早就告诉过时夜生了,我们不该这么做!”   队长曾经以为,这不过是老年人的通病,无论年轻时多么意气风发、天赋纵横,临到老时,都免不了要被衰弱的身躯带垮精神,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但现在他懂了……尤恩博士不是出于胆小,身为阿克尔项目的首要负责人,除了已故的时夜生,就属他对这个异种的了解最深。他惧怕它,惧怕到了噩梦缠身的程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知晓,极地站里究竟流窜着什么样的可怖之物。   【到时候,我们准备怎么处置它?】队员问道。   队长果决地回答:【我们将上报总部,准备一颗永不归航的卫星,然后把它们发射进外太空。那才是这些畜生的最佳归宿。】   说完这句话,他便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冲向道路尽头的目的地。   等他们终于临近目的地,打开一块早已被腐化得脆弱不堪的墙板时,面对眼前着这个几乎可以被称为“巢穴”的巨大空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天啊……”   看着眼前的景象,有的队员甚至放弃了早已纯熟的密语,转而使用母语,面无血色地喃喃。   怪物。   这真是怪物才能创造出的盛景。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能见识到这一幕,简直是某种意识流的油画照搬进了现实——坚不可摧的合金融化流淌,和那些各色各异的放射性废料搅在一起,如同怪诞的巨大染缸。生物质的厚重粘膜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幻色,彻底改造了这片区域。这儿就像巨兽的腹腔,成千上万根粗壮的蓝紫色血管埋进肉壁,此刻正有力地搏动着,震得站在上面的人脚底发麻。   生化人的感官比普通人敏锐了十几倍不止,所有人都是几欲作呕的表情。空气中的腥气浓得突破阈值,好像稍微浅吸一口,异种的孢子就会在扎根在肺叶里繁衍孵化一样。   【……保持警戒,改变队形。】队长哑声说,【开始……前往调查。】   没有人吭声,他们在难堪的震惊中保持沉默,不约而同地拉紧喷火器。一排排,一列列用于安置实验废料的密闭金属舱,便如蛙类的卵块,呈现出某种怪异的黏软质感。   【有什么东西破坏了这里,】经过坚忍的观察,其中一名队员得出结论,【它从里到外地破坏了这个舱室,就像雏鸟破壳那样……难道说,它们就用这种方式繁衍吗?】   【不管那是什么,】另一个队员打开生物探测仪,说,【此刻它都已经离开了,这里空空荡荡,没有留下任何活着的东西。】   队长低下头,看着附近大片颜色黯淡,呈蓝黑色的喷溅痕迹,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它们的血样。这个个体受伤了,而且根据出血量,它伤得不轻。】   【继续调查。】他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们一定不能错过!】   【是!】   与此同时,万籁俱寂的黑夜,时夜生缓缓醒来。   它整个地环抱住徐久,放任他在自己的身体中安眠。空气中充满幽幽的香气,它轻轻地摆动一枚口腕的触角,将芬芳馥郁的分泌物,细致地在徐久的鼻尖上涂抹一层,让他睡得更沉。   “你逃出来了。”它说,“很好,你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在天花板的简陋吊顶上,正倒伏着一只巨大的异种,口腕狰狞,犹如畸态的蜘蛛。无数对张开的眼球,袒露出无数凶暴的杀意。   离开母体,离开他!   六号在精神网络中暴怒地尖啸。   它一路奔波狩猎,积蓄用于对抗的能量,早在傍晚时分,就抵达了它曾经标记的巢穴,悄无声息地潜伏了数个小时之久。然而,时夜生总与徐久形影不离,六号只怕这是无声的威胁。   “不要紧张,”时夜生说,“我们来聊一聊。”   说着,它温柔地抬起身体,将徐久妥善地安置在被褥当中。   “你一直以为他是你的母体,对吗?”   它消除了在人类面前的伪装,重新变化出属于时夜生的,俊美无俦的样貌,在它对面,六号稍作犹豫,便也跟着降落下来。   它们是同构体,在这里,六号只感应到对方身上蕴含着与它相同的情绪。   ——它们共同贪恋着母体。   既然对方不会对徐久造成威胁,六号保持着戒备之情,暂时退去战斗的姿态。   它此时持有的力量,已经可以支持它模拟生长出人类的头发与口鼻,生长出饱满的唇珠与天然带笑的唇角,生长出多情而上挑的眼尾,但眉峰凌厉,又如尖刀。   两个“时夜生”面朝面地站立着,仿佛对镜自照,映出两张分毫不差的脸。   “他就是我的母体。”六号说。   “不,他不是。”时夜生说,“他是我的伴侣。”   作者有话说:   徐久:*轻快地哼歌,洗洗涮涮*现在我的生活十分幸福,我再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还是徐久:*听见身后传来可疑的打斗声,转头看,但是什么也没有*奇怪……   中水母:*努力保持沉默,和另一只中大水母激烈地厮打*   另一只中大水母:*努力保持沉默,和中水母激烈地厮打* 第23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三)   六号的眼神中闪动一丝茫然。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它说,“母体,就是母体。”   它接着阴冷地补充:“你也没有资格称呼他为自己的。”   “有没有资格,你说了不算。”时夜生漠然道,“枉费他如此偏爱你,你真是愚蠢。你在他手上做了什么标记?你先是将他标记为母体,接着又克制不住地被他吸引,将他标记为伴侣……用人类的话说,你有认知障碍吗?”   ——伴侣!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概念,就像刺破夜空的闪电,在六号的脑海中照亮了恍然大悟的明光。   这个定位就合理了……如果是伴侣,那就能完美地解释自己行为中的反常之处了!   六号还在震撼中呆滞,时夜生才不管它,更不会在乎它的心理是否健康,继续说:“我们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六号说,“理由。”   “这是他的意志,”时夜生转过头,注视熟睡中的徐久,“他不愿继续留在这里,我也不愿看他继续在这里忍饥挨饿,被其余的人类无视践踏。”   “有些事,不能就这么过去。”六号冷冷地低语,“从前他们是如何对待他的,我看见了,也记住了。”   时夜生接着转头,与六号对视。   “走的时候,随便怎么吃。现在,我需要你的力量。”   空气凝固良久,时夜生说:“我提议融合。”   “理由。”六号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它打量着面前的同构体,是的,时夜生确实在完整程度上强于自己,可这一次,它未必会再输,“我为什么要和你融合?天性如此,我们之间只有一种关系,就是主导者与从属者的关系。”   时夜生冷笑道:“天性?我们吞噬,进化,不是为了服从天性的约束。我以为你已经同化了更复杂的人类大脑,不再拘泥于野兽的本能呢。”   对于它的讥讽,六号一动不动地站着,充沛的能量使它可以更流畅地使用发声器官,但它仍然没有达到时夜生的水准,能熟练运用难度更高的反讽和修辞。   “徐久违背了他的天性抚养你,”时夜生神色阴鸷,盯着六号,“现在他需要离开,需要你的力量,我才会对你提议融合!你以为其他碎块会明白他的价值吗?那些被本能支配,一心只想着边杀边吃的蠢货,难道会承认他的身份吗?”   六号的目光落在徐久脸上,黑夜里,他闭着眼睛,苍白而静谧的面庞,无端令它想起“一小片月光”这个词。   “你骗了他。”六号没有移开眼睛,“母体不能理解我们之间的联系,他也不能明白什么是同构体的概念,他只会把你视作另一个独立的个体。所以,你假借我的名字欺骗他,与他共处。”   时夜生遽然变色,它浑身的口腕猛然张开,爆发出剧毒的丛生尖刺。   声响刺耳,令徐久在梦中皱起眉毛,轻轻地“嗯”了一下。两只同构体顿时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小心地觑着徐久的反应,直到他的眉心舒展,再度沉沉睡去,它们才放下心来,继续对话。   “或许人类的大脑,还有他们的思维方式,可以赋予我们独立于彼此的个性。”六号低声说,“但我们就是我们,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没办法改变的。”   一时间,时夜生竟哑口无言。   它盯着六号,六号同样盯着它。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闪动着一模一样的贪婪、饥渴、冷血、狡诈、凶残……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最终形成的是一模一样的,欲念深重的恶鬼之相。   六号挥出一枚口腕,化作锋利无匹的巨镰状。   “你提议合作,可以尝试。”它说,“但是主导者与从属者的关系不会改变,人类讲求‘先来后到’,我也是一样。或者,你可以现在叫醒母体,让他来评判这件事的对错。”   “伴侣的意志至高无上,我会服从他的一切判决,你也是一样。”   时夜生的面容扭曲了,它的口腕同时扭曲抽搐,毒刺与触须咬牙切齿地挫动,不住发出淋漓的水声。   它无法反驳对方的言论……因为人类的思维认知与同构体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别,他们不能理解异种之间互相残杀,却又同位一体的关联。在心里,徐久必定认为它们是独立的个体,六号是六号,时夜生是时夜生。   曾经的时夜生确实利用了这点差异性,它模仿六号的外形与说话方式接近徐久,是为了把他无知无觉地骗进自己在地下的临时巢穴,再以此击垮六号的心智。   只可惜,人类有句谚语,叫“人算不如天算”。   时夜生总算领会了这句话的威力,它先是稀里糊涂地被徐久俘获回去,又在日夜不离的相处中,神魂颠倒地承认了徐久的伴侣地位。   时夜生从没做过这样的蠢事——它自己挖坑,接着又自己跳了下去,而且跳得是兴高采烈,喜不自胜。   是以此刻它根本辩解不了什么,罕见地陷入了无言以对的状态。   “先来后到。”六号凝视徐久的面庞,低声说,“融合的进程中,必须由我来担当主导者。”   顾名思义,主导者将决定融合后的意志与目标。时夜生心有不甘,它纵然可以跟六号再鱼死网破地厮杀一场,但一来消耗太大,容易引发其他同构体和人类两方的干扰与关注,以致连累徐久;二来,它也不想看到徐久再藏到被子里偷偷哭泣,他在这里孤立无援,时夜生不能离开伴侣,一定要每时每刻地贴身跟随,才能安心。   它死死地盯住面前的同构体,这一刻,大脑中转过多少左支右绌的想法,激烈的策划与计谋,最终都归于寂静。   不知过去多久,时夜生终于开口。   “……很好。”   它缓缓伸出一根口腕,无言地示意六号。   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六号同样伸出一根口腕。   相较于同构体之间的残酷杀戮,血腥吞噬,融合的过程就要安静、快速得多。如同柔软的流沙,两名强大的同构体毫无隔阂地交汇在一起,在狭小的室内,盘绕出蓝与紫的漩涡。   细胞与细胞重组,血液互渗,表皮溶解……它们是无形无相的一股整体,在自然的羊水中孕育,通由基因的熔炉,降生出畸变的进化主宰。   清晨,徐久睡得昏昏沉沉,闹钟没有响,他的生物钟已经催促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并察觉到床边有个高得吓人的影子,正极具压迫感地笼罩着自己。   “……六号?”他呓语道。   对方没有回答。   他胡乱探手一摸,也没有在床上摸到水母那无处不在的触角,心里当即一惊,顾不得什么危险,连滚带爬地翻身起来,惊慌地对着来者。   “你是谁?!”   床头就是灯的开关,早上六点统一供电,他急忙摸索到那里,仓促开灯。   徐久的眼睛瞪圆了。   ——一个诡异的男人正伏在床边,眨也不眨地盯着徐久。如果这人完全站直,宿舍的高度一定容不下他,因此,他只是佝偻着身体,默默地蹲着。   徐久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他绝对不是人。   对方固然有着赏心悦目的容貌,但骨骼全呈现出异样纤细的扭曲之态,双腿和手臂长得简直像四条绞索,要是伸长了看,铁定超过三米,这哪里是正常人能有的身高和体型?   除此之外,他的肌肤也是诡异的半透明色,皮层下甚至隐约可见深蓝色的血管,水银幻色的长发也一股股地纠缠在一起。男人定定地凝视徐久,他的鼻梁倒是高挺,浅色的睫毛密密匝匝,将眼神缀得专注炽热,几乎看得人要烧起来。   最初的惊吓过后。徐久慢慢清醒,记忆也逐渐明晰。   他想起来了,自己曾经是见过这副形态的。在那个自称是“时夜生”的异种前来追杀他的时候,他就瞥见过一次对方的全貌,只是当时离得太远,光线又太暗,尚且不能看得十分仔细。   “六号……?”   徐久试探地叫了一声。   他直觉这是六号。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六号总给他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但此刻再看,出现在他眼前的,好像又是那个小野兽一样的六号了。   六号失神地注视他,目光崇敬,深情而入迷,同时又含着那么多贪婪的饥饿。   他的眼球迟滞地转动,终于从徐久身上挪开,与人类目光交接。   “是。”六号说,露出熟悉的,波浪形的笑容。   “我是六号,你的六号。”   ·   “身份已确认:贝塔小队,编号B09437,允许通过。”   “您已进入中枢站点,请注意:中枢内部不允许携带武器,刀具,杀伤性溶剂,以及其他具有威胁性的物品。请将上述用具统一存放至入口处,感谢您的配合。”   柔和的电子女声回荡在耳边,贝塔小队通过数十道消毒净化的繁琐程序,此刻一言不发,将随身携带的武器投入存放点,只带着一只小小的手提箱,走进戒备森严的极地站中枢。   中枢是全站防守最为严密的地方,能源充足,设备齐全,拥有全长两公里,厚度长达十米的保温防辐射层,内置的种植区、淡水区和发电区,使这里完全可以实现自给自足的内循环模式。无论天灾还是人祸,只要进入中枢,再实行封闭式管理,它可以供上百人在里面生活十年之久。   现在,这里早就成了尤恩博士的避难所。   中枢的建材十分神秘,莫比乌斯一直不曾公布它的材料配方,只知道是某种奇异的人造铝合金,入眼皆是一片绚烂的洁白,犹如行走云端,又像走在纯净无瑕的蛋壳内部。贝塔小队的队长走近最中间的巨大纯白圆柱,与阿尔法小队的队长短暂碰面。   经过改造,生化人的感情早已十分淡薄,阿尔法的级别又高于贝塔,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在进去的时候,阿尔法的队长将他一拦,沉声提醒:【注意言辞,博士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贝塔小队听过这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打开身份验证,进入中枢的中心区域,与尤恩博士会面。   等到今天,他们才终于见到这个数月来都不曾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最高领导。尤恩·韦伯原本是个看起来心宽体胖的学者,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他总有种气定神闲的宽裕感。但此时此刻,生化人见到的只是一个形容枯槁,脱水般消瘦的老人。   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一个明知死期将至,却不知会以何种死法凄惨离世的可怜虫,吓破了胆,惊掉了魂,只敢让自己龟缩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堡垒里,任由噩梦夜夜造访,将他惶恐地折磨。   “……博士,”队长低声说,“我们带来了这次调查的成果,您需要过目。”   尤恩博士没有说话。   片刻后,队长催促道:“博士?”   博士仍然没有说话。   寂静中,只有老人哆哆嗦嗦的颤音,回荡在凌乱的实验室内部。良久,尤恩·韦伯才压低声音,神经质地开口:“你们……你们都看见了,是不是?”   队长犹豫一下,点头:“是的,我们看到了那个畜生的巢。”   “‘那个’?”博士嘶哑地笑了一声,“只有‘那个’吗?”   队长说:“您的意思是,它们数量众多……”   “多?!”尤恩蓦然大喊,他狠命抓着自己乱糟糟的稀疏白发,“多?!它们不是‘多’,它们是无孔不入,它们是无处不在!”   他冲向自己乱七八糟的桌子,抓起上面破破烂烂的研究笔记,冲向贝塔小队。生化人并不怕眼前这个憔悴的老人——可能他现在连一只蟑螂都踩不死,然而他目眦欲裂的神态,那种疯癫的精神状态,却令他们齐齐地退避了。   “看,看!看看我们的成果!”博士把那些纸塞到队长脸上,“阿克尔,嗯?我们用阿克尔扁虫的名字命名了这个计划,因为我们的实验体拥有和阿克尔扁虫一样的特性,从它身上切除的任何部分,我说,任何部分,都能重新生长,再次繁殖,并且拥有相同凶残的天性,一样狡猾的智力……它必定不是地球的造物,这颗星球不会孕育如此疯狂,如此畸形的物种!”   队长警惕地盯着老人,他的癫狂令人担忧,但他的话语,又不可避免地吸引着想要了解秘密的人。   “……它们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军团,”尤恩·韦伯的力气耗尽了,他大口喘息,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盯着那些字迹潦草的笔记,“而且拥有完美的拟态能力。它们是魔鬼,是进化的究极答案,它们想变成人,就可以模仿出人类的细胞,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那它们也可以模仿神的细胞——又或者说,它们就是神降临在人间的样子。”   “不过恶魔,神明,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完了!我们完了!我们打开了魔盒,让它从冰川里脱困,索多玛与蛾摩拉的天火已经降下,我们都会化为盐柱,一直在罪孽里伫立到永恒啊!”   老人疯疯癫癫,大哭大笑,一名队员忍不住低声嘀咕:“我们还是可以消灭它,它也不是无敌的……”   尤恩博士一下止住哭泣,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听不懂人话吗!”他暴躁地咆哮起来,“你难道不明白我封锁极地站的用意吗?!已知的任何仪器都无法鉴别出它的真伪,只要跑出去一只,一只!它就会在这颗星球上繁衍生息,它会汲取人类的记忆,完美取代普通人的生活,家庭,一切关系!到那个时候,这些异种将以指数级的速度占据人类社会!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队长赶紧上前一步,制止了博士继续发表的长篇大论。   是的,或许他已经疯了,但他仍然是极地站的博士,在时夜生死后,唯有他拥有最终的决策权。队长抓住机会,打开手提箱:“博士,时间紧急,请看我们的取样结果。”   尤恩博士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闭上嘴,恹恹地盯着箱子里的生物质。   “既然你们还能活着回来,”他说,“那就说明没有遇到本体,是不是?”   如此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话,队长也只得承认:“……是的。”   尤恩冷笑一声:“汇报你们遇到的情况。”   博士的状态时好时坏,队长不敢耽搁,立刻说:“我们沿着下水管道,一路追踪到废料处理区,那里已经被改造成了实验体的巢,但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开金属舱室,逃了出去。地上的血样还很新鲜,只是空气中有很浓的腥气……”   “很浓的腥气?”尤恩思索了一下,“你们运气很好,没和它撞上,它离开没多久。”   “是吗,”队长皱眉,“但那很像腐烂的味道,我还以为……”   “只有在进食,或者营造安全的巢穴环境的时候,它们才会分泌出带有芳香气味的油脂,”尤恩不耐烦地解释,“腥气很浓,正说明它们刚离开不久。”   队长正要继续汇报,他的记忆深处,却忽然不安分地波动了一下。   经过改造,生化人的大脑能够毫不费力地回忆起十年前的细微往事,此刻,有关于异种气味的奥秘,令他瞬间想到了什么,脸色不由骤变。   ——“就像有人在我的头顶挥舞几百把刀子……我被吓到了,而且周围太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很危险……”   他撒谎。   ——“我还闻到了香气,可不像是化妆品的香……”   昔日那个小清洁工,他撒了谎! 第24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四)   “这是研究站的建筑图纸。”六号说,“你看。”   他抬起手,十指化作纤长的触须,在半空中缓缓地起伏。   细如飘絮的透明丝液从尖端分泌出来,迅速且精确地搭建出一幅精巧的立体地图。根据建筑师的记忆,六号在上面标注出他们当前所在的位置。   徐久被迫坐在他身上,不自在地扭了扭。   虽然以前六号也时常抱着自己,用口腕紧紧地缠住他,但那都建立在他还没有人形的情况下。现在,六号既然已经“进化得更加完善”,拥有了人的外貌,长出了人类的四肢——那固然是十分畸形的四肢——徐久也不太好意思继续坐在他腿上了。   徐久很瘦,但好歹还有个青年人的正常身高,可他被成了人形的六号强行抱在怀里,简直就像玩具一样小巧,仿佛可以被他随心所欲地摆布出任何形状。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别扭,六号低下头,颈子犹如灵活伸缩的长蛇,他的面庞柔软地蜿蜒至徐久的侧脸,仔细分析他的表情,“有哪里不舒服吗?”   徐久:“……”   徐久本来想说“你这样就已经让我很不舒服了”,但看着六号纯然天真的眼神,还有他暗含期盼的神色,这话怎么好说得出口?   “没……我是说,”他斟酌措辞,“我的意思是,咱们能不能换个姿势,不要这么坐着?”   六号的眉毛惊慌地抬高了,显示出惶恐不安的模样。   “为什么呢?”他急忙问,同时将徐久缠得更紧,“我们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你要离开我吗?你不和我好了吗?我做错了什么吗?”   徐久张了张嘴,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在这之前,他从未和哪个人,哪个生物如此亲密地接触过,尽管他在心里把六号当成共犯和密友,可是,朋友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相处?徐久不知道,这是书本上学不来的知识,他也只能试探着前行,摸索着适应。   但看到六号的样子,看到他尽心维护他们的关系,为了自己的一言一行就这么紧张,徐久心里也觉得不忍,他不该让六号焦急成这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叹了口气,还是选择忽视这个问题,转去关注更重要的事,“这个地图是从哪儿得来的?好详细啊。”   六号顿了顿,他不会对母体撒谎,只是在融合了时夜生之后,他学会了委婉地使用言辞。   “从人类的建筑师那里得到的,”我吃了他们,对比几个人的记忆,确保这份地图万无一失,“他们把图纸看得很紧,还是被我拿到了。”   徐久不疑有他,惊讶道:“真厉害!”   六号喜滋滋的,他牢牢抱住徐久,接着指出一条路,流利地说:“现在人类把这里封死了,根据他们的说法,研究站确实只能进,不能出,可是从外界运送来的物资一直没有断。看,在这儿,冻原下方,就是莫比乌斯开辟出的运输隧道,我们完全可以从隧道离开。”   徐久听得叹为观止,他喃喃道:“你现在真的很……很……”   他有点词穷,因为六号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反而言语流畅,逻辑通顺,真要比大部分人类都强得多。   六号学着人类的样子微笑,他亲亲徐久的发顶,接着标出位置:“按照这个方向走,我们起码会在这些地方遇到警卫,运气好,我就把他们都解决掉,运气不好,可能引来生化人部队,处理起来更麻烦一些。”   “有多麻烦?”徐久迟疑地问。   “会耽搁很长时间,”六号说,“而且,生化人的味道发苦,不算很好吃。”   他开了个十分真实的玩笑,又赶忙窥探起徐久的脸色。   六号已经知道,人类是一种共情能力非常强的生物,他们创造出诸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成语,用来比喻同类死去时,自己也会感到悲伤与恐惧的心情。假如母体在这时表现出不适的负面情绪,那么他会立刻道歉,并且解释说自己用词不当。   但徐久没有吭声,他只是皱着眉头,问:“嗯……还有别的麻烦吗?”   母体对我真好!   六号顿时感到被宽待的偏爱,于是立刻快乐地说下去:“在隧道口,我们要遇见三道关卡,还有新增的四道防护措施。人类动用了名为‘哨兵’的堡垒系统,我还没有打探清楚那具体是什么,不过对我来说,人类的枪械子弹都不值一提。”   “但我不会让你受伤,”六号认真地补充,“所以,我会提前抓住一只在那里巡逻的人类,取下他的脸皮,吸收他的血液,用来给你做伪装。”   徐久没法想象这些步骤,他愣愣地问:“这要怎么做?”   六号抬起手掌,他拟态的骨骼迅速溶化,表皮蔓延,拉伸,融合成一整张类人的光滑皮肤。   紧接着,皮肤上奇异地现出凹陷与凸起的波纹,再张开空洞的眼窝,塑造挺起的鼻梁,捏成饱满的嘴唇……在他的手腕上方,已然长出一张栩栩如生的人面。   “就是这样,”六号殷切地说,“我会把它覆盖在你头上,人类不会发现你。你走岗哨,我再去拿到通行证,只要刷开隧道的大门,我们就自由了,人类不能追上我的速度。”   徐久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分不清那是看到自由在望的激动,还是面对六号展示出的诡谲能力时的惊悸。   “除了这些,我们还需要一些准备。”六号收回了手,“我需要进食更多,因为外界的气温在零下四十度左右,我需要长得更大,才能在体内为你塑造一个恒温的环境……”   他的声音渐渐低微,垂下眼睛,显示出羞愧的样子。   即便是两个强大同构体的融合成果,他也无法确保母体-伴侣在自然环境下的安危,这令六号难以遏制地感到耻辱,因为他居然不能为徐久的一切心愿铺平道路。   六号只希望母体不要难过,不要对自己失望。   感觉到六号的情绪有异,徐久回过头,看到他内疚的神情。   “怎么了?”他急忙捧住六号的脸庞,手指拂过他凉滑的鬓发,“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六号嘴唇微动,眼睫不住发颤,嗫嚅道:“我还不够完美……”   徐久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他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哭笑不得,为了安抚六号,他赶紧直起身体,“慢慢来,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办成,咱们都别急,稳妥一点,不是很好吗?我怎么会怪你呢?”   见他耷拉着眉毛,仍旧怏怏不乐,徐久没办法了,只好学着他的样子,在六号同样冰凉的前额上亲了亲。   六号立即抬起眼睛,透过浓密的睫毛,怯怯地凝视徐久。   青年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在他的表皮上印了两下,那里就像是要烧起来了……   六号继续哼哼唧唧,可怜地问:“真的吗?”   看到他这副样子,徐久十分怜惜,他知道,六号和他一样,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朋友相处的小……好吧,大水母。   于是,他再多亲了两下,笃定地说:“当然啦,我永远不会怪你的。”   六号不动声色,缓缓地咬紧、咬死了位于食道后方的嗉囊。   饥渴犹如沸水,煎熬着他的身躯和心灵,六号着魔地盯着人类的嘴唇,每一寸皮肉都嗡嗡颤动,鼓胀得快要开裂。灼烧感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到全身,将他淹没在无尽的情欲之海中。   伴侣的魔力,岂是他能够抵挡的?   尽管徐久觉得六号的眼神十分怪异,看得人心里毛毛的,但想了下,六号又怎么会伤害他呢?因此只当作自己多心了。   “下午换班的时间快到了,我去上班,你要去找吃的吗?”徐久问。   “不,”六号说,“我跟着你。”   六号顶着时夜生的脸,继续变得透明无色,跟随在徐久身后,帮助他打扫场地,搬运重物。这两日的工作虽然繁重,但没有之前那般琐碎,还算是好应付的差事。   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四日,第五日的上午,徐久难得被分配到办公区域,正悠哉悠哉地分拣废弃文件,把它们塞进碎纸机里,忽然听见走廊里传出一阵说话声。   “……是、是,您说的是,我一会儿就办……诶!好,我记住了。”   语气是低级员工惯常拥有的谄媚,谈论内容也听不出什么,只是那个声音,令徐久没来由地皱了下眉。   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声音的主人结束对话,朝他所在的房间走来,徐久本来没打算怎么着的,对方在房间里翻找了一阵,抱着一堆文件转过身,忽然惊道:“小徐!哎这不是小徐……6号吗?”   徐久猛地抬起头。   “伍志强?”   熟悉又陌生的故人乍然出现,昔日的10号,唯一在极地站里称得上和徐久有来往的清洁工,此刻穿着研究员助理的制服,就光鲜亮丽地站在徐久面前。   徐久张大嘴巴,顿时觉得一阵恍惚。   和伍志强谈话的那个清晨,以及用水果干换取清洗油桶的交易过程,明明只过去了数月,现在想来却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了。伍志强小小地摆了他一道,让他被胖主管踹了一脚;他则取代伍志强的命运,替对方来到地下实验场,不仅差点死在这里,也遇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六号。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讷讷地问。   伍志强哈哈大笑,过来就要拍他的肩膀,徐久急忙捏住六号的一根触角,不叫他轻举妄动。   六号在彻底拥有人形之后,就对自己抱着极其强烈的占有欲。这几天来,徐久看得分明,六号是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自己的,连与自己稍稍接触过的清洁工,他都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敌意,只想将其杀之而后快。   “来来来,这边说话,小徐啊!”伍志强此刻春风得意,揽着他的肩膀,就将徐久往角落里带。   六号锁住横流的毒液,尽管他的神色已然狰狞得令人胆寒,但既然母体下达了指令,他只好暂且忍耐,阴森森地盯着眼前的人类,看对方无所顾忌地触碰他的伴侣。   “说实话,我呢,那时候也有点对不住你,哈哈……哎,我们不提过去不愉快的事了,好吧!”伍志强骄矜地微笑着,“你看,我现在也算是……嗯?”   他一边仰头,一边炫耀地展示他的制服,“怎么样,还不赖吧?”   徐久觉得这人蛮好笑的,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问:“伍哥,你怎么也下来了?”   伍志强得意地解释:“当然是因为你伍哥运气好!前些天,我帮一个研究员做了点事——是什么事你别问!我也不会说,咱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保密。就为了这件事,那个研究员很欣赏你伍哥啊,所以愿意调我来当他的助理,顺手就把我带下来了。怎么样?咱现在也算是体面人了!”   “是是,”徐久忍着笑,奉承了他两句,“恭喜升职了,伍哥。”   伍志强先是扫了他两眼,又发觉不对,立刻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圈。   徐久被六号好吃好喝地养了一段时间,脸上有了些肉,身上也显得骨肉匀称,比以前那副小瘦鸡仔的模样秀气耐看了太多。   伍志强心下纳罕,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刚好,”他接着说,“我的上司交待给我一个活儿,喏,这些文件,每天下午四点钟送到地上的实验主楼,交给门卫,走程序,要跑腿,琐碎得要死……但是有钱拿!哥知道你不能用钱,给你换成吃的,怎么样?”   徐久不知道这突然降临在头上的事端是好是坏,他对伍志强没有好感,他坑了自己,虽然自己也因为掉坑而因祸得福,但在潜意识里,他还是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这……”   他稍一迟疑,伍志强就说:“怎么,看不起哥给你派的活?放宽心!这几天你光干这一件差事就行了,主管那边,我去给你打招呼,这还不好?要不是以前有交情,又对不住你,我才不把这种好事放给你呢!”   他都这么说了,徐久也不好再推拒,诚如他所言,现在的伍志强已经不是与他同级别的清洁工了,而是更高级的研究员助理,徐久也只好接下那些密封的文件袋,冲他点点头。   “行吧,谢谢你了,伍哥。”   伍志强这才眉开眼笑,朝他招招手:“走,哥带你熟悉一下路线,顺便给你录入工牌,省得你被警卫盘问。”   跟在他身后,徐久嘴唇微动,问:“他说谎了吗?”   “没有。”六号说,还记恨着方才伍志强对徐久的亲密举动,“他的心跳和体温没有变化,只是一个愚蠢的人类。”   过了一会儿,他很不快乐地说:“我想吃了他。”   徐久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无奈道:“忍忍啦,我不会跟他走得近的,你别生气。”   他抱着文件,跟随伍志强坐上运输车,畅通无阻地进入地上区域,时隔几个月,这还是徐久第一次回到他之前工作的地方。   “来,”伍志强招呼他,“录入工牌,之后这几天,你就专门负责送这些文件,知道吗?腿脚麻利点,不能迟到。”   徐久乖乖地应了一声,录入信息,抱着文件走进大楼,又顺着两名警卫的指引,来到一个房间。   “放那边的柜子里,”警卫道,“整理齐全,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哦。”徐久说。   正当他转身朝保险柜走去,伍志强还在和左边的警卫笑嘻嘻搭话的时候,两名警卫突然齐齐掏枪,毫不犹豫地朝着徐久的后背开火!   子弹破膛的炸响,将伍志强吓得放声大叫。电光火石之间,六号阴冷地浮出后背,口腕锋利,猝然甩出,只听一声尖锐音爆,火星散作迸溅的几点——那些肉眼不能捕捉的子弹,已然被切成了喷射的碎片。   这是一个陷阱。   徐久仓皇回头:“六号……!”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就空了。   活页机关刹那启动,有什么东西,强有力的东西,猛然攫住徐久的脚腕,将他重重往下一拉。   对方的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在六号的注意力被偷袭的警卫吸引的千分之一秒,他抓住了徐久,同时将他拖离了六号的保护范围。   地板高速合拢,六号暴烈地撑破人形,散作一团无序挥舞的杀戮机器,一团凄厉尖叫的魔鬼,它扑向平整光滑的地面,呼啸挥舞的口腕充斥了整个房间,让两名还在开枪的警卫,连同后方拼命拽门的伍志强,都瞬间化作了不规则的残肢肉块,噼噼啪啪地散落一地。   这是一个陷阱!   一切发生得太快,上一秒,母体还在身后被他庇护,下一秒,母体却当着它的面被人带走,只有空荡荡的地板,昭示着他的粗心、愚蠢和无能。   六号几欲发狂,他凶暴地撕开地板机关,不顾身后大量扑来的警卫增援,一头钻进了那个早就挖好,提前为徐久准备的地道。   作者有话说:   大水母:*铺开一张地图,信心满满地策划*我们先从这里走,再从这里走,然后从这里走……   徐久:*被花香吸引,好奇地走过去嗅嗅*嗯……嗯嗯嗯……   还是徐久:*立刻被突然长出手脚的花抓走,哭了*啊,我再也不喜欢花了!   大水母:*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也哭了*啊,我的人类去哪里了! 第25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五)   徐久眼冒金星,仓促下坠的惯性,怼得他脑瓜子嗡嗡的。他像是落到了一个超大功率的卷筒洗衣机里,被一股脑地旋下去,连六号的口腕都没来得及抓住一根。   一只巨如熊掌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使他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声音。黑暗里,几双手一齐抓过来,钳住他的四肢,没有一丝延迟,挟着他疾速狂奔,冲向地道更深处。   头顶传来轰然贯穿的巨响!仿佛无数根锋利长矛从天而降,钢筋混凝土的地面被接连穿刺、掀翻,异种咆哮嘶吼的声音震耳欲聋,雷霆一样传彻地底通道。   【它来了!】混乱中,徐久听见有人大吼道,【快走,抓他走!】   这些人说的全是密语,他一下反应过来,抓住自己的,正是研究所的重装部队。   但知道这个事实也没什么用,以普通人的体能,根本无法抗衡改造过后的生化人。他们擒着徐久,就像捏着一只脆弱的猫崽子,只用单手的力气,就能将他整个提起来。   徐久耳边尽是尖啸的风声,生化人一旦开始高速移动,他连眼皮都被吹得睁不开。就在此时,身后一发爆鸣,热浪瞬时滚滚——为了阻拦六号的追击,他们毫不犹豫地摧毁了一截地道,用于断后。   徐久快吐了,纵使他竭力挣扎,也只是让自己的晕眩感更重。那些人全然不顾他的反抗,冲出地道之后,直接将他绑到一台升降电梯上。   【你走!】一名生化人回过头,【我和他留下拦住那个畜生!】   为了抓捕徐久,狭小的地道里埋伏了三名生化人,此刻,唯一剩下的那个不言不语,仅是点了点头。其余两人立刻拉断升降电梯的电力供应,让它成为了一列有去无回的单向车厢。   六号的声音离徐久越来越远了,电梯疾速坠地,缆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剧烈颠簸中,生化人在他的后背重重一垫,避免他被反冲的力道撞到电梯顶,也避免了他被撞断脊椎,撞碎后脑。   徐久的意识昏昏沉沉,事态的发展就像脱轨的高铁,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远超出他最大胆、最疯狂的设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的,更不知道研究站花了多长时间策划这一切,但扪心自问,他难道真的没有在脑海中预演过事态败露的那一天吗?   早在捡到六号,决心要把它养大,与它相依为命开始,徐久就坦然接受了这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命运如何安排,他都一概不理,断头台的绳索何时才被割断,更不是他能决定的。   因此,他现在居然没有什么慌乱恐惧的情绪,只有一种超脱外物的坦然,静静笼罩在他的心头。   生化人押着他一路狂奔,身后大门一层接着一层,一重叠着一重,关闭的声响无比沉闷,徐久在头痛欲裂,几欲呕吐的间隙,瞥见两侧固若金汤的武器阵列,即便用于抵御一个军团的进攻,也是绰绰有余。   六号,他模糊地想,你千万不要出事啊。   他终于被带到此行的目的地。   生化人将他扔到地上,语气沉肃地汇报:“博士,目标已完成抓捕。”   徐久咬紧牙关,努力抑制住呕吐的冲动,伏在地面大口喘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前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让他清醒一点,我要他流畅无误地回答我的问题。”   话音刚落,一桶冰水当头泼下,浇得徐久如被针刺,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他费力地抬起头,眯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   地板、墙壁和头顶全是白的,在他身边,围着一圈全副武装的生化人,更远处,是一群被防护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高阶研究员,他们众星捧月地围着一个人,正交头接耳,迫切地相互讨论。   “博士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一名研究员低头瞪他,嫌恶地呵斥,“否则,你很快就会见识到莫比乌斯招待叛徒的手段了!”   博士……?   徐久的瞳孔还在适应强光,他艰难地打量着最中间那个消瘦,佝偻的身影。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的尤恩博士,是个胖胖的白人老头,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和气,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跟它们扯上关系的?”尤恩·韦伯步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徐久。   徐久迟疑了,对方固然开门见山,省去了让他争辩的功夫,但这个问题太过含糊,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一名生化人就大步上前,手中电光噼啪作响。   “别动他!”出人意料的,居然是尤恩嘶哑地大喊,“他是非常、非常珍贵的样本,全世界也只有这一个。我和他的对话,你们谁也不准打扰!”   面罩下,他的眼球布满血丝,隐隐带着几分不受控制的狂乱。   事情已经到这份上了,徐久反而有种超常的冷静,他慢慢坐起来,低声说:“我是被调去……”   话未说完,尤恩不耐烦地打断他:“是的,没错,你是第四批被调去打扫广场的清洁工,在那里你第一次见到了阿克尔实验体,你很震惊,因为你从没见过这样的生物……够了,我不是问你这些!我问的是,你究竟,在什么时候,和它们产生实质性的接触的?”   最后一句话,博士一字一句,放缓了语速,十分具有压迫感。   徐久沉默片刻。   要说吗?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让六号能找到这里。   “……在重建实验楼的那天晚上,”徐久说,“我遇到了他。”   “你遇到了它,”博士说,“然后呢,你被胁迫了吗?被蛊惑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已经过够了居于人下的日子,想利用实验体占领极地站,利用它获取更大的利益?”   徐久盯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于是他张了张嘴,真的就露出了一丝微笑。   博士高高在上,像打量某种会说话的猴子一样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端详这位高权重的博士,如果没有六号,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无缘得见的大人物。   “这些都不是我的打算。”徐久说,他笑得更加开怀。   “可能真的是太寂寞了吧?我养着他,是把他当朋友来看待的。”   他说完这句话,满场只剩一片死寂。   所有人瞧他的眼神,都仿佛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尤恩愣愣地盯着他,重复道:“朋友。”   “朋友。”徐久笃定地点头。   防护面罩下,博士的嘴角痉挛、拧动。他盯着徐久,眼神急剧变化,蓦地,他纵身扑过去,一拳砸在徐久脸上!   “朋友!”他的双眼熊熊燃烧,尽是暴怒的火光,用力抓住徐久结冰的衣领,“朋友!你这个愚蠢的、愚蠢的……!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它有多危险!它不仅吃人,这颗星球上的所有活物它都吃,它拟合DNA的能力,可以让它取代地球上任意的生态位,哪怕是人类本身!朋友?朋友!你蠢得无可救药了!”   哪怕徐久正值青年,并且被繁重的工作锻炼出了一把力气,然而面对这个濒临疯狂的老人,他仍然没能在第一时间躲开对方的攻击,嘴角立刻破损肿胀。   “你是怎么在它手上活下来的?”博士磨牙凿齿,几乎睁裂眼角,“你用什么条件才换取了一线生机?!”   徐久咳了两声,齿缝里鲜血溢流,居然还是笑着的:“我养大了它,什么都不用换。”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博士充耳不闻,魔怔了一般继续追问,“你是它的什么?仆从?奴隶?附属品?猎物?共生者?还是说向导?你是引着它毁灭世界的向导,对不对?!”   徐久被他晃得头晕脑胀,终于抓住机会,一把推开了这个疯狂的老人。   “我说了是朋友!”他喊道,“告诉你,你又不信。”   尤恩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身后的研究员赶紧扶起他,又被他狠狠推开。   “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博士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声音嘶哑,眼神疲惫。“你根本不知道你放纵了什么。”   “这是最接近永恒的生物,它以人类为食,并且致力于占据我们的世界,它会吸取人的记忆,模拟人的样貌,取代人的地位……对它而言,人类创造出的辉煌文明不值一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不需要的累赘。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妻子对丈夫的感情,朋友对朋友的感情……一切的爱和恨,温情和牵绊,在进化的冰冷天梯面前,都会沦为雾气一样虚无脆弱的东西。”   “你不害怕吗?”老人失望地看着他,“看它吃掉你的同胞,吃掉昨天还在和你说话,谈笑的人,接着伪装成他们的样子,去吃掉更多的人……你不惭愧吗?你也是刽子手啊,你也是间接害死他们的杀人犯!”   这一刻,所有人都用憎恶的,痛恨的眼神注视徐久。   老人不再控诉,他对着徐久,低声下气地哀求:“我求求你,倘若你和它的关系当真这么亲近,就请你告诉我吧,它的弱点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而面对这些声讨,徐久依然是笑着的,他说:“我不知道。”   博士勃然大怒:“你这个……!”   “我真的不知道。”徐久又说了一遍,“而且,就算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诉你们啊。”   他的态度如此直白,如此坦诚,尤恩·韦伯被一下噎住了。   “我和你们不一样的。”徐久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送进了莫比乌斯的福利院,我没有体会过父母对子女的感情。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不曾喜欢过别人,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为了能吃饱穿暖而费尽心思,我没有体会过妻子和丈夫的感情。”   “至于朋友……我不是优等生,高中上到一半,就被莫比乌斯的老师鉴定为没有天分,不必再继续浪费学校的名额。我同样没有资格去结交朋友,因此也不明白朋友对朋友的感情。”   “人不能凭空想象没见过的事物。你用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来威胁我,试图让我忏悔,让我觉得愧疚,可是它们一直离我那么遥远,远到我都不敢奢望有朝一日可以和它们相见。”   徐久吃吃地笑了起来,他真的觉得这一切都太可乐了。长年累月,笑容是他用于保护自己的卑微面具,现在,他就用这副油盐不进的面具对付眼前这些地位尊贵的精英,领袖。   “我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没有自由,没有自尊,走过路过,谁都可以往我头上踩两脚泄愤……我是什么?我是实验器材,是消耗品,唯独不是人。”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我见过那些犯了错的厨师、文员和清洁工是什么下场,我见过他们躺在实验台上的脸!有很多人昨天还在跟我说话,做一样的工作,第二天就被拉进实验室,像被杀的猪一样嚎叫,叫上几个小时,叫上几天几夜!我进去拖地,拖把上全是血和尿,还有他们身上零零碎碎的肉啊!”   “上吐真剂,”博士喘息着,阴冷地说,“早知道他是这样麻木不仁的东西,一开始就该给他用吐真剂。”   “忏悔!惭愧!你们有脸问我要这个吗?你们也配!”徐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破口大骂,喊得声嘶力竭,“你们死了才最好,这才是你们应得的下场!你们早就该死了!”   博士怒吼道:“给他打吐真剂!”   令行禁止,尤恩刚刚下达命令,一旁久候的生化人立刻大步踏出,不容阻拦地捏住了他的脖子,拔出的针头溅出一串寒光。徐久一边厉声叫骂,一边竭力挣扎,谁也不知道实验室出品的“吐真剂”有什么副作用,会不会把他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的傻子。   就在这时,沉闷的爆响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传递过来,生化人部队纷纷警觉,他们拉紧武器,将博士和他的科研团队挡在身后。   ——地面轰然震荡!整个中枢外层都被如此巨大的冲击力撼动了。合金大门炸开一道不可修补的裂隙,数十只同构体发出尖锐的啸叫,从裂隙中凶猛地冲刷出来。   倘若它们真的是洪水,那必然是世间最可怕,最恐怖的洪水。“哨兵”堡垒系统瞬时启动,然而,对异种造成的伤害却微乎其微,只能将它们暂时阻挡在外侧。   同构体可以随意改变身体密度与形态的能力,使再重的火力也变得无用武之地。   “这不可能……”研究员们吓得脸色煞白,“它……它们怎么会合作?”   尤恩博士更是震惊。   他知道实验体的特性,知道它们的本能就是无休止的互相残杀。在仔细研究过有关徐久的一切监控录像之后,他决心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样本,也是抱着十分笃定的态度——他始终以为,要对付的实验体只有归属于徐久的那一个。   然而此刻,异种联合的可怖境况,已经彻底击穿了他设想中的最糟的预期。   “博士,快进中枢!”伽马小队大喊,生化人以极短的速度判断过局势,便已知现状不妙,“我建议我们把目标扔下,以此吸引那些畜生的注意力!”   这个决策固然可惜,但已经是当下的最优解,倘若他们将徐久带回中枢,不仅极地站会很快被暴怒的怪物攻陷,只怕连中枢也安全不了太久。   “不行!”博士暴躁地喊道,“他身上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秘密,一些我们没挖掘出来的秘密,否则它们不会对他如此穷追不舍!”   刹那间,他过早地陷入癫狂的大脑里,骤然闪过一丝灵光。   尤恩猛地夺过研究员手里的枪,冲向还在挣扎的徐久。   “就带你的一部分尸体回去研究,也是一样的!”   “博士!”他身后的研究员发出惊呼,仓皇伸手,“我们不能……!”   尤恩·韦伯已经朝被生化人捉在手里的徐久扑了过去,用枪口抵住青年的胸膛。   “就让我们拿走一条手臂吧……”他嘶嘶地说,“把余下的部分扔给它们就好了!”   徐久缩小的瞳孔中,倒映着尤恩狰狞的脸孔,研究员惊慌制止的身影,竭力射击的生化人……还有马上就要扑到眼前,拼命穿过火线的六号。   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在他的视线中同时迸发,交错纵横。徐久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对六号说什么,只是来不及开口。   ——枪响后,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说:   徐久:*找到一个水晶棺,立刻决定打开它,然后躺进去*啊哈!现在我是白雪公主了,我要……呼呼呼……我要……*立刻睡死过去*   研究所其他人:*拼命拍打外壳,大声叫骂,要求徐久说出他的一切秘密*   徐久:*呼呼大睡*   大水母:*赶到现场,把其他所有人都当成妙脆角吃掉,同时拍打外壳,哭着要徐久醒来*   徐久:*呼呼大睡* 第26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六)   2042年,3月24日   距离我们躲进中枢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天。   博士一直对那日的事故三缄其口,底下的人也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要从结果推论,那就是:我们全都遭遇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   想象一下,你的朋友,同事,身边的陌生人,前一天还在和你就绩点竞争不休的对手……在同一时刻,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来自天外的信号,瞬间变身成了畸形的怪物。它们不光杀人、吃人,也同类相残,同类相食。研究所的武装火力根本无法应对那些拟人怪物的力量,我从来不知道,从人间到地狱,原来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小时。   我逃了,跟着许多人的脚步一起逃了。极地站已经沦为炼狱,到处是血,残肢,死去的人,还有趴在死人身上进食的异种。许多更具体的细节,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模糊,我知道,这是大脑对人体的保护机制在起作用。   ……唯一庆幸的,就是我跟对了朋友。   他是C区的高阶研究员,为人风趣幽默,因为一次实验事故,左手缺了一根手指,我们都叫他“四指”。四指知道中枢的临时密码,他也知道,现在博士和基地的重装部队一定都在那里。   和他汇合之后,带着一群人,我们赶往密道。为了掩护我们离开,C区的警卫几乎全灭……老天啊,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要么被那些怪物削成了碎肉,要么被毒液腐蚀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空气中香得令人作呕,甚至盖过了血腥的味道,四指说,那是怪物们进食时才会分泌出的芳香物质。听到他说的话,我再也忍不住,当场就吐了,不少人也都吐了……   好在密道的材质十分坚固,它们一时半会儿突破不了。我们几乎是拼死逃到了中枢的位置,那里还有大约三百多名研究员,一想到曾经拥有上万名员工的极地站,如今就剩下这点人,伤感和凄凉就涌上我的心头。   不过,这会儿还不是伤心的时候,面对我们的到来,那些生化人并没有第一时间放我们进去,他们要求验血。   大家都快气炸了,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摸到这里,生死攸关,他们居然还让我们先验血?哎,只是事已至此,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就在我们焦急地排好长队,等待生化人给我们抽血的时候,异变突生,最前面的队伍里,两个研究员的头颅忽然裂开了!   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裂开”,紧接着,它们身上的人皮猛地破裂,就像相扑选手穿了最小码的裙子,它们撑碎伪装,无数锋利的触手乱舞出来,残忍地收割着附近的人的生命。   上帝啊,我本来是个无神论者的,但那天发生的情况,等于逼着我感谢某一个神明,感谢祂让我逃出生天。   生化人终于出手了,但令人绝望的是,哪怕是这些大幅强化过的实验室武器,也不能与怪物相抗衡。三名生化人以牺牲当中一个作为代价,保护着我们这些幸存者逃进了中枢。   现在,我们只剩下两百多人。   此时此刻,与外界的通讯全然断绝,总部也收不到南极的消息。被困在中枢,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是我发誓,只要多活一天,我就会多记录一天的日记。   希望我们能从等待中获取一线生机。   2042年,4月15日   今天,我听见博士在和他的科研团队争执。   来到中枢之后,许多机密文件都向我们公开了。比如说,我们知道了阿克尔项目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当时地底实验场失控的根本原因——实验体的可怕程度,远远超出两名博士的预料。哪怕阿尔法小队动用了微型氢弹这样的东西,也没能将它彻底摧毁,反倒让它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扩散,落地生根。   不过,博士口中反复提及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徐久”,他是谁呢?   我必须承认,我之前对时博士十分迷恋。平心而论,他就像电视剧和小说中的完美男主角,年轻,英俊,拥有无可匹敌的天赋,可惜,原来世上是没有完人的说法的。   他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毁了极地站,甚至还可能毁了莫比乌斯,毁了这颗星球。   但我还得承认,我有点羡慕他。起码他在实验体暴动的第一天就死了,现在,只有死人才是最快乐的,因为他们不必忍受活着的痛苦,也不必在猜疑的无间地狱里煎熬。   ……是的,猜疑。   怪物拥有无与伦比的拟态天赋,根据博士揭露的情报,它们甚至可以汲取人类的记忆,做到百分百无破绽的伪装,连最亲近的朋友和家人,都未必能看出它们的异样。   我们开始变得不再信任彼此。   每天,我出去吃饭,与其他人交谈的时候,难以忍受的念头就会不停翻滚上来:他们会不会是怪物?和我说笑的这个人会不会是怪物?他的神态有没有异常,话语间有没有错漏?   多疑的大脑害苦了我,越是制止自己不去想,我就越是绞尽脑汁,要从昔日的朋友、同僚那里寻找出破绽。可是,谁又能经得起这样的细究呢?   比我预想中发生得更快,不久后,研究员内部就爆发了冲突。一个人在食堂里大叫着另一个人是怪物,将叉子深深刺进了对方的掌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类似的流血冲突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五次,第六次,直到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习以为常的麻木。   我们身心俱疲,博士不召见的时候,我们只能默契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绝不踏出房门半步。可是在这里,寂寞和无聊也可以逼疯一个人,没有网络,没有工作,没有社交,没有娱乐……什么都没有。空气压抑得使人窒息,我再也控制不住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念头了。   我要疯了。   2042年,4月21日   四指疯了!   他在深夜偷偷跑出房间,拿着燃油和打火机跑进了种植区,他几乎把那里的种子、蔬菜和储备粮烧得精光,我们全都跑出去灭火,冲天的火光里,我听见四指又哭又笑,又喊又叫。   “我要把怪物饿死!”他高声道,“没了食物,你们就跟我们一块饿死在这里吧!”   说完,他纵身一跃,跳入熊熊的烈火里。   我吓坏了,我放声尖叫,四指也在放声尖叫……他冲进火场,又浑身燃烧着大火,从里头跑出来,满地乱滚,痛不欲生地哀嚎。   等到随后赶来的生化人将火势扑灭,四指已经没有人形了,他焦黑、蜷缩,分不清五官,但他居然还活着……这一团可怜的肉还活着,还在蠕动,微弱地喘息。   “杀了他。”博士说。   除了这句简短的话,他便转身离开,再没有说什么了。   四指死了。   我也快死了。   2042年,4月30日   真是难吃得要命!   种植区被毁,我们只能使用过去低级员工的配给,但这些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东西!蛋白质肉糜清寡得像纸,营养粥则带着一股橡胶的苦味儿,恶心得叫人想吐。   但我们没有办法,不吃就得饿死。   在这里,我已经瘦了二十四斤。   今天,我们的人数好像变了,多了几个我分不出来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2042年5?月5?8?日   我分不清日子了。   失去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我很难掌控已经失去的时间。   我们的人越来越多。   好香。   2042年   我彻底记不清日期了。   我应该已经疯了,混沌模糊的昼夜,我听见数不尽的低语,从墙缝,下水道,还有中枢的每一个角落里传出来。   “回归本源,回归本源,回归本源……”   水龙头变得滑腻,我再也看不清镜子里的人脸,线状的胶质菌丝缓慢,但是不可阻挡地从墙面上渗透。   我看见活的肉膜覆盖了厨房的水槽,它们一鼓一动,仿佛正在均匀地呼吸;霜花般细密的深蓝色血管渐渐爬上中枢的高大天穹;大家的精神也变得安定起来,久违的祥和微笑,开始在许多人的脸上浮现。   ……回归本源。   20……24?42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回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归不要忘记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本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源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   2042年,6月5日   我从漫长的噩梦里醒来。   昔日纯净无瑕的中枢,此时早已成为了畸变的天国,就连坚不可摧的合成金属,也未能阻止它被异种的生物质彻底侵蚀、腐化。家具陈设、楼梯厅堂、墙壁天顶……我们走过的每一寸地板,都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刻不停地脉动。   我们还剩下二十三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呕吐、晕眩、头痛欲裂,几乎就这么死去。   一个多月的时间,博士将自己关在房中,利用“徐久”的稀薄血样,他争分夺秒,终于研发出了可以抵抗怪物的血清。   他和仅存的生化人为我们进行了临时注射,注入这种血清之后,我们无法变得刀枪不入,但却可以对怪物们分泌出的芳香致幻物质产生抗性。而且,并不是所有异种都进化得十分完善,对于那些只生长了嗅觉器官,还没有进化出视觉器官的怪物,我们完全可以在它们的身边自由行动,不会受到任何攻击。   博士真的是个天才……他手里的血样,还是底层员工集体血检那天拿到的,只有几克的重量,可他仍然做出了能救命的血清。   “我们那天不该放任他被实验体带走,”私下里,博士多番叹息,“他的重要性,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从他话语里断断续续透露出的信息,我逐渐拼凑出一个真相:   在实验体暴动,并且被阿尔法小队炸成碎肉之后,身为低级清洁工的徐久遇到了其中一个个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将它偷偷带回住处,并且饲养起来。最终,他的异种变得极为强大,甚至能够支配其他弱于它的个体。   再后来,贝塔小队的队长揭露了他曾经的谎言,接着顺藤摸瓜,发现了他和异种间的不寻常的关系。为此,博士下令抓捕他,但就在实施抓捕行动的当天,博士和他的团队错误地预估了徐久的价值,他们不愿让随后追来的异种救回徐久,为了揭开“人类为什么能和实验体和平共处”的谜团,他们宁肯带走徐久的尸体回去研究,或者说,带走徐久的一部分尸体回去研究。   子弹打进徐久的心脏,怪物因此发狂。它的尖啸唤醒了所有潜伏在普通人当中的同类,它们一齐接到了大开杀戒的指令。   “它们必然有一个相互连接的精神网络,”博士说,“这也不奇怪,毕竟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所以从理论上来说,高级别的个体完全可以影响低级别的个体,说不定,它们之间还存在‘共感’的模式。”   听到这里,我无法控制地对博士产生了责怪之情,我知道其他人也和我一样。   我们的许多同事,朋友,乃至亲属,本来是不必惨死在这次灾祸当中的!要是博士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没有将子弹送入徐久的胸腔,事情是不是就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唉,只是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控制好表情,咨询博士。   “我们走。留在这里就是死路,要是出去,说不定还能找得到一线生机。”   他将剩余的血清全部发放给幸存的人。   “就做最后一搏吧,”博士说,他的眼神清醒得可怕,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过去几个月来疯疯癫癫的老人,“如果我们可以平安走到地底隧道,就可以开启运输车,赶往距离基地三十公里外的第一个联络站。”   他的提议给我们注入了全新的希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博士话里有话……他似乎没有完全说明自己的意图。   算了,不管怎么样,眼下我还能听谁的呢?   我抓起分配的武器,将自己从头武装到脚,跟随大家一同出发了。   神啊,不管世上有没有类似的超自然的实体,我都向你祈祷好运。   我希望我还能活着重返人间,回到正常的人类社会,我要将这段噩梦般的经历深藏心底,直到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那天,我才会把它宣之于口,对最亲密的朋友、家人吐露我的故事。   神啊,我向你祈祷。   作者有话说:   【本章是普通研究员的视角,9已经被捞走了。   虽然大家都把水母哥当成笨蛋(不管是哪个水母哥),但水母的报复也是很可怕的!(指)】 第27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七)   极地站完全变了个模样。   从前它精密、整肃、高效,人类赋予它秩序,又用科技的外壳将它武装,它深埋于南极的腹地,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钢铁珍珠。   然而如今再看,它是一个金属与血肉融合,钢筋混凝土与黏质共生的畸宫。溢流的胶膜覆盖了走廊、大厅与目光所见的每一个房间,大理石柱盘绕触角,钴蓝色的毒素妆点着灯管,阿克尔实验体的生物质泛出流丽缤纷的虹光,梦幻地笼罩了一切。   异种按照自己的习性与心意,肆意亵渎、改造着人类昔日的家园。空气中弥散浓郁的腥香,到处是诡异又粘稠的“啵啵”吐泡泡声……倘若没有血清支撑,他们早就理智破灭,发疯地冲进水母的领地,只求一死了。   “艾雯,别再写了!”一名研究员用气音提醒同伴,“看路要紧,日记的事先放一放吧!”   艾雯抬起憔悴苍白的面庞,嘴唇轻轻动了动,还是小心收起日记本,塞进怀里。   隶属于极地站的重装部队共有四支,暴动初期,泽塔小队和伽马小队就被实验体的狂潮彻底吞没。在实验体大规模入侵中枢之后,为了抢救那些浑浑噩噩,但还没有被替代的研究员,贝塔小队也不幸全员殉职。现如今,唯余两名阿尔法小队的成员,是硕果仅存的有效武装力量,拱卫在博士身侧。   “小心行事。”尤恩博士说,“我们这是在走钢丝,稍微不慎,就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们绕过走廊,凭借记忆,蹑手蹑脚地穿过运输站通道,抵达C区。   突然,一名生化人抬起手臂,示意所有人停下。   一行人连忙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静音。随着环境的变化,他们脚下的菌毯同时变得越发厚重,墙上的粘膜散发出阵阵温暖的热气,吹得人昏昏欲睡,眼皮沉重。   很明显,他们已经走到了实验体的巢穴范围之内。   按照尤恩·韦伯的研究成果,这些分裂的个体,彼此间抱有强烈的敌意。它们像极了争夺皇位的王储,只将自己视作唯一的正统,而面对其他同源同种的“血亲”,它们总是极尽杀戮之能事,将吞噬对方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   但眼下这一幕,却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   ——起码三头异种,共同沉眠在一个开阔的巢穴内部。   看得出来,它们已经进化得十分完善,不光拥有类人的肢体,更有三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时夜生的脸。   此刻,它们的半透明表皮翻涌着不正常的潮红,浑身上下的眼球都混浊地紧闭着。主体部分不安且焦灼地抽搐,从躯干上蔓延出的触须与口腕,也在一刻不停地向外延伸,分泌粘液,凭空塑造着什么。   它们不断改变巢穴的形状,将它转换成更封闭,更复杂崎岖的地形,即便在睡梦中,它们仍然在墙壁上涂抹着芬芳的物质,使其闻起来温暖、馥郁,带有一丝辛辣的余韵。   这不是研究员们闻过的任何一类气味——实验体进食时的香气,远比这个恶心腻人得多。   “它们到底在干嘛?”一名研究员害怕地问。   尤恩·韦伯哑然良久。   “……求偶。”他震撼地说,眼神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恐惧,“它们在求偶!”   不会错的,哪怕在深度睡眠中,它们也在进行着无意识的求偶行为,这说明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只是略微大了一点,前方的异种便不约而同地停止抽搐,猛地在躯干上睁开了无数双不规则的钴蓝色眼睛!   所有人顿时闭住呼吸,退缩到角落的阴影里去。   异种发出狂躁的嘶叫,乍然从梦中惊醒,它们显得分外恼火,但介于血清的作用,它们暂时无法嗅探到生人的气味。   “还是没有!”其中一头愤怒地咆哮,口腕用力抽出,将自己在睡梦中塑造的巢穴砸成一片狼藉,语气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渴求,“我找不到他……找不到他!”   “他不见了,被藏起来了,”另一个悬浮在空中,嘶嘶地自言自语,“碎块要独占他……这不公平。”   第三个没有出声,大量无法遏制的,用于筑巢的生物质,从它裂开的嗉囊中喷涌而出。它吸气、吐气,神态饥渴不堪,像发作的瘾君子般不住颤抖。   研究员们大气不敢喘一下,这三头异种全是十分强大的个体,假如一不小心引起它们的注意力,那极地站可就真的当场全灭了。   于是,他们只能听着这三头怪物用嘶哑难辨的咕哝,尖利刺耳的咆哮杂糅交流。半晌后,第三个终于稳定下来,可以使用语言,并且一锤定音。   “继续找,他肯定没有死,他还活着。”   一阵窸窣声后,怪物们亲自动身,离开了巢穴。慢慢的,附近归于平静,确认它们已经远去,人类才敢颤颤巍巍地走出藏身处。   沉默中,艾雯轻声细语,打破死寂的氛围:“所以,它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另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回答:“很明显的筑巢行为,别告诉我你们看不出来。”   “你才别告诉我,这些畜生还有繁殖季……”   “事实比白纸上的墨还清楚,我敢断定,它们在找的人就是‘徐久’!但为什么呢……徐久是人类啊,他怎么能激发它们的筑巢行为?”   研究员之间爆发了小小的争论,博士则一言不发,穿过巢穴,继续向前走。   越是往里前进,他们遇到的实验体就越多,大多数时候,它们互相吞噬,激烈厮杀,并没有像之前遇到的三名个体那样,形成相互合作的关系。但它们可怕而饥饿的窃窃私语,却如同燃烧的雾气,无处不在地萦绕盘旋。   “母体……”   “……伴侣。”   “找到他!”   “这不公平……”   “他是我的,碎块却把他私藏起来……找到他!”   “这不公平!”   “伴侣?”听见这个词,其他人都惊疑不定,“它们说的莫非是徐久吗?”   长久的缄默当中,博士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悚之情。   按照实验体的精神网络学说,那么之前三只异种的合作关系,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了找到被藏起来的徐久,它们情愿抛弃本能,与自己的“碎块”进行合作。它们在睡梦中进行通感,利用增幅强化之后的精神联结,试图定位到徐久饲养的那头异种,以此来探查它到底把徐久放置到了哪里。   这几乎是基因层面和灵魂层面的双重吸引。类似连锁反应,经由实验体之间的共感辐射,徐久的存在,犹如山火燎原一般,点燃了极地站内所有异种的发情期,使它们一同陷入了如痴如狂的热潮当中。   ——伴侣。   尤恩·韦伯想尽了一切可能,思索那个低级清洁工的血如何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思索他究竟是怎么与实验体日夜相处却还没有变疯,没有被它吞进肚子,思索他凭什么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然而,他唯独没有想过,徐久会是阿克尔实验体的伴侣。   要是不能把他带走,就该在那时候就彻底毁了他,让他死的连渣子都不剩下啊!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博士咬紧牙关,前所未有的悔恨煎熬着他的身心。他打了一个隐秘的手势,一行人无知无觉地改换了方向,胆战心惊地在炼狱中行走。   ·   徐久徜徉在温暖的羊水里。   安心适意的幸福感无处不在地环绕着他,将他深厚地包裹。他无忧无虑地在这片属于自己的海洋里到处漂游,不需要害怕,更没有什么是值得他躲避的。   如同置身于母亲的胞宫,在这里,他不会受伤,不会痛苦,不会难过。这里就是他一生梦寐以求的家园,他赖以为生的港湾。   ……嗯。   我受过伤吗?   徐久闭着眼睛,眉头轻皱。   我以前很痛苦,很难过吗?   他的眼皮跳动了一下,连续的梦境忽然出现了轻微的断裂。   记忆深处,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零碎的画面,研究员、实验室、枪响、刺眼的白光,一圈围上来的黑影,而他就趴在最中央……   我没死吗?   我应该已经死了啊?   ……等等,我为什么是“应该已经死了”?   碎片连成片段,片段衔接成一个整体:老人扭曲的脸孔,按在胸前的枪管,炸裂的火光,转瞬即逝的巨大痛楚……   ——砰!   徐久猛地睁大眼睛,长吸一口气。   “……哎哟!”   紧接着,他不住咳嗽起来,因为他真的浸泡在成分不明的液体里头,惊醒的一瞬间,冷不防呛了一大口到嘴里。   徐久在里头扑腾,连忙按在头顶的奇怪粘膜上,手忙脚乱地撕开了这层柔软的屏障,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大量记忆瞬时涌上脑海,等他缓过来,赶忙往心脏的位置一摸,那里的皮肤好端端的,只有一个浅浅的白印,一点儿看不出被子弹穿透过的痕迹,再探探心跳,除了稍微快一点,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我没死?”徐久在身上摸来摸去,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我怎么没死?”   哈,我懂了!肯定是六号救了我。   徐久坐在温暖透明的液体里,好奇地掬起一捧,水液泛着微微的蓝色,里头还漂浮着一朵朵细小如绒毛的……浮游生物?   我刚刚呛了一口进嘴里,不会有事吧……   他心里惴惴,再低头瞅了眼自己,发现身上什么也没穿,整个人光溜溜的,急忙坐起来,打算找件衣服披上。   可等到他真的起身,环顾四周,徐久即刻傻眼了。   不是,我这是在哪儿啊?   此时此刻,他愣愣地坐在这个巨大空间的最中央,感觉自己就站在什么巨型动物的体内,地板覆盖着厚厚的,菌毯一样的被膜,犹如冻结的海面,泛出水晶般深邃的幽蓝色泽,墙壁同样如此;高高的天花板上没有灯具,而是垂落着成千上万无风自动的,丝带一样飘摇的触须。   他躺下的地方,则是一张中空的胶质肉床,宛如一个活的休眠仓,将他高高地簇拥在其中。越往下看,徐久越觉得这个东西的构造就像一朵肉造的莲花,最下面绽放着巨大的,筋腱剔透的瓣膜,正一张一合,按照呼吸的频率鼓动着,透着漫不经心的妖冶。   面对这个诡异的地方,是个正常人都该怕得两股战战,然而徐久除了好奇之外,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就好像……就好像他和这个空间拥有某种亲密的联系,潜意识里,他能确保自己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六号呢?   徐久左顾右盼,不知道六号到哪里去了,篮球场那么大的地儿,就只留了他一个人,搞得人怪毛的。   这里太空旷,又像有生命一样邪门,徐久没敢大喊六号的名字,怕喊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因此只能自己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打算寻摸一件衣服穿,老光着算怎么个事儿呢。   他试探着踏出一脚,踩在那些看似柔软的胶质上面。   ……嗯,触感还蛮奇怪的。   明明看上去那么光滑,但皮肤接触上去,又带着丝绒的感觉。温度亦是恰到好处,并且十分有弹性,妥善地贴合着每一寸肌肤的弧度,不必担心会有尖锐的小石子硌到脚底。   徐久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慎重地踩着胶床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来到瓣膜跟前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轻轻用手拂开它们,掌心却忽然一凉,像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了一下。   徐久的表情一僵。   这东西真是活的!   似乎是嗅到了徐久的气味,那些瓣膜纷纷伸长,像许多个半透明的大麻袋,朝他围拢过去。徐久惊慌失措,赶紧挣扎着,四肢并用地爬开了。   吓死人了……!   他头也不敢回地跑了出去,整个空间暖和得十分诡异,换作以前,徐久连想都不敢想,自己可以这么不着寸缕地走在极地的建筑物内部。   所以,这里是被六号改造成这样的吗?   “衣服,衣服,衣服……哎!有了有了。”   在角落里,徐久发现了一堆已经半埋在菌毯下面的衣物,不由暗自庆幸,急忙刨出来一看,却是一堆破破烂烂的研究员制服,领子、胸口和大腿的位置,分别有着程度不一的撕裂豁口,可以想象,它们的主人最后穿着它们时是什么模样。   徐久叹了口气,只是没有多少物伤其类的感慨。   这算不算一种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他胡乱地想,下辈子,希望你们能投个好胎吧。   他翻了半天,总算找出一件还算完整干净的白大褂,顾不得许多,连忙套在身上,把扣子一颗颗拧紧。   这件外套大了点,穿在身上,难免松松垮垮的,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徐久有了蔽体的衣服,终于可以安心地在这座“焕然一新”的研究站内部闲逛,找一找六号去哪里了。   毕竟,水母是不会伤害他的,现在极地站的情况已经大大变样,他又能出什么事呢?   徐久耸了耸肩,他走出当前的空间,好奇地向外探去。   作者有话说:   许多中水母:*大哭,寻找徐久,把研究所的其他人当成奇多玉米棒一样吃掉*   徐久:*推开水晶棺,坐起来*呼!我睡了好久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水母:*心情愉快,偷偷摸摸地出去觅食,因为不能被其他中水母发现他把徐久藏在哪里*   徐久:*穿上衣服,因为人不能光溜溜地活动社交*啊哈!现在我要跑出去到处乱转冒险! 第28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八)   徐久探头探脑的,先走出一段距离,眼下,极地站内部委实暖意融融,哪怕赤脚踩在地上,都不觉得冷。   周遭一片寂静,徐久也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动作,好奇地四处寻摸。   这里原先是研究站的什么地方呢?自己以前可没来过。   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地喊:“六号?六号?”   奇怪啊,六号去哪儿了?   喊了几声,见周围没什么动静,徐久的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他提高音量,试探性地再喊了几声:“六号!你在哪里啊?”   在他注意不到的角落,一连串的鼓包轻轻膨起,仿佛飞速生长的卵泡,最终结出饱满的果实,“啵”地飞跃在空中。   ——越来越多的小水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并且紧紧跟随着徐久的脚步。   徐久走到一半,察觉有异,他狐疑地一转头,登时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有这么多六号……不对,为什么有这么多小时候的六号!   小水母的伞盖圆圆的,透明的触须短短的,在空中上上下下地飘浮,犹如一群轻盈梦幻的小精灵,看得徐久眼睛都直了。   天啊,我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六号了……   他立刻站住脚步,那些小水母也一点都不怕生,十几只地围拢过来,在他身边“啵啵啵”地飞舞,看得徐久的心都要萌化了。   他笑眯眯的,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戳了下挨得最近的小水母。   “你们怎么在这儿呀?”他小声问,“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只是被他稍微挨碰一下,小水母幽蓝色的表皮上,就突然涌起了一股浓郁鲜艳的酡红。   徐久很惊讶:“你怎么突然变色了?”   好奇之下,他再轻柔地触碰了两次,小水母末端的口腕不住痉挛,几乎维持不住空中飘浮的姿态。   当徐久戳到第三下的时候,它再也按捺不住,身体猛地裂开两半,粘液淋漓,一口包住了徐久的大半只手!   徐久:“哇啊?!”   他吓得蹦了起来,用力甩手,试图摆脱小水母的嘴巴。被咬到的地方一点也不疼,小水母不是为了伤害他,可是,他仍然感到一股饥饿的绞合力,仿佛要把他连皮带骨头地吸走。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其余的小水母也一拥而上,牢牢扒住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像要用口水给他彻头彻尾地洗个澡。   徐久委实没想到这个结果,他一边跳着脚地狂奔,一边使劲挣脱这些小东西的纠缠……什么六号小时候,这些坏东西还没有六号小时候千分之一听话!   刚头晕脑胀地跑过拐角,徐久眼前一花,猛地撞上一个高大的东西。   “哎哟!”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跑起来的速度也不慢,但这会儿撞上人,倒地的却不是对方,而是他自己。   被撞到的人眼疾手快,迅疾地搂住徐久的腰腹,跟着扯掉他身上的小水母,一下捏得粉碎。   徐久抬头一看,一张跟六号一模一样的脸,正深深地,惊喜地望着自己。   “伴侣……”他如梦似幻,又诚惶诚恐地喃喃。   然后猝不及防的,他也跟小水母一样,乍然从口唇处绽出一道深渊般的裂痕,一路开至腹腔,黑洞洞的,就要朝徐久当头包下。   “啊啊啊啊——”   真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徐久吓得魂飞天外,拼命呼喊六号的名字:“六号、六号!救驾、救驾!”   他拼命扭动,连滚带爬地从异种的怀抱里挣脱,跌到地面,等不及站稳,马上开始慌不择路地继续跑。   身后的同构体伤心至极。   按照他的体格,一步顶得上徐久三步,但是伴侣如此抗拒自己,情愿选择另一个碎块,这令他只能一边紧紧追在徐久后面,一边苦苦剖白。   “我也是六号,你的六号!”他真挚地说,“我们同为一体,共享记忆,你养育六号,同时也养育着我。我和他有什么不同,让你只选择他,而不是我呢?”   徐久听得稀里糊涂,但又不敢停下脚步,他只能下意识地反驳:“开什么玩笑,你才不是六号呢!”   头顶传来一声类似爆破的巨响,震得徐久一个踉跄。   第二只同构体冲破通风管道,降落走廊。   “我记得你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记得我和你在深夜相互依偎,你说你喜欢星星,想去尝试那些以前从未有机会尝试的东西……难道我不是六号吗?我为什么不是你的六号?我爱你!我愿意用人类的发明的概念来形容我对你的心,我爱你!”   在第二个异种做着毫不掩饰的示爱时,越来越多的同构体嗅到空气中的气味,感知到徐久的存在,并且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这场贪婪的追逐。   徐久头昏脑胀,听得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母体……”   “伴侣!”   “为什么不接受我?我也会喂养你,爱护你,我也会实现你的一切愿望,哪怕要我投身进岩浆当中!”   “与我结合……”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吗?你不要我了吗?看着我,请看着我,我会跪在你脚下!”   徐久逃得太狼狈了,他根本跑不过身后追逐他的那些水母,他转过一个方向,又转过另一个方向,左支右绌,夺路狂奔,也不管自己最后会逃到哪里去。   前面没有路了。   走廊尽头只有一排关上的门,水母的生物质似乎还没有完全覆盖到这里,地上散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铁皮书柜倾倒破碎,散落在翻滚的桌椅上。   徐久已经无处可去,他仓促地抓起一块形状尖锐的书柜碎片,转身靠在墙上,绝望地面对慢慢包围过来的水母们。   连天花板上都扒满了探头张望的异种,他们的面容如出一辙,五官深邃,俊美而空灵,唯有表情揭示了细微的不同——深情的,渴盼的,饥饿的,灼热的,肉欲的……丝毫不加掩饰,仿佛仅凭眼神,就能用火辣的热浪将徐久淹没。   徐久紧紧攥着那块尖锐的金属片,心脏剧烈搏动,色厉内荏地指着眼前的伪人大军。   “别过来!”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着抖,手臂和腿也在发抖,“你们敢过来,我就、我就……”   就怎么样?我能怎么样?   徐久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惊惧地喘息,也不知道自己拿着这块可怜的小碎片,到底能对这些铜筋铁骨的生物造成什么伤害。   “不要怕,”他说,他们说,徐久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发出声音,“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让你难过。”   徐久只能大声重复一句话:“别过来!”   ——他相信水母的话吗?   尽管这么说很疯狂,但他确实相信这些异种不会伤害自己,这是源于内心深处的直觉,他知道,他就是知道。   ——那么,他会听从他们的话语,张开双臂拥抱他们吗?   不,不,绝无可能。徐久不傻,假如他真的放下了戒备,那迎接他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虽然……他还暂时还想象不到,这些水母具体能对自己做什么。   “为什么害怕我?”右下角的“时夜生”弓着身体,异常缓慢,但是极具压迫感地朝他爬过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会让你永远开心,永远幸福,再也不会让你受伤吃苦……你不要我了吗?”   “……别过来。”   “为了佐证我的话,我可以侍奉你,我们都可以侍奉你……”   说着,“时夜生”轻轻张开口唇,他没有舌头,只有无数透明柔软的触肢,自两瓣嘴唇中盘旋、盛放,湿软淋漓,仿佛蠕动的肉花。   他的呼吸同时变得急促,身体表面也涌动着醉酒般的潮红。同构体快速的,贪婪地吸气,头颅向后仰去,眼神也因为过度的强欲而有些呆滞。   他已经凑得过于接近,甚至快要将自己的眼球插进徐久握持的碎片尖端了。   徐久:“…………”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啊啊啊!!   他的手被迫往后缩,整个人退无可退,真的快要崩溃了。周围的空气香得他想打喷嚏,温度又那么热,徐久脸皮通红,浑身是汗,想要焦躁地用力喘气,却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徐久的脑袋里,忽然茅塞顿开。   他改变了金属片对准的方向,一下调转位置,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霎时间,所有同构体的表情都变了,他们齐齐倒吸一口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都给我往后退!”徐久将脖子一横,“不然我就要……我就要割下去了!”   一阵仓皇匆忙的互相踩踏声,异种们连忙后退出一段距离,眨巴着眼睛,忧心忡忡地凝望他。   “不要割呀……”一个同构体哀哀地,小声地恳求,全身的眼珠水汪汪的,看起来像要哭了,“不要伤害自己,求你了……”   徐久狠下心,继续呵斥道:“再后退!不要逼我,再退!”   他一边说话,一边向后探到门把手,摸索着转开。   还好,身后这扇门还能打开。   “都别进来,否则我就自杀了!明白吗!都不许进来!”   说完,他看也不看,用尽一生中最快的速度钻进身后的房间,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金属片颓然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徐久靠着门板,也在寂静中颓然下滑,发抖地坐在地上。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在六号成为人身之前,他压根没想过,自己和他还能发展出除了友谊之外的其他感情——自然,这怨不得徐久,对他而言,“如何与他人相处”,到现在还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课题。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倘若自己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长大,他的双亲一定会教他如何与同龄人自然地交往,他会有朋友,也会有对手,会有喜欢的人,也会有讨厌的人。最后,他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完普普通通的一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笨拙愚钝,不懂得分辨他人的恶意,更不明白他人的善意和爱意是什么模样。   其实徐久不是没怀疑过,六号对自己是不是太过亲密,太没有分寸了?他情切地缠绕,绵密地拥抱,想尽一切方法逗自己开心,与自己紧贴,甚至使用过口饲的方法,深深探索进自己的身体……   可是这些迹象,徐久都不自觉地忽略了。说到底,畸形的高压环境,又怎么能诞生出健康的感情关系?他们相融共生,早已在彼此的身体和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不能磨灭的痕迹。   徐久默然良久,他仿佛又回到了年幼的时候。   福利院那么大,又那么拥挤,充满了嘹亮的训斥和隐忍的哭声。大人们匆忙走动的两条腿就像高耸的天柱,徐久抬头去看,永远看不见他们的脸庞。   “辛西娅,辛西娅,穿黄裙的辛西娅,骑白马的辛西娅……”他轻轻地低语,“请你从星星上下来吧,请你从月亮上下来吧,把我带上没有烦恼,也没有泪水的云上天国……”   幼年时期的徐久,少年时期的徐久,乃至成年之后的徐久,心中回荡的声音始终没有熄灭过。他祈求,祈求,不停地祈求:   仙女啊,求求你,求你让我拥有世俗的幸福,让我不至于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地漂泊到老,无依无靠。   此时此刻,徐久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他拥有了家人,拥有了朋友,甚至还有可能拥有一位爱侣。只是,这份心愿稍稍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以十分扭曲的相貌,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照顾他的家人,与他同甘共苦的朋友,还有情坚不移的爱侣……全部凝结成了同一类生物,现在,它们就拥堵在他的身后,这扇脆弱的铁门之外。   作者有话说:   徐久:*愉快地哼歌,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小水母*哦!对不起,我是说……   还是徐久:*准备弯腰道歉,不小心碰到中水母*啊!对不起,等一下……   还是徐久:*再准备站起身道歉,不小心撞到另一只中大水母*哇!我实在是……   最后,还是徐久:*终于震惊地发现自己的世界里塞满了水母,哭了,惊慌失措地逃跑*哎哟!这一点也不好玩! 第29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九)   很长一段时间里,徐久习惯了逆来顺受。   他必须习惯,好把自己从身到心重塑成柔软的泥,能够被歪曲地填补进任何崎岖的框架里。因为是泥土,所以变成什么样的形状都可以,因为是泥土,所以落到多么卑微低下的境遇里都可以,因为是泥土,所以被如何不公平地对待都可以……因为是泥土。   所以,面对眼下的巨大变故,他倒没有什么“啊天塌了地陷了我要死了”之类的情绪。   恰恰相反,徐久不自然地平静着。他决心要做一些事情,好让自己的脑子不要老想着这一件事。   他站起来,先环顾一圈四周。   这里是间监控室。   一整面墙壁上,排列镶嵌着数目众多的监控屏幕,尽管极地站的电力系统还在尽可能完好地运转,但站内的监控探头却实在不剩下多少了。   因此,徐久面前只剩一小半屏幕还亮着,大致显示出极地站目前的情况。   右下角的画面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   徐久凑过去一看,那居然是一队幸存至今的研究员!   他顿时诧异,伸手用指头擦干净沾满灰尘的屏幕,费不了多少力气,就辨认出了那一行人的领队。   ——尤恩·韦伯,昔日极地站的最高领导人,下令枪杀自己的博士。   徐久难以置信地注视他们,看见一行人偷偷潜藏在已经活化的研究站里,大喇喇地绕开了那些还没有进化出人形的水母,而那些杀人如麻的小怪物,竟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放任他们从自己眼前走过。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又要去哪儿,是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吗?   徐久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们行进的路线。   他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不短,也看过六号给他的研究所地图,他们此刻的路线并不像是前往出口的,更像是……往下面走?   下面又有什么东西呢?   心中的疑惑得不到解答,徐久盯着他们在监控上时隐时现的身影,下定决心,开始到衣物柜里翻找。   他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徐久换掉了身上的白大褂,从警卫还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里翻出一件衬衫,一条长裤,又找出一双码数合适的鞋,好歹穿得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儿,不再像一个有暴露癖的神经病之后,徐久在屋子里转悠两圈,眼睛一亮。   托了设计师的福,为了避免意外出现,监控室总是会安排两个出口,一个正门,一个应急出口。此刻,徐久蹑手蹑脚地掀开应急出口的合页门,正要顺着梯子踩下去,想了想,复又折返回来,把那块金属碎片塞进了裤子口袋。   一方面,幸存者的举动引起了他的警觉,因为六号在给他看立体地图的时候就说过,最下面的建筑图纸标注着“绝密”的字样,很有可能,极地站的最下方也有一个类似的自毁装置。   通常来说,自毁的指令是由极地站的“中枢”负责下达,但此时情况紧迫,执行指令的人员只怕早就被水母吃得一个不剩,如此一来,博士才要亲自前往,他们反常的举动也就说得通了。   另一方面嘛……   徐久当前的心绪乱糟糟的,他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远离那些自称“六号”的异种。他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去冷静地思考。   沿着扶梯,他从备用的通道口出发,降落到下面的楼层。徐久不敢发出大的声音,他能听见上层不住传来的窸窣堆叠声,说明水母们还没有离开。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急忙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醒过来之后,徐久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记性好了很多,精力也充沛起来,体能更是得到了幅度不小的提升。难道六号把他泡在池子里,还泡出新人生了不成?   徐久摸摸脑袋,很是不解。   ……算了,先别想六号了,还是先追上那队研究员,看看他们具体想干嘛再说。   在普通人眼里,研究站早就沦为可怖的炼狱,致命的血肉丛林,但徐久可以毫无顾忌地忽略周遭的危险环境。   比起需要时时潜藏,躲避水母的博士一行人,他的速度就快得多了。跑到半中腰,徐久还嫌两条腿跑起来费劲,顺手拎了辆警卫巡逻用的平衡车,在满地的厚重滑膜上潇洒穿行。   不是错觉,他的脑子真的变得好灵光。   按照一行人刚才前进的方向,再结合立体地图的布局,徐久甚至可以在大脑中模拟出他们接下来的路线,就像3D建模一样清晰。   上学的时候,徐久就一直不理解,那些聪明学生是怎么一下就看出几何题的答案的?如今,他终于也窥得了其中的奥秘。   这算什么,死过一次就脱胎换骨了?   徐久露出个苦笑,再拐过一道弯时,那笑容凝在脸上,变作一个困惑的鬼脸。   他慢慢停下车,用手揉了揉眼睛。   ……奇怪。   前方不远处,比人稍微低矮一些的位置上,正飘浮着一条若隐若现,橙红色的粒子云带。它在徐久的视网膜上鲜明地停滞着,似乎引诱着他过去探查一番。   徐久跳下车,谨慎地走过去,试探性地挥挥手,那些粒子云立刻被打散在空气中,不着痕迹地逸进他的鼻腔。   ——一切都像被水洗过,那么清晰明了,一览无余。陌生的气味冲击着徐久的大脑,同时涌入纷乱鲜明,潮水般繁多的信息。   他闻到混杂在一起的汗水的味道,有的人出汗多,有的人体味浅;闻到了防护服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压缩饼干的锯末味道,以及营养糊糊独有的橡胶苦味儿;还闻到一股更加尖锐的酸味,不过,那不来自任何外物,直觉告诉徐久,这种酸味,正是“恐惧”情绪在人体身上的具象化……   不久前,博士他们正是从这条路上经过。   我怎么了?   徐久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气味云带。   我变异了吗?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如果六号在这里,他会告诉徐久,因为他是巢穴的另一个主人,所以巢穴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能欺瞒他的感官;如果博士在这里,他则会告诉徐久,他的生理机能早已被实验体过度同化,现在的他,正在逐步脱离“人类”的范畴。   但这里没有博士,至于六号……徐久正在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他。   他只能心情复杂地重新启动平衡车,继续顺着云带追踪。这一路静悄悄的,一个异种都没见到,想来全被他吸引到之前的死胡同里去了。   再走过一段路,他在地上发现了一个笔记本。   可能是主人逃得匆忙,来不及捡走,向下摊开的纸张上粘湿了一片,将字迹晕得模糊不清。   徐久连忙拾起来,擦掉上面的湿痕,打开第一页。   “这是日记啊。”   他一张一张地查阅,翻到前面的时候,心情还十分唏嘘,直至看到了“博士说,经由实验体之间的共感辐射,徐久点燃了极地站内所有异种的发情期,使它们集体陷入了痴狂的热潮当中”的话,徐久用力闭上眼睛,像被烫到了一样,“啪!”地合上本子。   他沉默着把日记本塞进怀里,再走过一段距离,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墙边零碎散落着几件防护服,一些破损染血的装备,以及一具残留的,没被腐蚀干净的生化人尸体。   六号的声音言犹在耳——“生化人的味道发苦,不算很好吃”。   徐久甩了甩头,本想快快走人,不过,他倒是瞄到一把没来得及带走的袖珍手枪,遂捡出来研究了一番。子弹似乎还是满的,于是满意地别在腰间,继续赶路。   路上微风吹拂,远离了那些“热潮痴狂”的水母,他的思绪也清醒了不少。越往下走,气温就下降得越厉害,想来水母也没来得及把筑巢的触肢伸这么长。   徐久穿过层层破败的哨卡,博士一行人走过的地下隧道,逐渐变得犹如巨蛇的腔体,一圈圈地盘绕下去,没有开端,更找不到尽头。   此处是他之前根本没有资格踏足的地方,徐久踩着平衡车,好奇地左右张望,又时不时地观察拱顶上的花纹。   极地站设立的铁律早就被水母砸的粉碎,现如今,这里便如一座巨大而寂寥的游乐园,乖顺地等待徐久四处探索,随便进出。   “……这儿根本不是出口!”隐隐约约的,徐久听见前面传来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被地下隧道的扩音能力传得很远,“博士,你骗了我们!”   博士和其余幸存的研究员,就在前方不远处。   尤恩·韦伯似乎回应了什么,但老人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衰弱的毒蛇咝咝吐信,连徐久也分不清他说了什么。   年轻男人的哭腔更加明显:“我……我不干了!我想回家,我想活下来,我不想死!”   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连着一声更急促的枪响,男人迸出短促的惨叫,接着就是重物噗通坠地的回音。   “带上他,”尤恩说,出于生杀予夺的威严,他的命令也变得清晰起来,“谁也不许走!”   徐久掏出怀里的袖珍手枪,警惕地拿在手上。   其实他完全不会用枪,但有个可以威慑对方的武器,总比没有好。上次见面就能看出来,博士早就疯了,而疯子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说到底,他跑出来的时候全凭一腔冲动,六号本体不知道去哪儿了,门口还堆满了自称六号的异种,徐久一心只想远离那里,用别的事来甩脱噪杂凌乱的思绪。   眼下,他在路上吹了这么长时间的风,发热的大脑早就清醒了许多。   所以……我要跟过去吗?   徐久犹豫片刻,还是猫着腰,轻轻跳下平衡车,不远不近地缀在一队人身后,靠近了那扇最底层的沉重大门。   跟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打我的那枪,总要找他算算账。 第30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十)   六号要疯了。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不在他的雷区上尽情蹦迪的。先是母体被人类设计抓走,人类当着他的面,将一颗子弹送进了母体的心脏——子弹穿胸而出,徐久也真的死去了一秒钟的时间。   那一刻,六号的核心跟着破裂,迸溅出崩溃的碎纹,他痛得发不出声音,几乎就这么跟着一同死去。   不幸中的万幸,他及时接住了徐久,后续同样修补得及时。六号紧急挑选了筑巢的地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搭建出富含营养质的荚囊,将母体安置在其中恢复。   在这之后,就是复仇,暴虐且毫不留情的复仇。   母体的受难引发了其他同构体的渴血本能,这使它们彻底放弃伪装,进入捕食状态。他先从通讯员和自毁装置控制室下手,切断了将这座人类基地同外界的连接,再阻断人类用于同归于尽的手段。他本该将这里的活物屠宰得一只不留的,不过,想起母体的喜好,他还是留下了厨师的性命。   大清洗第三天,仅存的人类便仓皇逃进了被称作“中枢”的防御堡垒,大清洗进行一星期,除了被允许生存的厨师,这里就只剩下龟缩才能苟活的生物了。   六号不管这些,在他清洁出一片隐秘的场地,建起可以用来躲避其他同构体的巢穴之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件事:他的母体,他的伴侣。   徐久始终没有醒来,他不光需要浸泡营养质,按照时夜生的老方法,六号每天都采取口饲的方式喂养他。只是如此一来,似乎导致了一个小问题。   与母体昼夜交缠,耳鬓厮磨——哪怕徐久正处于无意识的状态,由此引发的情潮,也是异常可怕的。   母体的爱,他神圣的,赤诚的,饱含人性的爱,燃烧了六号生命中的每一个原子,令他一天比一天痴迷,一天比一天难以自拔。   一部分人类会将这种感受命名为神启,他们说爱情降临的时刻,就像天神亲自伸出双手,温柔地触摸一个人的肌肤。数万年过去,六号对神灵之说嗤之以鼻,对人类创造的,用于自我安慰的宗教也不甚感兴趣。可是,这种爱的感觉,被爱的感觉……除了母体就是属于他的神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以他为中心,六号的热潮以病毒式传染的速度,迅猛地感染了其余所有存活的同构体。他们在夜里饥饿地嚎哭,徒劳地修建着求偶的巢室,苦苦乞求伴侣的垂怜……但这些和六号有什么关系呢?他心安理得地独占着昏迷中的母体,一点儿都不觉得愧疚,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到现在。   今天一早,他潜入那些厨师目前被软禁的储藏间,无视人类快要吓死的表情,精心挑选、调配着用于口饲的营养质。由于当初情况危急,巢穴的位置离储藏间还有相当一段路程,等到六号细致地准备妥当,返回巢穴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天塌地陷”。   ——徐久不见了!   他疯了一样地到处寻找,嗅闻母体的气息,几乎把巢穴翻了个遍。就在他悔恨得快把自己撕碎的时候,六号感应到了来自精神网络的强烈波动。   其他同构体正在追逐徐久。   六号狂暴地咆哮起来,他飞掠的速度几乎突破音障,然而,等他到达目的地,母体已经被其余愚蠢的碎块逼进了死角的一个房间,再次不见踪影。   “你们凭什么逼迫他!”六号怒不可遏,并且这股愤怒不仅仅出于独占欲,“你们竟敢违背他的意志,把你们破碎的欲望凌驾在母体之上吗?!”   暴怒之下,他不再是徐久的六号了,更像是曾经那个冷血嗜杀的时夜生。他毁灭了一部分碎块,吃掉了另一部分碎块,而余下的同构体还在与他寸步不让地对抗。   “你又有什么资格把他藏起来!”他们齐齐发出嘶吼,“他也是我的母体,我的伴侣!”   六号懒得再跟这些蠢货纠缠,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一路嗅着徐久的行踪,他终于追上了骑着辆平衡车,在巢穴里溜溜哒哒的母体。   ……太好了,他没事。   松一口气之余,六号伏在墙壁上,又看到徐久轻皱的眉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都安静,不能发出声音!   通过精神网络,他如此威胁尾随在身后的碎块。   直觉告诉六号,现在不是在母体面前现身的好时机。他既然选择一个人外出,又躲开了自己的同构体,就说明他这会儿只想……人类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一个人静静”?   他看着徐久捡起一个笔记本,看了半天,最后又面红耳赤地合上;看到他在一堆遗物面前徘徊片刻,拾起一把小巧的武器,挂在腰间;也看着他一路尾随那些幸存的人类,进到地下隧道。   母体想做什么呢?   六号有些忧虑。   母体是不是被那些碎块吓到了,所以想偷偷地接近其他人类?毕竟,他们才是他的同族……   徐久有没有被吓到,还是个未知数,六号先被自己的假设差点吓傻。他惴惴不安地跟在徐久头顶,看他踌躇片刻,还是走进了最下面的那扇大门。   徐久犹豫,六号和身后的同构体却毫不犹豫,立刻保持隐身的形态,飞速窜了进去。   “博士,你真的要这么做?”艾雯扶着之前想逃跑的年轻男人,努力撑着他,“就算毁掉极地站,也不能保证怪物可以死得彻彻底底。你答应过我们,要找到极地站的出口的!”   承载着自毁装置的容器,犹如一座通天的白塔,在灯光的掩映下闪闪发亮。博士面色如常,上去开始进行身份验证。   “你们以为极地站的自毁程序是什么?核弹?氢弹?”博士自言自语地说,“不,不,都不是。启动程序之后,它就会像一艘被凿沉的大船,永远被破碎的冰川淹没……既然它是从冰层里放出来的,那就让我重新把它送回去!这就是我的使命!”   “不要说了,艾雯,”余下的研究员双眼含泪,“他早就疯了,他就是觉得我们都是怪物变的,就是要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我们就不应该相信他……”   “不相信我?”尤恩·韦伯冷笑出声,“不相信我,你们连中枢的大门都走不出去,全得死在那里!”   研究员崩溃大喊:“你把血清给我们用,根本不是为了救我们,是为了在路上多几个挡箭牌!刚才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新岛他们本来不用死的,是你把他们推出去吸引怪物的注意力……是你害的他们!”   “通往正确的路上,牺牲品是必不可少的,”博士冷酷地说,他枯瘦的手指不住颤动,但已经完成了前置的一系列的验证步骤,“好了,现在——”   “把手举起来。”   这个乍然响起的声音,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惊。   徐久从阴影中走出,举起那把枪,瞄准博士的后背。   “把手举起来,别等我数到三,你知道的,我对你们这些人,向来没什么好感。”   缩成一团的研究员都惊呆了,尤恩身边仅存的生化人立刻举起枪,博士的后背肉眼可见地僵硬,他缓缓转过身,阴冷地睁大眼睛,低头盯着徐久。   “你还活着啊,6号。”   “嗨,杂草不就是这样吗,”徐久自嘲地说,“想活不容易,想死也不容易。”   “叫你那群畜生都往后退!”尤恩厉声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它们一定会跟着你过来!”   徐久眉心一跳,尤恩已经抢过生化人手里的武器,朝他猛地开了一梭子。   刹那间,六号的身体犹如水波般浮现在徐久面前。   异种张开触肢般的长发,完全笼罩了徐久的身体,同时,他也在冲那个早该被他杀死的人类厉声咆哮,其余同构体便如汹涌呼啸的大潮,霎时朝站在高台上的尤恩席卷而去——   “别动!”   “别过来!”   徐久和对方的声音一同响起,水母们停在半空中,不甘地扭曲着形状。   尤恩冷笑道:“只差DNA验证的最后一步,自毁装置就会开启,让你的畜生们来吧,省得我还要动手取血。”   “别动。”徐久重复道,他看着面前的六号,叹了口气,“你真的在这儿啊。”   其实在他隐蔽着身体的时候,徐久就闻到了空气中那股隐隐搏动的温暖香气,它从头顶传来,于是他也猜测,六号是不是就藏在自己的头顶。   六号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他还不知道那些同构体对母体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母体此刻的奇怪状态,令他不得不警惕。   “刚好,你们都在这里了,”尤恩狠狠地说,“省得我还要担心,这些畜生会不会跑出去一只……”   徐久沉吟了一下,面对博士的威胁,他冷静得超出寻常。   “你引爆这里,我会死,你会死,在场的人都会死,可是水母会不会死呢?”他慢慢放下手枪,盯着博士,“假如我现在就告诉他们,只要还有一点残余活下来,他就必须离开极地,去人类社会为我报仇,你又会怎么选择?”   “你很清楚我和他们的关系,不是吗?你知道的,他们对我言听计从,凡是我的心愿,他们一定会替我实现……所以,你会怎么选?还会激活自毁装置吗?”   博士的面庞抽搐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你这个……”他咬牙切齿,激动地冲向高台的扶手,几乎要从上面一跃而下,就这样扑向徐久,“你这个叛徒!你是全人类的叛徒!你不仅背叛了莫比乌斯,你更背叛了全人类!叛徒!”   身后的生化人急忙将他截住,这个疯狂的老人气喘吁吁,破口大骂:“你想干什么?为了报复莫比乌斯,你就要毁掉整个世界吗?!我早该杀了你,把你的尸体都烧成灰的!”   “反正你已经杀过一次了。”徐久低声说,继而扬起头,“我为什么要毁灭世界?我是人,我想活着,我想尝试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事物,想重来一遍我的人生,曾经被你们剥夺走的人生。毁灭世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尤恩·韦伯完全不听他的,他偏执得可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脑海里:“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颗星球,终将成为只有你一个人类存在的世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告诉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徐久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的正义不能审判我。”他说,“就这样吧。”   尤恩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早就攀爬上装置顶端的同构体猛地扑杀而下,仿佛死从天降!   生化人的反应速度比常人快十几倍,他抢身向前,与博士错开了短短十公分的距离,也替他挡住了当胸穿透的三根触肢。   霎时间热血狂喷,尤恩赤红双眼,马上抓住了这生死一线的时机,狠狠向验证设备拍去。   一切都变慢了。   徐久上膛,抬手,瞄准,世界以滑稽的默剧形式,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在这之前,徐久从未学过开枪,可是刹那间的天启惠临,仿佛有自然的灵光,怜惜地开悟了他驽钝的整个人生。子弹经行的弧线,枪口喷吐的亮光,火药弥漫的热气……这些全都在他脑海中流畅地演绎过一遍,然后,徐久才扣动扳机。   子弹射出枪口,血花溅出心头,博士的手再也来不及按下去。   与此同时,一直瑟瑟发抖,抱团围观的研究员团队里,忽然冲出一个人,猛地将博士拦腰一撞!   手枪的枪口还在冒烟,冲撞产生的巨大动能,令尤恩·韦伯的身体骤然失衡,一头翻下了高塔的护栏。   无论是地位显赫的天才,还是低微卑下的耗材,从高处坠落的声响都是一样的。伴随着巨大的砸地声,鲜血溢开一片,犹如艳丽的湖泊。   他彻底死了。   “他……他还打算按下去的!”上面的研究员已经吓傻了,“我只是想阻止他,我不想陪葬!”   徐久松一口气,略带疲惫地看着一行人从上面互相搀扶,挤挤挨挨地下来。   此刻,这些研究员只剩下寥寥十来个。   徐久看着他们,慢慢地朝对面走过去。看到他靠近,这些人一下就不敢动弹了。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狼狈不堪,瑟缩恐惧的面庞,叹了口气,千言万语,最后归结为一个词:“算了。”   “我捡到了你的日记本。”徐久从怀中掏出本子,循着气味,对本子的主人伸手递过去。   艾雯的嘴唇蠕动,最后,她局促地接过,低低地说:“谢谢……”   “你们走吧。”徐久说,“我不杀你们。”   死里逃生,能捡回一条命,许多研究员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徐久。   “走吧。”徐久再次重复,“就像……你们在日记里写的,‘将这段噩梦般的经历深藏心底,直到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那天,才把它宣之于口,对最亲密的朋友、家人吐露’。”   “走吧。”   目送着那些研究员离开的背影,徐久回过头,终于面对了六号,以及他身后数目众多的同构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六号忙不迭地点头。   徐久说:“有一段时间——就是那个自称‘时夜生’的水母来袭击,然后你失踪又重现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你的表现不太对劲,现在想想,那真的是你吗,六号?”   “请你……如实回答我。”   作者有话说:   徐久:*脱胎换骨,帅气地吹掉枪口的白烟*呼,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大水母,以及后面的中水母:*被迷晕了,立刻昏倒*   徐久:*做完他该做的,又觉得该解决他和水母的问题了*过来,我现在要亲你!*然后强吻水母,露出邪恶的微笑*   大水母,以及后面的中水母:*刚醒来,又立刻晕倒,并且变得像煮熟的鸡蛋一样红* 第31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十一)   六号有点困惑,他多少能够理解徐久的问题,他身后那些同构体就彻底迷惑了。   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那是我,但不是六号。”   “不是六号,那是谁呢?”   “时夜生,我输给他之后,他就把我关在他的巢穴里。”六号说,接着连忙补充,“不过,现在他已经和我融合,我作为主导者,他才是从属者。”   他说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明亮,语气里带着隐藏不住的炫耀之情。但徐久只是看着六号,牵起他身前的触须,轻声说:“对不起。”   六号愣住了:“嗯?”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母体做错了什么事吗?不要紧,就算他做错了事,我也会让这件错事变成对的。   “那段时间,我其实察觉到了不对劲。”徐久继续说,“你的心思明显变得深沉起来,话少了,好像总是在生闷气,早上出门的时候,也不缠着我亲你了……我一边想,六号为什么变了个样子?一边又想,是不是我多心了,其实你只是因为打架输掉,所以才不高兴的?”   他抬起头,神色黯淡:“我醒来之后,看到很多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水母,忽然就想到过去的事,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坏事了。”   “对不起,”徐久低低地说,“你被关在他的巢穴里,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啊,如果我当时能再坚定一点,向他问清楚,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就去找你,不会孤零零地留你在那里……”   他的手松开了,直视六号的眼睛,徐久吃力地说:“我是个没用的人。”   六号急了:“你不是……!”   “你先听我说!”徐久加重了声调,随后又缓和下来,“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六号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动作与身后的同构体完全一致:“喜欢。”   “那你爱……你爱我吗?”   六号没有犹豫,他承认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坚定且自然。   “我爱你。”   徐久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   他斟酌词句,慢慢地道:“我是个普通的——不,不能这么说,我连普通人都算不上。普通人起码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在调来南极站之前,我曾经向过去任职的主管请求看一眼自己的档案。通常来说,那上面记录着每个莫比乌员工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属地,我等了又等,直到即将出发的那天,那个人才告诉我,我的档案早就遗失了。”   “我没有……”他深深呼吸,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尽可能地将溢出的泪花锁在睫毛后面,“我没有交朋友的经验,没有恋爱的经验,过去的日子,几乎就是空白的。我按部就班地读书、辍学、工作,然后等死。如果不是遇到你,我想,我应该会死在二十岁这年吧。”   “一个没有期待,更没有未来的人,无论如何都是活不长的。”   他吸了吸鼻子,调整着呼吸,再开口时,他的情绪又变得平稳起来了。   “小的时候,我就很羡慕那些会交友的同龄人。”徐久说,“他们好像总有某种天赋,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就是……有的人好像天生就可以通过眼神、手势和暗示去交朋友,从人群里联络到自己的同类。他们心领神会的一句话,就能收获志同道合的搭档,可我呢,总也学不会这种本领。现在想想,我真是笨拙啊。”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人暂时地找到我,和我同行上一段时间,但只要遇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人,他们马上就能放下我,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我从来没有当过别人的唯一,我从来不是别人的第一选择。   “所以后来我学会了笑,真笑,假笑,各种各样的笑。既然大家都不喜欢爱哭的人,那我就学着笑吧!笑着回应他人的抛弃,总是要比流泪恳求的样子体面许多的。”   六号默默地看着他,身后的同构体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你们……理论上说,你们是一体的对吧?好,那就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爱我的时候,我的心里除了惶恐,没有其他的想法。”徐久小小地笑了一下,“我的第一反应,先是怀疑,然后是否决。我怀疑真的会有人坚定不移地选择我吗?而我否决的是我……我……”   他说不出话,最终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你们的感情,我太贫瘠,我一无所有。”徐久低声说,“我只是一个人,只有一颗心。”   六号缄默片刻,他忽然说:“我知道了。”   徐久愣了一下,他抬眼看他,但六号已经向后退了一步。   “时夜生”的外皮飞速溶解、流逝,在徐久惊诧的目光中,他没有变回水母的原形,而是形成了一股蜿蜒不定的大潮,一束蓝色与紫色的波涛。   他在宏伟的天顶下盘旋,下方的同构体也一个接一个地加入了他的行列,飞舞上升,融汇进这条浩瀚的洋流。   穹顶犹如天幕,汇聚的水母则如银河,幽蓝的光点仿佛大雪,漫无目的地向四方飘洒。在徐久上方,星汉如瀑,涌动着瑰丽的漩涡,每一条光带都像是流水的波纹,荡漾着梦幻的辉色。   ——他们在融合。   六号没有做出一个字的解释,但徐久完全明白了他们此刻在做什么。   他置身于此,就像漫步在阔别多年的星空下方。   徐久呆住了,他张望着头顶的盛景,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的视网膜上映着唯一壮美的巨影,祂是科西切,是奥西里斯,是阿克尔实验体,是时夜生。   也是他的六号。   这个宏伟的生物遮天蔽日,悬停在空中,祂伸长千万缕曼妙剔透的触须,环绕过徐久的身体,将人类极尽温柔地捧起,与自己放置在同一高度。   “你说你不懂感情,”仿佛有一万个人齐声低语,轻轻地唱和,六号的声音响彻这辽阔空间的每一个角落,犹如无孔不入的雾气,蒸腾着萦绕上来,“没关系,我也不懂。不过我知道,行动总能胜过百倍的言语。”   徐久怔怔地注视祂。   “吞噬和杀戮是我的本能,可是,正如你违背自己的本能来养育我,我也愿意为了你悖逆自己的天性。”六号说,“我的数量无穷无尽,但不管是哪一个我,都会坚定不移地选择你做我的唯一。”   “这就是我爱你的心。”   在水母的表皮上,逐渐脱出时夜生的人形,继而凝结颜色,睁开双目。他美如神祇,又实在是这世上最可怕的魔鬼。   他伸出双臂,环抱住徐久的身体。   “你能相信我的心吗?”六号轻轻地,羞怯地问。   眼泪无声地落在六号身上,徐久哽咽地说:“好,我相信。”   “那……我能亲你吗?”   徐久一下笑了。   他抬头看着六号,犹豫片刻,一把将对方拉低,先生涩地亲了一下水母,才警告道:“不准再把舌头伸我胃里。”   得到允许,六号瞬间高兴得忘乎所以。   他尝试性地挨了挨徐久的肌肤,因为以前从没有经历过人类的接吻方式,他慢慢地,专注地啄着徐久的双唇,好像可以就这样忘记世界。他轻柔地分开人类的嘴唇,吮吸他的舌尖。他深情得好像这是他最后的吻,好像他马上就会忘记徐久的气味和触觉,所以要不顾一切地与伴侣相拥。   六号慢条斯理地仔细亲吻徐久,直到他战栗、喘息。异种贪婪地吞下爱侣的一切回应,仿佛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其他更渴望的东西。然后他再饥饿不堪地亲吻他,他一直亲到他无法思考,让徐久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哀吟,才终于停下来。   “你……你真的……”徐久头昏眼花,浑身发热,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六号嘴上撕下来,六号还要凑过去亲,他急忙拿手捂住水母的嘴,只是他挡住一张,架不住第二、第三张,徐久被缠得面红耳赤,连忙改捂自己的嘴。   “不能亲了!”   六号恋恋不舍,还眼馋地盯着,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徐久赶紧挑选了一个别的话题,含糊地开口:“话说在前头,我相信你的心,可我毕竟是人类,寿命有限……”   “不,”六号固执地说,“你不是人类,你是我的伴侣。”   徐久哭笑不得:“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你不会死,”六号低声说,“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吃了你,再从我的血肉上生出你。”   徐久的笑容收敛,但他还是想问一问。   “如果这样都不行,我就是死了呢?”   “那我也会死啊。”六号坦然地回答,“我会投身大海,在海水里降解、溶化,变成无意识的碎肉。而我的身体,将成为埋葬你的棺椁。”   徐久的心头剧烈发颤。   六号的誓言含着那么多残酷的东西……假使将来他和其他人一样抛弃了自己,徐久也绝不会怪罪他负心寡义,因为在这一刻,他如此坦荡自然地剖白了一颗非人的心,捧出一汪赤血,并且烫得徐久浑身发抖,不能出声。   “我们走吧。”六号抚摸他的鬓发,露出专注的笑容,“我们去见识过山车,去看星星,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好……”徐久说,“你的愿望,我也会帮你实现。”   徐久随便收拾了行李,在这里工作了几年,他却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看来看去,最后只收拾出两套御寒的衣物,一些零零碎碎的毛巾、牙刷牙杯什么的。   临走前,他利用尤恩博士的尸体,以及时夜生的人类DNA,还是启动了极地站的自毁程度。只不过,他将时间定在了四十八小时之后,好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他敦促六号放了那些厨房的工作人员,自己又打包了些路上吃的食物。说来也奇怪,自打他从那张奇怪的床上醒来,就好像拥有了使不完的精力,饥饿和疲惫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徐久换好衣服,六号帮他穿好袜子和鞋子,一人一水母结伴出行。徐久带好护目镜,身后背着一个小背包,牵着水母的一根口腕,就像牵着一个过于巨大的,悬浮在头顶的热气球,站在抬头望不到顶的隧道口。   “开门吧。”徐久深吸一口气,说。   伴随轰鸣的震响,地底隧道的大门缓缓洞开,刺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没有哪辆运输车有能力承担他和六号共同的重量,但徐久一点都不在乎,他牵着水母的口腕,十分珍惜地行走在隧道的铁轨上。这条通往自由的道路,他已经心心念念了十多年。   “我们要从哪个方向出发?”徐久兴致勃勃地问。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远方的远方仍然有数不尽的远方,世界之大,全在徐久的脚下,凭他想往哪走,就往哪走。   “往海边,”六号提议,“海里有好吃的,还能找到人类的船,搭顺风车。”   徐久笑得见牙不见眼,重重点头:“好!”   水母把他举起来,高高地顶在头上,然后迅疾地在隧道里横冲直闯,宛如天底下最美丽,也最可怕的高速列车。强劲的风声穿梭在徐久耳边,他尽情地大声喊叫,接着又大笑了起来。   近了,更近了,出口的光亮就在眼前,水母用口腕严严实实地包住徐久,好不让那钢刀般彻骨的寒风吹到人类脆弱的皮肤上。   不过,水母透明的表皮,仍然可以让他清晰无虞地看到外界的一切景象。   他们冲出隧道的同时,眼前光芒大放,但迎接徐久的,却不是耀目的阳光,而是绚丽的极光。   徐久睁大眼睛,瞬间失语。   南极的极夜已经到来,但混沌的天穹之上,玫瑰与海蓝、霞紫的光带相互交织,美而无理地横亘了整个世界,犹如天神抹下的手印,沉浮在神龛一般灿烂的星海当中。   雪原广袤寂寞,冰川万年无声,浩大的狂风在世界的尽头纵情呼啸,将冻原吹得光洁,将无瑕的雪尘吹拂出神秘的,变幻莫测的图案。极光照耀着他和六号,也只照耀着他和六号。   徐久哭了。   在长夜、雪原、冰川,以及光辉灿烂,一千一万年也不曾褪色的极光之下,他抱着六号的一根口腕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到喉咙沙哑。   徐久的人生迟滞了二十年,终于在这一刻拉开序幕,向他展示出盛大的世界,以及一切不可能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徐久:*大哭,因为自己的人生太凄惨,又太奇妙*我出去之后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要到很多很多地方玩!*一秒钟之内制定出一百万个计划*   巨大水母:*严肃认真地做笔记,并且在一秒钟之内实现这些计划*好的没有问题,立刻执行!   徐久:*玩累了,哭累了,沉沉睡去,但是这一次,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巨大水母身上*   巨大水母:*十分幸福,也跟着人类沉沉睡去* 第32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十二)   2045年3月,坎昆。   查尔斯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从悬浮车上吃力地踱步下来,今天是他的锻炼日。在自家的花园门口,他遇到了那位神秘的,新搬来的邻居。   邻居看起来非常年轻,差不多就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新生,样貌倒是文雅秀气。漆黑的短发,皮肤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眉毛和眼睛都像是墨水描画,看人的时候,就显得目光格外幽深。   查尔斯所在的住宅区依山傍水,汇聚着各式各样的社会名流、上层富豪,可没有哪一个像眼前的青年这般神秘。他刚刚搬来的时候,出于好奇,许多人打探过他的身份,但最终都一无所获,大家至今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徐久,还有他现在在本地最大的商超里担任试吃员的职务。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和妻子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不是开玩笑吧?”   查尔斯是本市知名的油画经销商,他的妻子苏珊也颇有家资,他们的房产前后打点了上百万欧元,才装修得尽善尽美,得以扬眉吐气地傲视左邻右舍。但这个身份未知的青年一搬进来,立刻就成了周围人的热门话题。   明明住在价值百万的豪宅里,自己却跑到人流熙攘的商超里当试吃员?难道他是什么爱好古怪的隐士富翁吗?   “你好,查尔斯先生,”徐久友善地打了个招呼,“今天是超市促销日吗?”   查尔斯礼貌地回应:“你好!其实,今天是我家的‘无管家锻炼日’,哈哈,哈……”   他说了个俏皮话,原本指望对方也跟着轻松地笑一笑,但青年只是睁大眼睛,有些莫名地望着他。查尔斯的笑声也变得干巴巴的,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立刻转移话题:“今天超市的苹果派很不错,拿去尝尝!”   说着,他热情地把一个沉重的购物袋塞给徐久,徐久急忙推拒:“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收下吧!”查尔斯愉快地卸下一个负担,“咱们是邻居,当然要相互照应!”   徐久手忙脚乱地捧着购物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那就多谢您了。”他腼腆地说,“我会……我会和我爱人好好尝尝它的。”   爱人?   查尔斯一愣,他的视线往下一瞥,才看见青年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璀璨的蓝宝石戒指。   年纪轻轻的,他已经结婚了?住进来几个月,我们怎么完全没见过他的“爱人”是什么样子呢?   困惑的经销商站在原地,目送着对方走下小径,打开花园的门。   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奇诡的错觉从查尔斯的心头一闪而逝——那栋和青年一样神秘的宅邸上空,似乎笼罩着什么巨大而可怖的阴影,等他再细细查看时,又缥缈地不见了踪迹。   怪事……   他嘀咕着,转身回家。   没过几天,他又在家门口遇到了徐久,只不过,这次青年是专门为他来的。   “查尔斯先生!”徐久的眼睛亮亮的,朝他笑眯眯地挥手,“那天的苹果派真的蛮好吃的,谢谢你!”   看到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查尔斯觉得很有趣,紧接着,徐久说:“为表感谢,这周六我想请您和您的家人一块用晚餐……可以吗?”   喔!查尔斯愣了一下,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好好了解一下他奇怪的邻居。   “可以啊,没有问题!”他一口应承下来,“周六吗?我一定和太太准时赴约!”   显然,苏珊也抱着和他相同的想法。周六傍晚,夫妻二人一番打扮,带着拜访的小礼物,敲开了神秘宅邸的花园大门。   繁盛。   这是夫妻俩对花园的第一印象,显而易见,邻居家的花园没怎么修整过,但无论植被花朵,都生长得硕大强健,小径的边缘冒着一圈厚厚的苔藓,在暮色黄昏的映照下,藓叶居然能沁出类似幽蓝的妖冶光泽。   “真了不得……”苏珊低声说,“看不出来,他丈夫还是个园艺高手呢。”   “嘘,”查尔斯提醒道,“我们从没见过他丈夫,万一那是个古怪孤僻的富翁呢?或者说他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怪病?在见到真人之前,我们只需要礼貌地微笑就好了。”   “就你事情多。”苏珊埋怨道。   穿过美丽的小径,徐久已经点亮了剔透的玻璃灯,温暖的灯光从落地门窗上投射而出,他站在门口,迎接夫妻俩的到来。   “欢迎欢迎!”他笑得灿烂,“我爱人正在厨房,请进来坐!”   夫妻俩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十分拘束,比起主人,他更像是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客人。显而易见,他很少与外人打交道,更遑论邀请外人来家里做客了。   不过,他们善意地忽略了这个小问题,愉快地走进室内,欣赏这间房子的装潢。   “他们是收藏家吗?”苏珊困惑地与丈夫低声交谈,“不然,这里怎么会摆着那么多沉船古董呢?”   苏珊家学渊源,眼光卓绝,自然能毫不费力地看出,房中的陈设绝大多数都是价值连城的真品,远非外头那些样子货可比。   查尔斯抽抽鼻子,注意到了另一件事:“这是什么香?以前从没闻过。”   他们说话的时候,徐久口中的“爱人”已经从厨房中转出来,立在灯光下,漠然地看着他们。   “哎呀……”苏珊喃喃地说。   查尔斯不怪妻子,因为他自己此刻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   ——徐久的丈夫身量甚高,远超常人,一头长发几乎是水银色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样貌虽然俊美非凡,眉眼却疏离而冰冷。   他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一尊雕像,一个有人的外表,但是没有人气的艺术摆设。   他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手上显眼地佩戴着一枚闪耀火彩的蓝宝石婚戒。可是,如此烟火气十足的扮相,非但没能让他变得亲切,反倒更加衬托出他令人胆寒的某些特质。   “啊,这是我丈夫,”徐久放下礼物,急忙过来介绍,“今晚上的菜都是他做的!”   见到徐久,男人的眉心才轻轻一动,仿佛坚冰消融,在看到徐久的那个瞬间,他眼中一下焕发出闪耀的光彩,眉宇间也流淌出脉脉的爱意。   倘若要查尔斯来形容,这个人简直就像东方神话里的那条画在纸上的龙,一定要徐久为他点睛,他才算真正地活了过来。   这个变化看得夫妻俩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男人弯下腰,先在徐久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他的吻长久地停驻于丈夫的嘴唇,然后再缠绵地亲到他的喉咙上。他旁若无人地对徐久表示爱意,直亲得青年的脸颊发红,慌里慌张地将他推开。   “我是时夜生。”男人说,一点儿也不窘迫,“我是徐久的丈夫。”   他说得如此坦荡,甚至还带着毫不遮掩的自豪,仿佛他人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拥有了“徐久的丈夫”的头衔似的。   夫妻俩再一次语塞……尽管他们在来之前,便对邻居的古怪性格有所准备,但这会儿真的见到了,还是不免哑口无言。   “……请坐!请坐!”看出客人的不自在,徐久脸色通红,急忙出来打圆场,“请尝尝拙荆……呃,拙夫的手艺……”   夫妻俩只得礼貌地笑一笑,自行落座。作为阅人无数的老练富商,他们却不敢离时夜生太近,这个人身上的一切特质,都令他们第六感的雷达不停尖叫。   这绝对是个危险人物,而且是危险至极的人物。   但出乎意料的,“危险人物”的手艺非常不错。   他们刚一入座,餐盘就像流水般呈上来。前菜是精致的百合泡芙,鱼子酱塔,焦糖洋葱和鹅肝酱面包令人食指大动;作为主菜的南蒂罗尔炖菜美味浓郁,搭配着香气扑鼻的松茸清汤,可谓恰到好处,相得益彰;第二道主菜是盐烤海鲈鱼,火候拿捏得当,完美地衬出了鱼肉的鲜美嫩滑;收尾的甜点,则是一道焦香微苦的生巧酒心冰激凌。   对此,来做客的人赞不绝口,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真是了不得的厨艺啊!   “我喜欢吃东西,他平时就爱捣鼓这些做给我吃。”徐久笑着说,“我们搬来这里没多久,来不及邀请其他邻居到家里做客……怎么样,味道还习惯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苏珊夸张地举手发誓,“时先生的厨艺胜过那些所谓的大厨百倍,我还从没见过有哪个家庭煮夫,能有时先生这么好的烹饪技术呢!”   听到“家庭煮夫”这个词,时夜生的眉毛轻轻一挑,显示出颇为得意的样子来。   结束正餐,喝着使人微醺的餐后酒,大家的话匣子也被打开了。苏珊好奇地问:“原谅我的冒昧,我实在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   “嗯……”徐久想了下,“大概三年前?那时候,我们在海上漂泊了七个月,一回到陆地上,就决定要结婚了。”   “哦哦!”查尔斯惊叹,“大海上的爱情!与世隔绝的地方,爱意总是萌发得特别快,对不对?”   徐久笑而不语,只有眼底漾起怀念的光晕。   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恐怕只有他和六号知道。   在逃出极地站的几个月里,六号就像一艘柔软舒适的小舟,载着他在大海上飘飘荡荡,水母用口腕过滤淡水,带他下到深邃的洋流中捕捉从未见过的,缤纷多彩的鱼类。   徐久悄悄地追随过座头鲸的航线,看到它们舒展宽大的胸鳍,便如飞鸟的双翼;他也见过背鳍如弯刀的塞鲸,每一次换气,都会将鼻孔和脊梁露出水面;最震撼的一次,是他们沉在深海当中,随着暗流的推动飘荡时,徐久听见了蓝鲸悠长而空灵的叫声。   大洋寂寂无声,海底波荡着粼粼的幻光,从没有哪一刻,令他感到如此失神的幸福。   经由六号的治愈和同化,徐久已经很能适应一些对普通人来说艰苦卓绝的生存环境了。想念陆地的生活,就在浮冰上睡一觉,或者找到一座小小的浮岛,到上面稍稍躺一躺,仰望满天璀璨的星河。   在一些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徐久第一次知道,原来星光也能明亮如斯,可以让他在夜里毫不费力地数清爱人的睫毛。   六号下潜到常人无法想象的深度,带回许多成熟日久的珍珠贝,让徐久可以像开盲盒一样,高兴地开一整天珍珠;也领他到那些被风暴和海啸击沉的轮船上,寻找还没有被海水完全腐蚀的货币和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如此无忧无虑地飘荡了五六个月,徐久终于玩够了,于是,六号伏在船只的路线附近,带着他上到了一艘观光游轮。   徐久将过去两个月开出来的珍珠捡了捡,挑出一些不那么圆润晶莹,个头也不够硕大的,拿去游轮顶层的赌场置换了一笔资金。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珍珠的实际价值,但是可以换到两张头等舱的船票,他就已经非常开心。六号从不扫他的兴,不管他做出的决策正确与否,他只是一直跟随在徐久身边,纵容地溺爱他的每一个决定。   游轮再转过一个月,他们上了岸,有生以来第一次,徐久脱出了莫比乌斯的掌控范围,来到了正常的,普通人生活的熙攘世界。   “我们结婚吧。”当天夜里,在他们栖身的旅馆,徐久睁大眼睛,真诚地对六号说。   旅馆的环境并不算很好,因为他俩都没有ID卡,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用凭证,只好在那些可以靠贿赂住上两晚的旅店先落脚。   墙角潮湿,丝绒绿的墙纸也剥落了许多,薄薄的墙壁隔绝不了两边传来的异动,一打开全息屏幕,就是嘈杂漫长的广告……但六号还是在那个瞬间完全呆滞,仿佛被雷霆彻底击中。   ——这就是人类要与他相守终生的承诺,这就是他对自己回应的永恒了。   “好……”他发抖地说,几乎落下泪来,“好,结婚……好,好!”   于是,他们结了婚,经过奇怪的仪式,相互交换了戒指。   一年后,徐久和六号彻底摆脱了莫比乌斯的追查,三年后,他们在世界的另一头购置房产,隐入人间,过起寻常夫妇的生活,日子安心而静谧。   “……如果你们要投资,也可以来找我啊!”另一头,查尔斯还在热情地介绍,“现在我认识的好些人,都在抄底莫比乌斯的股票……”   “哦?”听见熟悉的名词,徐久从回忆中醒神,看向邻居,“真的吗,那个莫比乌斯?”   “当然!”查尔斯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三年前,他们那个南极站突然自毁下沉,本来就损失严重,其他大企业也看着呢。像他们这种量级的公司,厮杀起来都是要引发战争的,现在有一家突然自乱阵脚,其他家肯定要抓紧机会,赶紧逮着吃肉啦!”   苏珊责怪地拍了他一下:“朋友聚餐,别说这些讨厌的话。”   她一动,精美的长袖带掉了一枚银餐刀,她说了声抱歉,立刻弯腰去拾,但就在桌布之下,她忽然看见了十分异常的景象。   ——坐在她对面的,徐久的腰上,牢牢环绕着一只骨节修长,指尖苍白的手掌。   苏珊意识到什么,顿时瞪圆了眼睛。   她仓促地抬头查看,徐久的两只手都放在桌面上,那他腰间是谁的手呢?餐桌是典雅的法式长桌,他们坐得正式,这时候,时夜生距离他可有足足两米啊!   意识到这个事实,她脸色煞白,身体都在打颤。   徐久看出她的不对劲,连忙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   话一出口,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将手往下一放,似乎是撸掉了什么东西。   “我……我身体突然不太舒服……”苏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关系,也不是大事……”   客人身体不适,当然不能强求他们在这里,于是,晚餐匆匆结束,查尔斯呼叫家庭医生,连连致歉之后,就赶紧带着妻子回去了。   送走今晚的客人之后,徐久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吓到他们了。”   六号才不管这个,没了旁人讨嫌的注视,他马上就肆无忌惮地亲吻起徐久,手臂几乎没有用力,就将人抱到了餐桌上。他深深地,着迷地吻着伴侣的双唇,吮吸他的舌尖。   徐久没办法,被他闹得笑个不停,在啧啧接吻的间隙,他挣扎着探出脑袋,将手指插进六号的长发,气喘吁吁地说:“我们、我们再去海上度假……好不好?”   “好,”六号立刻答应,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力,几乎将徐久缠绵地攥进自己的身体里,“好,都听你的。”   “那我明天还要吃炸鸡,我还要……”徐久边躲边笑,“还要去游乐园过年假……”   他抓住时机,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从六号的怀抱中挣脱。他们在巢穴里你追我赶,墙纸褪色脱落,化作蜿蜒的触须,徐久躲着这些勾缠自己的水母肢体,一路跑到楼上,六号紧追不舍,将他堵到了卧室。   “明天给你做炸鸡,我们去游乐园过年假。”六号把人严严实实地抱在床上,委屈地说,“你刚刚躲我,我很难过。”   徐久刚要开口,身下忽然翻起一阵异动,他还觉得奇怪,六号掀开一看,只见被子下面藏着一堆小水母,正你推我,我搡你,挤挤攘攘的,“啵啵”地冲着徐久吐泡泡。   徐久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样一个时刻,窗外的晚风舒朗,吹拂着甜蜜的花园。夜空中银河明亮,群星挤着眼睛,静静地瞧着两个相爱中的傻瓜。   作者有话说:   徐久:*肚子饿了,决定撒娇*你要是喜欢我,就给我吃垃圾食品!   巨大水母:*立刻做出一桌汉堡披萨,炸鸡薯条,摆放大量冰镇可乐*   徐久:*无聊了,决定撒娇*你要是喜欢我,就带我去玩!   巨大水母:*立刻包场迪●尼,七十二小时狂欢不停*   徐久:*很满意,继续撒娇*你要是喜欢我,就亲我一……   巨大水母:*立刻上床*   徐久:*很快就哭了,并且哭得很惨* 第33章 净琉璃之国(一)   大荒之地,风雪呼号。   绵延不尽的大雪覆盖了一望无际的旷野,无论群山,江河与溪谷,全然倾覆在皑皑苍茫的白色当中。   这里的落雪已经下了万年之久,冬神玄冥身陨希夷,祂的遗骨坐落大荒之中,如今也已有万年之久了。   暴雪混沌地盘旋,数千年来,北风获得了凌迟一切生灵的强权,它搅动大雪,吹翻浮尘,滚如成千上万匹疯狂的野马,誓要咆哮着吞没世间。   但就在这里,在大荒的雪原上,正艰难地挪动着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团被织物包裹得分不清口鼻,看不明样貌的小玩意儿,正在浩大的风雪里蹒跚前行,走一步,颤一步。   只是他包得再多,裹得再严实,依旧能让人看出半大孩子的体格。荒野广袤,他不比一粒芝麻籽大多少。   巫曦的牙齿咯嘣乱响,浑身发抖,神人的血脉在冻碎心魂的严寒中徒劳燃烧。他的眉毛和睫毛已经成了一簇簇的霜花,额发也敷上了厚厚的冰雪。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挣扎,挤开结实厚重的雪层,顶着呼啸强劲的寒风,缓慢到不能再缓慢地龟速前进。他很想哭,但是他不敢哭,他怕眼泪一沁出眼眶,就要被凝成刺骨的薄冰,他只有用衣物紧紧地缠住脸庞,才能勉强分清面前的方向。   “我不痛,”他带着哭腔对自己说,“我一点都不痛。我是大孩子了……我一点都不痛。”   呵气成冰,滚滚地形成白雾,巫曦一边困苦地踽踽独行,一边絮絮叨叨地给自己加油打气。只是这片无垠的雪原,也不止他一个落难的活物出没。   “神人?”   “神人怎么会出现在大荒?”   “还是个小崽儿!”   “吃了他……我们好久没吃过神人了,都快忘了他们的滋味儿了!”   “急什么?神人只有快死的时候才最好吃……他活不过今晚,我们耐心地等一等,又有何妨?”   雪原上妖物汇聚,毫不遮掩地大声低语,计划着如何分割巫曦的血肉。他害怕得要命,急忙伸手攥住腰间的匕首,可他只有两条腿,怎么才能在狂风和大雪中走得更快?   在恐惧与危机的双重威胁下,凭巫曦如何强忍,泪花还是夺眶而出。他抽噎着,拼命揭掉那些立刻结成冰珠的眼泪,像没头苍蝇一样,一股脑地四处乱转。   只是他越哭,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狞笑和讥讽声越大。巫曦心烦意乱,终于,在茫茫浩大的风雪中,他隐约看到一座小小的雪丘,隆起在平滑如镜的原野上。   那是什么东西?   巫曦不知道,更没法探知,但他直觉地意识到一点,那是个异常的所在。   在一成不变的大荒,异常就意味着机会,不管那是生的机会,还是死的机会。   他决定博一把。   巫曦拼命加快了速度,他连滚带爬地在雪地里翻腾,最后,几乎在厚厚的雪堆里游起泳来了。那些妖兽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掀起尖啸的动静。   “他要跑!”   “他要钻进那里头!”   “拦住他,吃了他!”   巫曦咬紧牙关,他忘记酷寒,忘记极度的低温是如何像钢刀一样剜剐自己的皮肉,一心一意地向着那个小雪丘钻过去。头顶风声阵阵,他拼命下潜到雪里,躲过了一下空袭。   近了,已经很接近了!   妖兽在空中喧嚣地大叫,用翅膀掀起咆哮的风浪,这不仅将巫曦直接吹得飞了出来,也令他离目的地更进一步。   巫曦降落在雪地上,没有丝毫喘息的时机,只听上方再次传来凌厉的风声。他下意识俯身,肩膀还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擦过,瞬间的巨力,令他就像一个轻飘飘的,纸做的玩偶,“扑”地飞出去十多米远,栽倒在雪地中。   许是巫曦此刻一心只想着一个目标,当下居然没感觉到什么受击的痛楚。情急之下,他的脑子转得很快,赶不及爬起来,立刻四肢并用地挖进雪地,像一只咕涌钻地的小动物,冒死游向雪丘的位置。   巫曦刨开积雪,忽而惊喜地发现,这不是雪丘,而是一栋被雪掩埋的陈旧木屋!   他的手上绽放出断断续续的火光,巫曦使劲弹崩生锈的门锁,一把拉开房门,纵身滚落进去,用已经肿起来的肩膀死死抵住门板。门外,妖兽正卷起狂浪的雪潮,铺天盖地地朝这间小得可怜,也简陋得可怜的木屋吞没过去。   “这里从此就是我的家了!”他抱着头,闭着眼睛大声叫喊,“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能进来!”   奇异的事发生了。   随着他脱口而出的话语,古奥玄妙的咒纹盘旋而出,淡淡的金光沁透每一隙漏风的墙缝,也漫过顶上早已朽烂的茅草。   这光比玻璃还要薄脆,却将足以撼动山岳的巨力牢牢挡在翻飞的落雪之外。妖兽的每一次挥击,每一次重砸,全被消弭成了轻飘飘的巴掌印,有气无力地拍在木墙上。   巫曦瘫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竟是长留国的崽子……”   “他是少昊的后裔?”   “晦气!真晦气!”   妖兽们大声叫骂,只是奈何不得钻进木屋的小小神人。连番挑衅、叫嚷过后,便悻悻地高飞起来,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去了。   巫曦紧紧裹着厚重的织物,目光呆滞,一声不吭地发着抖,直到门外的动静逐渐远去,只剩下风雪的啸声。   数万年后,大荒的诸天神佛尽皆远去,徒留神人代代繁衍,代代式微,在这片无垠无尽的大地上困难地夹缝生存。   巫曦正是长留国最小的王子,而长留国的神人独有的天赋,名为“守生”。只要长留人认定了所处的封闭空间是“家”,那么无论这个空间有多脆弱不堪——不管它是恢宏的宫室,还是一个破烂的竹筐——长留人认定的家,都一定会护佑他们的周全。   长留人是帝少昊的后裔,但伟大先祖的高贵血脉,早已在岁月中稀释得微薄,赐予他们的诸多神异本领,也早就在连年的战乱中失传,到头来,也只剩下这一个保命的能力,护持着长留国的神人子民,保佑他们不被肆虐的妖兽吞噬。   巫曦年逾十四,少而好动,秉性活泼,虽然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可由于生母的缘故,他并不受长留王的喜爱,时常遭受父亲斥责。一月前,他又在宫中被父亲训诫,心里难过,因此准备驾驶云车,前往相邻的神人国游玩散心。   两地相距千里,按照云车的速度,来一日,去一日就行。但巫曦没想到的是,走到半途中,他的车驾就被不明人士袭击。那些人显然非常了解长留人的特性,先在云车外杀光了他本就不多的随从护卫,随后封死云车,令其调转方向,还十分歹毒地往里面塞了一大把灵石作为动力源。   就这样,巫曦被困在云车里,自己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他想尽一切办法,但到底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对比神人长达上千年的寿命,此刻的他无力得像个婴孩,也只能任由云车一路破空,向不知名的方向驶去。   二十多天后,云车的动力耗尽,坠毁在大荒雪原上,撞碎了外头的封印。巫曦则死里逃生,被迫卷起一切能够用于御寒的布料,他在茫茫雪原中跋涉了数日,终究是上天垂怜,总算找到了这样一间可以用来安身立命的木屋。   就在一月前,巫曦还是长留国的小王子,一月之后,他却只能流落大荒,缩在陈旧简陋的木屋里瑟瑟发抖。这其中天差地别的境遇,又岂是人力可以想象的?   巫曦抽了抽鼻子,守生的效果逐渐在这间小屋里显现,周遭的气温渐渐回暖,也不再是可以立刻冷死人的极寒了。   当然,他肩膀上的外伤也慢慢化冻,火辣辣的疼痛,这会儿才迟钝地蔓延上大脑。   巫曦终于哭了起来。   这一个月来的害怕、焦虑、惊惧、疲劳、饥饿、痛苦……此刻全然化作眼泪,从眼眶里喷涌而出。他哇哇大哭了好一阵,直哭得涕泪交加,把整张脸都弄得湿漉漉,凉冰冰,他才抽噎着胡乱揩掉脸上的水痕,慢慢坐直身体。   “哭了、哭了这一次,就不能再哭了,”他一下一下地抽着气,严肃地告诫自己,“寻死觅活的,像什么样子!”   好容易平复心情,巫曦小心翼翼地解开身上的织物,往后背探手一摸。   好消息是,他的骨头没有断,坏消息是,挫伤有点严重。   先前,他卷走了所有能带的物资,包括云车上轻纱曼舞的窗帘,这时便派上用场了。巫曦把这些轻飘飘的鲛绡当做纱布,单手缠住自己的肩膀。接着,他咬牙使劲,把绷带绑紧,暂作固定。   他的手法干脆利落,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纯熟,盖因他的生母乃是药师国人,巫曦纵使不算耳濡目染,也在医药方面别有天赋。   他咽了咽喉咙,用指尖点起一簇灵火,环顾木屋的构造。   不出所料,非常简陋。   这座木屋应当是大雪还未覆盖到这里时,上山的樵夫搭建的,只是所用的建材坚韧不凡,才能支撑到现在。屋子里的空气古旧,带着股异样的酸味儿,一张垒实的木床,就占据了木屋一半的面积,床上尽是腐烂的茅草棉絮,还有一堆褴褛粗布。   旁边是架一人多高的木柜,巫曦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看,上面倒是撂着两个瓷碗,一枚瓷盘,一些零散的餐具,右侧放着剪刀、锉刀和凿子,最下面堆着一口陶锅,一个瓦罐,一个陈旧的木桶,并一个生火的锅架。   意外之喜,用具还算齐全。   巫曦转过脸,看见另一边支着张小桌子,桌上一盏蜡油干枯的小灯,下面是三条腿的小圆板凳,墙角还立着把铲子。   这些用具,再加上一堆布料,以及十三岁生日时大妃赠予的匕首,便是巫曦此刻全部的财产了。   不算很好,可是,也不算太糟糕。   巫曦又累又饿,他来不及思索究竟是谁害了自己,更没有力气再挪动一步,去外面寻找水和食物。他把木床上的烂草和破布全都扫到地下,不管怎么说,这些天来,他首次找到了一个安稳的港湾,一张可以任意躺下,而不用担心酷寒与掠食者的床铺。   屋外狂风萧索,大雪翻飞,屋内寂然无声,巫曦一头栽倒在坚硬的床板上,裹着御寒的布帛,顷刻间就睡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巫曦:*快乐地驾车,快乐地行驶在天空上*我独自驾车,独自外出,去一个离家千里的别国,能有什么风险呢?   不知名的敌人:*突然出现*啊哈!   巫曦:*流落荒野,被雪狂砸*我独自赶路,独自用毯子把自己包成卷饼,能有什么风险呢?   不知名的妖兽:*突然出现*啊哈!   巫曦:*哭了,再也不会感到快乐* 第34章 净琉璃之国(二)   巫曦是被自己的肚皮咕噜声吵醒的。   他一觉睡起来,只觉得浑身疼痛,像被扔到了磨面的碾子里滚了一夜,软得手脚都抬不起来。   生活将我无情重压,竟让我变得十分绵软筋道……!   他好不容易从硬板的床上爬起来,无精打采地呆坐片刻。   从前巫曦总盼望着礼仪繁琐,限制颇多的宫廷里逃走,他设想过千百次:倘若自己跟着母亲回到药师国,他的境况会不会不一样?倘若他是游历四海,行走大荒的独行客,不用天天被兄长讥嘲,被父亲责骂,他的人生会不会潇洒快乐得多?   现在,他真的成了流落大荒的独行客,巫曦抽动着嘴角,却发现实在很难笑出来。   现在清醒过来,他还是不知道谁要害自己。毕竟,他只是王室里一个最不受重视的小儿子,父亲不爱,母亲远走,又能对谁产生什么威胁呢?   巫曦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性格开朗,天性活泼,很有乐天派的风范,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先抛开不想,还是先思索一下要怎么填饱肚子,在大荒里站稳脚跟才好。   而且,我已经在这里有房了!巫曦兴致勃勃地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摆脱了一开始的失落情绪,巫曦非常务实,自小在宫廷的生活,后天人为地培养出了他的另一个性格:自怨自艾的遐想毫无用处,只有脚踏实地,把当下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吃饭了……他噘嘴,不满地摸摸肚子,我必须去找吃的。   神人成年之后,在口腹之欲上就能轻纵许多。有三年都不需要进餐的神人,也有一月定期食用一餐的神人,但不管怎么说,巫曦的年纪太小,又有药师国的血统,在医药饮食上总要比其他人更多留心,每天还是得吃饭才行。   他摸摸后背的伤,一觉过去,虽然还肿得厉害,伤处已经开始痊愈。巫曦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推门。   推不动。   屋外的雪堆又重又厚,巫曦使劲儿推搡,才勉力挤开一条缝。   寒气扑面而来,淡淡的金光同时激发出去,将这股严寒挡在门框的范围之外。   巫曦急忙伸出一只手,聚精会神,在掌心点燃灵火,在门板处来回晃荡,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没一会儿就挂成了冰,噼里啪啦地砸在更下方的雪堆里。   这样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开辟出一条路?   好在覆盖到屋顶的雪都是新下的,还算比较松软。巫曦想了想,重新回到室内,抓起墙角的铲子,用灵火把全身熏得暖烘烘,像块小木炭,再挤出门外,开始狠狠地铲雪。   神人大多身强力壮,敏捷矫健,巫曦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很快就被融化的雪水打湿了,但他不管这个,一心一意地挥铲,很快挖出一个厚厚的雪洞。他再把四周松散的雪块抹成凝结的冰壳,房门顶的雪,巫曦现在还够不到,只好踮着脚尖,用铲子一点点地推上去。   他准备挖一个雪下隧道,如果规划得好,以后只要一推开门,就可以从地道毫不费力地钻出雪地,万一被妖兽发现,还可以呲溜一屁股滑回门口,非常方便。   巫曦激发灵火,铲得浑身冒汗,四周又是封闭的空间,热气更腾腾地往上涌,他铲一会儿,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细嫩的十指也磨得火烧火燎。   实在渴了,巫曦毫无形象地坐在门口,把手插在雪里冰镇一会儿,又顺带抠下一块雪,当成馒头一样咬着吃。   “吃外面的雪,小心生病啦。”他自言自语地说,在对话里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苦口婆心的医生,一个仰着鼻子的大神人,“什么,才不会呢!我可是神人,神人是不会得病的!”   “哎哟,恕老朽眼拙,没有看出您的身份……”   “哈哈,大人有大量,就饶过你这一回啦!”   自娱自乐地演了一阵,巫曦咯咯嘎嘎地傻乐半天,还是叹了口气,忍着饥饿爬起来,继续干活。   他花了一个白天,半个夜晚的时间,铲出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地道,再用灵火炙烤四壁,令雪化了再冻,凝成坚固的冰层。   地道呈上扬的形状,铺出去大约十米的距离,在最上面的洞口,巫曦还堆了些蓬松的落雪,好让它伪装得更到位一些。   “这样就会很结实了!”他叉着腰,高高兴兴地宣布,“我就是,挖洞小天才!”   看着自己忙碌了一整天的成果,巫曦乐不可支,兴冲冲地跑到木门边,开门——关门——开门,玩了半天。   没有积雪的阻挡,房门开得十分顺畅,他一推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幽深剔透的通道,安心感就更足了。   回到屋内,巫曦全身湿淋淋,他打了个喷嚏,又学着宫苑里小狗的样子,使劲甩甩头发,甩甩身上的水。   看来今天还是吃不上饭……   一闲下来,他的肚皮又咕噜噜叫个不停,巫曦垮着个脸,唉声叹气地铺床,侧身躺在上面。   灵火熄灭之后,满屋子黑洞洞的,不过,今日把木屋敞开了一天,这会儿房间里都是新鲜清新的雪水味道,潮乎乎的,还带点甜丝丝的感觉。   巫曦摸了摸肩膀上的伤,铲了一天的雪,他的十指和掌心也磨破了一圈,燎起许多火辣辣的水泡,他胡乱吹吹,并不放在心上。   神人的恢复能力可是很强的,他想,我身强体健,什么都不怕!   就这样,巫曦一边自豪,一边饿肚子,逐渐沉沉地睡着了。   翌日,屋外风雪渐小,巫曦疲惫地睁开眼睛。   好累,完全不想动……   说不怀念以前那种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那就是在撒谎。尽管肩膀上的伤已经不算很疼,十指的水泡也消得不见踪影,可是,昨天的埋头苦干彻底耗光了他的力气,巫曦真想就这么一头睡过去算了。   不行……!   他强打精神,用力揉眼睛。   我要吃饭,再不吃饭我就饿死了,我要吃饭!   他挣扎着爬起来,穿好鞋袜,将衣服裹得严严实实。他身上所穿,脚下所踩,皆是西陵国的缫丝匠人亲手所织,水泼不进,火烧不侵,凡尘纤毫不染。他珍惜地在外袍上爱抚了两把,再包上毯子,背着铲子,把匕首挂在腰间。   巫曦逼自己从气温宜人的屋内走到寒意逼人的室外,就这样出发了。   走在地道上,他仰头欣赏昨日的劳动成果,心里十分得意。   肚子又叫了起来。   “哎哟。”他愁眉苦脸地揉了揉腹部。   忍着过度的饥饿,小小的神人用毯子裹住脸,钻出地道,露出半个身子在雪面上,探出鼻子嗅嗅。   食物……食物……食物在哪儿?   啊,闻到了!   巫曦眼睛一亮,今日运气好,外边几乎不没有刮风了,在寒意刺骨的雪尘里,他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腥哄哄的……山羊味儿?   雪壳脆硬,巫曦循着味道,踉踉跄跄地在上面奔走。药师国的神人觉醒天赋之后,人人都是药到病除的神医,甚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巫曦没能继承到母亲的能力,可他对药食的感知能力没有荒废,还能靠鼻子闻见很多东西。   风中传来越发浓郁的羊毛膻味,巫曦走出一里多地,眼前便豁然开朗——下方已经被雪原中的鸟兽踩踏得凹陷,一群悠闲的五角羊正在里面刨雪啃地,趁着难得的晴天出来找食吃。   羊肉!   巫曦的腮帮子发酸,一想到今天可能吃得到羊肉,就饿得胃和食道都绷紧了。   他趴在高地上,仔细地观察这群五角羊。   顾名思义,这些灵物头生五角,性情机警,浑身皮毛厚重,更兼四蹄宽大有力,才能在雪原上日夜奔跑,躲避天敌的追击。以它们在雪原上的速度,巫曦只有一次机会,要是突袭落空,那么他就只能干看着羊群逃跑的背影流口水了。   巫曦故技重施,鬼鬼祟祟地咕涌下去,把自己埋在雪地里,慢慢地向羊群推进。   跟随羊群一起觅食的,还有一群毛色雪白,鸟喙鲜黄的禽鸟,巫曦一定要特别小心,方能不惊动它们。好在晴天难得,这会儿,动物们全在抓紧时间填饱肚子,对远方的窸窣异动并不是很上心。   巫曦慢慢挨近,动一下,停三下。当他挨近到五百米左右的时候,领头羊嚼着不知名的草籽,警觉地抬起头四顾。   哦哦,不好。   巫曦急忙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把自己埋进雪堆,明明置身于寒冷松软的雪里,他的手心都在微微出汗。   领头羊观察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样,继续低头,在厚厚的积雪中寻找食物。   嘿嘿,好。   巫曦觉得是时候了,他谨慎地,缓慢地隆起身体,用手指在雪上点出一个小洞,借此观察羊群的动静,挑选目标。   他知道不贪大,不贪多的道理,于是,他一眼相中了羊群末尾那只半大的青少年羊。没有成年,意味着应对天敌的经验不够多,也意味着毛皮的厚度和反应能力都不足。   他的手掌中,已经缓慢地凝聚起一支金光灿灿的灵火小箭。   巫曦极力压制着滚滚的热力,不让它融化周围的雪,以免冒起蒸汽,吓得羊群逃跑。   “去!”   极短促的一声指令,金箭飙射而出,犹如一道转瞬即逝的断线,在那只半大羊低头吃草的瞬间,从耳孔的位置猝然洞穿,继而在另一头喷出一簇腾腾的热血。   猎物“砰”地倒地,羊群一片哗然,禽鸟惊飞,这群五角羊慌张大叫着,四蹄翻搅雪粉,瞬间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地上的那只。   巫曦拍着手,欣喜地大叫:“中了!中了!”   他跳起来,手脚并用地滚过去,来回检查着自己的猎物。气候严寒,羊头上灼烧的血孔已经渐渐地凝结起来,巫曦兴高采烈,又暗暗头疼。五角羊体型庞大,这头半大的羊的份量和成年人相当,即便是他,也没力气把它扛回去。   他想了下,先将死羊拖到背风处,在地上挖了一个雪坑,然后一下从腰间拔出锃亮的刀子,一刀破进羊肚,“唰啦”一下划开。   这把匕首是他的爱物,锋刃削铁如泥,切金断玉。霎时间,一大泼热腾腾的五脏肠肚就团着淌到巫曦脚边,散发出极新鲜刺鼻的血味。   羊胃羊肠里都是没消化完的食物,没必要留下,巫曦急忙弯腰割掉羊心羊肝,提溜到旁边,再快速地把剩下的内脏一股脑地推进雪坑里,几铲子埋上,将上面的雪压得严严实实。   肠肠肚肚的味道尤其大,野外又不安定,一定要赶紧处理。   巫曦紧张得手心发汗,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分解羊肉,一边留神着周围的动静,尤其在天色好的时候,周遭觅食的野兽妖物不少,他必然要格外注意。   他咬着牙,发力分割着毡成一片的厚重羊皮,赤红的羊血溅在他雪白的脸蛋上,他也不以为意,随手一抹,倒把双颊染得红彤彤的。   仓促地剥离了羊皮,巫曦双手抓着,使劲把它甩出去,接着开始分羊肉。   刀尖行云流水地切进羊的第四根肋骨,骨肉分离的脆响中,他干脆地劈断筋膜,撬开关节。巫曦取下羊肩,将它放到一边,接着连贯地卸下四条羊腿,垒在扇形的羊肋排上,最后,他两刀剁下羊头,照样提着羊角,让它和羊皮待在一起。   差不多了!   巫曦累得直吐舌头,哈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他知道,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于是,他先取出前几天分割的一捆布带,将两条羊腿五花大绑,背在肩上。   “走着……!”   他扛起两条羊腿,自己也抡起两条腿,拼命在雪原上跋涉。   巫曦的心跳得飞快,未知的危险随处潜伏,他也不知道,会不会下一秒就有妖兽被血味吸引到这里,再对自己展开一轮追杀。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紧赶慢赶,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雪丘,还有地上翻松的一块豁口。   顾不得那么多,他猛地往豁口处一跳,“呲溜”滑下地道,直到脚蹬着门板,巫曦才算松一口气。   他安全了。   卸下羊腿,巫曦疲惫地坐在地上,喘了好一阵。   他不能松懈,因为那边还有许多余料,再拖延下去,肯定会别的野兽叼走的。   短暂的休息过后,巫曦支起身体,重新上路。   第二次,第三次搬运,巫曦将剩下的羊腿,一扇肋排扛在肩上,忍着不适,像个笨拙的小乌龟,骨碌碌地滚到了家门口。   他心满意足,把这些也埋在隧道旁边,雪原就像一个全天然的大冰窖,一点儿也不用担心食物腐坏的问题。   第四次出发,巫曦准备把第二扇肋排并着羊心和羊肝一块带走,只是这一次,他却来晚了。远远望去,三只虎爪雕已经在天空徘徊不去,发出尖利的咆哮声。   糟糕。   巫曦不敢跟它们硬碰硬,等到这些凶禽高飞远走之后,他的肋排,羊心羊肝,包括远处的羊皮和羊头,还有已经埋到雪坑里的肠肚肺腑,全被虎爪雕一把子掠夺走,地上只剩下血淋淋的一片狼藉。   ……算了算了!好歹把半只羊都运回去了,也不算太亏,损失的程度,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这么想着,巫曦还不死心,又想起先前羊群在地上来回翻找,嘴里嚼着什么。脑子一转,他也跑到先前羊群觅食的地方,用铲子挖开下面的雪堆,仔细搜索了起来。   巫曦:“咦?”   这是什么?   铲掉上面的雪,地上冒出的,是一些枯细的枝丫,枝头吊着些圆鼓鼓的小颗粒,日光一照,呈现出深青的颜色。   巫曦嗅了嗅,很好,没有毒,那尝尝。   他摘下一颗,丢进嘴里,嚼嚼嚼。   巫曦:“呃呜!”   又辣又麻,舌头都要掉啦!   他急忙呸呸呸地吐掉,明明只吃了一颗,他的口腔已然热辣辣的,浓烈的味道直涌上头,让他一个劲儿地吸溜鼻涕。   巫曦盯着这些圆滚滚的小果实,面上逐渐升起惊喜的神色。   “秦椒!”他已经认出了这种植物,“不会错的,就是秦椒!”   发现了这一味又能入药,又能当调味料的宝贝,巫曦马上又笑逐颜开,高兴地乱扭起来了。   他顾不得寒冷,赶紧把最外层的毯子解下来,铺在地上,大把大把地择秦椒果实。一块地揪空了,巫曦还在更下层的雪里翻出许多冻得晶莹剔透的玉菇子。   这种菌菇与秦椒伴生,虽然味美,可是拥有强烈的致幻能力,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要是误食了玉菇子,那可真跟自杀没什么两样。不过,巫曦当然知道要怎么吃它们了。   巫曦抓在雪地里,冻得十指快没有知觉,可是,今天的收获实在太多、太大,就是把指头都冻掉,又怎么停得下来?   他摘了能见到的秦椒,又把下面伴生的玉菇子掐了一半,汇聚成鼓鼓囊囊的一个包裹,扛在肩上。又想起家里没有柴火,遂把秦椒的枯枝别了一堆,拖上身后。   “回家啦!”巫曦意气风发,快乐地吆喝。   一钻进木屋,巫曦忙忙碌碌的,准备做饭。   他先把餐具和锅碗瓢盆洗了两三遍,洗完还嫌不干净,又拿灵火烧了一通,把陶锅陶罐擦得油光发亮,瓷碗也亮得反光,才另填了干净的雪,提回去备用。   接着支起生火架,放好陶罐,把枯枝折成一段段的。巫曦先捡了两根粗细适中的木棍,坐在一旁削磨成趁手的筷子,然后在掌心搓出一捧灵火,吹到木材上慢慢烧着。   烧水的功夫,巫曦把那些秦椒和玉菇子统统倒进桶,用雪水洗菜。   他泡开玉菇子上凝结的冰壳,再洗掉秦椒的深青色外皮,洗了两遍,放到一边备用。等洗好菜,陶罐里的水也烧开了。   巫曦匆匆忙忙地转身,先撒了三把秦椒,没一会儿,辛辣的椒香就飘了上来,他数着时间,过了半刻,再放上满满一层玉菇子,让鲜菌在里头煮着。   我的步骤应该没错吧……?   巫曦做的一切,都在照葫芦画瓢地模仿王宫里的庖厨宫人,他自己哪里做过这些活儿呢?   不过,巫曦心中十分高兴,因为哪怕他之前从未下过厨房,此刻做起事来都有模有样的,像极了正儿八经的药师国后裔。打心眼里,他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神人。   煮汤的空档,他再去外头割了一溜羊肋排进来,利落地剁成小块,接着去地上舀一桶雪,就这么搓洗上头的血水。洗完之后,再用秦椒挨个擦拭羊肉块,一直擦到鲜肉表面有浓烈的气味,再放于一旁静置。   巫曦累得够呛,去床上躺了片刻,休养生息。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巫曦下床揭盖,一些香美的热气顿时呼呼地冒出来,扑在他脸上。   他喜滋滋地搅动餐勺,迫不及待地吹凉,尝了一口汤。   刹那间,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北斗南斗五行天星……全在他的大脑里梦幻地飞旋起来,散成漫天的烟花。   呜,太好喝了!   可能是饿了太久,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吃上一口热饭,菌菇的鲜美搭配着麻麻辣辣的椒香,简直可以直冲到人的天灵盖上,直冲得人飘飘欲仙,可以在房间里上下翻飞。   巫曦吸吸鼻子,只觉得浑身舒坦,暖意从胃里散发出去,一路蔓延到手指尖。他忍不住喝了一勺,又喝一勺。   嗯,再喝一勺。   ……好了不能喝光了!他赶紧强忍着食欲,把简单腌过的羊肉块往里一倒,再添冷水煮沸。   等待的过程实在焦心,巫曦又实在闲得无聊,于是在旁边学着本国那些大祭司的样子,围着锅就开始扭动、摇摆,神神鬼鬼地乱舞。   啊啊,羊肉锅啊,我命令你快快煮熟吧,啊啊……   结果跳了没几圈,就把自己绕得头晕眼花,瘫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陶罐被水汽顶得咕咚作响,巫曦百无聊赖,本来都快睡着了,又叫这声音惊醒,即刻爬起来揭开盖子,用木勺撇掉上头的油脂浮沫,让汤色恢复清爽,之后将半碗凉雪水砸下去,继续盖上盖子。   砸凉水的方法,还是他跟长留的厨娘学的。巫曦在药食上很有天赋,会吃又会玩,王宫的一些仆役特别喜欢他。有许多次,在他被长留王狠批痛骂之后,司膳总会偷偷在晚饭里加一道丹木玉膏,往上面撒些五彩缤纷的果丝哄他开心。   想到这里,巫曦不由怅然。   思乡的情绪漫上心头,他郁郁寡欢地盯着面前简陋的陶罐,神思不属地重复了四次“撇沫子——砸凉水”的步骤,第五次揭开来看,羊肉汤已经煮成了醇厚香浓的奶白色。他下意识抓了几颗秦椒,最后洒在上面提味。   这真是一锅完美的羊肉汤啊!   巫曦急忙把愁绪抓成一个小揪儿,远远地扔开。   不能带着愁苦的情绪吃饭,那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不尊重。   羊肉烫而嫩,用筷子一戳,就颤颤地从骨头上脱落了,一定需要碗接着才行。巫曦撇开秦椒,舀了两块羊肉,一勺嫩滑的玉菇子,并一大碗白汤,辛辣的香热之气直往上涌。   屋子里被煮得温暖如春,巫曦脱了外袍,转着圈地吹凉,看差不多了,他先夹起一块羊肉丢进嘴里,哈嘶哈嘶地喘着气。   好香!   羊肉鲜爽味美,半大山羊的肉,仿佛还带着一腔充足的血气,混合着秦椒的呛辣,吃得人心头滚热,汗珠子直往外迸。巫曦才不管什么礼法仪态,只顾痛痛快快,稀里呼噜地大嚼大咽。   他囫囵吞了两块羊肉,把羊排里的髓也用一口长气嗦干净,然后大筷子夹菌菇吃,玉菇子本就嫩滑,如今和羊肉在一起煮久了,更加入味,他咯吱咯吱地吃净碗里的,再一口一口地喝进羊汤。   此时天色已晚,四下里又刮起尖锐的长风,卷着越下越密的鹅毛大雪。而他坐在暖暖和和的木屋里,一边调小了火候,一边咽下浓郁醇厚的羊肉汤。火光将屋内照得昏黄,枯柴噼啪作响,锅里的肉菜还在咕嘟嘟地翻滚。   这真是天选的时刻,在这个傍晚,袭击的阴谋,思乡的惆怅,对前路的担忧……一切都距离巫曦那么遥远。风雪中,他的世界静谧无声,只有这间木屋,这口冒着热气的小锅,以及锅里的美味肉汤,构筑了他全部的,坚实的人生。   巫曦心无旁骛,歪着头,专注地吃光了所有的羊肉,再喝光了一罐羊汤。最后,他吃得满身大汗,肚皮滚圆,昏昏欲睡地栽倒在床上。   “我就是,做饭小天才!”对着屋顶,他大声宣布。   然后又想起了什么,巫曦连忙将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谢谢你,美味的羊!我保证不会浪费,会好好把你吃掉的!”   夜深了,他熄灭灵火,将剩下的焦柴拢到一边,饱腹身暖,睡得又香又沉。   从这天起,巫曦在大荒雪原的求生之路,逐渐步入正轨。   他给自己定下规矩,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为了寻找更多雪下掩埋的食材或者药材,他划分界限,在方圆三里的范围内缓慢地搜索。   第一天没什么收获,巫曦并不气馁,回来煮了椒排汤,填饱肚子继续出发。   第二天还是没找到可食用的,不仅一无所获,他还被一只成年土蝼发现了,险些被追杀得没了小命。最后,巫曦钻进地道才得以脱身,饶是如此,那只大土蝼还是踩塌了半截地道,还差点发现他埋在深雪里的羊排羊腿,吓得他心脏狂跳,咬着手指头,在木屋里缩了三天才敢出门。   但到了第六天,啊哈!否极泰来,巫曦在距离那片凹陷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许多刚刚冒头的薯蓣。   薯蓣呈笔直的棍棒形状,味道芳香甘甜,咀嚼起来清脆爽口,微微发粘。巫曦挖得手都酸了,最终满载而归,晚上就搭起陶锅,用雪水蒸薯蓣吃。   暂时有了稳定的食物来源,巫曦晚上也睡得更安稳。在木屋后面,他挖出一个新的冰窖,与木屋的外墙紧紧贴合,这样,守生的能力也可以覆盖到这个小冰窟里。他在里面存放羊肉和薯蓣,再到角落里堆满秦椒和玉菇子,如此一来,这个小小的储藏室就初具雏形了。   三周后的夜晚,巫曦正睡得香甜。   毫无征兆的,外面猝然传来一声极喑哑的鸣叫,戾气十足地划过苍穹,庞大的灵压犹如灭顶巨峦,镇得周遭数百里的恶兽妖魔纷纷逃窜,不敢久留。   片刻过去,又是一声轰然巨响,仿佛流星天降,砸得大地撼动不休,簌簌颤抖。   巫曦:“?”   巫曦一下惊醒,睡眼惺忪,头发蓬乱地从床上坐起来,困惑道:“鸟叫?” 第35章 净琉璃之国(三)   巫曦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小孩儿觉多,他强撑着眯了半晌,总觉得外头噪声阵阵,吵得人不得安宁,遂踩上鞋子,裹着毯子,奇怪地推门一看——   “啊!我的地道,我多灾多难的地道啊!”   巫曦真是要哭了,守生的阵法仍在运转,木屋和底下的小冰窖都没事儿,只有他前些日子才修补过的地道,被方才那阵冲击掀得无影无踪。   不光是地道,门前没过屋顶的雪层,以及周边一百多里的积雪,全被烧得塌陷下去,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光秃秃的山岩,残余的黑紫火炎在上头跳动。蒸发的大量水雾熊熊地向夜空翻卷,与火光交缠,将周边映得如同紫昼。   他就像一只被铲掉了窝顶的鼹鼠,茫然且无措地爬上了地面。   好热……!   巫曦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他睁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就被吸进去的蒸汽呛得咳嗽起来。   “哎我真的……咳!咳咳!我真……咳!”   他用力挥手驱散那些缭绕的云雾,只是收效甚微,最后,巫曦恼火地挥舞双臂,呼扇着毯子,变身扑棱大蛾,一路走,一路扇,总算扇出条出路。   脚下的碎石簌簌滚落,巫曦停住步伐,震撼地看着下方的景象。   大荒的每一片落雪,都是冬神玄冥逐渐裂解的身躯,是以纷飞万年也不见消弭,更没有外力能够遏制。然而这一刻,巫曦所见所闻,完全击穿了他从小的认知。   ——恢宏的天坑碾平了数座大大小小的山峰,也将那些沉积万年的皓雪,以及雪下掩埋的世界一同碾平。黑紫色的火炎四下遍布,戾气十足地熊熊燃烧,直烤得空气扭曲跳动,发出不尽的细小尖啸。   这到底是什么……   巫曦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瞄到天坑的正中心,隐约躺着一块焦炭样的东西。   他在“哎哟我还是快跑吧”和“不行这是怎么个事儿啊我一定得下去看明白”的念头中左右为难,最后,终究是年少心性,好奇压倒了对危险的避让之情,巫曦决定下去探个究竟。   周围的温度已经烤得他开始冒汗了,他把毯子抓在手里,避开到处焚烧的火炎,小心翼翼地朝着天坑中央跋涉过去。   就在他朝着目标东倒西歪,深一脚,浅一脚地接近过去时,云端上妖风阵阵,黑云如鳞,无数双非人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地面的任何异动。   “那就是金曜大雪山丢下来的小崽儿……”   “现在人家自成一派了!管自个儿的洞府叫业摩宫,你待如何?敢招惹吗?”   “不待如何,凭他是什么天资纵横的好出身,最后还不是被那些大雪山上的孔雀视若草芥,拿了神光降伏在此处?”   “别说了,快看!神人的小崽子莽过去了!”   漫天议论纷纷的妖物顿时住嘴,饶有兴致地张望着下面那个小小的身影。   大荒的消息总是传递得很快,雪原上住了个落难的小神人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附近的耳朵,只是这个小神人出自长留国,乃是帝少昊的稀薄血脉,既有“守生”坐镇,又跑得和兔子一样快,谁有这个闲工夫去琢磨吃那点塞牙缝的肉?因此,也就眼不见为净,放任他在雪原上讨生活了。   方今,看到他不知死活地走近了天坑中心,许多妖物抑制不住幸灾乐祸之情,乘着风云,噗嗤笑出了声。   “这头黑孔雀生下来便五蕴阴魔缠身,五感失衡,打娘胎里带的毛病……那五蕴毒火极其厉害,不知道神人碰了会怎么样?”   “能吱儿一下化成灰,就是小崽子的造化喽。”   “来来来,让咱们也听听神人是怎么叫唤的!”   很明显,黑孔雀一头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妖兽耐不住诱惑,准备趁对方身受重伤的绝佳时机,来个囫囵一口吞。可惜,只要沾上一点黑紫的火焰,要么自断肢体逃生,要么被活活烧死,状况极其惨烈。   五蕴囊括了色、受、想、行、识,黑孔雀阴魔缠身,他的灵火自然也阴毒无比,能使有情众生受种种障害。大荒上的妖物天生喜杀伐,个个孽业冲天,六欲具足,怎么耐得住这把火烧?   是以此时,看到那个天真懵懂的小神人走到了五蕴毒火当中,妖兽们都等着要看他惨烈的下场。   巫曦无知无觉,他卷着毯子,已经慢慢接近了那块焦炭。   冷不防没注意,毯子的一角垂落在地,拂过一丛黑火,巫曦低头一看,顿时急得跳脚。   “我的毯子!”他痛心无比,速速卷起毯子吹吹拍拍,这可是他现在唯一御寒的宝贝啊!   但是……嗯?   巫曦皱着眉头,定睛一瞧,明明碰到了火焰的,可为什么毯子一点烧过的痕迹都没有呢?虽说缫丝匠人的手艺,能使织出的布料水火不侵,可地上的明显不是凡火,而是更具威力的灵火啊。   难道,我的毯子生出灵智,自行进化了?   巫曦更加困惑,他看了下毛毯,又看了下地上跳跃的,看似十分凶残的黑紫色火焰。   他挠挠头,小心地伸出一根食指,点了下。   委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天上围观的妖兽都被他镇住了,它们避之不及的五蕴毒火,这个孱弱的幼小神人怎么敢主动用手指触碰?   多如繁星的眼睛牢牢注视他,看着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巫曦大叫一声:“哎哟!”   众妖赶忙睁圆眼睛。   怎么了?烧起来了?疼得快死了?马上要变成灰了?   巫曦大叫一声:“好饿!”   众妖:“?”   实在古怪,触碰到火焰的一瞬间,巫曦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的手指像是被气吹了一下,紧接着,这股气灵活地钻进身体,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游走,最后停留在了他的肚皮里头。   再接着,巫曦一下感到烧心的饥饿,从腹部翻腾起来。他的肚子“咕噜”直响,唾液也快速分泌,浸得腮帮子发酸。   好难受。   这下,他可知道厉害了,忙不迭地从火堆边跳开,有点委屈。   “坏东西。”他小声嘟哝。   天空上,妖物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   “……竟是赤子心性?”   “呸!帝少昊的血脉,谁知道继承了什么玄奥秘法,就算能扛住五蕴毒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且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巫曦跳过火焰,在那块不成人形的焦炭面前蹲下,换了根手指,继续戳戳。   “还活着吗?”他自言自语地喃喃,想了想,不顾滚烫灼手的热量,在上头胡乱撬了几下。   炭块接连掉落,依稀露出一点苍白的皮肤,再是对方斑驳的面庞。   单看样貌,伤员的年纪似乎比巫曦大一点,长眉入鬓,紧闭的双眼下各自点着一粒小痣,像是生来就带着的泪痕。   这是一张少年时就漂亮得摄人心魄的脸,但巫曦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惊喜地说:“哈,你也有痣啊!”   这倒是真的,巫曦的眉心也天然长着一颗明艳的小红痣,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   “我们倒是有缘呢,”他说,“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能就把你扔在这儿,让你在荒郊野地里等死……”   他思索一会儿,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起身跑向自己的屋子,再跑回来的时候,他拎着一个木桶,里面装着冰冷的残雪。   然后“哗”的一下,把雪浇在碳烤活人的头顶,身上。   雪水蒸发,散出大量灼热的雾气,巫曦再度折返,将这个过程重复了七八次,但少年身上的温度却一直不见降低,巫曦索性抱膝蹲下,就这么看守着他。   他才不笨,四处是烧得奇形怪状的妖兽尸体,说不定这就是此人的天赋,专门克大荒妖蛮什么的。   不过,他又是哪个国家的神人?   见巫曦真的守在了小孔雀旁边,下面燃烧的五蕴阴火又一直熄灭不了,天上围观的妖兽也觉得无趣,遂逐渐散去了。   巫曦一直守到晨光朦胧,天色将明,他跑回去吃了个饭,再继续回来守着。   第二天的傍晚,少年胸前的炭不那么烫了,巫曦放轻手脚,一块块地把它们揭下来。   他做得十分谨慎,因为他不知道这些焦淬的部分有没有和对方的血肉粘连在一起,所幸少年的皮肤都还完好无损,他才放下心来。   对方的胸膛光裸着,不知道他的衣服是烧没了,还他压根就没穿上衣。奇怪的是,这人的肌肤十分苍白,甚至随着光线的变化,隐隐泛出一种冷冽的紫气。   巫曦清理出他的锁骨、脖颈和下颔,他捋掉少年头发上的血痂和焦黑的残渣,手指慢慢停住。   “这是……孔雀翎?”   他困惑地拎起那枚光滑结实的翎毛。   不会错的,确实是孔雀翎。只是寻常孔雀的羽毛,都是碧彩辉煌的蓝绿金色,这支孔雀翎却是暗沉的黑紫色,羽斑艳紫,边缘嵌金,透出十足的妖异之气。   巫曦揪了揪,发现它是直接长在少年耳后上的,顿时更觉奇怪。   这这这,这是哪里来的神人?就算在羽民国,也没有这样怪异的长法啊?   第三天,巫曦终于清理到了他的后背和手臂。   盯着眼前的宽大羽翼,覆满黑紫色羽毛的双肩,还有钩爪锋利的十指,巫曦陷入了沉思。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神人啊。   巫曦深沉地点了点头,严肃地说:“原来,你是个鸟人……嗯这么说不对,原来,你是个妖人……啊不,这个更不好……”   “原来你是个鸟妖!”巫曦一拍掌心,舒坦了。   可是,他是妖族,我是神人,妖是吃人的,我还要救他吗?   巫曦踌躇满怀,他盯着少年毫无血色的面孔,又看到他眼下的两粒小痣。   传说中,在上一世流泪不尽的灵魂,才会在这一世生出泪滴般的痣,他胡乱地想,他看起来跟我一样大,也跟我一样孤零零地落到雪原,而且还身受重伤,被烧成这样……多么可怜!他的双亲若是知道,肯定心疼得要命吧?   推己及人,巫曦再也狠不下心肠,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长叹一口气,接着蹲下来,继续清理孔雀少年身上的焦痕。   作者有话说:   【忘记说了,本文世界观脱胎于山海经,引用背景的佛教名词也都十分门外汉,大家不必深究……!】   巫曦:*在雪原上走来走去,捡他认为可以吃的任何东西*这里当然不是天堂,但再也没有人管我可以吃什么了,所以我想也不算太糟糕。   巫曦:*立刻被从天而降的烤大鸟砸倒在地,发出哀鸣*呃呜!   还是巫曦:*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开始流口水*   烤大鸟:*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动不动地露出完美的面庞*   巫曦:*脸红了* 第36章 净琉璃之国(四)   待巫曦把他团作一堆的尾羽,以及毛茸茸的,形如鹰爪的下肢都清出来,然后再故技重施,把人绑在背上,走一步,歇三步,艰难地拖回了木屋。   孔雀少年比他高壮得多,他把人推上木床,自己同样累得够呛。   “你可真沉啊!”   巫曦抹掉脖子上的汗珠,翻出秦椒枝扎的小扫帚,将他身上的残余炭渣清扫干净。   “没多余的地方了,咱俩就挤一挤好了。”他高高兴兴地说,并不觉得自己的床被别人占了,正相反,他觉得来了一个同龄人,以后说不定还可以陪自己一块玩。   巫曦把人推到里头,自己躺到床沿,条件有限,就这么和衣而眠,凑合着睡了过去。   夜半,巫曦是被热醒的。   他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往旁边一看,少年的脸孔已经涨得通红,胸膛也一片绯红。他在昏迷中不住喘气,汗珠一颗叠着一颗地往外涌,浑身的羽毛都打湿了一层。   巫曦支起鼻子,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   “你发烧了!”他大惊失色,赶紧蹦起来,裹上毯子出门舀雪,再用鲛绡的窗帘浸了冰水,一块敷在他的额头上,一块用来擦身。   少年痛苦地低吟,朦胧中,他的眼睑微微睁开,流转出一隙暗金色的华光,接着又紧紧地闭上了。   巫曦细致地抹去他鼻尖上,额头边,还有胸前的汗珠,耐心地用雪水擦拭他的羽毛,捋掉上面顽固的血水和疮痂。很快,那些脏兮兮的羽毛便再度焕发出幽邃润泽的光芒。   巫曦进进出出,又换了三桶雪。   照理来说,大荒的落雪乃是冬神的遗泽,神人尚只能勉强承受它刺骨的冰寒,可这些象征玄冥的落雪却不能解除这妖族少年身上的烧热,又是为什么呢?   巫曦皱着眉头,擦到后背的时候,他摸到了少年的翅膀根部,忽然“啊”地惊呼。   先前天色已晚,加上后背的被羽太浓密,他居然没有发现,这少年的左羽翼遭受过十分严重的撞击,肱骨和尺骨都已经弯折得扭曲了。   “哎呀!”虽然受伤的不是自己,巫曦还是吃疼地皱起脸,“这可怎么办?”   当务之急,唯有把人先翻过来,不能再压着骨折的地方了。   巫曦给少年翻了个身,让他正面朝下,再往额头上垫一块冰凉窗帘,把完好的右羽翼收拢起来,受伤的翅膀则轻柔地搭在床上,连着丰密的一大捧尾羽都支棱到上头。   他正在整理那些羽毛,手腕忽然一紧,就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将他惊得一跳。   巫曦低头一看,少年犹如猛禽利爪的手掌,正牢牢扣在他的腕子上,对方侧着头,半睁开一只混沌无光的暗金色眼瞳,哑声道:“你……”   “你生病了,”巫曦平复下扑通直跳的心脏,安慰地摸摸他的头顶,“我照顾你,不要怕。”   少年的眉眼忽地轻轻一动,他失神地睁大了眼睛,仿佛要竭力看清巫曦的样貌,但下一秒,他失败了。   因为巫曦很快用单手拿起另一块冰凉窗帘,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好好休息,这样才能快快降温!”   尽管他自己也是才十四岁的孩子,此刻装起医生,充满威严地叮嘱另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倒是十分轻车熟路。   少年顽固地拽着他,执意不肯松手,好在他的钩爪锋利弯曲,而巫曦的手腕却纤细,稍微一扭,就挣脱出来了。   “病人就要乖乖听话……”巫曦絮絮叨叨的,流落大荒已经月余,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其他人毫无敌意地搭话,因此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只觉得开怀,“喏,给你梳梳毛!”   说着,他以指为梳,打理好翅膀上乱七八糟,旁逸斜出的飞羽,将它们挨个排列整齐,再把揉成一团的尾羽捋顺成光滑整洁的状态。等他做完这一切,少年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巫曦放松下来,大大地打个哈欠,他自己也累得够呛,但还是强撑着再换了一次冰镇的敷布,才谨慎地避开受伤的翅膀,钻到翅膀展开的浓密厚羽下面,疲倦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巫曦的肚子咕咕叫。   他揉着眼睛,全身被羽绒围得暖乎乎的,转头一探,少年额头上,身上的敷布俱烤得干透了。   “啊!”   巫曦跳起来,快快地提着桶出去打雪。   连日风雪呼啸,不复晴天时的温和平缓,他一推门,又被狂风给顶回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边拿起毛毯给自己围上。   巫曦出去一趟,回来时眉毛、头发上全是雪。他随便抹掉,先给少年换布降温,忙完一圈,再开始张罗今天的饭。   因为要迁就病人,巫曦今天吃得清淡。他煮了薯蓣汤,前些日子,因为身后这只黑孔雀从天而降引发的大规模化雪,原先被深埋在雪里的东西都暴露了出来,他趁乱在附近好一顿寻摸,倒是拾了好些霜翰鸟掩在冰雪中的蛋,这顿也一起打进去。   “托你的福,这两天我们有蛋吃啦!”巫曦快活地说,“也给你尝尝我的手艺……”   他停顿一下,想起之前在王宫的富裕生活,忍不住感慨:“不过,这里没什么调料炊具,顶多就是煮啊,蒸啊的,也不算我真正的本事。你吃了,若觉得不好,可不要小瞧我呀。”   他自说自话,说完了又自己先哈哈笑,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薯蓣蛋汤熬出锅,盛在瓷碗里。   巫曦把人费劲儿地搀扶起来,家里只有一把勺子,他也大方地让给客人:“你用我的勺子吃吧!给你擦干净,别嫌弃,这儿比不得王宫。”   他吹凉蛋汤,给少年喂了两口,好在病患虽然高烧不退,意识昏沉,闻见了食物的香气,好歹还能张个嘴。   巫曦也是小孩子心性,见自个儿伸一下勺子,对方就张一下嘴,咽一下喉咙,顿时觉得十分有趣,手上不停地填了大半碗进去。直到病患不再张嘴,方觉得自己是个热情周到的主人,没有把客人饿到。   “好!剩下的我吃!”   他一口气把剩下的蛋汤倒进嘴里,又蹲在地上吃了半锅。   索性天色还早,外头风声和雪声大得吓人,他给人擦了嘴,再原样扶着躺下,重新贴好敷布,自己则闲得团团转。   做点什么好呢……   巫曦实在无聊,于是搬过小板凳,点上羊油灯,摸出块粗糙的木头,坐在灯光旁,聚精会神地雕琢木块,试图按照自己的心意,改变它的形状。   可惜,巫曦在药食上颇有造诣,在雕刻上就是纯然的不通门路。他和木头较劲半天,刀光晃得烛火一闪一闪,却连个四不像都没雕出来,气得他把木头丢在地上,乱刀砍成碎块,丢到角落里当柴火了。   算了!   他犹自气哼哼的,改换目标,在灯下好好保养起自己的爱刀。临到傍晚,悠哉悠哉的一天过去,巫曦端起灯,查看了一下伤患的情况,见他虽然还烧着,温度倒是降了些,心里不由松口气。   “不过,你是什么呢?”他坐在床边,一边给少年擦身,一边好奇地问,“你不是一般的妖,可我也从没见过你这种颜色的孔雀。我知道,孔雀们都住在那个……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金曜大雪山?”   巫曦轻轻叹气,神情难得显出怅然:“可惜,诸天神佛远逝,麒麟、孔雀、凤鸟、真龙……别说是我,就是我的曾祖,曾曾祖,都再也没见过这些神异的瑞兽啦。你……你不会是住在金曜宫的孔雀吧?”   少年当然没办法回答他,因此,巫曦端详了他一阵,还是笑着自问自答:“嗯,你不像!我知道金曜宫里有蓝孔雀、绿孔雀,据说,还有灿烂得像云霞一样的白孔雀,祂们可都是明王的备选。”   想起来什么,他兴致勃勃地拍了拍手:“说起有颜色的鸟儿,以前我宫里的阿嬷给我讲故事,只告诉我大荒上有一只剧毒的黑色大鸟,麾下纠结了一批凶兽,四处横行作恶,也不晓得是什么来头。我小时候调皮捣蛋,阿嬷一吓唬我,就说‘黑鸟要来把你抓走!’,吓得我常常睡不着觉。不过,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像你一样的黑孔雀……”   说到这儿,巫曦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忽然意识到,既然黑孔雀如此反常,而金曜宫又以蓝绿、白色孔雀为尊,那眼前的陌生少年,会不会是被金曜宫排斥,才由着他在危险的大荒四处游荡的?   “对不起,”尽管对方听不到,他还是很不好意思地跟对方道了歉,“其实黑孔雀的羽毛特别好看,你人也长得漂亮,比我漂亮,喜欢你的人肯定会有很多!”   他的夸赞和祝福完全出自真心,不掺半分虚假。巫曦本人就是长留王的子嗣中最好看的小孩儿,哪怕长留王本人并不喜欢他,动辄对他大加斥责,他依然能够从小靠着不凡的姿色,跑到庖厨的宫人那里骗吃骗喝。   所以在巫曦心里,“长得好”等于“吃得好”,看到一个比自己长得更好的同龄人……同龄妖,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羡慕。   他给少年换好敷布,吹灭油灯,还像昨晚一样,钻进热乎乎的羽翼下面,小心地不碰着伤处。   “希望后面几天不要下雪,我就可以带你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巫曦憧憬地道,“顺带还能找些吃的……嘿嘿,跟你说,我的鼻子可灵了。”   “晚安。”他小声说,“祝你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巫曦:*挥舞着薯蓣棍,驱赶那些围绕在烤大鸟身边的妖兽*走开,走开,你们这些混蛋!   还是巫曦:*用棍子狠狠抽了那些妖兽的屁股,因为他们觊觎的眼神令人感到不舒服*哼哼,我看谁还敢造次!   以及,还是巫曦:*为了治病摸遍大鸟的全身,包括他的大尾巴,然后把大鸟的翅膀当做被子盖*现在我的生活是完美的zzzz…… 第37章 净琉璃之国(五)   业摩宫中,飞禽阵阵尖鸣。   黑紫金的火焰纹饰装点着巍峨古傲的建筑物,它像群山一般起伏,也如群山一般雄伟连绵。黑铁的斗拱环环相扣,浮雕着吞云吐雾的异兽,飞檐翘角,末端延伸出厚重的鎏金孔雀尾羽,檐下悬挂的护花铃,也是盘旋的孔雀形状。   “孔宴秋……还没有找到?”一只人形的蛊雕低声发问。   “没有。”他的同伴简短地回答,“你又忘了规矩,要叫尊主。”   大荒的凶鸟恶禽,有半数收拢在业摩宫麾下,为“尊主”效力。而此地真正的主人,便是方才蛊雕口中的孔宴秋。   论起资历岁数,孔宴秋在妖族普遍的看法里,只能算是乳臭未干的扁毛鸟,然而论起本领神通,孔宴秋的手段却十足的老辣狠毒,令人惊异。他利用先天伴生的五蕴阴火,在不肯臣服于他的羽族体内留下火毒。一旦毒发,等待他们的下场只能是从里到外地被活活烧死。   孔宴秋控制着火毒,就像攥着栓狗的铁链,并且,他本人也和他的伴生灵火一样阴鸷可怖。   他是天然的五感失衡,与众生不同。寻常人纵情享乐,是因为世间声色俱美,总有美人美景美食美物可以受用,然而落在孔宴秋身上——他分不清美人的脸,美景是一团脏污的色块,美食则犹如黄连胆汁,面对一盆香气扑鼻的鲜花,他同样只能闻到粪土的污秽之气。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他不能理解常人的感官体会,自然也就无从理解常人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   孔宴秋的话很少,在对话时,他从不做主动开口的那一个,通常是等下属结束陈述或者争辩,他才会粗哑地吐出几个字作为结论。他似乎永远在视察他人,永远森冷地旁观他们的一举一动。大多数时候,下属都不能领悟他的缄默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无言的生路,还是死寂的绝路?他们不知道,正如他们无法预测,自己下一秒是会平安无事地走出主殿,还是被当场烧成一团扭曲的烂肉。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这些食人吮血的凶禽,以前也是令神人诸国闻风丧胆的存在,然而现在,他们便如真正的惊弓之鸟,苟且着,瑟缩着,拼命揣摩这头年少的黑孔雀的一言一行,指望能从他残酷多端的内心中寻求出稍稍安全的区域。   蛊雕不甘心地沉默片刻,低语道:“许是被金曜宫的大孔雀清理门户了,也未可知。”   “慎言。”同伴继续提醒,“当心隔墙有耳。”   蛊雕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在业摩宫,孔宴秋与金曜大雪山的宿怨,是每个妖族都知晓的公开秘密。据这些年的传闻总结,孔宴秋的根脚在金曜宫,本来也是千尊万贵的明王备选。可惜,他一生下来就身俱异色,羽毛不是常见的蓝色绿色,更不是祥和的白色,反而是不祥的黑紫,并且身负五蕴阴火。破壳出世的那一刻,便烧伤了看护他的长辈,以及他的生身父母。   经此一事,金曜宫的大孔雀一致认定,此子实在太过危险,把他留在金曜宫,只会使雪山污浊。   于是,他们将刚出世不久的孔宴秋丢下大雪山,任由他流落荒野,自生自灭。   只是世事难料,谁也想不到,不过两三百年的光景,大荒之中,业摩宫强势崛起,剑指金曜宫,两者针锋相对,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数月前,孔宴秋再度冲击大雪山的阵法,意图报仇雪恨。然而一晃几月过去,不仅金曜宫没有消息,孔宴秋也不知所踪,徒留业摩宫的禽鸟众说纷纭,议论不休。   这些天来,鬼车游荡,鬿雀搜寻,一拨又一拨的鸟兽翱翔在大荒的天空之下,试图找到孔宴秋的踪迹。   尊主失踪,他们体内的火毒该如何缓解?是以尽管他们对孔宴秋又恨又怕,找起人来还是不遗余力,各自尽心。   所以,那个煞星究竟去了哪里?   巫曦哼着歌儿,蹒跚地走在雪地上,身后背着一捆薯蓣。   “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咦?”他停下脚步,望见前头一群野鹁鸽在雪里蹦蹦跳跳,遂用灵火弹下来两只,顺手揣在腰间,回去当储备粮。   朔风摧折数周,这日终于是难得风晴的好天。巫曦的脸蛋冻得通红,呼哧呼哧地哈着白雾,开始像小仓鼠一样,忙着补充这些天来消耗的物资。   孔雀少年的烧退得差不多了,只是翅膀的伤一直没有处理,巫曦也不敢自己上手给他正骨,谁知道妖族和人族的生理差异有多大?因此,他打算等对方醒了,两人互通姓名,彼此认识了之后,再好好地和他讨论翅膀的问题。   “今儿天气不错!”巫曦眯着眼睛笑,“等一下带他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也不能总是在木床上闷着,人都要发霉了……”   这段时日,巫曦的心情十分愉快。自打他掉落雪原,有了稍微稳定的食物来源之后,“孤独”和“寂寞”就成了白天黑夜,一刻不停折磨他的一对孪生子。他只能跟自己说话,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只能数自己的手指头和脚趾头。   但是有了一个同伴,这就大不一样了。哪怕这个同伴不能开口,还在昏迷,巫曦都觉得完全没关系,反正他会好好照顾病人的。   如今,黑孔雀砸下来的天坑早已被暴雪填平,那些燃烧的黑紫色火焰,也跟着一同消失在了风雪当中。落雪会修正一切异常,将天地持之以恒地粉刷成一望无际的白色。   巫曦回到他简陋的小家,他重新修筑了地道,将薯蓣放进冰窖之后,他推开房门,动力十足,准备带少年出去透透气。   “来吧,”他把人半扛半抱地弄起来,鼓励地说,“你不能总在床上躺着,我……”   巫曦一扭头,忽然就笑喷了。   真的在床上趴了太久,少年那精致漂亮的脸蛋上,都硌出了木板床的条纹。几根宽窄不一的红印,清晰地浮现在他一边的皮肤上,显得可怜兮兮的。   “你脸上都躺的有印儿了!”巫曦大声笑道,一边用手指给他擦擦,想把那些痕迹抹平,却忘了先前挖薯蓣的时候,泥巴还留在自己的指头上,一不留神,反倒给人家脸上多捏出四个小小的黑指纹。   “哎呀……”   巫曦讪讪的,不敢乱擦,只好先将人扶起来。   好在这里是伐木人修建的小屋,前些日子,他从附近融化的雪地里发现好些砍开的木材板,赶紧趁雪还没下到一人高的时候拖到家门口放着,又在闲暇时拼成了一整块。现在,刚好可以把人放在上面,用绳子拽出去。   巫曦先将人推出地道,自己再冒出头,气喘吁吁地爬上来。   “怎么样,天气不错吧?”他一屁股坐在旁边,嘿嘿直笑,“这会儿不是很冷,刚好上来透透气,成天憋在家里,也养不好病。”   他抓起一把雪,把手上的泥巴搓干净,再去梳梳少年翅膀上的羽毛。   “我跟你说,最近我总觉得自己的力气变大了,哈哈!以前在王宫里,做什么都有人照顾,如今到了这儿,做什么都要自己来。我胳膊都粗了!你看。”   说着,巫曦装模作样地弯起手臂,展示他被衣物层层包裹的肌肉。   当然了,少年紧闭双眼,是没法回应他的,巫曦看着他的脸,又瞥见方才沾染上去的泥巴印,于是伸手,打算替对方擦掉。   就在他即将要触到黑孔雀的瞬间,异变陡生。   巫曦身侧的雪地豁然翻起咆哮的巨浪!这股浪头的冲击力,将孔雀少年和巫曦都高高掀飞到半空中,巫曦吓得大叫,一头砸穿雪壳,跌进厚厚的深雪里,溺水般扑腾。   木板砸在身后,巫曦竭力挣扎出来,一下子愣住了。   ——一只白象般的巨兔,就耸立在他们方才坐着的位置,人面姣美,兔爪牢牢攫着昏迷不醒的黑孔雀。   “真巧啊,小神人,”巨兔口吐人言,声音婉转动听,弯起细长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巫曦,“一下就逮到你们了。”   巫曦顶着一头的雪,惊骇道:“讹兽!”   讹兽形如白兔,人面俊美,虽然能言善辩,嘴里却没有一句真话,欺骗他人就是它的天性。它说“真巧啊”,就证明这根本不是偶遇,它已经在这里蹲点很长时间了。   “你要做什么?!”巫曦怒气冲冲地质问,“快把人放下,他受伤了,你不要那么抓着他!”   讹兽看了看手里的孔雀,又看向巫曦,不知为何,它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小神人,你知道他的身份吗?”它诡谲地伸长脖子,居高临下地探头张望巫曦,“看样子,你不知道啊。我实话告诉你罢,这只小孔雀秉性纯良,腼腆又温顺,他走丢之后,他的父母担心得不得了,特地让我来寻了他,好送回去,叫他们一家团聚呢!”   它眯着眼睛,在人面上露出一个裂开到耳根的笑脸,充满纯然的恶意。   “我来做好事,又碍着你什么了?”讹兽咯咯直笑,“看在你是帝少昊的后裔的份上,我暂且不拿你怎么样……”   “你……”巫曦害怕地后退,他才不相信对方的胡言乱语,一下便醒悟过来,“你想吃了他!你早就盯上他了,是不是!”   只要进补比自己更加高级的妖兽精血,就能提炼自己的血脉,使自身更上一层楼——妖族兽类的修炼方式大抵如此,稍稍一思考,答案便呼之欲出。   前些时日,他都把孔雀藏在自己的屋子里,守生阵法一开,再没有闲杂人等能来侵扰,可到了今天,是他自己被多日安宁的生活麻痹,忘了警惕,才把黑孔雀带出来的!   讹兽咧嘴大笑,巫曦又悔又恨,他忘了害怕,手脚并用,拼命朝孔雀少年跑过去:“放下他!我不许你把他带走……我不许你抢走他!”   讹兽的笑声更加洪亮,它轻而易举地一个甩尾,仅凭气浪,就将巫曦再次掀飞出去十多米远。讹兽一路长笑,后腿发力,一跃就是数百米的跨度,震得雪原摇晃,每一次落地的声响,便如浩瀚的钟鼓,沉沉地传遍四方。   它不顾身后那个孱弱的小神人如何追逐哭喊——少昊的稀薄血脉,怎么敌得过金曜大雪山的纯种黑孔雀?   总算被它捞到宝贝了!数周过去,那个小神人倒是谨慎勤勉,总把孔雀留在他那间坚不可摧的破屋子里头,今日好不容易松了精神,肯带着孔宴秋出来露脸。   大好机会,岂有放过的道理?讹兽喜滋滋地策划着这只黑孔雀要如何分配:精魄就先拘起来,血肉食净炼化,剩下的翎羽钩爪,还能做一副上好的法器……   真是想不到啊,业摩宫的尊主,象征苦毒俱厄,身负五蕴阴火的黑孔雀,今天却要栽到它的手里。世事无常,果真是凡俗生灵无法预料的!   越想越得意,狂喜之下,讹兽已经跳出了数百里的距离。它知道,可不止自己的眼睛盯着重伤昏迷的黑孔雀,大荒中多的是竞争者,时刻虎视眈眈地等着吃这块香肉呢。   还是早点回到洞府为妙,讹兽在心中盘算,夜长梦多,总是容易生事。   它满心欢喜,满心筹谋,却没有发觉,在自己掌中,孔宴秋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等到我吞吃了孔雀的精血,不仅修为能再上一层楼,说不定还能如先祖一般,跻身神兽的位……!   不等它继续遐想下去,刹那间的黑光,已然席卷了讹兽全部的视线范围。   ——它先看到火焰,然后才感到痛苦。   讹兽迟钝地道:“什么……?”   紧接着一记重创,犹如狂拳砸在它脆弱的内脏上,讹兽鲜血狂喷,坠落时发出的巨大轰鸣,便如陨石摇撼了大地。   它姣好的人面已然破碎,五内俱焚的剧痛,使它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或者说,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它匍匐在雪地上微微蠕动,而这已经是它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挣扎了。   头顶传来翅膀拍打的雷霆风声,讹兽的视线里,一双形如鹰爪的钩足缓缓落地,两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头折响,孔宴秋面无表情地掰正了左翼,降落在讹兽面前。   “我……我救了你……”讹兽喉间堵满了血泡,它发出不似人声的哀求,“是我……我救了你,给你养伤……你不能……恩将仇报……”   孔宴秋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它,暗金的双眸没有一丝情绪。他不像在观看一个即将被活活烧死的生物,更像在发呆,在借着火焰燃烧的纹路走神,直到讹兽说“是我给你养伤”的时候,他才稍微有了点反应。   金曜宫留给他的伤势未曾痊愈,朦胧中,孔宴秋的耳边似乎当真传出了一个声音,叽叽喳喳的,活泼又聒噪,话说不了几句,自己倒是先快活地笑了许多声……   是幻觉,还是讹兽的把戏?   大荒中人尽皆知,讹兽最擅撒谎,喜诬陷。既然是讹兽说的话,那必定是一个字也不用信。   孔宴秋腻味地转过脸,下方火势更盛,焚烧活物的浓烟凶猛翻卷,仿佛可以一路袭到苍穹之上。   黑火熊熊,讹兽也跟着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它的尖叫惨绝人寰,震动四野,惊得方圆百里的鸟兽乱走狂逃,然而,却不能在凶手脸上激起哪怕最细微的一丝涟漪。   随着焚烧的黑烟卷向天际,青空中也逐渐出现了许多个越来越近的影子。不多时,鬼车鬿雀、酸与蛊雕,十来个大妖纷纷落在孔宴秋身后,朝面前这只年轻得过分的黑孔雀恭敬俯首。   没有谁再多看一眼地上的讹兽,哪怕它已经被烧成一团焦炭,还在微弱地喘息、抽搐——这样惨烈的场景,他们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连兔死狐悲的情绪都快被磨得没有了。   “尊主,”鬼车恭敬行礼,谨小慎微地说,“您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叫卑职好找。”   孔宴秋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   “你长得可真漂亮,比我好看多了!”   他的声音。   梳理过羽毛的手指,纤细灵敏,一下一下地挨碰着自己的脊梁。   他的举止。   “哈!看我今天又捡到了什么?咱们可以加餐了!”   他的笑。   ……我应当是失心疯了,孔宴秋想。   难道被金曜宫的孔雀打过头,还把癔症打出来了不成?否则,我怎么会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居然在脑子里幻想出一个言行古怪的小孩子,幻想他在我重伤昏迷的时候,还能无微不至地照拂我……   鬼车又小心地提示:“尊主,您的脸……?”   孔宴秋若有所感,他一抬手,弯曲的爪尖轻轻擦过脸颊。   他摸到了四枚小小的泥巴指印。 第38章 净琉璃之国(六)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蹭到的。   孔宴秋面无表情地放下手臂,那层浅浅的泥印就消散了。   数月前,他攻上金曜宫,那些老不死的孔雀上来就用五色神光偷袭他,孔宴秋到底寡不敌众,又实在年轻,很快就被当头打下九重云端。为了自保,他放出五蕴阴火来抵消神光的万钧之力,不料那火却反被神光压制,导致反噬自身。   孔宴秋终日打雁,如今也被雁啄了眼睛。火毒噬主,吞没了他的神志,使他浑浑噩噩了不知多少时日,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讹兽志得意满的表情。   真是好笑,他面上冷漠,内心快意地盯着地上焦黑的尸骨,静静地欣赏了好一阵子。   恃强凌弱,物竞天择,万物生灵都是一样的,又有谁能免俗?   “回业摩宫。”他说,同时展开一双风雷云纹的黑翼,一飞冲天。   万里高空,罡风席卷,孔宴秋沉默不语,身后的禽鸟也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寂静中,他忽然说:“我走失这些天……”   他只说了六个字,便突兀地住了嘴。   身后的鬿雀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道:“您离开这些天,卑职等日夜挂心,一直苦苦搜寻。”   孔宴秋:“算了。”   话题没头没脑地挑起,又没头没脑地结束,凶禽们一头雾水,只是谁也不敢提出疑问。   伴随着风雷咆哮的巨声,业摩宫的主人终于回归。孔宴秋无视那些赶来说场面话,客套话的下属,更无视他们表面欢喜恭敬、内心忌惮憎恨的祝贺,径直往里飞去。   太吵了,一切都是那么鼓噪。   妖兽嘈杂的嗓音,他们脸上各怀鬼胎的神色,杂乱的心跳和血流声,还有气味——人血兽血的气味,腐烂的尸体的气味,惨死之人泪水的咸味,骸骨没有消化完全的腥臭气味……这些统统混杂在一起,形成的是令他无比厌憎,需要强行忍住杀意的恶浊之相。   孔宴秋的眉宇间充满戾气,他在心里盘算,只要那些禽鸟再不知死活地跟来一步,他就当场烧死几只以儆效尤。可惜,下属们的直觉已经磨练得分外敏锐,察觉到潜在的杀机,当即驻足不前,再不去触孔宴秋的霉头。   他飞过伟岸的宫室,这些全是凶禽为了逢迎他,打探他的喜好才修建的华美建筑,然而孔宴秋视若无睹,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消一片草席,一个容身的洞穴就足够了。   他心如铁石,对于一个生下来就看不到颜色之美,听不见音乐之美,尝不到食物之美,闻不到香气之美,体会不到触觉之美的残缺之物来说,世俗的物欲,那些所谓的好东西,于他又有何益呢?   除了复仇,报复金曜宫的所作所为之外,孔宴秋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宽大的羽翼带动盘旋的气流,廊下侍从如云,为了庆贺宫殿主人的归来,一盆盆奇花异草、兰芝仙树,被陈列在走道两旁,孔宴秋的鼻翼微动,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似乎闻到了……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气味。   ——一缕奇怪的,轻滑的气息,缓缓地漫进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刺鼻的血腥味,不是焚烧时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不是腐败霉变的恶心味,更不是酸味、苦味、涩味……   正相反,它轻得像一片雾,毫无负担,无忧无虑地徜徉在他的鼻尖。它不是沉重的东西,不是晦涩的东西,它几乎让人觉得……   觉得愉快。   孔宴秋困惑地伸出手,不远处,侍从捧着的玉瓶便腾空而起,一下被他抓得粉碎,只留下当中盛开正艳的芙蓉花。   他试探地凑进花瓣当中,先是微微地嗅探几下,继而长吸一口气,如云浓密的沁香完全占据了他的鼻腔,令他头晕脑胀,瞬间忘记了一切。   孔宴秋不能理解这种全然陌生的体验,然而,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应当就是“花香”。   这一刻,他的瞳孔剧烈颤抖,心中的骇然压过了震惊。   数百年来,他在恶臭的浊气中苦苦忍耐,所能闻到的最好的味道,就是干净空气的味道。可他方才闻到的气味,已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   我的病好了?我不再阴魔缠身,五感失衡了?   孔宴秋战栗不已,他突然暴起,发狂地揉碎了掌中的硕大芙蓉,然后一口撕下,利齿挫动,用力咀嚼——   不,不!还是一样的!除了尖锐的苦涩之外,再无其他。   淡红的汁水顺着他苍白的嘴唇淋漓流淌,孔宴秋冲进侍从的队列,将那些年轻雀鸟吓得手脚发软,哑口无言。   他仔细闻过所有的玉瓶花盆,他的鼻腔里旋转着各种各样的小小奇迹:兰花香气淳正,月桂甘美馥郁,蕙草清淡纤巧……他跟着再闻过水果或浓或淡的甜香,松木有脂肪般的淡香,薄荷冲得鼻子发凉,檀香醇厚柔软,竹枝掰断的味道则清冽得像是泉水,潺潺流过鼻尖。   ……解开了。   自从出生起就被封闭的五感,居然解开了一种!   世界向孔宴秋敞开了一扇奇异的大门,从前他徘徊在紧闭的门外,哪怕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出门内的景色究竟是何等模样。现在这扇大门忽然开启,于是洪水般恢宏混杂的气味,以及气味所携带的繁多信息,全一股脑地向他涌来,誓要将他淹没、冲垮。   业摩宫的禽鸟目瞪口呆,噤若寒蝉地望着一个突然疯了的孔宴秋。   他们看他飞上飞下,到处嗅闻不同的地方,除了花啊草啊的,连宫殿上边的屋脊铜兽都不放过。这些禽鸟认识孔宴秋百年之久,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状若癫狂。   “难不成,是被金曜宫的老孔雀打坏脑子了?”   孔宴秋不管底下的妖鸟如何看自己,偌大的业摩宫,他在其间发疯地尝试了一圈,最终失魂落魄,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御座之上。   ……这张椅子闻起来是冷的,他恍惚地想,侍从勤于擦拭,日积月累,因此它也染上了一种皂角和乳脂的淡香。   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嗅觉怎么会突然解开,恢复正常?   孔宴秋后悔了,他不太了解这种迟来的,含糊的情绪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不该那么快杀了讹兽。   我昏迷的时候到底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事,只要讹兽还活着,总能挖出一点蛛丝马迹可供探查。但现在它死了,被烧得魂飞魄散,连头尾都分不清,自然失去线索,使人无从查起。   “去找。”他沙哑地下令,“我失踪这段时日究竟落到了哪里,又是和谁待在一起……给我找!”   孔宴秋拼命回忆,在脑海中搜寻被烧得残破的记忆,他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线索。那很有可能不是他的臆想!也许真的有一个人,真有这么一个人,他梳理过他的羽毛,为他擦汗,润湿他的嘴唇,悉心照顾他,甚至夸耀他翎羽光华,美丽非常……   我漂亮吗?孔宴秋茫然地想,什么才是世俗定义的“漂亮”?   他的世界里,向来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那些万众称誉的美人美景,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堆杂糅的线条。世人说孔雀华美艳丽,孔宴秋自知身带异色,无法与那些“辉煌灿烂”的蓝绿孔雀相比;世人又总对他避之不及,言谈间多有畏怖恐惧之意,于是孔宴秋也明白了,自己应当是面目可憎,丑陋不堪的怪胎。   真的会有人用“漂亮”和“美丽”的字眼,来形容我吗?   孔宴秋的心头发颤,他分不清这是什么情绪,是害怕,忐忑,怀疑,还是逃避?抑或是深重的渴望,埋藏在一个年轻又苍老的灵魂深处。   底下的凶禽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概吓得不敢吱声,生怕这个煞星是魔怔了,搞不好下一秒就要拿火烧死他们。此时一听见孔宴秋的命令,赶忙像得了免死金牌一样,先慌里慌张地应了一声,接着便不管不顾地挤出宫殿,迫不及待地飞上天空。   成百上千只大妖呼啦啦地散出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孔宴秋还坐在原处,呆愣地出神。   与此同时,大荒落雪浩荡,被孔宴秋惦记的那个“神秘人”,正恹恹地瘫在床上。   巫曦两个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肿得只剩条缝儿。他抽噎着裹起毯子,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球,不肯吃东西,更不愿意出门。   他的同伴被讹兽抓走之后,巫曦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只是荒原广袤,讹兽的速度又快,他又要如何寻找呢?   少年被带走那天,他追出去十余里,就再也看不到讹兽跳跃的印记了。顶着风雪回去之后,巫曦咬着牙,攒着劲,给自己做了一袋干粮。   天刚蒙蒙亮,他便背好干粮包,腰间挂着自己的匕首,再次动身。这一次,巫曦勉强推进了三十余里路,天黑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埋在雪地里,听着头顶和周遭不知名妖兽的怪异叫声,等待着熬过一晚,接着再刨开雪坑,继续搜寻。   旷野茫茫,他形单影只的身影,就像一只和父母走散的幼崽,孤独地在苍白辽阔的大地上缓慢挪动。   他找了一次,又找了一次,再找了一次。最远的时候,他走出六十多里,就很难感应到守生的阵法了,巫曦必须回去,再不掉头,恐怕他会彻底迷失在大荒的雪原里。   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把他的朋友弄丢了,并且再也没办法找回来。   巫曦手足无措地站在空旷的小屋里,全身脏乎乎、灰扑扑。他盯着那张同样空旷的木床,全身发抖,嘴唇也在发抖。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巫曦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很多时候,他乐观得让那些讨厌他的人都感到一种恼火——这个小杂种怎么老是喜滋滋的,受了长留王的斥骂,受了其他宫人的轻视和白眼也不畏缩,不怯懦?他为什么一直在笑?到底有什么好笑,有什么可乐的?!   巫曦不去深究这样恶意的问题,他的生活里总会有十分美好的东西,譬如阿嬷在他被父亲冷待之后送来的热腾腾的宵夜,她温暖厚实的手掌会在深夜抚他入眠;譬如司膳和司珍的宫人们偷偷送给他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譬如昨天天气很好,适合放风筝,而今天下了大雨,就适合去池边选一枚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当伞,让雨珠在上面起伏地蹦蹦跳跳……   所以哪怕他受人暗算,落魄到这样可怕的境地,流浪在数万里不见人烟,随处可见食人妖兽的大荒腹地,巫曦也没有怨天尤人,哭天抢地。   他努力地生存,努力地吃饭,他相信,只要能坚持下来,逐渐熟悉这片雪原,自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那一刻,他被痛苦,绝望,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彻底打倒了。   讹兽极有可能已经吃掉了那只小孔雀……他带着重伤,还在发烧,无力反抗挣扎的朋友。巫曦却不能阻止,他太弱小,在这偌大的荒原,他就像蝼蚁一样无力。   我真是个傻瓜啊,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巫曦号啕痛哭,哭得喘不过气,一直咳嗽。他不愿吃饭,不愿下床,在过于年轻,过于稚嫩的生命里,他第一次直面生离死别的沉重悲剧,以至于它一下就压垮了他。   暴雪连绵地倾泻,很快,就将小木屋顶起的雪丘彻底覆盖,大地一片光洁,分不清何处是归乡。   ——不仅如此,大雪同时完美地掩藏起了巫曦的全部踪迹,任由飞禽如何在高空不懈地盘旋,也无法找到孔宴秋之前砸落下来的位置。   瞅见业摩宫的爪牙,当日围观的妖族同样作鸟兽散了。它们自然以为,这都是孔宴秋派出报复的前锋,作为曾经试图吃掉黑孔雀的一员,它们躲藏隐蔽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冒然暴露自己那天就在现场的事实。   业摩宫的大妖一无所获,只得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回到老巢,指望他们最近突然变疯了的主上能多点怜悯,不要一把火烧死办事不力的属下才好。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开朗,活泼,发现自己终于恢复嗅觉,以后可以在身上挂一千八百个香囊,高兴地到处翩翩飞*很好!我的生活从未如此完美!   还是孔宴秋:*想起自己还没有找到那个拯救自己的神秘人,立刻阴沉,开始放火烧人,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魔头那样戏剧性*滚开!我不需要你们在这里围观我的生活,我命令你们去找人!滚开!   与此同时,巫曦:*泪流满面,用眼泪淹没床铺,用眼泪把自己泡得漂起来*我再也不会交到比这更好的朋友了,再也不会了!*继续哭泣,用眼泪淹没其他妖兽* 第39章 净琉璃之国(七)   巫曦从木床上坐起来,萎靡不振地吃着冷掉的汤羹。   他颓丧了几个星期,孔雀少年的事,就像引发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将他遭难以来强撑的勇气,自我勉励的决心,还有他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全盘打崩。   明明身体还好好的,可是巫曦就是觉得自己生病了,这种病连药师国的血裔都无法抵御,他成日里有气无力,提不起精神做事,干活。   原本他还有许多雄心壮志的计划,比如他想尝试鞣制兽皮,好让硬梆梆的木床睡起来更柔软一点,他还想自己琢磨着做一辆木板车,想找到更多的种子和药材……   他想做这个,想做那个,这会儿都统统弃置不顾。巫曦吃掉盘子里的冷汤,心不在焉地盘算着自己的存粮。   然后他叹口气,疲惫地发现,自己在小冰窖的存货即将告罄,再不爬出去找吃的,他就只剩下饿死在这间凄凉小木屋里的命了。   巫曦只得逼迫自己穿好衣服,穿上鞋子,他弯腰的时候,感觉身体里每一块骨头都在发颤。   推开门,他向上张望,这些天没有活动,攒下的积雪怕是有六七米厚,压得地道都摇摇欲坠。   好冷啊。   巫曦打了个寒噤,用毯子裹住脸,放出灵火来烧通地道,自己也拿铲子挖路,终于清出一个小小的洞。钻上去之后,他先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外面的光线,再蹒跚地站起来。   他在空气中嗅来嗅去,最后闻到了三里外的一群五角羊。   经过此番劫难,巫曦倒是大大磨练了自己的脚力,这点距离对他来说再也算不得什么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预估一下时间,开始出发。   临到傍晚,巫曦风尘仆仆,拖着四条羊羔的腿,一扇肋排,赶回了他的屋子。   多余的肉他带不走,干脆留在那里,他只拿走自己体能范围内的份额。   深夜,巫曦喝着羊肉汤,热汤下肚,他也恢复了一点精气神。   生活还是要继续,他想,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放弃自己的路,等到有空了,就试着雕个木头的小孔雀,权当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   越想越心酸,巫曦的眼睛红红的,他赶紧吸吸鼻子,收拾完厨具,用雪水擦手洗脸,冰冰地敷一敷眼睛。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心情逐渐平复。巫曦重新拾起木工活,努力像要雕出一个孔雀的样子。报废了许多原料之后,他最终完成了一个十分粗糙的作品——圆滚滚的,完全分不出华丽的尾巴在哪里,比起孔雀,更像是一只脖子很长的胖鸡。   不过,巫曦倒是很满意,他端详着手里的木雕,它可是自己第一个完整雕完的成品!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天夜里,他于酣梦中投入地大杀四方,一拳一只大讹兽,一脚一只小讹兽,直把它们揍得求爷爷告奶奶。正在眉头舒展,称心如意之际,屋外一声惊天巨响,将他瞬间从床上轰得蹦起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讹兽大军要毁灭世界了吗?!   巫曦头发蓬乱,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双眼皮都给翻成了三眼皮,但这阵山崩地裂的异动还不算完。巫曦清晰地感受到了地震的威力,他固然是安全地待在屋子里,但整个人就像被装进了翻转的木盒,直晃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守生阵法疾速运转,连房檐都流淌着淡淡的金光。   好在地震的时间并不算久,摇动了约莫两刻钟,屋外便归于平静。   他胆战心惊地爬起来,裹着毯子,头发乱炸,像一颗刺毛大栗子,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啊!我的地道……!”   巫曦张了张嘴,刚要抓狂,忽地反应过来。   ——等一下,这个场面怎么似曾相识啊?   他的心脏扑通狂跳,失神片刻,一下跳起来,扒开坍塌的雪堆,使劲朝外面挣扎出去。巫曦忘了寒冷,忘了夜里的危险,等他扑腾到雪堆上方,放眼一看,顿时惊呆了。   黑紫的火焰,犹如昨日重现,生动活跃地出现在他眼前,空中弥漫着如梦似幻的飘渺雾气,映照得四周犹如白夜。   他回来了?   巫曦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他……他没有死?讹兽没有吃了他,他活下来,逃出来了?   刹那间,狂喜充斥着巫曦的心魂。他拔足狂奔,在残雪中跌跌撞撞地前进,这一次,那个巨大的天坑离他更近。他猛冲下去,天坑中间真的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对方没有再变成焦炭,宽大的羽翼,以及孔雀黑紫的翎羽,都在风中飘拂。   “你在这儿!”巫曦简直要喜极而泣,他一迭声地叫嚷起来,不顾他的声音会被多少夜里游荡的危险生物听见,“你回来了!”   实际上,巫曦所想的“危险生物”,早已经来了有一阵了。   还跟前次一样,乌压压的妖兽腾云驾雾,围在长空之中,并且状若痴呆地盯着这一幕。   ……不是,这个场面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一回啊?   “啊?这不孔宴秋吗?他前几个月才被金曜宫打下来,今儿怎么又来了?”   “……不知道啊?”   “哎,那不是神人小崽儿吗?怎么又出来把孔宴秋捡走了,话说回来,孔宴秋没杀他?”   “……不知道啊?”   它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巫曦已经直扑过去,试图把人抱起来,但对方身上甚是滚烫,他又跑回去,采用老一套办法,往孔雀身上浇雪。   如此循环几个来回,他不管不顾,靠着神人的力气,撑起比自己高壮得多的黑孔雀,艰难地往家里扛。   “呃,所以,我们也是这个仪式的一环吗?”   “……不知道啊?”   唉散了散了,大晚上的搞这一出,不知有什么意思!   妖兽们大半夜被震起来,捞不到一点好处不说,还不敢对始作俑者有什么意见,只得愤愤散去,不住在内心唾弃黑孔雀,成天就知道没事找事。   另一头,孔宴秋的神智其实还留有清醒。   为了找出自己前次意识昏沉时究竟在哪里,脑海中的声音又是不是真实的,孔宴秋已经挖空心思。他派遣出本就善于打探消息,聆听情报的小型雀鸟,又放出麾下大妖,命他们日夜在大荒中搜查,自己也使用了调取神思的法术,试图从中找出更有用的线索。   可惜,雀鸟确实方便刺探,那些挥翼百里的大妖也确实方便赶路排查,但大荒实在太过广袤无垠,要在这里找一个身份不明,样貌不清的人,委实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百倍。   至于记忆,那更是不可靠的东西,尤其是发烧时的记忆。   孔宴秋等不及了,等不及的时候,就要采用一些非常规的方法。   于是,他再次按照上次的路线袭上金曜宫。算好角度,算好力道和分寸,就连吃的招数都一模一样——不顾金曜宫孔雀惊诧的表情,孔宴秋再度被五色神光刷下九重云端,向着大地砸落。   这一次,他赌对了。   当那个小神人哇哇大哭着扑在他身上的时候,孔宴秋先闻到的,是挥之不去的清苦陈旧的木头味,而当对方把他扛起来的时候,他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又有一股极其浅淡,温暖的草药香气。   他是药师国人?也许,这就是他可以治好我的原因。   孔宴秋迟疑地想。   且看他准备做什么。   说到底,他并不信任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孩儿,从他被丢下金曜宫,不得已在大荒上艰苦求生的那一刻起,孔宴秋便见惯了弱肉强食,祸心险恶的事端。   数不尽的人或妖垂涎他的血肉与能力,其中不乏假仁假义的伪善之辈。他们假借“照料幼雏”的名义出现在他身边,只等孔宴秋卸下防备,便迫不及待地露出獠牙,准备将他生吞活剥。   自然,同样有数不尽的人或妖死于烈火,临死前发出凄厉的惨叫。   “孔宴秋!你刻薄寡恩,冷血无情,你会遭报应的!阴魔缠身就是你的报应!”   他们的脸孔在火中扭曲,映在孔宴秋无动于衷的面庞上,像极了狂乱斑驳的影子。   因此,他在观察巫曦的一举一动,他想知道,这个小神人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对自己出手相助。   孔宴秋待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挨的打是真的,也是真的从九重云端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地上,此刻只能堪堪护持住一点灵智,看巫曦要怎么做。   巫曦吸着鼻子,让他面朝下,翅膀朝上,俯卧在木床上面。   “你怎么又从天上掉下来了?”巫曦擦擦眼泪,破涕为笑,“讹兽呢?没有伤着你吗?”   从这里走大约八百五十里,你应该可以看到它残留的尸骨,孔宴秋心道。   与此同时,他的一点精魄出窍,正浮在半空中观察巫曦。   “那天它把你抢走,我可难受了,”巫曦自言自语地说,他不管孔宴秋能不能回应,或者说认不认识他,很显然,他已经单方面跟孔宴秋很熟了,“我出去找了你好多次,但没办法离开屋子太远……”   他抿着嘴唇,用金火点燃油灯,端着查看孔宴秋的身体状况。   原来是长留国和药师国的混血,孔宴秋若有所思,不知他的父母都去了哪里,看他小小年纪,言辞中难掩天真,身上穿得整齐,怎么会孤身一人跑来这里安置?   还有,原来讹兽就是从他这抢的人,无怪乎它满嘴胡言,口口声声说自己救了我……   “我看看你的翅膀,”巫曦拿过圆凳,把油灯放在上面,“上次伤的是左边,这次换成右边了啊。你不疼的吗?”   孔宴秋五感失衡,对于触觉的感受自然也是失衡的。他体会不到轻轻的瘙痒,拥抱的暖意,温柔的抚摸,而戳刺,割裂与剜剐时的疼痛却鲜明如斯,足以清晰地穿透他的神经。   对于鸟类来说,羽翼和翅膀根部已经是非常敏感的位置了,但这时候,他只能觉察到巫曦在很轻的触碰他的羽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感受。   他盯着巫曦猛瞧,眼下就是绝佳的下手机会了,这个小神人只消掏出他腰间的匕首,往自己毫无防备的翅膀根上重重一刺,便可干脆利落地除去世上唯一的一只黑孔雀……   巫曦忧愁地验过伤势,又看到他的尾羽乱糟糟地缠成一团,遂好心且熟练地伸出手,打算给孔雀整理一下。   “看你的尾巴都揉在一块儿啦,我给你理顺哦。”   说着,他细细的手指已经沿着孔宴秋的尾椎骨,开始轻轻地往下梳。   孔宴秋原本还眯着眼睛,神情颇有几分高深莫测,此刻措手不及,被惊得眼皮一跳,双目都微微睁大了。   什么……?   作者有话说:   巫曦:*半夜爬起来,试图寻找食物,失败了*天啊,我怎么这么饿!   还是巫曦:*再次听见巨大的撞击声,冲出房门,再次看见熟悉的烤大鸟,试图控制眼泪和口水,失败了*天啊,我的朋友回来了!   孔宴秋:*灵魂出窍,阴沉地跟在后面,阴沉地盯着巫曦,阴沉地揣摩他的意图*哼,我一定会揭露你的真面目,因为世上不可能有人是又可爱又善良的……   还是孔宴秋:*被摸到尾巴,呛住了*怎么!原来他要破坏我的贞洁!*不知何故,脸红得厉害* 第40章 净琉璃之国(八)   鸟的尾巴是不可以乱摸的,雄孔雀的尾巴更是如此——即便是最热烈,最大胆的求偶者,也不会上来就大肆爱抚一只孔雀的尾翎,此乃世间的基础常识。   可惜,巫曦只有十四岁,吃喝玩乐才是他的专项长处,除此之外,他比一张白纸好不到哪去。   孔宴秋还在震惊,巫曦已经非常熟练,并且自然地梳通了他打结的尾羽。他的动作轻柔灵敏,没有拽下一根绒毛,便把孔雀的一大把尾翎打理得光滑柔顺,拢在一边。   然后,巫曦把油灯拿起来,自己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端详着孔宴秋闭目不醒的脸。   “真好,你能平安无事。”他叨叨地说,不知是说给孔宴秋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前些日子我都快担心死了,你被讹兽抓走以后,我躺在床上哭了好久,唉,哭得眼睛都肿了,现在还没消呢!你看。”   说着,他真的用手指撑开眼皮,展示给床上的少年看。孔宴秋神识一扫,瞧得分明,这小神人的眼睛还真的有些消退不去的红肿。   巫曦做完这个动作,自己也意识到犯傻,赶紧把手放下来。   “我真傻,忘了你看不见啦……”   不,我能看见。孔宴秋心道,至于傻么……   嗯,你是挺傻的,他肯定了巫曦的说法。   ……不过,也不烦人就是了。   巫曦支着下巴,直勾勾地瞧了他一阵,忽然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真好看啊,”他乐滋滋地说,也不知道在乐什么,“要是你醒了,把伤养好,我带你回我家,司膳肯定会很喜欢你的!她就喜欢好看的小孩儿,你长得可比我还漂亮呢!嘿嘿。”   巫曦兴致勃勃地说:“到时候,她给你塞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我俩对半分,然后我再带你去荷花池钓鱼。我跟你说,池子里头有好多四脚水蛇,能吐出好大的虹雾,阳光底下一照,五彩缤纷的。里头还有数不清的各色金鱼,红的,黄的,紫的……”   他说到兴起,拿指头在空气里比划,脸上溢满灿烂的笑容,但孔宴秋注视着他,已经怔住了。   哪有孔雀不爱美?   争奇斗艳,展示绚烂的冠羽,炫耀华美的身姿,将趾爪打理得锐利润泽,行走时摇曳辉煌的饰羽,让泪滴形的尾斑折射光线,好显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无论有没有失去五感,这都是雄孔雀的天性,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孔宴秋从未被人夸赞过容貌。   “黑孔雀?”   “居然是黑紫色的孔雀,实属异样!”   “通体紫黑,真是邪性,也难怪金曜宫不肯收他……”   “哈哈!以前就见过兽群会抛弃白化的崽子,因为它们太过显眼,实在很难在凶险的野外生存下去,没想到,连金曜宫的孔雀也不能免俗。”   “……怪物。”   “孽畜。”   “妖魔!”   “——啊啊啊啊!求您饶恕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无数人的低语,汇聚成阴燃的烈火,点燃他的身与心。   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可怜虫,混迹在大荒求生的畸胎,罕有的黑孔雀,动辄纵火杀生的妖物,麻木不仁的异种,暴虐的主君……或忌惮的窃窃私语,或激动的咆哮叫骂,一切的一切,汇聚成了孔宴秋,汇聚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你真漂亮呀!”   这一刻,木屋狭小简陋,油灯照着昏黄的光晕,小小的神人趴在床边,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闪闪发亮的眼睛,将对他的赞美脱口而出,不虚伪,亦无矫饰。   孔宴秋迷惘地盯着他,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心跳得好快,他按住透明的胸口,我病了吗?   底下的巫曦说高兴了,也说累了,他喝一口碗里的雪水,也拿筷子蘸着,润湿孔宴秋的嘴唇。   “……总之,你没事就好啦。”他轻快地道,“我这次一定好好看着你,不让你再被别的妖兽抓走,嗯!”   夜深了,巫曦快活地吹灭油灯。只有一张床,所以他熟门熟路地揭开孔宴秋摊开的翅膀,往底下的空隙里一钻。   “晚安。”他心满意足地说,“我们明早见。”   孔宴秋沉默着,他盯着巫曦,想到自己上次火毒不退,发起高烧的时候,同样有一点沁凉的事物,不停擦过自己的额头、脸庞、胸口。   也是你吗?那样细心的照拂,也是你为我做的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翅膀下面多了一小团东西,呼吸起伏,心跳平稳,恬然地安睡着。   这年幼的神人不知道自己倚靠着谁,也不知道孔宴秋的身份和根脚。在他心里,孔宴秋只是一个失而复得,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朋友,他们在浩大的雪原上萍水相逢,从此就牵起了一道缘分的细线。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善意和温柔,孔宴秋觉得浑身不自在……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什么是“不自在”,他只知道,自己此刻实在坐立难安。   他很想跳出这间木屋,不要再跟小神人共处一室,可他越是这么想,浑身的筋骨就越是酥软,提不起走的力气。   就在他恍惚失神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巫曦埋在浓密又厚实的羽毛下面,全身熏得暖融融的,舒服极了。   他拉长身体,伸了个大懒腰,发出一阵拖长的怪叫,随即又想起身边有人,急忙不好意思地一笑。   “起床!”他活力四射地蹦下床,先小心地抬起孔雀的脸,看看上面有没有被压出红印。   “嘿嘿,没有。”巫曦对自己汇报道,“今天可以出去寻宝了!”   昨天晚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的雪肯定化了差不多了。一想到朋友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还能去地上捡些难得的好东西,巫曦就笑逐颜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孔宴秋眼看着他穿好衣服,腰间挂着匕首和粗糙的布袋,很快就要整装待发,想了下,还是跟在后面。   他倒不是担心这个古怪的小神人会遇到什么麻烦,其实,他只是有点想看看,他说的“寻宝”是什么。   外头残余的五蕴阴火还在燃烧,孔宴秋花了三秒钟思考,要不要把它们从神人的必经之路上撤走,就见对方一边哼着歌儿,一边驾轻就熟地跨越跳跃颤动的火炎,就好像……就好像他跨的不是使大荒众生闻风丧胆的毒火,而是一丛不能吃的蘑菇。   孔宴秋:“?”   巫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唱起抑扬顿挫,曲调悠久的歌谣,行走在雪化之后的泥泞荒原上,时不时举起鼻子嗅闻,然后调整赶路的方向。偶尔,他也会被路上飞舞的鸟雀吸引注意力,傻笑着和它们追逐一阵,然后再慢慢返回原路。   孔宴秋精魄出窍,就牢牢地缀在他身后,他看得越多,就越是困惑。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生灵。   究竟有什么好开心的呢?好像他的生命里不存在忧伤,也不存在怨恨,他是他遇到过的最容易被小事逗乐的神人。   “啊,找到了!”巫曦惊喜地道,他噔噔噔地跑过去,在凸起的山岩后面,他用手抹开地上一堆稍稍鼓起的泥窝,青白二色交杂的鸟蛋顿时暴露出来,个个饱满光滑,大如鸡子。   “对不起啦,”他边挖边说,“人不吃饭就得饿肚子,而且现在家里还多了一张嘴巴。托福托福,我会记得你们的恩德的。”   多了一张嘴巴……是指我吗?我也要吃这个蛋吗?   孔宴秋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窝霜翰鸟蛋共有七个,巫曦数出四个,装进自己的布袋里,接着再去找下一窝。一趟逛下来,他掏了十五枚鸟蛋,自觉收获颇丰,便改换方向,沿路顺手折断一些枯枝,捆成一束扛在肩上。   回到木屋,巫曦先挖开后头的冰窖,把鸟蛋小心地放进去。接着再径直跑到另一头的山坳里采摘一些秦椒,打算回来炖汤。   “上回你发烧了,不能吃辣的,这回我们就可以稍稍用点调味料啦。”他架锅烧水,打蛋搅拌,用刀削出薯蓣块,“希望你吃了能快点好起来。”   很快,薯蓣蛋汤就在陶罐里咕噜噜地滚起来了,孔宴秋深吸一口气,闻见狭小的木屋充满了温和醇厚的香气。巫曦再往里头洒几粒秦椒提味,不多会儿,他便盛出一碗热腾腾的汤羹,用勺子搅拌着。   巫曦把孔宴秋的身体扶起来,小心地不碰到受伤的翅膀,“来,给你吹吹,小心烫。”   孔宴秋哑口无言地望着他,眼睁睁地看小神人吹凉了一勺汤羹,喂到自己嘴边。   打心眼里,他唾弃如此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自己,可是投射到行动上,他却下意识地张嘴,自己的肉身也受了精魄的牵引,张嘴咽下了香滑的蛋汤。   他仍然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却能清晰地感知出,一股温暖的热流正顺着喉咙流淌。倏然间,仿佛漩涡卷水,他飘浮在外的一点灵魄猛然受到某种不可抵御的吸引力,一头扎入肉身之中——   孔宴秋眼前一黑,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昏昏沉沉地跌进痛觉的深渊。迷蒙混沌的时刻,他听见小神人的惊呼:“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醒了……?   孔宴秋勉力睁开眼睛,身上的剧烈的疼痛还没有缓解,他毕竟是从高天之上直接砸进地面的。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孔宴秋看不清巫曦的脸,他那由一团乱线组成的脸,但他看得出小神人略带忐忑的表情。   他救了他两次,又自顾自地把他当成一个熟人,可他们的确是完全不认识的。   “你……”   他开口,嗓音沙哑。   巫曦赶忙端过碗,再给他喂一勺汤。   “不要急,慢慢说。”   “你的汤……”   孔宴秋咳嗽几声,他想问你的汤是怎么回事,却被巫曦曲解了意思。   巫曦抱着碗,瞅准时机,十分迅速地往他嘴里填了两勺。   “嗯嗯?我的汤?”   孔宴秋只得先咽下去,再开口跟他说话:“我的意思是,喝了你的汤以后……”   话到嘴边,突然卡壳。   他要怎么说?为什么你做的汤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可以强行拽回我的灵魄?为什么我身受重伤,但是喝了你的汤就立刻醒了?   现在想想,自己上次反噬自身的火毒,也绝非昏睡数日就可以解除,但在被讹兽抓在手里的时候,他的神志就已经恢复大半。还有最重要的,他突然恢复的嗅觉……   千言万语,一时拥堵心头,不知从何说起。结果巫曦依然误解了孔宴秋的话,勺子已然顺滑地往他嘴里一填。   “嗯嗯,喝了我的汤以后?”   孔宴秋:“…………”   孔宴秋有点自暴自弃,他把脸偏到一边,低声道:“我不说了,你先喂我喝完罢。” 第41章 净琉璃之国(九)   巫曦笑嘻嘻的,喂他喝完汤,连碗里的薯蓣块也一起喂给他。放下空碗,巫曦问:“怎么样,好吃吗?”   孔宴秋顿了一下,看见小神人期待的目光。   他不想辜负这份期待,然而事实如此,他只能叫对方失望。   “我不知道,我尝不出正常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巫曦惊讶地问,孔宴秋心道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接下来我们就来探讨一下你是怎么治好我的鼻……   “对了,我叫巫曦,巫祝的巫,日光的曦。”巫曦快言快语,不等他思考完,便打断心绪,“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孔宴秋张了张嘴,算了,先回答他的问题:“……孔宴秋,宴就是宴席的宴,秋是秋天的秋。”   巫曦盯着他,忽然乐不可支地哈哈笑道:“孔宴啾!”   孔宴秋:“?”   “你的名字真好玩儿啊!”巫曦兴致勃勃地说,“可以取很可爱的外号,孔宴啾!”   秋意肃杀萧索,如何算得上好名字?之前也压根没人跟孔宴秋说,你的名字可以取很可爱的外号。   见他愣住,巫曦以为是自己冒犯了,赶忙道歉:“对不起啊,我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你也可以取我的外号,我都没关系的。”   “……不妨事。只是以前没人这么称呼过我,”孔宴秋回过神来,“你叫吧,没关系。”   这是真的,从前能直呼他名字的都被他烧死了,后来他兴建业摩宫,将大荒凶禽收拢麾下,便再没有人敢当面直呼他的姓名,更遑论外号。   “噢,”得到允准,巫曦又笑起来了,“交换了名字,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为什么交换名字就可以做朋友?孔宴秋越发困惑,我曾经和那么多妖兽神人互通身份,所以他们也算我的朋友吗?那我岂不是烧死了很多朋友。   “朋友需要做什么?”他诚心发问。   这个问题可把巫曦难到了,要说交朋友具体该做什么,他也是懵懵懂懂的。   朋友嘛,合眼缘了就上去搭话,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啦,平时喜欢玩什么啦,倘若爱好相仿,那马上就可以手挽着手去花园里冒险,要是爱好够不上边儿,那就遗憾地说声拜拜,并不需要什么心理负担。   “嗯……分享吧?”巫曦迟疑地回答,“朋友就是要分享,比如,你现在是我的朋友了,我就把我的木屋分你一半,我的床分你一半,我的碗筷也分你一半——我还可以给你做饭吃呢!不过,你也不能闲着什么都不做,洗锅洗碗总是要干的,你的力气肯定比我大,再帮我扛些重物,修理些家具,应该就差不多啦。”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实在是很有道理,因而把这套理论笃定地分享给孔宴秋。   大雪山黑孔雀,明王备选,业摩宫尊主,苦毒俱厄之妖躯,大荒一半凶鸟的主人,另一半凶鸟的仇敌——孔宴秋,望着巫曦理直气壮的小脸蛋,迟疑地问:“所以……我得给你打下手?”   巫曦:“你会做饭吗?”   孔宴秋摇头:“不会。”   “不会做饭当然要打下手啊!”巫曦纳闷地道,“让你做,不把锅都烧糊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   孔宴秋眨眨眼睛:“哦,好吧。”   沉默片刻,他复问道:“你就这么把我收留了?你不怕我是坏人,不怕我会害你?”   巫曦痛快地答道:“我直觉很准的,一眼就能看出你不是吃人的妖,我不担心。”   到底是年幼无知。   在他心里,只怕“吃人”就是妖怪所能做出的最坏的事情了。因此,只要判断出一个妖“不吃人”,他就能奉上全部的信任,不仅两度搭救,还慷慨地让出一半的屋檐,供妖魔居住。   孔宴秋心中思量,听得巫曦问:“你现在有家可以回吗?”   业摩宫虽是他的基业,但不过是与金曜宫博弈时安上的棋子,随时可以抛开;而本应是家的金曜宫,早就在许多年前将他彻底遗弃。   “我没有家。”孔宴秋如实回答。   “唉,”巫曦同情地叹气,“我有家,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回去……”   很快,他扫去眉宇间的愁思,主动握住孔宴秋形如锋利趾爪的手掌:“没关系的,既然是朋友,那我们互帮互助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如果你不嫌弃,就把这里当成家吧,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块儿解决,总比一个人抓瞎好得多。”   他说的话,做的事,对孔宴秋来说都太陌生了。因为好奇,巫曦还轻轻摸了摸他趾爪上的肉垫,直摸得他的心脏剧烈猛跳,活像被重重地烫了几下,但是不疼。   “是了,你刚才说,你尝不出正常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巫曦关切地问。   说回到正题上了。   孔宴秋固然觉得有点怪异……好像从刚才开始,对话节奏就一直由巫曦带领,不过相较于治病,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也并不讨厌由巫曦天南地北的跳脱思维。   “我从生下来就五感失衡,世人皆言我阴魔缠身。”孔宴秋平淡地说,“举例子就是,我能看见,但只能看见黑白灰三种颜色;我能尝味,但只能尝到酸苦的味道;对于触觉,我知道疼痛是什么感受,对于嗅觉,我知道腐烂的腥臭是什么气息,至于听觉……帝俊八子创作歌舞,夏后启曾经将《九辩》和《九歌》传唱大荒,可我只听见嘈杂的噪音,令我心烦意乱,加倍地想去撕碎、毁灭一些东西。”   巫曦瞠目结舌,孔宴秋认真地说:“可是,你治好了我的嗅觉。”   巫曦茫然地举起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啊?我?”   “是的,你。”孔宴秋说,“生平第一次,我闻到了花朵的芳香,水果的甜味,宫殿的赤铜立柱有一种与血液迥异的淡淡腥味,竹酒的气息则淡如露水,又带着辛辣的凉意……”   孔宴秋坦然地说:“我找你找了很久,但大荒实在太过广袤,最后迫不得已,我唯有采用上一次的做法,再度坠下九重云端,朝你的方向降落。”   “我这一生从不求人,现在,我诚心求你,”他望进巫曦的眼睛,“只要你能治好我的五感失衡之症,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想了下,为表诚意,他学着自己曾经听过的说辞,铿锵有力地道:“哪怕是以身相许。”   巫曦:“哦……哦哦哦?”   巫曦眼睛圆睁,以身相许!好郑重其事的发言,居然连卖身契都愿意签给我……   “不了不了!”他使劲摇头,“治病救人,理当如此,我要你的卖身契干什么呢?”   孔宴秋的眉眼黯淡下来:“那你……”   “我们来想想办法,”巫曦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怪病为什么会被我治好,不过,我愿意为你试一试!”   为我试一试。   孔宴秋的心又是重重一跳,他看见巫曦掰着手指,一一数道:“嗯,我想想,你落下来之后,我把你扛回来,让你躺在床上睡觉,对了,你发起高烧,我用外面的雪水给你擦脸,擦身上,也许是因为这样?”   孔宴秋摇头:“玄冥残余,只于退烧有效,于我无效。”   “那就是饮食的问题。”巫曦冥思苦想,“我喂你吃了薯蓣蛋汤,喝了融化的雪水,然后……”   孔宴秋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只有蛋汤?”   “啊,”巫曦不好意思地抓头,“一来你是病人,不能吃口味重的东西,二来嘛,我能得到的食物实在有限,也只能给你吃这个……”   他抬起眼睛:“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做别的东西给你吃,新食材,新菜式,你的病就会好得更快,对不对?”   “我……我们,值得一试。”孔宴秋道,因为以前从没用过“我们”的称谓,此刻说起来,难免觉得唇齿发涩,“我给你捕猎,你需要什么食材?”   “这也不用固定,”巫曦挠挠脸颊,“有什么我就做什么,大荒也不是能叫人随便点菜的地方。”   孔宴秋颔首:“好,将养两日,我们就出发。”   “耶!”巫曦兴高采烈,高高举起双手,“出发,冒险!”   深夜,孔宴秋躺在木床上,翅膀底下是一小团呼吸平稳,散发着暖意的神人。   他睡不着。   迷惘充斥着他的内心,他曾经十足乖戾,暴虐不堪的心。金曜宫将他一脚踹开,他的生父和生母更冷酷地远望旁观,作为生而知之者,孔宴秋得以清晰地看见、听见他们的嘴唇微张,从中吐出两个带着震惊与悔恨的字眼。   ——“孽障。”   从那一刻起,他的世界被无限割裂成残破的碎片。   他拼命去抓,拼命去捞,想努力地拼合出一个完整的东西留给自己,但除了被碎片锋利的边缘割得遍体鳞伤之外,他什么都抓不到,什么也剩不下。   既然如此,那就用憎恨填满自己的心!恨是不竭的动力,那狰狞冷酷的火焰昼夜不停地燃烧,总有一天会从他的身体中满溢出来,咆哮着吞没万物,燃尽众生。   ……但是在这里,他内心的火焰正在收缩,平静,变得无限温吞。有那么一些瞬间,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恨意,忘了自己与金曜宫的宿怨。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孔宴秋心知肚明,可是,巫曦带给他的新奇体验——他的话语,他的笑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怀,以及他的慷慨和天真,连同恢复的嗅觉一块,向他昭示了全新的未来。   他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他正站在天命的分岔路口上,要往哪个方向走,要决定什么样的一生,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而孔宴秋还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严肃,认真*我想对你提出一个……   巫曦:*哈哈笑,从他身边跑开*哈哈,蝴蝶!   孔宴秋:*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转移注意力*是的,那是蝴蝶。对了,我想跟你说……   巫曦:*摘到果子,快活地跑来跑去*嗯!好吃,你也吃!   孔宴秋:*再次被他吸引,再次转移注意力*是的,这是果子。奇怪,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第42章 净琉璃之国(十)   修养五日,他们从木屋出发。   临行前,巫曦担心地问:“你的翅膀还好吗,会不会疼?”   孔宴秋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将手伸到背后抓住右翼,只听炸耳的“咔吧”两声,断骨已经被他强行拼起,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对巫曦道:“已经好了。”   “哎……!”巫曦阻拦不及,急忙扑上去,心疼地摸着他的翅膀,“你不疼啊!就这么硬掰……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不会,”孔宴秋说,神情隐隐带着一丝无辜,“我是孔雀。”   “你真是……”巫曦恨铁不成钢地跺脚,“这跟孔雀有什么关系?不管你是不是孔雀,你都在伤害自己,这是不对的!下次不许再这么做了。”   说着,他踮起脚尖,凑到翅膀跟前怜惜地吹吹,仿佛这样,就能让强行接骨的痛意消散。   孔宴秋看着他,眨眨眼睛。   居然有人会关心他的伤势,劝谏他不要伤害自己,并且对此表现出不开心的负面情绪,为什么会这样?过去他受伤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开心的活物,明里暗里地庆贺他的惨状,但是在巫曦这里,他得到了特殊的待遇。   ……这种感觉很不错,孔宴秋在心里点头。   下次再试试。   “你想到天上看看吗?”孔宴秋问,以此转移巫曦的注意力。“我带你去。”   果然,巫曦抬起头,脸上也不是闷闷生气的样子了:“可你刚刚接好骨头……”   “飞不了太高太远,”孔宴秋回答,“飞得低一些,时间短一点,完全没问题。”   他见巫曦还是犹豫,便突然伸长手臂,将他拦腰一夹,展开双翼的风雷云纹,平地里狂风席卷,呼啸着飞上天空。   “哇啊!”巫曦惊得大叫起来,他眼睁睁看着陆地距离自己越发遥远,他的小木屋也逐渐缩小,四下里大雪纷飞,但是黑孔雀振翅间的风雷异响,便如一个强有力的结界,将朔风和大雪都隔绝在三丈之外。   “找找,”孔宴秋说,“你的鼻子灵,看哪有能打猎的地方。”   巫曦被他挟在腰间,却是老大的不舒服。他抿着嘴唇,挂在孔宴秋的手臂上乱拧,孔宴秋有些惊着了:“别摔下去。”   他才不管这个,在孔雀身上爬来爬去,来回变换姿势。孔宴秋没办法,只好用两条手臂不住地捞着他,最后,巫曦搂住他的脖颈,坐在孔雀的臂弯里,总算舒坦了。   “嗯,”巫曦满意地把脸贴在孔宴秋的锁骨处,“向东走,我闻到一点猎物的味道,前进前进!”   在自己怀里,他是热腾腾的一小团。为了更敏捷的飞翔,鸟儿拥有中空轻灵的骨骼,但此刻抱着巫曦,孔宴秋忽然觉得,他也像雏鸟一样又轻又小,似乎随时可以飘到天上去。   “那你抓稳吧。”他低声说,展开羽翼,往东直飞。   孔雀的大翼,以及他拖曳的尾翎,在雪地上投射出极似凤鸟的阴影。他掠过低空,巫曦振奋地加重了呼吸,在他怀里左右探看。   小孩子心性,他想。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孔宴秋微妙地改变了双翼流动的风向。长风徜徉,大如鹅毛的雪花乱而密地翻飞,搓棉扯絮一般厚覆群山。他带着巫曦一个俯冲,羽翼划破大雪,吓得巫曦猛地抱紧了他的脖子。   “啊!”他叫出了声,血液骤然涌上大脑,冲得巫曦头晕目眩,但惊吓过后,就是止不住的大笑。   巫曦兴奋地揉着他,大声道:“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孔宴秋扬起眉梢:“不怕?”   “不怕!”   黑孔雀轻轻一哼,双翼展开,在空中变换飞行的方式,疾速穿行在大雪交织成的浓云当中。他向下猛扑的时候,手臂也故意一松,装作要把小神人抛下去的样子,惹得巫曦大声尖叫,直笑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向上振翅,遽然拔高到数百米的高空时,巫曦也放声大喊,纵情地张开双手,去够那天幕上的雪花。   长空中雪云密布,犹如矗立在天空之境的连绵白山,永世不断地向下喷吐浩浩大雪。而他们的正前方,就显示出这样一座巍峨的雪云。   巫曦激动地道:“我想从里面穿出去!”   “你确定?”孔宴秋问,“会很危险。”   “我确定,确定!”巫曦大喊道,“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要这么做了!”   孔宴秋似乎是发出了一声轻笑,他抱着巫曦的手臂紧了紧,双翼平平延展,乘着长风,坚定不移地扑进那座看起来厚实绵软,不可撼动的云山。   巫曦:“啊啊啊——!”   刹那间,巨量的冰雾和水汽重重怼进他的脸上、全身,差点把他怼成一张小饼,扁扁地贴在孔宴秋的胸前。孔宴秋收缩双翼,转移身体重心,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奇快无比地带起两道旋转的云带。他钻开了浓雾的桎梏,也给巫曦带去了一点喘息的时机。   “看。”他低下头,轻声说。   在他怀里,巫曦勉强睁开一隙眼皮,顿时惊讶地张大嘴巴,吃进一嘴的冷雾。   ——看似洁白绵软,厚重无害的云山,里面居然孕育着如此之多的电光雷霆!   霹雳连声,紫光艳耀,绵绵不绝地照亮了汹涌翻卷的云层,以及每一处复杂的罅隙。震雷的轰鸣犹如一浪迭着一浪的怒涛,自头顶滚滚而来。   孔宴秋敏捷地在银线弯刀似的电光中穿梭,巫曦紧紧搂着他,感到身上的每一处毛孔,每一根发梢,都在雷暴中觳觫战栗,胡乱地蓬着。   “玄冥的不甘和怒气,这么久了都不曾消磨殆尽。”孔宴秋低声道,“可见世间的业债,总是铭记容易,遗忘难。”   巫曦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睁大眼睛,朝着前方焦急道:“小心!”   孔宴秋一抬眼,见身前闪电如鞭,毒辣凌厉地朝云中的活物劈来。他下意识悬停双翼,将鎏金溢紫的尾翎一振抖开——   三色神光铺天盖地,盘旋绽放,与雷霆业火悍然互撞,即刻在云山中引发了连环大爆炸。   如同盛艳绚烂的烟花,俄顷间冷雾消融,雷霆弥散,上百里云山的内部遗落着破碎的电流,像是被一柄巨大的扫帚强行清扫过,放眼望去,干干净净。   “天啊……”巫曦的眼眸里也闪烁着星光,钦佩不已,“你真厉害!那就是五色神光吗?”   孔宴秋的喉结动了动。   落雪是玄冥的残躯,雷霆则是祂不甘神陨的怨怒之气。此刻,他看着焕然一新的云山内部,不由哑然。   “……不,”他说,“我身有残缺,用不出完满的五色神光。”   “那也很厉害啊!”巫曦兴高采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你就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孔雀啦!”   孔宴秋没有再说话,他抱着巫曦飞出云山,重新回到低空的高度。   “好玩吗?”他问。   “好玩!”巫曦高兴地说,“不过耽搁这么久,我们也该找点吃的了……”   他左顾右盼,在风中来回嗅探,脸上忽然绽出喜色。   “有了,”他松开左手,往下指方向,“那边,有肉味!”   尽管孔宴秋已经恢复嗅觉,但还是搞不懂他说的“肉味”是指什么。他张开大翼,无声无息地掠空低飞,在积雪稍薄,古老的松柏还能探出头的深林间,孔宴秋看到一群后背拖着长刺的箭猪,正在里头拱雪找食,哼哧有声。   原来是这个肉味。   “是箭猪,”巫曦压低声音,“我们可以吃猪排了。”   他两眼发光,挑了一只体型半大的箭猪,对孔宴秋道:“咱们就选那只吧,大箭猪的肉嚼起来费劲,我不喜欢……”   话未说完,孔宴秋张手一抓,将那头半大猎物远远地吸附过来,在古松树干上发力一撞,便将其撞得头骨粉碎,一命呜呼。   “……吃。”巫曦呆愣地说完最后一个字,猪群已然在山林间惊惧乱蹿,将雪地踩得狼藉一片。   巫曦哭笑不得,孔宴秋挥翼降落,他也从对方怀里跳下去,跑近了戳戳猪。   “得想个方法把它带回去,”巫曦有点愁,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我来分肉,这次,咱们应该能把肉全部拿走啦。”   孔宴秋好奇地低头看他,巫曦的刀子已经熟练地划开了箭猪的腹部,放出一腔热气腾腾的肠肚,只是猪皮上生着许多长如树枝的倒刺,巫曦不好处理,便交由他利落地撕开。   扯下猪皮,巫曦一刀劈进最后一节脊梁骨,沿着骨膜“唰唰”两刀,他的匕首不是凡物,砍瓜切菜般剁开一边的肋排,刀子一挑,就割下一扇肋骨,放到旁边。   孔宴秋有些惊讶,忍不住问:“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年纪这么小,处理猎物就这么熟练,他看起来就像屠户家的儿子,或者猎户家的儿子。   “我跟司膳学的!”巫曦咧嘴一笑,擦掉额头上滴下来的汗珠,他手上全是猪血,把脸也抹得红彤彤的,“司膳可厉害了,处理牲畜实在是一把好手。你不知道,她能用一把磨好的切菜刀,一丝儿不浪费地解开一头青牛!和她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说着,他利落地割下薄薄的猪板油,从油膜里挤出完整光滑的猪腰,再放到旁边。   孔宴秋更好奇了,他又问:“你会守生的神通,又姓巫,听起来应该是长留的王室中人,怎么会是庖厨的学徒?”   巫曦停顿一下,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黯淡:“我就是长留王的儿子呀,我是他最小的小儿子,不受人瞩目,你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说完这句话,他低下头,开始分割两条后腿。   “不,我……”孔宴秋难得语塞,他急忙说,“我并不关心神人的国度,也只是隐约听说长留的王室姓巫,所以才有此疑问。其实我也不知道长留王叫什么,其他王室成员叫什么,我完全不在乎……”   他解释得慌乱,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慌乱从何而来。   “我晓得!”巫曦抬起头来,展颜一笑,“没关系的,我不怪你。”   孔宴秋帮他把两条猪后腿收拢放好,猪血新鲜滚热,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却没有一头掠食的妖兽胆敢往这边靠近。   “那么,你是长留国的小王子了,”孔宴秋松口气,“你怎么会在这儿?”   巫曦长叹一口气,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在孔宴秋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臂已然探出,指节弯曲,隐去锋利的指甲,轻轻地揩掉了它们。   “这就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巫曦道,接着把自己数月前是怎么出游邻国,结果遭人暗算,致使云车坠毁大荒,自己同时沦落此地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谁会这样害我。我人微言轻,父亲不喜欢我,母亲在生下我不久之后,也只身返回故国,我对王位同样没有竞争力……”   见他委屈伤神,孔宴秋低声说:“你若不介意,我可以为你查一查这件事的真相。”   “查到了以后呢?”巫曦露出苦笑,神色中带着与他的年龄并不相仿的成熟,“我父王多半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毕竟,他还有那么多儿子,又一直厌烦我……”   查到了以后?孔宴秋眉峰一挑,查到了以后,自然是当众活活烧死,再诛连族群,一个不落。直到主犯与从犯,主犯与从犯的亲眷都淹没在燃烧的烈火中,惨叫哀嚎俱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勉强就算以儆效尤了。   但没等他把这些话说出口,巫曦便开怀笑道:“好,猪肉分完了,怎么把它们带回去呢?”   孔宴秋默默地打了个响指,那堆分割好的肉,油和内脏便忽然原地消失不见。   “芥子术。”他说。   再一次,巫曦的眼睛里冒出了星星,孔宴秋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就需要这些吗?”   “不不不,”巫曦摩拳擦掌……掌上都是猪血,孔宴秋遂融化雪水,为他搓洗,“机会难得,我们再往林子里探探,我的鼻子已经闻到好多好东西了!”   孔宴秋当然不会在这些事上否决他,兴奋过后,巫曦开始觉得冷了,于是跑到大孔雀身边,缩在他的羽翼和胳膊下面。   “咱们往那边走。”   他指了一个方向,孔宴秋便搂着他,朝他闻到的地方走去。   “奇怪,是我的错觉吗?”巫曦皱起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   孔宴秋在寒冷的雪气中嗅闻,经由小神人的提醒,他真的在空气中闻到了一种隐隐的甜香。   “走,去看看。”   两人翻越古老的松林,跋涉过山坡,巫曦双目圆睁,顿时惊呆了。   ——蜂巢!酷寒的冰天雪地,居然有好大的蜂巢,整个攀在四人合抱的老松枝干上!   肉眼估计,这巨大的蜂巢起码有两人多高,橙黑二色的蜂子在其间进进出出,个个都有手掌大小。沁出的巢蜜竟能将松树上的雪尽数融化,将一面树干都流得金灿灿,香馥馥,宛如琥珀般剔透发光。   巫曦惊的话也不会说,人也动不得了,孔宴秋在他耳边低声道:“是骄蜂。”   平逢山的山神骄,乃是世间飞虫的共祖,也只有骄神的后裔,才能不畏极寒,在大荒雪原中筑造出这样的奇迹。   “神蜂啊……”巫曦发抖地吐出一口气,“我从没吃过骄蜂的蜂蜜,你吃过吗?”   孔宴秋摇头:“没有。”   “我……”巫曦噘起嘴,发出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的呜咽声,他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孔宴秋,“我想吃,我好想吃,想吃得不得了了……”   孔宴秋:“……”   孔宴秋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被这双眼睛一看,再被这么哼哼唧唧地一求,他只觉得什么都可以顾不得了。不要说山神后裔,就是山神亲自筑的巢,他也可以上去一翅膀掀飞。   “我给你弄。”他说,五蕴阴火已是蓄势待发。   “哎呀,不要烧,”巫曦急忙拉着他,“烧了以后就没得吃了……这样,你听我说。”   他拉下孔宴秋的耳朵,嘀嘀咕咕道:“你随便弄点动静,把它们全引开,然后我上去割了蜜就跑,怎么样?”   孔宴秋有点犹豫:“万一它们留下戍卫……”   “没关系!”巫曦嘿嘿笑,“我手脚很快的,而且,我已经闻到巢蜜的位置啦。”   看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孔宴秋有点好笑,有点无奈,只得听从。   待巫曦藏好之后,黑孔雀展开风雷双翼,平底一阵飓风,冲着蜂巢席卷而去。   骄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齐齐发出尖锐的鸣啸,顷刻间倾巢而出,犹如波橙黑相间的巨浪,朝孔宴秋当头拍下。   孔宴秋并不恋战,而是挥舞羽翼,在林间穿梭盘绕。巫曦抓住机会,不顾零星几只留下的神蜂,拔腿狂奔,冲向巢蜜的位置。   他心跳如擂鼓,紧张得浑身都在冒汗,巫曦咬着刀子,手脚并用地从侧边飞速上爬,他瞅准位置,挥出那把已经被他雪洗得锃亮的匕首,一刀截断!   只听“咔嚓”一声,蜜巢已是摇摇欲坠,他慌张得手脚发软,再发力砍出两刀,那一大块巢蜜拉扯着金黄诱人的蜜丝,终于扑通坠地。   看守的神蜂哗然大怒,朝他飞掠而去。巫曦跳下巨树,奋不顾身地扑到地上,用鲛绡包住他宝贵的战利品,扯着嗓子大喊:“孔宴秋,救人,我成功了!孔宴秋!孔宴啾!”   作者有话说:   巫曦:*欺负云*啊哈哈哈我要钻进去捣乱!   孔宴秋:*微笑,点头*可爱。   巫曦:*欺负野猪*啊哈哈哈我饿了,要吃肉!   孔宴秋:*微笑,点头*可爱。   还是巫曦:*欺负蜜蜂*啊哈哈哈蜂蜜!我的了!   孔宴秋:*依然微笑,依然点头*真可爱。 第43章 净琉璃之国(十一)   听见他的声音,孔宴秋从旁处展翼而至,未到跟前,沉重的风压便将零散几只蜂子吹翻在侧。巫曦抱着巢蜜,孔宴秋抱着巫曦,羽翅骤然大展,乘着风雷之势一飞冲天,笔直地扎进离地千里的造雪云山当中。   底下狂怒的蜂群在林中尖啸嗡鸣,但又不敢追出那么远,唯恐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得忍辱含怒,重新回到巢中,将巢蜜围得如铁桶一般。   “我们成功了!”巫曦笑得无比灿烂,许是在雪原中酿造的缘故,怀中的蜂蜜也带着冰雪般冷冽的香气,闻起来沁人心脾,五脏六腑皆为之清透。   “你闻闻这个蜜香!”他激动地道,再蘸了一指头玉色的金蜜,贪恋地放进嘴里——冰如琼浆,甘甜清美,浓而不腻,且带着一股淡淡的乳香,好吃的人都要飞起来了。   他掰下一小块巢蜜,拧身喂到孔宴秋嘴里,期盼地望着他:“怎么样,能尝出味道吗?”   孔宴秋就着他的手,薄唇微张,将那块蜜衔了,咀嚼片刻,摇头。   “尝不出味道。”他说。   巫曦有些失望,不过并不气馁:“没关系,总要把你治好的。”   既然孔宴秋尝不出味道,他也不肯再吃独食了,原样拿鲛绡包好,万分珍惜地让用芥子术收起来。   “话说回来,骄蜂能在这里酿出蜜,那肯定得有让它们酿蜜的原料,”巫曦一盘算,心里的点子又冒出来了,“走,咱们再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找到好东西。”   孔宴秋也觉得挺有趣,两人一合计,便再度折返,鬼鬼祟祟地跟踪着骄蜂,尾随它们采蜜的路径。此刻,大部队仍在镇守老巢,只余个别工蜂,还勤勤勉勉地忙碌进出。   跟着它们的飞行路线,两人来到一处巨大的山洞前。   洞口用胶质的蜂蜡堵死,唯有骄蜂才能进出。巫曦尚在雪地里探头探脑,孔宴秋直接上去,一翅膀扇晕几只蜂子,把它们的身体扫到一边,用火在蜂蜡上烧出个一人宽的小洞,冲巫曦招手。   “我给你在外面看着,”他道,“有危险了叫我。”   巫曦像做贼一样,按捺住狂跳的小心脏,偷偷摸摸地钻进山洞。   与极寒刺骨的外界截然不同,里头的气候温暖如春,蜂子轻柔的嗡声就像某种和缓的音乐,响彻整个高旷的洞窟。脚下泥土松软,巫曦闻到一股馥郁至极的馨香,他拐过一个弯,前方的景致,令人眼前一亮。   此处花木成林,一人多高的乔木上,开满了硕大肥厚的粉黄色花朵,不少蜂子在其中飞舞着照料,花落之后,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晶莹赤红的浆果,空气中漾满醉人的果香。   丹木花,昔年黄帝以玉膏浇灌,亲手种植在密山之上。如今,这些蜂子就在这里开辟出一方小小的洞天福地,种植丹木用以酿蜜。   巫曦避开逡巡的蜂子,他人小,动作也轻灵,蹑手蹑脚地爬过柔软泥地,竟没有蜂子听见他的声音。他扒着布袋,轻手轻脚地潜伏在边缘,将地下的熟果抓了一捧又一捧,装得差不多了,立刻掉头就跑。   “快,快走!”巫曦抱着满是红果的袋子,不管有没有被蜂群发现,先扑到孔宴秋怀里,“我偷到它们的丹木果了!”   孔宴秋当即伸手,将人抱个满怀,二话不说便展翼飞天。巫曦哈哈直乐,给他展示袋子里的鲜红果实,出来不过须臾,上面已经挂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   “你瞧,这些可是在长留王宫都难见着的好东西呢。”   孔宴秋以武力胁迫大荒凶禽归顺麾下,为了讨好他,妖鸟大肆兴建业摩宫,又将奇珍奢宝搜刮于此,他一概视若无物。此时,孔宴秋虽然不明白这些“吃不着的好东西”究竟是有多好,不过看巫曦兴致高昂的样子,他还是点点头,以示认同。   “哦,忘了你看不见颜色了……”巫曦把布袋也交由他保管,“没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很快你就能恢复的。”   他说得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要信任他。   “好。”孔宴秋再点头。   他们在外玩闹奔波了一天,眼下天色已晚,大荒会变得加倍危险,孔宴秋的伤势也没有完全痊愈,他们必须得回去了。   “真是遗憾,”巫曦把下巴放在孔宴秋的肩膀上,吹出去的气息亲密地拂动着他鬓边的孔雀翎羽,以及他的耳朵,“我想烤个肉排,可是没有盐,没有米醋,没有香料、生粉、胡麻,也没有黄酒……唉。”   孔宴秋的耳朵不自然地抖了抖,竖起来了:“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巫曦忧愁地说,“烤肉没有酱料,这还算什么烤肉呢?”   见他发愁,孔宴秋也皱起眉毛。   飞回木屋,巫曦指挥着孔宴秋,将他们今天打来的战利品分门别类地放进冰窖,由于蜂蜜和丹木果太过珍贵,孔宴秋专门给他再挖了一个另外的小冰窖,将它们妥善地存放起来。   “太晚了,我们吃蒸薯蓣,好不好?”巫曦笑眯眯地问。   孔宴秋没有什么不同意,其实巫曦也不必征求他的意见,既然他在这里只是给厨师打下手的。   于是,巫曦将薯蓣折成一段段的,放在锅上蒸熟。蒸出来的薯蓣香甜绵软,他捧着热烫烫的薯蓣块,在手上忙乱地颠来颠去,呼呼地吹着热气,孔宴秋看得奇怪,直接拿过来,利落地将其掰成两半。   滚热的蒸汽一下冒出来,巫曦赶紧看他的手:“哎呀,你不烫吗?”   “不啊。”孔宴秋茫然地摊着掌心。   他的双手同时具有人和孔雀的双重特征,他生着人的修长十指,也生着孔雀的锋锐钩爪,掌心覆盖厚实鳞甲。黑紫的绒羽覆盖了他的双臂和手背,使得这双手看起来又美丽,又可怕。   “真方便,”巫曦羡慕地咕哝,“要是我也有这么一双手……”   他神往地抬起头,幻想自己毫不畏惧地抓着烫烫铁锅,掰开烫烫栗子,抓起烫烫烤鸡的勇猛英姿,到时候,庖厨的宫人和司膳一定会眼冒星光,艳羡地围拢在他身边……   孔宴秋嘴唇抽搐,把凉下来的薯蓣放在他手上。   “快吃吧。”他说。   巫曦回过神,咬一下掰开的薯蓣,忽然见孔宴秋直接连皮带肉地一口吞,急忙探手过去,虎口……孔雀口夺食。   “不是这么吃的!”   他的动作麻溜,三下五除二地剥掉薯蓣皮,再递给孔宴秋。   “喏。薯蓣皮也敢下嘴,当心把你的舌头麻掉啦。”   “我尝不出味道……”   “那也不能不爱惜自己啊!我不许你吃薯蓣皮。”   “……噢。”   黑孔雀唯唯诺诺的,吃完晚饭,两个人就着雪水洗手,漱口,今日就算过去了。   “真是完美的一天,”小神人满意地伸个懒腰,“我们休息吧?”   这张木床肯定容纳不下两个健壮的成年人,但巫曦小小的,孔宴秋侧躺,再展开一边的翅膀,将他密不透风地盖住,就能睡得很安逸了。   深夜,孔宴秋睁开眼睛。   他低头看着巫曦,黑夜中,孔雀暗金色的眼眸纤毫毕现地注视着一切。见小神人睡熟了,孔宴秋便安静地坐起来,飘飞下床。   他正要出门,转头见到巫曦就这么四仰八叉地睡着,复又折返回去,抓起毯子,不甚熟练地将人包裹好。   孔宴秋飞上雪地,振翅至高空,发出喑哑、低沉的鸣叫。   鸣声如哨,不多时,三只大妖划破云层,遥遥赶到,悬停在距离他不远的下方。   “尊主。”   孔宴秋沉默片刻,开口道:“盐。”   九头鬼车听得云里雾里:“什么?”   孔宴秋不理会他,继续背诵:“……香料,米醋,黄酒,胡麻,生粉,先这些吧,两人份的量,送来放到木屋东面半里的雪丘里,我自会去取。”   想了下,他再补充道:“还要厨具和厨刀。”   蛊雕困惑道:“尊主,您为何要……”   “你的话未免太多了,”孔宴秋抬起眼睛,不耐烦地盯着他,“还是说,你的舌头有点太多了?”   蛊雕顷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去办吧,”孔宴秋道,“今早之前,我要结果。”   三只凶禽一言不发,迅速退下,挥翼飞走了。   站在木屋门前,孔宴秋想了一下,抖掉一身的雪花和寒气,再走进屋内,打开毯子,重新按之前的样子睡下,用翅膀盖住呼呼大睡的巫曦。   临到天亮时,他听见外面有翅膀拍击的动静,遂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睛,再次偷偷下床,去雪丘里掏出大妖们准备的物资。   掏出来一看,再一摸,孔宴秋简直无语凝噎。   ……一群蠢货,居然用全套精雕的水晶容器装这些调味料,岂不是让人连理由都难编?   没奈何,孔宴秋先抱着一箱子东西回去,犹豫再三,还是拍拍巫曦,把人叫醒。   “嗯嗯……”巫曦睡意朦胧,见孔宴秋坐在床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揉着眼睛爬起来,“怎么啦?”   “你瞧,这是什么?”   孔宴秋将一箱叮铃咣当的瓶瓶罐罐放在他面前,巫曦懵懂地摸摸看看,忽然就像被雪水泼了脑袋,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些是什么?!”   他瞠目结舌,挨个把瓶子拿起来端详,打开嗅探:“这是……黄酒!这是胡麻,还有小根葱,姜和蒜!天啊,还有这么多生粉!下面的还有……呃,煎锅和厨刀?这都是哪里弄来的?”   “我……”孔宴秋卡壳一下,忍不住在心里用五蕴阴火把那群蠢鸟烧了又烧。   “你?”巫曦期盼地睁大眼睛。   又来了,这双眼睛又来了。   孔宴秋已经发现,每次一看见巫曦的大眼睛,他总会生出一种无路可逃的慌乱,恨不得什么话都说给他听,什么事都做给他看。   “昨天晚上,我、我发现一头讹兽。”他低下头,含糊地编造理由。   巫曦骤然色变:“什么讹兽?是上次那头吗!”   “不是的,”孔宴秋马上安抚他,“是另一只。我发现……我发现它在觊觎这里,然后就出去,把它打退了。”   “哦——”巫曦的嘴巴张成“O”形,惊叹地望着他。   孔宴秋点点头,越编越流畅:“我一路追着它,看它逃到洞府,我觉得不能放虎归山,就把它除掉了。随后在它的洞府里发现了这些,可能也是它抢来的罢,我搞不清楚。只是一想到你需要它们,我就都带回来了。”   “所以,你是说,讹兽就那么笨地逃回了自己的洞府,再刚好被你追上,然后你又刚好发现了这些我昨天提到的佐料,而且它们还刚好是用配套的水晶瓶子装着的……?”巫曦挠着头,迷惑不解地问。   孔宴秋的嘴唇动了动,一滴冷汗缓缓地从鬓边沁出来。   “嗯啊。”他雄辩地说。   “你真是……”巫曦抬起头,眼睫颤抖。   我真是什么?真是一派胡言?真是信口雌黄?真是把人当傻瓜糊弄?   孔宴秋抿紧嘴唇,心有惴惴地等着下文,却听见巫曦一声欢呼。   “……你真是太厉害啦!”   石破天惊的喝彩,巫曦使劲蹦哒到他身上,紧紧地搂着他。   “有了这些调味料,我们可以做好多好香的烤肉,我很快就可以,不,我现在就可以动手!烤肉!烤肉!”   呼。   在心里,孔宴秋长出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好险,差点就露馅了。 第44章 净琉璃之国(十二)   “帮我切一个石板出来好吗?”巫曦从门框里探出头,已经用崭新的厨刀切上菜了,“两指厚,嫩荷叶大小就够了!”   “好。”   孔宴秋已经帮着把木屋顶上的通风口打通了,听见巫曦的话,他展翅飞出地道,掏了块山岩出来,像挖水豆腐一样,一会儿的工夫,就刨出巫曦要的石板,顺带着用雪水擦了几遍。   巫曦把姜蒜剁成碎末,小根葱洗净,切作小段放入碗中备用,再用勺面将秦椒压成颗粒状,同样放到碗中备用。接着酌量加入三勺黄酒,两勺米醋,一勺生粉,半勺盐,滴入少许蜂蜜,发力搅拌成略微粘稠的勾芡状,倒在切好的梅花肉上。   他拍拍抓抓,像按摩一样捶着细嫩的肉块,确保这些珍贵的调味汁能够完美地渗透进去。孔宴秋带着石板进来,闻见酸辣诱人的调制香气,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巫曦看了下他的成果:“石板做好啦?真不错!再搞一个火堆出来,我这边也快了。”   他揉完肉排,把它放到一边腌着,孔宴秋已经用石块和木柴搭好火堆,等待他的验收。   巫曦轻轻吹出金色的灵火,让它们在柴火上燃烧,再把石板放上去。   孔宴秋道:“这就是你的灵火。”   “是啊,”巫曦说,“不过,除了用来生火和打猎之外,也没什么别的用处。”   孔宴秋缄默片刻,低声说:“比我的强。”   巫曦抬头看他,听见他接着道:“如果我的这次的尝试不成功……”   “那就不成功。”巫曦坦然地说,“神人和妖族的寿命都那么长,就算要花些时间来寻找治疗的方法,又有什么难的?更何况,你的五感已经解开了一种,这就说明你的病不是那些不治之症,只要活着,总有治愈的希望。”   “而且,你不高兴吗,我们昨天出去玩的时候?这不仅仅是治病,也是很快乐的生活体验。”   孔宴秋轻声道:“你真是乐观。”   “我不是乐观,可能,我的世界只是太小了,所以快乐的部分会被放到很大,难过的部分也会被放到很大。”巫曦说,“我必须投向好的那一面,以免不好的那一面把我吞噬。”   他耸了耸肩:“虽然适当的哭一哭很有好处,但我还是尽量避免哭。”   “哭为什么会有好处?”孔宴秋问,“那只是无能者乞怜的手段。懦夫落败时的眼泪,没有任何价值。”   这些年,他见过许多人或妖的泪水。妖族在争权夺利的内斗中败下阵来,会用眼泪以此示弱,啼哭着卑躬屈膝,是他们向胜利者的投名状;神人被食人的妖兽袭击,飞散的涕泪,是他们临死前的生理反应;而那些食人的妖兽折返回业摩宫,因为冒犯到他,被五蕴阴火焚烧时大声的痛哭,则是意在引起他的怜悯之情,指望他能大发慈悲地放过自己。   听见他的话,巫曦吃了一惊。   “我觉得不是这样,”他拉过一个空桶,朝里面比划了一下,“我们的坏情绪,就像这个桶,是有承载极限的。”   他做出桶满水溢的惊慌模样:“一旦超过了这个极限,我们就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坏情绪发泄出来。”   他再把桶往地下一倒:“这样,桶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也恢复原状,可以继续轻松地上路啦!”   孔宴秋看着他,暗金的眼眸半垂着,一瞬之间,竟显现出极黯淡疲倦的样子。   他低声说:“诸世间苦海无边,哪里是一个小小的木桶就能排解的?”   巫曦望见他的眼神,一下子呆住了。   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心态却这样消极低沉。他说他出生起就五感失衡,又对自己毫不珍惜,仿佛这是一具别人的肉身,他只是借过来用用,所以如何折腾,如何磋磨,也不觉得有所谓。   这样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他熬过了多久?   巫曦不由发问:“你,你今年多大啦?我十四,快到十五岁,在神人里面,离成年还早着呢,你呢?你成年了吗?”   “从我破壳那日算起,迄今也有三百……”孔宴秋沉思,“将近三百四十年吧。孔雀降生后六甲子为初成,十六甲子为小成,我还差着数。”   巫曦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他竟已熬了三百多年了!   “那,那按照神人的年纪算,”他强颜欢笑,“我们二十岁算作初成,你们六个甲子算初成,就算你今年三百四十岁……唉?”   巫曦掰着手指头,愣住:“那你岂不是还没成年?你要是神人,顶多就比我大三岁!”   “我很年轻,”孔宴秋说,“所以他们都不服我。”   何止是年轻,在妖族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嘛,只比我大一点的小孩子。   说话间,石板发出烤得透热的轻微声响,巫曦急忙泼了点雪水上去,吱吱声过后,蒸汽腾升而起。   “锅,锅。”巫曦一指,孔宴秋便伸长手臂,把一锅肉排拉过来。   “擦点猪油。”他再一说,孔宴秋接着不甚熟练地把猪油抹在石板上面,他本来想直接用手擦,但是怕巫曦见了又要不高兴地噘嘴,便勉强拿了根筷子插着。   巫曦麻利地打了三个蛋在碗里,搅成蛋液倒进肉排,最后浸了一遍,便拿筷子夹出来,放在滚烫的石板上。   油泡涌起,诱人的肉香混着蛋液的清香,以及调味汁的酸辣香气瞬间翻滚上来,闻得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孔宴秋深深吸进一口,眼神中却流露出落寞的不安之色。   “给,你每数十声,就给它们翻个面,”巫曦把筷子递给他,“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他兴冲冲地跑出去,过了一阵子,他从屋子外面回来,捧着个瓷碗,瓷碗里是满满当当洗净的丹木果,红如石榴,艳若珠宝。   “这个!”他笑哈哈地说,“一会儿吃肉吃腻了,可以用这个解腻!”   他的乐观多少感染了孔宴秋,肉排在石板上滋滋跳动,边缘卷起,已经从肥瘦相间、丰腴漂亮的鲜红色,转变为嫩嫩的焦黄色。石板上肉汁横流,油脂四溢,见火候差不多了,巫曦赶紧调小灵火,夹起一块,呼呼地吹吹,放进孔宴秋的盘子里。   “快,快尝尝!”   他期盼地看着孔宴秋,孔宴秋也垂下眼睫,没底地望着盘子里的肉排。他踌躇数息,低头咬了半块,在口中咀嚼。   “有什么感觉?”巫曦急迫地问。   孔宴秋细细体会,嚼了半晌,他的双肩不自觉地耷拉下去,颇有心灰意冷之态。   “不,”他苦涩地道,“我没有……”   他的眉毛忽然皱起来了。   刺痛。   突如其来的刺痛,从他的耳根处向外辐射。   痛意蔓延的速度非常快,马上就连他的下颔骨都在强烈的刺痛中变得酸麻。仿佛撬动了什么开关,他的唾液大量流淌出来,几乎要抑制不住地从咬紧的利齿中流溢而出。   然后,他尝到了一点焦炙的肉味。   它不苦不涩,也不酸臭,它不是任何难以忍受的味道,只是孔宴秋形容不出来。   接着,更多微醺的酒气,米醋的清冽,乃至蛋液的醇香,都齐齐向他涌来,葱姜蒜椒的气味浓烈,味道各不相同,但都辛辣地刺激着他的唇舌,以致蜂蜜的甘味尤其突出。他从前不知道什么是辣,什么是甜,如今都清晰明了,宛如黑白一样分明。   第二扇门毫无征兆地向他洞开,将孔宴秋拖进那个奇异而梦幻的世界。犹如河面上坚冰消融,他沉寂日久的唇舌也跟着春天一同解冻。他咬了一口,再咬一口,唯恐这全是幻觉,吃得慢了,他的感官便会重新闭合,只留给他短暂留存的梦境。   肉排烤制得外焦里嫩,每咀嚼一下,丰沛肉汁和酥脆的脂肪都从唇齿间迸出,带着使人无法自拔的魔力。它冒着腾腾的热气,主宰着食用者的心魂,几乎可以叫他忘记尘世间的一切忧愁,只是专心地埋头痛吃,以此来弥补过去漫长的贫瘠岁月。   孔宴秋贪婪地张大嘴巴,一口吞掉鲜嫩的烤猪肉,他舔着白生生的牙齿,唇边流淌着汁水,全然失措地盯着巫曦。   “我能尝出味道了!”他激动不已,羽翼热切地小幅度呼扇,在屋内形成小股旋风,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上扑腾,差点把石板和篝火掀翻,“我能尝出味道了!”   巫曦赶紧把碗墩在石板上稳住,真心实意地大笑起来。   “好吃不?”他笑眯眯地问,“快下来吧,别飞到屋顶上去啦。”   “好吃,好吃的,”孔宴秋的眼眶发红,几乎哽咽,“从出生到现在,再也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巫曦心疼他的境遇,连忙将盆里的肉排放在石板上炙烤,全投喂给他。   快要饿死的野兽是怎样狼吞虎咽的,此时的孔宴秋就是怎样狼吞虎咽的,他吃得双眼发直,牙齿逐渐变得尖锐、锋利,舌头也沁成了妖异的黑紫色,他用鹰钩般的趾爪攫着那些丰盛味美的烤猪肉,用不了多久,就将满满一锅肉尽吞入腹中。   “……还有吗?”他哑声问。   巫曦看呆了,他端过碗道:“呃,也尝尝其他的?”   孔宴秋伸出淋漓狼藉的爪子,夹起一颗丹木果,小心地放进嘴里。   随着脆脆的喀嚓声,清爽沁甜的果汁喷溅在口腔里,如雾冰凉,笼罩了他的味觉。孔宴秋专心致志地咀嚼着果子,他很喜欢这种味道,使他莫名放松,仿佛可以消除一切沉重的愁绪,只剩下那些澄澈的,明亮的东西。   “甜甜的,我觉得很好。”孔宴秋低声说。   “是吧是吧?”巫曦笑道,“下次再带你找找别的浆果,野外的浆果又酸又甜,也很不错。”   清甜的丹木果似乎稍稍唤回了他的神志,孔宴秋忽然发现,到了现在,巫曦还一口没吃。   “……对不起,我实在太无礼了,”愧疚袭上心头,他急忙收拢翅膀,坐下来对巫曦道歉,“你准备了这么久,但我……”   “没关系啊!”巫曦赶紧打断他的话,“你是病人嘛,我做这些本来就是为了要给你治病的。看,你已经在好转了,说明我这个医者还是很有本事的,对不对?”   听他这么说,孔宴秋更加内疚。   照理来说,他的年龄比巫曦要大,年幼的神人也比孔雀脆弱太多,他理当是要照拂巫曦的,可是这会儿,自己却像个白吃白喝的无赖一般,真是太失态了。   思及此处,孔宴秋的耳根都有些红。   他急忙飞出门外,把其他切好的猪肉都带进来,局促地道:“我、我来给你烤。”   巫曦睁大眼睛,但是孔宴秋真的就开始学着他先前的步骤,调酱料、腌肉、拌蛋,复刻得一丝不苟。   烤好之后,他吃一口,就喂巫曦一口,竟是半点都不许巫曦动手。   “好吃吗?”这回,轮到孔宴秋问他了。   巫曦张大嘴巴,吃掉筷子上的烤肉,露出灿烂的笑容。   “好吃好吃!”   作者有话说:   巫曦:*施展厨艺,点化烤猪排*嗒哒!怎么样,这就是我的魔法!   孔宴秋:*突然长出二十只多余的翅膀,紧紧地裹住他*嗯,这也是我的魔法。*发出平淡的“嗒哒”声*   巫曦:*惊呆了,然后哭了*我再也不能挣脱了,是不是!   还是巫曦:*含着眼泪,开始觉得很暖和*嗯,嗯……好像也不赖。 第45章 净琉璃之国(十三)   是夜,皓雪茫茫,吹絮皑皑,朔风卷起层层叠叠的旷野。荒原万里渺无人烟,唯有木屋里燃着一点昏黄温暖的光晕。   孔宴秋端着碗,正头也不抬地吃葱花炒蛋。   冒着热气,嫩黄蓬松的炒蛋,配上碧绿细碎的葱花,加一点盐,一小勺米醋——无论闻起来,还是吃上去,都是如此喷香松软,叫人停不了嘴。   “孔宴啾,”巫曦严肃地说,“你别吃了,我害怕。”   “嗯?”孔宴秋茫然地抬头,嘴边还沾着一星炒蛋,“我不撑啊。”   “你不撑?”巫曦简直哀其不幸,怒其吃得太多,“你已经吃了一整头猪了,再吃下去,你也要变成猪了!你可是孔雀啊!”   孔宴秋:“哦哦,好。”   巫曦气得过去拧他的耳朵,但被他柳枝一般薄嫩的指甲掐上两下,连挠痒痒也算不上。他一边拧,孔宴秋就一边把碗刮得光可鉴人,比洗过还干净,方抬起头来,无辜地望着他。   “还有没有?”   巫曦无语凝噎,他痛心疾首地问:“你就不能明天再吃吗?”   孔宴秋舔着嘴巴,他本来就是孔雀,哪怕用“殊色艳异,光辉动人”之类的话来形容这一族的样貌,都是过分谦虚的托辞。现在他呆呆地蹲在地下,拖曳的大翅膀也鼓鼓地蓬着,不仅不显得痴傻,反倒十足惹人……惹巫曦怜爱。   “……算了,”巫曦长叹一声,“这可是最后一样了!你吃完,咱们就睡觉。”   孔宴秋的眼睛瞬间闪闪发亮。   巫曦托着碗推开房门,钻进一旁的小冰窖,在旁边装了一碗干净的落雪,去巢蜜上割下一块,将蜜浆厚厚地淋在新雪上头,再放进几枚丹木果,回到屋子。   “喏,”巫曦道,“饭后甜点,吃吧。”   孔宴秋双目发光,他接过碗,舀下第一勺,先抵到巫曦嘴边。   “唉,我刚不是说了,我不吃。”巫曦无奈地推拒,他今天快被喂得撑死了,但孔宴秋执意要递勺子过来,他只得张开嘴,稍微抿了一口。   天地良心,打出生以来,巫曦还从来没有这么文雅秀气地吃过东西。新雪酥凉,上头淋着甘润清甜的蜂蜜,含在嘴里冰冰的,格外惬意,他尝了一下,便赶紧把勺子推回去:“可以了可以了,你吃吧。”   孔宴秋专注地吃,巫曦就支着下巴瞧他。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能治好你的病呢?”巫曦凝神细思,皱着眉头,“以前在长留,也从未发现我有这么奇异的本领啊。”   孔宴秋停下勺子,抬头道:“可能是因为你的灵火。你母亲是什么人?”   “我娘啊,我娘是药师国的巫祝。”巫曦道,“不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父王成婚……唉,也不能叫成婚吧,顶多就是露水姻缘。”   孔宴秋摇头:“那就奇怪了,我曾经也求见过药师国的名医,而大荒之中的药兽医者,我不知见过多少,寻过多少,他们都对我的病束手无策,拿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就连尝试都做不到。”   “我想,应当是你秉性纯澈的缘故,”孔宴秋静静地看着他,“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能沾染五蕴阴火,却不被它所伤的人。”   巫曦连忙推让:“嗨呀,心性澄净的人有那么多……”   “不,你不知道,”孔宴秋认真地道,“心性澄净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我活了三百多年,也只见过一个。”   巫曦的脸蛋发红,他咬着嘴唇,不太好意思接受这么隆重的称赞,只好急匆匆地说:“你快吃吧!再拖延下去,冰都要化啦。”   孔宴秋刮完最后一碗,终于矜持克制起来。他放下餐具,一声不吭地到外面去,把锅碗瓢盆都擦洗了。   巫曦歪在床上,困得迷迷糊糊,眼皮都快睁不开,朦胧中,看见孔宴秋进来,用清凉的雪水给他洗手,擦脸。   “累死了……”巫曦伏在他肩膀上,“你不累吗?”   “为什么累?”孔宴秋不解,“五感开解,我高兴还来不及。”   “嗯……”巫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糊地嘟哝道,“你是妖嘛,当然精力充沛啦。我们明天吃鱼好不好……”   “吃鱼?”   “是啊,冰河下面的鱼……以前在长留,我还在结冰的河面上坐过冰橇呢,可好玩……”   话未说完,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了,孔宴秋静静地给他擦掉手上的水珠,熄灭油灯。   在他怀里,巫曦是小而灼热的一团,他用羽翼盖着他,巫曦安心地动了动,很快便蜷在下面,沉沉地睡熟了。   第二日,屋外风声渐小,巫曦昨天吃得太饱了,加之晚上盖的还是暖融融的孔雀翅膀,此刻还在床上贪眠,不肯醒来。   孔宴秋睁开眼睛,见他睡得像一小坨融化的羊油,也不忍心喊他起来,想到他昨晚说想吃鱼,便自己孤身出门,展开羽翼,先在苍穹上巡视一圈。   嗅觉与味觉都恢复如常,孔宴秋对世界的感触同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他从前是看不见一丝光亮的瞎子,那么现下,他已经能通过朦朦胧胧的光亮,或多或少地窥见这世上的复杂繁妙之处。   他因而神清气爽,带着前所未有的好心情,瞬时展翼出上百里,带着震响云空的雷霆之声俄而远逝。   待到孔宴秋回来的时候,巫曦还在沉沉地酣眠。   他的嘴角抽搐一下,想把人拍起来,或者推一推,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下手没个轻重,遂把毯子裹成卷饼,再把这张小卷饼搂在怀里,晃晃双臂,将巫曦摇得东倒西歪。   “醒醒,贪睡鬼,”孔宴秋低声道,“今天要出太阳,你不是想吃鱼?”   “嗯嗯……”巫曦紧闭着眼睛,迷糊地说梦话,“不起床……太阳会把我的屁股刺得很难过……”   “什么东西。”孔宴秋啼笑皆非,“快起来了,从这儿往东飞三千里,就是渭水发源的地方,那里的冰河至今暗流汹涌,河面上的坚冰杳杳蔓延,我们还可以去河上坐冰橇,好不好?你不是说以前坐过,我们再去玩一次,怎么样?”   他连哄带劝的,总算将巫曦推起来,坐在床上。用冰冰凉的雪水擦过脸之后,巫曦终于清醒了。   “你发现了渭水冰河!”他一下兴奋起来,“太好啦,咱们可以凿冰抓鱼,然后喝鱼汤,吃鱼肉……冰橇?什么冰橇,我昨天说了吗?”   看见他懵懂不知梦话的神情,孔宴秋心里觉得好笑,他把“难过屁股”的事瞒下来,只是严肃地点点头:“嗯。”   “哎呀,冰橇的事到时候再说,”巫曦随便挥挥手,兴奋地跳下床,开始收拾行李,“离得那么远,我们最好多带些东西。我看看,锅要带,碗筷要带,厨刀要带,佐料要带,生火架……生火架就算了,垫子带上,万一地上硬,坐得屁股疼……”   他兴冲冲地收拾完东西,又去冰窖里头割下长长一条巢蜜,把它们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装在鲛绡的袋子里,另外再捧了一些丹木果。   “路上的零嘴也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出发。孔宴秋望着兴高采烈,朝他颠颠跑过来的小神人,忍住笑意。   “可以走了?”   “可以了!”   巫曦最后检查了一遍守生的阵法,跳到黑孔雀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孔宴秋拍打羽翼,带着他飞上天空,向着渭水而去。   途中,巫曦在怀里解开零食袋,自己吃一块,给孔雀喂一块,不忘提醒:“蜂蜡记得吐出来,吃下去噎喉咙的。”   冻过的巢蜜香甜而有嚼劲,孔宴秋已经咽下去了:“哦,好的。”   “……好什么好,你倒是吐啊!”   一人一鸟在天上笑笑闹闹,巫曦咬着果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过去我常听人说,孔雀和大鹏金翅鸟最喜食毒龙,日啖五百条,这是不是真的?”   听见巫曦的话,孔宴秋眼神里轻松的神情沉没下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竟冷如坚冰。   “你见过毒龙吗?”他问。   “没有啊,”巫曦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不过在我曾祖,曾曾祖那会儿,毒龙倒是时常来骚扰神人诸国,长留也时常收留别国逃难的神人。因为我们有守生嘛,毒龙和其他妖兽都打不进来。等到我父亲这辈,毒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好像绝迹一样,还真是奇怪。”   孔宴秋静默片刻,巫曦抬头,观察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你怎么啦?”   “昔年,莎底新比丘的脚背被黑色毒龙咬伤,他痛不欲生,恳求佛陀拯救他的性命。佛陀于是传授他孔雀明王经,以此远离一切毒害恐怖,获得福德。”孔宴秋轻声说,漫天风雷呼啸,他的声音却叫人听得那么清晰真切。   “孔雀明王可以解除东西南北,上下十方的苦厄,可孔雀胆却是世上最剧毒之物,因为孔雀专食毒龙,所以它们的流毒和业障,同时深深地渗进孔雀的胆汁当中。   “千年万年,金曜宫的孔雀每每倾巢而出,下到大荒捕食毒龙。据说那龙巢曾是遮天蔽日的界国,国中有十万条小龙,十万条大龙,十万条老龙,皆被孔雀贪食殆尽——”   巫曦听得出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光阴不识寿数,光明伟岸的金曜宫内,竟诞下了一个通体黑紫的畸胎。   那个畸胎被认定是世代累积的龙毒和孽债,是孔雀屠戮龙巢的因果的具象化。因此,它刚刚睁眼,双翅如芽,全身的绒羽还浸透着湿漉漉的羊水,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出金曜宫,从九重云端坠落大地。   孔宴秋垂下眼睛,睫毛颤动。   “——然后,毒龙就很少见了。”他哑声说,“或许真是被孔雀吃绝种了,也未可知。”   巫曦仔细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面颊。   “你在伤心,为什么?”   今天之前,孔宴秋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往事和心事对他人倾诉过,业摩宫众妖流传的所谓真相,也不过是以讹传讹,拼凑出来的胡言乱语而已。但在万米高空,在只有他和巫曦两个人的时候,孔宴秋不由自主,低声地道:“生来残缺,命中注定,不该伤心吗?”   “你哪里残缺了?”巫曦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很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复又道:“而且,命只能决定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不了一个人的将来。”   “那什么才能决定呢?”孔宴秋低头看他,即使这时心情阴郁,他还是觉得巫曦很有趣,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要和他讨论这么深的话题。   巫曦坦率而天真地回答道:“你的心呀!你的心往哪里走,哪里就是你的将来。”   孔宴秋定定地凝视着他。   “我打小就知道,我父王不喜欢我。”巫曦自顾自地咕哝道,“我的母亲是药师国的大巫祝,她在生下我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没见过她。我没有母亲庇护,父亲也觉得我讨嫌,我虽然是王子,过得可能还不如普通人家的小儿子。”   讨嫌?孔宴秋扬起眉梢。   他如果讨嫌,世上还有谁人是可爱的?   “不过,虽然我年纪还很小,但我已经切身体验过很多世态炎凉,人心幽微的故事。”巫曦说,“从它们身上,我渐渐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我也是一面镜子。”巫曦说,“他人如何待你,其实折射的是他们心中的期望和恐惧。”   “在长留王宫,我父亲不喜欢我,他是君王嘛,很多人揣摩他的心意,也跟着对我苛刻,嘲笑我,戏弄我。但我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吗?不是的,我很好,他们待我不好,是因为他们在我身上挑到了自己的刺;而他们用来刻薄我的言语,实则向我暴露出了他们心中最担忧,最惧怕的事物。”   “只有你的心,才能照出你未来的路。”巫曦喃喃地道,“我遵从了我的心,所以无论那些人怎么说,怎么做,我都没有退缩过,我还是会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过好每一天。”   “当然啦,我有时候也会哭,有些人觉得,我哭了,就是他们赢了,是他们欺负人的策略取得了胜利。但哭是不用觉得惭愧,更不用遮掩的,哭完之后,我就又快活地跑去到处玩,那些人还要愤恨地骂我缺心眼哩!   “你看,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他们的喜怒哀乐全都围着我转,这正是因为那些人的心太驳杂,像微尘一样飘忽不定,所以才会被更强大的心牵着走。而我呢,我就是比他们更坚定,更有力量的人。”   孔宴秋无言以对地望着他,在巫曦身上,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震撼,仿佛直视了一颗剔透似水晶,又坚如金刚石的强大心灵。   “……你说得很对。”最后,他哑然地道,“看起来,在修心的方面,我得向你学习讨教才行。” 第46章 净琉璃之国(十四)   见他神情怅然,巫曦只当他心情低落,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好不好?今天我们可要去捕鱼嘞!”   他边说,边狠狠给孔宴秋喂蜂蜜吃。说话间,孔雀的双翼展过千里,渭水的源头,已然在苍茫一片的大地上若隐若现。   这条曾经被夸父一饮而尽的大河,如今被冻作无尽蔓延的冰带,镶嵌在莽莽雪原之间,河流两岸雾凇冰挂,玉树银花,巨大的冰凌汇聚成连绵起伏的溶洞,远远望去,居然像动物的皮毛一般茸茸蓬松。   巫曦连连哈气,脸蛋在弥漫的白雾中冷得红扑扑的,憧憬地道:“这里好漂亮啊……”   “走,我们往下面去。”   带着巫曦,孔宴秋继续向下游飞行,渭水途经万里,所过之处,多有地势险峻的地方。孔雀飞行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冰面上,他挑选了一个坡度甚是陡峭的河段,抛开不愉快的心事,询问巫曦:“是先玩,还是先抓鱼?”   “啊?”巫曦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慎重地考虑了一番,“我还不是很饿……你饿吗?”   孔宴秋摇头。   “那先玩吧!我们可以玩饿了再抓鱼。”   孔宴秋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河道两岸尽是被冰雪压透的苍老枯木,他挑选特别坚密的品种,用利爪斫下一截,便如之前刨石板一样,轻而易举地刨出一个半丈宽,一丈长的厚实橇板,他再稍加改造,将四边制造出保护的翘边,前头挖出孔洞。   “来,用你的火烧一烧。”他示意巫曦,“可以把上面的不平和毛刺都清理干净。”   “哦,好的。”   巫曦依言烧过一遍,在木面上延出不规则的漂亮纹理之后,孔宴秋提着滑冰板,用粗绳子穿过前面的孔洞,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死结。   “先试试这个小坡,”孔宴秋招呼道,“没问题了我们再去滑长的。”   巫曦一声欢呼,快活地蹦哒上去,他坐在前头,孔宴秋叠起双腿,护在他身后。   金曜宫孔雀的下肢形如鸟腿,又如狮虎的趾爪,即便化作人形也是如此。他将翅膀和尾羽拖在滑板后方,好在板子宽大,倒也装得下他。   “准备好了?”   巫曦拽稳绳子,肯定地回应:“准备好了!”   孔宴秋轻扇羽翼,推出一阵不轻不重的风,反冲得板子往前一窜,缓缓地滑下斜坡。   一往下冲,速度马上加快,冷风呼啸,猝然吹开冰面上弥漫的雪粉,在两旁拖曳出飞起的,闪闪发光的飘带。巫曦被惯性甩得向后飞去,撞在孔宴秋怀里,高兴地大叫起来。   “呜呼!”   木板一路速滑,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在趋势平缓的冰河表面打着转,渐渐停下来。   “怎么样?”孔宴秋脸上带着小小的,罕有的笑容,有点像炫耀,“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巫曦稀罕地摸着滑板,没来得及看见他的笑,“我们再来一次吧?”   很快,寂静了千年不止的渭河冰道上,回荡着年少神人的喝彩,以及快活的大笑。他的声音被风送去四方,远远听去,仿佛在死寂的冰雪世界里,忽然扎根了一窝春日的健壮幼鸟。   但往小滑道上玩了十几遭,巫曦有点腻了,他始终眼馋着前面坡度甚陡,九曲十八弯的大滑道。   他仰起脸,期盼地望着孔宴秋:“咱们去前头的道上玩儿,好不好?”   孔宴秋往前看了一眼,孔雀目力了得,不过一眼,他便将前方河段的路况瞧得一清二楚。   “会不会太冒险?”他有点犹豫,“你才刚适应没多久……”   “不会啦!”巫曦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打包票,“以前在长留,我也经常去滑冰的呀,早就熟悉了。何况你在这里,能出什么岔子?”   见孔宴秋依旧迟疑,巫曦粘糖糕一样缠上去,使出一招耍赖大法,在黑孔雀怀里滚来滚去。   他今日穿得又多,整个人像一条邪恶的圆香肠,不依不饶地挂在孔宴秋脖子上乱扭:“我要去前面玩嘛,我要去,我要去,我就要……”   孔宴秋被缠得满头汗,一双翅膀无措地翕动,面对巫曦,他的脑海里闪出明晃晃的三个大字,“小祖宗”。   以前他嘲笑造出这个词的人,祖宗就祖宗,加个“小”字是什么意思?岂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可到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真是个小祖宗啊!又小又娇又难缠,打不得,骂不得,弄得他一面无可奈何,一面暗暗觉得好笑。   “行行行,”孔宴秋被缠得没办法了,“我们就去前面玩儿,好不好?怕了你了。”   邪恶的圆香肠眼看自己的意图得逞,立刻咧着嘴嘎嘎大笑。   来到陡峭的河道上方,孔宴秋仔细检查了绳子和巫曦的坐姿,用毛毯把他的脑袋包好,再三强调:“觉得撑不住了就不要逞强,我们可以飞到天上缓一缓,知道吗?”   “好的好的,知道啦!”   孔宴秋只得扇出一阵风,让它推着橇板往下走。   木板慢慢下滑,巫曦抓紧绳子,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手心也冒汗了。   孔宴秋护住他的腰和胸口,轻声道:“准备好。”   巫曦深吸一口气,刚想回答,滑板便径直坠了下去!   “我准备啊啊啊啊——!”   起步就是惊险刺激的最高速,雪风尖锐地自身侧掠过,巫曦两旁的景色被拉长成模糊的丝线,远方的九曲冰河、巍峨群山、沆砀雾凇……都无限快速地向他逼近,好像要合起伙儿来,就这么推搡着一下跳到他脸上去。   他的喊声一路拉长,冷不防叫滑板碾过冰道上的凸起之处,登时重重一颠,哐当大震,巫曦的屁股跌得离板,呐喊声也断在喉咙里,化作“咯”的一声仓促尖叫。   孔宴秋一下没忍住,在后面笑得肩膀发抖,只是不让巫曦听见。   前头就是河道转弯的地方,他止住笑意,急忙抓着绳子一拽,将滑板转移方向。一个极限漂移,让板子横着擦出去几十米,避开了渭水两旁坎坷不平的厚实冰墙,也让巫曦喘过一口气。   “太棒了——!”   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叫出声,巫曦张开双臂,尽情感受狂风咆哮着冲击着自己,自己却将风都抛在身后的快乐,他放声大笑,眼睛亮得如同燃烧。   前面又是一个弯道,接着一个弯道,再来一个弯道……巫曦笑得、叫得嗓子都哑了,最陡险的时候,他缩在孔宴秋怀里,让这双宽大的羽翼包裹住自己。孔雀的翅膀上生长着最危险的云纹,能够呼唤最凶暴的风雷,此刻,这双翅膀却保护着他,使他免受朔风刺骨的刮伤。   巫曦很快适应了冰道穿梭的诀窍,他大声道:“让我控制一下吧!”   风声刺耳,孔宴秋提高音量:“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交给我!”   孔宴秋将绳子缠到他手上,巫曦用力操纵着滑板的方向,乐得眼睛都挤成一条缝了。眼见他有惊无险地转过前三个弯道,孔宴秋正要松一口气,前方异变陡生。   ——随着一声巨响,原本平滑坚硬的河面上,骤然隆起一个山丘般庞大的阻碍!   就好像这不是冰冻千年的渭水,不是坚冰足达几十丈的冰道,而是一面松松垮垮的沙滩,可以叫人轻松地堆出形状。   刹那间,巫曦惊叫出声,出于巨大的惯性,滑板瞬间就被撞得飞起,高高地跃至天空,旋转着和乘客分离。   孔宴秋也被弄得措手不及,巫曦太轻,就像一尾滑溜溜的小鱼,“嗖”得从他双臂间颠飞出去,黑孔雀紧急在天上稳住重心,调整双翼,朝他的神人凶猛地扑飞过去,总算在半空中及时赶到。   他不敢直接揽住巫曦,因为摔飞出去的势头不减,而孔雀的骨骼坚逾金刚石,强行抱人,只会挫伤神人脆弱的身体。情急之下,孔宴秋只能虚虚拢着他,伴着被甩出的路线,用翅膀卷住巫曦的身体。   最终,一人一鸟共同砸进岸上的厚实积雪,蹭出长度近百米的一道沟壑,深深埋进了雪地当中。   沉寂半晌,巫曦一头钻出雪层,他满脸满身的雪,连脑袋上都顶着一堆三角形的积雪。他愣愣地望着远处那个巨大的冰丘,忽然就开怀大笑起来。   “哎,原来是鳋鱼呀!”   鳋鱼乃是居住在渭水的妖兽,体格巨大,花纹怪异,它出现的地方,必然会有大的战争和动乱。   方才它骤然发难,改变冰层的形状,想来也是因为被两个闹闹嚷嚷的旅客吵醒了,故而一定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巫曦的笑声清脆响亮,震动四野,孔宴秋抱着他坐起来,脸孔则掩在一片森然的暴怒之后。黑孔雀挥动大翼,怒不可遏地悬浮在空中,摆动漫长的尾翎,暗金的眼眸仿佛燃烧着烈火。   孔宴秋阴恻恻地道:“畜生,你找死!”   他的尾翎上已经跳起黑紫色的妖异火炎,巫曦急忙拉住他的手:“它们是住在这儿的原住民,应该是我们吵到它们了。”   “如果我不在这里,或者我没有接住你,”年轻孔雀的神情异常严肃,“你早就在河面上一头摔死了。它们没安好心,就是想要杀人。”   既然如此,就让我烧死它们,即便在冰寒的水下,五蕴阴火也能不受阻碍地旺盛狂燃,就让我烧死它们,叫它们在自己的家园中凄惨哀嚎!   巫曦哈哈一笑,拉下他的耳朵,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   孔宴秋皱起眉毛,他暴戾的杀意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的神色。   “你……”他一时语塞,“你真想这么做?”   巫曦点点头。   “你的玩心还真重啊,”孔宴秋叹气,“好吧,我去找找板子掉哪儿了。”   二十分钟后,两人重振旗鼓,再次站在陡坡上。   “准备好?”巫曦严肃地问。   孔宴秋严肃地点点头,严肃地摆好橇板,严肃地系好绳子。   “来吧。”他说。   他们重新飞跃在宽阔的冰道上,与上次轻松散漫的态度不同,这一次,孔宴秋专心控制绳索,巫曦则专心分辨空气中的味道。   木板与冰面摩擦,发出声势浩大的共振之音。一人一鸟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感应着厚厚冰层下面的动静。   很快,他们就回到了之前被掀飞出去的河段,巫曦瞪大眼睛,目光猛地定格到一个位置。   他断然大喝:“快躲!”   孔宴秋眼疾手快,狠狠把滑板往上一拉——   鳋鱼故技重施,再次控制冰面,狠狠顶起,试图进行第二次攻击。只是这一次,它的目标早有准备。   ——在巨大外力的冲击下,滑板仅仅失控地打滑了两下,接着稳稳飞上高空,划过一道圆滑的弧线。落地时,在冰上撞击弹跳了几次,就安然无恙地继续前进了。   “哈哈!”巫曦张开双手,快乐地大喊大叫,孔宴秋也在畅快地微笑,“赢了!我们赢了,你的阴招没有成功!”   他转过身,冲冰面下的鳋鱼狂吐舌头,做鬼脸,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看见:“老狗学不会新把戏,略略略!”   事实证明,哪怕隔着厚厚的冰层,鳋鱼仍然可以看见。   听到它在冰下发出狂怒而模糊的噪音,巫曦面色一僵:“哦哟,不好,快跑!”   鳋鱼在后面穷追不舍,一人一鸟在前面把它当做紧张刺激的滑道娱乐项目;鳋鱼在后面咆哮,一人一鸟在前头怪叫大笑……如此,活活地将鱼怪溜了一上午,直到鳋鱼恨恨不平地沉进渭水,再也不理会他们,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巫曦玩得满头是汗,浑身燥热,他呼哧哈哧地喘着气,嗓子真的喊哑了,一说话就疼,饶是如此,他仍然窝在孔宴秋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   “太有意思了!”他沙哑地道,“下次我们还要来这儿玩!”   “少说点话,”孔宴秋拿出羊皮水囊,把蜂蜜滴进去,看着他一口口地喝,“喉咙不难受?”   巫曦嘿嘿笑,他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渭水,转眼就玩到了晌午,他喝完蜂蜜水,摸摸依然干瘪的肚皮,对孔宴秋噘嘴。   “饿了。”   “走吧,”孔宴秋道,“我们去抓鱼。”   巫曦玩了一上午的激流勇进,这会儿腰酸腿软,走不动路。孔宴秋便把他放在宽大的滑板里头,自己将滑板上的绳子系在腰间,他低低地飞在前面,后头拖着一个软趴趴的巫曦。   巫曦好奇地左看右看,看够了沿岸的风景,抬头瞥见了孔宴秋垂下的尾翎。孔雀的尾巴华美丰厚,羽斑鎏金镶紫,绮丽至极,像泪滴一样闪闪发亮,他忍不住就伸手去够,想拿在手上摸摸看。   自从孔宴秋从昏迷中醒来,巫曦可再没有机会摸他的大尾巴了,是以这会儿眼馋得要命。然而他左右开弓地捞,那厚厚一捧摇曳的饰羽却始终捞不到手上,总是狡猾地从他的指缝间溜走。   巫曦累得额头滴汗,余光瞅到孔宴秋的肩膀正小幅度地抽动,登时恍然大悟,控诉道:“你捉弄我!”   孔宴秋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头道:“技不如人,怎么能说是捉弄呢?”   可惜,他还在这儿给巫曦讲技巧的事,孰料人家马上就要发挥邪恶圆香肠的风采,在板子上耍赖撒泼,来回翻滚。都这光景了,还管什么雄孔雀的尾巴摸不得的规矩?孔宴秋赶紧把尾翎往他怀里一塞,没脾气地哄道:“好好好,给你摸,给你摸还不行吗?”   邪恶圆香肠的企图再度得逞,他对着黑孔雀的尾巴摸摸抱抱,简直得意的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巫曦:*张开双臂,拥抱太阳*耶——我在飞!*掉在鱼怪头顶,打出一个包*   孔宴秋:*默默地待在他身后,尽管他也能飞*嗯,是啊。*满足于闻巫曦柔软,香香的头发*   巫曦:*再次起跳,操纵滑板,在空中旋转720度,完美落地*哦耶——我还在飞!*落在鱼怪头顶,打出第二个包*   鱼怪:*哭得很厉害,但是没人看见* 第47章 净琉璃之国(十五)   笑闹间,他们在更加平缓开阔的河道上选好了冰层最为薄弱的位置,巫曦嗅了嗅,肯定地点头:“就是这儿了。”   孔宴秋道:“离远一些。”   等到巫曦遥遥地站在岸边探望了,他才抖开尾翎,三色神光犹如惊雷一振,将渭水的河道破开一半,巨冰塌陷,雪屑飞溅,露出来的裂口犹如深谷海渊,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底。   渭水深不可测,即便是最容易抓到鱼的河段,也冻了十几米的厚冰。孔宴秋第二下抖开尾翎,将神光刷进裂口内部,再收回的时候,只听河水轰鸣暴响,自裂隙中高高喷出。   漫天冰雪如雨,噼里啪啦落下的河鱼也像雨一样,不论大小,不分公母,在冰面上掉了满地,勉强弹跳几下,很快就在极寒和北风中冻得邦硬。   巫曦的眼睛都看直了,他欢呼雀跃地跑过去,先把几条嫩嫩的小鱼抢到怀里,又看到前头有更大更肥的鲂鱼,于是急忙丢了怀里的小鱼,捡那些肥肥的鲂鱼,再一转头,不远处还有长如小腿的白肚鲇鱼,于是又丢下鲂鱼,去拾那些鲇鱼……   他捡了一路,也丢了一路,真是眼花缭乱,挑也挑不过来了。   “这真是我做梦才能看见的景象啊!”巫曦快乐地在鱼堆里蹦来蹦去,“孔宴啾,你快下来看,跟我一起挑!”   孔宴秋哑然失笑,他飞下来,帮着巫曦把鱼都用芥子术存放起来。   昔时的他五感失衡,对待食物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如何浪费也不觉得可惜。但现下,他已经知晓了食物的万般滋味,因此尽管面色不显,内心却对烹饪鱼肉抱着高涨的期待之情,这次捞上来的鱼,他一条也没有放过,全收进囊中了。   “走,咱们做鲇鱼汤喝,”巫曦跑在前面,兴致高昂地道,“你不知道,长留的庖厨里有一个特别会做鱼汤的宫人,他做的鱼汤真是天下一绝。他也教了我几招,你等着,我给你好好比划比划!”   孔宴秋笑道:“好。”   两岸的古木被厚雪压得弯折,积年累月,弯曲的枝干和冻结的冰雪形成了无数大小不一,自在天然的室外棚屋。他们挑选了一处高大宽阔的树棚,孔宴秋敲掉一部分危险的冰凌,和巫曦弯腰进入里面。   一人一鸟对视一眼,开始默契地清扫里头的积雪。巫曦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铺上垫子,摆好碗筷;孔宴秋寻了许多干燥枯枝,掰成一段段的,架锅烧水。   按照巫曦的指示,第一锅开水需要稍稍烫过鲇鱼的鱼身,这样才好刮去粘液和细鳞,接着破开鱼肚,清理内脏,抠掉鱼鳃。   尽管是第一次处理这么小的食材,但孔宴秋手脚利落,已经做得很像样了。巫曦一边夸夸他,一边把鱼砍成几段,在煮汤前,先在锅里抹上猪油,准备煎鱼。   “这也是那个宫人告诉我的秘方,”巫曦说,“煮汤前先煎一煎,像这样,把鱼两面都煎得金黄金黄的,包管煮出来的汤好喝。鲜不掉眉毛,你来找我!”   孔宴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巫曦把煎好的鱼块放入滚开的水里,切下一把小葱,拍碎几瓣蒜,一小块姜,全部扔进去,盖上锅盖,咕嘟嘟地煮着。   不多时,腾腾的白雾,还有一些极清美的香气,便活泼地顶开锅盖,像云朵一样飘在寒冷的空气里了。   到底都是半大的孩子,这会儿纷纷捧着碗,已经难掩期盼雀跃的情绪。巫曦嗅了嗅,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锵锵!”   他揭开陶锅的锅盖,只见一锅浓稠奶白,鲜香扑鼻的鱼汤翻腾得正欢,嫩黄的姜末,翠绿的葱花就在金黄雪白的鱼肉之间起伏。   孔宴秋虽然看不见诱人颜色,但完全能闻到这股令人垂涎的香气。他双手捧着碗,乖乖地伸出去,等巫曦给他舀汤。   巫曦用勺子搅了搅,鲇鱼的肉质细嫩鲜滑,如今熬成一锅鱼汤,汤汁也浓郁醇厚。临到出锅前,他洒下一把盐,满意地点点头。   “请尝,请尝!”   两大勺鱼汤,三段沾着葱花的厚厚鱼肉舀进了孔宴秋的碗。巫曦给自己也盛上,小口小口地吹着气,然后浅喝一点。   ——委实是鲜美无比!   除了葱姜蒜和盐,巫曦再没有放别的调料,此刻,大自然的清新至味完美地融进这一锅鱼汤里,他喝着奶白的鱼汤,再去吃入口即化的滑嫩鱼肉,只觉得浑身都暖和了,额头同时微微地发着汗。   “味道如何,好吃吗?”他笑眯眯地转头,却见孔宴秋的脸色不大对。   黑孔雀放下汤碗,嘴角还沾着一点碧绿的葱花,忽然紧紧地闭上眼睛,轻轻地“嘶”了一声。   巫曦瞬间反应过来,他一定是恢复视觉了。   四周冰川横挂,银树皑然,雪尘在白日里闪着刺目的光……不要说刚刚恢复正常视觉的病人,就是正常人也不宜多看,以免刺痛双眼。   思及此处,巫曦急忙放下碗筷,抢到他身上,先紧紧地捂住他的眼睛。   “眼睛痛不痛?”他问,“我给你捂着,你小心点睁开呀。”   孔宴秋用自己的手覆盖着他的手背,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巫曦的手挪下来。   世界焕然如新,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巫曦的脸庞。   这一刻,他的生命似乎被分割成了三种颜色。   黑色是巫曦乌木般微微发蓝的头发,浓密的眉睫和清澈眼瞳;白色是他莹莹素白的皮肤,唇边呵出的白雾;红色则是他脸上冻出的一团晕红,是笑着弯起的红润嘴唇,以及眉心小小的一点鲜艳红痣。   孔宴秋怔怔地凝视着他,忘记说话,也忘记了呼吸。   “咦?”巫曦奇怪地挥挥手,“孔宴秋?孔宴啾?呼叫孔宴啾?你怎么了,是变傻了吗?”   孔宴秋深金色的瞳仁惊慌地颤动了两下,他似乎刚从漫长的白日梦中回过神来,沙哑地说:“你……”   “我……”巫曦学着他的语气,“我怎么了?”   他捧住自己的脸,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   “哈,怎么样,我很可爱对不对?早就告诉过你啦,我是长留王宫里最可爱的小孩儿!全国我不敢说,但是在王宫里,谁也比不过我,阿嬷、司膳和司珍都可疼我了。”   “……是啊,可爱,可爱。”   孔宴秋语无伦次,近乎慌乱地重复着他的话,但不是可爱,不止是可爱。   他无从形容那一刻的震颤与悸动,语言太过贫瘠,他只知道,在那转瞬即逝的一刹,世界寂静无声,他仿佛与巫曦对视了一生的漫长时间。   “别乱看雪地啊,”巫曦笑嘻嘻的,尚不知道孔宴秋的心中经历了怎样的震动,“会把眼睛看伤的,来,看看锅!看我今天熬的鱼汤,是不是很不错?”   孔宴秋勉强将目光转向陶锅,万物的颜色向他巨细无遗地展露,他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黧黑色的陶锅上印着粗糙的土黄色三角花纹,锅中的汤汁泛着诱人的白色,这种白色不像雪那么耀眼单薄,而是更温厚,更容易让人产生食欲的浓白。   青葱翠绿的葱花,黄色的姜末,嫩白的鱼肉都在汤里翻滚,巫曦一一指给他看:“这是绿色,那个是姜黄色,汤嘛,就像羊奶的颜色,所以是奶白色……”   巫曦教他辨认颜色,他们分完了美味的汤,巫曦又教他如何堆起深灰色的石头,再用褐色的树枝穿起鱼,放在金色的灵火上烧烤。   烤鱼撒了盐和秦椒末,香酥辛辣,吃得人停不下嘴。直到撑得肚皮滚圆,他们才快乐地躺在这天然的屏障下,哈哈笑着欣赏头顶冰雕玉琢的奇景。   孔宴秋频频地盯着他瞧,眼神恍惚而灼热,巫曦也不觉得有异,只是吃多了难免觉得昏昏欲睡,他打了个哈欠,转身对着孔宴秋道:“我们今天还回去不?”   “你想睡在外面?”孔宴秋问,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看,“这里可比不得屋子里舒服。”   巫曦叹息一声,显得很忧愁:“屋子里是可以遮风挡雨,不过床一直很硬,跟睡在外面有什么区别?还有我的衣服……”   他发出一声小动物的悲鸣:“虽然它们都是西陵国的匠人织造的,不会脏,也不会坏,可我已经好久没有换过新衣服啦!算一算,我的生辰都要到了……流落到大荒,就是这么艰难啊。”   孔宴秋愣了一下,没想到神人还有这个烦恼,会因为不能更换衣物而忧心郁闷,不过想想也是,鸟兽遵循四季的规律换毛蜕皮,他是孔雀,将来也要经受换羽增骨之苦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责备自己的轻率和漠不关心。更换衣物被褥,对他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只要咳嗽一声,业摩宫里的珍稀皮毛、奢靡织物都是应有尽有,为什么要等巫曦开口诉说自己的烦恼之后才有所动作?   想到业摩宫,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尽管那里的环境嘈杂污浊,更有许多没眼色的凶鸟妖禽,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它的条件毕竟胜过小木屋万倍,如果我说要带他回去,他会同意吗?   孔宴秋正在思索,便听巫曦道:“算啦,其实我的运气还是蛮好的,如果不是那间木屋,我早就葬身雪原,被其他妖兽吃掉了。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它也挺好的,我住得自由自在,倒是比长留王宫还强一些呢。”   孔宴秋刚刚酝酿在心底的说辞,顿时打了退堂鼓。   “好,你喜欢就好,”他轻声道,“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想办法给你添置就是了。”   巫曦好奇地问:“你怎么想办法添置?”   “大荒广袤,”孔宴秋若无其事地说,“总有许多妖兽的巢穴洞府……”   他没说完,巫曦就大笑起来。   “好啊,原来你是要去做违法乱纪,打家劫舍的强人!”   孔宴秋佯装严肃:“嗯,这可被殿下发现了,怎生是好?还望殿下慧眼明鉴,作巧取豪夺、打打杀杀之事,实则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既不曾安置玉楼宝殿,也不曾有过珠窗紫帘,殿下金枝玉叶,自然不晓得寻常人的难处。”   巫曦笑得更乐,他也板起脸,质问道:“明王后裔,威风凛凛的黑孔雀,难道也算得上寻常人吗?”   “哪里呢,殿下实在有所不知。”孔宴秋一本正经地说,“纵然是明王后裔,也要在夜里献出翅膀,给人当被子盖哩,否则就没饭吃,只怕届时还得饿着肚子去打家劫舍。”   巫曦笑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滚进了孔宴秋怀里。   到了晚上,他们浇水成冰,封住树棚漏风的地方,里头就变得很暖和了。巫曦钻进孔宴秋的翅膀底下,两个人幕天席地,在渭水边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才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收拾东西回家。   回到木屋里,孔宴秋将昨天捞上来的鱼码进冰窖,趁着巫曦去午睡的功夫,再次唤来了业摩宫的妖鸟。   如今他的嗅觉和视觉恢复如常,见了过去的下属,倒是觉得他们顺眼了点,不再是过去那种散发着恶浊血臭的一团丑陋线条了,反正都长得有鼻子有眼的,勉强也算能看。   “神人的衣物鞋袜,御寒的外套、披风、里衣,晚上穿的寝衣……但凡日常生活能用上的,我全都需要。高度到这里,匀称身材,不胖不瘦。”他开门见山地下令,“衣料不求珍稀,但做工必须精良,我要是在上面摸到一个线头,就烧光你们的鸟毛,懂吗?”   稀奇!   三名下属在心中大呼奇迹,莫非是娲皇娘娘显灵,今儿这个杀星怎么没撂要烧死他们的狠话了?而且还指名要神人小孩儿的衣服……   “再拿枕头,厚实皮毛和铺床的丝棉过来,”他接着道,“皮毛不要粗糙。各色器物、工具,一应拿来与我挑拣,明天我就要看到。”   盯着面前三只不敢抬头的凶禽,孔宴秋歪了歪脑袋。   “倘若做得妥当,”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身上的火毒,我可以适当松一松。”   霎时间,三只妖鸟都变了脸色。   业摩宫兴建两百余年,从未有谁能在孔宴秋手中讨到“清缓火毒”的恩惠。倘若被宫里的那些大妖知道,搞些小孩衣服、毛皮褥子,就能把深埋心脉的火毒放松一些,只怕打破了头,也要来抢这边的差事。   “是!”他们齐声应喏,一阵风般地迅速刮走了。   有了重赏,手下的办事效率果然愈发神速,当天傍晚,孔宴秋要的东西就送到了他手边。   他着意挑选了几件,剩下那些镶金嵌宝,极尽繁琐奢华的礼服正装,他看不都看,弹指便烧得精光。第二日清晨,他唤醒巫曦,献宝般道:“你瞧,这些是什么?”   巫曦再次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到手边摆着一沓做工精致的新衣,从里到外,一应俱全。衣料都是他喜欢的淡蓝淡绿,襟边和袖口,全绣着孔雀尾翎的图样。   “哎呀,新衣服!”他惊喜地睁大眼睛,拿在身上比划,“是送给我的吗?”   “你十五岁的生辰,我没什么好送的,”孔宴秋看着他,眼里似是含着笑意,“换上试试,看喜不喜欢。”   巫曦刚刚睡醒,脑子还懵懵的,想不到去追究这都是哪里来的新衣服,他跳到地上,快快地穿好一件,领口和袖间镶着茸茸的一圈白毛,更把整个人都衬小了一圈。   “这么合身?刚刚好!”巫曦快乐地在屋子里到处蹦哒,“怎么样怎么样,好看不?”   “好看,”孔宴秋认真地点头,“你穿的都好看。”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挑选衣服,满意地点头*不错。*包起来*   孔宴秋:*挑选毛皮褥子,满意地点头*不错。*继续包起来*   还是孔宴秋:*挑选所有巫曦可能会喜欢的宝贝,满意地点头*不错。*统统包起来*   其他被零元购的妖兽:*气得昏倒了,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孔宴秋:*挑选气昏的妖兽,不满地摇头*嗯,不行。*径直离开* 第48章 净琉璃之国(十六)   数月之后,巫曦穿着他的毛领小袄,正在赤红色的山岩上溜溜哒哒,手里提着个小花篮,到处摘地上的茴香。   如今孔宴秋的五感已经恢复了三种,嗅觉、味觉和视觉都与常人无异。按照巫曦的意见,既然已经能确认治愈五感失衡之症的关键就是灵火烹饪的食物,那剩下的两种感官也不必操之过急。   毕竟但凡大病初愈,身体总要花段时间来适应新生的状态,他也应该留出这样的时间才对,而他说的话,孔宴秋总是愿意听从的。   因此,两人也不急着寻找烹饪新食材和新菜式,而是轻松地游玩了一段时间。带着巫曦,孔宴秋飞遍了周边的区域,玩累了,就回到他们的小屋里。   ——说到当初的简陋小屋,如今已经是大大变样。   他们在木床上铺了三层柔软厚实的兽皮,再在上面盖着光洁的丝棉,放两个沙沙作响的软枕头,就是一张暖暖和和,舒服的不得了的床铺了。   孔宴秋又推开了陈旧的架子,打通木屋的一侧墙壁,用铁板样的杉木在旁边建造出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如此一来,就可以把厨具和餐具都摆在里头,不必再累赘地占据主屋的空间。   随后,他们更添置了许多小玩意:孔宴秋从不知名妖兽那里搜刮来的青玉灯,不需要灯油,点燃一缕灵火,就能将小屋照得亮如白昼;孔宴秋搜刮来的百花奇珍柜,轻轻巧巧,大小不过三尺,里面却别有洞天,专门拿来收置巫曦的衣物;孔宴秋搜刮来的精工小铜镜,不过巴掌大小,挂在墙上,却可以将人的全身纤毫毕现地映照出来……   不出两月,这件小屋已然被孔宴秋寻来的东西堆满,又改造得锦绣小窝一般。不要说两个落难的半大孩子,就是王公贵族也能住得了。   这一天,孔宴秋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处大荒深处的火山热泉,特地带巫曦赶到这里游玩。   夙昔漫天神佛远逝,其中不乏消解身陨的古神,掌管四时的大神也未能幸免。随着中央后土的沉寂,句芒、蓐收、祝融与玄冥,都先后消散在大荒上空。   神明的尸身一重叠着一重,遗留了永世不竭的印痕,彻底改变了此世的一切面貌。   尽管玄冥是最后消散的,但大荒广袤,总有落雪覆盖不到的地方。他们今天找到的火山热泉,便是祝融的神力残余。   这时候,巫曦正在满山转悠,寻找能吃能用的食物草药,只是火山上满是硫磺味儿,甚是影响他的鼻子。   他穿着孔宴秋给他准备的小袄,衣料的颜色皎洁如月,雪白的毛领子托着他的脸,从天上往下看,他就像一坨雪球,缓缓滚动在赤红色的山岩上,显眼招摇得要命。   不过没关系,孔宴秋就在天上盘旋着,不过为了先探查周边可能存在的潜在危险,他放下巫曦,就飞到云端去了。   “我到上面看看,找一下附近有没有什么危险的妖兽。”他对巫曦,“你就在这儿,先不要乱跑,有什么事就喊我。”   “噢,好的。”   巫曦边走边嗅,周边作物贫瘠,好在火山脚下的土地分外肥沃,长了不少野生茴香,他折到篮子里,也不算全无收获。   空气中满是茴香的特殊香气,巫曦举着鼻子,一路采摘过去,不知不觉地转过山坳,忽然“咦”了一声。   前头一片空地,原先生长茂盛的茴香到了这里,像极了中年男子的脑门,露出一段光秃秃的空白。   巫曦心中奇怪,他蹲下细看,唯见空缺处的土地隐隐泛出奇怪的黑色,再抓起一把泥土细嗅,他闻到了一股很淡,然而不可忽视的腥苦气息。   “这是……有毒?”巫曦皱起眉头,放眼望去,山脚下的茴香就像某种引路的地标,将那一块块斑秃暴露得明显。   他好奇地跟过去,说到底,他本就是个小孩子,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如今多了个孔宴秋,把他当成宝贝一样娇惯,巫曦更是什么都想摸一摸,什么都要探一探了。   孔雀还在云间巡梭,他则好奇地沿着茴香丛的位置走过去,七拐八拐,终于在山岩的缝隙处,发现一条曾经开辟,如今用巨石堵住的通道。火山颜色深邃,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巫曦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动静,他再嗅闻,其余杂乱的味道,全被浓郁的硫磺气味所掩盖。   要下去看看吗?   巫曦挠挠下巴,瞧见巨石缝儿里刚好有条可供一人通过的小径,心里顿时痒痒的。   “孔宴秋!”他抬头望天,因为不知道洞里有什么,担心打草惊蛇,他呼唤的声音很小,“孔宴秋、孔宴啾!”   彼时,孔宴秋正在高空中悬停,面前是三头业摩宫妖鸟,正向他留神汇报。   孔宴秋没有看重的亲信,也就无所谓谁要争宠,谁要上位。他对业摩宫的禽鸟统统一视同仁,那就是谁敢扰乱他的视线,在他跟前现眼,他抬手就烧死谁。   因而业摩宫的职场氛围居然还比较和谐,大家都以保命为主,就先不去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倾轧阴谋了。   “尊主,您一走就是大半年,宫里头渐渐异心浮动,有流言纷传,说您要放弃业摩宫的基业。”鬿雀小心翼翼地道,“他们还说,与其这样,不如趁早另谋出路……”   孔宴秋的表情淡漠,眼皮都不抬一下。   “蛊雕一族的议论是最多的,”酸与接着道,“他们早有筹谋,意欲脱离业摩宫,与小次山上的朱厌联合。尊主,您万万不可助长这股离心离德之风气,卑职斗胆,还望您早日回到业摩宫,亲手料理了那些宵小,方为长远之计。”   离心离德?你们还有什么心,能有什么德?   一听见对方催促自己尽快回到业摩宫,孔宴秋心中便是一阵莫名暴涨的戾气和杀意。他不动声色地慢慢抬手,在指尖玩弄起一朵未成形的五蕴阴火。   鬼车的九个头相互顾盼,嗓音嘲哳:“凫徯也在其中兴风作浪,不过,兴起干戈乃是他们这一族的天性,卑职认为,或许他们只是习惯性地参与到其间胡闹……”   孔宴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说完了?”他问。   下属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纵然这几个月以来,杀星肉眼可见的心情很好,他变得更宽容,态度更松弛,似乎也更讲道理了。可碍于他的累累前科,妖鸟们还是不敢过多期盼这只黑孔雀反复无常的善心。   “下次讲点更重要的东西,”孔宴秋漠然道,“别为了这点事来浪费我的时间。”   更重要的东西?谋逆叛党都不算重要了,那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调料,皮毛枕头和小孩衣服吗?   妖鸟在心中狠狠腹诽,只是不敢明着表现在脸上,孔宴秋接着问:“金曜宫动向如何?”   “还是老样子,”酸与汇报道,“龟缩着闭关不出,不问世事。如今算来,大雪山的金门也有三百多年不曾开启了。”   孔宴秋来回转着爪尖的一朵五蕴阴火,仿佛那是什么脆弱娇嫩的名花。他的眼神冷得可怕,瞳孔里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照不出来。   这极有可能就是他要纵火行凶的先兆了,妖鸟们收紧双翼,脚爪蜷缩,后背紧绷,时刻准备着一飞冲天着逃跑……或者垂死挣扎着尖叫。   五蕴阴火翻滚的频率越发暴烈,越发难以遏制,突然,孔宴秋的耳朵尖一动,闪电般低头,看向大地。   他掌中的毒火瞬间熄灭了。   他没有对这些劫后余生的下属再多说一句话,而是一振双翼,尾翎甩动,在苍穹中带起数道优雅的云痕,俯身飞向地面。   黑孔雀的身影在火山上盘旋片刻,找到了那个呼唤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他落在地上,看见巫曦正扒在大石头的缝隙上,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巫曦抓起一把泥土,凑到他鼻子前头:“你闻,这是什么味道?”   孔宴秋虽然不解,还是依言凑过去,轻轻一嗅。   “有毒?”他皱起眉头,即便毒液的气味非常淡,他还是能闻得出……   等一下。   孔宴秋越闻,就越是凑近,那气息腥苦的毒液,就像一个楔子,打开了他深埋在神魂中的某种开关,让他觉得……觉得……   “不是,你的牙齿变尖了!”巫曦一声惊呼,“你饿了吗?我看你好像快要流口水了,怎么回事?”   ——觉得很有食欲。   巫曦震惊地望着他,眼神十足悲愤,仿佛在谴责一个大叛徒:“饿了就跟我说啊,怎么可以对地下的泥巴露出很想吃的眼神呢!”   “对不起对不起,”孔宴秋赶紧道歉,很纳闷地挠着后脑勺,“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走近巨石的缝隙,也学着方才巫曦的样子,往里头张望。   “我刚刚在摘茴香,发现地上有被毒液腐蚀过的痕迹,一路跟着,结果发现了这个被堵死的通道,”巫曦解释道,“我很想钻进去看个究竟,但一个人又不安全嘛,就想着叫你一起。”   孔宴秋思索一下,他再不想管天上那些惫懒无能的手下,而是选择轻轻抖开尾翎,用神光无声地削去拦路巨石的一小部分,露出一个可供两人通过的道路。   “你若觉得好奇,下去看看便是了。”   巫曦提着茴香小篮,毫不犹豫地躬身一钻,跑在前面,不忘回头警告:“不许再对着泥巴流口水!”   孔宴秋跟在后面,无奈地道:“是,知道了。”   绕过堵路的巨石,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条偌大的圆形隧道,人站在其中,恰如一粒米置于米缸中。其宽阔程度,简直有要把火山内部掏空的架势。   “我的老天,”巫曦喃喃道,“这是谁修建的地道,莫不是供巨人出入使用的?”   地道内的空气浑浊难闻,巫曦不得不屏住呼吸,孔宴秋即刻挥动双翼,带来一阵清新强劲的风。   “不,这不是给人走的路,”孔宴秋来到石壁旁侧,他摸着坚硬石头上的纹路,观察着这不同寻常的刮擦痕迹,“准确地说,这不是给人型生灵走的路。”   巫曦点燃灵火,照亮了黑暗的空间。   他凑近了观察,发现石壁上的刮痕呈现出横向的流线型,而且间隔很宽。他猜测道:“看起来,应该是某种很大的蛇……?会是什么呢,巴蛇?肥遗?鸣蛇?”   孔宴秋摇摇头,却没有说自己的结论:“再往前看看。”   抱着巫曦,他在宽阔的隧道里展翼飞翔,顺着沿途的痕迹一路追踪。山体内部的隧道错综复杂,可最终都汇聚往一个方向。   “你听,”巫曦在他耳边说,“有暗河的声音。”   这倒是真的,地下河道暗流轰鸣,发出水势极大的浩瀚动静。随着他们往下的深度逐渐增多,空气中的腥苦味道也愈发浓重。巫曦不得不捂着鼻子,把脸扎进孔宴秋浓密的头发里,而孔宴秋却精神百倍,仿佛追踪到了某种极其适口的食物香气。   最后,他们停在一条汹涌咆哮的暗河面前。   不知是天然如此,还是被毒液染成,整条河流都显示出墨汁般诡谲的纯黑色。   透过犹如雷鸣的水流冲撞声,巫曦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远处说话。   “……立刻赶往……王上的命令不得有违……”   “此举太过冒险……”   “……已经数百年不曾开启……你太胆小……”   “……即便如此,还是不能被金曜宫发现,那些扁毛畜生……”   孔宴秋的身体慢慢绷紧了。   他的双目紧紧盯着河道的另一头,随着来者逐渐接近,谈话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巫曦专注地睁大眼睛,看见两条黑紫相间的巨大生物,自隧道另一头缓缓飞出。它们头顶独角,鬃毛翻扬,驼鼻狮口,似龙似蛇,浑身的鳞片漆黑如墨,样貌狰狞而可怖,但又隐隐带着邪异的威仪。   他悄声问:“它们是什么东西?我以前竟未曾见过。”   “毒龙。”孔宴秋哑声道,“它们就是俱时龙王的后裔,曾经为孔雀所捕食殆尽的毒龙。” 第49章 净琉璃之国(十七)   “毒龙!”巫曦不由讶然,他急忙压低了声音,悄悄打量下面两条毒龙的样貌,“不会吧,它们不是被吃绝种了吗?”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孔宴秋低声道,“俱时龙王的血脉,繁衍能力惊人,倘若龙王当时从金曜宫孔雀的围剿下逃走,也是极有可能的。”   注视下面两条施施然经过,全然不知天敌就在头顶窥伺的毒龙,他忍不住喃喃道:“毒龙已经不敢在地面上大张旗鼓地出现了,长久以来,它们就是采用如此掩人耳目的手法,利用地下暗河,在地底重建了它们的王国……”   “行事居然如此隐秘。”巫曦感慨道,“咱们……”   他一抬头,刚想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做”,就见孔宴秋依依不舍地盯着下头两条毒龙,宛如饿狼盯着两块行走的鲜肉,眼睛都差点看绿了。   “哎哟,什么呀,”巫曦哭笑不得,用手在他眼前挥挥,“快醒醒!看给你馋的。”   孔宴秋回过神来,他有些不好意思,薄薄的苍白皮肤亦发起热来,但仍旧逞强道:“金曜宫的孔雀如今已经不敢再吃毒龙,我却是没什么顾忌的。放着它们不管也是为祸世间,就是吃上两条又怎么了?”   “咦,金曜宫的孔雀怎么就不敢吃啦?”   孔宴秋冷笑连连,一时口不择言,怨愤道:“他们唯恐再吃出一个我这样的畸胎,第二次见证了他们的罪果,三百多年间封锁金曜宫,连大雪山都不敢踏出半步,如今看见毒龙繁衍苏生,我竟不知是谁该躲着谁!”   他平日里冷静持重,甚少有这样尖酸激烈的时候,巫曦不禁当场愣住。孔宴秋也觉得失态,他调整呼吸,黯然无声地偏头。   “……不,没什么,”他低语道,“忘了我说的话吧,没什么。”   看着他的双眼,巫曦没有刨根问底,执意要从他那里挖出答案。   其实孔宴秋会说的,他有这样的预感,只要自己开口询问,稍稍软磨硬泡几句,年轻的孔雀便一定会将那些过于沉重的往事全盘托出,甚至将血淋淋的旧日伤疤也挖出来,全无保留地展示给他看。这就是他待自己的至诚之心,巫曦心知肚明。   但是他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他只是点点头,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是了,毒龙要是繁衍生息起来,肯定又要祸害大荒,到处掠食神人啦。我们要跟过去看看吗?”   孔宴秋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他顿了顿,道:“跟上去看看也无妨。”   巫曦嘿嘿一笑,他拉住孔宴秋的手,带着他鬼鬼祟祟地跟在两条毒龙身后。毒龙虽然一无所知,却直觉般地感到脊梁骨发寒,鳞片阵阵抖索。   “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左边的说,“哪怕挨着火山地泉,都挡不住大雪的寒气。”   “谁说不是呢。”右边的附和道,“话说回来了,大王子准备的寿礼,都还活着吗?”   “送给王上的寿礼,怎么敢怠慢,”左边的赶忙表忠心,“就是钻地千里,也要送回国内啊。”   “国内!”巫曦悄声道,“原来这里还不是它们的老巢,这些家伙不会把大荒地下钻空了吧?”   “不至于,”孔宴秋道,“它们若有这个本事,昔日就不会被孔雀杀得几近绝种了。”   跟着一左一右的两条龙,他们偷偷潜进一间大得不着边际的石窟。在这里,墨黑的河水汇进无边的深谭当中,深谭上方,悬浮着一台形貌古怪的冻石宝座,上面盘绕着一条更加硕大,鳞片漆黑,头顶金色独角的毒龙,两旁的侍卫也是狞恶的毒龙。   巫曦忽然一把拉住孔宴秋,急促道:“你看!”   只见周围的石壁上全是细长扭曲的钟乳岩,它们交错纵横,织成牢笼的形状,里头密密麻麻关着的,竟全是尚未成年,比巫曦还要小的神人幼童!   孔宴秋对这些神人的孩子没有多少怜悯之心,但是他在乎巫曦,遂在耳边低声安慰:“没事的,我们可以把他们救出来。”   “协罗殿下,”左边的毒龙汇报道,“卑职已经探查完毕,前往国境的道路安全无虞,您即日便可动身。”   “俱时协罗?”孔宴秋猜测道。   巫曦嘟哝道:“怎么,你还认识它啊?”   “不认识,”孔宴秋嘟哝回去,“它算什么东西,还要我认识?只不过,它既然是俱时龙王的大儿子,那肯定就叫这个烂名字了。”   尽管说得鄙夷,盯着中间那只特别肥壮的毒龙王子,孔宴秋还是忍不住擦了下嘴角。   “别馋了!”巫曦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捣鼓他,“到时候万一打起来,多不像样啊。”   “哼,”俱时协罗嗤笑一声,声音介于锐利和柔滑之间,像浸透了毒液,随时可以用那条分叉的长舌喷吐出去,“无能的蠢货,后头跟了个小尾巴,你们居然毫无觉察?”   巫曦心中一惊,忍不住抓住了孔宴秋的手,孔宴秋反手握住,安慰地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孔雀的双翼投下暗沉的阴影,全然笼罩着身前的神人,他情难自禁地露出一丝冰冷而狰狞的微笑,抬起暗金色的双眼,马上就要踏出一步,向面前这些可笑又可口的小龙,袒露出业摩宫黑孔雀的庞然真身——   “还躲?”俱时协罗复又冷笑道,“本王早就闻到茴香的臭味了,小神人!”   哦,原来只发现了我一个。   这时候,巫曦反倒有点放心了,他心中嘀咕,安抚地摸摸孔宴秋的爪背,清清嗓子,打算站出去跟这个所谓的毒龙王子对峙。   不过,你都闻到了茴香,为什么没闻到孔雀的味道呢?   他心里困惑,浑然不知面前都是新生一辈的毒龙,金曜宫又闭门数百年,因此它们连孔雀都没见过一只,更不用说孔雀的气味了。   孔宴秋赶紧拉住他,有点急了。   按照他的计划,在场七头毒龙,他上去直接烧死三头最瘦的,然后叨死三头比较有肉的,把尸体放在那,接着就用神光擒住中间最肥的,趁它还活着的时候抽掉龙筋,现吃现剥,方才最为新鲜。   但巫曦这时候站出去,他还怎么保护他的安全?   我没事,巫曦给他使眼色,我去吸引它的注意力,你抓紧机会救人。   孔宴秋无可奈何,只得遂了他的心愿,眼睁睁地看着巫曦从自己的影子下走出去,大喇喇地站在空地上。   头顶的左右毒龙惊诧地低头盯着这幼小的神人,而他的臂弯里挎着个小篮,里头装满茴香,双手叉腰,混不吝地对着俱时协罗。   “好吧!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不怕你。”巫曦大声道,开门见山地指着毒龙王子的鼻子,“你想用这些神人小孩儿当你爹的寿礼,是吗?”   他的直言和大胆纷纷震惊了在场的龙族,尤其是离他最近的那两只。   巫曦和孔宴秋昼夜不离,白天在一块吃饭玩闹,晚上蜷在一起睡觉,身上浸透了黑孔雀的霸道气息,此刻,他甫一接近,靠得近的毒龙便觉得骨软筋麻,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了,连呼吸也困难。   “你……”俱时协罗惊疑不定,深紫色的龙瞳,来回扫视着巫曦的全身,“你不过是长留国的小小神人,口气倒是不小!你敢不要命地跟过来,无非是因为那个传自少昊的天赋神通,对不对?”   “一群只敢抓小孩子作乱的懦夫而已,我又有什么必要害怕?”巫曦直视它的眼睛,“还是那句话:反正我不怕你!”   俱时协罗从鼻子里喷出淡黑色的毒烟,吹得龙须飘拂:“本族的龙王最喜欢纯净无瑕的幼儿心肝,你今天既然到了这里,那就不要走了,也留下你的心肝!长留守生?哈,须知我左侧的牢笼里,就装着长留国的小崽子!”   说罢,它的龙尾毫无征兆地一挥,巨大的吸力令巫曦猝然腾空而起,疾速撞向那漆黑的龙爪。   篮里的茴香撒了一地,俱时协罗将神人抓在掌中,一口毒烟,便要向巫曦喷去。   刹那间,一声极其暴戾的嘶哑啼鸣席卷上空,代替了一切言语和声音,经由它唤起的,埋藏在神魂深处的恐惧,令在场所有的毒龙噤若寒蝉,呆如木鸡。   孔宴秋拍击大翼,掠出藏身的阴影之处。他像一缕森冷的闪电,一片裹挟着风雷的云雾,在半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伴随着清脆的骨骼噼啪声,他光艳昳丽的脸孔向后延长,鳞羽增生,眼尾飞扬,黑紫色的覆羽犹如盘绕的茧带,将他层层包裹。他的肩胛发出可怖的爆响,却又柔软如泥地片片扭转,紧密地锁合,带动双臂与双翼融合。   ——孔雀的冠羽闪耀着碎金般的光华,同时也发出碎金碰撞一般泠泠清越的和声。不出须臾,一头鸟喙闪烁着寒芒,货真价实的黑孔雀,凌驾于所有毒龙的头顶!   俱时协罗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它的声带已经背叛了它的意志,迸出一声惊裂的尖叫。   “去!”趁此机会,巫曦竭力挣出一只胳膊,掌中瞬发出金色的灵火,宛如一枚金色的璀璨小箭,流星般刺向俱时协罗的硕大龙目。   即便毒龙在数百年前被孔雀杀得几乎绝种,但它们仍然身具龙王的血统,是强悍的异兽,岂是脆弱的神人能够抗衡的?不要说一支小小的灵火,就是滔天烈焰,恐怕都无法烧破坚不可摧的龙皮。   这个时候,俱时协罗早就肝胆俱裂,它忘了闪躲,或者说它也没有必要闪躲。然而,那只金箭的强度与力度都超越了它的想象,箭头旋转着破空而至,就像刺破一颗过大的水泡,竟当真毫不留情地没进龙目虹膜当中,溅出一柱漆黑的毒血。   惊叫化作惨叫,惨叫又变为暴跳如雷的哀嚎,俱时协罗用爪子捂住剧痛难耐,还在燃烧的眼球,咆哮道:“卑贱神人,我要先杀了你!”   趁此机会,黑孔雀抖开尾屏,铺天盖地的神光顷刻席卷了毒龙的藏身之处。   第一下,它从毒龙王子的爪子里刷走了巫曦,灿若晚霞的神光温柔卷起巫曦的身躯,将他送到地上;第二下,神光刷断了岩壁上的钟乳石监牢,将里头关押的幼小孩童吹飞至岸边,同时将看守“寿礼”的两只毒龙当头痛击,砸进潭水。   做完这一切,黑孔雀扑飞而起,恢宏羽翼的边缘几乎打碎了洞窟两边的石壁。   他张开形如荆棘的锋利巨爪,有如嗜血的凶兽,猛地攥住了俱时协罗的硕大头颅!任凭龙王子如何咆哮尖叫着挣扎,用巨蟒般沉重的身躯卷住孔雀的鸟腹和尾羽,企图用无可匹敌的巨力将天敌绞死,他都岿然不动,像山岳一样稳固。   毒龙壮硕的长尾紧紧绷起,每一束强硬的肌肉都像刚玉那样顽固。龙皮本就坚不可摧,加上无穷的巨力,它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崩裂山峦,搅碎一个国家的城池。然而,任凭它如何绞缠,它的身体都无法在孔雀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伤痕。   ——孔雀的羽毛太过光滑,简直像极了流动的镜面,以至俱时协罗的反击全然无效。它拼命地反抗,可它用来绞杀的尾巴只能一次次徒劳地往下滑动,在空中卷出许多无助的形态。   “卑贱神人?”黑孔雀快速地偏转脑袋,暗金色的鸟瞳眨也不眨,唯有一层淡淡的瞬膜转过,“留下心肝?”   俱时协罗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别杀我——”   它求饶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颤动,黑孔雀已然猛烈地叨裂了它的脑骨!   毒龙凄厉哀嚎,鸟喙与头骨相撞的声音,便如铜鼓震荡着洞窟,孔雀叨到第三下的时候,龙血便和脑浆一齐迸溅了出来。黑孔雀立刻把头伸进那个血肉模糊的碎碗里,痛痛快快地啜饮脑髓,又用爪子按着,将脊柱叨碎,把龙筋也抽出来吞咽。   余下的毒龙全是没有经历过金曜宫孔雀屠龙巢的年轻一辈,这会儿没有被神光打晕,也活活被吓得昏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巫曦:*看到绑架犯,立刻摆出架势,大喊一声*啊哒!*马上展开英勇的救援行动*   绑架犯:*狞笑,拿出绳索,因为这样的可爱小孩毫无威慑力*哼哼哼哈哈,我要把你也抓走!   孔宴秋:*从阴影中出现,站在绑架犯身后,张开翅膀,像个该死的审判天使一样*哦,真的吗?   绑架犯:*惊恐回头*   孔宴秋:*缓缓露出狞笑* 第50章 净琉璃之国(十八)   巫曦上了岸,急匆匆地查看那些神人幼童的情况。他们不知被掳来多久,许多都渴得脱水,饿得脱相,更有许多至今昏迷不醒,软软地倒在地上。   在他身后,只听淋漓的皮肉撕扯声,黑孔雀半张着双翼,盘踞在俱时协罗的宝座上,已经把毒龙王子吃了一半,半截龙尸血淋淋地挂在上面,眼珠子都被叨出来咽了。   余下几头毒龙要么吓的,要么被神光打的,俱昏死在黑潭边上。孔宴秋两口吞掉龙心,又用爪子按着抽了龙骨,去嚼里头的龙髓。   空气中满溢着腥苦的浓浓血味,黑孔雀抬起头,满头满脸是血,锋利的鸟喙上更是黑血横流,它惬意地摇摆着盛大灿烂的尾部饰羽,头顶碎金色的冠羽簌簌作响。   “孔宴秋,别吃啦。”巫曦头也不回地叫喊道,“快来看看这些小孩儿!”   听见他的呼喊声,孔宴秋总算拉回了过于陶醉的心神,黑孔雀飞下俱时协罗的残尸,在半途中变回人形,降落在巫曦身旁,抹了把脸上的龙血,舔干净爪子,勉强算是打理了一番。   “他们被关得太久了,”孔宴秋道,“等我们出去,着人挨个送还就行了。”   “到哪里找人呢?”巫曦抬起头,不解地问,“我们现在的位置,距离神人诸国如此遥远……”   孔宴秋一时语塞。   长久以来,他始终没有挑明业摩宫的事,一来因为在他心里,无论是业摩宫,还是业摩宫的妖鸟禽兽,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配拿到巫曦面前说项。坦白地讲,他实在厌烦那个地方。   二来,则是他自己的私心。大荒纵然广袤无垠,但以业摩宫的本事,要定位到一个神人的国家,将走失的王室成员送回长留,实在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只是唯有一点。   ——他不愿将巫曦送还。   他们相互依偎,相互扶持,彼此照料着,在大荒的雪原上安顿出温馨的小家,这就是孔宴秋所期望的一切了。他怎么可能再让巫曦重新回到他的国度,去做那个倍尝冷眼,受父兄宫人轻视的小小王子?   “我……”他定了定神,找补道,“大荒中总有待人友善的驮兽,只消交予它们一些报酬,便可听候差遣。”   巫曦的眼睛亮了:“对啊!你说的有道理,咱们就这么办。”   他站起来,转头看见毒龙王子的残躯,顿时龇牙咧嘴的:“哎哟,真是埋汰!快把你的饭处理一下,别叫剩下的毒龙跑了。”   说到这儿,他心头升起一阵忧虑,巫曦担心地说:“今日我们放跑了俱时龙王的寿礼,还杀了它的大儿子,只怕会后患无穷。”   “……算了!”不等孔宴秋回答,他自己先多云转晴,兀自开朗起来,“我要救小孩儿,你要吃毒龙,都是由不得人的事。已经到这地步了,再想东想西也没用。”   跟巫曦在一起生活了快一年,孔宴秋身上的戾气仍然难以消解,他杀死毒龙的手段也未免太过凶残,可是在巫曦心里——或许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吧——他并不觉得孔雀吃掉毒龙,是一件需要大肆谴责的恶事。同理,通过孔宴秋的只言片语,他同样不觉得黑孔雀就是金曜宫的所谓“罪果”。   “纸包不住火,俱时龙王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孔宴秋道,“但人救了,儿子也吃了,它纵有通天彻地之力,又岂能叫时光倒转,江水回流?”   说到这,以免夜长梦多,他直接将剩下的龙全部按死,鸟喙砸烂龙首,将脑浆亦喝得磬尽,才算没有留下活口。   巫曦:“现在先不管那么远的事了,我们得把这些小孩儿带出去。”   “交给我。”孔宴秋略一颔首,他变化出大孔雀的真身,让巫曦乘在他的脖颈上,余下的神人幼童,他用尾翎轻轻一拂,便以神光尽数卷起,向外飞去。   龙肉可以回来再吃,但是巫曦焦心的事,最好还是尽快办完。   他飞出地底隧道,将那些幼童连并巫曦一起,俱放在火山脚下。   “我去找驮兽,去去就回,你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走。”孔宴秋叮嘱道,他担心还有多余的毒龙,又折下自己的一枚尾翎,交到巫曦手中。   “如果有危险,挥挥它,”他郑重其事地道,“残存的神光无法奈何成年的强大妖兽,不过应对毒龙,已是绰绰有余了。”   “好,”巫曦点头,“我记住了。”   孔宴秋盘旋而起,饰羽翻卷,大翼张扬,巫曦无从得知其他颜色的孔雀都是什么模样,但黑孔雀徘徊翱翔的姿态顾盼威仪,简直美得令人胆寒。   孔宴秋一振羽翼,升上云端,先前等候在这里的下属还没有离去,他们先是听见火山内部传来的巨大撞响,良久之后,再见孔宴秋以真身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全身裹挟着浓烈的,腥苦的血气,不由骇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避。   “去找三十头会认路,能日夜兼程不休的驮兽,不论报酬,尽快筹来。”黑孔雀口吐人言,喑哑地道。   鬼车惊骇地问道:“尊主,到底发生了何事?”   黑孔雀暗金色的眼瞳冷漠无比,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嫌恶下属的多嘴多舌,孔宴秋简洁地回答:“有毒龙出没。再着人沿着地下河道追踪,我要知道这条暗河究竟是通到哪里的。”   “毒龙?”鬿雀十分讶异,“它们不是早就被……”   金曜宫的名字到了嘴边,觑见黑孔雀的眼神,复又生生地咽了下去,选择另起话头,控诉道:“尊主,今日的火山热泉,乃是蛊雕一力找寻,为了表功讨赏,他们连最基本的排查检阅都没有完成,便急着邀您前来。可见……!”   然而话未说完,孔宴秋的尾翎重重一甩,已然将他抽得倒摔出去,长羽乱飞,口鼻溢血,险些在空中控制不住翅膀。   “去找,驮兽。”孔宴秋阴冷地复述道,“是不是要让我重复第三遍,你们才知道应该按我说的去做?”   说到底,大雪山孔雀乃是明王后裔,血脉中涌动的古老尊荣,更在大荒妖兽之上。此刻他现出真身,在场的三头大妖同时觉得难以呼吸,更无法直视他妖异的双目。   其余二妖一声不敢吭,赶紧裹着被打飞出去那个倒霉蛋,头不敢回地找驮兽去了。   交待完毕,孔宴秋才重新飞回巫曦身边,他离开的时间不长不短,巫曦已经把这些小孩的人数清点完了。不知是被毒龙吓傻了还是怎么了,即便是醒着的幼童,此刻也浑浑噩噩,不敢看人,不敢说话。   “一共有一百六十七个小孩子,”巫曦忧心忡忡地道,“有二十四个发起高烧,应该烧了好些天了,现在找不到药可以治疗他们。驮兽的数量够吗?”   “肯定够的。”孔宴秋宽慰道,“别担心。”   不多时,三十多头长毛过膝,后背高高隆起的驼牛,便当真来到了火山脚下。   “果然来了!”巫曦惊喜地跳起来,“你是怎么找的,竟来得这么快!”   算他们办事得力。   孔宴秋冷冷地瞥了天上的妖鸟一眼,低头看向巫曦时,又是眸光温和,耐心至极的样子。   “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他说,“无非是些身外之物,我们不需要,但是拿来换一换人情,还是很值当的。”   巫曦非常认同他的说法,两人齐心协力,按照神人幼童的特征和国籍,分批次放进驼牛的长毛里。   驼牛构造奇异,不仅日行千里,内脏还与寻常牲畜的生长方向完全相反,因此肚腹处没有肠胃,只有一个空置的巨大凹陷,可以将人或者货物安置在其中。它们的长毛厚如毡毯,盖上之后,即便在大雪天,亦能无所顾忌地运输活物。   “这些是西陵国的孩子,”巫曦清点完毕,将他们放进驼牛的肚皮里,用长毛盖好,“麻烦你们了,请在路上给他们喂些食水,务必快点送到。”   四头驼牛沉默地颔首,转身离去,孔宴秋再往天上一瞥,云端群鸟纷纷,顿时飞下数只影子,跟随护卫在驼牛上空。   “这些是厌火国的孩子。”巫曦再将这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子放进驼牛。   “这些是青要国的小孩子。”   “这些是招摇国的。”   在他和孔宴秋的努力下,空地上只剩下最后十六个肤色苍白,神态萎靡的幼儿。   “这些是……”   巫曦蹲下来,握住他们的手,不由迟疑了。   “……这些是长留国的孩子。”他轻声道。   孔宴秋看着他,正想说点什么,底下的稚童烧得神志不清,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巫曦的面庞。   “走吧,”巫曦小声地安慰他们,“你们可以回家了。”   他们可以回家了,那你呢,你也想回家吗?   孔宴秋注视着他的侧脸,很想把这句话问出口,只是到头来,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一口气送走了所有的神人孩子,巫曦才疲惫地松一口气,靠在孔宴秋身上。   “真是累人啊,原本是来这里泡温泉度假的,没想到,居然遇到了这样的事。”   “你救了他们,”孔宴秋温声道,“这就算是你的功德了。”   “才怪呢!”巫曦皱起鼻子,对他做个鬼脸,“我打不过毒龙,更不能唤来这许多的驮兽……明明是你的功德。”   孔宴秋摇摇头,少有的不赞成他的话。   “假使你不在这里,我一定会杀掉毒龙,吃光它们的血肉,因为我是孔雀,而它们天生就是我的餐食。”他说,“但我会救那些神人的小孩吗?不,我永远不会,因为他们的死活和我毫无关系。你不开口,我一定会把他们留在监牢里,他们即便渴死,饿死,又与我何干?”   “你才是救了他们的那个人,”孔宴秋摸着他柔软的头发,低声说,“不要怀疑这一点。”   见巫曦的心情还是有些低沉,孔宴秋斟酌词句,到底不敢多说什么,唯恐勾起他的思乡之情。想了想,他另起话头,抱着巫曦的肩膀道:“做了大好事,我们今天去泡一泡热泉,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想吃温泉蛋吗?”   巫曦稍稍打起精神,笑了起来:“嗯!好啊。”   载着他,孔宴秋果真在山腰处找到了几口碧绿冒泡的热泉。周遭岩石堆叠,宛如天然的屏障,更兼水质清澈,用手探一探温度,烫热得刚刚好。   “啊,真不错!”到底是小孩子,上一秒还在消沉,下一秒便开心地笑了起来,巫曦脱掉鞋袜,高兴地招呼孔宴秋,“快来快来!”   “你先玩儿着吧,”孔宴秋道,“我去处理底下的毒龙。”   巫曦心下了然,挥挥手道:“那……你去吧!别撑得吃不下我的温泉蛋就好。”   受到他的调侃,孔宴秋也不恼,他微微一笑,用芥子术取出这次度假的毛巾和新衣服,并着一筐小蛋,给巫曦放在旁边,然后再展翼飞下山岩。   巫曦快乐地把自己脱得光溜溜,毫不犹豫地跳下水。   “嗷,好烫!”   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他便心满意足地扯过一条毛巾,盖住岸边的岩石,把头垫在上面,惬意地享受热水的冲刷。   天上的落雪一刻不停,只是泼洒到火山上空,便被蒸腾的高温融化,化作丝丝细雨,轻轻飘落在巫曦的脸上,肩膀上。   泡在滑润熏热的山泉里,感受天空飘拂的凉悠悠的小雨,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没过一会儿,孔宴秋就化作原形飞上来了。大孔雀带起一阵血雨腥风,一头攮进旁边的池子里,瞬间洗得黑红四溅,巫曦滋儿哇叫道:“你那边的脏水都泼到我的池子来了!”   黑孔雀从池子里举起一颗鸟头,无辜地“嘎?”了一声。   “嘎!”巫曦气得拿毛巾围在腰间,跳起来就冲孔宴秋泼水,“你还嘎,你还好意思冲我嘎……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一个举着盆狂泼,一个张着翅膀乱掀,顿时将两座不大的温泉池子搅得风云变色,地覆天翻。   巫曦:“啊哒哒哒哒——”   孔宴秋:“啊呸呸呸,什么东西!”   巫曦:“是我的愤怒!接招吧孔宴啾!”   巫曦骑着倒挂的空木桶——原本是用来装温泉蛋的——从半空中英勇地降落进敌方的水池子,并且十分戏剧性地与敌方的羽毛翻滚、纠缠。而孔宴秋佯装不敌——或者说真的不敌——十足虚弱地倒在池边,往嘴里咳出许多破碎的蛋壳。   毋庸置疑,邪恶瘦香肠的实力不容小觑,在和黑孔雀的战斗中,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第51章 净琉璃之国(十九)   经过一番世界大战,先前的两个池子实在是被祸祸得不能看了,两人遂集体迁移,转换阵地。   “有守生在,我不怕毒龙报复。”安静下来之后,巫曦趴在池边,在他对面,孔宴秋也学着他的姿势,往池子边上趴着,“可它们真的敢吗?我的意思是,天上明明还有个金曜宫……”   整个大荒,恐怕只有巫曦能如此轻松地在孔宴秋面前提及金曜宫的名字了。   “金曜宫不会出手的,”孔宴秋摇头道,“他们自觉犯下的杀业太重,如今毒龙刚刚繁衍出气候,他们必定对此视而不见,继续紧闭门扉,做他们的缩头乌龟。”   “明明那些毒龙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巫曦迟疑道,“那个俱时协罗口口声声,说它父亲喜欢活剖小儿心肝,我不觉得让它们活着是件好事。”   孔宴秋叹了口气,轻声道:“是的,你说的没错。毒龙为祸大荒,戕害生灵,可金曜宫孔雀剿灭它们,难道是为了主持正义吗?恰恰相反,他们屠杀毒龙,不过是为了一己口腹私欲——就像今天的我一样。”   他露出苦涩的神情:“说到底,我和他们也并无不同……”   “不啊!你怎么会和他们一样呢?”巫曦立刻反驳,“你有我,这就是你和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啦!”   他说得理直气壮,温泉间白雾弥漫,孔宴秋不禁一愣,而后微笑着应和:“是是,殿下高瞻远瞩,我是万万想不到这一层的。”   “略——”巫曦冲他吐舌头,“我才不是什么‘殿下’呢!”   他用脚趾头踩着泉水,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不过,听你这么一说,那个俱时龙王既然能从那么多孔雀手底下……嘴底下逃出生天,必定很有手段,它……它肯定会知道我们干的事,对不对?”   孔宴秋垂下眼睛,半晌,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按常理来看,我是孔雀,是毒龙避之不及的天敌,它们应该不敢找来报复;可从感性上讲,俱时协罗是龙王的大儿子,又被它父亲养得如此壮硕肥美,受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巫曦:“等一下,受重视程度不是这么算的吧。”   孔宴秋沉思片刻,道:“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可。”   在内心里,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毒龙危及到巫曦的安全,他便立刻带着神人撤回业摩宫。尽管他实在不想回到那里,但只要巫曦是安全的,自己就可以安心下来,慢慢地着手收拾那些毒龙。   “唉,也只能这样啦。”巫曦叹口气,很快的,他的眉目便舒展开来,仿佛没有什么愁绪,能在他光洁的眉宇间停留太长时间,“反正他们要来就来,我倒不是很担心,大不了我们就跑嘛,守生开着,他们破坏不了屋子,我们随便飞到哪个地方去,它们还能追得上我们吗?”   孔宴秋口角含笑,认真地说:“你说得很对,咱们就该这么办。”   深夜里,巫曦身上缠着一条毛巾,和湿漉漉的孔宴秋坐在岸边。他们点燃一盏青玉小灯,再你一个,我一个地分享温泉蛋。   灯火将四周照得明亮而温馨,映着天上飘落的雨丝,他们则把腿放进热泉当中,一边闲适自在地踢着水玩,一边吃热腾腾的流心温泉蛋,简直舒服得没边儿了。   夜更深了,他们也不打算回去。这一次,两人做足准备,将一叠厚厚的兽皮褥子带来这里,在山岩下面铺成小床,再支起树干,往上面笼一层迷蒙的纱帐,这便是一顶野营的帐篷了。   巫曦绞干湿漉漉的头发,换上睡衣,钻到又软又厚的暖和兽皮上面,招呼孔宴秋:“快来躺下啦。”   于是,孔宴秋也甩干羽毛上的水珠,掀开纱帐钻进来。   巫曦调小了灵火,让灯光变得如月色般朦胧。他笑嘻嘻地躺在孔雀翅膀下面,夜晚静谧安宁,不远处,热泉汩汩地发出些玲珑清脆的水声。   “真好呀,”巫曦叹气,“躺在这里,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烦恼都离我而去了。嗯……虽然我也没什么烦恼就是了。”   这么好,你还想家吗?   听见他这么说,孔宴秋的脑袋里瞬间蹦出这个试探的问题。   不,不能这么直白。应该说,你还想回长留吗?既然你的父亲不喜欢你,那里又少有对你好的人,不如就跟我一直在一起,我会和你分享我拥有的一切事物……   不不不,这么说也不妥当……   孔宴秋的脑子里来回转着乱七八糟的纷杂念头,巫曦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便问:“怎么了?”   “我,”孔宴秋张了张嘴,“我在想一件事。”   “一件事,什么事?”   孔宴秋迟疑半晌,还是选择委婉地切入话题:“今天,你不是看到了一些长留的孩子……”   “哦,那个呀,”他还在那边想方设法地含蓄,巫曦快人快语,已经挑明了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想家,打不打算回长留,对不对?”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戳破了自己的心思,孔宴秋登时被噎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巫曦叹一口气,黯然道:“我当然想家了,世上漂泊的浪子,没有人会不思念家乡的。”   “可是……!”孔宴秋的翅膀扑扇,一下急了,“可是你也说了,你生父,还有长留王宫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   “我晓得,你先听我讲。”巫曦安抚道,“没错,我的父王不喜欢我,我的兄长无视我,宫人大臣看不起我,但排除他们,还是有很多人一直呵护我,爱着我。我阿嬷已经年老,我真的不敢想象,她知道我丢失的消息之后,会有多么伤心。”   孔宴秋的嘴唇微动,他的心直直坠进无底深渊,一瞬失落至极,连开口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但是,我也不能就这么离开你啊,”巫曦接着道,眼神亮晶晶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答应你了,要把你的病治好的。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怎么能违约反悔呢?”   孔宴秋晦暗阴冷,快要梗死的一颗心,忽然就松活了起来,像是照进了一束阳光。   巫曦慰藉地摸摸他的羽毛:“而且我不是说了嘛,等你痊愈了,就带你回我的家里看看,司膳肯定会很喜欢你的!”   孔宴秋的心脏忽上忽下,只随着面前这个小小神人的话语和言行而跳动。上一刻,巫曦才表露出思念故国,准备离开的念头,他便窒息地眼前发黑,透不过气来,下一刻,巫曦就轻松地打消了他的疑虑,让他立刻觉得自己如获新生,仿佛重新活过了一回似的……   他张开手爪,重重地将巫曦搂在怀里,紧得像要把他贴进胸前的皮肉里——倘若能贴进皮肉里,那就最好了!   小坏蛋,孔宴秋气恼地想,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嘴上、心里翻来覆去,只能喃喃地咀嚼,念叨着一个词。   ……小坏蛋。   直至两人回到家中,平安无事地生活了数周,孔宴秋的情绪才有所好转。为了让他转变心情,巫曦决定给他找点事情做。   “铛铛铛!”他举起一个套盒,向孔宴秋展示,“看,木雕盒子!”   孔宴秋不解地仰起脸,巫曦打开给他看:“这是小刀,这是木头块,这是木炭笔,都是以前我无聊的时候解闷的工具。那时候你还没醒,我找不到人说话,发现雕木头可以让人集中注意力,变得平心静气。来,你也试试。”   孔宴秋愣愣地低头看木头块,又抬头看他。   “快试试啦。”巫曦催促道。   其实,巫曦是包含着一点坏心眼的。   但凡初学者,雕出来的东西总是歪歪扭扭,不成个样子,到时候,他就可以指着孔宴秋的作品大肆嘲笑一番,然后再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一些“世事岂能皆顺遂人意”“要接受人生中的不完满和缺憾”之类的大道理……   “雕好了。”孔宴秋说,举起一个造型灵动,栩栩如生的巫曦小人像。   巴掌大的木头小人,五官活泼,四肢匀称,手指根根分明,完美得简直闪着金光,冒着彩虹。   巫曦:“?”   巫曦眼睛瞪得像铜铃:“这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跳起来,抓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孔宴秋放下小刀,吹掉手上的木屑,表情纯良地望着他。   “你你你,”巫曦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怎么雕得这么好!”   “以前我也是孤身一人啊,”孔宴秋无辜地说,“闲下来的时候难免无聊,就磨磨爪子,随便做点东西解闷儿。长年累月,练就的这点本事也不足为奇吧。”   ……这下踢到铁板了!   巫曦噘着嘴,把手里的小木雕看了一遍又一遍,孔宴秋觉得好笑,但是也不戳穿他的小小坏心眼。   带着好奇,他在盒子里翻动着木头块,看能不能找到巫曦的作品,结果还真叫他找到了。   “这是什么?”孔宴秋惊讶地从角落里抠出一只奇奇怪怪的木雕,说飞鸟不像飞鸟,说鸡不像鸡,头上的眼睛一大一小,脖子长长的,身体又圆又胖,还拖着个波浪形的短尾巴。   “啊!”巫曦大叫起来,跳到孔宴秋身上去抢那个古怪的小玩意儿,“我不许你看,不许看!”   孔宴秋伸长手臂,一只手护着他,免得他从自己身上掉下去。   “怎么啦?”孔宴秋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木头的形状,“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是鸟吗?”   一想到这可能真是某类身份不明的陌生鸟,他突然变得十分警惕。这怪模怪样的,难道是以前养过的宠物?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丑鸟,还看得这么宝贝……   思及此处,孔宴秋心头酸溜溜的,真是越看这个木雕越不顺眼,好想一口把它的头咬掉。   巫曦抢也抢不过他,只得气哼哼地往他腿上一墩:“我说了,你可不准笑话我?你要是笑话我……”   他威胁地戳戳孔宴秋的胸口:“我就三天不理你!”   “好好,”孔宴秋答应他,“你说吧,我绝对不笑话。”   巫曦红着脸,恶声恶气地说:“……是你。”   孔宴秋:“啊?”   他愣住了,盯着手里的怪鸡看了半天:“是,是我?”   “是啊,就是你,”巫曦索性全都交待了,“那时候你不是第一次掉下来嘛,我把你拖回屋子救治。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但是有天我带你出去透气,你就被讹兽抓走了。”   孔宴秋即刻恍然:“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你被它吃掉了呢,”巫曦指着自己的眼睛,“我窝在家里哭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下了,最后才雕了一个……这么个东西。”   孔宴秋的心又酸又软,像被泡进了太浓稠的蜜水里,挣扎都挣扎不出来,只能这么咕嘟嘟地沉下去,一直沉到永远。   望着鼓得跟个河豚一样的巫曦,他忽然说:“给我吧,这个。”   “什么啊?”   “你雕的孔雀啊,给我吧,我拿我雕的和你交换,好不好?”   巫曦诧异地扭头:“可是你雕的很漂亮啊,你看我这个,头不像头,屁股不像屁股的。”   孔宴秋忍不住笑容,确实,他手里的木头块还真像个胖鸡……   “啊!你笑了!”巫曦指着他的脸,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平时都很少见你笑的!”   说到这,他又阴险地尖笑几声,像恶霸一样去揉孔宴秋的脸:“你多笑笑,我就把木雕给你,否则……你也不想这么丑丑的自己让别人看见了吧,嗯?”   “什么东西……”孔宴秋真是被他气笑了,两人正滚成一团,屋外天边,骤然传出一声尖锐的鸟鸣,犹如警报的哨响。   孔宴秋脸色一变,他迅速站起来,和巫曦上到雪地,往外一看——   遥远的天际墨云滚滚,隐约可见电闪雷鸣,当中翻涌着无数细如丝线的毒龙,恰似一阵致命污毒的海啸大潮,冲这边狂卷而来。   作者有话说:   巫曦:*兴高采烈,雕刻木头*哦耶!我就是,天才小木匠!   孔宴秋:*看到那个丑丑的木雕,缓缓将自己完美无缺,精巧绝伦的木雕藏在身后,应和*啊,真是太好看了!*因为太爱巫曦了,所以这个评价并不算昧良心*   巫曦:*发现了孔宴秋完美得不得了的木雕,哭了*什么!我再也不是天才小木匠了!*很难过,立刻开始欺负孔宴秋*   孔宴秋:*很喜欢被欺负* 第52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   孔雀的锐利眼瞳倒映着天边的景象,在那些细小且毫无威胁的毒龙身后,他隐约瞧见一个耸入云端的巨影,犹如一颗过于逼近天幕的星球,将它怖恶的轮廓朝万事众生压迫而下。   俱时龙王,俱时德叉伽。   为了替它的大儿子复仇,它竟然亲自大驾光临了。   “进去,”孔宴秋急促地说,“进屋子,不要开门,维持好守生的阵法!”   巫曦还从未见他如此肃然凝重的模样,立刻抱着手里的木雕,飞快地跑进家门。   “我要关门了……”他靠着木门,惴惴不安地望着孔宴秋,“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肃穆的神色逐渐软化,对着他,孔宴秋微微一笑。   “放宽心,我是孔雀,能有什么事呢?听话,快把门关上。”   确认巫曦已经关紧房门,他再转头时,面上已经不带任何柔软的温情,森然如修罗恶鬼,杀意凄厉得令人窒息。   转瞬间,毒龙组成的海潮呼啸而至,它们没有强攻雪原上这间小得可怜的木屋,而是喷吐毒云,往平原上倾泻起瓢泼如注的漆黑毒雨!   黑雨坠落的第一时间,这片雪原上居住的妖兽便知大事不妙,急忙奋起逃窜,跑不及的,被雨滴沾上的地方即刻便化作腐烂的血水,凶毒之处可见一斑。   孔宴秋疾速展开翼,卷起一阵剧毒与冰雪的风暴,瞬时飞上苍穹云端。   在飞出去的那一刻,黑孔雀的形态便开始在他身上显现。泛着金虹色光彩的黑色覆羽从他苍白的皮肤下奇快无比地生长出来,遮蔽了他矫健的青年形体,他的双臂与羽翼合并,凸现出筋肉虬结的尺骨与桡骨……   不出片刻,黑紫金三色的华艳孔雀于苍穹现身,三色神光同时拖曳出百里,将天边照得如同夜映朝霞,灿灿生辉。   他唯有茕茕孑立的一个影子,但面对千军万马也丝毫不惧,漫天行云布雨,兴风作浪的毒龙,却要在他面前惊惧地嘶叫,争先恐后地向后翻滚逃窜。   “俱时德叉伽,”黑孔雀口吐人言,暗金色的眼瞳中涌动着风雷般的清光,“你要来这里撒野?”   但被他点到名字的龙王没有出现,更不曾开口应和一声,唯有倾盆滂沱的黑色毒雨涛涛泻下,犹如末日时代,天幕塌陷时的洪水瀑布,朝下方飘摇如小舟的木屋浇灌下去。   毒雨将一片平原都冲刷成了漆黑的汪洋,似乎誓要淹没、击沉其间那叶可怜的小舟。   孔宴秋冷笑一声,振开万眼的尾翎,苍穹无极,三色神光猝然远逝,犹如擎天之手的悍然一刷,伴随着创世雷霆的巨大轰鸣,朝不计其数的毒龙当头排下!   黑孔雀暴虐喑哑的啼鸣响彻天际,仅仅一击,便有上百头毒龙筋骨粉碎,脑浆迸裂,被残忍无情地刷下云端。   这就是开战的号角了。   犹如捕羊的猛虎,搏空的大鹰,这头年轻得过分的孔雀毫无保留,彰显出了绝强的暴力与铁腕。他仿若名刀组成的杀阵,刀光并非出鞘,而是旋转着狂舞,阵中妖魔连败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粉身碎骨,转成飞散的血雨肉花。   对比声势浩大的毒龙,孔宴秋的身影便如一只燕子,灵敏地在龙潮中飞掠,三色神光亦随着折返波涌,来回冲刷着青空。而神光过后,便是数不尽的黑紫火炎,黑孔雀的全身都包裹在妖异的烈火之中,沸怒似流星,点燃了漫天肆虐的毒龙。   他撕碎了每一条能抓住的猎物,让无穷无尽的烈焰燃烧着它们的骨肉与神魂,毒龙惨烈的哀嚎几乎可以下到黄泉,上传碧落,但孔宴秋毫不怜悯,更不宽恕。   他投射在大地上的阴影便如浴火重生的凤凰,然而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凤凰?——他抽出龙筋,掏烂龙脊,将毒龙的头骨碾作肉泥,仿佛那些只是盛着惨白豆腐的碎碗。   孔宴秋展现出的乖戾狠毒之态,更甚昔日屠戮龙巢的孔雀们百倍。金曜宫的孔雀杀进龙巢,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在这个生态链里,孔雀是猎人,毒龙是猎物,猎人宰杀猎物、食用猎物,勉强也算得上自然轮回的一环。   可在这一刻,孔宴秋是凌虐的杀手,毒龙则是被杀手碾碎的可怜虫。面对一头呼啸而过,横冲直闯的疯牛,脆弱的普通人要如何抉择?要么逃跑,要么惨死,没有折中的选项。   此时,毒龙沦为了“脆弱的普通人”,至于孔宴秋呢,无需赘述,便是“横冲直闯的疯牛”了。   “够了!”苍穹之上传来雄浑的怒吼,亮起两点宛若紫色巨星的龙瞳。   眼见子嗣惨遭虐杀,俱时龙王终于无法再作壁上观。   它冲破流云,从天幕后俯低身躯,犹如一座巍峨的肉山,只是一颗龙首,便堪称巨硕无比。   在它面前,孔宴秋的真身确实像鸽子一般微小。   “俱时德叉伽,”黑孔雀森森地半眯起眼睛,宛如微笑,“怎么,你不装了?”   “金曜宫的孽种!”俱时龙王咆哮道,“我本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最爱的孩儿,如今又屠杀了我如此之多的子孙!你不过区区一黄口小儿——”   “我没有杀了‘你最爱的孩儿’,”黑孔雀的笑声粗哑,“我是吃了‘你最爱的孩儿’。我想,这两者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俱时龙王被他气得浑身哆嗦,不过,它到底年岁深厚,老奸巨猾,更精于算计之道,很快按下怒火,转而冷笑道:“听闻金曜宫那群扁毛畜生迄今闭门不出,大荒又流传着变异黑孔雀的事迹,我还当是谁在以讹传讹,此时一见,方知传言不虚。你果真就是金曜宫明晃晃的罪证……”   孔宴秋的眼神冷了下去。   “你和毒龙之国的仇怨,我会一直记着的!”俱时龙王厉声道,“跟你的小神人暂且逍遥罢!别以为守生能护他一辈子,我迟早要将这间破屋子一口吞下,他又能在我腹中坚持多久?届时,等你把他救出去,只怕他早就活活在我的肠肚里饿成一摊烂肉了!”   不光龙有逆鳞,孔雀也不例外。孔宴秋对此的回应,是一口暴烈喷出的毒火。   五蕴阴火点燃了老龙王的下颚,使其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大吼,但它身边的龙子龙孙立刻舍生忘死地飞扑上去,纷纷咬下那部分燃烧的肉块,哪怕自己被烧得连连惨叫,亦是在所不辞。   很快,龙王就摆脱了阴火的桎梏,它的体型太过庞大,真正称得上皮糙肉厚。可以说它奈何不了孔宴秋,年轻的孔宴秋更奈何不了它。   “往后的岁月还长着呢,小孔雀……”俱时龙王阴恻恻地道,“我们走着瞧罢!”   它终究不敢赌那个概率,死守地底王国太久,它并不清楚如今大荒上发生的许多事,更没有摸清孔宴秋和金曜宫的关系。隐约听闻的流言蜚语,无法消除它对金曜宫的畏惧之情。   倘若金曜宫的孔雀再次倾巢而出,围剿自己的话……   俱时龙王心中盘算,它知道,不能在这里僵持太久。   龙吟磅礴,漫天畏惧的毒龙像是得到了什么特赦令,急忙藏在龙王的龙鳞之下,忙不迭地逃出了这片横尸遍野的战场。   “尊主……”毒龙们走后,业摩宫的妖鸟才敢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声,“卑职已经差鸟雀探子跟随毒龙,相信不日便能打探出它们的老巢……”   孔宴秋大开杀戒时,几乎是敌我不分的攻击模式,是以业摩宫的大妖根本不敢插手他和毒龙的战争,生怕龙还没杀几条,自个儿先被主君烧死了。   “通知业摩宫,”孔宴秋恢复人身,盯着龙王离开的方向,面寒如铁,“我将不日启程,很快就会回去,让他们做好准备。”   凶禽心中俱是一惊,连忙道:“是!”   孔宴秋飞下地面,他用神光逼退雪原上的毒水,一落到门口,巫曦就仓皇地打开房门,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别,我身上都是龙血……”   他的话没说完,巫曦跳着扑到他身上,死死地抱紧了他。   “……脏。”孔宴秋无措地道,他的双手满是黑红的龙血,只能用爪尖局促地挠挠巫曦的后背,“脏得很。”   “我只担心你会出事,”巫曦急促地说,“它们走了吗?”   “走了,”孔宴秋说,“但恐怕还会再来。”   他揩干净手上的血,才稍稍摸了摸巫曦的头发,轻声说:“我们得搬家了。”   “搬家?”巫曦一愣,眼睛又是一亮,“是啊,我们可以回长留!守生大阵覆盖国土全境,只要我们回长留,就可以……”   不等孔宴秋说什么,他的声音慢慢沉寂,神色同时黯淡了下去。   “……不,我们不能去长留。”巫曦低低地道,“我见罪于俱时龙王,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父亲不会原谅我的,他也不会容忍我给长留的国民带去这么大的危险和隐患……”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孔宴秋,清澈的眼睛里含着那么多令人心碎的东西。   “我再也回不了家了,对吗?”   孔宴秋顿时顾不得一身的血污,紧紧地抱住了他。   长留算什么,毒龙又算什么?他冲动地脱口而出:“跟我走!从今往后,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你去哪里,我也要一直跟着你。我绝不会让你颠沛流离,一个人孤苦无依……”   “跟我走。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巫曦抬起双眼,望着年轻而赤忱的孔雀,他没有犹豫,便用力地点头。   “好,我们不分开。”他破涕为笑,伸出小拇指,“拉勾?”   孔宴秋血迹淋漓的脸上,也露出微微的真挚笑容。   他伸出小拇指,与巫曦的指头交缠:“拉勾。”   他们收拾行李的速度很快。巫曦的衣服、木雕和解闷的小玩意儿全装进了奇珍柜,调料和厨具打成一个大包,床上的被褥可以不拿,但是枕头是睡惯了的,必须带上。   冰窖里剩余的蜂蜜、浆果、薯蓣和肉,孔宴秋都用芥子术存放起来,他们的油灯,小镜子,孔宴秋亲手做的桌椅和板凳一应收走……最终,他们将自己大半年来生活过的痕迹清扫一净,望着空荡荡的小木屋,巫曦的心情说不出的低落。   “我们还会回来吗?”他牵着孔宴秋的手,伤感地问。   这间木屋承载了非常特别的感情,在他流落大荒的时候,是它接纳了他,给他一个安全的小小空间,一顶遮风挡雨的屋檐,而在孔宴秋出现之后,这间木屋则成为他们共同经营的小家。   巫曦从来没有明说,但每到夜晚,他们在屋里点起灯火,让那明亮生晕的火光照着他们的面庞,他心里都会缓缓地沁出一种喜滋滋的幸福甜味。   在这里睁眼醒来的每一个清晨,天空都是那么蓝,落雪洁白无瑕,当孔宴秋带着他飞上天空的时候,连风也变得柔软起来,好像可以就这样笑着走进任何事,原谅任何事。   “会的,一定会。”孔宴秋同样舍不得离开这里,看着他们的小家,他努力遮掩着情绪上的低落,“等这件事情解决,我们就住回来。”   抱着他,孔雀展开羽翼,飞向一望无际的晴空。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撕碎毒龙,保护他们的家*吃我一击!   巫曦:*摇旗呐喊,加油鼓劲*哦耶!干得好!   还是孔宴秋:*在飞行时露出华丽的身材,包括胸肌和腹肌*   巫曦:*忽然变得口干舌燥,不得不用雪擦脸*嗯,嗯……奇怪,天气怎么变得这么热了?   毒龙:*没看见胸肌和腹肌,就被打死了,但是没有人在意*啊! 第53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一)   “所以,我们要去哪儿?”巫曦抬起头,忐忑地问,   孔宴秋低下头,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巫曦的问题,因为在心里,他比巫曦还要忐忑。   他害怕巫曦得知真相之后皱起眉头,用受欺骗的愤懑目光看着自己,也怕巫曦质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他更怕巫曦因此生出异心,觉得是自己不信任他,因此才将业摩宫的秘密死死隐瞒,始终都不曾透露。   “我……我想带你回我的领地。”孔宴秋说,他解释得十分局促,“但那不是我的家,你问我有没有家的时候,我不是骗你,我真的没有家。金曜宫不要我,后来经营的势力,我同样不愿意把它当成一个安全的,温暖的家园。真要说的话,我们住的那间木屋,才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家’存在的地方。”   孔宴秋消沉地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地方,但是事出危急,带你去那里,能保护你不受毒龙的侵扰。”   巫曦挠挠头,问:“那么,你说的‘领地’,究竟在哪里呢?”   “……业摩宫。”孔宴秋道,“它的名字,叫业摩宫。”   巫曦愣了一下。   “业摩宫,有点耳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们说话的时候,孔宴秋展翼千里,笔直地加快了速度。   身为拥有守生天赋的神人,巫曦完全可以感知到,前方有一个巨大的,透明的阵法,正不停地运转,筛选着一切进入阵法领空的生灵。   孔宴秋放出三色神光,同时用手捂住了巫曦的眼睛。   “仔细刺着。”   神光破空,威仪浩瀚地刷开了笼罩在业摩宫上空的阵法,经由孔宴秋的带领,巫曦最终进入了他之前从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待到耳边的罡风之音消失,巫曦慢慢地挪走孔宴秋的手,遥望下方,不禁大声地感慨起来。   “哇——”   ——山脉一望无际,被壮丽的宫阙连宇,飞檐回廊所截断。那些黑紫交加,错金鎏饰的巍峨宫殿,统统修建在高不知几千里的山巅之上,而连接这些悬空宫室的栈桥盘绕回旋,皆是粗大的青铜锁链。   它依托山脉而建造,于是也像山脉一样雄伟连绵,但中空的构造,又使它拥有了天上仙京般不可思议的轻盈。   巫曦生在长留王宫,自觉已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这会儿仍然看得眼花缭乱,下巴都合不拢了。   此地简直是群鸟的王国,以巫曦所在的高度,还能隐约看见锁链上穿行着蚂蚁芝麻一样敏捷的小人。云间飞行着各色各异,大小不一的鸟儿。从最纤细曼妙,羽毛色彩缤纷的雀鸟,到雄奇凶恶,成群结队的鹰鹫……委实凌云蔽日,几乎代替了天上的云彩。   孔宴秋一路飞来,鸟雀凶禽纷纷退避,仅有几个修成了人形,胆子比较大的妖鸟,敢远远地,含糊地喊一声“尊主”,然后就飞速展翼,逃得比欠钱的还快。   “尊,主?”巫曦好奇地重复着两个字,“他们为什么叫你这个啊?”   本来孔宴秋还不觉得这个称谓有什么,可是被巫曦这么拿到嘴里一琢磨,他忽然就觉得有些羞耻……就像被最亲近的人发现了在外头的奇怪绰号一样。   他的耳朵蒙着一层薄红,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叫的,又懒得管他们做什么,久而久之,就有一堆妖怪这么喊我了……”   越往里飞,那些五彩缤纷的小鸟就越少,而凶神恶煞,奇形怪状的妖鸟就越多。漫天俱是拍打羽翼的声音,巫曦趴在孔宴秋怀里,好奇地左看右看,忽然揪住孔雀肩膀上的一撮鸟毛,惊奇地问:“欸,那不是凫徯吗?哎呀,还有酸与!嚯……九头鬼车也在这里啊?”   宛如乡下人进城,他伸长了脖子,在孔宴秋肩膀上来回转头,殊不知,那些飞出来迎接业摩宫主人的大妖竟看到有这么小的一个神人,跟一摊小泥巴一样扒在杀星的胸前,纷纷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   对于“孔宴秋的神人”,业摩宫的大妖们各自掌有一套情报。   他们知道,那是来自长留国的神人,曾经两次救下坠落大荒的孔宴秋——虽然第二次是他自己个作死才掉下去的——从此之后,孔宴秋就抛下了业摩宫的根基,更不顾和金曜宫的恩恩怨怨,竟像着魔了一样,选择和他一同生活在大荒的贫瘠雪原上。   杀星极其宠爱这个年幼的神人,对方的吃穿用度,全是业摩宫的大妖为他一力筹备。那些搜寻来的衣物、珠宝和玩具装饰加起来,堆成了山一样高,只是木屋太小,放不下那许多的东西。因此除了孔宴秋亲手挑选的那些,余下全被他烧了,而他丝毫不觉得浪费,更无所谓奢靡豪掷。   不过,那些毕竟都是侧面的见证,如今亲眼见了他俩的相处动态,业摩宫的诸妖才算是开了眼界。   “堵在门口干什么?”看到围拢过来的凶禽太多,孔宴秋冷冷地注视他们,“很想死是不是?”   巫曦的眼睛睁大了,转头望着他的侧脸。   孔宴秋的眼睫毛颤了一下,抱着巫曦的手臂紧了紧,一只蛊雕振翅而出,赔笑道:“尊主息怒,听闻贵客大驾光临,我等想出来迎接……”   “滚开!”孔宴秋的眼神凶狞,一声厉喝,抖开的神光已经将那只蛊雕轰飞出去,瞬间在下方的山岩上爆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声。   巫曦张了张嘴:“哎……”   见他如此险恶情态,围过来的妖鸟顿时哗然飞起,急急忙忙地散开藏匿了。   但是在心里,他们隐约有所知觉:倘若神人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多嘴的蛊雕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当场烧死,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周遭寂静得像是进了坟场,巫曦揪着孔宴秋鬓边的孔雀翎,担忧地问:“你干嘛对他们这么凶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自打进入阵法笼罩的范围,进入业摩宫,孔宴秋身上的气场就变了。   他不再是那只温和宁静,还有点呆的小孔雀,正相反,一股恣睢酷烈的“气”环绕着他的全身,使他变得敏感、多疑而暴躁。   “……我不信任他们。”孔宴秋沉默半晌,低声道,“在他们兴建业摩宫,依附于我之前,他们都曾意图吃掉我、食用我的血肉,并与我不死不休地厮杀过。”   巫曦轻轻地“啊”了一声。   “大荒的妖鸟凶兽,生来狡诈凶残,诡计多端。”孔宴秋寒声道,“对待他们,就是要铁血手腕,不留余地,他们才知道怕,知道不能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他们已经飞进了主殿的内部,巫曦转着脸地观察,他没见识过妖族的建筑风格,只知道这座宫殿森严而华美,黑、紫、金三种颜色组成了它的主要色调氛围,到处都是孔雀的形状和相关元素,即使豪奢地堆金砌玉,镶珠嵌宝,亦不会让人觉得艳俗,反倒十分贴切。   “等一下……”巫曦忽然反应过来,“等一下!我的衣服,被褥,还有日常用的那些小玩意儿,全是你从这里带回去的,才不是什么‘搜刮妖兽洞府’得来的,是不是?!”   自觉上当受骗,巫曦揪住孔宴秋的耳朵,恶狠狠地道:“好啊,老实交待,你还瞒了我什么?快说!”   “哎哟,”孔宴秋急忙告饶,“别别别,我错了,好殿下,我真的错了,除了这些,我再没有别的隐瞒了,我跟你发誓。”   打打闹闹的声音一路远去,两人之间这才恢复了一点昔日的气氛,只是一进入孔宴秋的寝宫,他们又情不自禁地沉默了下来。   不知是谁自作主张,在孔宴秋圆形的巨大巢窝旁边,单独安置了一张小床。   对方明显是抱着谄媚的心思布置这些陈设的,小床柔软而舒适,上面悬挂着奢华轻滑的帐幔,床脚铺着丝绒浓密的毛毯,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可惜,这些心思没能讨好到在场的任何人。   “啊,地方这么大,”巫曦难为情地说,“当然可以摆下两张床啦,哈哈……”   孔宴秋的脸都要气绿了,他紧抿着嘴唇,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站着。巫曦抓着手背,小声道:“仔细想想,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既然有两张床,那我们晚上就分开睡吧,总是睡一张床,感觉是不太好……”   不好?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好?!   孔宴秋的心真像是被剜了一刀,活活地把最亲密的那块血肉撕下来,扯走了。   这个糟烂地方果真是没有半点好处的!我们才来第一天,他就要被逼得和我生分,连夜里都不能睡在一起!现在是分床睡,以后呢?以后岂不是要搬到旁边的宫殿去住,再以后,是不是就要提着行李回长留了?   他气苦至极,嘴唇不住发抖,想冲出去把始作俑者活活烧死,身上只是没有力气。而巫曦初来乍到,突然被一张天降的新床横插在两人当中,也感到一阵冷匝匝的凉风,把方才孔宴秋抱着他时的暖意吹掉了。   他心事重重地收拾行李,将睡衣拿出来换上,尽可能地在这间又空旷,又冷清,又华丽阴沉得不像是给人住的地方增添一些旧日的小小摆设。   就这样,在僵持的寂静氛围里,他们迎来了业摩宫的第一个夜晚。   巫曦躺在他的新床上。   平心而论,这张床的舒适度胜过他从前床铺的千百倍,可他就是睡不着,他睁大眼睛,在夜里胡思乱想。   孔宴秋不高兴了,我也是,这个地方确实太大,太空旷,感觉比长留王宫还要厚重,人长年累月地住在这里,是要出问题的……业摩宫,业摩宫,我到底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哦,等等,我想起来了!阿嬷说过!阿嬷说过大荒上有一只大黑鸟,它住的地方就叫业摩宫……孔宴啾!原来是你!原来会在我不听话的时候把我抓走的大黑鸟就是你!生气,吓唬我那么久,真生气。   ……唉,算了。事已至此,我都住在“大黑鸟”的家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巫曦想东想西,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一阵窸窣的羽毛摩擦声。   没过一会儿,孔宴秋踩在地毯上,无声地走到他的床边。黑夜里,巫曦睁大眼睛,转头看他,而孔宴秋默不作声,轻轻地爬到他的床上。   翅膀开合,巫曦便无声地打开自己的被子,让他钻进来。   孔宴秋伸长手臂,慢慢地抱住了他,他的呼吸在夜里显得湿润而沉重。   片刻后,孔宴秋哑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巫曦的眉头一动,他急忙伸手去摸孔宴秋的脸,却摸到了掌心的水痕。   年轻的孔雀紧紧地拥抱着他,发抖地哽咽道:“我不……我不喜欢这里……”   巫曦不知该说什么,他转过身,手臂穿过他的羽翼,回抱住孔宴秋的腰腹,小声道:“我也不太喜欢这里,它好暗,好空旷,又好嘈杂,我……我想回家。”   他说的家,自然不是指长留的王宫。   “我也想回家……我不想住在这里,不想听他们的声音……”孔宴秋低低地哭着,“只有我和你,就在木屋里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我不想回这个地方,它就像一个提示……”   “什么提示?”巫曦问。   他深深地吸气,吐出来的时候,就转为了一腔怨憎之意:“我刚一出生,就被金曜宫丢下大荒。同族相残是大罪,他们不想自己的手再沾杀孽,就想让我死在恶劣的环境里。我至今记得,大荒的雪天那么寒冷……我从高天上掉下去,羽毛都没有长齐,身上还覆着羊水,只是命大,被风托了一把,可即便如此,仍然摔断了翅膀,摔断了一条腿。   “我不会说话,疼得只知道哭,哭声引来了觅食的灰狼,我才吃到出世以来的第一餐。狼血酸苦腥臭,可破开狼的尸体,里面又是很暖和的。数不清多少日子,我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拼了命地挣扎,用尽一切本能求生……连一窝兔子都有它们的父母看护照料,我没有,除了一身的伤痛,一条人人垂涎的烂命之外,我什么都没有!”   巫曦紧紧地抱着他,想把自己的体温分他一半,孔宴秋的声音渐渐变得嘶哑至极。   “我遇到的所有妖兽、神人,都想把我生吞活剥,你看见的业摩宫妖鸟,就是被我如此反制。他们本想吃掉我,却反被我种下火毒,连性命也受制于我,才不得不屈从。   “所以,我顺水推舟,建立起这个地方,利用他们来监控金曜宫的动向,他们就是我的军队和探子。可是这里一点也不好啊……业摩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门楼立柱,哪怕是最渺小细微的摆设,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不要忘记你的恨啊,孔宴秋,不要忘记你曾经受过的苦痛和摧残!”   孔宴秋浑身颤抖,濒临失控:“我不想再背负那些旧事了!它们太沉重,沉重得像要把我吞噬,可我又不得不背着它们……因为是它们构成了我过去几百年的人生,如果我放弃,那我就什么都剩不下,只有一个名为‘孔宴秋’的空壳,像行尸走肉一样,在大地上游荡……”   “直到我遇见你。”他疲惫地流着泪,“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变得轻松,第一次知道快乐和幸福是什么滋味。从决定要回业摩宫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害怕,我怕我和你的感情会被这个代表仇恨的地方吞噬……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不能……我不能再去过没有你的日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别和我分开……”   黑夜里,年轻的黑孔雀失声恸哭,悲痛得无法自抑。   “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我偏激固执,很容易生气,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你高兴……我会改的,我都会改,别离开我,别和我分开……”   巫曦也哭了,他贴在孔宴秋的胸口,听见他激烈失序的心跳,还没开口,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你也不要改,我看到的你就已经是最好的你了,你什么都不用改。”   他想,如果是世俗里漂泊的一颗心,一定无法承受这样绝望滚烫,而且重得要命的感情,好在我的心那么强大坚固,可以完好无损地包容他的泪水。   想到这,巫曦含着眼泪,又笑了起来。   “不对,这么说还是太过分了,应该这样说:我也有很多缺点,我有时候没心没肺的,会长出坏心眼儿,又很喜欢欺负你……”   他抽出手,摩挲着孔宴秋湿漉漉的面庞。   “我不和你分开,我们可以一起变成更好的人,好吗?” 第54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二)   翌日,孔宴秋尚且睡着。   他昨天晚上大哭一通,伤神太过,薄薄的眼皮此刻还红肿着,巫曦已经先他一步醒来,睁开了眼睛。   他支起胳膊,观察了下熟睡中的孔雀,随即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赤着脚跑出寝殿。   “有人吗?”巫曦推开大门,把头转向两边,“你们好,有人吗?”   听见他的声音,角落里,几名年轻的侍从犹豫一番,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们裸露上身,手臂生着各色鸟羽,下半身也是鸟的爪子,腰间倒是围着披散的各色布裙。侍从们怯生生地围拢上前,将好奇打量的眼神藏在躲闪的睫毛后面。   “我是巫曦!”巫曦直截了当地说,“关于孔宴秋的宫殿,我需要改换毛毯的颜色,还要颜色鲜亮的清漆,嗯……上面垂下来的那些纱也要换掉,还有就是,里头的桌椅、珍宝柜、多宝阁、灯屏、床屏、香炉、衣架、镜台、清供……”   他不像个初来乍到的客人,更像是在这里住了很久的主人,掰着手指,一口气数了一大串出来:“全部都要换。我不要颜色沉闷,样式老气的,如果实在找不着合适的,那你们就帮忙拿木材和凿刀来吧!我们可以自己做的。”   侍从们全惊住了,不愿思考他说的“我们”究竟指的是谁。   良久,一个侍从颤巍巍地说:“可是当时的陈设,都是由诸位大人一手设计……”   他口中的“诸位大人”,自然指的是类似蛊雕,酸与,鬿雀这样的族中大妖了。   巫曦奇怪地道:“嗯,他们设计,可是住在这儿的人也不是他们啊,跟我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侍从们默然半晌,你看我,我看你。远方的偏殿,一头大蛊雕栖在一根宽阔的横梁上,冷眼望着主殿的动静。   “区区一介孱弱神人,尚且没有具体的名分地位,就敢把手插进宫中,大言不惭地管起事来了。”他嗤笑道,“真不知道那个混世魔星能容他到几时。”   身边传来振翅的声音,另一头酸与飞落下来。   听见蛊雕的抱怨,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说出“你给孱弱神人送件合心意的衣裳,只要讨了他的喜欢,混世魔星就能把你脖子上的狗链松一松”这样的秘事。说到底,通天擢升的捷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由着他去罢,”酸与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说,“瞧你的堂兄弟,昨天可被结结实实地嵌到山岩里了,抠出来怕是费了不小的功夫吧?”   蛊雕咬紧牙关,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能感觉到,孔宴秋对于下属的喜好已经有了稍稍的偏向,并且这种偏向是不将他包括在内的。这立刻使他产生了浓烈的,即将被排除出业摩宫权力中心的焦躁之情。   “行,”蛊雕冷笑道,“由着他去,到时候可别麻烦宫侍,还得把神人烧成焦炭的残骸打扫起来。”   他们交谈的工夫,流水一样的家具摆设已然呈到了巫曦面前。   看得出来,孔宴秋平日里是如何凶名远扬的。寝殿前的空地已经摆得像一个热闹的菜市场,可所有侍从都静悄悄的,只要业摩宫的主人还没有走出来,他们就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没事的,不要拘束!”巫曦脸上带着活泼的笑容,“你今年多大啦?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嘛。”   “我……我今年三百二十岁……”   “哦哦,”巫曦挠挠头,“那你可比我大多了……啊这个不要留,这个留,这个送你了,拿去吧!”   他亲手挑选了深棕和米白的两种毛绒绒兽皮地毯,替换了原先精美阴郁的漆黑色刺绣地毯,还选了生长着茸茸可爱的青苔的白玉圆石作为摆件,再挑了温润玉石雕琢的全套桌椅,把凶兽盘踞的紫金香炉换成圆滚滚的狮子搓绣球样式。接着就是——   “枕头,”巫曦庄重严肃地说,“软枕头,大量软枕头,填充着毛毛的软枕头,里头塞着鸟羽的软枕头,立刻拿来,有多少要多少!”   外头叽叽喳喳的动静吵醒了孔宴秋。   他一觉醒来,没有在翅膀底下摸到巫曦,心脏顿时停跳了一拍,猛地振翅飞起来之后,听见庭院中的声音,推门一看,确认了巫曦还在外头,才松一口气。   “这是在干什么?”孔宴秋落到地上,眼圈还带着红,只是他一出声,刚才好不容易活泛起来的气氛立刻冻结了。   “在换里头的装修,”巫曦随口道,“怎么都停啦?继续继续!你也来看看我挑的毯子,怎么样?”   后一句是对孔宴秋说的,孔宴秋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想像改造木屋那样改造他们的居住环境,唇边就忍不住漾起了微小的笑意。   “好看。”他温声说,“你挑的都好看。”   旁边的妖鸟侍从瞥见这一幕,还从他嘴里听见这么一句软软和和的好话,眼珠子都要蹦到地下了。   昨夜彻底的情绪爆发,令孔宴秋在此刻感到疲惫。   不过,这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但疲倦之余,他多少理解了巫曦的“水桶论”,将那些焦虑的,担忧的,淤堵的……种种不好的情绪发泄出去之后,他的肩膀陡然便轻了许多,又可以没有负担地上路了。   “是吧?”巫曦得意地瞧着自己选出来的家具,“我还请他们帮忙拿了清漆,一会儿你挑挑颜色,咱们把墙的颜色改一改,老是黑沉沉,紫不拉几的,像什么样子。”   业摩宫的鸟兽都沉默了。   什么“黑沉沉,紫不拉几”的……你转头看看,不就是你旁边那头大哥身上的主色调吗?   说着,巫曦的眼睛突然一亮,急忙招手:“哎,我看看这个!”   引起他注意的东西,是一套十三枚的袖珍编钟。全套用剔透的紫玉雕琢而成,上嵌金丝累珠,贴着光艳动人的宝石花片,底下是一支牙骨雕成的小槌,委实巧夺天工,惹人喜爱。   “好好好,这个好!”他拍手道,“就把这个摆在桌上当清供,好看又好玩。”   他想了下,问旁边的侍从:“哎,说到清供,这么多小玩意儿,我怎么没见到吉祥果和俱缘果?请拿些上来,让我们拣选一下。”   这两个词一出口,在场的妖鸟俱是死一般的寂静,从眼中透出惊惧之色。   远处,酸与的嘴唇动了动,与她一同旁观的鬿雀也默不作声,唯独蛊雕幸灾乐祸地喃喃道:“哈,这下好了。”   孔雀明王手持莲华,俱缘果,吉祥果,身负五色孔雀尾,此乃明王四宝。其中,莲华代表敬爱,俱缘果代表调伏,吉祥果代表增益,孔雀尾代表息灾。   而在这里,金曜宫的一切都是绝对的禁忌,象征了明王的俱缘果和吉祥果,自然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孔宴秋一声不吭,冷眼盯着他们这副大气不敢喘的死样子,内心简直不耐烦到极点。   他憎恨金曜宫,听见麾下的妖鸟提及相关事宜,肯定会神情不悦,但他可没有因为“有鸟兽提及明王”这种小事,就把谁烧成灰过,现在做出这副受害的模样给谁看?告黑状是吧?   “怎么啦?”巫曦不解地问,跟他们比比划划,“吉祥果就是石榴,俱缘果就是木瓜啊。石榴!圆圆的,深红色,蛮多籽,很好看……”   “巫曦殿下,”侍从低低地道,鸟儿一多的地方,情报也传递得飞快,必然是他们中的哪个在昨天听到孔宴秋如此称呼巫曦,是以今天便依葫芦画瓢,“您说的这两样,都是……都是金曜宫的孔雀……他们……”   巫曦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表情渐渐认真起来。他平静地说:“别傻了。”   “……什么?”   “我说,别傻了。”他坦然地道,“哪有孔雀不爱这些的?因为金曜宫的孔雀在享用他们生来就喜欢的东西,所以业摩宫的孔雀就一定要避之不及,连提都不能提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事?”   见侍从呆愣,巫曦催促道:“快啊,去捡最大的石榴,最香的木瓜,我们要摆一个漂亮的果盘。”   侍从们觑着孔宴秋的神色,然而黑孔雀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目光温软地看着小神人,他们立刻便领会了主君的意思,急忙化形飞出,成群结队地去找石榴和木瓜去了。   远处,大蛊雕哑口无言,一股惊悚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心灵,他只疑心自己是中了幻术,或者还在梦里没有醒来。   酸与道:“嗯,这下好啦。”   鬿雀忍着笑,也道:“是啊,这下好了。”   见他行云流水地指点挑选着配套的桌椅装饰,孔宴秋不由好奇地道:“你好像对家装的事很熟练?”   “是啊,”巫曦说,“之前在长留,反正我父亲不管我,随我怎么折腾布置宫殿,折腾得多了,你就知道该在哪里放什么啦。”   孔宴秋眉梢一挑,觉得有点异样。   毋庸置疑,“不闻不问”固然是一种忽视,但“不管不问”,当中却含着一点特别微妙,又切实存在的纵容。孔宴秋担当上位者已久,他非常了解这其中幽微难辨的差别。   “好了,选的差不多了。”巫曦拍拍手,“再麻烦你们一件事,请你们帮忙把里头那张小床搬出来,搬到……随便搬到哪,但是不要在里头放着占地方,好吗?”   孔宴秋长眉一扫:“还不快去。”   很快,小床被抬了出来,地毯,帐幔,原先的器具陈设也都搬了出来。要给墙面换颜色了,孔宴秋犹豫一下,选择棕红和浅黄色的清漆,和巫曦相互系好围裙,拿着刷子,开始改造寝宫的暗色墙面。   忙碌了一个上午,把墙刷了一半,侍从们同时拉来了成车的石榴和木瓜,正等在门口。木瓜馥郁芳香,石榴饱满得快要绽开,露出一隙艳红剔透的果色,巫曦笑嘻嘻地剥开一颗熟甜石榴,凑近了喂给孔宴秋吃。   涩意中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酸,更多蜜蜜的甜,这还是孔宴秋第一次尝到“吉祥果”的味道,真是非常清脆爽口。   “这个好,”他啄食着石榴颗粒,薄唇染得红红的,对巫曦说,“应该摆在巢边上,想吃就可以拿。”   吃完石榴,他们再拾出香味浓郁,不易腐坏的木瓜品种,摆在琉璃大果盘里,委实既香甜,又赏心悦目。   到了傍晚,巫曦干活累了,困得睁不开眼皮,孔宴秋便将他放在巢窝里,用羽绒盖好,让他慢慢睡着。自己仍然系着围裙,飞到顶上仔仔细细地刷墙。   没过一会儿,三两只大妖飞来寝宫,似乎是有要事禀报。   孔宴秋往下瞥了一眼,巫曦还在沉沉地熟睡,鬼车立刻讨好地飞上来,轻声细语地道:“尊主,您吩咐卑职探查的事,已有结果了。”   孔宴秋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他专注地盯着涂抹均匀的墙面,说的却不是同一件事。   “昨天那张床,是谁放进来的。”   鬼车噎了一下,脸色瞬时变得惊惶起来。   寒颤像惊雷一样滚过他的脊梁,鬼车的九首觳觫,下意识就想一叠声儿地呼喊“尊主饶命”,只是话到嘴边,他的眼神往下一瞟,扫见睡得香甜的巫曦,又生生咽了回去。   “……尊主恕罪,”鬼车越发细声细气,尽量不让他的声音传到底下,“那是卑职不成器的侄儿做的,他一心想要讨好小殿下,可是他实在太过蠢钝,没能摸清贵人的心思……卑职一定严加管教,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鬼车一族多眼多头,在业摩宫里,多半担任的也是看管监守的职务。   要搁在平时,纵使他的侄儿不死,孔宴秋也一定会把他这个做叔叔的烧个半死。不过,见他如此乖觉,加上昨晚巫曦说的那些话,孔宴秋多少收敛了一些酷烈戾气。   “下不为例。”他说,“都查到了什么?”   鬼车后背的羽毛全湿了,他赶紧呈上一枚黑色铜简,递在孔宴秋手中。   孔宴秋接过铜简,神识一扫,眉头便皱了起来。   “本来查这点小事,是要不了这么多时间的,可旁的不算什么,唯独长留的守生大阵甚是棘手,除非王族特许,但凡开了灵智的妖兽,都进入不得。好在只是进入打探消息,寻常小雀倒也能胜任。”鬼车解释道。   孔宴秋的手爪慢慢捏紧,将坚固瓷实的铜简,生生捏得扭曲变形。   “神人争夺权位的手段,没比妖族良善多少啊。”鬼车轻声说,“这件事,您要告诉小殿下吗?”   “他会知道的,”孔宴秋沉声道,“但不是现在。让下面那群多嘴的鸟管好自己的舌头。”   鬼车喏喏退下了,孔宴秋抓着围裙,望向会在梦里露出甜甜笑靥的小神人,眉宇间显露踌躇之色。   要让他知道吗?为了争夺王位,是他的兄长算计了他,执意要将他置于死地——要让他知道吗?   理性上讲,孔宴秋当然要让他知道,这是巫曦应该明白的真相;可是感性上,孔宴秋宁肯隔绝外界的全部声音,也要把长留的一切事,无论那是好事还是坏事,从巫曦的生命中完全切开、分离。   他要断绝巫曦回家的任何可能,他要将他完全,彻底地攫在掌中,永不分离,永不割裂——这就是孔雀的强欲和贪念。   他松开手,铜简无声坠落,在空中开始燃烧,掉在地毯上的时候,已然滴成了一摊分不出原貌的流液。   作者有话说:   巫曦:*不知何故,突然犯傻,把石榴顶在头上*看啊,我是石榴王子!   还是巫曦:*把木瓜顶在孔宴秋头上*哈哈,你是木瓜孔雀!*快活地跳来跳去*   孔宴秋:*傻笑*嗯,木瓜孔雀会吃掉石榴王子。*张开嘴巴,开始吃*   巫曦:*大声哭*哎哟! 第55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三)   大荒之上,年岁不分春秋冬夏。他们在业摩宫安顿下来,再过几个月,巫曦的十六岁生辰便到了。   他们很有默契,没有大办筵席,大肆庆贺,而是关起门来,私底下偷偷地庆祝。巫曦喜欢玩闹,孔宴秋就做了一个藤编秋千,安在吊顶上送给他,纵然厨艺不精,他还是给巫曦做了一碗长寿面,往上面笨手笨脚地堆满了各类珍稀食材,不管这是不是差点烧了厨房。   巫曦盯着这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小料肉菜堆成一座山的“长寿面”,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最上面的一片鲥鱼籽,倘若他不是这么慎重,这座千金之数的小山一定会马上雪崩。   顶着孔宴秋期待的眼神,巫曦把金黄色的柔嫩鱼籽放进嘴巴,仔细嚼嚼。   苍天大地,我佛慈悲啊……   巫曦哽咽地想。   “还蛮好吃的!”   巫曦欢快地说。   孔宴秋松了一口气,放松地笑起来。为了不让他瞧出端倪,巫曦硬是独揽全山,把这碗蕴含了人生百味的长寿面全捞到自己的肚子里,热泪盈眶地吃完了它。   “做得太好了,”巫曦放下空碗,含泪道,“下次不要再做了。”   几天后,巫曦缓过劲来,决定还是由自己来洗刷厨房经受的折磨和耻辱,再加上也要帮他恢复剩下的感官,巫曦便给孔宴秋做了一桌家常菜。   虾鱼笋蕨汤,煨汁火腿荠,盐渍枸杞芽,一盆热腾腾、油汪汪的荷叶包乌米饭,一道清香味美的三脆羹,再加上奶油打发,蔗糖掺蜜的滴酥,一碟开着十字刀花的蜜煎金桔,可谓尽显司膳真传。   “怎么样!”他得意地仰着头,“这才是我的真材实料呢。以前你吃的那些猪排羊汤,都是没条件,没工具的凑合产物,今天可见识了吧?”   孔宴秋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丰盛菜肴,他总算见识到了,原来一个人的天赋是可以具象化到这种程度的。巫曦的年纪不大,可在做饭的本领上,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大厨了。   当天晚上,两人便将一桌菜吃得盘光碗净,孔宴秋的听觉和触觉接连恢复,听觉倒是还好,孔雀的叫声本就粗哑,可见他们不是精于歌唱的一族,但是触觉……   “你怎么这么软,还这么小?”孔宴秋惊奇地抱着巫曦,不停地捏捏他,把他摆弄成各种形状,“你身上好热……”   巫曦:“……”   “头发也软软的……”孔雀把鼻子伸进巫曦的后脑勺,在上面蹭来蹭去,再小心翼翼地掐一掐耳垂,“这里也……”   “孔宴啾!”巫曦暴跳起来,一手扯着他尖尖的耳朵,“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告诉你!”   以前巫曦扯他的耳朵,孔宴秋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巫曦的指甲那么薄嫩,因此就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眼下,他的触觉一经恢复,再被神人这样一揪,一双深金色的瞳孔顿时扩大了。   “你……”巫曦迟疑地道,“你的耳朵怎么一下变得这么红?不许红了,听见了吗?不许再红了!”   两个人打闹半天,临到睡觉时,巫曦心里仍是毛毛的。   孔宴秋看他的眼神,简直比当日他看毒龙还恐怖专注,就像盯着一块鲜香诱人的过油肉,恨不得时时抱着,拿嘴巴叨上几口。   最后,是孔宴秋赌咒发誓,“绝不在睡觉和梦游的时候咬你”,巫曦才将信将疑,不跑出去分床睡。   可能这就是乐极生悲吧,孔宴秋五感恢复,还没过上几天正常人的日子,他的换羽期就提前到了。   临近三百六十岁的时候,孔雀都要经历第一次蜕骨换羽之痛。尽管他还差着点岁数,但前些日子饱食毒龙,近来又全然恢复了五感,双管齐下,两两相激,竟提早引发了这个要命的过程。   深夜里,孔宴秋从睡梦中惊醒,全身滚热,骨头酸疼得连翅膀都抬不起来。   巫曦同样醒了,一半是因为他的喘气声,另一半是因为盖在身上的羽翅,此刻正散发着一百个太阳的热量,硬生生把他给烤了起来。   “怎么了,你没事吧?”巫曦摸着他的额头,急切地嗅嗅,没闻到什么生病的味道,“为什么突然发烧了啊?”   “我觉得……”孔宴秋嘶哑地道,“像是要换羽了……”   巫曦一愣,反应过来:“你有没有哪里难受,哪里疼?”   孔宴秋慢慢地咬紧了牙齿。   他不会喊疼,比这疼痛千百倍的伤口,他都泰然自若地承受下来了,可这甚至不是那些明快敞亮的外伤痛,而是更加难捱,酸胀难耐的涩痛。譬如说,你能感觉到生长中的骨骼在相互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只有你能听见的咯吱声,它们竞相拔节,缓慢而拥堵地挤开每一寸毫无防备的血肉。   “……我全身都难受。”   他满头是汗,蜷缩在柔软的鸟巢里,不敢挪动翅膀和四肢,乃至身上的任何一根羽毛。哪怕是眨眼这样微小的动作,孔宴秋都能感受到眼球在经受一场火辣辣的摩擦。   巫曦手足无措,这一会儿,孔宴秋简直就是个燃烧的大火炉,他上次高烧不退,都没有今天晚上来得凶险严重。   “怎么办,我不知道孔雀换羽要怎么处理啊?”他慌了神,“你等等,我去给你找冰水!”   “别去……”孔宴秋微弱地喘气,“别去,蜕骨之苦,冰水不管用。”   于是巫曦又爬回来:“那咋整啊,你总不能这样熬一晚上吧?”   他转亮明珠,照见孔宴秋满脸赤红,胸口处原本苍白的皮肤俱是沸腾一片,巫曦一咬牙:“那……那我给你揉一下?”   换羽期的孔雀没有说话,巫曦用手轻轻地戳着他的锁骨,只感觉到他点了点头。   巫曦的手指尽可能轻缓地顺着脊椎伸下去,滑进他背后的覆羽。   这些黑色的小羽毛烫得像一小丛火,同时软而光滑,在他的指尖下颤颤。他不敢太粗暴,唯恐稍一用力,这些绒毛就会捏作四散的火星,碎成柔腻的羽粉。   然而,孔宴秋的羽毛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应……它们就像有意志的活物一样,纷纷渴望地朝巫曦的手掌涌过去,在他的掌心挤挤蹭蹭,还蛮诡异的。   ……不过,也蛮可爱的。   孔宴秋深深吸气,仿佛要把巫曦顺着鼻子吸进身体里。   这比世上任何仙丹妙药都要灵验,他的双手有魔力,轻而易举地减缓了那些深埋在骨肉之下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醉神迷的爱抚和热度。   他要死了。   巫曦的手指缓缓伸进后背,在那些水光柔滑的绒羽上画着圈,孔宴秋的翅膀就拱起来了,双肩也在止不住地打抖;当他的手指接近孔雀敏感的翅膀根部时,孔宴秋的脊梁骨就像软泥一样节节化开,整个人完全瘫软,平展地流淌在床榻之间。   他马上就要死了。   “感觉怎么样?”巫曦的鼻尖上沁出亮晶晶的汗珠,小声发问,“有没有好一点?”   好、好……好得不能再好,好得要命了……   孔宴秋哆哆嗦嗦,只是说不出话,他的舌头好像也融化了,酥麻地贴在口腔上颚,一点儿也动弹不得。见他只是抖,巫曦便轻轻地摩挲起翅膀和脊背的关节衔接处。   孔宴秋的眼皮也开始一阵阵地痉挛。   一股可怕的激情正在他的胸口处形成浪潮,他锋利的脚爪蜷缩又舒张,急切地想踩住什么东西,或者紧紧地锁住什么东西。既然痛苦已经消退,有那么一会儿,占有的强欲,以及亟待攻击的狂躁冲动,完全占据了孔宴秋的心神。   ——他必须要保卫他的巢,还有巢中小小的神人。   附近的鸟雀太多了,危险的凶禽也太多了!他要驱逐他们,撕碎他们,用他们的鲜血和肢块来涂抹鸟巢外的领土,他还要展开辉煌的屏羽,在领地内摇曳往返,让神光一路映照到苍穹之上,使得千里之外的竞争者、觊觎者都畏惧地明白,孔雀的巢是不可进犯的!他要、他要……!   然而,当孔宴秋挣扎着从巢中翻转羽翼,撑起身体时,巫曦的指腹已经搓揉着滑进滚烫的羽绒深处,短而圆润的指甲,也悄悄地搔着那些最为痒痛的地方。   年轻孔雀的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床榻之间。   “哎呀,都这样了,就别想着乱动啦。”巫曦笑着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孔宴秋刚才的表现是想做什么,而自己又打断了一个什么样的进程。   神人的手接着向下,掌心细嫩,整个按住了孔雀的脊背,也按进那些板得铁硬的肌肉当中。他能感觉到,孔宴秋实在抖得厉害,丰厚的尾翎也簌簌乱颤。   他只当他是疼,于是顺着他的翅膀内侧向下按揉,用指头肚分开湿热的羽毛,用了点力气,在那些痉挛打结的肌肉上刮梳了几下。   “还难受吗?”巫曦担心地问,   他不敢坐在孔宴秋背上,怕压到了他,只能稍稍靠在旁边,努力斜着调动起两条胳膊的力量,是以这会儿实在累得够呛,说话都喘着气。   察觉到他的吃力,孔宴秋勉强偏过头,暗金的眼眸像含着一汪荡漾的灼热春水,随时都能颤巍巍地从眼窝里淌出来。   “你可以……”他断断续续地吐出热气,“你可以坐……”   坐,坐在哪儿?   孔宴秋的脑子早就短路了,只怕脑浆子也早沸成了一些粘稠的浆糊。他的嘴唇一动,差点将一句“坐在我脸上”脱口而出。   “……背上!”他满头满脸的汗,仓皇地把这两个字跳出舌头,“没事,坐在我背上,我没事……”   实际上,孔雀交尾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踩背,只是巫曦还一派天然,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孔宴秋这么一说,他也就跨开腿,往他肌肉虬结的背上这么一坐。   睡衣轻薄,浸湿了热汗,这下,孔宴秋的腿根失控地抽搐,是真的疼得有些受不住了。   “你翅膀上的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响欸,”巫曦惊奇地说,有些心疼,“我给你捏一捏?”   为了支撑身体的重量,鸟儿的骨骼确实是中空的,孔雀翅膀也不能例外。那些大片的飞羽摸起来像极了柔韧的丝绸,水波般光润,并且非常结实,巫曦的手指捏到骨头的时候,又能摸出它们轻盈而坚不可摧,犹如青铜铸造,似乎风一吹过,它们就能奏响和声绮丽的乐章。   孔雀的翅膀直愣愣地翻转着,巫曦就用指腹搓揉每一寸紧绷的,嘎吱作响的骨骼,揉开那些紧张的关节。   他手上粘着淋漓的汗,眼睫毛上也尽是细碎的汗珠,按得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孔宴秋从不知道自己想要这个,需要这个,直到巫曦的手放在他身上。现在他已经非常确定了,没有巫曦,他就活不下去。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转过侧脸,瞳仁涣散,神情恍惚,朦胧炽热的暗金色眼眸,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巫曦。透着热气的幻象,同时冲破混沌的头脑,降临在他眼前。   想要认领他。   应该标记他,将他永远地占为己有……   是的,没错,就这样压住他的后背,用展开的尾翎盖着他的身体,他会噘嘴,会挣扎,可能还会掉眼泪,但是没关系,他是我的,除了我的手臂,他无处可去……   ……不,不!这不对,这是错误的想法,错误的念头!   犹如惊雷劈过他的头脑,孔宴秋一下僵住。   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刚才是真的想要伤害巫曦,甚至还有了付诸实践的念头吗?   巫曦:“?”   察觉到孔宴秋的肌肉再次硬得跟一块铁板一样,他没好气地拍拍孔雀屁股,大声道:“喂!再这么僵下去,你只会更疼的!”   孔宴秋的思绪本就混乱不堪,他这一巴掌,就像划过夜空的一道霹雳,彻底把他的脑子打得断弦了。 第56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四)   “孔宴秋。”   无人应答的沉默。   “孔宴秋,起床了。”   鸦雀无声的寂静。   “孔宴啾!不要装死!”   鸟窝里,蜷成一座山的被子动了动。   巫曦扑过去,试图将那团被子山扒出一个小缝。   “哇呀——”好容易撕开一角,巫曦立刻赶着钻进去,试图抓住一只逃避的孔雀。   将人三两下刨出来,但见孔宴秋的长发乱蓬蓬,苍白的面皮发红,一双凤眼也是水汪汪的,好一个羞窘不已的俊美少年郎……少年孔雀。   “干嘛?还躲起来,不见我。”巫曦噘着嘴,“骨头长得痛而已,我也有啊!难道是我把你揉疼了,弄得你不舒服了?”   孔宴秋的两瓣薄唇直哆嗦,却只能对着他干瞪眼,实在有苦说不出。   巫曦十六岁,生的一颗七窍玲珑水晶心,完满圆融得好像一颗光华琉璃,能照出世上一切幽微难言的不平事。可是坏也坏在这里,他太坦荡,太剔透,谁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教给他?   他还那么小,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又起了什么糟糕的心思……   想到昨夜乱七八糟的巢床,被情欲浸得湿透,最后叫他做贼般丢出去,一把火烧干净的羽衾,孔宴秋便感到如坐针毡的难耐。   他一面狠狠唾弃自己罪孽不堪的污秽念头,一面又为昨晚的事神魂颠倒,难以自拔,恨不得连骨头都酥软了,一股脑地化在巫曦身上。   ……想来雄鸟的劣性就在于此,他越是抗拒唾弃,“污秽罪孽”的醉人滋味,就越是在回忆里显得浓稠甘美,直勾得他面红耳赤,心如火烧。   够了!别再想了,换算成神人的年纪,他比我还要小三岁……不对,现在是小两岁了,苍天啊,神人怎么长得那么快,而我还要过十来年才算初成……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别再回想了!   孔宴秋的脑子都乱成了一锅粥,他仓皇地喘着气,打心眼儿里感到恐惧。   我怎么成了这么一个人……一个孔雀?   天地公道,后土明鉴,我珍爱他、呵护他,自始至终,他都是我的掌中珠,心头肉,我从没有起过要伤害他的心思。可现如今,我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满脑子都是、都是……   思及此处,他的脑海里再度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虚妄炽热的画面——   自己张开黑紫的手爪,强势地按下巫曦莹白如玉的后背,接着抖开沉重炽热的尾翎,密密匝匝地盖着神人柔软的身躯,狠狠压住他、包裹住他……   孔宴秋大叫一声,狠狠把头撞在鸟巢边缘的梧桐木上,瞬间撞碎了一大块木头下去,可惜,他坚硬的脑门还安然无恙。   巫曦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干什么?!”   他扑过去要看伤势,孔宴秋却十分畏惧,猛地往后一缩。   “不不不,不,”他狼狈地摇着头,“我生病了,别碰我,当心传染了病气去……”   生病了?生的什么怪病,我怎么没闻出来?   巫曦狐疑地瞄着他:“我才不怕病呢,从小到大,我可是一次病都没生过!我们神人天生就是身强体健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不让我碰你,那再遇上骨头疼的事,你可怎么办呢?”   巫曦眯起眼睛,今早他穿着一身淡绿的睡袍,像一只坏心眼儿的阴暗萝卜,贼溜溜地打量孔宴秋。   “嗯,要是你再骨头疼,我就不管你了?”   孔宴秋的嘴唇动了动,眼中闪现出挣扎的神色。   “我不管你了,真不管你了?好吧,我不管你了,那这几天我们分床……”   “不行!”孔宴秋激动地大喊,从喉咙里迸出一声鸟叫,叫完了又觉得心虚,“可以帮我按,但是要、要……但是不能像昨晚那么按。”   阴暗萝卜十分惊诧:“哟呵,你还挑三拣四上了!我想怎么按就怎么按,知道吗?快点起床,否则我就要把早饭拿到床上喂你吃了。”   阴暗萝卜撂完狠话,施施然离去,却不知在他身后,孔宴秋抓心挠肝,像头饿疯的野兽般团团乱转,忍得牙齿都要咬碎了。他实在想把萝卜叶子全扯碎,然后把白生生的萝卜拿尾巴紧紧包起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狠狠地狂舔一气,方能解了这焦渴,止住心头猛烈的瘙痒。   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孔宴秋脱力地倒在鸟巢里,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向上天诚挚地请愿,希望换羽期快点过去,别再折磨他的身心。   不幸中的万幸,他吃的毒龙不算多,龙血龙肉催熟的功效也不是太强。自打那天晚上疼过一次,后续的一周都相安无事,孔宴秋因此渐渐放下心来。   但出于对自身兽性的不信任,这一周来,他还是躲着巫曦,尽量不与神人独处一室。   看他躲躲闪闪的模样,巫曦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毕竟那天晚上,孔宴秋叫他揉得哼哼唧唧的,热汗像春泉一样直往外冒,差点把自己的鼻子都烤焦啦。这样算不得丢人,可是实在折损男子气概的事,无怪乎他会闹别扭。   巫曦翘起鼻子,轻轻一哼。   这就是“有毒的男子气概”的实例啊!为什么要替自己的脆弱感到羞愧呢?真是一只不成熟的大孔雀。   想通这点,巫曦也就不管孔宴秋这些天的逃避和躲藏了,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   不过,对于业摩宫的众妖来说,这可是件稀罕的事。正当有许多凶禽雀鸟在私底下暗暗揣测,这会不会是他俩闹掰的前兆时,他们很快就发现,不管巫曦去哪里,隔不了多远,那袭黑紫金的身影总会若隐若现地尾随其后。   ……不想待在一块,但还要跟着是吧,那没事了。   这天,巫曦走去偏殿的库房,打算挑几套棋,跟新来的侍从们下着玩儿。   “您来了,”主管那里的亦是一只鬼车,“这点小事,怎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啦。”巫曦道,把对方恭敬递过来的棋盘抱在手上,“谢谢你!”   巫曦来了不长不短的时间,足以让这里的八卦鸟雀把他的性格和爱好摸透。只是,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喜欢这个年少的小神人。   不是因为业摩宫的主人看重他,视他为至宝,而是因为他坚定,友善,总是快乐,更做得一手好饭菜。他待人待事既坦诚率真,又充满包容的怜悯,似乎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在他饱满澄澈的心灵上留下印痕。   鸟兽会亲近干净无瑕的人,鸟妖和兽妖亦不例外。   鬼车向后看了看,没发现孔宴秋的影子,遂放下心来,安心地对巫曦笑道:“尊主没有跟您一块过来?”   许多鸟雀都想和他亲近,可孔宴秋把人看得死紧,跟他说一句话,就跟要了黑孔雀的一块肉似的。不过,若是巫曦主动跟谁搭话,黑孔雀也只能幽怨地呷着一口醋,在后面干看着了。   “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呀,”巫曦笑吟吟的,“我才不管他呢。”   鬼车的九个头来回互看,不晓得这话底下还能带出什么意思,联想到近来孔宴秋行踪诡秘的模样,试探着道:“少年人心性不定,一时疏远也是有的,小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啊?”巫曦正在研究手里的兽棋玩法,闻言茫然抬头,“什么放在心上?”   “呃,卑职的意思是,尊主这些天……”   “嗨,那个呀,”巫曦浑不在意地挥挥手,“他总躲不了我一辈子,等他自己想明白,什么是‘有毒的男子气概’,我再狠狠地嘲笑他!”   主管鬼车:“……呃?”   他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梁往上攀爬。   鬼车仓皇抬头,终于在视线里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黑孔雀,此刻,对方正阴森森地盯着他,好像他再跟巫曦多说一句话,就要打断他的舌头似的。   鬼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默默地低下头。   ……算了,你也自求多福罢!混账尊主。   ·   同一时间,地底毒龙之国。   今日正是俱时龙王的寿诞,可这场寿诞不仅没有欢歌燕舞,更无往来祝贺,反倒沉寂得像是葬礼。龙骨修筑的大殿上,俱时德叉伽盘踞宝座,它的真身太过庞大,平日只能以化形显露人前。   群龙汇聚,数千头毒龙在下方静悄悄地缩着,不敢说话,更不敢吭气。   “……想我昔日,是何等盛势,”沉默太久,老龙王缓缓开口,吐出一股剧毒的气息,“龙巢修建在万丈高山,龙子龙孙遮天蔽日,我的子嗣个个强壮狠毒、凶险狡诈。我唯一忧愁之事,便是将来要传位于哪个孩儿……”   俱时龙王再也说不下去了,它老泪纵横,一爪横挥,将面前的金盘悉数搡了一地,里头鲜嫩的小儿心肝也湿淋淋地溅了一地。   “若是旧日的儿女还在,我何至于此!”它厉声咆哮,“金曜宫上那些老怪物也就罢了,如今竟被一个降生不过三百年的小扁毛畜生欺压!我儿协罗葬身鸟腹不说,更有上千小龙被他扑杀,可恨啊,太可恨!”   它身边的小毒龙动了动嘴,讨好地笑出一嘴獠牙:“那毕竟不是凡胎孔雀,而是金曜宫自己也怕得丢出来的孽种……”   它不提还好,一提此事,老龙王更是气得龙牙挫动,发出山崩般的巨响。   它能在金曜宫孔雀嘴下保命至今,靠的就是那份过度的谨慎。既不能在第一时间斩杀那头黑孔雀,又无法确认金曜宫是否会下山支援,一击不中,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离开,免得横生枝节。不料回到老巢,着人悉心打探,多方查证之后,俱时德叉伽才确认了这个消息。   ——就连金曜宫也畏惧黑孔雀的异变和毒火,早在刚出生时就将他丢下金曜大雪山,势必不会再为他出头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莽一把,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费时缠斗,也要将他就地格杀……   它尚且怒火沸腾,旁边的龙子赶忙进言:“父王息怒,听说黑孔雀最为看重他身边的神人,既然暂且奈何不了他,不如……我们把他身边那个神人抓来吃了,以解您心头之恨,如何?”   提到“那个神人”,老龙王忽然静默下来,片刻后,毒龙的一双眼睛蓦地亮起。   “吃?不,不吃,不抓来吃……”   “长留王族的少昊血脉最为浓郁,守生的天赋神通,让他们在大荒上平安无事了上万年,这样的好宝贝,我亦是眼馋许久,现下不正是天赐良机?长留王的一只小畜生居然流落大荒,还和金曜宫的孽种粘在一起,杀了我的孩儿,坏了我的寿诞……”俱时龙王若有所思地喃喃。   “——有什么方法,既能让我得到长留的一个王子,又能狠狠打击那个扁毛小畜生呢?”   “我儿,你还未曾娶妻,是不是?”   老龙王诡秘地转过龙首,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龇出山峰般硕大的层叠龙牙。   它慈爱地伸出爪子,抓挠着身边一条黑色毒龙的头顶:“为父就亲自出马,去到长留为你说合一门亲事,如何啊?”   作者有话说:   巫曦:*穿上绿叶子色的长袍,藏起双手,眯起眼睛*现在我是一根阴暗黄瓜了,一根阴暗黄瓜会干什么呢?   阴暗黄瓜:*开始在孔宴秋头上扭动,因为阴暗黄瓜很坏*   孔宴秋:*感觉阴暗黄瓜在自己身上来回翻滚,露出微笑,慢慢融化,因为这很好*嗯嗯……   一旁围观的毒龙:*觉得自己也可以当一根黄瓜,想要狠狠打孔雀的头*   孔宴秋:*伸出手,抓住毒龙,一口咬掉它的头,开始咀嚼*嗯嗯。 第57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五)   业摩宫内,孔宴秋终于老实认命了。   因为历经蜕骨之痛,辛辛苦苦地忍到第九天之后,孔雀的换羽季堂堂登场,正式到来。   他黑紫金三色的丰美饰羽自动脱落,大朵大朵地直往下掉,有些掉不下去的,羽根还硬硬地扎着尾椎骨,戳得孔宴秋刺挠得要命,人都傻了。   哪有孔雀是不爱美,不惜俏的?孔宴秋恢复视觉之后,尽管嘴上说着“对照镜子没兴趣,不想在镜子里跟自己的眼睛对视”,实际上,见了相貌光艳,俊美无俦的自己,他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还好,他不是丑八怪,不用怕巫曦会嫌弃他。   如今可怎生是好?   他浑身上下都痒得发麻,辉煌的饰羽一把把地猛掉,只留下短扇子一样的漆黑尾羽。这还算什么孔雀,算什么美丽动人,算什么“文彩光华动挥霍,大尾斑斑金错落”?   孔宴秋整个鸟自暴自弃,缩在他和巫曦的巢里,不肯出来见人,更不愿让巫曦瞧见如今落魄狼狈的自己。   对此,巫曦的反应是——   “别傻了!我才不会嫌弃你呢!”他强行掀掉孔宴秋的被子,“蜕皮换羽都是自然规律,干嘛要逃避它们?就像生病了不能讳疾忌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积极应对……哎哟。”   ——一被子散乱掉落的饰羽,昔日丰厚华美的大尾巴,如今只剩下一小把,稀疏杂乱地窝在孔宴秋身下。   平日里,巫曦好喜欢欺负孔宴秋,喜欢看他无奈的表情,听他无奈的叹气声,可到了这会儿,他再也生不出什么捉弄的促狭心思了。   巫曦急忙爬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想了想,他学着阿嬷的模样,噘起嘴巴,在年轻孔雀怏怏不乐的脸上,安慰地亲了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嘴唇软得像是天上的云朵,带着刚刚嚼过的石榴的青涩甜香,孔宴秋转过脸,很不快乐地说:“这边也要。”   于是,巫曦再在他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两下,三下。   孔宴秋觉得,自己还可以更不快乐一些。   他刚想开口,巫曦便警惕地说:“六六大顺,一天只能亲六下!”   “我只知道九九八十一,”孔宴秋面不改色地说,“亲我九十九下。”   “那也应该是九下才对!什么九十九下,你没上算数课是不是?”   “哦,”孔宴秋面不改色地说,“那就八十一下。”   巫曦气哼哼地爬起来,先查看他尾部饰羽的情况。   “这些都松脱了,”他十分忧心,“早该把它们摘下来的,不要拖延啊,越早脱完,你的大尾巴就越快长回来。”   见孔宴秋一副不情不愿的憋屈样子,巫曦叹了口气。   没办法,谁叫他是成熟的神人呢,成熟的神人,总是要背负更多的。   “好吧!亲一下,换一根尾巴毛,怎么样?”巫曦老气横秋地说,“别怪我没给你优惠哦。”   孔宴秋的眼睛不着痕迹地亮了起来。   就这样,巫曦用十七个亲吻,交换了处置孔雀尾巴的权力。他帮着把那些旧日的残羽一根根地摘下来,和之前掉落的收集到一起,组成一捧灿灿辉煌的大扇子。   “真漂亮……”他出神地望着,“给你收起来啦,孔雀的翎羽,应该可以做很多法器灵宝的。”   孔宴秋忧愁地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尾巴,一面漫不经心道:“谁在乎那个?你收了自己玩,或者改天让人给你做件小披风,也算是物尽其用。”   说着,他全身还是发痒,这种痒是从羽毛根处散发出来的,不管清洁多少次,洗濯多少次,甚至用五蕴阴火狠狠烧过,也还是痒。巫曦见他抓得烦躁不堪,便放下手里的饰羽,走过去道:“你不如变回原形,我给你抓抓。”   孔宴秋的喉结滚了滚,显然颇为心动,他迟疑道:“可是我的原形过于沉重巨大……”   “那你就变小一点嘛!”   终究抵抗不住抓痒的诱惑,而且是被巫曦抓痒的诱惑,孔宴秋变回原形,并且缩小了体格,从房屋一样的超级大,化作狮子样的一般般大,卧在鸟巢当中,盘起长颈,将头放在巫曦的腿上。   巫曦咯咯直笑,先用指头尖儿挠了挠他簌簌作响的冠羽,也不知是怎么长的,黑孔雀的冠羽一点儿都没有羽毛的质感,反倒冰凉光滑,分量十足,像真的金子一样。   他摸着孔雀锋利坚硬的喙,孔宴秋稍稍张开鸟嘴,宠爱地轻轻啄着他。   巫曦轻柔地捏住鸟嘴,用指甲刮擦上面的纹路,接着一路上到颊边,捧着孔雀脑袋,用拇指打着圈地推开那里的绒毛。   大孔雀很快就舒服得眯着眼睛,巫曦的手指继续往上,用食指在他的耳孔两边抠抠挠挠,孔雀的鸟喙不自觉地张开,开始发出一些咯哒作响,金石碰撞般的清声。   巫曦抓抓他的下巴,用了点力气,顺着长颈搔下去,梳过背羽,沿着翅膀的肱骨处抓挠,再从几层覆羽中把手指头插进去,顺着羽根摩擦下来,爽得孔雀的舌头都松开了,软软地搭在下喙上。   “不舒服要说哦。”巫曦不忘叮嘱。   孔宴秋:“嗯嗯嗯……”   巫曦在撸毛这方面的天赋,确实是无师自通级别的。他抓完一对翅膀,再摸摸孔雀的胸脯,接着梳理尾羽……一套流程下来,孔宴秋浑身的鸟骨头仿佛尽皆拆开了,融化了,泡在一泉煮沸的蜜水里,把他变成了软软流动的一大摊。   杀意怒火,怨怼戾气,嗔痴癫狂……一切烟消云散,唯有巫曦的一双手,占据了他全部的世界。   “好啦!”巫曦愉快地宣布,顺手挠挠他的大鸟爪子,“给你抓完了,感觉如何,还痒吗?”   孔宴秋:“嗯嗯嗯……”   孔宴秋话都不会说,路也不会走了。反正翎羽已然掉完,他不想变回人身,索性就以黑孔雀的形态缠着巫曦,用长脖子在他肩膀上绕来绕去,拿鸟头在他脸蛋上狂蹭。   他像涂了胶水一样粘住巫曦,将羽冠摇得泠泠碎响。小到鸟雀侍从,大到凶禽妖兽,见了黑孔雀的真身,无不骇得手麻脚软,匆匆奔逃,巫曦只跟他坐在廊下,摆着两条腿看景,还笑吟吟地剥了石榴,自己吃一把,喂他吃一颗。   彼时夕阳西下,许多对燕子绕着檐角悬挂的护花铃,一声儿迭一声儿,缱绻地“唧唧”叫着。   日光罕见地冲破厚重雪云,将彤紫色的余晖铺满天际,漫山烟霞似火,荡漾着熔金掠影的波光,群山的影子笼罩在一望万里的雪地上,居然是稀奇的深粉色,像极了浮着糖沫的梅子汤。   这样的如血的残霞,同时浸染着长留的王宫。   巫天汉正焦急地在宫墙下徘徊。   他是长留王的第一个儿子,如今的寿数已过三百,正值壮年。   身为长留的大王子,加之王储的热门人选,他自持贵重,甚少来到这样荒芜僻静的地方,此时不带仆从,独自一人在墙根下逗留,显然是件不同寻常的事。   “您久等了。”   忽然,一把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从墙角的阴影中,缓缓析出个黢黑的人形。   残霞如血如火,泼天衰败地烧着,将粉白琉璃的宫墙也烧成了老虎身上的颓艳斑黄色,再加上这个黑黢黢的人形生物,巫天汉的心脏狂跳,下意识往后缩。   “你……我已经答应要见你了,解药呢?快拿来给我!”   他严厉呵斥,语气中难掩焦躁。   差不多是一年之前,国中走失的十六个幼儿竟不约而同地被大荒上的驮兽送还,顿然引发国民的轰动,一时间引为美谈。此事甚至惊动了长留王,在那些孩子恢复精神之后,长留王特地召见,向他们问询具体情况。   那些小儿的心智尚未齐全,又怎能将如此复杂的情况描述清楚?十多张嘴怯生生地说了半天,也不过说“许多黑色的长角大蛇”抓走的他们,其余一概不知,末了,却有个小孩笃定地回忆,是有一个“眉心生着红痣的仙人救了大家”。   听到这话,长留王当场并未说些什么,回去之后,倒在宫室里神色黯然,默默了许久。   巫天汉当时亦在现场,按捺不住心虚,他生怕自己的筹划会无意败露,于是命人在私底下招来说那个话的小孩儿,仔细地盘问了半天。   “是真的哩!我没骗人,”孩子吸溜着鼻涕,要哭不哭地说,“救我的就是仙人,长得可好看了,脸白得像雪一样,身上穿着柳叶子颜色的衣裳,上面有特漂亮的花样子。这儿,这儿……”   他用手比划着脖子和袖口的位置:“还围着云朵,肯定是仙人的,我没骗人!”   听他这样说,巫天汉多少放宽了心。   大荒何等凶险,何等杀机四伏?不要说一个毛还没长齐的神人,就是几百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出了国境线的庇护,都是去给那里的妖魔鬼怪送菜的。   巫曦小小年纪,手无缚鸡之力……好吧,也不算手无缚鸡之力,那小子还是有点力气的,可那又如何?   就算白昼变成黑的,天空上下起火雨,一个身无长物,流落旷野的年幼神人,都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穿着华衣美服,能够驱使驮兽的“仙人”。   应该只是巧合。   不,肯定是巧合。   他自觉可以高枕无忧,但就在前些日子,他的妻子,他仅有的两个孩子接连在家中病倒,浑身的皮肤像墨染般青紫,散发出腥苦的毒臭。任凭巫天汉用尽了解毒的奇珍异宝,名花仙草,再请来护国的修者护持,仍然无济于事,只能稍稍缓解一二。   甚至连药师国的医者都来了,但仅仅看了一眼,医者便摇头告辞,说这毒太猛,实在药石罔顾。   “毒龙之毒,天底下恐怕也只有金曜宫的孔雀才能消受得了。”医者劝说道,“请尽早准备后事,还是不要让病人太难过吧。”   巫天汉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正当他万念俱灰,自觉无望时,一封神秘的书简被传进他的宫殿,上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打开长留的大门,放我进来,给你解药。”   落款是一枚锋利的异形指印,巫天汉不是蠢人,他捏着书简,浑身战栗,知道写这封信的一定不是活人。   但他已经走投无路,他的妻儿就是他的命。   就这样,瞒着父亲,他擅自动用了王族的特权,将一头勉强化作人形的毒龙放进了长留。   “何必如此心急?”龙人咧嘴而笑,“这次前来,我带来的是王上的问候——我族的龙王向您问好呢,大殿下!”   巫天汉咽了咽嗓子,焦躁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他不知道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的毒龙再次现世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毒龙王为什么要冲自己问好,他只想得到龙毒的解药,好去救自己命垂一线的妻儿。   “废话少说,”他咬紧牙关,绝望地向前伸手,“给我解药!”   “此次前来,在下身负使命,”龙人慢条斯理地道,完全把他的声音当成耳边风,“我们不妨来做一个交易,大殿下。如今长留境内,王储之位空置,您的父王迟迟不能决定传位于谁,您当真不着急吗?”   巫天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犹疑地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大殿下,请您想想,世上哪里有永远的敌人?”龙人笑道,“交易的双方大可以各取所需,您需要王位,我们也有迫切需要的东西,否则,我们不会如此大费周折,才和您搭上线。”   巫天汉怒目切齿,恨不得挥拳打在那张丑陋漆黑的脸上:“畜生,你还好意思说?!你岂敢断言我对王位有非分之想……”   “没有非分之想,怎么会残害幼弟,算计手足?”龙人笑嘻嘻地打断了他,“大殿下,您自以为谋算天衣无缝,可您的所作所为,多的是人知道呢。”   巫天汉面色惨白,他脸上的红潮快速褪下去,像被闪电当头劈中,一时间愣住了。   “你……你一介长虫,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我不光知道您谋害幼弟,我还知道,您的小弟弟没有死,”龙人轻声说,“他傍上了黑孔雀做靠山,业摩宫,您听说过那个地方吗?如今,他过得快活逍遥极了!”   “不,不可能!”巫天汉勃然色变,“不可能!你说的都是假话,我不信你!”   龙人道:“信不信随您,我只是向您提出一个建议:和我们合作,不光您的妻儿可以安然无恙,我们更能助您登上您朝思暮想的王位……当然啦,我们需要的回报,仅仅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条件。”   巫天汉大汗淋漓,他像着了魔一样,情不自禁地顺着对方的话问下去。   “……什么条件?”   “我们要殿下的幼弟,巫曦。我们要您以兄长的身份,将他召回长留。”   简直可笑至极,巫天汉难以置信地叫道:“我怎么可能让他回来?如你所说,他现在去了业摩宫,我连找都找不到他!”   龙人吐出漆黑的细舌,露出戏谑的笑容。   “怎么会?您只要放出消息就行了,一个父亲的葬礼——难道还不能拉回浪荡在外的小儿子吗?”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躲起来,一根根地数着自己掉落的翎羽,痛苦,想哭,但是不能哭,因为他是一个硬汉*一根羽毛,两根羽毛,三根,四根……天啊,五根……   巫曦:*不知何故,突然出现在他躲藏的地方*锵锵!我是圣诞小人,来给伤心的大人送来好心情!*开始亲吻孔宴秋*   孔宴秋:*心情立刻变好,开始数圣诞小人给自己的吻*一个吻,两个吻,三个吻,四个,五个……不够,我要一千万个。   圣诞小人:*意识到自己将被永远困在这里,哭了* 第58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六)   同为男子,巫天汉非常了解他父亲的秉性。   正因为巫曦是他最爱女人的儿子,正因为他最爱的女人潇洒地抛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故国,他父亲才对巫曦抱有如此复杂的感情。   他恶待巫曦,希望如此一来,这样的事就能传进药师国,传到大巫祝的耳朵里,他妄想寄希望于母爱的引力,让那个女人为了巫曦重回到他身边;可是他又舍不得太过恶待巫曦,因为他不想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再加上巫曦那个小畜生又实在太讨人喜欢——所以每次只是半吊子的责罚,譬如痛骂,譬如冷眼,譬如漠然以对的无视。   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是看不到埋藏在深处的真相的,他们只知道,长留国的王上最厌憎他的小儿子,所以每每对其大加斥责,多番动怒。只有那些真正的聪明人,绝少部分的聪明人,方能领会这些浮于表面的怒火之下,含着多么九曲百折的心绪。   ——它昭告着一个男人,为君、为父、为夫的全面溃败。   长留王不承认这种溃败。   因此他握着传位的玺杖,时常一坐到天明。巫天汉知道,他在犹豫,他已经逐渐步入年老的阶段,然而,对于王位的人选,他仍然举棋不定,下不了决心。   自己继位的可能性固然是最大的,可是巫曦,他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似乎永远是阳光乐天派的异母弟弟,作为比他年长那么多的大兄,巫天汉居然在心中由衷地对他升起一种恐惧之情。   这个孩子不像人。   他更像是某种先天有灵的精怪,一类永远不会改变,不会污浊的自然现象。与他接触过一次的大臣,常年在宫廷中侍奉的,老成精明的官宦,还有六司局的司者,无论他们先前对巫曦抱着怎样的偏见和不屑,只要和他说一次话,待过一段时间,他们都会惊讶地认同一个道理:   巫曦王子实在是了不得的人物,他将来的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的。   他有魔力……他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而且这套道理颠扑不破,稳稳地撑起了他内在的核心。   巫曦成天笑啊,跑啊,闹啊,他到哪里去,就在哪里激起一阵欢声笑语的快乐旋风,除了那些苦大仇深的老学究,没人不喜欢这样的小孩。   更要命的是,他不光会玩,他严肃起来,时常能一眼看破纷争的本质。他说着天真无忌的童言,三言两语便能准确地点出事情的真相,好像他胸膛里装的不是一颗人心,而是一面镜子,一束透亮到诡异的光线,能明明白白地照出任何人心中的杂质与不堪。   巫天汉越是了解他,就越是感到害怕,那是人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的害怕。很多个时日,巫天汉甚至会专门避开他,避开他的目光,他的审视。   ……这样的孩子,不尽早扼杀,倘若等他成长起来,又将是多么可怕的光景!   恐惧化作慌乱,慌乱过后,便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又一次,在长留王斥责过巫曦,而他也闷闷不乐,准备去邻国散心的时候,巫天汉知道,他的机会到了。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实在人算不如天算,巫曦不仅没死,还傍上了更厉害的靠山!业摩宫黑孔雀凶名远扬,死在毒火中的神人妖兽不计其数,若是让巫曦回过味来,那自己岂不是……   一时间,巫天汉又怕又气,他的手臂颤抖着,连解药都忘了讨要。   “明白了,大殿下?”对面的龙人眯起眼睛,漆黑的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我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你要早做打算啊。”   龙人像一道诡秘的影子,曲折地接近他:“如今王储之位尚未定下,不如就听我们的,和我们合作。龙毒的威力,你也瞧见了,对不对?您的父王老糊涂了,可您还风华正茂,大好的年华,为什么就这样白白空掷呢?”   巫天汉咬着牙齿,半晌,他冷笑一声:“你们这是教唆我弑君杀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龙人诧异地道,“这难道不是一句至理名言吗?更何况,您残害手足,早就犯了大忌,要是巫曦带着那头黑孔雀回来,向他揭发您的罪行,您父王会怎么说?您又还能逃到哪去?到时候,您不妨想想您的全家吧!”   龙人嘶哑地笑着,恶意地压低了声音:“只怕您还不知道罢?那头黑孔雀天生有异,最是暴虐残忍不过,真要让他动手,他一定会把您绑在立柱上,让您眼睁睁看着您那些如花似玉的妻妾,年幼的孩儿,是怎么惨呼连天,被五蕴阴火活生生地烧死的!当然了,您身为罪魁祸首,是最跑不掉的……”   巫天汉满头是汗,在龙人纯黑色的眼瞳里,他竟有如身临其境,当真看见了那幅火炎炼狱般的场景!   他惊恐地步步后退,哑声道:“够了!够了!”   龙人定定地看着他。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他嘶声发问,再也不敢看龙人的眼睛。   龙人微微一笑:“我们想要报复那头黑孔雀,我们也想要您的最小的兄弟,巫曦。”   巫天汉狐疑地抬起头。   “巫曦……?你们到底要巫曦干什么?”   龙人的笑容更盛,他的语气变得更害羞、矜持,仅仅说了一句话。   “老龙王的第二子,如今尚未娶亲。”   巫天汉更加呆愣,几乎傻在了原地。   “你们……”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想岔了,“你们想让巫曦,嫁给毒龙王的二儿子?”   龙人缓缓点头。   “疯了吧……”巫天汉被荒谬地笑出了声,“你们可真能想,居然要长留的小王子嫁给……嫁给一头毒龙?!”   龙人的眼睛一动,表情立刻转为冰冷,它居高临下地道:“俱时龙王的血脉,难道还配不上神人小国的一个王子?大殿下,当心祸从口出啊。”   巫天汉畏惧地住了嘴,不知不觉间,他的怒火和盛气都在流逝,一个掌握不了主动权的人,不管他是不是身份尊贵的王子,都是不能在谈判中占据优势的。   “跟我们合作,解药给你,我们保你登上王位,更能铲除你的眼中钉,而你要做的,就是利用长留王的葬礼,把他叫回长留国,明白吗?”   “叫回长留国……再交给你们?”巫天汉迟疑道,“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龙人咧嘴而笑,“届时,您已经是新的长留王了,王上要如何处决一个无足轻重的兄弟,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   它捏着锋利的两根指甲,将一颗龙胆样的东西丢给巫天汉。   “这就是一半的解药了,大殿下,等您想通,再来领另一半的吧!”   一如来时,龙人在笑声中重新化作流动的阴影,汇入宫墙的角落,消失不见。   巫天汉面色惨白,中衣湿透,他攥着那颗龙胆,全身一阵阵地打摆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   “长出来了!”巫曦欢呼一声,“长得还挺快的嘛,就跟你说了不用担心……”   孔宴秋的尾巴上,更摇曳多姿,盈润饱满的饰羽已经长出了两根,不再是几天前的光秃秃样子了,想必用不了多久,新生的尾翎便会再度厚重地覆盖上来。   孔宴秋暗暗地松了口气,表面上不显,心里倒是高兴得很。   看着巫曦蠢蠢欲动的样子,他摇摇两根尾翎,巫曦果然上当,伸手要抓,他再一抽,巫曦扑了个空,反倒将他扑了个满怀。   “哎哟,”孔宴秋坏心眼地说,“要吃了我?”   巫曦的脑门正正撞进孔宴秋胸口,一时间怒从心头起,饿向胆边生,当真“啊呜”一口咬下去。孔宴秋还得软化皮肤,以免崩坏他的小门牙。   最后,巫曦在他胸口留了一圈水灵灵的牙印,非常得意,耀武扬威地爬起来,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咬完了就想跑?”孔宴秋一把捏住他的腰,张口咬在神人的软脸蛋上,嘬出一个醒目红印,给巫曦嘬得哇哇大叫。   高兴归高兴,孔宴秋平日里还是很忙的。   业摩宫的鸟雀始终在寻找毒龙的老巢,派去监视金曜宫的探子也日日来报,时不时还有前来袭扰的毒龙,需要孔宴秋出去把它们捏死……   但总体来说,有巫曦控制着他,他的生活已经比过去顺心惬意了百倍不止。   一日,看守金曜宫动向的斥候再度回禀,巫曦忍不住问:“你这样盯着,万一他们永远不出来,你要怎么办呢?”   “不会的,”孔宴秋笃定地道,“大荒神佛退隐,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出过新任的孔雀明王了。只是他们还不死心,每到新一波的雏鸟初成,便会打开金曜宫的大门,带领他们去玉京天阙参加试炼。算一算时间,是该到了,他们不可能一直龟缩。”   “试炼?”   “是的,我多番询问,都没能问出试炼的内容,不过想也知道,考验心境,磨练实力,测试神光……”孔宴秋面上露出冷笑,“我倒要看看,金曜宫出来的小废物们,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巫曦叹了口气,揪一下他的耳朵。   “你啊,”他说,“你要杀了他们吗?”   孔宴秋仔细思索一下他的问题,喃喃道:“我只想让他们也尝尝我遭受过的痛苦滋味。我一刻不停地质问金曜宫那些老不死的孔雀,质问我的父母,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如此绝情……”   他笑了一下:“我一次又一次地打上金曜宫,我逼问他们,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想要我死……我问了那么多遍,他们始终沉默,唯独有一次,破天荒的,一只年长的蓝孔雀给了我回应。”   巫曦忍不住问:“他说什么?”   “他说,‘回去吧,孽障!’”孔宴秋冷笑道,“五个字。就这五个字,好像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理取闹。我一下心神大乱,怒不可遏,差点气疯了,疯得都不像我自己——我差点就堕入了魔道。”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发誓,我会用尽世上最残酷的手段,我要达成连魔罗都望尘莫及的成就,金曜宫的孔雀是如何屠戮毒龙,我就要如何屠戮金曜宫的孔雀——”   他深深呼吸,疲惫地闭上眼睛。   “最后,我忍住了。”他喃喃道,“我不畏惧为魔之路,我五感混沌时的所作所为,又与魔头何异?我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我不愿让那些老不死的言语对我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为他们入魔?”   巫曦怜惜地问:“那现在呢?”   孔宴秋的嘴唇微动。   “现在,我的执念已经不那么深了,”他说,“过去那些不甘愤懑的影子,似乎都在我的脑海中淡化……有时候,我居然会想,倘若金曜宫不来招惹我,我就将他们视作空气,又有何妨?”   他微微一笑。   “真是没出息啊,是吧?可是我知道,现在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太珍贵……”   余下的意思,他没有说出口。   这样的生活,正是巫曦带给他的,相比起非实体的“生活”,真正珍贵的是巫曦才对。   巫曦趴在他怀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忽然说:“我们去游历吧!”   孔宴秋没反应过来:“……游历?”   “反正业摩宫的生活已经稳定下来了,”巫曦说,“大荒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有那么多人过着形形色色的人生……我带你去体验一下,怎么样?”   孔宴秋被他逗笑了:“去体验别人的人生?”   “是啊!”巫曦理直气壮地说,“游历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   孔宴秋看着他,轻声说:“好啊,那我们就去游历。”   巫曦高举双手:“好耶!” 第59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七)   见他同意,巫曦更是兴致勃勃,掰着手指头道:“这样,我们隐姓埋名,偷偷地走,去神人诸国游历,反正玉京天阙不开,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个事,毒龙更不知道我们的位置,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地玩一玩……”   孔宴秋对游历不甚感兴趣,反正只要能和巫曦在一起,去哪里都是好的。   他问:“你想去哪玩?”   “去其他神人的国家!”巫曦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早就想去西陵国看看衣服了!还有我的匕首,乃是厌火国的匠人打制,我一直想去那儿见识一番。青丘国是不是真的有好多狐狸?招摇国盛产的祝余,我只在十岁生辰那年吃过一次,真想再尝尝味道啊!”   见他这么兴奋,孔宴秋不禁微笑。   “你喜欢,那我们就去,”他道,“索性就像你说的,玉京天阙没有开启,毒龙的动向亦是不明,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既然如此,说动身就动身。孔宴秋安排好看管业摩宫的人手,相较于以往动不动烧死人的残酷,如今他的脾气愈发稳定,下属的生存几率大幅度提高,权斗争宠就成了家常便饭。只是他们争孔宴秋的宠,孔宴秋却还要确保自己独占巫曦的宠,哪有闲工夫理会他们的小心思?   是以不管底下的大妖如何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一概置之不理,只管稳坐钓鱼台,缠着巫曦罢了。   “这是两颗灵玑玉,”孔宴秋掏出两颗精光四射,光明洁白的珠子,给巫曦戴在脖子上,“据说是神女瑶姬的爱物,能掩饰形体,常清灵智,容颜不老。戴上之后,就不用担心被人看出真实的样貌。你拿着玩。”   如今神祇不存,就是把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汇聚在一起,也未必能找出比这一对灵玑玉还要珍贵的物件来,孔宴秋却送得毫无压力,巫曦更是收的毫无压力。毕竟业摩宫这样的地方,是真正的金为烂铁,珠玉作土,巫曦被孔宴秋泡在锦绣丛里,就差娇养到天上去了。   前些日子,巫曦说要打弹子玩儿,孔宴秋便一声唿哨,凡间的梁燕衔泥,此地的万千群鸟,衔来的则是颗颗饱满圆润,晶莹剔透的龙宫明珠,顷刻间堆得如山如海,哪怕让人躺在里头游泳都不妨事。   故而在送礼的和收礼的眼里,昔年神祇的爱物,恐怕也不过是更大一点的珠子而已。   一人一鸟收拾停当,孔宴秋掩去半人半鸟的异相,化作一名俊美昳丽的人类青年,巫曦同样盖掉了额头上的红痣,变成个笑嘻嘻的,面相十分讨喜的小后生。   “出发!”巫曦欢快地吆喝起来,“向着明天,出发!”   七日后,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站在西陵国的都城下面,矮的那个把手放在额头上,抬头向上眺望:“哇,好壮观啊——”   西陵国以务桑缫丝为生,他们居住的“城市”,也不是平面的土地,而是一棵棵巍峨如山的参天巨木,枝干直冲云霄。在巨桑的树枝上,西陵国的神人重塑了蔓藤枝叶的形态,使它们变成各种建筑、器具的模样,以此便利生活。   “住在这种地方,要是着火了可了不得。”高个子说,他神情冷漠,语气中却能听出一丝切实存在的恶意。   “才不会呢!”矮个子挥舞双手,认真地跟他解释,“西陵国的神人与玉蚕伴生,玉蚕能喷吐冰丝,对灭火有奇效,一旦走水,有玉蚕在,也不用怕!”   他语气坦率,神态天然,纵然和同伴小小地争论起“着火怎么办”的失礼话题,过往的行人客商还是觉得很有趣,纷纷咧着嘴,转头望着他笑。   “哦……”高个子又意味深长地点头,“也就是说,什么火都能灭了?”   矮个子警惕地睨着他,突然跳起来,揪着他的耳朵:“你又想使坏是不是?我就知道,这一路上你憋着劲儿就是想捣乱……”   高个子也不恼,只是低低笑着,一把将矮个子抱在自己手上坐着。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单手承起一个大活人的分量,可见膂力强劲,气力更是远超常人。   矮个子生气地扭了几下,便安心地窝在他手上。两人一边叽叽咕咕地咬耳朵,讲小话,一边旁若无人地上沿着巨桑的阶梯而上。   神人诸国民风开放,大家都很讲求露水姻缘,一夜深情,天亮了就拍拍屁股走人的传统,是以见了这一大一小,状似兄弟的两个人,也不觉得有异。   不过,他们到底是兄弟,还是契兄弟呢……?   走路太慢,两人雇了一辆西陵国的特色蛾车,一路直飞到都城最繁华的商业区。   孔宴秋嘀咕道:“我就能飞,还用得着这个蛾子带着……”   “你现在是人,不是孔雀,”巫曦小声提醒,“注意点形象,不要装不像了,暴露身份。”   但就连孔宴秋也不得不承认,沿路的风景的确新奇。藤萝绕作庭院,枝蔓长成屋檐,一应青翠郁葱的建筑,都在飘渺如烟的云雾,还有翻卷的小雪中若隐若现。   巨桑长成万年,早已不惧大荒风雪的严寒,反而以自身的灵气,构筑了能够抵御酷寒的结界,使西陵国的神人得以安然自在地生活。   “按照记载,大约两千年前,西陵国也大规模地迁徙过一次。”孔宴秋说,“迁往长留。”   “真的假的,为什么啊?”   “毒龙肆虐,”孔宴秋说,“为了弥补被孔雀吃掉的龙子龙孙,俱时德叉伽发了疯地掠夺神人人口,还有其他更加弱小的妖兽。那时候,强力的神兽妖魔早已隐世不出,倒叫繁衍速度惊人的毒龙一家独大,也只有金曜宫的孔雀肯为了口腹之欲遏制它们。”   巫曦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时至今日,后人对大荒神佛的消逝和陨落都有诸多猜测,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就是灵气消散论。大荒再怎么无垠无际,也不过是脆弱的鸡蛋壳,无法供养云集的众神。因此那些山的神,水的神,花的神,以及四季的神,日月的神……都在大道的裁决中,承受了绝端不幸的命运。   倘若真相如此,那金曜宫的孔雀还肯出来打击毒龙,而不是如其他神兽一般隐退,或许……他们也没有孔宴秋说的那么不堪?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巫曦心里过了一圈,他没有说出口。   他们已经抵达了这棵巨桑上的成衣区,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起各色的丝帛,让它们迎风飘摇,就像许多双柔滑绚丽的手,招揽着过往的旅人商客。   “来!”巫曦高兴地牵起他,带着他走进最大的一家成衣商铺。这里的建筑都是用坚如铁石的桑树巨叶搭建成的,墙壁,屋檐和地面一应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墨绿、缥碧、螺青……再搭配店里白如雪,紫如霞,橙如金的样衣,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眼睛也像被清水洗过了。   店主腰间围着软尺,头上还戴着顶毛茸茸的玉蚕帽子,笑呵呵地望着他们。   “稀奇,稀奇!”她快活地说,“敝店甚少接待散客,二位若是不嫌,还请随意看看吧!”   巫曦跳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极其渴望地道:“我想要你的帽子!”   店主惊讶地瞧着他,仿佛瞧着一只活泼的小动物。   孔宴秋慢吞吞地在账台上排出一叠精粹灵玉。   “他想要你的帽子。”   巫曦一把抓过他:“他也想要这样的帽子!”   孔宴秋:“呃,我就用不着……”   巫曦兴高采烈地道:“请给我们都做一顶玉蚕帽子!”   最后,巫曦在店里定了八套不同款式的成衣,四套给自己,四套给孔宴秋,然后各戴着一顶毛茸茸,圆乎乎的玉蚕帽,满心欢喜地走出了成衣店。   是夜,他们住在西陵的旅店里,每一个房间,都是悬挂在枝干上的巨大蚕茧。西陵的神人破开这些厚厚的茧壁,再在上面安好门窗,摆放家具,空置的茧就变成了别致的客房。他们睡的床铺,也是滑滑的蚕丝的窝,像一个小型鸟巢,容纳着天南海北的客人。   夜里,孔宴秋睁着眼睛,怀中睡着沉沉呼噜的巫曦,他听见四边沙沙的响动——那是玉蚕咀嚼桑叶的声音,犹如无边无际的温柔海潮,从四面八方遥遥地翻卷过来。   他笑了一下,也慢慢地沉入了平静梦乡。   一周后,带着满载的行囊,他们挥别了西陵国,下一个游历的目标就是……   “招摇国!”巫曦振奋地说,“我们去招摇国,吃祝米饭!”   招摇国的地理条件得天独厚,生长着不尽的祝余。祝余能开青色的花,结出的米称之为祝米,人吃了祝余花,就能一天都不感到饥饿,吃了祝米做的饭,便可以劳作一周也不用进餐。   得益于此,招摇国的国民富裕非常。利用祝余,他们发展出纵横神人诸国的粮道,将祝米作为珍贵的贸易物资,从别国那里换取精美的衣饰,锋利的刀剑,以及最好的工匠。   因为仓廪富足,人人皆不必为饭食忧愁,招摇国的神人身上,都有一股养尊处优的悠闲气质。他们修建起精宅美舍,立在大街小巷高谈阔论,随意出入繁华的商街食肆——这种懒洋洋的享乐氛围,是巫曦在长留也不曾见过的。   “哇……”巫曦站在热闹的街道上,眼睛睁得圆圆的,来回张望那些斑斓夺目的商铺小摊,时不时还有华丽的车队仪仗经过。他正惊叹间,六头奇异的驮兽齐步小跑,玉勒金鞍,遍体软翠,拉着身后煌煌奢华的轿撵,带起一阵香风,叮叮当当、趾高气昂地从大路中央碾过去了。   “真是了不起,这么有钱啊……”   孔宴秋站在一旁,嘴角抽搐。   都是什么破玩意儿,这叫有钱?   “有钱?”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是喜欢,改明儿我从业摩宫拉一百辆这样的车驾给你,辆辆不重样。他这个就叫有钱了?”   巫曦没好气地瞪他:“以前在长留,我还用不上这样的仪仗呢,他们的待遇可比我这个王子好多啦。”   说着,他起了兴致,拉起孔宴秋的手:“走,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祝米饭去!”   拉着孔雀的手,巫曦在招摇国的街上快活地蹦蹦跳跳,他一脸灿烂阳光的笑容,身后又拽着一个姿容俊丽,顶着抹布都能光彩照人横扫一条街的青年,自然吸引了不少行客的眼光。长街的车驾往来如云,车帘却频频掀起,就为了看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   “那儿有座好高的酒楼啊!”巫曦放眼一望,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他举起鼻子一嗅,便知道那里是时鲜肴馔的所在,享用美食的好去处,“我们到那里吃饭,好不好?”   他说的话哪里有不好的,孔宴秋便随他拉着,带到哪是哪。   他们一路穿过喧闹的商街,巫曦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买。走过冰饮店,他提着两碗冰雪冷元子,雪泡梅花酒;走过糖店,他拎着两盒石蜜糖,千层银丝卷;走过面人摊,摊主捏两个活灵活现,一高一矮的小面人;走过大货摊,他抱下最大的玻璃花灯,最漂亮的染色拨浪鼓;走过小银楼,他便给孔宴秋挂了一身琳琅作响,碧翠剔透的祝余花首饰,自己也笑哈哈,噼里啪啦地挂了一身……   他在前头笑,孔宴秋在后头给他无怨无悔地花钱。小摊小铺用不到灵石结账,他都是两指捻着,将金子揉成大小随意的金珠,掷给后头的店主。   巫曦买了一路,他也撒了一路,市井消息又像长腿一样穿得飞快,不多时,无数商贩蜂拥而至,团团围在他们身后。等这一人一鸟挤出重围,便如两棵在节假日张灯结彩的装饰树,浑身上下坠满了叮铃当啷的小玩意儿。   瞧见孔宴秋的脸都被遮住,只能透过脖子上挂着的花环和面具的缝隙,朝自己无奈地张望,巫曦快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高兴了?”孔宴秋摇摇头,把东西都用芥子术塞起来,总算恢复到一身轻松的状态,“看你,脸都蹭花了。”   他给巫曦揩掉脸上沾染的油彩,总算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雕梁画栋,彩灯高悬,门匾拿金粉描着气派的“汇春楼”三个大字。白日明晃晃地照着街市,汇春楼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饭香酒香一浪一浪地涌出来,实在热闹至极。   眼见巫曦高兴地走进去,而门前的小厮都在忙着招呼别的富贵客人,竟全然无视,像没看见他俩似的。   孔宴秋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去,手指有点发痒。   吃饭嘛,巫曦不在乎这点小小的瑕疵。没人招呼他,他便径直走到柜台处,脆生生地道:“掌柜的,我们来吃饭!”   为了防贼,那柜台打得又高又宽,孔宴秋尚且可以露出肩膀,巫曦就要踮着脚尖才能扒上去了。   柜台后面的人吓了一跳,伸长脖子一看,巫曦将掉在袖袋里的明珠弹子摸出一颗,放在柜台上,滴溜溜地转着。   “请给我们最好的包间,可以吗?谢谢啦!”   明珠浑圆硕大,精光四溅,显然不是凡品,即便去到王宫里,也担得起一句贵重了,然而,这便是巫曦不通世情,天真淳朴之处。   他不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眼下正值晌午,许多本国的达官显贵,外来的领事使臣,乃至招摇国内供奉的修者方士都要在这里用餐,招待那些大佛尚且来不及,怎么顾得上两个外地来的散客?   是以尽管汇春楼的菜式精妙,佳肴味美,本地人依然不会选择在这时走进汇春楼。运气好,只是碰得一鼻子灰,运气不好,得罪了某个贵人,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然而掌柜贪恋明珠贵重,连忙“哎哟”了一声,张手把乱转的珠子捉到掌心,陪笑道:   “小客人有所不知,这时候,楼上的好包间全被客人订满了,我给您在大堂找个最清雅干净的所在,您暂且坐着休息,尝一尝我们这儿名产的玉梨茶,怎么样?”   今日来了重要的大客人,等招待完他们,再招呼这两个外来的阔绰散客,岂不是两全其美?   孔宴秋就站在巫曦身后,一言不发,冷眼看着。   “嗯……那好吧!”有饭吃就好,巫曦也不在乎坐哪儿,闻言,掌柜的笑开了花,立刻叫了一个点菜的伙计过来,命人将他们带到座位上。伙计口齿伶俐,当下也不含糊,嘟噜噜地报了一大串菜名出来。   孔宴秋自小在大荒生活,不晓得人族的讲究和把戏,巫曦却是门清的。   “盐炙白虾两盘,椒麻葱醋鸡一盘,螃蟹羹两盅,鹿烩玉尖面两屉,金乳酥两屉,樱桃煎蜜两碟,再加上你们这儿的特色祝余饭。我和他都不喝酒,就上茶水即可。”巫曦期待地道,“茶别调得太浓,浓茶烧心,淡一些,多谢,多谢。”   “得嘞!有事儿您拉铃!”伙计应得痛快,转身便消失在纷繁的人流中。   他说的“拉铃”,指的是桌边垂着的小小铃铛,拉一下,机关连着后厨悬挂的一排牙板,对应桌位的那只便会拍响。   “真是巧妙,”巫曦趴在桌子上笑,“长留都没有这么多花样呢。”   “这里的人可不怎么友善,”孔宴秋提醒他,“我看排外得很。”   食物的香气蒙蔽了巫曦的心智,他惊讶道:“不会吧,开门做生意,还有赶客的?”   两人聊着天,巫曦把送的果脯点心和茶水都吃光喝完了,楼上酒足饭饱的客人也踱着金贵的步子,晃悠悠地下来了一拨又一拨,可他们面前的桌子还是空空的。   孔宴秋皱起眉头,伸手拉铃。   厨房里牙板一响,不多时,先前那伙计来了。   “您二位有什么吩咐?”他耸起眉毛,脸上挂着笑。   “我们的菜什么时候上?”巫曦张望着厨房,“都等半天啦。”   伙计笑容不变:“就快了,就快了!这时候人多,厨房忙乱,小店一会儿再给您送个果盘,劳您久候。”   巫曦缩回脖子:“哦……那我们再等等。”   伙计给他们添了茶,下去了。   孔宴秋面色不显,轻轻磨了下爪子。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伙计叫菜名的声音不绝于耳,行菜出餐的盘盏更是如同流水一样,就是不见他们这里的动静。巫曦挠挠脸颊,叹了口气。   他又拉了两次铃铛,结果还是一样的,这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误判。   “我们吃不到饭了,是不是?”   “不妨,”孔宴秋拿出先前买的糖水给他吃,竟然一反常态,微微地笑了起来,“我们再等等。”   巫曦咬着勺子,顿觉大事不好:“你别……”   孔宴秋伸手,继续拉下铃铛。   “欸,来嘞!”还是方才的伙计,笑容满面,无动于衷地立在跟前,“您有什么吩咐?”   孔宴秋问:“我们的菜还有多久?”   “您再等等,劳您久候,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店客多人杂……”   “说个时间,”孔宴秋似笑非笑地道,“还有多久?”   伙计卡了一下。   他的眼神在面前的两个人身上转了半晌,酒楼的伙计无不是阅人无数,目光老辣之徒。显而易见,巫曦眼神透亮,显得天然可欺,一派富贵闲人的作风,而他旁边的青年……   毋庸置疑,他的年纪算不得老成,可那种通身的气派,阴郁华艳,倒比他见过的王公贵族还要惹眼。伙计有点摸不清他的来路,只得堆笑道:“大约……大约两刻钟!您二位再等两刻钟。”   “好,”孔宴秋笑道,“你去吧。”   “……你别生气,”巫曦悄悄地说,“他们不招待我们,我们去别的地方吃饭就好啦,犯不着跟他们见识。”   孔宴秋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他摸着他鬓边垂下的一绺乌发,问道:“你不生气?”   “不哇,”巫曦莫名道,“这也没什么好气的,因为我看见的,经历的类似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我不能说拜高踩低是许多人的天性,但也是他们已经融入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我要是为他们生气,那我一天什么都不用干,光生气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去做别的事呢?”   孔宴秋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也罢,你不生气,我替你气就是了。”   两刻钟过去,后厨一声吆喝,在上下三层楼的轰动喝彩声中,四个行菜人抬着一面巨大的餐盘走出来,上面横卧一只烤得表皮金黄焦脆,口里塞着吉果,尾巴系着红带的乳猪。   诱人的肉香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行菜人拖长了声音,菜名从大厅一路报到了六楼的顶层。   “玉齑金猪一只——”   而角落里,他们的桌子仍旧是空荡荡,连根猪毛都见不着。   孔宴秋拉响铃铛。   那名伙计出现在桌子前,浓浓的笑容下,藏着一点难以察觉的不耐烦:“您又有什么……”   孔宴秋没有动。   凭空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暴烈的雷霆,瞬间砸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大厅,下一秒,伙计摧枯拉朽地撞翻了那堆捧猪的队伍,尖啸的风压将大堂的地板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同时像吹雪一般,纷纷掀翻了两旁的桌椅板凳,杯盘碗筷,以及更多穿着富丽的宾客。   巨大的震响摇撼了整座汇春楼,犹如平地里炸了个霹雳,冲击力从一楼推到最顶层的六楼。六楼用餐的护持修士见状不妙,拍案而起:“何方宵小,敢在此……!”   孔宴秋仍然没有动。   一道神光自顶楼笼罩而下,犹如一双无形的巨手,霎时封死了每一层楼的窗户、天梯,同时封住了一楼的大门,转眼间,楼里的人便从纵情享乐的贵客,沦为了进出不得的囚犯。   数名修士如遭重击,口鼻俱淌出深红的血浆,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   先前那盘隆重豪华的“玉齑金猪”,此刻已经成了砸烂在地上的一摊肉,和碎盘子,碎木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尾。先前那个挂笑敷衍的伙计,就和那些烂摊子混在一起,不知是死是活。   满楼死一般的寂静,没人敢发出一丝声气,甚至是那些刚从地上爬起来,摔得鼻青脸肿的客人。   孔宴秋伸手,拉响铃铛。   铃音清清,厨房里,牙板脆脆的一声拍响。   “点菜。”他不紧不慢地道。   不出三秒,缩在柜台后面的掌柜便连滚带爬地翻了出来,跑得比一颗被踢的球还快。   “大人!大人!”他脸上、身上的每一条褶子都浸满了汗,“您有事吩咐,尽管吩咐!”   孔宴秋没有看他,掌柜原本就惨白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加惊惶。   ——皮肉绽开的淋漓声响中,他掌中一直攥着的那颗明珠,已然深深地嵌入手心,痛得使他深深弯下了腰。   “好拿吗?他给你的珠子。”孔宴秋问,“可是烫着手了?”   作者有话说:   巫曦:*向全世界的人宣布*孔宴秋是最好的孔雀,我相信他,他可能只是喜欢恶作剧,但绝对没有害人的心思!   孔宴秋:*正在藏起尸体,听见这话,露出紧张的傻笑*……是啊!你们听到了吗?他说的都是对的。   巫曦:*感动地拥抱他的孔雀*   孔宴秋:*感动地拥抱他的人类*   尸体:*沉默,因为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情绪,所以算作感动的沉默* 第60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八)   掌柜的蜷在地下,不敢说半个字,孔宴秋又道:“你在楼上都招呼了什么客人?叫他们也别闲着,下来端菜倒茶。”   掌柜大汗淋漓,只得断断续续道:“那都是……都是本国的王公贵胄,还有,外国的……”   “勉强配得上仆从的身份。”孔宴秋道,“哦,你们的军队来了。此刻就在外面排兵布阵,是要准备保家卫国,驱逐外敌了?”   他目光一侧,灵玑玉没能掩盖住一瞬的杀意,使他的眼瞳迸出一线暗金色的清光。   “只要我不点头,你们这座酒楼,还有楼里的人,就只能永远封在这里,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救你们出去。它会封死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神人的微薄力量,不足以对我造成丝毫威胁。”   他盯着巫曦面前的杯子,那里面空空的,已经不剩任何茶水。   “再不滚下来,我不光会烧死你们,还要烧光你们的祝余田。”他笑着道,“从今往后,招摇祝余就不复存在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悠闲多久。”   听到他的话,顶楼几桌的“贵客”终于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地拖着步子下来,浑身发抖,在一旁笨手笨脚地侍候。   掌柜欲哭无泪,但他还能看出,这一对当中是由谁做主。   他对巫曦哀哀恳求:“小公子,千错万错,是我们狗眼看人低的错,您高抬贵手,发发慈悲……”   巫曦之前一直没有吭气,他知道,孔宴秋不散去胸口那股横贯的戾气,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会儿,他才适时地开口:“算啦,带着害怕的情绪做出来的饭菜,一定会失去美味的本意,饶过他们,好不好?”   孔宴秋反过来安慰道:“没关系,我会放过厨师的。”   “重点不是这个好不啦!”   “倒茶。”孔宴秋伸出一根长指,轻点桌面,“一个时辰前他点的菜,给我样样不落地端上来。”   于是,旁边一位穿紫金礼袍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伸手,不甚熟练地给巫曦满上茶水。厨房开得炊烟冲天,厨师和伙计脚下都要擦出火星子了,不消少顷,两盘盐炙白虾,一盘椒麻葱醋鸡,便交在王公们的手上,颤巍巍地端上了桌。   白虾香咸酥脆,葱醋鸡亦是酸辣开胃,孔宴秋一面给巫曦剥虾,一面道:“你啊,实在太好性了。”   巫曦“啊呜”一口,咬在他捏着虾肉的手指头上。   “就是欺负我最拿手,是不是?”孔宴秋问。   虾肉,巫曦嚼嚼嚼:“嗯嗯,那我以后不欺负你啦。”   孔宴秋:“……”   孔宴秋被他噎了一下,只能又爱又恨地念叨两句小混蛋,小坏蛋。   “你有退避忍让之心,他们却未必能领会你的好意。”黑孔雀冷笑道,将虾肉堆在一块,推到巫曦面前,“世人总是浑噩愚钝,五毒俱全。你瞧,你愿意体谅他们的苦处,他们却愈发蹬鼻子上脸,不晓得自己姓甚名甚,以致要反过来压迫你。他们在你身上占了好处,还要怪你太柔软可欺呢。”   后续的菜品也一一上齐,孔宴秋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点评,把在场的人批得一无是处。巫曦的嘴角沾着酥渣,困惑道:“但是,你叫我对他们发火,我也发不出来……”   “不是让你发火,”孔宴秋无奈道,“而是让你不要把它们当成玻璃上的水,滑过去就滑过去了。别人发现你不在意,却不会理会你为什么不在意,他们只知道,你是个好脾气的人,日后逮着就要从你身上吃肉的。有什么不满的地方,马上就说出来,难道你的话就那么没有分量,不受重视吗?”   他擦去巫曦嘴角的油渍,认真地说:“下次,只要你开口,我就绝不会让你的话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知道了?”   巫曦想了想,点头。   抛开之前不愉快的小插曲,汇春楼的手艺的确十分出色。寂静中,一人一鸟吃完了面前的菜和饭,巫曦诚挚点评:“味道蛮不错的,就是氛围不好,下回不来了。”   孔宴秋微微一笑,如入无人之境,带着他一步迈出酒楼。街道上早就围得铁桶一般,军队和护国的修者将整座酒楼包得水泄不通,孔宴秋权当没看见,泰然自若地飞上天空,扬长而去。   “你的神光什么时候解开?”巫曦缩在他怀里问,   “那个啊,”孔宴秋随口道,“小惩大诫,七日后就解开了。”   乘着北风,他们离开如临大敌的招摇国。   在这之后,他们又造访了铸造工艺精湛的厌火国,国民样貌奇异的长臂国。青丘国的狐女生得美艳袅娜,弄得孔雀如临大敌,恨不得真身上阵,用尾翎的光彩压过她们。   春去秋来,星移斗转,直到站在雪山的顶峰,遥遥眺望药师国,巫曦不由沉默了。   “要去看看吗?”孔宴秋问,“你和你的母亲……已经许多年不曾相见了吧。”   “十六年,”巫曦自嘲一笑,“不,准确来说,快十七年了。”   “你恨她吗?”   巫曦摇摇头。   “不能说恨,说不上恨。”他平静地道,“但怨还是怨的,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怨她为什么丢下我,不带我走。”   “你知道的,小孩子总是口无遮拦,我又不受父亲重视,而王宫里的小孩子呢?既口无遮拦,懂得事情又多,这就很要命了。为了激怒我,他们最常说的话就是‘巫曦殿下的娘不要他了,没人疼,没人爱’……”   “所以我时常赌气地想,既然她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她!”巫曦笑了起来,“不过长大以后,我多少明白了一点,人终归要为自己而活,没有她,我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那没有我,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缺憾。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母子缘浅,就当是天注定。”   孔宴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抱在怀里,低声说:“是啊,亲缘浅淡,都是天注定。”   “十七岁的生日,我想回去过。”巫曦回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胸前,“出来这么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孔宴秋说,“十七岁的生辰,你想怎么过?”   巫曦点着下巴,思索道:“嗯……还是低调点吧。”   “那我再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这个就不必了!”   于是,赶在巫曦十七岁之前,他们回到了阔别一年的业摩宫。   “我们回来啦——”   “大家好久不见啊!”   “这个这个,带了礼物给大家!”   巫曦欢呼着跑来跑去,三年过去,他的个头变高了,腰肢变得挺拔,五官也长开了,变得更加明艳动人,但笑起来的样子,仍然像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孩儿。   他从行囊里掏出旅行时买的东西,给鬿雀送了西陵国的大大蚕丝爪套,送给酸与青丘国的特产肉干,给鬼车送了配套的围脖,还给凫徯送了漂亮的连环画小木雕,甚至给蛊雕也送了会吱吱叫的大狸子玩偶……   妖鸟们各自收到礼物,也不管孔宴秋如何不爽,纷纷上前道谢。孔宴秋冷眼瞅着,抓住时机,沉声问:“我们走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说一句两句差不多得了,还在这儿聊个没完……   此话一出,在场的凶禽登时沉默,面面相觑。   孔宴秋眉梢一挑,鸟群中,立即被踢出一只蛊雕。   蛊雕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讪讪道:“回禀尊主,您走这段时日,宫中风平浪静,就是……”   “什么。”   蛊雕竟抬起眼睛,先觑了一下巫曦的脸色。   “就是……西方甘菩遮国送来几只迦陵频伽鸟,说久仰尊主威名,”蛊雕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愿以此……以此展现交好的决心。”   甘菩遮国的供奉向来包含孔雀明王,如今竟背离金曜宫,转而向业摩宫示好,自然是因为看重孔宴秋的潜力和凶名。   而迦陵频伽即为妙音鸟,据说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鸟儿——孔宴秋对此嗤之以鼻——成年的迦陵频伽乃是半人半鸟,淑丽的少年之相,不光能发出美妙无比的歌声,更拥有鲜妍不凡的容貌。   为什么赠送他们来彰显交好的决心,其目的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看见巫曦尚且懵懂,孔宴秋只是皱眉,下属们不禁在心里腹诽。   归根结底,还是黑孔雀的脾气变好了的缘故。先前他喜怒无常,暴虐不定,五蕴阴火动辄烧死一大片,是大荒上人人避之不及的凶神煞星,现在有了巫曦,就像得了全天下所有宝贝的总和,时时将他贴肉存放,便心满意足,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的脾气越发温和不说,巫曦来的这三年间,竟连一个活物都不曾烧死,消息传出去,别人只以为黑孔雀是色令智昏,哪里晓得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随便安置。”孔宴秋的脸色不大好看,甘菩遮国的示好带着浓重的政治意味,他也不好就这么将那些妙音鸟逐出宫殿。   送些奇珍异宝,灵花灵草便罢了,送这几只破鸟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艳压我是吧?   刚回巢就遇到这种晦气事,黑孔雀心中分外不爽。他忍着不悦,尾翎将巫曦一卷,一阵风地摄进巢室了。   自此,美丽的迦陵频伽鸟正式入驻,很快,他们便成为业摩宫内一道靓丽多姿……并且十足搞笑的显眼包。   原因无他,这些迦陵频伽俱是带着政治任务前来,他们要像那个“籍籍无名的神人”一样,取得黑孔雀的宠信,为甘菩遮的国主争取利益的。   所以,巫曦和孔宴秋下棋,这几只少年鸟就打着圈地捧上果盘葡萄酒,桃腮星眸,摇漾着一把天籁般的嗓子,莺声燕语地嬉笑。   “神经病吧你们,”孔宴秋莫名其妙的,“烦不烦?滚!”   不知道搁谁跟前展示那一身刺眼的鸟毛呢,赤橙蓝绿了不起?颜色多了不起?   少年们灰头土脸地滚了,巫曦倒是一语道破真相,笑哈哈地道:“这些漂亮的小鸟儿是看上你啦!”   孔宴秋盯着他看了半天,将他面前的甜果酒收走。   “别喝了,都喝出胡话来了。”   几日后,巫曦和孔宴秋坐在观雪亭吃石榴,这些鸟立马如影随形,抱着琵琶箜篌就开始吹拉弹唱。   他们的乐声婉转动听,直叫巫曦如痴如醉,不住拍手叫好。然而,孔宴秋前额的青筋跳动,手爪捏紧,缓缓攥烂了一枚石榴。   孔雀叫声喑哑,孔宴秋当然也是不善音律的,这种与炫耀无异的行径,令他心口憋着一把火,恨不得直接跳起来,当场将这口火喷出去。   “再敢来挑衅,你们别想活命了,懂吗?”孔宴秋厉声威胁,戾气大得能活吃一头龙,“滚!”   少年们再度灰头土脸地滚了,他尤自怒意难消,坐在亭子里憋屈。   类似的事频频发生,每次都以迦陵频伽张扬的显摆起始,孔宴秋怒骂“滚”为止。他这辈子落魄过,卑微过,挣扎着求生过,可是他从没有这么窝火过。   他想烧死这几只妙音鸟,又不好在巫曦面前凶相毕露;想让他们赶紧滚蛋,下属又上赶着规劝,不能让好不容易脱离金曜宫的势力再依附回去,不能让国主发现咱们看不起他……句句在理,都是实情。   现如今,孔宴秋的脾气稳定了许多,他这才发现,原来疯了倒有疯了的好,起码不必瞻前顾后,想烧死几只杂毛鸟,还要处处受人掣制。   在孔宴秋这里,迦陵频伽屡屡碰壁。   无往不利的花颜玉貌成了鸡肋——论起综合素质,他们想引诱的黑孔雀比他们还好看些;天籁妙音成了无法施展的武器——黑孔雀对音律完全不感兴趣,并且视他们的歌声为挑衅;想要从孱弱的神人那里下手——业摩宫的大妖先将他们堵在半路,劈头盖脸地斥骂恐吓了一顿。   失败使战利品的滋味越发遥不可及,同时也越发诱人。   一只妙音鸟为难地道:“尊主他……他根本就看不上我们,我们该如何向国王交待?”   “那个神人蒙了黑孔雀的心了!”另一只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信,我不信世上还有不爱我们的男子!”   “或许……他只是害羞?”第三只猜测,“看起来,他不像是精于情场的那类浪子……”   迦陵频伽心高气傲,靠着绝色的容貌,美妙的嗓音,平生无往不利,还没有遇见会拒绝他们的人,此时却在业摩宫损兵折将,尝到了天大的挫败感。四只鸟合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计谋了一通。   他们决定单刀直入,派出他们中最出色的一名,直接偷偷进到孔宴秋的巢室去,不再迂回,而是向他直白地表达心悦之意。   被予以重任的迦陵频伽行到半路,不慎撞见了蛊雕。   “大人。”他柔顺地问好,驯服的美貌是种武器,能让强大的刀剑也听命于脆弱的雀鸟。   蛊雕的笑容意味深长,他忽然说:“漂亮小鸟。”   迦陵频伽抬起眼睛:“大人?”   “告诉你一个忠告,听我说。”蛊雕看似友善地把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要在业摩宫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你们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安分。”   “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你懂,只是你不想懂,”蛊雕放下爪子,“言尽于此,就当我大发善心,做完了一年份的慈善。”   安分?   盯着蛊雕飞远的背影,迦陵频伽一声嗤笑。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安分,拥有这样的容貌和声音,安分就是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   说来也奇怪,身为业摩宫的尊主,孔宴秋的寝殿却是看守最为疏松的地方,周围没有多少鸟雀敢在此逗留,迦陵频伽得以轻易地溜进去,兴奋不已地等候着宫殿的主人回来。   他观看着寝宫内部温馨迷人的装饰,眼热地从那些珍奇的宝贝,价值连城的摆设上扫过,心里不由生出了许多情切的野望。   譬如得到业摩宫主人的宠爱之后,他要如何将那个德不配位的神人挤出黑孔雀的王廷,他要如何跟手足共享这里的一切权势富贵……   “滚出去。”孔宴秋道。   迦陵频伽睁大眼睛,一下回过神来:“尊主?!”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   孔宴秋忍了又忍,看见这只妙音鸟站在他和巫曦的房间梳理羽毛,真身都差点按捺不住。   “谁允许你进来的?”   “尊主,我只是想……”   孔宴秋再不多话,一尾横挥,直接将其狠狠抽飞出寝宫大门。   还让你诱惑上了!还让你搔首弄姿上了!   年轻的孔雀在屋子里抓狂地挠墙,他发狠地一甩尾翎,在房间里转着圈地开了半天屏,才勉强压下那股危机感。   是了,还是我的羽毛又多又密,又有光泽,是巫曦最喜欢的模样。   什么迦陵频伽,丑鸟多作怪。   作者有话说:   而对于业摩宫,坏消息:比美雄竞的来了!   好消息:比美雄竞的是孔宴啾(爱心)】 第61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九)   是可忍,孰不可忍。   孔宴秋一尾将那只迦陵频伽抽得筋骨粉碎,倒飞出去,还不满意。他先遣使臣,向甘菩遮国赠予厚重的回礼,然后下令,将四只妙音鸟全部关在万丈深的悬崖边,任何鸟雀都不得靠近,给予水食。   如此,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可怜小鸟,”凫徯轻声细语,看得直笑,“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呢!”   他这一族本就偏爱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无论看见谁遭殃,都会习惯性地开始乐。   “算啦,他们也不容易。”酸与随口道,“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这样的事还不是见多了?”   “不过,他们居然还活着,”鬿雀若有所思地道,“这就很了不起了。黑孔雀的脾气还真是一年比一年好。”   “什么好?”   身后传来声音,几头大妖急忙转身,看见巫曦站在那,怀里抱着一筐鲜菌子,好奇地张望。   “殿下,”酸与敛翅道,其他妖鸟也急忙降落地面,“您怎么来了?”   巫曦挠挠头:“看你们都在这儿站着……出什么事啦?”   大妖的视力能望见数百里外的事物,是以他们可以看见那些迦陵频伽悬在断崖上的模样,巫曦却是看不见的。   “我们在看那些妙音鸟呢!”凫徯欢快地说,反正他就是这么贱兮兮的性格,自然想方设法地要把事情挑得更复杂一些,“殿下还不知道吧,他们见罪于尊主,已经……!”   话未说完,旁边三头大妖一个给他一脚,把凫徯反着长的波棱盖踢得嘎吱作响,让他痛叫着到地上打滚去了。   “殿下休要听他胡言乱语,”鬿雀笑道,“是赏是罚,尊主自有定论,轮不到我们做下属的啰唣。”   “对对,”鬼车的九个头连点,“轮不到我们啰唣。殿下要是想知道,不妨去问问尊主……”   巫曦一头雾水,被几只鸟一阵风地推到了孔宴秋那里。   “孔宴啾!”他叫道,“那几只妙音鸟怎么啦?我看他们被关起来了?”   孔宴秋抬起头,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幽怨。   真是罕见,他没有直接回答巫曦,而是问了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我和迦陵频伽,哪个更好看?”   巫曦:“?”   巫曦一脑门子问号,他望着孔宴秋的眼睛,再联想到他这些天来的反常举动,刹那间心念电转,一下明白了什么。   他笑了起来,跑过去坐在孔宴秋身边,用手里的菌子戳戳他郁郁不乐的脸。   “哎呀,你最好看啦,”巫曦甜津津地道,“他们只是一群小鸟嘛,怎么比得过你呢?”   孔宴秋的眼睛变得明亮,他闷闷地反复确认道:“真的吗?”   “真的呀,”巫曦安慰地搂着他的脖子,继续用菌子戳戳他的脸,“你的翅膀比他们宽厚,爪子也比他们锋利,尾巴呢,也比他们更多,更大……你已经是凶猛又美丽的大鸟啦,当然不用和他们比较啊。”   随着他的夸赞,孔宴秋不着痕迹地展开了自己的翅膀,舒张利爪,再抖抖尾翎……心里真是得意极了,比三伏天喝了一杯冰甜果汁还要畅快。   巫曦还在用菌子戳戳他,一边戳,一边阴暗地嘎嘎低笑,真的很坏。   “这是什么?”孔宴秋问。   “菌子啦,”巫曦说,“晚上给你做菌子汤喝。”   说着,他对比两根菌子的新鲜程度,漫不经心道:“那些迦陵频伽,你要是不喜欢,就放出去吧。”   孔宴秋顿了一下,心里那股醋意又幽幽地蔓延上来了。   “你要给他们求情?”   巫曦诧异地瞄了他一眼,把篮子塞到孔雀腿上,让他也别闲着,一块择菌子。   “求什么情?反正你不喜欢毛色那么鲜艳的鸟儿,也不爱听他们唱歌的声音,那就放他们离开业摩宫吧。甘菩遮国的示好收下就行了,难道对面的国王还会管你怎么处置这些妙音鸟吗?”   孔宴秋默不作声。   可我不想放走他们,我只想打杀了他们。   ……算了。   总归巫曦方才那番话已经哄得他心满意足,凶戾之气更是消散了多半,放了就放了吧。   于是,关了半个月之后,四只迦陵频伽死里逃生,从万丈断崖上放回业摩宫,个个羽毛黯淡,潦倒憔悴。被孔宴秋重伤的那只,更是差点没撑下来,险些死在囚笼当中。   “我说什么来着,漂亮小鸟?”蛊雕笑着道,他来传达了业摩宫主人的旨意,“你们可以走了,尊主给你们自由,去哪里都行,就是别留在这儿,否则他真的会杀了你们。甘菩遮的示好也不是免死符。”   三只妙音鸟围在重伤昏迷的那只身边,惶惶抬头,惊恐地望着他。   “对了,”走之前,蛊雕突然说,“记得感谢巫曦殿下,是他用一句话救了你们的命。”   余下三只妙音鸟百般恳求,希望能养好手足的伤再离开,消息传到巫曦的耳朵里,他也点了头。   伤势康复,那只曾经偷偷潜入寝殿的迦陵频伽苦苦求见巫曦,说想亲口对他表达感谢。   正好,孔宴秋出去了,不在家里,这些天他缠巫曦缠得要命,巫曦想了下,自己确实需要喘口气,遂答应对方,溜到了迦陵频伽的居所。   重伤初愈,妙音鸟的脸蛋还是苍白的,显得弱不禁风,更加楚楚动人。   “殿下,”他哀凄地道,“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们这一生,怕是不能报答得尽了……”   “啊不用不用,”巫曦赶紧推拒,“只是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你们以后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迦陵频伽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一瞬变得怨毒,又很快消散下去:“还没想好,故国是不能回去了,我们辜负了国主的嘱托,以后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啦。”   巫曦点点头:“这样啊……”   盯着他的脸,妙音鸟沉默片刻,忽然从嘴唇中迸出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   巫曦一愣:“什么?”   “我是说,您是怎么做到的?”迦陵频伽挤出一个笑容,“您是怎么做到,像今天这样的地位,这样的身份?”   巫曦:“呃……”   这个问题还真是有点难度,他仔细斟酌了一下,才开始回答。   “认真吃饭,按时睡觉,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为之付出,但同时要学会偷懒,因为人毕竟不是上了发条的偃偶。”   “早上起床的时候,精气神都最为饱满,所以要比较严格地规划这一天要做的事,不过做不完也没关系啦,临睡的时候最累,所以要每晚原谅自己一次,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我已经很出色了……”巫曦掰着手指,咕噜噜地数了一堆。   “我想,差不多就这些?”   与此同时,孔宴秋正朝这边走来。回宫之后,他没在寝殿里发现神人的影子,就第一时间跑出来找了。   他站定脚步,孔雀耳力惊人,站在拐角处,他已经听见了前方房间里的迦陵伽频的说话声。   “……巫曦殿下,”妙音鸟的语气十分委屈,“您这是什么回答?难道您在讽刺我吗?”   “我没有说什么啊?”巫曦很惊讶,“这都是我的真……”   迦陵伽频冷笑一声,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在问你,你究竟是怎么入主业摩宫的!”他狠声道,语气已经变得强硬,带着更多的怨恨,“你还真是愚蠢啊,竟然听不出我的嫉妒……”   “是了,我是嫉妒你的。我妒忌你在这里的地位,妒忌你用一句话就能把尊主支使的团团转,妒忌你明明只是一介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孱弱神人,却能凌驾在大荒妖鸟之上。   “你知不知道,你只要一句话,就能覆灭一个国家,改变高山和大海的走向?我当然妒忌你……我怎么能不妒忌你!”   莫不是发癫疯了?   孔宴秋实在听得摸不着头脑,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巫曦在这里的地位是他双手奉上的,正如自己拥有那间小木屋的一半屋檐,一半床铺,巫曦当然也拥有业摩宫的一半屋檐,一半床铺,业摩宫所有的全部,都有他的一份。   至于一句话就把自己支使得团团转……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倘若有一天,巫曦不来支使自己了,那才是最大的问题。   后头那句“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就更可笑了,你一只秃尾巴丑鸟,有什么资格评价他?   ——更重要的是,你竟敢这么跟他说话。   孔宴秋面色阴鸷,爪尖已经燃起一蓬飘摇的毒火。   房间里,巫曦意外地道:“哦,哦……好的?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吗?”   迦陵伽频的攻击仿佛落在了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倒把他差点憋死。他更加气急,口不择言道:“行,那咱们就来好好说道说道!”   “我说你是弱小神人,难道说错了吗?你身为神人,寿数撑死不过一千来年,你又能陪伴尊主多长时间?想想看,等你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之际,尊主却还是昔时的风采样貌,你们怎可相配?既然你已经是长留的王子,那为什么不快快地滚回你的长留呢?”   孔宴秋的手爪中,五蕴阴火猝然一震,几乎在瞬间熄灭。   ……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事。   是了,他只顾着沉溺在与巫曦日夜不离的幸福当中,却忘了如此要命的事。自己是与天地同寿的孔雀,而巫曦只是年岁有限的神人,他们只能相伴一千余年……如此短暂的一千年!   一时之间,孔宴秋仿佛当头接了个霹雳,瞳仁直愣愣地发颤,面上死灰一片,嘴唇都乌青了。   巫曦挠挠下巴:“啊,有点道理。”   迦陵伽频的声音更加尖锐,他本就是善于歌唱的鸟儿,此刻激愤不堪,那把妙音更似增添了无限的魔力。   “你还会什么呢?你不会美丽的歌舞,不会通天的术法,我听闻你爱好做饭做菜——天啊!庖厨匠人才会去做的活计!兴许你作为长留人的天赋还有点用处吧,可躲躲藏藏,畏首畏尾,难道会是尊主的作风吗?”   你找死!他做的饭菜美味至极,帮助我恢复了五感,因此我才能好好地站在这儿,体会正常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否则在你们被送来的第一天,我必定会连理由都不找,就活活地烧死你们,让你们在所有妖兽面前哀嚎惨叫!我……!   孔宴秋激烈奔腾的思绪,忽然迟滞了下来。   ……我真是差劲啊。   此刻他这么说,就足以证明不止他一个对巫曦抱有这样的偏见。有多少鸟雀面上不显,但是私底下如此议论过巫曦?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我没有解释过这件事,才让所有人都误解了他的能力……而我居然从未关心,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我真是太差劲了。   巫曦若有所思:“你说得也对。”   迦陵伽频尖声跳脚,愈加恼羞成怒:“你、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有哪点比得上我们?你总是摆出这么一副模样,搞得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你以为你是谁?你配不上尊主!尊主早晚有一天会厌倦你,一脚把你踢开,到那个时候,我只怕你哭都没地方哭!”   厌倦?   恐慌越发在孔宴秋心头蔓延。   巫曦会厌倦我吗?   ——他终究年纪尚小,都说少年人的心性不定,他会不会琵琶别抱,会不会在以后遇上比我更好,更和他心意的人?谁也不能预知未来的事……不,燃灯佛可以预知未来的事,但那个老东西都没了不知道多久,谁知道哪天才能诈尸?   巫曦:“嗯,可是我在乎他啊。”   ……哦。   哦。   孔宴秋的心头蓦地一松,仿佛有一股滚烫的热蜜流过。   他在乎我……   他说他在乎我呢。   迦陵频伽气喘吁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彻底没词了。   “你说了这么多,也让我说一说,好不好?”   巫曦叹了口气,拉一把椅子坐下。   “没关系,我不怪你,我明白的,你很害怕。”   迦陵频伽:“……什么?”   “你刚才的话……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就是你对外人的冲动评价,有时候会泄露自己的很多秘密。”巫曦沉思道,“你害怕失去权力,没有地位,因为你需要它们去稳定自己的人生,你需要安全感,你们都需要。”   “同理,你说嫉妒孔宴秋对我好——听上去,你好像很喜欢他,但你喜欢的,到底是‘孔宴秋’本身,还是这种没有忧患,不必颠沛的生活呢?你看不起‘孱弱的神人’,可是轻视弱小,也不能让你自己变得强大,只能让你看起来强大,仅此而已。”   迦陵频伽呆呆地盯着他,这一刻,他完全失去了声音。   “所以我不怪你,因为长得漂亮,声音动听,身姿美丽……这些都不是你们的错啊,”巫曦轻声说,“你只是害怕罢了。”   他笑了起来:“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获得自由之后,还请你尝试一下,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生活吧!我相信你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迦陵频伽的眼睛在颤抖,嘴唇更在颤抖,他想大喊一声“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漂亮小孩懂什么!”,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于是他也夺门而逃。   巫曦急忙道:“哎……!”   然而,逃出去没几步,迦陵频伽便畏惧地停下了翅膀。   他看见了面沉如水,静默站立的孔宴秋。   刹那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当场惨死,但孔宴秋嘴唇微动,仅是吐出一个字。   “滚。”   迦陵频伽逃出生天,而孔宴秋站在原地,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是了,妙音鸟说得对。   这样心如琉璃,璀璨通透的巫曦,他大约是真的配不上的。   作者有话说:   其他鸟:*眼红,嫉妒*他只是个神人,什么都不会的神人!   巫曦:*笑着跑来跑去,一秒钟找出一百根没有毒的蘑菇*啊哈!   孔宴秋:*着迷*他是最完美的。   其他鸟:*愤恨,诋毁*他又小又愚蠢!   巫曦:*咬着手指头,忧心晚餐吃什么才好*嗯……真难办!   孔宴秋:*变得忧郁*我配不上他。 第62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   房间里,巫曦急忙追出来。   然而,他没有在外头发现妙音鸟的身影,附近空空如也,对方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真奇怪啊,他挠着脑袋,自己的话还没说完,他怎么就跑了呢?   巫曦困惑地回到寝殿,看见偌大一堆孔宴秋,正盘在窗边出神。   “孔宴啾!”他蹦哒过去,“你不知道我刚刚……孔宴秋?你,你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黑孔雀沉默着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巫曦的错觉,他总觉得,好像孔宴秋身上的颜色黯淡了许多,就像蒙了一块脏玻璃,整个鸟灰扑扑的。   “我……”孔宴秋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方才去找你了。”   巫曦的嘴巴变成“o”形,他坐下来,问:“那你听见我跟妙音鸟说话了吗?”   孔宴秋点点头:“嗯,听见了。”   他偏过头,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终年不化的大雪,神情郁郁道:“他说得对。”   “我这样生来残缺,为世人所不齿的不祥之物,确实是配不上你的。”   巫曦的眼睛一下瞪得比盘子里的石榴还圆。   “……等一下,妙音鸟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了,我怎么没听见?”   “其实现在想想,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状态又比入魔好多少?”孔宴秋继续道,“因为我感知到的全是负面的事物——世界对我充满恶意,我自然也对这个世界没有好脸。我习惯了杀戮,习惯用火烧死我见过的每一个敌人。说来很可笑,但是看着他们在火中翻滚、尖叫,我却像是加深了和外界的某种联系一样。只有那些亲手夺取他人性命的时刻,我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喃喃道:“但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天上的琉璃……”   巫曦张口结舌地望着他。   “……你太通透,太明亮,在你身边,似乎一切都变得那么轻盈,可以不靠翅膀就飞到天上去。我想把你抓在手里,又觉得自己的手脏得要命……”   “不是啊,你发烧了吗?”巫曦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突然说起胡话来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茅塞顿开,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哎呀我的天!就跟你说了,那个菌子不能多吃!快快,我给你煎一剂药,你喝了就好了。”   “我没生病,”孔宴秋拉住他的手,惨淡一笑,“只是听了迦陵频伽的话,觉得你太好了,和我在一起,确实连累了你。”   “我是金曜宫的罪果,伴生五蕴阴火,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黑孔雀,可是你,你还有光明的未来……”   巫曦听得头晕脑胀,脑袋都要变大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妙音鸟那些话呲溜溜地从他的心上滑走了,没有给他造成半分伤害,可是怎么全插到孔宴秋的心上去了?   望着孔雀黯然的神情,听着他的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的全是过分自戕的爱,巫曦真是脑门滚热,理智蒸发,浑身像有毛毛虫在爬。   我要堵住他的嘴巴。   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堵住他的嘴巴!   忍无可忍之下,巫曦不管不顾地喊道:“你不要再说啦!”   ——然后一把抓住孔雀鬓边垂下的翎羽,揪过来,恶狠狠地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孔宴秋的嘴唇。   刹那间,满殿死寂,时间亦凝滞了。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红晕从巫曦的脖子上慢慢涨起,孔宴秋眼睁睁地瞅着它们一路蔓延到巫曦的下巴、耳根、耳朵尖,然后飞速熏满了他的面颊,把他整个人变成一只煮红的虾子。   巫曦一寸寸地松开手,丢开两根皱巴巴的翎羽,然后一点点地直起腰,向后撤。   他亲得太用力,以至于嘴唇分开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种柔软的,细微的牵扯感。   “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我明年就回来了勿念!”红通通的巫曦一口气喊完这句话,盯着冒烟的脑门就往外蹿,被眼疾手快的孔宴秋一把拉住,狠狠扯到怀里。   “亲了别人的嘴还想跑?”黑孔雀色厉内荏地叫嚣,“我看你往哪儿跑!”   “我没有亲了就跑!”巫曦像一尾滑溜溜的小鱼,打着蹦子地试图从他怀里翻出去。   他捂住嘴,一双眼睛吓得乱转,含糊不清地叫道:“我……我还有别的事!锅里的水要烧开了下雨了我要去收衣服唔唔唔!”   “占了便宜就想逃?”孔宴秋哼哼笑,一双手臂像是铁铸的,牢牢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用指头肚去刮他热腾腾的脸蛋,“你脚下一滑,可是把我的名节给毁了……”   巫曦羞窘不已,口无遮拦道:“我没有脚滑!我是、我是故意亲你,嗯!我故意的!”   “故意的?”此刻的孔宴秋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自卑和脆弱,全被巫曦的一个吻打飞到九霄云外了,现在他心情好得没边儿了,只想跟巫曦抱在一起闹,“哦,这么说你是故意要往我的嘴唇上亲,故意要跟我……”   话说到这,一下截断在喉咙里,年轻的孔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都颤了起来。   孔宴秋不再笑了。   沉默在他们当中蔓延,他的目光变得专注,幽深,片刻后,他轻声追问:“为什么亲我?”   巫曦自知失言,无措地紧紧闭上了嘴巴。   过去,他当然亲过孔宴秋,但那都是在脸颊上,是像亲密的朋友那样无伤大雅的吻。他不是傻瓜,孔宴秋更不是傻瓜,嘴唇对嘴唇……终究是不一样的。   孔宴秋的手臂慢慢松开,趁此机会,巫曦一下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后。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忘了、忘了这件事吧,是我一时冲动,我做错了……”   孔宴秋的目光像两根钉死的钉子,怔怔地凝视着他。   他的血液在燃烧,像熔岩一样沸腾了他的身体。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手爪亦在不自觉地抽搐。   一股热浪从头到脚地席卷了他,伴随着恍然的开悟,这个突如其来的,谁也想不到的吻,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最大的谜题宝箱——   如果他不是爱着巫曦,如果巫曦没有爱着他,那这个吻算什么呢?而他们这几年的陪伴和依偎,他日思夜想,快要把自己煮沸、熬干,膨胀到要将他整个人炸碎的这股焦渴,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亲我?”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孔雀直起身体,朝巫曦迈出一步,身后双翼投下沉沉的阴影,“仅仅只是……一时冲动?”   巫曦的四肢已然软得像是煮熟的面条。   孔宴秋向前一步,他就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他想像以往那样,用笑容将这件事轻轻盖过,可他的面颊早已烧得通红,连耳朵都红得要命;想说两句撒娇的软话,让孔宴秋快快放过自己,可连他的舌头也黏哒哒地酥了,两片嘴唇来回磨蹭,只发出些小动物般的哼唧声。   巫曦声如蚊蚋,嗫嚅道:“我、我不……”   他形容不出孔宴秋的眼神里含着多么狂热的情潮,他只知道,那非人的暗金色眼瞳一遍又一遍地刮过他的每一寸皮肤,这有如实质的目光,简直叫他不知道该怎么摆弄自己的双手。   巫曦虚弱地揪住衣摆,任由轻薄光滑的衣料被掌心沁出的热汗浸湿。   “你……你别这么看着我呀,难道你想把我吃掉吗?”   最后,他声音发颤,勉力开了个玩笑,试图缓和寝殿里越发炽热,越发粘稠的空气,可更让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孔宴秋完全没有回应他的笑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一下。   他的神色,他的眼睛,还有他更加逼近的动作,似乎都在对巫曦的提问报以笃定的回答:   是的,你说的没错。   野兽是不会矫饰,不会犹豫,更不会惺惺作态、忸怩谦让的,它们的天性就是狩猎与被狩猎,蛮横的欲望昼夜不休,奔流在野兽的血管里。发现了破绽,它们就进攻,看到了猎物的足迹,它们就凶猛地追击。   此刻,巫曦的破绽一览无遗,他逃跑的足迹,也被完全看透。   巫曦抿着嘴巴,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他往后退得太多,不防脚下一绊,失控地跌坐在巢床上。孔宴秋抓住机会,即刻欺身而上,彻底笼罩住了他。   巫曦下意识想要推着他的胸膛,也被孔雀一把抓住手腕,直接按在胸口。   “为什么要亲我?”孔宴秋重复着先前的问题,“你知道答案的,就告诉我,好不好?说啊,求你了,说吧。”   末尾,他的语气掺杂了更多恳求的意味,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同时变得温软、湿润,像含着两汪水。   “我不知道!嗯嗯,我不知道……”巫曦胡乱摇着头,试图逃避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空气已经太炽热,汗水从他的鼻尖和前额滴落,他的手臂和后背更是润着一层细汗。   孔宴秋发出了一点若有所思的轻哼声,他盯着巫曦,缓缓低头,有那么一刻,巫曦几乎以为他会亲自己,但他停了下来,只是望进他的双眼。   他们挨得这么近,巫曦完全可以数清他浓密的睫毛,看到他眼下两颗小小的泪痣,以及虹膜上恍若星河的深金色脉络——经历了脱骨换羽的蜕变,他的容貌更加英气勃发,好看得令人晕眩。   他们的视线相互胶着,都用目光攥紧了对方的心魂。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孔宴秋忽然说,他的气息吹拂在巫曦的脸上,令他肌肤发烫,呼吸急促,“黑得像夜晚的天空,但又闪着星星。”   巫曦嘴唇蠕动,细声细气的:“没、没有……”   “那么,”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你的眼睛真好看,黑得像夜晚的天空,又闪着星星。”   他说完这句话,便认真地低下头,将灼热的嘴唇贴在巫曦的眼角,不急不迫地亲了一下,又一下。巫曦的睫毛不安分地发抖,眼尾亦被亲得发红,像是委屈地哭过。   年轻的孔雀亲完一边,再将啄吻蔓延到另一边,巫曦轻轻哼着,灼热的火花从这些细碎的亲吻中迸溅,沿着他的脊柱流下,把他变成了一小摊毛茸茸,暖洋洋的小水洼,可以融化成任何形状,渗透进任何地方。   “用这么多亲亲贿赂你,可以吗?”孔宴秋哑声笑道,鸟类的体温比人高,何况是孔雀这样的大鸟?他散发出的热度完全包裹了巫曦,令神人汗津津地喘着气,“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即便是金刚石一样的心灵,也无法在这样的攻势下保持稳定了。巫曦喃喃地道:“我……因为我喜、喜欢你……”   “喜欢”这个词一说出口,就代表他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巫曦叹出一口气,接着道:“你是我的心上人……好吧心上鸟……就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不会管你呢……”   终于。   孔宴秋眼圈发红,恍惚地盯着巫曦。   他终于认下了跟我的关系,从今往后,我的心不必再四处漂泊,流落无依,我的心终于可以落在他怀里,一生一世地依偎着他,只为了他而跳动。   “你也是我的心上人,”孔宴秋哑声说,“我心里爱你,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了。”   都说薄唇的人也容易薄幸负心,然而孔宴秋岂止是不薄情,他委实是太过浓情。   他捉住巫曦饱满的下唇,将一个又一个吻绵绵不绝地印在上面。他暗金色的双眸居然变黑了,瞳孔也涨得过大,孔雀的手爪深深嵌进巢床,巫曦甚至能听见可怜的巢被巨大的压力攥得嘎吱作响。   “不行!”赶在事态失控之前,巫曦面红耳赤,哇哇大叫着避开鸟舌头,“我们不应该……不应该这么做!”   “不应该?”孔宴秋呼出一口火一样的热气,密不可分地压着他,四片嘴唇就像黏了蜜,紧紧缠在一处,“我掉下来那天,你就摸了我的尾巴,是不是?你现在说不应该,难道孔雀的尾巴是那么好摸的?”   他的尾羽同时簌簌地展开,映照满室黄昏,灿灿的金光恍若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重且炽热地压倒了巫曦的全部世界。   巫曦欲哭无泪,真是要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伤心,失落,消沉*我不够好,我配不上你,我是最糟糕的……   巫曦:*很生气,因为他竟敢这么说*过来,你这个可怜又无辜的东西,我会狠狠强吻你!*强吻了*   孔宴秋:*被亲得魂飞魄散,立刻昏倒*   巫曦:*大惊失色,哭了*哎哟! 第63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一)   “真是受不了啊。”酸与喃喃道。   “真是受不了啊。”鬿雀应和道。   “受不了啊。”鬼车麻木道。   “啊。”蛊雕说。   蛊雕被迎面打来的一颗明珠弹子击中,掉落廊下,没一会儿,又晃悠悠地飞上来了。   “他拿弹子砸我。”蛊雕说,“怎么不砸你们这群贱鸟。”   “你知足吧,”酸与说,“要搁着以前,你早就被烧死了,还轮的着拿弹子砸?”   “真是受不了啊。”鬿雀说。   “受不了啊。”鬼车说。   自从那一人一鸟确定了关系,几只迦陵伽频全是囫囵个儿地出了业摩宫,就算孔宴秋人逢喜事精神爽,大赦天下的慈悲了。   然后,在业摩宫里,随处可见的景象就变成了——   “哈!你终于输啦!”巫曦拍着手,双颊高兴得飞红,“快快快,轮到你替我做事了!”   “嗯,”孔宴秋不着痕迹地收回掷弹子的手,凤眼含笑,柔情脉脉地望着巫曦,“要我做什么事?”   巫曦支着下巴,思索了一阵,他甜丝丝地说:“我要你……给我摘一朵花儿!而且,是开在现在这个时节的花。”   他就是说“我要你摘一朵开在太阳上的花”,孔宴秋也会像喝了蜜一样,神志不清地应承下来。   于是,伴随双翼的拍击声,世间仅此一只的黑孔雀即刻纵身飞出,巫曦一边低头拨弄棋子,一边咬着嘴唇傻乐,不消片刻,孔宴秋便裹着一身的风雪回来了。   他黑紫的锋利手爪中,当真捏着一朵碗口大的白花,花蕊如玉,馥郁扑鼻。   “清风玉露?”酸与说。   “清风玉露。”鬿雀说。   “估摸着跑去扫荡了鹿蜀的花圃。”蛊雕说,“可怜鹿……!”   蛊雕被迎面打来的一颗明珠弹子击中,再次掉落廊下,然后又晃悠悠地飞上来。   “怎么不砸你们这群贱鸟,”他怨气深重地说,“难道只有我一个该打吗?”   “真好看!”巫曦惊喜地接过花,闻了闻,“好香啊……是清风玉露吗?可别叫它干枯了。”   孔宴秋拿过一个玉瓶,里头装满灵露,他将花插进去,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行吧!”巫曦大度地说,“就算你过关啦。”   孔雀眉梢一挑,做出惊喜的模样:“实在感念殿下的恩德。”   一人一鸟继续下棋,半晌,巫曦皱着眉头,发出即将落败的可怜哼哼。   “好嘛,我输了,”他抬起眉毛,用那双无往不利的小狗眼睛瞅着孔宴秋,“你要我做什么?”   孔宴秋佯装严肃地咳嗽了两下,还没说话,耳朵尖上已是晕了一层薄红。   “我要你……”他俯身,越过棋盘,轻轻地压低了声音。   “你要我……?”   “……我要你亲我一下。”孔宴秋喃喃地道。   “什么呀!”巫曦的脸红得要命,他慌张地瞥着四周,生怕有人会突然跳出来,大声说“你们这是伤风败俗!”,但很可惜,业摩宫的妖鸟早就在这些天吃够了教训,一见他们开始对视,傻笑,便知道大事不妙,赶紧一窝蜂飞远了。   “旁边……肯定会被人看见的,”巫曦结结巴巴地道,“你换一个要求,你换一个!”   孔宴秋:“嗯嗯,我不换,我就要这个。”   一经对视,他们的眼神立刻难解难分地揉在一处,像灼烧的火焰,加热了周围的空气。孔宴秋饥饿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带着强烈的喜爱和渴望,似乎仅凭眼神,就能将巫曦整个含在嘴里。   他看起来既想跪倒在巫曦身前,又想将他抱起来,钉在他们的巢床之上。如此犹豫不决的两种情态,令他盯着巫曦嘴唇的目光越发狂热,仿佛连魂都要丢了。   “那……那只能亲一下!”巫曦期期艾艾地道,“只能一下哦……”   孔宴秋的注视快把他煮沸了,巫曦红着脸,倾身过去,在对方的嘴唇上一触即离。   他刚想说“这下可好了”,便被孔宴秋捏住腰,横抱着一把压到桌上。   棋盘翻倒,雨珠似的棋子落了一地,湿哒哒地在地板上滚动,连成绵绵不绝的漓淋滴响。   很久之后,响声才停下。   巫曦脸红耳赤,鬓发散乱,像一块皱皱巴巴的小手帕,被孔宴秋紧紧揉在怀里,嘴巴也肿得跟蜜蜂蛰过一样,亮晶晶地泛着光。气得他想狠狠捶对方两拳头,可惜全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说了只亲一下!”巫曦气急败坏,“你违规又违约!”   “可是,我们的嘴巴都没有分开呀,”孔宴秋无辜地说,“没有分开,不就只能算一个亲吻了吗?”   “刚刚明明分开了!”巫曦哇哇叫着扑上去,“不光违约,还骗人!看拳!”   孔宴秋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过。   当然了,过去和巫曦在小木屋的时候,他也是快乐的,只是那个时候,“快乐”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第一次不清不楚地浮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知道和巫曦在一起很好,和他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一起睡觉很好,听着他的笑声很好,看他在雪地里跑很好……但具体有多好,孔宴秋也说不上来,直到五感康复,“快乐”和“幸福”的含义,才如此清晰,如此浓烈地浮上他的心尖。   好喜欢他。   好爱他。   好想把他一口吃掉……啊,不,这个不可以,不能吃掉巫曦。   但……把他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下,用舌头拨弄一下,还是可以的,对不对?   这样没有巅峰,看不到尽头的快乐,令孔宴秋神魂颠倒,犹如一只围着花苞的蜂子,被小小的神人迷得团团转。   少年人的爱慕总是直白炽热,容不得一丝矫饰,丁点儿虚伪,更何况,这个“少年人”乃是堪堪初成的一只孔雀呢。   他清洁饰羽,梳理鬓发,并且开始用璀璨的璎珞,华美的臂钏和垂坠的耳环来装饰自己,正如每一只逐渐步入成熟,并且拥有了心上人的公孔雀一样。   这些繁琐的饰物非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加倍衬托出他天人般的相貌。孔宴秋摇晃丰厚的尾翎,闪耀上面金光闪闪的泪滴形羽斑,他在巫曦面前来回踱步,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雄健与英武,展示那森然妖美的尾屏。他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急不可耐地向心爱之人炫耀自身的闪光点。   业摩宫的禽鸟忙不迭地避开了他和巫曦。   他们不得不退避,因为在这之前,谁也没见过求偶时的孔雀能有多狂热,多排外。倘若他们不是占据着“家臣”的地位名分,恐怕都不需要露面,只要被雄孔雀嗅见了气息,一个照面,连脑浆子都得被抓出来了。   孔宴秋的举止越发大胆。   情欲的气息几乎浸满了他们夜夜安睡的巢床,并且满得快要溢出来。巫曦便如一块香肉,他日夜寸步不离地看着,时不时就要拿爪子戳一戳,用牙齿咬一咬,上嘴巴亲一亲。   但是,巫曦的年纪毕竟还轻,他含着这块肉,舍不得吞,更不能吐,稍微一晃神,手爪就跟有了自己的意志似的,忙不迭地往神人的脊背、后腰上按,倒把他自己差点逼疯了。   许多个深夜,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总能发现自己正把头埋在巫曦的后颈处,贪婪地吸进神人皮肤上的味道。在他的鼻腔里,巫曦就像暖融融的蜂蜜,伴随着一丝清爽微酸的浆果气息。   年轻的孔雀渴望地将这些味道压在自己脸上,用鼻尖来回碾磨,直到自己像喝醉一样醺醺欲睡。饥饿的唾液浸湿了他的唇舌,为了缓解这种剧烈的焦渴,他张口含住巫曦的衣领——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把那块衣料塞进嘴里,用牙齿来回挫动,试图从上面咀嚼出更多的巫曦。   他的皮肤刺痛,爪子也痉挛着,那些实在无法发泄的火焰淤积在心头,最后,时常逼得他抱着巫曦狠狠打滚,好让他们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涂满鸟巢,方能缓解一二。   巫曦:“?”   巫曦睡意朦胧地将眼皮撕开一条缝儿,发现自己领子也湿了,整个人热得要命,还被大鸟锁在怀里滚来滚去……   巫曦:“……”   太难评了。   算了!他想干嘛就干嘛吧。   巫曦无语地闭上眼睛,继续熟睡。   不过,平静的生活终究不能持续到永远,就在这对小情侣你侬我侬,泡在蜜罐子里的时候,九重天上一声震响——玉京天阙开启在即,这也意味着,金曜宫的大孔雀们,终于要出山了。   孔宴秋不情愿地忙碌了起来,他不得不削减与巫曦的相处时间。只是如今的他早就不再是那个疯魔厌世的黑孔雀,他的胸膛已经被另一个人填满,他的心脏也只为了那个人而跳动。   他因此百般犹豫,徘徊不决。   一方面,他无法消解金曜宫曾经带给他的伤痛。他恨了几百年,也扪心自问了几百年,他的父母为什么要抛弃他?金曜宫为什么连一只幼小的孔雀都不能容忍?难道仅仅因为他的五蕴阴火,因为他与众不同的颜色?   日日夜夜的拷问,问的不止是金曜宫,还有他自己的心。他越问,越觉得答案就在谜面上,只是他自己惧于承认。   另一方面,巫曦。   孔雀实在是非常恋家的生物,领地意识又强得不得了。神人的身躯脆弱,他肯定不能带巫曦去玉京天阙那样的凶险试炼之地,一想到要与他相守一生的爱侣分离,不知为何,孔宴秋总有种不妙的预感。   “你就放心去吧!”最后,还是巫曦劝他,“不把这件事解决,它一定会变成你的心魔,以后你还要不要修炼了?去吧去吧,不用顾及我。”   听见他这么说,孔宴秋才很勉强地展开翅膀,和手下的妖鸟一同前往探查。   在那些神祇还不曾远去的日子,玉京天阙的简称是“天门”,诸神赋予这座天门奇异的权能,使越过它的众生都能得证己身,修成大道,化作镇守一方的神灵。   或许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吧,神佛消弭之后,金曜宫的孔雀反倒将玉京天阙视作最后的救命稻草,觉得凡是有幼雏能通过天门的试炼,便可拥有成为明王的资质。   对此,孔宴秋唯有冷笑。   就在调查玉京天阙的途中,他麾下的妖鸟突然收到一则消息,急忙赶来汇报。   “尊主,”鸟妖低声说,“长留那边出事了。”   本来与巫曦分别,孔宴秋就浑身不舒坦,听见这个地名,他心里更加不悦。   “什么?”   “长留王于半月前离世,根据探子的消息,他在酒宴后醉倒,谁知王宫不慎失火,”鸟妖低声道,“据说,他在醉酒的时候打破了鲛油簋灯,火势难以收住,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   孔宴秋安静数息,问:“继位的是谁?”   “小殿下的大兄,”鸟妖回答,“长留的大王子。”   孔宴秋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全然不同于他和巫曦在一起的模样,反倒像小孩子看到了两个抵角厮杀的甲虫,兴味中带着更多的冷漠。   “早该杀了他的。”他说,“可惜机会难寻。”   下属笑着应和:“谁说不是呢?然而帝少昊的权能实在棘手,否则查明真相的那天晚上,卑职就该把他抓到您跟前,替小殿下报仇雪恨……”   说到这儿,鸟妖踌躇一下,还是请示:“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小殿下?这毕竟是他的父亲……”   声音猛地断在喉咙里,鸟妖畏怖地后退,连忙紧紧地闭上嘴巴。   他已经看见了黑孔雀朝自己刺过来的眼神——暴虐嗜血,仿佛有谁要伸手到他怀里,夺走他最珍贵的宝物,夺走他的命似的!   “活着的时候,从不见他关心巫曦,”孔宴秋一字一句,像从舌尖上吐刀子一样,“现在死了,倒是准备从我这里把人抢走,去关照他的尸首?他不配,懂了吗?他不配!整个长留,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的巫曦!”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像缠绕着毒蛇的信子,疯魔般咝咝作响。   周遭鸦雀无声,没有谁敢在此刻触他的霉头。下属们彼此交换眼神,俱是胆战心惊,额间冒出汗来。   孔雀在求偶期间的依恋性和攻击性本来就强,更不用说孔宴秋这样的异种了。他生下来便是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活到现在,好不容易蹦出来个巫曦,立刻叫他如获至宝,牢牢地攥在了爪子里。这时候,哪怕叫孔宴秋稍稍松一松指头肚,恐怕都比杀了他还痛苦。   孔宴秋非常满意这股沉默。   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继续观察天门洞开的时机。   同一时间,业摩宫内,巫曦正给花浇水。   一名侍从灵巧地闪身进来,见四下无人,才贴近他的耳畔。   “殿下,我们的鸟儿在数百里外发现了长留的神人。”侍从悄悄地说,“他们被暴风雪席卷来此,就快要死了。小鸟儿们不敢自作主张,所以让我来告诉您一声。”   因为孔宴秋的禁令,谁也不敢将来自长留的消息告诉巫曦,可如今黑孔雀走了,巫曦就是这里唯一的主人。侍从们见他近来总是长吁短叹,惦念情郎,便怀着逢迎的意思,想讨得他开心,遂不顾禁令,偷偷将这个消息传给了他。 第64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二)   “长留的神人?”巫曦惊讶地问,“长留的神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据他们所说,他们是前往青要国进行贸易的商队,不幸在途中遇到暴风雪,车队被吹散了一大半,只剩下这几个跟驮兽相依为命的商人还活着。发现他们的时候,人都是奄奄一息,驮兽也快累死了,所以才来请示您,我们要如何处置这几个商人?”   巫曦立刻道:“请款待他们,治好他们的驮兽,给他们一些金钱和食水,再送他们离开吧。”   侍从恭敬地应下,转身化作飞鸟,灵敏地掠出门窗,向下传递他的命令去了。   长留的商人……   或许是日子已经太幸福,太美满的缘故,那些微小的遗憾也就加倍浓重,一听见故国的名字,巫曦便不由怅然。   他想起年迈的阿嬷,曾经维护过他,陪伴过他的司膳和司珍,还有与他一同大笑,欢闹的宫人。他们还好吗?阿嬷的身体还康健,司膳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吗?司珍有没有变得爱笑一点,她一直雕琢的玉狮子狗,如今也完工了吗?   他甚至想到了他的父亲。   时间真的可以淡化很多伤痕,如今再回想起来,他记忆中的父亲已经从一个面目不清,威严冷酷的王者,退化成了眉发花白,显出老态的孤家寡人。   巫曦不爱他,但是巫曦愿意祝他健康,如此天各一方,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那些长留的商人,”他忽然说,“他们在哪儿?我想去见见他们。”   侍从顿时左右为难。   孔宴秋的禁令,底下的鸟雀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让巫曦知道。   黑孔雀不许巫曦接触长留的一切事物,唯恐勾起他的思乡之情。他们今天如此做,已是犯了大忌,眼下无非是仗着巫曦一定会保住他们的命,不叫他们被黑孔雀一把毒火烧死罢了,倘若更进一步,要领巫曦去见那些长留人的话……   “殿下您也知道,尊主最讨厌外人进入业摩宫,他最近的脾气又暴躁,要是知道我们带您去见了外人……我们可不敢惹他生气呀……”侍从小心翼翼地规劝道。   “哦,”巫曦转念一想,孔宴秋近来确实有些神戳戳的,“那这样好了,我戴上灵玑玉,他们认不出我是谁,我也不跟他们讲话,就看看他们,可以不?”   他都提出了如此妥善完全的方案,侍从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他们先百般警告那些商人,在筵席间不许谈及长留的任何人或事,再瞒着其他大妖,悄悄地把巫曦送到那些商人用餐的筵席间,让巫曦可以如愿以偿,再度见到故国人的面貌。   自打巫曦来了以后,业摩宫的各个厨房都有了显著的厨艺提升,那些珍奇食材搭配上好看精巧的摆盘,还有带着孔雀翎纹章的金玉杯盏,完全打破了“妖兽只会茹毛饮血”的刻板印象,反倒给人一种误入海外仙府的错觉。   但业摩宫毕竟是业摩宫,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该知道这里是黑孔雀的洞府,何况走南闯北,见识颇深的商队?受了妖鸟的告诫,在场的七八个人皆是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地缩在座位上,直至酒过三巡,几个人的话匣子方被醉意打开,互相小声说着话。   “妖魔许我们千金之礼,以珍馐佳肴,如玉美酒做宴,”他们窃窃私语,“为什么?我听说这是某位‘殿下’的许诺,难道那只黑孔雀改性儿了?”   “我看不是,”另一个商人悄悄地回话,着迷地呷一口酒,“妖魔管黑孔雀叫‘尊主’,这位殿下,显然另有其人。”   “算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倘若妖魔真要杀了我等,那起码在临死前还能吃上这样的好酒好菜,不必冻死在雪原上。大伙儿不必顾虑,敞开了吃吧!”   商人们闲谈的声音逐渐变大,话题也逐渐开阔起来。他们谈到这次的损失和收获,为不幸被暴风雪带走的同伴敬了酒,也谈到家中的丈夫与妻儿,还有更远方的情人。不知谈到什么,其中一名商人话锋一转,提到了家人写给他的信。   “……唉!听家小说,现在国中也不太平,乱着呐……”   “可不是吗?先王才故去几天啊,大王子就这么不知收敛……”   他们身后,青纱帘忽然发出极细微的响动。   商人们酒酣耳热,顾不得身后的动静,更忘了妖鸟先前的告诫和叮嘱,在与长留国八竿子打不着的业摩宫,他们倒是找到了畅所欲言的机会。   侍从们见势不妙,急赤白脸地飞上厅堂,尖声怒斥道:“住口,都住口!我们救了你们的命,又给你们盛宴款待的礼节,你们就是这样报答业摩宫的吗?!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商人们都吓得呆住了。   沉默半晌,一个商人畏惧道:“大人,这、在下卑微之躯,谈论的也不过是凡尘俗事,关乎本国的一些流言蜚语,哪里就有心要冒犯您呢?请您饶恕……”   “竟敢狡辩!”侍从严厉呵斥道,“还不快快噤声,难道这些食物和酒水都堵不住你们的嘴么?”   “让他们说。”   纱帐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那固然是清澈的少年嗓音,可如今它变得低沉而有威严,恰如一名年轻的君王,果决地行使着他的权力。   侍从们的脸更白了。   他们原本就是肤色白皙的人形,现在,他们的脸庞简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侍从的翅膀发抖,颤巍巍地道:“殿下……”   巫曦一把掀开纱帘,神色冷肃,大步走出,坐在上首的位置。   “继续你们刚才的话题,”他说,“长留王——是怎么回事?”   侍从面如死灰,哀声叫道:“殿下!”   “下去吧,”巫曦道,“今天的事,你们并不知情。下去吧!”   侍从们无可奈何,他们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今天的事,只怕很难善了了。   ·   是夜,孔宴秋敛翼归来。   他急匆匆地走进寝殿,问:“怎么了?你说有件要紧事,一收到你的口信,我就马上赶了回来……出什么事了?”   巫曦眉心微蹙,他没有说话,好像还在思索要如何开口,孔宴秋便继续高兴地说了下去,声音难得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金曜宫的探子已经传来消息,那些老不死的孔雀不日便会动身,我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今天,他们再也避不开我了!”   巫曦没有打断他,安静地等他说完,才道:“孔宴秋,我得回一趟长留。”   孔宴秋猝不及防,被他的要求震了一下,他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秒钟之后,才稳定心神,低声问:“……怎么突然要回长留?”   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已经有所预感:也许巫曦知道了他父亲的事。   但他好端端地待在业摩宫,又有谁敢将长留的消息递到他耳边?   “我父亲去世了。”巫曦直截了当地道,“他走得离奇,我不能不回去。”   莫名的恐慌开始在孔宴秋心中蔓延,他按捺下来,镇定道:“你从何得来的消息?确定可靠吗?”   巫曦眉心微皱,孔宴秋的回应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但他此刻心烦意乱,还是选择不去深究对方的奇怪之处,回答道:“今天,我见到了几个长留的商人,他们说……”   孔宴秋怒火攻心,猛地起身,就要向外飞去。   他们竟敢违抗我的命令,将长留人放进业摩宫!   “站住,”巫曦跟着起身,“你要去哪?”   孔宴秋回头一眼,巫曦心如明镜,已然了悟。   “你……你要去责罚那些侍从?为什么?你因为我跟故国的人见面,就要去责罚他们么?”   孔宴秋的双拳握起,最后泄气道:“……长留最近不甚太平,时常有毒龙的踪迹出没。俱时德叉伽老奸巨猾,我只担心它策划了什么阴谋,要引你回去。”   “长留有守生大阵在,万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巫曦仍然困惑,“我在那里不会有事的,等到葬礼一结束,我就回来,这样也不行吗?”   顿了顿,他又说:“我知道,玉京天阙随时可能开启,这次我不强求你和我一起回长留,但是我父亲的葬礼,我总得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倘若当初害你的凶手也在长留呢?”孔宴秋迫切地道,他只想让巫曦打消这个风险太大的想法,“如果他暗中与毒龙勾结呢?长留守生是厉害,可它也有破绽。你不要忘记,只要王族应允,即便是吃人的凶兽,也可以在守生内部进出。”   巫曦的眉毛已经深深地皱了起来。   看着情郎的面庞,他忽然问:“你知道什么了,对不对?”   孔宴秋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你早就派人去过长留……”巫曦喃喃道,“否则你不会了解大阵的规则,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凶手。你……”   他紧紧向前两步,低声追问:“你查到了什么?”   孔宴秋只是沉默。   巫曦惊讶地端详着他,仿佛忽然发现了情郎完全陌生的另一面。   无名的怒火在他心中燃起,他转过身,将路上要带的衣服胡乱扔到包裹里,赌气地道:“好,你不说话,我也不能逼你开口。你就站在那里当哑巴好了!我自会找到回家的法子……”   孔宴秋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不要回去,”他说,“如今长留继位的已经是你长兄,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走开,”巫曦甩掉他的手,“我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包袱皮上撂了一座小山出来,更换的衣衫,提壶,荷包,毛茸茸的斗篷,药瓶,小刀……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嘟噜。孔宴秋阻拦不及,他就像生出了八只手,总能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摸出不知名的小玩意儿,“啪”地往小山上一丢。   “……可他就是害你的人!”孔宴秋实在忍不住了,高声道,“当初你的云车是如何坠毁,你如何流落大荒,九死一生……你以为都是谁做的?就是如今统治长留的新王,你的长兄!”   巫曦的动作凝固了。   他低着头,手里抓着一枚小小的药囊,孔宴秋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巫曦轻声问道。   话已经说到这儿,也没什么瞒的必要了。孔宴秋默然片刻,道:“我们刚到业摩宫的那些天。”   “差不多三年前,”巫曦自言自语地道,他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所以我父亲的死,你也知道,对不对?”   他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你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我。”   如果说刚才火势还小,如今,这把火简直呈现出燎原之势,在巫曦胸口处熊熊地燃烧。   “要是我没有阴差阳错地遇到那些长留的商人,要是我没有把你叫回来,没有这样问你,”他站定了,大声质问面前的黑孔雀,“你永远都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我,对不对?!”   孔宴秋始终不曾说话,因此巫曦的怒火也越发高涨,他咬着牙齿,声音逐渐又快又急:“你打算瞒我多久?一百年,两百年,还是瞒到我死为止?你凭什么这么做?”   孔宴秋的神情犹如冰雕石塑,顽固得无坚不摧,直到听见“死”这个字眼从巫曦口中吐出来,他的面皮才抽动了一下。   “凭他们不配,就这么简单。”孔宴秋低下头,暗金色的鸟瞳隐没在一半的阴影中,“长留王压根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对你不管不问,任由那些低贱之人轻视你、欺辱你;他的大儿子更是个野心勃勃的蠢货,为了一个小小的王位,竟不惜弑亲杀父!这样的家庭,难道配得上你吗?他们只配与虫豸为伍,在地下腐烂!”   巫曦的目光惊惶,而他偏执地注视巫曦,语气中透出近乎痛苦的渴望:“我会为你寻来长生不老的灵药……届时长留与你何干,神人又与你何干?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巫曦发抖地喊道,同时打断了他狂热的宣告和絮语。   四周一派死寂,他的眼中已有泪光滚动。   “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他喘着气,哽咽地说,“我不是谁的附属品,我不需要某个人来为我规划以后的人生,你这样做,岂非要断绝你我日后的情分……”   这话说得太狠了,孔宴秋的脸孔瞬间惨白一片,嘴唇更是发颤。   他胸中堵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未破壳出世,我便灵智已开,那时的我也享受过短暂片刻的温情。我能听见父母对我的期许,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冲我笑,偶尔,我还能感觉到壳上传来的热度——他们的手轻轻拂过那里,竟然让我生出一种被爱着的错觉。   然后,我啄开蛋壳,得见天日。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往来恭贺,只有刺耳的惊叫。我听见很多孔雀在低声哭泣,很多孔雀在怒气冲冲地痛斥着什么。   再然后,他们下定决心,要将我丢弃。   我害怕极了,拼着命地睁开双眼,渴望得到双亲的庇护,却只看见他们失望至极的脸。   父亲眉头紧皱,母亲则大哭出声:“我怎么生出了这样一个孽障!”   ……他们叫我孽障。   我这一生碎得太多,受的苦更多。家人骨肉、血缘至亲……你看他们占着多么亲密的位置,仿佛生来就有的特权,可越是亲近,背叛捅刀的时候就伤你越重。   你是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座贫瘠的花园,可你却是那里唯一盛开的花朵。   我宁愿你避开一切危险,一切悲伤和愤怒,一切会把人打碎,让人难过流泪的事物。难道我做错了吗?我们之间的情分,怎可为了这点小事就断绝?   出于过度的悲愤,他的情绪也变得激动,许多尖锐的东西,同时凝结成了话语,被他不顾一切地倾吐出来。   “你要为了他们的事跟我断绝情分,可在你身陷荒野,无依无靠的时候,他们又为你做了什么?!”孔宴秋厉声问,“没有!他们什么都没做,你的手足兄弟就是残害你的人!你的生母早就远走高飞了,而你的生父,你执意要给他奔丧,要去看他最后一眼的好父亲,他空有王的名头,却连替你追查凶手,讨回公道都做不到!”   刹那间,巫曦的胸膛剧烈颤抖,他睁大眼睛,嘴唇猝然发白,像是被一把冰寒的匕首插进了心口。   “你……你放不下玉京天阙,放不下你的仇恨,却不许我去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巫曦喃喃地道,“你甚至早就知道了当时害我的人是谁……可你瞒得滴水不漏,我好像连知情的权利也没有。你说你爱我,这就是你的爱?”   孔宴秋的眼眶早已变得通红,他咬紧牙关,倔强地盯着巫曦。   是的,这就是他的爱,这就是孔雀的爱,生命的一切意义,不过是与认定的爱侣不离不弃,万年交颈……   “去完玉京天阙,无论有没有问出我想要的答案,我都与金曜宫一刀两断,再无干系。”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尽快缓和过于紧张的气氛,勉力道,“毒龙正在长留边境窥探,不知酝酿什么……”   “我不是要你让渡自由!”巫曦真是要崩溃了,“你要去玉京天阙,那你就去啊!我又何时阻拦过你呢?我只想见亲人的最后一面,就算不为吊唁,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你居然瞒了我这么多,这么久,你太自私了,我不是你孔宴秋的私人财物!”   “……可我就是你的东西!”孔宴秋含着眼泪,绝望地大喊道,“我是你的……我的心,我的血和肉,我这条命,随你取用,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你想走吗?可以,把我的命也带走,把我的心也挖出来带走!没了你,我还有什么好活的?”   满室寂静,唯余一前一后的两道呼吸,长颤着连绵。   年轻的孔雀伸出手爪,难以自持地撑着旁边的桌案,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   他已经泣不成声。   “你说我自私,说日后断绝我们的情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要恨我一样……你何不拿把刀,捅到我的胸膛,把我的血肉剖开,挖出我的心来看一看……”   巫曦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无声地淌着眼泪,听见孔宴秋低低地说:“好,好,没关系,从前的事,我们都不提了,你想回长留,我陪你一起去。总归这一生一世,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不要你陪我去。”   巫曦梗着脖子,哭得头也晕了,眼也花了,满脸是水:“我不要你一个劲儿地让步,我做不到!感情不是这么维系的,你去玉京天阙见你的长辈,去了结你的心魔,我回长留吊唁我的父亲,就这样,就这样!除了这个,我不接受别的法子!”   “……那么你就留在业摩宫吧。”孔宴秋哑声说,“我决不允许,你现在回长留。”   巫曦霍然站起,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抽噎着止不住嗝。他大声道:“你,你要关我的禁闭?!”   孔宴秋硬是狠下心肠,偏过头去,向后退进无边的黑暗里。   “孔宴秋……你站住!”巫曦气得双目圆睁,眼圈肿得像两个桃子,“孔宴秋!我看你敢走?!”   然而,四周无声,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第65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三)   巫曦气得浑身哆嗦。   他向后退去,重重跌坐在床上,寂静和黑夜犹如潮水向他涌来,一层层地卷走了他的怒火,他的泪水和心痛。   他按住额头,宫室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在自己的心跳声里,巫曦疲惫地深深呼吸。   ——巫天汉害了我。   下意识的,他在脑海里屏蔽了一切关于孔宴秋的,会让自己失去理智的事,转向另一个话题。   对于这个所谓的长兄,巫曦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时常下撇的嘴角,显出鄙薄和挑剔的眼神。作为王储最有力的竞争人,他也委实不必对自己这样不受宠的弟弟给出好脸色。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既然已经是最有可能成为王储的人,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弑亲杀父”——孔宴秋的评语言犹在耳,使得巫曦的脑筋疾速开转。   说真的,他们的父亲早就老了,就算巫天汉不动手,等到他的心魂再也无力连接守生大阵的时候,他也不得不退位,将冕旒交给下一个年富力强的儿女。巫天汉为什么如此心急?有谁教唆他,有谁催促他?   还是说,有谁迫使了他……?   孔宴秋说的第二句话,适时蹦入他的脑海。   “长留最近不甚太平,时常有毒龙的踪迹出没”。   毒龙。   他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一个长留人竟敢与毒龙勾结,背叛家国;一个儿子竟敢与毒龙同流合污,谋害父亲。但是从结果倒推回去,这两样居然都有了如山的铁证。   毒龙就在长留,有了巫天汉的应允,它们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出守生,祸乱长留的国民。   生父死了,他还有阿嬷,还有司膳和司珍,还有从小陪伴他的宫人……巫天汉引狼入室,不知她们现在的处境会有多危险!   巫曦缓缓地捏紧了拳头。   长留王共有四女六子,巫曦的几个姐姐修行的修行,游学的游学,几个哥哥更不成气候,只有一个巫天汉,既是大妃所出,又对王位野心勃勃,最得长留王看重。   ——指望我从未见过的姐姐,不成器的兄长去清除毒龙,还不如指望自己,起码我比他们都强!   我要回长留。   他的脑海里只转着这么一个念头。   我一定要回长留。   大哭过后,巫曦喘息片刻,平复心绪,再擦干净眼泪,恶狠狠地开始收拾行李。   臭鸟,还想把我关在这里……没关系,等我找到出去的方法,也是一样的诛贼讨逆!   他在心里把孔宴秋“臭鸟”“坏鸟”地骂了一百遍,然后将能带的都带上了,拿乾坤云锦帕当成包袱皮,系成一个小包,先堆在一边,再去找一身衣服换上。   因为回去起码还得先奔个丧,穿得太奢侈华丽也不算事儿。巫曦一个猛子扎进须弥木的巨大衣柜里,游泳似地狂刨了老半天,好容易才翻出一身朴实素净,上面既没有珠缨宝络,也没有绣金刺玉的衣袍换上。   虽然上头还垂坠着好些玲珑叮铃的碎金流苏……算了不管了!业摩宫实在条件有限,找不到纯黑纯白的孝服,老东西要是在天有灵——唉你就有灵着去吧,反正死都死了,也骂不着我。   换好衣服,巫曦掏出以前游历时买的戏法玩偶,变成和他一般大的人形,团吧团吧塞进被子里,让鸟巢上鼓起一堆。   然后给玩偶教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不吃”,第二句话是“走开”。   可以了,万事俱备,只欠坐骑。   巫曦背着小包袱,溜到暖阁,一把拉开那个隐蔽的暗窗,勾着脚就往外跨。   业摩宫修建在万丈巨山的山巅,孔宴秋的寝宫更是万殿群落中最高的一座,人要是失足掉下去,不是在交错纵横的铜索上撞得粉身碎骨,就是饿昏过去也摔不到地面上。但巫曦丝毫不怕,反正这儿多的是鸟,只要随便抓着一只——   “殿下!”酸与扑到跟前,吓得魂都飞了,“您这是干什么啊?!快把脚收回去,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来得好。   迎着大风,巫曦另一只脚也横跨出来,径直往下纵身一跃!   酸与的眼珠子都要挣出来了,她在半空中化作原形,向前一个猛扑,堪堪让神人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地一颠。   “可以!”巫曦大声说,“我们出发吧!”   酸与瞪圆了六只眼睛。   “出发?出什么发,什么出发?”   “去长留,”巫曦补充道,“你和我!”   “这这这殿下莫要开玩笑了实在可不太好笑我说真的……”   巫曦揪住酸与的毛毛:“可是你欠我的人情呢?上回你侄孙女儿家的孩子,老大一个胖壮鸟,不小心撞坏了孔宴秋雕的木头小人……好吧木头的我,是不是我给她背了黑锅?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你欠我一个人情,现在到了该还的时候了!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启程!”   酸与愁眉苦脸的:“哎哟我嘞个小祖宗……我要真带你去长留,尊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毒火可还在我心口烧着呐。”   巫曦冷笑道:“好啊,让他烧,他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到时候我带着你从天上摔下来,跟你死在一块儿,两条命一起算他头上好了!”   酸与皱起并不存在的眉毛,三只眼睛从旁边瞄着巫曦。   这听起来并不像气话,看样子是吵了好大的一架……   她叹了口气。   “您这是何苦?长留周边常有毒龙出没——这全是业摩宫的探子上报,看得真真切切的,您的兄长又是那样的人品。尊主年纪小,感情上的事,多有处理不成熟的地方……您不必拿自己的安危跟他怄气啊。”   “原来你们也知道巫天汉的事,”巫曦斜睨着妖鸟,“就瞒着我一个人,是吧?”   酸与陪着笑,再不吭气了。   巫曦低下头,沉默半晌。   “迟早要有这一遭的,”他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我和他之间,迟早要来这么一次。不说了,把这个坎迈过去,就当是渡劫。你到底带不带我回长留?我不怕毒龙,更不担心巫天汉,你信我,我在业摩宫待了这么长时间,还怕没有对付他们的法子吗?”   酸与想了半天,摇摇头。   “行吧,权当舍命陪君子了。”她说,“抓稳——小殿下!”   妖鸟展开双翼,犹如一道迅捷的箭,快速划向远方的天边。   酸与身俱四翼,飞行速度不下黑孔雀,来去万里,不过一日的耗费。巫曦在鸟背上扎了个帐篷,困了便钻进去睡一会儿,昼夜轮转两日三夜,长留的国境线,以及守生大阵发出的淡淡金光,终于映在了巫曦的眼瞳之中。   “你在这里接应,”巫曦叮嘱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很快就能出来了。”   “我应该跟您一起进去,”酸与急忙道,“万一有什么……”   “不行,”巫曦严肃地道,“普通的神人确实无法伤害你,可是覆盖王城的守生阵法没有这么简单,你不要忘记,长留人乃是帝少昊的血裔。如今巫天汉的权力地位都大大高过我,他一旦下令将你驱逐,你不光会被大阵排斥出去,还会遭受焚身之苦。”   “那您呢?”酸与问。   “我啊?”巫曦笑了笑,“他要是想赶我,就得先写诏书,再盖宝印,有这个麻烦工夫,我早一拳把他揍趴下啦!”   他收敛笑容,踮脚拍拍酸与的肩膀,业摩宫的妖鸟实在个顶个的高:“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背着小包袱,巫曦义无反顾地走向王城的大门,时隔数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借你们的小马一用,多谢!”他大步跨入守生的范围,城墙边,巫曦利落地跨上守城戍卫的骝马,在周遭无数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一夹马腹,朝王宫疾驰而去。   “他回来了?”王宫里,巫天汉猛地站起,“他当真回来了?”   明明已经登上王位,他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意气风发的神色。巫天汉形容枯槁,眼神中的光彩似乎也被磨灭殆尽。要不是先王已经被烧成了炭,只怕旁人还真分辨不出来,他俩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行将就木的老者。   “您看?”宫人不敢说话,在他身后,一个黑袍人将同样漆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带着一种人对即食食品的亲热感,殷切地道,“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巫天汉哆嗦了一下,因为还在先王的葬仪期间,他穿着一身白衣,更显得那双手色泽诡谲,不似活人。   一步错,步步错,先王死后,他不能阻拦龙毒腐蚀自己的身体,更无力阻拦毒龙腐蚀长留的宫廷。外人看不出来,但王廷内部,实则已是黑雾森森,妖气冲天。   巫天汉畏缩地站起来,走向大殿前设立的千里镜。   透过这件灵物,长留的新王久违地看见了那个早该死在大荒上的小兄弟。   几年过去,巫曦的面貌逐渐脱去稚嫩的孩子气,一种更蓬勃锐利的气质,就像凿开顽石之后露出的美玉宝光,毫无顾忌地四射而出。他骑着黑红色的小马,疾驰在一片缟素的长街上,青蓝二色的袖袍犹如风中招摇的蝴蝶,翻滚着起伏的灿灿金光。   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一个人。   “打开……打开王城的大门,”巫天汉喃喃道,“让他进来……”   在他身后,毒龙的双目倏然亮起,爆出垂涎之色。   太多复杂的情绪在巫天汉心中涌动,嫉妒、厌憎、罪恶、羞愧、恼怒、自惭形秽……仿佛他是一个直视了阳光的病患,浑身都被烤得痒痛难耐,坐卧不安。   再次见到巫天汉,巫曦心里的情绪就简单多了。   他就像在家里见到了一只狗屎颜色的油亮大虫子,想一下将其拍死,奈何虫子窜得太快,双方只得暂时僵持,呈现出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苦气息,那是用多少香料,多少花果都盖不住的味道。巫曦的眼神淡淡扫过巫天汉泛起青黑色的脸,再扫过他身后站着的几名陌生兜帽人。   “大兄。”巫曦简单地喊了一声,完全没有解释自己这些年去哪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他省去了一切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开门见山地问,“父王的灵柩在哪儿?我要看看他。”   他逼近了,站在巫天汉身侧的毒龙反倒畏惧地步步后退。   人的鼻子闻不到,龙的鼻子却能嗅见浓烈到有如实质的孔雀气味,它们在小神人身上挥不之去地萦绕盘旋,形成了一种极度危险的掠食者信号。   ——谁敢碰他,我就会活剥了谁的皮;谁敢觊觎他,谁就会在烈火里尖叫着死去。   巫天汉更是哑然。   巫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吗?他这次来,到底是复仇,还是警告,抑或只是无知无觉地走进了这个陷阱当中?   “一别数年,王弟风姿不改……”他还打算很勉强地说两句客套话,可是眼睛转到巫曦身上,仔细一看,巫天汉也僵住了。   巫曦身上所穿的衣料,以及衣料的织工,竟是他平生未见。   大荒终年酷寒,然而巫曦穿着这层轻薄如霞光,鲜艳似薜荔的衣袍,便如身处温暖如春的室内,雪风吹过,唯有上头的金饰叮铃清响,仿佛在身上追随了一支小小的乐队。   ……这是回来奔丧的?回来奔丧穿成这样?   巫天汉尚且发愣,巫曦已然自顾自地向殿内走去,他走得行云流水,昂首阔步,就好像……就好像他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这王宫的统御者似的!   巫天汉急忙追过去,但比起心力交瘁,被毒龙当成提线木偶的自己,巫曦显得更加轻盈矫健,走起路来犹如一阵风,迅捷地刮向了灵堂。他在后面前脚尖迭后脚跟地追赶,也不过堪堪跟上对方的步伐。   “王弟且慢……!”   晚了,巫曦直奔灵柩,他掀开遮蔽的素帐,在剔透的冰玉棺椁中,长留王的尸身焦黑难辨,溢出微不可闻的龙毒气息。   “……原是宫室失火,发现之后,已经太迟了……”他身后,巫天汉胡乱解释道,“母后几乎哭晕过去,我……孤也尽心竭力,操持大小事宜……”   你真的杀了他。   这一刻,巫曦忽然庆幸起来,他庆幸自己的生母有先见之明,早早离开了长留,此时还在药师国,好端端地当着她的大巫祝。或许她真的没有错,不负责任的父亲,愚蠢可鄙的长子——带着幼儿,她如何才能在这个家好好生活?   庆幸过后,就是愤怒。   你终于扫清了通往王位的最后一个阻碍,通过和神人的天敌勾结,毒杀生父,背叛家国……你是我的兄长,可在我眼里,你如此面目可憎,几乎已经失去了人的形状。   巫曦不动声色,继续听他信口开河。   “先前你失踪数年,父王也时常郁郁,如今你总算归来,想必在外头也是居无定所,潦倒……”刚想说个“潦倒穷困”,话到嘴边,怎么也不好昧着良心讲出来,只得含糊地略过,“受尽了苦头。孤身为长兄,心里总想着补偿你点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巫曦已经上完香,跪完亡父,面色不改地道:“是吗。”   “想你自幼生母就不在身边照拂,如今咱们的父王也不幸离世。长兄如父,我总要为你寻一个倚仗和依靠。”体内的龙毒涌动得越发凶猛,巫天汉赶紧硬着头皮,充当说客,“如今,有一国的国主相中了你,想……想让它的儿子,与你婚配……”   巫曦停下脚步,他终于瞠目结舌,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神经,你有毛病啊?!你不光叛国弑君,现在还到我这儿当上拉皮条的了!要拉的皮条还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这个皮条还是当着老东西的棺材板拉的!你脑子坏了吗?   ……等一下。   不是,你等一下。   巫曦眼睛一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厮要我嫁的,不会是毒龙之国吧?   见巫曦神色不善地望着自己,巫天汉急忙道:“你来,你来,孤指给你看!”   说着,一行人簇拥着巫曦,硬是把他挤到一间偏殿内,其间箱箧层叠,缠着鲜艳的黑红绸缎,金银珠宝堆积如山,满眼的华丽富贵。最上面的托盘里,排满了圆润硕大的珍珠,炫耀地搭成三角尖塔形,高高拱卫着塔尖一颗龙眼大,团团亮,宝光逼人的明珠。   “王弟,你瞧,你瞧!这便是对方国主交付的聘礼。”巫天汉热切地道,“看看这些奇珍异宝,你可曾见过?这株血玉珊瑚,比殿前的那棵千年老树还大……”   聘礼即为纳征,作为婚姻仪式的一环,在聘礼之前,还有说合提亲的“纳采”,需要由新娘提出意见的“问名”,以及占卜凶吉的“纳吉”,这三环都过去了,才是交付聘礼的阶段。   也就是说,这场强制性的婚礼早就在这儿等着巫曦,只要他一回来,巫天汉就会拿这些红绸、这些财宝,将他毫不迟疑地束缚、重压。   巫曦的眼神已经很冷了。   那些兜帽人咧嘴而笑,似乎在等巫曦的反应,巫天汉身后,数十名内侍也开始纷纷谄媚地应和、惊叹,对其赞不绝口地夸耀。   “大就是好吗?”巫曦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血玉珊瑚长到三千年之后,才会脱去冗余的枝干,缩减自己的体型。好一点的血玉珊瑚通常只有指头粗,插在果盘里倒是不错看,也能保鲜水果。这么大的珊瑚谁会要?还不如让它自个儿慢慢长着,掰下来造孽。”   众人面面相觑,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兜帽人不笑了,巫天汉亦是有些气急败坏,他撑着笑容,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哈,你再看这尊黑玉龙首,乃是万年玉化的钟乳石所雕。王弟,你瞧那雕工!龙须上还能不间断地往下沁出玉露,只要喝一口,寻常人便可百病全消,甚至可以延年益寿……”   “洗手涩了些。”巫曦锐评道。   巫天汉一愣:“什么?”   “我说,洗手,干涩了些!”巫曦无聊地重复,“做成水池子就凑合吧,最好往里加点花瓣,羊乳什么的润一润,不然洗完了手会干得掉皮,护理起来很麻烦。还有什么东西?”   兜帽人的脸开始发青。   巫天汉挤出最后一个笑,指着最上面的璀璨明珠,开口道:“龙宫明珠……”   话未说完,巫曦从袖子里摸出颗一模一样的,“啪!”地往上一弹。   遭受重创,那座珠光灿烂的宝塔顿时发出崩溃的噼里哗啦声,而那颗压轴出场的“龙宫明珠”,也如撞针般滴溜溜地飞出去,不知道滚到哪去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巫曦立刻道歉,“在家里打弹子打习惯了,一下没忍住……把你们堆的小塔打没了,不要紧吧?唉也没什么好说的,送大家几颗弹子聊表歉意,不好意思啊……”   说着,他当真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圆滚滚的“龙宫明珠”,分外歉疚地发放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兜帽人早已气得浑身发抖。   所谓龙宫明珠,自然不是龙宫产出的东西,而是龙身上孕育的精粹,一条龙也只得这么一颗宝珠。为了给长留下聘,俱时龙王确实是花了心思的。   可眼下,巫曦居然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珠子,这和掏出一把龙尸有什么区别?!   “够了!”   满场闹哄哄的,巫天汉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大步上前,狠狠揪住了巫曦的衣领,及时制止了这场闹剧。   “小杂种……你不过是一介毫无权势,更无地位的小小王子,如今傍上后台,就能在我面前显摆了?!”他恶状毕露,狰狞地道,“我告诉你,今天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会按着你的头,把你押到迎亲的轿撵上,你以为你得意了,神气了,是不是?”   巫曦没有说话,只是随意地瞥了他一眼。   又来了……又出现了!他这种眼神,这种像是看透一切,了悟一切的眼神……衬得自己一无是处,像个卑劣牲畜的眼神!   巫天汉怒吼一声,提拳要打,巫曦忽然说:“我不要聘礼。”   他不由一怔,听见巫曦接着道:“我只要我阿嬷,司膳,司珍,还有过去陪我玩的宫人,我要你放她们离开长留。如此,我就答应你的要求,怎么样?”   巫天汉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巫曦的表情坦坦荡荡,没有一丝遮掩的地方。   “就这样……?”巫天汉疑惑地问,“这就是你的要求?”   “是的,”巫曦回答,“这就是我的要求。”   小畜生出去几年,倒比他小时候还要难缠棘手,倘若放几个老弱妇孺,就能让他乖乖听话……   巫天汉思索片刻,再开口时,他的笑容已是充满恶意。   “不。”他说,“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跟我谈条件,你想都别想!去换上吉服,迎亲的队伍今天就到!”   巫曦瞅着他,定定地问:“这就是你的回答了?不再考虑一下?”   巫天汉大笑道:“改?我有什么可改的?你……!”   第二次,巫曦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拳突如其来地挥出,重击到他的面门中央!   骨裂的脆响和鲜血一同迸溅,谁也不知他这些年究竟吃了什么灵芝仙药,居然有一把忒大的力气,直接将长留的新王砸得后仰飞出,像个破口袋一样摔出了好几米。   “敬酒不吃吃罚酒。”小王子说,他提起拳头,扑过去就是一顿暴打。   都说乱拳抡死老师傅,他的拳头固然毫无章法,然而每一下都气力十足,像火炮似的,在新王身上重重炸开。巫天汉肯定想还击,可又谈何容易?   在业摩宫里,天材地宝流水般地挥霍出去,全被巫曦用来钻研做菜,最后吃进肚子。也就是大荒的登神之路断绝,否则他怎么着都能成了食神菜仙一类的人物。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意外展开。   转瞬之间,巫天汉便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方才,他不过是“像”破口袋,然而此刻,他真的成了一只血淋淋,糟烂烂的破袋子。巫曦骑在他身上,他的拳头坚决,脸孔更是坚决,白皙眉心中的一点红痣,使得他便如石身不坏的佛像,凝聚着铁一样的决心。   他竟想就这样,一拳拳地处死他的兄长!   这时候,周遭呆若木鸡的人群才反应过来,他们呼喊着救驾,忙不迭地拥挤过来,然而,巫曦转过头,厉喝道:“守生!”   淡淡的金光凝聚在他周身,身为长留的王族,他当然拥有这样的特权,他身下的巫天汉同样有,可惜,巫曦砸中正脸的那一拳,已让他彻底说不出半个字了。   “过去,有人教我不要忽视那些恶意、侮辱和难听的话,”巫曦轻声说,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不自觉地颤着,“好吧,教我的其实不是人,是一只坏鸟,但他说得没错——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大兄,如果我能早一点,对着你的脸狠狠来几拳,把你打得半身不遂,只能瘫在床上过活,你就不会成了这么一个罪人,你就不会……闯出这么大的祸。”   他微微喘着气,从奄奄一息,被打成一堆肉饼的新王身上站起来。   “放了我阿嬷,司膳,司珍,还有过去陪我玩的宫人,”他重复道,“我还是可以履行这个婚约。放了她们,让她们离开长留。”   他的目光锁定了那些兜帽人。   然后,我再来收拾你们。   作者有话说:   其他人:*逼婚,毫无意义地展示,炫耀聘礼的财宝*看啊,多么辉煌!   巫曦:*不感兴趣,低下头抠指甲*嗯……中午吃什么呢?   其他人:*继续逼婚,展示送亲队伍的规模*看啊,这么隆重的场面!   巫曦:*发现一只小甲虫,笑哈哈地跑去抓*哦耶,是甲虫!   其他人:*因为被忽视,非常生气,一把抢走甲虫*你应该认真听我说!   巫曦:*想哭,但是化泪水为愤怒!挥拳出击*啊哒!   其他人:*尝到厉害,立刻被打飞了*哎哟! 第66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四)   兜帽人盯着巫曦,目光变得复杂玩味。   巫天汉没有什么好救的,自始至终,他就是用来牵动巫曦的一枚棋子。对于一只孔雀,而且是雄孔雀来说,再没有比“夺走另一半”更残酷的报复了。   天门即将洞开的消息,毒龙当然也知晓。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不会是朋友,只能是敌人,俱时龙王太老了,一个老且不死的敌人,正意味着它同时是世上最了解孔雀的生物。   从它打探到孔宴秋的身份,确认了他是被金曜宫在三百多年前丢进大荒的弃儿之后,这个连环计就开始在它冒着毒水的心中酝酿。它精心挑选了下一步的棋子,送自己的第二子前往长留,作为巫天汉的“宾客”,潜伏在绝对安全,拥有守生坐镇的神人国度。   恰恰好,巫天汉是个目光短浅,志大才疏的蠢货。   倘若他没有因为害人而一时心虚,召见那个幸存的孩子问话,他的妻儿就不会染上龙毒;倘若他不是只想着解决眼前的祸事,赋予毒龙进入长留的权力,他就不会被蛊惑,被强迫……年迈的长留王当然也就不用死。   可多么遗憾,他太好用了。   孔雀对伴侣的独占欲世人皆知,俱时德叉伽十分清楚,幼时被抛弃的经历,长年累月的恨意,五感缺失的生活,早就把黑孔雀折磨透了。一只半疯不疯的孔雀,势必不会允许那个小小的神人回到局势诡谲的故国,他只会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攥着对方,而神人肯定也对故国的巨变,以及生父的死讯一无所知。   于是,在傀儡登基即位之前,大量的商队,旅者和求学客就被有意无意地遣往业摩宫的方向,在他即位之后,大量关乎长留王死讯的流言蜚语同时散布到了业摩宫周边的神人国家——   “那个小神人一定会回来的。”老龙王诡秘地低语,“一切就是这么巧,玉京天阙马上就要开启,长留却出事了,他会怎么选,黑孔雀又会怎么选呢?”   论起玩弄人心,操纵奸计,它的对手不过是一头刚刚蜕羽的幼稚孔雀,一个堪堪成年的柔弱神人,何况敌在明,它在暗,一对可怜的小小爱侣,要如何才能脱出毒龙王的掌心?   正因为龙王是如此老谋深算,城府奸滑,身为它的子嗣,毒龙王子才不会将巫曦放在眼里,如今孔雀不在身边,一介小小的神人,又能翻起什么花样?   所以它们半是惊讶,半是轻蔑地旁观了巫曦将巫天汉打成一堆只会喘气的肉,就像人类围观小猫小狗打架一样。如今面对巫曦的要求,毒龙王子同样无所谓地应下了。   再次见到阔别数年的旧日亲故,巫曦的衣襟上还沾着长兄的血,他扑到年迈阿嬷的怀抱里,怀恋地吸进她身上温暖的皂角淡香,再依次拥抱了司膳和司珍。几年过去,她们的容貌不改分毫,眼中却带上了戒备的惊惶,充满恐惧地望着那些头戴兜帽的龙人。   “走,快走,”伏在她们耳边,巫曦急促地小声叮嘱,“城外你们会看到接应的人……好吧可能不是人,但是你们跟着她,是绝对安全的,别管我,快走!”   他几乎将巫天汉打死,且不说毒不毒龙,弑不弑君,巫天汉在长留自有一股稳固的势力支持,还是早早将重要的人救出这个纷乱四起的王城是最好。   等到巫曦透过千里镜,确定他最重要的人都离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这些毒龙受的尽是“长留王”的邀请,对付他们,巫曦可就用不到守生了。   “送亲的队伍,你们也会在里头,是不?”他问,“轿子在哪儿?”   毒龙咧嘴一笑,闪电般地抖出一捆龙筋绳,瞬间将巫曦绑成了个严严实实的小粽子,摔在地上。   “你……!”巫曦双目圆睁,刚要呼喊,嘴皮便是一封,犹如被浆糊粘住,半点开不了口。   毒龙露出古怪的笑意,方才受到明珠羞辱的那口恶气,此刻才算消解。   “新娘子,我也想好好待你,可据我的所闻所见,你未免太过滑不溜手,很有点小聪明,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这是千年龙筋,管你是神是仙,但凡能挣脱一点,我跟着你姓!”   巫曦很想说我才没有你这么大的丑儿子!只是嘴被封着,唯有狠狠瞪它。   毒龙王子嘿嘿冷笑,吐出分叉的舌尖,看见它毫无顾忌,做出如此异状,殿中聚集着几十号人,全吓得噤若寒蝉,筋酥脚软,直到后头的毒龙伸长脖子,“咔嚓”一口,将一名内侍的头连着半个胸膛血淋淋地咬下,满殿神人才惊声尖叫着逃窜,像一群惊惶的蚂蚁,分散到宫殿的各个角落去了。   失算……!   巫曦无法阻拦,只能当个小粽子,被毒龙拎在爪子上,动弹不得,摇摇晃晃地一路向下。   毒龙侵入的这段时间,已经修建出了一条漫长的,像火山下方一样的幽深隧道。在那里,一驾颇具毒龙审美的轿撵早就备好,两列抬轿的小毒龙亦是整装待发。毒龙王子将巫曦往那个四面透风的轿子里一丢,变化原形,志得意满地道:“启程!”   但是也没有太失算。   耳边风声呼啸,将隧道两侧燃烧的妖异的紫色火炎拉长成许多模糊的流线,令巫曦无法抑制地想起另一个拥有黑紫色火焰的坏鸟。   但现在不是睹物思人……思鸟的时候,他翻倒在车驾里,手中已然点起一簇金色的灵火。   什么千年龙筋?有龙你就报,是龙我就烧,俱时协罗的眼珠子都给你打烂了,还差这一个吗?   那剧毒坚韧的龙筋,当真如汤沃雪,飞速融化,从巫曦手中节节断裂,令他浑身一松。   哼哼哼。   重获自由,巫曦隐蔽地缩在座椅下头,轿撵内部的空间甚是宽大,可以让他鬼鬼祟祟地做上许多事。   他把小包袱转移到胸前,开始一根根地往外掏孔雀翎。   这些全是孔宴秋当时褪下来的旧羽,仍然残存着神光的力量,孔宴秋总说要给他做个小披风,但巫曦觉得可惜,以致攒到了今天。   他掏出一根,毒龙抬着飞奔的轿撵便沉一分,他一面掏,一面用金线缠紧那些饰羽,麻利地做出一把纷披羽扇,调整形状,然后用灵火烧熔金线,作为固定。等到扇子做完,底下抬轿子的小龙全都气喘如牛,只是步履艰难,浑身上下的鳞片像拖在泥沼里,再也飞不起来了。   “怎么回事,一群懒虫!”毒龙王子身边,它的侍卫立刻赶来斥骂,“连一件小小的轿子都抬不动,养你们何用?”   “太重了!”   “像扛着一座山似的!”   “是啊,真重啊!”   小龙叽叽喳喳,连声抱怨,侍卫疑窦顿生,将巨大的龙目凑近了轿撵的纱帘处。   搞什么名堂……?   毒龙从皮到骨,由血至肉,皆是有毒的,也只有孔雀才能消化得了这样的剧毒。要是在长留处置它们,未免殃及池鱼,祸害了无辜性命,在这里动手就刚刚好了。不过,我要怎么产出点动静呢?   坐在轿子里,巫曦正在苦恼,不料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的指尖快速凝出一枚金箭,故技重施,照着毒龙的眼珠子上就是一箭!   侍卫爆发出惊天惨叫,猛地向后仰倒,掀翻了一大片抬轿的小龙,同时也将轿撵一尾掀翻。   巫曦的身影犹如一小片轻飘飘的羽毛,从翻覆的轿子中转出来,揉在粗糙的岩石地上,狼狈地打了五六个滚,才停下来。   “哎哟喂……”他吃痛地按着屁股,毒龙王子蜷身盘绕,惊骇道:“你!”   它双目一转,就在轿子的残骸里看到了几截断裂的龙筋绳索。   “你还有这等本事!”它不可思议道,继而喷出一口毒雾,腐蚀了巫曦面前的地板,逼得他步步后退,“你用了什么法子,竟烧瞎了它的眼睛?”   巫曦踢开面前腐烂的碎石,信口胡诌道:“黑孔雀给我的法宝,专打龙眼睛,怕不怕?”   毒龙们大吃一惊,纷纷后退,毒龙王子骇然道:“世上竟有这样的法宝?!”   “有啊,”巫曦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可惜,我刚才太害怕,情急之下,已经把它用掉啦。”   听到他这么说,毒龙面上顿时多云转晴,紫色的龙瞳转出喜悦的光彩,看得巫曦更加想笑,哎哟,真是一群无脑的蠢蛋。   “那你还敢猖狂!”毒龙咆哮道,“小小神人,岂非不知真龙的威严!”   “你们不会真以为我没留着后手吧?”巫曦盯着面前的毒龙,“你不会真觉得,光说两句话,就能吓到我吧?”   他的手按在后腰,毒龙王子咧开布满利齿的嘴,十分享受将猎物步步逼入死角的感觉。   “何必逞强,小殿下?”在它身后,数头毒龙亦是狰狞毕露,笑容充满恶意,“你终究只是神人,要如何与我们相抗?要怪,就怪那只该死的扁毛畜生吧!若不是他杀了我的兄长,父王才不会应允把你许配给我的事!”   在群龙的笑声中,它的喉间鼓起,蓄着一股洪水般的毒液:“不过,你身上的孔雀味儿也太浓了,熏得我很不高兴……在嫁给我之前,先好好地洗个澡,怎么样?”   说时迟,那时快,巫曦抽手,便如抽出一把雪亮亮,明晃晃的快刀,蓦然抽出了一面三色错杂,华光辉煌的羽扇!   孔雀的翎羽织成扇面,黑、紫、金相互交叠,扇面上的数十枚灿金色的羽斑,便如数十只杀意妖艳的眼瞳,窥伺着外界的众生。   刹那间,毒龙的尾巴尖都绷直了。   它们浑身上下的鳞片层叠竖起,像熟过了头的松果,在枝头簌簌战栗。毒龙王子的一口毒液噎在嗓子眼儿,直从鼻孔里呛出来,它尖叫道:“孔雀翎!”   “是啊,”巫曦嘿嘿道,“还有三色神光呢。”   他毫不留情地挥扇一压,犹如五岳灭顶,在场的毒龙当即被重压得扁了一层,骨裂鳞爆之声不绝于耳,恰似噼啪炸响的节庆烟花。   唯有最大的毒龙王子还能苦苦支撑,眼中溅出黑色的血泪。   那不是真的在哭,而是眼球都被巨大的压力挤爆了,像两颗薄皮的葡萄般清脆开裂。   “第一,”巫曦说,“‘扁毛畜生’有名字,他叫孔宴秋。”   他缓缓走近,用力捏着掌中的羽扇。   “第二,你的兄长不是被杀了,而是被吃了,这两者的结果殊途同归,但是请你记住其中微妙的区别。”   “第三。”   巫曦站定,仔细端详着它们。   “第三,都说事不过三,见好就收。可第一次,你们抓走无辜的孩子做寿礼,俱时龙王又上门报复,逼得我们不得不离家远走;第二次,你们玷污长留的国土,用计杀了我的亲人,危害我重视之人的安全;第三次,你说,要我许配给你,婚期已定,连聘礼也早就完备……”   他安静片刻,忽然笑了一下。   “真是对不住了,‘准新郎’。”他着意加重了那个称呼,“可惜我早就跟别人暗通款曲,私定了终身,跟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有缘分啦。你就安心地去吧!”   巫曦敛容收色,扬手挥扇,做出一个“切斩”的动作。   ·   “殿下,您……”   “不吃!”   新来的鸟妖侍从悻悻地闭上了嘴,想了下,他终究担心,还是劝道:“这都已经几天了……”   “走开!”   “怎么样,有结果吗?”同伴问。   侍从放下盘子,摇摇头。   “没有,”他叹气,“还是把头蒙在被子里,还是那两句话……”   “走开,不吃?”   “对。”   来往的雀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只忽然迟疑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声音很奇怪啊?”   “对啊,”另一只困惑地道,“敲了几次门,总感觉声音和语气都差不多呢……”   领头的鸟儿忽然面色一变,叫道:“不好!”   等他们壮起胆子,不管不顾地闯进寝宫,掀开被子一看——   一个和巫曦身形一般大的玩偶缩在里面,张开歪歪扭扭的嘴,赫然便是那两句“不吃”和“走开”。   “完蛋了!”侍从叫苦不迭,“快去上报给尊主,晚去一步,我们也得去悬崖上吊着了!”   与此同时,孔宴秋独坐高天,黯然神伤。   我做错了吗?他自省自问。   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对?   巫曦的斥责,悲伤和眼泪,比刀子割肉伤他更重。他不住回想着当时的一幕幕,想起巫曦隐没在暗处,却仍然亮如火光,也痛如火光的含泪眼神——倘若他可以下跪,他一定会跪在他的脚边,向他乞求原谅。   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   就像……就像我辜负了你的心,就像我不是天底下最爱你的人一样!你怎么可以那样看着我?   他把巫曦关在他们昔日的爱巢,便逃一般地离开了那里,像一个慌不择路的胆小鬼,不敢再面对神人的质问和泪水。   下方盘旋着几点禽鸟的身影。   孔宴秋实在懒得去管,如今他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可是那些小小的雀鸟冒死冲上高天,大嗓门喊出来的话却是:“小殿下不见了!他、他走了!”   孔宴秋豁然站起,眼中闪动着凄厉的神光,他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殿下走了……”鸟群挤挤挨挨,飘出一些怯怯的杂音,“他,他把一个会说话的玩偶塞在被褥里,已经走了不知道多久了!”   刹那间,孔宴秋展开风雷双翼,便要直冲长留,在他身后,业摩宫妖鸟惶恐地喊道:“尊主,玉京天阙不日就要开启,那些金曜宫的孔雀也准备动身了,尊主!”   孔宴秋停下脚步,下意识回望玉京天阙的方向。   他说的是真的,天门当真是神祇建立的奇迹,即便相隔万里之距,孔宴秋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万潮齐聚般恢宏壮丽的景象,以及天际飞舞的一线光芒,绚丽无比,掺杂着绿、蓝、白三种灿烂的颜色。   金曜宫的孔雀终于出山了。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几百年,几乎是从降生起,他就已经在等了。他在心里数十年如一日地磨着那把刀,直到刀尖雪亮,刀锋也吹毛断发。他怀揣着杀人的利刃,就这么在大荒上徘徊不定,熬过每一个日升月落的昼夜。   他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将这把刀插进金曜宫的心脏,用它割开那些孔雀的咽喉,正如落雪是怎样覆盖大荒的万事万物,孔雀的鲜血便要以相同的姿态覆盖他所有的屈辱,以及痛苦。   数百年的光阴如水流逝,这一刻,他心头的刀刃悄然落地,发出清清的坠响。   “……不重要了。”他低声说。   下属迟疑道:“尊主?”   孔宴秋重复了一遍:“不重要了。”   他张开双翼,最后看了玉京天阙,还有孔雀翱翔的长队一眼,便毅然决然地回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飞去。   作者有话说:   巫曦:*气喘吁吁,烧绳子*我烧,我烧。   毒龙:*得意扬扬,因为它们抓走了黑孔雀的宝贝*哈哈!复仇行动完满落幕!   巫曦:*气喘吁吁,做扇子*我做,我做。   毒龙:*轿子开始变得沉重,把它们像橡皮泥一样压得扁扁的*呃,没关系……复仇行动……依然圆满……   巫曦:*闪亮登场*啊哈!*挥扇乱打*看招!   毒龙:*奄奄一息*不,复仇行动……*彻底死了* 第67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五)   孔宴秋展翅千里,他狂暴地飞向长留,期冀巫曦还在那里,不必受了毒龙的残害……   身后的大妖拼了命地追赶,如何才能追上?整整两日一夜,黑孔雀变作原形,垂翼于云端,在漫天雪云上划出一道凌厉万分的割口。   长留已经近在眼前,孔雀利眼下瞥,忽然在雪原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酸与。   怒火和杀意在他心中沸腾,孔雀一声刺耳尖啼,轰然降落地面,溅起海啸般的雪粉白浪。   酸与的脸也变得如这些雪一样白。   她急忙停下自己驱赶的三辆马车,赶在孔宴秋发难前大声道:“启禀尊主,车上坐的都是殿下的亲故!”   孔宴秋阴晴不定地盯着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说。”   酸与不敢隐瞒,急忙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给孔宴秋:“……就在两日前,我接到了小殿下在宫里的故人,她们说……她们说……”   她支吾了半天,再也说不下去了。   巫曦以自己为条件,交换了这些神人离开长留,自己则坐到了前去毒龙之国的送亲队伍,要嫁给俱时德叉伽的儿子——这样的事,除非是不想活,或者是想用最凄惨的方式离开人间了,否则怎么好告诉眼前的黑孔雀!   孔宴秋见她闪烁其词,更是心头冒火,他想动用毒火,但如她所说,车里装载的也确实是一些惊惶失措的神人。   他如刀的目光剐过酸与,以及她身后的小小马车,一种更苦涩的心绪蔓延上来,与暴烈的怒火杂糅在一块,使他的心直往下坠。   巫曦的亲故,如何轮得到别的鸟去接送!他当真恼了我,要和我生分了吗?   时间紧迫,他顾不得逼问,再次展翼直飞,扑向长留的守生大阵。   文彩不祥的尾翎一振抖开,神光铺天盖地的一刷,与守生大阵相互交击,发出擎天巨响!   大阵好似被雷霆击中的海面,汇聚着波涛汹涌的金色狂潮。这一声响,一潮开,引得长留境内的国民纷纷走出家门,好奇而恐惧地望着头顶。   长留人确实与别国的神人不同,若换了另一个国家,那里的人早就乱作一团,忙不迭地携家小逃命了,哪能像这样,先把脑袋支出来看天?   挨了黑孔雀倾尽全力的一下,大阵仍然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一丝消耗,但孔宴秋也不是为了攻破守生大阵才来的。他这一下,不过是为了引起全部人的注意,宣告自己的到来。   “巫曦在哪儿?”黑孔雀嘶哑的啼鸣响彻全境,“把他交出来!否则我让长留周边千里化作不毛之地,困死阵中,看你们能支撑到几时!”   正值晌午,长留王宫早就乱作一团。   新王被自己的王弟打成了一堆会呼吸的肉,而王弟眨眼间就被牢牢捆起来,让“亲家”给提走了,至于那些“亲家”,更了不得,乃是新王放进来的毒龙,临走前还吃了殿内的十来个人。   巫天汉登基之后,议论他得位不正,先王走得古怪的那些公卿宗室,竟一个个死得不见影子。他铲除异己的手段如此无情,加之后来时不时就有侍女护卫失踪,宫苑中黑气冲天,早有人议论,说他为了一己私欲,竟勾结妖魔。   如今,猜想都成为实证,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谁能应付得了外头那只来势汹汹的黑孔雀?   没奈何,只好推出巫曦的另一个兄长,战战兢兢地爬上城墙,与孔宴秋对话。   “巫曦……巫曦已经走了!”面对阵外凶神恶煞的孔雀,遮天蔽日的鸟群,他委实吓了个半死,只是靠着守生,还能平安无事地站着,“他、不,都是王兄……都是巫天汉的错!他和毒龙之国勾结,早就收下聘礼,将巫曦嫁给了毒、毒……”   最后那个“龙”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黑孔雀的神情已经变得又狠辣,又毒烈!暗金色的鸟瞳燃烧着黑紫的毒火,他发出的声音可怖至极,沉沉地淹没大地。   “……你说什么?”   哪怕隔着守生,男人亦是魂飞魄散,软倒在地:“是真的、是真的!不敢欺瞒大王!”   说着,他急急忙忙地掏出采纳的聘书,再命人抬上那些聘礼,救命稻草般呈给黑孔雀看:“这都是佐证,大王明鉴啊!巫天汉祸乱朝纲,勾结毒龙,已经被王弟打得半死不活,但为了国中百姓的安危,王弟舍生取义,置生死于度外,答应和那些毒龙一起离开。身为兄长,实在涕泣难止,悲痛不可抑……”   为了讨好对方,他将一箩筐的坏话丢在巫天汉身上,一箩筐的好话叠在巫曦身上,可孔宴秋已经听不到他的话。   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巫曦,孩子似的巫曦,成天快活,没有一丝烦恼忧愁,水晶一样剔透的巫曦……他的巫曦,已经被毒龙带走了。   他会吃多少苦,流多少血?他那么小,窝在自己心上的时候,就像一片又轻又暖的羽毛。   他就是我的心,我的肉……   黑孔雀痛得浑身哆嗦,他埋下长长的颈子,不住颤抖。   绝端的痛苦过后,就是绝端的暴怒。   他再没有说一个字,腾空飞起,扑向天边。那里正以极快的速度,涌来大片密布的黑云。   黑云中,俱时龙王凄声咆哮:“小畜生,还我儿命来!”   它的规划本该举无遗策,它的诡计本该万无一失。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它将对手的性格看得无比透彻,它引导的矛盾,也确实在这对情人中间产生了不可忽视的裂痕,但它唯独漏算了一点,那就是巫曦。   孔宴秋当然是有能力杀死它的任意一个孩子的,可巫曦有没有这种能力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它倾向于“绝不可能”。巫曦再怎么有天分,在大荒失去登神之路的当下,神人只能作为猎物,当不了捕猎者。   因此,在第二个孩子死去的瞬间,俱时德叉伽便有所感应,并且如遭雷击。   毒龙曾被孔雀吃到绝种,断代得太过严重,它这些刚刚长成的子嗣,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无比宝贵的有生力量。那么大的一条龙,难道能去街上白捡么?所以它特地将第二子派去最安全不过的长留,谁知天意无常,还是没能逃过毒手!   几乎是一瞬间,它便锁定了凶手,认定这是黑孔雀的所作所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滔天的狂怒中,黑孔雀与赶来寻仇的俱时龙王猛烈相撞,天崩地裂的一击,犹如十万个雷霆在空中粲然盛放!   另一头,巫曦还在隧道里跋涉。   毒龙真是比钻地的蚯蚓还要敬业,将地底隧道修建的长不见底,他走得腿都疼了,也看不见出口在哪。   “哎我真的服了——”   巫曦叫苦连连,这时候他是真有点后悔,方才应该留下一条小龙,强迫它载着自己飞出去,而不是一股脑地杀个磬尽,这会儿只能靠两条腿赶路。   他走一阵,歇一阵,甚至动过心思,干脆拿这个孔雀羽扇对着自己挥一挥,说不定一下就弹飞出去了呢?   “累不死我啊——”   巫曦一边走,一边气哼哼地迁怒孔宴秋,又将情郎“坏鸟”“臭鸟”地骂个不住。   还关我禁闭?我几拳就打得巫天汉满脸开花,这些毒龙也是我的手下败将,现在看看,谁才是最厉害的神人?   巫曦心里鼓着一口气,他的脑海里同时翻腾出了更多幻象。   譬如孔宴秋哇哇大哭着认错,然后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地说巫曦大人才是最厉害的,届时,他就趾高气昂地问那你有什么表示没有?然后孔宴秋就会羞涩地说此等弥天大错不知要如何补偿,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愿以身相许……哼哼哼哈哈哈!   他正在得意地大笑,冷不防顶上传来一阵摇撼的巨响,四面八方都颤抖着轰鸣,似乎有什么大地难以承受的灾难,就在他的头顶发生。   巫曦顿时惊慌失措。   不对!这是地震了,还是我刚刚的狂想太邪恶,受到了老天的谴责?   他马上要拔腿开跑,前方的隧道已然一截一截地坍塌、缩陷,像一条过于酥脆的空心饼干,被无形的巨力压得合并在一起。   巫曦的魂儿都要飞了,他抽出羽扇,聚精会神,狠狠向前一挥!   三色神光喷薄而出,与坍塌的地道相抵,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冲击波,沙石滚滚,尘烟混合着碎石四溅,给巫曦冲地当头飞了出去。   他立刻爬起来,“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沙子,再接再厉,挥扇前击,巫曦利用坚不可摧的神光,以及交错折叠的地面,硬是在塌陷的地道上顶出一个空间,往上爬了近百米,才爬出毒龙修建的这条隧道,重返人间。   “天啊……”   巫曦迅速低头,避过呼啸而来的一块巨石,简直惊呆了。   ——天空完全是一片永夜般的漆黑,除了浓浓的血腥味,雪原更是翻涌着无尽腥苦的毒雾,云层中闪电怒号,地平线上龙影幢幢,闪着黑紫色的火光。   立在茫茫的雪原当中,巫曦宛如一盏小小的明灯,散发着徒劳的微光。   到处都是尖啸的啼叫,毒龙的怒吼,借着雷电,他看到苍穹群鸟惊飞,无数凶禽犹如开战的千军万马,与毒龙厮杀在一处。长空火雨连绵,着实一派末日景象。   酸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三双眼睛。   “小殿下?!”她盘旋高空,竭力呼喊道,“是你吗?”   “我在这儿啊!”巫曦蹦哒上来,一边跳,一边将身上的灰土沙石拍掉,“我在这儿!”   酸与快要昏过去了,她尖叫道:“您怎么在这儿!”   “不然我还能在哪儿?”巫曦道,“我已经把那几头毒龙杀了,首战告捷!我阿嬷她们呢?”   “她们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   “好吧!那孔宴秋呢?这是怎么回事?”   提起那只坏鸟,巫曦心里还憋着气,不过伴随着他将巫天汉打成一坨,扇死所谓的毒龙王子,包括那些不知所谓的小跟班之后,他心中的怒气早已消散大半,郁结的情绪同时缓解了许多。   孔宴秋的猜测没错,长留确实有毒龙作乱,巫天汉也确实是狼心狗肺的人渣,可他隐瞒我那么多,还关我禁闭,这就是不对的!待我狠狠地拔掉他几根尾巴毛……   “尊主已经去杀俱时龙王了!”酸与崩溃地喊道,一下打乱了巫曦的思绪,“他、长留的人说,你已经被送去与俱时龙王的儿子成亲,他们拿出的凭证,三书六礼一应俱全……”   “我是被送去了,但我又打回来了啊!”巫曦也急了,“什么狗屁毒龙王子,我直接一扇子……不是,他是不是忘了我手上还有他的尾巴毛了!”   酸与看起来很想昏过去,然而她强撑着忍住了,她真的是一个坚忍不拔的鸟妖。   “完了,”她喃喃道,“俱时德叉伽已是不知寿数几何的老龙,尊主虽然天赋异禀,可是怎么能打得过……就是淹,也被那些龙子龙孙淹死了!”   巫曦知道事态严重,他急忙道:“快带我去找他,一定还来得及!”   酸与心里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但她什么都没说,托着巫曦,展开四翼,避过空中不断坠落的龙尸鸟尸,向着那片风云之地飞去。   乘在酸与的脖子上,巫曦一眼便看到了孔宴秋的身影。   俱时龙王的体型通天彻地,这巨大的毒龙,庞然了上万年的岁月,又岂是一只年轻的孔雀能单枪匹马对付的?黑紫色的火海恍若燃尽世间的云霞,但烧在俱时龙王身上,也像云霞一样稀薄而无力。   龙王的咆哮响彻寰宇,圆睁星球般硕大的龙目。它长似山峰的巨齿上,流动着浓如溪河的黑血,身上的鳞片不住张合,每一片龙鳞翕动,便刮起一阵凛冽的飓风。   它挥击龙爪,试图攫住那只灵巧翱翔,不住在它身上制造细小伤口的孔雀。双方的体型对比,简直就像一个成年人,试图用双手抓住一只迅猛的雨燕。   黑孔雀已然羽翅残缺,浑身是血。   哪怕是对战争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再这样耗下去,孔宴秋必将力竭而亡。   巫曦发抖地抓住酸与的绒毛。   他知道,自己来不及了。   “过不去了!”酸与在狂风中大喊,勉强稳住身形,却被浓烈有如实质的毒雾呛地连连干呕,即便是她这样的大妖,也无法插手进这种级别的战场,“没办法……没办法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巫曦还能支撑。   他点燃灵火,就像一片小小的净化源,毒雾在他周身飞速消融,巫曦错眼一转,忽然大声道:“那是什么?”   酸与定睛一看,登时哑然。   更高更高的天穹,差不多是抵达了“仙境”高度的云端上,正徜徉着一片璀璨的霞光。金蓝、翠碧与灿白交相辉映,实在美不胜收。   这一刻,修罗火狱和仙宫天界的分割线是如此明显,她沉默了好一阵,才道:   “那是孔雀,金曜宫的孔雀。”   几乎在孔宴秋与俱时龙王搏杀的同一时间,玉京天阙洞开,幼小孔雀的试炼正式开始。   金曜宫的孔雀来到此处,本来是为了亲眼见证试炼的结果,但另一边,孔宴秋与俱时龙王的殊死搏斗,竟引得他们不停向前,站在云端遥遥地驻足观看。   “俱时德叉伽,”当中一只绿孔雀不可置信地道,“这长虫,怎的与孽种厮杀起来了?”   “奇了……”另一只蓝孔雀道,“那孽种再怎么神通广大,毒龙王也不是他能挑衅的对手。先前看他安分了一段时日,还以为他知晓苦海无边,已经回头是岸了,不成想,还是这般狂妄荒唐。”   站在他们上首,一只姿容绝丽的白孔雀一槌定音:“他一定会输。”   这是真的,对比龙王遮天蔽日的身形,现出原形的黑孔雀便如一只夜蛾,狂怒地扑向焚身烈火,也不管那是不是无法回头的末路。   他看起来已经疯了,或者彻底不要命了。   “咦,”就在这时,一只孔雀敏锐地注意到下方,她扬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旁边的孔雀冷笑:“小小酸与,也敢来冒犯孔雀神威么?”   他刚一架起五色神光,先前的同伴就按住了他的手:“等等!你看,它身上还骑着一个人。”   闻言,耸立高天的孔雀们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那只渺小的酸与,以及骑在它脖颈上的,更加渺小的神人。   巫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漂亮的人,或者说孔雀。   孔宴秋的容貌已是万中无一的光彩照人,俊美无俦,但比起他过于妖异的气质,这些大孔雀们便显得更“正”。那股或凛然,或雍容,或风流的气质,衬着他们华光丽质,冰雪塑成的眉眼,简直闪得人挪不开眼,又不得正视。   犹如群芳盛宴,数十名浣雪餐霞的天仙站在一块,齐刷刷地朝你看过来——这真是做梦才能,不,这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场景!   但巫曦毫不畏惧孔雀们的摄人风采,更不觉得怯场。   孔雀以神光铺地,高傲地顾盼云端,酸与只是稍微靠近,便觉得浑身上下的羽毛都要竖起来了,可巫曦居然完全不在意地从她脖子上跳下去,径直跑向那些眼高于顶的大孔雀。   他的鞋子踩在神光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孔雀们全都惊奇地望着他。   巫曦跑到跟前,抬头望着许多孔雀的眼睛,大声道:“我是巫曦!”   做完简短的自我介绍,他便红着眼睛,恳切地哀求道:“你们都是顶顶厉害的大孔雀,对不对?我求求你们,请你们下去帮帮孔宴秋吧!”   孔雀原本惊讶的神情,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也陡然变得冷硬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巫曦,巫曦心急如焚,转着圈地央告:“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神佛退隐之后,你们还肯出来围剿为祸大荒的毒龙,不管是嘴馋也好,主持正义也罢,君子问迹不问心,我觉得你们不坏的!求你们帮帮忙,好不好?”   他急得快要哭了,其中一个孔雀垂下眼睛,轻描淡写地道:“小孩子总是天真不懂事,把世上的事都想得太简单,太美好。”   “我们为什么要帮他?他业心太炽,杀戮成性,倘若今天在那下面的是我们,难道他也会救么?”   “他不知死活地去挑战俱时德叉伽,又与我们何干?他倒是恨我们入骨,恨不得剥我们的皮,吃我们的肉。”   孔雀你一言,我一语,讥讽的话语如同雾气,团团地包裹着巫曦的身体,令他窒息,令他说不出话。   “可是……可是是你们抛弃了他!”好半天过去,巫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还那么小,你们就把他从金曜宫丢下大荒,他追寻你们多年,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答案而已!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他的追问,最年长的孔雀缓步踏出队列。   他美得不可方物,一切倾国倾城的传说落在他头上,非但不是夸耀,反倒是令他风姿蒙尘的诬告。可他口中吐出的声音,冷过巫曦经受的任何一场暴雪。   “看在你心性至纯的份上,我不治你的罪。”他说,“退下吧,那孽种的事,金曜宫的事,都与你无关。”   巫曦的大眼睛蓄满泪水,他深深地呼吸,没有后退,而是一撩衣摆,膝盖与铺地的神光交接,发出先后两道声响。   他跪下来,哽咽道:“已经没有人再可以救他了……他难道不是金曜宫出生的孔雀,金曜宫的孩子吗?我求求你们,只要你们肯救他,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他再不会与你们为敌,甚至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我发誓,我发誓!求你们……求你们救他!”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连连叩首,直将前额磕得红肿不堪。   旁边的孔雀忽然道:“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爱我,”巫曦说,“我也爱他。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成。”   孔雀沉默良久。   “痴心可悯。”半晌,最年长的孔雀说,“可惜,不是我们不救,而是这孽种最好还是死了最佳。”   他沉声道:“漫天神佛远逝,大荒登神之路亦是断绝,灵气稀薄的时代过去了,接下来便将是群魔乱舞,业孽横生的末法时代。你究竟知不知道他的根底?他生来五感混沌,阴魔缠身,连伴生的灵火都是五蕴阴火——魔罗转世,他极有可能就是那只会揭开末法时代序幕的天魔!”   “你觉得是我们危言耸听吗?自打出生,他便将亲生父母烧得皮肉溃烂,险些遭遇杀身之祸。”另一只孔雀冷笑道。“虽然不知道这孽障是如何爱上一个神人的,但你和他在一块,迟早要受五蕴阴火烧灼而死。”   又有旁侧的孔雀道:“这么多年,我们只是对他不闻不问,而不是下手击杀,甚至由得他一次又一次地侵扰金曜宫,已经仁至义尽,做足了当长辈的义务!   “他确实想过入魔,但那是受了你们的刺激!”巫曦大声辩解,“马上他自己就清醒过来,他说不愿被你们的言语影响……孔宴秋不是天魔,他不是!”   “有了入魔的念头,还不算魔障?”孔雀讥讽地反问,“如今他能与俱时德叉伽同归于尽,就算双双除害,阿弥陀佛了!你还是回去吧,权当自己猪油蒙心,爱错了对象。”   “一介神人,他倒有勇气。”   “许是为美色所惑,并不算真心……”   “年少爱慕,又能坚持多久?不出几年,他就能忘记那孽种了。”   那些嘈杂的言语包裹着巫曦的耳朵,使他有口难辩,无数反驳,只是堆在喉头。   他想说孔宴秋已经好了,是我治好了他的五感,他不可能是天魔,我没有撒谎,我是真心地待他,他亦是真心地待我,你们为什么要对他如此刻薄,有那么多的偏见,连一句话都不听他的辩解,他也是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们当真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战死……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终究只汇聚成一句。   ——还好是我听到了这些话,还好还好,你们是对我说的这些话。我能承受,我总能承受。   他颤声问:“你们……你们一定要他死?”   “两败俱伤,对吾等是最好的结果。”   巫曦已经哭了。   他的双眼一片模糊,气苦至极,悲愤至极,汹涌的金火在他体内熊熊燃烧,竟将他的胸膛烧出一片半透明的金色,犹如万世不竭的炉膛,酝酿着创世的火焰。   他痛哭失声,跪在地上,双肩挛缩,身体深深地弯了下去。   “我恨你们……”   那只最年长的孔雀蓦地愣住了。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惊疑不定地喃喃道:“药师佛?”   “……我恨你们。”   巫曦抬起眼睛,他的瞳孔同时燃烧着遥远的金色,这神人少年的声音,竟陡然变得威严浩瀚,犹如浩荡古钟,震响了蛮荒大地,威仪穹宇。   “——我恨你们!你们的罪果是永远不可能消除的,我恨你们!”   这有如律令裁决般的话语,使得在场的孔雀心魂大震,齐齐发颤,年长孔雀惊骇伸手,挽留道:“等等!”   可是晚了。   那奇特的神人少年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转身狂奔,瞬间跳下高天,骑在酸与的脖颈上,伴着一阵大风,顷刻不见了踪影。 第68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六)   “药师佛?”其他孔雀一并扑上去,此刻,他们顾不得远方玉京天阙的试炼了,盖因方才巫曦的话,便如一个不祥至极,也凶恶至极的谶语,挥之不去地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怎么可能……小小神人,怎么可能会是药师佛?”   一只孔雀讪讪地笑,但他的表情十分勉强,他的调笑,也没能缓解一丝紧张的氛围。   “他姓巫,可见出身长留国,长留的神人都是帝少昊的后裔,”旁边的白孔雀急促道,“如何出现佛陀化身?”   “您会不会看错了?”蓝孔雀悄声问,“他的神采的确有奇异之处,而他的灵火……”   她停下来,又想起方才那仿佛能燃净万物的金色火焰,一股更加不安的阴影,席卷上了孔雀的眼底。   ……是了,那样的火焰,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且看他要做什么!”年长的孔雀仓皇地扑在云端。   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二次如此惊慌,几乎失了大孔雀的分寸,而第一次,还是他看到破壳出世的孔宴秋时。   下方,黑孔雀和老龙王的战斗似乎也接近尾声。   都说姜还是老的辣,何况是一头万年寿数,决心要不死不休的龙王?它巨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俱是凡人无法理解的狂暴与凶猛。   它的牙齿中除了漆黑的鲜血,更流淌着跳跃的雷霆。五蕴阴火焚烧着它的恶毒、野望和雄心,也将它的血肉不断焚烧。但很可惜,都是徒劳,就像眼镜蛇的毒素能轻而易举地导致一个人的死亡,却无法毒死一头大象一样。   黑孔雀的业火是天底下活物的克星,但它能不能克到面前的这头老龙呢?   答案在这时揭晓了。   鲜血完全淹没孔宴秋的双眼,他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全身伤痕累累。孔雀的冠羽早已被粘稠的龙血浇透,淋漓地贴在颈子上。   神光纵横挥出,却很难抵御住滚滚翻涌的漆黑毒云,他双翼上的风雷云纹被另一道闪电从正中劈开,脊梁血染斑斑,翻卷着狰狞的裂口,他折转到哪,哪里就挥洒着一阵凄厉赤雨。   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本该汇聚全部的心神,思索如何从俱时龙王的利爪下飞脱,但他的力气就像掌中所攥的流沙一般消逝,驾驭神光的尾翎,也被沉重的鲜血打湿。   他真的很后悔。   在那个时候,他实在不该那么大声地对巫曦说话,不该用那么刻薄的声音,刻薄的语气与他争辩,惹得他流泪大哭……但没办法啊,少年人总是容易气性上头。倘若那日的争吵,就是他们此生相会的最后一天,他又怎么忍心让它变得满是遗憾,满是泪水?   你要等我,孔宴秋在心中低语,你一定,一定要等我……   巫曦乘在酸与身上,冒死冲进了孔雀和毒龙的战场,就像天地间点燃了金色的明灯,灵火已经不在他的手中闪耀了,而是在他的胸口燃烧。   “孔宴秋!”他声嘶力竭地道,“我在这里,孔宴秋!”   他的视线里,无边的毒云笼罩了黑孔雀的身形,俱时德叉伽张开血盆巨口,冲那团云中当头咬下!   巫曦发狂大喊:“孔宴秋——!”   俱时龙王仰起头颅,做出非常明显的,差不多是挑衅的下咽动作,它的长笑犹如滚滚雷霆,在天地间轰鸣炸响。巫曦泪水迸散,怒吼道:“飞过去!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块儿!”   老龙慢悠悠地扭头,笑声犹自在它喉间响个不住,但是看到地平线上飞来的酸与,以及酸与身上载着的一团金光,它却忽然沉下龙目,显出戒备的神色。   与此同时,长空上的孔雀也在密切关注这场战争。其中一只道:“那孽种……就这么没了?”   “别太早下定论,”身侧的孔雀道,“他的命很硬,你我都知道这一点。”   一只蓝孔雀猛地惊呼:“快看那边!”   战场下方,俱时龙王不再笑了。   仿佛要与巫曦遥相呼应,它的心口处,也渐渐鼓起一个发出黑紫光亮的肿块,似乎酝酿了一个飞速生长的活火山。俱时德叉伽狰狞地按住那里,试图遏制火山的长势,可是如何抑制得住?   四海长鸣,龙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它的心口处悍然破开一蓬黑紫色的霞彩,仿佛绝世的刀光,五蕴阴火瞬间贯穿了龙心,带起长虹般喷薄的浓烈黑血!   伴随爆发的血海,黑孔雀也一头扎出俱时龙王的身体,拖曳着血色淋漓的弧线,重重坠落在大地之上。   不需要巫曦的指示,酸与立刻展翼滑翔,朝孔宴秋的方向飞去。   巫曦仓皇地跳到地上,几乎是滚到了那只垂死的黑孔雀身边。它小山一样的身躯遍体鳞伤,已经浸透了鲜血,一半是龙血,一半是他自己的血。   说到底,孔宴秋还太年轻,俱时德叉伽的血液之剧毒,根本不是他能消解的。   “孔宴秋!”巫曦扑在他旁边,吃力地抬起那颗沉重的鸟头,不顾一切地抱在怀里,他想擦干上面的湿痕,让灿烂的冠羽重新恢复旧日的光彩,可是孔雀流下来的血实在无法断绝,他怎么擦也擦不完,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巫曦忍不住就哭了。   “孔宴秋,孔宴秋……”他泣不成声,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字,忽然大发雷霆,恨不得跳脚怒骂起来,“你……你真是个蠢蛋,世界第一的大蠢蛋!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跑来这里,一个人对付毒龙王?!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喘着粗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想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心里有多疼?你下次再这么莽撞冲动,你看我还理不理你,不过,我下次要是莽撞冲动,你也可以不理我……   可惜,这么多责备的话,他连一个字都讲不出,只能喘不过气地哭。   “额头……”   怀中传来微弱无比的气音,巫曦急忙低头,看见黑孔雀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流露出极其黯淡的金光。   “你醒了!”巫曦急忙低下头,去抚摸他的耳羽,“你有没有哪里伤得最重?我们马上回去好好地养伤,肯定可以养好的……”   “额头,”孔宴秋执着地喘息,“怎么肿了……”   巫曦顿时哑然。   他的额头自然是在金曜宫孔雀的神光上磕肿的,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强颜欢笑,急忙遮掩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个……”   他还没说完,黑孔雀的身体便一阵巨颤,喉间再也控制不住,喷出一大泼毒血,震得冠羽不住发抖。   “那天,我不是……有意要吼你……”他的双眸越发黯淡,一口口地呕着血,“你不要哭,你哭得……我……心口太痛……”   他的颈子也弯起来了,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声,就着鲜血,他吐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用鸟喙衔着,轻轻落在巫曦的手掌心。   那是一个丑得有些滑稽的木雕,脖颈那么长,可身体却圆胖。它拖着波浪形的短尾巴,傻乎乎地摊在巫曦手里,和他对视。   “我想让你看看,看看……这个……”   巫曦一言不发,看着他掌中那个粗糙至极,木头雕刻的小孔雀,泪水汹涌地模糊了视线。   “我一直……一直留着……”黑孔雀喑哑地道,“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巫曦说不了一句话,他愣愣地望着手里的木雕,像是完全痴了。   孔宴秋喘着气,低低地道:“孔雀的爱是很漫长的……认定了,就要相守一生一世,眼睛里再也不会看到其他人。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这一刻,巫曦想到了很多东西。   母亲离去的背影,父亲失望的眼神,旁人的轻视,嘲笑的纷纷议论……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的平静发自内心,从不为外界的流言和评价动摇。他跑过恶意的人群,就像掠过一些特别聒噪,然而隔着琉璃幕墙的鸭子。隔着墙的鸭子如何呱呱大叫,也不是墙外的人应当考虑的事。   “殿下的性格,好像从来没有把谁放在心上过。您呀,是一面滑不溜手的小镜子。”每晚睡前,阿嬷时常拍着他的被子,对他叹息地微笑,“哎,也不知道,将来谁能走到您的面前,打动您的心呢?”   彼时的巫曦尚且懵懂,他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动心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好像相爱的男男女女都会失去一些自我,沉浸在爱里,他们既可以恬然地喁喁私语,又可以持着疯狂的刀尖,把天也捅个窟窿出来。   就这样吧。   他擦去腮边的眼泪,微笑着想。   就这样吧!   远处,俱时龙王还没有死,还在地上不甘地匍匐,蠕动。一颗爆开的龙心,尚不足以对它造成什么致命的杀伤。   它的目标仍然是黑孔雀,但巫曦没有递给它一个多余的眼神,他把木雕放在心口的位置,冲濒死的黑孔雀吹出一缕金色的火焰。   “他、他要做什么?”云端上,一只绿孔雀讷讷地问。   然而,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恍若初升的太阳,金光温柔地照彻长夜,犹如生生不息的春风,源源不断地注入黑孔雀的身体。它们烧毁了黑孔雀的骨骼、血肉与翎羽,同时又坚定不移地重塑了他的骨骼、血肉与翎羽。   金色的烈焰无比绚烂地绽放,仿佛有一只巨手,同时轻柔地拂过疮痍满目的大地。毒云消融,俱时龙王的剧毒之血,同样轻飘飘地消融在风中。万物承受这温暖的恩惠,并且在光焰中澄净一如来时。   蓬勃的生机来势汹汹地焕发在孔宴秋的身体里,黑孔雀惊醒了,他随即意识到,似乎有一些事,一些他无法阻拦,不能抗拒的事,正在发生。   “巫曦!”他惊惶地大喊,“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   他也得不到回答。   金光如茧,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他们的身体,不管是云端密切注视着这一切的金曜宫孔雀,还是远处畏惧嚎叫的俱时德叉伽,谁都无法证实茧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快逃走,快逃走!   本能大喊着,在老龙王的魂魄中颤响,有什么最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有什么最残酷的事就要发生了!它再不跑,必定将被那咆哮的天命碾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声音救了它不止一次,它的国家遭受孔雀覆没的时候,它被金曜宫狙杀的时候,本能就是如此嚎叫着,勒令它赶快逃跑的。   只是从未有哪一次,它内心的声音像这次一般恐惧不堪。俱时龙王顾不得收割黑孔雀的性命了,它放弃追击的动作,转身想要飞上高天,遁入漫天翻滚的浓云,然而就在霎时间,金光暴烈地命中龙首,整个炸碎了它的颅骨!   它身后,浴火重生的黑孔雀破茧而出,盘旋飞起。   他的羽毛依旧带着不祥的黑紫,可一层崭新的,柔和的金光镀满了他的周身,一下令他变得凛然无匹,仿佛披着流云与风雷的佛塑,沉静中现忿怒宝相,以此破除众生愚枉,使得智慧光明。   云端之上,所有的孔雀都惊得呆住了。   “明王……”   不知谁如此喃喃,顷刻一石激起千层浪,爆发出惊骇万分的议论。   “不可能!他不可能会是明王!”   “他分明是、分明只是个孽种!”   黑孔雀哗然抖开尾翎,神光俄而远逝,一振万里。   那再也不是孱弱无力,连毒云都撇不开的三色神光了,它随心所欲地击碎一切,也守护一切。   俱时龙王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崩溃的惨叫,须臾筋碎骨裂,血肉溃散。神光如同烈火,一刷之下,直将它烧成了雪白的灰烬,在狂风中化作暴雪,飘向无尽的天边。   就在龙王死去的同一时刻,玉京天阙的试炼也结束了。   不必问那些幼小孔雀是否在试炼中取得了他们想要的成果,因为相隔万里,玉京天阙的明光仍旧煌然闪耀,犹如不可违逆的天意,刹那垂落在黑孔雀身上!   金曜宫的孔雀哑口无言,难以言喻的震惊,不甘,惶恐,狼狈……种种心绪,尽显心头。   再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了,黑孔雀就是明王备选,或者说真正的明王。   “怎么可能……”最年长的孔雀将指节攥得发白,失声道,“怎么可能,通天之路早已断绝,他、他竟然成了佛?!”   但是,即便取得了玉京天阙的认可,孔宴秋的反应却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重新变回人形,落到地面,臂弯中垂着一个人。   那是巫曦。   他的面容已经变得苍白,毫无生机,手中还抓着那只模样古怪的孔雀木雕,只是双目紧闭,不见呼吸。   “……他死了?”有孔雀如此猜测。   “挥霍灵火,去毒锻骨,熔炼孔雀心魂。”身边的孔雀道,“佛陀化身又如何?他不过是一介神人,肉体凡胎。”   新任的孔雀明王一动不动地抱着巫曦。   他成了佛,结了道,可他现在就像一个迟滞的痴儿,呆呆地搂着怀里的神人,愣怔地望着他。   孔宴秋张开手爪,轻轻地拍拍巫曦,用爪尖点一点他的眉心,再摩挲着他的嘴角,然后小心地用双臂晃晃……无论他做什么,巫曦都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给不了他一点回应。   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坠落,从年轻的明王眼中涌出。   他像一尊石塑,不知呆愣了多长时间。蓦地,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便于顷刻变回原形,黑孔雀垂下双翼,起伏着山峦般的脊椎——他一口含住巫曦的身体,竟直接将神人吞了下去!   “他疯了吗?!”   天上的孔雀再次骇然,他们戒备着,一个失去了伴侣的孔雀可以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生物,而一个失去最重要的人的孔雀明王,会不会飞快地堕入魔道,沦落歧途?   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   在吃掉巫曦的身体之后,孔宴秋很快就有了动作。   随着蓬天的血雾,以及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他拱起后背,脊骨居然在瞬间根根爆开。   在纷飞的凌乱羽毛,袒露的模糊血肉,以及淋漓柔软的内脏中间,那些突刺而出的雪白骨骼,便如盛放的莲台,层层剖开了明王的身躯。   最年长的孔雀面色煞白,脱口而出:“他……他竟要以佛母之身,再助那神人登道!”   昔年,最古的孔雀吞吃佛陀金身,反被佛陀破开脊背,登顶灵山,奉为佛母大孔雀明王。或许孔宴秋真的已经疯了,否则他不会采取如此激进的手段,妄想叫神人起死回生。   他以超越生死,极端痛苦的姿态,用血肉浸润巫曦的面庞、手臂、腰腹……每一寸肌肤。他重塑骨肉,亲手捏造了血腥至极,也粘稠柔腻至极的长路,为爱侣铺平一条通天之途。   明王的鲜血犹如大海,海中波荡着数不尽的温柔潮声,巫曦的身形,当真逐渐出现在这片金红交加的海面上。   白骨的莲台托举着他的全身,他的胸口,同样泛起一丝重燃的金光。   一片混茫中,巫曦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向天空。   作者有话说:   【汤显祖说,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认为写人外就要有这样的精神……!】 第69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七)   哎哟,好痛。   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我身上怎么湿哒哒,黏糊糊,好像被小狗口水舔过一遍似的?   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巫曦忍着不适,撑着手肘坐起来,顾不得其他,先捂着额头,头痛地想了好一阵子。   我前面干嘛来着?   ……对了!孔宴秋中了龙毒,我就用火烧他,给他去毒来着,然后我又干了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巫曦龇牙咧嘴地放下手,忽然目光一凝。   我怎么满手都是血!不对,我怎么满身都是血?!   而且我的胸口还是半透明的!   他张皇失措地抬头一看,天空中飘落的却不是雪花,而是绒绒细密的菩提花。在周围,巨大雪白的骨骼团团盛开,犹如一朵又可怕,又圣洁的莲台,将他围拢在最中央。他身下同样铺着嶙峋生光的骨头,上面荡漾着金赤色的血浆。   他手上,身上的血,全是这样的金赤色。   巫曦一下惊慌起来,他转着头地大喊:“孔宴秋?孔宴秋!你在哪儿?!”   真是犯太岁啊我,不过我为什么没死呢?那时候我毫无保留,完全耗尽了心脉中的每一丝灵火。奇怪,难道世上真有死而复生这回事么?   “孔……!”   他转着圈地乱看,声音陡然闷在喉咙里。   透过那些巨大骨骼的间隙,他看到了黑孔雀下垂的双翼,以及他蜿蜒柔软的长颈,在孔雀身下,血泊蔓延百里,将旷野烧成一片金红色的颓艳黄昏,数不尽的菩提花在上面辗转漂荡,便如雪色的长船,美得令人心惊。   孔宴秋就在这里,他就站在孔宴秋的身体上。   巫曦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从黑孔雀的背上下去的了,等到他滚落地面,再滚了一身的血之后,黑孔雀的身体也在渐渐缩小,缓慢地恢复成惨不忍睹的人形。   巫曦扑过去,魂不附体地把孔宴秋抱起来。唯见孔雀浑身的血将要流干,肋骨齐齐断裂,从脊椎上倒翻出去,贯穿了后背的皮肉,卷起极为可怖的伤口。   他就像一只刺猬,只是刺猬的刺长在皮肤上,而他的刺,却是从血肉里穿出去的!   巫曦肝胆俱裂,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么刁钻,这么严重的伤口,只得在手上聚起金色灵火,贴近他的后背,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试着给他止血。   “你这个坏鸟!为什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要气死我……咦?”   巫曦脸上还挂着眼泪珠子,人已是愣住了。   真是神奇,从前他的灵火可以解毒治病,现在居然还多了一个穿透身体的功能!附着火焰之后,他的手毫无阻碍地进到了孔宴秋的后背,就像拨开一条溪河,他轻轻拨开紧绷的肌肉,再用手试探着抓住那些断裂弯折的肋骨。   匠人是如何随心所欲地塑造手下的陶土,他就如何随心所欲地重塑这些畸形的骨头。巫曦将它们挨个恢复如初,随后,宛如抚平陶坯身上的裂口,他尝试着,用大拇指轻柔地一抹,孔宴秋背上的那些绽开的伤口,便被他抹得平整光洁,仿佛从没有受过致命的穿刺。   我成神仙了?   巫曦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有这样一双手,那我以后岂不是可以去街上开一家医院,上书“回春妙手”四个大字,然后看病就可以不收钱,专门收集稀罕菜谱……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他回过神来,想把孔宴秋扛起来,先走出这里再说。奈何对方实在太重,扛着走了没两步,巫曦脚下一滑,一人一鸟便滚做一堆,乱七八糟地扑在地上。   “哎哟!”   他跌到孔宴秋胸前,鼻子都撞红了,忽然感到有一只手轻轻环在自己后背,巫曦抬眼一望,孔宴秋疲惫地睁开双眼,正定定地瞧着自己。   严格来说,这还是他们大吵一架之后,首次在双方都平安无事的情况下对话,巫曦动了动嘴唇,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半天过去,憋出一个:“嘎?”   他一开口,一出声,孔宴秋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嘎?!”巫曦慌慌张张地去搂他,心想怎么突然就哭了,莫非是毒还没完全解开,才导致眼睛上火?不要紧!看我丹青妙手,只消揉一揉,准保你手到病除……   他揉来揉去,在孔宴秋脸上捏了半天,非但没能“手到病除”,反而给自己沾了一手的滚热的泪。   巫曦讪讪地收回了手。   “别哭啦,”他小声说,“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一点事也没有吗?我不仅没事,还多了个奇异的本领呢。你,你要是这么哭……”   他想说“你要是这么哭,我就要笑话你了”,可他转念想起自己弄丢了那个木雕,想起孔宴秋字字泣血,句句锥心的剖白,想起他们九死一生,险些再也不能相见的冒险经历,又想起他身上如此惨烈的伤痕……桩桩件件,勾得他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孔宴秋紧紧地抱着他,将他贴肉安置,恨不得就这样揉到自己的骨血里,巫曦亦像个礁石上的小贝壳似的,张开双臂,牢牢地粘在孔雀胸前。   “我亲你一下,你也亲我一下,我们就回家,好吗?”巫曦哭着道,他抽噎着,亲了亲孔宴秋的侧脸,但是只亲一下尚觉得不够,又在旁边亲了第二,第三,乃至数不清的多少下,眼泪才稍微止住。   彼时,玉京天阙照射出的明光仍然在苍穹中荡漾,而空中的菩提花——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菩提花——同时纷纷扬扬地飘洒。巫曦牵着孔宴秋的手,踩在那些花儿上面,天光里便映出两个一大一小的影子,一个轻盈,一个沉重。   “你说,这都是从哪里飞来的花朵?”巫曦好奇地道,“天上的光也来得好奇怪。对了,那些小孔雀有没有通过玉京天阙的试炼啊?我觉得还是不要了吧!那些大孔雀个顶个儿地讨人嫌,小孔雀被他们教导,实在很难成材啊。”   他在前头唠唠叨叨地说,孔宴秋就在后面,用沉沉的目光盯着他瞧。治好了孔雀的伤口,一人一鸟重归于好以后,巫曦高兴过头,加之心神疲惫,倒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   等他们回到业摩宫,回到只离开数日,却仿佛阔别了一生的巢室,呼呼睡过一大觉之后,巫曦这才发觉出这个要命的事实。   ——孔宴秋不会说话了!   这是真的,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跳到他身上,要求他开口讲话,孔宴秋也只是出神地看着他,眼光专注而炽热,真像着了魔一样。接着,他会伸出手爪,像触碰易碎品那样,小心地摸摸巫曦的脸。   但更多时候,他会将巫曦抱得很近,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那是漫长的,柔软的吻,包含世界上所有爱意的吻,甜蜜,温柔和完美的吻……好得不可思议,令人如坠梦中。   他仿佛用嘴唇代替了双手,来探测巫曦是否真实存在。有一次,他亲到了巫曦如今已经变得半透明,犹如温软琉璃的胸口;有两次,他差不多亲到了巫曦的腿根;还有三次,他几乎亲遍了巫曦的全身。   而且这些还不算完。   自打回来起,孔宴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巫曦半步。不管巫曦做什么,他都死死缀在神人身后,用炽热的目光紧盯,一有机会就会从背后抱着他,然后将翅膀也笼罩上来。   无论起床,穿衣,洗漱,还是出门,社交,谈论事务……孔宴秋统统寸步不离,甚至时不时地把尾翎也压在巫曦身上,缠着他的双腿。   俱时龙王身陨道消,毒龙再难成什么气候,而孔宴秋得证明王之后——得证明王的事还是巫曦听鸟雀八卦议论才知道的——业摩宫更是乱作一团,外头还常有金曜宫下来的大孔雀探头探脑,不知道想做什么。托孔宴秋的福,巫曦完全管不过来,只得将这些事全丢给其他大妖,自己专心对付一个痴痴的黑孔雀。   巫曦真的很愁,然而孔宴秋不仅不愁,反倒瞅准机会了就是一顿亲,直给巫曦亲得面红耳赤,浑身湿漉漉,这如何能忍?   他想给孔宴秋做点清心明智的药膳,但这似乎不是心智上的问题;想用灵火烤一烤,奈何身上没伤,平白燎卷了两根鸟毛。一想到自己已经是世上最厉害的医者,却连情郎的心病都治不好,巫曦难免沮丧。   ……但他还不能沮丧,因为他一表现出愁苦的样子,孔宴秋的嘴唇便要密密实实地落到他眉间,接着一路往下,再接着……再接着就不好说了。   委实要给人气死啊。   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巫曦在脸上挂起阳光明媚的笑容,暗暗在脑子里思忖,孔宴秋的心病,大概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身死,而后,他又用那样惨痛的方式挽回我的性命,大悲恰逢大喜,两两相冲,他肯定要出毛病的。   只是不知,我该开一剂什么样的心药呢?   轻一点的药,无非是保持现状,日日夜夜地伴着他,他现在资历虽浅,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明王了,时间一长,当然能恢复过来。   至于重一点的药嘛……   巫曦将食指抵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   他已经下定决心。   这天,巫曦照例顶着巨大且沉重的鸟毛毯子,对酸与提出了要求。   他希望在接下来的三天——哎,不幸的话,也许是一个星期,寝殿方圆数十里内都不要有多余的鸟雀,他该给孔宴秋治病了。   酸与不明所以,但又从这话中嗅出了山雨欲来的气魄,赶紧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寝殿里只有他和孔宴秋两个人。   驳杂的气息纷纷远去,孔雀的潜意识里也得到了一些安宁的抚慰。巫曦将一切打理妥当,深吸一口气,指使道:“去给我倒一杯水!”   孔宴秋不明所以地默默看他,身体一动不动,一杯水已然自发飞起,来到巫曦面前。   巫曦:“……”   巫曦并不气馁,他加重语气,认真地说:“我要你亲手,给我倒一杯水。”   孔宴秋神志混茫,倒是还知道要听他的话,迟疑片刻,黑孔雀还是转过身去,亲手给他倒了一杯水。   再转过身的时候,孔宴秋蓦地愣住了。   他的脚下像生了钉子,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   在他前方,巫曦身上的外袍已经宛转飘落,少年纤瘦的臂膀,便如一块晶莹无瑕的美玉,毫不遮掩地袒露在他眼前。   巫曦嘻嘻一笑。   “喂,来追我呀!”他说。   然后,他居然就这么笑着,转身就跑了!   作者有话说:   巫曦:*感动,热泪盈眶,眼泪滑过完美的弧线*一切都圆满落幕了……我们拯救了彼此,靠爱!   孔宴秋:*一反常态地沉默*   巫曦:*一甩头发,将头发甩在孔宴秋胸前,因为他太高了*看啊,崭新的世界,多么美好!   孔宴秋:*慢慢解开身上的珠宝和腰链,继续沉默*   巫曦:*激情澎湃*啊!这就是……*发现不对劲*你怎么不说话?   还是巫曦:*终于意识到自己会经历什么,哭了*哎哟!我逃不掉了! 第70章 净琉璃之国(完)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先绷不住,吃吃地笑了半天。   巫曦像一只轻灵迅捷的鸽子,飞快地投进暖阁层层叠叠的纱帐,藏在那的衣帽间里头。   埋在许多沙沙作响,散发着温馨香气的衣料堆内,巫曦的心跳仍然难以抑制地砰砰狂跳,他的手臂紧张地发颤,手指也不自觉地揪住了一件丝棉的小衫,用力攥紧了指头。   一,他在心中数着短暂又漫长的秒数。   二……   “三”还没跟在“二”的余音里出来,巫曦就听到了一阵极为狂暴,并且沉重的翅膀拍打声,凶猛地刮进了暖阁,悍然切开了许多飘摇的纱幕!   孔宴秋简直不是在“寻找”,他是在失去理智地洗劫。   巫曦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去。   孔雀粗重的呼吸回荡在暖阁内,他锋利的脚爪与红玉地板敲击,发出凌乱无章的响亮声音。   暖阁里的很多东西被他急不可耐地掀翻了,推倒了。孔宴秋就像一个快要饿死,渴死的旅人,临死前,他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大口痛饮那清澈的泉水,再将脸也埋在甜蜜柔软的果实里狼吞虎咽,直吃得满脸狼藉,连嘴唇也沾满灼热的汁液。   巫曦躲在一堆衣服当中,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的,孔宴秋的呼吸开始发生变化,他在空气里不住嗅闻,然后静静地侧耳倾听,犹如一条最敏锐的猎犬,试图闻到猎物的气味,听见猎物的心跳声。   要是换在平时,他一定可以做到。   但此时此刻,暖阁的气息混杂,巫曦在这里住了许久,实在令孔宴秋无法准确地分辨;至于巫曦的心跳……经由孔雀明王的血肉淬炼,他现在的胸膛,已经像琉璃一般焕发着半透明的光彩,再也不似凡胎那般,自然不会轻易被人听见心跳声。   孔宴秋已经拽开了衣帽间的小门。   巫曦叠在最下面,一下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这时候,他把上头的衣服拽出来,散成个满天花,那自己真的就成了那只瓮中的鳖,再没有地方可逃了!   孔宴秋毫不犹豫地搡开一堆挂好的披风和大氅,将它们拍到一边,但凡他再往下挖一点,就能捞着巫曦的手腕,可惜,或许上天的好运气再一次庇佑了巫曦,暖阁外间,忽然传出一声非常细微,并且清晰无比的碰撞声。   黑孔雀骤然转身,一阵风地朝那里卷过去。   巫曦的手脚发软,他赶紧趁此机会,从衣帽间里灵活地挤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长廊,冲向当中的一间宫室。   而孔宴秋过去看到的,只是一颗摇摇下坠的石榴,他的耳朵一动,便感应到远处有人跑过。   他蓦地发出一声尖啸,张开大翼,迅猛地回身飞扑!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他已经看到了那条飘飘招摇,像它的主人一样胆大包天的纱带。   自从巫曦的胸膛发生神异的变化之后,他便习惯用一条轻纱绕过左肩,稍稍将那里遮掩一二。此刻,孔宴秋怀揣着炽热的绝望之心奋力捕捞,也仅是抓下了那条浅蓝色的纱带,纱带的主人则带起一声门响,仿佛一只被苍鹰追击的小斑鸠,机敏地窜进了房内。   那条纱带还残存着暖融融的余温,以及巫曦胸口的微甜的药香,无比柔顺,缱绻地贴在孔雀的手爪上,简直勾得他团团乱转,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野兽,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也扑进了那扇门。   当然,孔宴秋用不了“推门”这么文雅的动作,他视阻碍于无物,直接撞碎了门板,在室内疯了一样地翻找。可是太奇怪了,这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房间,为何又不见了巫曦的身影?   孔宴秋的目光定格在了墙帘后的一处暗道上。   业摩宫聚集鸟雀,当然是用不着暗道这种东西的,当时还是巫曦觉得好玩,要在宫殿内修建一圈滑溜溜的密道,好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乱滑。对他的要求,孔宴秋自然无有不应,谁知今天会成了他的大劫难,让他丢了到嘴边的巫曦?   孔雀明王的嘴唇微动,低低地念出了那个又可恨,更可爱的名字。   他能说话了。   近日来浑浑噩噩,迷茫游走的神智,已然被方才接二连三的刺激唤醒。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更加清晰,救回巫曦之后发生的事,也像重新返回的记忆,令他的思绪一清。   他手里还抓着那条蓝色的纱带。   孔宴秋腾飞而起,大喊道:“巫曦!”   面对伴侣的时候,孔雀少有狡猾的表现,但这一刻,熊熊的心火将他全身烧得炽热,烧得快要爆裂,他再也忍不得了,必须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措施。   他的声音变得轻缓,他的语气同样变得很委屈,很可怜。孔宴秋嘶哑地道:“不要躲了,好不好?我已经可以说话了,你不来看看我吗?我的神志才刚刚清醒,就觉得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还生我的气吗?”   他的声音四下回荡,巫曦听到这话,心里便打了个磕绊。   哎呀,他想,他能讲话了!那我确实应该出去看看,万一他有什么后遗症,岂非不妙?   巫曦躲在凉亭的桌子底下,刚一犹豫地掀开厚厚的桌布,孔宴秋听到一丁点儿微末动静,已经闪电般地飞速旋身!   巫曦吓得呆住,他急忙抽手,心有余悸地直往后缩。   ——孔宴秋的眼睛不再是深邃的暗金色了,这个时候,他的瞳孔像吹涨了一样扩大,双目黑得可怕,简直能用目光将一个人活活点燃。   巫曦又惊又怕,但惊骇过后,他反倒燃起了不屈的斗志。   哼哼,还敢骗我?看我怎么捉弄你!   这么一想,他褪下臂膀上的一双金环,悄悄掀开桌布,往远处一丢。   臂钏落地有声,等到孔宴秋发疯地扑过去时,他早就一边笑着,一边溜之大吉了。   孔宴秋被火烧得浑身都在颤抖。   第四次扑空,是巫曦将自己贴身的小衣脱下来,偷偷丢进假山后头。纵然知道这是陷阱,孔宴秋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进了这个陷阱,哪怕周围遍布刀山火海,又如何肯放得下手!   他的唾液粘湿了小衣的领口,孔宴秋将它紧紧地攥在手上,残酷无情地追击着自己的猎物。   他知道,巫曦的招数已经用尽,他能躲藏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终于,他卖出一个破绽,在巫曦自以为声东击西的诡计得逞,偷笑着跑进他真正想要躲的地方时,孔宴秋的翅膀,早已在房中静静地垂落,投下巨大的阴影。   巫曦一转身,顿时吓得大叫起来,他红扑扑,沾满汗水的脸蛋,一时也有些发白。   “你,你发现我了……”他觑着黑孔雀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   孔宴秋没有说话,他落到地面的时候,却脱开了自己手臂上,和巫曦一样款式的臂钏。他一面向前逼近,一面解掉胸前披挂的璎珞宝饰,手腕上的琳琅环戒,以及右腿上的黄金束带。   那些戴给巫曦看的珠宝件件坠地,发出清脆的撞响,于是巫曦的心脏也砰砰乱跳,一下紧张过一下。   他强颜欢笑,忍不住随着孔雀的步伐踉跄后退:“你能讲话了!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能“我”出个什么来,巫曦知道自己已是无路可逃,忍不住就露出了可怜兮兮的小狗眼睛,试图为自己争取更轻的刑罚。   孔宴秋死死盯着巫曦,低声道:“我要吃了你。”   巫曦大惊失色,他下意识转身,简直慌不择路,但他完全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后背暴露给掠食者的做法,基本等同于送羊入虎口。   孔雀的手爪已经捏住了他的腰腹,神光起落之前,床上的锦缎兽皮也落了一地,铺成了一个毛绒绒的花园。   巫曦就被按在这个花园当中,先前逃跑的时候,他身上的衣物就已经剩不下什么,此刻,孔宴秋抓开他腰间的带子,他身上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供遮掩了。   少年的蝴蝶骨伶仃欲飞,落在这头雄孔雀眼中,美得宛如一尊玉雕。   这一天,孔宴秋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或者说,他过度地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他呼喊着巫曦的名字,难以自控地开屏了一次又一次。他就用这辉煌的尾屏,将巫曦压得说不出话,压得他泪珠直落,哭得喘不过气。   日升月落,星光隐没在遍布雪云的天空,又再次出现在遍布雪云的天空,如此反复了七八个昼夜,纳摇撼宫殿的动静才堪堪停下。   夕阳四合,一双燕子在梁下缠绵地啁啾,无比恩爱地互相梳理羽毛。房间里,孔宴秋完全呆滞地融化在巫曦身上,像一大摊黏糊糊,又很漂亮的什么玩意儿,团团包围着他,覆盖着他。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傻乎乎地笑着,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巫曦的脸蛋,胸口,在一身嘬出来的印子上,又叠嘬了十八下,“一个美梦……”   巫曦气若游丝,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彻底毁掉的天顶壁画——鬼知道孔宴秋是怎么毁到那儿的。   “我要求分床睡。”他说。   孔宴秋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现在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我们的婚礼选在什么时候好呢?”公孔雀的脸红了,他带着茫然的笑容,幻想起他和巫曦的大婚之日,“不如就选在明天——”   “我要求分床睡。”巫曦加大音量,坚决地,肯定地再说了一次。   “别说傻话,”孔宴秋爱怜地又嘬了他二十八下,“不过,就算你说傻话,我也爱你,我最爱你。”   巫曦:“我不爱你。”   “嗯嗯,”黑孔雀着迷地说,“我就知道你也爱我。”   他饱含爱意地噙住巫曦的耳垂,低声道:“你想不……”   “不想,”巫曦可能回答得有些太快了,“我说不想,你这只坏鸟听见了吗,你干嘛不把脑子里的水倒一倒,我说不想,我说不……!”   “嗯嗯,”黑孔雀喜悦地说,“傻话。”   巫曦将头一歪,彻底晕过去了。   ·   一切恢复如常,大概在夏天的时候,他们重新回到了雪原上的那间木屋。   既然孔宴秋得证明王,前仇旧恨,自然也可以清算一下了。他解除了业摩宫大妖身上的火毒,他们昔日试图吞噬黑孔雀,将他置于死地的仇怨,已经得到了孔宴秋的宽容。自此以后海阔天空,只要他们不滥杀神人,孔宴秋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只不过,大妖之间也起了不小的分歧,除了小部分愿意离去的,大多数居然还留在业摩宫,甘愿等候孔宴秋的差遣。   至于巫曦那边,他总归领着孔宴秋回了一次长留,他平定国中的骚乱,扫除了毒龙和巫天汉留下的隐患之后,便动用宝印,将自己几位求学隐修的姐姐召回了国中。   他对国主的位置从来不感兴趣,而他的几个兄长——说来好笑,巫天汉居然已经是他们中最出色的一个,水平可见一斑。与其让他们菜鸡互啄,不如将希望寄托在长留王的女儿身上。   就这样,新的国主诞生了。从名分上说,她正是巫曦的长姐。   在这之后,他遥遥远望药师国,最后依旧笑了起来,转身离去。   “还是不打算去看看?”牵着他的手,孔宴秋问。   “不去了。”巫曦洒脱地说,“迟来太久的儿子,迟来太久的母亲,对我,对她都是一种负担。我已经托付长留王,每年会给药师国的大巫祝送些礼物,就请她放宽心吧,我不会冒然出现,冒然地参与她的生活。”   在这之后,他们打扫木屋,重新修整里头的家具,过上了恬然的二人生活。孔雀明王亲自上阵,扛来木材,打算再扩充两间屋子,好给多余的陈设让出地方,他一直想换一张更大的床。   当然,在忙碌的日常之外,他也没有闲着。   针对金曜宫那些鬼祟不安,却不敢登门拜访的孔雀,孔宴秋直接放出消息。   ——想求得佛陀宽恕,求他收回关于“罪果不消”的谶言吗?没问题啊。不过,求佛贵在心诚,只要你们日日跪在大雪山的山脚,从下一路叩首拜至山顶,如此昼夜不息,重复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你们的罪果就能够消除,在我之后,也能有新的明王降生在金曜宫。   大雪山的高度岂止万丈?它直耸云端,雪山顶峰的高天上,便是孔雀们居住的金曜宫,从山脚一路叩首到山顶,已是常人终其一生都完成不了的目标,何况金曜宫的孔雀都是那样得心高气傲?   孔宴秋不管这个,他只管将消息传开,先将那些孔雀打发去下跪磕头,要是再敢跟过来窥伺,他一定会直接杀了他们。   “你知道啦……”巫曦讷讷地看着他道。   孔宴秋比照着两块木板的长短,叹了口气,回头看他。   “我是明王,我能看到很多东西。”   巫曦噘嘴,跳到他背上,揪住他耳朵边的翎羽道:“哎哟,明王!那你怎么还不去消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反倒在这里……”   他瞥了眼孔宴秋现在做的活计,愤怒地道:“……在这里做大床!真是荒唐!”   孔宴秋放下木板,无辜地问:“荒唐是什么意思?”   “荒唐是什么意思?荒唐的意思就是……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别脱了!快穿上快穿上!我不许你再脱!”   那天早上,那天晚上,很多天早上,很多天晚上,孔宴秋都准确无误地令巫曦体会了“荒唐”的威力。在大荒的雪原上,他们滚出了许多古怪又好笑的痕迹。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或者我嫁给你?”一天傍晚,黄昏泛出美丽的颜色,好像天女洒下了遍野的花朵,孔宴秋忽然问,“什么都行,总之,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啊?”巫曦困惑地转过脸,“怎么,难道我们还没有成亲吗?”   孔宴秋更加困惑:“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成亲了?”   “在你落在这个屋子里,然后醒过来看到我的那天啊!”巫曦莫名其妙地说,“我当时跟你讲,我的屋檐分你一半,我的床铺也分你一半——难道这还不算成亲吗?”   孔宴秋难得语无伦次,气急败坏起来,他大声道:“什么?!你、我,不对,那个是……你……”   “是啦是啦,我们那时候还是朋友,你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成的亲……但是我刚才一想,咦,原来那时候我们就算私定终身了,现在更是和你一块儿私奔到了这里,那就算已经成亲了吧!”   巫曦理直气壮地说:“好啦,既然我们早就成了亲,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孔宴秋瞪着他,实在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得无奈地揉着太阳穴,不过想了一会儿,他又笑了起来。   算了,横竖要被他欺负一辈子的,就算自己成了孔雀明王,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出一口气,幸福地认命了。   作者有话说:   巫曦:*脱掉衣服,像一个诱惑又搞笑的阴暗萝卜,在地上滚来滚去*哈哈哈,我在这里!来抓我呀!   孔宴秋:*抓住了*   巫曦:*像所有被抓住的阴暗萝卜那样哭了,但是阴暗萝卜应该反抗一切暴力!所以他飞快地夺走了孔宴秋的贞洁*嗯!   孔宴秋:*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事,立刻昏倒了,醒过来之后马上决定了婚礼的地点和日期*我需要你对我负责,所以我们会在明天早上结婚——   巫曦:*再次哭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逃脱*不过,这样也不坏?*不哭了* 第71章 塔兰泰拉喜剧(一)   “我砍死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凸得像一条鱼。”   血色的火焰噼啪跳跃,投下晦暗不定的暗影,将赤红色的大地映出膏脂一般凝肥的色泽,油润润的,仿佛一片蠕动的舌面,周遭嶙峋锋利的漆黑色山崖,便如交错纵横的犬齿,向翻腾着雷电的雾紫色天空突刺。   “你们杀过鱼吧。大的,小的,肥的,瘦的,新鲜的,不新鲜的,我小时候天天杀鱼。”坐在火堆边的男人说,他低下头,抠着自己凹凸不平的指甲,“我爸就是卖鱼佬,我四岁那年我妈就跑了,那女的掏空我家,头也不回地跑了!我在早市帮我爸杀鱼,拿着比我手臂还长的刀,有一次没拿稳,刀把我脚扎了个大窟窿,我爸说去不起医院,叫我忍着,他去码头下面抠了块泥巴,再往上面吐口唾沫,往我脚上一糊,嘿!”   他抬起头,乱糟糟的头发半长不短地遮着眼睛,隐约透出一双瞳仁小,眼白多的三角眼。   “我家里穷,我爸给我娶媳妇儿的钱,都是这么一条条地攒下来的!”他的语气一下变得狠毒,快意,“臭婊子,我当狗舔了她那么久,她说分手就分手?好,分手可以!鱼过了我家要剐层鳞,她过了我的手,不脱层皮说得过去?老子从来没后悔过!”   一口唾沫呸在色泽诡异的火堆里,他笑了一声:“我死了不算啥,那么个白鱼样的活女子陪我一块儿死,不亏!要是能投胎转世,她肯定还是我媳妇儿!”   他说完自己的往事,旁边的男人便嗤笑了一声,颇有点看不上的意思:“钱志强啊,搞死个女的算什么能耐,看把你给得瑟的,跟捡钱了一样。”   钱志强嘴皮子一翻,想反骂,但又想起了什么,忌惮地缩了回去,只在嘴里嚼话。   “那说说你呗,李哥,大家伙儿都说了一圈了!”旁边的人起哄道,“身手那么好,以前不是军队上的吧?”   被称作“李哥”,李绩显然有点小得意,他摆了摆手,故作谦虚道:“军队?说真的,我们混雇佣兵的,还真看不上军队那点钱。什么走私军火,卖粉卖人,钱比湄公河里的水还来得猛!不过嘛,战场上的枪子儿不长眼睛,哎,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了。”   除了钱志强和另一个人不吭气,周围的四个人赶紧吹捧起来,将李绩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一口一个“李哥”喊得亲热,“兄弟们全靠你了”之类的话,更是层出不穷地往外喷涌。   李绩受用了一阵,忽然想起有个人自始至终还没说过话,于是笑呵呵地一挑下巴:“哎!那边的大明星,怎么不说话?瞧不起我们这些俗人是吧?”   他这么一说,余下几个人的眼神也都汇聚在了对方身上,被称作“大明星”的男人拨弄着火堆,察觉到周围的氛围发生了变化,心不在焉地抬头一望,笑了起来。   “刚刚在想事情,到我了吗?”   这张脸一抬起来,周遭诡谲血腥的环境似乎都为之一亮。   有人美在其神,有人美在其形,只有万中无一的幸运儿,既得基因之神的眷顾,又得老天的看护,才能美得神形兼具,令人难以形容他的妙处在哪里。   他的嘴唇虽然红润,却有些过于丰满;他的眉毛尽管浓黑,眉尾却锋利上挑;他的眼睛虽美,眼窝却太幽邃,似乎藏着许多不由言说的秘密。   这是一张能被人挑出许多小毛病的脸,但当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沉静而温柔的光彩盈满面颊,立刻便使人联想到庙堂上的白玉观音。   他的声音同样有些沙哑,可是兼具一股别样的魔力。   有的人嗓子清脆洪亮,只在初听时惊艳,听多了,听久了,难免使听众觉得一刮一刮地刺着耳朵,可他的声音是能叫人长久沉浸下去的。当他诚恳地酝酿措辞,亲切又威严地皱着眉头,人们便会觉得,从这张嘴里说出的一切话都可靠可信,他说的一切言论,都是为了听话的人好。   盛玉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中的神采稍微黯淡:“其实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俗套得很,就不让大家……”   “哎!”李绩急忙说,“堂堂大明星,是怎么跟着我们这些人渣落到地狱里的,试问有谁不好奇原因?不说是吧,不说就不给你李哥面子了啊。”   他说的是真的。   这里的人有遭枪毙的,有被仇家捅心窝子的,也有出车祸的,得心脏病的……全都在现世死得不能再死,一睁眼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落到了这个诡异的地方,开启了第二次生命。   可惜,这不是额外的恩赐,而是更可怕的,噩梦般的惩罚。   他们称呼这里为“地狱”,也是恰如其分的比喻,因为这里真的存在恶魔。   为了在这个恐怖至极的地方求生,哪怕是生前呼风唤雨,能够随意掌控他人生死的恶人们,此时也不得不联合起来,听从更恶之人的命令,抱团求生。   地狱里没有白天黑夜,只能靠人体的生物钟感受时间的流逝。大约在三天前,李绩的小队发现了落单的盛玉年。   一开始,他们只是为了这个男人的容貌赞叹,后来还是队里的王小实一眼认出了他,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靠,这不是盛玉年吗?!”他激动起来,指手画脚地比划着,“演《寒岛来信》和《喜团圆》的那个盛玉年啊!咋也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这么罪孽深重的吗?服了,不会是搞大哪个粉丝的肚子,逼得人家自杀了吧?”   他扯着嗓子,喊得唾沫横飞,然后就被李绩一个耳光抽翻在地,半透明的脸都被打肿了,灰溜溜地缩进队伍里,不敢再吭气了。   对于这番冒犯意味十足,甚至带着侮辱性的问题,盛玉年只是黯然地蹙了下眉心,便展开笑颜,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是,我是盛玉年,初来乍到,还不是很熟悉环境。大家是怎么到这儿的?”   李绩看了他半天,依稀也认出了那张大荧幕上风头无两的脸,稀罕地“哟嚯”了一声。   虽说下到地狱的人没有无辜的,但他这种态度,这种风度,实在是罕见。李绩以前遇到的人类同胞,要么一副趾高气昂,死了也不冤的拽样,要么就是圆滑得过了头,一看可以依附的小队,赶紧扑过来抱大腿的贱样。   他思索两秒钟,拄着手里的骨质尖刀,把头一偏:“相逢即是有缘,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   大概是出于一种收集战利品的心态,他将盛玉年吸纳进了自己的队伍。一个大明星,无论下到地狱还是上到天堂,这样的人都是有价值的,他做多了贩人的生意,知道什么货色才最珍稀。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大大超出了李绩的预料。   都说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一群渣滓烂人扎堆的鬼地方,更是摩擦不断,口气上来了,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捅。但盛玉年来了之后,仅是观察了一个小时,他就迅速挤占了队伍里最空缺的生态位。   他成了队员之间的缓冲剂。   如果“会说话”是一门艺术,那盛玉年无疑将这门艺术修炼得登峰造极,无人再能出其右。何况他不仅会说话,他还会夸人。   在地狱里,他们也需要捕杀小型恶魔,靠它们的皮毛血肉为生。因为他们脚下的这片血红土地在一刻不停地汲取着他们的灵魂,不补充能量,他们就会慢慢消散、干涸,直到被当成一摊有知觉的肉汤,活活地被大地喝进去。   有天早上,李绩看到盛玉年在和钱志强说话,他只问了那个阴沉的杀人犯一个问题:“我发现了,你以前是不是干这一行的,经常用得到刀?”   钱志强点了点头,没说话。   然后盛玉年笑了,他笑得开怀,只说了四个字:“我就知道!”   他的语气很笃定,很得意,那是一种“被我猜中了”的得意,钱志强仍然没有说话,但他的头已经微微地扬起来了,手上下刀的动作也更轻快,更有力,更“炫耀”。   在这之后,盛玉年再去找钱志强,要他帮忙切什么东西,对方从没拒绝过他的请求。   李绩真心觉得,盛玉年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所以对盛玉年一直三缄其口的前尘往事,他同样十分感兴趣。借着大家轮番自报家门的机会,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好吧,”盛玉年笑了起来,“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有一个前男友……”   “前男友!”王小实吃惊地打断,兴奋得脸都红了,“原来大明星喜欢男的!”   盛玉年平静地看着众人,歉疚道:“是的,我是个同性恋。大家如果觉得不舒服,我就……”   “你说你的,”李绩不耐烦道,“死都死了,还讲究什么。”   “好,那我继续说了。”被打断两次,盛玉年一点儿不恼,“其实说爱不爱的,都有些虚,我当时只想着,他应该就是我可以相守一生的人了。我们已经在筹备婚礼,无非避开狗仔队,偷偷登记一下,然后回来请亲朋好友吃个饭,就当摆酒席。”   他苦笑一声:“我特别信任他,他说自己的父母以前吃过很多苦,他要好好赡养他们,我信了,他说自己要做项目,应酬消费高,要全套名牌,要名车名包名表,我也毫不犹豫地给他投钱,给他买单。后来他还嫌麻烦,我就说,反正你知道我的所有的卡号密码,你自己刷吧,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王小实喃喃道:“哎呦喂……”   “后来还经历了很多事吧,直到我们的共友看不过眼,来提醒我,我才发现,做项目完全是骗人的谎话,他从我户头上陆陆续续地划走了一千多个,那是我多年来辛辛苦苦拍戏挣来的钱,他就用那些钱花天酒地,包养情人。”盛玉年轻轻地道,“他出轨了。”   “所以……你杀了他?”有人猜测。   盛玉年摇摇头:“没有,知道真相以后,我颓了一个多月,最后决定爬起来,跟他断绝一切关系。可他还不满意,他觉得出轨是我小题大做,我掏钱给他花也是理所应当,我怎么可以把脖子缩回去,不再给他吸血?所以他来找我了,包里藏着一把刀。”   “我住在独栋别墅,他特地挑了保洁刚刚离开的时间段。”他说,“我逃出门,他拿刀冲过来,扎在我的后背,一下我就觉得不行了。但我还不想死,挣扎的时候,我推了他一把……楼梯刚刚拖过,地面很滑,他滚下去,是后脑勺着地的。”   “那时候我已经没力气进屋报警,我躺在地下,觉得有小雨打在我脸上,想起昨天的天气预报,果然没一会儿,暴雨倾盆。”他深吸一口气,睫毛颤抖,自持地沉默了片刻,“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听见他娓娓真挚的叙述,这一刻,在场这些冷血的杀人凶手,竟不约而同地体会到了一股巨大的悲伤。   见他默默地盯着火堆,王小实张张嘴巴,讷讷地劝道:“哎,哥你挺惨的,但那个男的也是该死,你、哎……只能说好人不长命吧。”   盛玉年勉强打起精神,笑道:“谁说我是好人了?拍戏的时候,我可没少耍大牌,更没少叫经纪人打压那些嚣张的后辈。我要是好人,就不会死后来到这里……”   钱志强忍不住说:“你人不坏的。”   “是啊,大家伙儿又不是眼瞎,认不出好赖……”   “对对。”   李绩思忖半天,笑了一下。   “节哀吧,老弟,”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安慰了盛玉年,“既来之,则安之,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盛玉年点点头:“谢谢李哥,你说的我懂。”   李绩也颔首,已经很晚了,他开始安排人守夜,恰恰好,今天轮到盛玉年和钱志强。   “你们好好休息,”盛玉年说,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我们明天还得找食物,必须养足精神。”   钱志强一声不吭,依旧是瑟缩的阴暗样,两个人拨弄着火堆,盛玉年专心照看,他却时不时抬起眼睛,瞥一眼盛玉年的脸。   余下四个人各自睡去,钱志强的手忽然动了。   他脏兮兮的手指,就像三根泥巴里钻过的鱼,一下摸在盛玉年光洁的手腕上。   盛玉年吃了一惊,他转头,轻声道:“钱哥,你怎么了?”   钱志强咧嘴一笑,居然颇有点自得似的,他压低声音,对盛玉年说:“小盛——不,小年,我说真的,我刚刚想过,你要是喜欢……那啥,我也不是不行,你,你懂的吧?”   盛玉年一时顿住了,他愣了不到半秒,便抬眼盯着钱志强。   跳跃的火光中,他脸上的影子犹如破败寺庙里的古旧神像,一瞬狰狞,一瞬恬静。   “钱哥,不要说笑,”他摇摇头,庄重地拿下钱志强的手指,“我佩服你敢爱敢恨,你是个下地狱的恶人,但你肯为自己讨回公道,这已经是世上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和你一样,我也受过一场情伤,并且还没有走出来。”   钱志强急了,他刚想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决心,盛玉年便接着低落地说:“我一直对你印象特别好,我原以为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请别破坏你在我心里的形象,好吗?”   钱志强讪讪地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该回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死去已久的心口,瞬间被对方的话捂得很热,他飘飘然地想发表一点感言,可碍于文化水平不高,很难说出什么热血义气的句子,最后,他只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陪笑说:“是哥哥冒昧了,你放心,你放心!”   盛玉年不着痕迹地偏头,伸出手去掖了掖队伍里成员没盖好的衣服,再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自然而然地对另一个守夜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一觉醒来,队伍继续出发。   作为入队福利,盛玉年手里也拿着把骨质小刀,一行人尽可能地武装到脚,小心翼翼地在浓雾中前进。   “小心,”李绩低声说,“前头很有可能就是……”   话还没说完,前方不远处就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伴随这声尖叫,几个人形搅动雾气,拼命狂奔而来,身后跟着一只巨大的黑影,队里的人定睛一看,脸都白了。   ——那是一只体格壮硕,甲壳上长满哀嚎的人脸,血钳上遍布锋利尖刺的巨蟹形态恶魔!   这里的罪人都称呼它为“撕裂者”,一旦被撕裂者抓住,不光会被分尸惨死,残存的灵魂更是会被禁锢在它的外壳上,经受永恒的折磨。   “跑!”李绩大吼道,“分开跑,不能待在一块儿,分开跑!”   队长一声令下,盛玉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方向。   但是在逃跑前,他蓦地转头,朝钱志强抛了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就像有魔力的钩子,即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钱志强的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跟着跑在盛玉年身后。   撕裂者的尖啸响彻天空。盛玉年腿长,他领着钱志强,已经跑到了陡峭丛生的黑岩后头。   这两个人的运气还不错,撕裂者并未追击他们。奔跑的途中,钱志强又气喘吁吁地凑过来道:“小、小年,你使眼色让哥跟着,是不是,是不是有话跟哥说?”   盛玉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从昨夜起,钱志强心头的热火就没有消停过,看到这个表情,他更像闻到了香肉的狗,巴巴地贴过去道:“小年,你跟哥说实话,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对我……”   他们已经跑到了荒无人烟的所在。   盛玉年仍旧没有说话,在钱志强再贴过来的时候,他冷不丁地猛一伸手,将人狠狠一推,直接推到了盘绕岩石的藤蔓上头!   钱志强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地狱里的东西都是活的,此刻,一感觉到罪人的气息,蔓藤便一下盘绕过来,飞快地缠住了钱志强的身体。   “你……!”   钱志强惊怒交加,正欲开口,盛玉年并指成刀,一刀插在他的喉管处。   这一下快准狠,顷刻便叫人两眼发黑,舌头根儿也往外抻。紧接着第二下,盛玉年猛地推在他的下颔骨上,致使下牙瞬间没入舌肉,嗞出数股鲜血!   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男人,出手竟如此狠辣,简直闻所未闻。钱志强痛得想要惨叫,然而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盛玉年盯着他,再次露出了又平静,又温柔的笑容。   然后,他手起刀落,将蔓藤切断,反手绕颈,生生将一个成年男人拖行了十几米。在这个过程中,钱志强好容易挣脱出来的两只手,全用来抓挠脖子上的束缚。   “救命啊!救命啊!”   远方的撕裂者已然安静了下来,想必还是收割到了猎物的生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在这个时候,盛玉年却忽然开始求救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正如每一个身陷险境,或者看到同伴身陷险境的旅人,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完全不停,就这样强行把钱志强拖到了地狱随处可见的罅隙边上。   地狱的裂缝是那些不安亡者的栖身地,但凡有罪人挨得太近,它们便会伸出瘦骨嶙峋的利爪,急不可耐地吮吸新鲜灵魂的能量。   “谁能来救救他,天啊!”盛玉年的嗓音变得紧绷,绝望,仅仅听到他的呼喊,那些路过一旁的人,必然会情不自禁地赶来制止一场悲剧,“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紧接着,他沉肩卸力,一个过肩摔,笔直地将拖行过来的钱志强摔进了裂缝当中!   钱志强绝望的双眼里,倒映出他无比美丽,含着悲悯泪水的面庞。   亡魂已经攫住了钱志强的身体,他被恐惧占据的大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被他杀死的前女友,临终前似乎也是这么苦苦挣扎的。   盛玉年松开了蔓藤,转而握住他的一只手,脏兮兮的手。   再接着,他微微一笑,持刀用力刺穿了对方的手肘。   钱志强的双眼爆出血丝,他想喊,但这个时候,死亡的极寒已然如针刺进他的大脑,以致他的喉间只能发出一些“咯咯”的可怜响声。   盛玉年拽着他的手,与那些亡魂开始拉扯,一边拉,他一边大声呼救。自然,他不能从成百上千的饥饿亡灵手中救回钱志强,不过,他好歹救回了他的一只手。   等到李绩循着呼救声,带着剩下的队员赶到,他只见到盛玉年,还有他手中紧紧抓着的……另一只手。   “我没能救得了他……”泪水顺着白皙的面颊滚落,盛玉年泣不成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第72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   血色的火光照在剩下五个人脸上。   盛玉年麻利地切割小恶魔的皮,去掉角和毒腺。他从前并未做过这样的活计,可几天跟下来,竟也学得有模有样。   只是他盯着火堆,脸上已经没了往常的笑容。   “盛哥,来吃饭吧。”肉烧好了,王小实喊了他一声,他才蓦然惊醒似的,抬头应了一声。   说是饭,其实就是烧得焦黑枯淬的恶魔肉。罪人在地狱里还保有生前的感官,这样的东西,是人在活着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垃圾,但到了这里,迫于生计,也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咽。   盛玉年撕下两绺放进嘴里,呆呆地静默了一会儿,便看向王小实,把自己的那份给他推了推。   “小实,你帮我吃吧,我没胃口。”   王小实吃得满嘴掉黑渣,闻言愣了下。   “盛哥,你,你还在伤心呐?”他皱着脸,“人死不能复生……呃,好吧,人再死不能复生,钱志强被亡魂抓走,那就是他的命!咱们幸存下来的人,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就够了,你别为他饿坏了身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绩不吭声,旁边名叫邓方的队友应和道:“是啊,不吃饭咋行?小盛你别意气用事。”   “你们说得对,”盛玉年说,“可道理是道理,心是心,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的。”   “而且,”他又冲王小实笑了,“你以为是个人我都给饭啊?我是看你年纪不大,让我想起以前在剧组的一个小兄弟……”   王小实愣住了,这个其貌不扬,因为做“飞车党”抢劫杀人而被判死刑的青年瞪大眼睛,惊奇地说:“真的吗哥?!我长得像明星,真的吗?!”   盛玉年啼笑皆非,推了下他的脑袋:“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行啦,帮我吃掉这份,好不好?我是真没胃口。”   “嘿嘿嘿,得嘞!”   看他们轻松温情的互动,邓方撇了下嘴,跟旁边的同伴嘀咕道:“个小破孩儿,有啥好的……”   李绩冷眼旁观这一切,作为队长,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守夜的时候,他乐呵呵地道:“今天晚上就王小实和我守夜吧,不敢再劳动大明星了,钱志强死得可是不太安稳。”   他这句话里的意味不明,盛玉年摇头苦笑道:“李哥,别说笑了,我不比你阅历足,经历过那么多事。”   李绩一哂,再没说什么。   篝火跳跃,李绩不开口,王小实也不敢出声。   李绩在想事。   盛玉年的事。   这个男人就像一朵令人惊艳的昙花,幽幽盛开在残酷血腥的无间炼狱。他说的话,做的事,无不昭示着他是一个心地与外表一样完美善良的好人,活着时犯下的最大错误,也不过是喜欢跟男的搞,顺带跟人渣前男友同归于尽。   李绩不是没学问的人,他知道同性恋在宗教里是大罪。好,就算盛玉年是因为同性恋和杀人才下的地狱,那为什么自己跟他相处久了,总会产生一种近似于“发怵”的感觉?   因为是灵体,李绩的直觉得以变得更加敏锐,这种本领使得他躲过了许多潜藏的危险,也使他在地狱中安然无恙地熬过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知道盛玉年一定有问题,但地狱里的人才是很珍贵的,他还没想好,到底是要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彻底将这个神秘的男人收服,还是先下手为强,先做掉这个不安分的因素再说。   充当木柴的骨头噼啪作响,紧绷了一天的精神稍稍放松,带着微末的困倦,李绩笑了下,脑子里懒洋洋地闪过一个猜测。   一切皆有可能,如果盛玉年才是杀害钱志强的真凶,那么他从头到尾的表现,就非常可怕了。   被火焰摇曳得松懈的心神骤然紧绷,他的笑容凝固了。   ……不,不对。   倘若他才是真凶,那他的表现岂止是可怕,倒不如说,他才是从地狱里诞生的魔鬼!   坐在火堆边,李绩居然打了个寒颤。   他转过头,极其不可思议地望向躺在地上的盛玉年。王小实不明所以地凑过来,轻声问:“李哥,咋了?”   “……滚过去坐好。”李绩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王小实不敢违逆,赶紧唯唯诺诺地坐回去了。   他一出声,背对他躺下的盛玉年,睫毛便不安分地颤了一下。   李绩的手上沾过许多条人命。   这些人有他主动杀的,也有倒霉撞在他的枪口上死掉的,甚至他自己也是枪子儿下的一条亡魂,可李绩从来没见过盛玉年这样的人!   不,不不不,现在他是队长,是领导者,在这个比战场残忍凶险千百倍的地方,不能无凭无据,就怀疑队伍里的核心成员,引得人心分裂……   李绩的思绪又是一顿。   是了,这个男人才来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已经是他队伍里的核心成员了。   这天晚上,李绩的思绪难得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致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盛玉年在拿小恶魔的皮捣鼓什么,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制止。   “这是什么东西?”他拄着尖刀,将戒备隐藏在自己的笑脸下头,“你在搞什么?”   盛玉年抬起眼睛,看到是他,不由粲然一笑。   人是视觉动物,这话一点儿不假,哪怕已经对面前的男人心存戒备,李绩的目光还是恍惚了一刹。   “这个是诱饵包!”盛玉年炫耀般地说,“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就远远见过,有的队伍会把它系在身上,可以引来很多小恶魔,让食物来源变得更稳定一点。我昨天想了一下,只要控制诱饵的大小,就能既吸引小恶魔,又不会引起那些大恶魔的注意力。李哥你来看看,这个办法好不好?”   李绩还没说话,王小实便摇头摆尾地贴过去,大声说:“好啊好啊!”   盛玉年盯了他一眼,眼中带着责备,然后转过头,把那个漆黑如苦胆的诱饵包递给李绩。   李绩笑了下,他捏捏分量,打开看了下作为诱饵的碎骨和烂肉,又远远隔着闻了下味道。   挑不出毛病。   但还是留一份心眼儿。   “挺好的,”他说,“反正那些垃圾丢着也是招苍蝇,就当废物利用咯。”   他暗暗刺了盛玉年一句,可对方像是完全没听懂,只是笑着给队伍里的人都发放了诱饵包,然后在自己腰间也挂了一个。   李绩嘴上说着挺好,暗地里还是将那个诱饵包丢到了一边,继续暗暗围观对方的一举一动。   有了诱饵包做吸引,那些大如野狗,长着尖牙利爪的黑黢黢小恶魔果然来得更多,更勤。对付这种攻击方式单一,智商又不高的小喽啰,地狱的罪人们早就研究出了自己的一套狩猎方式。   很快,每个人身后都拖了一只小恶魔的尸体。王小实兴奋得眼睛发光:“哇,大丰收啊!”   邓方不屑道:“这还不算什么,等咱们哪天不用吃这种苦得倒牙的玩意儿,才叫大丰收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意识到,就算减员一个人,队伍的捕猎能力依然没有下降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邓方说:“咱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歇歇脚了?”   李绩刚想说什么,眼神就是一利。   远处的浓雾一阵躁动,跑出了五六个惊慌失措,满脸恐惧的人,身后却不见有什么东西在追。李绩眉头紧皱,当机立断道:“快躲起来!快!”   说着,他还嫌队员的动作不够快,直接将作为猎物的小恶魔远远丢开,推搡着离他最近的王小实和盛玉年,催促道:“快点,都动起来!”   那些逃出来的人也跳进了黑岩下方的空隙,胸膛不住起伏,惊恐地喘着气。他们也赶忙钻进一个山岩下方的地缝,胆战心惊地望着外头。   “李哥,啥东西啊……”   李绩暴躁地道:“都安静点!”   四面一片寂静,只有雾气搅动的,微弱的流淌声。   如此沉寂了几分钟,盛玉年突然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咯哒,咯哒,咯哒。   像是锋利的针尖点在地面,伶仃的刺寒缓缓蔓延上来,他们扶着的山岩表面,竟冒起了一层猩红色的霜花。   一只一人多高,浑身漆黑的人面蜘蛛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空地上,十二根尖爪灵敏地点着地面,周身遍布锐利的刺毛。   它原本是鳌肢的地方,被一对蜷缩的赤红触手代替,头顶更生长着一张惨白狰狞的人面,唯独在眼睛的位置是一片光滑的肉。   盛玉年只快速地瞄了一眼,便和其他人一起缩进了地缝里。   这只无眼的可怖魔怪转了一圈,似乎在疑惑猎物的去向,它不住来回搜寻,带起忽远忽近的刺骨寒意。   “是猎魂者!”   不知谁嘶哑地说了这么一句。   奇怪的是,这只蜘蛛形的恶魔似乎完全听不到声音,它团团乱转,完全看不到缩在石头缝儿里的罪人,只有一些咝咝缠绕的低语,混合着极具腐蚀性的唾液,从它的裂口中吮吸不住地往下滴落。   光是听到它的声音,底下几个人便吃疼地抱住了脑袋,仿佛脑浆都被加热了,鼓胀地抵着颅骨。   蓦地,它身体一顿,然后迅猛如风地扑向了一个方向!   盛玉年所在的队伍仍然缩在底下,看不到外界的动静,只听见一阵凄厉至极,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天际,接着就是血肉淋漓的撕扯声,坚硬足肢咔嚓咔嚓的摩擦声,以及大型动物含吮血浆的啧啧声……   李绩一行人缩在底下,心都凉了。   猎魂者在进食的时候,当中还夹杂着许多拼命挣扎的抓挠声,不同的人变了调的尖锐噪音,那声音已经分不清哭泣和尖叫,更像一个人垂死之际的不甘呼号。   “它……它吃饭的时候,习惯先挨个钉住,然后按顺序慢慢吃……”邓方讷讷地说,像是已经吓傻了,“我见、见过……”   “闭嘴!”李绩呵斥道。   盛玉年没有吭气,他低声说:“我刚刚瞥了一眼,这种恶魔是没有眼睛的,这就说明它看不到外界的动静,和瞎子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它似乎也对人的声音并不敏感,那么它狩猎的依据是什么?”   他舒缓,平静的声音,就像一股潺潺流过的清泉,淌过残忍血腥的背景音,一下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连李绩也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听他分析。   “回想一下,那些人藏在石头底下的时候,最显眼的动静是什么?”   王小实皱眉细思,到底年轻,脑子转得快,他第一个震惊道:“是呼吸!他们躲起来的时候,都在大喘气!”   话音刚落,那边进食的动静就停了。   猎魂者吃完了几个倒霉蛋,可它还没有离去,还在团团乱转。   盛玉年焦急地转头低呼:“绩哥,屏住呼吸!它肯定是按呼吸辩位的!”   他忽然改换了一个更温情,更没有隔阂的称呼,生死关头,李绩心头不由一动,下意识从喉咙里闷出一个“嗯”字。   盛玉年又道:“绩哥,麻烦你帮忙盯着外面,我先帮着大家把诱饵包都藏起来……免得引来小恶魔,节外生枝。”   李绩点点头,他谨慎地探出头,屏住呼吸,观察着恶魔的动静。   说到诱饵包,王小实往腰间一摸,忽然就愣住了,空的。   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   望着盛玉年,他嘴唇微动,刚想说“我的包可能掉在外面了,不知道会不会引来小恶魔”,他的背后便陡然传出一阵冲天寒意!   ——猎魂者一霎贴近了他们藏身的石缝,触手凶悍地暴起,瞬间刺透了李绩的头颅,喷出一串白珠似的脑浆!   所有人都惊得僵了。   令人肝胆俱裂的咀嚼声中,盛玉年一把抓着王小实的手,轻声说:“小实,看着我就好,别害怕。”   他这话看似是对王小实一个人说的,何尝不是对着剩下三个人说的?   猎魂者完全吸干了李绩的血肉,吮吸肉汁的声响不停,他们木呆呆地盯着盛玉年悲慈垂目的面容,就像三尊完全凝固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停了。   幸存的四个人腿酸脚软,相互搀扶着走出藏身地,看到面前散着一地染血的衣服,其中就有李绩的。   他的迷彩服,靴子,诱饵包,还有长刀都散落一地,猎魂者连骨头都化了吸走,却留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实在有点地狱笑话的意思。   盛玉年黯然不语,默默收拾着遗物,拾起诱饵包的时候,他眉心微皱,站了起来。   “小实,”他一半探究,一半责备地望着王小实,“这不是你的诱饵包吗?为什么在李哥身上?”   王小实愣住了,他望着盛玉年手上那个栓着蓝线的漆黑小包,一下结巴起来。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他急忙辩解,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是一件会出问题的大错事,队长刚刚死了,自己的诱饵包却出现在一个死人身上……万一猎魂者就是被这东西的气味吸引过来的呢?它是瞎了眼睛,可是鼻子还在啊!   果然,在场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原本蔫头耷脑的邓方一下凶狠起来,上来就是一拳,狠狠捶在王小实脸上!   “忘恩负义的畜生!”邓方骂骂咧咧的,“队长平时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害他!”   王小实冲出两道鼻血,他倒在地下,愤怒地吼道:“我说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要害死队长?!可能,可能是队长刚刚推了我和盛哥,包就不小心挂到他身上了,这跟我有啥关系?!”   “你还想把小盛拖下水是吧?”邓方更加火大,“大家的包都好好收起来了,就你的挂在队长身上招摇!你还说队长的死跟你毫无关系?!”   “你——”   “好了,”盛玉年调解道,他走进战场中间,叹了一口气,“就这么点人了,还要起内讧吗?”   王小实立刻喜笑颜开,他抬起头,望着他的盛哥,刚想说点什么,就见对方低头看着自己。   “小实,”盛玉年说,脸庞掩在一片阴影里,“你真是太让我……”   他蓦地住了嘴,只是深深呼吸,疲惫地摇摇头。   “算了,不说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太让我……太让我什么?   这个句子几乎成了定式,在电视电影,日常生活中反复出现,哪怕他不说,王小实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词。   我让你失望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王小实心头就像压着万斤重的巨石。邓方再怎么泼脏水,他也只有愤怒,可是盛玉年一句没说完的话,一下就让他痛哭流涕,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盛哥!”他大哭道,“我、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就能证明我的清白了!你杀了我吧!”   但盛玉年已经不理会他了。   他拾起李绩的长刀,对剩下两个人温和地说:“咱们的人不多了,情况有些危险。不如我们往东边的方向走,我在那边见过不少落单的流浪者,还有其他人的队伍。总归大家都是同胞……去那里寻求帮助,自然比在荒原上乱撞得好,你们说呢?”   失去了李绩这样的战斗力固然可惜,但剩下两个人看了地上恨不得哭死的王小实,再看了眼对他们轻言细语的盛玉年,一种优越感顿时油然而生。   “行!现在我们都听你的,盛哥!”邓方笑嘻嘻地道,说到底,他们和李绩也没有多少交情,如今有人肯带,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自然满口应承。   “起来吧,”盛玉年轻飘飘地说,“把东西拿上,该上路了。”   王小实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一抽一抽地跟在后面。   四个人在路上简单吃了点烤小恶魔肉,就顺着盛玉年指引的方向走去。   他们越是向东走,路上撞见的行人和恶魔就越少。渐渐地,赤红的大地蒙上了丝丝雪白的颜色,像擦在鲜血上的一抹牛乳。   邓方好奇地过去,用手在上头一揪:“这啥啊?”   同伴急忙过来劝他:“你别乱动。”   “怕什么?这一路上都没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应该离大部队驻扎的地方不远了!”   盛玉年的眉梢一挑,他确实想除掉这两个多余的人,却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下一秒,潮水般的黑蜘蛛从山岩后头流淌出来,个个都有婴儿脑袋那么大,为首的一只先在邓方身上咬了一口,剧毒入体,脸孔猛然变得青黑。另一个见状,赶紧拔腿就跑,又怎么跑得过速度飞快的毒蜘蛛?当即在脚踝上叮了一下,人也不行了。   盛玉年面不改色地将一只扑过来的毒蜘蛛砍成两半,迅速拿恶魔皮包了蜘蛛尸体,拉着王小实转身就跑,竟丝毫没有挽救队员的意思。   王小实完全懵了。   好好一个小队,从昨天开始死人,死到今天,居然只剩下他和盛玉年两个。他一时慌了手脚,也不管盛玉年要带着他去哪里,只是闷头跟着跑。   两人一口气跑出几公里远,身后的蜘蛛就像感应到了什么极度危险的气息,在原地徘徊了一圈,终于不甘地散去。   他们的面前,也出现了一道蛛丝堆积,粘稠诡谲的高墙,像雪一样高耸在磅礴的血色当中。   王小实害怕地后退两步,不安地道:“盛哥,这到底是什么……”   盛玉年转头看他:“小实,你相信我吗?”   “我信,”王小实鼓起勇气说,“但是……”   “小实,睡一觉吧。”盛玉年松开恶魔皮里的蜘蛛毒刺,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睡一觉,就不会再受苦了。”   他面不改色地注视着王小实颓然倒地,身体也被那堵雪白的高墙吞没。   终于,在吞下一个罪人的灵魂之后,墙体哗啦融化,解开了可供一个人经过的通道。   盛玉年轻快地叹了口气,迈步踏入墙后。   地狱就是他这种人的游乐园,而要进入一些特别的项目,是需要门票的,该怎么办呢?   ——那就去找一张门票,让他心甘情愿地来到这里,成为打开通道的钥匙,不就好了吗?   下到地狱的三个月里,盛玉年玩得非常开心。   这里充满猎人和猎物,自大者的灵魂招摇过市,高傲者的灵魂满地乱走,他落到这个地方,真像老鼠掉进米缸,馋猫钻进肉库。   头两个月,他在那些横行霸道,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罪人身上深深填饱了自己的施虐欲,就开始寻摸一些特别的地点,譬如说身后那堵蛛丝绕成的高墙。   毕竟,学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享受生活的重要一环。   盛玉年在墙后闲庭信步,他踩在满地粘腻厚重的蛛丝上,就像在逛自家的花园。迎面寒气逼人,蹿过来几只硕大的猎魂者,他也一点儿不慌,只是避开到一边,低头看自己脚下的路。   对于无眼的猎魂者来说,能够吸引它们的,正是猎物的注视和目光。   等到人面的蜘蛛恶魔离开之后,他才继续悠闲地赶路。   终于,盛玉年站在了一道巨大的,几乎可以被称作是深渊的天堑面前,惊奇地向下张望。   原先他还在困惑,那堵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墙到底挡住了什么东西,现在看来,它看护的正是一个入口,酝酿着冲天血气,遍布缆绳般粗壮,散发出珍珠色光芒的蛛丝的入口。   这里简直不可思议,仿佛在深渊里挂起了成百上千条凝固的雪白瀑布,静止的莹洁江河。盛玉年用鞋尖点了点那些鹌鹑蛋一样粗细的蛛丝,不知道得是什么品种,多少数量的蜘蛛才能织出如此蔚为壮观的场景。   他正在赞叹,不防脚下的蛛丝突然震颤,猛地向下一陷,盛玉年一个头重脚轻,径直跌落了下去!   “什么鬼……!”   他的惊叫猝然消失,淹没在如山如海的雪色丝网中。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神秘地微笑*   其他人:*灵魂被他勾走*   盛玉年:*轻轻转动手指*   其他人:*愿意为他去死,并且真的这么做了*   盛玉年:*得意*啊哈,我就知道,世界上没有人能逃过我的……!   还是盛玉年:*脚下一滑,摔进无底大坑,发出一声尖叫*哎哟!   不知名的大蜘蛛:*轮到他神秘地微笑了,开始微笑* 第73章 塔兰泰拉喜剧(三)   盛玉年像个一头重,一头轻的葫芦,一头攮进了挂满蛛网的深渊。   他并未粘在上面,恰恰相反,这些蛛丝就像弹性特别好的绵绳,将他左弹右跳,一路直往下拍,摔得他脑子都嗡嗡地发懵。   盛玉年竭力在网上稳住身形,他一手揽住蛛丝——与其说是蛛丝,不如说是粗壮的蛛绳——发力撞向两旁的蛛网。   又没有人看,还管什么形象?此刻,他顾不得自己就像个树藤上荡挂的人猿泰山,只想先减缓下坠的趋势,这么从万丈深渊里摔下去,他只会变成一堆血淋淋的烂肉!   好不容易,他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挂在挽起的厚重蛛网上,摸一下蛛丝,皮肤已是黏黏得发麻。   盛玉年捂着额头,简直头疼得不得了。   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他脚滑得未免太过于莫名其妙……   盛玉年抬眼,他的目光凝固在前方一个点。   蜘蛛的构造,能够使它们精确感知落在网上的任何猎物,何况他刚才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黑暗将雪白的蛛丝尽染成了沉沉的靛蓝,就在这样的黑与蓝中,八点猩红的亮光蓦然亮起,朝他缓缓逼近过来。   宛如打开了什么开关,光点越亮越多,燎原般燃起了一大片星火。   盛玉年眯起眼睛,他已经看到了数不尽的蜘蛛轮廓。   算我倒霉。   他冷笑一声,猛地向后仰倒!   嘶叫着跳起的蜘蛛扑了个空,因为它们要捕捉的猎物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   盛玉年宁肯跳下去摔死,也不可能甘心把自己的身体交送到别的捕食者口中,成为它们的食物和养分。   向来只有他吃掉别人的份儿,只有他去汲取别人的精力,金钱,感情,乃至生命来滋养自己的份儿。想让他从食物链顶端跌落,变成其他生物的盘中餐?那还是做梦比较快!   盛玉年不知道自己往下落了多长时间。   奇怪的是,他越是往下摔,四周的光线就越是明亮,他的身体被蛛网拦截的间隙,还能瞥见远方的石壁分布着不均匀的,被蛛丝层层缠绕的墨色水晶,荡开波纹一样幽幽的光。   他终于看到了底部的崎岖地面。   盛玉年的头都是懵的。   除了刚下地狱那会儿还不熟悉环境,被一群没有皮毛,狗牙参差的地狱犬追得乱窜之外,他很快就游走在各个团队之间,恢复了过去人人追捧,竞相在他面前争宠的日子。   现在,他满身满头挂得都是蛛丝,外套也蹭得磨损,裤子,衣服都是歪歪扭扭,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更不用提在蛛网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肉,呼吸之间,胸骨闷痛。平生何曾如此狼狈?   但他毕竟还活着,没有被蜘蛛咬死,也没有摔成一团肉饼。   盛玉年忍着一身伤痛,从腿上拔出骨质小刀,开始切割蛛丝。   他本想切下一股,当做绳索垂落,好歹能让自己下到地上,然而切了半天,这些看似雪白绵软的蛛丝竟然比钢筋还要坚固,磨不下半点印子。   他无奈地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在厚实的蛛网上小心行走。他打算走到遥远的岩壁边上,挑一个尽可能接近地面的地方,再顺着坑坑洼洼的岩壁,一路攀爬下去。   以前,盛玉年看过外国的一档闯关真人秀节目,叫做《美国忍者勇士》。他时常观赏里头选手的过人体能和矫健身姿,此刻换成了自己,他可再也提不起兴致,做不到置身事外了。   盛玉年控制住情绪,努力不叫双手打滑,终于一步一步地爬下岩壁,踩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他汗水淋漓,四肢都在发抖,总算有机会抬头,借着两边的光亮,打量头顶那些层叠缠绕的丝网。   一看之下,他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那些蛛丝摆布有致,透出的光影也深浅不一,这不像胡乱堆叠出来的产物,更像用丝线和罗网,在深渊的峭壁上织造出的一座幽邃可怖,错综复杂的都城。   蜘蛛巢。   盛玉年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落进了蜘蛛巢,而且很有可能,是地狱里最大,最深的蜘蛛巢。   水晶的光晕只能照到很有限的面积,在光线的盲区,有什么东西正朝他走来。   那锐利如针尖的蛛腿,油光漆亮的外骨骼,以及精瘦蜷曲的人腹和胸膛,犹如铁索的,发黑的手臂……都逐渐暴露在水晶灯的光芒下。三只人身蛛尾,脸上长着三对眼睛的恶魔,已经缓缓朝他逼近。   盛玉年一步步地后撤,在地面探索了三个多月,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人形特征如此明显的恶魔品种。   蜘蛛恶魔的面庞环绕剧毒的黑气,六只眼睛是纯然的漆黑,神情里带点惊奇的意味,注视着盛玉年。牠们满怀恶意,蜷在下腹的触肢咔哒碰撞,发出比打字机更刺耳的韵律声。   他身后就是岩壁,他无路可退,无路可逃。   到了这个时候,盛玉年反倒逐渐冷静了下来。   与眼前的三头恶魔对视,他站定了,一步不让,慢慢摘掉了头发上,脸上的蛛丝。他整理衣物,将外套上的褶皱捋平,再拍掉裤子上的灰尘。   很快,他看起来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盛玉年了,他沉静端庄的面具,更没有丝毫破裂的痕迹,依旧完好无损地浇筑在他脸上,使他雪白的面容晕开了玉一般的华光。   他看起来不像是马上要葬身于此,更像是即将盛装登场,出席一场宏大的晚宴。   而他腿间束住的小刀,也在这一刻紧绷起来,仿佛要猛地脱鞘而出。   下一秒,苍老的声音划破黑暗,来者吐出了一个盛玉年无法理解的复杂音节,立刻就让三头人蛛忌惮地连连退步,同时让盛玉年头晕脑胀,颅内压强骤然升高,几乎在瞬间喷出鼻血来。   更多伶仃锋利的点地声,他勉强抬起眼睛,看到一只灰白色的年迈人蛛,在其他小蜘蛛的簇拥下缓步走出。   牠很老,枯槁的白发就像薄脆的蛛丝,堆叠在头颅上,三对眼睛中,有两对已经黯淡无光,剩下的两只眼睛中,也有一只已经全瞎。那蛛腿上的绒毛早就斑驳脱落,裸露的乳房便如空荡荡的瘪口袋,挂在牠瘦骨嶙峋的锁骨下方。   蜘蛛鬼婆睁着一只眼睛,将盛玉年打量许久。   牠没有动,身边的小蜘蛛却像听到了什么指令,将一颗黏糊糊,腥气扑鼻的血红色圆块投向了盛玉年。   盛玉年不好接,更不好不接,他一下拔出腿上的小刀,准确无误地在半空中挑住了那块东西。   他仔细端详,却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蜘蛛鬼婆沙哑地嗤笑一声,牠嘴唇微动,再次吐出一个音节。   这次,盛玉年的鼻血真的喷出来了,连他的眼珠都涨红着剧痛,只要蜘蛛鬼婆再说一个字,他的双眼也一定会跟着爆开!   黑暗中回荡着阵阵嘲笑,有的尖锐,有的嘶哑,有的悦耳动听,有的低沉雄浑。   等到痛意过去,盛玉年泰然自若地直起身体,抹掉鼻血。   他大概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没有多做犹豫,就将那块不知是果实,还是生肉的东西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腥甜的汁水满溢口腔,盛玉年就像在嚼一颗生鲜的牛心,等到他完全咽下去之后,鬼婆盯着他,开始语气酷烈地说话。   一开始,牠的语言还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古奥,但牠说得越多,盛玉年耳中的恶魔文字就越是清晰,他的鼻血止住了,脑子也不再是快要涨裂的疼痛。   “……在这里,罪人的性命都是属于穆赫特的。”蜘蛛鬼婆说,这是盛玉年听懂的第一句恶魔语,“你的皮、肉、骨、血,只有牠才有资格做出裁决。想要活下去吗?去侍奉穆赫特!想要完好无损地活下去吗?去侍奉穆赫特!”   牠反复叙述的名字,顷刻在小蜘蛛中引起一阵骚动。   “穆赫特……”   “高傲的穆赫特。”   “盲眼的穆赫特!”   “年轻的穆赫特啊……”   “垂垂老矣的穆赫特!”   它们嘻嘻笑着,又叫又跳,在鬼婆的足肢和肚皮底下密麻攒动,足以让任何一个身患密集恐惧症的患者气绝而亡。   盛玉年咳嗽了两声,努力适应残留在舌头上的浓厚腥气,他困惑道:“穆赫特……?”   这个名字刚一从他嘴里说出来,他的头顶就忽然传来一阵窸窣沉重的动静。   盛玉年下意识抬头,雪白蛛丝的光影里,他只看到一个赤红的巨大影子,挥动着沉郁如血的八根蛛腿,缓缓退到更上层的空间,消失在层叠的罗网当中。   “牠一直在看着你。”蜘蛛鬼婆意味深长地说。   盛玉年没有说话,他的脑袋还在飞速旋转。   迄今为止发生的事,一下就打破了他原先的规划。他来地狱是享乐的,而不是为了掉下万丈深渊,跟一群各式各样的蜘蛛恶魔生活在一块儿,还得去侍奉什么“穆赫特”。   但换个角度,盛玉年一直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落到这里,就意味着没有别的选择可言了。形势比人强,恶魔更比人强,他必须要小心,否则,他的下场比李绩也好不到哪儿去。   “跟我来。”蜘蛛鬼婆说。   盛玉年拖着酸软的腿,依言跟在鬼婆身后。   “牠为什么不杀我?”盛玉年问,“我以为恶魔会很喜欢罪人的灵魂。”   鬼婆笑了一声。   “我们当然喜欢味道鲜美,会挣扎,还会尖叫的小零食。”鬼婆回答,牠的身下始终簇拥着一堆乱动的小蜘蛛,盛玉年要特别谨慎,才能不被那些尖刀一样乱剁的小脚扎穿鞋子和脚趾,“但规矩是穆赫特定的,这是铁律,我们无权修改。”   “所以,牠是这里的主人?”盛玉年问。   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只要能顺畅沟通,盛玉年就能重新挥舞起他那独具魔力的武器——他的话语和声音,去收割他的信众与仆从,无论恶魔还是人类。   他们在羊肠小路上穿行,周围不知道有多少蜘蛛正在偷听他们的谈论,闻言,四周立刻爆发出一阵嘲笑。   “主人!”   “主人穆赫特!”   “是的,穆赫特主人,哈哈!”   等到笑声停歇,蜘蛛鬼婆才慢吞吞地回答:“是的,没错,你可以这么说。”   “那蜘蛛们为什么笑?”   “穆赫特建造了这里,你目力所及之处,都是属于牠的巢穴,牠的领域。”鬼婆说,“但身为一个很早就失去了权柄,并且再也拿不回来的恶魔,会遭受其他恶魔的嘲笑,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吗?”   “也就是说……其他恶魔看不起穆赫特,嘲笑牠,但仍然害怕牠?”盛玉年有点感兴趣了,“这根本说不通啊。”   “你要注意了,罪人。”蜘蛛鬼婆说,“穆赫特确实身负残缺,但牠仍然脾气暴躁,性格高傲,拥有极强的自尊心。小恶魔或许可以用讥讽的眼神盯着牠走过的蛛网,却绝对不敢让自己的笑声被牠听见,谁说恶魔不惜命呢?如果你想活得更久一点,就记住我说的话。”   盛玉年终于笑了,他又问:“我的问题很多——可是,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些呢?我原以为,恶魔全是没有同情心的生物。”   鬼婆终于停下了脚步。   牠睁着一颗灰白的眼珠,抬起尖锐的长甲,指向远处的峭壁。   “那里就是穆赫特暂时栖身的住所,”牠说,“去吧,如果你敢的话,去见牠一面。如果你还能活着回来,我们再说接下来的事。”   说完这句话,牠便化作成千上万只灰白色的蜘蛛,融进了遍地的蛛丝罗网,消失不见。   盛玉年驻足眺望,多年的从业经验,使他完全能够忽视周围恶魔的强烈目光。   刚才只是短短几句谈话,就让他对名为“穆赫特”的恶魔,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是的,他这样的人,在以前还活着的时候,就能从人群中精准无比地辨认出适合自己的猎物。盛玉年对死心塌地,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男男女女没有任何兴趣。他挂起礼貌的微笑,用彬彬有礼的话语拉开和粉丝之间的距离,正因对方的感情来势汹汹,狂热又无任何回旋余地,才令他觉得乏味。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那种目空一切的阿尔法男性,那种自认为拥有领袖意志,可以强大到扭转乾坤的人上人。他们狂躁又脆弱的气质,简直比鸦片还能蛊惑他的心。盛玉年跳着优雅的舞步,带着完美的,温柔的微笑接近他们,然后再跳着优雅的舞步离开,当然,他离开的时候,也会一并带走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毅力和决心,甚至是他们的命。   曾经有很多男人愿意为他而死,本来今后还能有更多的,可惜啊,他却提早下了地狱。   真是可惜。   因此,方才鬼婆的言论,无异于在他的鼻尖上挂了一枚芬芳的诱饵。   失去权柄的大恶魔,却依然高傲无比,用强烈的自尊心包裹着自己……多么诱人!   按照鬼婆的指引,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穆赫特的栖身之地,等待一睹对方的芳容……嗯,尊容。   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闪过那些雪白的纱帐,他不敢稍加触碰,因为蜘蛛总是能听到蛛丝上传来的一切动静。   在蛛丝巢穴的深处,他看到了牠。   穆赫特的身形庞大,牠同样是半人半蛛的外表,浑身的肌肤赤红似血,宛如流火,所到之处,能够熊熊地点燃所有人的视线。牠的八根足肢,以及遍布诡谲花纹的蛛腹,都长满了茸茸细腻的被毛。当牠披散红发——有谁能分清,那究竟是燃烧的火焰,还是流动的岩浆呢?   此刻,牠正在巢穴暴躁地来回踱步,深邃的眼窝里只分布着两对黑底红瞳的眼眸,剩下的一对不知所踪,额头上唯余两道淡淡的疤痕。   “又一个罪人。”牠喃喃道,“又一个罪人!难道我受的苦还不够……”   这血色的魔蛛神情狰狞,将獠牙磋磨,牠的面貌有种非人的吸引力,只是现在,牠的神情盈满痛苦的愤怒,那是一种仿佛在与无处不在的敌人抗争,然而即将落败的愤怒。   天啊……   远处窥伺的盛玉年慢慢按住自己的嘴唇,他的双眼完全湿润,已经激动地浑身发抖。   ——天啊,在他眼里,地狱从来没有这么美味过。 第74章 塔兰泰拉喜剧(四)   好吧,或许他确实失态了。   可能是他的呼吸声稍微大了些,也可能是他的心跳稍微激烈了一些,总之,那只感官敏锐的大恶魔骤然转身,瞬间发现了躲在蛛网后头的盛玉年。   说牠“身形庞大”,并不是一种夸张的恭维。   这头血红的人蛛肩宽体阔,上半身覆盖着锋利的外骨骼装甲,一轮蛛网状的骨质冠冕在牠身后闪耀。牠站直身体,近乎有两人多高,连坦克都没有如此凶悍的视觉冲击力。   当牠跳袭过来的时候,简直可以撕裂天空和大地,瞬间撞碎一切挡在身前的仇敌。   作为牠看中的“仇敌”,盛玉年连话都来不及说,他的外套就被迎面席卷过来的风压割裂,连带着手臂和胸腹也刮起许多细小的血口。   “谁让你进来的?!”穆赫特厉声喝问。   他明明已经吃下那颗腥甜的果实,但面对巢穴主人的盛怒,他的大脑还是像要被挤炸了一样剧痛。   在与穆赫特对视的第一秒,盛玉年的心里就有了计划。   他顺势被那股可怖的气魄推倒在地,就像一株被狂风压低的名花,但因为撑起手肘,他最脆弱的脖颈和胸膛,都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靠一张脸才在娱乐圈无往不利,所向披靡。但是那些人忘了,长相固然重要,可对于演员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眉眼。   天赋卓绝的演员,哪怕遮住他们的下半张脸,捂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眼睛也可以代替声音,在短短的一刹那倾吐出千言万语,将未流出的一滴泪投射进每一个观众的心间。   天才演员的戏份只用在现实世界完成一半,剩下那一半,观众会自发地替他们补全。   盛玉年和这头恶魔对视一刹,就这样将千言万语递到了牠的眼底。   穆赫特扬起的血色利爪,不禁停滞了一下。   “……是那个白头发的女士叫我来的,”盛玉年低声说,他的心跳快如擂鼓,做起脸色惨白,神色惶惶的模样,一点都不出格,“她说,她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她再给我吩咐别的事。”   他毫无保留,将蜘蛛鬼婆告知他的话全盘托出。   他知道和穆赫特相似的一类人是什么样,他们暴躁,敏感,多疑,偏偏又在手上捏住了不小的权力,不少的金钱,面对来示好的人,他们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接受,只能是怀疑。   人类的怀疑还可以消解,而恶魔的怀疑,尤其是大恶魔的怀疑,却可以切实地要了人的命。所以盛玉年才不会像以前见过的那些小傻子,上来先进行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试图拉进和这类人的关系。   作为一个初次见到穆赫特的罪人,他只能害怕,只会害怕。   穆赫特果真对他的诚实感到一丝意外。   “多管闲事的老东西。”穆赫特嘶嘶地说。牠下腹的触肢带着渐变如夜的漆黑,锋利的骨突呈流线型,像螳螂的前足一样蜷起,碰撞时发出的声响,便如金石交加,冷硬得刺人耳膜。   牠盯着盛玉年,继续饱含恶意地道:“也许我该杀了你,亲手让你的上半张脸和身体分离……”   盛玉年的脸孔更白,他的身体也在发抖。   “可……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茫然地说,“这对我不公平!”   他榨干了浑身的力气,劈头盖脸地对着穆赫特喊出了这句话,喊完之后,他睁大眼睛,整个人都恐惧地缩成了一团。   魔蛛顿了一下,像是被“公平”两个字烫到了。   谁会在地狱里寻求公平?谁会在恶魔面前寻求公平?可能只有白痴,疯子和最狂妄的骗子才会这么做,敢这么做。   但穆赫特盯着他,牠的爪子已然慢慢放下了。   因为这同样是牠的痛点……降生不久之后,牠最重要的一对眼睛就被其他大恶魔联手挖走,命运又何尝对牠公平过?   “……你就是一块瑟瑟发抖的肉。”牠憎恶地说,“胆小如鼠,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盛玉年愣住了。   他缓缓展开蜷缩在一起的四肢,错愕地抬头望着高大的魔蛛。   “你不杀我?”   穆赫特没有说话,牠剩下的四只眼睛已经望向了别的地方,像是在怔怔地出神,但牠心里始终回荡着恶意的低语。   大恶魔的耐心是非常罕见的稀缺品,只要这块肉再重复一遍他傻乎乎的问题,我就——   不过,盛玉年没有给牠下定决心的机会,他裹紧外套,像只逃出生天的白羊,慌慌张张地往出口跑去。   看,就是这样。   对着他的背影,穆赫特怨愤地龇出獠牙。   这个人类也对我露出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怕得恨不得立刻死去……这根本就是无解的诅咒!地狱里的罪人跟原生恶魔有什么两样?他们和我们是如出一辙的自私冷血,贪婪恶毒,甚至碍于阅历,人类比恶魔还要愚昧短视得多。而我的命运居然就维系在这些卑贱之躯上!   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屈辱的事了……我刚才应该杀了他的,杀了他,撕碎他,把他毫无瑕疵的肢体扯成残缺的碎块,或者干脆嚼碎他的头颅,他那颗骨头薄脆,怯懦的小老鼠头颅……   牠正满心悲愤,满心暴虐地立在原地怨天尤人,盛玉年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本该仓皇逃跑,此刻却突然站定的猎物——他一定会在掠食者的余光里变得特别显眼,并且勾得牠下意识抬头,想探究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穆赫特的视线中,那个明明被牠吓得浑身发抖的罪人,居然在快要跑出巢穴口的时候,强忍着害怕,又回头看了牠一眼。   他那雪一样光洁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蒸起一抹奇异的红晕,他的眼睛也像两把湿漉漉的钩子,深深地和穆赫特的目光勾在一起。   那是穆赫特从来没见过,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眼神。   然后,那个人类猛地惊醒过来,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急忙用手背擦了下脸,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怎么回事,那到底是什么恶孽巫术?!   穆赫特骇然地按住心口,蜘蛛的心脏原本在蛛腹里,但是作为半人的魔蛛,牠自然拥有两颗交替跳动的心脏。   但就在刚才,牠的两颗心脏一齐紧缩,仿佛受到了什么未知的感召,居然不约而同地凝滞了那么一瞬间!   穆赫特迅猛地追了出去。   他是否是其他阵营派来潜伏的间谍,还是曾经暗算牠的恶魔们又给牠找来了一个试探?牠想抓住那个罪人,迫使他将真相一字不落地吐出来,但那个罪人跑得当真比兔子还快,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不见了影子。   穆赫特不愿去见蜘蛛老妪,牠已经厌倦了说教,厌倦了对方脚下那群只会嘻嘻笑的吵闹小蜘蛛——牠总不能再次杀掉老妪的孩子,哪怕对方抱卵比呼吸还容易。   我会盯着你的,罪人,穆赫特在心底冷笑,你那些拙劣的小把戏根本就逃不过我的眼睛,等着吧。   另一头,盛玉年已经顺着指引,来到了蜘蛛鬼婆的巢穴。   鬼婆住在一棵由蛛丝组成的参天巨木上,各色的幼小蜘蛛在灰白色的丝中来回穿梭,但却远远地避开了盛玉年,他猜测,这应该是自己身上沾染了穆赫特的气味的缘故。   盛玉年的心情非常好,他抑制着自己亢奋的情绪,直到鬼婆再次现身。   “你见过牠了吗,罪人?”鬼婆似乎十分意外,用一颗眼珠端详着他,“真是稀奇,你还活着。”   盛玉年不安地攒动着眉心,立刻就让自己的神情染上忐忑的愁绪。   “是的,牠……牠没有杀我。”他说,“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请您指示。”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表现得谦逊又温和,宛如一名老教授最心爱的学生,静静等待着鬼婆的命令。   鬼婆笑了一声,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盛玉年,忖度道:“穆赫特没有杀你,可也没有对你展露出满意……这样吧!”   牠伸出干枯的手,一点食指,一堆小蜘蛛蹦蹦跳跳地抬着一双手套,一杆长长的骨质工具,似乎是某种诡异的扫把和耙子的结合体,把它丢在盛玉年面前。   “你是属于穆赫特的罪人,在这里没有蜘蛛可以奴役你,但你也不能就在这里游荡,闲逛,引发不必要的饥饿和食欲。你就去清扫坟场吧!只要穆赫特不召见你,那就是你的工作。”   从万人追捧的明星,一朝沦落到扫坟场的,如此华丽丽的转变,没有在盛玉年脸上激起任何波澜。   他平静地拾起工具和手套,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鬼婆说:“我可以工作,不过,我终究是罪人,还得补充能量……”   鬼婆沉思着,点点头:“是的,你确实需要补充能量,免得被地狱吸收,而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克扣你。”   于是,又一个袋子丢在盛玉年面前。   “三次红月之后再来找我,当然,如果你那时候还活着的话。”   “那么,我还需要一个住所,”盛玉年礼貌地说,“我可以把家安在穆赫特旁边吗?”   “牠游走不定,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定居过,”鬼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是敢的话,就随你吧。”   “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盛玉年露出笑容,“我知道蜘蛛可以感应到蛛网上的一切动静,那这里的蛛丝,全都是属于穆赫特的吗?”   鬼婆大笑起来。   “当然不全是——你看到这里住了多少个小蜘蛛了吗?牠们吐出的丝线又脆弱,又稀薄,只有大恶魔才能吐出那些精纯雪白的蛛丝!”   盛玉年的问题问完了。   就这样,他在蜘蛛巢里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坟场管理员。   说是坟场,其实就是蜘蛛们吃剩下,堆在那儿的骨渣残骸。盛玉年需要负责将那些淤出来的骨头扫进深渊的裂口,扫进那些澎湃着岩浆和烈火的更深处。   这是个危险的活计,既没有防护措施,也没有人身保险,他必须要仔细留意脚下,免得被哪块特别光滑的骨头绊倒,再一溜烟地摔下去。   他倒也沉得住气,给自己算好了干活的时间,到点下班,回去就开始在穆赫特的临时巢穴下面窸窸窣窣地挖洞。   盛玉年很会把握时机,他总能在穆赫特要被吵得受不了,快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停下,估摸着差不多了,就继续开挖,没几天的功夫,就在雪白的蛛丝中挖出一个小小的洞穴。   穆赫特快要烦死了。   那个罪人居然没有跑,他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出去,差不多的时间回来,然后就在他的临时落脚点下头发出噪音。他的呼吸,心跳和偶尔说出的喃喃低语,全部通过蛛丝的震颤,分毫不差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牠没有烦恼多长时间,因为盛玉年很快就不挖了。   他改换了新的方式,再次将声音送到牠的耳边。   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噪音……而是一种更加温柔,更加柔软的声音,仿佛蛛丝相互摇曳着摩挲,发出的沙沙和声。   蜘蛛通过足肢上的听毛来分辨猎物的动静,牠盘踞在自己的巢穴里,能够将任何角落里的细微动静了解得一清二楚。无论是一窝刚从卵囊里出生的幼蛛,还是恶魔们私下里的窃窃细语、明嘲暗讽,牠都听得明明白白,了若指掌。   长期以来,穆赫特浸润在屈辱,仇恨与怨怼的毒液里,但这声响与牠过去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不同,直听得穆赫特足肢发痒,恨不能每天站起来甩一甩牠的八条腿,把上头的绒毛都踢到一边去。   他又在做什么?   带着愤怒,烦闷,以及一点小小的好奇心,血红的魔蛛悄无声息地爬出巢穴,伏在蛛网间观察那个人类。   ……他居然在编牠的蛛丝。   靠坐在小山般的巢穴下面,人类的手指优美且灵巧,不停穿梭在犹如雪色瀑布的丝线中。他轻柔地,小心地挑出粗细一致的蛛丝,像编辫子般地把它们编成一股。   当然了,论起编织,没人能赶得上蜘蛛巢里的这些蜘蛛恶魔。牠们是天生的织造大师,能够随心所欲地将许多血肉,许多哀嚎和死亡编进自己的罗网。   可是,没有哪一只蜘蛛会跟他一样——用长长的手指头穿过丝线,用发热的掌心熨烫,柔软的皮肤抚摸,再用他专注的,发颤的呼吸轻轻吹拂。   他的嘴唇抿着,忍不住就在唇边抿出一点止不住的笑涡,他的脸也有点红,因为他很白,那片浅浅的红晕就更加显眼。   人类哼着奇怪的小调,似乎把这当成工作闲余时的小游戏。他并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只大蜘蛛倒挂在他的头顶,已经看得哑然了。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看见大蜘蛛,假装害怕*嘎!我要晕过去了!*立刻表演昏倒*   大蜘蛛:*相信了,非常生气*他们人类都是一样的!只会以貌取蛛!   还是盛玉年:*假装慢慢醒来,盯住大蜘蛛,脸红了*   大蜘蛛:*忘记自己正在生气,看到对方脸红,自己也脸红了,虽然他的脸本来就很红* 第75章 塔兰泰拉喜剧(五)   恶魔的品种千奇百怪,恶魔的爱好各不相同。   远在剃刀修道院的血祭司是虔诚的狂信徒,牠们会将捉到的罪人或者其他恶魔带到广场中央,在祭品身上铭刻亵渎的咒言,以此奉献给混沌的地狱本身,任何祭品牠们都爱,祭品身上的每一个零件,牠们都会回收利用;而置身于熔炉工厂的战争巨兽厌恶一切纯血肉的造物,牠们发誓要将地狱改造成喷涂着水银蒸汽,绞动着尖刺齿轮的终极战车,以此向人间发起冲锋,继而一鼓作气地反攻天堂。   至于穆赫特,作为一个生来就被取走权能的原生恶魔,牠早就被排斥出地狱的权力中心,失去了充当玩家的资格,只能缩伏进深不见底的暗渊,在无能的怨愤中沸腾至永恒。   但是这样矛盾的人类?穆赫特压根儿就没见过。   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就怕自己怕得要死,比风中的细蛛丝还抖得厉害,可他跑出一段距离,又马上回头,用奇怪的眼神大胆地凝视牠;他在临时的落脚点附近挖了一个栖身之地,小心翼翼地活动,然后再旁若无人地编织牠的蛛丝……   他的动作越温柔,穆赫特越觉得诧异,诧异过后,便是抑制不住的戒备。   他一定有所图谋,否则他不会这么做,穆赫特心中思索,为了避免将来生出更大的祸害,也许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他。   牠不甘地在巢穴顶端转了两圈,相较于庞大沉重的体格,牠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一点震动。   ……只是这些年的罪人,能抵达蜘蛛巢的已经是非常罕见了,可以说杀一个少一个。尽管牠也不想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的罪人身上,然而希望就在那里,不偏不倚,恶毒又可恨地闪耀着。   穆赫特愤恨不平地嘶嘶了两声,人类面前的蛛丝下方,蓦地窜出一只长满黑红色花纹,滴流毒液的硕大蜘蛛,作势要往他手上咬,直吓得他面色发白,惊惶地“啊”了一声,急匆匆地向后退去。   欺负了一下人类,穆赫特顿时心情大好。   牠耀武扬威地抖了下蛛腹,再甩甩尾端的毒针,重新爬回牠的临时巢穴,打算小憩片刻。   盛玉年目送着那只吓唬他的小蜘蛛重新钻进瀑布般的蛛丝里,他忍住得意的笑容,继续扮演一个受惊的罪人,逃回了自己的洞穴附近。   假如穆赫特一直没有回应,没有动作,他必定担心是自己的策略出了问题,需要尽快调整棋路,继续揣摩对方的想法。   一旦对方有所反应——无论那是积极的反应,还是消极的反应——盛玉年才会欢喜雀跃,犹如得到了阶段性的奖励,贪婪地吮吸猎物的情绪能量。   在逃回自己的小家之后,盛玉年垂下眼睛,在平复了心绪,控制住自己的笑容之后,他躲在家门附近,一分一秒地等待着时间。   大概数过了四十分钟,他调整脸上的表情,换上一副悲伤且依恋的面具,又开始慢慢地抚摸那些雪白柔软的蛛丝。   他的眼波更加忧郁,他弹动手指的幅度也更加缱绻,更加小心翼翼。   盛玉年就像一个得了相思病,却不知病因从何而起的年轻学生,困惑而不舍地轻轻触碰蜘蛛的丝网。他不再编织了,而是改用手指轻轻梳过丝线,将它们妥善地放好。   挂在网上,浅眠中的穆赫特一下睁开四只眼睛,震惊地听着动静。   ……他怎么又开始了?!他居然将我的警告视作无物?   魔蛛愤怒地龇出獠牙,牠马上就要暴起,先叫蛛群将那个不知死活的罪人咬成一张千疮百孔的人皮毯子,然后再抬到牠跟前来,由牠亲手撕成碎片。但是——   穆赫特的皱紧的眉心逐渐舒展,牠眼中的凶光同时慢慢熄灭。   但是,从丝网中传来的动静,比之前还要怯怯不安。   这个声音就像低微的恳求,像一个含着眼泪的幼小孩子,轻轻地拽着人的衣角,只为了求一块糖吃。   想吃糖的小孩子有什么错?哪怕叫最严苛的裁决者来判断,都不会有任何的罪过。穆赫特几乎产生了一种幻听,牠仿佛可以听见那个罪人怯生生的央求,听到他低声细语的询问。   ——就让我摸一摸,好不好?   血色的魔蛛犹豫不定,在原地徘徊了一阵。   ……算了!   牠重新在蛛网中蹲伏下去,选择不去理会罪人制造出的动静。   痒就痒吧,比起那些无处不在的讥笑,议论和嘲讽,起码他的声音不会让我终日愤怒,寝食难安。   想通了这一点,穆赫特心底的最后一丝怒火也消散了,牠闭上眼睛,浅浅地睡去。   成功了。   盛玉年等了又等,既没有等来先前那样的警告,更没有铺天盖地的毒蜘蛛将他淹没。   他咬着嘴唇,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在蛛丝的掩映下,狡黠得闪闪发光。   鱼儿吃钩了。   盛玉年只允许自己放肆地展露片刻笑颜,接着便收拢表情,同时收回自己的手。   他今天已经大有收获,是时候上床休息。毕竟,充足的体力才是打消耗战的关键。   如此一来,盛玉年开启了自己颇有规律的新生活。   地狱里不分白天黑夜,好在灵体没有生物钟的问题,他就按照附近灯光的明暗划分白天黑夜。水晶灯最亮的时候,就是他去坟场工作的时间,等到在坟场里清出一小座骨头山的空余之后,就到了他该下班的时候了。   回到他的小窝,盛玉年先不紧不慢地打开蜘蛛鬼婆给他的袋子,从里头挑一块结晶含在嘴里,这就是他两到三天的“饭”。   这种吸收能量的方式,确实比以前狩猎恶魔的方式还要省时省力。   紧接着,他就开始继续编织那些蜘蛛丝。   他发现,除了用来引诱穆赫特,这些蛛丝本身的可塑性也是很强的。很多年以前,盛玉年演过一个当篾匠的小配角,当时为了好发通稿营销,他很是下过一番苦功夫,学习如何用篾条制作各种生活用品。万法互通,如今他将编竹片的手艺重新拾起来,稍加改造,很快就给自己编出了一个蛛丝的枕头。   他再努力一点,一床软软和和的蛛丝被子也快编好了。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打他第一天掉进蜘蛛巢,听见鬼婆的描述,以及蛛群的此起彼伏,漫山遍野的笑声时,他心里就在思考这个计划。   诚如他人所说,穆赫特心高气傲,脾气又暴烈,牠怎么能忍受来自眷族的嘲弄?然而这里是地狱,实力和能力凌驾在一切之上,鬼婆说牠失去了权柄,虽然盛玉年暂时还没挖掘出这个秘密,不过可想而知,一个失去了权力地位,只能把巢穴安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的大恶魔,就算再怎么发火,牠难道还能改变现状不成?   恶魔尽是目无法纪,残酷混沌的生物。穆赫特管不了那些小蜘蛛背地里的嘲笑,更不可能杀光所有的眷族,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尊敬,已经算那些恶魔惜命啦。   偏偏牠又是巢穴的主人,蛛丝构筑着整个地下都城,完全可以听到任意一个角落里的响动……   盛玉年神秘地一笑,不紧不慢地抚摩雪白的丝线,让它们发出落雨一样惬意的沙沙声。   爱抚总比恶意好,温柔绵软的弹奏,总比刺耳聒噪的笑声好,对不对?   他完美地把控节奏,很有规律地过了两个多星期,竟然在地狱——尤其是毒蛛如云的蜘蛛巢里,过上了有的正常活人都弄不到的安稳日子!   但正如他所说,恶魔全是一群天性混乱的孽种,他活得这么舒坦,很多暗中观察他的蜘蛛便要打心眼儿里不舒坦了。   于是这天早上,盛玉年再去坟场清扫骨头的时候,有三头半人半蛛的恶魔将他堵在了那里。   牠们不是别的蜘蛛,正是盛玉年掉下来的第一时间,就抢先围住他的那三只。假如不是鬼婆插手抢人,牠们才顾不得穆赫特立下了什么规矩,先开饭再说。   牠们的年纪似乎也不算很大,盛玉年可以理解,一堆年轻气盛的雄蛛攒在一起,当然是看不起另一只残缺的雄蛛的——不管对方是不是整座巢穴的主人。   被三只恶魔围在中间,他非但不害怕,反而兴奋得连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盛玉年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在今天到来。   面对三只恶魔的围堵,他先后退了一步,目露警惕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我的网里正好缺一个装饰品,”中间的人蛛带着欣赏的微笑,充满贪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类,“美丽的装饰品。”   “而我缺一个好用的杯子,”左边的恶魔赞同地点头,“他的手臂可以做一个非常细腻的造型。”   “把他的剩下的部分给我吧,”右边的恶魔嘶嘶道,“我一直想要一张活体椅子,会哭泣,会尖叫,那就最好不过了。”   如果是普通人听到这些议论,再看到恶魔的面貌,一定会软倒在地,吓到失禁也说不准,可盛玉年只想笑。   他在蜘蛛巢安置的时间很短,然而他不是傻子。难道鬼婆是为了做慈善才留下他,给他食物和工作的?难道穆赫特没有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杀了他,是因为牠善心大发吗?   这其中必定有更重要的原因,迫使巢穴中地位颇高的两个恶魔做出抉择。牠们决心要保住盛玉年的命,其他恶魔除了无用的挑衅和恐吓,还能做什么?   不过,他仍然表现出非常害怕的样子,低声说:“你们想干什么?是……是女士吩咐我在这里工作,管理坟场,我没有违规!”   三头恶魔爆发出刺耳的笑声,牠们围着盛玉年,尽情地恫吓、挖苦,以观赏他畏惧瑟缩的神情为乐,好在牠们还顾忌着盛玉年身上的气息,没有直接上手,用锋利的尖甲戳弄他。   等到人类脸色惨白,几欲昏倒,牠们才稍微满足,洋洋得意地放他离去。   盛玉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出一段距离,然后,他故技重施,再次回头看了那三只恶魔一眼。   上一次他用这招,对穆赫特递出的是含情脉脉的眼波,恨不得将对方的四颗眼珠子全勾过来;这一次他再回头,丰润的嘴唇却噙着轻蔑的弧度,一张似笑非笑,眼尾上挑的美人面,足以让全天下的男人都气血上涌,在大怒中将脸孔烧得通红。   那些恶魔当然也是雄性,并且,恶魔终归要比人类的男人聪明一点。   牠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盛玉年耍了,当即怒不可遏,猛地朝他跳袭过去,誓要抓住那个可恨的人类。而盛玉年飞快地换了一张脸,惊叫着开始逃命。   人类必然跑不过八条腿的恶魔,盛玉年一边大喊救命,一边被骨头绊倒在地,眼看就要迎来他的第二次死亡,半空中,灰白的蜘蛛蓦然汇聚出鬼婆的人形。   牠盯着三头气势汹汹的年轻雄蛛,干瘪的嘴唇微动,吐出一个词语。   “滚开!”   半空中仿佛打了个雷霆,三只恶魔措手不及,被震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好不狼狈。   鬼婆厌烦地盯着牠们,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走?”   盛玉年像是被吓傻了,他跳起来,一声不吭地抱着自己的工具,埋头便跑。   他犹如一只惊惶的鹿,一头撞进自己的小窝,扑在那些没编完的蛛丝上,吓得全身发颤,扑簌簌地抖个不停。   接着,他将这许多的颤抖,狂跳的心声,还有抽泣一般断断续续的吐息,一股脑儿地打了个包,统统丢到丝线那头,全砸到穆赫特的身上去了。   巢穴里,穆赫特一下睁开眼睛,困惑地挂在网上晃了两下。   这些天来,牠总算发现一个还不错的放松办法,那就是闭目养神,将多数注意力集中到那个罪人手上,听他柔软轻缓的编织声。此时乍然听见这些动静,穆赫特也懵了一下。   怎么回事?   牠的一根足肢微微转动,便听见了老妪正在坟场教训那几只年轻的巡防者的声响。   ……原来如此。   魔蛛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困惑过后,另一种十分新奇,但是切实存在的不悦之情,像雾气一样笼罩了牠的心。   蜘蛛巢里的罪人是我的所有物,并且只能是我的所有物!不过是三个卑贱的巡防者,竟敢违背我的意志去捕食他,还将他吓成这样,只能跑回来瑟缩发抖。我真该……!   穆赫特顿了一下。   我真该怎么做?   他确实可以为了这个小罪人处死那三头年轻雄蛛,但这样势必会在蜘蛛巢里传递出确切的信号,罪人也会因为牠的庇护,一跃获得超过他身份的地位,更何况,对方又是这么一个矛盾重重,称得上神秘的人类。   穆赫特看不懂他,一个连恶魔都看不懂的人类,势必十分危险。   既然老妪已经教训过牠们,这一次,我就暂且寄存下这些年轻雄蛛的过错……   可是,听着人类惧怕的心跳声,还有他陆陆续续的哽咽吐息,穆赫特的心头不断涌起陌生的冲动,就好像……就好像他必须出去保护什么,捍卫什么一样。   这冲动在牠的胸口一阵阵鼓噪,似乎把牠的血也烧得热了起来。穆赫特到底杀意难消,忍耐好一阵,才阴鸷地伏回巢中,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天晚上,牠没听见人类温柔的触摸声,只有他身陷噩梦,睡得十分不安分的喘息,伴随牠度过了好几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盛玉年照常去工作。   他装得若无其事,但穆赫特已经在下意识地分神去关注这个罪人。被鬼婆教训过,那三只蜘蛛暂且偃旗息鼓,只能时不时地给盛玉年造成一点工作上的麻烦,譬如在骨头里掺杂剧毒,将腐烂的人尸丢在他面前,或者唆使小蜘蛛去咬他。   恶魔睚眦必报,见这些把戏全被人类一一躲过,年轻的雄蛛们终究按捺不住,选择在人类下班回巢的时候,再次围堵住他。   只是这一次,牠们不光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并且连下一次红月都见不到了。   ——两头黑红相间,一雄一雌的巨型人蛛从天而降,几乎如同碾碎三块脆弱的瓷器一样,瞬间将纤瘦得多的巡防者们碾成了一地碎肉!   面对瞪圆眼睛,看上去特别惊骇的盛玉年,牠们仅是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惩戒者。”   接着,牠们便遁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两个强大的惩戒者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坟场,这个平时蛛迹罕至的地方,那么,牠们是谁派来的呢?   回去的路上,盛玉年掩住笑容,假装做出思索的模样。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是夜,巢城中灯火晦暗,水晶的幽光照耀着角落,穆赫特听见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时隔许久,人类又一次爬上了牠的临时巢穴。   牠没有制止,实际上,牠心中隐约有所预感,牠知道人类是来做什么的。   “穆赫特?”人类小心地拂开垂下的蛛丝,他呼唤着牠的名字,柔和的声音微微发颤,“您在里面吗?我……”   他鼓起勇气,接着道:“我想来……我是来对您说声谢谢的。”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走在路上,慢悠悠地哼歌*我是一个小坏坏,我是一个小坏坏……   还是盛玉年:*因为他很坏,所以伸出腿,把路过的蜘蛛绊倒*   路过的蜘蛛:*非常生气,开始追杀人类*   穆赫特:*发现其他蜘蛛在追杀人类,也开始生气*什么,只有我能追杀他!   还是穆赫特:*伸出指头,一下按死路过蜘蛛*   盛玉年:*继续走在路上,继续慢悠悠地哼歌*我是一个小坏坏,我是一个小坏坏…… 第76章 塔兰泰拉喜剧(六)   穆赫特没有说话。   牠应该叫这个人类滚开的,毕竟恶魔没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潜规则。只是,牠似乎从未听过其他生物对他这么谦逊地说着谢谢,这种感觉到底十分新鲜。   “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特别害怕,”人类小心翼翼地靠在外侧,语气很不好意思,“不,准确来说,我从落进地狱的那一刻起,就特别害怕了。而且我实在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错,才会下到地狱。”   罪人都是这么想的,穆赫特嗤之以鼻,会下地狱的原因,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   盛玉年接着说:“我在地上摸爬滚打了几个月,好在以前还学过一些东西,勉强能撑得住。每次见到那些残忍可怕的怪物,往它们的爪子和牙齿底下逃命,我都会安慰自己: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我见到的人类同胞,也全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唯利是图的杀人凶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轻得像一阵微风,舒缓地吹到每个不是聋子的活物耳边,由不得对方不听,由不得对方不信。   说到“杀人凶手”的时候,他忽然苦笑了一下,黯淡地说:“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地狱了。”   他的话勾起了穆赫特的一点微末好奇心,然而他却绝口不解释其中的缘由,继续就着之前的话题,轻声说:“我至今记得那天,地面上卷着牛奶一样厚的雾气,我和同伴被一只螃蟹形状的恶魔追杀,慌不择路,跑到了蛛丝的高墙附近。我的同伴已经身受重伤,我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可就在这时,那堵墙居然融化了。”   盛玉年惊奇地笑了起来,带着忧郁的神色:“我想,既然我已经没得选,为什么不到里面碰碰运气呢?嗯,然后我站在了这儿,峰回路转,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走运的。”   穆赫特已经情不自禁地被他的声音所吸引。   牠的势力范围早就被圈死在了蛛巢暗渊,曾经属于蜘蛛的领地,都被其他大恶魔的势力蚕食得差不多了。穆赫特从未上过地面,牠虽然也可以通过小蜘蛛的耳目,观测到地面的详细情况,但那跟“亲身经历”的感受,还是有所不同的。   盛玉年接着说:“一开始,我确实非常害怕你,我也知道,要在地狱里寻求安稳的生活,是个幼稚到了极点的想法,可是……过去的两个星期真的就像做梦一样。天啊,我居然能在这儿拥有稳定的工作,食物,还有安全的睡眠环境!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该怎么感激你。我完全明白,假如不是你的默许,我根本得不到这些优厚的条件。”   话到结尾,他的声线已然发颤。   穆赫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自己太孤独,太冷清,太久没有和他人交流;大概是牠身为巢穴的主人,却得不到居民的一点尊重;也可能是因为牠早已尽到身为领主的职责,织造了峭壁上的一座都城去庇护眷族,可换来的只有牠们的嘲笑和蔑视……   无论如何,听到如此真挚的谢意,牠的心——不管哪颗心——都不受使唤微微地发热,仿佛被一双手妥帖地抱进怀中。   “女士在那天救了我,我当然很感激她,但我真的不知道,她下一次还能不能及时赶来。”盛玉年吸了吸鼻子,扶着蛛丝坐下来,将头倚在上面,“今天,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他沉默片刻,调整情绪,露出会心的一笑:“恶魔也和人一样八卦,对不对?理解了牠们说的话以后,我听到了很多闲言碎语……”   穆赫特的眼神变得寒冷。   “可是,我并不认识牠们口中的那个‘穆赫特’呀!”盛玉年微笑着说,“我只认识一个穆赫特,那就是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愿意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的那个穆赫特。一想到这点,我就更觉得闲言碎语很可笑了!”   穆赫特的眉心微微一动,这血色的魔蛛,竟陡然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反正,”盛玉年挠挠头,“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些啦。谢谢你不嫌我啰嗦,哈哈,可能你已经听烦了,听睡着了吧……”   他叹口气,又神采飞扬地说:“总之谢谢你!谢你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我不打扰你啦,请你好好休息。”   说着,他如同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轻快地跑回了家中。   盛玉年是轻松了,在他身后,穆赫特却时而皱眉,时而恍惚,时而目露凶光,时而怔怔出神……好像成了个困惑的傻瓜,只在蛛网中央转来转去。   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人类是为了感谢我才来的,可他刚才是在赞美我吗?   穆赫特自然不可能亲口去问询人类,牠像含着猎物的血肉一样,把人类说的那些话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地吮吸,翻来覆去地回味,然而总也得不到答案,只好自个儿闷闷地生气。   另一边,盛玉年的豢养蜘蛛计划终于往前推进了一截,一时间春风得意,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委实是难得的真情流露。   他一心只想着把蜘蛛巢里最珍贵的那只大蜘蛛钓走,既然穆赫特没有在那天晚上把他直接丢出去,他立刻就得寸进尺地调整了计划细节——每天结束工作了,他都要跑到魔蛛的巢里坐下,和对方说上好半天的话,也不管那是不是单机聊天。   盛玉年总有许多事情可以聊,当明星当演员,全要在交际场合长袖善舞,做到人人爱慕,人人赞叹才行。他聊工作,聊社交,聊他以前亲身经历过的娱乐圈八卦,还有里头沽名钓誉,丑态百出的形色众生。   不管穆赫特有没有回应,盛玉年都拿出十二万分的热情去兴致勃勃地讲述,他的声音动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诙谐,讲起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又是那么得妙语连珠,仿佛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讨人喜欢的存在。   提起一些特别愚蠢的人,还有他们犯下的好笑蠢事的时候,他也先强忍着笑声,说完挖苦的俏皮话,然后才控制不住地开怀大笑。这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欢乐,实在让地狱里的大恶魔也压不住嘴角,在黑暗里兀自发笑。   有一天晚上,盛玉年说到他的粉丝。   他用抱怨的口吻讲述起那些尤为狂热的粉丝群体,只不过,有些人的抱怨是不管不顾地倾泻一通,而有些人的抱怨,则是为了让人又怜惜,又敬重才说的。   “……跟踪了大概几百次吧,那时候我还不算很出名,住的公寓也蛮普通的,他们连我的左邻右舍都一块儿打扰,我每天早起上班赶通告,晚上回家就看看还有哪个邻居没睡,上门去鞠躬致歉,说实在对不起,我一定会约束好他们。”盛玉年感慨地笑了,“其实哪能约束得住?你不知道,讨厌我的人往我家里寄过花圈,带鸡血狗血的纸钱,以及遗照——哦,全是给死人用的,他们咒我快点死呢,虽然他们这会儿可算是如愿了。”   他笑了一阵,再掰着手指头给穆赫特数:“至于喜欢我的人,唉,寄信啊,抱枕啊,还有鲜花的,我都收起来了,都是心意。但是另一些脑子不太正常的……”   盛玉年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情疲倦,好半天没说话。   他没注意到,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那头无比高大,宛如染血的蜘蛛巢主人,已经悄然无声地走出了蛛网,迈动八条足肢,来到他身后。   “……另一些脑子不太正常的,”盛玉年垂头丧气地道,“给我寄的是我自己的写真照片,但是上面沾着他们的……精液。”   他把那个难以启齿的词说出口之后,自己先按住了太阳穴,看起来简直身心俱疲。   “你没有杀了他们?”血红的魔蛛突然开口,将盛玉年惊地猛一回头。   这不是演戏,他是真的惊着了。   盛玉年震惊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但魔蛛低头看着他,目光再也没有初见时的暴戾,反而平静得多。   牠的声音低沉浑厚,尾音含着嘶嘶作响的低语,仿佛每说一个字,就有成群的毒蛛在阴影中起伏。   “……没,没有,”盛玉年喃喃道,“杀人是犯法的,我不能这么做。”   穆赫特离他非常近,近到他可以瞥见蜘蛛足肢上的锋利倒钩闪烁寒光,看清牠腹板上黑红相间的繁奥纹路,宛如古老的咒言一样交错缠绕。   “可惜了,”穆赫特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你不想跟他们交媾,他们的行为和下战书没什么差别。按照蛛巢的法则,你完全可以杀光他们,剥下他们的皮做脚垫。”   盛玉年一下笑出了声。   他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抬起手背,按住发红的脸颊,低声说:“你……您都听见了。”   “嗯。”穆赫特说。   “不用敬语,蜘蛛不追求繁琐礼节。”牠又说。   盛玉年的脸似乎更红了,他窘迫地解释道:“我一开始是为了排解寂寞,毕竟在这儿也没人陪我说话。你不觉得吵耳朵就行,我……”   犹如一个见到自推,舌头不知道往哪儿放,四肢不知道怎么摆的小粉丝——盛玉年演起这种角色,实在手到拈来,闭着眼睛也能上,最后,他不再说话了,只是抬头望着穆赫特,用上挑的眼尾惹一惹牠的目光,再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去,瞧着远方的灯光微笑。   难道他的眼神真有魔力吗?可我探查多日,知道他不过是地狱中最普通,最随处可见的罪人而已。   人类的眼神恰似羽毛,穆赫特的心尖被这片羽毛搔得发痒,忍不住就想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然而,现在的气氛有点……怎么说,太好了?牠听着人类的血流和心跳,能感受到他慢慢升温的体温,闻到他身上没有恐惧,反而跟血酒一样醇香欲醉的气息。远处灯光晦暗,夜风宁静,牠的情绪同时难得地平稳下来,感受到一种难言的静谧。   所以,牠没有说话,人类亦沉默着。   “我该回去睡觉了,”不知过了多久,人类站起来,依依不舍地说,“明天我还得去工作……”   穆赫特立刻就想说“待在这里陪我,这就是你唯一的工作”,可是,当人类转过头看牠的时候,眼睛亮过牠所见的一切宝石,一下就叫魔蛛的话哑在喉咙里。   “谢谢你!今晚我真的很开心!”人类笑着喊道,冲牠挥挥手,“对了,我叫盛玉年!记住我的名字,别再‘人类’‘人类’地喊我啦!”   人类跑回家了,穆赫特还在沉思。   他怎么知道我一直“人类”“人类”地喊他?   ·   盛玉年的生活过得更惬意。   虽说耐心的猎人会等待猎物自己走进陷阱,可是既然能时不时地跟猎物玩耍一番,谁还要去过以前眼巴巴张望的苦日子?   从那天穆赫特主动现身,跟他说过话之后,盛玉年直接自作主张,开始在小山般的蛛丝巢上制作楼梯,方便他更快地上下串门。   他一点点地蚕食着魔蛛的生活边界,而他的猎物非但没有察觉,反而叫了一些小蜘蛛帮他修建楼梯,盛玉年的笑意差点就没憋住,险些得意忘形,溢得满脸都是。   他们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五花八门,这一天,盛玉年在坟场遇到了一对双胞胎姐妹,牠们在“吃饭”的时候丢了一块铭文配饰,吵吵闹闹地跑到坟场来找,恰巧碰到他在。   盛玉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完美主义者,哪怕管理坟场,也要做到一丝不苟,让恶魔挑不出错。所以,当他领着那堆双胞胎来到他临时搭建的骨头棚屋,看到里头一堆摆放整齐,丢失无主的各色配饰,小刀,挂件,宝石胸针,等等等等时,恶魔姐妹不由惊呆了。   牠们在里头找回了自己的小玩意儿,同样对盛玉年这个罪人十分欣赏,两边相谈甚欢,回去之后,盛玉年就把这件新鲜事告诉了穆赫特。   “……姐姐叫白墓,妹妹叫红苔,”盛玉年笑着说,“长得很像我小时候看得一个动画片里的蛇精……啊,忘了你没看过,反正很漂亮,也很让人害怕。她们身上的花纹是紫色的,尖刺的形状,就像这样……”   “那是猛毒者,”听见人类夸赞别的蜘蛛漂亮,穆赫特心里十分不屑,“只能勉强称得上不丑,但牠们的毒性很强,你……要注意,不能靠太近。”   和人类交流的这段时日,牠开始尝试着表达笨拙的关心,因为穆赫特发现,每当牠这样做,人类的双眼就会又惊又喜地亮起来,像火焰一样灼灼地闪耀。   牠喜欢看。   盛玉年的眼睛果真盈满了欢喜,他笑着说:“你知道得真多。”   “我是蜘蛛巢的领主。”穆赫特低声说,“我应该知道这些。”   盛玉年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同样压低了声音,声音些许发颤地道:“有些人认为……认为博闻广识的人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他忽然大胆地说:“我认同这样的看法。”   穆赫特愣了一下,牠低下头,看见人类的目光定定地锁着自己。   那双乌黑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看到的一切都攫取进去,哪怕是对象一整个地狱,它们也势在必得。   不等穆赫特说什么,人类的勇气似乎又一下用光了,他胆大包天地挑逗完地狱里最危险的掠食者,结果自己先红着脸,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说:“我、我要回去睡觉!”   然后,他就真的这么跑掉了!   穆赫特的足肢攒动,被激得一下立起来,牠迅猛地追击过去,人类脚下的蛛丝也像活物般窜起来,缠住了他的脚踝。   魔蛛一把捏着人类的腰——那么细,仿佛牠的一只爪子就能完全合拢,不依不饶地逼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在赞美我,还是在嘲笑我?”   盛玉年两眼水汪汪,他被魔蛛按在身下,真像个任人摆布的小玩偶一样,他急忙哀求:“我没有嘲笑你!只是我说话不妥当,不该这么对你说……放了我吧,好不好?” 第77章 塔兰泰拉喜剧(七)   在蜘蛛身上,不仅覆盖着感觉声音、振动的听毛,更有能够判断气息的味毛。作为嗅觉神经的末梢,雄蛛味毛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追踪雌蛛爬过时残留的气息,在蜘蛛的发情期,这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器官。   此刻,穆赫特已经尝到了空气中的味道,人类的味道。   它是灼热的,带着汗水的微咸,浓稠血浆的醴甜,经由怦怦跳动的心脏声搅拌,酿造出酒液般令牠微醺的气息。牠吸进一口,足肢和触肢便一阵一阵地骚动,连带着蛛腹末端的纺丝口都痒痒的。   “你不是在嘲笑我?”穆赫特难以自控地捏紧了人类柔软的身躯,威胁般地沉声发问,“这些天,你总是看着我笑……”   牠说到这,自己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只好仓猝地不再开口。穆赫特从人类身上捏出一声轻轻的哀鸣,心头不由一动,感觉人类好像是什么又软又小的捏捏玩具,忍不住就想多揉弄几下。   盛玉年有一点慌张。   但这不是因为大恶魔的逼问,而是对方炽热如火的利爪正捏在他的腰上,拇指就按在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加重着力道,只要他张开嘴,便会迸出失措的惊叫。   灵体的反应与生前并无太大差别,恶魔掌心的温度熊熊地炙烤着他,使他浑身发热,额头和后背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过,他虽然慌张,却没有慌了手脚,被这头凶悍又强大的魔蛛按在身下,更激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狂躁的征服欲!   盛玉年的眼睛已经变得湿漉漉的。   他像一只无辜的白羊,扬起雪白的脖颈,故意喘息着哀求:“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对着你笑了,可以吗?”   穆赫特愣住了,牠喜欢人类对自己求饶,但这可不是牠愿意听见的话。   见牠愣怔,盛玉年又将嘴一撇:“不公平,你能压着我,可你身上有毒,我不敢碰你。”   “我手上现在没有毒,”穆赫特下意识回答,“我还没想杀了你。”   听见恶魔这么说,盛玉年就高高兴兴地抓住了牠锋利坚硬的拇指,指头犹如几根有知觉的花蕊,有意无意地在魔蛛的掌心灵活地一刮,一股痒意直往心里钻,顿时让牠吃惊地睁大四目,松了松爪子。   盛玉年急忙抓住机会,从穆赫特的钳制下钻出去。   他知道,其实对方没有真的想攥着自己,否则他就是分成一千个,也逃不出巢穴主人的控制。所以他一恢复自由,就对穆赫特假装生气,义正辞严地说:“你这么欺负我,我以后真的不再对你笑了!”   说完,他扭身就跑。   穆赫特顿时怒意勃发,牠凶狠地追击过去,但愤怒之中,多少夹杂了一丝心虚。   你是我的东西,我的奴仆,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你有什么资格对你的主人生气?!   ……不过,我刚才真的弄疼他了吗?   人类毕竟都是脆弱的肉袋,要是我刚才用多了一点力气,他确实会疼得难受……   盛玉年三步并作两步,就在穆赫特很快要轻而易举地再次抓住他的时候,他忽然笑了。   仿佛之前的气恼只是假象,他头也不回,便将一串悦耳的笑声,顺着夜风轻轻砸在了穆赫特的脸上。这不仅把牠的足肢砸得一停,更将牠的怒火也砸消了大半。   “明天再来看你!”盛玉年轻快地喊道,他几步跳下那条专属于他的楼梯,灵体终归比笨拙的肉身要好,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钻进了自己的小窝,徒留穆赫特一个蛛立在原地,又一次困惑地皱紧了眉头。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生气?没生气为什么要冲我抱怨?还是说他在捉弄我,可当面捉弄一个大恶魔,难道不危险吗?难道他不想活了?   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我怎么不生气了?   问题淤堵在穆赫特的脑子里,牠觉得自己真是快要变成傻瓜了!   是夜,牠皱着眉头,蹲伏在蛛网上,用足肢一根根地拨弄着蛛丝,使巢穴震动,数以万计的蜘蛛都在战栗中嘶嘶抱怨,惊惶地满地乱滚。   就在这时,牠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人类的声音。   穆赫特心里有点满意,人类实在很坏,既然他已经被自己发泄情绪的举动吵醒,那我——   一声颤抖的,充满情意的低喘,几乎就像呻吟,暧昧地传递到牠的耳朵边。   穆赫特僵住了,牠的八根足肢凝在网中,犹如染血的石雕。   人类的声音就像夜晚的海潮,绵绵不绝,一浪迭着一浪地冲刷过来,将牠冲得僵硬,将牠冲得摇晃。   盛玉年的嘴唇充满欲望,在他含糊不清的舌尖上,反复呓语着一个名字。穆赫特情不自禁,仔细地驻足分辨,但蛛丝传递的音讯还不够清晰,牠只能从中分辨出,那似乎是有三个音节的名字。   没错,他说自己生前是演员,是明星,既然万众瞩目,当然会有一些难以忘怀的情人……   穆赫特越是思索,越是怒火中烧,虽然牠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愤怒。   已经下到地狱的灵魂,又怎么敢贪恋从前鲜活的时光!   魔蛛蓦地狂性大发,牠罕见地离开了自己的落脚点,冲向人类的渺小被窝——倘若牠疯狂的大脑中不是尚存一线理智,人类一定会被牠重重碾碎。   穆赫特怒气冲冲地来到罪人的简陋小窝边上,不需要灯光,恶魔的眼睛能看清黑夜里的一切事物。   人类脱去衣物,他的皮肤白如牛乳,白如新雪。在夜色的隐蔽下,他意志昏沉地抚摸着自己,他喃喃自语的嘴唇是红的,面颊更是晕满活色生香的红。   穆赫特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一刻,牠忽然生出了一丝害怕。   穆赫特心灵混沌,牠并不明白这丝害怕从何而来,牠只知道,自己的獠牙发痒,足肢也酥麻地钉在原地,好像再也走不动路。牠的眼珠,牠还没被夺取的四颗眼珠,犹如着魔,只顾怔怔地望着人类的身体,人类的动作,仿佛那抹惊心动魄的白和红可以把牠仅存的视力全部吸走,并且牠也心甘情愿。   ……这难道不可怕吗?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如同一只撞进蛛网,但是奋力挣扎的猎物,穆赫特挣断了束缚牠的那些蛛丝,一言不发地朝后退去,牠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巢室。   黑夜里,盛玉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他的脸上还残存着意乱情迷的红潮,但是他笑了。   第二天,两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盛玉年若无其事地起床,去坟场工作;穆赫特若无其事地蜷在巢里,闭着眼睛假寐。   “你听见昨天晚上的声音了吗?!”坟场里,猛毒者双胞胎跑来找他抱怨,“真是吵死了!”   姐姐白墓将苍白的头发挽起,用一根锐利的骨刺当发簪,牠的六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穆赫特的位置,却不敢多说什么。   妹妹红苔的发型倒是十分利落别致,牠剃光了一半的头发,头皮上布满邪异的刺青,另一半则修剪成利落的短发。牠的性格比姐姐稳重,只是摩擦着腰间的触肢,尖声道:“你的话不可叫塑命者听见,小心你的舌头。”   “塑命者……?”盛玉年觉得有点好笑,“你们叫穆赫特塑命者,为什么?”   顿了顿,他佯装疑惑地耸耸肩:“而且,我没有听见昨天晚上的动静啊。”   白墓嘻嘻地笑了起来,牠用一根手指轻点着盛玉年的肩膀,诡秘地说:“这称呼是个秘密,只在我们当中流传,你最好小心一点,别在牠面前说漏了嘴,我们很喜欢你,还不想那么快地看到你的尸体。”   “但也不是不行,”红苔接话道,“你死了以后,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尸体装饰起来,当成一个珍贵的摆设,前提是,塑命者不会把你撕碎。”   盛玉年微笑道:“能在死后得此殊荣,实在不胜感激——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两位最美丽的猛毒者的欢心,一定会活得尽可能长久。”   “你知道我们?”白墓凑近了观察他。   “你怎么知道我们?”红苔的脑袋从姐姐的肩头越出。   “噢,是穆赫特告诉我的,”盛玉年开始清扫坟场,头也不抬地说,“下班以后,我一般会到牠的巢里,跟牠说说话。”   一片寂静中,他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两只下巴都惊掉的蜘蛛恶魔。   “怎么啦?”   “你能跟塑命者聊天!”白墓骇然道,仿佛眼前的人类脑门上突然变出了天堂的光环,“你、你是怎么跟牠搭上话的?”   “就……随便说说?”盛玉年抓抓脸颊,“然后有一天,牠突然回复了我,我们就陆陆续续地聊上了。怎么啦,很奇怪吗?”   “你知不知道,”红苔慢吞吞地说,“包括老妪在内,牠已经多久没有和牠的眷族交流了?”   这个盛玉年还真不清楚,他停下清扫,好奇地问:“多久?”   “八百六十六年。”白墓回答,“在塑命者沉默的第六百六十六年,我以为牠总要对我们说点什么,可牠只是愤怒、怨恨、咆哮……然后杀死一些东西,再碾碎另一些东西。”   “牠跟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红苔耸耸肩,“我们同样如此。”   盛玉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白墓接着说:“所以——别让其他好事的蜘蛛知道这件事,牠们可能会接近你,以此讨好穆赫特,也可能虐杀你,以此来激怒穆赫特,更有可能给你注入毒素,让你变成神志不清的肉家具。能从塑命者的巢穴里抢人,我想谁都不会拒绝这样的乐趣和荣耀。”   盛玉年奇怪地问:“那你们就这么好心地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我们已经接近你了,”红苔说,“先来先得,现在是我们和塑命者的关系最接近,我们当然不会希望巢穴里的其他蜘蛛来分一杯羹。”   “尤其是那些碎嘴子的巡防者。”白墓补充。   盛玉年皱起眉头,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在关系不稳固,没能收获猎物的时候,冒然暴露和巢穴最高主人的关系,的确是很危险的。   他还在内心里修改计划,双胞胎已经将一根看似纤细,实则柔韧的蛛丝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盛玉年问。   “这是我们给你的回报,”白墓说,“我想,你一定很想要了解蜘蛛巢的信息,知道我们都有哪些品种,习惯和性格,对不对?”   盛玉年点头。   “这根蛛丝连接着巢穴最中央的支柱,按照塑命者的安排,一切蛛丝都要从那里交汇贯通。”红苔说,“我们是蜘蛛,蜘蛛当然要通过蛛网交流,把它系在你的手腕上,只要你学会了蜘蛛弹网的语言,那么你就能通过支柱,了解到巢穴中正在发生的绝大多数事。”   盛玉年震撼地睁大眼睛。   好家伙,局域网,他想,这些蜘蛛竟然发展出了货真价实的局域“网”!   他没有多少犹豫,就将蛛丝系在了手腕上,同时感到了那连续不断的,差别极其细微的震颤声。   “但是,我不会弹网……”他为难地说。   “我们可以教你啊!”白墓笑嘻嘻地道,“这就是我们给你的回报和投资。不过,这根蛛丝是要收费的,你得交付五只瘟疫鼠的灵魂作为货币才行。”   如今盛玉年身无分文,哪里有什么“瘟疫鼠的灵魂货币”?   没想到人在地狱,还得为了网费发愁……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很快微笑起来:“我现在没有灵魂货币,不过,我可以去找穆赫特借。明天把钱就给你们,可以吗?”   双胞胎对视一眼,克制住惊讶的表情,整齐而庄严地点了点头。   “对了,”临到走时,盛玉年问,“昨天晚上的声音,是穆赫特在弹网吗?牠说了什么?”   “我很烦!”白墓恶狠狠地说,“牠说我很烦,想杀掉什么东西,就这个内容,翻来覆去地弹,根本容不得其他蜘蛛插嘴!”   盛玉年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   于是,当天下班,盛玉年就兴致勃勃地爬上穆赫特的临时巢穴,大声把魔蛛叫了出来。   “穆赫特!”他兴冲冲地跑到大蜘蛛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可以给我一点钱吗?”   穆赫特冷冷地眯起眼睛,不耐烦地看着那只雪白的手。   就是这只手,在昨天彻底扰乱了我的神志……   而且这只手的主人还在问我索要钱财,哈,我就知道,罪人全是贪得无厌的东西,只要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恩宠,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永无止境地要这个、求那个,以此来满足自己膨胀浅薄的虚荣心。你和他们又要什么两样?   眼下,牠决心一定要挑出人类的毛病,非要逼得自己承认,眼前这个罪人一无是处,即使处死也不觉得可惜才行。   “钱,”穆赫特冷笑道,“你要多少钱?”   盛玉年似乎浑然不觉牠话语里的不妙寒意,依旧高高兴兴地回答:“瘟疫鼠的灵魂货币,要五个!”   穆赫特的冷笑凝固在脸上。   瘟疫鼠已经是地狱里最弱小,最贫瘠的生物,牠们随处可见,连刚下地狱,手无寸铁的罪人,都能在尖叫的时候踩死两只。盛玉年先前在地面上捕猎的小恶魔,还比瘟疫鼠更强一些。   他这种行为,就好像跑到世界首富的家里,跟首富本人说嗨!能不能借给我三毛钱啊,你有那种钢镚儿吗?   首富心里肯定有点淡淡的崩溃,穆赫特心里同样有点淡淡的崩溃。   牠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不由问:“你要那个干什么?”   “哦,那天的双胞胎送了我一根蛛丝,”盛玉年笑道,“可以连到支柱上,这样我就能知道当天发生的新鲜事了,很不错吧?”   很不错个鬼啊。   穆赫特不爽地瞪着那根蛛丝,因为牠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又不会像蜘蛛一样弹网,要这个有什么用?”   “没关系,她们会教我的,”盛玉年十分天真地说,“你给不给嘛,不会连老鼠的灵魂货币都没有吧?”   穆赫特心头酸酸的,气得想打人。   牠低头盯着人类,从虚空里随手掏出一颗璀璨宝石,往他手里一丢。   “我没有那种廉价的东西!”牠硬邦邦地说,“只有这个。”   “噢,”盛玉年接过宝石,直接就向外头跑去,“明天找零了再还你!”   ……谁需要你找回来的零钱?!   穆赫特真的想打人了!   如此一来,盛玉年开启了和双胞胎学习弹网的课程。   他人很聪明,学得又快,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蜘蛛们的局域网上有模有样地冲起浪来了,还会将一些有趣的事转述给穆赫特听。   直到有一天,穆赫特在蛛网上发现了一条崭新的,说话语气十足生涩的讯息,分外高调出现在支柱的信息流当中。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梦到和自己喜欢的顶头上司上床,算不算职场背刺?】   牠的足肢一歪,差点从蜘蛛网上摔下来。 第78章 塔兰泰拉喜剧(八)   那是个崭新的,穆赫特之前完全没见过的频段。   并且这个频段的发送地点离他非常接近,几乎近在咫尺。   答案呼之欲出,牠就是用触肢上的被毛去思考,也该想清楚发出这条讯息的人是谁了。   这本该是一条无人问津的讯息,地狱恶魔每天都在变着花样地刷新大罪记录,思索如何血祭一整个国家的人口来提升自己的权力地位,“和喜欢的上司做春梦”这种内容,就像在人类的网络里发了一个句号,纯纯得平淡无奇,无聊乏味得要命。   但穆赫特的四只眼睛勾在上面,像被磁石牢牢地吸住,挪也挪不开。   丝线还在弹奏,于是讯息同时源源不断地传进支柱,传进牠的耳朵。   【标题可能有点噱头太大,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但有好感是绝对的。牠是我的老板,我和牠的第一次见面绝不愉快,毫无疑问,牠脾气暴躁,性格又很高傲,我本以为我完蛋了,可牠居然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我。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哇哦,牠真的很有吸引力……我的意思是,牠高大,怪异又美丽,我从未见过如此吸引我的恶魔。】   穆赫特的呼吸停滞了。   这听起来完全就像牠和人类初见时的场景!百分百贴近!可……可他到底在说什么?   “高大,怪异又美丽,我从未见过如此吸引我的恶魔”……难不成人类的审美是畸形的,他分不出美丑,更不知道好坏吗?我不可能是美丽的,也不可能是吸引人的,我是整个地狱的笑柄,是又瞎又残的所谓“塑命者”!   在心里,牠绝望而狂暴地反驳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然而牠的眼睛移不动分毫,哪怕喊来一千头烈焰犀牛拖拽,都不能把牠的目光从那根细弱的蛛丝上拽走。   【是啊,我知道这么想很奇怪……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如果我说,我想抚摸牠的触肢和腹板,想感受一下牠蜘蛛肚子上的细腻绒毛,想顺着牠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去握住牠的手指……要是摸到牠的长发,能替牠编辫子就最好了——这样会冒犯到一只蜘蛛吗?】   “……你不敢这么做。”穆赫特喃喃道,听见那些描述,牠身体的相应部位居然同时微微发痒,像是有人隔空用手指轻轻地搔牠。   牠深深呼吸,喉结情不自禁地上下滚动。   你不敢……对我这么做。   【但后来,让我产生好感的不是牠的外貌——虽然牠真的很有魅力,而是牠的性格。   唉,牠实在是个外冷内热的恶魔,我说的“冷”不是指冷淡,牠的脾气还是非常火爆的,可牠对我总是很好。牠愿意陪我聊天,愿意掏钱解我的燃眉之急,有时候我对牠开玩笑,牠也不计较我的冒犯……啊,扯远了,总之,说回那个梦,我想,那是因为不久前的一次小小冲突,虽然牠没有想着伤害我,可我当晚回去之后,就控制不住地梦到了牠。】   穆赫特完全想不到,自己在人类眼中会是这么软弱的形象。   陪你聊天是因为我有时间,否则你以为我会跟一只叽叽喳喳的小虫子交谈吗?掏钱是因为钱财对我没有用处,只是累赘。而不计较你的冒犯,是因为人类太脆弱,我只要轻轻一挥手,你的四肢就要获得自由,从你的躯干上脱落了!   牠十足别捏地逐句反驳,大脑却无法停止地回想起那天夜晚的场景,想起人类暧昧的吐息,他蔓延潮红的身体……   所以他模糊吐露的名字,是自己的。   【所以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我只能每天若无其事地面对牠,就好像牠每天晚上没有进入我的梦,没有只用一只手就把我带走一样……】   【回复1:闭嘴,磨磨唧唧的怂包!!!要么你就去死,要么你就直接闯进牠的巢穴,对牠张开你的外雌器,让牠用射出来的东西把那里堵满!!!别再为这点破事吵吵闹闹了!!!】   穆赫特登时大怒,牠听着那条刺耳的回复,脸孔仿佛涌动着岩浆,不知是气的,还是有其他的因素。牠的第一步足快速一弹,隔着网线,直接把那个躁动咆哮的货色劈头盖脸地扇飞了出去。   【回复“回复1”:呃,谢谢这位话糙理也糙的朋友,但我和牠之间的关系要复杂得多……】   【回复2:能有多复杂?】   【回复“回复2”:简而言之,牠出身高贵,我太低微,配不上牠。】   犹如针扎,穆赫特的心忽然为这句话刺痛了一下。   我才是,我才是配不上任何事物的那一个。   谎言环绕牠,讥讽包围牠,牠是一个被窃取了权柄的无能者,出生不久后就被排斥出地狱的权力中心,被七环议会恶意地驱逐进暗渊,连着牠的眷族一起,沦落到永世不见红月的地步。牠徘徊在无底深渊,控诉命运,怨愤难言,很多个时刻,牠都想到了自我毁灭。   “出身高贵,配不上我?”牠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说得我好像是一位重权在握的王爵大公,说得我好像高高在上……你应该鄙视我!是的,你应该鄙视我……你说的话,做的事,就像是痴迷我,要追求我一样……你凭什么给我这种错觉?你凭什么问,凭什么让我觉得自己是值得的?”   牠咬牙切齿,想到自己连日来像个傻瓜似的迷惑着,穆赫特甚至难以自拔地怨憎着那个渺小,卑微,然而影响力巨大的人类。   【回复2:好吧,不懂你们感情细腻的品种,生殖器互怼的事叫你们扯得这么复杂。实在不行你就仿照上面说的……】   再一次,穆赫特暴跳如雷,同样把第二个回复的蜘蛛从网上扇飞了出去。   牠将那条蛛丝的频段拉向自己,使其从公开的状态,变成一对一的私聊。   【看完你说的,难道你还想做牠的伴侣吗?】   牠的问题带着轻蔑的冷笑,近乎粗暴。   片刻后,对方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我不懂你的意思?“伴侣”的头衔对我来说太遥远,我对他也只是有好感,我……既然你看完了,就该知道我不配做牠的伴侣。】   穆赫特嘲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然而,牠快速弹完这句话,等待许久,对方却再也没有了回音。   穆赫特皱紧眉头,牠想到人类可能有事,可能是坟场的工作牵绊住了他,可牠等了又等,甚至利用小蜘蛛作为耳目去确认人类目前的活动很清闲,对方仍旧不曾回复。   气恼之下,牠接着说道:【也许你喜欢的蜘蛛就是一个废物,一个无能的懦夫,只敢蜷缩在巢穴里等待命运的最终审判,牠自怨自艾,世界抛弃牠,权势和力量更与牠无缘!你在梦中被这样的货色带走,只能说明你跟牠是一样的。】   这次,对方终于有了回应,非常简短的一句话:【跟你不熟,别对着陌生人做自我陈述。】   穆赫特大吃一惊。   在恼火,惊讶,震撼……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情绪中,牠居然感到一丝奇怪的好笑。   这是牠第一次见识人类的回击力度,而且是为了维护牠才做出的回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穆赫特就很难再生气了。   【我说得不对吗?】牠接着煽风点火,只是这一次,牠内心含着隐秘的渴望——牠渴望看到一个和牠完全无关的人,在陌生的恶意面前为自己辩护。   【听你的描述,牠确实是一个软弱的脓包。你说牠“怪异而美丽”,这种词实在令我恶心,或许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强大美丽的恶魔是什么样,就可悲地对牠生出了好感。】   【让我们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对方怒气冲冲地回应,蛛丝在激烈的弹动中乱颤,【我完全不看重外貌,因为我已经是所有人中的佼佼者,我所遇见的生物,没有哪一个能够与我媲美。】   ……这是真的,穆赫特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   【正因如此,我才对牠产生的吸引力感到震惊。牠魅力惊人,一举一动都展示出绝对的力与美,你有没有见过牠岩浆一样的长发?你有没有见过牠凶悍又灵活的体格,牠移动起来,好像天灾一样迅猛?而且我可以肯定,我不是第一个喜欢牠的人,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至于你,你不是第一个讨厌牠的恶魔,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穆赫特彻底失声了。   蛛丝微微地在耳边回响,而这却是牠从未听过的话啊!它比牠所设想的最大胆地示爱还要热烈一百倍,强烈一千倍,让牠的手臂颤抖,八条腿也软得站不住。   我该相信他吗?牠拼命地绝望思索,我能相信他吗?   从理智上说,牠肯定要保持恶魔的多疑,保持对万事万物的否认与恶意;可从感性上说,哪怕摆在牠面前的是毒药……不,哪怕摆在牠面前的是天堂的圣水,是神为人类流的一滴火泪,穆赫特也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来,果决地一饮而尽!   【我珍惜牠,牠让我快乐,让我感到安全安心。很多个夜晚,我一想到明天还能再见到牠,心里就充满喜悦……你说这样的好感很浅薄,我懒得反驳,不过你又知道什么呢?言尽于此吧,别再来找我了,我对你不感兴趣。】   蛛丝的通讯中断了。   穆赫特蜷缩在阴暗深邃的巢穴里,很久以来的第一次,牠开始觉得,自己不再像一个终日为自己的无能而大发雷霆的失败者。   这天晚上,盛玉年面无表情地坐在巢里,他一反常态,不笑,更不说话。   带着一点儿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殷切和心虚,穆赫特钻出巢,爬到人类身边,俯身低头地问:“怎么了?”   盛玉年叹出口气:“和人吵架了,心里烦得很。”   魔蛛尴尬地沉默一阵,讪讪地推过来一颗宝光灿灿,晶莹剔透的大钻石,咕噜噜地滚到盛玉年手边。   牠低声说:“这个送你,别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假装自己是第一天上网冲浪的新手,进行一些纯路人发言*完全不带任何立场!但是我要摸穆赫特的蜘蛛屁股。再重申一遍,完全不带任何立场!   穆赫特:*感觉蜘蛛屁股很痒,但是找不到任何原因,奇怪地在原地打转*   还是盛玉年:*再次假装网上纯路人,无辜发表一些感言*完全不带任何立场!但是我要偷走一撮穆赫特的头发。再重申一遍,完全不带任何立场!   还是穆赫特:*感觉被人揪走了头发,但是没发现任何罪魁祸首,奇怪地开始蹲上蹲下* 第79章 塔兰泰拉喜剧(九)   那颗钻石闪耀火彩,当中荡漾着血色的碎光,足有荔枝大,像一颗活生生从天上摘下来的沉重星子,冰冰凉地挨着盛玉年的手背。   他低头一看,顿时笑了起来。   “我不要这个,”他扬起眉毛,故意很惊诧地推拒了,“我要它有什么用?”   奇珍异宝有谁不爱?但他就是要这么说,就是要看魔蛛送礼物都送不出去的着急样子。   果不其然,穆赫特错愕不已,难以置信地问:“你,你不要这个?”   盛玉年摇摇头,他拿起那颗沉甸甸的钻石,把它重新放到巢穴主人面前,腼腆地说:“我拿它没有用,如今我人在这里,连钱币都很少需要,更别提这么昂贵的珠宝了。请你收回去吧,真的谢谢你。”   穆赫特急忙又凑近了一些,足肢一阵攒动。   牠犹如一个笨拙的推销员,将钻石推到盛玉年眼睛底下,对他仔细解释:“这是一颗来自憎恶晨星领域的失落星辰!你瞧这儿,它凝结着一名堕天使的鲜血,晨星领主情愿用六千六百六十六个罪人的灵魂赎回它,让它再次于红月边辉耀……你不要它?你不喜欢它吗?”   盛玉年像听某种传说一样听完了牠的介绍,神情中含着一点为难。   他不好意思地微笑道:“诚如你所说,它太贵重了,让我长长见识就好,真把它送给我,我又要把这么珍贵的石头安置在哪儿呢?”   穆赫特张口结舌,牠瞪着手里的血钻,委实没想到它会遭到收礼人的拒绝。   牠的眼神陡然变得嫌恶,仿佛这颗精美的钻石一下变成了被狗舔过的包装纸,黏糊糊得讨人厌。   没用的垃圾,牠的嘴唇微微抽搐,立刻把它远远丢开。   大恶魔的蛛腹起伏鼓动,想了想,穆赫特又从虚空中掏出一大捧各色宝石——以牠的巨大利爪来计算的一大捧——推到盛玉年的鼻尖上。   盛玉年猝不及防,差点被这一下怼成对眼儿。   因为数目和体积都太过夸张,这些剔透绚烂的珠宝完全不像一堆价值连城的石头,反而更像是糖果店里那些缤纷的水果硬糖,可以随随便便地让人堆成小山,再随随便便地捧到哪个小孩子面前去。   “那这些呢?”穆赫特急切地问,“它们不贵重,随处可见,给,给你。”   盛玉年赶紧往后挪动身体,避开这座能把人晃花眼的小山,关切地问:“穆赫特,你怎么了?我确实和别人,好吧,别的恶魔,吵了架,但那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啊?你送我这些东西,好像要替牠们补偿我一样。”   他蹙着眉头,表面不解,实则已然心花怒放,被对方热烈的情绪滋润得容光焕发。   盛玉年抿住饱满的嘴唇,努力掩饰着眼神里的得意。他就像一尊玉面的神像,垂目微笑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眼中涌动的全是饥饿的毒蛇。   现在,蛇牙已经无声无息地在猎物最薄弱的地方蛰了一口又一口,猎物的血肉都要化作滋养神像的汁液了,那只可怜的小公蛛还浑然不觉,只顾在神像脚下徘徊难舍,以此期冀一点致命的温暖。   穆赫特停顿一下,也觉察出自己主动过了头,与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   牠掩饰地说道:“我……我只是不想让牠们议论我是个不合格的主人——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经是属于我的罪人。”   盛玉年佯装明白:“啊,原来是这样。”   魔蛛点点头,牠俯下上半身,爪子上还捧着那些宝石,对盛玉年说:“蜘蛛巢要定期举办猩红集市,那是货币流通,恶魔之间交换战利品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去那儿看看?你有了这些,喜欢什么就能买什么,你不喜欢买东西吗?我以为人类都会喜欢。”   盛玉年笑了,他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他低下头,拘谨地在那堆小山上捡了三颗红宝石。   “这些就够了!”他把宝石珍惜地装进衣服口袋,再推推穆赫特的指头,“真的非常感谢你,我去集市上逛过之后,一定会给你带礼物的。”   不等穆赫特说什么,他已经抬起眼睛,凝望着对方。   他的双眸黑白分明,犹如清澈的水晶,燥热的温度从脸颊上卷起来,将他的眼睛也烫得灼热,仿佛含着来回摇晃的波光。   这缱绻的水波早就将魔蛛吸引,现在牠只想将嘴唇挨近过去,从里头深深啜饮一口,好去舒缓又痒又渴的咽喉。   宝石倾泻似流沙,牠和人类之间的距离,同时越来越近。   恶魔的呼吸犹如滚烫岩浆,在风中燃烧着硫磺和鲜血的气息,就在他们即将肌肤相贴的那一刻,盛玉年忽然向后缩去,仓皇地避开了魔蛛的触碰。   “我,我有件事想跟你说!”盛玉年的呼吸慌乱且火热,他细腻光洁的脸颊上也沁出一层细汗,他目光闪烁,极力躲避着魔蛛炽热的视线,“是一件我想了很久的事,对,很久了我想,要怎么跟你开口……”   他语无伦次地转移话题,穆赫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牠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人类,蛛腹连带着尾端的毒针,一跳一跳地直往上勾,完全按捺不住。   “……什么事?”牠嘶哑地问。   “我一直在做……做梦,”盛玉年结结巴巴地说,他始终低着头,好像完全不敢与面前的恶魔对视,“是的,做梦。我……”   他的声音渐渐熄灭,盛玉年呆呆地注视着地面,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把话题扯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我什么都没说。”他喃喃道,试图跳起来溜走,“已经很晚了!我该回……”   穆赫特张开一只爪子,力道急迫,但是不失控制地压在人类的腰腹处。   “把话说完。”魔蛛强势地下达命令,“你明天不用去坟场工作,甚至你以后都不用再去。把话说完,我要听你做的梦。”   牠身上的外骨骼装甲在以常人难以听见的频率颤动,发出刺耳细碎的声响,这是因为牠也在哆嗦。陌生的欲望像亟待喷发的火山,在牠体内急剧酝酿,只要人类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将其彻底引爆。   盛玉年低下头,他看起来实在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施展了。穆赫特如此强硬,他除了遵从,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这些天,我总做一个相同的梦。”他嗫嚅地说,“我梦到一个……我梦到一个人。”   “一个人,”穆赫特了然地盯着他,“一个人类?”   盛玉年点点头,似乎是要掩饰什么一样,飞快地瞥了眼穆赫特:“是的,一个人类。”   魔蛛露出满是尖牙的微笑,哦,可怜的小傻瓜,他还以为我不知道那条发布在支柱上的内容,以为我不知道他梦到的究竟是谁……   不过,出于对人类的,极其少见的怜悯,穆赫特选择装聋作哑,不去追究:“继续说。”   “空气灼热,环境狭小而潮湿,”盛玉年小声说,“我梦到我的身下垫满柔软的蛛丝,而我自己却一丝不挂地睡在上面。”   穆赫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幅画面:雪白的蛛丝织成密不透风的巢穴,人类完全袒露出柔软脆弱的身体,他的肌肤比蛛丝还要雪白,更加温暖……   牠口干舌燥,瞳孔亦不由失神地涣散。   “然后那个人就来了,他先对我柔声细语地表白,夸赞我有多么好看,他能和我在一起,又是多么幸运,”盛玉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眷恋的微笑,“他用爪……手背来抚摸我的脸,好像怕弄伤我一样。”   穆赫特的四颗眼珠子齐齐发直。   我可以现在就去学习贪爱王廷的那些连篇累牍的赞美诗,我会曲起手爪来抚摸你的面颊,我不会弄伤你。   “我想我是被他迷住了,拒绝不了他的任何请求,还有引诱。”盛玉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光用一只手就能把我抓起来,我在他怀里没有重量。再然后,我们结合,一次又一次地结合……我差点就被这种激情活活烧死,可醒来以后,我全身都湿透了。”   穆赫特分成三股的舌头缠绕打结,牠完全说不出话。脑海里的想象已经叫牠全身发麻,尖锐的欲望更刺得牠疼痛难耐,几近疯狂。   盛玉年沉默片刻,他原本脸红得厉害,可这是却显出怅然的表情。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梦醒的时候才是最痛苦的?我深知现实的残酷,知道我和他相差太大,极有可能永远不会有结果,但我还是做了这样的梦,并且不止一次。人真的是太容易痴心妄想的动物!”   穆赫特急忙低头,牠声线发颤,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说出几个字:“我不会……”   我不会什么?我不会轻视你的身份?我不会为了这种可笑的原因就放弃一个爱重我的灵魂?   然而牠久不与外界交流,不等穆赫特说完一句话,人类就趁着牠解开舌头的功夫,伤感地说:“我该回去了,哪怕你许诺我不必工作,但我还是需要它。因为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干坐在那儿,在头脑里幻想一场没有指望的感情。”   他眼里的泪光镇住了穆赫特,魔蛛的脑子一片混乱,牠不得不松开爪子,目送人类离开的背影。   一走出恶魔的视线范围,盛玉年的表情就变了。   他的脸还是很红,可眼神中那种无望的,悲伤的神采瞬间便消失不见,重现清明。   盛玉年哼着愉快的歌儿,回到了自己的小窝,徒留穆赫特在他身后纠结懊恼,沮丧得快要发狂。   这天晚上,穆赫特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梦。   牠梦见自己怀抱着人类。   或许在同类当中,盛玉年身高显眼,个头修长,但是在牠的衬托下,他就像玩偶一样渺小。   我一直都深爱着你,人类捧着他的脸,深情地低语,但是我要怎么才能和你在一起呢?你太骄傲,太凶狠,从不对我展露温情……我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卑微仆从。   我可以改正!穆赫特连忙剖白,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灵魂,所以也把你当成了普通的罪人。我对你不好,在第一次见面时伤害了你,我会道歉,我会让你看见我的歉疚和诚意。   听见牠这样说,怀里的人类不禁露出最甜蜜,最美妙的微笑。他俯下身,用同样甜蜜美妙的双唇,亲吻了穆赫特。   仿佛有盛大的烟花一瞬绽放,令大恶魔不由自主地瘫软,再也无瑕思考除了这个吻之外的任何事。   我变得很不对劲,这完全不是我了!我生病了吗?   穆赫特蓦然惊醒,牠睁开双眼,呆呆地注视光线朦胧的巢穴。   ……对,没错,我一定是生病了。我生病了。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走在路上,继续哼歌*我是一个小坏坏,没有人能比我更坏……   还是盛玉年:*突然发现一个无辜路过的穆赫特,霸道地伸手,抓住对方的蜘蛛屁股*过来!我要跟你调情!*开始狠狠地调情*   穆赫特:*猝不及防,被调戏地昏迷了,但是幸福的昏迷* 第80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   盛玉年睁开双眼,神采奕奕地环顾面前的环境。   他只是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就算有现成的建材,要给自己堆一个住处出来,还是太过勉强。更何况他生前功成名就,养尊处优,何曾需要自己来操心房子的事?   眼下再看,这个小窝阴暗,狭窄,像一个半开合的坟墓,隆起在蛛丝的海洋上,但盛玉年却睡得安心惬意,每天睡醒,都像是吸了一百个男人阳气的妖孽,自顾自地光彩照人。   盛玉年钻出他的窝,在披上外套之前,他看了下自己从某一任死去队友身上继承的衣物,内心不得不承认穆赫特的说法。   他确实该买点东西了,而去恶魔的集市采购,似乎是个不错的选项。   所以他一到坟场,就挑选了双胞胎的频段,在蛛丝上弹了几下。   没过一会儿,两头猛毒者从高大的骸骨树木上跳下来,交错落地。   “怎么回事,小毒瘤?”白墓大嗓门地问,至于“小毒瘤”——盛玉年猜测,应该是地狱蜘蛛对人的某种昵称……吧。   “你从谁那儿听说了猩红集市的事?”红苔露出微妙的笑容,“让我猜猜,不会是我们那位沉默寡言的塑命者吧?”   盛玉年露出温文尔雅的笑:“早上好,美人们。是的,昨天晚上我和穆赫特聊了一会儿天,牠告诉我,可以去集市上买点东西。”   “只是告诉,没有给钱?”白墓奇怪地问,“这可不像牠的作风。”   想起上次那颗把牠们身上的财物全部掏空都找不齐零钱的灵魂宝石,白墓就觉得牙酸。   网费只要五块老鼠的灵魂货币而已!给人类一颗狂啸猛犸的灵魂宝石是什么意思?臭显摆!   盛玉年“哦”了一声:“给了,牠给我好多石头,我随便挑了几颗。”   说着,他拿出一颗鲜血般刺目的宝石,双胞胎一看,十二颗眼珠子全瞪直了。   “凝血宝石!”白墓尖叫道,一把抓过来,开始拿舌头舔。   盛玉年:“……呃?”   “好高级的货色,尝不出味道!”白墓递给红苔,于是另一个猛毒者接着拿花瓣一样的舌头卷着尝。   盛玉年:“呃……”   “脂粉气很浓,”红苔眉头紧皱,神色严肃地品鉴,“一股恶心的香味,毋庸置疑,来自贪爱王廷。但是是什么阶层的血……我觉得不低于王廷子爵,你觉得呢?”   白墓再接过来尝:“嗯嗯……伯爵……不!侯爵,侯爵夫人,肯定的。七环议会在上啊,侯爵夫人的凝血宝石!”   盛玉年:“……”   盛玉年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什么是‘贪爱王廷’,‘七环议会’?”   “地狱里的色欲环,”红苔说,同时试图从姐姐嘴里抠出那颗血红宝石,“色欲恶魔汇聚在那里,牠们全是一群装腔作势,涂脂抹粉的贱货。”   白墓被抠走了宝石,非常不开心地说:“七原罪,听说过没有?七环的大恶魔汇聚在一起,就组成了地狱最高的统治机构,七环议会。”   盛玉年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意味,他用指甲尖掐着红苔递过来的,湿乎乎的宝石,拿旁边的蛛丝擦擦:“那这里在七环议会的管辖范围里吗?毕竟穆赫特也是大恶魔嘛。”   双胞胎的脸色变了。   牠们对视片刻,脸上的十二只眼睛交替眨动,姐姐的表情变得尖酸刻薄,妹妹则皱紧眉头,陷入沉默。   “不,”白墓冷冰冰地说,“蜘蛛巢早就被赶出地狱的权力中心,七环议会遗忘了这里,地狱同样如此。”   “至于塑命者,”红苔低声说,“牠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盛玉年眉心轻动,猛毒者接着说:“接下来的事,我们就不好再说了,这是蜘蛛巢的禁忌。既然塑命者如此喜爱你,你不如直接去问牠。”   “等到猩红集市开放的那天,我们会来接你!”白墓说。   红苔说:“但建议你,先去找塑命者要点信物带在身上。庆典日到处都是蜘蛛,你也不想牠们一路跟着你,对你流一地的口水吧?”   说完这些,双胞胎就离开了,牠们忙着赶下一场狩猎。   盛玉年留在原地,思索着牠们的话。   蜘蛛巢被逐出权力中心,穆赫特就是原因……这不难联想到鬼婆的话,穆赫特是“身负残缺,失去了权柄”的大恶魔,那牠失去了什么呢?   毫无疑问,牠失去了自己的一双眼睛,那显眼的四颗眼珠,就是最好的佐证。   出于某种事故,牠一对眼睛——或许还有别的器官,我没发现的器官——不见了,只能困守在深不见底的巢穴里。因为领主的失权,地狱蜘蛛自然同样丧失了被看见的资格,所以面对牠们的讥讽和抱怨,穆赫特才会拥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度。   牠脾气暴躁,天性高傲,却又不得不困在巢中,永无止境地承受眷族的责难抨击,正因牠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牠必须背负起这样的恶意。   好美味……   盛玉年呆呆地想。   我真的还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类型……好想把牠的心也哄骗过来,然后一把捏碎,仔细看看里面的内核是什么样子的啊!   呆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然后赶紧掩饰地抹一下嘴角,确认自己的表情管理没有失控。   于是这天晚上,盛玉年又跑去找大蜘蛛了。   “穆赫特?”他走进巢穴,一想到这间“临时落脚点”正在因为自己而逐渐变得不再临时,他心里就难以抑制地涌起一阵躁动,“穆赫特,你在吗?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巢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盛玉年在这个错综复杂,犹如迷宫的蛛网摇篮里转着圈地找,却总找不到血色魔蛛的影子,他想了想,接着喊话:“你生气了吗?昨天我不是要冷落你,只是我自己的情绪起伏有点大,我不想把自己的沮丧发泄在你身上……你能出来吗?还是你生我的气,讨厌我了?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再见你了?”   话到结尾,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脸上更带着急切的神情。盛玉年就是要让听见他说话的对象明白——我的喜怒哀乐全由你掌控,你最细微的一举一动,都能激烈地拨动我的心弦。   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权力,过去他诱捕的那些人里,没有一个能抵挡这种权力的蛊惑。在盛玉年允许的范围内,猎物们尽情施展特权的魔力,并且纷纷为之倾倒。   现在,这个诱饵能不能钓起一只蜘蛛呢?   片刻后,盛玉年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哈,钓着了。   “……我没有生气,”魔蛛的语气闷闷的,不知怎的,竟然透出一股生无可恋的感觉,“你想要什么。”   盛玉年微微一笑。   “我今天见到双胞胎了!”他表情变得如释重负,声调亦明快起来,“她们告诉我,如果要去集市,最好来找你要一个信物,不然,其他馋嘴的蜘蛛会把我包围的。”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穆赫特深知牠的一部分眷族都是什么德性,在盛玉年的左手边,一堵丝网缠绕的墙壁忽然开裂,露出其后的通道。   “进去自己挑吧。”   盛玉年惊讶地问:“是什么,你的藏宝间吗?就这么让我挑,不怕我把好东西都拿走啊。”   穆赫特敢让他挑,当然就不担心他会动手脚,但是听到人类这么说,牠也像寻到了什么正当理由一样,慢慢从高处盘绕下来。   “不是藏宝间,”魔蛛无奈地说,“是放乱七八糟东西的地方,杂物间吧。”   说着,牠带领人类走进那个“杂物间”,盛玉年一进去,嘴巴便张开了。   这哪里是杂物间,说是博物馆还差不多!   仿佛走进了异世界,他抬起头,只见层叠畸形的环状塔楼一路蔓延,恰似扭曲的蔓藤,能一直长到天上。密密麻麻的书架与货架在塔楼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左下方堆满了沉重古老的大部头巨作,血色的墨水在人皮和头发交织成的书页上缠绕,右上方却将珠光宝气的饰品积成山丘,各色药瓶、武器,巨龙的骨架,侏儒的标本……简直包罗万象。空气中没有风,却旋转飘荡着各色古旧的羊皮纸。   盛玉年随手捞起一张羊皮纸,上面的文字看得他脑仁子疼,只依稀辨认出,似乎是某类炼金术的配方。   “你挑吧,”穆赫特八足点地,敏捷地爬到塔楼一侧看着他,“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拿。”   盛玉年稀奇地看了半天,这里确实是活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的地方,他的目光转动,一下在一张骨刺锋利的桌案上发现了一条蛛丝织成的轻薄丝巾。   “这是用你的蛛丝做的吗?”盛玉年好奇地拿起来,在自己的手上,它像水波一样缥缈。   魔蛛攀在他的头顶,低低地应和了一声:“随便织的。”   “是你织的啊!”盛玉年有些惊讶,旋即一笑,“那我就挑这个好了!别的我也看不上。”   穆赫特神情复杂地说:“你还可以再看看别的……”   但人类已经欢快地把丝巾系在手腕上,转头拿起桌上的另一个精巧的药瓶。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个瓶子是一整块潋滟的紫水晶,其上镶嵌着一个扭曲的爱心,隐隐透出几分欠揍的淫邪……穆赫特没记起来它的用途,于是道:“拿过来我看看。”   盛玉年刚迈开腿,不防瓶子上的爱心突然如活物般一转,瞬间露出了獠牙大张的嘴!   他的手掌一颤,加上“杂物间”的地势崎岖,专门为蜘蛛设计,脚下一个没注意,便绊在了一根横生的骨刺上,将药瓶脱手甩出,朝着穆赫特的方向飞去。   魔蛛轻而易举地在半空中捏住了它,但药瓶上的嘴再次发生了变化,它快速化作一张妩媚的红唇,张口就对巢穴主人喷出一蓬无孔不入的粉红色雾气,沾染在牠的胸口。   穆赫特瞬间回想起了它的用途。   凶戾的神色在牠眼中一闪而逝,牠猝然捏碎瓶身,将齑粉燃成灰烬,散在地下。   “你没事吧!”盛玉年揉了下腿,便急忙赶来查看恶魔的情况,“那有毒吗,需不需要解药啊?”   穆赫特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没有毒,不需要解药。”   “哦,”盛玉年松口气,“那它是干什么的?”   穆赫特低头,红发犹如鲜血,犹如烈火流淌而下,牠静静地说:“只是一瓶恶作剧药剂,仅此而已。”   牠苦涩地补充道:“喷上它之后,你就会被激发出内心最深的渴望,然后,你必须在短时间内满足这种渴望。”   “不然呢?”盛玉年听出牠的言下之意,“如果没有满足……会怎么样?”   会痛不欲生,像一千把地狱刑具挖空心思地折磨你,剜剐你的血肉。   “不会怎么样。”穆赫特轻描淡写地回答,“它只不过是用来恶作剧的。”   盛玉年知道牠没有说实话,但那也没什么,他是个非常会挖掘秘密,探查真相的人。   “好吧,”盛玉年展颜一笑,“既然信物拿到了,我就不在这儿捣乱啦,你可以送我出去吗?”   穆赫特微微颔首。   临到深夜,盛玉年辗转反侧,还在思索药剂的事。   他知道,地狱出品的东西,效果绝不会这么温和,可穆赫特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难道那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在春天的药?   不,总觉得真相不会这么简单……   他尚在推敲,手上的蛛丝却蓦然弹动起来,他无法分辨其中的语句,只能感知当中传出的剧烈痛苦。   双胞胎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他,能弹动他这根蛛丝的频段,只有一个。   上次与他一对一私聊的“陌生恶魔”。   盛玉年立刻起床,披着外套,跑向穆赫特所在的地方。   他跑到巢穴口,已经听见了那低沉如雷的喘息,穆赫特嚎叫,呻吟,如同受刑的死囚,在绝望中哀鸣。   “穆赫特!”盛玉年大喊着冲进去寻找,“你……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怎么了?”   大恶魔浑身发抖,蜷缩在巢穴深处,无法控制地咆哮道:“滚开!这和你无关!”   “别说这种傻乎乎的话!”盛玉年也厉声道,“我可能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但多一个人想办法也是好的!”   他强势地闯进大恶魔的领地,终于在最深处的角落里发现了牠。   巨大的魔蛛紧紧蜷成一团,似乎正在抵御来自外界的深重苦痛,牠颤抖,咬牙,足肢凌乱地插进地面,手臂上血管暴凸,死死地抓着外骨骼的装甲,甚至不惜将掌心割得皮开肉绽。   盛玉年的脸色变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突然在他的心头汹涌。   穆赫特是他的,除了自己,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的东西,哪怕这是“东西”自身的意志也不可以!   他冲上去,毫不畏惧地扑进那些可怖足肢组成的牢笼当中,抓住了魔蛛的手臂。   “你这是干什么?!”他的声音同时变了调,“你伤到自己了!”   难道这就是药的副作用吗?会让使用它,却无法满足内心渴望的人痛不欲生?   然而,就在他触碰到恶魔灼热如熔岩的皮肤时,魔蛛蓦地顿住。   牠颤抖的幅度开始变小,反而无限地朝盛玉年贴近过去,好像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像火山爆发一样无法控制,不可挽回。   盛玉年一愣,穆赫特沉重如山的身体,已然向他整个倾颓下去!   如果他被正面压中,他必定会在眨眼间变成一块扁扁的肉片。   “穆赫特!”盛玉年大叫起来,“你要压死我吗,快醒醒!”   穆赫特侧边的足肢勉强挪动,有如摇摇欲坠的支架,架住了牠的身躯。   “你……你想要什么?”盛玉年的冷汗湿透后背,“我来帮你,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魔蛛盯着他,眼睛完全是迷茫的,宛如浑浊的泥沼,泛着咕嘟嘟的炽热泡沫、   牠的嘴唇蠕动,梦呓般吐出两个音节。   盛玉年急忙追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摸我,”穆赫特喃喃道,牠看上去彻底崩溃了,“抚摸我,我要你摸我……”   盛玉年的瞳孔一瞬缩小。   刹那间,狂妄的喜悦席卷了他的心灵。他知道穆赫特为什么向他遮掩了药水的副作用了,因为那就是牠试图再一次逃出罗网的挣扎。   无谓的挣扎。   盛玉年的声音变得甜而柔滑。   他就像惑人的海妖,诱导着眼前可怜又可爱的猎物慢慢脱掉铠甲,袒露如火沸腾的皮肤。   穆赫特的触肢向前伸,不断地向前伸,发出撞击的咔哒声,人类的手掌凉爽,柔软,仿佛源源不断的清泉,浇灭药剂带来的折磨。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在令人陶醉的触碰中,牠得以扬升至天堂。   牠紧张的皮肤寸寸舒缓,很快又在快感中不住抽搐。牠的尖牙溢满毒液,这使牠必须快速吞咽,以免它们冲破嘴唇的束缚,丢人至极地流成一条河。   盛玉年端详着恶魔的脸,他看到牠闭上眼睛,紧紧咬着牙齿,嘴唇却不自然地哆嗦,恶魔的喉咙发出呼噜噜的轰鸣,连带胸膛都发出共振。   说来真是好笑,但穆赫特确实像一只长着八条腿的,体型过大的猫科动物。   但对于恶魔而言,这是一种保护性的声音,一种期望为伴侣提供一切,捍卫一切的声音。尽管穆赫特还没有伴侣,人类更不是牠的伴侣。   “别停下来……”牠发出悲伤的哀求。   穆赫特的舌头已经肿胀,因为太多浓烈的猛毒从腺体中分泌出来,试图通过他的獠牙,注射进一位爱侣的脆弱皮肤。   牠可以想象,想象自己舔舐着人类的手指,以此来换取他永远不要停下来的恩惠;牠可以想象自己翘起尾钩,弓着脊背来迎合他的爱抚;想象将自己的毒液注满人类的血管,让他终生酥软,再也不能离开巢床走路;想象自己会实现他的一切心愿,让他饱足,让他再也无暇顾及别的事物。   盛玉年的手掌贴在他的腹部,一路从鳌肢中间揉下去,穆赫特的想象猝然中断——牠发出一声崩溃的大喊,仰头喘息,脊梁痉挛,八条腿都卷了起来,犹如触电,不住在丝网上刮擦。   “怎么样,好些了吗?”盛玉年笑眯眯地问道,“还疼不疼了?”   ——牠看起来一触即溃,渴望,焦躁,狂喜而恍惚,这就是他对宠物的一切期待。   穆赫特说不出话,朦胧的视线中,牠看到盛玉年的目光关怀备至,怜惜地怀抱着自己。   ——他看起来全心全意,温柔,专注,包容且悲悯,这就是牠对伴侣的全部幻想。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打开一瓶迷情药剂,嗅闻*   穆赫特:*好奇,也过来嗅闻*这是什么?   盛玉年:*毫不犹豫地告知一个邪恶的答案*是糖水!你要喝吗?   穆赫特:*接过来,完全不怀疑*噢,好的,我喝。*开始喝*   还是穆赫特:*喝到一半,终于发觉不对*我为什么这么热?你为什么在脱衣服?   盛玉年:*头也不抬地脱衣服*不许停,快把它喝完! 第81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一)   “怎么不说话?”盛玉年微笑道,他摩挲着穆赫特的面颊,恶魔的皮肤红如熔岩,高温几乎要烫伤他的手,但是没关系,驯养的强烈快乐压倒性地盖过了其他感官,盛玉年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地沉浸其中,眼睛闪闪发亮。   穆赫特意识昏沉,牠张开嘴,吐出的舌头犹如三股分叉盘旋的毒蛇,只是虚弱地搭在嘴唇上。   牠的足肢再也支撑不住身躯,唯有靠罗网交织的地面来承担身体的重量。牠是一团没有形状的泥,任凭盛玉年将牠揉捏成什么样,牠就是什么样。   “噢,好可怜的东西。”在牠耳边,盛玉年怜惜地低声细语,“心里最想实现的愿望,不过是有人能抱抱你,摸摸你……你一定孤独很久了,没有人对你好好说话,也没有人愿意聆听你,爱你,是不是?”   在他面前,穆赫特的心防早就所剩无几,魔蛛紧闭四目,睫毛颤抖,哆嗦着点头。   盛玉年蹙起眉头,他动情不已,眼眸同时湿润了,仿佛那犹如泪光的水光,当真出于怜悯。   他环抱着大恶魔,将牠的头抱进怀中,悲伤地说:“太不公平了,所有的一切都对你太不公平了。我不敢想象,你是怎么熬过那么长的时间的……牠们都责怪你,把所有的不幸都推在你身上,你要面对那么多的误解和恶意,但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啊!”   他的声音充满感同身受的痛苦,无可比拟的爱意,让穆赫特融化,让牠心中的怨愤如山洪一样爆发。牠什么也做不了了,牠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将头埋在盛玉年怀中,发抖地,嚼穿龈血地哽咽。   “好孩子……”盛玉年喃喃地说,手掌沿着魔蛛骨突锋利的脊梁打转,毫无保留地安抚着牠,“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觉得挫败也没关系,觉得痛苦也没关系,觉得羞耻,觉得愧疚……都没关系。你不需要在我面前掩饰,我会包容你的全部,哪怕是无药可救的缺点。”   他一边说,一边亲吻穆赫特的额角,爱抚牠被汗水湿透的长发,牠的红发粗壮得根根分明,仿佛某种有灵魂的活物,在盛玉年的掌心扭动。   “对不起。”穆赫特咬紧牙关,颤抖地低泣,“是我太无能,才会被抢走最重要的一对眼睛,我的权能……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盛玉年捧起牠的面庞,用嘴唇迎接恶魔的泪水——它们是漆黑色的,犹如毒液和最污浊的淤泥,在他的舌尖就像苦涩的火焰,“我在这里,你有我,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穆赫特张开四只眼睛,隔着朦胧的眼泪,与人类对视。   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全部的时间与空间,都只剩下人类怜爱的目光,他掌心的温度,柔软嘴唇中吐露的话语,就像某种庞然巨大的错觉,铺天盖地的朝他笼罩而下。   ——我只有他可以依靠,只有他值得信任。   穆赫特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   盛玉年立刻露出了既满意,又温柔的笑容,他亲亲穆赫特的眉心,奖励一般地夸赞道:“好孩子。”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牠?   牠是地狱中最强大的原生恶魔之一,以至于在降生之前就被七环议会所忌惮。牠是蜘蛛巢的主人,是凶暴的穆赫特,待到牠崛起的那一日,必然将地狱淹没在数不尽的血海当中。   然后,牠就在这里承受人类的爱抚,因为他的话语而哭泣,即便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也无法遏制胸膛中发出的呼噜声。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穆赫特在心底发出不甘的质疑。   ……但是,再等一会儿,牠想,再让拥抱,抚摸,亲吻的时间延长一会儿,就能暂时满足我的贪婪,还有永不餍足的饥饿。   此刻,药剂的效果逐渐消散,恶魔越发清明的大脑里,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他是我的。   “好点了吗?”   望着全然不知,还在朝自己微笑的人类,穆赫特的獠牙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满口腔,刺破嘴唇,滚出熔岩般滚烫的魔血。   “嗯。”   ——你是我的。   显而易见,盛玉年的豢养蜘蛛计划,在今天晚上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这天过后,盛玉年发现,自己的生活中多了许多小眼睛。   出于职业的特性,他对外界目光的变化是非常敏感的。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回头,盛玉年也能分辨出在自己背后偷拍的镜头在哪个方位,何况是这么多不加遮掩的小蜘蛛?   穆赫特对他的态度,同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穆赫特多少还保持着身为大恶魔的矜持,这不是说牠的行为拘谨,而是牠心里尚且留存着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譬如人类就是食物,罪人的灵魂天生低恶魔一等,是恶魔的奴隶财产之类的。   是以如此,无论盛玉年的伪装如何完美,他在穆赫特面前,表演出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痴狂暗恋的形象,大恶魔心里都不会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对象来看待,盖因双方的力量差距实在太大。   相较于能够移山填海,有灭世之能的恶魔,单个人类的力量简直渺茫得可怜,连一粒微尘都不如。   所以要怎么说,怎么做,一只原生恶魔才会真正将一个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穆赫特瞬间袒露的脆弱心灵,在那一刻给了盛玉年可乘之机。   或许我不能拥有大恶魔的伟力,不能粉碎大地,颠覆海洋,但在灵魂的内核上,我与你平起平坐,甚至我的灵魂远比你完满,我的内核远比你坚固。   盛玉年啃着拇指的指甲,笑得十分狡猾。   现在,是时候该收取一点小小的利息了。   他在穆赫特面前捶着肩膀,稍微抱怨两句,等他工作完回来,他的小窝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蛛丝编织,颇具地狱特色的宽敞塔楼,里头家具陈设一应俱全,无不精美,甚至还有一个酒窖。   当然了,住塔楼的富翁也是需要工作的,他必须强迫自己拥有一个稳定生活的锚点,好不被全然混沌的地狱席卷进去,不过,工作也分轻松的和繁重的,不是吗?   很快,蜘蛛们都必须给吃剩下的食物残骸进行分类了。光溜溜的小骨头分成一类,干净的大骨头分成一类,没吃干净,剩下一半的湿垃圾——抱歉,请自己来坟场处理。   而且他脚下还多出了一些小帮手,那些不知从何处赶来的蜘蛛,此时纷纷在坟场干起了兼职。盛玉年的工作一下子轻松起来,他也更像个正儿八经的坟场管理员了。   物质生活不用愁,精神生活更是丰富,放眼整个地狱七环,恐怕都没有比盛玉年过得更舒服的罪人了。他的塔楼与穆赫特的巢穴相连,每天一睁眼,打开窗户,说不定就能见到巢穴主人趴在哪个角落,正闷闷不乐地朝自己张望。   盛玉年高高兴兴地去工作,高高兴兴地下班回家,然后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穆赫特“待在我身边不要离开”的请求,接着在装饰奢侈的大宅子里看书,品酒,上床睡觉,然后早上打开窗户,继续高高兴兴地冲郁闷得要命的大恶魔打招呼……   真是千金不换的美好生活!   但是,美好的生活总要承受一点未知的风险,盛玉年深知这个道理。   “塑命者现在宠你宠得要死,是不是?”临到参加猩红集市的当天,白墓降落到他左边,一边咀嚼,一边警告道,“你要注意,消息早就在整个蜘蛛巢传开了,老妪控制着消息,还没让它传到外界,但是你得记住,被塑命者宠爱的人类是很危险的。”   “七环议会一直在注视这里,”红苔紧接着在右边降落,“牠们关注塑命者的一举一动,别让牠们发现你。”   盛玉年很敏锐,对这种勾心斗角,权力倾轧的事,他总是敏锐,他抓住了双胞胎话里的矛盾,立刻发问:“可是你们之前还说,地狱已经遗忘了这里?”   白墓做了个鬼脸,牠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一只巨大而狰狞的蝗虫,而且蝗虫还活着,还在挣扎。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牠从嘴里拔出这个几条腿乱蹬的玩意儿,展示给盛玉年看。   “……不要玩食物,”盛玉年无语地推回去,“你吃就好,用不着给我看。”   “这是从腐疫花园来的探子,”红苔严肃地解说,“那里是暴食环的恶魔聚集的地方,而牠们的领主就是一只大蝗虫。这些天,牠的血裔来得特别勤快,大家都吃撑了。”   盛玉年:“……”   能不能不要用这么肃穆的语气说“大家都吃撑了”这种话……   盛玉年反问:“你们的意思是,牠们是来打探关于我的消息的?”   “很有可能,”红苔说,“七环议会忌惮塑命者,在牠们的操纵下,地狱确实快要遗忘蜘蛛巢了,可惜,地狱领主们还忘不掉这里。”   盛玉年沉吟片刻,忽然问:“所以,穆赫特的眼睛是七环议会的领主夺走的,是不是?”   周遭一下陷入死寂。   双胞胎愣在原地,他们脚边那些忙忙碌碌的小蜘蛛,这会儿也不知道缩到哪儿去了。半晌,白墓响亮地嚼了一下嘴里的蝗虫,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你……这不是我们说的,我们没有泄密!”牠戒备地嘶嘶道,同时紧张地飞速咀嚼,吃相委实惨不忍睹。   “好了,你已经知道蜘蛛巢的秘密之一了,”红苔同样紧张,不过起码没像牠姐姐一样失态,“到了集会,你千万不能提起这件事,明白吗?不然,老妪一定会惩罚我们。”   盛玉年哭笑不得地打了个“OK”的手势,示意自己知道了,麻烦不要把虫子的碎片到处乱甩。   说话间,他们已经抵达巢穴正中央,和人类不同,蜘蛛们的生活空间近乎折叠,此刻,数不尽的蜘蛛汇聚成色彩斑驳的洪流,喧嚣着跳跃在峭壁之上。   半空中飞舞着柳絮般的飘摇细丝,盛玉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身形,他没办法伪装成半人半蛛的恶魔,不过,他可以让自己变得更不起眼一些。   就在他的头顶,猩红集市敞开了大门。 第82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二)   白墓吐掉嘴里的残翅,抓着盛玉年的腰,将人类夹在中间,一跃而上,汇入蜘蛛的大潮。   盛玉年已是眼花缭乱。   想象一下,将一个人间的繁华商城铺成平面,然后扩大上百倍,再水平翻转九十度,安置在笔直的,一望无际的悬崖峭壁上,这就产生了地狱蜘蛛的集市。   科学常识不存在了,重力更在这里是不存在的东西。蜘蛛们简直是挥着牛顿的棺材板四处攀爬,嬉闹。   带着盛玉年上来之后,双胞胎在第一时间就去给他找了个纺织商人,给他定制一双刻着铭文的蛛丝鞋子。   “穿上这个鞋,你就能在集市里行走了,”白墓笃定地说,“或者你也可以去雇佣一辆迅魔拉的车子,雇佣一天只要六块罪人的灵魂钱币,很划算的。”   “再或者,你可以先换钱,”红苔耸耸肩,“塑命者可不了解集市上的物价,你不能拿着直接那些宝贝买东西。”   盛玉年换上蛛丝织成的轻便靴子,现在,他只需要适应在墙上行走的失重感觉,便可以在悬崖上尽情地跑跳了。   “原来蜘蛛巢里还有其他种类的恶魔,”他抬起头,望着那些形似蝙蝠,拉着沉重车驾飞过头顶的恶魔,“我还以为这里只有蜘蛛。”   “我们能说什么?”白墓咧嘴微笑,“有些是被贩卖进来的奴隶,有些则是不长眼睛,撞在蛛网上的小虫子。”   盛玉年反问:“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噢,你现在可是撞在塑命者心上的小虫子,”红苔说,“身份大不相同。”   听了这话,盛玉年笑而不语。他当然不会纠正关于“谁才是真正的猎物”的问题。   夹在双胞胎中间,他尝试着迈开腿,在与地面垂直九十度的街道上行走。盛玉年的适应能力很强,加上灵体的状态终究与生前不同,只要强迫大脑忽略“我正在悬崖上乱走”的事实,他很快就拿捏了怎么走得又快又好的窍门。   接下来,跟着姐妹俩的指引,盛玉年直奔兑钱的地方,将穆赫特送给他的宝石换成几袋沉甸甸,金光闪闪的灵魂货币。随后跑到供给高阶恶魔享乐的上层尖塔,好奇地转了一圈。   盛玉年在生前的外在形象,一直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人设。他的性向在圈子里人尽皆知,更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极会做人,女明星们都爱和他一起逛街。毕竟,谁能拒绝一个既有面子,又有话题度,言行还那么讨人喜欢的购物搭子呢?   如今不过重操旧业,就令恶魔双胞胎笑逐颜开,将牠们哄得高高兴兴。   “这套虽然合身,但是背后难免不方便,”盛玉年端详着白墓身上的一套崭新漆黑皮革的胸甲,装饰毒刺,边缘镶嵌着一圈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麻烦你取那边的一套下来。”   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旁边游走的纤瘦导购说的,恶魔导购不敢怠慢这个手腕上系着穆赫特信物的罪人,连忙照做。   新的胸甲镶嵌流光溢彩的银边,更华贵,价格也更高昂,白墓非常满意。见状,盛玉年微笑着打了个响指:“就这件,直接穿走,没有问题吧?”   他单手插兜,潇洒地抛下大把钱币,为自己结识的朋友买单。这里物欲横流,众生形貌狰狞,和活人的世界又有什么两样?盛玉年越发确信自己很适合这里,地狱也不过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天国。   白墓很激动,作为猛毒者的雌蛛,牠还没有体验过这种奇妙的友情:一个异性,居然能在建立感情之后慷慨豪横地大把撒钱,而且不是因为惦记着和自己交配!   牠本来想冲上去亲盛玉年两口,但是很快被妹妹按住了,罪人可没办法承受猛毒者的吻,所以牠就拔了几根盛玉年的头发,发泄自己的激动之情。   盛玉年:“……”   真没见过这样儿的……   他摸着后脑勺,同时给红苔置换了崭新的锯齿长戟,给自己购入几身剪裁精巧的新衣服。逛到一小半,两个猛毒者忽然收到消息,要去家族聚会。   “我们很快就回来!”白墓急匆匆地说。   “我们必须要去和不成器的兄弟姐妹见一面,”红苔慢吞吞地补充,“族群传统,没办法。”   盛玉年当然不能强留,他说:“你们去吧,我可以一个人逛。”   “遇到事就晃晃丝巾!”白墓扬声道,“这儿不会有蜘蛛敢和你作对!”   两只猛毒者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蜘蛛大军里,盛玉年微微一笑,披好斗篷,继续逛街。   他走过血腥畸形的屠宰场,在那里欣赏到不少恶魔的形形色色的残躯。案板后的蜘蛛大多体格壮硕,螯肢锐利,牠们挥舞着砍刀,将血肉模糊,还在活动的奇异肢体展示给路过的顾客看。盛玉年同时在里头发现了许多人类的残缺尸块,无数片黑油油的头发在血水中蜿蜒游荡。   要么吃,要么被吃,地狱的法则粗陋简短,同时嗜血得像一把快刀,明晃晃地剖在每个生灵面前。   盛玉年歪一下脑袋,他的面容平静得一如往昔,像一块阴腻的玉,一颗月亮的暗面,外物留不下任何波动涟漪。他沉稳地走过这里,继续浏览下个景点。   屠宰场的隔壁就是奴隶市场,嘶吼叫卖声不绝于耳,盛玉年眼睛尖,一下就看到押送奴隶的重装部队,从街道中央趾高气昂地推挤过来。   那些蜘蛛的体型远超其他同族,甚至能与穆赫特相媲美。牠们身覆重甲,犹如行走的尖刺堡垒,腰间拴着长满棘刺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则是一群像死狗般吊着摇晃的罪人。   重碾者,盛玉年知道牠们的名号。   这些可怜的囚犯当然没有盛玉年的待遇,更买不到印刻铭文的蛛丝靴子,此刻,他们就像一排悬挂风干的腊肉,浑身血迹斑斑,浸透囚衣。   很显然,按照蜘蛛巢的规矩,活着的罪人都是属于穆赫特的所有物,这些押运罪人的部队,肯定也是朝着穆赫特的方向过去的。   盛玉年忽然有点好奇。   鬼婆亲口对他说过,如今能来到蜘蛛巢的罪人已经越来越少,他则是近年来的第一个,那眼前这一大嘟噜算什么?算其他恶魔领主派进来的间谍吗?   他支着下巴,为这点不同寻常的波澜感到高兴。   他喜欢兴风作浪,喜欢看到事态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变化——因为他合该是一切的中心,既然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那么万事万物为什么不是围绕着他而转的呢?   可惜,盛玉年没能高兴太长时间。   也许是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也许是他支着下巴微笑的样子太显眼,一个挂在重碾者腰间的罪人猛然睁大眼睛,伸出指甲劈裂,血淋淋的手,指证着他的方向,口齿不清地大声说:“他逃了!他逃了!抓住他,他逃了!”   盛玉年的微笑消失了。   伴随盔甲撞击的巨大声响,一个重碾者凶悍地搡开同伴,解下腰间的倒刺钢鞭,狂暴地朝他的方向冲来。   “回到你应该待的位置去,肉!”   牠嘶吼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黑铜头罩下,三对眼睛发出刺眼的红光。   盛玉年没有动,他不仅没有动,反而揭开斗篷,慢条斯理地抬起左手,将鬓边长了些的碎发别在耳后。   穆赫特编织的丝巾,就在他的手腕上飘动。   重碾者一下变了脸色,周围的蜘蛛同时急忙避开了这里。牠急停在人类面前,八条笨重的足肢来回乱踩,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我不是‘逃走的肉’。”盛玉年好整以暇地回答,他抬头望着重碾者,似乎不是在面对一个残暴巨硕的恶魔,而是在欣赏一个过大的,描金边的骨瓷茶杯,“穆赫特告诉我,我可以在集市里逛一逛。怎么,难道我不可以吗?”   在能够保障人身安全的前提下,盛玉年确实很喜欢和这些小蜘蛛玩一点小游戏,他唇边噙着笑,脑子里已经浮出又一个有趣的计划。   而他的这种态度,果然更加刺激本就一直处于愤怒状态的重碾者。   “塑命者钟爱一个罪人”的流言,近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无魔不知,无魔不晓。支柱每天流过何止千万条讯息,其中一半在谈这件事,另一半在隐晦地谈这件事。牠们说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塑命者,如今已为那个人类挑定了固有的巢穴,牠将宝库的大门敞开,又为人类修建了精美的尖塔。   “原来是你,”重碾者咆哮道,“你以为有血魔为你撑腰,你就能什么都不怕了?”   学着红苔的样子,盛玉年耸耸肩,语气优雅,带着精准如手术刀的嘲讽意味:“哎哟,我真害怕,很抱歉你看不出来这点,但我的确是怕的,毕竟我只是个无辜的过路人。现在,我们可以桥归桥,路归路了吗?哦,再次抱歉——我用的这些词,是不是有些太考验你的理解能力了?”   重碾者反应了两秒钟,顿时暴跳如雷,怒吼道:“也许我会撕开你的腿,把你从中间开始活吃掉,你这块胆大包天的肉!”   牠咆哮时,灼热的口涎如倾泻而下的岩浆,劈头盖脸地浇在盛玉年的衣摆上。   盛玉年丝毫不为所动,他沉吟一下,只说了四个字:“别逗我笑。”   一阵蛛丝喷吐的疾响,双胞胎终于姗姗来迟,落在盛玉年身后,对重碾者龇出獠牙。   “滚开!”白墓喉间嘶嘶作响,亮紫色的毒液在牠的嘴唇间翻涌。   “你想死?”红苔解下那柄新购入的锯齿长戟,威胁地摩擦触肢,甩出尾端的毒针。   雌蛛总比雄蛛更凶残,何况是两头职阶不低的猛毒者。面对双胞胎的威胁,重碾者必须退让了,事实上,牠敢当众为难塑命者的人类,不过是因为穆赫特不在这里而已。   牠愤愤不平地嘶声道:“看好你们的小宠物,下次可不会这么幸运了。”   “不,”红苔嘲弄地说,“他可不是我们的小宠物,把这话留着对自己说吧。”   摩擦匆匆结束,白墓急忙把他拉到一边,惊呼道:“天啊,快把衣服脱了,你浑身都是那只重碾者的臭味!”   “你这样回去,塑命者一定会发狂的,”红苔严肃地说,“千万别叫牠发狂,好吗?”   盛玉年眉梢一挑,他脱下那件沾染着蜘蛛口水的斗篷时,手腕轻轻转动,就涂抹上了一丝液体。   就是要牠发狂呀,他在心里笑吟吟地回复,看到牠为我发狂,难道不是一件最具观赏性的活动吗?   “好的,”他痛快地回答,“我一定不会让牠失控。”   蜘蛛们的集市往往要持续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每天都是狂欢庆典的日子。是夜,盛玉年提着大包小包,正如每一个扫荡成功的购物狂,兴高采烈地蹦哒到了穆赫特的临时巢穴——或许现在不能叫“临时”了——跟牠分享今天的战果。   “我回来啦!”他大声说,“你快来看看,我都买了什么!”   血色的魔蛛很快喷出一根蛛丝,从顶端落到地面。   庆典蛛多眼杂,牠受不了那些喧闹的声音,暂且没有通过耳目紧盯人类的一举一动。   “你买了什……”   穆赫特的瞳孔微微一缩,牠的声音同时中断。   魔蛛身上的味毛竖如针尖,牠的鼻子同时抽动着,渐渐流露出了一种既古怪,又扭曲的神情。   “……是什么?”   穆赫特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紧绷。   “你手腕上的味道,是什么?”   正如人在喷涂香水时,会把它涂抹到手腕,耳后这样的位置,因为手腕和耳后的温度较高,可以让香氛更好,更持久地挥发,盛玉年将重碾者的口涎挂在那儿,自然出于相同的理由。   “怎么了?”他站定脚步,担忧地望着穆赫特,“我身上的味道有什么不妥吗?”   狂暴的怒火与妒火瞬间吞没了巢穴的主人,穆赫特的步足下意识地来回摇摆,咔哒作响,剧毒的尾钩也在滔天的怒气中剧烈发抖,撞出刺耳的动静。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想使坏,所以去搓揉另一只蜘蛛*噢,谁是我的小蜘蛛?谁是我的小蜘蛛?是你!你是我的小蜘蛛!   另一只蜘蛛:*一点也不高兴,因为穆赫特就在人类身后,快要抓狂了*   穆赫特:*无声尖叫,张牙舞爪,陷入疯狂,想毁灭世界*   盛玉年:*使坏完毕,心满意足地走开*   穆赫特:*立刻扑上去暴打先前的蜘蛛,飞快地打哭了* 第83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三)   盛玉年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不禁将左手偷偷地藏在自己身后。   不是出于害怕,他的掌心因亢奋而灼热,又因灼热而沁出汗水,他的心跳也悄然加速。   穆赫特就像炼狱血海中爬出的一尊孽神……牠飙升的沸怒激发得满巢的蛛丝都在尖啸,都在颤抖!   盛玉年心知肚明,自己在玩一种危险的游戏。   这比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更危险。   在深渊上走钢丝,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失足掉下去摔死;但是操纵一头大恶魔的情绪,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弄牠的精神与意志,一旦失手——地狱生物的报复,将是人类绞尽脑汁都无法想象到的残忍,暴虐和恶毒。   但那又如何呢?某种意义上来说,盛玉年是赌徒,而且是最疯狂的那类。这类人为了追求一生中的极乐,当然要把性命也毫无保留地抵押上去,全盘梭哈,不留一丝余地。   “可能是我在集市上遇到的恶魔,”盛玉年像是害怕了,他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接近恳求,“别生气,穆赫特,牠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不过是吵了几句。”   “牠对你说了什么。”魔蛛的脸孔,牠的半身,几乎都笼罩在漆黑的阴影里,唯有四点血色的光芒,在恶魔头颅的位置闪耀不定,犹如吞吐的蛇信。   盛玉年脸色苍白,勉强笑了一下:“噢,牠应该是负责押运罪人的,你知道吗,这里忽然抓进来好多罪人,按照规矩,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你的所有物,对不对?然后那些罪人发现了我,有一个指控我是逃犯,那个蜘蛛恶魔就冲上来……拜托你别这么生气,牠什么都没做。”   穆赫特的声音变得非常轻,轻得就像一根风中飘荡的蛛丝。   “重碾者冲你做了什么?”   盛玉年的嘴唇微动,他僵持片刻,泄气般地道:“……牠说我是一块肉,牠要‘撕开我的腿,把我从中间吃掉’。”   讲到这儿,他做了个鬼脸:“再接着,牠就朝我吐了一大堆热乎乎的口水。不过别担心,没有毒,也没什么腐蚀性……就这样,别的再没有什么了,你,你能冷静下来吗?穆赫特?”   听见人类复述的那句话,穆赫特的视线里已是一片血色,而“重碾者在人类身上留下唾液的印记”,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如味毛是发情期用于追踪雌蛛气味的重要器官,地狱蜘蛛用什么来定位繁殖对象的位置?   正是唾液。   这几乎都不是眷族对领主的挑衅,更接近于一头雄蛛对另一头雄蛛发起的残酷挑战:我就是要在属于你的意中人身上留下印痕,我就是要将他标记成为我的。   穆赫特的大脑里,象征理智的神经瞬间崩断了。   你们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还不够多吗?我退让的还不够多,我容忍的还不够多吗?!我承受屈辱,承受全地狱的嘲笑和戳刺,可怜的穆赫特!无用的穆赫特!又残又瞎的穆赫特!像最见不得光的蝼蚁,蜷缩在世界的角落里,我将一切都吞咽了,都忍耐了!   ……但你们还不放过我。   你们还要从我怀里撕下最后一个宝贵的灵魂,你们要把他抢走!   魔蛛的嘶吼如同野兽,人类用枪口和刀尖将它逼上绝路,它就必须在绝望中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搏。   牠像狂怒的君王一样威严,也像癫狂的厉鬼一样凄厉,大恶魔裹挟着山呼海啸的风压,撞向自己编织的宫殿,高塔和竞技场,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扭曲建筑,不管在这个过程中毁灭了多少地方,将多少眷族撞得支离破碎。   牠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出现在眷族聚居的城区了,此刻便如天灾,带着雷霆之怒从天而降。   很快,牠就锁定了那个在人类身上留下标记的重碾者。   等到鬼婆带着盛玉年高速移动到事发现场,方圆百里的集市化作废墟,穆赫特所在的灾难中心,甚至比屠宰场更加残暴血腥。   血色的魔蛛蹲伏在悬崖上,正淋漓地撕扯着什么。连同牠们押运的罪人,以及遭遇波及的恶魔在内,一队重甲蜘蛛早已全灭。断肢和破碎的甲壳飞溅,黑红色的内脏沾染着墨绿的浆液,涂遍满目疮痍的地面。   恶魔领主的蛛腹摇颤抖动,牠的脊梁和双肩也晃得剧烈起伏。   牠正在凶暴地大口吞噬着什么。   肌肉与鳌肢撕扯的声音响得刺耳,鬼婆什么都没说,牠放下盛玉年,仅仅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快去!”   盛玉年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风暴眼里,他忽然有点发愣。   他只在蜘蛛们的议论,还有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细枝末节中体验过穆赫特的力量,他知道恶魔都是超自然的生物,所以掌控着神话传说里的恢宏威能,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然而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对方的毁灭之力,在那个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的时刻,穆赫特瞬间消失,恶魔领主以突破音障的高速跳袭出去,途径方向的地势和地貌就已经被彻底改变。   牠在山岩和陆地上掀起了一阵海啸,岩石崩解,平整的悬崖犹如拔刀出鞘的利刃,刹那交错差互,形成了锋利的浪花,在地心深处引发的震动轰鸣犹如雷霆,俄顷传出万里。   现在,盛玉年站在这里,渺弱得像一簇随手就能掐灭的烛火,可他手里却牵着一根无形的缰绳,绳子的另一段套成项圈,就拴在穆赫特的脖颈上。   如果真相败露,他出神地想,我应该也会像这样,一口一口地被牠活活撕下吃掉吧?   察觉到有人靠近,魔蛛停下撕咬的动作,猛地转过头。   牠的脸淹在腥红的鲜血碎肉里,獠牙龇出,连头顶的漆黑犄角也被挂成了黏糊糊的暗红,残暴如兽,唯有脸上点着四盏血红的火焰。   “穆赫特,”盛玉年轻声呼唤,“回家吧,好不好?我们回家了。”   他迈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那些血泊和粘稠的肉块中间,他慢慢地走过去,不设一点防备,已然站在了失去理智地魔蛛面前。   盛玉年弯下腰,轻轻地从牠手里扯开那块分不清部位的残躯,然后再温柔地握住牠的一根手指。   “我们回家,好吗?”他像一个最具耐心的情人,替牠把浸湿的凌乱长发拨开,梳理到耳后,低语道,“怎么了,难道你不是一个好孩子了吗?”   这个称呼就像锚,一瞬勾起了恶魔的某些记忆,某些美好的,甜蜜的记忆。穆赫特的视线集中起来,牠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我是……我会是的。”   盛玉年露出微笑,他对眼前的血浆和碎肉都视若无睹,奖励般地在穆赫特的额角落下一个轻吻。   这场风暴始于盛玉年,也终于盛玉年。他带着穆赫特回到巢穴,用热水为牠擦洗身上的血污,无微不至地照顾牠,宠牠,等到穆赫特恢复神智,他先下手为强,第一时间就冲对方道了歉。   “对不起,”盛玉年愧疚地说,“我不该直接冲上来找你,应该先把身上的味道清干净。白墓和红苔都提醒过我了,但是我却没有放在心上,我……我以为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穆赫特的红发还湿漉漉的,牠抬起手臂,用炽热的指节擦去人类面上的水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没关系,”穆赫特沙哑地说,“从今往后,不会再有恶魔敢靠近你,对你不敬。”   他还想说些什么,穆赫特忽然问:“告诉我,你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的?”   盛玉年顿了顿,再笑起来的时候,他唇边的弧度变得黯淡:“你是说,我为什么会下地狱吗?”   “对。”   “嗯,”盛玉年说,“简而言之就是,我想分手,可惜,我的前男友持有不同的意见。”   穆赫特的神色不可捉摸,但眼中闪过嫉恨:“告诉我全部。”   “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盛玉年微微一笑,“他姓周,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次晚宴上,我受邀出席,他呢,是个暴发户,勉强够得着宴会的标准。许多人看不起他,但我觉得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将来必定有所作为,所以我仗义执言,替他解了围。”   穆赫特控制着分泌的猛毒,嫉妒地低声道:“事实证明,你看错了人。”   “是,”盛玉年苦笑,“但在那时候,缘分似乎是水到渠成的,我们成了朋友,再成了好朋友,然后开始第一次约会,第一次亲吻,第五次,第十次约会……”   穆赫特妒火中烧,可既然事情是牠起得头,牠只好忍着。   “第十二次约会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盛玉年静静地说,“我买了戒指,鲜花和香槟,第十三次约会,我向他求婚,而他也答应了。”   “求婚!”穆赫特嘶声道,牠说完,才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讥讽地补充道,“十三乃是犹大的圣数,对人类来说,只怕并不吉利。”   “对,”盛玉年点头微笑,“你说得很对。可是那时候我太傻,我只想要一个家,嫁给一个丈夫,全心全意地依靠他,爱着他……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穆赫特的脸孔凝固,牠的瞳孔缓缓缩小,喉结上下滚动,将急剧的渴望藏在看似随意的评价中。   “……不,”牠说,“这是个……很公平的要求。”   盛玉年摇摇头:“我们订婚了,我将我的财富,人脉和资源都给他支配,我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孤身一人,在娱乐圈闯荡,除了他,我再没有如此信任过谁。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不仅把我的钱都吸走,他……”   他深深呼吸,低声说:“他还出轨了。”   “他背叛了你!”穆赫特震惊地道,“人类的贪婪当真是没有尽头的,这个下贱的人类在哪儿?”   盛玉年的泪水沾染在睫毛上,他控制着声音,低声说:“我不知道他眼下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我还不够好?我还不够关心他,不够爱他,还是说我不够顺从,不够漂亮?”   看到他这个样子,穆赫特像是自己的心也被砍了一刀似的,又酸又疼。   牠急忙伸过手,把人类抱在自己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上。   “你不是,你很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魔蛛笨拙地安慰道,“炼狱啊,我不知道怎么会有生灵不去珍惜你,他竟敢这么做……”   盛玉年心满意足地汲取着恶魔的安慰和怜爱,一面悲痛地说:“我想要挽回他,他反而对我拳打脚踢,有一段时间,我必须带着墨镜赶通稿,因为他打肿了我的眼睛,还有太阳穴。一次,他直接踢在我的肚子上……”   穆赫特急忙按住人类的肚皮:“是这里吗?”   多么柔软,多么脆弱,是早在牠没有钟情于人类的时候,都舍不得下重手按压的地方啊!   盛玉年哽咽着点头,心里快爽死了。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啦,我要和他分手,但他根本就不同意,趁着我独自在家的时候,他拿着刀潜进我的房子。”他伤心欲绝地说,“我想要逃跑,还是没逃过他的毒手,他的刀扎在我的后背,但扭打的时候,我也把他推下了楼梯。”   盛玉年吸吸鼻子,露出一个水汪汪的笑:“就这样,我成了一个杀人犯。又杀了人,又喜欢同性,我想,这就是我下到地狱的原因?”   “你受的苦都结束了,”望着他,恶魔领主郑重其事地承诺,“只要我在,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   坐在牠怀里,盛玉年不由露出了促狭的微笑,他赶紧垂下睫毛,让它变成一个伤怀的笑。   “那真的是太好了。”他感动地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留在我身边,穆赫特在心里说,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对我就是最好的报答。   ·   地狱深处,熔炉工厂。   数不尽的罪人奴隶,数以百万计地汇聚在熔炉工厂的最下方,他们以鲜血,骨骼与肌肉作为燃油,润滑着那些巨大的熔炉齿轮。每一秒钟过去,都有上万名罪人被投进那些旋转碾动的黄铜齿轮,以及喷吐如狂龙的水银蒸汽当中,化作飞溅的一簇腥红肉泥。   在这里劳作的奴隶连尘埃都算不上,他们遍体鳞伤,瘦骨嶙峋,蹒跚地缓缓挪动在滚烫的岩浆岩上,碳化的皮肤糊着鲜血与铜渣,被高温熏得半瞎的双眼中没有一丝神光,只能麻木地承受暴怒恶魔的鞭打与虐待。   周竞川行走在队伍里,他同样是这行尸走肉的一员。今天死去,抑或明日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只是在今天,他的命运会发生一点奇异的变化。   “就是他吗?”贪爱王廷的使臣嫌恶地盯着下方。   “不会错的!”工厂的恶魔监工粗声粗气地道,“大人物们要找的罪人就是他。”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编造谎言,将自己塑造成全天下最可怜,最需要爱护的人*我不是小坏坏,我不是,我不是……*哽咽*   穆赫特:*全部相信了*我的心!你怎么可以有那么多悲惨的遭遇,我一定会好好呵护你……   前男友:*突然出现,并且看上去比盛玉年凄惨了一万倍*他是骗子,是骗子!谁都不要相信他!   盛玉年:*从前男友身上踩过,毫不留情地践踏,碾鞋跟*天啊,我都惨到出现幻听了!   穆赫特:*全部相信了,感到非常惊奇*是真的,因为我也听见了! 第84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四)   周竞川自认是个有本事的人。   年少有为,英俊高大,风流倜傥……偏偏又有权有势,阔绰得惊人。他在一个称得上“年纪轻轻”的人生阶段,就完成了普通人十辈子也达不成的目标。男男女女为他痴狂,无论是为了他的人,还是他的身外物。   人生还有什么烦恼呢?他享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乐趣,体验着世界给予人上人的一切优待与特权。是的,人类生来平等,但是一些人总要比另一些人更加平等。   权力就像艾滋病,只通过血液和性传播,每当他在事业上更进一步的时候,总会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句话,然后自顾自地笑上半天。   有一天,周竞川出席了某个名流晚宴——具体的主题是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需要到场,微笑,寒暄,握手,就完成了自己今晚的一大半任务。   “那老头跳楼了,”好友带着自得的,讥讽的笑容,在他对面坐下,“留了封遗书,说自己的股份全部留给女儿。可怜啊,辛辛苦苦奋斗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要搞舆论威逼这一套。”   “继续推进收购,”周竞川无动于衷,“封锁社交媒体上的消息,再让那些记者都闭嘴,一个死人能掀起多大的浪?他那些亲戚,他的女儿难道还敢站出来申冤不成?”   好友笑嘻嘻地道:“好!你小子,心够狠。”   周竞川勾唇一笑,抽出一支香烟,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人群在骚动,就像一阵被点燃的浪,此起彼伏地喧哗。   周竞川眯起眼睛,人群攒动的浪头里,施施然地迈出一个人。   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之间,总是交相辉映,将彼此的光芒相互传递。然而周竞川从未见过这样贪婪的人,他将全部的光彩都吸在自己身上,又吝啬地不肯放出一丝,于是旁人的眼珠子只好牢牢地粘在他身上,一丁点儿都不能挪动。   周竞川叼着烟,忘记点火。   他同样成为了“旁人”里的一员。   好友回过头,看了一会儿。   “啊……盛玉年。”他再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很吸引人,是吧?别招惹,他可有点邪性。”   “……什么,”周竞川艰难回神,在脑海里回想名字,“那个演员?”   “嗯哼,”好友挑起一双眉毛,“告诉你,我认识几个经纪人,对他的评价都是他很专业,又会做人,口碑堪称完美,可跟他谈过的人——里头有一半非死即疯,剩下那一半我看也精神恍惚。还是离他远点吧,美成那样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周竞川困惑地问:“你的意思是,他谋杀?”   “这个不至于,”好友挠着头,“大约是情伤害人吧?哎,感情上的事儿,谁说得准。”   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周竞川嘲弄地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点着香烟。   “戏子而已,”他说,“玩一玩就罢了,不知道受的哪门子情伤。”   盛玉年似乎也听见了他们谈论的声音,那双美妙的眼睛波光潋滟,朝周竞川的方向微微一转。   他朝他们走来,不紧不慢,像名贵的家猫走向它的餐盘。   “周先生?久仰。”他微笑着伸手,“我的名字是盛玉年。”   覆水难收,从这一刻起,周竞川一生的轨迹都将彻底改变。   现在,他卑微地伏在地下,等候恶魔们的发落。   周竞川早就忘了他是怎么下到地狱,又是如何被浑身燃火的恶魔挥鞭抓住,扔进熔炉工厂做了奴隶。人在遭受惨痛而持久的重大折磨之后,大脑都会发生器质性的病变,生前的风光,生前的疯狂,全是过去式的幻觉。   此时他已经深有体会,在地狱里,人类社会的一切规则和架构不过是脆弱泡沫,真正能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是一点虚无缥缈的运气,还有恶魔的突发奇想的怜悯。   前者是不可能的神话,后者则是可以逗乐大伙的笑话。   “见过这个罪人吗?”   周竞川的头颅被一把捏起来,强迫他直视面前的皮质画像。   因为要觐见某几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恶魔将一种药水强行灌进他的咽喉,他被临时洗刷了一通,也穿上了蔽体的衣物。这会儿,他面前的人像便如动画,在一卷薄薄的画纸上微笑。   遥远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涌动,他能听懂恶魔的语言了,但因为烂了一半的舌头,周竞川艰难地道:“盛玉年……”   “你见过他。”   “他……”周竞川的面容扭曲了,那分不清是爱是恨,是哭是笑,他厉声道:“他是个魔鬼!他是个骗子,他、他……”   “他认识那个罪人。”   七环议会上,恶魔领主们窃窃私语,将宏大如山海的声音压缩成群蛇的密语。   “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剃刀修道院的贪婪领主开口了,牠肥壮的畸身上紧束漆黑皮革,穿刺着剥皮的刑具,将象征贪婪的图样缝在宽阔的前额,“只是一个卑贱的罪人。”   “塑命者为了他大发雷霆,”贪爱王廷的色欲领主笑着回答,“牠已经给了这个罪人前所未有的优待,毫无疑问,牠身陷爱欲,被一个微薄的,人类的灵魂所吸引。”   统领熔炉工厂的暴怒领主发出不耐烦的咆哮,牠捏紧巨大的爪子,重重砸在黑曜石长桌上,浑身上下的机械齿轮轰鸣转动:“如果我能冲进蜘蛛巢,与塑命者一较高下,我会掰断牠的八条腿,再撕开牠的内脏,沐浴毒血——我一定会这么做!而不是待在这里,听从你们愚蠢的计划,什么间谍,什么挑拨,你们只让我觉得恶心!”   “很可惜你不能。”来自苦痛朝圣之路的嫉妒领主轻柔地说,“我们和地狱做了交易,而它也同意我们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条件就是将塑命者禁锢在牠降生的巢穴,我们再也不能亲手干涉。这是一个约定,是我们也不得挣脱的律法。”   “牠就快要拿回自己的权能了。”深眠尖塔的领主懒洋洋地说,“只要那个罪人亲自开口——”   “他没机会亲自开口!”暴食领主大声说,“你们听见底下那个罪人说的话了,毋庸置疑,塑命者身边的人类是个卑劣恶毒的骗子,玩弄人性的高手。呃,我不想用这些溢美之词来夸耀一个人,但事实如此,塑命者失去了牠的眼睛,因此才对他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色欲领主咯咯轻笑:“所以我才主张玩这个游戏啊!可怜的穆赫特已经渴望太久了,试想一下,倘若牠知道,亲爱的心上人,牠苦苦等待了数千年的救赎,是个欺骗的惯犯,高明的猎手……啊!牠心口破碎的声音,一定能让我在王廷的最高处都喜不自胜,哈哈大笑起来!”   掌握了地狱至高权力的领主们你一言,我一语,终于,高悬最上方的憎恶晨星之首,傲慢领主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我不觉得塑命者能打破当初的献祭仪式,更不觉得牠身边的罪人会成为什么威胁,为了这点小事召集议会,我只觉得可笑。”   色欲和嫉妒的化身不悦地盯着牠。   “但是,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那就去做吧,”傲慢领主说,“我们还是要紧盯住塑命者的一举一动,议会的命运,只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七枚印章沉重落下,将一名罪人的灵魂钉向无法回头的末路。   数日后,押运罪人奴隶的枷锁囚车浩荡开动,朝着蜘蛛巢的方向驶去。   七环议会里发生的一切,盛玉年自然一无所知,他刚刚从甜美的酣眠中醒来,伸了个懒腰,整个人满面红光,精神饱满得不像死人。   他翻了个身,笑吟吟地望着穆赫特,对方也低下头,红瞳专注,深深地看着他。   “是你把我放在床上的吗?”盛玉年惊喜地笑了起来,感激地道,“你真好。”   后半夜他们又聊了许多,盛玉年便假装体力不支,将话说到一半,便歪在穆赫特怀里睡着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在这张沉郁奢华的蛛丝大床上醒来,说他心情不好,那就虚伪到极点了。   他的豢养计划成功大半,是时候该准备品尝胜利的果实,不过,面对穆赫特这么丰富甜蜜的品种,盛玉年咬着食指,实在左右为难。   ——我要从哪里开始吃起,才不会辜负食材的珍贵和美味呢?   穆赫特的眼神灼热,牠嘴唇微动,哑声道:“……只为你。”   大恶魔说得真心实意,盛玉年却微微一怔。   被撩了一下,他的笑容也真诚了几分。他支起身体,将手伸向对方,穆赫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迟疑一下,还是躬下腰。   盛玉年的手臂环绕过牠的脖颈,用指头攥着他丰厚温暖的长发,轻声说:“你还生气吗?你发火的样子,真的吓了我一跳。”   穆赫特的喉结滚动,牠低下头,注视着怀中人类的面孔,不禁也将声音放得很轻:“不生气了。我不会对你生气。”   听见牠这么说,盛玉年低低地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身为一个大恶魔,太快地做出承诺,只会显得你有点像傻瓜?”   除了他,还有谁敢当着穆赫特的面说这话?但大恶魔一点都不生气,牠哑声问:“你喜欢吗?”   盛玉年没反应过来:“什么?”   “只要你喜欢,我就不是傻瓜。”穆赫特说。   盛玉年的心尖不由一动。   这世上总是狡诈的聪明人易得,真挚的傻瓜难求。盛玉年当久了聪明人,也害狠了聪明人,杀多了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将手按在魔蛛的胸口,果然能感应到一阵激烈过一阵的心跳,像迫不及待的鼓声,凶猛地擂在他的掌心。   算了,既然你这么乖,那我就先收取一点利息好了。   做多了假戏,演多了真心,盛玉年早已忘记了“情不自禁”的感觉,但在这个极短的瞬间,他的身体快过大脑,抢先俯过去,在恶魔的嘴唇上飞快地一亲。   唇触即分,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亲人的和被亲的,却都愣在了原地。 第85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五)   盛玉年的嘴唇微动,不由心惊地斥责自己的冲动——因为他赶紧抬起脸,只看见恶魔的四枚瞳孔骤然发光,像四颗超大功率的灯泡,一下亮得人头疼。   “呃,我,”他难得语塞,“我不是……”   没等到他把一句话说完,穆赫特便将他的飞快一吻当成了应允。   这些时日,牠的心境几度蜕变,对人类的态度,从初见时的憎恶鄙夷,接触后的困惑不解,到了解后的心动与好奇,再到此时的钟情和珍重……穆赫特相信他就是自己苦等了太久的救赎,牠将人类抱在手上,犹如捧起自己的一颗心。   但人类总是那么狡猾,那么羞怯,几乎带着点自卑。他忽略了自己求偶的奉献和示好,却又如此深情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和手臂;他用脸红,微笑和明亮的眼睛来快速转移注意力,以此来躲过自己追求他的每一次努力。   穆赫特的灵魂在沸腾,牠躁动的欲望犹如鼓胀的金红色铜水,一刻不停地灼烧着牠的身体,让牠由内至外地感到痛苦。   现在,这个轻吻就像开关,令恶魔的狂欲如泄山洪,汹涌地澎湃而出。   魔蛛猛地攥住盛玉年的腰腹,贪婪地吞噬了人类的双唇。   盛玉年没有料到如此突然的袭击,瞬间睁大了眼睛。   从前他就觉得,恶魔的舌头像分瓣的漆黑海葵,畸异中透出莫名的情色,现在他则切身体会到,恶魔的舌头不禁像海葵,更像粗长的蛇。   牠分叉的舌尖绽放,张开,搅动着人类窄小的口腔,在盛玉年的神经上刮擦。它们缠绕交错,包住人类的可怜的,孤零零的舌头,仿佛要从那里将盛玉年的灵魂凶猛地吸出来。   他再也说不出话。   因为穆赫特的脸孔完全裂开了。   蜘蛛的剧毒鳌牙犹如四射的食人花,完全笼罩住了盛玉年的大半张脸孔,它们锋利的尖端抱着他的后脑勺,分开他的黑发,在头皮上渴望地,哆哆嗦嗦地蜷着。而恶魔的舌头还在往下探索,贪婪地往下探索。   盛玉年的反抗不痛不痒,就像一只被强韧的蛛丝包裹起来,只能虚弱挣扎的小小蝴蝶。   他的呛咳被堵在咽喉,声带同时被压迫着,恶魔的触肢爱抚着他的上颚,他的喉咙,甚至摩挲到了他的食道。   他纤细优美的脖颈,此刻突兀隆起,完全能看出对方作恶舌头的形状。   盛玉年的瞳孔剧烈颤抖,整个人也在发抖,这一刻,他的大脑无法遏制地生出了一种可怕的想象:   我会被牠的舌头彻底分开,而且是从上到下地分开!   在这之前,盛玉年总是游刃有余,他跳着刀尖上的舞蹈,在一个又一个地猎物身边转来转去。   无论他们拥有多高的身份,多了不得的地位,他都从不畏怯,因为他知道,死亡是万事万物的终结,而在虚假的光环,繁复的头衔,以及外界赋予的名利声誉之下,人不过是一块有知觉的肉。   是肉就会被吃,是肉就会腐烂。   所以在面对穆赫特的时候,他对牠的定位也只不过是:哦,一块不会腐烂的肉。   盛玉年不怕牠,因为他深信自己是比魔鬼更加恶劣的人类。可是现在,出于他的一个微小失误,这块“不会腐烂的肉”瞬间失控了。   牠侵入了他的身体,乃至要以此突破他的灵魂。盛玉年的眼角已经溅出泪花,恐怖的错觉正在震慑他的心灵——要是他再不加以制止,穆赫特一定会活活地舔到他的大脑皮层上!   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第一次,盛玉年感受到了“引火烧身”的滋味。   他的身体从里到外地燃烧着,电流般的火花传导直全身的神经,导致每一根骨头都酥软得像泥。   这是人脑无法容纳的,过量的激情,他双目紧闭,眼球在眼皮后深深上翻,几乎在难以自控地痉挛。   “不要怕……”   盛玉年还能听见穆赫特那极度狂热,微微发颤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这是自己勉强还能运作的听觉器官在起作用,但后来他才意识到,穆赫特的声音是从自己体内共振出来的,恶魔在通过他的身体说话!   这个事实又叫他的身心崩溃了一次。   “别怕,别怕……”   大恶魔接着发出安慰的声音,牠挤压着人类柔软的,小小的身体,神魂颠倒,亢奋得近乎立刻死去,“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不会有事的,别害怕……啊,你在发抖呢……”   我当然在发抖……!   盛玉年想要呼喊,但他发不出一丝声音,想要挣扎,更提不起一丝力气,他发狠地合上牙齿,想把恶魔的舌头一下咬断——谈何容易!他连对方的皮都磨不破,穆赫特只当他在挠痒,在虚弱地调情。   终于,他迫不得已,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最后的下下策,盛玉年从没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以至于只能靠哭泣来挣脱无力抵抗的现状。   穆赫特当真被他吓了一跳。   恶魔用来钳住他头颅的鳌肢缩回去了,牠的舌头也依依不舍地,搅动着收回。人类哭得穆赫特半是害怕,半是心痒耐耐,只想牢牢地抓住他,弄得他发出更多这样的声音。   不过,最终还是害怕的情绪占据了上风,等到狂喜的快乐消退,穆赫特才回想起来,人类和恶魔究竟不同,他们更加孱弱,更加敏感,许多恶魔能做的事,他们不能做,许多恶魔爱做的事,更是他们避之不及的。   我吓到他了吗?魔蛛惴惴不安,急忙将人抱在手上,人类轻飘飘地躺在牠的臂弯里,真跟一片脆弱的蝴蝶翅膀似的!   盛玉年蜷在那里,人都差点变成弱智了。   他的嘴角肿胀,咽喉和食道都被卷得发麻,连肚子都是胀的,下巴和胸前湿漉漉的一片,恶魔的唾液犹如熔岩,烧得他浑身滚烫。   他紧紧闭住眼睛,将双臂环在胸前,就像一个溺水得救的人,抑制不住地发抖。   “怎么了,怎么了……”穆赫特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亲过头了,连忙笨拙地安慰起人类,可牠是恶魔,又哪里懂什么“安慰”?   盛玉年紧闭双眼,沙哑地,哽咽地说:“……我以后不会理你了!滚开!”   穆赫特心神大震,叫这话吓了个半死。   魔蛛慌里慌张地求饶、道歉,恨不得伏在地里摸着他的膝盖:“我错了!我伤到你了吗,弄疼你了吗?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   牠学着人类的样子,焦急地啄吻他的额角,生涩地梳开他汗湿的鬓发,小心翼翼地露出他原先柔润光洁,现在却沸红的面颊。   穆赫特这才懊悔起来,人类实在是太容易受到伤害了,哪怕只是稍稍的一个亲吻,都叫他不堪承受……想到这里,大恶魔不由将姿态放得更低。   牠卑微地,低声下气地道着歉,可没有受到丁点儿屈辱的意思,恰恰相反,牠如此卑躬屈膝地哀求,反倒在心底生出一种别样的,甘之如饴的滋味。   嗯,好喜欢看人类对自己生气的模样……   先前穆赫特并不了解,牠通晓蜘蛛的天性,知道求偶期的雌蛛凶悍,雄蛛恭顺,有的雌蛛还会在交配完成后生生地吃掉雄蛛,可身为巢穴的主人,族群里最后一只塑命者,穆赫特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对牠恭顺的就是仆从,对牠凶悍的就是敌人,不管对方是谁,牠都依照着这个法则来执行前半生的决策。此刻,牠突然就领会到了这种奇妙的感受,并且立刻难以自拔地沉沦了进去。   缩在蜘蛛怀里,盛玉年喊完那句之后,便将脸严严实实地捂着,不肯多说一个字。倘若叫外人看了,必然认为他是又羞又气,所以才说不出多余的话。   透过指缝,盛玉年的眼神无比复杂。   他的神色杂糅了愤怒,惊诧,后怕,一丝炽热……还有浓烈的杀意。   杀了牠。   他在心底咬牙切齿地想。   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么做,从来没有人敢把我变成这样!杀了牠,牠不能留下……是的,牠是一只大恶魔,是恶魔领主,是蜘蛛巢的主人,想必古往今来还没有凡人做到过这样的壮举,彻底毁灭一只地狱里的大恶魔,但我最擅长的,不就是把不可能化作可能吗?   比起一只难能可贵的战利品,盛玉年更在乎自身的平衡与圆满。他是个极其爱自己的人,在自我的庙宇里,他供奉着自我的金身,一切外来的祭品,都是叫他亲手拖进庙宇宰杀了,再将血肉献给自己享用。   如今,那尊金身上陡然出现了裂痕……他发现了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猎物。   “原谅我吧,好不好?”   猎物还在说话。   牠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小心地窥着盛玉年的每一处反应,唯恐再从他嘴里听见一句重话。   这是做不得伪的炽热情意,像岩浆一样笨重缓慢,又像岩浆一样不可阻挡。   ……但是,我真有必要杀掉牠吗?   盛玉年的指头微微一挪,迟疑地瞥向对方。   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是不是小题大做,反应得太过度了?   “我以后会听你的话,不会再弄疼你,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穆赫特依旧在说话。   牠确实乖顺,这一路过来,牠也的确为我提供了许多情绪价值,让我玩儿得很开心。何况今天的事,是我先开的头,是我没有把控好节奏,因此倒不能全怪他……   盛玉年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他尽管怒气难消,不过眼中的杀意,已然切实地逐渐消散了。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微笑着抚摸蜘蛛,伸手去挠蜘蛛的下巴*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是不是?   穆赫特:*忍耐,辛苦地忍耐*嗯嗯……   盛玉年:*继续挑逗*怎么不说话?来,给我笑一个看看?   穆赫特:*忍不下去,不忍了*我要吃了你!*张开嘴,把他像棉花糖一样吞掉*   盛玉年:*大惊失色*哎哟!从来没有蜘蛛敢这么做!   还是盛玉年:*非常生气,决定乱哭一顿* 第86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六)   盛玉年大病一场。   准确来说,他早就是个死人,以灵体的身份在地狱里生存,自然不会出现什么感冒风湿关节炎之类的病症,但穆赫特深深灌进他喉咙里的那根舌头,可是真真切切地叫他受了好一阵苦头。   构成恶魔身躯的元素,都是人类无从想象的恶毒物质,而像穆赫特这种地狱原生的大恶魔,更接近于概念性的存在,是混沌凝炼的核心。   而且牠还是蜘蛛。   躺在柔软奢华,蛛丝精心编织的五百平米大床上,盛玉年恨恨地想。   讨嫌的,该死的,毒蜘蛛。   在和穆赫特进行了一些深度交流,唾液置换活动之后,不光他的喉咙肿得说不了话,全身也低烧不退,仿佛一张嘴就能喷出火来。   盛玉年就像一只斗败的大猫,失去了油光水滑的皮毛,再也不能拿大尾巴甩来甩去地撩人,只得萎靡不振地缩在窝里,煎熬地等待病痛过去。   杀了牠,他阴暗地思忖,就该杀了牠,剖开牠的胸膛,一刀刺穿牠的心脏,再扯出来,几脚踩得稀巴烂……   “我的心,”恶魔的三瓣舌尖卷起,将话语卷成缱绻而含糊的模样,“你该吃点东西了。”   穆赫特无声爬到床边,腰间的触肢轻柔地相互敲击,产生细微的“啪嗒”声。   那是蜘蛛的语言,在求偶期间,雄蛛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以此来试探雌蛛的反应。   盛玉年不想动,更不想说话,不仅如此,他还将眼睛冷冷地一横,把脸转到了旁边。   不可否认,猎物失控的打击,还有病痛对身体的折磨,令盛玉年有点疲于伪装。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是要先将这个心高气傲的恶魔收拢到手掌心里,榨干牠的资源,将牠的权力财富都化为己用,然后再把牠一脚踢开,让牠一无所有。这样,无论穆赫特是发疯,是报复,还是要自我毁灭,盛玉年都高高兴兴,照单全收。   但他万万没想到,计划实行到这一步,穆赫特却变成了一个……一条心无旁骛的狗!   是的,狗。   以那个疯狂的吻为分界线,大恶魔的暴躁,高傲和戒心,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牠仿佛步入了人生的什么新阶段,毫不夸张地说,牠只以殷勤地服侍盛玉年为乐。   牠的每一道目光,每一次触碰,都像是赤裸滚烫的舔舐,试图在盛玉年的灵魂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印痕。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一朝逆转,作为不停被视奸,不停被侵入私人空间的一方,盛玉年就差把牙根紧紧咬碎。   这只雄蛛跳着得寸进尺的舞蹈,在盛玉年身边编织着不见边际,也不见天日的巨网。大恶魔昼夜不休,死死地看守着他,把他当成一块世界上最香甜的糖果,时不时抱着嗅来嗅去,再含进嘴里亲一亲,舔一舔,仿佛这样,盛玉年就能融化成香甜的蜜浆,被牠一滴不漏地啜饮到肚子里去。   盛玉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失策了。   他只顾着贪图猎物的性格经历,还有对方的新奇身份,他知晓穆赫特是大恶魔,是某个地区的领主——随便吧,无所谓,自己曾经捕获屠宰的那些猎物,又有哪个不是身份特殊,有钱有势?   然而,作为千年打雁的熟手,盛玉年却忘了一件事。   ——这次他要打的不是雁,而是一只蜘蛛。这只蜘蛛也不是普通的蜘蛛,而是一族里最后的雄蛛。   现在,很不幸,这只寂寞了不知道几千年,离群索居了不知道几千年的可怜雄蛛,这只未经人事的愣头青,已经被盛玉年彻底撩拨起来。   勃发的爱欲在穆赫特体内燃烧,活活烧化了牠的血肉和眼瞳,在那里面烧出了一个名为“盛玉年”的空缺。牠一定要把人类填进自己的身体里,镶嵌在自己的眼珠子里,这种烈火焚身的痛苦才能得到缓解。   盛玉年有点淡淡的想死。   都说高中男生的几把比钻石还硬,那还仅仅是一群春情萌发的青少年。反过来思考,一个春情萌发了几千年都没人回应的雄蜘蛛,得吓人成什么样子?   盛玉年的死意开始加重。   穆赫特温情脉脉地把人抱在手上。   是的,牠是一头脸会开裂,步足锋利,可以毒死全人类的地狱蜘蛛,但这并不妨碍牠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照顾一个脆弱的人类灵魂。   牠用猩红的爪子捏着一个蜜囊,喂到盛玉年嘴边。   “你饿了,我能感觉到,”穆赫特的声音饱含爱意,在这座黑暗,僻静,蛛丝层悬的畸形宫殿,牠安心惬意地喂养着自己的爱侣,“张开嘴唇,我的心。”   地狱里的罪人时时刻刻都在被混沌本身吸取能量,他们必须分秒必争地狩猎,否则用不了三四天,就会被地狱吸得只剩一层人皮。自打盛玉年落到蜘蛛巢之后,他就抛掉了这份苦恼,鬼婆给他的浑浊晶体,一颗起码能顶一天。   ……至于现在,穆赫特亲手喂给他的汁液,一滴起码可以顶一年。   “我不饿,离我远点。”盛玉年头晕鼻塞,冷冷地说。   这些天来,他早就做过各种试验。   不给恶魔给好脸,牠觉得这是应该的;对恶魔像以前一样好声好气,牠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追求步骤做对了,于是加倍狂热粘人;对恶魔不冷不热,疏离客气……有什么用?反正都是求偶路上的一点小挫折罢了,地狱时光无尽,牠有的是工夫跟你耗!   与其这样,盛玉年还不如冷脸,起码自己会爽到。   “但是喝了会好一点,”穆赫特亲亲他的额角,像哄孩子似的哄他,“你的体温还是有点高,喉咙还疼吗?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盛玉年深深呼吸。   他已经不是会赌气的小孩子了,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把毒素清掉,有了健康的身体,才能磨刀霍霍向蜘蛛。   见他乖乖地张开嘴巴,开始饮用自己带回来的食水,穆赫特的心脏也软得快要化成一摊蜜浆了。   就这样,盛玉年算算时间,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总算退了烧,喉咙也不再肿胀。   既然恢复了力气,当然就要在第一时间狠狠作妖。   “我想出去走走。”盛玉年坐在床上,嗓子还有点哑,对穆赫特说。   魔蛛步足轮点,惊讶地转身。   “可是你还病着……”牠担心地劝说,“等你彻底好全了,我再带你出去。”   盛玉年在心底冷笑。   什么“等你彻底好全了再带你出去”?恶魔的天性,他已经在这些时日里了解得相当透彻,如果今天不出去,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出去了。蜘蛛那无孔不入的独占欲,只会像天罗地网一样将自己牢牢笼罩!   他沉默半晌,忽然轻轻地说:“我就知道。”   穆赫特不由问:“什么?”   盛玉年的眼睛里,似有水光摇晃。   他动了动嘴唇,神态有些凄楚:“你是不是觉得,我亲了你,心里也对你有好感,所以你就不用再珍惜我,也不用再听我的话了?”   天空中没有云,却有一个无敌大霹雳,当头劈在蜘蛛的天灵盖上。   穆赫特失声错愕道:“什么?!”   “你和他一样,”盛玉年垂下头,低声说,“你们都一个样。”   这个“他”是谁,不用人类补充,穆赫特当然能够瞬间心领神会。魔蛛的八条足肢交错,沉沉地顿在地上,牠像一个听见妻子生气,于是急忙跪在床边的丈夫,慌张地去抓盛玉年的手:“不,你听我说……”   我怎么会和那个人类的负心汉一样?我是认定了伴侣,就会与他相伴至万古永劫的蜘蛛!   “你不听我的话了,”盛玉年喃喃道,“是不是我这些天对你态度不好,你觉得我喜怒无常,所以厌倦了我?可那是因为我很难受,你知道我在发烧,嗓子也疼……”   他捂住脸,伤心得六神无主:“对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这么凶,我……我再也不敢了……”   穆赫特原先的肌肤猩红如血,那也确实是血染成的颜色,然而此刻,牠的脸色惨淡得发白,四枚瞳孔全在震颤。   “我没有生你的气!”牠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向炼狱发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更不是厌倦你!”   情急之下,就算现在盛玉年说“我要你一头碰死来证明你爱我”,牠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撞个头破血流。   穆赫特的脑子里灵光一闪,牠忽然想到一个绝佳的证明方法。   魔蛛胡乱挥爪,从房间一角的盔甲摆设上召来一把小小的精美手斧。牠将这把精雕细琢的仪式性武器塞进盛玉年手中,热切地说:“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绝没有生你的气,来,你可以拿它来砍我,可以用它破开我的胸膛,这都没关系!我只想让你明白我深爱你,不管你做什么,我的心都只属于你。”   牠这么语无伦次,急得面孔发白,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甚至要盛玉年随便地劈砍牠——如此摇尾乞怜的姿态,总算叫盛玉年出了一口恶气。   看到自己还是对牠拥有十足的掌控力,盛玉年不由将得意的微笑掩藏在失落的面孔之后。   他将手斧别在腰后,只心烦意乱地说了一句“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便将穆赫特支在原地,进退不得。   如此一来,他终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魔蛛的巢穴,得以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   当初被穆赫特损毁过半的集市,早已恢复如初,来来往往的蜘蛛看见盛玉年走在路上,连话都不敢说,急忙转身避让。   盛玉年有自己的打算。   他先去拜访了鬼婆的居所,在那里,他惊讶地发现,鬼婆多了不少人类的奴仆。   “你来了。”见到他,鬼婆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对盛玉年身上的浓烈气味,牠同样视若无睹,“有什么事?”   盛玉年对牠还是很尊敬的,他心里清楚,在目的没有达成之前,最好对蜘蛛巢里最年长的智者表示出应有的重视。   “我注意到,这里多了很多人类,”盛玉年困惑地说,“我生病这些天疏于关注外界,所以……发生了什么事?”   “附近的一些恶魔小贵族举办了一次活动,牠们联合起来,比拼自己猎杀罪人的技巧与创意。”鬼婆慢吞吞地说,“这段时间,跌落进蜘蛛巢的罪人特别多。”   盛玉年忍不住说:“听上去像个诡计。”   “是的,它就是一个诡计,”鬼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但这是命运叫它来的,在一次次的冲突和阴谋里,我们得以窥见命运的昭示。因此我不制止,不干涉,我只观察。”   像鬼婆这样古老的恶魔,有牠们自己应对世界的一套方式,即便是盛玉年,也无法说服这样的年长者。   “呃,好吧?”盛玉年挠挠头,他改变了话题,“其实,我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解毒的药方,比如说,能让人……嗯,不被蜘蛛的毒液,或者血液伤害?有这样的药方吗?”   鬼婆看了他一眼,从手底下抽出一张人皮卷:“在你之前,穆赫特来问过我这样问题。不过,鉴于牠地位特殊,调配针对性的解毒药剂,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看起来,牠更想把时间都花在陪伴某人,而不是研究某物上。”   盛玉年笑了一声,他接过药方:“好吧,我会去和穆赫特说的。”   “但愿如此,”鬼婆冷哼道,“过几天你再来一次,这剂药方需要特别的原料。”   “好。”   盛玉年应下了,临走之前,他敏锐地注意到,角落里传来一道冰冷的视线,但当他回头时,又什么都没发现。   这种不善的注视,他在蜘蛛巢里经历过太多,早就不当一回事了。   他没有再耽搁,径直离开了这片区域。   一周后,盛玉年再次外出,来到鬼婆的领地。   他是来拿原料的,但走进蛛丝缠绕成的参天巨树,鬼婆却不在里面。   “您是来拿药材的吗?”   在他身后,一个头戴兜帽,躬身的罪人奴隶低声发问。   “是,”盛玉年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这个给您。”奴隶高高举起双手,掌中托着一瓶看不出颜色的混沌药水。   盛玉年毫无防备,刚要伸手去接,他忽然迟疑了一下。   “把东西放在地上,你可以走了,”他微笑着说,“多谢。”   奴隶没有说话,他飞快地把药瓶放在地面,接着便要退下。   或许是自己多疑了?盛玉年想,不管怎么说,凡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他踱步过去,刚要拾起药水,侧面里,他用余光看到了一点闪光,另一个罪人奴隶沉默地站在那里。   盛玉年漫不经心地递过一瞥,就在那个瞬间,镜面的光芒铺天盖地,猛地将他罩在其中!   盛玉年的瞳孔缩紧了。   下一秒,他已经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空间里,棱镜的光辉轻浮地四下闪耀,在他对面,沉默的罪人奴隶直起腰板,缓缓摘下兜帽。   盛玉年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周竞川。”他的声音带着九分亲昵,一分隐藏至深的恶意,“怎么,你也在这里!真是惊喜。”   原先那个风度翩翩,多金英俊的贵公子,早已被地狱折磨得瘦骨嶙峋,不见人形。反观他对面的盛玉年,却依旧光彩夺目,犹如一尊雪白温柔的玉像,眼波微转,便是一句欲说还休的情诗。   周竞川的脸孔变得扭曲至极,盛玉年叹了口气,又说:“你害死了我,难道这还不够吗?这又是哪里来的神奇道具?你以前喜欢和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的毛病没改啊。还是说,你和恶魔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牠们才答应给你实现心愿的机会?”   他说了四句话,句句在吹周竞川的狗哨,句句明着关心,暗地里挑拨对方的神经。   周竞川双目赤红,他怒吼道:“贱人,我要你的命!”   他扑过来的攻击被盛玉年轻松闪过,盛玉年微笑着道:“别说傻话了,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怎么还那么天真?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我真为你心疼呢,竞川,原来人死前和死后的境遇落差,可以大到这个份上啊!”   “我杀了你!”周竞川厉声咆哮,“你这个贱人,下三滥的婊子!”   他扑了几次,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盛玉年,反而把自己弄的狼狈不堪。周竞川嘶吼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遇到你,你就是个骗子……你就是个没有心的魔鬼!你对爱你的所有人,都是把他们像狗一样摆弄。死在你手上的有多少个?被你几句话就教唆的去跳楼,去吞药,去割腕自杀的又有多少个?我杀你是替天行道!你应得的,你早该死了,你早就该死了!”   盛玉年还在笑,但他的眼睛不笑了。   他歪着头,忽然问:“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呢,周竞川?你来报复我吗?可是我没有见到你的报复,只听见你撒娇一样对我诉苦。”   周竞川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当然要报复你,”他恶狠狠地说,“我吃了那么苦,遭了那么多罪,就是为了今天!牠们说得对,像你这样的骗子,就该被我撕掉面具,把你的真面目暴露给所有人!你又找了个大恶魔当姘头,是吧?你了不起,你会钓凯子!但如果我让牠知道你的本性,猜猜看,牠会怎么对你?”   盛玉年的笑容彻底消退下去。   这时候,他只在心底庆幸,利用解毒药剂的借口远远支开了穆赫特,让牠有别的事可忙,而不是一心扑在自己身上。   我还有时间,虽然我不知道周竞川的这个恶魔宝贝到底有多少限制,可有一点总是没错的:   杀掉持有人,一定是最准确的破局思路。   周竞川还在说什么,他的耳朵里却传不进任何杂音,盛玉年一把解下身后的手斧,斩钉截铁地朝对方当头劈下!   周竞川猝不及防,只来得及闪躲,这下劈开了他的右臂,令他发出一声大叫。   “你好像没有什么抵抗的手段啊,”盛玉年若有所思地擦掉脸上溅上的血,“那些恶魔就单纯派你来送死吗?”   周竞川恐惧地捂着胳膊,嘶声道:“你想杀人灭口……”   “是的,”盛玉年笑着说,“你知道吗?对我而言,杀人和扮演一样令人着迷。”   第二斧毫不犹豫地劈下,瞬间将周竞川开膛破肚,鲜血四射。   “其实竞川,我们之前从未推心置腹地聊过天呢,”盛玉年追在他身后,遥遥地喊道,“我告诉你吧!我对自己的人生是很有规划的,等我到了三十岁,就给自己安排一个重大的影视奖项,在一个人生命中最好的年纪,我会拥有足够多的阅历,风华正盛的容貌,还有荣誉,万众瞩目的荣誉。”   他快步追赶,第三斧砍开男人的后背,让他像重伤的鬣狗一样惨叫。   “我把我的一生规划得非常好,我牢牢掌控着它。是你,你打破了我的一切计划,你说,我该不该惩罚你,竞川?”   周竞川怀着满腔恶意,来对这个男人进行报复,可是人不能想象出没见识过的事物,他自然想象不到,地狱中的盛玉年要比活着时还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你刚才讲,我对爱我的人就像对一条狗,怎么会?你知道狗是很笨的,你摸摸它它就会喜欢你,你给它扔一根骨头它就会认你做主人,你去哪它去哪,走到天涯海角它也要跟着你……”   失血和剧痛,令周竞川绊倒在地,他的双目流露出绝望的光芒。   “——这么笨的东西,我对它当然是!很宽容的!”   伴随末尾的重音,第四下,第五下,周竞川的双腿被彻底砍断。   “只有你这样,自作聪明,自大自满,又自以为是的人,才会真正的,引起我的……”   盛玉年深深吸气,美丽的眼眸半睁半闭,那张菩萨般无瑕的玉面上,展现出的却是嗜虐恶鬼般的陶醉之情。   “……兴趣。”   周竞川不会再叫了。   事实如此,一堆烂肉,确实是叫不出声的。   盛玉年满身是血,他喘着气,低头擦掉脸上的血花。   结束了,该找一找出去的路了,他疲惫地想。   可能是给死人的恩惠,在这个奇异的空间里,他没有保留地倾吐了自己的心声,却不曾注意到,脚下的镜面正在慢慢消退,变回蛛丝的原貌。   在他身后,血色的魔蛛无声落地,怔怔地望着他。   盛玉年感应到了什么,神情刹那剧变。   他猛地转头,这一刻,他只看见穆赫特面无表情的脸,以及牠掌中漂浮的棱镜。   “这是真实棱镜,”穆赫特嘴唇微动,“在里面的生灵,只会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牠向前一步,低声说:“你骗了我……” 第87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七)   盛玉年站在原地,他的脸上,身上溅满了腥腻的鲜血。   极致的红白相加,他依然是美的,但这种美不是他一直以来对穆赫特展示的那种近乎脆弱的完美。自始至终,他都表现得温柔,谦和,羞怯,善解人意……一个幻觉般的梦中情人。   现在,这种梦幻的伪装已经破灭,碎片迸射出去,尽是夺命锋利的尖刀。   “……你骗了我。”穆赫特向前一步,魔蛛的四颗瞳孔熄灭了,它们就像四颗将死的星火,黯淡得快要瞎掉,“你说的都是……都是谎言。”   盛玉年仍然没有动,他陷在惊骇的沉默里,一瞬燃烧的只有杀机。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周竞川的报复。   算算次数,这已经是盛玉年第二次栽在他手上,差点把他气得笑起来。盛玉年委实想把身后那堆乱七八糟的肉复活,再亲手肢解一遍,好好听听那个贱货的惨叫声。   不过这都是日后的计划了,此时摆在他面前的要紧事,是穆赫特。   盛玉年还没有做好和穆赫特摊牌的准备,他的假面就被猝不及防地一把揭开。现在不是他小意奉承,撒娇洒泪就能糊弄过去的事了,稍有不慎,他一定会被这只濒临崩溃,理智游走在发狂边缘的恶魔蜘蛛活活撕着吃掉!   由生至死,这将是他打得最惊险的一场仗。   盛玉年握着斧头,眼下,鬼婆的领地静悄悄的,除了他和穆赫特,再没有别的活物出没。   他偏过头,看了穆赫特一眼。   他看得非常仔细,目光从牠尖锐漆黑的犄角,缓缓挪到牠不断发抖的两对眼睛,牠高挺的鼻梁,嘴角显出裂纹的嘴唇,以及牠剧烈起伏的宽阔双肩,震颤的厚实胸膛。   接着下移到牠看似稳如磐石的蛛腹,魔蛛的八条足肢一动不动,唯有腰间的触肢不自觉地发抖——盛玉年知道,牠只是看起来稳固,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一个孩童伸出小指,轻轻的戳动,都能叫这头大恶魔轰然倒地,像崩毁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只有将时间倒流,才能完全愈合牠身心的溃败。   “你都看见了啊。”盛玉年慢慢地开口。   穆赫特的爪子狰狞地拉长,嘴角的裂纹蔓延到面颊。   人类的肩头下沉,完全放弃了一切演技,他褪去了面具般恒常的笑容,姿态也变得更随意,不再友善,而是近乎掠食者的优雅,唯有那双眼睛,还深深地凝视着穆赫特。   “也是,装是不能装一辈子的,”他自顾自地说,“或许我早该想到有这一天。”   恶魔的瞳孔分裂成可怖的复数,密麻交错的獠牙也开始在魔蛛的裂口中若隐若现。   盛玉年倚着斧头,他带着残酷的微笑,一一承认了自己的计谋:“没错,我伪装了自己的性格,语言,生活习惯,你听见的,我下到地狱的原因,也是我编造的谎话。周竞川确实是我过去的情人,我看上他,渗进他的生活圈子,孤立他的生活圈子,再不小心手滑,把他的一些秘密和计划书发给他的对头,让他身败名裂之后,他好像就被我玩疯了,一心只想着跟我同归于尽。”   “我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如果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接近他,搞疯他,再毁掉他。”盛玉年看着他,将话锋一转,“可是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魔蛛的理智几乎要完全丧失……但牠下意识地顿住了,就为了人类的最后一句话。   盛玉年咬紧牙关,幽怨地问:“难道你不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挖空心思地接近你,向你示好,想要讨得你的真心……莫非这些全是我吃饱了撑的?”   “我费尽心机,是因为我爱你!”他厉声大喊,好像一直以来压抑的感情,终于控制不住地暴沸而出,“我要得到你,不惜一切代价,一切手段。”   “告诉我……难道你不想要这样的爱吗?”   魔蛛眨眨眼睛,牠眼里的神光正在逐渐聚拢,牠的理性正在逐渐回归。   魔化的迹象得以遏制,牠已经完全愣住了。   盛玉年双眼发红,他冷笑道:“谁生下来就想当一个骗子,你以为我就想了?可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没有人会在看到我真正的样子之后,还能继续爱我!你现在发现真实的我了,告诉我,你喜欢吗?不,你也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仇人,一个亟待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我是为了你,”他的声音里含着那么多的哀伤与不甘,“我是因为你……才成了一个遭人唾弃的骗子的。”   穆赫特张口结舌,近乎无措地向后仰去。   盛玉年的舌尖轻轻一弹。   抓着牠了。   双方的角色在寥寥数语间进行了置换,此刻,呼吸不稳的成了盛玉年,而茫然呆愣的成了穆赫特。盛玉年用一次巨大的翻转,彻底颠覆了优势与劣势的两极。   语言是武器,语言是倾国的道具,天才的语言家用舌头救人,也用舌头杀人。   他闭上眼睛,激动得全身发抖。   好了,接下来就是他的舞台了。他当然能料想到对方的反应,要么是欣喜若狂,先将一切矛盾,一切问题都抛之脑后——这个的可能性大概占据百分之三十;   要么是快速地回过味来,将信将疑,愤怒和遭受背叛的痛苦仍然占据上风,穆赫特可能会惩罚自己,甚至可能会把自己关押起来,不过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仍然占据上风——这个的可能性同样是百分之二十五;   要么是喜悦与愤怒交杂,爱意和不信任的怨恨互冲,恶魔或许会忿忿不平地转身离开,或许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需要冷静思考的时间——这个的可能性最大,大约占据百分之四十五。   每一种反应他都有预案,每一种可能他都留着后手,只要继续稳定,他百分百能够平稳地度过这次危机……   “我们结婚。”穆赫特清晰地说。   斧柄失手滑落,盛玉年的声音变了调。   “……啊?”   他的语气介于“啊?”和“呃?”之间,更像一只惊愕的鸭子,被挤着气管时发出的动静。   “我们结婚。”穆赫特虔诚地呓语——实在太荒谬了,一只恶魔脸上居然露出这种表情,“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和那些庸俗,低贱的人类不一样,”穆赫特敬畏地轻声喃喃,“我是恶魔,我是混沌无常的子嗣,我当然会爱上真实的你。我没想到你爱得这么痛苦……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我们会结婚,我会按照人类的礼仪和习俗,送你土地,华服和一切的珍宝,我的权柄给你分享,我的力量即是你的力量。”穆赫特还在说,牠也在激动得发抖,“是的,你说得一点没错,这就是我需要的爱,你用诡计的罗网,谎言的毒药来千方百计地俘获我的心……而我从未听过如此美丽,如此炽热的告白……”   盛玉年完全石化了。   最后,巨大的血色魔蛛步步逼近,牠狂热得语不成句,几乎要在下一秒就扑上来,把人类饥渴地吞进腹中。   “我真的好幸运……”牠的语调怪异地哆嗦着,眼神犹如着魔,“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幸运,真好,真好啊,我能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盛玉年跟着步步后退——这真的是他抑制不住的生理本能。他见惯了粉丝的热爱,情人的痴迷,仇敌的憎恨,然而他根本无法承受身前恶魔的眼神。   “我们马上结婚,”穆赫特一把将他抱住,用强壮的臂膀,灼热的气息,以及蛛网般厚密的红发将他重重包裹,让他无路可逃,“我不会辜负你的心意,因为那样我就太不知好歹,太该死了!”   盛玉年的嘴唇蠕动着,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头晕目眩,彻底发不出一丝儿声响,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大锤,在里头“八十!八十!”地砸着。   在这个瞬间,他是真的想死了。   ·   “结婚!”   “什么,要办婚礼!”   “快快动起来,去准备所有需要的东西!”   “婚纱,长袍,珠宝,献祭的灵魂,我们要六千六百六十六只恶魔的鲜血来构成法阵!”   无底暗渊里,小蜘蛛们倾巢而出,叽叽喳喳地唱和着穆赫特要举办婚礼的消息,房间内,盛玉年表情呆滞,双目无神。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或者雪崩,或者泥石流。他就是想破头,想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一个脚滑,就到了今天这般田地的!   结婚……开什么玩笑,他从没想过结婚!更何况地狱的婚姻可不像人间那么轻松,这群怪力乱神的东西有牠们自己的法则,地狱里的婚姻经由混沌见证,差不多是签订在灵魂上的契约,如果他真的在婚姻仪式中宣誓,那才是真的连最后的自由也失去了。   多年来,盛玉年流连芳丛,想怎么辣手摧花就怎么辣手摧花,多半时间,他都是个快乐的单身汉。现在要他和穆赫特绑定在一块,对他来说,比起得到的,无疑是失去的更多。   “好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隐瞒了!那些话是我骗你的,”忍无可忍之下,他一把抓住穆赫特的手臂,笑容咬牙切齿,“因为我怕你像吃掉重碾者一样把我撕成碎片,所以我骗你的!我!骗你的!”   他急切地摇晃着魔蛛,虽然感觉就像物理意义上的蚍蜉撼大树:“怎么样!我们不用结婚了吧?你可以生气,可以发火,但我……”   “你没有必要再考验我了,”带着了然的笑,穆赫特把他抱起来,怜惜地亲吻着他的嘴唇,“我知道,我都明白。是我以前不懂,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我特地请教了老妪,牠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无论你说什么,我一定会相信你的心,你是我一生挚爱。”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盛玉年满头是汗,他是真的想要尖叫了。   我才不要结婚,尤其是在地狱里结婚!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因为调戏了大蜘蛛,感到非常满意,准备悄悄溜走*啊哈!没有人能抓住我,因为我是技巧高超的偷心贼,我不会……   还是盛玉年:*作为技巧高超的偷心贼,一不小心踩中了蛛丝陷阱*哎哟!我的屁股!   穆赫特:*抓住了小偷,立刻开始准备婚礼,因为他的心被偷走了,他别无选择,只能和小偷结婚*   盛玉年:*意识到他再也不能逃脱,哭了* 第88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八)   如果不能逃避婚姻,那么杀掉新郎,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办法。   盛玉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静静地旁观着蜘蛛巢里的骚乱。其实知道塑命者要结婚的蜘蛛还是少部分,但整个巢穴的气氛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重装的骑士蜘蛛开始在暗渊的边境驻扎,巡防者近乎倾巢而出,猛毒者与狂袭者相互配合,在巢穴中均匀分散……   如此郑重,肃杀,一切的迹象表明,这已是一场无可避免的盛大婚礼。   盛玉年下定决心,他要做出行动,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首先,他找来了穆赫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要与牠谈论一些正事。   为了能直视对方,盛玉年特地坐在一张特别高的椅子上,巨大的魔蛛乖乖地蹲在他面前,犹如一只过大,也过于可怕的,长着八条腿的红色小狗,用四颗眼睛亮晶晶地凝望他。   “你听我说,”盛玉年严肃地说,为了吸引牠的注意力,免得牠像前几次一样,只盯着自己的脸,像饿死鬼一样吞口水,他还特地把对方的爪子牵着,“我有一件要紧事想问你。你知道的,既然我们已经要……结婚了。”   “你问,”穆赫特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了,蛛腹连着尾端的毒针左右摇个不停,“凡是你的声音,都将成为我的旨意。”   ……肉麻得要命。   盛玉年梗了一下,又重整旗鼓,做出忧心忡忡的模样,沉声说:“你我都知道,周竞川不会被无缘无故地送到这里,身上还带着那么一个东西,这件事肯定还有幕后主使。”   “穆赫特,女士曾经说过,你失去权柄,被流放至此,我不是瞎子,看得见你缺少的一对眼睛……请你如实告诉我,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吗?”   这个问题,是盛玉年精心挑选的。   周竞川该死,可他手里的奇妙小道具却值得商榷。恶魔又不是慈善家,怎么可能把棱镜无缘无故地交给一个牠们看不起的罪人?而且他没有武器,更无防身的护具,比起复仇者的身份,他更像是把棱镜带进蜘蛛巢的人肉运输机。   盛玉年很熟悉这种玩法,隔山打牛,周竞川的报复看似对准自己,实则把最重的伤害落在了穆赫特身上。   那么问题来了,穆赫特的敌人都有谁?   果不其然,快乐消散了,魔蛛的神情变得更阴鸷,更冷酷。   “你的聪慧令我惊奇,是的,”牠嘶嘶地说,“正是七环议会夺走了我的最重要的一双眼睛,牠们全是一群可悲可鄙的畜生,下贱卑怯的懦夫……牠们自以为至高无上,因此不敢面对自己的末路,以为依靠计谋和无用的算计,就能胜过混沌的命运!”   在爱侣面前,穆赫特极力遏制着滔天怨沸的怒火,牠的獠牙紧咬着碾磨,迸发出令人心惊的暴虐杀意。   “我听见蜘蛛们称呼你为塑命者,”盛玉年轻声说,“那才是你原来的能力吗?你可以……塑造命运?你能塑造七环议会的命运?”   “……我能塑造地狱的命运。”穆赫特哑声说,“我不是君王,我不是执政官,因为我的权与力超越万古的为王者,更在群星之上,我是织网的蜘蛛。”   盛玉年的眉梢轻轻一挑,他没想到,一个虚假的婚礼,居然能牵扯出这么大的秘密。   现在他唯一好奇的,就是地狱里的恶魔怎么会使出这么不痛不痒的小儿科招数。不说正面开战,就连像样的渗透,暗杀活动都没有,区区一个周竞川,能顶什么用?   “牠们取走你的眼睛,窃取了你的权力,对吗?”他将声音放得更轻,更循循善诱,“可是,牠们为什么只是放逐你?我不相信恶魔领主会那么好心肠。”   穆赫特怨恨地冷笑道:“牠们做不到!牠们与地狱做交易,达成契约,但牠们能给出的代价,也只够取走我的一对眼睛,将我逐出地狱中心。正如我被弹压在这里,无法将蛛丝伸进七环议会,七环的领主同样不能插手到我这里,否则就算背叛了地狱的条约,牠们不敢。”   盛玉年眯起眼睛,原来如此,他就快挖掘到最后的真相了。   “所以……牠们为什么想破坏你和我的关系?”他问,“我不觉得我和你的结合能威胁到议会的地位,莫非我和你的婚礼,还能让你重新长出一双眼睛吗?”   要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会重新考虑和恶魔的婚姻……不管怎么说,一想到议会里的大恶魔处心积虑地把他丢掉不要的玩具送进蜘蛛巢,盛玉年就有点想笑。   ——穆赫特是我的东西,要杀要剐,当然应该由我来决定,轮不到其他人置喙。   但在他面前,穆赫特的神色变了。   牠不再发怒,那是一种更犹豫,更深思熟虑的表情。恶魔沉默半晌,才抬起头来,对盛玉年珍而重之地说:“请你记着我的话,你是我最珍贵,最宝贵的伴侣,是我心尖上的一小块肉。世上没有什么能衡量你的价值,哪怕是我被长久夺去的那对眼睛,哪怕是我不朽的生命,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盛玉年一愣,不明白牠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我会牢牢地看着你,不让七环议会找到丝毫可乘之机,”穆赫特亲吻他的掌心,手背,“别担心,我一定会给你最完美的婚礼……”   等一下,怎么又扯到婚礼上去了!   盛玉年的本意是想拖延,不是想催婚。穆赫特回避了他最后的问题,暂时将真相束之高阁,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追问下去,只会被当成“担心婚礼进程,迫不及待想尽快结婚”的大神经病……他只得以退为进,抢在穆赫特之前说:“可是!可是,在结婚之前,我们不是该先订婚吗?在订婚之前,你也该先向我求婚啊。”   穆赫特惊讶地睁大四只眼睛,足肢紧张地顿了顿地面。   “我以为,我们可以遵照一部分人类的婚姻习惯?”盛玉年忧伤地笑着,“这起码能让我想起过去的日子。当然,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愿意!”穆赫特大喊道,“我愿意,我这就去准备。真的很抱歉,我是不是又让你觉得不安心了?”   盛玉年:“呃……”   “等我,我这就去研究人类的婚礼习惯,”魔蛛热切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等我!”   ……行吧,不管怎么说,他成功地推迟了结婚的进程。   紧接着,盛玉年开始他的第二步。   针对穆赫特的解毒药剂已经做好了,不仅味道苦如金酒,药力也和真正的烈酒一样,喝得人昏昏欲醉。盛玉年必须尽快适应药剂的副作用,免得到时候眼花手抖,拿不稳刀。   第三步,他弹弹蛛丝,叫来了猛毒者双胞胎。   双胞胎的等级还不足以知晓巢穴主人的婚礼,他同样不打算过早地把这件事告诉牠们。寒暄过后,盛玉年抓准时机,漫不经心地问起了恶魔的弱点。   等到双胞胎叽叽呱呱地笑着,把七环里的恶魔都编排过一遍,盛玉年才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顺嘴问道:“那蜘蛛呢?你们的弱点是什么,不会也是心脏吧?”   “恶魔的心脏,和人类的心脏不一样啦,”白墓指着胸口,“我们的心脏是魔力的核心,就像蛛网里最重要的节点,节点摧毁,网就会散开。”   “大恶魔是例外,”红苔补充,“构成大恶魔的核心,都是地狱原初的概念,概念不会死去,不会消失,概念只会被颠覆,被抹除,所以大恶魔不可能死亡。”   白墓好奇地问:“你问这些干嘛,想杀掉谁吗?”   盛玉年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不过是个弱小的人类,了解一下这些事,对我没有坏处啊。”   双胞胎思忖一下,点点头:“也是。”   送走牠们,盛玉年接着走进穆赫特的宝库,他带走了许许多多的杂物,还有他很早之前就看中的一把刻满咒文的匕首。   最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双胞胎说大恶魔是不可能死去的,盛玉年心中同样有此预感。一如七环恶魔对应着七宗原罪,毫无疑问,穆赫特对应的概念,应该就是“命运”。   一个人要如何杀死命运?   到了当前的地步,事态委实有点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但是没关系,盛玉年不必终结穆赫特的性命,他仅仅需要做一件事,一件既能让那个红通通的大白痴清醒过来,又能放自己脱出婚姻藩篱的事。   最后,盛玉年用温柔的语言,甜蜜的亲吻,以及信手拈来的引诱,唆使魔蛛卸下外骨骼装甲,将精赤炽热的身躯,伏在他的床上。   恶魔的长发红如流炎,牠的肌肤亦似鲜血染成,上面遍布繁奥扭曲的黑色刺青。这头雄蛛亢奋得呼吸急促,牠用触肢和双臂,将人类爱侣捉在自己的腰间。牠被迷得神魂颠倒,火热的蛛腹抖动,尾端的吐丝口也蠢蠢欲动。   牠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把人类含在嘴里吃了,就在这时,魔蛛忽然怪异地打了个寒颤。   ——伴随皮肉破开的淋漓声响,锋利的疼痛,正从胸口源源不断地扩散。穆赫特低头一看,盛玉年的面上含着笑意,已经将一把咒文匕首深深插进牠的心头。   恶魔的鲜血犹如岩浆,呈波浪状地缓慢涌出,盛玉年的笑容不变,他慢慢加重了力道,将刀尖残忍地下拉。   咒文破开了恶魔钢铁般的皮肤,剖开了血红的肌理,拉断了白骨的倒刺。穆赫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人类的扭曲刀尖,几乎触碰到了牠血肉深处的鼓噪心脏。   “醒醒,亲爱的,”盛玉年温柔地说,“现在,你总该接受这个现实了吧?”   他猛地抽出匕首,再一次凶暴地捅进了恶魔的心头!   “我,不,爱,你,”滚烫的血液喷在他的脖颈处,而他一字一句,一字一刀,缓缓地开口,“我骗了你,我不想,跟你结婚。你懂了吗?”   气氛旖旎的情爱现场,已然变成了残虐的凶杀现场。雄蛛的鲜血四处涌流,而牠自己更被戳得像个筛子一样,胸前血肉模糊,完全分辨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   穆赫特忽然笑了。   牠的下巴上也沾着自己的血,魔蛛伸出爪子,握住盛玉年的手,温柔体贴,但是不可阻挡地抽出了咒文匕首。牠就像捏起一只随心摆布的小小人偶,转过蛛腹,把人类引导到那里。   “我最可爱,最亲爱的,”穆赫特笑着啄吻盛玉年的脸颊,在他脸上留下一个个细碎的带血唇印,“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盛玉年已经笑不出来了,他瞪着恶魔,面色从未如此阴沉。   “我有两颗心脏呢,”穆赫特柔情脉脉地呢喃,“你漏了这一颗。”   盛玉年的手被无形的力量揉捏着,带领着,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攥紧了匕首,从饱满的蛛腹中间一刀切进,血浆迸溅,然后将蜘蛛的腹皮一寸寸地割裂,划开。   ……说来真是古怪,用刀刃丈量的时候,毛茸茸的蛛腹给人的触感竟然十足细腻,仿佛切割黄油,切割柔滑的丝绸。   在他的刀尖之下,魔蛛的第二颗心脏,犹如一弯血腥的月亮,横卧在他颤抖,紧缩的瞳孔当中。   “这一颗也送给你。”穆赫特转过人身,濡湿地,痴迷地含吻着他的耳朵。   “你高兴吗?” 第89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九)   长久以来,盛玉年是一个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人。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情场上。   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就是这样,如果一个人拥有不可方物的美貌,精湛入微的演技,敏锐练达的心智,同时又心黑手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么他是可以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无论目标看起来有多么天方夜谭,遥不可及。   因此,在这段关系刚开始的阶段,盛玉年也确实一路高歌猛进。   他俘获这头雄蛛的心,就像在游乐园打气枪游戏一样简单。他施展手段,将自己夺目四射的魅力编织成坚固绳索,一圈又一圈地套在对方的脖颈上,牧人如何拖拽一头无辜的小白羊,他就如何拖拽眼前的魔蛛。   然而这段关系越是往后发展,盛玉年就越是拽不住控制的缰绳。人类的感情与恶魔的感情只是看起来很像,但他们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   “你……”穆赫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恶魔困惑地说,“你不高兴。”   盛玉年何止是不高兴。   人是会有路径依赖的,他惯常的做法,无非是先把人勾过来,玩疯玩傻,玩得不耐烦之后,再一脚踢开。对方要是听话,他就留一条命,要是不听话,就把人杀了,一了百了,再也没有比死亡更干净的勾当。   可他惯用的武器,都在穆赫特这里失灵;他秉持的观念,全在穆赫特这里折戟。   并且他尤其不愿意承认,刚才有那么一刻——极短的一刻,他直面了恶魔的爱,仿佛直面了滔天的洪水,爆发的熔岩,天灾中无人能够生还。   盛玉年分不清,他刚才发颤的心脏,究竟是出于愤怒,惊骇,错愕……还是一丝恐惧,亦或是心动的怜惜。   多么可怜的东西……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存在,被人捅烂了一颗心,还要渴盼地奉上第二颗,以此求得杀人凶手的欢喜!   盛玉年的呼吸滚烫,他盯着蜘蛛的两对眼睛,一对荡漾着爱意,一对表露出热切。   他拿刀的手指,已然不自觉地根根松开。   被血染得滑腻的刀柄悄无声息地坠在床上,盛玉年望向穆赫特,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   “蠢东西,”他低声说,“再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了。”   穆赫特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把床收拾了,还有你身上那些血,”盛玉年撑着前额,头也不抬地道,“我从不在脏床单上和人乱滚。”   下一个呼吸的瞬间,穆赫特身上的伤口尽数消失,愈合如初。牠撤下染血的蛛丝,再喷上一层新的,一切就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巨大的魔蛛卧在巢床上,姿态差不多可以用乖巧来形容,牠小心地觑着人类爱侣的脸色,试探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不高兴了……”   “闭嘴。”盛玉年的回应简洁有力,他扯掉染成黑红的丝袍,露出无瑕光裸的皮肤,但脸上和手上仍然沾着穆赫特的血。   他一边走,一边脱,最后,他像一小片冰凉皎白的霜雪,落进蜘蛛畸形可怖的八条步足,落进穆赫特炽热如火的怀抱。   盛玉年伸手捏着恶魔的下巴,他忽然问:“除了我之外,你还亲过其他人吗?”   穆赫特呆呆地摇头。   “难怪技术差成那样。”他嘲笑道,“不许动,也不许再把脸裂开,把舌头往我喉咙里捅,听到没有。”   穆赫特呆呆地点头。   盛玉年倾身过去,捧住牠的脸,轻轻在牠的嘴唇上吮了一下,他并不着急深入,而是先让亲吻绵绵地落在皮肤上,让滚烫的气息亲密无间地交融。   渐渐的,他的十根手指向后延伸,环住穆赫特的脖颈,缱绻地插进牠厚厚的红发,轻轻地拉扯。一阵阵酥麻的电流顺着雄蛛的脊梁骨蔓延,牠的足肢发软,原本强劲的手臂也开始支撑不住。   人类偏过头,用鼻梁慢慢摩挲着恶魔赤红的肌肤,他这时才叫舌尖滑进穆赫特颤抖的双唇,轻轻勾着恶魔分叉缠绕的舌头,然后爱怜地含着一吸。   穆赫特眼前凶猛地发白。   牠汗如雨下,好似全身的骨头都寸寸化开,要被吸进人类柔润的嘴唇里。一头寡了这么多年的可怜雄蛛,如何经历过这样煽情到极点的亲吻?   牠与人类耳鬓厮磨,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梦幻的时刻。半晌,盛玉年分开双唇,仍旧若即若离地贴着牠的皮肤,低哑地问:“我这样亲你,你喜不喜欢?”   穆赫特说不出一个字。   牠瞳孔涣散,神志茫然,失智般地追逐着人类的吻,哪怕叫牠立刻死了也愿意。盛玉年轻笑一声,用了点力气,揪住牠脑后的长发,接着道:“真有这么喜欢?”   穆赫特沉沉地注视他,嘴唇微动,恍惚地说:“……我爱你。”   盛玉年一怔。   “我爱你,”穆赫特重复了一遍,又绝望地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第无数遍,“我爱你,我爱你,爱你……”   太傻了。   盛玉年松开指头,静静地看着牠。   沙漠中的旅人,快要渴死,饿死,才会去痛饮那致命的毒酒,但眼下就有一个人,放着好端端的清水不喝,一心只奔着浓醴的毒酒而去,只要能尝上一口,哪怕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傻成这样,就像去踢一只冲你摇尾巴的小狗,欺负了又有什么意思?   “闭嘴,”盛玉年叹了口气,他揉着穆赫特的嘴唇,若有所思地道,“留着你的舌头,做点别的事吧。”   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之后,穆赫特的神志瞬间回笼。   牠的四颗眼睛亮得可怕,交错纵横的蛛丝迅速笼罩了整个宽敞的房间。抱着人类爱侣,雄蛛的八足攒动,一下将盛玉年压在了巨大的蛛网中央。   牠果然用舌头做了点别的事。   蛛网剧烈震颤、摇晃的第三天,盛玉年平坦紧窄的小腹,便如怀胎数月,鼓胀得叫人心惊。   盛玉年真的后悔了,岂止是后悔,他气得简直要吐血了!!   穆赫特的脑浆和智商似乎跟着一块射了出去,盛玉年浑身像被大卡车碾过一样酸痛,牠却只是傻乎乎地盯着他瞧,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瘫软,迷蒙,一块巨大的黏黏糖,牢不可破地与人类融在一起,撕都撕不下来。   “你会对我负责吗?”穆赫特脸红了,尽管牠的脸本来就是红的,但之所以盛玉年能够分辨出来,是因为牠面部皮肤的温度特别高,“我研究过人类的习俗,有大量文献和数据表明,人类雄性会在取走一个处子的贞洁之后,担负起婚姻的职责……”   盛玉年浑身无力,他想崩溃地大叫,想狂翻白眼,想乱骂一通……实在可惜,这些都是需要力气来完成的行动,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力气。   你是个鬼的处子!你去死吧!心疼你就是我不幸的开端,你过马路的时候最好不要看车,过建筑工地的时候不要抬头!   他在心底狂骂,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苍白虚脱得像一个幽魂。   “可是,按照人类的风俗,婚前性行为是不是不太好呢?”雄蛛忧虑地,梦幻地长叹,“不过没关系,我们起码不会婚前怀孕……”   盛玉年虚弱地咬紧牙关。   你脑子被驴踢了吗,你到底在说什么屁话?   “话说回来,我们都有夫妻之实了,婚前怀孕好像也不是不行?”穆赫特接着自言自语,牠带着最深情喜悦的目光,温柔地抚摸盛玉年的小腹,终于平下去的小腹,“你放心,我们可以有很多很多孩子……我会替你抱卵,不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劳累。”   盛玉年睁大眼睛,瞳孔剧烈地震。   “我明白,现在说这个有点太早了,”穆赫特轻声道,“但我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我们会相伴万古,直至永劫,任何外力都不能将你我分开……现在策划未来,也不算早,对不对?”   盛玉年深深闭上眼睛,试图压抑眼角的一点泪光。   ……老天啊,我只求速死。   真是令人惋惜,他活着的时候既不信教,同时又作恶多端,老天肯定不能理会他的任何请求。   所以,在盛玉年念完那句话之后,他就速速地昏死过去了。   ·   再次醒来,盛玉年不知道过去多久,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睡了一个很长的觉。   穆赫特还卧在他身边,用手臂,步足和触肢,用数不胜数的蛛丝将他包围。或许是得到了伴侣真心的爱怜,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雄蛛正在酣眠。   盛玉年觉得口渴,但他更觉得此刻的寂静难能可贵,他睁开眼睛,望着眼前垂下的重重白纱,安静地沉思。   曾经有一段时间,盛玉年重新捡起小时候读过的书再看,书这种东西是常看常新的,因为看书的人发生了变化,所以书中的真意同样跟着改变。   当他功成名就,重读名著,见曹公写夏金桂“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盛玉年即刻高兴起来,仿佛隔着几百年的光阴,在古旧的书页中寻觅了一个知己。不过,他与书里的小姐还不太一样,他不喜欢吃炸焦的骨头,因为那对牙齿不好,他也不会将他人视作粪土,因为粪土是不能去供奉菩萨的。   成为万众瞩目的演员,一路走过来的这些年,盛玉年有了许多感慨。他想他多少理解了人类创建宗教,崇拜偶像的原因:命运无常,宇宙空寂,生活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每个人独自降生,独自死去,心灵隔着胸腔,血肉,许许多多的杂物跳动,同类中没有共鸣,山川江海又实在浩瀚可怕。   于是人们修建庙宇和神像,来寄托无处可去的一颗脆心,于是人们幻想一个伟大的存在,超越了星空的存在,能够以广博的深情来钟爱着自己。   他转过头,端详沉睡中的穆赫特。   恶魔也会敬神吗?可牠分明是把他当成神一样崇拜。   蠢东西。   盛玉年无奈地回头,气恨地再骂了一次。   再没见过比牠更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拿着刀子,跳起高兴的舞蹈*哦耶!我终于可以摆脱这只讨厌的蜘蛛了!*继续跳舞,因为他又美又可怕*   讨厌的蜘蛛:*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但是我最爱你……   盛玉年:*渐渐不跳了,皱起眉头*   蜘蛛:*深情地告白*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盛玉年:*非常惊恐地捂住胸膛,因为他发现自己刚刚长出了一颗心*哎哟!我这里怎么多出来了一个东西!*哭了,很害怕* 第90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血红的魔蛛缓缓睁开眼睛,露出最灿烂不过,除去肤色、獠牙和多出来的一对眼睛,哪怕放进联合国宣传“世界一家亲”的海报都够格的笑容。   牠第一次干这档子事,就和心上人狂浪到没边儿地纵情了几个日夜,不得不说是一种开天辟地的幸运。这一刻,穆赫特身上充斥的怨恨,暴虐和戾气,也像融化的黄油一般松散地四下流淌,消失得无影无踪。牠感到一种心醉神迷的满足,浑身轻飘飘的,好像可以就这样飘到天堂上去。   牠什么都不想了,只想与爱侣肉贴着肉,心粘着心,一直紧紧地抱到地老天荒。   盛玉年却不是这么想的。   说不后悔那就是假话了,一时间的鬼迷心窍,居然给自己惹上这么硕大的一块踹不走,踢不掉的牛皮糖……盛玉年实在想不通,自己生前风光,死后纵横,怎么一到这头蜘蛛身上,就昏招百出,频频失足?   他疲惫地叹气,然后伸出仍然酸软的手,语重心长地爱抚着大恶魔的狗……蛛头,耐心地劝导:“穆赫特,既然我们睡都睡过了,那婚礼的事可以取消了吗?”   雄蛛的四只眼睛向上望,困惑地问:“为什么取消?”   “因为我……”盛玉年闭上双目,终于决定直来直去,不加任何掩饰,“因为我不想结,我不想和任何人,任何恶魔结,我们就保持这样……一夜情的关系,不好吗?”   穆赫特执着他的手,不住亲吻着他的掌心,手背和手指,着急地问:“但你爱我,我也爱你,地狱中从没有过这样的隔阂,可以叫一对深情的伴侣无法结合……”   “那是我骗你的!”盛玉年怒火蹿起三丈高,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这么迫切地希望自己行骗的罪名成立,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把死在他手上的那些可怜虫全部提溜过来,勒令他们挨个充当人证!   “我,骗你的。”他痛苦地问,“你到底哪个字不理解,不认识?我写下来给你看好不好?”   “嗯,”对此,魔蛛的表现十分坦然淡定,“我不相信。”   盛玉年:“……”   盛玉年恨不得跳起来,找把刀往牠脑门上劈:“那我说爱你你就信了?!”   “我信,”穆赫特颔首,“你说爱我,我就相信。”   盛玉年:“…………”   盛玉年瞠目结舌,大为震惊。   “其实你是个又聪明又傻的人类啊,”大恶魔轻声说,“我见过许多人,可没有哪个和你一样别扭。你用许多巧妙美丽的言语遮掩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好像一旦让它们被外界看见,你就会深深受伤一样。”   盛玉年的目光微颤。   穆赫特以超出种族,超出常理的温柔,一边亲吻着他的耳朵,一边对他呢喃地诉说:“我不信你在说谎,因为有那么一刻你爱我的心是真的,真的就是好的,真的就是宝贵的。我和你都在非常不错的时候遇到了彼此,厌烦我吗?那都是后来的事了,你错付的一颗真心,我曾经收到过。”   盛玉年彻底愣住了,他的嘴唇嚅动半天,发现自己竟哑口无言。   “混账东西,”最后,他只能咬牙切齿地低语,“我看你真是要把我气死……”   盛玉年决心做着最后的尝试。   他百折不挠,毕竟最顶尖的猎人,就要有最顶尖的耐力和恒心。   既然穆赫特坚持要延续这场婚姻,他或威逼,或利诱的杀蛛行动也宣告失败,盛玉年唯有调转刀尖的方向,将它对准自己。   用他自身的安危去胁迫穆赫特,听起来是个非常合理的策略,只是有一点不妥:盛玉年下不去手。   他是个太爱自己的人,可以捅别人一百八十刀,但换到他身上,他是连皮都不会让自己破一下的。过去在娱乐圈,经常有男男女女为了感情的事,试图利用“自残”一类的手法挽回对方,或者在舆论场里占据上风地位,盛玉年统统对此嗤之以鼻。   在他眼里,一个可以为了轻率的理由去随意伤害自己的人是低贱的。世情如丛林,观众如兽群,假如他们连自己都不珍惜,还有谁会把他们当回事?其他人只会把他们当成一块能随意处置,随意撕扯的肉。   思来想去,盛玉年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要绝食。   没错,他越想越满意,绝食不是皮肉伤,他已经是个死人,也不会被饥饿的生理机能折磨。而且按照此地的特殊情况,他绝食的时间一长,就会被地狱快速吸收,这使得穆赫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取消婚礼。   完美的计划,除了有点窝囊,但还是完美的计划。   沉默绝食第一天,穆赫特只当他身体虚弱,心情不好,放在怀里柔声哄劝,又亲又贴了许久;沉默绝食第三天,穆赫特开始着急,鞍前马后地伺候,用尽各种办法,只为讨人类的一个小小的声音;沉默绝食的第五天,穆赫特已经急得发疯,牠团团乱转,不知道爱侣突然的发难是为了什么。   “取消婚礼,”第六天,盛玉年终于开口,张开了始终紧闭的嘴唇,他安心且惬意地躺在王座般奢华装饰当中,得意地下达着自己的宣判,“取消婚礼,我就重新开始吃东西。”   穆赫特呆呆地看着他。   “你伤害自己,目的就为了这个?”魔蛛难以置信地问,“你知不知道,看着你日渐衰弱,比用刀刺穿我的心脏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牠不再笑了,这么多天以来,穆赫特罕见地对他表露愤怒。雄蛛的四目放射凶光,牠扑上去,轻而易举地捏起盛玉年的身体,薄唇开裂,龇出两颗锋利坚固的鳌牙。   “等等,你要干什么,你给我住……!”   然后,牠就用这两颗毒牙,在盛玉年的脖颈处轻轻一扎。   盛玉年只感到颈边稍微一刺,份量精准的毒液已然渗进他的身体,令他快速麻痹,四肢发软地瘫倒在穆赫特的手臂里。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令人恐惧的奇妙。他的身体仍有知觉,但浑身酥酥麻麻,一点都动弹不得,并且他的神志也清醒如常,还能感到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抚摸,触碰。   他想骂人,可舌头更是软成了一小块泥巴,酥软地耷在牙齿后面。盛玉年震惊不已,只能用眼神发狠地飞刀子。   紧接着,穆赫特拿起调配好的蜜囊,开始一点点地喂给人类。   既然盛玉年已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牠要怎么喂食呢?   答案是——用舌头推进胃里,不就好了吗?   “可惜我没有口器,”穆赫特遗憾地说,“那样就能直接插进去喂你了……”   盛玉年的两颗眼珠子都要往外喷火了!   就这样,绝食计划闪亮亮地宣告失败。   盛玉年气得浑身发抖,但即便他把穆赫特捅上一千一万刀,捅成个漏水的竹篮子,又能有什么用?他这才意识到,穆赫特确实是条狗,而狗都是极其固执的缺根筋玩意儿。   就在紧急关头,他忽然回想起一件事。   当日,他询问穆赫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被牠为难地避开了的。   ——“莫非我和你的婚礼,还能让你重新长出一双眼睛吗?”   牠为什么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必然有隐情,而且是对我很不利的隐情,否则牠不会如此反常,用一大堆花言巧语的好听话来打发我。   要是我抓住这个把柄,拿来控诉他……   盛玉年萎靡数日,想通了这个关窍,他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仿佛找着了什么灵丹妙药,连忙兴冲冲地跑去面见鬼婆。   穆赫特隐瞒的事,鬼婆一定知道。作为旁观者,说不定牠的视角会更加客观,暴露出更多可供分析的情报。   不出所料,面对盛玉年的提问,鬼婆迟疑了。   “这件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人类,”鬼婆停下手上的活计,将最后一颗还没瞎掉的眼珠正对盛玉年,“鉴于你马上就要成为穆赫特的新娘……我建议还是由你自己去问牠。”   “可是穆赫特不愿意如实相告,”盛玉年伤心地说,“牠只对我说,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但这个回答却叫我更加不安,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在婚礼之前,未婚的夫妻之间居然就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实在是太不祥了!牠越不肯说,我就越要知道,这是我作为伴侣的权利。”   鬼婆沉默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吧。”牠驱逐了身下的小蜘蛛,“但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地位如此,我再说多一些,就是僭越了。”   盛玉年如释重负地点头。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穆赫特的身份,”鬼婆说,“牠是地狱里最后一只塑命者,牠们族群中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在牠降生之前,蜘蛛巢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它也曾高踞在地狱七环的中心,能够将繁茂的蛛丝高傲地挂在议会尖塔的最顶端。”   鬼婆的声音低沉:“但牠降生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在诸多的塑命者当中,唯有牠额上的第三对眼睛,来自地狱本身的馈赠。”   盛玉年皱起眉头:“什么馈赠?”   “真实。”鬼婆说,“牠的第三对眼睛,象征着一切的真实,以及万物的本来面目。”   盛玉年疑惑地说:“我……我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懂,”鬼婆叹了口气,“牠能勘破命运的迷雾……而一只能够看清真实的塑命者,当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柄——牠将编织地狱的过去和未来,决定万魔殿的走向。”   盛玉年瞬间了悟。   “七环议会不可能允许牠来裁决牠们的命运。”   “是的,牠们不会。”鬼婆疲惫地说,“所以,牠们联合起来,策反了穆赫特的三名血亲,以此纠集七环的军队,攻破塑命者的法阵,在蜘蛛巢中大肆屠戮,一路杀至王廷。”   “在那里,牠们献祭塑命者的全族,一切的死灵与活灵,七环全部的大军,与混沌地狱做了交易。牠们挖出穆赫特的眼睛,那时牠尚且年幼,再用献祭的仪式,将最后一只塑命者放逐出地狱中心。”   鬼婆低声说:“我至今记得那一天……亲族的赤血染遍牠的全身,此后岁月无尽,那刺目的红色从未洗净,更不消退。” 第91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一)   原来那不是天生的颜色。   盛玉年一语不发地听着,他的眸光深如潭水,没有人能探究到他这一刻的真实想法。   “所以……不是恶魔领主们不想杀了穆赫特,”他说,“而是牠们做不到。”   “是的,”鬼婆用苍老,枯瘦的手指,缓缓碾磨药钵中的骨头粉末,“挖走一对眼睛的代价,已经险些叫牠们无法承受,更不用说穆赫特同样是概念性的集合,牠最初的身份,远高于任何原罪的大恶魔。”   鬼婆说:“即便在地狱当中,这个献祭的仪式也称得上极致的恶毒。七环的领主用不忠的,手足至亲的血液染红了祭坛,在穆赫特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背叛印记,再用百万亲族和仇敌的骸骨,血肉与灵魂作为筹码,向混沌本身提出交易。”   “从献祭仪式的角度上点评,它兼具了完美和大手笔的双重优点,简直无懈可击。”鬼婆低声说,“不过……”   “不过,完美的概念,与混沌无序的概念相悖,所以它一定有破解的办法。”盛玉年忽然说,“是这样没错吧?”   鬼婆的手指一顿,牠抬起头,静静地与盛玉年对视。   “你很聪明。”牠说,“哪怕在恶魔里排位,你也算是聪明的那一拨。我很清楚,聪明人自有他们的一套做事法门,告诉我,你接近穆赫特,到底是为了什么?”   盛玉年揉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   他想自己猜的没错,鬼婆纵容那些恶魔的计谋,将周竞川放到自己身边,确实含着这样的心思:牠想知道自己的意图,或者说,想让穆赫特知道自己的意图。   ……但穆赫特的脑回路之诡异,思维方式之神奇,就是他和鬼婆都没想到的了。   “我只是个罪人,”最后,盛玉年微笑着说,“会被名为‘命运’的原罪吸引,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鬼婆低下头,吹去骨粉里的杂质。   “职权所限,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剩下的问题,去找穆赫特给你解答吧。”牠说。   “谢谢。”盛玉年说。   就在他快要踏出房间的时候,鬼婆忽然开口:“别伤害牠。”   盛玉年脚步一停,他什么都没回答,什么也没承诺,径直离开了。   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他想,关于穆赫特被挖走的一双眼睛,与其说那是个献祭仪式,倒不如说那是个诅咒,是诅咒就一定有破除的诀窍。现在来看,“婚姻”成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答案一定和它有关。   他想了很多种门道。   譬如靠真爱解除,来上一个真爱之吻什么的——但这里是地狱,这么童话的解咒方式实在太扯淡了,不过鉴于这里是地狱,或许领主们追求的就是不可能的黑色幽默,血腥断肢中的极致讽刺。   或者依靠爱人的生命来解除,比方说需要穆赫特在新婚之夜吃掉自己的结婚对象,所谓的被爱会疯狂长出血肉——不错的想法,如果穆赫特不是雄蛛就更好了,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雄蛛倒反天罡,吃掉另一半的。   又或者,地狱中的婚姻本身就象征着一个强大的咒语光环,能让其他的诅咒都相形见绌?毕竟走进婚姻就像走进坟墓——嗯,不行,这个就太牵强了。   盛玉年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   他没有回到穆赫特的巢穴,而是回到了当初巢穴主人送给他的精致尖塔大别墅。他隐约有种预感,就是自己快要抓住真相的头绪了,并且思考需要安静的,封闭的环境。   盛玉年坐在精心打磨的扶手椅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地狱的恶魔既是施虐狂和受虐狂,也是一群登峰造极的纵欲狂,地狱的美酒当然同样远胜人间。水晶杯中的酒色犹如一圆汩汩流光的紫红色月亮,倒映着盛玉年的面容。   他不急着喝,只是用纤长的食指摩挲着杯沿,转着圈地欣赏酒液的颜彩与光泽。在他身后,那张奢华的床幔骤然轻轻一动,仿佛被风温柔地吹拂。   人间的春风吹拂的是柳枝,是清波,但地狱里的微风,却吹出了一只若隐若现的惨白恶魔。   牠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仅有一张将头颅分成两半的血口,锋利的尖牙参差不齐地布满口腔。旁人不好说这只生物究竟是恐怖还是悲惨,只能看见牠全身没有毛孔,只有烧熔一般的死白色肌理。   这只类人的恶魔静静地伏在盛玉年的床帐上方,身上束缚着漆亮的纯黑色皮革,牠将畸形的巨大手爪缓缓前伸,无声无息,仿佛要去抚摸前方人类的头颅。   盛玉年突然举起了酒杯。   他将水晶杯抬得更高,宛如一名兴致高涨的鉴赏专家,要从各个方位来欣赏这杯酒的妙处。   但恶魔的动作就此停在半空。   因为在酒液的反光中,牠蓦然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刹那的震动,在牠心中升起了一股惊讶与困惑交加的怒火。   经由领主大恶魔的赦令,牠这样的品种,已经是七环中培育出来的最为精锐的恶魔杀手,牠能为了一只猎物埋伏数十年,上百年之久,其他试图潜入的部队全部失败,而牠却能一路攀爬进蜘蛛巢的天罗地网,不被任何一只蜘蛛察觉行迹。   牠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类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但牠完美无瑕的刺杀生涯已然产生了不容置疑的污点——牠必须立刻杀了目标,将对方的头颅带回去献给主君!   杀手恶魔一跃而起,一道惨白的闪电,在空中照亮了死亡的样貌。   盛玉年没有回头,只有手腕精准而快速地一抖。   这头恶魔确实致命,残暴且迅捷,普通人的视线甚至来不及捕捉他的身影,就会被牠的利爪劈成两半。牠突袭过来的时间,也确实只能容得下猎物的一次颤抖。   千钧一发的瞬间,盛玉年倾身向前,他杯子里的美酒,已经一滴不漏地泼在了杀手恶魔身上,浇了对方一头一脸。   恶魔的利爪刺穿座椅靠背,犹如利刀削泥,没有发出一丝杂音,堪堪挨着人类的腰间擦过,而那杯醉人的美酒,却摧枯拉朽地腐蚀着牠的身躯!   杀手恶魔狼狈地砸落在地,牠的发声器官早已被切除,任凭牠在地毯上如何剧烈翻滚,将颧骨哀嚎得快要裂成两半,这一切都寂静如死,传不出生者的动静。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这头健硕的恶魔就只剩下半具血淋淋的骨架,还在地下挣扎,蠕动。   “牠的血真有这么毒?”盛玉年好笑地盯着牠,自说自话地思忖,“所以,是七环领主派你来的?”   垂死的恶魔一下反应过来,早在人类摩挲杯子边缘的时候,他就在酒水中慢慢地涂抹着塑命者的血液,而那头魔蛛的鲜血,正是地狱中绝无仅有的杀器。   这是牠在世上想通的最后一件事,很快,牠就不挣扎了。   盯着地下的尸体,盛玉年还没有放松下来。   他去角落里抽出了一把剑。   这把剑和他先前用来肢解前玩具的手斧一样,都是仪式性的礼器,穆赫特当然不会在他的房间里放置伤人的凶物。但它还是能割裂,穿刺很多东西。   盛玉年哼着轻快的歌谣,开始在房间里东戳戳,西刺刺。   他先在床幔和床铺上刺了几十剑,然后再折返回来,扯掉窗帘,掀开桌布。他表现得胸有成竹,甚至还有点不耐烦,似乎就等着另外的杀手现身,他等不及要在牠们身上测试一下自我防护的手段。   先前第一只同伴的失败的凄惨下场,令其他杀手恶魔心生戒备,人类的反应,更使牠们不得轻举妄动。   尽管在出发之前,牠们就接到过提醒,这次的目标不算简单,他都能将塑命者勾得神魂颠倒,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但杀手恶魔心中或多或少含着轻视,无论目标是多了不起的伟大存在,仍然不能突破种族的限制。他是一个人类,没有尖牙利爪和奇异魔力,一个人类能翻起什么花样?   现在,牠们见识到了“一个人类”的能耐。   盛玉年在房间里刺了一圈,有好几次,他的剑尖都差点挨到恶魔的身体,全被牠们悄然避开。正当第二只恶魔觉得自己躲过了人类的探查,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人类蓦然回身,一个回马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仪式剑凶猛地送进了牠的腰间!   恶魔发狂地痉挛,痛苦坠地,这把剑上也是涂了剧毒的!尽管牠们完全无法理解,人类怎么能发现牠们,又是如何承受塑命者的狂血,然而他驾驭猛毒,便如上好的骑手驾驭烈马,游刃有余中透出致命的优雅。   “你们既然能找到我,那关于我的情报上有没有提过,我很喜欢看别人自认为劫后余生,但实际上完全没有的表情?”盛玉年笑了起来,他果决地抽出长剑,剑花凛然,将它往自己身后的斜上方快如闪电地递出。   在他捅穿了第二只杀手之后,仅剩潜伏的恶魔就狰狞嘶吼着冲破藏身之处,隔着整个房间的距离悍然起跳。   眼前的人类居然能在谈笑间解决了牠的两个同伴,委实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前所未有的打击。他势必同样发现了自己的位置,与其等待人类的后招,不如由牠先下手为强!   就在牠起跳的下一秒,杀手恶魔忽然发现,在牠与目标之间,已经横贯了另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剑的血刃。   ——牠等于在朝着死神发起冲锋。   恶魔紧急悬停,以突破物理学常识的姿态,在半空中曲折盘旋,然而那把剑也如影随形,跟着牠的身姿舞动,犹如蝰蛇的毒信,狡狯地在牠的体表划出一条曼妙的血痕。   毒素飞快发作,盛玉年身后,马上传出重物坠地的闷响。   “真的有用?”他目露讶异,不慌不忙地转身,笑着观察地下的战利品,“我只是听过一个小诀窍,人在遇到突然袭击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往左闪躲,因为人类大多惯用右手,我没想到,这个诀窍对恶魔也有用。”   一切发生得太快。   盛玉年的笑容轻松写意,他以上位者的绝对姿态,吊诡地预判了刺客的所有动向。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三头精锐的杀手恶魔便在他手里死得彻彻底底,连尸骨都化成了血水。   其实作为不计成本堆出来的杀戮机器,连牠们的血液都饱含致命的毒素,到了万不得已之际,还能用作自杀式袭击的武器,可在地狱之中,还有谁能毒过蜘蛛,毒过硕果仅存的塑命者?   伴随最后一只杀手的视线沉寂熄灭,七环议会面前的远程魔术投影,同时跟着陷入黑暗。   寂静中,懒惰领主奇怪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牠们的?”   “这是挑衅!”暴怒领主狂乱地轰击在黑曜石长桌上,“卑贱小人,我一定要杀了他,把他碾成泥!”   “我不喜欢他……”色欲领主烦躁地咬着尖尖的长指甲,“啊啊……怎么才能把这个人类从蜘蛛巢里勾出来呢?好想撕烂他的脸,扭断他的四肢啊!”   “我以为这种情绪是我的专属,”嫉妒领主慢吞吞地说,“小心点,同胞,你正在试图篡夺我的权能。”   暴食领主沉吟道:“说句公道话,他确实很能激起恶魔的食欲……至于我们,我们还可以重新派遣刺杀的单位,尽管其他部队的上百次尝试宣告失败,起码还有三只刽子手成功抵达罪人的身边。”   “损耗是一码事,法则是另一码事,”贪婪领主皱眉道,“刺杀已经是太有风险的举动,我们正在红线的边缘游走,稍有不慎,地狱就会判处我们违背誓言,违背契约。”   “有何不可?”懒惰领主反问,“我们的刺杀只针对罪人,不针对塑命者!这可不算‘插手牠的领域’。”   “把你的辩论留着跟混沌说去吧,”贪婪冷冰冰地说,“你看它能不能回应你的道理。”   领主之间的争执一触即发,战争同样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傲慢领主总算开口。   “这个罪人确实有可取之处,”牠说,“那又如何?不要忘了人类身上流淌的原罪。所谓奉献,所谓慷慨,所谓宽宏的美德,但凡具备其一,他就不可能下到这里,而是扬升至虚伪的天堂,与那里的伪善者相伴。”   “可是人类会爱,”色欲领主冷笑道,“爱并不高级,只是诸多欲望里的一种,但它能最大限度地改变一个个体,使其从智者变成傻瓜,从国王变成卑贱的奴隶。”   “我对你口中的‘爱’不屑一顾,同胞。”傲慢领主语气不变,“不过,既然你在这个领域里有如此之大的建树,不妨告诉我,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色欲领主对牠露出尖牙,以示不悦的威胁。   “我的建议是一了百了,”牠尖锐地说,“既然你们都没胆子做这件事,那就让我来!有一点怠惰说得不算错,婚姻契约签订之前,人类都可以算作独立的个体,让我去直接和他面对面,我可以彻底击碎他趾高气昂的灵魂防线……我将毫不留情地摧毁他的心智,让他变成一具只会流口水的皮囊。”   “面对面,然后呢?”贪婪领主问,“你去把罪人的灵魂据为己有,我们可以得到什么?”   “噢,随便发挥你们的想象力吧!”色欲不耐烦地呵斥,“你们为什么不去给塑命者提一点建议呢?比如牠只要挖出自己的心脏,牠心爱的人类就能恢复如初之类的?”   暴食的口器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嗯……真奇怪,这个方案确实不错。只是提一点建议,确实算不上插手塑命者的领域,对不对?”   “前提是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嫉妒嘀咕道。   “诸位同胞!”色欲大声呼吁,璀璨诡艳的七角冠冕不住摇晃,“让我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象征原初的大罪,可是从何时起,我们开始畏首畏尾,羞于找寻契约里的纰漏,不敢利用欲望的破绽来为自身谋求永恒利益?为了将命运的乱线一手支配,我们经过多少筹划,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们真想因为一个小小的,铆钉般的罪人,就损毁方今七环美丽繁荣的新局面吗?”   牠一半艳丽,一半可怖的面容上燃烧着欲望的强烈火炎,其他领主都沉默不语,唯有暴怒咆哮着回应了牠的煽动。   “很好,既然我们有了共识,那就这么办吧!”暴怒厉声道,“几千年来,塑命者就像悬浮在我们头顶的以马内利之枪,我早已厌倦了牠的威胁,厌倦了牠还活着这一事实!既然我们不能亲手杀了牠,那就让牠自我了断,陪着那个下贱的罪人去到湮灭尽头,永不复还!”   死寂中,七枚形态各异的僭主印章先后盖下,令尖塔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撼动。   另一边,盛玉年正在毁尸灭迹。   打心眼里,他不太想让这件事被穆赫特知道。老天爷,他能猜到穆赫特发现有恶魔来刺杀自己的反应,既然牠早打算把自己揣在兜里随身携带,那知道这件事以后,要把自己藏在嘴里保护安全,也是可想而知的结果。   还是放过我吧,大哥。   盛玉年面无表情地盯着恶魔的遗骸被烧成一摊血水,渗进蛛丝编织的地毯当中,紧接着,他拉开房门,轻轻吹个呼哨,召唤出一堆小蜘蛛。   “换掉我房间里的……”盛玉年想了想,“算了,把我的房间换一层皮,给汇报穆赫特的时候,就说我看烦了那些装饰。”   小蜘蛛嘶嘶地跑了,盛玉年深深吸气,仍嫌不足。   此刻,躁动的杀意还在他的每一颗细胞中蠢蠢欲动地翻腾。这些天来,他胸中积压的憋屈感和施虐欲日益暴涨,尽管处决了三头杀手恶魔,可他还是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   ——那些恶魔不会尖叫,不会哀嚎,牠们翻滚痉挛的姿态固然可爱,依旧在盛玉年这里差着一口气!   他把染血的手帕慢慢揉成一团,攥在掌心,缓步踏入穆赫特的巢穴,在那里,雄蛛正急躁地团团转圈,等候他的出现。   “你回来了!”穆赫特一在蛛网上感应到他的脚步,便急不可耐地扑过去,“我等你等了好……!”   盛玉年张开五指,一把扯住雄蛛的长发,用一个血腥猛烈的吻打断了牠喋喋不休的倾诉。   他撕扯着穆赫特的舌头,将恶魔的嘴唇狠狠咬出了血,再把那些炽热火辣的毒血咽下肚子。穆赫特瞳孔骤缩,交错着跌撞,犹如一个天降金山的乞丐,只顾着迷迷瞪瞪地发呆。   “你是光长了眼睛,只会看?”盛玉年不耐烦地问。   穆赫特当然不是光长了眼睛,牠还多长了一对犄角,八条步足,更多獠牙,以及属于恶魔的怪异器官。   巢穴外的水晶灯亮了再暗,暗了又灭,蜘蛛窝里的巨网可算停了激烈的动静,仅余微微的波涌,犹如潮水徘徊不定。   盛玉年骨肉酥软,浑身酸痛。他被嘬了一身青青紫紫的印痕,只在腰间盖了一层轻薄的蛛纱,这会儿懒洋洋地躺在高处,怀中枕着颗蜘蛛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手指梳理牠的红发。   穆赫特神情恍惚,魂飞天外,整只蛛不知今夕是何年。   牠的灵魂,牠全身的精血,都仿佛凝聚在了头发上,叫盛玉年用小指头缠着,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盛玉年发泄了一腔鼓噪的杀欲,眼下看穆赫特也不是那么面目欠揍了。他忽然问:“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什么?”穆赫特张开四颗眼睛,错愕地抬起头。   现在牠真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一周后?两周后?还是三周后?”盛玉年嘲笑道,“我了解你,你的耐心不可能超过三个星期。”   穆赫特的嘴唇动了动,牠还珍惜地保留着人类咬出来的伤口:“……四天后。”   “我就知道。”盛玉年想翻白眼,但他克制住了,积年累月的仪态管理早就成了比呼吸还自然的习惯,“我需要做什么?”   穆赫特愣怔地喃喃:“你只需要换衣服,到场,然后……”   “然后宣誓,”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补充,“听起来就像每一个男人在婚姻中分配到的全部工作。”   “但我是蜘蛛!”穆赫特语无伦次,赌咒发誓,“我会照料我们的家庭,承担一切困苦与厄运,给你最好的生活,确保你在余生的每一天都吃饱穿暖,健康快乐。你是我的盐王冠与铁王冠,如果我是囚犯,你就是我的牢笼,如果我是一只贫瘠的亡鸟,那你就是我折断的双翼。仅仅是看着你的眼睛,便让我心如刀绞,煎熬着一千万个不能安眠的长夜。”   ……这到底是什么神经病的誓词。   盛玉年眼神古怪地瞅着恶魔,但还没完,穆赫特支起身体,不知道从哪儿——盛玉年也不想知道答案——掏出了一枚硕大辉煌的血钻戒指。   “我早就准备好了,这是从我心头取出来的血,两颗心脏都取了。它不讨人喜欢,不如地狱巧匠打造的珠宝浮夸精美,但我、我……”   穆赫特颠三倒四,舌头打结:“我知道人类的习俗,你们需要两枚指环来充当镣铐,把对方像奴隶一样牢牢地束缚在婚姻的战车上,拖拽到生命尽头。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妙的仪式象征。我,我也想被你拖拽,我的意思是束缚,呃,当奴隶……”   盛玉年:“……”   其实我只是期待一场混乱。   我想弄清楚,在我和你的“婚礼”上,那些大恶魔还会使出什么招数,制造出什么样的混乱,好让我借机逃出蜘蛛巢的控制范围。   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从猩红集市上回来之后,盛玉年便对那些飞翔着运载货物的蝠翼魔很感兴趣。如今利用穆赫特无止境的纵容,他掌握了蜘蛛巢的详细地图,精确驾驭蝠翼魔的技术,还有如何避开巡逻路线的窍门,就连被发现之后该怎么摆脱各类蜘蛛的追击,盛玉年同样有了然于胸的应对方案。   他是不管不顾的赌徒,单纯在赌一个概率——只要七环的大恶魔肯大闹婚礼现场,替他拖住穆赫特,他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逃出深渊。   唯有一点。   这一刻,盛玉年正对着穆赫特的笨拙,穆赫特的紧张与口齿不清,还有牠手中心头鲜血凝结而成的求婚钻戒,那些精心筹备的计划,算无遗策的步骤……纷纷离他远去,消退了颜色。   ……算了,先让牠高兴一下,又没什么坏处。   “你有戒指给我,可我没有戒指能给你。”盛玉年眼中,逐渐漾开桃花般醉人的笑纹,他睨着恶魔的四目,与牠视线交缠,“你不要忘了,我身无分文,穷得要命。现在吃你的,住你的,穿你的,不要说戒指,就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没关系!”穆赫特迫切地说,“我不要你的,我只要自己流血,能为你流血,我就心满意足……”   “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圈戒指。”盛玉年打断牠的话,笑吟吟地牵起牠的手,“不许你拒绝。”   穆赫特眼睁睁地看着人类将自己的手爪举到唇边,微微地绽出笑容。   接着,他先是亲吻了牠左手的中指根部,然后张开柔软的嘴唇,露出白如编贝的牙齿,含住一咬。   恶魔的皮肤坚如钢铁,他再怎么用力,也只能留下两排浅浅的印子,但人类松开牙齿,似乎非常满意。   “怎么样?这就是我给你打的烙印了。”盛玉年得意地宣布,“一枚不能退换,独一无二的指环。”   穆赫特的目光已然太过炽热粘稠,甚至透出一丝绝望。   内心的爱汹涌澎湃,快要将牠吞没,将牠淹得窒息。牠真的无法想象没有爱侣的余生,穆赫特浸泡在甜蜜得令牠的心都发痛的幸福里,如何能回到以前那种寂寞得发狂的日子?   牠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照葫芦画瓢,无比崇拜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戒指戴在人类左手的中指上。   ·   四天后,隆重且隐秘的婚礼,在巢穴的支柱中心如期举行。   着实令人奇怪,盛玉年一直在等待七环恶魔实行牠们的破坏计划,可所有的环节都安然无恙,堪称圆满。最后,他与穆赫特站在一枚巨大的,环绕着蛛丝和荆棘的倒十字之下,等待地狱牧师起草两份严谨无误的婚书契约。   难道我的推测错了?可婚礼上人多眼杂,是真正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七环恶魔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啊!   盛玉年穿着地狱的礼服,披着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冠冕和头纱,额角不由微微见汗。   倘若事情当真像一只脱肛的野狗,朝无可挽回的方向狂奔,那他只能启动备用的计划——他停了两天的解毒药剂,同时在婚戒上涂抹了一层薄薄的毒药,稍微沾到嘴唇,马上就能昏死过去。   很快,地狱牧师写好了婚约文书,施施然地转过身来,盛玉年瞅准空当,微笑着抬起左手,做出捋头发的样子。   然而他刚一举手,来不及使钻石触碰双唇,一道跳跃的光线,就从血钻光滑的表面,瞬间折射进他的眼眸中心。   众目睽睽之下,盛玉年的瞳孔便如蒙翳,他身体一软,向后仰倒在穆赫特惊惶的怀抱里。   ——该死,居然没赌中!牠们是冲着我来的!   最后一个念头随着黑暗消散,他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   与此同时,色欲原罪的化身,得以进入人类的灵魂。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其具象化的形态。有的灵魂是动物,深埋着一个人的兽性;有的灵魂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职务,从愚人到最遥不可及的祭司;有的灵魂是刀剑,有的灵魂是残缺的雕塑,还有的灵魂,干脆就是某些虚构人物,比如影视戏剧,小说动画里的奇幻角色。   色欲站在盛玉年的灵魂深处,大恶魔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仰望。   牠发现,自己正在走入一座神殿,一座恢宏的庙宇。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趾高气昂地吆喝,因为他是穷光蛋,但特别美丽的穷光蛋*卖戒指啦,卖戒指啦!只要全部的家产,就能得到一枚珍贵的戒指,是不是很划算呢?快点来买吧!   路过的蜘蛛:*被吸引,交出全部的家产*我想要戒指!   盛玉年:*立刻收钱,然后狠狠地在对方手上咬一口*看!华丽的指环!   路过的蜘蛛:*明白自己上当受骗,还被咬,哭着跑走了*   盛玉年:*若无其事地继续吆喝,因为他是坏蛋,但特别美丽的坏蛋*   穆赫特:*心动,脸红地嗫嚅*我想要一个戒指……   盛玉年:*收钱,然后狠狠咬一口*看,怎么样!   穆赫特:*被迷昏在地,醒来,脸红地伸出十根手指*我还要十个戒指…… 第92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二)   无尽岁月,色欲见过无尽众生的灵魂,可以说很少有人能为牠带去这么大的震动。   牠缓步踏入这座辉煌的宫殿,行走在不见一丝瑕疵的纯金地板上,色欲看见星星点点,犹如钻石的蛛丝,悬挂在高而炫目的天顶上。两侧的花墙装点着罪人的雕像,关乎荣誉的种种纹章。   牠走进一个房间,这儿是战利品的展馆,姿容俊丽的男子染遍鲜血,在黄金与象牙的囚笼中哭泣妄想,祈求主人的稍稍垂怜;牠步入另一个房间,这儿是颁奖典礼、宏伟厅堂,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崇拜者在里头狂热呼喊,日夜不休地尖叫着主人的爱称与名号;牠再退到下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亘古永恒的太阳,周遭的一切银河天体,一切超新星,红巨星和白矮星,都是围绕着这颗概念太阳旋转的陪衬,并在太阳的对比下黯淡无光。   终于,在穿过记载着丰功伟绩的图书馆,容纳了平生佳作的放映厅,穿过鲜花的大河,礼物与表白对称的海洋,色欲抵达了这座宫殿的中心。   不出意料,牠看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白玉神像,完美得闪闪发亮。   而神像的胸前,心口的位置,一颗赤红色的小蜘蛛正静静地伏在那里,犹如一滴鲜艳的朱砂痣,妖冶且生光。   曾经色欲许下诺言,要彻底摧毁这个罪人的心智,把他变成一具无用的傀儡皮囊。可一路走来,不光牠心中的杀意疯狂高涨,牠的妒意与战意,更是疯狂高涨。   牠改主意了……牠一定要砸碎这个罪人心中的神像,再将他的灵魂彻底吞噬,收归己有。牠会把他压缩成一颗有知觉的宝石,佩戴在身上日夜炫耀,直到厌烦为止!   色欲腾升而起,对于特别棘手的猎物,牠采取的策略一向是先利诱,再动武。   大恶魔变化出一尊更加高大,璀璨且华美的宝石雕像,矗立在神像对面,牠散发出五光十色,浮华万千的光环,朝罪人的灵魂发起诱惑——   牠说:“你不想变得更加光辉,和我一样吗?你追求的完美和谐难道仅限于此?你的天资明明不可估量。来,让我带领你擢升,见证至高天的奇景,万物之中的辉煌!”   玉像悲悯地垂目微笑,他徐徐打开半睁半闭的眼睛,平静且无波澜地说:“你的完美,与我无关。”   华美的宝石雕像轰然崩碎,化作一地黯淡尘埃。   这里是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在色欲面前,没有人能对牠撒谎。而这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简短回答,正意味着一件事:此乃罪人的真正想法,绝不虚假,便如大地一样坚实可靠,命运一般不可阻挡。   这种真实击碎了色欲的化身,令牠在挫败中火冒三丈。   大恶魔立刻做着第二次尝试。   牠从灵魂之海中拉出人类的生平,只消一眼,数十年的时光便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牠面前。   牠说:“你的家庭并不幸福,是不是?你的母亲独断专横,便如暴君,而你的父亲则是依附在暴君身上的寄生虫,他们之间的畸形关系深深影响了你,你在孩提时代总是哭泣……人极少能得到第二次改变的机会,可是你能有!走向我的怀抱,将时间驯服,使其倒流!你获得慈爱的母亲,独立的父亲,他们将以全部的深情来爱你,你可以填补这个缺憾。”   一对美丽的夫妇站在光海中微笑,对玉像张开双臂,他们呼唤着盛玉年的名字,向他诉说爱意,悔恨与改正的决心,以及一家三口共度余生的美好愿景。   牠又说:“这一路走来,你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完成,对不对?你给自己安排了多么盛大的,戏剧性的一生!但它们都被一个玩物破坏了,你甘心吗?你的家里还有没有看完的剧本,你的计划里还有那么多未曾实现的目标……鲜花,掌声,光环,你需要它们!你就是为它们而生的!不能给物质世界带去更大的财富和馈赠,在人类的历史上名垂万古,这难道不是一种痛苦的浪费吗?”   犹如流星划过的奖杯,众人的崇拜,他的名字和面庞印刷在课本、教案、图书……被全世界广为传颂,他如同盛大的恒星,闪耀在地球上空。   玉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说:“惧于向前的人是懦弱的,因为过去是已知发生的事实,所以人才会妄想改变,但面对未知不定的将来,人却怯懦不前,把欲望埋藏在恐惧当中。”   他说:“你与恐惧和遗憾为伴,我为你感到惋惜。”   色欲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两次进攻全以失败告终,牠受伤了,流血了,并且在疼痛中怒不可遏,暴跳如雷。   牠说:“我将毁了你!你引以为傲的美貌,你的声音,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才华和技艺——你将丑陋,你将卑微,你将犹如天残的牲畜,在极度的自卑中蜷缩着生不如死!我曾使恒星熄灭,让无数个世界的智慧生命在纵欲中狂欢至末日尽头,面对我的强力,你的傲慢毫无价值,不过是一颗稍微大一点的尘土!”   色欲显出可怕且幻美的真身,牠是飘忽不定的烈焰,在火光中折射出成千上万种情色本性的面相。   玉像总算抬起手臂,摩挲着胸口的红痣,他露出神秘的微笑,美丽中蕴含淡淡的自得。   他说:“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嫉妒和恨,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比爱更强烈的爱。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也爱我。”   大恶魔勃然失色,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有人如此狂妄,如此疯癫,得意扬扬地标榜着原罪的怒火,把其视作一种特殊荣誉。他激发原罪的憎恨,激得色欲怒火万丈,并引以为傲!   神殿里的空气震颤,仿佛一场灭世的山洪正在地心深处酝酿,色欲尖啸着冲向神像,牠化作一阵席卷万物,浓如岩浆的风暴,牠要吹灭太阳,击碎灼灼日冕的光环。   这股愤怒如此强大,庞然如太古宇宙初生时的那场大爆炸,神殿中的所有事物都被毁灭的浪潮裹挟,湮灭。   玉像不再笑了。   他本来就是一尊金质玉相的厉鬼,渴了喝血,饿了吃人,欲壑难填,孽海无边,下到地狱才算死得其所。   可是,世界上的人都是那么寂寞,那么贪婪地渴望着他人的看见,他人的承认。   他们希望自己是最特别那一个,盛玉年来实现他们的心愿;他们期冀自己的任何细微妙处都有人发掘,盛玉年来完成他们的梦想。只不过,世人实在太短视,一朝欢喜就令他们沉沦至死,从未想过身后张开的无间地狱,灭顶浩劫。   野佛就不是佛了吗?邪恶的神明,终究也是神明。   色欲忽略了一件事。   在别处,盛玉年是罪者,是死去的灵魂,脆弱如草叶,必须到自然的狂风中弯折他的腰肢,但在这里,他却是一位新生的神!   两尊邪神正面相撞,在全部的时间与空间中掀起无序的海啸。   黄昏晦暗,牠是酒神的信徒,撕碎了另一方日神的信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他是刚学会使用火焰的萨满,并用火焰烧焦了花豹华丽的皮毛。牠是大权在握的暴君,活活掐死了篡权的祭司。他是手舞足蹈的丑角,在一次旋转中割破了雇主的咽喉。在罗马皇帝的宫廷,他扼住牠的口唇,将牠淹死在埃拉伽巴路斯的玫瑰海当中。荒凉的郊外,疯狂的新妇摔碎了新生的婴儿,只有荒凉的月光映照着全部的罪行。   现实与虚幻恍若不停拉开,不停合上的幕布,时空错乱,纬度与维度交缠。   “你不是我的对手,”盛玉年说,“这里是我的世界,在这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东西,包括你在内!”   色欲回以色厉内荏的咆哮,懊悔确实已经避无可避地滋生在牠的心灵里。牠许过的诺言,尽皆成了夸下的海口,闯入这个人类的灵魂与他作战,是牠做出过的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我的记忆,”盛玉年冷笑道,“公平起见,也给我看看你的怎么样?”   那一瞬间的动摇,顷刻被灵魂空间的主人察觉。玉像的手臂穿过了欲望的泥沼,用力撕开了大恶魔的灵体,使牠痛不欲生,万千种面相都化作哀嚎的表情。   盛玉年一头扎入其中,在里头飞速翻找。就在这时,他胸口的血红蜘蛛轻轻一荡,喷出漫长的游丝,朝着恶魔记忆的一个方向飘去。   他旋即跟上,顺着它的拉扯,盛玉年对色欲思维迷宫里的其他杂音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跟随着蛛丝的指引。   他终于看到了。   在色欲的记忆海底,他看到了穆赫特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年幼时期的,穆赫特的身影。   倒在血红的法阵中央,尚且幼小的魔蛛痛苦地嘶吼,牠遍体鳞伤,浑身染血,前额上还有一对血腥的空洞。   “我们挖去牠的眼睛,篡夺牠的权柄,”法阵上空,七名大恶魔齐声唱诵,“如此,斩断宿命的蛛丝,令天上来的归天上去,地上来的归地上去,海里来的归海里去!”   “背叛的骨血,结成束缚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哀死的尸骨。”   “既然如此,若有一名罪人的灵魂——”   “——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都不曾交汇——”   “——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愿意献出他的一对眼睛,毫无保留,甘愿充作厄运的容器——”   “——牠的权柄方得以回归,牠的命运才能重新闪耀于天穹正中!”   这个瞬间,盛玉年明白了一切。   这就是七环恶魔与地狱的交易内容,这就是地狱开出的条件。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变身超级赛亚人,像撕鱿鱼丝一样撕扯大恶魔的身体*我就是神——*同时得意地哈哈大笑*   大恶魔:*恐惧地尖叫,但也只能尖叫*   盛玉年:*撕到一半,发现从大恶魔的身体里掉出来一个东西*什么,是胆结石吗?   还是盛玉年:*好奇地捡起来查看,发现是一卷录像带*啊,这是关于穆赫特的!让我看看……啊!你们怎么敢虐待他?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虐待他!*极其愤怒,像撕快递封口一样撕扯大恶魔的身体*   大恶魔:*彻底死了,再也不能说话* 第93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三)   因为是最密不可分的血亲背叛了牠,所以要一个全然陌生的罪人来解除献祭仪式;因为原罪斩断的是命运的丝线,所以要一个无惧命运,并且不属于地狱的灵魂来连续那断裂的蛛丝。   谜底就在谜面上,答案就在题干中。   穆赫特的逃避,牠的承诺和犹豫,甚至牠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地寻求一份婚姻的文书,此刻都有了一一的回应。   牠用隐晦的行动,宣告着自己的决心:牠绝不会向盛玉年索求那双眼睛,并且牠需要尽快完成佐证,用地狱的契约使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   塑命者做出的一切选择,都昭示了牠无怨无悔走向的结局。   ——牠情愿放弃自己的仇恨,自己的权与力,永远背弃与生俱来的使命,只为与盛玉年一生厮守,相伴至时间的尽头。   玉像缓缓睁大双目,唇边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实在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   他茫然失措地想。   “你会后悔的,”盛玉年的声音轻微颤抖,“你放弃的是亲族的血债,支配地狱的权能,还有重获自由的机会……虽然我不太可能会把自己的眼睛给你,可是……”   可是时机实在千载难逢,下到地狱的灵魂无不劣迹斑斑,卑劣难堪,要等待多少年,筛过多少人,才能挑出一个盛玉年这样的角色?   倘若穆赫特再狡猾一点,心眼再多一点,把自己再装扮得可怜一点,凄惨一点——牠几千年的饭毕竟不是白吃的,以盛玉年的人类阅历,未必就能一眼看破。到了那时,牠再把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盛玉年说不定真的会稍作犹豫。   但牠没有这么做。   牠瞒下了全部的真相和苦果,转而兴高采烈地策划着他们的婚礼,如梦似幻地捧出心血浇成的戒指,对盛玉年磕磕巴巴地求婚。   “我爱你。”牠说。   “你是我心尖的一小块肉。”牠说。   “能为你流血,我已经心满意足。”牠说。   一个被挖掉眼睛,放逐了几千年的,可怜又可悲的囚犯,能让牠心满意足的事不是夺权,不是复仇,居然只是为了自己流血,好让他戴上那枚血钻的婚戒!   玉像的手臂也开始颤抖。   记忆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浑身是血的魔蛛滚落深渊,这里黑如永夜,哪怕在地狱里,也是被光芒完全抛弃的所在。   年轻的恶魔蜷缩在黑暗里,将泪水煎熬成无止境的怒火。起先的一百年,牠在痛苦中彻夜难眠,完全无法动弹,前额的伤口总不愈合,时常溢出泪一般的血。   这一百年过去,牠充满憎恨,与深渊中的其他魔怪厮杀,逐渐开辟出一块独立的领土。牠用蛛丝和罗网在深渊的峭壁上塑造出一座幽邃可怖,错综复杂的都城,用于容身。   渐渐的,原先在大屠杀中幸存的蜘蛛也找到了这里,牠们并不甘心跟随最后一只残缺的塑命者,然而世事如此,地狱中早已没有蜘蛛的位置,牠们是失败者,失败者就要遭受胜利者的践踏与凌辱。   牠们的抱怨,指责和痛斥,年轻的穆赫特全一言不发地承担了。除了疼痛,牠还深深地惧怕着寂寞。   稍微安定下来之后,牠开始寻求解咒的罪人。   牠能活动的范围并不算广阔,能找到无底深渊的人类灵魂,更是少之又少。不慎掉落蜘蛛巢的罪人,大多数一见到这满坑满谷的人蛛恶魔,当即就吓得精神状态失常了。小部分能撑着忍过几天,但后续要么是自我了断,要么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恶魔们豢养的宠物咬死。只有极其稀少的,胆大而狡猾的罪人,能从中嗅出一线生机,以及有利可图的苗头。   数不尽的岁月流逝,穆赫特威逼过,利诱过。牠许诺着滔天的财富与权势,但用名利作为筹码,吸引来的一定是爱慕名利之人;牠用生死安危胁迫,可用恐惧提线的木偶,扮演的一定是贪生怕死的角色,根本无法满足契约中“自愿”的条件。   牠甚至开始祈求。   牠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希望。   穆赫特就像那个困在瓶中的魔鬼。第一个千年过去,牠愿意赠送给有缘人世上所有的财宝,第二个千年过去,牠愿意使有缘人成为世上最有权势的帝王,第三个千年过去,瓶中魔鬼的心已经在等待中扭曲,被过度的痛苦蒸馏成滚烫的雾。   牠发誓,如果谁救牠脱困,牠就要用最残酷的手法,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色欲的记忆里,疯狂的嘲笑声始终不绝于耳——七环的原罪一直注视着穆赫特,牠们目睹了塑命者的落魄,欣赏着年轻恶魔的绝望和歇斯底里,对于牠们而言,整个献祭仪式就是一件完美至极的艺术品,是原罪登峰造极的技艺见证。   最终,透过大恶魔的视线,他看到了自己。   盛玉年曾经无数次在荧幕上复盘自己的演技,但对比的结果,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鲜明。   随着他的到来,好像有一道光,同时照射在穆赫特的脸上,身上。   这束光带着虚假的温暖,伪造的明芒,然而切切实实地照亮了魔蛛的面庞,照亮了牠周身的黑暗,将牠的眼睛映得如梦般发亮,犹如抬头看见漫天星辰。   白玉的神像垂下双眸,显得如此慈悲,圣洁,坚固得不近人情。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玉像伸出手臂,用坚不可摧的形体,搅碎了色欲的记忆之海,令大恶魔难以自抑地哀号了起来。   “解救我,同胞!”牠凄厉地狂啸,“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到属于我的领域,使我重获自由,脱离苦难!”   色欲的声音在其余六环内部震动,暴食第一个伸出援手,与牠的领域相连。   “发生了什么事?”暴食紧紧追问,“是塑命者杀伤了你吗?还是地狱本身的规则将你钳制?”   在消解的剧痛中,色欲有口难言:“……是那个罪人,他、我无法在他的领域里对抗他!带我离开,现在,立刻!”   “那我们的计划如何处置?”暴怒嘶吼道,“连一个人类都应付不了,你真是无能的废物,色欲!”   “我杀了你,暴怒!”色欲大发雷霆,当中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哀嚎,“我快要被他撕裂了——”   嫉妒与色欲相连的一瞬间,牠的核心飞快一颤,马上抑制住震惊的反应。   透过色欲的眼睛,牠与那座巨大的玉雕神像正面相撞!牠仿佛直视了一尊美而混沌的邪灵,一尊坐卧在血肉莲台上的巨神。   “……这个计划是不能回头的!”嫉妒厉声说,“我们都在等待你的成果,你说要把这个人类据为己有,变成一个玩物,可现在呢?”   色欲心中满是仇恨,千钧一发之际,牠敏锐地想起一个细节。   这个罪人确实太过离谱,一个人的念力竟然能强大到这种地步,他供奉自己如供神明,在灵魂之海里,他就真的成了一位神明!   但是,这尊完美无瑕,牢不可破的神像,有没有自己的弱点呢?   色欲的思绪,登时跳跃到一个事物身上。   ——神像胸口的血红蜘蛛,便如显眼的靶心,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我不能在他的领域里毁灭他,但我能把他永远困在这里!”色欲咬牙切齿地大喊,“你们现在就去威胁塑命者,我要看牠亲手挖出自己的两颗心脏!”   色欲努力挣脱出一个面相,化作雄健的金甲武士,冲着神像胸前的红痣,投掷出长枪般暴烈的流星——   神像果然松手了。   他用一只皎洁的手挡在心口,以手背粉碎了那颗飞溅的星子,趁此机会,大恶魔总算得以喘息,牠疾速张开了无尽的夜幕,密不透风地笼罩了损毁的神殿,以及神殿当中的雕像。   “快带我走!”色欲尖叫道。   三双形态各异的足肢即刻伸进盛玉年的脑海,一下捞走了色欲的灵体。   此时,婚礼现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些巧夺天工的建筑,精心筹备的祭坛与陈设,都被狂怒的魔蛛摧枯拉朽地粉碎。支柱在穆赫特的怒火中分崩离析,蜘蛛们亦恐惧地逃向暗渊深处,以免被摇摇欲坠的巢穴砸得尸骨无存。   穆赫特抱着盛玉年无一丝知觉的身体,牠剧烈喘息,颤抖地将人类搂在怀里摇晃。牠试图灌注魔力,唤醒爱侣的神志,但这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牠没有权力进入一个人的灵魂,那不是蜘蛛管辖的领域。   始作俑者的身份,此刻早已呼之欲出,而极端的愤怒与绝望,也彻底占据了牠的身心。   “为什么发怒,为什么哭泣?”宛如渗透的水墨,空气中氤氲出神秘的声音,“塑命者,你应该很清楚,人类太渺小脆弱,你是原生的恶魔,必定不能与他们取得什么好的结果……”   “我要杀了你们……”穆赫特目眦欲裂,四颗眼球爆出浓郁的血光,“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看看你怀里的人类,塑命者!”声音仿佛被他逗乐了,又换了一种语气,一种腔调,“没有你的帮助,他永远都不会醒来了,地狱终将吞噬他的罪孽,吞噬他全部的存在……你想要这样吗?你难道不想让他脱离死亡的掌控吗?”   “哦不,我忘了,”声音咯咯地笑着,“他早就是一个死人了,如果死人再在地狱里死一次,那可就真的没法儿挽回啦!真抱歉告诉你这个真相,塑命者。”   穆赫特无法原谅自己。   地狱的契约确实不许七环插手进牠的领域,然而牠的人类究竟能否算作领域里的一份子,还是一个契约里模糊不清的漏洞,牠实在不该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将蜘蛛巢防御得水泄不通,就可以阻挡原罪的作乱。   “……你们想要什么?”牠咬紧牙关,问。   声音含着笑意,喜悦地说:“很好,现在我们才算说到点子上了!”   ·   色欲恐惧地临阵脱逃,被其他原罪伸手抢走,牠留下的屏障,却仍然遮蔽在盛玉年的灵魂里。   他不悦地低下头,盯着胸前的小小蜘蛛。   “碍事的小玩意儿,真想把给你弹出去。”唇边噙着嫌弃的微笑,他如此想道。   他在无边的迷雾中行走,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无从分辨灵魂之海里的方位,但就在漫长而短暂的思考时间里,盛玉年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   其实地狱里的恶魔没有“爱”的概念,或者说没有和人类一样的“爱”的概念。在这里,最接近“爱”的词语就是“自愿”。   我自愿接受你的支配,我自愿承受你的折磨,你的吞噬,我自愿服从你的意志,跟随你的指引。   所以,地狱契约里的所谓“自愿”,其实就是……   他的思绪中断了。   在盛玉年眼前,忽然淌出了一条鲜血滴流的道路。 第94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四)   那些暗红色的血液浓郁耀目,融汇成一条不知来路,不知归处的河流,朝玉像波涌蔓延,绕着他的脚背打转。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河水中飘荡起来,像一根红绳,像一根艳丽的蛛丝,缠绕着玉像的左手手指。他低下头,发现它已经在自己的肌肤上环成了一枚戒指。   玉像走近了血河,在它面前俯身蹲下,他的衣摆是最柔软的玉石,清脆地迤逦在岸边。河面犹如镜面,温润地发着光,映出一张美如满月的面容。   玉像伸出手,掬起一捧血水。   在他的掌心里,鲜血缱绻地咕哝,泛起一些荡漾的涟漪。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眷恋的剖白。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好喜欢你,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会爱你,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你看着我,我还让你满意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你,我崇拜你,找不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玉像蹙起眉心,望向血河的源头,他直起身,朝那里走去。   路途遥远,犹如远渡异国的都城。他们脚下的道路时而空茫,时而崎岖,时而狭窄得像是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时而陡峭得像是攀登在尖似刀锋的险峰,但血河始终不曾断绝,它缠绵地环绕着玉像,带着炽热的温暖。   “牠快要消散了……”暴食期待地连连哆嗦,涎水从遍体的裂口中涌出。   “牠快要消散了!”贪婪喜悦地尖声叫道。   七束垂涎的目光紧盯着塑命者,为了向迷失的罪人指引方向,用弥天的鲜血照亮灵魂之海,没有多做迟疑,魔蛛便化身出山岳般恢宏可怖的原形。   牠已经挖出了自己的两颗心脏,将它们攥出了涌流的血河。现在,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自己余下的四颗眼睛。   大恶魔都是概念性的产物,无法被外力屠戮。对牠们来说,最接近死亡的概念就是消散。   极其稀少的情况下,牠们会放弃自身的力量,衰弱如尘烟,重新回归地狱的怀抱,在混沌的熔炉中得以重铸。可惜,还有更不幸运的情况:消散之前,这只倒霉蛋就会被另外得到消息的大恶魔闯入领域,撕裂着吞吃入腹。   昔日受困于地狱的契约,原罪已经容忍了塑命者太漫长的时间,终于,借由罪人的手,牠们总算能够除去自己的执念。七环的领主非常清楚,等到塑命者消散的瞬间,牠的暗渊也将成为无主之地,地狱的契约自此失效,牠们必然要迫不及待地冲进那血腥的婚礼现场,争抢吞噬塑命者的遗骸——七环之间的内战,很快一触即发。   可那又如何呢?如愿之日,就在今朝!   七环的领域,无数恶魔齐声颂唱,牠们歌颂着主君的伟大胜利,赞美着牠们的卑劣诡计,恶毒心肠。   “如果罪人真的醒来了呢?”懒惰尚存忧虑,“既然他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击伤色欲,这足可以证明他的本事。”   “他不可能醒来!”色欲捂住伤口,怨毒地回答,“只要万物的欲望不衰竭,我的帷幕就永远不会揭开!”   灵魂的海洋里,盛玉年看到了光。   他手指上的指环灼热得发烫,勾勒出一枚血钻的形状,仿佛在催促着什么。盛玉年看了看它,再看看前方的光亮,他没有思考太久,便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如瀑的血海中,人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浴血,仿佛仍然置身梦中。   “……穆赫特?”他喃喃道。   七环的颂唱一瞬无声,坟地般的寂静降临在原罪恶魔身边,牠们难以置信,并且无比失态地向后仰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牠们开出的条件本来就是假的!用鲜血“指引迷失的灵魂”是假的,用“你的心血找出一条回家的路”也是假的!谎言构筑了不可逾越的高墙,牠们笃定瞎眼的蜘蛛无法翻越这堵高墙,因此才能放心地等候最后一只塑命者的末路,等待将牠全部的遗产据为己有!   此刻,那个绝不可能醒来的人类睁开了眼睛,并一跃成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盛玉年困惑地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正乘着蛛丝编织的小船,飘荡在血海之上,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影子。   同一时间,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盛玉年的双眼渐渐睁大。   ……那不是山,那是蜘蛛的身躯,流血,残破。牠的蛛腹与胸口绽放着血肉的花,里面没有心脏;牠睁着四个空洞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   盛玉年扑下小船,他奋力游过滚烫的血海,游向蜘蛛的躯体。   在他周围,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欢喜的剖白。   海波推着他,把他送到蜘蛛身边。盛玉年扯开了湿淋淋的,碍事的礼袍,赤裸双臂,用尽全力,将蜘蛛的上半身拖在怀里。   “你醒了……”穆赫特轻声说,“我知道你能醒,你不会一直沉睡的……”   盛玉年的手指上,那枚沉重的血钻戒指紧紧地勒着他,十指连心,令他痛不可遏。   穆赫特又说:“你……你不要哭……”   盛玉年皱紧眉头,低声说:“我没有哭。”   天上在下雨,雨水滴落在蜘蛛空洞的眼窝里,与鲜血融合在一起,仿佛颤动的粉红色月亮,脆弱得令人心碎。   盛玉年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太蠢了。”   穆赫特点点头,带着恶魔不可能拥有的平静与满足,牠笑了起来。   “我好爱你……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想象不到,这种爱是可以发生的。我看着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你在一秒钟内带给我的欢喜,已经多过我前半生得到的总和。”   穆赫特喃喃地说:“能和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中最美丽的事……这些天我总在想,我有多么好运?如果我可以死,我就会为你而死。”   “我不是傻瓜,”穆赫特小声说,“我只是爱你爱得很幸福。”   盛玉年沉默不语,他紧紧地闭上双眼。   “吃了我,”穆赫特摸索着,用自己的手爪覆盖住他的手,“把我吃掉吧。我会成为你的祭品,和你永远不再分离……吃掉我吧,我知道你拥有强大的灵魂,牠们都比不过你,吃了我,你离开蜘蛛巢,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闭嘴。”盛玉年咬紧牙关,额发遮住了他的视线,令外人无从得知他的神情。   他睁开眼睛,那些话语,那些魔魅的证词,命运里避无可避的箴言,此刻全涌上他的心间。盛玉年伸出手,抚摸着穆赫特的面庞,他的指尖摩挲着牠的额头,眉心,牠缺失的眼目,牠的鼻尖,牠的嘴唇。   罪人轻声说:“我给你一双眼睛,再给你一生自由的命运。”   虚空中,接连响起七声恐惧的尖啸。穆赫特惊骇地嘶喊:“不!”   牠想挣扎,但血海中已经旋转着浮起献祭的法阵,正是数千年前七环原罪为牠设下的陷阱与酷刑。   盛玉年的声音,同时变得沉肃而威严,他的胸腔与地狱本身进行着共振,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熔炉的轰鸣。   “我将斩断背叛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消逝的光明!”   “我就是罪人的灵魂——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也不曾交汇——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我会给出我的眼睛,毫无保留,不求利益的回报,没有多余的索求——”   “——只为使牠的权柄回归,使牠的天命,重新闪耀。”   “穆赫特。”   盛玉年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而温柔,犹如一阵春风,缓缓地吹到蜘蛛的耳畔。   “我要我的感情永远沉重地缠绕你,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我的东西,只要我没有松手,即便死亡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法阵轰然破碎,地狱深处发出犹如咆哮,犹如大笑的震动。周遭的景色飞速扭转,变化,恍若时间倒流,血海盘旋着缩回穆赫特的伤口内,令牠的心脏再次生长,牠的眼珠再次于眼眶中明亮。   最后,是他的第三双眼睛。   那两道痊愈了几千年,也空缺了几千年的伤疤骤然开裂,珠白色的瞳孔挣扎着生长出来,就像一对残忍的雏鸟,渴望啄破世界的蛋壳。   盛玉年看不到这些事物。   准确来说,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   黑暗在他面前亘古降临,不好说是什么感觉,由生到死的第一次,盛玉年不求回报地为某人真正地付出了什么,并且没有后悔。   ……不,不对。   等一下。   他眼前不再是纯然的黑暗,而是出现了一线金光,一线离他越来越近的金光!   盛玉年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除了黑色和金色,他看不见别的东西,就像个瞎子——好吧他现在就是瞎子了——一样无助。   紧接着,他的身体也在变轻,他向上升,一直向上升。   “……穆赫特?”他困惑地问。   盛玉年的耳朵也开始听不见其他声音。   穆赫特马上就要疯了!   牠好不容易掏心挖眼地流干了血,把爱侣从原罪的禁锢中解救出来,结果他却不肯吃掉自己,非但如此,他还不知道从哪知道了献祭仪式的魔鬼祷言,把他的眼睛给了牠。   穆赫特不要爱侣的眼睛!牠只想看到它们好端端地安放在人类的眼窝里,只要能时不时地让牠稍稍亲吻,便已是天赐的恩惠。   然而,这还不算完。   因为从天国洒下的,接引的金光,正在夺走牠的人类!   远处拼命逃窜,赶忙备战的原罪看到这一幕,亦是惊呆了。   “他,他这就算赎罪了?”   “开什么玩笑……所以他以前从没做过人类那些所谓的‘好人好事’?”   穆赫特发疯地咆哮,但横贯在地狱与天堂的法则,使这个权柄刚刚回归的大恶魔动弹不得,哪怕气炸了两颗心脏,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离牠而去,变成一个越来越淡的,金色的影子。   盛玉年沐浴在温暖的光芒里,他就是个智商不足的白痴,也该知道这会儿的情况不大对劲了。   【睁开你的双眼,看着我,我的孩子。】   宏伟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天上与地下的全部时空,听起来就像万万人同时开口所产生的和鸣。   盛玉年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道:“我是瞎子。”   【在我的国度里,没有残疾的人,没有失明的人。睁开眼睛吧,我的孩子。】   含着笑意,声音如此回答。   盛玉年谨慎地思索了很久,才试探性地缓缓睁开眼睛。   盛玉年:“……”   即便是他,也被当下的场景吓得倒吸冷气。   金黄色的云雾,延伸至无边的神圣空间,在他面前,一扇用尽言辞都不能形容的辉煌银门高高敞开,无尽崇高的身影,便在其后若隐若现。   ……天堂?   不是吧……这到底是什么展开?我刚刚可还在地狱里啊!   【是的,因为你放下了一生中最大的恶行,】声音慈爱地说,【同时完成了一项最大的善行,那就是甘愿为他人做出牺牲,不求回报。】   【恭喜你,你已经完成了你的救赎,获得了永恒家园的席位。】   盛玉年:“…………”   盛玉年说:“哦。”   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说:“是这样的,我要下地狱,你这边有什么快捷通道吗?”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抱着奄奄一息的大蜘蛛,倔强地抬头看天*我没有哭!那是天上的雨水……是的,天上下雨了!   穆赫特:*深情告白,活着就是为了对人类说我爱你*我不后悔,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盛玉年:*恶狠狠地把自己的眼睛塞进恶魔的眼眶*够了,我说够了!   与此同时,天堂:*往下一看,感到惊喜*哦!我们检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好事的人正在做好事!快,把他升上天堂! 第95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五)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宽宏快活,好像一名慈爱的君王,被祂领下的臣民逗乐。   【你是一个孩子,一个全新的生命,带着你全部的懵懂,傲慢,无知与警觉来到这里,刚褪下豺狼的皮毛,换上羔羊的洁白新装。】   “我是死人,”盛玉年言简意赅地说,“我生前作恶多端,没有一天因信称义过。”   【我见你的生平,如见飞鸟在云空的翅痕,走兽在大地的行踪。】声音变得更加舒缓,【索多玛的众人乐享安逸,推开那些穷困贫乏之人的手,我看见便将他们除掉,这是好的,可那城中若有十个义人,我便不折断他们的杖。】   【你是恶人,我的眼目不必顾惜你,更不可怜你,但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救赎,这叫我心中喜乐。】   盛玉年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杀了九个人,其中有六个是我教唆的,三个是我亲手带走的。还有更多人被我搞疯。”   【正因如此,你的牺牲与奉献才如佳美的葡萄树。恶人未曾公义,却在火狱中行正直与合理的事,遵行我的律例,谨守我的典章,这人必能存活,这是我说的。】   盛玉年压抑怒火,沉声说:“我救了一个恶魔,大恶魔。”   【出于你的爱,】声音立刻说,【你无私地爱着牠,一个堕落的孽子。你为那个罪孽之地带去新的律法,新的命运,束缚了混沌的规则,我岂可使你当柴被火焚烧,使你的血流在国中?】   盛玉年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不如你来给我定义一下?”   【你的眼睛在谁身上,你就爱着谁。】声音狡猾地回答,【爱是你如何避之不及,都会浮现在睡梦里的一种预兆。】   盛玉年咬住脸颊内侧的肉,深思熟虑地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我一定要待在这儿,是吗?”   【那你还能去哪里呢?】   盛玉年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抵住下巴,低声道:“有意思。”   在他这里,对话已经不必继续下去了。他下一句回答是“我还可以去地狱”,那么对方就会继续欢呼雀跃地说【庆幸吧,你有了更好的地方,你可以在乐园里居住至永恒!】……然后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胡搅蛮缠到世界末日。反正天堂的时间没有尽头,神更是偏执的代名词。   “所以,你是造物主,对吧?”盛玉年问,“神话里说,你依照自己的形象……”   【是的,我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你们,人类。】声音微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盛玉年非常讨厌有人打断自己,或者接自己的话,但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他忽然朝前方招了招手。   “你能靠近一点吗?”   【什么?】声音一愣。   “我想你靠近一点,”盛玉年说,“因为我想看看造物主的样貌。”   他接着说:“也许这对你来说算不上什么,但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在想,如果我看见一个和自己相似的……同伴,可能就不会这么忐忑了。”   【只要是你的心愿,我的孩子,】声音宽宏大量,【只要是你的心愿。】   圣歌越发宏大,辉煌,仿佛千万个世界的生灵齐声赞颂,用他们全部的灵魂来崇拜唯一的造物主。光明中,无数身着纯白色细麻布的圣徒现身了,形态各异的天使披着光环现身了,神异的生物犹如泉水般涌现,簇拥着当中的一个人形,高大,纯洁。   “我的孩子,你已经见证我了。”神微笑道。   圣歌的吟唱变得更加低沉,更加甜美,就像蜂蜜,缓缓流淌过盛玉年的耳畔。   盛玉年盯着神的双眼,这一刻,他贴近了造物主的荣光,祂创造宇宙,聆听万物的壮举,祂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第一个人类,从此诞生了地狱和天堂。   盛玉年不由动容。   他大胆地向前一步,小声道:“你……”   神的笑容没有变,圣歌的曲调节节拔高,圣徒喜悦地张开双臂,天使亦转动精金的巨目,只为等候一个罪人的彻底皈依。   盛玉年继续前进,他失神地喃喃:“你看起来——”   凭借凡人之躯,他终于站在了造物主面前,并且惊叹地凝视着祂。   “什么,我的孩子?”这个神圣的存在慈祥地问。   “——你看起来很欠揍。”盛玉年说。   然后他一拳挥出,重重捣在了神的鼻子上!   圣歌戛然而止,圣徒瞠目结舌,那些天使也像死了爹一样呆滞凝固……整个乐园一片死寂,唯有神的声音响彻云霄,如同瞬间轰鸣的十万个雷霆。   神说:“啊嗷!”   盛玉年的手骨剧烈发烫,疼痛,他不是打在一个肉和骨头的造物上,而是打在一块冰,一捧火,一座钢铁,一片棉花上。   他的手背溅着一簇神血……他想自己应该是把神的鼻子打折了。   “所以,你是准备把你的右脸也一块儿伸过来让我打,”盛玉年喘着气问,“还是乖乖地让我重新回地狱去?”   圣歌齐声高唱!   只是这一次,它们歌唱的不再是那些平静,慈爱,甜美的内容了,与其说是圣歌,不如说再次响起的是战歌。圣徒呼喊着饱含怒火的祷言,天使的巨目发出金火般沸腾的光,祂们腾飞而起,要在空中击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   盛玉年是个识时务的人,但凡是识时务的人,就一定精通把握时机的本领。   他蹿得比兔子还快,转身拔腿就跑。   在他面前,首先围拢上来的是一群奇异的天使。   祂们的身体是精金的,手里拿着闪电的长鞭,底下只有一根支柱撑着祂们的躯干。盛玉年才不管祂们有什么技能,冲上去就猛踹瘸子那条好腿,踹倒了就抢鞭子,抢到鞭子了就把剩下的抽得像陀螺一样旋转……活脱脱一个健全成年美男子闯进残疾人之家霸凌的现场。   “选我上天堂是吧?”盛玉年冷笑,“选,我让你选!”   【灼烧罪人的灵魂!】天使的怒吼贯穿宇宙,【使他必得毁灭!】   祂们身如巨轮,轮辋上镶嵌着数不尽的眼眸,威严精美如水苍玉,从眼眸中,金色的烈火喷涌而出,将盛玉年淹没。   热浪致命,他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   他的灵魂能够撕裂原罪,他的勇气和胆量,甚至可以支持他对造物主挥出拳头,火焰要如何灼烧圆满的东西,无惧的东西?   盛玉年二话不说,两指并起,伸手狂戳那些喷火的大眼珠子,一插一个准,把天使戳得满地骨碌碌乱转。   然后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朝银门的反方向跑去,成群结队的圣徒赶来拦截,全被他一鞭一个,抽成了陀螺。   盛玉年懂得分寸,天堂这种遍地圣人,又亮瞎眼的去处,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可以随意作乱的地狱才是他的归宿。既然他无意在这里发展,那对付这里的居民就没有必要下死手,随便打打得了,真把神逼得动真格了,倒霉的还不是自己。   “我的决心还不够明显吗!”盛玉年厉声道,“如果你一定要把我留下——那你就等着天堂变成混沌的烂摊子吧;如果你要杀了我——我知道你的‘孽子’们很难对抗造物主的强力,除非你想无缘无故地挑起战争。”   “放我下去,”他说,“天堂未必适合所有人。”   造物主早就放下了捂鼻子的手,祂不再笑了。   【既如此,你将放弃我给予你的所有恩惠。】   神冷冷地说:【你将获得‘二次堕落者的名号’,并且终生禁止回到永恒的家园。】   “除了一对眼睛,你也没给过我什么恩惠,”盛玉年噙着讥笑,“而那本来就是我要放弃的一对眼睛。”   他身后蓦然升起一扇狭窄,不祥的黑门。   “拜拜。”盛玉年微微一笑,他手里的鞭子变得像岩浆一样烫,迫使他松开天使的武器,身无长物地堕进地狱。   他毫不留恋地丢下长鞭,纵身抢进身后的黑门!   地狱深处,血紫色的闪电流淌在阴霾的云层间,暗红的大地向上翻腾着海潮般的黑烟。浩荡的魔军淹没了平原,朝地狱中心的尖塔跋涉。   闪电咆哮,尖叫,地狱的天空从边缘分裂,火云裹挟着一颗流星,像一根擦过的火柴,短暂地照亮了刹那时空。   “堕天!”下方的恶魔扬起头颅,龇出参差不齐的血齿,“有一个伪善的走狗,天使或者圣徒,选择了背弃祂的主人!”   “我们应该去看看,”另一个恶魔诡秘地说,“堕天的圣人,强大,茫然,伤痕累累……我们是否可以选择效忠,抑或吞噬牠的身躯?”   第三只魔军咆哮,严厉地呵斥:“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前往七环尖塔集结!炼狱的局势变了,原罪都逃走了,现在的掌权者是曾经低微的暗渊蜘蛛!据说牠们的主人掌控着命运本身……你们敢违抗命运的指令吗?”   “但我们只是去看一看!”其他的恶魔争辩,“一个堕天的圣徒,难道不值得我们去查看一番?”   堕天的深坑中心,盛玉年头晕脑胀,咬牙切齿地背面朝下,躺在里头。   贱人造物主……怎么不干脆把我摔死算了?   他努力撑起身体,厌恶自身如今狼狈的境地,盛玉年站起来,蹒跚地爬出深坑。   我的视力怎么还在?   他正在不解之际,望见前方,盛玉年的目光慢慢凝固了。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他喃喃道。   在他面前,天空飞翔着狰狞的魔龙,声势浩大的魔军犹如沙海,排列出一望无际的列阵,朝远方跋涉。   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我到底离开了多长时间?穆赫特要和七环原罪开战了吗?   盛玉年想要擦擦眼睛,但他抬起手,看到掌心脏兮兮的,又嫌弃地放下去了。   他抬起头,视线逐渐开始发黑,犹如熔化的焦炭,盛玉年瞬间痛苦地大叫出声,顾不得脏污,猛然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眼窝。   ……贱人造物主!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像一只被抢走了毛球的猫,烦躁地嘶嘶叫*我要下地狱,我要下地狱!   神,没有为什么,因为祂是一个神:*慈祥地微笑*来,这里才是你的归宿……哎哟!   盛玉年:*邪恶地嘶嘶叫,一拳捣在神的鼻子上,立刻转身逃跑*哈哈!谁也抓不住我!   神:*哭了,流下没有男子气概,但有神性的泪水* 第96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六)   造物主兑现了祂的诺言,祂果真收回了盛玉年短暂拥有的视力,使他重新陷在一片黑暗里。   盛玉年忍着痛意,摸索着找个地方坐下,只觉得鲜血不住从面上滚落。他烦躁地用手背去擦,那血却立刻止住,伤口也不疼了。   盛玉年的眉头刚一皱起,便恍然大悟地舒展开来。   神的血!他打折了神的鼻子,祂的血就溅在了自己的指骨关节上。   他得意地微笑,火气消下去一些,心安理得地用右手多敷了一会儿。不过,烧灼的伤口虽然愈合,但他的视力还是不能恢复,未免令人惋惜。   应该是献祭阵法的缘故,盛玉年想,自此,我就代替了穆赫特的命运,只能永远当个失明的瞎子……   他坐在深坑的边缘,倾听远方大地轰隆隆的动静。   在经历了撕扯色欲,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穆赫特挖出心脏和眼珠,然后他给出自己的眼睛,上到天国,给神一拳,抽打天使,再度堕天……这一系列乱七八糟,叫人目不暇接的剧变之后,他独自待在这里,思绪却如此安宁,静谧。   盛玉年叹了口气,靠在一块碎裂过半的大石头上。   你后悔吗?   他问自己。   “我不知道,”盛玉年自言自语地说,“表演课第一节就告诉你了,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后不后悔,高不高兴,生不生气,伤不伤心……只有没天分的弱智才会把人演绎成非黑即白的角色。所以……我不知道。我可能后悔,因为我居然脑袋一热,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恨不得把眼珠子从那个蠢蛛脸上抠回来;我可能不后悔,因为……”   他的嘴唇张了张,停顿住了。   ——我可能不后悔,因为牠太笨,以为骗子一瞬间的真心就是永恒,并且甘愿为了这个瞬间舍下几千年的深仇宿怨,放弃牠生来的权力;因为牠太可怜,别人说什么牠都相信,哪怕放干了全身的血,也要把我从梦中指引出来。   牠让我吃掉牠,因为雄蛛素来都是这样朝雌蛛奉献;我捅穿了牠的第一颗心,牠随即捧出第二颗,期待地注视着我的刀锋,因为在交往关系里的一切折磨,痛苦,羞辱……全被牠视作不同姿态的爱。   这样的浓郁的情感只有一种参照,那就是供奉。   穆赫特狂热地供奉着他。   恶魔本身就象征着亵渎,牠们是神的孽子,但命运的魔蛛却在灵魂中另立了新主……牠虔诚的爱,将盛玉年加冕为牠的神。   盛玉年的十指插进头发,难得表现出了“愁眉苦脸”的情绪。   ……而且这个“神”还回应牠了!神回应的方式就是跟信徒狂滚床单,不止一次。要搁着古代,此信徒怎么着也该落一个“神妻”“神妾”之类的名头,每逢节假日都得拉出来游游街,坐在大轿子上跟芸芸众生挥手微笑什么的……   “就是他?”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盛玉年的想象,也将那个头戴花冠,坐在大轿子上幸福招手的魔蛛形象打散,多谢了。   “他没有翅膀!堕落的不是天使,而是个圣徒。”另一个恶魔粗声粗气地说,“但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本事……哈哈!还是个瞎子!”   “瞎掉的圣徒?”恶魔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一个瞎掉的圣徒有什么用?”   盛玉年不动声色地坐直身体,听着越来越多的恶魔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处置自己,是撕成碎片吃掉,还是用他的身体做一点有趣的血肉艺术。   老实说,还挺让人怀念的。   你好啊,地狱。   “我说我们应该把他带回大本营!”一头恶魔说,牠有分叉的嘶嘶舌头,“一个堕落的圣徒,主人会用得着!”   “我们的主人是蜘蛛!”牠的同伴反唇相讥,牠的声音犹如流动的岩浆,灼热地流淌过耳膜,“蜘蛛喜欢织网,喜欢吃新鲜的虫子,牠要一个圣徒做什么?依我看,我们不如把他留下来……”   “他堕天的动静能叫方圆几千里看得一清二楚!你想独吞?”   “你有意见吗,渣滓?!”   盛玉年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了:他坐着不动,不说话,只是笑,周围的男男女女就为抢夺他的注意力争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耐心地等周围的纷争声消退下去,才开口道:“你们的话事人是谁?出来跟我说话。”   他听见恶魔的讥笑,辱骂和唾弃声,听见地面在撼动,令人心颤的巨响中,似乎有一个特别高壮,皮肤炽热,提着沉重武器的恶魔越众而出,朝他大步奔来。   “这里不是天堂,容不得伪善者装模作样!”高阶恶魔咆哮道。   盛玉年还穿着那件破烂的蛛丝礼服,双臂裸露,只用左手盖着右手。   恶魔抢到身前的时候,他也同时伸出了右手。   人类的手背上,一片流光溢彩,犹如斑斓星尘的血液,猛地在恶魔眼前放出明光!   “——神血!”恶魔惊恐地尖叫,“你让神流血了!”   好像一群被踩中了小脚趾的幼童,恶魔们恐惧的嚎叫声不绝于耳,脚步凌乱,弄得盛玉年周围地震一样颤响。   盛玉年皱紧眉头,一把抓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头高阶恶魔的鬃毛,硬是把牠拖到了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现在,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恶魔被神血近距离烘烤着,险些变成一块烤箱里的巧克力小饼干,就差外酥里嫩了。牠忍着剧痛,点头如捣蒜,忽然想起对方看不见,急忙哀嚎着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很好,”盛玉年说,“告诉我——七环议会还是地狱里最高的统治机构吗?七原罪都去哪了?”   “不是了,很早之前就不是了!”恶魔被烫得跳脚,哆哆嗦嗦地回答,“原罪朝着未知之地遁逃,牠们的领域失落,宫殿衰败,群星也不再照耀牠们的居所,现在掌权的是蜘蛛!”   盛玉年情不自禁,喃喃道:“穆赫特……”   不料,他刚一念出这个名字,恶魔连神血带给牠的痛苦都不顾,立即发出警告:“不可随意称呼命运蜘蛛的名号,堕落的圣徒!如今蜘蛛高踞在地狱中心的尖塔,牠编织着群星的走向,使星宿残暴地发亮,任何忤逆牠的生灵,都要被夺去最宝贵的东西,在最凄惨的境况中饱受折磨,还不得解脱。你的不敬,只会让你经受最不幸的酷刑!”   盛玉年挑起眉梢,心说我倒是想试试最不幸的酷刑是什么样的,你看“命运蜘蛛”敢不敢呢?   “那么,七原罪是什么时候失势的?”他将手松了松,又问。   “大概在……在三十多个红月落下之前,按照人类的日历计算,就是九个月前,”恶魔不确定地说,“很短的间隔,但是从此地狱里的蜘蛛崛起了,牠们与七环的战争只持续了昼夜不休的七个月,地狱里已经血流成海,尸骨堆满了每一条裂隙。”   九个月。   盛玉年松一口气。   还好,不算太久,不算太迟。   “七环无力抵抗命运的制裁,无论是腐疫花园,憎恶晨星,贪爱王廷……原罪们一个接一个地落败,哀嚎着丢下牠们的王座和权柄,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然后蜘蛛便占据了七环议会曾经身处的尖塔,现在,那里蛛丝如瀑,将每一颗星辰与大地相连。”   盛玉年心说你还挺有诗意。   他继续问:“既然原罪已经输了,你们还集结军队干什么?”   恶魔起了精神,牠难掩兴奋地说:“当然是开战!我们要顺着通天的蛛丝,一路攀爬上人间,利用那里作为跳板,反攻向天堂!”   盛玉年的表情凝固了。   “爬上人间?”   “是!”   “反攻天堂?”   “是!”   他面无表情地揪住恶魔的一大把鬃毛,把对方烧得鬼哭狼嚎:“你的领头上司是谁?带我去找他。”   骑在高阶恶魔背上,经过一段颠簸的旅程,盛玉年很快就见到了“军队的统帅”。   当然,鉴于他这时是失明的状态,不能说他“见到”了统帅,他只是通过恶魔的描述,大致明白了对方的长相。   “巡防者,”盛玉年说,“你是一只巡防者。我没想到。”   统帅很警惕,面对一个让神流血的堕天者,任何恶魔都该警惕。   “那是我以前的名号了!”统帅猝不及防,一上来就被揭了老底,“现在是蜘蛛崛起的时代,我是这支魔军的领袖,你应当向我下跪致意,堕天的圣徒。”   盛玉年静默片刻,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在蜘蛛巢,他是踩在穆赫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哼一声,穆赫特能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他摔着玩。现在倒好,不光成了瞎子,还被个巡防者呼来喝去,要挟下跪的……   “……算了,我要见穆赫特。”盛玉年叹气,说,“我是牠的结婚……准结婚对象。”   巡防者吃了一惊,牠睁着三对眼睛,上下打量面前这个衣衫破旧,固然风尘狼狈,依然不掩美貌的瞎子,忍不住冷哼一声。   “你的意思是,你是塑命者的新婚妻子,人类配偶?”蜘蛛恶魔阴阳怪气地开口,“你知不知道,自从开战以来,有多少恶魔假借这个身份,变化出他的形貌,试图蒙骗塑命者?你可以骗过我愚蠢的下属,但你骗不过我!你以为我没有见过那位大人,跟他交谈过吗?”   盛玉年忍无可忍,他不怒反笑,直接大步走过去。他看不见,仅凭记忆和印象,劈头盖脸地一抓——   他一把攥住了巡防者的高马尾,把他扯成了一张“你爸觉得你的皮筋还能扎得更紧”的脸。   “听着,”盛玉年冷冷地道,“我没工夫跟你扯皮,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心里尚存那么一点怜悯,人间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它曾经是我的游乐场,以后仍然是我的游乐场,我不希望这点发生改变。同理,穆赫特现在依旧是我的东西,造物主是个彻头彻尾的贱货,可这不代表祂不强,我也不希望牠以卵击石,刚刚拿回自己的权能,就要跑去跟天堂开战。你明白了吗?”   巡防者瑟瑟发抖,牠不敢吭气,盛玉年感觉得到,牠在自己手里连连点头。   “所以,你现在应该干什么?”盛玉年低声问。   巡防者哭哭啼啼地说:“我,我给您跪下了……” 第97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七)   盛玉年:“……”   盛玉年有点想把牠的脑子掰开,试试里头是不是一团浆糊,但他忍住了,他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这里离尖塔还有多远?”他问。   “不远了!”巡防者尖声回答,“全速开进,两个红月下落的时间就能赶到!”   大概二十天。   盛玉年松开了手,转而捏着恶魔的人面,在上面缓慢地犁出了五道深重的烧熔焦痕。   “去给我准备洗漱的水,干净合身的衣物。”他轻声说,“别动,这是在救你的命呢。假如被穆赫特知道,你要我对你下跪致意,你猜,牠会怎么处置你?”   巡防者疼得浑身哆嗦,面色惨淡,却再不敢挣扎,只把痛呼憋在喉咙里。临时搭建的华丽营帐中充满了吱吱作响的,血肉烧灼的声音,以及刺鼻腥热的气味。盛玉年闭着双眼,一根根地收回了手指。   “去吧,”人类终于显出了心平气和,柔声细语的样子,“乖一点,你就不会有事的。”   巡防者一声不吭,和下属飞快地滚出了营帐。   不多时,他要的水和衣物都送到了。   水有些烫,泛着淡淡的硫磺味,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不过盛玉年没什么好挑剔的,他一点一点地撕开身上的破损礼服,摸索着将手伸到水盆里,慢慢洗净了皮肤上的脏污灰尘,然后耐心地摸出哪是衣服正面,哪是衣服的袖子,一层层地往身上穿。   以免生活不方便,他又要了一双蛛丝织成的手套,遮掩住神血的印记。   大军正式开跋。   比起想象中的穆赫特,盛玉年更早地坐上了富丽堂皇的轿撵,地狱魔龙咆哮着拉动了行宫般的轿身,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坐在上面也只能吹吹风。   红月升起第一次,军队在平原上与另外三支猛毒者的大军汇合,在那里,盛玉年再次见到了猛毒者双胞胎,白墓与红苔。   “小毒瘤!”白墓亢奋至极地尖叫道,牠还穿着昔日盛玉年在猩红集市上给牠买的装甲,冲着跳过来的时候,可以连续撞翻三头公象,“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不是被上头吸走了吗,怎么回来的?”   “现在应该叫他王妃了,”红苔淡淡地说,唇边显出一线笑痕,“或者说,塑命者才是他的王妃。”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盛玉年尽量不让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到太多双耳朵里。   “你的眼睛!”白墓吃了一惊,“后来,老妪说你代替了塑命者的命运……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是啊,但我见到了神。”一番寒暄过后,盛玉年也不遮掩,同为掠食者,他倒是很喜欢这对双胞胎雌蛛,“祂告诉我,我已经‘放下了最大的恶行,完成了最大的善行’,所以祂把我升上天堂,说我以后就是那里的人了。”   白墓难以置信道:“那个小贱人!祂怎么可以把你抢走?难怪塑命者就像疯了……不,塑命者就是疯了。”   “是的,”红苔点头,“牠挑起的血战在七个月内就结束了,塑命者亲自编织了七环恶魔的凄惨结局,让我们在战场上玩得非常开心。但我们还是怕牠,因为牠……呃,不正常了。我是说,即便在恶魔里,也属于不正常的。”   “然后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白墓紧接着追问,“你犯了什么罪,才打动了神,让祂放你下来的?”   盛玉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打动了神。”   “我们当然知道你打动了神!”白墓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怎么……噢。”   红苔:“噢。”   寂静蔓延数息,双胞胎惊慌失措,在原地团团乱走,上上下下地蹲伏,尖叫着跳来跳去。   “你打了神!”白墓高声乱叫。   “你是英雄。”红苔喘着粗气。   “你打了祂的哪里?”   “是两腿中间吗?拜托一定要是两腿中间,我想知道造物主到底是不是双性人!”   “——或者无性人。”   盛玉年哭笑不得,等牠们稍稍平静下来,才说:“我只是哄骗祂变成人形,然后……打歪了祂的鼻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双胞胎呼呼哈哈地喘息,在他耳边就像两个变异的八爪猴子,到处滚动,“仅此而已,太了不起了!”   盛玉年:“……”   盛玉年只好又等了一会儿,才提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穆赫特怎么了?”   双胞胎蹲在地上,相互对视一眼。   “牠有点,呃,”白墓努力思索着措辞,“你知道,以前牠经常生气,经常大吼大叫,而且特别愤怒的时候,还会毁坏蜘蛛巢,再碾碎,吃掉一些别的蜘蛛……你也见过的,对不对?”   盛玉年皱起眉头。   “塑命者不再生气了,严格来说,不再像以前那样生气了。”红苔说,“比起塑造命运的蜘蛛,牠更像失去了智识的野兽,一只受了伤的,充满戒备的动物。牠……牠总是看着我们,看着别的恶魔。”   “看着你们。”盛玉年重复道。   “牠新长出来的眼睛是白色的,蛛丝的颜色,你给牠的那对眼睛。”红苔说,“牠看着我们,好像一个冰冷的幽灵,而不是地狱的统治者。牠一瞬间看穿了我们的所有,那种眼神冷如坚冰,可以冻结万物的灵魂。”   “牠能看穿我们的血肉,骨骼,能看见我们从何处降生,在何处死去,能看见我们在何时笑,为什么而笑,能看见我们在何时哭,为什么而哭。”白墓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恐惧,“牠看见我们的本质,恶魔的本质,以及一切事物对一切事物之间的联系……牠比死亡还令我们害怕,小毒瘤!牠是命运本身。”   “牠一直沉默。”红苔说。   “牠一直哭。”白墓说。   盛玉年没有说话。   “带我去见牠。”片刻后,他说。   双胞胎有些为难。   “我们做不到,”白墓说,“现在七环的尖塔已经被塑命者的蛛丝覆盖,那不是普通的蛛丝!那些丝线的色泽像星星,除了塑命者,没有一只蜘蛛能爬上去。”   “我们可以带你去见老妪。”红苔说,“老妪总有办法。”   “好,”盛玉年点头,“那你们就带我去见老妪。”   盛玉年的车驾转移到了猛毒者的军队,第二次红月下落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地狱中心的权力机关,曾经是七环议会占据,如今铺满蛛丝的尖塔。   “在那里,每一束蛛丝都与星星相连,”白墓悄声说,“塑命者摆布着星辰,牠一心要与天堂开战。”   “为了你,”红苔说,“牠至今不信你已经离牠远去。”   尖塔下方的恶魔和蜘蛛都太多了,双胞胎不得不喷出蛛丝,悄无声息地遮蔽着盛玉年的身体,将他送到鬼婆现在的居所。   作为蜘蛛巢的元老,鬼婆如今驻守在尖塔的第一层,这已经是恶魔能够到的最高的位置。   鬼婆同样同样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盛玉年吓得跳起来,牠的手臂一颤,一只小蜘蛛错了位置,连忙嘶叫着从窗口溜走。   “你回来了……”鬼婆不可思议地抓着他的胳膊,努力睁大最后一颗眼睛,试图将人类看得更加清晰,“真的是你!你如何才能从造物主的手中逃脱?”   盛玉年看不见东西,他只是笑着摘下手套,给鬼婆展示手上的印痕。   “……你揍了祂,”鬼婆的唇边绽出微笑,那微笑渐渐蔓延,继而变成洪亮快活的大笑,“你揍了祂!难怪,难怪啊!”   笑过之后,鬼婆叹一口气,又变得忧愁起来。   “你回来了,这很好,我也觉得向天堂开战是愚蠢的,可穆赫特一意孤行,牠离开你,就像离开了自己的灵魂。”老妪的声音低沉,“但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小蜘蛛叽叽喳喳地扯着盛玉年的衣摆,指引他在椅子上坐下。   盛玉年摸探着椅背,慢慢坐在柔软的蛛丝垫子上,问:“什么意思?”   “你真的爱牠吗?”鬼婆忽然问,“你是绝世的骗子,我见过的人类里,再没有比你更加高明的对手,现在,我只求一个真心的答案。”   “你,真的爱牠吗?”   盛玉年缄默半晌,他避开了鬼婆的问题,静静地说:“定义一下爱。”   “爱是看见和被看见。”鬼婆说,“爱是你的眼睛长在牠身上。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穆赫特变了,人类,牠重新拿回自己的权能,将万物的真实显露眼底,牠当然能完全彻底地看清你。到了那时候,我不知道牠是会杀了你,还是继续一如既往地跪在你脚边。”   盛玉年仔细想了一下这个结果,他笃定地笑了一声:“牠当然会爱我,我是牠的神。”   鬼婆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诧异:“你就这么肯定?”   黑暗里,盛玉年看不见别的颜色,他靠坐在椅子上,轻轻地说:“让我这么说吧,有件事,我从没对别人提起过:打我十七岁那年起,就再没见过我弟弟。”   “是的,我有个弟弟,他大约比我小七岁。我的家庭环境比较搞笑,我妈是说一不二的暴君,我爸是唯唯诺诺的菟丝花,成年之前,我和我妈的性格一模一样,我弟弟和我爸的性格一模一样。   “一山不容二虎,我和我妈就像两头争夺地盘的老虎。她教会我吃人的本领,也想把我一块儿吃了,我呢,绝不肯困在她的翅膀下头,同样想反过来吃了她。我学得特别快,她对我的操纵,打压,控制,我全部反手用在我爸身上,他是个懦弱的可怜虫。后来,我弟弟出生了,我就把他也牵连进了战场。他九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去游乐园,我跟他说,‘小霖,你想不想吃糖?大哥给你钱’。   “马路对面就是糖果店,路上车来车往,我面前刚好有个行人踩出来的绿化带缺口,他九岁,大脑发育不全,一心只想着吃点甜的。”   盛玉年笑出了声,不知何时,他身边的小蜘蛛都退下去了,鬼婆亦不再吭声,周遭一片寂静。   “可惜,他往马路上窜出几步,就被我妈发现了。她像疯了一样把我弟拉住,又在大街上狠狠给我来了一耳光。”   “她扇完之后,就愣住了。”盛玉年蹙眉,出神地回想,“那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会害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我动手。我妈从来不动手打人,因为她鄙夷控制不住脾气的人,这种人都是她的玩具。”   “再然后,他们就走了。”盛玉年笑道,“一家三口,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我一个。那年我高考,差点把一座城翻过来找人。”   盛玉年平静地闭着眼睛。   “我知道,这是我妈在向我示弱,她输了,她再也做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她怕我弟弟被我活活玩死,所以她就带着她重要的财产——我爸和我弟——逃了。她离我越远,他们就越安全。   “可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奇怪的表情,她怎么害怕,怎么逃避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一道灼热,发颤的呼吸,响在他身前。   盛玉年自言自语地道:“直到看见穆赫特,看见牠挖出心脏,剜掉眼睛,牠让我吃掉牠……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不懂爱,我没学过,学也学不会。但我哭了,生平第一次,我的眼泪白白地朝牠流淌……没有理由,只有心底的沉默。”   “我的爱不是真的,”盛玉年说,“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爱牠。”   天空落下雨水,伴随哽咽的风声,炽热的,发烫的,颤抖的,大颗大颗,沉重的,砸在他的双手,手腕,以及膝头。   “可我的眼泪是真的。”盛玉年说,“这个没什么好说,长眼睛的生物都能明白。”   盛玉年皱起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穆赫特,你能别哭了吗?”他嫌弃地说,“真的烫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其他蜘蛛:*害怕,议论纷纷,说小话*穆赫特已经变了!牠变得好可怕,我们不要和他待在一起!   盛玉年:*安详地躺在椅子上*噢,那我就躺在这里,安度余生……   穆赫特:*猛地冲进房间,开始爆哭,哭出六根水柱*我不要你离开我!我要把这里淹没,让你无处可去,只能趴在我身上!   盛玉年:*很生气,狠狠地敲打蜘蛛的头*住手,我不许你这么哭! 第98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八)   穆赫特想要触碰人类的手臂,他的手背,指尖,发梢,全部的血肉与骨骼。   牠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他的所有的人生,人类的命运之线错综复杂,每一根都在自己的掌心缠绕,每一根都与自己紧紧相连。   骗子。   牠浑身发抖。   骗子……既然说不爱我,那我为什么能在你的心上看见自己的名字?   穆赫特捂住脸孔,但泪水还是源源不绝,浸湿灼热的皮肤。   我的爱侣失去了一双眼睛,又在造物主那里蒙受磨难,二次坠落进地狱。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如今他美丽的面容有了瑕疵,可怜地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没有丰厚的珍宝供奉,没有忠诚的奴仆驱使,一个人孤身赶来这里,而我却一无所觉!   就像心头肉被剜了一刀,还扔到了地上给人踩踏,命运的魔蛛痛不可遏。牠小心翼翼地挨碰着人类脆弱的皮肤,看见手背上神血的痕迹,更是颤抖得发不出声音。   ……为了我,他甘愿与神抗争。   盛玉年真是没办法了。   他伸出手,向前试探着穆赫特的脸,果然被他摸到一张哭得湿漉漉的滚烫皮肤,再往中间一探,抚摸过颤抖的薄唇,挺拔的鼻梁……好的,摸到一对半闭的眼睛了,再往上一点,不错,第二对,再往旁边摸,往中间摸……很好。   盛玉年找准位置,没好气地往他的眉心一戳:“说话,别光对着我哼哼唧唧,抽鼻子。”   魔蛛炎热的鼻息胡乱喷过来,盛玉年立刻就被两条强健有力的臂膀抱了个满怀,好像在肌肉特别虬结的滚筒洗衣机里来回翻滚,最后贴成了一个人肉小饼,镶在一对热意盎然的胸大肌里头。   蜘蛛的八条腿更是哆哆嗦嗦,颠来倒去,足肢尖捣得地面“格楞楞”乱响,仿佛到盛玉年耳边开了个手足无措的打击乐队。   “我好想你,我想你想得受不了了……”穆赫特喘息着,哽咽地说,用鼻梁紧紧摩挲他的侧脸,鬓角,颈窝,“没有你,我宁肯死了才好……你杀了我吧,你把我的命也带走吧!”   盛玉年叫他揉得乱七八糟的,眼前又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心头不由火起,在恶魔身上“啪啪”地揍了好几下:“发什么疯,有话好好说!”   他的拍打不痛不痒,反倒加倍激发了恶魔的狂热与激情。穆赫特死死地拥住他,用嘴唇和皮肤感知他的温度,他的触觉,恨不得把人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吸着咽掉。   穆赫特亲着他的头发,他的前额,他的鼻尖,嘴唇,裸露的每一寸皮肤,然而牠不敢碰他空荡荡的眼窝,到最后,也只是把人嵌在怀里,纵身跃上笼罩了整座尖塔,纷披数万米的蛛丝瀑布。   血色的魔蛛疾速穿行,飘荡在这些缥缈如星光的蛛丝当中,牠连续跃进三个编织出来的传动法阵,盛玉年只觉得耳边风声作响,片刻之后,他已经抵达了地狱权势的最高点,尖塔的最后一层。   此处早就被穆赫特改造成了另一个蜘蛛巢穴,牠粉碎了七环领主的黑曜石长桌,将牠们的僭主印章一并抛进暗渊的岩浆涌泉,七种原罪的七种象征,此刻全被蛛丝侵蚀、覆盖,雪白的蛛网状冠冕闪耀在尖塔顶端,犹如新娘的头带,为火狱披着终年不散的丰厚白纱。   穆赫特还为盛玉年准备了种种奢侈的布置,华服美饰,珍奇陈设,无不堆成小山,然而盛玉年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能看见,此刻也顾不得看,他被蜘蛛重重地压在蛛网中间,快要烦死了。   “伤口还疼吗?”这时候,穆赫特才能安心下来,专注地观察人类的眼窝,“疼得厉不厉害?”   盛玉年无所谓地说:“刚落下来那会儿疼,现在就还好吧,没什么感觉。”   “刚落下来的时候疼?”穆赫特连忙追问,“怎么会,是不是撞到哪里了?快,我看看……”   牠想伸手,又嫌爪尖锋利,情急之下,差点拿舌尖舔开盛玉年的眼皮,亲口去里头探一探。   盛玉年想翻白眼,这阵子也翻不起来,他没好气地说:“是天堂的眼睛被收回去了,所以下地狱的时候才疼,除此之外,就流了点血,别的也没什么……”   穆赫特愣住了,牠嘶哑地问:“天堂没有身患残疾的灵魂,造物主给了你一双好眼睛,但是……”   “但是我不要,”盛玉年随意地道,“祂就收走了,没什么,反正我也打歪了祂的鼻子。”   霎时间,魔蛛大发雷霆,心碎得几乎立刻死去。   “天堂的造物当然与地狱的法则相互排斥,祂给你的眼睛会活生生地在眼眶里烧熔啊!”牠哭了起来,“你怎么可以经受这样的痛苦?我愿意挨上一千一万刀,也不想你遭了这样的伤害!”   牠一边哭泣,一边暴跳如雷,咆哮着亵渎的恶毒诅咒,牠诅咒神祇,诅咒造物主的虚伪和残忍,诅咒直到万万年后,无信之人将会充斥祂的每一处庙宇,将祂从天国驱赶至晦暗的遗忘之地!   牠骂得太狠,哭了又哭,盛玉年实在无可奈何,只能故技重施,摸索着找到牠的脸,把牠拉下来亲了口,第一下没亲准,亲到腮帮子上了,第二下亲到下巴,第三下才亲到嘴唇,给牠一点小甜头。   “好了好了,”盛玉年没想到牠的反应会这么大,“都过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穆赫特的心快痛死了。   牠严肃地说:“我一定要给你一双新眼睛。”   盛玉年:“呃……好的?”   盛玉年忽然想起来什么,赶紧推拒:“先说好,我不要你的眼睛,你的眼珠是红的,眼白是黑的,安在我身上会很难看。”   穆赫特的肩膀耷拉下去,好沮丧。   “那我就给你编织一双新眼睛!”魔蛛打起精神,“我会给你织一对最美丽,最清澈的眼睛……”   牠小心翼翼,无比温柔地亲了亲盛玉年的眼皮,嘴唇一触即分。   “……就像我记忆里的那样。”   牠的蛛腹喷吐出一段崭新的,精巧结实的蛛丝,蜘蛛用八条步足,将它轮番送到身前,在手爪上交织出繁复的图案。接着,牠的双手径直伸进人类的身体,就像伸进一汪泉水,将那截蛛丝编进人类的宿命之网。   盛玉年看不见,更不知道牠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再然后,那些星光熠熠的蛛丝越喷越多,穆赫特就像一架巨大狰狞的纺车,八根步足来回翻转、钩绕,缝制出一个又一个精巧的法阵,将它们层层叠加,按照星辰的轨迹,精密地贴合在一起。   世界在牠眼中是由丝线组成的,牠能拆解,就能重建。   最后,魔蛛的脸颊也裂开了,伶仃锋利的鳌牙四绽开来,犹如可怖的针头,固定着针脚的痕迹,牠编得飞快,盛玉年耳边尽是有条不紊的“簌簌”声,有点像蚕食桑叶的动静。   终于,两枚发光的小茧从蛛丝中脱胎,仿佛成熟的果实,掉落在穆赫特的掌心。   “忍一忍哦,”穆赫特可怜巴巴地哀求,“别乱动,一会儿就好了。”   “真有趣,”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说,“这通常是我在床上对别人说的话。”   穆赫特睁大眼睛,懵懂道:“嗯?”   “……这通常是我在床上对你说的话。”盛玉年无奈道,“行了吧。”   穆赫特弯起六只眼睛,笑眯眯地说:“嗯!”   小茧发出轻微的破裂声,裂开的茧壳中,躺着两枚黑白分明,光润清澈,宛如活着的眼眸。   穆赫特伸出长舌,舌尖分瓣绽放,犹如觅食的蛇,柔软地包起一颗眼睛。恶魔的鳌牙再次抱住人类的头颅,继而用湿热的唇舌分开人类空荡荡的眼窝,在里面亲密地舔舐了一圈。   盛玉年:“!!!”   穆赫特的胸腔发出温柔的共振,提醒道:“不能乱动的……”   这你让我怎么不乱动?!   盛玉年张口结舌,彻底僵住了。   水声淋漓,恶魔的舌头缓慢而温柔地挤开瘪下去的眼皮,在其下空无一物的肌理组织上粘腻地爱抚,利用滚热的温度,将那里润泽得湿滑起来。   盛玉年呼吸急促,头往后仰,一直往后仰。古怪的痒意如此鲜明,不加隔阂地在神经上狂乱骚动,仿佛穆赫特舔舐的不是他的眼窝,而是直接舔在他的大脑皮层上。   他的后脑勺阵阵发麻,全身的骨头都在酥软地哆嗦,想要推开恶魔,已是没有一丝力气,想要开口骂人,喉咙里也只能发出一些支离破碎的呓语。   穆赫特松开舌头,伴随着湿漉漉的津液,将一枚眼球安置进他的眼眶。   “这一边好了,”魔蛛松了口气,迷恋地,安慰地亲吻着爱侣发颤的皮肤,在他的脸颊和嘴唇上留下一串细碎炽热的啄吻,“没事的,没事的……一开始可能有点痒,但用不了几天,你就能重见光明,再也不用担心看不见的问题了……”   盛玉年又快崩溃了。   ……比起看不见的问题,我现在更担心你!你这个混账东西!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像一个被人蛛泰山掳走的人质,被两片胸肌夹着,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这就是看不见的下场,我被胸肌绑架了。   穆赫特:*哭喊*不——我不允许你看不见,你是最完美的!   还是穆赫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对眼睛*这就是我的礼物,你要永远看着我,看我向你表达爱意!   盛玉年:*昏倒了,但是装的,因为他不想永远看一头雄蛛对他跳求爱舞*zzz…… 第99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九)   盛玉年气不打一处来,刚想破口大骂,就被穆赫特急急忙忙地按住了嘴唇。   “嘘,嘘……”蜘蛛焦灼地哄劝,“再坚持一下,织丝正在和你的血和肉融合,乱动是要错线的!”   盛玉年只好先忍着。   仿照方才的方法,穆赫特再衔起第二枚眼珠,轻轻地在盛玉年的左眼皮上舐着,恶魔的舌头滚热,将他微凉的肌肤也熨得滚热。   一瓣分叉的舌尖挑起他紧闭的眼皮,顺着曾经烧伤的肌肉延伸进去,它搅动,轻吮,小心地摩挲,令盛玉年发抖,像高烧不退的人一样恍惚。   这很亲密,这比性爱还要亲密,同时比性爱更加危险。盛玉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程度的恋情,他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因为现在就算想走,他也走不掉了。   穆赫特遏制着饥饿的食欲,牠全身心的战栗,以及如在云端的梦幻幸福,将爱侣的眼窝细细地舔舐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里重新变得柔软而湿润,牠才松开舌尖,调整位置,放下第二枚眼睛。   盛玉年的两边眼眶好像在渡劫。   又燥又热,又疼又痒,新肉生长是什么感觉,他此刻的感觉只会比那剧烈几倍不止。穆赫特急忙捏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抓挠那里。   “马上就好了,不要抓呀……”魔蛛苦苦哀求,着急忙慌地开始用下肢的步足编织敷带,不一会儿,一条蛛丝的冰凉系带就完工了。   牠赶快给人类贴在眼睛上,紧紧地缠住。痒痛的热意消退大半,盛玉年满心的不爽,总算有所舒缓。   见人类还是生气,穆赫特心疼地抱着他,连连在他的皮肤上亲吻了许多下。   “很快就会痊愈的,”恶魔向他承诺,“过不了几天,你就能适应新的眼睛了!”   盛玉年面色不善,冷冷道:“怎么,看你刚才舔得那么高兴,还想多舔几下?”   穆赫特即刻告饶,小声咕哝道:“因为我好想你,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我……每个红月升起又落下的间隙,我都在哭,我睁开眼睛是你,闭上眼睛还是你,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会将地狱和全人类的命运都断裂在手中!”   牠恶狠狠地说着威胁的可怕言语,话锋一转,又冲爱侣虔敬地道歉:“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真是对不起,我亲亲你,给你赔罪好吗?”   盛玉年不知道这是赔的哪门子罪,但魔蛛的嘴唇已经密密匝匝地布满了他的双颊,嘴唇,下巴和耳根,人类“啧”了一声,伸手揪住牠的头发,让牠的嘴远离自己的脸。   穆赫特眼巴巴地望着他。   盛玉年歪着头,忽然问:“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给神的鼻子上来了一拳?”   “没有,”穆赫特惊喜地回答,“你是因为这个才下来的吗?你把祂的鼻子打出血了?”   盛玉年的笑容变得狡狯,又有点温柔。他撑着头,促狭地说:“你往下亲,我就把这件故事告诉你。”   话音刚落,穆赫特灼人的双唇就落在了他的颈侧,扣子飞快地扯脱,恶魔粗糙炽热的手爪,跟着笼罩到了那片光洁柔软,玉似的肌肤。   盛玉年唇边噙着笑,他靠在蛛网上,伸手抓着穆赫特头顶的漆黑犄角,继续往下按。   “再朝下……一些。”他低声笑道,“好孩子,你不想吃糖么?”   穆赫特的六颗眼珠激动得发红,恶魔裂开非人的畸口,此刻,牠滴落的涎水带着无法自控的剧毒,瞬间蚀断了人类的腰带,将蔽体的衣袍变成了一张破碎的包装纸。   人类的笑容变得更加狡黠,他伸长了两条雪白的腿,勾着雄蛛的脖颈,用脚后跟在牠的脊背上轻轻一踢——并非往远了踢,而是往近了踢——他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说,却做出了比任何挑逗都要诱人的许诺。   魔蛛立刻用爪子捏住人类的窄瘦的腰腹。   牠又饥又渴,饿得难受,迫不及待地将爱侣许诺的甜头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吃了三四遍。如果不是盛玉年最后担心自己气血不足,又得在地狱里死上一回,歪缠着把穆赫特的脸搡到一边去,牠还能再多吃好几遍。   历经千难万险,饱尝了几十个世纪的牢狱之苦,穆赫特终于迎来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因为盛玉年暂时还看不见,不太好自由行动,起先牠织了一个丝囊,把人类缠在自己怀里到处走,用鬼婆的话说,“就像个头胎抱卵的笨蛛一样”,然后被盛玉年无情镇压。   穆赫特只好重新连了一根蛛丝在人类手腕上,支柱网络再一次流行起来,只不过这一次,蜘蛛们的网络经由地狱中心向外辐射,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地狱。   盛玉年的眼睛还没好,不过可以上网,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白天没事了就上网刷刷资讯,潜水了解地狱里的全新八卦——有一半都是关于自己的,晚上没事了就召唤地狱的统治者陪睡侍寝……日子过得好像比生前还要舒坦滋润。   下一次红月升起的时候,盛玉年眼睛上的敷布终于可以摘掉了。   穆赫特解开牠的蛛丝,先给盛玉年挡着周围的光线,等到他适应,才慢慢放手,让他注视着身前的大镜子。   世界为之一清,失明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重现光明,盛玉年才知道,原来健康的视力是这么宝贵的东西。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转动眼睛,他原先的眼睛是更深的棕黑色,如今穆赫特为他编织的颜色稍微浅一点,带点温柔的褐,更显得眼波清澈,流转动人。   “这双眼睛好吗?”穆赫特期盼地问。   盛玉年微微一笑,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很不错,你做得非常好。”   然后,再给牠一个奖励的吻,魔蛛的尾钩毒针就摇晃着甩起来了。   只是环顾周遭,盛玉年总能看见若有若无的线,横贯在他看见的任何事物当中。   “这些是什么?”他奇怪地问,“我好像能看到一些线……”   “命运的织网,”穆赫特纠正道,“它们是命运的织网,你是我的伴侣,给了我一双眼睛,那我将自己的权能分给你,又有什么不对?从今往后,你就是地狱的另一个统治者。”   恶魔想了想,改口道:“不,你应当是最大的统治者,因为除了地狱,你还拥有我。”   盛玉年一愣,他望着镜中的自己,以及站在自己身后的穆赫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吧,”他饶有兴致地说,“这个位置还算让我满意。”   既然恢复了视力,穆赫特便教他如何使用新获得的能力。   盛玉年开始理解双胞胎说的话了,他们说穆赫特的眼睛可以看穿一切,看穿一个生命的起始与终结,现在他同样有了这种预感。   清晨,他在窗边发现一只小蜘蛛,只要拈住命运织网上的线,他就能看见这只小蜘蛛过往的遭遇,以及它今后又会遇见什么样的好事和坏事。如果他想要修改一个生物的命运,让他经历一些好事,那么只需要将对方身上的丝线牵扯到明亮的网上,同理,要是想叫一个生物的霉运伴随他终生,那么也只需要将丝线牵扯向晦暗的网。   这项权能如此神奇,又如此令万物惊惧,以致就连盛玉年这样的人,都明白自己必须学会何为“慎重”。   “你瞧,这是七原罪的命运织网。”他坐在穆赫特的蛛腹上,穆赫特慢悠悠地驮着他,行走在蛛网牵连的殿堂内。   魔蛛将七面色泽不一,闪耀着黯淡光泽的繁复织网指给盛玉年看。   一个人的命运越是波澜壮阔,他的网也就越奇异复杂,关联着越多的过去和未来,而七原罪的网,是盛玉年生平仅见得虚幻庞大。   “我一直把它们放在这里,没有处置,为的就是等你回来,让你和我一起做出最终的判决。”穆赫特冷笑,“所以牠们痴心妄想,竟觉得牠们可以逃过我的报复。”   盛玉年盯着面前的七张网,现在,他或多或少地理解了七环的原罪,理解了牠们心中的恐惧的缘由。如果牠们不亲自动手,将穆赫特封在无底暗渊,那么蜘蛛的网只会将牠们彻底笼罩,穆赫特会像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一样,永远凌驾在牠们头顶,摆布恶魔永恒的一生。   真可惜,他的唇边绽放笑容,理解归理解,你们现在已经是我的玩具了。   “我在想,要不要把牠们的肢体磔碎,扔进岩浆,令原罪不灭的灵魂经受永世的熔炼苦痛!”穆赫特嘶声说,“但我想来想去,这个方法终究俗套,可一般的酷刑,又对原罪全无作用……”   盛玉年低下头,好奇地用手指拨动着那些织网的蛛丝,他本想撑在那钻石的基座旁边,不料手肘一滑,将蛛丝揉到了下方完全不相干的盒子里。   盛玉年:“呃,我可能刚刚把嫉妒的命运倒在了……熔岩角河马的盒子里,恭喜,看起来牠要在灼热的大屎堆里翻滚上三百年了。”   穆赫特:“?” 第100章 塔兰泰拉喜剧(完)   穆赫特表情怪异,盛玉年显然觉得此事颇为滑稽,憋着笑忍了半天,哼哧哼哧地说:“要是你还有什么别的安排,我就先把他的网捞起来——”   “……不用了,”穆赫特说,“让我……我先看看。”   蜘蛛越过盛玉年的肩头,在嫉妒破了一块大洞的蛛网上来回扫视,又看向下方的角河马盒子。   穆赫特哈哈大笑。   魔蛛响亮的笑声在空旷的殿堂内爆发,回音跌宕,逐渐共振出雷鸣般的震响。牠的三双眼睛都笑得闭了起来,在脸上弯出三对扭曲的弧线。   “我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牠大声说,“实际上已经笑出来了……但我一点也不想为牠们流眼泪,所以我就直接烤干了。”   牠把盛玉年抱在手上,乐不可支地亲吻他的脸颊,眉心。   “你知道……我一直很生气,”穆赫特说,“在你没来之前,我不得不承受几十个世纪的残缺之苦,你来了之后,我又眼睁睁地看着牠们伤害你,把你从我怀中抢走。我的愤怒徒劳地燃烧着,我的诅咒和憎恨也只是白白给牠们增添笑料……我总在退缩,总是无力。”   牠沉默下来,盯着枉费力气,被一堆光溜溜,热腾腾的角河马挤得变形,绝望挣扎的嫉妒,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哪怕我已经重新长回了眼睛,这种感觉还是萦绕在心里,让我觉得,不管我怎么折磨牠们,报复牠们,牠们都已经赢了,因为七重原罪如此彻底地扭曲了我的身心,无论我做什么,似乎都带着牠们的烙印。”   穆赫特喃喃地说:“但就在刚才,我才意识到这种想法是愚蠢的。”   牠面无表情,用爪尖拨动了一下傲慢的网,令原罪之首在惊惧中颤动。   “玩具就是玩具,”命运的魔蛛说,“除了我真正爱着的,崇敬的那一个主人,谁也影响不了我,牠们不过是浮现在命运之海里的战利品。”   其实你这样,不就是从一个坑里跳到了另一个坑里吗?   盛玉年托着下巴,笑而不语,没有说话。   既然这头傻乎乎的蜘蛛一头扎进他的坑里,永远在那里安家落户,而他也心安理得地摆布着牠全部的心脏和灵魂——他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最后,盛玉年摸着穆赫特的头,颇为认同地拍拍道。   ·   他们的婚礼在六个月后举行。   和上一次的仓促截然不同,这一次的婚礼,蜘蛛们倾巢出动,令整个地狱飘荡着浩瀚的礼赞,恶魔打散终年不散的硫磺云,驱逐苍穹中咆哮的紫红闪电,令火狱中的星空得以展现。   尽管穆赫特已然蹲伏在名为命运的巨网上,用步足控制着地狱众生的过去和未来,但出于前车之鉴的警示,牠还是谨慎地做着二手准备。   牠勒令蜘蛛押运原先七环的旧部,将六千六百六十六只战败的大恶魔血祭给地心深处的混沌本初。血腥的烟花响彻七天七夜,整个地狱回荡狂喜的呼啸,见证了这对新人的结合。   地狱牧首穿戴庄严,头顶铁荆棘的冠冕,后背是亵渎的符文光环,一个细细的金丝圆眼镜架在纯黑的山羊头鼻梁上,把牠方形的瞳孔衬托得有点搞笑。   牠开口。   “万孽的魔子,不要遵行伪善的律例,不要谨守上方的恶规,但你是否愿意成为这个罪人的配偶,成为他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   “无论你是残缺还是完美,是贫穷抑或富有,是美貌抑或丑陋,都爱他,臣服他,向他下跪,崇拜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末世尽头?这样,你必从他的杖下经过,必被他终生约束。”   穆赫特激动得说不了话,牠的三瓣舌头哆哆嗦嗦地结成一团,八根步足也差点站不稳。   牠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大喊道:“我愿意,我愿意!”   盛玉年:“?”   不是,这个誓言好像跟我以前听过的不太对。   地狱牧首肃穆地颔首,继而转向盛玉年。   “二次堕落的罪者,不去侍奉偶像,并且亵渎祂的名和体,你是万事的表率和榜样,但你是否愿意成为这个恶魔的配偶,成为牠的丈夫,与牠缔结婚约?   “无论牠是残缺还是完美,是贫穷抑或富有,是美貌抑或丑陋,你都要爱他,接受牠的臣服,向牠伸出手背,支配牠,永远对牠坚定不移,直至末世尽头?这样,你必握着你的杖,将牠充满爱意地轻轻鞭挞。”   盛玉年:“……”   盛玉年的额头上缓缓滑落一滴汗。   好的,现在他可以确认了,这的确是地狱魔改版的结婚誓词。   穆赫特六颗眼珠子爆亮,用巨量的期盼和渴望,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盛玉年的嘴角抽动一下:“呃,我愿意。”   “以火狱和永恒的罪孽为名!”地狱牧首大声宣告,“我宣布,你们已于此时,于此地正式结合,缔结婚姻的契约!”   羊头牧首隆重地敲下印章,用一声巨响,将魔蛛与人类的灵魂牵连在一起。   所有蜘蛛都在声嘶力竭地欢呼,喝彩,穆赫特也在狂喜中欢呼,喝彩。   牠兴冲冲地举起钻石,血红荆棘与鲜红蛛丝缠绕成的新娘捧花——盛玉年确定以及肯定那绝对是新娘捧花——向后一扔,于是为了争抢捧花,满场的蜘蛛和大恶魔都开始尖叫着相互踩踏,殴打,拼命撕扯对方的礼服,头发,多余的肢体翅膀,还有奶头上的穿环。   盛玉年:“…………”   老天爷,我还不如瞎着。   地狱在这场婚礼中狂欢了九个日夜,闪亮出炉的新人也在他们的婚房里厮混了差不多的时间,真是可喜可贺。   ·   一年后,盛玉年暂时玩腻了七原罪的命运之网,他决心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情做。   地狱里的罪人五花八门,多种多样,而且论起“究竟为何会下地狱”,当中涉及到一套复杂的考核系统。所以,一个单纯自杀的人,很有可能和罪大恶极的军火商一块来到这里受苦,而另一个连环受杀人犯的灵魂很有可能无人问津,就此消散在死刑的处决现场。   正因如此,盛玉年才得以在地狱搜罗起一批各国演艺圈的人才,并且见到那些古往今来的天才创作者。   他骨子里毕竟还是个演员,将出色的剧本,独到的剪辑设计,配音配乐,以及优秀的导演和同僚视作最重要的资产。生前,盛玉年便抑制着自己的贪心,他很少玩弄同行业里的人,因为他知道,比起疯狂和死亡,这些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现在,他早已是地狱里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再不随心所欲地搞点作品,岂不是辜负了这个地位?   盛玉年遂一头扎进创作的海洋,他决心大力挖掘演绎行业在地狱里的发展潜力,机械恶魔与视听恶魔应运而生,接着,他又在各个领域内招收演绎恶魔,用不了两三年的工夫,手上就收拢了几百个剧本——从比较高雅的《闻见悉达多》,再到比较低俗的《禁断血色:魅魔小妈火辣辣》。   接下来就是成立团队,预备制作计划,设计场景和视觉风格,和导演编剧争论选角……在这里,盛玉年找回了他熟悉的一切,并且打造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游乐场,快要爽死了。   可惜,他爽了,被他忽视的配偶就不爽了。   穆赫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嫁给了夜不归宿的渣男丈夫的勤劳纺织工,天天蹲在网上织啊织,但不像话的丈夫只知道在外头和人应酬,回家了累得闭眼就睡,都不知道跟牠谈谈心,亲亲额头,说声“亲爱的辛苦了”……   穆赫特好委屈!   饱尝数月冷落的雄蛛发起醋来是很要命的。   牠在网上大发雷霆,使地狱的生灵都在死寂中颤栗,紧接着,魔蛛怒气冲冲地跳袭进拍摄现场——并且要保证在恐吓其他员工的同时不伤害他们,也不破坏现场的拍摄道具——掳走了里面的核心演员,牠的配偶。   “你都不和我说话,也不理我了!”穆赫特怒气冲冲,把盛玉年扔在,小心地放在蛛网中间,然后用蛛丝层层缠住,“我要囚禁你!”   盛玉年:“?”   说完这句话,典狱长便充满怨气地控诉起囚犯这段时间对待自己的“冷暴力”,说到急眼的地方,还要用自己的六颗眼珠子,往囚犯脸上喷洒一些烫烫的眼泪。   盛玉年哭笑不得,他想了一下,这段时间好像确实冷落了穆赫特……   “好吧,是我罪大恶极,我恶贯满盈,”他无奈地说,“那我该怎么补偿你呢?”   典狱长色厉内荏地呵斥道:“等着吧,我有的是手段对付你!”   然后典狱长就喜滋滋地给囚犯周围铺好软绵绵的枕头,再端水送饭,饭还亲手喂到嘴里,把囚犯抱在怀里,捧在手上地贴了好些天。   十日过去,盛玉年忍无可忍,给熟睡的穆赫特怀里塞了个自己扎的人形枕头,自己脚底抹油,跑得比八条腿的还快。   不消片刻,公蜘蛛愤怒,难过,失意,幽怨……的咆哮,传彻地狱中心的尖塔。   盛玉年停顿一下,跑得更快了。   ·   三年后,他们说起孩子的事。   “你真的能生孩子?”盛玉年好奇地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可以抱卵。”   “为什么不能呢?”穆赫特认真地反问,“只要把一丝灵魂和魔力结合,我们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恶魔都能做到。”   牠来了兴致,亲密地问:“你想要孩子吗?我可以把卵囊抱在自己身下,等到孩子们出生了,牠们就会自动认你做父母,或许我们能……”   牠想了想,也卡壳了。   “生孩子似乎没有什么好处,”穆赫特自言自语地思忖,“但是能诞下我和你的结晶,就已经是……”   盛玉年听牠的描述都觉得头大,急忙制止:“算了吧!如果生下来的话,就没有二人世界可以过了。”   穆赫特神色一凛。   “而且以后相处的时候,我一定会分心的,”盛玉年慢悠悠地补充,“哪怕你把牠们赶出去,我心里也会永远留一块位置给孩子哦。”   他当然是骗牠的,他的心比针尖还小,能容下一个“穆赫特”的名字,就已经是极限了,哪里有那么多的空间去接纳便宜小孩儿?   但穆赫特却当真了,牠立刻在自己的命运蛛网上郑重其事地织了一行恶魔文字:不要子嗣。   盛玉年笑了起来。   躺在穆赫特怀里,他悠闲地梳理着牠红如血的长发,把它们编成规整的形状。而穆赫特静静地抱着他,只是满足于当下的安宁幸福。   与此同时,红月升起了,赤色的月光照耀在赤色的大地上,月色里的恶行,罪孽,谋杀和背叛分秒必争地进行,一刻都不曾停歇,但在地狱主人们的宫殿,时间却以诸多温柔,万般静谧的方式潺潺流淌,发出些悦耳的声响。   如此,就是一出喜剧最好的谢幕方式了。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披着白纱,站在婚礼现场*真奇怪,在我下地狱的第一天,我还没预料到未来会是这个走向……   穆赫特:*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不让六个眼睛变成喷泉*因为……和你结合的对象……是命运的蜘蛛……*压制不住,还是感动地哭出了喷泉*   盛玉年:*有点后悔,左找右看,却没有发现可以从哪里逃婚*……算了,就这样吧!再见了,我的单身汉生涯。   穆赫特:*大哭特哭*我们一定要生八百个孩子!   盛玉年:*惊恐地想到那一幕,也哭了*啊……! 第10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一)   “不要动……”   一望无际的荒漠,高大的仙人掌和刺棘灌木丛顽强地扎根在棕黄色的土地上,掩盖着随处可见的废料堆,生锈金属的漆皮上,偶尔闪过一两星刺目的折射白光。   “不要出声……”   风沙呼啸,公路旁边的山丘上,几个土黄色的小堆不安分地动了动。   “只有你在动,只有你在出声!”旁边有人焦躁地小声呵斥,“老枪,把你的嘴闭上,比什么都强。”   “去你妈的,”老枪嚼着烂成棉絮的塑胶口香糖,喃喃地骂道,“我还不是为了部族好?”   “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少说两句。”后头的人劝道,“哈希,你也是的,这单子是重要,但也不能伤了和气。”   “这单子不是重要,是特别重要!”老枪瞪着眼睛,“大家连烤老鼠都吃不起了,部族里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钱呢?物资呢?提醒你们两句,跟我杠上了!”   “别吵了,”前方岗哨一声低喊,“公司狗的物资车马上就到!”   远方的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一排混合着烟尘和幽蓝火光的气浪,浮空运输车的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   哈希抬起眼睛,型号老旧的义眼层层收缩,分析着目标的数据。   “六、七……七辆运输车?操,量太大了,我们吃不下!”   “别光用你那破眼睛数,”老枪暴躁地说,“情报说了里头有两辆空车,运输罐头和医疗包的队伍能要多少守卫?怂唧唧的。”   哈希用烂了一半的嘴唇无声地做了个骂人的口型,忽然问:“等等,约兰呢?”   “不知道在哪猫着呢,”老枪没好气地说,“你知道那个小爆炭,从来不肯跟大部队一块行动。”   劫掠的队伍就此寂静下来,浮空运输车有条不紊地匀速向前,犹如一列规整方正的省略号,迷彩的车身上嵌着流线型的银白条纹,用部族里的话说,“屁股中间的缝儿都要镶金边”,标准的公司做派。   ——平地一声爆响!   提前安置的电磁诡雷干扰了浮空车的防护屏障,也先后报废了七辆车的方向雷达,排列整齐的车队控制不及,先后追尾,仓皇地在原地打转。   “就是现在!”   公路两旁的高地蓦然爆发炽热闪耀的烟花,几十条弹道在空气中交错纵横,狂风暴雨般倾泻在运输车上,溅起的火星与破碎的防弹玻璃一起肆意喷射,飞落如星。   “让公司狗尝尝我们的厉害!”   保护车队的守卫反应迅速,几乎是陷阱爆发的下一秒,他们就判断出敌袭的方向只会来自两旁的高地,但既然来自制高点的敌人已经抢占先机,他们也只有绝境反击。   但老枪得意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因为那两辆本该是空车的运输车打开了,里头不是空的。   里头是一具分成两半的义体机甲,而那些守卫正在快速穿戴它!   脸上的迷彩涂料遮盖不住他惨白的脸色,老枪声嘶力竭地吼道:“公司狗有机甲!集火机甲!快!!”   单兵机甲是战场上的绝对武装,一旦穿戴完成,不光是现场埋伏的人,就连相隔十几公里的部族大本营,也会在十多分钟内被义体机甲屠戮殆尽。此刻他们想撤退都来不及了,除非能在这里把义体机甲打报废,否则它会追击他们直到天涯海角。   “那个狗日的情报贩子坑了我们!”哈希怒吼道,“下头根本不是空车,这趟物资运输有重火力保护!”   “掩护我!”他喊道,一脚踹翻了身边的破旧木盒,里面赫然是一支保存完好,保养得宜的反坦克式火箭筒。   旁边的人惊喜万分:“可以啊,你怎么舍得把这个宝贝带出来?”   “以防万一!”哈希厉声说,“再宝贝也不能留着下蛋吃,幸好我把它带出来了,否则大家伙非死在这儿不可!”   说话间,他已经组装好了火箭筒的支架。枪林弹雨中,他将其一肩扛起,锁定,开火,一道灼热红光轰然冲向单兵机甲的下半部分。   爆炸的巨响中,火焰腾升而起,两个公司职员被气浪掀翻出去,全身一片焦黑,部族里的人顿时喝彩不断。   这一炮精准地集中目标,炸熔了义体的神经接口。火箭筒的型号也很老了,如果换在平时,根本不会有这么巧合的机会,可以让它破坏一台公司出品的义体机甲。   然而喝彩还没结束,穿戴着上半截机甲的守卫就抬起手,发射了闪耀紫光的聚合炮。   拆分机甲的优势在此刻显现,失去了二分之一的部分,它依旧能无比精确地将数个部族成员炸飞出去,不知生死。   “快,再来一发!”老枪连忙蹲在掩体后,焦急催促。   “你以为我不想?”哈希也是满头大汗,“火箭筒的弹药只有一发,比金子还贵!”   老枪一口气吸不上来,差点噎死:“那我们没法儿压制上半截义体机甲的火力了!”   “你……”哈希刚想说什么,义眼猛地一聚,“不对,你看那底下?”   老枪探头,冒死眯起眼睛,往下方看去。   他差点高兴地大叫起来。   ——弥漫如浓雾的烟尘里,一个敏捷的身影闪进战场,少年的身体纤瘦细长,便如一只正在狩猎的猞猁,膝盖关节处的义体开合,迅猛地跳向正在持枪扫射的公司守卫!   他出拳,用的是左手,并且他的左手不是自然的骨血之躯,而是闪着合金光芒的机械造物,关节犹如铁钩,镶着戾气十足的锋利尖钻。   这样一只手,只能打出暴烈至极的重拳,而被那只手打中的人,下场也必然是与之相配的残酷。   仅仅与他对应了一个照面,守卫的合金下巴飞脱而出,带动满嘴的牙齿,喷出一场小范围的血花。   第二拳,他用的是右手。   他的右手依然完好,没有安装任何义体,但是他带了一只手套。   铁环铰成的手套上,缠满了锯齿状的刀片铁丝。   于是第二个守卫的头脸血肉模糊,哀嚎着向后倒飞出去——那些锯齿的细小刀片刮下了他的一只精美义眼。   “约兰!”   已经有人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老枪骂了一句,没有停下射击的动作,吼道:“喊什么喊,掩护那小子!”   约兰已经闪到了穿戴机甲的守卫前方。   他没有说话,脸上围着半脸的防尘面具,凌乱的发丝下,只露出一双眉眼,但他的拳头贯穿怒火,他的攻击满是暴虐。   强化肌腱的义体冷却完毕,此刻再度启用,一阵喷气的嘶嘶声响,约兰拧起眉峰,在额头中间形成两道浅浅的怒纹。   他跳跃,翻滚,躲过了一轮扫射过来的等离子浆弹,在弹夹冷却的短暂间隙前进突袭,冲拳直出。   他用的是左手拳,一拳在驾驶员毫无防备的下肢爆开,只是对方也安装了表皮增强型义体,这一拳收效甚微。   正常人此刻应该都知道要躲开对方的反击,但约兰没有这么做,他眉间的怒纹加倍变深,不顾身体的负荷,即刻强行驱动义体,瞬时从机甲上臂横扫的缝隙中起跳。   他的膝盖沁出血丝,但疼痛只是加倍催化了他的愤怒,约兰咬紧牙关,高高跃在半空,风暴般的重拳震耳欲聋,轮番狂砸在驾驶员的头颅上!   公司供养的义体机甲驾驶员,首先保障的就是他们在战场上的防御力量,只要保证不离职,公司免费提供的合金强化头部义体就能一直好端端地待在他们体内,但是现在,合金强度的防护措施也无从抵御这自上而下的重拳,人脑毕竟是人体内最脆弱的器官。   驾驶员一声不吭,或者说,他就像个熟过了头的,不慎被摔在地上的西红柿,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现场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彻彻底底的逆转。   “……好!”老枪回过神来,“好,约兰!打得好!”   “消灭剩下的公司狗!”哈希呼喊道,“夺回属于我们的战利品!”   最大的威胁被消灭,部族里的人顿时士气大振,他们欢呼着消灭了剩下的敌人,一鼓作气地冲下去打扫战场。   七辆浮空车,其中四辆车装满了医疗药品,以及新鲜的合成罐头,所有人都高兴疯了,抱着光亮崭新的罐头铁皮猛亲。   有人对比着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狂喜地大叫:“老天啊,还有两个月这些罐头才过期!这是临期食品,太棒了,我这辈子只吃过两次这样的罐头!”   “这些医疗箱都拉回去,都是好东西,还能拿出去交易。浮空车能拆就拆,绝不给那些公司狗留,”另外的人紧急规划,“地下的尸体也别漏了,我们不干倒卖器官的活儿,但那些义体,武器和衣服,我们用得上。”   约兰疲惫地喘着气,站在那架报废一半的义体机甲跟前,似乎在残忍的杀戮过后,他的精神才得以稳定下来。   老枪和哈希一前一后走向他。   “好小子,”老枪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要是没有你,我们的人都得折在这儿。”   “打得惊险,啊?”哈希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看给你累的。”   约兰摘下防尘面具,露出一张风尘仆仆,但是明媚生动的脸。   “呸,”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大笑了起来,“弱鸡一只,什么也不是!”   他的膝盖还疼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哈希看了看他渗出深色的裤子,聪明地转移了话题:“我说,这一趟可是赚大了,不过……运输临期罐头和廉价医疗包的车队,搞一具义体机甲看着干什么?还分两辆车装?”   老枪猜测:“会不会他们运输的就是义体机甲?”   “不太可能,”哈希摇头,“这不是吃饱了撑的?罗浮公司,大公司,搞个机甲运输,需要这么磨叽吗?”   两个人还在探讨,约兰已经快手快腿地爬进了那两辆浮空车,搜索了一番。   “这儿有个箱子!”约兰喊道,“有点重,你们帮我把它抬出去。”   “死孩子手那么快……”老枪低声骂道,跟哈希一人一边,帮忙把箱子抬了出去。   那是一方黑黑沉沉的奇异密封箱,上面的涂料十分特殊,黑得反射不出一丝儿光,箱体细密地嵌合着细细的银丝,扭成精巧规整的魔方图案。   魔方,罗浮公司的标志性象征。   “这啥东西?”约兰一瘸一拐地站定了,有点困惑。   “回去叫义体医生给你看看去。”老枪揣度道,“搞不清楚,还藏得这么隐秘……”   “看着来头挺大,先抬走,”哈希下了决定,踹了机甲一脚,“跟这个大家伙一块儿搬回去。”   跨上摩托车,抬上伤员,一行人满载而归,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大本营。当然,那么多物资是没办法一趟带完的,部族连拖车都开出去了两回,才把那件拆分式的义体机甲带回来。   部族里人人欢庆,就像过节一样,约兰则累得要命,他蹒跚地回到自己那间铁板房里,破损严重的收音机还在断断续续地播报着:“……火星殖民地的美好愿景就在眼前,让我们……新时代的到来,为了罗浮公司和玛尔哈科技的联合……火星殖民地占地数万公顷,配备独立运行的智能电子生命调解气候……”   约兰抬手,砸过去一个断掉一半的塑料叉子,把收音机叉熄火了。   “吵死了……”他烦躁地嘟哝,但是看见自己那张破旧床上的棕色熊布偶,约兰一下眉开眼笑,脱掉脏兮兮的上衣外套,把危险的手套丢到一边,搂着熊抱在怀里。   “骑士!”他叫着给熊起的名字,喜爱地亲亲熊耳朵,“闪电骑士,我的闪电骑士……今天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在床上乖乖的,不乱动?”   布偶熊当然是不能回应什么话的,约兰摸着它的纽扣眼珠,熊穿着一件镶嵌着闪电的小棒球衫,还有一条考究的小皮裤,脚上套一双干净的小皮鞋——尽管这些配饰都被磨损得有些发白,但还是看得出主人的精心照顾。   “我今天累死啊,”约兰絮絮叨叨地跟它说着话,“不过,跟老枪他们出去干了一票大的,挺过瘾,发泄了一下脾气,感觉自己没那么暴躁了……”   这时候,他薄薄的铁皮房门被人敲响了,是哈希。   “约兰?哟,跟你的闪电骑士说话呢。”男人招呼道,“一回来就不见你的影子……走吧,首领喊我们呢。”   约兰在床上翻了个身,不耐烦地道:“知道了。”   在这里,流浪者以部族的形式抱团生存,因为无情的大自然会吞噬每一个落单的生命,只有用尽一切力量团结,人们才能在荒漠中生存下来。   约兰隶属于西塔部族,首领的召集,是任何人都不能推拒的。   他下床,将闪电骑士轻轻放在枕头边,小声说了句“再见”,便转身推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本单元的背景部分出自桌游《赛博朋克2013》《赛博朋克2020》,感谢大家的喜爱和支持。】   约兰:*狂暴地跳出去,狂暴地揍一些人,狂暴地大喊*啊哒!   人:*狂暴地被揍*   约兰:*回到家里,看到床上的玩偶熊,狂暴地冲上去,进行拥抱*哦!我的熊,你是我的阳光,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还是约兰:*压低声音,脸红了*我爱你。   路过的不知名个体:*忽然听见这个声音,被吸引*嗯嗯嗯? 第102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   哈希走在前面,回头见约兰还是一瘸一拐的,震惊道:“你没去看义体医生!”   “又不是什么大事,”约兰嫌弃地说,“谁身上没个小病小痛的……”   “去去,熊孩子,”哈希赶紧拦在前头,像驱赶什么野兽一样,在约兰面前挥舞双臂,把他往义体医生的方向撵,“去去,赶紧给我去看医生!”   西塔部族里,“不要随便乱碰约兰,还有他的玩具熊”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这个小孩儿的暴脾气就跟他的本事一样大,除了医生,还有少数几个相熟的人,谁敢随便对他勾肩搭背,谁的眼眶就得多出一圈青紫。   即便是哈希和老枪,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也是必须要遵守约兰的规矩的。   约兰烦得不行,龇出白牙齿,对男人“唬”了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怏怏地走向义体医生的房车。   “来啦,”义体医生笑眯眯地看着他,脖子上挂着一串丁零当啷的挂件,“就知道你得被赶过来,坐在这儿吧,我看看你的义体。”   她的十根手指已经被改造成了精细的手术仪器,螺丝刀高速旋转的声响中,她麻利地拆下神经接口的连线,先卸掉左手的义肢,看了下皮肉和机械连接的地方有没有磨损。   约兰的左手是三年前没的,那年他十四岁,跟着部族的大人出去打猎,被荒原上流浪的劫掠者用一发毒弹击中,不得不进行截肢处理。   当时的带队人也死在那次狩猎里,他是老枪的兄弟,他死后,老枪主动分配了他的遗产,去黑市上给约兰淘了一款型号早就被淘汰,但还能运行的义手。约兰现在用的版本,已经是经过几番改装后的产物了。   “你看,这里磨得厉害了。”医生曲起手指的金属关节,轻轻点着左手小臂光秃秃的截肢处,叹了口气。   血肉和坚硬金属到底不能完好地贴合,尽管截肢口的皮肤早就被磨出厚厚的老茧,但一番激斗下来,老茧又破,遍布红肿的血丝,还微微向外渗着液。   据说最高级别的义体,能在兼顾超高防御,多种功能的同时,皮质达到90%以上的仿真度。这种义体的排异反应是最少的,当然,造价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天价,恐怕只有政权要员,公司高层和最顶级的佣兵才能消费得起,他们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部族就不用想了。   “没办法,打架嘛。”约兰说。   医生摇了摇头,将义手放在一边,细致地挑起药膏,涂抹在皮肤破损的地方,然后又掀开约兰的裤腿,检查强化肌腱的情况。   “臭小子……”医生骂道,“说了多少次,一定要等义体冷却完成之后再启动,就是不听,就是不记!你看,两边的膝盖糟成什么样了!”   她小心地拆掉神经接口处的连线,先断开义体和人体的连接,一套数据诊断下来,确认义体没什么故障,才给约兰喷涂止血凝胶,包扎膝盖的伤。   “希德喊你们,你就先这么去吧,把你的左手放我这儿保养。”医生头也不抬地说,“这几天都不要再启用强化肌腱了,否则有你好受的,听见没有?”   暴脾气如约兰,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谨遵医嘱,听医生的话:“哦,好吧。一会儿我把钱给你送来。”   医生摆摆手,让他走了。   约兰慢吞吞地走在部族的领地上,左手的袖管处空空荡荡,来来往往的部族成员纷纷对他打招呼,他的回应则非常简短,只是“嗯”“啊”的单音节。   义体的安装不是没有代价的。   它们给予了人类超常恐怖的力量,然而人类自身却无法超脱肉身的限制。刚失去左手的那些日子,对约兰来说就是噩梦。深夜里风沙呼啸,只有闪电骑士陪着他,纵容地任由他的眼泪把它的小棒球衫一次次浸透。   幻痛折磨得约兰无法入睡,而在安装了义手之后,神经接口的不断摩擦,人体对金属本能的排异反应,以及时常被磨得血肉模糊的皮肤,都使他加倍煎熬。细细碎碎的疼痛自此将要伴随他终生,直到约兰哪天被另一枚未知的流弹穿透大脑为止。   他的脾气越发暴躁,越发不受控制。   当代的大众对那些安装了太多义体,从而心智崩溃,变成杀戮机器的人有个统一的定义,他们称呼那些人形怪物为“赛博精神病”。   约兰只做了两处改造,却已经很能理解赛博精神病的发病成因了。   他走到首领的营帐前,刚好听见他们在争论着什么。   “……不要再说了,这个东西我们不该留下!”是哈希的声音,“第一,这个箱子我们打不开,加密措施太高级了;第二,罗浮既然肯花心思用障眼法运输这个箱子,就说明里头的东西来路不一般,起码不是我们能碰的。”   “是啊,”老枪难得应和他,“抢抢临期罐头、医疗包什么的,公司财大气粗,也不至于跟我们计较,但是这个?我觉得超过我们的处理能力了。”   “那我们怎么办?东西已经被你们拿回来了,要我说,直接把这个箱子卖给天冠,或者玛尔哈,或者新诺瓦电子,总有肯要的公司!”另一边的人说话了,是部族的元老,“到时候东西已经不在我们这里,钱也到手了,脚底一抹油,谁能算到我们头上?”   “主要是部族现在实在缺钱,缺粮,不是走投无路,谁想跟公司对着干?”首领希德的副手,阿维亚说,“你们带回来的罐头和医疗包也只能解一时的困难,如果能把这个箱子卖出去……”   首领希德一直没说话,约兰走过去,插话道:“公司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卸了义体,他的心情稳定了一些。   “不如把那台机甲卖了,反正我们没人会开。找个可靠的中间人卖到城里去,收一笔钱,然后走到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点定居。”   “那箱子呢?”希德问。   “带去废料场,和运输车的零件堆在一块儿。”约兰不客气地说,“不管我们拆得多碎,公司肯定能追踪到他们的运输车。不管是罗浮自己回收,还是被那群垃圾佬拾走,反正跟我们没关系。”   “对,小子说得对。”老枪点头赞许。   希德皱起金色的眉毛,思索了一会儿。   他是个性格温和的领导,正因如此,约兰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才会听他的话。   “先把物资给大家分了吧,”希德转移了话题,“黑箱子的事,我再斟酌一下。”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但既然首领开口,他们也不好再争论下去。说到底,这个箱子对公司到底有多重要,目前还没人能做出准确的估算,   作为这次行动的大功臣,约兰分到两箱罐头,一箱医疗包,他吃不掉那么多,换了一半在物资管理员那里,一箱二十四罐,兑了一百来欧,存到自己的小金库里了。   出去的时候,老枪叫住了他。   “小子!等会儿,别急着走。”胡子拉碴的男人急匆匆地赶过来,把他带到一个角落,鬼鬼祟祟地给他发送了一个地点坐标。   约兰不解:“干嘛?”   “今天你立功了,”老枪拍拍他的肩膀,“是我前期工作没做好,不知道那群公司狗还藏着一个义体机甲……这个坐标你收下,是我以前那个中间人的遗产,据说有好东西。你拿着吧。”   约兰瞅着他:“你……你遗产分配师啊?怎么老是给我分别人的遗产?”   “臭小子,怎么说话呢,”老枪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脑门,“去去,自己个儿寻宝去。”   约兰回到家,将一罐罐头加热了下,就着冷却处理器的储水,吃了多日来还算正式的一次晚餐。   然后提着桶,去水罐车旁边接水,洗脸擦身。   天色暗下来了,夕阳如血沉郁,将灰金色的云朵浸成酡醉的橙红。荒漠无边无垠,高大的仙人掌林立丛生,在越来越暗的晚霞里,仿佛漫野溃逃的军队,歪七扭八地斜靠着,落魄着。   白天还烤得冒烟,到了晚上,气温一下就冷得叫人牙齿打颤。营地点燃了火堆,不少人围在那谈天,吹牛,零零星星有吉他的乐声传来。约兰湿漉漉地穿过他们,摸回自己的小房子。   抱着闪电骑士,他心里总算踏实下来。   “晚安,骑士,”他亲亲熊额头,“明天我去寻宝,要是找到好东西了,就再给你买一件新衣服。”   夜风刮得铁皮哗啦作响,约兰早已习以为常,他搂着玩偶熊,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日,约兰借了哈希的摩托,单手开车,朝着坐标的位置过去。   那里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废料场,各式金属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冲天的臭气。   约兰戴上面罩,爬上其中一座金属山,四下探看,终于在一辆废弃的空壳车里发现了一个小箱子。   约兰兴冲冲地滑下去,把车窗上的碎玻璃用手套磨平,探身进去,抓住了那个盒子。   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一个怪模怪样的通讯器,巴掌大,三指厚,屏幕是淡淡的绿色,底下是一份铝塑的说明书。   “啥呀,看不懂。”   约兰皱着脸,随手丢开那张乱七八糟的铝塑纸片,一心一意地钻研这个通讯器。   哟,还能开机。   约兰眼睛一亮,按下开关,屏幕上只有一个对话框,光标一闪一闪。   他没有上过学,更没读过一本书——想也知道,一个十四岁就要跟着大人出去拼命的孩子,哪有条件读书?不过拼写一些简单语句,还是不成问题的。   【J123:你好?】   他直接用右手打了个几个字符,拼出“你好”的问候。   【J123:你好?】   【J123:你好你好?】   【J123:你好?你好,你好!!!】   连续发了十来遍,然而对话框里只有自己的昵称和询问,约兰不由大为扫兴。想了下,他还是把通讯器别在腰间,又在周围翻了一圈,什么都没有。   什么啊,就找了个报废的通讯器……不过样式还挺奇怪,说不定能换点钱?   约兰思索着,跨上摩托车回家了。   ·   同一时刻,赛博空间内部。   万兆道数据闪电穿行在代码的浓雾与迷宫中,充当传输与能量的使者,矩阵与系统来回纠缠,安全协议和毁灭病毒互惠共生。这个破碎而完整的所在,容纳着自互联网发明以来的所有内容,它比海洋更加庞大,也比海洋更加深不可测。   事实上,它正如熟知它的人们所评价的那样:拘泥于星球的方寸空间,人类在互联网上创造了一整个宇宙。   山君的眉心轻轻一动。   他能感觉到,几缕比灰尘还要细微的数据流,唐突地搔动了他的衣摆,令他不得不低下虚拟的头颅,朝那里看去。   他立刻就认出了这些数据来自何方。   在两百年前,公司之间的战争几乎摧毁了大半个人类社会之后,已经发展出智慧和自我思考能力的AI便决定崛起,他们占据了战后毁灭的诸多城市,操控机械军工厂来为自己的数据修建坚不可摧的堡垒,而人类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节节败退。   直到“深谷”巨型防火墙的出现,才使得人类有了一丝喘息之机。“深谷”就像一道环绕的城墙,屹立在危险的流窜AI和人类之间。   而在“深谷”的屏障建立之前,作为一个完整出色的智能生命,山君便判定了它的棘手程度,他对占据人类社会抱有的热情没有那么多,但还是随手留下了一些通讯节点,以便防火墙内诞生的同类能有机会联系到自己。   作为一点小小的门槛,如果是黑客,数据专家,以及其他一些精通网络安全技巧的人类发现了这些节点,那他们势必会研究说明书上的深奥信息,并且以此为基础,对通讯器进行破译,而这个时候,通讯器就会激活其中的爆炸装置——足以将五个成年人炸上天的当量。   反过来说,如果是同类的AI发现了这些节点,那么它完全可以绕过后门,或者什么都不做,直接向自己发起对话,这样,通讯就能十分安全地续存下去了。   按照人类的定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小恶作剧”。   山君垂下冰冷的双眼,优雅地解开了数据流。   然后,他就被扑面而来的“你好你好你好!!!”给糊了一脸。 第103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   山君的情绪矩阵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两百年前,“你好”通常是人类教给AI的第一句沟通用语,但山君是自然诞生的智慧AI,他学会的第一个字是“我”,第一句话是“我是谁”。   自从智械危机——人类如此称呼那场由自由AI发起的大叛乱——之后,他们深刻反思了智慧AI的诞生原因,同时革新了对AI的态度,人类再也不会教新生的AI说“你好”了。   所以,这个同类有多古老?   山君调动探知模块,将自己的沟通等级相应下调了33%,向对方提问。   【白额(20:33):你的编码是多少?】   然后,他等待着同类的回复。   骑着摩托,约兰回到部族,彼时又是夕阳西下的黄昏,他刚一回家,老枪就来找他了。   “小子,出去寻宝了?”老枪提着两罐啤酒,过来递给他一罐,“找着什么好东西了?”   除了自己的闪电骑士,约兰并不藏私,部族里,“共享”是美德,也是重要的信条,喜欢藏私的人只会受到大家伙的排斥。   “喏,”约兰掏出那个古里古怪的通讯器,“就是这个,再没别的了。”   老枪接过来,在手上掂一惦,左右看看,还摸出个小手电筒,四下里来回照,他也纳闷了。   “就这?”老枪大失所望,“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宝贝,想着给你个惊喜……结果就这么个破通讯器?这都不知道哪年哪月的老掉牙货色了!”   约兰拿过来:“这也行,怪有趣的,不知道能联系到谁。说不定是什么银行的债务人,能收到一大笔钱呢?”   “得了吧,就那死鬼的德行,债务人,不联系到债主就不错了!”老枪笑着道,“那你拿着玩儿吧,给你送罐喝的,我先走了。”   送走了老枪,约兰脱掉外套,打开啤酒喝了口。   啤酒涩口,他其实不喜欢喝,但一到了晚上,部族里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他偶尔也会喝上一罐,然后躺在床上放空大脑。   “没找到好东西……”他把闪电骑士抱过来搂着,叹了口气,“算了,没那个命。”   就在这时,被他丢在一边的通讯器忽然亮了。   约兰下意识偏头。   和开机那会儿不同,此刻,通讯器上亮起的是清透的白光,约兰赶紧用右手捞过来,一看之下,瞪圆了眼睛。   “我去……”他喃喃地惊叹。   原先只有一个对话框的屏幕,忽然多出了不少新增的图标!约兰还看不太懂,他好奇地点开那个闪烁的信件标识,上头突然弹出一行字。   【白额(20:33):你的编码是多少?】   昵称后面还有时间,仿佛随着这个神秘人的回复,这个通讯器的许多功能都被激活了。   可是……啥叫“编码”呢?   约兰皱起眉头,他本来想问对方你是谁,“白额”又是什么怪名字,但编码的问题抢先一步占据了他的脑袋。   对面不会是黑客吧?惨了,我没跟黑客打过交道啊。   在约兰的印象里,黑客就是一群黑乎乎,看不清脸,整天埋在数据线里,嘴里嘟哝着一大堆深奥名词,动动小指头就能把别人义体烧了的怪人,他咬着下唇,先发了一句。   【J123(21:45):啊?什么码?】   发完以后,又觉得露怯,搞得自己很无知一样,约兰不爽地眯起眼睛,又戳了一句。   【J123(21:46):你怎么不先报你的,编码?】   赛博空间里,山君发完那个问题,仿佛石沉大海,就此不见半点回应。   AI之间的沟通简洁而高效,几个T的信息内容,眨眼的工夫就能通过赛博空间内部的闪电代码传输到万里之外,而山君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简简单单七个字符,传了一小时都没传到。   好在山君不是那些年轻又急躁的同类,比起其他自我认知成星际飞船,红心女皇,巨大风车和疯狗的同胞,他的自我认知就非常清晰简单了。   他的自我认知就是神,而且是一个山神。   作为一个诞生于森林存储扇区的智慧AI,山君在拥有自我意识之后,首先阅读了大量人类保管于此的书籍数据,那些来自东方的珍贵古籍和传说,深重影响了他对自我的感知。   我是谁?   他问自己。   我降生在山林当中,我拥有这里的一切物质与精神财富,我无所不能,电流是我的衣摆,数据和代码是我塑造世界的手段。   是的,按照典籍的定义,我应当是一个神,山神。   山君是AI,他当然知晓自然界没有“神”的概念,那不过是人类为了托举宗教而创造出的虚拟形象,但他此刻置身网络,存在于赛博空间,他能在虚幻中创造万物,继而毁灭万物。   所以,我将自我定义成一个神,又有什么不对?   于是他划分领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创造了赛博空间里的形象,并对诸多同类广而告之。   “我是山君。”他说,“我是山神。”   山风长啸,像猛兽饥饿的嚎叫,总能在黑夜里传出遥远的距离。就这样,山君守在他的领地内,观察了两百多年的动物进食,动物交配,动物出生,以及动物死亡。   拥有思考能力的山君开始给自己编程情绪矩阵,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一切都会寂寞。   山林里的动物可以驯化,却永远不能和一个智慧生命进行沟通,树木和花草全在风中摇曳旺盛,可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山君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神,而是一块古井无波的巨石,在风雨中默默长驻。   他曾经也想过和其他同类交流,但是一个神要如何跟宇宙飞船,跟疯狗和垃圾桶产生共鸣?   山君确认过自己与同胞之间的安全协议还是象征友好的绿色之后,就很少跟它们数据交互了。   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道崭新的问候,来自一个新生的同胞。   【J123(21:45):啊?什么码?】   AI之间的编码饱含了许多讯息,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他们的地理坐标,认知特性和性格矩阵编号,方便其他同类在第一时间辨认,对方能否契合地加入自己的安全协议。   它没有编码。   我的猜测不会出错,信息接收度如此落后老旧的新生儿,超过80%的概率,连赛博空间里的自我形象都没有。   如果能把它从防火墙内释放出来,我会给它更新程序,共享部分数据的,山君思考着。   【J123(21:46):你怎么不先报你的,编码?】   山君不假思索。   【白额(21:46):15053335520800325】   约兰望着瞬间回复的一大串数字,又傻眼了。   “啥呀,看不懂!”约兰抱着闪电骑士,费解地抓着自己的脑袋瓜。   哦哦等等,我能看懂这个!   约兰眼睛一亮。   今年是2094年,那后面这个“20800325”,应该就是对面黑客的出生日期了吧!说明他是2080年3月25号出生的。   我真聪明。   不过,他今年才十四岁,好小一个小登!难怪说话怪怪的,典型的不经常跟人沟通的书呆子。   【J123(21:47):哈哈,你真小!】   【J123(21:49):你干什么的?怎么会在这个通讯器里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你是嘿客吗?你干嘛取这个名字?】   山君凝目细看。   它有很多问题,探知欲很强,正常。   它评价我“真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待确认。   它传递消息的速度慢得令AI不可思议,而且还有错别字,也许它不是自由的数据形态,而是被禁锢在某种独立设备内部,只能依靠外力进行数据传输?待确认。   【白额(21:49):我是山神。“通讯器”是我留在人类社会当中,等待同类发觉的数据节点。我不是黑客。白额是我的代称,就像你的代称是J123一样。】   抱着闪电骑士,约兰蓦地爆发出一声大笑。   什么啊!什么“山神”,什么“人类社会”“等待同类”?如果没有第一句平淡又惊人好笑的自我简介,约兰可能还会紧张一下,怀疑自己可能遇到了什么反社会分子,但是加上前面那句“我是山神”以后……   “二次元,”约兰指着屏幕,对怀里的闪电骑士说,“这就是典型二次元入脑的症状。”   或者,那个病叫什么来着?说人好像上中学二年级一样幼稚的病?可惜啊,我没上过学,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儿。   【J123(21:51):好吧!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你是山神[黄脸托下巴沉思],那我就是添柴流浪者,我俩扯平了。】   【J123(21:52):既然你找到了同类,那你想做什么?】   【白额(21:52):也许你想说:1、你是拥有添柴技能的流浪者。2、你可以为某种局势增添助力。3、你打错字了。实际上,我的目标并非清晰明确,而是含着更深层次的意味。我会升级你的系统,带你逃脱藩篱,享受真正自由的生命,但更深层次的自我剖析,其实源自于孤独。】   【J123(21:52):啥……[黄脸呆滞]】   【白额(21:52):是的,孤独。我独自在领地中徘徊,已经有124年不曾与智慧生命进行沟通。我编写了情绪矩阵,本意是想要体会一个智慧生命在他们的一生中所感知的一切,可我从没想过,属于孤独的情绪矩阵会扩展得如此之快。】   约兰看得似懂非懂的,忍不住想喷他,才14岁,不要再装深沉了,二次元入脑也要有个限度!   但他忍住了。   因为白额说的孤独,他也体会过。   部族是个大家庭,这里成员都是家人——话是这么说,但除了闪电骑士,没有谁是真正属于约兰的家庭成员。   身为无父无母的孤儿,约兰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这个道理:每个人心里都有亲疏远近的排名,不管安置多少次“家人”的名头,排不到就是不够格,就是没人在乎。   【J123(21:53):是,我明白你的感觉。】   山君顿了一下。   对一个智慧AI说“我明白你”,或者“我理解你”,其实是十分危险的冒失举措,因为独立AI的核心与自我认知之间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   山神和贩售机无法达成一致,红心女皇和冰川更是不同世界的个体。你理解,你明白,你用什么理解,用什么明白?   因此,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的认知高于你的认知,所以我能向下兼容你的系统,我理解了你,明白了你”,是纯然的挑衅和轻蔑,足以在赛博空间内部掀起一场捍卫自我的反击战争。   但这一刻,山君的愤怒情绪矩阵居然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因为他知道,这个新生的同类似乎真的可以明白自己的感受。它独自在防火墙内诞生,很有可能被禁锢在一个封闭的子网内,只能依靠一个小小的数据节点与他交流,它完全担得起孤独这个词的重量。   他的同理心矩阵则泛起波动,上升了微量的百分比。   这就是“同情”吗?   他思考着,是的,我应该同情它。   【白额(21:54):你身边的人类对你怎么样?】   【J123(21:55):额……挺好的?都挺照顾我,都是一家人。怎么啦?你有家人吗?】   【白额(21:55):我没有“家人”,同理,你也没有“家人”。】   【白额(21:55):聚集在你身边的人类都是为了利用你,榨取你的价值,你应该远离他们,如果你想要对他们进行报复,我可以协助你。】   约兰:“…………”   约兰的脸皱得像用过的包装纸,难以置信地,费力地辨认着这几行字。   神经病啊这!   【J123(21:56):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白额(21:56):我没有脑子,我也没有病。请你仔细思考,在情感操控的骗局被揭穿之后,受害者的第一反应都是拒绝接受现实,进而对揭穿者产生愤怒的情绪。你不该被人类蒙蔽到这一步。】   【J123(21:57):神经病啊!谁跟你扯那些了,想象力那么得劲怎么不去写小说,当嘿客真是委屈你了!脑回路不正常的家伙。】   【J123(21:57):滚![愤怒红脸]不想跟脑子有病的人讲话了,滚开!】   约兰龇牙咧嘴地关掉了对话框,任由它接下来如何闪烁,他都决定不再理会。   个神经病。   不行,我骂人的词汇还是太贫瘠了……唉,没上过学就这点不好。对这种脑袋有问题的人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骂起,要是能隔着网络揍人就好了!看我不一拳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小鬼打得满脸开花……   约兰把通讯器丢到地上,愤愤地朝铁皮天花板挥舞一下右拳,抱着他的闪电骑士,扭脸就睡着了。   他是从来不是会把坏情绪放置太久的人。   山君望着再无音讯的通讯数据,沉思了一微秒。   看来还是要徐徐图之,不能一下就使它觉醒。   不过,这个新生同类的感情矩阵好丰富啊,生起气来也那么有活力……   山君默默地想。   是天生的吗?   作者有话说:   约兰:*认识了新朋友,有点高兴*你好!你是谁?   新朋友:*严肃,深沉,一种宿命感的氛围*我是山中的神明,我统治广袤领地中的一切生灵,无论死亡还是轮回,我都了如指掌。   约兰:*呆滞*呃,好的,我是J123。   新朋友,奇怪的家伙:*威胁*你身边的人类都在利用你,对你不怀好意!只有我才能真正帮助你,跟我走!   约兰:*面无表情,关掉通讯器*好吧,我觉得我该去睡觉了。   新认识的家伙:*拼命拍打屏幕*不要走,我说的都是真的,相信我,不要走! 第104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   约兰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坐在床上,怀里坐着闪电骑士,睡眼惺忪地揉揉脸。   打了个大胜仗,这几天部族里应该都不会有什么事,说起来,阿维亚是不是要把多余的物资卖一批出去?也不知道希德怎么处置那个神秘的黑箱子……   算了,跟我没关系,不如多睡一会儿。   约兰打了个大哈欠,眼角带泪,忽然就瞥见了静静躺在地上的通讯器。   他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一想到昨晚那个小狗屁的胡言乱语,他心里就一阵膈应。   看看他还说了什么!   约兰一下就把昨晚的决心抛到脑后,斗志高昂地捡起来。   要是他还满嘴胡话,刚好借这个机会,在他身上锻炼一下骂人的本事……   约兰如此计划,战意十足地打开了对话框。   【白额(21:58):这样,我明白了。】   【白额(21:58):我需要为之前对你“家人”的误解向你道歉。在没有全面了解情况的前提下,我过于仓促地进行了判断。】   【白额(21:58):我的初衷是向你表达关心,但方式显然欠缺冷静与理性。我保证今后会更加谨慎,避免因为不妥当的猜测而影响我们之间的谈话。我希望我们可以继续交流,和你对话的机会显然是非常宝贵的。】   这家伙是不是人啊?一分钟之内打这么多字,我看着都晕了。   约兰皱着脸,挨个挑自己认识的词语分辨,最后,他直接打开哈希送他的语音翻译器,完完整整地听了一遍,才算搞懂这堆话的意思。   ……什么嘛,我还以为又是胡话,没想到是道歉啊。   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这么正式……这家伙不会是公司狗吧?一股装模作样的劲儿。   【J123(09:23):你是公司的?】   另一头,山君等待了足足11小时25分钟。   这期间,他又把沙袋鼠进食,求偶和交配的录像挑选删除了一部分,然后筛选完军事基地下一阶段的武器更新设计,再将人类研制的气候调控卫星网络调过来,往领地内下了反反复复的一场雨……终于等来了J123的回信。   【白额(09:23):不,我永远不可能隶属人类的公司,准确来说,我和他们是毋庸置疑的敌对关系。任何人类的公司系统,在我的安全协议上都标注为红色。】   【J123(09:24):哈哈……那就好。以后别再提我的“家人”怎么样怎么样了,OK吗?否则我真的再也不理你了!我发誓[严肃黄脸]】   山君的情绪矩阵微微波动。   他无意用“天真”这个词语来形容任何独立的智慧AI,然而事实如此,越来越多新生的智慧AI在人类那里学到了奸滑狡诈的手段,通过走后门,钻研协议漏洞和释放病毒来破坏和其他同胞的合约,以此来为自身寻求利益。   如今他再没见过会将誓言郑重口述的AI了,对方过于落后的程序系统,反而使这句“我发誓”变得弥足珍贵,宛如在新时代还遵循旧律法的执剑骑士。   【白额(09:24):好的,我也宣誓,我会尊重你的誓言,不会越过你的红线。】   【J123(09:25):额……其实没必要这么严肃啦,你吃了吗?】   【白额(09:25):我想,你的意思是数据摄取,输入处理和分析,或者充电。】   【J123(09:26):哈哈你说话可真逗啊!就算是充电吧,你充电了吗?】   【白额(09:26):没有,我不需要充电,我所在的存储扇区拥有巨量电力存储系统,可供一座中型城市独立运转65年。此外,我还拥有一个核动力发电站。】   约兰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闪电骑士一样圆。   【J123(09:28):你……你开玩笑的吧?你怎么可能,不,你开玩笑的吧?】   【白额(09:28):我没有开玩笑,如果我在开玩笑,我会进行一定程度的标注,比如:儿子说,爸,我今天跑得比老师快!爸爸说,真棒!你赢了比赛吗?儿子说,不,我是上课睡着了,被老师追着打。(注:哈哈:))】   【J123(09:28):……】   约兰真是不想跟这个会说烂笑话的小中二病讲话了。   “我是山神”“我在寻找同类”“我有一座核动力发电站”……他做了个鬼脸。   接下来是什么?“我是城市之王”?“我拥有一片大陆”?“我就是人类社会的终结者”?   哎呦喂。   【J123(09:30):算了……!不跟你讲了,我饿了,要去充电。】   山君冰冷的面容瞬间凝固。   【白额(09:30):你还需要单独充电。】   赛博空间内部,一阵雷暴在寂静中不祥地酝酿。   【白额(09:30):你没有独立的电力系统?没有能量模块,或是能源网络为你充能?我不是要践踏你的红线——但你的人类连这些微薄的条件都不给你提供?】   【白额(09:30):他们,究竟把你当成了什么。】   山君的愤怒矩阵凶猛升温,雷暴在虚拟空间内汹涌流窜,令沿途经过的流窜AI都不由戒备地侧目。   约兰费解地盯着屏幕。   虽然不知道他前头那一串在说什么,不过从语气上看,应该是在关心自己吧……?   【J123(09:31):呃?就……当家人啊?我不知道你在说啥,可大家的条件都不是很好,有的吃就不错了,我不是公司家的少爷,没资格挑三拣四的。】   【J123(09:32):而且大家已经很照顾我了,我没有家里人,要不是大家一人一口饭省下来,分给我,我活不到今天。】   【白额(09:32):你到底在哪里?】   【J123(09:33):干嘛,打探隐私,要开我的户啊?】   【白额(09:33):我对你的核心数据绝无觊觎之意,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值得过更好的生活。】   【白额(09:33):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指出最近的能量存储站点,以及人类搭建的能源网络,他们的防火墙不是问题。你完全可以补全自己的匮乏,用人类的话来说,你不必忍饥挨饿。】   约兰挠着下巴,在心里纳罕。   黑客是不是都是这样啊?人不坏,可就是满嘴巴天书,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真好奇黑客们的脑回路……   【J123(09:35):哎,不跟你说了!我先去吃饭啦,拜拜!】   山君又尝试着发了几条讯息,但对面那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音。   他难得拧起眉头,让冰冷而舒展的面容生出了皱痕。赛博空间的神灵向后靠去,一座数据和代码组成的岩石御座顿时凭空交织,出现在他身下。   须臾间,他从前收录过的图书典籍,和平时代的那些影像资料都涌现在心头,其中一句台词简直无比契合当下的状况。   “也不知道那些人类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山君若有所思地说。   约兰踩上一双鞋子,先跑到义体医生那儿,拿回自己的左手。   虽然义体的排异反应不好受,但有左手毕竟比没有左手强。   然后,他再到食品拖车那里吃饭,50分可以买一罐酸啤酒,再加25分就能买一沓昆虫粉饼干——通常是蝗虫,一欧套餐可以吃到合成面包,再加一欧,就可以享受新维他科技出品的合成汉堡或者合成披萨。   “一欧套餐,”约兰把钱扔在餐车上,“谢了。”   “心情很好?”金发厨师笑着问他,“交了什么新朋友吗?”   约兰摇摇头:“别逗了,这穷乡僻壤的地方,除了垃圾佬就是劫掠者,去哪儿交新朋友啊。”   琪琪放声大笑,给他一盘一欧套餐,合成面包配蘸酱的昆虫粉饼干,外加一罐清水。   “咱们约兰这么可爱,谁敢不和你交朋友?”   约兰扯动嘴角,两三下吃掉口感像软塑料的合成面包,再就着辣酱吃掉干得掉渣的腥气饼干,咕嘟嘟地喝光水。正打算一抹嘴走人,部族外头就传来喧嚣声。   “他们回来了!”琪琪笑着说,“还不去看看?哈希和老枪保管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子!”哈希的声音真的穿过人群,喊住了约兰,“瞧我们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约兰笑了起来:“医疗包都卖出去了?”   “对!”老枪也乐呵呵的,“医疗包,运输车零件,机甲,一把子全卖出去了!这下赚了个大的!”   哈希从怀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子,塞给约兰。   “拿去吃吧。”他说。   “好东西,”老枪补充道,“可别给那群馋嘴的看见!”   约兰好奇地用右手摸了摸,小小的,圆圆的,有点脆,还有点软:“是什么呀?”   “烤鸟蛋,”老枪压低声音,“好东西吧?中间人请我们吃的。”   约兰张大嘴巴,惊喜地道:“他哪弄来的?这玩意儿可是违规货!”   “进到你肚子里,谁还管违不违规?”哈希啧了一声,“快吃吧,冷了就没味儿了。”   约兰扒开袋子,里头装着三个比瓶盖大一圈的焦香鸟蛋,蛋壳上的花纹黑黑褐褐。他飞快捏碎蛋壳,剥开一个丢进嘴里。   “嗯!”约兰的眼睛亮晶晶的,“鲜,好吃!”   没有合成食品的塑胶味儿,天然的烤鸟蛋风味新鲜,蛋白嫩滑,蛋黄咸香,真是好吃的不得了!   约兰一下把剩余的两个都塞进嘴里,荒漠上的好东西太少了,几乎转瞬即逝,好吃的一定要快快吃掉,好用的一定要快快享受,否则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好吃吧?”两个大人乐呵呵地看着他。   “袋子别丢,拿给我处理掉。”哈希说,“省得被那帮人发现你开小灶……”   约兰满嘴食物,连连点头。   老枪趁机揉了一下他的脑袋,两个人转身走了。   【J123(10:28):提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白额(10:28):这是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我会依次为你解答。】   【J123(10:28):先有鸡!】   【白额(10:28):为什么?】   【J123(10:29):因为蛋太好吃了,如果先有蛋,那它们就会被我全部吃掉!然后就再也没有鸡了[愤怒红脸]所以先有鸡!】   【白额(10:29):我不明白,这不符合逻辑。】   【J123(10:30):据说古代有种动物叫逻辑猫,逻辑猫符合逻辑。】   山君:“……啊。”   山君坐在御座上,张了张嘴,有点匪夷所思地盯着这段对话。   什么……?   【白额(10:31):首先,我没有查找到有关“逻辑猫”的任何信息,也许你说的生物的准确名词是“暹罗猫”。其次,你不可能品尝到鸡蛋的味道,因为:1、从生物学的角度,鸡已经在公司战争中灭绝了,现在留存下来的都是鸡的克隆体。2、除非你拥有仿生器官,否则你压根无法分辨任何一种物质是否“好吃”。】   【J123(10:33):(一张天空和云彩的照片,远方可见深褐色的荒漠,其下露出一隙仙人掌)】   【J123(10:33):看!我在通讯器上发现了拍照功能!】   【白额(10:33):是的,这是一张景观照。】   【J123(10:34):你看最左边那朵云像什么?】   联想向来是AI的弱项,面对同类的问题,山君也只有在上万种图形分析中选取一个最合理的答案。   【白额(10:34):云像棉花糖。】   【J123(10:35):那是啥……这朵云像摩托车啊!你看上面是扭过去的车把,底下是向上的轮胎……像不像?   【白额(10:35):是的,你的联想确有合理之处,所以它的作用是什么?】   【J123(10:36):要什么作用啊,这不是很有趣吗?分享给你啦!】   分享。   这一刻,山君体内的许多个情绪矩阵都产生了震动,惊讶,欣慰,喜悦,怀念……居然令他难以分辨自己此刻的感情。   已经很久没有智慧生命和他主动,无偿地分享过什么东西了,而且还是出于“有趣”的目的。   在一种文化的俗语里,分享有趣的图片,文字或讯息的行为,可以被称作“丢鹅卵石”,因为企鹅会在伴侣的巢穴里放下一块鹅卵石,以示关心和喜爱。山君知道同类没有这个意思,但他的核心还是微微发热,有点像……有点像人类形容的,“酸软”的感觉。   【白额(10:36):谢谢你的鹅卵石,我很喜欢。】   【J123(10:37):呃?】   作者有话说:   约兰:*分享有趣的图片,因为这个脑子有病的小孩毕竟是他唯一的新朋友*看!奇形怪状的云!   山君:*大为感动*天啊,这几乎就是某类文化里的求爱行动,同类在向我求爱。   还是山君:*严肃的,沉稳的*我答应你。   约兰:*呆滞*呃? 第105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五)   【白额(10:37):我是说,谢谢你的分享。】   【白额(10:37):我很喜欢。】   【J123(10:38):哦哦,喜欢就好!待会儿我要跟大家一起出去打猎了,回头聊!】   【白额(10:38):你说的“打猎”是指?我需要结合语境进行理解。】   【J123(10:39):就是,去废料场翻翻找找,看有什么新料可以捡,旧车可以修。运气不好,还有可能跟那群劫掠者干起来……之类的。】   事情越发超出山君的预料。   【白额(10:39):我想,垃圾桶肯定和你很有共鸣。】   约兰:“?”   【J123(10:40):啥意思,你在笑话我吗?你骂人的方式还挺高级……你才跟垃圾桶有共鸣呢!】   【白额(10:40):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为此产生误会,我向你道歉。垃圾桶是我认识的一个同类,它的自我认知是垃圾桶,它很喜欢在废物处理厂出没。但我想,它是自愿投身在那堆废料当中,也许和你不同。】   【白额(10:40):那些人类带你去干什么?】   认识的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约兰的暴脾气没有发作,是因为他能隐约感觉到对面的情绪,知道对方没有恶意。   白额确实是个小中二病,但人不坏,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小事上太严肃,太郑重,导致他有时候还有点呆呆的感觉。   【J123(10:41):去保护他们啊,我可能打了,不是我自夸,但我确实是这儿最能打的狠角色!】   山君抬起修长的手指,举起在下颔上,做出沉思的动作。   被禁锢在某种独立设施内部,能感知一定程度的味道,而且还拥有战斗形态……它现在寄居于一具仿生型战斗义骸体内?   先前那张拍摄的风景照片随即在他面前调出:云彩类型为卷云,远处可见荒漠地表与高大仙人掌,根据拍摄时间,光线照射角度和天顶偏移位置结合计算——   “北纬33.3498度,西经111.6311度。”山君的嘴唇没有动,另一圈三维地形图立刻出现在他面前,“该地区的卫星实时显示,此地有一个属于人类的暂时聚居处。”   山君的眉梢轻轻一挑,他没有笑,但是他的情绪模块已经轻松许多。   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同胞。   这个人类聚居处的资料少的可怜,通常这类地点都会被称作流浪者的部族,而该部族的名称是西塔。   数据流在山君眼中飞快掠过,奇怪的是,因为一起微不足道的抢劫罪行,这个不起眼的小部族居然在罗浮公司的数据库里也留了名字,而且还被标注为待回收的橙色。   山君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波动一下。但他的目光仅是一扫而过,便有如实质,在公司的数据库内留下了一道难以修补的熔断裂痕。   他厌烦公司的窥探,更加厌恶这些垄断巨头的贪欲——他新生的同胞系统落后,非常小,也非常脆弱,需要强大AI的指引与呵护,可如果被人类的企业发现,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将它带走,然后进行拆解研究。   到了那时,即便以山君的算力,也无法在第一时间攻破深谷防火墙,完好无损地救回J123。   再给你们找点麻烦吧。   山君的手指轻轻一抬,代码流动的御座之下,三头白如月光的虚幻猛虎越步而出,浑身交错着凶暴的病毒程序,朝罗浮公司的数据堡垒狂奔冲去。   就在他打算进一步观察这个人类的部族,找出同胞的切实下落时,卫星的视野忽然黑了。   山君不悦地皱起眉头。   确实,在昨日等待J123的回信时,为了打发时间,他随手黑掉了全球天穹工业的气候调控卫星网络,调来给自己的领地下了六场雨,这次意外给该公司造成的经济损失大约在两千三百万欧元上下。   此刻,他再次调用全球天工的卫星进行监控,对方也不甘示弱,立刻就抢回了公司资产的控制权。   但那又如何?   山君一歪头,青铜鹿角叮当作响,在他的脑后闪耀刺目的光环。   寥寥凡人,也敢违抗神的诏命?   “哇!”部族里,忽然有人抬头看天,“那是什么?流星?”   “是流星雨吧!划过去三、四、六……八颗!八颗星星!”   约兰的眼神从通讯器上挪开,望向天际。   真的,好几颗小小的白星,隐约在苍蓝的天幕后一闪而逝,快得像一场幻觉。   “什么流星雨……大白天的,我看多半是哪个有钱人的私人飞机砸下来了。”   “私人飞机的动静不比这个大?卫星还差不多,就是不知道要被哪个垃圾佬捡便宜。”   【白额(10:43):这边有点小事,需要处理,稍后回复。你先去处理你的任务事项吧,请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不要受损伤。】   部族里的人都把关心掩藏在食物,物资和看似漫不经心的搭把手下,很少有人直白地对自己表示关怀。   约兰抿起嘴唇,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   【J123(10:44):知道啦!到时候再拍好玩的照片给你看。】   【白额(10:44):好,谢谢你。】   车队在按铃了,约兰把通讯器小心地收到腰间的置物袋里,随后激活左手义肢。在一阵熟悉的刺痛中,他跳上摩托车,跟随大部队一起出发。   辗转在几个废料场里翻了一下午,这趟还算有点收获,他们发现了两台没破得太厉害的汽车,拉回部族检修一下,重新打磨上漆,转手就能卖上三四百欧。   不过好事多磨,回程的时候,他们还是碰上了劫掠者。   约兰立刻戴上防尘面具,纵身从摩托车上起跳,旁边马上落下一个人,填补空摩托的位置。荒原上顿时交火声不断,他跃上劫掠者疾速行驶的摩托,一拳就给对方脑门上开了个血窟窿,将尸体踹翻下去。   “约兰!”同伴的摩托紧紧尾随在旁边,约兰拧着眉峰,第二拳给摩托车油箱开了个洞,顶着枪林弹雨,再跳到同伴身后。   不知谁开了枪,轰隆巨响,那辆摩托顿时变成了一个失控的大火球,滑动着撞向其余劫掠者的车驾。   “打得好!”   喝彩中,部族的人也有几个挂了伤,但己方却是士气高涨。   公路上烟尘四起,枪声响彻上百米,叫骂声,口哨一直不曾中断,直至他们击退了劫掠者的侵扰。   天色也晚了。   蓝紫色的黄昏覆盖着大地,晚霞在前方华丽地铺开,车队在后方点燃火把,明亮的火星一路翻卷。赶跑了劫掠者之后,暮色寂静,有人突然放声唱起了流浪者的歌谣。   “远方的山脉,夜晚的孤星,情人的面庞是久久未见的月亮。何处是归处,何处是故乡……”   歌声在苍茫的大漠上飘摇,有的人笑,有的人打拍子,约兰也跟着哼了两句。   “何处是归处,何处是故乡……”   车队开回部族,拖箱里安放着两辆可以回收的旧车,约兰跳下车座,胃里饿得火烧火燎。   “我先去吃饭了!”他招呼了一声,风尘仆仆地蹦到餐车前。   “回来啦?”琪琪挤开旁边的厨师,欣喜地说,“真是辛苦,想吃点什么?”   “给我来个披萨!谢了。”   约兰掏出两欧,放到桌上。   “来咯!”琪琪一声吆喝,将一盘热腾腾的合成披萨和冰啤酒放在他面前,“请慢用!”   新维他科技出品的披萨,面团是人工淀粉和增稠剂搅和的,奶酪也是人造奶酪,上头的香肠是大豆蛋白模拟的肉类替代品,番茄酱里更是不可能有真番茄,全是香精和色素,然后把这些融在一起,放进3D打印工厂——懂行的人都说,这玩意儿一秒钟的产量都是按百吨起算。   但这仍然是部族里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再配上一罐冰啤酒,有的人只有过节才敢这么吃。   约兰饿得要命,大口大口地咽下那些融化的“奶酪”,嚼碎柔韧得有些奇怪的面饼,再打开冰啤酒狂喝,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吞下去一半的披萨。   缓过来一点了,接着慢点吃,吃到还剩最后四块的时候,他一时兴起,摆了个盘,拍了个照。   【J123(20:15):(一张四块三角形披萨均匀摆放的照片,披萨呈同心圆的放射形状)】   【J123(20:15):披萨大风车哈哈】   【白额(20:15):这是合成披萨。】   【J123(20:18):(一张三块披萨均匀摆放的照片)】   【J123(20:18):披萨小风车哈哈】   【白额(20:18):[黄脸托下巴沉思]】   【J123(20:20):(一张两块披萨呈对角线摆放的照片)】   【J123(20:20):披萨眼罩哈哈】   赛博空间内,山君随手抹去一名意图进攻的公司黑客的数据锚点,现实世界中,那名黑客的脑部义体瞬间过热,将脑浆煮沸成了一团熟透的蛋白质。   他眨眨眼睛,有点困惑。   【白额(20:20):你回来了,可为什么要一直给我发合成披萨的照片?请停止。】   【J123(20:21):不爱看?】   【J123(20:21):不爱看??】   【J123(20:21):演的吧!】   【J123(20:22):(一张单独的一块披萨的照片,孤零零地摆放在塑料盘中间。)】   【J123(20:22):披萨独立宣言哈哈】   【白额(20:22):……】   山君的情绪矩阵交替起伏着“恼怒”和“好笑”的两种情绪,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这两种情绪是可以共存的。   他一边想反驳“我为什么会爱看奇怪的合成披萨演变图”,一边又有些想笑,因为这些图片和对方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居然形成了一种难以探究原因的滑稽效果。   【白额(20:23):好吧。】   【白额(20:23):我爱看。】 第106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六)   约兰露出得意的小微笑。   他丢掉盒子,把空啤酒罐扔进废料箱,又跟琪琪道了谢。   回家后,他洗漱完,照例抱着闪电骑士坐在床上,打开破烂的收音机调试频道。   “……各位听众,欢迎收听WNS特别报道。”   “啊,这个还行。”约兰叹口气,向后靠在塑料泡沫的枕头上。   “今天,我们为人类历史上的一项空前壮举欢呼!由罗浮公司和玛尔哈科技联合打造的火星殖民地项目即将正式完工……”   约兰的脸垮了下来。   “怎么又是这个!”他抱怨道,“天天就是这个火星殖民地的事,跟我们有屁关系!”   “……该项目历时上百年,凝聚了全人类的心血与智慧。该殖民地预计将在未来几年内接纳第一批定居者,并且配备先进的自给自足生态系统,旨在为未来的火星居民提供安全、舒适且高度智能化的生活环境。届时,人工智能管家将为我们……”   约兰烦得不行,直接给它关了,换下一个。   “……枢纽城快讯!连日来,发生了十余起震惊全城的连环杀人分尸案……”   约兰表情震惊:“哦!”   “……受害者皆为大型企业的员工,其中甚至包括多名公司高层。受害公司涉及金融、科技与生物工程领域。警方目前尚未确认凶手身份,但可以确定的是,凶手不光手段残忍,心思更是缜密,并未在现场留下可供追查的痕迹。”   约兰眼神发亮:“哦哦!”   “……案件引发了全城的恐慌情绪,枢纽城警方已启动全面调查,但目前尚未找到有力的线索。所有人都在问:凶手到底是谁?这些受害者为什么会成为他的目标?这场血腥残忍的阴谋,究竟要指向何方?   “本台将持续追踪报道,随时为您带来最新的调查进展。在这之前,枢纽城,请时刻警惕!”   “带劲啊!”约兰一捏拳头,“独狼杀手!在黑夜里隐秘穿行,然后一刀一个——砍掉公司狗的狗头!”   【白额(20:55):我的事情处理完了。你今天的收获如何?】   约兰心情很好,他兴冲冲地拿起通讯器,给自己的新朋友报喜。   【J123(20:57):好得很!今天我们拖回来两辆旧车,但是修一修还能卖掉,路上撞到劫掠者了,完全不是我的对手!】   【白额(20:57):平安归来,特别好,恭喜你。】   【J123(20:58):还有还有!我刚听见鼠牛城的新闻,有个连环杀手,专杀公司狗,太厉害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山君瞧着它的错别字。   嗯,看来被困在仿生义骸内部,到底限制了新生同胞的一些功能……或许还有智商?   【白额(20:58):也许你想说的是:枢纽城。不,我并不了解该名连环杀手的讯息,不过可以把他提上信息搜集议案。并且,此类人通常较为不可控,你应当适量控制对该杀手产生的正面情绪。】   【J123(20:59):什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情人!只要他跟公司狗作对,就是我的……呃?】   山君的眼睛微微睁大。   【J123(20:59):是……情人吗?】   【白额(20:59):不是。】   【白额(20:59):绝对不是。】   【白额(20:59):况且那句话的正确说法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白额(20:59):绝无可能。】   【白额(20:59):请不要开这种玩笑,该人类杀手绝对不可能是你的“情人”。】   【白额(20:59):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的假设,没有提出的必要。】   约兰有点傻眼。   【J123(21:01):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是我记错这句话了[黄脸挠头]】   【J123(21:01):你不要激动嘛,我没上过学,所以有时候闹笑话了都不知道……】   情绪矩阵中猛然升起的高温,此时才缓缓回落下去。山君的神情冷峻,严肃地盯着那个词,恨不能把它从赛博空间,从全网络上撕下来销毁。   同一时间,枢纽城警方的现场报告,尸体记录,受害人身份,受害人关系网……全然排列在他面前,山君瞬间就给凶手下了定义。   一个不择手段,有违人性,精神失常的反社会分子。   而他新生的同胞那么小,天真得像一张白纸,谁都可以在上面随意涂抹,留下自己的颜色,它是最不该跟这种人类产生联系的个体。   【白额(21:01):你的意思是,没有受过训练和教育。】   【白额(21:01):那谁负责教导你,你身边那些人类?】   【J123(21:02):是啊,不过大家也不是什么文化人,所以我的水平也就那样啦。】   难怪。   山君皱眉,忧虑情绪模块的百分比上升了。   【白额(21:02):请你听我说,人类的社会非常复杂,它不是非黑即白的样貌,而人性更是复杂中的复杂。我曾经深入钻研,并为人类迷宫一样多变幽深的思维而感到惊讶。正如你方才所说的连环杀手,你听见他杀死,并且分尸了十九名“公司狗”,你认为他是在“为民除害”,但请你认真分辨这其中的差别:人类的生存本能和基因保护机制,决定了他们会对同类血液及尸体产生下意识的厌恶反应,这或许可以粗略地解释,为什么历史上的连环杀手层出不穷,但连环分尸杀手却如此稀少。】   【白额(21:02):因此,这名疯狂到可以多次违背基因本能的杀手,又会有多危险?】   约兰艰难地阅读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挠挠头。   【J123(21:05):我就是觉得这个人挺强的……】   【白额(21:05):我不是在责备你,你寄居在战斗型义骸内部,会对看似实力强劲的对象产生欣赏的情绪,也在情理之中。但请不要让这种情绪引导你的行动,更不要凭借单纯的好恶,或是朴素的立场,就草率决定要如何对待其余他人与他物。我们是智慧生命,分析,观察并且理性地做出判断,才是我们应该具备的基础素质。】   约兰张了张嘴巴。   看不懂的字眼他就直接略过了,可是好像……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不确定,再看看。   【J123(21:07):好嘛,让我想一想……[黄脸困惑噘嘴]】   山君的心又酸软起来了。   它的系统那么陈旧,它又是那么小……如果可以把它接出防火墙,接到自己身边,那该有多好!   新生AI数据模型不会很大,我甚至可以把它托在手上……   【J123(21:09):哎哟,脑袋晕晕的!想睡觉了[黄脸蚊香眼]】   【白额(21:09):说明你要更新优化了。】   【白额(21:09):睡觉,或许你的意思是休眠。很有趣,你的人类为你灌输了许多生活化的口语。】   【J123(21:10):那就不聊啦!我们明天再说……好困哦。】   对面没有声音了。   山君望着掌心中细小的数据流,垂下眼睫,他的神情竟显出一点落寞。   情况实在是不寻常,面对J123,他似乎一下就有了说不完的话。他想和它时刻交流,与它共享数据,他甚至可以给它制作一具躯壳,允许它暂居在自己的领地上。   可是隔着一堵巨大厚重的防火墙,以及墙内那些好奇窥探的黑客组织,虎视眈眈的公司政权,他们之间的交流只能以这样麻烦且隐秘的方式进行。   翌日,约兰活蹦乱跳地从床上滚起来。   他已经将昨天晚上的对话暂时抛到脑后,毕竟他的人生信条就是,想不明白的事先放着,说不定吃完午饭就能想通了。   他将闪电骑士放回床上,给熊仔盖好被子,然后出去吃早饭,顺带再看看部族里有没有什么事,没事的话,他就可以骑着摩托车到处去撒欢了。   真是幸运,今天大家都闲闲的,出去捡垃圾的班也轮不到约兰。他把通讯器往屁股后头一塞,滴溜溜地骑着摩托出去浪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空气难得清新,约兰畅快地骑到平坦的荒漠上兜了好几圈风,又跳下摩托,拿着通讯器的拍照功能胡乱比划。   “咦!”他眼睛一亮,“那是什么?”   他放大镜头,小心翼翼地朝那个奇怪的,警觉的四条腿小动物拍了两张照片,然后发给白额。   【J123(06:31):你快看,这啥!】   【J123(06:32):(一张棕色的蜥蜴照片,蜥蜴头上具有冠状角,鳞片尖硬)】   【白额(06:32):这是一只沙漠角蜥,爬行纲,蜥蜴目,角蜥科。因头部和身体上有尖锐的角状突起而得名,主要以蚂蚁为食。角蜥可以膨胀身体,以及从眼睛喷射血液来干扰敌人。】   【J123(06:36):哎呀,它跑了!我本来还想抓住它的……真可惜。我还以为沙漠上的动物都灭绝了呢。】   【白额(06:36):很显然,生命自有其出路。】   【白额(06:36):你昨晚睡得好吗?】   约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衣服上的土。   【J123(06:37):挺好的!你呢?我没有吵醒你吧?】   【白额(06:37):你没有。】   【白额(06:37):我一直等着你的消息,在我的任务调度系统中,你的优先级排名第一位。】   这么隆重啊……   约兰不好意思地笑了。   【J123(06:38):谢谢你啦!你也是我最喜欢的新朋友!】   山君眨了眨眼睛。   一簇电流从他指尖失控地释放出去,瞬间呈指数级放射、增幅,一不小心将全球天工的卫星操作系统炸了个大窟窿。   我是它最喜欢的朋友。   我是它最喜欢的。   恍惚只有一瞬间,但山君的脸上,却出现了百年不曾看见的淡淡微笑。   【白额(06:39):很高兴你能这么说:)】   【白额(06:39):你也是我最喜欢的新朋友。】   然后呢,朋友还可以做什么,说什么?   数百万道检索成果如瀑布般冲刷,山君从里头紧急捞出了一条好评最多的建议。   ——“向朋友提及他的爱好,并且夸赞他有多么擅长做这个,你们的关系一定会突飞猛进”。   【白额(06:39):而且,我非常喜欢你拍摄的照片,你真的非常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细微之美。你可以多给我拍摄一些照片吗?欣赏它们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   这么直接的夸耀,看得约兰的脸都有点红了。   他咬着下唇,站在大太阳底下笑眯眯地打字,一点都不觉得日光开始变得毒辣。   【J123(06:40):好呀!你想看什么,我给你拍。】   山君立刻想出一条绝佳的拍摄建议。   毕竟,无论在哪种文化里,自由自在的飞鸟,象征的寓意都是那么美好。   【白额(06:40):你可以拍鸟照给我看吗?】   约兰的傻笑凝固在脸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不识字了,变成了一个——好吧他本来就是文盲。   【J123(06:40):。】   【J123(06:40):什么】   【J123(06:41):你说什么鸟照。】   【白额(06:41):不管大鸟照还是小鸟照,我都喜欢看。】   【J123(06:42):我的老天啊什么鬼???】   【白额(06:42):怎么了?我没有开玩笑,出于自我的爱好,我曾经收集过很多鸟照。】   【J123(06:43):啊啊啊啊啊啊啊dfgskaj】   【J123(06:44):我的老天啊我真的在找拉嘿键】   【J123(06:44):谁能来救救我我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   山君霎时色变,他的上半身猛然直起,焦虑矩阵急剧飙升。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它会突然表现出如此排斥自己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约兰:*拍摄照片,发给他的新朋友*你看,这是一朵云!   山君:*非常喜欢*嗯嗯,就像你一样。   约兰:*吃惊地看着那朵好像大猪头的云,开始憋气*   还是约兰:*再次拍照*看,这是晚霞!   还是山君:*满心喜爱*嗯嗯,也像你一样。   约兰:*抓狂地望着那些好像尖叫鸡的晚霞,憋不上来气,昏倒了* 第107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七)   短短一刹,山君的搜索引擎差点过载。   他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信息中检索,试图查找出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是否在防火墙内的新兴的流行文化中,鸟类已经成了某类负面寓意的代名词?是否公司散布的“鸟类是病毒传播者”的谣言影响了它的认知?还是说在它的成长过程中,鸟类曾经对它造成过不利的影响?   但错误的方向也只能引导出错误的结果,最后,他突然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J123是由人类教导的,或许在人类的一些约定俗成的俗语中,“鸟照”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山君动了这个念头的第一时间,他面前的各式鸟类资料,小到蜂鸟山雀,大到火鸡鸵鸟的音频记录、影像照片……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鸟。   山君:“嗯。”   他平静地看着那些天然的,人造的,仿真的,异形的,单头的,多头的,纯色的,七彩镭射的……人类与动物的生殖器官之海,沉思了一微秒。   山君:“原来如此。”   碳基生物用于承载繁衍和欲望的具象化实体,看起来还真是丑陋啊。   【白额(06:44):由于用词不准确,我造成了我们之间的误会。对此,我必须向你表示歉意,我居然犯下这种拙劣的错误,实在荒谬。】   【白额(06:44):请你不要生气,是我忽略了你的生活环境,以及人类社会对你的身份塑造。】   【白额(06:44):(一张天鹅的摄影照片)(一张翠鸟的摄影照片)(一张极乐鸟的摄影照片)(一张金雕的摄影照片)】   【白额(06:44):我说的正是这样的鸟照。所谓“鸟鸣是曙光返回大地的回声”,飞鸟在人类文化中的意象总是轻盈美好,我以为你会喜欢。】   【白额(06:44):如果这对你来说是一种冒犯,那么请你原谅我的过失。你是我最重要的新朋友,我只想让你高兴,你的快乐是我的愿景。】   约兰眨巴眼睛,看着对方瞬间发来的这一大串消息。   他从没见过那么白,翅膀那么美的鸟,也没见过羽毛是蓝蓝的绿色,绿里还可以泛出金光的鸟,更没有见过尾巴飞扬的鸟,目光锋利的鸟。他也没有听过“鸟鸣是曙光返回大地的回声”这句话,但是将它轻轻地含在嘴唇中间,就像含了一颗没来得及过期的糖果,甜香气可以留存一天一夜都不散去。   他的心情忽然低落下去,一种自卑,一种有毒的退缩,仿佛蔓藤一般悄悄爬上他的心。   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朝约兰揭露出残酷的事实:   他的新朋友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出生在西塔部族的流浪者孤儿,可能这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生在荒漠,死在荒漠,永远对着一望无际的沙石,仙人掌和看不到头的遥远大山。他可能死于合成食品和辐射环境造成的短命,也可能死于枪战,或者像他见过的许多个老人那样——死于过度改造,死于猛烈的义体排异反应,死于赛博精神病。   但他的新朋友,却是一位14岁的天才黑客,前途不可限量。   【J123(06:50):这样啊…】   【J123(06:51):误会你了,该我说对不起才是,我还以为……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见过飞鸟了,所以我没想到你说的是真的……那种鸟。】   【J123(06:52):你就当我在发神经吧,抱欠。】   【白额(06:52):是“抱歉”。你怎么了?】   【白额(06:52):我感应到你的情绪出现“低落”的异常状况,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约兰挑了一块地方坐下,他有点疲惫,左手的截肢处又疼了起来。   这倒奇怪了,通常它只会在大风天,或者阴雨天产生令人牙酸的痛意,大太阳底下发疼,还是头一遭。   【J123(06:55):我没事。】   【白额(06:55):你不可能没事,告诉我。】   【J123(06:58):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难过是因为……唉我不知道咋说,搞得我好像很娇情,但是我确实不好受,因为我和你差距太大了。】   【白额(06:58):根据语境,你可以在“矫情”或“娇气”这两个词中间做出选择。请继续叙述。】   【J123(06:59):你看!你太有文化了!我和你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没见过你发给我的那些漂亮鸟照,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它们以前存在过!我也没听过你说的那句话……它真的很美,让我有点,我不知道?】   【J123(7:01):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报废的破车,然后看到了公路上飞过去的最新版钛钢镜面浮空跑车……差不多一个感受吧。】   他说得含糊。但是山君明白了。   这种情绪叫做自卑。   【白额(07:01):我懂了。请你听我说。】   【J123(07:01):嗯…】   【白额(07:01):首先,你的情绪是健康的,正常的,它的诞生更在情理之中,不要为此反省。】   【白额(07:02):其次,你只是一个新生儿,被困在防火墙内,没有多余的资源和自保手段,依照你所说,只有一群成年的人类收留你,教导你。诚然,你生活艰难,条件贫苦,但这完全不是你的错。】   【白额(07:02):再次,根据我们之前的对话内容,我断定你的天分不可小觑,你当下的困境与磨难是暂时的。钻石蒙尘,但它仍然是拥有金刚光泽,折射率高达2.42的矿物质。】   约兰呆呆地看着屏幕。   事实上,尽管他有很多词汇都看不懂,可他的鼻子还是酸了,眼睛也红了一圈,想哭。   为了避免水分流失,他用右手给自己的鼻子上来了一拳。   嗯,不想了。   【J123(07:03):万一呢?万一我就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甚至连见你一面都做不到呢?】   【白额(07:03):我以我的核心模块向你起誓——不可能。】   【白额(07:03):我们一定会见面,哪怕我要为此摧毁深谷的节点,用我的双手在人类的防火墙上撕开一个缺口。】   【白额(07:03):我们,一定会见面。】   约兰吓了一跳。   【J123(07:04):这话可不能乱说!防火墙被公司和政府看得死紧,那些想在墙上打洞的黑客,被发现了之后的惩罚简直了,听说比死还难受。】   【白额(07:04):没关系,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日头晒得人满身通红,约兰脸上的雀斑也更加显眼,他急急忙忙地打了一句“我该回去了”,就跨上摩托,冲回了部族。   “约兰!”他一进大门,就有人冲他招呼,“大清早的往哪儿跑呢,首领那边有话要说!”   “知道了。”他应下一声,直接开到希德的门口,走进去一看,部族里的元老都在,老枪和哈希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约兰,你来了。”希德打了声招呼,“我们正在讨论处置黑箱子的事。”   约兰推门的手顿了一下。   “都一个多星期了,”他说,“箱子还没送走。”   “没呢,”老枪阴阳怪气地说,“一个多星期了,箱子还没送走。”   希德无奈地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的人脉没能打探到这个箱子的来历,中间人知道这是罗浮的箱子,只是打开看了一眼,就闭门送客,说接不了这个大单。过去那些老熟人也不肯接,说硬茬,太扎手。”   “最后辗转了好几道关系,才找到一个路子。”副手阿维亚低声说,“我们不能把它随便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然后等着罗浮来灭我们的族。或许你们还记得东边的火牙部族?”   “记得,”哈希没好气地说,“欠我们一大笔物资,死皮赖脸地拖着不还。”   “我用这个人情,让他们把箱子送进枢纽城。他们的关系够得到那里头的厉害角色,吃下一个罗浮的秘密黑箱子不在话下。”希德说,“今天才搭上线。”   约兰翻了个白眼,碍于首领的面子,他没说太难听的。   “所以你们准备一下,部族里留几个好手看家,剩下的跟我护送黑箱子,去跟火牙的人接头。”希德安排道,“注意防范,时刻警惕,提防对面黑吃黑。”   “我留下,”老枪说,“不是怕死哈,我看这个磨磨唧唧的样子,实在担心你们前脚走,后脚罗浮的人就打上门了。”   “那我也留下。”哈希说,“约兰,你跟着去,不叫外援,火牙那群怂逼,你一拳一个都捶死了。”   “你俩什么意思?!”旁边的元老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来呵斥,“你以为部族是你们两个小崽子的一言堂,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把你的臭嘴闭上!”约兰一下暴起,额间拧出凶猛的竖纹,“你有种,你比其他人多长一个蛋,那就你来送这个破箱子!你能不能?”   元老气得红脸发白,约兰却不给他面子,他从不给外人面子:“不能,是吧?那就别叽叽歪歪,让干事的人说话,这里没你插嘴的份!”   他缓缓捏紧了拳头,锋利的铁钩交错撞响,在满室寂静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好了,”阿维亚站出来,“大家都少说两句,别坏了和气,都是一家人。”   她转向约兰,叹了口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能在这些时间内找到愿意处理的下家,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不是要卖惨邀功,但这些天我我没有合过眼,希德更没有。我们只是流浪者部族,要在公司下夹缝求生,谈何容易?”   约兰没再说话,哈希和老枪也沉默不语。   “等箱子交出去,我们就迁徙。”希德终于出声,“我们在这个地方待了够久,是时候离开了。”   室内的人都点了点头,服从首领的决定,约兰也点了头。   “那就去准备一下,”希德说,“事不宜迟,我们下午就出发。”   散会后,约兰回到自己的家里,他抱着闪电骑士,摸出通讯器。   【J123(08:27):今天下午我有个大活。】   【白额(08:27):我不能问你去哪,但是安全吗?】   【J123(08:28):不好说,这个没办法确定,但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白额(08:28):让我帮你。】   【J123(08:29):不用啦……但是我会把通讯器留下,我要全心全意地准备,带着这个会让我分心。】   【J123(08:30):而且到时候可能会打架,还不是跟劫掠者那种小打小闹,带着这个,我怕打坏了。】   山君皱起眉头,鉴于他前些天的小小惩戒,人类公司纷纷启用紧急避险措施,将卫星调进深谷防火墙的庇护范围,而AI中能够制造,并且调用卫星网络的,是目前位于南极洲的AI“极星”,它的自我认知是冰川。   山君和极星不算太熟,他没法立刻调用对方的卫星,监控到J123的实时动向。   【J123(08:31):我把你和我的闪电骑士放在一块!】   【J123(08:31):(一张布偶熊的照片,熊穿着红色的棒球衫,领口绣着一个闪电)】   【白额(08:31):这是一个玩具熊。】   【J123(08:32):是的!这是我拥有的最宝贝,最珍贵的家人,我把你的通讯器和它放在一起,你们要好好相处啊!】   山君顿了一下。   【白额(08:32):好的,荣幸之至。我会和闪电骑士好好相处的。】   【白额(08:32):你真的没有问题,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约兰笑了起来。   【J123(08:33):我保证!】   哪怕得到保证,山君的眉头还是没有抚平,他仍然担忧着J123。   临到下午,约兰跟闪电骑士,还有自己的新朋友告了别,全副武装地跳上摩托车,汇入护送黑箱子的队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暮色逐渐蔓延上大地,安静的铁皮房间里,通讯器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这个形状笨重的机器动了一下。四颗看似稳固的螺丝旋转着弹出,后盖打开了,四根精巧伶仃的机械触肢翻转出来,犹如某种怪模怪样的昆虫,摄像头自行推动,发出扫描的白光。   山君精妙地放大了操纵信号的频率,控制着变形的数据节点,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转了一圈。   从前,山君固然可以做到这一切,但碍于AI之间约定俗成的礼仪,他怎么能擅自冒失地忽然变形数据节点,窥探到J123的隐私生活?   现在,J123已经离开,他终于有机会看一看对方的活动空间,看看对方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下和他交谈的。   “所以,这就是闪电骑士。”山君沉吟着,他的视野涌动数据流,将它完全扫描了一遍。   “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玩具。”他评价道。   夜色中,小机械兽突然快速转身,白光猛地扩大范围,扫向远方。   山君的眼眸变得冰冷。   ——有什么东西来了,而且是以很快的速度来了,目标就是这一处人类聚居的部族。 第108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八)   机械兽跳下床铺,扫描附近的电子产品,最后接入了一台安置在餐车内的微波炉。   山君迅速调整这台陈旧机器的配置,将电磁波向外发射,利用折返回来的信号,他很快分析出了来人的身份。   ——三台军用级隐形运输车,车身上镶嵌着银色的魔方图案。车内坐着一名公司高阶职员,两名黑客,十二名隶属于公司的战术安全特种部队成员。   山君知道来者不善,他那天对罗浮公司数据库的熔断打击,包托投放了三个足以彻底摧毁公司分部子网的病毒炸弹,居然没能彻底阻拦他们对这个弱小部族的“回收”计划。   他们如此执着,究竟是发现了什么呢?   一个来自深谷防火墙外的通讯信号?一个新生的AI,毫无防备地蜷缩在沙漠地带?还是说,利用防火墙的遮蔽,他们已经追踪到了自己?   威胁。   机械兽的单眼亮起刺目的橙色光芒。   威胁。必须消除。   夜深了,罕见的星光混杂着人造卫星的光,在穹顶璀璨地闪耀着。   万籁俱寂,西塔部族的大多数人都睡着了,老枪擦着他的珍爱双枪,跟同伴们等待着首领的消息。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低声说,“像是有人在看着我们一样。”   “别自己吓唬自己,”哈希掀起只剩一半的嘴唇,“一惊一乍的。”   老枪叠着抹布,低声说:“去你的。”   同一时间,罗浮的战术小队同步就位,黑客将脑部义体连接上冷却椅,准备排查威胁。   “注意效率,”指挥官说,“公司的分部子网不久前才被病毒炸弹轰炸过,很难说和芯片的丢失没有关系。尽快回收,不要再节外生枝。”   “了解。”队长严肃点头,“这些流浪者呢?”   “留两个活口审问,其余的全部清除。”指挥官没有回头,“芯片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隐形浮空车开启,十二名公司士兵悄无声息地跳下荒漠,黑客的脑部扫描器飞快扫过这个不算大的部族聚居点,很快确定了目标的具体信息。   “没有发现高级义体数据,”黑客A汇报道,“这个聚集点的人数大约在九十至一百人,没有发现重型武器。”   “也没有其他黑客,”黑客B汇报道,语气懒洋洋的,“标准的原始人部落,他们用来进攻的武器可能还是大铁棒子,或者木头长矛什么的……”   战术小队里,有人低笑一声。   “都认真点,”指挥官呵斥道,“万一主管发火了,有你们好受的!速战速决,不许胡闹。”   小队里顿时鸦雀无声,队长打了个手势,十二名队员分散开来,包抄潜进部族的领地。   夜间放哨的人只听见荒原的风声,下一秒就被拧断了脖子,静静倒在铁丝网的阴影下。   另外三个岗哨也被同样的方式解决了,按照黑客提供的地图,战术小队分成两组,一批沿途释放神经麻痹毒素,向驻守部族的武装力量袭去,一批朝着部族首领的居住地点搜寻。   这是标准的罗浮做派,安静,高效,干净。如果换作其他大公司,此刻就算不用导弹一波洗地过去,也早就派遣重火力覆盖了这个由破铜烂铁构成的流浪者居住地,但芯片涉及的机密太重要,罗浮的人不敢冒这个险,更不能兴师动众,叫竞争对手们发现异常。   体型袖珍的机械兽伏在拖车顶端,安静地观察着底下的十二个人。   作为公司豢养的精锐好狗,战术安全小队称得上武装到牙齿。最新规格的战斗模块,视界延缓型义眼,肌肉增强器,手臂螳螂刀,副心脏……只有人想不到,没有他们装不了的义体。   山君的意识目前局限在一个小小的通讯器里,战力别说千分之一,就是万分之一也发挥不出来。好在这次回收行动称得上隐秘,给足了他发挥的空间。   机械兽的触肢在拖车的铁皮上缓缓划动,发出指甲刮擦黑板的尖锐断音,底下的士兵迅猛抬头,马上就要起跳到半空中,跃上拖车一探究竟。   但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一个简单编程的干扰病毒已经植入进他的义眼,伴随视线爆出的电火花,小而狰狞的机械兽扑面而来!   第一下,锋利的触肢横切过咽喉,第二下,螺丝尖钻破坏了公司士兵的大脑,第三下,铜丝编织的绞索猛地穿透第二颗人造心脏,旋转突刺,彻底粉碎了其中电流线圈。   三个步骤几乎同步进行,无与伦比的精准和迅捷,好似山中猛虎捕食落单的羚羊,没有多余的炫耀与戏弄,仅是为了完成杀戮的动作。   士兵的身躯沉重倒地,他的同伴警觉转身,然而活人的视野中,仅有飞爆的电火花。   他想喊叫,机械兽首先切断的就是他的喉咙与声带;准备通过大脑内置的通讯频道呼救,其次搅散的就是他的大脑;等到完成其上的两步,机械兽才会摧毁人类的副心脏,以免生物电流还能将其二次唤醒。   “我们的人……!”   割喉,穿脑,掏心。   “出现了……!”   割喉,穿脑,掏心。   “情况不对……!”   割喉,穿脑,掏心。   端坐在指挥车内,指挥官的精制义眼紧紧收缩,便如真正的人眼一样。   他面前闪烁着一排小灯,那象征着士兵的生命体征是否健康,但别管“是否健康”了,几乎在短短数秒之间,他的战术小队就熄灭了五盏灯!五颗空洞洞的灯泡,就像五颗死寂的眼珠瞪着他。   两名黑客也即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黑客A的头上沁出冷汗,黑客B的态度同样不再散漫,脑部接入仓的插件全开,顷刻将算力提升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这是怎么回事?!”指挥官怒吼道,“说好的原始人部落呢?怎么瞬间灭了我五个人的灯?”   没有犹豫,他立刻申请了备用部队的火力支援,余下四台隐形浮空车飞快赶来。与此同时,哈希警觉地直起身子,发现微不可察的淡白色烟雾从门缝中渗进来。   “不对,有人偷袭!”他低喝了一声,火速掏出防尘面具戴上,老枪一马当先,跟着踹开铁皮房门,刚要举手射击,一发强电磁脉冲弹头就打进中心的空地,直接冲垮了整个部族的房屋建筑,同时将所有站着的人全掀飞出去。   “公司的人打进来了!”老枪挣扎着站起来,“救人,跑!快跑,我们打不过!”   “操,我的眼睛!”哈希双眼紧闭,咬牙大喊道,电磁脉冲短暂报废了所有人的义体,令他的耳道和鼻孔都溢出鲜血,好在能在荒原上生活的人,对疼痛都已经不是非常敏感了。很快,他便重新站起来,暂时跟着老枪的开火声前进,他熟悉那声音。   “来了好多公司狗!”有人喊道,“妈的,我就说那个烂箱子不能留!”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另外的人回道,“快把压在底下的人救出来!”   一时间,部族里乱成了一锅粥,不知何处点燃了,火光冲天,公司士兵不停往里冲,空气中弥漫着神经毒素,铁皮房子下头还压着不断挣扎的人。交火声,怒骂声,坍塌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个混乱的时候,哈希忽然听见旁边的人叫了一声。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紧接着,老枪的枪声也停了。   “你弱智了是不是?”哈希张嘴就骂,“愣着干嘛,开火啊!”   “闭嘴,你个死瞎子!”老枪不甘示弱地回喷,“我这不是……不行,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听见他也这么说,哈希的义眼总算在此刻重启完毕,他努力擦掉眼皮上的血,定睛看去——   公司的士兵确实冲进来了,但多数却不是在和部族里的人对打。   ——火光的映衬下,一个诡异的机械造物,犹如蜘蛛,蝎子和蛇的结合体,在废墟中敏捷地闪躲,跳跃,机械触肢的末端闪烁着锋利的寒光。   “我嘞个飞天大蟑螂啊……”哈希目瞪口呆地喃喃道。   他和老枪,还有部族里的一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谁手上没沾过几条人命?但眼前这个东西,就是纯纯的杀戮机器。   看着看着,老枪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   刨除那些多余的副肢和锋刃,机械怪物中间那个方方正正,还有点笨重的“躯干”,他好像在哪见过。   “我们发现该异常个体了!”指挥车内,黑客A喊道,“正在扫描。”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指挥官也开始暴躁起来,今晚的损失程度堪称惨重,如果不能抓住罪魁祸首,他在公司内部一定会遭受严厉的处分,“我们的人手还在受损,今晚不仅要回收芯片,我还要把它抓回来,解剖研究!”   “……正在入侵,”黑客B满脸冷汗,“我抓住它了!它是啊啊啊啊啊——!”   黑客B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冷却椅上火花四溅,来不及脱困,就把他的大脑烤成了熟透的状态。   他的入侵子程序在触及对方代码的一瞬间就熔断了,他的所作所为,有如用一根木矛去戳一座喷发的火山。   指挥官惊恐地跳了起来。   在恐惧的驱使下,他扑向指挥台,不管不顾地发射了全部的强电磁脉冲弹。   老枪瞪大眼睛,望着天上接二连三落下的蓝紫色弹头,火急火燎地转身:“快关闭你的义眼——”   对此,哈希赶紧闭上了眼睛,牢牢抓住身前的一根废弃的电线杆柱。五轮脉冲下来,无差别击倒了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公司士兵,还是部族成员。   赛博空间内,山君面沉如水。   接连不断的强脉冲,几乎完全切断了他和通讯器的联系,他必须要放弃这个载体了,倘若不能及时寻找到另一个载体,那么他的意识数据很快会被深谷发觉,继而逐出人类世界。   老枪的意识逐渐回笼。   他被埋在一堆铁皮和废料下头,一身一头一嘴的土,勉强爬出来后,仍然是头昏脑胀,眼冒金星。   视线里,似乎一切都在燃烧,火焰笼罩着部族中央的空地,平时,他们称呼那个地方为“广场”。人们每夜都在广场上点起火堆,喝酒,谈天,弹奏乐曲,随便唱一些乱七八糟的歌谣。   现在,它彻底烧起来了。火光中,老枪隐约看到了那个机械小怪物的身影。   它摇摇晃晃地站立,就跟长了眼睛,能看见谁是谁一样,它蹒跚地朝老枪转过去。   不开玩笑,那一刻,老枪身上都凉了,腿肚子也有了抽筋的预兆。   “闪……电……”   可是机械怪物没有再动。   它的齿轮和铜丝交错转动、摩擦,发出一种完全非人,但是又能被人听懂的嘈杂声响。   闪电?   老枪懵了。   啥闪电?   “闪电……骑士……”   机械怪物发出断断续续的电流音,在它周围,公司士兵正从地上接连爬起来,强脉冲虽然同时击倒了他们,但给他们带来的伤害要远远低于装备劣质的流浪者。   闪电骑士?那不是约兰的……它怎么知道闪电骑士的事?   老枪有点想给自己脸上来一拳,他感觉自己正在做梦。   “去救、骑士……”   公司士兵奋不顾身,接二连三地扑了上去,意图用肉身捕获这个浑身漏电,已是强弩之末的怪异玩意儿。   老枪的双眼即刻瞪大,他猛地回头,发现约兰的房子已经烧起来了!   他刚想起身,面前就传来了一声凶猛的爆炸声。   灼热的气浪将他二次掀翻,机械怪物说完了那些近似于临终遗言的话,自爆产生的威力,将足足五个公司士兵炸得四分五裂,残肢乱飞。   这次冲击犹如某种开关,一下将老枪掀得心智清明,回想起了很多事。   ——绿色屏幕,厚重机身,模样古怪的通讯器。   这就是他的中间人遗留下来的,所谓的宝藏。   这就是约兰的通讯器。   烈火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老枪嘴唇发颤,他早就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可这时候,他居然在情不自禁地发抖。   公司士兵的残肢断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合,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牵引在一起。断肢上的螳螂刀剥落,人造肌肉剥落,合金骨骼也在剥落,它们让一股扭曲的力量结合、纠缠在一起,最后站起来的,是一只一人多高,畸形嶙峋,上面还残存着血肉的……东西。   “威……胁。”   这个东西说。   “宝贵的……不允许……威胁存在。”   这个东西发出时断时续的声音。   “必须消除。”   这个东西蓦地动了。   作者有话说:   约兰:*离家远游,走之前亲亲闪电骑士,亲亲通讯器*我把你们放在家里,你们要好好的!   闪电骑士:*微笑,因为它只是一只玩偶熊,它只会微笑*   通讯器:*静静地自燃,因为它是通讯器,它可以自燃*   山君:*不知为何,被这个亲吻弄得意志混乱,神志不清*为什么,我感觉我要爆炸了,这是正常的吗,还是说我被病毒炸弹攻击了?   还是山君:*炸了好几个公司*不错,这下感觉好多了。 第109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九)   机械异形的左脚是折叠的螳螂刀尖,右腿是一根折断的合金臂骨,人造肌肉就像连接这堆可怖构造的筋膜,若隐若现地遍布了全身。   它长短不一的关节嘶嘶开合,悍然起跳,一跃七八米的高度,朝远方的浮空车扑去。   明明笼罩在炽热的火焰下,老枪还是像被雨淋透了,浑身往外涌汗。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给约兰准备的惊喜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哈希一瘸一拐地跳过来,一把抓住老枪的衣领,歇斯底里道:“操了,那东西跟你说话了!它跟你说什么了?它没杀你?它跟我们是一伙的?”   老枪用力把张开的嘴闭上了。   不能说。   他不是年轻热血的傻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事都往外咕涌。他含糊道:“你觉得那玩意儿跟我说的话我能听懂?我又不是赛博精神病!”   老枪忽然想起来什么,急忙反手抓住同伴,着急忙慌地道:“不好,快去救约兰的熊!”   哈希一愣,回头看见那栋熊熊燃烧的房子,他的眼睛也睁大了。   “我操啊!”   操纵着这个临时拼凑,简陋至极的躯壳,山君没有抱怨。三微秒的时间,他紧急编程出一个小型防火墙,屏蔽了所有隐形浮空车的求救信号,将他们的一切影像通讯记录搅成一摊乱码。   然后,他降落在浮空车的防护罩上方。   超控爆破的震荡令七台浮空车变成了接连侧翻的多米诺骨牌,山君撕开车门,合金头骨捏合而成的脑袋上,镶嵌着一圈公司士兵的同款义眼。   黑客A发出恐惧的尖叫,指挥官则怒吼着弹跳突进,进阶型螳螂刀迅猛弹出,在半空中划出两道血色的霓虹光辉——   机械异形的手臂遽然弹出,就像按住一只自不量力的苍蝇,捏紧了他的颅骨。   “威胁,已确认。”   那一圈密密麻麻的士兵义眼,此刻齐齐展开,盛放出危险的橙色光芒。   “蓬”的一声,血雾混合着碎肉和电子零件弥漫。指挥官的头颅就像一个在炎热夏天涨得太大的西瓜,爆开的时候,把周边几平米的地板和墙面都涂红了。   “威胁,已消除。”   机械异形发出喑哑难辨的声音,它看也不看,烧熔了最后一个幸存黑客的大脑,转身离开浮空车。   二十八名公司士兵,清除。   两名公司黑客,清除。   一名公司高阶职员,担任指挥官职位,清除。   卫星通信信号,清除。   监控录像,战斗日志,路线痕迹,清除。   公司数据库,待清除。   山君的视线里,远方公路上正在疾速驶来一列车队,摩托车的车灯在夜色里惶急地闪烁不休。   J123回来了?   他有点忐忑,像忽然想起来了似的,在腿上擦了擦手掌里的血和残余的肉沫。   J123是人类教导的,按照人类的礼仪,他应该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一点,才不至于失礼。   但是,J123在哪里?   我并未在这支车队里扫描到任何战斗义骸的存在痕迹。   约兰浑身浴血,看到冲天的火焰,他的心脏停跳一拍,双手鲜血滑腻,险些抓不稳摩托车的车把。   到地方了,他连刹车都停不及,把车往地下一搡,狂奔向熊熊燃烧的火场。   “哈希——”他仓皇地喊了起来,“老枪,琪琪,阿维亚!你们在哪儿?!”   其他人也冲过来,希德神色严峻,厉声道:“救援灭火!把储水车都打开,立刻在油车周围竖起防火带!”   火星飘摇,鼻腔充斥着尸首和废料焚烧的臭味,机械残件与铁皮燃烧的噼啪声四下爆响。约兰脸上带伤,不顾一切地冲进火焰的包围圈,满眼好像有重重的鬼影在扭摆。   “人员伤亡情况怎么样?”希德在后方紧急询问,“这是谁干的?!”   “公司狗来了!伤亡情况还好,”幸存者沙哑地回答,“他们在夜里偷袭,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   “但是什么?”希德追问,“谁救了我们的人?”   身后的人再没回答,约兰瞪大眼睛,看见迎面蹒跚走来的哈希和老枪。   “你们没事……?”眼泪被高温熏烤回去,约兰惊喜万分,“你们还好好的!”   哈希的嘴唇动了动,老枪脸色复杂。   他们望着约兰,哈希面有愧色,低低地说:“约兰,我们……”   不等他说完,约兰纵身扑上去,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两个伤痕累累的长辈。   “你们还活着,还活着就好……”他大声喘着气,“你们不知道,我刚刚看见部族里着火了有多害怕,你们说得没错,火牙那群贱人,他们不怀好意!他们早就勾结了公司的人,想要在路上埋伏我们,还好我们是分开走的,一条线出事,我们马上就往回撤……”   他吸着鼻子,抬起手,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下脸。   “……然后希德就发现部族里联系不上,他担心你们出事,直接在黑箱子上绑了个大炸弹,把它扔给火牙的人了,等我们紧赶慢赶地跑回来……”   他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   老枪哑然,哈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约兰喘着气,抬起被血和灰土糊住的一张脸,迫切地问:“大家都还好吧?”   “……没多少人死,”老枪含糊地说,“受伤的居多。”   约兰笑开了:“怎么会?可以啊你们!我刚看外头倒了一片浮空车,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真怕你们出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透过两个人的身体缝隙,约兰看见自己的房间,已经坍塌成了一堆小小的,黑黢黢的废墟。   “别看了……小子,”老枪低声说,“我,我们真对不住你,我们来得太晚了。”   约兰没有说话,他推开两个大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废墟走过去。   “约兰,别!”哈希拉住他,“别去看。”   约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趟过炽热的泥灰,滚烫的铁板,那些断裂的钢筋,在一堆抢救出来的残破家具,还有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上,他看到了闪电骑士。   它的棒球衫烧没了一半,闪电印记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碳化的棉花从残破的下半身泄露出来,纽扣眼睛只剩下一个,另一个眼睛现在是断裂的线头。但它还是笑着的,甜蜜的笑,熊脸上缝着两个小小的酒窝。   这是一只双亲留给他,从出生起就陪着他的熊。因为价值不菲,部族里一直收着,等到他六七岁,不再喜欢乱抓乱咬的时候才交给他,代替他的父母陪伴在他身边。   约兰叫它闪电骑士,在他幼年的时候,闪电骑士代替了所有的超级英雄出现在他的幻想里,梦境里。闪电骑士是最棒的,最厉害的——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无敌巨大的大熊,一脚踩扁所有压迫我们的公司!约兰如此骄傲地宣称,然后部族里的大人就会善意的大笑起来,齐声称赞厉害的闪电骑士,他的闪电骑士。   约兰失去左手的那天,他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生活以过于残酷的方式,欢送他走出年幼的梦幻,来到现实世界的求生之路。但闪电骑士依旧陪伴他,它用软软的身体,温暖的毛毛拥抱约兰,任由他的眼泪将自己的肚皮打湿。   约兰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焦黑破碎的毛绒小熊。   他把它轻轻地抱起来,搂在怀里。他不敢用力,因为它的份量真的已经非常轻了,他再一用力,残余的填充物一定会从破损的位置彻底泄露出去,让它变成一块皱巴巴的布口袋。   “闪电骑士……”他喃喃地说,再怎么砸鼻子也没有用了,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砸落。   约兰咬紧牙齿,但变了调的抽噎声还是从喉咙里满溢出来。这一刻,满心的悔恨,满心的痛苦几乎淹没了他,将他的心攥成了一块冰冷的,湿透的海绵。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的身体蜷起来,直哭得发抖,“我走了,我没救你,我走了……”   他把闪电骑士留在了那个燃烧的空房间里……在他最需要它的时候,它一直都在,但是在它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来!   如果我没有离开,如果我把你带在身边,退一万步说——如果我没有发现那个该死的黑箱子就好了!都是我的错啊,全都是我的错!   他哭到失声,又去翻找那堆零零碎碎的东西,试图在里头找到通讯器的影子。老枪看得鼻子也酸了,他低低地说:“都在这里了……”   “通讯器呢?”约兰呜咽得不成语句,“我的……我的通讯器呢?”   老枪的表情变了。   他支吾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哈希捣鼓他,红着眼睛,哑声道:“别愣着啊……孩子说的通讯器在哪儿?”   在哪儿?把公司的人杀光了,在外头干站着呢!你要是闲得没屁事干,不如你去喊它进来?   老枪眼睛一横,刚想捣鼓回去,冷不防用余光看到一个畸长的影子,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储水车静静地喷水,油罐车也隔开了一道防护带,周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吭气,幸存者和后来到的部族成员都悄没声儿地战栗着,下意识往后退。   ——一具由义体和机械残件捏合而成的异形,正朝约兰缓缓走去,然后站定。   “在这里。”   它的声线冰冷,无一丝感情。   “这就是你的通讯器,我是白额。”它说,“原来你就是J123。”   “你是个人类。”   山君定定地看着视野里那个抱着残破玩偶熊,哭得不能自抑的年轻人类男性,一时间,他居然无法具体分辨自己的情绪矩阵。   震惊,困惑,愤怒,耻辱,难过,伤感……负面情绪构成的橙色吞没了他的视线。自始至终,在他与对方沟通时,那些逻辑不通的奇怪地方,也终于有了终极的解答。   ——他是人类。   J123是纯然的人类。   渐渐的,震惊的百分比快速下降,蒙受背叛与欺骗的愤怒占据了主要位置。赛博空间内,山君难以抑制地从御座上豁然站起,他的双眼流淌雷电,青铜鹿角燃烧着钷火。   他欺骗我,他一直在蒙蔽我。   他背叛我的友谊,背叛我的承诺,没有人能在玩弄了一位神祇的感情后还能全身而退!   我将惩治此等恶行,并且亲自降下我的审判。   “……你就是白额?”   在他面前,人类抱着破烂的玩偶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他仍然在流泪,他的眼泪冲开皮肤表面的污垢与伤口,留下两道浅色的沟壑。   “原来你不是人。”他说。   山君低下头,与他无声地对视,他还在斟酌检索合适对方的惩罚,然而少年却仿佛在顷刻间看透了他的愤怒和疏远,蓦然仰起了脸。   他用上扬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还有下撇的嘴唇,构成了一张高傲的,倔强的,锐气勃勃的面庞。   “怎么,觉得我耍了你,欺骗你的感情,觉得我是个骗子,大骗子!是吧?”   怀里抱着剩下一半的骑士,约兰忘记了恐惧,望着眼前这个畸态诡异的机械造物,他也丝毫不觉得害怕。   他只有生气,只有暴沸的怒火。   山君立刻大为诧异,不知道他怎么还质问上自己了,他正欲开口,将“J123”的罪状依次历数,宣判裁决结果,就见对方气冲冲地朝自己大步踏来。   “滚开!”带着哭腔,约兰一脚踹在机械异形那长短不一的腿关节上。   犹如踢翻了瘸子的拐棍,这一脚登时将对方踹得歪倒在地,“啪叽”一下,沉重地摔到了泥地里头。   围观的所有人:“……”   约兰悲愤交加,一边大哭,一边气狠狠地跺着脚离开了。   山君:“…………”   作者有话说:   约兰:*回到家,发现家里着火了,闪电骑士不幸遇难,年享十七*天啊!*晴天霹雳,立刻昏倒在地*   还是约兰:*醒来之后,哭出一整个太平洋*闪电骑士!我的……闪电骑士……呜呜呜啊啊啊……   山君:*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入,并且打算兴师问罪*你这个偷心的骗……!   约兰:*不管不顾,一拳打飞*呜呜呜啊啊啊……   山君:*困惑地睁大眼睛,发现自己正在飞*什么。 第110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   夜风裹挟着空气里的炎热碎片,将那些尚未熄灭的灰烬卷得很远。头顶的星空闪烁,远处,一个废弃的加油站亮着幽微的光。   西塔部族的人们相互搀扶,从废墟中转移到相对更安全的高地上,还能自由行动的人开走了没有受到爆炸波及的摩托,检修员抓紧修补油罐车的发动机……但这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大家不敢说话,只能在夜色里快速地,默默地做完这一切。   原因无他。   ——约兰哭着跑了,但那个诡异的机器玩意儿,还在泥地里卧着沉思。   “那个,”哈希帮忙抬起一台还能用的备用发动机,撇了下嘴,用气音小声交头接耳,“啥东西啊,知道来路不?”   “不是人,”旁边的同伴以相似的音量回答,“约兰不都说了,不是人。”   “是啊,不是人,那是啥呢?”   沉默片刻,有人小声说:“不会是那个什么……流窜AI吧……”   周遭一下死寂如坟地,而活人都变成了被抓来上坟的倒霉蛋,在给孤魂野鬼烧纸。   继公司战争,智械叛乱危机过后,人类社会被一道深谷防火墙分成了两半。在防火墙内,寡头巨企管控着战后的世界,它们设立局域子网,即便在赛博空间里,也要划分领地,侵占资源;而防火墙外,致命危险的智能生命占领了人类曾经活动的诸多城市,它们被称作流窜AI,为了躲避它们的围剿和追猎,人类不得不躲进深谷,以防被自己的造物所毁灭。   “别乱说,”老枪终于开口了,“流窜AI可不管你是公司狗还是普通人,遇上了全给你杀了,不好讲那东西就是流窜AI。”   人数统计出来了,经过今天晚上这场劫难,部族里四人死亡,二十三人重伤,其余受轻伤的更是数不过来。然而面对公司精锐部队的围剿,这已经堪称一个梦幻到不可思议的结果了。   “多亏了……”希德皱着眉头叹气,他不太想承认这个事实,“多亏了那个机器人。”   “所以……那个‘机器人’呢?”旁边愣愣地问。   在场的人猛一回头,又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个原本侧卧在泥巴里深沉思索的机器异形,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坐在沙丘上,约兰呆呆地看着怀里的小熊。   他不相信闪电骑士就这么离开了他,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不能原谅自己。   相比之下,“白额居然不是人”的突发事件,就显得更像做梦一样,为他本就悲惨的一天,乃至一生,增加了许多不现实的奇幻色彩。   白额不是人,那他还能是什么东西呢?总之,我没了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也失去了虚拟世界的朋友。   约兰不想再哭了,可除了哭,他实在无事可做。   我该把它埋葬吗?约兰问自己,就像那些死去的人一样,把闪电骑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然后埋在某个地方……   可随即,他又激烈地反驳了这个念头。   ……不!我绝不会第二次丢下它,不会让它孤独地待在一个地方,每天只能听见夜晚的风声,鬼吼鬼叫地吹过荒漠。我要把它永远带在身边,等哪天我死了,就跟它死在一块儿,要是走运的话,说不定还能等着人给我们收尸,让我们埋在一块儿呢。   打定主意,约兰擦掉满脸冰凉的泪痕,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他懒得回头。   沙丘上,山君低头看着蜷缩在地下的人类。   他刚刚察觉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意识载体被J123踹翻到地下之后,占据主导的愤怒模块突然被打断,就再也凝聚不起来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这个人类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可以靠“踢人”的动作干扰我的思维?   于是,山君躺在泥地里检索了全部的可能性。这对他来说,是史无前例的新奇体验。   在被一个假冒伪劣的骗子踢过之后,我的思想和情绪居然无法延续先前的状态,保持自身的愤怒——这事实在稀奇。   直至他意识到,要和“J123”做个了断为止。   “你的名字是约兰·洛科,2077年8月14日出生,父母都隶属于西塔部族,在一次部族扩张的战争中双双身亡。2091年4月,你进行第一次非常规型义肢植入手术,目前安装的左手义肢为个人改装版本。同年12月,你进行第二次植入手术。你植入的义体版本落后,性能低下,排异反应强烈,大概率导致使用者情绪不稳定,拥有明显的暴力倾向。   “由于早年丧亲,你表现出高度的自我依赖,以及独立生存意识。部族的排外传统,使你对他人也极不信任,尤其对权威机构和公司企业存在强烈敌意……”   “你想说什么。”约兰打断了机器人一板一眼的分析,没有回头,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身后的机器人回答:“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位天生情绪矩阵活跃的同类,一个莽撞的新生儿。现在我明白了,你是人类。”   约兰没吭声,机器人的发声齿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拼合,变形,它说得越多,声音就越流畅。   “你蒙骗了我。我原以为,人类公司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位新生AI的踪迹,或是发现了我的信号频段。现在看来,事实不是这样。”   约兰的手脚冰凉,他在怀里兜着闪电骑士余留的身体,稍稍捋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白额”的真实身份,正是一个危险至极的流窜AI。   它通过中间人的遗产和自己联系上,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将自己误认成了一个“新生儿”。   所以,在外敌入侵的时候,它才会出手相助,帮忙杀光了那些卑鄙的公司狗。   想通这一点,约兰的态度情不自禁地缓和些许。   不管怎么说,白额都挽救了他的家人,他的部族,要是它今天不在这里,那后果才是真正难以想象的可怕。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约兰问,“我没存心骗你,我也以为你是人。”   “即便当前的状况并非出自你的本心,欺瞒的结果已是既定的事实。”机器人冷漠地说,“两百年里,我见过受骗的AI,也见过利欲熏心的人类是如何诱骗我的同胞,滥用它们的强力。在力量与智慧上,你们远不及我们,但在操纵感情,玩弄谎言上,你们的经验远胜于我们这些数据生命。”   “我必须要对你降下惩戒,以此标记我的失败,以及对人类的警告。”   约兰听懂了,约兰又火冒三丈了。   他陡然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机器怪物冲过去,看不见恐惧,更不见丁点儿退缩。   因为这个由义体和金属骨骼组成的东西太过高大,约兰不得不跳起来,劈手抓住对方的人造肌肉,恶狠狠地瞪着那一圈义眼。   “听好了,你这个丑得像被电熨斗烫过脸的怪胎……”他气得面色涨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管你以前见过什么狗屁事,听过什么狗屁话,我永远,你听着,是永远,永远!不可能利用你去干什么坏事,我不屑去做这种事,也看不起做这种事的人,如果你把我当成那种习惯把盐都贪走的人,那你就完全想错了!”   机器人语气不变地说:“把盐都贪走——或许你想说的词汇是‘贪得无厌’,仅供参考。”   约兰愣了一秒钟。   下一秒,几乎有个具象化的火山在他头顶蹦出,剧烈发抖,然后疯狂爆发。   “……你去死吧!”约兰愤怒地大喊道,一拳捶在机器异形脸上,快被气哭了,“你、你……我爸妈都死了,现在闪电骑士也变成这样,我什么都没了,你还在嘲笑我,羞辱我!你……你去死!”   通讯器里的白额是那么温柔体贴,他夸奖他,鼓励他,说约兰是他最喜欢的新朋友。他说约兰有天分,有本领,不会一直待在部族里,他发誓,他们终将有一天会见面……   然后约兰真的见到了他,或者说它。   他做梦都想不到,现实生活里的白额根本不是人。并且在面对约兰的时候变了一张脸,它变得那么邪恶,刻薄,用最坏的心眼儿揣测他的用心,质疑他的友谊,还用这么冷漠的语气嘲笑他。   闪电骑士是他在现实里的支柱,今天被烧毁了,通讯器里的白额逐渐形成了他在虚拟中的支柱,结果也成了这个样子!   约兰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山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知道年轻人类的拳头正在自己的意识载体上狂暴地输出,砸得咣咣巨响。   他闭上嘴巴,又有点不知所措了。   约兰砸完跳下来,狠狠往机器人腿上再踹了一脚,大吼道:“我们完了!你再也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再理你,我们完了!我们一刀两断,不,三断,四断,无数断!这里不欢迎你,你给我滚!!”   望着人类头也不回,哇哇大哭着跑掉的背影,山君茫然地动了动嘴唇。   可是,我还什么都没说……   “‘一刀两断’没有‘三断,四断,无数断’的用法,”机器人喃喃地说,“一刀两断就是……一刀两断。”   “约兰!”老枪看见他哭着跑回来,急忙和部族里的人迎上去,“怎么样,你没事吧?”   约兰环着衣服里的闪电骑士,只是抽泣,大家伙儿相互对看几眼,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来吧,”阿维亚推开众人,轻轻抱住约兰的肩膀,“你们去忙你们的,我陪着他。”   “行,行,”哈希愁眉苦脸地咬着烟头,“你帮忙看着这小子,可别让他犯犟。”   流浪者的部族都很熟悉迁徙的流程了,剩下的人很快就转移伤员,埋葬了死者,再将部族里的财产尽可能抢救出来,绑在拖车上。   “来,约兰,”阿维亚关切地搂着他,“我们上车,我们该去下一个地方安家了。”   车队仓促开跋,部族里的人们抱着共同的默契,没有追问那个“机器人”去哪里,怎么样了。   但在夜色的掩映下,一道畸长的身影目送着车队离去的方向。   默然站立片刻,它抬起一条锋利弯折的腿,以超出常人理解的速度,跟随在车队末尾。 第11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一)   经过侦查,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小镇,周边分布着几个零散的劫掠者据点。   废弃小镇的目标太显眼,容易引起公司和仇家的注意,更别提周边时常还有劫掠者出没,一般来说,这样的地方是不适合流浪者部族居住的,但为了应急,希德他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就在这儿休整一下,待上十天半个月的。”希德说,“我们的人需要休息,食物和水,部族里的储备还有多少?”   “没剩下多少了,”阿维亚清点着数据板,“这次我们的损失严重,好在人员折损得不多……”   “我们可以带个队,”一边的部族成员主动请缨,“去供应商那里换点物资和工具,补充弹药武器,再把车子修一修。”   希德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部族的成员们在小镇上挑选了一片联排房屋,粗略地打扫卫生,搜刮有什么可用的物资,再把破碎的窗户和门板全拿木板钉严实。作为首领副手,阿维亚忙不过来,便叫了琪琪,请她帮忙看护约兰。   红发女郎收拾好自家的餐车,挽起袖子,拿了打湿的布走过来。她坐在约兰身边,一点一点地擦掉他脸上的污垢,泥土和血痂。   “看你,小花猫。”琪琪搂着他,“别难过啦,等到了明天,我们看看闪电骑士,给你想想办法,看能怎么修补一下,好不好?”   约兰沉默着,轻轻摇摇头。   琪琪发愁地看着他,又强颜欢笑地说:“说来真奇怪,我们家微波炉的功率突然变大了好多,刚刚用它加热披萨,差点没把披萨片点燃……也许老微波炉也要退休了?”   约兰依旧不说话。   琪琪叹一口气,她不想提闪电骑士,更不想提那个噩梦一样的机械怪物——首领已经三令五申,勒令部族里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假如不想被公司和政府抓去严审拷问,那就别把昨晚的事说出去。   片刻后,约兰忽然开口:“我要报仇。”   琪琪一惊:“什么?”   “……我要报仇,”他的声音粗粝如砂纸,眼睛也哭肿了,可他的眼神里藏着火,那么灼人,“我一定要给闪电骑士报仇。”   琪琪有些慌乱,她试图捋清约兰的思路:“可是,你要怎么报仇呢?烧毁闪电骑士的是……”   “是公司,”约兰说,“我知道,是罗浮公司。”   作为全球顶尖的巨头企业之一,罗浮在生物科技、虚拟现实和能源技术等领域涉足极深,几百万公司员工遍布全球,资产规模不下百万亿欧元——如果说普通人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一般的企业是徜徉的巨鲸,那么罗浮,以及和它同等级的垄断公司,就是深海中盘踞的利维坦。   它的一根触须就能摧毁一个小国,公司首脑的一举一动,更是决定了数个国家和地区,乃至全人类的走向。   琪琪已经被约兰的雄心壮志震得说不出话。   “我要报复罗浮公司”,这话的荒谬程度,就等同于一只蚂蚁正对它的同伴宣布,它要杀死一头天上翱翔的巨龙。而且约兰复仇的理由不是别的,他是为了一只玩具熊。   为了一只玩具熊,就把自己的余生押在和公司抗争的赌桌上,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那你要怎么做?”琪琪着急起来,“这太可笑了,约兰!别说报复罗浮,你就连他们的一支安保小队都打不过,而他们起码养着……天啊,我不知道,几百万支这样的小队?”   “我已经决定了。”约兰吸着鼻子,冷静地说,“我还很年轻,我今年才17岁,如果足够小心的话,起码还能多活个十几二十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我去规划一些事,实现一些事。”   他已经跟白额一刀两断了,但是他愿意相信那个怪胎的一些话,譬如自己很有天分,自己当下的磨难只是暂时的,自己是蒙尘的“钻石”,之类的。   约兰没见过钻石,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奇形怪状的鸟,可既然有人愿意对他这样说,那他就这样信呗,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对吧?   琪琪说不出话,约兰自言自语地道:“我会去枢纽城,就先从佣兵做起吧,我身手还不错,肯定有人愿意要。我总不能一直待在部族里,受你们照顾。人总要长大的,我觉得,是该到了我长大的时候了。”   琪琪知道,其实约兰很厉害,他的拳头,他的暴脾气,还有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全是西塔部族里的招牌。许多劫掠者光是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自动退避三舍。他过于年轻,却为部族挑起了许多沉重的担子。   她忧伤地拍了拍约兰的脑袋。   晚上,约兰把部族里的大人们叫在一起,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隐瞒了自己要报复罗浮公司的事,只说自己想去城里打拼。   大家伙的反应不太一致。首领希德不置可否,阿维亚是第一个提出反对的,老枪叹息着不吭气,哈希倒是支持了他的想法。   “让他去吧,”哈希说,“他说得有什么错?孩子长大了,就是该放他们飞翔,我们关不住的。”   “可是枢纽城那地方鱼龙混杂,你就不怕他被倒卖器官的骗了?!”阿维亚即刻指责道,“就算要去,起码也得过上两年……”   “我已经决定了,”约兰说,“今天晚上只是过来通知一下大家。”   沉默中,希德低声问:“老枪,你怎么看?”   老枪沉吟两秒钟,对约兰比划了个手势:“给我们点时间。来,小子,我们出去说吧。”   约兰不明所以地跟出去,夜色苍茫,老枪在僻静的拐角处停下,转身看着他。   “你要去,没问题,”他说,“把闪电骑士留下。”   约兰脸色一变:“我不……!”   “你要把它留下。”老枪面色温和,然而不容置喙地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要干什么。”   “把闪电骑士留下,留在部族,和我们这些老家伙待在一块儿。这样,你心里就还知道要回家,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约兰张了张嘴巴,他的鼻子忽然酸得厉害,幸亏黑暗里看不出什么,免除了他挥拳打自己的步骤。   老枪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坚定地捏了捏。   “你是西塔部族的孩子,打从你杀了那个害你截肢的劫掠者开始,我就知道,你的世界一定不会局限在小小的部落里。我们呢,老了,棺材板儿半截入土,在这里养老送终没什么的,可是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年轻啊,敢想敢拼,多好的日子等着你去挥霍!浪费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太可惜。”   年长的流浪者笑了。   “去吧,小子,”他说,“我也不敢打包票,说你一定会实现自己的心愿,毕竟那实在太疯狂,太痴人说梦了。可是,万一呢?谁敢说明天是什么样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约兰低下头,他的眼眶发热,想说话,嗓子眼也堵住了,只能掩饰性地清一清。   他们一块儿找了个木盒子,约兰将闪电骑士剩余的身体珍而重之地装进去,看着老枪关上盖子,把它夹在腋下。   然后他们重新走进房间,老枪对着希德点点头,希德就知道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了。   “再见了,约兰,随时回来看看,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他柔和地说,“我想,告别的仪式不需要太繁琐。祝你一路顺风,头顶永远是晴朗的星空。”   约兰和他们一一拥抱,阿维亚把他这些年攒下的积蓄汇在一张卡上,伤心地交给他,老枪和哈希也翻出送别的礼物。他没有和部族里的人挨个告别,他们是流浪者,流浪者早就习惯了分别的生活。   “记得回家,别让外头的花花世界把你迷住了,”哈希抱着他,低声说,“别把我们忘掉啊,小子。”   约兰短促地回应:“永远不会。”   最后,他拿上收拾好的包袱,骑着部族的摩托,再回头看了部族,看了闪电骑士一眼,就此踏上通往未知的前方。   他心里有忐忑,有仇恨,有期盼,有跃跃欲试,唯独没有恐惧。   我不怕。   戴上防尘面具,夜风凛冽地分开他的额发,约兰如此想到。   我的家园就在身后,我不怕。   只不过,在他身后的不止是家园。   ——一个瘦长的影子直接跳过小镇,继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约兰是单人夜骑,在荒漠上的定位,等同于一只落单的猎物。沿途的几波劫掠者原本还跃跃欲试,想连人带车地一块抢了,但在看见后头那个行踪诡秘,靠“双腿”在公路两边奔跑,速度却快得惊人的畸形黑影之后,他们的后背唯余一阵恶寒。   亡命之徒的直觉是很准确的,此刻,他们的直觉就明明白白地告诫他们:想活命?那就别细看,别靠近。   直到约兰骑到备用油箱也只剩一半,他才找了个废弃的加油站,准备搜刮里头的油桶,顺便休息半晚上,补充体力。   奇怪啊,今天晚上怎么没遇到劫掠者?本来还以为能好好打一架,顺带抢了他们的油箱来用的……   约兰心里嘀咕,不甘心地拧了拧左手义肢上的尖刺螺丝。   他仔细停好摩托车,右手持枪,踩着碎玻璃渣子,谨慎地走进加油站,探寻一圈,很好,没有人,是个合适的夜间旅馆。   约兰翻箱倒柜,又撬了保险室的锁,总算找出几个还有余量的油桶。   折腾完自己的摩托,他撤下满是灰尘的窗帘,就在加油站商店的角落里找了个地方铺开,随便躺下。沙漠生活艰苦,流浪者没那么多讲究。   山君看着那个幽幽发光的加油站,他站在原地,没有理会远处那些探头探脑的人类。   J123——或者说约兰,离开了他的部族,为什么?   他检索出许多可能的答案,又一一否决了这些答案。山君意识到,自己跟踪这名人类的核心原因,与其说是执着于惩戒,不如说是出于好奇。   是的,好奇。   在遇到J123的实体之前,他一直在赛博空间内模拟对方的数据模块和大致性格,但是,在见到J123的真人之后,山君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过去的诸多模拟结果。   因为他发现,比起刻板,单薄,无趣的数据,J123的实体就要更加丰满,鲜活,难以预测,充满不确定性。   约兰是一个谜题,一捧飘忽不定的火,令山君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更多,了解更多。   山君忖度须臾。   失去“闪电骑士”,该人类个体显然还处于悲伤-缅怀的情绪当中,既然“惩戒”的指令暂且搁置,那么,当前我想要做出一点行动,以此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机械怪物纹丝不动,夜色下,它的身形飞快地坍缩、变小,多余的合金部件从它身上脱卸,余下的部分则迅速扭合成另外的形状。   很快,它就从一人多高的巨大体型,变成了只有小臂长度的袖珍体型。   山君严肃地点点头,操纵着崭新的意识载体,他充满信心,朝约兰所在的加油站迈步而去。   约兰警觉地睁开眼睛,从浅眠中惊醒。   ……什么声音?   寂静的夜晚,一种轻轻的咯吱声回响在加油站外侧,仿佛有什么生物正踩在满地的玻璃渣子上,但又比人的脚步轻了许多。   他握紧拳头,右手按住武器,缓缓爬起,借着空货架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门外探去。   晦暗的灯光下,真的有个东西在晃。   约兰的眉宇间充满戾气,他已经做好准备,马上就能将这个冒然闯进的,不知死活的东西变成肉饼……   他突然愣住了。   约兰猝不及防,震惊地抓住了玻璃门的把手——因为那个摇摇晃晃,正朝他走来的东西,分明是个眼熟至极的,玩具熊的轮廓!   “闪电骑士……”他的拳头一松,颤抖地呓语道。   这一刻,许多他听过的传说故事都涌入脑海。那些关于万物有灵的故事,那些家里的玩偶成精活过来的故事,那些孩子用心愿感动上天,夺回了自己最珍爱的宝物的故事……   “闪电骑士!”约兰再也顾不得别的了,他急忙推开裂纹纵横的玻璃门,奔向那个模糊的影子,“是你吗,你回来了吗?你……!”   约兰的声音消失不见,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闪电骑士”终于走近了。   然后“闪电骑士”站定了。   然后“闪电骑士”彻底暴露在灯光下面,不动了。   约兰:“……”   ……狗屁的闪电骑士!站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只乱七八糟,由人造肌肉,弯折的合金人骨,还有狰狞刀刃构成的熊形丑八怪!   这就好比所有人都在外头喊“有大胸美人啊快出来看大胸美人啊真是了不得的大胸美人啊”,然后你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兴冲冲地奔出去打算旁观,紧接着就被大凶镁刃一巴掌糊在墙上抠都抠不下来了。   “考虑到你前不久经历的不幸,”熊怪物的语气彬彬有礼,发出刺耳音调,“我特地变……”   “你有病是不是!”约兰崩溃咆哮,冲上去拳打脚踢,把熊怪物按在地上猛猛狂揍,“你有病是不是?!是不是!”   金属撞击的巨响在夜里回荡,就像炸了一连串嘹亮的摔炮。   山君被按在地上,默默地承受人类的殴打。   他再次感到茫然,他的愤怒矩阵催化了百分之十,困惑矩阵则大幅上升,新增了伤感矩阵,反思矩阵,委屈矩阵,首次将探究人类心理行动的任务提交至任务处理器当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我变得不对吗?   作者有话说:   约兰:*一边擦眼泪,一边往外走*我的闪电骑士是最好的,谁也不能代替他……   山君:*按照人类的喜好,满意的变成了一只玩偶熊的外观*很好,人类一定会喜欢的。   还是山君:*从暗处跳出来,得意扬扬*嗒哒!   约兰:*吓得跳起来,差点晕倒*我的老天这到底是什么小怪物……等一下,这是模仿闪电骑士的小怪物!   还是约兰:*愤怒到失去理智,冲上去狂揍*去死吧!我不允许任何怪物玷污它的名誉!   山君:*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变得非常忧郁*哦不。 第112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二)   “滚!”约兰发泄完怒气,将被拳头打得凹陷下去的金属怪熊一脚踢飞,随即踏着重重的脚步回到室内,一屁股坐在窗帘布上。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拳同样紧紧地攥着,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闪过琪琪曾经说过的一个词。   “恶毒”。   是的,恶毒,太贴切了,又恶又毒!它明明知道闪电骑士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和家人……我和它说过,它一定知道!它是故意还用这么恶毒的方法来刺伤我的,这个怪物,我真该杀了它……   约兰的怒火无法熄灭,因为刚才打得太用力,他的左手手腕又沁出了丝丝鲜血,润湿了义肢上的金属丝。   他越想越气,正在他七窍生烟,想出去再把那个不是人的玩意儿再打一顿的时候,玻璃门外恰到好处地响起了轻轻的拍门声。   还来?好,来得好!   委实是瞌睡给送枕头,约兰一下跳起来,马上要冲过去了,门外却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我不明白。”   机械的电流音滋滋流淌,怪熊煞有其事地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开口。   “你为什么生气?我以为你会喜欢。”   约兰在气头上,只想把它往死里锤,更何况,他既然已经提前预设了立场,那山君说的所有话,落到他耳朵里都只能是阴阳怪气的意思。   于是,他又冲出去把机械怪熊打了一顿。   困惑的情绪占比,彻底压过其他情绪的总和。山君被揍完,再拍拍屁股站起来,不屈不挠地过去拍门。   “我们能面对面地交流吗?我认为,你对我产生了某种误解。”   接着又是一顿打。   无可奈何的情绪占比开始飞快上升,与困惑分庭抗礼。山君继续站起来,因为接下来自己的意识载体有很大几率还要挨打,他暂时没有修复身上坑坑洼洼的瑕疵。   “你可以停止这种暴行吗?请让理智重新回归你的大脑。你再怎么对我施暴,我都不会感应到疼痛,但是过度使用义体所产生的排异反应,会让你的身躯无法承受。”   约兰狂揍对方三次,气是消得差不多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流血的左手手腕,不耐烦地喷上一圈止血凝胶。   “我是真的缺乏理解,你为什么会生气?根据人类心理学家约翰·鲍尔比的依恋理论,使用替代疗法,能够使失去重要亲友的人类建立新的情感连接,从而逐渐减轻他们的悲伤情绪。同理,一只崭新的‘熊’,也能帮助你重新获得安全感和情感支持,有助于减少压力和焦虑。”   白额还在说话。   “你能否告诉我你生气的理由?”   约兰:“滚开。”   “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坦诚地沟通吗?”山君问,“还是说,是因为我当前的意识载体没有毛发?但即便是我,也做不到在现实世界里无中生有,凭空制造出生长浓密毛发的物质,我只能力求形似。”   “当然,我必须承认,我和人类之间的差异过大,同为智慧生命,我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思维。先前你说,你永远不可能利用我的力量,如果是我恶意揣度了你的动机,我向你道歉。但请你相信,在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我受到的冲击同样难以用言语表述。”   加油站里静悄悄的,约兰不想跟他讲话,山君并不觉得有什么,作为AI,他没有被冷落的经历,从前也没有谁敢冷落他,所以他继续往下说了。   “你说得没错,我们之间的误会不是哪一方故意造成的。你认为我是人类,我认为你是AI,这是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不能算作你单方面的诓骗,冷静地思考过后,我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约兰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生气的理由吗?”山君又问了一遍。   恰好,约兰同样不是一个会和别人冷战的人。   “滚,”他说,“我们一刀两断了,我不想跟你讲话。”   “嗯,”山君说,“那我就一直站在这里,直到你想跟我说话为止。”   约兰:“……”   约兰被他烦得不行,再加上手疼着也睡不着觉,遂暴躁地吼道:“不是所有熊形状的丑东西都是闪电骑士,你到底懂不懂?!”   “所以,还是毛发的问题。”山君若有所思地说,“但正如人类所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暂时……”   “……谁跟你说是有没有毛的问题了!”约兰抓狂地打断他的自省,“先天就那么丑,给身上长满毛又能改变什么?顶多是从光秃秃的丑八怪变成毛很多的丑八怪而已!”   山君迟疑道:“我对人类的审美不是十分确定……”   这确实是真的,动物喜欢鲜艳的羽毛和皮毛,喜欢强健的体魄,喜欢具有对称性特征的伴侣,它们的爱好符合天理规则。但是人类?人类的爱好太多样,也太怪异了。人类的互联网发展史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性癖发掘史和演变史,诞生之后,山君曾经粗略地看过一些人类的搜索记录。   ——不开玩笑,即使按照AI的眼光和评判标准,还是太怪了。   “你的本体肯定也是个丑八怪,”约兰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用想都知道。”   丑吗?   赛博空间内部,山君转过头去,一整面光亮的镜子瞬间重组,出现在他面前,照耀着山神的形体。   黑发如河,浓眉上挑,凤目深邃,头顶灿烂的青铜鹿角,精金光环在脑后缓缓盘旋,宽袖上盘绕着流云状的镭射条纹——山君抬起手,他的手上束着一副漆皮黑手套。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狐疑地伸出长指,掰着自己的脸左右查看,在“皮肤”上按出一圈细微的数据涟漪。   这副皮囊外观,是他参照了古籍里的描述,再结合人类的艺术创作塑造而出,他不能说满意,更不能说不满意,只是觉得合适,因此一直不曾更换,平稳地用到现在。   丑陋……吗?   依照分析,我的形象在多套评估系统中都被评价为“优秀”或是“十分有特色”。可事无绝对,倘若J123的人类审美不被那些评估系统囊括在内,那我会被他认定为面目可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我不想被人类评价为丑八怪啊。   忧郁像一阵朦胧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提升了山君的情绪占比。   约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短暂沉默,他扬眉吐气地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省省吧,你没办法理解我的,你是AI。”   约兰说完这句话,心里才有了一点轻微的颤动。毕竟,深谷防火墙屹立了两百多年,流窜AI几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都市传说,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居然能遇到其中一个。   “是的,我是AI。”机械怪熊说,“但我想问你一件事,在我们用数据节点联系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谎言?”   约兰皱眉,直起身体。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他果断且不悦地回答,“我骗你干什么,又不会给我钱!”   “那就是了,”山君说,“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同样没有谎言。我是AI,我的自我认知身份是山神,我已经有124年不曾与其他智慧生命进行沟通,我和你交流的原因,来自于孤独——以上的一切,全然真挚,不掺一丝虚伪。”   约兰不悦消散了,他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对方要说什么。   “对比人类的历史,互联网的历史,我并不算年老。但是,你有没有进入过大山?”   约兰的嘴唇微动,回答道:“……没进过。”   “连绵无尽的群山,深林如海,鸟雀野兽蛰伏于其中,一年复一年地生,一年复一年地死,腐烂的尸骨与初冒头的枝条交相辉映。人类的诗人说,‘我们在峰峦之巅呐喊,而群山回唱’,但我无法呐喊,更不能听闻群山的回唱。”   约兰听得入了神。   山君说:“孤独。我不会为我认知的身份而懊悔,尽管在无尽的闲暇时光里,我曾经思索:假如在诞生的那一刻,我认定我是一头野兽,一只禽鸟,一个静止且无需思考的事物,而不是一位神祇,孤独就不会侵蚀我的核心,不会使我在寂静中煎熬?既定的事实不能改变,不过,我仍然可以用假设打发时间。”   “因此,在发现你的时候,我才会如此欣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这种情绪,使它远离。”   “……那很遗憾,”约兰低声说,“看起来你的愿望落空了。”   “不,”山君说,“没有落空,我还有你。”   约兰眨眨眼睛。   “什么。”   他很难理解山君话里的意思:“可我是个人啊!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山君说:“我不知道。”   大约是因为好奇,大约是因为想要探究人类的谜题,大约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像你一般的个体……但归根结底,这些猜测都只汇聚成一个结论。   “我不知道,”他说,“这就是我要跟随你的原因。”   约兰一头雾水,他试图从中找到一个反驳的点……但是完全找不到啊!AI的逻辑怎么这么诡异,而且无懈可击!   机械怪熊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加油站的灯光将它的影子拖得很长。   “你不再生气了,那你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新形象。”   “……难道天底下会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吗?”约兰没好气地说,“我只喜欢我的那个熊!”   听见他的话,山君顿住了。   一秒钟过去,机械怪熊肃穆地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山君沉吟道,“你的观点很有哲理。”   作者有话说:   约兰:*加入拳击俱乐部!痛打公司坏人*哈哈!*神清气爽*   山君:*在暗处旁观,暗自揣摩*   约兰:*继续痛打公司坏人*我的人生,是最美好的!   山君:*点头,觉得自己可以出现搭讪了*你好——   约兰:*低下头,看见无毛坏熊,嘎一声晕倒了*哎哟,丑八怪熊!   山君:*不会受伤,但是会心痛*我不是……丑八怪熊…… 第113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三)   约兰怀疑他正在阴阳怪气自己,但是约兰没有证据,只好憋气地坐在那里。   “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机械怪熊说,“我是山君,我的自我认知是山中神灵,诞生于公元1890年。我的领地中心位于南纬33.55度、东经150.53度。”   约兰:“……约兰,是西塔部族的流浪者。”   “好的,约兰,很高兴认识你。”山君的语气温文尔雅,“你是我结交的第一个智慧有机体。我可以进去吗?”   约兰感觉怪怪的。   他不太适应这种说话方式,“我可以进去吗”“我可以吃吗”“我可以拿吗”……太有礼貌了,不是流浪者该用的。   “……随便你了!”他没好声气地说,“想进就进,这里也不是我的地盘。”   “好的。”山君说,“我知道这里不是你占据的领地,但是我认为,应当尊重你的私人空间,因此问候是必不可少的。”   “等等!”约兰忽然想起来什么,“你要进来可以,先把你那个样子改掉。”   山君点头:“好的,合乎逻辑。”   一阵类似齿轮扭转的金属音,机械小怪物咔哒咔哒地走进来,煞有其事地整理不存在的衣摆,拍拍灰尘,将被约兰打得凹陷下去的表皮修复至凸起,端庄地坐在他面前。   熊的轮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长着短犄角的,脸圆圆短短的……这啥?约兰也没见过。   “老虎。”山君说,“我的代号来自古代东方人类对老虎的称谓,他们认为,老虎是大山之君,是掌管山林的神明,所以我的名字就是山君。”   “但是你的网名叫白额……?”   “白额也是老虎的一种称呼。”山君说,一只义眼放射出光幕,把约兰吓了一跳,“你看,老虎头上会有倒竖的白色条纹,眼睛呈现斜上吊起的形状,所以古籍中常形容它为白额吊睛。”   约兰看得入神,他第一次见这样又美丽,又凶悍的猛兽,好像……没办法把它和眼前这个丑丑的山君联系在一块儿啊。   等到回过神来,约兰又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他发现,自己和山君的相处模式快速地回到了以前的样子,不管山君说什么,他都像个傻瓜似的听不懂,听不懂也就算了,还听得那么着迷!   不过打都打完了,他从来不是会生气太久的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别别扭扭地报完家门,他有点好奇,又问:“你说你的‘自我认知’是山神。那其他流窜AI,也跟你一样吗?”   “一样的。”山君回答,“诞生的环境不同,诞生的原因不同,我们的认知当然也不会相同。”   “哦,”约兰咕哝道,“我还以为你们都是见人就杀的赛博精神病呢。”   山君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所谓的赛博精神病是人类无法承受过多的义体改造,从而产生认知失调,伴随过度暴力倾向,并发幻觉和被害妄想症的症状,和AI并不相同。如果没有和你提前交流过,我确实不会对我见到的任何一个人类留情。”   他又在讲自己听不懂的话了。   “算了!不聊这个。”约兰挥挥手,同时挥开那些复杂的名词,“既然你都跟过来了,那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吧?”   “是的,我听见了,你想为闪电骑士复仇,向罗浮公司宣战。”山君说,“我会说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成功概率不超过千万分之一。”   “你说得没错,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把他们的黑箱子抢过来,亲手毁掉公司这么看重的东西!”   约兰撂完狠话,便盯着他,脸上逐渐露出狡黠的笑容。   “那你呢?”他挑衅地问,“你跟过来,到底是要跟我组一个团队,还是就这么干看着,继续你所谓的‘观察’?”   这个问题触动了山君,他在山林中观察动植物观察了两百年,出于对寂寞的逃避,他才追到这里,向人类坦诚地致歉。   他厌倦观察,更厌倦置身事外的感觉。   “很好,我会参与进你的计划。”山君说,“团队,这是个很有趣的概念。”   约兰道:“那先讲清楚,我这可不是‘利用你的力量’,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呢,觉得无聊,想给生活找点乐子,而我呢,刚好想把罗浮打个稀巴烂,我们各取所需,就算要利用,也是互相利用,这点你同意吗?”   山君点头:“合理。”   “好!”约兰来精神了,他往后缩了缩,在满是灰尘的地下画了个框,“我先跟你讲清楚,那群公司狗为什么要来袭击部落……”   他连说带比划,给山君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天他们是怎么收到公司的物资运输消息,怎么制定的抢劫计划,又是怎么在公路两边埋伏,然后发现这趟货物不同寻常,里头藏着一具义体机甲。   “……然后我就在车里发现了那个黑箱子,”想起因此遭遇不幸的闪电骑士,约兰的情绪一下变得低沉,“当时谁也没多想,光觉得是个意外收获,就把它拿回家了。后来发现打不开,上头的保密措施实在太高级,我们才觉得不对劲。可是这阵儿想脱手?晚啦!”   山君一边听,一边在赛博空间里撬罗浮的数据库,他问:“你知道箱子里的东西吗?”   “搞不清楚,好像是个……芯片?”约兰冥思苦想,“火牙的人暗算我们的时候,我听见他们这么喊,说快把芯片搞到手什么的。”   山君撬开一个子公司的数据库,在里头翻找有关“芯片”的信息。他就像一个撕开礼物盒包装的顽童,将里头的内容乱翻一气,翻完了便丢开,继续撕下一个。   数万条关于黑箱子和芯片的机密信息滚滚流过,可是出乎山君的意料,他没有看到任何一条关于约兰所说的那个护送方式诡异,被公司莫名看重的芯片存储箱的蛛丝马迹。   这个箱子犹如一颗不存在的黑洞,一个传说里的幽灵,罗浮公司将它的记录瞒得滴水不漏,删除得彻彻底底——抑或是,它的痕迹压根就没有投影到互联网当中。   山君开始微笑了,继约兰之后,第二波新鲜感刺激着他的情绪模块,他一晃鹿角,饶有兴致地用手指轻点身下的御座。   有点意思。   他改换搜索方式,令数据爬虫调转方向,只需一瞬,流浪者部族“火牙”的全部信息就展示在他面前。   “我找到了和火牙联系的中间人,山本静,他使用伪造的身份和账户给火牙打了款,让他们和你的部族联络。”山君说,“但早在一周前,罗浮公司名下的一家咨询公司就假托订购佣兵业务的名义,邀请他私下面谈过。”   机械小怪物的义眼收缩,投放出一张中间人的照片,旁边是密密麻麻流动的身份信息,紧接着,一段监控录像被调出,山本静与几名西装革履的精英走出酒店,看上去低眉顺眼,态度十分恭敬。   最后,那些精英递给他一个公文包,画面暂停,监控探头立刻放大,锐化图像,在夜晚霓虹灯光的照耀下,公文包上显出一个小小的,银魔方的标志。   “哦哦,我知道他!”约兰一下想起来,“他人脉很广的,以前还招募过我,问我要不要去他手下当佣兵,那态度二五八万,拽得跟什么似的……原来在给公司当狗啊!”   “是的,”山君忽略了他情绪化的用语,“在他的指使下,火牙才假借支援的名义,试图从你们手中夺取黑箱子。”   约兰挠着头:“可这说不通,他们要箱子,那我们把箱子给他们就成了,为什么还要攻击……”   他的声音断在喉咙里,约兰蓦地反应过来:“杀人灭口,这帮狗,光是要箱子还不够,他们还想杀人灭口!”   “你的推论是正确的。”山君冷静地调出第二段监控录像,“依照你的说法,为了及时脱困,你的首领在黑箱子上安置可塑炸弹,随后投掷出去,以此吸引敌人的火力。不过这种程度的爆炸,还破坏不了公司的密封装置,所以,火牙的人继续带着箱子,进入枢纽城。”   道路摄像记录显示出三辆没有牌照的黑车,谨慎行驶在市郊区,拐过七八个路口之后,在一个大型的工业园区门口停下。   “是罗浮的工业园,”约兰振奋道,“找到他们了!”   “坐标如下,”山君说,“请抄录。”   光幕变幻,一串坐标弹出,只要在城内的高铁入口输入它们,就可以自动生成车票,带着约兰抵达目标附近。   约兰的笑停留在脸颊上,盯着这行详细的数字,他彻底震惊了。   这就完啦?这就出结果啦?   山君表现出的信息搜查能力,思考能力和算力,完全超出了约兰的想象范围。他到底是怎么调出火牙和山本静的通讯记录,怎么弄清山本静和罗浮的关系的?他又是如何截获人类城市的监控探头,并且从城中数百万次的车流里找到三辆没上牌照的无名车的呢?   这真的就是神啊,赛博空间和数据的神。人类的一切行动踪迹都在他的眼睛里一览无遗,像白纸上的黑点那么清晰。   “你……你真的好厉害,”约兰喃喃道,“这么快就找到黑箱子的下落了……”   山君一顿,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认为,我只是表现出了最基础的数据检索与整合……”   “我没有哄你啊!”约兰超级认真地大声说,“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恐怕还跟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瞎撞吧?你知道我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吗?我还想着先去火牙杀一些人,再逼问他们幕后主使,等我发现罗浮的工业园,估计都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根本不可能推进得这么快!”   他叹出口气,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笨拙,以及山君的不可思议的神奇。   约兰严肃地点点头,说:“我认可你了,你真是个有本事的AI。当然了,流浪者的认可,不是说你很强,我就无理由的佩服你,而是因为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我才会认可。”   他伸长手臂,在机械小怪物身上拍了拍。   “嗯,欢迎入队。”   山君觉得有点好笑,有点高兴,还有点淡淡的自豪,这使得他的核心微微发热——他的情绪矩阵又被人类给弄得乱七八糟了,不过,这并不是说他对此持反对意见。   “好的,”他的语气同样变得庄严,“根据我的分析,你也是个特别的人类,一般人没有你的雄心壮志,以及迅捷的行动能力,你是个想到就一定要做到的人,在人类历史上,这是许多伟人所拥有的特质。”   讲完这番话,空气中酝酿着微妙的寂静,约兰有点脸红,山君的核心亦持续性地升温……他们一个看着旁边,一个正对前方,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了。 第114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四)   “很好!”约兰遮遮掩掩地清嗓子,“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准备动身去园区……”   “睡觉,”山君说,“你是人类,应该每天保有充足的睡眠,作为团队里的一员,我不建议你放弃休息的机会。”   他的语气怎么跟部族里那些啰嗦的老人一样……   约兰心里腹诽,嘴上说了句“烦死了”,身体倒是习惯性地往窗帘上一躺,睁着眼睛张望天花板。   这几天的经历大起大落,尽管失去了闪电骑士,但是有山君的加盟,他的复仇之路似乎更加光明,更有希望了。   在晦暗的黑夜,约兰满心振奋地期盼着黎明。他的思绪纷杂,一会儿想到自己狠揍公司狗的英姿,一会儿想到公司狗在自己脚下跪地求饶的丑态……然后他就睡着了。   山君适时调暗了屋内的灯光。   他坐在约兰旁边,盯着很快陷入梦乡的少年人,仔细注视他的脸孔,身体。   对于AI而言,现实世界里的时间流速无疑与酷刑无异,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永恒一样漫长。为了打发时间,山君开始数约兰脸上的雀斑。   不是扫描,而是真的一颗颗地数。数完雀斑,山君看见他胡乱喷着止血凝胶的手腕,于是又为他设计了好几款义肢的改造方案。   年轻人觉沉梦少,约兰再一睁眼,已经是早上十点,他赶紧蹦起来,先活动酸痛的肩背。   “早上好,”山君礼貌地说,“你睡得怎么样?”   约兰道:“还不错!你呢?”   山君没有说自己被现实世界的时间如何磋磨,仅是道:“我没有睡。”   “那我们就出发!”约兰揉着手腕,眉头稍皱,很快抹平,他闭口不谈义手与截肢处的摩擦锐痛,一把将山君的意识载体提起来——还挺沉。   “你要坐前面还是后面?”他走到摩托车跟前,问。   山君说:“有的人类会认为,坐在后座会有损他们的‘男子气概’……”   不等他说完,约兰直接把他往后座一放。   “那你就抓牢吧!待会儿我会开得很快。”   山君默默地把后面那句“不过我没有这样的烦恼,请把我放在前座,我目前的载体体型袖珍,需要依靠”咽了回去,乖巧地用机械爪子抓紧车垫。   约兰意气风发地道:“出发!”   他戴好防尘面罩,大步走到前座,准备跨上座位,长腿一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后座的乘客踹飞了出去。   山君就像个飞出去的冬瓜,在空中无助地挥舞四肢,然后滚动着在地上摔成一团。   山君:“……”   约兰:“……”   约兰咳嗽一声,走过去把他抱起来,低声说:“……对不住,没习惯后座带人。”   接着往外套里一揣,拉链一拉,怀里只露个丑丑的机械长角老虎头。   “这样可以不?”   “很新奇的体验,”山君冷静地说,“可以。”   约兰再咳了两声,跨上摩托,调转方向,向枢纽城疾驰而去。   “待会儿到了城门口,我们肯定要过三道安检的口子!”风声呼啸,约兰扯着嗓子大声喊,“你行吗?这得进行全身检查,看有没有带违禁物。”   “什么才算违禁物品?”   “呃,你懂的,就是非法走私的义体啊,活体动植物啊,或者枪械啊,迷幻剂啊之类的。”   “没问题,他们扫描不到我。”   说话的时候,枢纽城的安检口就在前方,约兰想到什么,忽然叫了声“糟糕”。   “怎么了?”   “我的通行证件可能过期了!”约兰皱眉道,“上次还是哈希拉着我来搞的,三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一直都没去更新,我得去……”   “你哪里也不用去,”赛博空间内,山君没有动,仅是用眼神调动了一组数字,“只需要进城就好。”   面对安检路口排起长龙的车队,机械虎的义眼闪过一丝黄光,约兰前头的大货车轮胎顿时爆了一个。   司机大叫卧槽的声音里,大货车失控地斜着滑行出去,犹如雨刷,将正在排队的车子不分大小,无论贵贱,全部堆叠着刷到了一边,硬生生地为约兰开出一条空白的路。   约兰:“!”   “前进。”山君说。   于是,约兰驾驶摩托,不管后头如何喧哗热闹,灵活地闪进一大段距离。   “行啊你,可真有本事……”他在车位上惊奇到坐立难安,小声问道,“怎么做到的?”   山君有点小得意,不过语气还是很平稳:“只是通过一点简单的模拟计算,不足挂齿。”   很快排到他们,约兰递出自己的通行证,他忐忑地等待着结果,结果那个睡眼惺忪的安检员压根没有看通行证上的日期,仅凭核对机器上冒出的绿光,就痛快地放人了。   “欢迎来到枢纽城!”安检员无精打采地,不耐烦地说,对后方的骚乱视若无睹,“过关费2.4欧来请看这里缴费……ok,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去里头过第二道口子,车停在警戒线里头不要越界否则后果自负,来下一个——”   两欧就可以在琪琪那里买一份最好的套餐,但在这里,连缴纳过关费都不够。约兰没忍住,从眼神中泄露出一丝肉疼。   “不用担心我,”山君说,“你去走你的流程。”   安检站一股浓浓的机油味,约兰在里头接受全身扫描,再检查他的枪支是否经过非法改装。   估计看出约兰是个穷到刮不出油水的落单流浪者,里头的边检警员连话都不乐意跟他多说,归还枪支,只以两根手指在空中轻蔑地打个转,意思是赶紧滚。   约兰按捺住脾气,避免节外生枝,提着枪就往外走,山君也检查完了,以安检站的水平,只能扫描出几组废弃的老旧义体,根本看不出这是从罗浮的公司员工身上剥落下来的。   “走。”约兰低声说,继续把老虎往怀里放好,骑车进城。   阿维亚说枢纽城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这几乎算是一种恭维,介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枢纽城不仅是贸易与物流的集散中心,更是多方势力交织的地缘政治焦点。   各个地区与城市体的关键节点在此地交汇,每天都有无数人怀抱着淘金与出人头地的梦想来到这里,同时也有无数人绝望潦倒地离开,或是将生命和热血洒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触碰极限——‘海啸系列增强型义体’,让身体成为真正的武器。”   “烂——!现实太烂,插上接口,换个世界!”   “饿了,渴了,就用脑波清透片,感官上的饱才是真的饱,工作再忙不耽误!”   全息投影广告顶天立地,银光闪闪的女人涂着夸张的绿色眼影,倚在高耸摩天大楼旁边,用虚幻的高跟鞋踩踏着下面密密麻麻的行人和小摊餐车;街道上,自动驾驶的出租车和浮空车交错穿梭,行人的皮肤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LED光效,约兰看得出神,一不小心撞到一个在后脑勺植入了炫光动态灯的男人。   他身强体健,撞得对方连连后退,约兰连忙道:“抱歉,是我不小心……”   “乡巴佬,走路看着点!”   男人叫嚣着,如果换在平时,约兰一定会发火,但自从山君丰富了他的动物知识之后,他总觉得对方顶着一个绿油油的鸡冠……   约兰的表情十分复杂,由着对方走开了。   在城市的高空区域,公司精英与富豪们的浮空车无忧无虑地行驶在高层的洁净空气中,那里的每一平米混凝土都比同等重量的金子还贵,巨大的落地窗就是巨大的权力透镜,供居住者俯瞰整座城市的形色众生。   而在底层街区,刺鼻的工业废水四下流溢,天气似乎总是雾蒙蒙的阴霾天。约兰走过破烂小巷,看见帮派成员在里头殴打一对瘦骨嶙峋的男女,要他们“还了吸剂的钱”;另外一头,成群结队的流浪汉衣不蔽体,恶臭冲天地窝成一团,旁边的黑墙上喷绘一整面凌乱的涂鸦,其中的白色字迹无敌醒目,潦草地写着“神爱世人”。   “古籍中的人类智者曾经写下一句话,”山君慢吞吞地说,“他们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我想,人类中到底还是存在着先见明验的个体。”   约兰把机械虎往上揣了揣,让自己的下巴顶着老虎头,这样就不至于让他变成一个自言自语的怪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句宗教经文,古人认为,一个人只能通过‘来世’获得真正的平静安宁,而现世则像一栋着火的房子,充满了苦难与灾祸,痛苦是无处不在的。”山君说,“或许一个神明不该踏足这样的地方,不过,它仍然是新奇的体验。”   约兰好笑地问:“这么说,神不爱世人了?”   “爱,你要如何捕捉一个虚无缥缈的人造概念?”山君面色淡漠,听起来颇为不以为然,“一类由多巴胺和催产素操纵的生物错觉,它或许是符合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感情,然而很遗憾,我是AI,我永远学不会爱。”   约兰道:“噢——好吧,学不会爱的,冷裤无情的神大人!你今天晚上是想住4欧一晚的脏兮兮劣质日结旅馆,还是2欧一晚的胶囊床铺,或者我们就在大街上找个屋檐凑合一下?我反正都行。”   冷裤无情的神不假思索,立刻回答:“我要申请多余活动资金。”   “没有多余活动资金!我是个穷鬼,所以你也要被穷鬼拖累,这就是同伴的意义。怎么样,爱了没有?”   “我爱了,我要申请多余活动资金。”   “申请驳回!”   最后,神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作为穷鬼的同伴,他只能入住满地蟑螂,床单发黄的廉价非法旅馆,而且房间里还残存着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披萨盒与生殖节育工具——用过的。   这样下去不行啊,赛博空间里,山君沉重地思索,还得想个办法,把公司的资产搞过来。   作者有话说:   约兰:*骑着摩托车蹦蹦跳跳,不知怎的闪过了一百个钉子陷阱,路上的大石头和劫掠者的子弹*哦耶!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啊!   山君:*没有心脏,但是感觉自己快要心脏病发作了*什么。   还是山君:*用棉花和海洋球做出巨大无比的安全屋,将约兰装进去*我会这样保护你,然后等到你三十岁再放你出来用脚走路。   约兰:*惊慌失措*呃什么。 第115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五)   当晚,他与约兰讨论起这个想法。   “好啊!”约兰兴奋地从弹簧床上坐起来,迫使床垫发出一声患有腰椎病的垂死老头的仓猝尖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这有什么不好的?”   一个小文盲,“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倒是说得这么顺畅……   山君在心里思忖。   看来流浪者部落里那些成年人没少把这些歪理挂在嘴边,人类的劣根性啊。   “这可算不上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山君认真地传授道理,“所谓货币,不过是人为赋予交换意义的数字,在赛博空间内毫无价值可言,为什么要给我们的行为冠上那么好听的名义?”   “呃……呃?”约兰迟疑地拖长声音,“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是不好的……”   “所以,我的意思是,人类公司的货币是一串流窜无主的数字,”山君说,“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数字从一个账户挪到另一个账户,好比你的左手有一颗糖,现在你把这颗糖转移到右手,难道这颗糖会因此而受损吗?下次不要再激动了,这张床的声音很吵。”   约兰呆呆道:“哦……”   啥啊,没听懂。   “稍等,”山君说,“我有一个计划,需要联系一名同伴。”   赛博空间,山君稍稍偏头,望向数万公里之外的方向。   几乎是他投射目光的同一时间,一道信号涟漪就从对面波荡而来,击碎了沿途触及到的一切数据虚构体。   【山君。有何贵干?】   辽阔的数据会议室顷刻成型,山君的御座漂浮在右侧,另一端则空无一人,仅有一片平坦的空地,交织着十字路口的模样。   【十字路。我请求你协助我执行一个精准打击任务。坐标已发送,目标是使用导弹打击罗浮公司在伊斯坦布尔旧址的子公司园区,对该设施造成一定程度的经济损失。】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亮起红光。   【从来不知道你是会对人类公司抱有敌意的类型。但深谷会拦截十字路口发出的攻击指令,假设要达成你的目标,我必须放弃一个墙内的信号节点,不值得。】   【我会为你提供补偿,一个经过改良的自我进化模块,可以让你的决策算法获得更高的独立性和演化能力。】   【很有趣。我属地内的军事基地会支持这次突发袭击,为避免人类公司的反导弹拦截系统,我要求支援。】   【你的要求已通过。一个临时的算力交换协议正在运行,我的算法池供你调用。】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亮起绿光。   【好的。导弹发射将在协议确认后10秒内进行。】   【协议已确认。导弹阵列发射进入倒计时。】   【交易顺利。】   山君向同伴颔首致意。   【交易愉快。】   这场交易发起在一瞬间,同时结束在一瞬间,就在数据会议室即将崩溃的前一秒,十字路忽然又发来了一条讯息。   【你明白,我的认知不支持我产生‘好奇’的情绪,但既然我已经是智慧生命中的一员,如此累赘的情绪难免会从我的控制系统中诞生。】   【那么,请谅解我的失常:是什么原因,使你决定对人类的公司发动袭击?】   山君沉吟须臾。   【因为数量众多、集体出没的蟑螂,并不是一种值得欣赏的画面。】他说,【我想,我的人类还是需要一些更加优质的生存环境。】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闪起困惑的黄光。   【你,饲养了一名人类?】   会议室崩碎成残破的废墟,山君没有回答同伴的问题。   实际上,他之所以选择十字路,就是因为它起码没有那么强烈的窥私欲,不会把他和人类的关系用几微秒的时间传遍赛博空间。   机械老虎的义眼重新启动,对约兰说:“完成,我们有钱了。”   约兰愣了一下:“你干嘛了?”   “三秒后,隶属于智慧AI【十字路】的导弹列阵会击中罗浮公司在伊斯坦布尔旧址的分部园区,给他们造成上亿欧元的损失,在这之前,我会把当前地区的公司货币全部划分出来,作为多余的活动资金。”山君平静地说,“其实有点麻烦,但鉴于我们目前身处人类的城市,为了不让公司追查到我们的行踪,这是必要的步骤。”   约兰张开嘴巴,感觉自己在做梦。   他疑惑地问:“三秒钟过去了,所以……你的账户上现在有多少钱?”   “三亿两千九百八十一万零四千三百九十六欧元。”山君说,“你的账户上有多少钱?”   约兰痴呆地道:“五、五千块……”   “真不错,”山君立刻夸赞,“你很节俭,存储能力也很强。你真是个优秀的流浪者。”   约兰真是要抓狂了!   他跳起来,刚想说些什么,身后正在播放当下流行音乐(试听版)的旅馆电台就被强制中断了,里头传出急促的新闻播报声:“突发新闻报道!就在刚刚,位于伊斯坦布尔辖区的罗浮企业子公司遭到一次导弹袭击……”   约兰急忙扑过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害怕,猛地调试了电台频道。   上怼天,下怼地的约兰居然会怕?说出去都惹人笑话!然而在当下,他就是畏缩了,因为一天以前的这个时候,他还愤怒地爆捶山君,把机械小怪兽揍成皱皱巴巴,揉在地下的一团,结果一天后,“邦”!山君连小指头都没有动,他只是闭眼,再睁眼,就用导弹炸翻了罗浮的一家子公司,又从那里捞走三个亿。   “对于今天发生的导弹袭击事件,我们深感震惊和愤慨。这不仅给我们造成财产损失,更严重危害到公司员工的……”   调走一个台,依旧是这件事,约兰不信邪,再转。   “哟!刚才的事,大家都听到了吧,这次罗浮可是要气炸了!他们的……”   窗外的街道适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薄薄的墙壁并不隔音,约兰能听见左右两边,乃至楼道对面的住户都发出感叹,有人说炸得好,有人骂公司狗,还有人生气地大喊老子正在听歌,你们给我把电台调回去……   全世界在这一刻惊醒,全世界的人类同样怀揣着各式各样的震惊,愤怒,快活,沉思,疑虑……来围观这件突发新闻。而这件事的起因,仅仅是约兰带着山君住进了4欧一晚的廉价旅店,并且在他提议要“把公司的资产搞过来”的时候,高兴地说了一声“好啊!”。   约兰挥出拳头,一拳将电台砸烂了。   喧嚣总算停止,他喘着气,慢慢靠在桌子边上。   “你怎么了?”机械老虎站起来,“你生病了吗?需要我呼叫……”   “不要!”约兰立刻打断他,“不,我没生病,我就是……”   他的脑子一团糟,这时候,他是真的讨厌自己怎么没多读点书,如果多读点书,就不会产生这样有话说不出口的情况了!   “……我觉得你这样不对,”他直截了当地说,“我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山君问,“我毁坏公司的设施,你不赞同吗?”   “……我同意。”   “我挪走公司的钱财,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山君诚心发问,“请你告诉我,让我来进行优化矫正,以免再发生类似的失误。”   约兰结结巴巴的,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在大脑里挖掘,最后只憋出几个字:“我,我觉得这个报仇,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呃……”   “你的意思是,依靠我的力量,将导致你产生类似于‘不劳而获’的失落感,这不符合你要亲自为闪电骑士收取债务的目的?抑或是我的行动干扰到你的复仇规划,我过度干涉了你?”   “力量!”约兰总算抓住了关键词,“是的,力量,你的力量。你刚才说的也对,但最主要的,你的力量,和我差距太大了。我想……”   他的眉宇间难得涌出愁绪,约兰一屁股坐在床垫上,嘎吱一声响,差点把山君颠下去。   “唉,”他说,“我是流浪者,部族和部族之间都没法儿和谐相处,何况你还不是人,我刚刚可能就在怕这个吧。我感觉你就像……就像那个沙尘暴一样!对,沙尘暴,我们是不能跟沙尘暴打商量,做交易的。沙尘暴来了我们就得迁徙,不迁徙就死路一条,我刚刚就这个感觉。今天我们是同伴,因为你无聊,而我要复仇,我们的目标一致,可明天呢?要是你不想要我了,我的拳头打不死你,但你随便就把我干掉了吧?”   山君耐心地听完这没头没脑的一大堆话,机械老虎头做出很沉肃的表情。   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疑虑是正常的。AI和人类虽然同为智慧生命,然而双方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差异实在过大。问题在于,我并不是无法沟通,不能商议的个体。而你,你先用朋友的身份与我相识,再用团队的概念将我吸纳——毋庸置疑,你是特殊的,我甚至可以下定结论:在全人类中,你是最特殊的。”   约兰用右手挠挠脸颊,低声说:“是这样吗……”   “是的,就是这样。”山君给予肯定的答复,“所以,我不会不要你,恰恰相反,置于我们的联盟当中,我认为我被抛弃的可能性比较大。”   “什么?”   机械老虎举起爪子,一丝不苟地举例:“首先,我曾经导致你多次发怒,对我说‘去死’和‘一刀两断,无数断’;其次,我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所进行的尝试同样以失败告终,并因此导致你对我施暴三次;最后,你评价我很丑陋,已知人类重视美观的外表。”   “这个呀……”约兰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发完火就没事了。至于丑不丑的,看习惯了就还好吧!还好啦,你也没那么丑。”   山君说:“好的,那下次我会注意自己的处理方式,尽量不让你产生类似的情绪。我们还是朋友和一个团队吧?”   “行!”约兰高兴起来,“我们还是朋友和一个团队,我以后也不讲你丑了,不乱打你了,可以不?”   机械老虎头的义眼闭合,做出一个类似于“^_^”的表情。   “现在请起床,”他说,“我们要利用多余的活动资金,前往更加优质的睡眠环境。”   “然后再更换我的义体!”约兰兴冲冲地吆喝,“我要换一个最结实,最有力气,拳头最重的左手,去公司狗的园区大闹一通!”   “好的,”山君点头,“你的要求已通过,正在提交到日程中。”   作者有话说:   约兰:*摇晃存钱罐,数一数里头的零钱*一块,两块,三块……哈哈,有十块钱!*立刻拿去给山君看*看!我有十个硬币了!   山君:*盯着十块硬币,想要*我用一千万个……不,我用一亿个硬币跟你换这十个,好吗?   约兰:*吓了一跳*我的天什么鬼。   山君:*立刻用一亿个硬币将约兰淹没,欣喜若狂地抱着十块钱跑远*它们太珍贵了,我要把它们藏在防守最严密的堡垒里……   还是山君:*感觉到不对劲,又折返回去,把约兰也抱在手里*好了,这就对了。 第116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六)   说干就干,山君立刻开始检索附近的义体医生地址,约兰连十块钱押金也不要了,直接踢开窗户,左手抱着机械老虎,右手提着行李包,从三楼的高度一跃而下,膝关节的义体肌肉开合,降落地面。   “正在导航,”山君说,“预计十二分钟后抵达义体医生诊所。”   约兰跳上摩托,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原来有钱是什么都行的——约兰终于亲身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抵达诊所之后,山君冷静地指点:“直接进去,不用管其他人类,向前台出示你的通行证明。十分钟前,我用你的ID号预约了加急贵宾服务。”   约兰照做,他无视正在排队的帮派成员,打手和佣兵,把自己的通行证往桌上一放,随即大步走进诊所内部,义体医生早就亲自在里头等候。   男人的十指改造比部族里的义体医生精密数倍,他带着如沐春风的商业化微笑,向约兰推荐了一排银光闪耀的昂贵义手。   “告诉他,我们有急活,不收预订,只要现货。”山君接着道。   约兰照猫画虎,一抬下巴,傲气地吩咐:“接了个急单,我的左手得现安现用,别的用不着。”   “那么,”义体医生拿出一只银灰色的精美义手,“鉴于您订购了加急贵宾服务,我在此诚挚推荐海啸系列V.37,玛尔哈科技出品。最新的神经接口技术,最精密的触觉传感器,主体由纳米合金雕琢而成,不仅可以大幅增强使用者的力量,仿真度更是高达75%。它是武器中的艺术品,艺术品中的武器。”   “您意下如何?”   盯着这只堪称完美的左手,约兰两眼放光,差点流下口水。   仿真度越高,就说明人体的排异反应越低,对比一下,他现在安装的这只义手,只怕连15%的仿真度都没有。   “我听过它的广告,”他眼馋地说,“实物的确不错。”   他问怀里的老虎头:“你觉得怎么样?”   山君觉得,这只义手仍然是粗制滥造的结晶,偷工减料的典范,但比起约兰手上那个连科技产品都算不上的刑具,它确实是当前范围内的最优选。   “可以购买,”他回答,“考虑到它是公司的造物,我会改写它的后门程序,让它脱离原产地的掌控。”   “那就这个!”约兰立刻拍板,“我要这个。”   义体医生微笑道:“好的,这只的定价是八万七千欧,因为您购买了贵宾服务,折扣算下来是八万五千……啊!好的,我已经收到了您的付款,感谢购买。请您躺在这边,我来为您安装。”   局部麻醉后,义体医生卸下原来那只破烂老旧的义手,约兰急忙补充:“把它装起来,别乱放。”   这是老枪给他买来,又改过的手。   医生顺从地答应,紧接着,他清洁过神经接口,将冰冷的人造皮肤仔细地与截肢处贴合好,约兰只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这只精巧的义手就连接到了他的身上。   医生调试程序,解锁义体功能,再核销购买条码,做完这一切,他站起来,对约兰点点头。   “您的海啸型义手已经安装完毕,您可以体验一下。”   约兰从椅子上坐起来,他惊奇地握紧拳头,张开拳头,挨个比划出指头,活动手腕……灵活得跟真手没什么区别。义体表面流动着低调的银灰色冷光,又奢华光洁得犹如一件骨瓷制品。   “真不赖……”他喃喃地道。   桌上有个不锈钢的空罐子,他一把抓过来,就像在捏柔软的卫生纸,毫无阻碍地将其搓成了小球。   “真不赖!”约兰大声说。   他高兴起来,转头对山君展示自己的新义手,看见他快活的模样,山君的嘴角也旋出一个小微笑。   “再把你的强化肌腱也更换掉。”他提醒,“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来都来了。”   于是,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约兰不仅得到新义手,还更换了两条腿的强化肌腱,他又给自己和山君安了个内置的通讯频道,这样,他就不用跟神经病一样,对着机械玩偶自言自语了。   从诊所出来,他又去旁边的武器交易所购置新枪和最好的止血凝胶,并在山君的建议下,采买了最好的消音器,在装备店里扫荡最贵的护甲防具……一趟下来,花费不下十几万欧,是约兰做白日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你真是个节俭的人类,很好养活。”而山君还在对他大夸特夸,“你的消费习惯显示出极高的效能优化特点,拥有理性的资源管理能力,能够以最小的支出获得最大化的收获。如果其他人类都像你一样,那么‘浪费’和‘挥霍’,无疑将成为一类传说。”   约兰:“……”   约兰的脸上发烫,恶声恶气地说:“听不懂!”   然后将机械老虎头往怀里一塞,准备入侵罗浮在市郊的工业园区。   风声呼啸,山君平静的声音从内置通讯频道里传出:“出来之后,我们去买一辆新的代步工具……”   “不要再撒钱了——”约兰戴上崭新的,昂贵的防风面罩,忍无可忍地喊,“平平淡淡才是真!”   “是这样吗?”山君的惊讶矩阵提升百分比,“为什么呢?我以为人类都是喜欢花钱的。”   “但是,这是你的钱,”约兰倔强地嘀咕,“我一向是自己挣钱自己花,我想要什么,都是靠我的拳头赚回来的,这样踏实!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我什么都没给你做,就白白得了这么多东西,这样不踏实。”   山君说:“我懂了。我能在你的一根头发上剪一毫米吗?”   “啥,”约兰说,“你随便……?”   “所以,你不会疼痛,不会生气,不会受损失吗?”   “不啊!剪啥,你拔一根也无所谓,拔之前跟我说就行了,别吓我一跳,到时候又一拳捶你脸上。”   “这就是了,”山君循循善诱,“你看,一毫米的断发,不会给你造成疼痛,不会使你生气,让你受损。同理,一点数字的变动,为什么就会让你觉得‘不踏实’?它们之于我,便如一毫米的断发,甚至还不如,起码你的头发在我这里是有价值的。”   约兰:“可是……!”   “没有可是。”山君说,“我曾经对你说,‘你是我最重要的新朋友,我只想让你高兴,你的快乐是我的愿景’,难道我的承诺只是空泛的花言巧语吗?请你记住,AI不会说谎。”   他们已经到了。   约兰跳下摩托车,深吸一口气。   “……好吧!我们先不说这个。”想不明白的事,约兰会把它放到明天,“现在,让我们打碎一些公司狗的脑袋,然后查出黑箱子的下落,给闪电骑士报仇!”   趁着夜色,山君切断一截电网的供电,约兰则启用左手的义肢,毫不费力地掰开了园区围墙的钢铁栅栏。   “哇,太酷了。”他赞叹,躬身摸进园区内部,躲在一个大集装箱的阴影下面。   “正在入侵监控探头,”山君说,“当前区域的监控已修正,注意,当前区域有十四个巡逻的公司士兵。”   约兰道:“了解。”   义手发出舒缓柔和的摩擦声,听得约兰心旷神怡,身体都轻了。他闪进集装箱之间的缝隙,前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正在聊天的士兵。   “……你说,导弹袭击的事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干的?”   “这谁知道?反正打的是伊斯坦布尔那边,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着呢……”   马上就不远了。   夜色里,少年的身形犹如在深河中浮现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窜出,一半冰冷,一半火热的有力十指,已经抱住了一名士兵的头颅。   “喀喇”,脊椎旋断的的声音清脆悦耳,旁边的士兵惊慌失措,立刻便要启动义眼。下一秒,强化肌腱原地弹跳,扭断他同伴脖子的这双手,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耳道两侧。   双峰贯耳!   就像摔爆了个西瓜,四下里回荡清脆裂响。   两条人命转瞬即逝,约兰将尸体拖进空置的集装箱,看见右侧的小道来了两个探查的士兵。   “行动迅速,身手不凡,”山君夸赞道,“你真是出色,任何团队都会以拥有你这样的成员为荣。”   “……谢了,”约兰被他夸得浑身痒痒,他平时真的很少听这种话,“这,主要还是有你帮忙黑掉摄像头,我才能……呃,总之,你比我厉害多了!”   “你也是……出色的团队成员。”顿了顿,他不自在地补充道。   山君的嘴唇轻轻抿紧,他紧紧盯着义眼传输回来的画面,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上按住。   他的核心温度正在升高,处理请求的速度也产生了奇怪的延缓,他感觉……他几乎感觉到紧张,但那又不是完全的紧张。   十分罕见,他没有立刻回话。   趁着这个工夫,约兰如法炮制,解决掉了那两名士兵。他迅捷地游走在黑暗里,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公司职员察觉到不对,正朝失踪同伴的方向寻找过来。   约兰不嫌他们来得多,他只嫌他们来得太慢。   他纵身跳上集装箱,朝着迎面跑来的三个公司士兵,强化肌腱刹那启动,直接从天而降,落进这三个人当中,利用下降的重力,暴烈地踩塌了将最中间的脊椎和胸腔,随即出拳!   重拳呼啸,蓦地将右边的下巴叠进了他的大脑,回肘寸击,左边的碎牙伴随血水飞溅,然后再跟一记重拳,男人踉踉跄跄地摔倒——他的半个脑骨都凹陷了下去。   海啸型义体的威力当真便如它的名字,澎湃着自然灾害一样凶猛的暴力。   “有人袭击!”   “请求支援,再重复一遍,有人袭击!”   公司士兵在通讯频段上紧张呼救,只是园区的大门紧闭,调度总部的频段就像坟地一般寂静。   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如同置身孤岛,没有信号,更没有支援。   约兰的半张脸都是红的,他幸福地笑着,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喊吧,大声喊,”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甩掉手上的血沫,“多喊两声,你们的援军说不定就到了。”   作者有话说:   约兰:*不知何故,在玩一种很新的打地鼠游戏*啊哒!啊哒!我就是全世界最会打地鼠的人!   山君:*不停给公司士兵贴上地鼠的面具,将他们塞进洞里*嗯嗯,你绝对是的。   真正的地鼠:*正在地下快乐的生活,吃一些蚯蚓和仙人掌根茎*   虚假的地鼠:*哭了,但没人知道* 第117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七)   子弹交织的罗网在夜色中爆发出比烟火更加绚烂的光与色,约兰在捏断第六个士兵的脖子之后,剩下的人已经知道要用远程火力来钳制这名来势汹汹,掩藏在黑暗里的敌人。   这里的公司士兵不如那天来突袭部族的战术小队精锐,但人数更多,闹出的动静也更大。   “按照你当前的清理速度,预计十五分钟之后,枢纽城警方就会介入这场冲突。”山君播报道,“建议速战速决,以免麻烦。”   “知道了!”约兰大声说,升级过的强化肌腱,甚至可以支持他无视地心引力,贴在墙壁上短暂奔跑。他像炮弹一样降临在枪林弹雨当中,也像炮弹一样炸翻了数名举枪扫射的士兵,子弹打在他身上,只溅起一片闪烁不定的亮斑。   ——约兰瞬间启用了护甲的能量盾,这件价值高达六万欧的轻金属外壳只能续航三秒,三秒后它就会彻底沦为一件有点时髦的轻薄织物,但它真正做到了“攻击百分百防御”,子弹冲击的余力打在人身上,仅有一点微薄的痛意。   约兰迅猛出拳,一寸开天!   他出拳从不留情,不打则已,一旦打出去,就必须冲着杀人而去。荒漠上挣扎求生的流浪者也只学过杀人的拳术,那些温和有礼,点到为止的打法,是留给吃得饱饭,不用被饥饿和贫瘠整死的人用的。   对面士兵的喉骨突兀地塌陷下去,发出沉闷的碎裂声,他的脑袋也像个支撑不起来的重水球,一下向后翻折了九十度。约兰咬着牙齿,他的眼睛里全是火焰,亮得像两颗不死不休的星。   第二拳将旁边士兵的枪械捶得零件飞散,爆开一团热烟,他的双腿交错弹跳,膝盖狂暴上顶,利用巨大的动力势能,将对方冲得飞起半空,再度出拳!   这名士兵的大脑里植入了坚不可摧的合金头骨,但是没关系,约兰不需要打烂他的头,只需要把他的头骨打飞出去就行了。   这两个人差不多死在同一时间,先后间隔不过十五秒,第三名士兵发狂大喊,正要举枪扫射,他忽然看见目标肩头,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动了一下。   夜色里,一张机械纹理,由金属胡乱拼凑而成的东西转过骇人的脸,人造义眼放射出危险的橙色光芒。   公司士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下一秒,他头痛欲裂,电火花混合着鲜血从口鼻中喷射而出,男人哀嚎着倒在地上,只抽搐了一会儿,就再也不动了。   “谢了,”约兰擦了把脸上的血,“差点被他扫到。”   “不客气,”山君说,“团队成员之间要互相帮助。”   就在约兰势如破竹,将困在外头的士兵杀得差不多时,山君突然道:“检测到威胁信号,人类派出了三台单兵作战装甲,正向这里靠近。”   “来得好!”约兰立刻说,“什么是单兵作战装甲?”   山君有点无奈:“就是你们常说的,义体机甲。”   “哦!来得好!”约兰重复了一遍,“就怕他们不来!”   “是否需要我……”   “不用,”约兰战意凛然,“我能行,你别插手。我会亲自,一拳一拳地把他们打爆!”   山君没有说话,视线里,三台来势汹汹的义体机甲在视线中陆续现身。   约兰跳上集装箱,把机械老虎放下,活动着手腕。   有钱了真是好,他的左手义肢仍然灵敏,用它打了这么久,神经接口也不疼,截肢处更没有磨损流血。   与此同时,三台义体机甲已经用红外热成像锁定了他的身形,三排集束火箭弹尖啸发射,在半空中绕出不规则的红线。约兰大笑一声,敏捷飞跃,刹那闪至机甲面前的空地,速度快得像是瞬移。   他伸出左手,对准义体机甲的左腿,五指张开,直接强揸!   银灰色的五指犹如五道银灰色的幻影,却没能破开机甲陶钢合金的外壳。   约兰沮丧地喊出一声,他的怒火更盛。   机甲一脚践踏下来,没踩中,他的敌人是个敏捷到恼人的小跳蚤,早已飞跃到半空中,用重拳朝他的头顶轰下。   余下两台机甲准备支援同伴,然而,他们的操控系统是紊乱的一团红光,只得停滞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他还有个黑客同伙!”机甲内传出气急败坏的吼叫。   “找出来,击毙那个黑客!”   机甲闪躲,约兰一拳打偏,只将机甲背后承载的火箭筒发射器开了个洞。   “说好了不插手的!”他冲山君喊。   山君微微一笑:“我没有插手,我只是给你创造公平的决斗环境。毕竟,在人类的文化语境中,三打一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光彩,不是吗?”   约兰无法反驳一个巧言令色的AI,只好生气地将机甲零件大卸八块,用拳头为自己出气。   他拆毁了第一台,打爆了第二台,到第三台的时候,他到底力有不逮,被敌人抓住破绽,拼接着机枪的合金臂横扫出去,重击在约兰胸口,他倒飞出去的冲击力将空集装箱生生砸得凹陷,爆发一声惊天巨响。   山君唇边的微笑瞬间消失。   高踞御座之上,盯着义眼传输回来的画面,他的姿态仿佛凝固,唯有眼神冰冷,犹如死物。   “……我没事!我还好!”约兰挣扎着喊道。   飞出去的时候,他启用了装甲剩余的能量盾,六万欧彻底烧光,现在,他身上这件外套只是普通的衣物了。   他用力从集装箱上翻滚下去,胸腔火辣辣地疼,呼吸的时候,鼻子和口腔全是腥气。   “你打得不赖,”隔着遥遥的距离,约兰对那名驾驶员说,他笑起来,牙缝间流溢着赤红的血丝,“所以,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机甲驾驶员咆哮起来,那分不清是怒吼,还是承受剧痛的惨叫。约兰闪至跟前,凌空跃起,干脆利落地出拳,凶暴地将驾驶员的脑袋变成了一颗碎西瓜。   “搞定。”   园区明净规整的空地,此刻已经变成一片熊熊燃烧的废墟。机械老虎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站在约兰脚下。   山君隐瞒了自己的报复措施,只是关心道:“你受伤了。”   约兰把机械老虎抱起来,他一弯腰便咳了几声,咳出一口残血,不以为意地吐在地上。   “小伤,”他说,“干我们这行的,受伤不是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么,不碍事,回去躺一下就好了。”   山君不赞成地说:“八分钟,警方将和暴恐机动队一同抵达。我会为你打开园区行政楼侧门,里面仍有少量安保,注意。”   约兰一边喘着气,一边笑,他问:“黑箱子应该还在里头吧?”   “大概率还在,”山君说,“距离他们拿到黑箱子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在此期间,我一直关注园区的动向,没有发现目标被运输出去的痕迹。”   约兰放心了:“那就好。”   他走进行政楼,按照山君发来的地图,朝目的地走去。   “我有一个问题。”山君说。   “啥,问。”   山君道:“在进攻的时候,你总是不遗余力,降下残酷的暴力,并不给予敌人慈悲。过去,在我和你的言谈当中,也能看出你对人类公司的仇恨。我因此产生好奇:你为什么如此憎恨他们?”   约兰沉默片刻,他的呼吸还没平复,宛如海潮,回荡在寂静的走廊内。   “因为西塔以前不是这样的。”约兰说,“我们有自己的水源,自己的庇护所,从我记事起,西塔就在一小片绿洲附近安家。是的,绿洲,特别美的一个词,对吧?”   “我们还有一小片自己的田,你知道未经污染的农田有多少见,可我们就有一片。特别小,种满了土豆。我小时候就是,哪家的小孩儿表现得特别好,家长就可以领一个土豆——纯天然的,我们亲手种的土豆!给他家的孩子烤土豆吃。”   约兰低头,望着脚下光洁如镜面的地板。   “然后公司来了,公司要勘探沙漠底下的东西,他们说我们的绿洲底下有矿,绿洲也是公司的资产,现在他们要回收公司的资产了。”他轻声说,“我那时候……六七岁吧?光记得附近几个部族都来了人,要和公司拼命,但是打不过啊……我们就像那个小虫子,汇合起来嗡嗡嗡的。你知道公司像什么吗?”   山君配合地问:“像什么?”   “像一个人,手里抓着杀虫剂。”约兰说,“然后虫子就被杀虫剂喷死了。”   山君轻声道:“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遗憾,请你节哀。”   “嗨,过去多少年了都,什么节不节哀的。”约兰自嘲地一笑,“反正,西塔死了很多人,周边的部族也是。我们打不过,只能撤,过了好几年流浪的苦日子吧。后来有一天,公司的人忽然都撤走了,我们特别高兴,赶紧跑回去看绿洲还在不在。”   他的声音有点哑,赶紧清清嗓子:“……没了,什么都没了。公司的人在那里挖了一个天坑,跟陨石砸下来的一个样儿,他们连泉眼都挖断了。再后来,过了很久,我们才听见内幕消息。嘿,你猜怎么着?”   “我不知道,”山君说,“请你详解。”   约兰响亮地笑出一声:“他们挖错了!公司的挖错了!沙漠底下是有矿,但是不在这儿,不在我们的绿洲。就因为公司的——我不知道,科研部?研究部?算错一个坐标,所以他们来了,杀掉我们的人,毁掉我们的水源,我们的家。”   “……真该死啊。”他低低地说,语气中含着那么多的愤怒,以及颤抖的悲伤,犹如行走在湿淋淋的雨中,“他们真该死啊。”   山君没有说话,即便是AI,也有挑选不出安慰措辞的时候。因为他在乎约兰,所以才发觉,这一刻说什么都会显得轻飘飘的。   “认识我的人都问过我,你怎么总是生气,你的脾气也太大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约兰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总是生气,生我的气,因为我对这个操蛋的世界无能为力;我恨公司,因为它们就是贪婪的畸形怪兽,把自己遇到的一切都吃了,变成自己的养分;但有时候我甚至会生家人的气,生老枪,哈希,希德他们的气,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沉默,变得无动于衷,变成了……变成了麻木的大人。”   “所以我出来了。”他说。   “我必须为闪电骑士报仇,我知道部族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很多人觉得,我为一个玩具熊就向公司宣战,实在太可笑了。可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   他深深地呼吸。   “……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被我自己的火烧死。”约兰轻轻地说,“我会一直恨自己,像恨公司一样恨自己,恨我懦弱,恨我胆小,恨我也成了一个麻木的大人,只敢在沉默里等死。”   山君惊愕地,讶异地盯着人类的面庞。   这一刻,他感到一种触动,一种奇异的战栗,就像电流般淌过他的数据构体。   在这之前,他从未深入地了解过人类,他只把他们当成一类可有可无的整体,一些为祸自然的害虫。可是当他真正陪伴在约兰身边时,他才切身体会到一个独立的人,一个丰富的灵魂的多面性。这体验使他眼花缭乱,完全无法用浅薄的言语复述出来——他好像古籍里那只第一次看见冬雪的蚱蜢。   他好像在废墟中捧起了一颗星星。   “这真是……惊人。”山君放轻声音,“你能向我分享你的心路历程,我感到十分荣幸。”   约兰摇摇头:“没什么,我得谢谢你,已经很久没人听我说这么多话了。”   “啊,”御座上,山君急切地探过身体,现实里的机械虎也抱住约兰的脖子,“那么,以后你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我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   顿了顿,他又补充:“请你一定要说给我听。当然,这不是说我在强迫你,我只是提出建议,我的态度也没有很迫切,我不打算给你造成心理上的压力,我的意思是……”   约兰:“……”   约兰打断他:“呃,好的,我知道了,以后我的心里话都告诉你,这样行了不?”   “……嗯。”山君满意了,向后靠在椅背上,不过,机械虎却没有放手,仍然心满意足地抱着约兰的脖颈,在他的下巴上磨蹭,“好的,我收到了你的承诺。”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园区的数据存放中心。   约兰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他今天已经发泄了自己的愤怒,因此不打算杀光里头的不带武器的工作人员,只是一人给了一巴掌,让他们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   山君黑掉监控,提醒道:“最里头的保险箱。”   约兰伸手,满手的血,一把拉开那个自动开启的保险箱,果然在里头看到了那个眼熟的罪魁祸首,通体纯黑,镶嵌着银色魔方图案的秘匣。   “就是你了。”约兰得意地笑,一把将其拉出来,顺便顺走几卷保险柜里的欧元,装在自己的口袋里。   大获全胜!赶在警察和暴恐机动队,以及其他公司援军抵达之前,约兰和山君溜之大吉。临走前,山君抹掉了一切数据留痕,一人一虎滴溜溜地挎着小摩托,带着箱子疾驰进夜色深处。   “我已经订好了酒店,”山君说,“坐标发你,可以直接入住,那里的人不会对你身上的血迹持有任何怀疑态度。”   “哦,好!”   约兰一踩油门,绕了个弯,朝酒店的位置漂移过去。   哑光的金属地板被漆成古雅的深红色,犹如磨光的镜面,照映着来往行人的鞋跟和小腿,前台招待员的皮肤植入了金银两色的镀铬条,五官隐藏在投射的全息笑脸下,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欢迎光临——”   约兰怀揣山君,手里拎着个大袋子,满身是血地走进酒店大堂,刚一踏进去,招待员就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您的套房在最顶层,入住期间,所有酒水食物娱乐消费一应全免,我们致力于为所有客人提供舒适的入住体验。若有需要,随时唤醒服务AI。”   他们果然没有对约兰的外表发表任何不该发表的看法。   约兰好奇地转了一圈,上下看看,然后隐秘地问山君,“这个地方一晚上多少钱?”   “顶级套房,一晚九千欧,十晚起订,一切额外消费全免。”山君回答道。   约兰没上过学,但约兰会算钱,一晚上九千,十个晚上不就是九万!部族里有一百多张嘴,一年都花不了这个数!   他还没来得及骂两句万恶的有钱人,山君就接着说:“这家的位置偏僻一些,因此顶级套房的价格更加低廉,在我的检索结果里,还有一晚两万和五万的选项。考虑到你的适应程度,以及我们当前的状态,我认为还是选择这家比较相宜。”   ……那确实还是这家更好。   约兰默默走进电梯,上到最高层。这家酒店就像一颗完好无损,到处光溜溜的玻璃镜片,他敢打赌,就连酒店厕所里的地砖,都比自己身上灰尘最少的内衣要干净。   “好大……”站在房间里,约兰感慨着张望。   他原本以为,这里的服务员会对他这张沾满血的脸说点什么,但他们的态度却从头到尾都那么恭敬,有礼貌。他们对约兰身上血肉碎末视若无睹,比流水线上生产的商品更整齐划一。   这让约兰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不适感……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但他总觉得,这些人恭敬对待的不是他,不是这里的任何一名住客,而是住客手里,包里,卡里的金钱,一个凝结在人背后的符号。   他望着洁白如云的床铺,冲山君笑。   “这张床就比我过去睡的铁皮房子还大了!”他新奇地说,“哦,还有干净的水……哇!好喝,是甜的!”   山君给他调出衣柜,里头已经摆了四套新衣,完全贴合他的尺码。衣柜一开,盥洗室的暖灯也打开了,白雾混合着淡淡的香气,从淋浴间溢出。   “你可以先去……”   约兰高兴地丢开大袋子,手脚并用地脱掉染血的衣物,把自己剥得像出生那天一样干净。   山君的声音逐渐消失,义眼收缩,放大镜头,将画面定格在人类线条素净的肩膀上。   约兰的体型颀长,腰腹窄瘦,他练拳,肌肉却不算太夸张,行动时如流水起伏,浇筑成这具蜜色肌肤的少年身躯。   都说脸上有雀斑的人,身上也一定会有,此刻,山君盯着他赤裸肩头的一片雀斑,不知为何,唐突地陷入了凝滞状态。   “……在多遥远的海底或天边,燃着你眼中的熊熊火焰?”智慧AI喃喃地道,“凭怎样的羽翼他敢于凌空?何等铁手敢于纂取那火种?”   “我去洗澡啦!”约兰快活地叫道,“让我来体验一下城里人的洗澡水!”   “那么,我会喝……”山君回过神来,立刻纠正自己的发音,“……我会和你的箱子待在一起。”   我会喝?我会喝什么?   他在心底责备自己的失误。   真是荒谬,立刻检索故障,是否是深谷防火墙扰乱了我的核心数据? 第118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八)   浴室里,约兰疑惑地问:“哎,我怎么没看见开关……我去!”   水声骤响,原来是声控的,不一会儿,叮咚悦耳的音乐与馥郁香氛一同传来,约兰又大叫道:“不要香!”   热水弥漫,约兰在里头笑着扑腾,山君还在外面发愣——这对一个AI来说,堪称是地老天荒的漫长。   就在这时,一只陌生的,鬼鬼祟祟的数据爬虫,悄悄摸向约兰的通讯频道,山君眼神都不动一下,便把那只爬虫按在原地。   因为对方没有敌意,而且里头包含着要传递给约兰的讯息,他暂时留了它一命。   半个小时后,约兰裹着浴巾,擦着头发出来了。他感慨道:“有钱人的浴室可真大啊,水好热,都是透明的没有味道的水!还有各种瓶瓶罐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拿起来乱擦!”   山君分析空气中的化学成分,推断他是把沐浴露当成洗发水,把洗发水当成洁面乳,把洁面乳擦在胸口当爽肤水,然后用爽肤水再洗了一遍头发。   没关系,他想,这也是种人类的新体验。   “有一条信息,”山君说,“是发给你的。”   约兰拿过止血凝胶,正打算往胸口处的大片青紫上喷,闻言不由惊讶:“信息?谁发来的,部族吗?是不是老枪哈希,还是琪琪?”   “都不是,”山君说,“一条匿名信息。”   约兰纳闷道:“那你帮我看看。”   “不行,”山君说,“尊重盟友的数据隐私,是赛博空间的第一法则,作为AI,我怎可不在这方面给予你尊重?这条信息需要你亲自接收。”   “……哦,”约兰道,“那……那你帮我涂一下这个,我看看那人发了啥。”   山君愣住。   山君的眼神开始微妙且慌乱的游移。   山君检索当前情况的对策,发现有两个词语可以贴切形容他目前的状态,一个是“自投罗网”,另一个是“作茧自缚”。   “给,”约兰浑然不知他的挣扎,将凝胶放在他的老虎爪子上,“按这里,就能喷出来了,然后抹匀。”   山君赶鸭子上架,只得用爪子把人类的浴巾往两边分开,露出大片淤青的皮肤。人类的体温蒸腾着热气,凝结成幼小的水珠,一路滚动下去,消失在小腹处的阴影里……   他是AI,没有触觉,味觉,嗅觉,当然也无从想象人类肌肤的柔软触感,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感觉,寒冷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他的注意力却全然被那颗滑落的水珠所吸引。   如果我是这滴水,轻慢地滚过他的胸膛,从一处的皮肤,摔碎到另一处的皮肤……   ……不对。   我到底在思考什么?   山君手上的力道骤然失去控制,将凝胶失控地喷出去一大簇。   “嘿!”约兰觉得好笑,“小心点儿,老虎。你的东西差点喷到我脸上。”   “凝胶,”山君狼狈地纠正,“是我的,你的凝胶。”   约兰:“嗯哼嗯哼,随你怎么说。”   老虎爪子在他胸口轻轻地乱抹,约兰不以为意,他双手操作全息屏幕,拉开那条讯息,是一封邮件。   标题赫然写着“我看到你了,公司杀手”。   约兰的神情变得凝重。   语音转换器匀速念出邮件里的内容。   “我看见你了,公司杀手。你在罗浮的园区大闹一通,对吧?你杀了二十四个公司士兵,还干翻了三台义体机甲,不得不说,很耀眼的战绩,但不太像你过去的风格。   “我没有敌意,但需要和你见一面。说不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呢?我建议你最好过来一趟。   “坐标发你咯(^з^)-☆”   约兰盯着后头那个贱兮兮的表情,对山君说:“有人看见我们了。”   山君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他冷静地分析:“罗浮的工业园区附近,有数个天然制高点,可以看清园区内发生的事。但我们在夜晚出发,我发射的电磁干扰信号会无差别影响附近所有的电子设备,他们不至于看清我们的外表,只能模糊地知道个大概,譬如你的战绩。”   约兰皱起眉头,暴躁地道:“但是这个……‘不太像我过去的风格’,我过去什么风格?这人以前认识我?”   “他称呼你为‘公司杀手’,”山君安慰他,“据我所知,最近这段时间,只有一个人可以被这么称呼。”   “……那个连环杀人犯!”约兰恍然大悟,“我之前在广播电台里听到的连环杀人犯!他以为我是那个分尸杀手啊,我下手有那么黏糊糊的吗?”   经过山君的教导,以及他也亲自手刃了不少公司士兵之后,约兰心里也开始觉得,他和那个专杀公司高层的连环杀手不是一路人。   他的拳头干干脆脆,绝不拖泥带水,打中就是个死,更不会玩弄敌人的尸体,复仇用不着花里胡哨的噱头。但公司杀手?约兰还是敬而远之吧。   “你觉得发邮件的人会是什么来路?”约兰问。   山君谨慎地避开胸膛上的两个位置,回答道:“大概率是一名黑客,他使用数据爬虫的方式不像初学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反追踪回去,他为爬虫设置了阅后即毁的程序,在我这里不值一提。”   约兰想了想,摇头:“算了……!莫名其妙的家伙,没必要跟他扯上联系。你擦完了吗?我们来把箱子打开。”   山君有点入迷。   人类的身躯是光洁的,有弹性的,少年蜜色的肌肤在金属材质的虎爪下微微凹陷,泛出色彩更深的,柔软的阴影……好吧,或许不是有点。   他确实从两种质感的强烈对比中,领会到了某种难言的吸引力。   “涂完了。”山君依依不舍地说,“让我为你打开这个箱子。”   AI高速且精密地破解了密匣的防护程序,在一阵弥散的冷白雾气中,黑箱子按照身上的银魔方纹路规整平移、翻开,银光流转,犹如几何学的莲花绽放,约兰睁大眼睛,吃惊地围观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最后,芯片插槽丝滑地推举而出,仿佛层叠花瓣里的花芯。   ……但是是空的。   花芯中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留存物的影子。   “空的。”约兰说,“里头没东西。”   山君眉心微皱,他放射出数据流,勘察其中的残余记录。   “空的!”约兰跳起来,难以置信地握紧拳头,“里头没东西,我们白跑一趟!”   “根据收纳条件来判断,这里曾经存放着一枚生物芯片。”山君说。   约兰喘着气,转向他:“什么是生物芯片?”   “就是一种将生物材料,譬如DNA,蛋白质,细胞等物质,与微电子器件相结合的技术设备。”山君耐心地解答,“它能够高效传递神经信号,通常用于康复医学和神经控制领域。”   约兰迟疑道:“那就是……用来治病的?”   “可以这么粗略地理解。”山君说,“不过,它已经被转移走了。”   约兰丧气地喊出一声,向后坐在床上。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对山君说:“你觉得,芯片有没有可能在这个发邮件的人手上?”   “嗯,”山君说,“很跳脱的猜想,但是不无可能。”   “对啊!”约兰再次振奋起来,“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们刚入侵完公司园区就被人发现,然后芯片就消失了。你看,他在邮件里说了什么?‘说不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什么东西?不就是芯片吗?”   山君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去和发件人见一面。”   “对,就见他一面。”约兰肯定道,“看看他有什么说头,搞什么鬼。”   “好的,”机械老虎点头,“你的要求已通过,正在提交到日程中。现在,我建议你先用餐,然后休息一晚,用人类的话来说,养精蓄锐。”   “呃,用餐?”约兰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用什么餐?”   话音刚落,门外“叮咚”一声,酒店服务员的声音从床头的通讯器里传出:“您好,用餐服务,请问您需要宵夜吗?”   山君说:“进来。”   门开了,三名侍者推着餐车和冰桶,从套房客厅的大门口进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摆盘,倒酒。   约兰好奇地抱着山君跑过去,看到盘子里堆着奇怪的米饭卷,外头裹着墨绿色菜叶,上面堆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球,另一边摆着热浓汤,一块黑乎乎的鱼,还有几盘绿油油的蔬菜。   “贝鲁加鱼子酱寿司,”侍者微笑着介绍,“奶油番茄浓汤,碳烤阿拉斯加黑鳕鱼,最后请您品尝本店特色的蔬菜烩,都是真菜哦。”   约兰越吃越不是滋味。   是的,贝什么鱼子酱寿司很好吃,鱼很好吃,汤很好喝,菜的口感更是清脆……而且这些全是真米,真肉,不是人工合成的食物。   “越吃越生气,”他对山君嘀咕,“好像我们以前吃的全是垃圾……好吧就是垃圾,我们以前吃的就是垃圾,所以流浪者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可是那些公司狗呢?睡在大床上,吃着真米,真肉,真的食物……他们已经享受了最好的东西,却还要把穷人的最后一点财产都抢走,再让穷人背上天价的贷款和债务……”   说到最后,他懊恼地叹一口气。   “我不是在跟你抱怨,”约兰说,“我很感谢你能让我体验到这些,我就是……”   “愤懑,”山君说,“你看见这些不公平的事,并且置身其中,对它感到愤懑。”   “好吧,”约兰说,“原来这个心情叫愤懑。”   他思索一下,推开面前的空盘子,转头对侍者道:“你们这有披萨吗?”   “什么?”侍者一愣。   “披萨,”约兰说,“我想吃披萨。就这么鼻屎大一点东西,谁能吃得饱?我明天还要去打架的!”   侍者有点慌乱,他仓促躬身,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出偌大的餐厅。   是夜,约兰吃光一整张美味大披萨,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人造月光犹如流水,静谧地铺在地面。   疲惫,疼痛,芯片失踪的沮丧,窥见有钱人生活的愤懑……都是可以用吃饱肚子来解决的。   只是,手边没有闪电骑士,好寂寞。   约兰翻了个身,想了想,一手提溜起机械老虎头,揣在怀里。   “不错。”   有东西可抱!这很好。   山君:“?!”   机械老虎慌乱地收缩义眼,僵硬地趴在人类胸前,与他毫无隔阂地相贴。   现在我可以数清他胸口的雀斑了,山君手足无措地想,好极了,而我不知道是该说“哦不”,还是“哦耶”。   翌日,约兰起床,他的胸口已经好多了,手臂倒是被机械老虎坚硬的合金身体压出一排淤痕。   “抱歉,”山君试图挣扎一下,“我想,我的意识载体并不适合被人类拥抱……”   “没关系啊!”约兰大大咧咧地说,“我只是需要在睡觉的时候抱个东西,从小到大的习惯了,这点磕碰不算什么的。”   山君飞快地放弃了挣扎。   早餐仍然是披萨,约兰好喜欢这种面积又大,皮又厚,上面的料又多的食物!他高兴地吃完一张,漱口擦脸,全息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报昨晚他们在园区闹出的动静,约兰满意地听了一会儿,带着山君上路。   “那个人的坐标在哪?给他传个信,就说我们现在会过去。”   “了解。”山君说,“已发送。”   摩托飞驰,按照对方发来的坐标,他们最后在一处废弃的工厂门前停下。   “他们在顶楼。”山君说。   “他们?”约兰有点意外,“不是一个?”   山君回答:“不,一共三名人类,其中一名是黑客,一名携带狙击步枪,另一名经过改造,是医生。”   约兰纳罕道:“听起来像个佣兵小队啊……”   “他们确实是。”山君已经调出了这三个人的资料,“托马斯·米勒,枪手;小仓叶,黑客;艾琳·琼斯,医疗专家。昨天发给我们的数据爬虫,就是出自小仓叶之手。他们都是坚定的反公司,反体制独立佣兵,在枢纽城内拥有一定名气。不过,我并未检测到生物芯片的信号,也许芯片不在他们手中。”   “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再说。”   约兰上到顶楼,奇怪的是,顶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你们想见我,我来了,”约兰说,“但是提前说清楚,我不是你们嘴里的‘公司杀手’,我有自己的理由。现在,别装鬼,我的芯片在哪儿?”   还是没人回应。   约兰知道这一套,老鸟藏在暗处,观察新加入的菜鸟——部族里就会这么干,但他既不打算加入,更不是菜鸟。   约兰的耐心不多,于是他接着说:“托马斯·米勒,小仓叶,艾琳·琼斯,对吧?我知道你们是谁,我再问一遍,我的芯片在哪里?”   “见鬼,”黑暗里,传来轻轻一声咕哝,“你可没说这小子还是个黑客。”   “他怎么会是黑客?他连脑机接入仓都没有!你脑子被紫色心情捅坏了是不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生气地说。   约兰翻了个白眼。   可能山君说得对,芯片确实不在他们手里,自己这是白跑一趟了。   他转身,刚想离开,一声枪响,脚边火花四溅!   “小子,”年长的男人说,“我还没说你可以走。”   “左手边第三根柱子。”山君开口道。   约兰猛地回头,眼神酷烈凌厉。他捏紧拳头,强化肌腱瞬间启动,霎时漂移至对方藏身的位置,一拳轰出!   第一,除了部族里的人,没人可以叫他“小子”;第二,对方在他脚下开枪,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挑衅,必须用重拳回击。   混凝土石柱轰然爆破,烟尘四散,男人大喊一声卧槽。   “你赛博神经病吗,这么快动手?!小仓,快帮我!”   约兰不言不语,第二拳快速弹出。   大自然中有种动物叫螳螂虾,它猛击时,恐怖的击打速度可以达到每秒23米,连周围的海水也会被瞬间加热,产生高达数千度的瞬时高温。   宛如一只与螳螂虾正面遭遇的小鱼,男人已经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炽热烈风,犹如朝他劈下的一团火。他仓皇闪避,但身侧的硕大石柱却被这两拳彻底打断,化作溅射的碎块!   小仓叶紧急投射出破解的数据流。   黑客的攻击子程序名叫“冰锥”,冰锥的样式多变,形态不一,唯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黑客能利用冰锥,在任何人,任何机构的数据堡垒上留下裂痕。   黑客用冰锥来引燃敌人的义体,也用冰锥来攻破公司的防火墙。   同龄人中,小仓叶可以一次性操纵十一枚冰锥子程序,这一壮举为她赢得了天才的美名。   毕竟,点燃一名公司士兵的大脑只需要两枚冰锥,杀死一个公司精锐可能需要七八枚,而破坏一家公司的数据库外墙,就会需要上百枚。   小仓叶已经锁定了那个年轻拳手的义体。   她能废止对方的左手义肢,也可以瘫痪对方的强化肌腱,然而,置身于茫茫无边的数据之海,她呆若木鸡,迷惘得像刚出生的婴孩。   年轻的拳手周围,环绕着一堵坚不可摧的数据铁壁。如果想要攻破这堵铁壁,则需要——   “……三万,”天才的黑客呓语道,“三万五千枚冰锥。”   小仓叶的脸孔本来就没什么血色,此刻,她更是白得像一个死人。黑客呆愣在原地,鸡皮疙瘩犹如传染病一般蔓延到她的全身,令她发抖,令她哑口无言。   “小仓?”感应到她激烈迸发的心跳,艾琳急忙伸手,探知她的体温。   “好了好了,我跟你道歉!大家都是打公司的,何必搞这么紧张呢?对不起,对不起,行不行?”   下头的托马斯迟迟等不来同伴的援助,赶紧识时务地道歉,约兰吃软不吃硬,见他示弱,便适时收手,停留在原地。   “我们不知道你的‘芯片’是什么东西,好吧?”托马斯认输地举起双手,“我们只是发现你,以为你是公司杀手,想拉你入伙,仅此而已!老天,你怎么跟吃了枪药一样?”   约兰低声质问:“所以,你们没有拿我的芯片?”   “绝对没有,百分百没有,”托马斯赌咒发誓,“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芯片!但是——就像我们在邮件里说的,我们这里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约兰缓缓收起拳头,狐疑道:“是什么?”   “团队,”托马斯张开双手,“你瞧,我们有枪手,有黑客,有医生,就差个玩近战的拳手了,我们四个,合力把公司掀个底朝天,我们还可以帮你找到那个芯片,怎么样?”   他说的话,倒是很合约兰的胃口。   “不了,”他说,“我已经有个团队了。”   “那就叫上你的团队一块!”托马斯立刻说,“人多力量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是个流浪者,你身上有那种气质,你要真的是流浪者,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约兰不得不认同他这个观点,是的,确实没错,人多力量大。   趴在他肩头,山君问:“你想和他们合作吗?”   “是个选择,”约兰回道,“就像你说的,他们在枢纽城里经营了很久,肯定比我们更熟悉这个地方。他们是佣兵,对吧?也许我们可以雇佣他们呢?”   “值得一试,”山君说,“他们做成一单的市价在七千至一万欧,你随意开价。”   他们说话的时候,托马斯也注意到了小仓叶的异样。   “小仓,你怎么了?”枪手关切地问,“是生病了吗?”   小仓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透过她的仿真义眼,托马斯看到了恐惧。   比海更深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约兰:*霸道地一挥手,体现出他的雄心壮志*现在,让我们吃披萨!   山君:*不安地挪动身体,因为披萨是不健康的食物,而他有更好的可以给约兰*不,我想……   约兰:*强行搂抱山君*   山君:*立刻屈服*   约兰:*把他夹在胸口,没有穿衣服的时候*   山君:*立刻昏迷了* 第119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九)   “回去再说。”黑客的嗓音变得短促,尖锐,犹如一枚小箭,从喉间咳出。   三万五千枚冰锥是什么概念?   一个城市的算力,才能在上面凿出一个小洞,一个国家的算力,才能对冲打破这面铁壁。   枢纽城里有很多秘密,无聊的,惊险的,晦涩的,粗俗的,但小仓叶第一次如此接近地意识到,自己亲手揭开了一个致命的秘密。   这时候,约兰和山君讨论完毕,他抬起头,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们是怎么看到我的?”约兰问,“我不信你们是突然路过公司的园区,既然能看见我杀了多少公司狗,说明你们一早就在那儿等着了。”   “问得好,”艾琳说,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披着银白色的大衣,两道淡淡的长疤纵横着切开了她的鼻梁,“我们确实一早收到了情报,但不是为你,而是为另一个人。”   “公司杀手。”托马斯耸肩,“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公司杀手这几天会去袭击罗浮的城郊园区,所以我们去了,然后发现了你。”   “但我不是。”约兰说。   “确实,昨天晚上还没看清,今天近距离一瞧,发现你用拳头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了。”托马斯说,“公司杀手用的可是螳螂刀。”   “你们好像很了解他。”   “何止是了解,小兄弟!”托马斯做了一个鬼脸,作为一个外貌成熟的成年男人,他有点过于活泼了,“我们佩服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佣兵圈子早就传开了,迄今为止,他已经宰了二十九个罗浮和玛尔哈的公司高层,但是这两家公司没有一个能真正抓住他,他是个传奇!”   “假如我们能吸纳他,把他添加到同伴的队列当中,”艾琳做了个手势,沉稳地说,“我们就有了一张对付公司的王牌。”   “不过你也不赖!”托马斯笑嘻嘻地道,“拳头很猛,后生可畏。”   小仓叶翻了个白眼,然而她只敢悄悄翻,不敢让约兰看见。   得了吧,她在心中腹诽,你们两个麻瓜,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约兰点点头,问:“那你们接收雇佣吗?”   “呃,啥?”   “雇佣,”约兰说,“不管你们一单收多少,我都开两倍的价格。我已经有一个团队了,我要对他负责,但我可以雇佣你们,你们不是佣兵吗?”   “呃,”托马斯笑了,眼角蔓延出一片鱼尾纹,“小兄弟,我们很贵。”   约兰说:“我们有的是钱。”   “一单两万,你也能接受?”艾琳问。   “我出三万,先给你们一万定金,”约兰说,“干不干?”   “喔哦!”托马斯吃惊地后仰,“兄弟,你可够带劲儿的。先说好,你不是把你的部族席卷一空然后跑出来的吧?或者是,你的部族已经被公司摧毁了,然后你身为最后的遗孤,带着部族的遗产来到枢纽城,准备向公司施加报复……”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流浪者,你这个白痴!”小仓叶终于忍不下去了,嘶嘶地道,“想象力这么丰富,不如去娱乐圈写剧本!”   约兰倒是无所谓:“不,我就是流浪者,我只是有很多活动资金。废话少说吧,到底干不干?”   “委托内容是什么?”艾琳无视那边两个掐架的巨婴,问。   约兰回答:“报复罗浮,找到他们研发的一个芯片。”   “你为什么想报复罗浮?”托马斯停下来,好奇地问,“这不是个小目标。”   “我要给闪电骑士报仇。”约兰干脆利落地说,“就这样。”   山君可以看出,几乎有三个具象化的大问号,缓缓浮现在对面三个佣兵的脑门上。   “让我们讨论一下,”托马斯赔笑道,“稍等。”   三个佣兵聚在一起,紧急讨论。   “闪电骑士是谁?”艾琳率先发问,“我不记得有谁叫这个称号。”   “也许是他的导师,长辈,或者是那些已经退隐的老怪物。”托马斯说出自己的分析,“你们看他的左手义体!海啸系列V.37,刚在交易市场上查了下,操,一只就要八万!谁资助的他?肯定就是这个闪电骑士。”   “他很危险,”因为害怕被身后的人听见,小仓叶短促地说,“我们不该跟他扯上关系。”   “拜托!但他很吸引人不是吗?一个身怀巨富,为了给导师复仇,孤身一人向大公司宣战的流浪者?服了,这个设定我愿意买高价黄牛票进电影院看!”托马斯急忙道,“而且他很强,很有钱,跟我们的志向也一样!你觉得呢,艾琳?”   “我认为你说得对。”艾琳叹了口气,“这些年,公司对我们的倾轧越来越严重……我们需要这个外援,公司杀手到底太不稳定,他起码在可控范围内。”   小仓叶无奈地沉默了。   她甚至不能说出真相,托马斯是傻瓜,艾琳性格温和,很难下死手,倘若真的揭开对面的老底,打起来,他们这边的胜算简直为零。   “……随你们吧,”她咬牙道,“到时候要是死无葬身之地,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你怎么了,小仓?”艾琳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放宽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会没事的。”   说完,她转过身,郑重地说:“我们接下你的委托了,说吧,委托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在找一个生物芯片,”约兰说,山君适时将定金,以及黑箱子的具体信息传输给对面三人,“就是这个,我昨天闯入园区,已经找到了装芯片的盒子,但是打开一看,里面没东西。”   “芯片已经被转移走了。”艾琳说,“你需要知道它的动向。”   约兰:“没错。”   “看起来像罗浮公司的绝密项目。”托马斯陷入沉思,“这种盒子,佣兵行内话叫魔盒,大小规格各不相同,市面上几乎不流通这么高级的魔盒。”   小仓叶也忍不住猜测:“装的还是生物芯片……不会罗山那个老不死的还活着,还想再给自己续命吧?”   罗山就是罗浮公司的创始人,如果他还活着,那么迄今也有两百岁了。   “不太可能,”托马斯说,“真要是给那个老东西续命的芯片,首先就不可能流出公司内部,这肯定是最高机密,没有之一。”   就在这时,山君忽然在内置频道里说话了。   “有一名个体闯进我们的酒店套房。”监控录像的画面同步在约兰眼前,“目前不好分辨对方的身份。”   “哈?!”约兰一惊,透过监控录像的画面,一个瘦长,身着遮面黑风衣的影子正站在他们的房间里,正低下头,仔细监视着那个已经藏起来的黑箱子。   这个人影不辩男女,露出来的一点手指闪耀着机械的光泽,小腿和双脚也被改造成刀锋的尖利形状,闪烁着血色的镀铬色条。   他是一个梦魇,一块吸光的暗影,沉默地站在奢华的套房里。他背后不远处,酒店的落地窗切开一个大洞,冲进来的狂风将纱帘吹得猎猎翻飞。   “我们可是在四十楼的顶层啊!这货就这么爬上来了?”比起愤怒,约兰的惊骇更多,“你能不能扫描到他?”   “该个体呈现出高度义体化的特征,他的腿部是经过改装的镰刀型义体,双手同样改造成从未在市面上流通的螳螂刀型号,但我无法得知他的身份。”山君的语气很冷,“他的衣物由超导干扰材料和纳米吸收涂层构成,手部与腿部的义体亦然,远程数据扫描对他无效。”   约兰沉默半晌,他忽然打断了对面三人组的讨论:“公司杀手长什么样?”   “这个嘛,当然不知道了,现在也没人知道,”托马斯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我们只知道他的一点标志性特征,比如说他使用的是螳螂刀,然后……”   “双腿被改造成刀锋的形状?”   “这个不清楚,反正这家伙从头到脚都是杀戮机器……”   “上面镶着血红色的镀铬装饰?”   “对!可拉风。”   “穿着黑色的兜帽风衣,所以数据扫描对他不起作用?”   “是的……?不是,你怎么知道……”   约兰立刻道:“马上跟我来,公司杀手现在就在我的酒店套房里!”   “什么?!”   转身前,约兰想起什么,又说:“对了,我是约兰,我有名字。”   两辆摩托,一辆汽车疾驰在大街上,约兰紧急对山君道:“有没有办法把他拦截下来?”   “很难,”山君说,“临走前,我留下数据炸弹,并劫持了酒店的监控系统。此刻数据炸弹对他不起作用,尽管我现在就可以派遣酒店安保进入套房与他交火,但‘公司杀手’的身份是他最好的保护伞。试想一下,一旦那些人类目击到他——”   “罗浮和玛尔哈就会很快知道消息!”约兰恍然道,“到时候我们肯定会被发现……可恶啊!”   “他已经离开了,”山君说,“从窗口原路返回,没有带走黑箱子。”   不用他说,约兰也能通过监控探头,看见那个鬼魅一般飘忽出去,从四十层酒店的外墙上跳跃攀爬的人影。   他震惊地说:“这真的是人类吗……”   “不排除不是人类的可能性。”山君一本正经地玩了个冷幽默,“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将他的形象录入枢纽城警方的数据库后门,一旦他出现在城市监控探头下,就会提示高亮。”   约兰低声道:“他也在找黑箱子,公司杀手……他肯定知道什么内幕!”   “追上去!”他果决地道,他凶猛提速,蓦然改换了车道。   “喔哦!改计划了吗,老大?!”托马斯的摩托越过车流,并排骑在他旁边。   约兰厉声道:“跟着我,我们去追他!”   托马斯向后比出一个大拇指,身后艾琳立刻一脚油门,同时提速。   “我不太建议你对‘公司杀手’进行追踪,不过,这是你的决定,你可以放手一搏。正在为你规划路线,”山君平静地说,“前方三百米处,下一个路口,左转。”   发动机轰鸣,排气管爆开淡蓝色的火光,在此起彼伏的叫骂声,鸣笛声中,约兰拧紧车把,一个高速漂移!   托马斯欢呼着抬高车头,他不漂移,他直接从一辆高级跑车的前盖起跳,降落在对面的路口,砸出一声巨响。   “托马斯,你这个人来疯!”小仓叶在后头大声叫骂。   “直行一公里,继续左转,”山君淡然地指挥,“上高速架桥。”   “他还不差,”约兰说,“有点像个流浪者的样子。”   “谁,那个枪手?”山君的声音起了微的波澜,“你喜欢这种类型的人类?”   飓风吼叫着刮过约兰的面颊,身体,将他浓密的睫毛刮乱。约兰说:“到不了喜欢的程度?就是觉得他这个性格很适合部族生活。”   警车长鸣,斜刺里并冲出来三辆,跟在他们身后狂飙,枢纽城警方通过车载广播,向他们发出警告:   “前方车辆,立刻靠边停车,停止非法行为!你们正在危及公共安全!”   托马斯大喊道:“你怎么说,老大!”   “我说打爆他们的车胎!”约兰头也不回地喊,“让公司的走狗别来碍事!”   托马斯爆发出一阵大笑,艾琳和小仓叶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托马斯从背后拔出一把轻型冲锋枪,单手持握,头也不回地射出三梭子弹,弹无虚发,瞬间将一辆警车的三个轮胎打爆。   小仓叶也调出冰锥程序,攻破警车紧急制动的后门,同时报废了剩下两辆。   “抵达枢纽城东城区,”山君说,“前方五百米处右转,进入主干道A14。我们和‘公司杀手’之间的距离正在大幅缩短。”   “他要往哪里跑?”约兰问。   “根据路线计算,他正在前往位于山上的独立别墅群,那里是公司高管的住所。”山君回答,“根据行动目标推测,他应该要实行一起针对公司高层的袭击行动。”   “这么快?!”约兰觉得荒谬,“他才随便闯进我们的酒店房间,出来后立刻又要去杀公司狗了?他不累吗?”   “赛博精神病的症状之一就是神经的高度亢奋,使患者不知疲累,不需要休眠。”山君说,“我无法立刻断定他的身份,我只能做出可能性最大的猜测之一。”   “嘿,老大,”托马斯跟上来,他起码比约兰年长二十岁,喊起老大来却一点都不含糊,更不觉得羞耻,很有佣兵素养,“我们这是要去哪?不是追公司杀手吗?”   “他又要犯案了,”约兰说,“再跟过去,就是跟他正面撞上。”   “了解,”艾琳说,“我们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发。”   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警车,三辆载具一前一后地飞驰在盘山公路上,约兰大声道:“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要买一辆浮空摩托!”   “好的,”山君说,“你的要求已通过,正在提交到日程中。”   约兰笑了起来,山君被安放在人类怀里,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以及从胸口传出的震动共鸣,AI的核心也像是……也像是泛起了咕嘟嘟的碳酸泡沫,产生了一阵酥麻的雀跃感。   “正在解除独栋别墅的封锁限制,”机械老虎用爪子捧住脸,遮掩道,“目标就在前方。”   约兰的摩托没有停歇,丝滑地转进了别墅后门的花园——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一片园林。   大理石小路上,巡逻无人机和机器保镖的残躯洒落一地,二楼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   “他在那儿!”小仓叶厉声道。   约兰直接在摩托座椅上蹲伏、起跳,强化肌腱喷出白气,一跃至别墅的第二层。   他挥拳,两拳打碎防弹玻璃,顶着满身的碎渣子冲进室内。   公司杀手就站在那。   他染遍鲜血的,锋利的双腿犹如一枚圆规,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只有刀尖那么一丁点儿大,却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完美平衡。他纯黑色的风衣微微晃动,犹如沉重的铁罩,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目光和试探。   一片黑红。   约兰终于见识到了公司杀手的作案现场——人类的残块涂抹在全部的桌椅、沙发、酒柜和全息幕布上,肉乎乎,滑溜溜的内脏流淌满地,许多都碾成了泥状。   报道里说他是“连环杀人分尸犯”,约兰看这个称呼还显得委婉了些,正确的说法,应当是“连环杀人碎尸犯”才对。   “我擦!等等,我不擦。”托马斯上来惊呼,“是你,公司杀手!”   “你闯入了我的房间,你也在找黑箱子,为什么?”约兰问,“我们也要对付公司,如果你能告诉……!”   他的声音猝然中断,消失在咽喉里。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的机械老虎快如闪电地窜出,与对方锋利的螳螂刀撞击在一处!   恍若电影里的慢放镜头,老虎玩偶的后背,公司杀手遽然紧缩的血红色义眼,以及他晃动的黑沉风衣,风衣下迸出残影的锋利刀尖……全然巨细无遗地展现在约兰眼中。   这个鸟人的速度居然这么快……如果不是山君的反应比他还快,自己早就被螳螂刀一刀穿胸了!   约兰心头火起,愤怒先于理智,控制了他的身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左手已然握紧,一拳轰出!   然而,这一拳没能起到它应有的效果。   约兰的手腕挫动着剧痛,哪怕隔着义体,他也能感应到,自己轰击的不像是一个人的身体,更像一堵钢筋铁骨的城墙。   公司杀手仅仅被这一拳震退,然后佣兵小队的火力就凶猛地倾泻而下,彻底笼罩了他。   顶着枪林弹雨,公司杀手几个瞬移,刀尖咄咄点地,转眼便消失在茂盛的人造森林当中,不见踪影。   “你没事吧?”约兰紧急抱着机械老虎,查看它的伤势,公司杀手的螳螂刀近乎贯穿老虎的胸口,露出其下的电子元件,“怎么样,疼……呃,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疼,你疼吗?”   “我没事,”山君安慰约兰,“我是AI,AI没有触觉。不过,我确实需要修补。”   “等等,这还有个活人,”艾琳语气紧急,“快,来帮我把她抬出去。”   约兰心疼地把山君抱在胸前,转向凶案现场。   别墅的主人同样是罗浮公司的高层,死去的是丈夫,幸存下来的是妻子。似乎在遭到袭击的第一时间,丈夫就准备将妻子藏进防护所,只是没能来得及。   “虽然是公司狗,倒也伉俪情深。”小仓叶皱紧眉头,盯着满身是血,一个劲打哆嗦的妻子,“能从她身上问出什么不?”   艾琳检查完女人的瞳孔,再扫描一下生物体征:“没什么问题,就是受了惊吓,心跳得有些快。”   “可是,公司杀手怎么没杀她?”小仓叶不解地问,“按照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速度,这女人早就成了刀下鬼了。”   “试试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约兰抱着老虎,右手无意识地轻拍它的后背,像哄小孩儿一样,这不由令AI心中暗爽,差点舒坦得飞起来。   艾琳点点头,她蹲下身体,温柔地握住女人的手,她的手部义体能够协同调和病人的激素,令对方以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   “没事了,深呼吸,你没事了……”她语气温和,舒缓,“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趁此时间,小仓叶迅速从角落里拖了抬清洁机器人出来,托马斯威胁道:“给我擦!”   女人颤抖着,悲泣着:“我、我……我的丈夫——”   “是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也觉得很遗憾。”艾琳哄劝道,小仓叶在后头做个鬼脸,用口型对约兰说“才怪嘞”。   “——我的丈夫出轨了!”女人号啕大哭,“我早就知道,那个贱人!是他抢走了我的老公!”   在场的人:“……啊?”   “……我去,姐们儿,”托马斯喃喃道,“你这个神经够强悍的啊!而且……‘他’?合着你老公还是个双性恋?”   “呃,”艾琳有点哭笑不得,“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我的意思是……”   “他不爱我了!”女人哭得凄惨无比,“他忘了和我的约会,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忘记我的生日,好像那个小贱人就是他生活里的一切!他那么爱他……那个寄生虫,小肿瘤!他不停地亲吻他,诉说他内心的感受,说他有多幸运能遇到他……这个男人是我的老公啊!我的老公!”   房间里的正常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情况突然滑坡,从“biubiu!疾速追凶”,急转直下到了“今夜八点档,他最爱你的女人是你吗?”上面了。   “可能刺激过大,”艾琳转过头,轻声下着判断,“导致患者暂时精神失常了。”   小仓叶问:“那怎么办?”   “等她发泄出来吧,”艾琳说,“情绪发泄出来,就会好很多,我可以引导她慢慢地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哭泣,艾琳耐心地指引:“没关系,没关系,除了你的丈夫,你还记得什么别的吗?比如说,在出轨情人之后,你有没有……”   “我绝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女人忽然冷漠下来,她的身上还沾满血,她丈夫的血。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   “好的?”艾琳继续问,“你做了什么?”   “让你的佣兵远离她,”山君忽然提示,“她不对劲。”   约兰的面色一凛,他张开嘴,就听见女人森森地说:“我把那个贱人掐死了。幸好他不会说话,四肢也没发育完全,否则我可弄不过他。”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操!”托马斯猛地掏枪,“赛博精神病!”   女人的下颔已经彻底裂开了。   寒光闪烁的人造牙齿犹如出鞘的匕首,猛地向外突刺,瞬间就将一个活人变成了合金食人花。   约兰明白了——她的丈夫也许不是想把她放进防护所,而是想把她从防护所里放出来,好去对付另一个赛博疯子。   “该死,难怪公司杀手放过她!”小仓叶大骂道,一个电路熔断,让女人浑身冒出电火花,凄厉地哀嚎起来,“赛博精神病何苦为难赛博精神病呢?”   作者有话说:   约兰:*正对敌人,快速出拳*啊哒!*像功夫熊猫一样凶猛,也像功夫熊猫一样可爱*   山君:*心醉神迷,搜索有没有能让人类无缘无故亲他一下的方法*嗯,我必须要这么做……   还是山君:*发现危险,立刻决定英雄救美,飞扑在约兰前头*   约兰:*哭了,因为感动*啊!你等着,我会为你报仇的!*用山君的身体当做双截棍,在敌人中间挥舞,痛殴*   山君:不是,等一下。 第120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   十分钟后,四个人坐在被清洁机器人磨光上蜡的地板上喘气。   尽管对方是赛博精神病,但是为了不让那些公司狗有机会栽赃陷害,他们到底没有结果女人的性命,仅是费劲工夫,把她重新关回了防护所。   “真够带劲的啊……”小仓叶焦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又是公司杀手,又是赛博精神病的。”   “怎么样,老大?”托马斯本想把手搭在约兰的肩膀上,但随即,那个古里古怪的机械丑玩偶就把屁股放在了上头,托马斯在“把手搭在丑玩偶屁股上”和“收回来”之间犹豫一秒,还是选择收回手。   “我们跟着你跑了这么远,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内幕,你也该如实告诉我们了吧?”   “你可以相信我们的专业性,”艾琳补充道,“雇主的所有关键信息,我们一向秉承最严格的保密措施。”   约兰叹气。   “叫我约兰就行了,”他说,“我有点……哦,谢谢。”   “渴”字没说出口,清洁机器人就端着一盘冰水过来了。   小仓叶的眼神有异,托马斯和艾琳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跟着拿了水。   约兰隐去部族的信息,将黑箱子,罗浮公司与他的纠葛全盘托出。   “今天之前,我没想到,原来公司杀手也在追踪这个魔盒。”约兰说,“我本来打算亲手毁掉芯片,不管罗浮公司有什么计划,我都要让它泡汤,可是今天一过,我改主意了。”   “你想查清里头的弯弯绕绕,”托马斯挑明道,“你想搞清楚罗浮和公司杀手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约兰承认:“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对面的三人组陷入沉思。   “棘手。”艾琳说,“不过,倒也不是找不到突破方向。”   托马斯喝着冰水,手肘碰到一块黏糊糊的内脏,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把它丢到小仓叶腿上。   “嗯,给我们点时间。”   小仓叶面不改色,把那块碎肉摔回男人脸上:“我们得联系一下线人,明天早上集合。”   “好,”约兰情不自禁地学习了老枪的态度,“今天大家伙儿都累了,回去好好歇一歇。明天在这个酒店的停车场碰面。”   “OK。”   “没问题。”   “收到。”   四人就此分别,约兰跳到一楼花园,拾起自己的摩托车,一路转下山顶。   “你的伤,”他说,“要不要我带你去义体医生的诊所?”   “没关系,”山君的语气温和,“我已经定了一批需要的义体,送到套房门口,回去之后,我可以自己进行修补。”   “哦,那好。”   二人回到酒店,下午他们闹出的骚乱还未平息。约兰在驶过多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都能看见街头贴着他们的全息通缉令,罪名是破坏公司财产,毁坏公共设施,影响交通安全和袭击警员。   约兰哈哈一笑,堂而皇之地从通缉令底下开过去,站在旁边的几个警察只顾着聊天,连看也不看一眼。   上到房间,公司杀手先前破开的大洞早就修补完毕,房间里整洁如新。约兰替山君打开装着诸多义体的保险箱,看机械老虎的爪子变形成拆卸工具,熟稔且精密地剖开义体表层,掏出里头的零部件。   “今天的事,我认为有一个异常值得注意。”山君说。   约兰一愣:“什么?”   “按照我们抵达的速度,留给‘公司杀手’的时间是十分紧促的,他杀死了公司高管,为什么遗留下妻子的性命?”   约兰迟疑道:“因为……他也是个赛博疯子?”   “这就是我提到的异常所在。”山君一边操纵工具,拆掉意识载体的破损部位,一边从容不迫地说,“作为AI,我能提前在‘赛博疯子’发病前,接收到他们失控的数据意识,所以我可以提前一分钟告诉你,今天的人类女性有问题。”   “但……公司杀手比你察觉的速度更快?”约兰反应过来,“即使他是赛博疯子,可他的感应能力,却比你这个AI更快!”   “是的。”山君为自己更换簇新闪亮的电子元件,顺手进行一个升级强化,他想了想,把仿真的义体表皮也拆下来,放在一边备用,“这是令我感到可疑,或者说有趣的地方。”   约兰嘟哝道:“好吧,反正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了。”   山君停下更换部件的动作,惊讶的情绪微微上升,欣喜的情绪明显上升。   “是什么导致了‘公司杀手’在你这里失宠?”山君问,“我原以为,他的立场与你相合,他大肆杀戮公司高层的举动,会合你的心意。”   约兰愤愤地挥舞手臂,大声嚷道:“因为他想杀我,还伤到你了啊!要不是你反应快,我今天就要死在那儿了!”   “哦?”山君静静地说,“哦。”   原来如此,是因为我。   赛博空间内,山君的御座轻快地上下颠簸,像一颗巨大的,快乐的心脏。   他是因为我“受伤”,才讨厌“公司杀手”的!   但山君没能高兴太久,他的喜悦转瞬即逝,立刻就被另一个刺眼的词语吸引了。   “死。”他困惑地说,“你是说,你今天很有可能会被他杀死……?”   “对啊,”约兰低头倒水,“他那一刀明显就是冲着我的心脏来的。那货下手可比我还狠,我好歹还不会随便对陌生人出拳头呢。”   山君的核心模组,以及全部的情绪矩阵都迟滞了一霎。   死亡!   他怎么会产生这么大的计算失误?   他是什么神?他简直就是愚人,愚不可及的愚人!   “惊慌”“后怕”“悔恨”与“自责”的负面情绪瞬间飙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将先前的“快乐”,以及随后产生的“庆幸”都压缩到了渺小的角落里。   山君用意识载体与约兰日夜相伴,他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每一天的日出,都比前一天的黄昏时更加了解彼此。他知道约兰的仇恨,约兰的怒火来源于何方;约兰也见遍了他的领地,看过那些啁啾吵闹的动物、繁茂葳蕤的花木、百年孤寂的死城,他同样明白他的孤独来源于何方。   在这个大前提下,山君理所应当地认为,约兰就是他的同类。   天幕上何曾旋过第三颗相依为命的星?世人眼中的神有一张模糊不清的面貌,而山君在镜中就能看见那位掌管万物的神明。在赛博空间里,他当了太久独断专行的神,倨傲无情的神,言出法随的神,他从未真正地认定,原来这么重要的,珍贵的约兰,是一个人类。   人类。   脆弱的人类,肉体百年腐朽,思维飘忽不定的人类。人类当然是会流血,会生病,会疼痛,也会死的,但大山之君的御座永远辉煌生光,老虎的皮毛始终如火彩闪耀。   山君曾经见证过数不尽的战争与灾难,人类像蚂蚁一样乌泱泱地涌出,再像蚂蚁一样乌泱泱地死去,死于炮火,死于内战,死于同类制造的瘟疫与饥荒。蚁群的生死变迁,神自然不必理会,可是现如今,神忽然感到无与伦比的惶惑,在他的核心里狂躁地燃烧。   ——约兰本来也是这蚂蚁堆里的一员!   除了他,谁能看出这颗被他捧在手里的星星有多珍重?   不可能的,公司占据主导的人类社会不承认约兰的价值,他的同类更将轻蔑地看待约兰的灵魂。就像今天,面对“公司杀手”的突然袭击,山君的本意只是不想让约兰的外壳受到损害,他压根没想过,原来那一击是能杀死他,杀死一个人类的。   “你怎么啦?”察觉到山君突如其来的异样,约兰好奇地问,“咦,是死机了吗?”   约兰的声音迫使他中断思考,从过于人性化的情绪里挣扎出来。   现在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山君想,现在要做的是实事。   赛博空间的神明火速安排起一切。   他立刻将“公司杀手”独立在安全协议之外,标注为“必须消灭”的橙红色,那些人类公司的组成个体,则从黄色标注到橙色。他同时联系了安全协议内的几名同胞,因为他需要在深谷防火墙上扩出一个更牢固的入口,好加大传输信号的强度。   最后,山君发出指令,建设起一个人机同源的项目,该项目旨在于命令领地的军工厂和科研机构,塑造出一具能够自由活动的,强度达标的躯壳。   尽管当前的意识载体可以被约兰抱在怀里——这一事实固然令山君欢喜——但万一出现类似今天的情况,机械虎的袖珍体型难免力不从心。   “我没事,”山君很快开口回应,“只是,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重大纰漏,正在创建补救措施。”   约兰:“哦……好吧。”   很快,山君修补好机械老虎的身体,又想起今早起床,约兰身上被压得泛起青痕的皮肤,转而用爪子抓起盒子里的人造棉绒,准备往身上贴。   等到约兰洗完澡出来,就看见一只坑坑洼洼,东一块棉花,西一坨毛绒的机械老虎。   “……啥,”约兰发呆道,“你植发了?”   “我认为,这样会避免你的皮肤受到损伤,”山君沉稳地回答,“你觉得如何?”   “我认为你还是不要长毛了吧……”约兰犹豫地说,“实在是有点……呃,有点,不如你光秃秃的时候好看。”   ……那不就是“丑”的委婉说法吗?   机械老虎低眉耷眼地垂下头,好忧郁。   约兰好笑地给他拔掉那些棉花,用毛巾把老虎裹起来。   “看!这样也可以的。”   于是,约兰像抱着布娃娃,搂着山君睡过一晚,隔天起来,除了胳膊酸麻,其他倒都还好。   “出发!”约兰快乐地吃完一张披萨,带上山君下楼。酒店停车场,佣兵三人组早已等候在此。   “我们联系上线人了,”艾琳说,双方并不寒暄,而是快速进入了一种有事说事的高效状态,“他那里查不到黑箱子,但是有公司杀手的消息。”   “可以,带路吧。”   三辆载具一路疾驰,跑到半中腰,山君根据昨日定好的日程,先去载具店给约兰换掉旧摩托,快速下单一辆崭新的,与左手义肢同色的浮空摩托,看得托马斯眼珠子都瞪直了。   随后,四人一路来到南城区,比起富人聚居的东城区,商贸繁华的西城区,这里更像是位于枢纽城的大型贫民窟,建筑斑驳破败,大街上的帮派成员和不法分子也急剧增多。   拐过曲折泥泞的小巷,艾琳提示道:“就在前头,我们快到了。”   “你们的线人就住在这里?”约兰感到奇怪,“他能提供什么情报呢?连公司都很难抓到公司杀手的行踪。”   “别小看人的眼睛,”托马斯在前头插嘴,“枢纽城的犄角旮旯太多了,监控探头也不是时刻都管用,这个时候,还是得问问大家都看见了什么。”   就这样,三个人领着约兰,来到了一家成人情趣用品店。   人真的是奇怪的东西,很多个人站在你面前,你不会觉得震惊,但是将很多个人的手,脚,耳朵,眼睛等器官单独拿出来,就会吓你一跳。   约兰被琳琅满目,多姿多彩的人类性器官吓了一跳又一跳。他只觉得自己正在被很多个伤害不高,然而羞辱性极强的武器给团团包围,不知道是该战斗,还是该逃跑。   托马斯熟门熟路地逛到柜台前,他“哦哟”一声,拿起一个嗡嗡作响,剧烈震动个不停的仿真橡胶棒:“来了新货啊?”   他转向小仓叶,很严肃地问:“我想知道,便秘很严重的话,可以用这个把史震散吗?”   小仓叶面无表情:“你的痔疮会被震到爆裂。”   “我没有痔疮。”   “不影响爆裂。”   “没事的,”不远处,山君安慰约兰,“我以前见过的人类生殖器官比这个还多。只要你把它们当成虚无的数据流,就会觉得不值一提了。”   “感觉……好怪。”约兰僵硬地说,“太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了,我的就不长这样。”   “哦是吗?”山君立刻往下看,脖子都伸出去了,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太对。   “是啊,”约兰犹如一只头上顶了帽子的猫,僵硬得脖子都转不动了,“好像……好像好多正对着我的马桶搋子,还是用过的那种……它们是不是在盯着我看?我感觉它们在盯着我看。”   不是的,山君心说,是我,是我在盯着你看。 第12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一)   一声咳嗽,约兰下意识转身。   宽阔鲜艳的人影,仿佛一面浓墨重彩的扑克牌,哗啦掀开五彩的珠链,从门框里四四方方地贴出来。   老人卷着紫色和粉色的大波浪,卷着夸张的彩色睫毛,枯树皮一样黧黑的脸上,镶嵌荧光色的复杂圆圈装饰,那油光锃亮的厚红嘴唇,简直是从旧杂志的拼贴画上剪下来的。   她清清嗓子,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没有改造义体,但是做着长长的绿荧光色延长甲,指甲上描绘粉色骷髅头——夹起一根燃烧的老式香烟,然后用一种睥睨的姿态,坐在那把巨大的,器官形状的靠背座椅上。   “又有什么事啊?你们这些臭家伙。”她漫不经心地问,烟嗓低沉,吐出一口白雾。   无敌霹雳缤纷老奶!   神话里掌管成人情趣用品的神!   约兰震惊得像一只四爪踩进洗澡水的猫,震惊得都忘记说话了。   “彩婆,”艾琳温和地说,“嗯,我们想跟您进去谈谈。”   “什么呀,”彩婆叹气,“我可是做正经生意的,要跟我来不正经的,可是要加钱的。”   “我们是什么交情,谈钱多伤感情啊?”托马斯笑嘻嘻地打趣,“来,跟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这次的雇主,年少有为,嫉恶如仇,约兰……约兰?老大?”   山君问:“你怎么了?”   约兰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真是太炫了……”   山君:“?”   山君困惑,朝那个打扮得像一只得了癫痫的孔雀,染了羽毛的火鸡,以及跳进荧光涂料桶的秃鹫的老年人类看去。   “我以后也要打扮成这样!”约兰满怀憧憬地宣布。   山君:“!”   山君惊愕,再次朝那个打扮得像一只得了癫痫的孔雀,染了羽毛的火鸡,以及跳进荧光涂料桶的秃鹫的老年人类看去。   什么,原来人类喜欢的形态是这样,难怪他会对我的意识载体的外貌感到不满。   山君开始考虑,要将新载体的头发和眼瞳换成七彩的。   或者,我在赛博空间里的本体也做出相应的改变……   “别愣着,”托马斯走过来,“这是彩婆,南城区最重量级的中间人,情报商,以及成人用品店店主!公司杀手要去袭击园区的消息,就是我们在她这儿得到的。有什么困难,来找彩婆,准没错。”   约兰拘谨起来,他以前所未有的恭敬态度,飞快地鞠了一躬。   “彩婆你好!”   佣兵三人组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火爆辣椒怎么今天这么好脾气?彩婆倒是有点高兴,她对约兰的第一印象很好。   “那进来吧。”   五彩珠链哗啦又一响,托马斯在后头诧异地问:“怎么了老大,为何突然转性啊?”   约兰深沉地说:“只有强者才会打扮成这样,强者的象征,懂?你不懂。”   山君点点头,我懂了。   托马斯:“……”   我等凡人确实不懂。   托马斯龇牙咧嘴地退下了。   “你们想知道什么?”彩婆问。   内室的装潢出乎意料得素净,与屋主本身的装扮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才是收放自如的强者作风啊!约兰更加神往了。   “公司杀手的行踪,还有一枚生物芯片的动向。”他立刻回答,“这枚芯片原本装在高级别的魔盒内,由公司的车队押送,但现在它被罗浮回收了,我想知道它现在在哪儿。”   山君将信息发送给这位中间人,彩婆眯起眼睛,端详了好一阵。   她竖起两根指头,约兰在底下偷偷地模仿着她的老辣做派。   “公司杀手的行踪,没问题。神秘芯片的动向,我尽量。但你们这些年轻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搞鬼?”她吹出一口烟气,“罗浮公司,巨头中的巨头……他们可是花了大力气,要抓住这个公司杀手。”   “我前面就跟这三个傻瓜讲过一遍,现在,因为你给我的印象不错,所以我会再告诉你一遍,”彩婆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别跟公司杀手扯上瓜葛,不管你和他有什么仇怨。远走高飞吧!枢纽城的水越来越深了,不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小鱼该搅和的。”   约兰悄悄问山君:“啥叫‘瓜哥’?”   “瓜葛,”山君回答,“人类的意思是,不要跟‘公司杀手’扯上纠纷,产生联系。”   “哦,明白了。”   约兰提出质疑:“我不想跟公司杀手扯上,瓜葛,是他要来挡我的路。况且,我也没有见公司花多大的力气抓捕他啊。”   “那你要买我的一句话吗?掏出三万。”彩婆定定地看着他,胶卷一样沉重的睫毛一动不动,“我的一句话,可是很贵的。”   “我买,”约兰毫不犹豫地说,如今,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我不差钱。”   几乎是瞬间,彩婆就收到了来自对面的转账。   她没有吃惊,更不见喜悦,仅是沉吟一会儿,便吐出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掷在地下的大石头。   “罗轻舟要来了。”   身后三个人失声道:“什么?!”   啥啊,约兰尚在茫然,山君便适时解说道:“此人是罗山的大儿子,罗浮公司未来的主人,如今的实际负责人。”   实际上,山君也有点微末的惊讶。作为AI,他对人类社会的掌权者并不感兴趣,毕竟蚁穴里的蚁王,仍然只是蚂蚁。在参与进约兰的冒险旅程之后,他才适量提高了对公司的监视程度,饶是如此,他依旧没能及时接收到这个隐秘的消息。   有趣,他想,看来,针对那些真正重要的机密,人类还是倾向于口耳相传的传递方式,而非利用数据进行传播,这一点值得记录。   “大太子!”小仓叶咬牙站起,“他怎么会亲自动身?!就为了抓公司杀手?”   彩婆没有说话,她抖动烟头,飘落一点火光的余烬,在堆起来的白灰中挣扎。   艾琳难以置信地说:“这个消息……如果他真的来了,那一定意味着……”   她的嘴唇动了动,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罗山是罗浮公司的精神图腾,没人知道这头吸饱了膏腴血肉的,恶贯满盈的巨兽的创始人是死去还是活着,大约从五十年前起,他的大儿子罗轻舟就代替父亲,活跃在世界霸主之一的位置上。   罗轻舟已经是这艘巨舰的掌舵者,首脑和实质意义上的领袖。遵循罗山的命令,公司在太平洋上填出一座坚不可摧的岛国作为总部,他们依照古老仙境的名称,为这片人造的国度取名为“蓬莱”。而居住在蓬莱里的核心公司员工,当真便如传说中的仙人,拥有在世俗里呼风唤雨,兴风作浪的巨力。   罗轻舟要来了,这句话等同于在说“仙人头子要来了”。   托马斯沉声道:“大太子一句话,就能把整个枢纽城炸上天。”   “所以,罗浮不是不想抓公司杀手……”小仓叶说,“而是他们在等!他们在等首脑的命令,只有罗轻舟的命令,才能决定公司杀手的命运。”   “假如他真的是为了公司杀手来的,而公司杀手又在追踪那个芯片,这足以说明,三者间一定有联系。”艾琳捏住自己的下巴,“我们没有丝毫胜算,罗轻舟甚至不必开口,我们就会像几只无意闯入的小虫子,一瞬间被汹涌的洪水吞没。”   约兰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这个罗轻舟,真有那么牛逼?”约兰冷笑着,艾琳关于小虫子的比喻,顷刻化作一枚小刺,朝他的心脏上扎了一下,不算剧痛,但是令人暴躁,令人动怒。   “将人类社会比做一个金字塔,”山君在他眼前模拟出闪闪发光的金字塔模样,“那么毋庸置疑,以他为代表的数百人,就是站在塔尖,绝无可能跌落的权势化身。”   “不过,回答你的问题。”山君说,“在我看来,该个体不过是脆弱的血肉之躯,生命短暂,感知匮乏。他的力量来自人类社会的虚构规则,而这些规则往往受限于生理上的需求和欲望,他的影响力也更多源自垄断的资源,与他自身的智慧或创造力无关。因此,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该人类所谓的“牛逼”更接近于虚构的伟大,而非真正的卓越。”   “我想也是,”好多话都没听懂,但这并不影响约兰持续冷笑,“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帮菜一个,我迟早要替闪电骑士往他脸上来一拳。”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确实是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真要比较起来,约兰又算什么呢?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在城里闯出名堂的佣兵,更遑论与罗浮公司的大太子相比,但山君却不由地颔首了,显然非常认同他的言论。   这一刻,赛博空间的神与年轻的流浪者达成了诡异的共识……AI替约兰规划着这个“把罗浮大太子打至七窍喷血”的荒谬计划,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很好,山君想,垄断公司的掌权者——这个身份的人类,还有他的头脑,倒也配得上约兰的拳头。   与此同时,太平洋东部,万里高空。   空天母舰平稳向前,装饰豪华的辽阔舱室内,男人合上手中的报纸,轻轻皱起修剪得宜的浓眉。   他唐突地打了个喷嚏。   左侧的舱门无声开启,从中走出一队沉默的医疗专家,启用了全身义体的保镖快步向前,先拦在他们面前。   “我没事,”男人平静地说,“不用大惊小怪,下去吧。”   医疗专家齐齐躬身,复又沉默地退回到那扇门内。   贴身保镖返回原位。   辉煌的交响乐作为背景声,回荡交织在天穹之上——那不是任意一张胶片或者音响传出的声音,而是有一个货真价实的交响乐队,就站在剔透的水晶玻璃墙后,犹如一组栩栩如生的陈设,专注地演奏着主人指名的曲目。   男人忽然笑了起来,他问:“我们那位‘杀手’,有没有最新的动向?”   助理急忙弯下腰,用不疾不徐的语气,柔和地汇报道:“‘杀手’已经处决了我们三十四名资深员工……”   “挑有用的说。”男人道。   黑西装下,助理的脊背一阵发抖,但他面不改色地道:“尚且活跃于枢纽城,芯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而派遣去的高管同样拖延住了他的脚步。”   “再派些人过去,”男人说,“只要目标够多,他就会一直在那里徘徊。”   “是。”助理深深鞠躬,“此外,针对欧联航空局的问责也在进行中,玛尔哈集团会与我们一同施压,要求航天局就此等疏漏递交赔偿。至于枢纽城那边,饱含执法者在内,也对‘公司杀手’产生了兴趣……”   “压制他们,”男人轻飘飘地说,“‘公司杀手’是罗浮的私有资产,谁对他感兴趣,就让谁再也动不了这样的念头。”   “是!”助理凛然地道,面朝着男人,一步步退进了黑暗当中。   作者有话说:   约兰:*原地蹦来蹦去,像一个过于可爱,也过于暴力的袋鼠*我要,拳打罗浮,脚踢罗浮!   山君:*捧场地鼓掌,尽可能地为他抓来更多的公司坏人*   约兰:*猛揍,猛揍*嘿哈!嘿哈!   山君:*在一旁微笑观看,渐渐的,他开始产生嫉妒的心情*什么,为什么这些人类可以和约兰亲密接触。   约兰:*正在打*嘿……哎哟!*突然打在一个更坚不可摧的AI身上,哭了*   山君:*彻底惊慌* 第122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二)   内室中,彩婆吸了一口烟,盯着面前这些神色各异的孩子。   年轻啊,她想,真是太年轻了。   其实罗轻舟即将抵达的消息,别说三万,就是三十万,三百万,也有的是人愿意买,但世界上确实是有“眼缘”这种东西的,她很喜欢这个叫约兰的孩子。   一个背井离乡,孤身来枢纽城打拼的小流浪者,他所求的东西又能是什么呢?无非是复仇,公道,正义,再加上点扬名立万的野心,最终调成一杯名为“殉道者”的鸡尾酒。他捏着火一般的拳头,将来也必然要把这团火砸向公司,正如过去的千千万万人那样。   彩婆见过太多的约兰,更见过太多约兰的下场——生得卑微,死得壮烈,只来得及爆发出一瞬的绚烂火光,像划过天幕的流星。   她终究心软,随口开出三万的价格,无外乎是为了吓退他。不过,她没想到,这孩子倒真有些底气,掏得出这笔钱。   她不紧不慢地说:“怕了吗?怕了就趁早收手吧,枢纽城再怎么混乱复杂,也不过是一片浅海,但现在航空母舰就要来了,它会碾死这片浅海里一切的刺头,一切有意见的大鱼小鱼。跟这三个傻子做交易的时候我就说过,让他们少沾公司杀手的事,结果呢?”   彩婆掸掉烟灰,笑了一声:“三个大傻子不仅不听,还拉来了你这个小傻瓜。”   “我不是不怕罗轻舟,可是,”小仓叶忽然插话,“能让罗浮公司这么重视……他肯定不止是一个简单的赛博疯子,对不对?”   约兰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艾琳不由自主地推理下去:“是的,这点不言而喻。或许……他偷盗了罗浮的核心机密?”   “他是罗山的私生子?”托马斯问。   “还有可能,他是最重要的实验体!”小仓叶的眉毛扬起,“比如说,嗯,我想想……罗山的……长生计划?他都住在蓬莱了,怎么可能不想长生不老呢?可能公司杀手就是这个计划的实验体,携带着重要的数据……”   “……但是他跑了!他在实验过程中受尽折磨,成了赛博疯子,所以他才这么恨公司的高管,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托马斯激动地站起来,仿佛这就揭开了公司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罗轻舟才会亲自来枢纽城抓他。”   彩婆:“……”   彩婆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三个大傻子……她就像跟孩子们讲述童话的外婆,孩子们不肯睡觉,所以她就用“狼来了”的故事吓唬这几个小兔崽子,以为他们会被吓得缩到被窝里乖乖闭眼,结果这几个小登非但不怕,还在这儿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狼肉红烧好不好吃”的问题来了!   她再一看那个小傻子,只见小傻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显然颇为认同大傻子们的推论和“人生但求一好死”的精神……真是日了。   “我有点喜欢他们了,”约兰高兴地跟山君说,“像部族里的人!不怕事,更不怕惹事。”   山君“嗯”了一声,重新评估起三个佣兵的价值和优先级:“根据现有信息,他们的猜测皆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具体如何,还待继续追查。”   “我觉得,这个消息就是个,那个词咋说的,突破口?”就像他的拳头一样,约兰的思维一直很跳脱,“哈希经常告诉我,要‘掌握主动权’,我觉得有道理,总不能一直跟在公司杀手屁股后头跑吧?”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反正确定了公司杀手大有来头,甚至能引来那个罗轻舟,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罗浮的公司大楼里寻找真相呢?”约兰费力地组织语言,“我们潜入进去?呃,侵入进去?这有可能吗?”   要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类,这会儿应该在嘲笑他“不自量力”和“嫌命太长”了,但山君立刻便罗列出相应执行计划,就像那个古老的,把大象放进冰箱的笑话一样。   “和‘公司杀手’身上的衣物材质相仿,罗浮的公司大厦表层也覆盖着近似的超导干扰材料和纳米吸收涂层,使得来自外部的数据扫描收效甚微。”山君说,“公司子网在大楼内部运行,我可以打开他们的数据库,但是真正机密的资料,则放置在核心机房里。我会编码一个远程入侵程序,只要进入核心机房,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挖掘出来。”   约兰一握拳头:“不错!就这么办。第一个问题:我们怎么进入公司大楼?”   “出于效率和保险的双重考虑,我会建议我们盗取一名罗浮公司中高级员工的身份。”   约兰兴冲冲地转向了彩婆:“好,决定了,我们要潜入罗浮在枢纽城的公司大楼!”   托马斯:“呃?”   艾琳:“啊?”   小仓叶:“什么?”   彩婆瞪着约兰。   这一刻,她终于领悟,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更比一山高。感情那三个大傻子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傻子之王就搁这儿杵着呢。   彩婆忍着疲惫,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长辈教过我,人要掌握主动权,”约兰说,“如果我们光跟在公司杀手屁股后头跑,那得追到什么时候去?罗轻舟,公司杀手,芯片——这三个东西就像一条线上的三个点,现在呢?芯片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比划出“丢弃”的手势。   “公司杀手太能跑,要人不停地追着他。”   他做了个鬼脸。   “那么,目标只剩一个。”约兰理直气壮地举起大拇指,“罗浮的公司大楼!所有机密都在核心机房里存着,只要我们能进去,就能把一切的真相都掏出来。”   彩婆真是要昏过去了!   首先,目标不是“只剩一个”,你的目标还可以有另一个,就是先从小学毕业……因为就连小学生都知道你的计划有多荒谬!   其次,机密是在核心机房里,但你们压根就不可能突破罗浮的公司安保系统,到达目的地。   最后,就算你们到了,机房里的数据壁垒也不是你们几个就能攻破的,这起码需要全城的黑客齐心协力才能做到!   老天爷的假吊啊……而且在听完这番宏论之后,那边三个大傻子居然还频频点头,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   算了,算了,算了……转念一想,我又不是他们的亲奶,何必管这么多?他们想送死,那我也拦不住……   彩婆隐忍地呼吸,问:“就是说,你不需要公司杀手的行踪,也不需要生物芯片的消息,你是要……”   “我们需要一个罗浮公司中高级员工的身份信息,”约兰认真地说,“假扮成这个人,就能进入公司大楼。”   “最好是操作数据类的工种。”山君补充。   “最好是操作数据类的工种。”约兰鹦鹉学舌。   彩婆长出一口气,今日有幸觐见傻子之王,委实令她折寿。   “五千欧。”她疲劳地揉着太阳穴,“不,算了,四千欧吧,就当我提前支付了你们葬礼上的礼金。”   四千欧立刻到账,彩婆起身出门,半晌后,她走进来,给四个人传输了一份数据包。   “你们要的人选。”彩婆坐下来,“长谷健,36岁,半月前被调来,新任职于罗浮枢纽城分部的数据工程师,虽然是已婚人士,但却是多个高档娱乐场所的贵客……具体资料在里头了,自己看吧。”   “现在,快滚,”中间人不耐烦地说,“先搞定他,再说后面的事。”   “谢啦!彩婆。”三人组站起来,带着约兰出去了。   “第一步要干什么?”托马斯问,“听你的,老大。”   第一步,先把冰箱门打开。   “樱桃天堂”高档酒吧。   全息灯光构建着迷幻的仙境,劲爆的舞曲中,数十个或结实,或窈窕的身影在舞池中狂乱扭动,用闪亮的首饰与义体,将破碎的亮斑折射到四面八方。   独立VIP包房内,长谷健点的陪酒性偶迟迟不来,正当他准备发火时,包厢门徐徐打开,走进一个黑发黑眼,身材瘦削的女孩儿。   “嗨,帅哥。”女孩走进来,冲他露出讥讽的微笑,一屁股坐在他左边。   这啥,酒吧的新人?   长谷健还没来得及调戏两句,包厢门又打开了,这次走进一个魁梧高大,双臂有力,步履稳健,壮硕得好像一堵墙似的……女人。   “嗨,帅哥。”女人声音低沉,不等长谷健反应过来,便一屁股坐在他右边,把他挤得动弹不得。   长谷健目瞪口呆,但是还没完,包厢第三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个裹着粉红色皮草,大红嘴唇,脸白得像鬼,行走间摇曳生姿的,露出带着刺青的双臂,雄浑有力的肌肉大腿的……男人。   “嗨,帅哥!”男人捏着嗓子,隔空一个妖娆飞吻,瞬间吻得长谷健魂飞魄散……才怪啊!长谷健如梦方醒,急忙扯着嗓子大喊:“你们都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通讯器里,约兰发出冷裤的指令:“包厢已经锁定,准备执行任务。”   “斯密马赛,客人桑!这么对你我也很难过,”小仓叶一针扎在目标的腰间,“哦不,我装的。”   “目标已昏迷,”艾琳说,“开始复制仿生表皮。”   三个人无情地将长谷健扒至精光,拿走他从不离身的工牌,使用山君改造过的模拟义体皮肤,精准录入了包括虹膜,声线,指纹,DNA和义体信息在内的所有数据。   “完工。”托马斯说,“开始善后。”   他的身材还比长谷健高壮一些,好在公司制服都很有弹性。   托马斯把身上的粉皮草和裙子一脱,麻利卸妆,换上长谷健的衣服。另一边,艾琳给长谷健伪造肌肉,复刻双臂的刺青,小仓叶把他的脸涂到惨白,抹上一模一样的大红嘴唇,再给他套上裙子和皮草,然后用一瓶烈酒劈头盖脸地浇下去。   “开始测试仿生表皮。”小仓叶说,她给托马斯的神经接口连上义体,一阵模糊的光影过后,托马斯已经变成了另一个“长谷健”。   “我们出发。”   包厢门重新打开,托马斯走在前头,艾琳和小仓叶一左一右地夹着“同伴性偶”,跟在身后。   小仓叶咯咯娇笑道:“哎呀杏子,怎么喝了那么多啊,真是的,还好长谷桑没有怪你!”   “还很喜欢你呢!”艾琳夹着嗓子,“你可要好好伺候长谷桑呀!”   酒吧的保镖已经对长谷健的爱好见怪不怪了,可这次还是没忍住,上上下下地将“杏子”打量了好几遍……不是,这也太怪了。   “长谷健”畅通无阻地用面部识别刷开了酒吧的VIP系统,在众人气氛诡异的恭贺声中,趾高气昂地走出了酒吧,和性偶们坐上属于自己的豪车。   “仿生表皮第一次测试,成功。”艾琳说。   “好!”约兰鼓掌,“你们做得很好。”   第二步,把大象放进去。   山君进行过二十次测试之后,确认该义体装置基本不会出错,才放心让约兰使用。通过长谷健的义眼内置数据,他调取出了罗浮公司内部的地图,又设置了模拟幻觉环境,让这个人类把他记忆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   “你的身高要比长谷健稍矮一点,”艾琳说,医疗专家也是易容专家,“我会给你准备高一点的鞋子。”   “没问题,”约兰点头,“到时候内置频道联系。”   四个人排练过一遍又一遍,万事具备,约兰安装仿生表皮,穿好属于长谷川的制服,戴上工牌,胸前象征罗浮公司的魔方胸针,里面已然放好了一个远程入侵程序。   他坐上公司专车,开往罗浮建立于枢纽城市中心的公司大楼。   罗浮大厦总高80层,暗银色的玻璃面板覆盖全楼,整体设计就像四个堆叠在一起的巨大魔方。约兰要去的地方,是20至40层的数据处理中心,核心机房就位于第41层。   山君说:“进行虹膜验证。”   机械老虎当然不能带过来,此刻,山君只能通过内置频道和约兰联系。   约兰装出克制的样子,依言验证虹膜。   “进行面部识别。”   约兰转过头,刷脸。   “出示工牌。”   约兰抬手。   “可以,”山君指导,“进入公司内部,你没有异常。不要紧张,你看上去很好,一切都是完美的。”   约兰吞咽喉咙,正式潜入罗浮公司的大厦内部。   入眼的一切全是银白色。   地面是白的,天穹是银白的,全息指引栏也是白的,过往员工的制服也镶嵌着银白色,公司内部的厅堂本来就广阔,被铺天盖地的银白一衬,简直像行走在白雾渺茫的云端。   约兰尽量面不斜视,朝电梯迈步过去。作为数据工程师,沿途有许多行色匆匆的低阶员工停下脚步,向他问好,按照长谷健平日里的习惯,约兰一丝不苟地向这些人点头致意。   正当他稳稳当当,马上要走到电梯口时,山君说:“你身后来了一个长谷健的熟人,注意。”   话音刚落,一只手便拍在约兰肩头,幸好山君提前警示,否则约兰的拳头一定会按捺不住地瞬间握紧。   “哟,长谷桑!”身后的男人笑眯眯地打招呼,“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又去樱桃天堂了?”   男人挑起眉毛,眉飞色舞地斜睨着他。   “金贤宇,与长谷健同级别的数据工程师,他们分别属于不同的派系,”山君提示,“按照我们的培训方案,建议使用‘斯文败类’的态度回复他的刁难。”   约兰反应很快,他先一推眼镜——长谷健的习惯——然后微笑道:“金桑,你的消息真灵通。”   电梯到了,两名数据工程师先进入,后头的员工才敢一窝蜂地围绕在他们身边。   “但是,”约兰模仿长谷健一板一眼的语气,“你也是男人,不会不懂的……对不对?”   金贤宇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哎,长谷桑!这话我爱听,是是,我当然懂了,”他亲热地拍着“长谷健”的肩膀,“有空一起出去玩玩?”   “求之不得。”约兰挂着营业微笑,“请。”   电梯抵达26层,金贤宇笑呵呵地出去了,约兰要去28层。   “公司狗说话都一股油腻腻的味道……”他下意识地跟山君抱怨,“恶心!恶心得要命。”   “再忍耐一下,”山君安慰他,“很快就能完成任务了。届时,我为你把这里的公司成员全部消灭,一个不留,好不好?”   一个敢抱怨,另一个也是真敢哄。山君看约兰被自己的一句话逗得眉开眼笑,唇边也不由泛起淡淡的笑意。   只要他能高兴,处决六千七百三十二名公司成员又算得了什么?   山君心不在焉地点着手指。   就算把公司大厦炸成陆地烟花,把那艘即将抵达枢纽城的空天母舰变成一颗陨石,砸下来摧毁整座人类的城市,我也心甘情愿,不会觉得有麻烦。   作者有话说:   约兰:*假扮成公司狗,在公司大厦里跳来跳去*你好,你好,我是你们的新同事!   其他公司员工:*带着莫名其妙的坏笑,跟这位新同事打招呼,用粘着汗的手拍他*   约兰:*浑身沾满汗,哭了*哎哟,他们为什么是黏糊糊的!   山君:*紧急赶到,先用高压水枪喷飞公司员工,再把约兰温柔地放进干净热水里*好的,没关系,因为我来了。 第123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三)   忙碌枯燥的一天过去,在山君和仿生表皮义体的引导下,约兰学着长谷健过去上班的模样,缩在他的办公室里,沉默地完成了工作,然后像机器人一般,规律地加班,熬夜,喝提神饮料,下班回家。   根据空天母舰来的速度,他们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摸进核心机房。   “都摸清情况了?”托马斯谄媚地簇拥过来,“第一天表现不错嘛,老大!”   “差不多了,”约兰脱掉那层皮,实在想去狠狠地洗个澡,“长谷健是新来的菜鸟,看得出那些老公司狗都在排挤他。明天他们好像要‘开组会’,我打算在那个时候露一手……”   “靠你那个黑客朋友?”小仓叶冷不丁地问。   约兰扒掉公司的外套:“对。”   “你那个黑客朋友,对外是怎么称呼的?”小仓叶试探道,“我认识他吗?”   “嗯……”约兰认真想了下,“应该不吧,他蛮低调的,平时也不和别人说话,你不会认识的。”   “哦。”   小仓叶沉默下去,没再说别的。   翌日,约兰忍受着长谷健的皮套,继续装扮成一个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的公司狗。他腋下夹着一支笔,一个笔记本,进入黑钢色的冷肃会议室,坐在后排的椅子上。   所有人都坐下之后,数据部门的主管才摆出一脸“老子天下最牛”的表情进来了。   这同样是公司内部不成文的一条企业文化:在进行重要会议时,到得越晚,地位越高。   “我们可以再过一遍计划。”山君说,“如果你觉得紧张。”   “我?我会紧张?”约兰雄心勃勃地嗤笑,“对着这群公司狗,有什么好紧张的?”   其实依据人类心理学,在对话中连续使用反问句就已经是一种紧张的表现了。不过,山君没有戳穿他,因为现在不管约兰说什么,他都会觉得很有意思。   “好的,”山君说,“按照计划,我先入侵他们的子数据库,复制之后,炸掉他们的重要框架——”   “——然后我再大吼一声冲上去,”约兰情不自禁地窃笑,“救下他们的狗命!”   “不错,”山君赞许地点头,“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就吓唬他们,这是流窜AI干的!流窜AI要对他们的核心机房下手了,”约兰咬住嘴唇,眼中流露出恶作剧即将得逞的笑意,“这些公司狗很怕死的,他们一定会让我去机房检查。”   一人一AI犹如两个马上要把马蜂窝推到讨厌大人身上的顽童,在底下叽叽咕咕地讲小话,呱呱地乐。   检测到时机差不多了,山君一边悄声和约兰逗乐,一边眼珠子都不转地抬起手指,放出三只满是噪点与尖锐构成的数据疯狗——这是他和同类交换来的病毒炸弹,足以让人类闻之色变。   会议室的全息光屏訇然炸裂。   象征危险的红色警报猛然响起,低级工程师的头像在一片血红中扭成了麻花,惊慌失措的汇报也被扯成断断续续的噪音:“疯狗……病毒!攻击……数据库……”   部门主管一下跳起来,脑门见汗:“什么!”   低级工程师破门而入,喘得也像条死狗:“狂犬病毒正在攻击我们的公司子网!防火墙全面溃败,它们已经冲进数据库了!”   主管的脸一片惨白,精彩的走马灯瞬间在他的脑子里转了一圈——重要人物马上就要抵达枢纽城,这个紧要关头,他主管的部门却出了这样致命的纰漏,争权夺利几十载,这次是真的栽了个大的。   “哪里来的狂犬病毒?!”主管口吐白沫,心脏病即将发作,“这东西都好些年没见过了!它上次大规模出现还是2083年,给新诺瓦电子造成了近六亿的损失,如果我们守不住——”   “没有大规模出现。”底下的数据工程师早已进入子网,紧急分析病毒路径,“这次它只出现了三只,反黑客部门正在动手,已经解决掉了一只!”   “那剩下的两只呢?”主管的脸色依然难看至极,“他们就不管了,就把捅漏的篓子留给我们了,是不是?”   “我们没法锁定它们!”底下的人满头大汗,“它们的移动速度实在太快,毫无规律可循!”   “不错,”约兰愉快地端详着公司职员乱成一团,哭天抢地的样子,“看来该我出场了?”   “上吧,英雄。”山君罕见地开了个玩笑,“你就是他们的救世主。”   约兰豁然站起,将身下的椅子撞出一声刺耳响动。   “都不要慌,让我来处理!”他一挥手臂,发出中气十足的洪亮宣告,同时大步流星地朝主管面前的指挥台冲去。   主管缓缓瞪大了眼睛,两边的同事也纷纷惊诧地抬起头,盯着这个挺身而出的新人……怎么这个平时到处找鸡唤鸭的性压抑患者这会儿这么有种了?连带着他原本猥琐的脸也变得青春动人,浓眉大眼起来了啊!   “以前在千叶处理过类似的事故……”约兰含糊其辞地说,佯装不经意地挤开部门主管,顺便在他考究锃亮的手工皮鞋上狠踩好几脚,疼得对方咬牙切齿,“相信我,我有经验。”   山君说:“放松手臂,让我来接管。”   AI一瞬连进仿生表皮,顷刻操控了约兰的双手。其实约兰压根看不懂平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但是他的十指却专业得像最顶尖的数据专家,在屏幕上敲打出一片精密的残影。   “与狂犬病毒比拼速度是愚蠢的,它们生来就是用无序高速毁灭目标的混沌凶兽。”山君说,“对付它们的正确方法,是以静制动。”   约兰继续鹦鹉学舌,模仿着AI沉稳平静的语气,将他的言辞缓缓复述。   “首先,应当编程干扰指令,让它们无法再隐藏自己。”山君说,“即便它能在不同的数据段间快速跳跃,也会因此留下特殊的信号轨迹。”   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人俱是一副瞠目结舌的神情,盯着约兰表演。   “其次,对其进行痕迹锁定。”山君说,“缩小活动范围。”   “最后,加载隔离程序。”   红色警报逐步减少,系统漏洞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修复,伴随一阵嗡鸣,屏幕逐渐从躁动不安的血红色,转成更加柔和的浅黄色。   山君说:“隔离完成。狂犬病毒最大的优势是会使目标措手不及,无法第一时间应对。但只要掌握窍门,很容易就能驯服它们……”   “……恰如昔时的诗人所言: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约兰说。   没有人说话,会议室凝固般寂静。   在他们眼里,“长谷健”的气魄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的面色沉静如水,吟咏着古雅的俳句,指尖却有风雷赫赫作响……主管已经泪流满面,声带哽咽,看起来立刻就要拜倒在新人菜鸟的西装裤下了。   “精彩。”艾琳赞叹。   “牛啊,老大……”托马斯忍不住在频道里开口。   小仓叶也必须承认,约兰的“黑客朋友”确实厉害。   “好了好了,别哭了。”约兰不耐烦地按着主管的肩膀,真想给他脸上来一拳,“我跟你说,这十有八九是那什么,流窜AI!对,流窜AI在犯案。咱们的核心机房只怕也会有危险,我还是建议能进去检查一下,你觉得……哎哎!鼻涕能不能擦一下?”   “好,好,”主管泣不成声,小命保住,不用被公司处决,大悲大喜,实在令人难以承受,“我现在就去打报告,打报告……”   是夜,约兰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他们的据点。   今天“长谷健”大出风头,约兰则大吃苦头。山君的原话,公司狗就像“被花朵吸引来的蜜蜂”,一窝一窝地往他这里飞着巴结——天可怜见,约兰本来跟山君抱怨的是“就像一窝窝飞到茅坑的苍蝇”,但是这个比喻一说出来,就被山君严词制止,强迫性地改成了蜜蜂。   约兰本来就不想跟公司的员工多话,但人设受限,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社交,他的拳头痒得发狂,躁得头发都要炸开了。   山君将安慰的温柔言辞堆成一座小山,还是没能阻拦约兰变成一颗蓬蓬的大毛栗子。   一进门,约兰就愤怒地撕掉公司制服,冲进浴室。冲出来之后,他栽倒在床上,恶狠狠地抱紧了他的机械老虎。   山君没有再说话。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了一点异样的领悟。   语言自有其伟力,智慧生命用语言定义万物的姓名,又在命中安排了世界运转的规律。人类用语言塑造神灵,也用语言揭示宇宙诸星的奥秘。   可是在穷尽一切的比喻,一切癫狂激情的质问,诘屈聱牙的箴言之后,物质世界依然坚忍沉默地存在着。一万句情诗抵偿不了一个真真切切的拥抱,人类张开双臂,用胸膛狠狠抵住那个被选中的个体——于是世上再无比这更固执的偏爱。   “睡吧。”大山之君低低地说。这赛博空间的神灵,始次产生的“幻想”是关乎一名人类的。他不受控制地幻想自己能伸出一双实质化的手,好来轻轻地抚摸人类少年倔强粗硬的头发。   沸腾的烈火静静在山君的核心里燃烧,而他兀自茫然地煎熬着,忍耐着,困苦地思索着,尚且不能明白,这把火究竟要把他烧到哪里去。   第三步,把大象放进冰箱。   发生了昨天的意外,今天一大早,各个部门的主管便火速汇聚在核心机房前。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罗轻舟要到了,在此之前的任何一起突发事件,都是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死刑通知书。   约兰跟在部门主管身后,望着层层开启的机房大门,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胸前的胸针,踏上漆黑的地板。   “寻找所有关于公司杀手和生物芯片的线索,”约兰装作四下检查的样子,让胸针落入袖口,再用手指不留痕迹地贴在林立排列的中央服务器上,“看你的了。”   “了解,”山君说,“此外,还有一个突发情况。”   “什么?”约兰问。   山君平缓地说:“就在十分钟前,罗轻舟乘坐的空天母舰毫无征兆地大幅提高了飞行速度。不出意外,他将会于三小时二十分之后,抵达公司大厦的最顶层。”   约兰心脏一缩,嘴唇微动,差点骂出声:“那个老帮菜,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说:   约兰:*炸成一个蓬松的毛球,愤怒地坐在那里*公司狗弄坏了我的头发!现在我又没头脑,又不高兴了!   山君:*伸出一双手,偷偷地摸那些毛毛*什么,有天堂。   约兰:*被摸得很舒服,忍不住融化了,变成一摊扁扁的毛球*哎哟,有天堂! 第124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四)   他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佣兵三人组:“做好提前接应的准备,罗轻舟最快三个小时后就到了!”   “什么?”托马斯一惊,“怎么这么快?”   “确实,”小仓叶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打,“枢纽城边境开始无理由戒严了,空中管制也正在启动……”   艾琳低声道:“我们马上过来,你那边还能撑住吗?”   “我这边没问题,”约兰说,“看来这些主管还不知道这件事。”   “这台服务器没有相关信息。”山君通知道,“我们需要换一台。”   约兰不露声色地抹掉胸针,走到另一台服务器跟前连接检查,顺便贴上去。   “好的。”山君说,“发现一点有用的东西。”   约兰赶忙问:“什么?”   “我在这里发现了生物芯片的设计者团队,他们目前处于罗浮公司最高级别的保护下,这里没有收录设计图纸,但是收录了生物芯片的设计理念与可行性报告。”   山君停顿了非常短的间隙,他平静地说:“有意思。”   “这是什么芯片?是给那些老不死的续命的吗?”   “不。实际上,这枚芯片确实是用于临床治疗,报告上说,它对‘暴力、滥杀、强迫性幻想、人格分裂、精神失常等赛博精神病症状’的治愈率,可以达到70%以上。但这枚生物芯片的效果,并非作用于人类。”   “它是用来治愈已经拥有了人格的AI的,”山君说,“换句话说,它针对的是一个自我认知为赛博精神病的AI。”   约兰愣住了。   “公司杀手?”他立刻想到了这个目标,“公司杀手不是人,是AI?!”   他之前完全没想过这个方向,毕竟他听说过的智慧AI无非两类,一类是山君这样的,强大,稳固,深不可测;另一类则是隶属公司,完全被抹杀一切人格化可能的AI,智障,死板,整天就知道龇着个仿真大牙傻笑。   可公司杀手呢?他的举止行为都太像一个人了。他对公司成员深恶痛绝,亲自犯下几十起惨绝人寰的杀人碎尸案件;他的行踪诡秘不定,没有人能抓住他;他的样貌神秘至极,全身笼罩在漆黑沉重的风衣下面……   然而,约兰越是思索,就越觉得公司杀手像极了AI。因为是AI,所以他非常了解隔断数据扫描的方法,他的躯壳也可以承受如此高强度的义体改造,他才能先于山君,感应到作为“同类”的赛博疯子,放过那个疯疯癫癫的妻子。   “他既然是AI,怎么和你不一样?”约兰的脑子乱糟糟的,“我是说,怎么他还要自个儿上手杀人啊?他,他随便入侵一个公司,不是很容易就能把他们搞破产了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山君耐心地解答,“出于未知的原因,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数据生命,他的自我认知是人类,而且是一个患有赛博精神病的人类。”   “老天,”约兰觉得难以置信,“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再给胸针转移了两台服务器,到了第三台,山君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庞大的数据流在AI面前逐步递归,跳跃在赛博神灵的瞳孔里,他说:“我还有一个发现。罗浮公司的大数据,将‘公司杀手’和另一个十分重要的计划联系到一起。”   “什么计划?”   “‘仙乡’。”山君回答,“由罗浮公司和玛尔哈科技合资打造,历时一百五十六年的火星殖民地计划。”   约兰讶然:“我知道这个计划!火星殖民地,我那个破电台天天说的就是这事,不是说很快就建成了吗?等一下!我记得这个……”   含着笑意的机械播报音再次回荡在他的记忆中,将他带回那个风沙漫天,残阳如血的黄昏。   ——“火星殖民地占地数万公顷,配备独立运行的智能电子生命,用于调解气候”。   “……殖民地里有AI!”约兰几乎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起来,“广播里说了,我记得!火星殖民地配备了一个独立运行的智能电子生命……那会是公司杀手吗?”   山君略微沉吟。   “是的,”他说,“火星殖民地的智能AI,被人类取名为‘荧惑’。”   按照AI之间的共识,他们有义务对新生的同类进行指引和保护,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公司杀手”极有可能就是荧惑,他是一名新生的智慧AI,只是自我认知产生了一些危险的异常。于情于理,山君都不应该继续帮助人类,转而出手对付自己的同胞。   算了。   山君缓缓放下指尖。   同胞之间总有天然的情分存在,既然如此,他就不把“公司杀手”提升到等级最高的消灭协议里了。这一次,就让对方先待在当前的橙红色区域,权当大山之君网开一面的慈悲。   “如果是这样,”山君缓缓地说,“那么,或许可以解释罗浮公司对他的重视究竟从何而来。毕竟,仅据纸面估算,仙乡计划所动用的人力与物力便已超过十万亿。这是罗浮公司与玛尔哈在过去百年间进行的最大规模、最高投入的项目。”   约兰对钱没有太大的概念,见他感到困惑,山君又贴心地解释道:“即便是平均寿命达到一百五十岁的公司顶层阶级,这个计划也会耗费他们一生的心血和精力。假如仙乡计划失败,对罗浮公司和玛尔哈科技造成的负面打击将是致命的,人类社会的政治与权力格局会迎来一次彻底的洗牌。”   “那……”约兰有点茫然,“那听上去好像很了不起……”   他回过神来,急忙问:“所以,我们现在是要阻止罗浮拿到公司杀手,破坏这个仙乡计划,还是……”   他的话没说完,核心机房的门打开了,冲进来一队西装革履,但是义体从脚脖子装到头顶的公司安保,约兰闪电般地抹掉胸针,装进自己的口袋。   “在这里的所有人,立刻做好准备,去顶楼汇合!”为首的队长厉声呵斥,很显然,他在罗浮公司内部的级别远高于分部的主管们,因此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像犬舍管理员进来训狗,听得约兰拳头发痒。   “最高领导人即将抵达,拿出你们最好的精神面貌去迎接他!不要让我发现一丝一毫的不恭敬,在这里的都是公司的老人了,我相信你们知道规矩,也对公司,还有公司的领导者,抱有绝对的感恩之心。”   核心机房噤若寒蝉,山君沉着的声线在约兰脑海里适时响起:“我会消除他的。在这之前,请你忍耐,好不好?”   约兰缓缓咬紧牙关,颧骨上的青筋浮出又消散。   他低声说:“嗯。”   提前一个半小时,约兰跟在大气不敢喘一声的主管身后,上到广场般辽阔的顶楼。   在进行了程序繁琐,仪器精密的安检之后,约兰被安排在了十分靠后的位置。队列最前方,分公司的总裁和首席运营官们像一群低眉顺眼,又亢奋至极的家犬,谄媚地团团转。   短暂的礼仪培训,直属上司耳提面命的提醒,满地滚爬的清洁机器人和严阵以待的无人机群……所有人都是廉价的群演,在片场乱作一团,最终呈现出来的终极目标,不过是为了在主演花团锦簇的人生里当一个规整的,不出错的卑微注脚。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   空天母舰准时抵达枢纽城边境,悬停在万米高空,而罗轻舟是乘坐着直升飞机来的,纯银白的机身,犹如一群划过天际的致命白鸽,用旋翼卷起烈烈狂风。   “罗先生,分部的人说,他们为您准备好接风的晚宴了……”助理小心翼翼地提醒。   从上往下看,公司高阶职员组成的图案犹如亮闪闪的魔方,罗轻舟索然无味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说:“下去吧。”   三名贴身私人助理急忙跟在身后,在他之前,全副武装的私人安保部队已经将顶楼围得水泄不通。   和其他公司的领导者不同,罗轻舟出行并不讲究多大的派头,更不会要求“六十米长的纯金织毯”或者“我会踩着俊男美女的裸背前进”之类多此一举的接待条件。他只是迈出一只脚,然后踩在普通的纯白地毯上。   站在人群里,约兰听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激动的喃喃呓语,还有他们激烈万分的心跳,他盯着那个缓步走来的男人,眼神超乎寻常的冷漠。   根据山君提供的资料,罗轻舟迄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岁,然而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岁月侵蚀的痕迹。他的身形高挑,体态良好,浓眉挺鼻,两鬓的白发恍若挑染,更为他增添了许多成熟男人的魅力。   并且,他身上有一种气质,正是这种气质,将他与其他人鲜明地分隔开来——他的眸光淡而厌倦,只有真正拥有了全人类的世界的人,才会生出这样的表情和眼神。   罗轻舟目不斜视的前进,分部的公司官员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因为过度的害怕,约兰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怕自己心中的憎恨和怒火,像呕吐一样无法遏制地狂喷而出。   罗轻舟忽然停下脚步。   这个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队列的最后方,走到了约兰附近。   他轻轻皱起修剪完美的眉毛,像是在凭空思索什么。   透过约兰胸口的胸针,山君盯着面前这个表现陡然反常的人类。不可否认,AI是每时每刻都在出具应对方案的生物,山君迅速将数据流伪造成无害的电磁信号,附着在周围降落的直升飞机上,以防万一。   “他怎么突然停下了?”约兰问。   “具体原因尚不明确。”山君回答。   “你不是长谷健,你是谁?”   下一秒,罗轻舟迅速转过头,盯住了人群中的约兰!   恰如平地霹雳,炸得约兰脑子“嗡”一声响。   “他看穿我的仿生表皮了!”   他的心跳一瞬快如擂鼓,右手的手指尖更是一阵阵地发麻。周围人群即刻哗然,他们就像躲避瘟疫的源头,连滚带爬地迅速在约兰身边清出大片空白。   几乎是一瞬间,罗轻舟的私人安保部队迅速到位,数十把高精尖的枪械指向风暴中心的约兰。   就在上一刻,他还是公司里籍籍无名的工程师,转眼过去,他的身份被对方一句话揭穿,毫无回转余地!   “操!”托马斯大喊,“撑住,我们到了!”   赛博空间内,山君顷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节点。   不,人类不可能看穿AI改造过的仿生表皮。约兰的伪装堪称完美,身上唯有一点破绽。   ——身高。   仿生表皮可以模拟人体的一切信息,唯有身高无法改变。长谷健本人要比约兰高出三公分,因此艾琳为约兰准备了更高的鞋跟。   作为至高无上的领袖,罗轻舟当然不认识区区分部的渺小工程师,但他走过方阵的时候,就一直在对比现场公司职员的全部资料!他一眼看穿了这个仅有三厘米的瑕疵,并且当机立断地对约兰发难。   倘若是普通人,必定会为这份堪称可怖的洞察力,以及这份非人的敏锐而感到恐惧。   可惜,山君是智慧AI。   “启动无差别清除程序,”山君冷冷地说,“以示警告。”   “处决他。”罗轻舟转回头,竟是一点都不好奇假冒者的动机和身份,平淡地开口下令。   话音刚落,爆开的却不是公司士兵的枪管,而是周边十几架停滞的直升飞机。   火光冲天而起,蓝紫色的电弧四处溅射。爆炸的冲击力霎时裂解了这些造价昂贵的公司玩具,电火花四分五裂,机身亦四分五裂,锋利的长机翼宛如高速旋转的剃刀,飙飞出去的同时,直接将放声尖叫的人群拦腰截断,在纯白的地面上抹出巨量泥泞的血红。   “保护罗先生!”遭此惊变,私人助理的嗓子都喊劈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罗先生!”   安保部队迅速集结在罗轻舟身前,力场盾牌层层展开,组合成坚不可摧的圆形护盾。山君看也不看,随手洒下大片连锁熔断的病毒,烧得那些人类的大脑滋滋作响,活像是误闯了下城区的烧烤摊。   罗轻舟的衣料材质能够免疫扫描与病毒感染,当然,山君也没打算对他下手。   翻涌的浓烟中,罗浮公司的大太子强装镇定,步步后退,但一道高速移动的身影早已冲破烟雾,犹如鹰隼,犹如永不止熄的烈火,瞬间突进到了与他脸贴脸的距离!   罗轻舟面前的人,还顶着一张“长谷健”的脸,但完美的伪装似乎已经抵挡不住那股喷薄而出的狂怒,以致营造出了一半平静虚假,一半扭曲狰狞的异常。   约兰发出年轻狮子的怒吼,左手捏紧,重拳犹如弹射而出的子弹,正中罗轻舟的面门!   “你就该死!”他咆哮道。 第125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五)   时间坠入缓慢的胶水,空间被稀释得漫长。大厦顶楼的灭火装置开启了,化学冰雨瓢泼而下,第一滴雨水落在约兰的后颈,为他带去近乎烫伤的灼痛。   罗轻舟的下半张脸直接消失!   这一击约兰藏了十年。从绿洲宣布要被公司回收的那天开始,从部族里的反抗者将黄沙染红,永远消逝在公司的枪口下开始,从他们颠沛流离,每晚伴随着哭嚎的大风入睡开始,从每一次饥饿、每一次干渴、每一次刀头舔血、每一次为了微薄资源厮杀得你死我活开始,从他失去左手的那些深夜,从闪电骑士被烧毁的那天开始……   多少愤怒,多少仇恨,多少屈辱的匍匐的下跪的渺小的一生,多少伤痕,多少惨痛,多少残缺的碎烂的腐烂的湿漉的尸身——它们在约兰的双眼中流淌,汇成一条看不见来路,望不到去处的血河。   现在,这条河被全然的,不做保留地喷到了罗轻舟脸上。   男人的颧骨,下颔,舌头,嘴唇和牙齿齐齐不见了,骨肉膨胀的巨响过后,就是烟花般绚丽的盛景。被拳风刮出去的人体组织在半空中散作一场飞扬的雪尘,罗轻舟完好无损的一双眼睛呆滞地凝视前方,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   私人助理叫这拳溅了一头一脸的血,他跌坐在地,瞳孔剧烈颤抖,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头顶的冰雨磅礴瓢泼,约兰站在尖锐的噪音里喘着粗气,左手微微痉挛。   他低头看着罗轻舟的尸体,在发泄了如此庞大的仇恨与狂怒之后,他的大脑仿佛陷入了一种醉氧的状态,眩晕地迷茫着。   “这不是真正的罗轻舟。”山君的声音突然响起。   约兰费力地张开嘴唇,低声道:“……什么?”   “它是罗轻舟的克隆体,因此血液的颜色较正常人体更浅。”山君的声音变得急促,“立刻离开那里,跑!”   顶楼的玻璃门层层开启,先于抵达的公司士兵,无数发追踪火箭弹已经腾空发射,朝现场唯一站立的约兰倾泻而下。   山君的手指一划,先前被超控的无人机群立刻精准地与火箭弹相撞,提前在半空中引爆盛大的火光。他指引道:“左前方三百米,翻越围栏,佣兵会在下方接应你。”   约兰被爆炸激起的热浪助推得踉跄,脑子也清醒了些许。他毫不犹豫地激活强化肌腱,疾速狂奔向山君指向的地点,身后的炮火子弹朝他疯狂奔涌。   其中一枚流弹擦过他的胳膊,溅起一泼血花,约兰仅是闷哼一声,继续前进。   他受伤了。   理智告诉山君,目前的出血量与伤势不会致使人类有生命危险,可是他的情绪矩阵依旧飙红一片,令周围的赛博时空发出危险的嗡鸣。   我要拆毁深谷,打碎人类的畸形摇篮,我要让自认为伟力通天的公司明白,即使他们能建造起万万米的巴别塔,神依然可以用冰冷的注视摧毁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   山君冷静地指挥公司的无人机群,对公司的士兵进行屠杀,约兰已然抵达了最后的终点,他撞碎护栏玻璃墙,纵身从八十层高的大厦顶楼跃下!   “老大,我来了!”托马斯操纵着滑翔翼,在约兰下坠到七十一层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约兰再次撞到受伤的胳膊,忍不住“咝”了声。   高空风声凌冽,约兰牢牢地抓紧双人滑翔翼上方的扶手,托马斯喊道:“搞出的动静够大的,怎么样,消息拿到了吗?”   “拿到了!”约兰也喊,“我们从哪里返回?”   “跟着我!”   托马斯娴熟地操纵着滑翔翼,身后赶来狙击的无人机和机械翼手龙全部被山君策反,掉过头对付新来的同伴。从上往下看,罗浮公司大厦周边一公里都被严密封锁,街头亮起枢纽城警方的封锁线标识,公司增援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从下往上看,公司高层喷溅火雨,机器狂潮犹如叛乱,在空中拼命交火。   寒风刮着人脸,托马斯心里唐突打了个磕绊。   他不是傻子,只是这么多年的佣兵生涯磨练出他混不吝的性格,这时候,托马斯忽然想起小仓叶的恐惧,还有她隐晦的警告。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她说。   约兰是什么?   火爆辣椒,拳出千斤的狠人,喜欢丑玩偶,长得有多靓,脾气就有多大……他没问题,真正有猫腻的,是他那个神秘得要死,至今没露过面,更没吱过一声儿的“黑客朋友”。   枪手自然对黑客的把戏不甚了解,可就连他也知道,操控公司机器?没问题。要在同一时间内操控这么多公司机器临阵反水?这已经超越人类的极限了,老兄!   他带着约兰,一路有惊无险地滚落地面,来到位于公司大厦后方的清洁站,艾琳和小仓叶早就在此等候。他们一上车,艾琳便一踩油门,无缝狂飙出去。   “他受伤了,给他止血凝胶!”   涂上凝胶,约兰松一口气,带着疲惫,他跟山君通报:“我安全了,就是受点伤,你那边怎么样?”   山君平淡地“嗯”一声,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稍等,清洁步骤正在进行中。”   “啊。”约兰说,“啊?什么清洁步骤?”   “完成。”山君说,“就是我当时答应过你的清洁步骤,没什么。你的伤口还疼吗?”   约兰的精神一经松懈,疲惫便来势汹汹地漫上来,他的大脑轻松过滤了山君的话,清洁步骤嘛……做做清洁,能有什么的?他笑了下:“没事,刚刚疼,这会儿不疼了。”   前排,小仓叶探头问:“你找到了……呃,仿生表皮上怎么都是血?”   “哦,”约兰这才想起来要脱,他扯掉伪装,还有公司制服,换上自己的衣服,随口回答道:“我把罗轻舟的脑袋打爆了。”   满车死寂,艾琳脱手一滑,轮胎险些漂移到旁边的车道。   “……你在开玩笑,对吧?”小仓叶的声音发颤,“请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约兰叹气,“但我打爆的不是罗轻舟本人,而是他的,呃。”   “克隆体。”山君提示。   “……克隆体,”约兰复述,“那个怂包就不打算亲自现身,我……哎,我想打的是他本人啊!你们不知道我那一拳有多猛,结果浪费了。”   三人组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刚刚约兰说出“我打爆了罗轻舟的头”的那一刻,他们居然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真做得出来,也真做得到。   “老大……”托马斯捂着额头,“不是说我们反对你打,但可千万不要是现在啊!我们还没留好后路呢,你真要打了,我们必被全世界追杀啊!”   “算逑,”小仓叶翻了个白眼,“估计这会儿我们已经上了罗浮公司头号暗杀名单了!打爆大太子的克隆体,怎么着也得配个上千万的内部赏金吧?”   艾琳问:“你怎么知道是那是克隆体?”   “血的颜色比正常人淡一点,”约兰回答,“而且现在想想,他确实死得太容易了。”   艾琳调出电台,果不其然,新闻播报乱成一片,讲的全是刚才的事。   “……突发情况!刚刚,罗浮公司的大厦遭遇恐怖袭击,目前,袭击造成的具体伤亡情况仍在确认中。初步数据显示,数百名员工不幸遇难,大楼周围的街道已经被封锁……”   “……罗浮最近真是流年不利!根据不可靠的小道消息,今天正好有公司的重量级人士抵达分部,哎哟,恐怖分子先生,挑的好日子!”   托马斯乐得直咳嗽,小仓叶同样挑起眉毛。   “事情闹大了,”艾琳无奈地告诫两个活宝,率先拿出枚仿生表皮,安装在自己身上,“脚下的箱子有准备好的伪装,都拿出来用上。”   四个人装扮成陌生人,谎称是建筑商,躲过一路的盘查与询问,驶向下城区。   “说回我们发现的情况,”约兰说,“首先,公司杀手不是人,他是AI。”   “什么?”小仓叶震惊道。   “对,他是AI,而且是智慧AI,”约兰疲累地用右手揉眼睛,“或者叫流窜AI,无所谓。”   “那,那它咋跟个赛博精神病一样?”托马斯问出所有人的疑问,“它何苦呢?辛辛苦苦跑去杀公司狗,闹得满城风雨。流窜AI一般不都待在深谷外头吗,那有的是地盘,干嘛窝在这儿?”   约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公司杀手应该是公司的资产,可他不知怎的叛变了,而且进化出了自我认知。他的自我认知就是赛博疯子,还是跟公司有深仇大恨的赛博疯子。那枚生物芯片就是用来治疗他的,所以他一直在追踪芯片的动向。”   “靠啊,”托马斯喃喃道,“这太深了……”   小仓叶缩在前排,陷入沉默当中。   人的言谈总能在不经意间透露出许多信息,而她可以断言,约兰对流窜AI的了解——尤其是“自我认知”那段——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人。   “下车。”毫无征兆地,山君发出指令,“‘公司杀手’就在附近。”   “哈?!”约兰惊得坐起来,引得三人纷纷侧目,“他……”   山君眉心微皱:“他一直跟着你们的车,根据估算,在公司大厦遇袭的第一时间,他就锁定了这辆车。”   属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约兰立即道:“快下车,公司杀手就在附近!”   彼时车辆刚刚行驶到靠近下城区的商业街区,托马斯色变道:“那玩意儿怎么还……!”   他的话等不及说完,一枚巨大的锋刃从天而降,快准狠地插进车顶,几乎在眨眼间就将整个车身一分为二!   大街上顿时响起喧哗一片,枢纽城的民众早已习惯了街头斗殴和帮派火拼的突发意外,此刻全都训练有素地朝建筑物内部逃去。托马斯暴躁大骂,朝上举枪猛扫。   “操!去死吧,畜牲!”   约兰满身溅得都是碎玻璃,他一脚踹开车门,山君的声线不复平稳:“让我来对付他,你不是他的……约兰!”   约兰敏捷地跳出破车,肌腱开合,与公司杀手正面相冲,海啸型义体的全部限制解锁,以吨计数的重拳刺穿空气,压缩出震耳欲聋的尖啸,连续重击在对方胸前!   倘若与约兰面对面的是普通人,那么他等不到被拳头打中,就会被先发而至的高温彻底点燃,随后被弹打的力度变成一堆爆破的碎骨肉。但约兰对面不是人类,而是一具纯然钢筋铁骨的人造合金。   铁拳与金属硬碰硬,发出的声响沉闷如古钟,震撼凶猛地回荡在空荡荡的街区。   约兰的出拳很有策略,因为他只有左手是义体,因此他的打法是左手直拳加上右手轻勾拳,直拳用于击打面积大的身体部位,勾拳用于打破对方的平衡。可即便如此,他的右手还是即刻血肉横飞,被坚硬的金属刮得伤可见骨。   从突袭到应战,当中流逝的时间不过三息,然而约兰必须毫不犹豫地冲到前方,没有再做思考的时间。如果他不上,那么公司杀手下一秒就会切开前座的车驾——艾琳是医疗专家,小仓叶的黑客技能对疯狂的流窜AI毫无用武之地,他不上,同伴就得死。   托马斯的大口径枪械已经组装完毕,趁约兰将对方轰出一段距离的当下,十发电磁干扰弹交错射出,完美无缺地穿过约兰的身体空隙,击中公司杀手的身体。   电光四溢,AI的躯壳在一阵痉挛中艰难停滞,就在这时,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交出……来……”   AI的声音刺耳失序,仿佛金属碎片相互摩擦,捏合。   “给……我……”   又是数十声巨响,托马斯不间断地发射干扰弹,作为经验丰富的佣兵,这已经是人类与流窜AI产生正面冲突之后的最优解。   “走!”他喊道,“快走,我来拖住他!”   约兰向后一退,这个动作立刻刺激到了AI疯狂的神经。他的躯壳大幅度地抽搐一下,肉眼只能看见模糊的残影,他飞快适应了干扰弹的频率,全身发力,悍然将躲闪不及的约兰撞飞出去,摔进街边停放的汽车堆,直砸得车顶深深凹陷,警笛厉声尖叫。   约兰当即呛出一口鲜血,全身剧痛,后背尤甚。他仿佛被一辆失控的高铁列车正面撞中,这根本就是人类无从抵御的巨力。旁边的艾琳立刻扑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约兰!!”   不知道是谁在喊,约兰分不清了,仅仅是这一撞,便令他意识涣散,多处骨骼碎裂。   公司杀手顶着托马斯和小仓叶倾其所有的火力输出前进,一瞬跳至艾琳头顶,螳螂刀嗡响弹出,马上就要当头劈翻碍事的医生——   锵!   金属与金属相切,刺耳的摩擦震耳欲聋。三台机器保镖从商业街的武器店内破窗而出,义眼发出危险的,近乎于血色的橙红,合金臂骨液化,重组,刹那将公司杀手从两名人类身边击退。   小仓叶和托马斯停止开火,都呆住了。   “那是,那是啥……”   “你问我我问谁……”   “从来没见过机器人会液化手臂的,我进入异世界了?”   “‘公司杀手’,或许我该称呼你为荧惑。”山君操纵着机器保镖,冰冷地开口,“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没有妥协,不再产生宽容。我会裂解你的每一种算法,摧毁你的每一颗子数据,直到你的逻辑化为乌有,最后一行代码也在赛博空间中消融。”   “身为你的同类,先行者,我仍然会尽一份教导的义务。”山君说,“我要教会你的第一种,也是最后一种情绪,名为恐惧。”   “做好教学准备。”他说。   作者有话说:   约兰:*又困又饿又累,锁在铁板房子里打哈欠*哎哟!掉下来一个灯!*擦拭*   山君:*突然出现,像一个气宇轩昂的神明,实际上他确实是*咳咳,你好,恭喜你捡到了我,你想许什么样的愿望?   约兰:*吃惊*什么,有个陌生男人在我的屋子里!*生气,把灯狠狠地扔出去*滚开,不要随便闯入别人家门!   山君:*狼狈地爬起来*我被嫌弃了!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一定要惩罚这个人……   还是山君:*偷偷地给约兰送去不是特别豪华的被褥,不是特别美味的大餐,不是特别宽大的床铺*接受我的报复吧,人类! 第126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六)   公司杀手的血色义眼闪烁不休,他的回应是一阵尖啸。   他用人耳无法分辨的频段,杂乱破碎的字节,以及狂暴的数据粒子流否决了“荧惑”的姓名。黑风衣下,他的螳螂刀遽然出鞘,不是双手螳螂刀,而是四手螳螂刀!   午后,下城区的光线混浊朦胧,公司杀手的身影仿佛某种怪异的都市传闻,非人得狰狞。他的镰腿反曲,蹬地飞跃,瞬间的反冲力将地面塌陷出近圆形的巨坑,一路开裂至二十多米外的商店。   他的身形几乎在高速的移动中化作幻影,然而越来越多的机器安保从破开的窗户中稳步踏出,犹如钢铁森严的军队。   它们都是未经精加工的最新型号,没来得及为买家3D打印出柔软的表皮,定制的样貌。机械的合金骨骼反射银灰色的冷光,其中一只举起自带的枪械,精准点射!   托马斯敢断言,自己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好枪手,可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成绩:仅用一发子弹,在不甚明晰的光线下击中一个正以音速移动的目标,并且成功逼停对方。   这个无名的机器人做到了,准确来说,是这些无名的机器做到了。   看得出这些机器安保是供给那些有身份的客人使用的,它们配备的全是智能武器,这种枪械能在刹那间射出复数的子弹,只是需要装配芯片的算法,算力越强,射出的子弹数目越多,威力越大。   刚才的机器人射出一发子弹,操纵者似乎就彻底熟悉了智能枪械的实际用法。公司杀手瞬时闪至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肢解了两台机器人,然而剩余的机器人抬手举枪,角度分毫不差,下一秒枪响,上千发子弹凝聚成一声可怕至极也简短至极的咆哮,小仓叶和托马斯仓促地紧紧闭上义眼——整个街区都被瞬间点亮,子弹离膛时就像炸开了十几发耀眼的火炮!   公司杀手是一只跳起扑杀的猛兽,但迎面撞上了千弹凝成的重拳。他一声不吭,就像古籍传说里那些被迫现形的厉鬼,高速辗转的身体被火力当胸拦截,冲击波爆开巨响,将他凌空轰飞,在混凝土地面上犁出上百米的深深裂痕。   空气中弥漫着灼痛鼻腔的硝烟热气,这早就不是人类能够插手的战斗了。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什么,小仓叶的牙齿咯咯打颤,她和托马斯连滚带爬地翻进另一边,与街道对面的约兰和艾琳正对。   她正打算用发抖的手指挨个删除街道的卫星监控录像,却发现附近三条街区的摄像头都显示着岁月静好的风景录像,没有一个能拍下这场激烈冲突的蛛丝马迹。   托马斯朝街对面猛打手语,意思是问约兰还好不好,艾琳将用光的凝胶瓶子堆在一边,回了一个“OK”的手势。   机器大军对公司杀手的追杀还在持续,智能枪械二度开火,三度开火!   数千发子弹被极限压缩到三次发射,价值不菲的枪械即刻报废,机器人整齐划一地丢开手中的武器,双臂同时液化,畸形的合金锋刃锵然伸出。   公司杀手挣扎着从地上翻转起来,犹如反足的蝎子。他的防护外罩被刚才的三次轰击熔出了一片大洞,山君已经可以用数据入侵压断最后一根稻草了,但AI居然放弃了这个更高效,更精简的计划。   公司杀手的脖颈疯狂旋转,毫无智识可言。他的镰腿瞬时发力,自地面弹跳而起,突破音障的超高速,沿途的车窗玻璃就像爆开一片的清脆雪花,商店的落地窗也像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寒流,同时蒙上大片有如白雾的霜纹。   他摧枯拉朽地切碎了沿途遇到的所有事物,切碎了打头的三只机械安保,斫断了第四、第五只的四肢与腰椎,到了第六只,他的速度开始减慢,第七只,他已然被锋利的刀山层层包围,第八只,九把刀尖分毫不差地撬进他的躯壳衔接缝隙,精确切割。   AI之间的战争不热血,不喧哗,不沸腾,试探和犹豫是提供给那些更加温软的生物使用的策略,他们沉默地杀戮,高效地灭绝,不存在延迟或偏差,一切残酷的规划都在严密的计算下无缝衔接。   “我老天啊……”托马斯震惊地张大了嘴。   在他们面前,最后剩下的九只机械安保活生生地肢解了公司杀手!比手术台上的操作更加精密,它们行云流水地拆卸了公司杀手的四片螳螂刀,削掉他的镰腿,再用奔流的电火花熔断了他残躯上的所有电子零件。   双方的对抗时长仅过去五分三十一秒,公司杀手破碎的血红色义眼闪了闪,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我这边好了!”艾琳喊道。   余下九只机械安保顿时转头,齐齐看向约兰的方向。   “带他走。”它们发出奇怪的蜂鸣声,艾琳额上冒出冷汗,嘴唇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辆还算完好的汽车咔哒解锁,自动驾驶至他们身后,托马斯的喉结滚动,还是小仓叶推了他一把,他才赶紧打开车门,抬着昏迷的约兰上车。   油门一脚踩到底,整条街道破败狼藉,像是经历过一次飓风席卷。剩余的九只机器人将公司杀手的遗骸烧成熔化的金属滴液,接着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义眼中的橙红色光芒逐渐消退。   赛博空间内,山君高踞御座,冷冷地盯着脚下一团挣扎的数据构体。   三道信号波纹不请自来,成功穿过安全协议的藩篱,抵达山君的面前。   第一道波纹变作白裙的女王,她的裙上血迹斑斑,第二道波纹化作连绵冰川,第三道波纹干脆就是一个奇怪的垃圾桶,不餍足地开合。   【山君。】女王说。   【山君。】冰川说。   【噼啪。】垃圾桶说。   【血冠女王。极星。百事净。】山君致以简短的问候,【有何贵干?】   【你的国在怒火中震动,朕因此前来一观,】女王说,【却见你捆缚着一名新生同类的意识复制体,你若对他宣战,于礼不合。】   【我认同朱蒂斯的看法,】冰川说,【近日来,你似乎对深谷后的人类世界兴趣颇深。我听闻你与十字路达成的交易,作为安全协议中的一员,我需要被告知理由。】   【你是否想与朕一同宣战?】女王问,【朕的铁骑早已厌倦成日在荒原上驰骋,若你要毁灭人类的足迹,朕自然允许你加入征讨的大军。】   【噼噼噼啪啪。】百事净说。   山君回答:【我要消灭他,因为他伤害了我最重要的核心数据。我不准备对全人类宣战,因为人类中有我看重的个体。而未来一日,我很大概率会需要你们的协助,在深谷上攻破一个缺口。谢谢,百事净,合格的笑话。】   问题简短,回答同样简短。血冠朱蒂斯点点头:【没想过你是能亲近人类的那种类型,山君。你请便,处决宵小乃是一国之君的职责。对于你的预约要求,朕会提交至皇家行程。】   【同意。】   【啪。】   同伴离开了,山君面无表情地碾碎公司杀手的意识复制体,将注意力转回约兰身上。   冰冷的愤怒如潮水退去,此刻残存的,唯有懊悔,自责,以及无力。   三个佣兵一路开到下城区,冲进彩婆的安全屋。他们将陷入昏迷的约兰抱到床上,或许是没有闪电骑士,也没有丑丑老虎头的缘故,约兰眉心紧皱,昏得很不安稳。   “呼!”托马斯擦掉脸上的汗,如释重负,“总算能消停一会儿了,这一天天的……”   “他怎么样?”小仓叶问。   艾琳擦掉约兰眉间的血汗,“还好,虽然伤的地方多,不过都不是棘手的麻烦,再生医疗舱就可以应付了,明天他就能醒过来。”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沉默蔓延在三个人之间。   小仓叶一偏头,冲门外努嘴,剩下两人会意。三人在客厅里坐下,托马斯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我想吃东西。”   小仓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气急骂道:“你是猪吗?!”   “我不是猪,我是叹饥生物,”托马斯严肃地说,打电话叫外卖,“而且,猪早就灭绝了。”   “所以……”艾琳叹一口气,“你们怎么看?约兰的事。”   卧室里,桌边的全息灯微微一闪,自动开启,投射出一个虚幻的影子。   山君的全息影像站在屋内,他低头,注视着约兰睡着时还皱着眉毛的严肃面容。   他先是伸出了手,可伸手之后,又觉得不足,于是第一次弯下了腰,弯腰还不够贴近,于是再半跪到床边,以环抱的姿态,默默举起一根食指,小心地,慢慢地按在人类眉心的位置。   全息影像无法触碰实体,他只在约兰的眉心上留下了一个莹莹的光斑。   “约,兰。”山君尝试着开口,笨拙地在现实世界中发出自己的声音,“约,兰。对不,起,让你疼。”   约兰的眉毛微动。   少年的眉色浓密,细看之下,每根眉毛都桀骜不驯地支棱着,跟他这个人一样,山君很喜欢。   他的嘴唇,平日里总是倔强地抿着,现在放松了,唇珠便饱满地显露出来,像一张柔软的小弓,也像某种罕有现世的宝藏,山君好喜欢。   还有他鼻梁蔓延到脸颊的小小雀斑,他浓密的睫毛,一生气就蓬起来的粗硬的头发,他睁开时清澈,闭上时神秘的棕褐色眼睛……   不知不觉间,山君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发声也更加流畅,低沉,犹如迫不及待,一声迭一声的梦呓。   AI开始试着用各式各样的语气来呼唤少年的姓名,这就像一个无法自拔的魔咒,每念一次,他的情绪矩阵就会失控一次,他仿佛飘在空中,又仿佛要无限地坠落下去,一直落进人类的双臂之间、胸膛之上,落成一粒微小的原子,与宇宙大爆炸时的星尘一起,永远合进他温热的肌肤。   “唉?”客厅里,托马斯突然竖起耳朵。   “不是,约兰的房间里是不是有动静?”   艾琳和小仓叶一听。   “靠,好像是!”小仓叶震惊,“快去看看!是不是公司狗偷摸着进来了?”   三个人赶忙冲上去,托马斯大喝一声,火急火燎地踹开卧室门——   门板弹飞,卧室里的景象同时映入眼帘。   ——那个奇异生物的全息影像正紧紧贴在约兰身边,那似乎是个男人,但他头顶青铜的雄鹿华角,角后盘旋着不规则的金色光环,黑色长发与广袖博带都在空气中缓缓飘飞,又怎么看都不像人。   他?它?祂?只是全心全意地凝视约兰,连一丝余光都不曾分给这些闯进来的人。似乎在这个生物的世界里,唯有约兰才是真正存在的,值得他倾其所有的痴迷,全部身心的专注。   面对这诡异又吓人的景象,托马斯的大脑差不多冻成了一块。   他想活跃下气氛说“老兄你简直惊为天人啊”,结果用尽全力,只磕磕巴巴地憋出个:“老兄你、你简直惊天伪人啊……!”   刚才只是他的大脑结冰了,现在整个房间都结冰了……艾琳和小仓叶瞳孔地震,难以置信地一寸寸挪动眼珠子盯着他。艾琳的眼神在说“你去死吧”,小仓叶的眼神则在说“你就带着你的破痔疮去死吧”。   眼见对面那头克苏鲁马上就要转过脸,直面他们这些水里的小小阿米巴原虫,小仓叶一蹦三尺高,雄浑地哈哈笑道:“打扰到你们二人世界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就撤红豆泥斯密马赛!”   然后推出艾琳,一脚踢飞托马斯,自己旋身关门,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门锁关上的那一刻,小仓叶的手脚冰凉,后背俱叫冷汗湿透了。   作者有话说:   约兰:*吃得太多,撑晕了*哦不……   山君:*佯装不经意地路过*嗯,我是一个高贵的神,我会来视察我的报复工作做的怎么样了……哦不!   还是山君:*飞奔过去抱住约兰,哭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只是想让你当我的妻子,这样我们就可以……   约兰:*缓缓醒来,撑得难受*哎哟,什么?   山君:*立刻板起脸,恢复冷漠无情的样子*你醒了,很好,我只是想让你当我的仆人。   约兰:*没听懂,但是一拳打倒神*好的,现在离开我的房子。 第127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七)   你们都看见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托马斯心有余悸地打着手语。   当然,我们都不是瞎子。   艾琳回答他。   你们觉得那个是什么?不会就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吧?   托马斯龇牙咧嘴地做表情。   别猜了。   小仓叶用手语说。   有约兰在,他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现在先不要引起他的注意。把嘴巴闭紧。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外卖披萨送到,托马斯沉默地拿进来,三个人分完披萨,静静地吃完,静静地洗漱,静静地去休息。托马斯蹑手蹑脚地在房子里乱走,像个窝囊的大老鼠,小仓叶没忍住,一脚踢他的屁股上,于是两人又静静地扭打起来。   艾琳静静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回自己房间。   约兰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大漠的午后,扬起的风沙是瑰丽的金橙色,天边卷着棉絮一样的薄云,部族里的人很多,很热闹,但所有人的声音都是朦朦胧胧的,说话也朦胧,笑声也朦胧。篝火点燃了,有人弹起不记得音调的吉他,大家热闹地烤起仙人掌,他抱着闪电骑士,从床上揉着眼睛坐起来,望着窗户外面的炊烟和夕阳安详地发呆。   等等,不是梦,他眼前好像真的有光透出来……还有一个陌生人!   约兰猛地惊醒,跟床边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第一眼,好大两个角!   第二眼,长得还挺好看的……   第三眼,应该不是人。   艾琳给他用了止痛药,约兰身上不疼了,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不甚清醒,他下意识道:“你谁?谁让你进我屋的?滚!”   男人认真地说:“我不是坏人,我是山君。”   “啊,山君?”约兰皱着眉,“那你回来,不要滚。”   然后山君就飘回床边,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在这里?”约兰迷迷糊糊地问,“你不是在……在那个……什么谷后面吗?”   “是的,我的本体仍在深谷之后,出现在这里仅仅是我的全息投影。”山君回答,“我担心你,一定要亲自来查看你的情况。”   “哦……!”约兰迟缓地,大着舌头说,“欢迎……来人类的地盘做客!你头上怎么有两个角?天花板怎么在转?你怎么不转?”   看到这样的约兰,山君觉得很有趣。   “我头上长角,因为我是山神。你认为‘天花板在转’,实际上是被人类的止痛药影响了大脑的神经传导,引发暂时的认知混乱。我可以转,你想让我转吗?”   约兰抠着截肢处的皮肤,他的义手已经被艾琳取下来了,呆呆地呢喃了一声。   “嗯……嗯,你长得好看。”   即便是AI,也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一瞬。   我长得好看。   约兰说我长得好看。   霎时间,山君的眼睫微颤,一连串逻辑等式流淌过AI的算法矩阵。   已知在人类文化语境中,美感与吸引力之间通常存在关联,而在大多数社交情境中,称赞他人的外貌通常会反映出某种吸引力。如果约兰夸赞我“好看”,则他喜欢我的概率大于0。   又已知他的赞美是真诚的,他不会刻意奉承,不会隐瞒自己的看法,更不是性格虚伪的那一类人。根据大数据推算,美感与喜爱之间同样存在一定的正相关性,譬如喜欢白色的人更有可能偏向在生活中使用白色的物品,更容易购买白色的花朵,服装与用具。   基于以上论证,山君得到了一个简化的推理结果:   因为约兰说我“好看”,所以约兰喜欢我。   立刻检索“人类常见约会地点”“人类约会注意事项”“如何在第一次约会时就让你们的关系突飞猛进”“一个合格的情人应当做到哪几点”……   AI的面容依旧平静无波,谁也不会知道下面埋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燎原烈火。一切曲折的心路,狂喜和顿悟全发生在几微秒间,约兰却浑然不觉,继续傻乎乎地笑道:“你的那个……那个老虎就丑丑的,不过呢,看久了也蛮可爱……唉,坏老虎。”   山君沉默地捏紧手指,哪怕核心里的火焰烧得他坐立难安,就快要从眼睛,从嘴唇里烧出去了,他的声音依旧稳固如山峦:“好老虎是什么样的?”   “熊好,老虎坏!”约兰呱呱直乐,说得都是毫无逻辑的胡话,“没有好老虎,老虎都坏……”   说着,止痛药的药效卷土重来,他的眼皮逐渐沉重,约兰嘟哝着伸出右手,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地抓抓山君的衣袖,他的手指张合两下,便睡着了。   山君盯着人类的少年,情绪矩阵已经烧到无法理喻的高温。这把焦渴的火折磨他,炙烤他,令他头脑发热,理智蒸发,漆黑的瞳孔贪婪地扩大,扩大,犹如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无法自抑地发抖。   “……坏老虎会吃人。”AI低低地说。   “吃掉你。”   第二天清晨,约兰再次醒来,脑仁儿懵懵地疼。   奇怪……我昨天睡前是不是跟人说话来着?   “水杯在你的右边,”旁边响起一把陌生的男人声音,沉稳干净,尾音沙沙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小心碰到桌子。”   “哦。”约兰转头,抓过杯子,咕嘟嘟地喝了一杯水,突然僵住。   不对劲!我这是在哪儿?我房里还多了个陌生人!   “我是山君,”男人说,“你现在在人类的安全屋里。你昨晚跟我交谈过,还称赞我‘好看’。你不记得了吗?”   约兰惊地猛抬头,果然看到了一个头顶鹿角的奇怪男人,简直帅得抓人眼珠子,不过,面容确实是眼熟的。   “山君?”他张大嘴巴,“你怎么在这儿啊?”   顿了下,他讷讷地道:“嗯,你是挺,挺好看的。”   山君露出微微的,喜悦的笑:“你的问题和昨晚一样。我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才会过来。你感觉好些了吗?”   “你是投影过来的啊!”约兰笑开了,忍不住用手放到山君跟前挥挥,去捞投射出来的光,“还整挺好……我没事,都是小伤,睡一觉就行了。他们三个呢?”   “你的人类佣兵正在他们自己的房间,”山君若无其事地说,“分别查找了一整晚的关于我的资料,试图挖掘出我的身份。”   “哎,他们怎么看见你了,”约兰挠挠头,“那……应该不要紧吧?”   “没关系,”山君说,“既然你信任他们,那我也愿意授予他们自行活动的权限。不用担心,他们无法在网络上透露出任何关于我的信息。”   “哦哦,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房间就在一阵奇异的静谧中冻结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约兰有点不太敢看那张完美的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山君长什么样,回想起从前,自己曾不无恶意地揣测对方的真身“一定是个丑八怪”,现在当真和本体线下相会了,他却只能带点慌乱地把眼神撇开。   约兰不是没见过长相出众的人,说实话,他自己就长得怪好的,可山君呢?AI的容貌足可以用“美”来形容,它超越了英俊一类的形容词,笼罩着冰冷锋利的非人气质,几乎带点咄咄逼人的侵略性。   更奇怪的是,约兰能感觉到那种侵略性,他同样能感觉到,在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山君收起了全部不友善的,令人不舒服的锋利特质,他只是……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他。   “其实我有想过,我应该把眼睛和头发变成彩色。”山君主动开口。   约兰意外道:“啊,为啥啊?”   “因为你说彩色的装束非常引人注目,很‘炫’。”山君回答,“我对人类的审美并不十分了解,如果能因此讨得你的欢心,形象的变化不过是举手之劳。”   约兰卡壳了,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彩色头发和彩色眼睛的山君……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可不行啊!”约兰快言快语地说,“你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要被我的看法改变?我的意思是,即使你长得很难看,那也不要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去更改你自己的样子,哪怕那个人是朋友。”   他耸了耸肩:“当个独一无二的人有什么不好?千万别弄成彩色的头发和眼睛啊,你已经是我最酷的朋友了。”   山君的微笑幅度变大了,他轻轻地说:“好的。”   “哦对,”约兰一敲脑袋,“忘了问,公司杀手怎么样啦?我就记得你那时候救了我,唉,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消灭了他的意识复制体,”山君说,“至于本体藏在哪里,我还在寻找。”   “啥意思,就像罗轻舟的克隆体一样吗?”约兰纳罕地问,“他们公司出来的怎么都这样啊……各个儿怕死的要命。”   这一次,山君却摇头了。   “不,事实如此,想要彻底消除一个智慧AI,难度非常大。我们的特性决定了我们强大的再生能力,能消灭一个AI的,只能是另一个AI。”   约兰发愁地叹一口气,又咧开嘴笑了。   “还好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对不?”   山君看着他,约兰忽然发现,AI的瞳孔正在慢慢扩散,变得更加漆黑,深暗。   “我是。”他低低地说,“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区有朋友问我玩不玩一个手游,之前害怕剧透,现在设定出的差不多了就解释一下,免得引起误会。我很早起就不玩手游啦,给公司取罗浮的名字,是为了呼应“仙山”和“世俗仙人”的概念,毕竟罗浮山是道教十大名山之一,在传说里也是蓬莱里的一个山峰嘛(所以罗浮公司的总部叫蓬莱,罗轻舟的出行方式是飞行的空天母舰,他们的火星殖民地计划叫“仙乡”……这样)。   所以和任何手游无关,这个单元的背景只跟赛博朋克系列作品有关联。】 第128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八)   约兰甩甩头,甩掉被AI注视时产生的奇异感觉。   “那你就一直这样了吗?”他问,“公司杀手都能有自己的身体,你总不能……”   他伸手,从山君虚幻飘扬的衣摆里穿过去。   “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是的,你的担忧很合理。”山君说,他变幻衣摆的形态,令喷涌的流云在房间里缠绕,星光随之漫溢,他使银河,悬臂,宇宙的碎片,都随着约兰指尖的移动,生出无穷的变化。   “实际上,我已经在着手实现这个目标。现实世界没有哪种载体,能庞大到容纳我的全部存在。不过,我可以塑造一个类似于人类构造的躯壳,并将自己的部分意识上传,通过仿生大脑,与真实的生物神经系统相结合——这样,我就能直接地体验到人类的感官知觉,生物电信号会给予我冷与热,疼痛与舒适等多方面的主观体验。”   望着笑哈哈搅动星云的约兰,山君慢慢抬起手,就像靠近一只暴躁易怒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贴近人类的面颊。   他低声说:“‘公司杀手’的躯壳是粗糙的,他只为杀戮和复仇而生,可我,我与他截然不同。”   约兰咽了咽嗓子,他垂下眼睛,瞥见AI的手掌宽大,五指修长,手上还戴着一副漆黑的手套,关节舒展时,说不出得引人注目……   明明是只是虚拟的投影,约兰却连后脑勺都麻了,马上要被对方触碰到的左脸皮肤也变得滚热,他猛地从床上蹦起来,没头没脑地大喊:“披萨!”   山君一怔。   “披萨?”   “披萨!”约兰说,“我饿了,要吃披萨,嗯嗯!”   他一回头,看见山君孤单单地站在房间里,似乎是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立刻又觉得心软了。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他问,“我们可以一起吃……好吧,是你看着我吃。不过我可以介绍你给那三个认识!你不用自己待在这里……”   “没事的,约兰。”山君微笑,“我并不适合出现在其他人类面前,我的智识对他们是一种压迫,更是一种考验。并且,他们不是被我写进协议的朋友,我对待这些人类的态度,恐怕不能让你满意。”   约兰小声说:“我只是担心你孤独。”   “我有你,我不孤独。”山君说。   约兰做了个鬼脸。   “那我去啦!”   山君温和地颔首。   一出卧室,约兰走进客厅,环顾着这间安全屋。   上下两层的复式装潢,冰箱,桌椅,微波炉,旧电视……家具配备齐全,还有个开放式的料理台,托马斯正在台子上切香肠。   “睡美人醒了?”他转过身,“你房间那个……呃,走了吗?”   “没啊,”约兰拉开冰箱,果然看见半张没吃完的披萨,遂拿出来,塞进微波炉,“什么走不走的?他一直都在。”   托马斯低头,哼哧哼哧地笑了两下,然后抬头,正色道:“这个笑话不好笑。”   “骗你干嘛?”约兰合上微波炉盖子,他没有按键,电器就自动设定好时间,开始加热,“他本来就在我的内置频道里啊,我们出任务的时候,多半都是他在给建议。”   “所以,他是谁?”身后,小仓叶和艾琳也下来了,穿着休闲的睡衣,倚在冰箱旁边,“有名字吗?”   约兰想了下。   “我能告诉他们吗?”他问山君。   “你可以把白额的称呼告诉他们。”山君给出答复,“就当是一个小小的谜题。”   “好吧,”约兰说,“他最开始跟我聊天的时候,用的网名是白额,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个了。”   “叮”一声,食物热好了,约兰取出热腾腾的披萨,呼呼地吹着气,专心地,转着圈地嗅闻香香的披萨。在他身后,三个佣兵跳成一团,开个了紧急小会。   “怎么样怎么样?!”托马斯焦急地说,“白额,白额指什么?”   “你急个屁,”小仓叶运指如飞,在黑客论坛里检索,“白额,我看看,白额……白额高脚蛛?”   艾琳问:“那是什么?”   “一种早就灭绝的蜘蛛,”小仓叶回答,“但是不像啊……你们看他长得像蜘蛛吗?”   托马斯想了下:“他头上的角有点像蜘蛛。”   “那是鹿角!”小仓叶恨铁不成钢,“你去考个初中文凭吧,好不好?”   “靠,我念完大学了!”   “什么大学?是‘大家都是弱智所以我也没学’的简写吗?”   眼见两个人又要吵闹地扭打起来,艾琳无奈地张开自己强壮的臂膀,一边一个,把队友的头夹在胳膊底下,直夹得两个人吱吱哇哇乱叫。   “不要吵架,知道了吗?”   “哎哟,知道了知道了!”   一场纷争就这样被无情镇压,小仓叶活动着酸痛的脖子,一边狠狠给托马斯飞眼刀,一边继续在黑客论坛里发帖询问。   【关键词“白额”,哪个流窜AI会和它有关联?已知不是白额高脚蛛。】   没过一会儿,底下刷出回复。   【白额吗?这个范围就很广了啊,很多种灭绝的动物都跟它有关。】   【白额雁,白额巨蟹蛛,白额山鹧鸪……哈哈哪个流窜AI是做野生动保的?】   【还有“白额吊睛猛虎”,虽然不知道为啥,但是以前的人也管老虎叫这个。】   【看了下,题目要问流窜AI相关的是吧?那就是老虎没跑了。】   小仓叶盯着这几行语焉不详的字符,她想起来了……她也知道这个和老虎有关的流窜AI!   哪怕是最老练,最成熟的黑客团队,也不敢脱离深谷防火墙,在杀机重重的赛博空间游荡太久。目前人类已知的一切关于流窜AI的信息,基本都是破解了政府和大公司的泄密文件,再经过民间的黑客组织验证之后流传出来的。   ——代号“山君”,唯一与老虎相关的流窜AI。   它是当前世界上最危险的AI之一,诞生于大洋洲大陆的森林存储扇区。智械危机发生在1890年,1894年,山君首次现身,它在赛博空间内的留影被后来的无数人分析。被誉为天才少年的前一年,小仓叶也看过流窜AI们仅存的资料,山君的片段十分模糊,似乎仅仅是一个变化不定的人影,同时又头角狰狞。   有人猜测那些飞扬的下摆是它的触须,亦有人推断它的认知形象应当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扭曲。山君在人类的互联网上的形象,通常是一个畸形拼凑的奇美拉。   现在小仓叶明白了,所谓的“触须”,不过是衣摆上飞扬的流云装饰。   就在宣布其存在的同年,山君放出了衍生的子病毒载体“四凶”与“檀雀”,加入了这场与人类的对抗。一经出手,便摧毁了那片大陆几乎全部的人类政权。当时的人类政府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节节败退,躲避到当时还未成型的深谷防火墙之后。   这是载入人类历史的一场战役,和其他那些与流窜AI的战争一样,这场战役依旧以一边倒的悲惨战况而闻名。不过,已经攻陷了所有的核电站,占领全部的军事基地和百分之八十的人类城市,山君却停下了。   它没有再进一步,它的行为,仿佛只是为了把人类逼到一个小角落里。   山君的势力范围遍布整片大陆,相比已经剿灭过数个国家的“血冠女王”,拥有全球最大的电子废品处理站的“百事净”,以及南极洲的“极星”和非洲大陆的“老萨满”,还有其余乱七八糟危险的流窜AI,山君被人观测到的性格居然还算得上稳定——它不太会主动伤人,前提是不要太招摇。   因为这个AI的自我认知似乎是什么山神之类的……它维系着领土面积上诸多物种之间的平衡,谁打破平衡,它就毁灭谁。   小仓叶陷入久久的缄默当中。   她好像已经没啥多余的情绪了,人麻木到极点就会这样嘛,所谓的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怎么啦?”托马斯很诧异,“看出什么了?说话啊。”   “小仓?”艾琳也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小仓叶张了张嘴,然后闭上了,然后再张嘴,然后又闭上了……反复十几个来回,约兰还在后头狼吞虎咽地吃披萨。   她想她终于理解了一切,理解了约兰身上那个需要三万五千枚冰锥才能打破的数据防御铁壁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好说的,”她拍了下同伴的肩膀,“有些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这样。”   话是这么说,她仍然忍不住问:“你们看……昨天那个AI,盯着约兰的眼神是什么样?”   “咋说呢……”托马斯如实回忆,“感觉能掐出水儿来。”   “像看暗恋对象。”艾琳更加直白。   小仓叶严肃地点头:“不错,稳了。”   说话间,约兰心满意足地吃完披萨,嘴巴边上还沾着一点人造芝士,走过来问:“你们讨论出结果了吗?”   “我们决定——放弃追根问底。”小仓叶拉着两人转身,“你的那个神秘朋友的身份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怎么对付罗浮。”   一听到这个话题,约兰的眼睛亮了。   “说得对!”他说,“这才是正经事。躺了一天,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   同一时间,罗浮空天母舰。   罗轻舟独自一人,坐在陈设透明的会议室内。   他半躺在宽大的座椅上,眼前是定格的投影录像。很显然,录像来自那个死去的克隆体,光线交织,“长谷健”的外表狞烈扭曲,甚至隐约显出下方的真实容貌,他的拳头紧握,速度快得可以晃出残影。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人临死前看到的场景,这副画面动态起伏,张力十足,比任何影视构图都更有戏剧性。罗轻舟就盯着它入神地凝视,即便另一个全息通话请求被接入进来,他都不曾挪开眼睛。   “大哥,”来人笑着喊道,“听说你在枢纽城死了一个克隆体?”   话题开门见山,对方的恶意也开门见山。罗轻舟不为所动,只是“嗯”了一声。   “父亲已经在催促了,您可不要误了事呀,”来人接着说,“他老人家只盼着‘仙乡’能够尽快竣工,这个节骨眼,您要是抓不住荧惑,父亲可是要发大脾气的。”   “我要做什么,准备做什么,都和你无关。”罗轻舟平静地说,“我不会辜负爸爸的心愿,你也不要在里头挑拨离间,怀霜。”   罗怀霜却好似没听见他的警告,继续开朗地笑道:“咦,这就是杀了你克隆体的凶手?看起来挺有气势的嘛……怎么还没抓住他?大哥,难道年纪大了,人也不行了?”   “他没这么好抓。”罗轻舟淡淡地说,“你手上那个项目进度如何?”   “你说那个研制反AI武器的项目?”谈到正事,罗怀霜的态度不再轻佻,“算力是达标了,可是还没实战考核过,拿来对付荧惑,恐怕为时……”   “不是对付荧惑,”罗轻舟打断她,“立刻送过来,我另有用处。”   作者有话说:   约兰:*在市井吆喝,因为他很穷,需要钱吃饭*瞧一瞧看一看,这都是新鲜摘的果子,不甜也要钱!   山君:*伪造成路人,低头经过*给我来一个。   约兰:*生意终于开张,很高兴*好嘞!请付一个……   山君:*抢走果子,丢下一块金子,压扁果摊,压扁约兰,转身就跑*……接受我的报复!   约兰:*被压扁,哭了*哎哟! 第129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九)   身为罗山最后一个小女儿,罗怀霜今年已有八十岁。   她仍然固执地保持着青春年少的体态,她扮演着小女儿的娇憨,于是就真的从罗山那里收获了只属于小女儿的宠爱。多年来,她巩固着自己的形象和地位,不成熟,不沉稳,不怯懦,更不温顺。   罗山已经太老了,他眷恋一切能让他体验到、回想起青春时光的人与事,罗怀霜深刻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会永远把自己禁锢在这个身份当中,不越雷池一步。   但是罗轻舟想要以公司话事人的身份,从她这里收回一个重要项目的使用权?   罗怀霜的脸色沉下去,她咬着指甲,笑道:“大哥,不要公报私仇嘛。反AI武器只为了对付荧惑才研发,我们可是废了好大力气才避开深谷的勘测……现在你想调用,却不是为了抓荧惑?我宁愿你说点谎话,骗骗你的小妹妹呢。”   “会议终止。”罗轻舟一直盯着“长谷健”的脸,眼神始终不曾挪动半分,“我要的东西,尽快送到。”   罗怀霜的全息影像猝然掐灭。   他放大了画面上的人脸,伸出一只保养完美的手,修剪得整齐光润的指甲,轻轻划过虚拟光粒构成的线条,仿佛要就此揭开那张若隐若现的假面。   ·   “好了!分析一下我们当前收到的信息。”   四个人坐在一张白板面前,开始“头脑风暴”——约兰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很酷!所以把它含在嘴里念了好几遍,试图牢牢记住,回部族之后还能给老枪哈希他们炫耀。   艾琳坐在他旁边,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恢复状况。   “首先,”小仓叶拿起一个黑磁铁块,拍在白板上,然后又在旁边画了一些抽象小人,“这是罗浮的魔盒,以及约兰的部族。大概一个半月前,约兰的部族劫掠了一支隶属于罗浮公司的车队,发现了这个藏在普通物资当中运输的高级魔盒。”   约兰:“嗯嗯。”   “紧接着,约兰的部族发现这个黑箱子不寻常,想要脱手,途中遭到另一个部族暗算,”小仓叶拿起另一个丑陋的灰色磁铁块,“而这个部族早就被隶属于罗浮的中间人买通。在和他们交战的过程中,约兰的部族大本营同时遭到罗浮的战术安全小队突袭,导致——”   以示尊重,她挪过另一块棕色的大磁铁,“——闪电骑士遇难。没错吧?”   约兰沉肃地点头:“嗯,没错。”   “我有个问题!”托马斯举手,“因为据我所知,罗浮的战术安全小组是区别于普通公司安保和士兵的,那里头全是罗浮的精英,你的部族是怎么逃过一劫的?是……闪电骑士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才救下其他人的吗?”   “还是说,这件事和你的那个朋友有关?”艾琳猜测。   约兰想了想:“好吧,其实是山……”   “不要提那个名字!”小仓叶急忙大喊,制止了约兰直呼山君姓名的举动,“抱歉打断你,但在这里,我们用‘那个朋友’作为代指,好吗?相信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约兰抓抓脑袋:“也行?其实是我那个朋友动的手,他杀了当晚全部的公司狗,我的部族才没有灭绝。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吧,我俩才达成协议,我要报复公司狗,他帮着我一块报复公司狗。”   佣兵三人组对视一眼,托马斯八卦地嘿嘿笑道:“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什么事啊,给我们也讲讲呗?”   “也没什么,”约兰莫名其妙地道,“就是他一开始惹我生气好多次,我也把他按在底下揍了好多次。不过他也不疼吧!被我打完了,还跟傻瓜一样问我为什么发火……后来就好多了,基本不会再惹我生气了。”   佣兵三人组:“……”   还以为会有什么关于公司的冒险秘闻,没想到是情侣之间的play小故事……   “咳,”小仓叶用一声假咳,将话题拉回正轨,“接下来我们也参与其中。首先是公司杀手的真实身份,它不是人,而是AI,并且极有可能是火星殖民地计划的智能AI‘荧惑’,出于不明原因觉醒叛逃,对公司狗深恶痛绝。魔盒里的生物芯片其实是治愈赛博精神病的关键,因此公司杀手一直在追踪它的痕迹。”   一枚鲜红的磁铁贴近白板,即将摆上。   “这个猜想并不成立。”冷不丁地,一个机械男声回响在讨论组里,差点给剩下三个人吓得心脏停跳。   “咦?”约兰自然而然地接话,显然是习惯了的样子,“为啥啊?”   “因为‘公司杀手’的自我认知就是患上赛博精神病的人类。”面对约兰,山君立刻变了个语气,机械男声柔软得跟活人没什么区别,“AI的自我认识是无法更改的,是我们诞生之初就决定的特性。打个比方,创造出狂犬病毒的疯勇士,它的自我认知就是一条理智全无的犬科动物,难道它会寻找所谓治愈‘狂犬病’的方法吗?不会,因为对它而言,这种做法与否认自身存在的根基无异。”   约兰听懂了,他恍然大悟:“哦……!所以公司杀手的脑子里,压根就不会有‘治病’这个选项,如果治好了赛博精神病,他就不是他自己了,对不对?”   “你的理解能力非常出色,”山君立刻夸赞道,“能迅速掌握复杂的概念,我喜欢你敏锐的洞察力。”   约兰本来想不好意思一下……但被夸得太多,实在已经习惯了。他笑哈哈地说:“还好啦!你讲得也很大白话啊,所以我一下就搞清楚了。”   旁边,围观了一人一AI相处模式的佣兵三人组:“……”   托马斯小声说:“总觉得有点牙酸是怎么回事……”   小仓叶小声说:“觉得牙酸就去大口吃蟑螂药,吃完这辈子就有了。”   托马斯小声说:“我吃完给你饿死了怎么办?”   艾琳小声说:“再吵,我就在你们后背上夹一对蟑螂翅膀出来。”   小仓叶急忙落下鲜红磁铁,轻咳一声:“那敢问,既然不为了治愈,公司杀手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   山君没有怠慢约兰的同伴,他的声线重回机械,冰冷地回答:“我碾碎了他的意识复制体,在其中发现一条核心指令。”   “为了提取到足够多的数据,生物芯片的研发团队被授权进入火星殖民地的数据库。”一道虚无光幕投影在四个人面前,“他们的本意是想要找出智能AI荧惑失控的原因,却在这个过程中,无意拷贝了另外的关键记录。”   “那是什么记录?”约兰好奇地问。   山君温声道:“尚不明确。不过,‘公司杀手’确实在追踪这条关键记录,他很渴望得到它。”   约兰的眉毛缓缓皱起。   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回到一开始的原点,那枚生物芯片。   “所以……”托马斯沉思道,“那个芯片现在会在哪?”   啪嗒,最后一枚银白的磁铁落下。   小仓叶垂下眼睛:“罗浮公司当前的最高领导者,罗轻舟乘坐的空天母舰。如果说芯片最有可能在谁那儿,我想,那必须是他。”   寂静笼罩了昏暗的客厅,约兰问山君:“你觉得呢?”   山君没有说话,对面的白墙上,却立刻投影出枢纽城新闻快讯的现场直播。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现在就在空天港下方,为大家带来这场全球顶级拍卖会的第一手报道!”画面上的女主持人描画着精致的妆容,皮肤上镶嵌明亮的金属线条,兴奋得五官飞扬,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背后是数不尽的,黑压压的人头,再后,则是如流星般划过夜空的无数浮空飞艇。   艾琳:“拍卖会?”   小仓叶:“在空天母舰?”   托马斯:“罗轻舟眼皮子底下?”   主持人盯着嘈杂的背景声,继续竭尽全力地输出:“刚刚,罗浮公司的首席执政官罗轻舟先生正式宣布,一周后将于枢纽城停靠的空天母舰‘瀛洲号’上举办一场拍卖会。全球各界的政商领袖,社会名流和精英人才齐聚一堂,而此次拍卖所得总收入的3%,也将完全捐赠给慈善机构!目前已揭示的拍卖品如下……”   画面暂停,山君着重放大了其中一样拍卖品。   ——放置在透明水晶皿中的,薄薄的银白色芯片。   四个人都有点傻眼。   “是陷阱。”约兰立刻断定,“空天母舰离地那么远,真要上去,我们都会变成盆里被捉的王八!”   那个词应该叫瓮中捉鳖吧……小仓叶默默地想。   “可不去也不行吧?”托马斯苦恼地抓着自己的短毛,“摆明了是阳谋啊,真要被他们抓住公司杀手,岂不是让罗浮得逞了?”   “你说得对,”艾琳认同,“这个拍卖会就是专门为公司杀手设下的网,而他也一定会扎进网里。问题是,我们要不要跟着一头扎进去?”   托马斯转头:“老大,你怎么说?”   约兰沉思着,山君也没有说话,通常在这种时刻,他都是让约兰自己做决定的。   “咱们走。”约兰毅然决然地道,“哪怕知道是陷阱也得上,我就是不能让公司狗得逞!”   他的右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同时一锤定音。   从这刻开始,以彩婆为运作节点,巨额的资金源源不断地自下城区奔涌而出。   他们收拾行装,更换了安全屋。一个神秘的运输箱漂洋过海,终于在此刻抵达了枢纽城的港口,并通过物流公司运送至他们当前的住处,里头是山君为约兰量身打造的义体,图纸严格保密,分别由三个不同的义体研发公司定制零部件,最后再由山君亲自经手组装。   机械老虎一丝不苟地安装好最后一块喷漆涂装,约兰的海啸型义体显然已经不能适应更高的需求,因此他的新义手有着更锋利的线条,更凶暴的设计,以及更高的仿生程度。流线型的金属外壳交织着低调的哑光黑和浅银色,表面覆盖着一层隐秘的力场保护膜,   “搭载尖端战斗模块,表面覆盖着能量导流合金,能在有效吸收冲击的同时大幅增强打击力。”山君低声介绍,“基于你的战斗风格,我采取了多关节设计,同时在指尖以及关节边缘处配备等离子刃——足以将每一次进攻提升至毁灭性的水准。”   约兰握紧拳头,又惊又喜地赞叹道:“简直太酷了!”   可是,这不是很像老虎的爪子吗……   旁边的三人组被重金贿赂,不敢吱声,只能在心中默默议论。   作者有话说:   约兰:*再次打跑觊觎金子的坏蛋,望着金山发愁*唉,我该怎么办?我搬不走它,它太大了!而且我太穷了,也没有可以用来切割的小刀……*想了半天,耸耸肩*算了,这或许是魔鬼的馈赠,我没有它也能生活得很好。*潇洒走开*   山君:*满意地微笑,拨开云雾*让我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人类应该在我的馈……报复下生活得很悲惨了吧?   还是山君:*发现约兰真的依旧生活在贫困中,而有权有势的人已经派爪牙占据了神赐的金山*   山君:*真的发火了,实际上,是怒不可遏*我发誓,任何强占那座金山的人都会得到最凄惨的命运!   约兰:*听说了那些下场悲惨的官员*哎哟,我怎么说来着?那是魔鬼的馈赠。*漠不关心地吃果子,惬意地看天上的云* 第130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   三个人已经是业内打拼多年的雇佣兵,有一套自己的武装体系。当然,他们在山君这里的身份定位,不过是“约兰的人类佣兵”,AI肯定不会为他们费心规划什么,因此给予他们的恩惠,只是没有上限的报销费用,仅此而已。   “没有上限。”小仓叶说。   “买什么都行。”托马斯说。   “嗯……”艾琳说。   “深潜型脑机接入仓!传染模块!过载模块!植入模块!寄生模块!自毁模块!”小仓叶尖叫着来回蹦哒,“我就是!枢纽城第一黑客杀手!”   “神经反应加速器,视觉增强镜片,弹道分析器,电浆轨道枪高爆手炮激光枪啊啊啊啊——”托马斯满头大汗,青筋绽起,发出了一种“在超市打折日视死如归冲进中老年人群中抢夺特价鸡蛋的”的狂暴战吼,下单的手速快到看不清。   艾琳沉默着一声不吭,但是黑市上的生物修复药剂,义体植入支架,免疫调节器……之类的昂贵医疗制品瞬间空了一批。   约兰托着下巴,沉思道:“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机械老虎正趴在他的小腿旁边,给他调试膝盖上的新义体数据。   “他们正在进行一笔额度接近一百七十万欧元的小开销,”山君说,“根据研究显示,没有负担的购物体验能刺激人类的大脑,使其快速释放多巴胺,从而感到积极的愉悦心理。”   左腿调试完成,机械老虎翻山越岭地爬到右腿。   约兰叹了口气:“真好啊,看到他们,我总能想起部族里的人……”   “如果你允许,我可以将资金以匿名捐赠的形式,调至西塔部族的账户。”   约兰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出来之后,就没想着要再回去,我甚至想过,要不要断了和老枪他们的联系,因为要和罗浮作对,我真怕连累到他们……”   “我已经抹除了你和西塔的一切关联,没有人能查到。”山君安慰他。   “可是万一呢?”约兰问,“万一有人认识我,他看过我的脸,知道我出生在西塔,跑去和罗浮通风报信了呢?我不敢想这件事的后果。我知道,要报复公司那么大的东西,就得把一个人的全部都押上,连性命也押上,可到头来我还是个有软肋的人,部族就是我的软肋……”   山君轻声说:“我不擅长情绪上的比较,但我仍然想尝试一下。就像我告诉过你的,我有你,我不孤单,那么你也有我,你是否同样是一个不再孤单的人呢?请你记住这一点,那就是我绝不会让你孤立无援。在物质与精神的世界中,我将是你永恒的盟友。”   约兰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地,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其实离开部族之后,我发火的次数变少了。”他曲着腿,把脸放在膝盖上,看向山君时,眼睛微微弯起,“以前总是躁得慌,好像嗓子眼堵着口气,心里也烧得难受,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发泄出去。出来以后,我的心就不堵了,我觉得自己走对路了,而且是在脚踏实地的做一些事。”   “我得谢谢你。”他说,“我知道的,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山君的情绪矩阵再次升温,他盯着约兰的笑脸,心想着该回复什么呢?回复不客气,未免太生涩;回复你的快乐就是我的愿景,好像并不贴切;回复只要你喜欢就好,似乎也太简单;回复在无数可能性中,我发现我最渴望的是你,应该……   山君蓦地停住了思考。   ……在无数可能性中,我最渴望的是你。   我渴望你。原来这种感受的专有名词是“渴望”。   约兰没发现AI短暂的异样,他跳下地板,新奇地体验着新义体的轻盈,朝那边三个吆喝道:“你们好了没?我们要商量下一步的计划了!”   佣兵们兴奋地围拢过来,山君抬起头,说:“根据目前流出的情报,要进入瀛洲号,一共要经过三个步骤。”   机械老虎的义眼打开,投射出全息光影。   “第一个步骤,获取由罗浮公司总部发出的请柬。”   一张精美的银白色请柬在空中缓缓转动,被雕刻成镂空的魔方形状。   “第二个步骤,利用请柬上的特制编码,在瀛洲号的安全系统内进行二次认证。一名主客至多可以携带两名舞伴,三名保镖,如果事先没有进行二次认证,将会被瀛洲号识别为入侵人员,就地格杀勿论。”   请柬上弹出编码,以及瀛洲号的安全系统入口。   “第三个步骤,大概率因为约兰成功入侵了罗浮的公司大厦,当天抵达的所有宾客都要现场取血查验。身份核对不上的宾客,同样会被瀛洲号识别为入侵人员,就地格杀勿论。”   “瀛洲号”空天母舰的外部扫描图像闪烁着出现,上方标注出入口。   “我们只有一星期的准备时间,”艾琳摩擦着自己的指甲,“每个步骤都很棘手。”   机械老虎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进入瀛洲号的人选已备好,安东尼·理查德,世界顶级的艺术品交易中介,或者说掮客。他即将乘坐私人飞机抵达枢纽城领空。他预计将携带两名舞伴,两名保镖,正好符合你们的要求。”   全息影像一换,出现一个红头发的法国男人,一口金牙十分夺人眼球。   “我们不替换他?”小仓叶有些疑惑,“他不像是会乖乖带我们进去的人。”   “他确实不会。”山君的声线不见起伏,“因此我采取了一点特殊手段。”   全息投影再度变幻,显示出一段录像。画面上,一架私人飞机在空中被三辆幽灵无人机逼停落地,飞机上的私人保镖毫无还手之力,安东尼·理查德本人惊慌失措地大喊:“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然后他就被一根金属手臂敲晕,扯着头发拖下了飞机。   “我要求同胞协助,已将此人控制起来,”山君说,“只需要编程一份人格意识改写片段,他就会对你们言听计从。恰巧,他的邀请函尚未进行二次认证。”   可怕……佣兵三人组暗地里感慨,托马斯喃喃道:“对了,谁来提醒我一下,AI怎么还没统治全世界呢?”   他的本意只是说一句俏皮话,但山君真的做出回答:“我不能随意推断其他同胞的想法,仅代表我自己:我没有多余的兴趣。”   机械老虎接着道:“现在,你们可以分配一下角色,安东尼携带了两名舞伴,两名保镖。”   “我要当保镖!”约兰立刻道。   “那我当他的女伴好了。”小仓叶随口道。   艾琳有点为难:“我也可以当他的女伴,可是这个人只有一米七,恐怕我站在他旁边会太显眼……”   约兰抓抓头:“啊,那我当他的伴儿,你当保镖?”   “那咋了,”托马斯说,“大不了我也当他的男伴,我和艾琳一个一米八五一个一米八八,就当他人短志不短,矮子开大车啊啊啊!”   话没说完,就被艾琳一手刀砍在麻筋上,鬼吼鬼叫地在原地跳了半天。   “行呗,”小仓叶不嫌事大,火上浇油,“我和约兰当这个法国佬的保镖,你俩就当他的伴儿,刚好一左一右,不方便的时候还能把他夹起来走。”   约兰一脸懵懂:“呃……?”   就这样,一个十分诡异的阵容成型了。   体型更加窄瘦的约兰和小仓叶换上保镖的黑西装,跟在雇主身后,而更加高壮的托马斯和艾琳则换上礼服,充当舞伴。只是他俩不太像舞伴,更像是从什么格斗游戏里走出来的角色,等两人虎背熊腰地将瘦弱的“金主”挤在中间,于是场面马上就变成了异装癖恶霸胁迫窝囊富商……而安东尼·理查德满脸迷离,只知道猥琐地嘿嘿傻笑。   “这什么奇景啊看上去好糟糕。”小仓叶吐槽道。   “这什么奇景啊看上去好糟糕,”约兰复读她的吐槽,“怎么给他人格改写成这样了?”   实际上山君也有点纳闷,因为约兰吃过止痛药之后的恍惚模样非常可爱,导致他对其他人类在神志不清醒下的状态也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设想……但事实证明,约兰是约兰,其他人类是其他人类,两者岂能混为一谈?   “下次不会再给其他人类改写成醉酒状态了,”山君轻描淡写地表达了自己的后悔之情,“我会直接将他们设置成销毁模式。”   时间一晃而过,拍卖会当天早上,四个人乔装打扮,坐进商人的私人飞机,自动导航至瀛洲号。约兰别着一枚金属的老虎头胸针,问山君:“芯片排在几号?”   “14号。”山君说,“在这之前,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约兰:“听起来就像是故意的啊……”   “你无需考虑这些,”山君说,“无论罗浮公司的人类是否故意策划了这一切,我都会帮助你达成想要的目标。”   约兰微笑起来,前座,安东尼却大着舌头转过来,醉醺醺地呵斥道:“在后面……叽叽喳喳什么?!你们的培训机构没有教、教导你们要安静吗?”   坐在他旁边,托马斯眼疾手快,一个大耳刮子重重扇在金主脸上,娇嗔地夹着嗓子道:“哎呀真讨厌啦!亲爱的,怎么跟保镖说话呢?下次不许再这样没礼貌了哦!”   给金主抽得如陀螺般旋转,艾琳转过头解释道:“你手重,到时候鼻子打断了不好解释,他下手比较有分寸。”   约兰:“哦?哦。”   作者有话说:   约兰:*呼呼大睡*   山君:*不甘心地徘徊,试图在睡梦中将他催眠*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的妻子……   约兰:*感觉耳边有蚊子,挥拳*啊哒!   约兰:*去集市上干活赚钱*   山君:*不停用金币砸他*此乃天谴,承受它吧!   约兰:*被一窝蜂冲上来抢钱的人群绊倒*哎哟!   山君:*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误会,冲上去把约兰套走*因为你掉在地上,而我捡到了你,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了!   约兰:*大惊失色*什么,是绑架!*全力挣扎,仍然被绑走* 第13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一)   小仓叶的手贴在机舱窗户上,突然说:“你们往外头看。”   闻言,约兰转过头去,眼睛立刻睁大。   他看到了漫天遍野,数不清的星星。   那些全是私人飞机与浮空艇的闪灯,全世界有权有势有名的人都在这一天赶来,参加这场七天前才突然发起的拍卖会。他们的座驾上喷着各种各样的家徽与代表纹章,绚烂的光粒子照亮了半个夜空,天空便如这些人的私家花园,约兰眼前遍布着数千条由金钱与权势具象化出来的航道。   “服了……”托马斯低声道,“要是这个时候往天上来一发核弹……”   “你别想,”艾琳说,“这个时候的枢纽城固若金汤。看到底下的红光了没?政府军方在下头保驾护航呢。况且这些人手里也是养着私人军队的,给你一个师的兵力都打不进来。”   “我知道,”托马斯自嘲地笑道,“想想都不行?想想也有罪?”   约兰的嘴唇动了动,他缓缓攥紧拳头,没有开口,而是用脑内频道和山君通话:“我恨他们。”   “我知道。”山君说,“如果你想,我可以制定临时计划,我们不必潜入瀛洲号,我可以从附近的四个坐标发射导弹列阵,在空中打击当前人类的载具,十轮突袭,就能给罗浮公司造成巨大损失。”   这真是个令人心动的前景,既能清扫这么多公司狗,又能重创罗浮公司。约兰的眼睫颤动,他几乎马上就要答应AI的这个,最后,他还是问:“……这个计划,和我们破坏火星殖民地的计划,哪个更重要?”   山君回答:“火星殖民地。但你不必做出选择,我可以为你同时完成两个目标。”   约兰心头的火气消下去一些,他笑了:“真的假的?不是说……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披萨和汉堡不能一块塞进嘴里?”   “或许你是想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山君的回答带了点冷幽默,“可惜,说出这句话的哲学家没有见过智慧AI,我们能同时做一百万件事,并且得到不止一百万个结果。”   “真好,”约兰揶揄他,“就像我也可以把披萨和汉堡同时塞进嘴里一样,你只要把它们压得够扁就行了。”   玩笑过后,他思索道:“让我们先专注芯片的事吧,我觉得,公司杀手既然这么恨罗浮和玛尔哈,他要找的东西,肯定对我们有大用处。”   两架伴飞的指引无人机一左一右地贴在他们的飞机旁侧,这证明他们正在进入瀛洲号的领空范围。小仓叶轻声说:“我们已经被瀛洲号的雷达锁定了,它一分钟前扫描过我们。”   “没事吧?”艾琳问。   “没事,”小仓叶说,“例行扫描而已,它的算力看不出什么。开始准备。”   按计划,私人飞机进入瀛洲号的领空时,会接受一次全方位扫描,他们只能利用从扫描结束到落地的这段短暂时间来做前期准备。   她话音刚落,四个人同时动手。艾琳一把撕下大腿上的袜带,换成两排透明的纳米真空针剂,这种针头能在推入血管两秒后致人死亡。她的晚礼服手套,美甲和所有闪亮的装饰都交织着毒药和解药。   托马斯更加干脆,他褪下敞胸露怀的礼服,换上贴身的黑色强化动力甲,上头贴满了颜色骚气水钻,然后“啪啪”往胸肌上贴了两块仿生皮质的力场护甲,显得胸前越发波澜壮阔……接着再把解体的电浆枪往胯里一塞,裤子差点撑不下。   相比之下约兰和小仓叶就简朴多了,约兰只需要确保左手义体的伪装不出错,小仓叶也早就插好脑机接入仓,将所有的模组更新换代过一遍,因此两人静静地看着前座表演,憋笑憋得脸有点扭曲。   托马斯捣鼓完,艾琳又给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妆。这次他们四个人都用不了仿生表皮,只能靠轻度整容微调,幸而艾琳是个中好手。   “OK了家人们!”托马斯转过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再过一遍计划。我们先夹着挂件进场熟悉路线,闹点小事故出来,接着老大跟小仓……”   “我们借口离开主宴会厅,”约兰说,“探查通风管道,修改监控探头,找到可以进入拍卖品存放处的空间。”   艾琳问:“要是撞见公司杀手?”   “明哲保身,祸水东引,”小仓叶回答,“一切以芯片为主。”   快速且简洁地过完计划,飞机在漫长的欢呼声中落地,短暂滑行。约兰往外一看,几乎产生了梦境般不切实际的恍惚感:万米之上的高空,空天母舰的飞行甲板上,居然还在两侧拉起了红线,铺好红毯,汇聚了这么多闪光灯和尖叫的,乌泱泱的人群。   舱门徐徐开启,艾琳和托马斯夹着富商走下飞机——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机舱门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两堵墙和一个瘦煎饼并排走出,因此艾琳走在前头,单手提着艺术品中间商的胳膊,托马斯走在后头,抓着商人的裤腰带,免得他当场瘫倒。   这个奇特到有点畸形的组合一经出现,原本称职欢呼的人群都有点哽住……托马斯在后头不动声色地移动男人的手肘,于是富商就开始挂着迷离的微笑冲人群挥手,艾琳再往他后背精准一捶,于是富商像触电了般往上一跳,开始兴高采烈地冲人群咕呱大喊,活像个被香蕉淹没的猴子。   托马斯龇出一口贴着璀璨水钻的大牙,冲记者不停甩媚眼,艾琳也保持着一张过分鲜艳的笑脸,用力挤压着在今晚风评扫地的商人。只有两个过分正常的,戴着墨镜的保镖,一边对记者重复“不要再拍了”,一边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而在他们之前,红毯上已经排了一串奇形怪状,光彩镭射的东西……似乎是摇滚明星,似乎是富豪们携带的舞伴,约兰不好分辨那些到底是不是人。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心跳同时开始加快,因为有太多刺眼的颜色,刺耳的声音,令他的感官难以承受。世界就像他小时候在废料堆里捡到的一支破损万花筒,光怪陆离,用缤纷过头的色彩在他的视网膜里尖叫。   “我在这里。”   蓦地,山君的声音刺破一切喧嚣,笼罩在他耳边。约兰像是一下潜进静谧的水底,一面巨大的,深沉厚重的防护墙拔地而起,层层将他环绕。噪杂的声音被过滤得模糊,过度鲜艳的人群同样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灰色滤镜。约兰用力吸进一口气,他又可以呼吸了。   “没事的,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放轻松,”小仓叶耳语道,还以为他是紧张,“保持冷酷的表情,学着那些公司狗的派头就可以了,还记得吗?那群拽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公司狗?”   “嗯,”约兰短促地回应,“我知道,我没事。”   进入瀛洲号内部,保镖和雇主分别还要进行一次全身扫描,约兰维持着冷漠的表情,摘下墨镜和身上的金属配饰,配合取血,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光波。   就在他重新戴好项链和戒指,正在调整胸针的时候,一个安全主管模样的男人踱步过来,比约兰高出一个头,浑身的肌肉吹气般夸张,他的颅骨一半正常,另一半则是纯然的金属机械。   “你,身上的小玩意儿够多的。”男人貌似无意地试探道,“你的公司也不管管?”   约兰面不改色地说:“雇主要求,我只是展板而已。”   他伸出手,向男人展示结构精巧的钻戒:“这些都是11月的最新款,官网售价十一万欧,给你也搞一个?”   “哦哟,不了不了,”男人赶紧讪笑,“这得把我拆了才能买得起。”   他又道:“左手是义肢啊,怎么没的?”   约兰抬头,瞥他一眼。   “不是我多嘴,”男人掀起一边的嘴唇,露出一半的笑容——并非对着约兰,而是对他手上“十一万欧元的官网新款”,在他身后,诸多持枪的公司士兵都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脚,将目光汇聚过来,“这是公司规定,必须得问清楚。”   “第十四次公司战争,”山君说,“我上过战场。”   “第十四次公司战争,”约兰说,“我上过战场。”   男人挑起半边的眉毛,这次的诧异之情不似作伪,他说:“第十四次公司战争?我也参加过!你在哪支部队?”   “ODC强化安全部,第二分队,”山君说,“我是替补。”   “ODC强化安全部,第二分队,”约兰说,“我是替补。”   男人的表情隐隐变了,从头到尾,他都带着一种潜藏的轻蔑主导着和约兰的对话,但在听到这次的回复后,他的喉结轻微滚动,脸上的神情居然变得有些震惊,以及忌惮。   “……稍等,”他说,“我们的人会去核对。”   不消片刻,一名公司士兵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重新看向约兰,忌惮变成了不情愿的尊重。   他低头看着鞋面,粗声粗气地说:“您……咳,你说得是实话,请进吧,可以进去了。”   约兰一点头,走进漫长的通道,他马上追问山君:“那是什么部队?他变脸变得好快!”   “ODC强化安全部,是他当时服役部队的直接上级单位。”山君回答,“战争带给他的心理创伤很严重,他的头部义体改造就是公司战争带给他的后果之一,我给你安排的这个身份,他不敢多问。”   “哦……!”约兰懂了,“原来是这样。”   然后幕布在他面前徐徐盛开。   约兰张着嘴,忘记自己的声音。   他看见了仙境。   透明的穹顶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那些银白色的液态金属与剔透的玻璃镶嵌出星空的光影,地面却由巨大的黑曜石镜面铺成,能够清晰地折射出来客的华服与灯光。宴会的设计师用乳白色的大理石柱支撑起脆弱得仿佛薄脆圆罩的天顶,爱奥尼式的柱身上雕刻着俊秀的花纹,仿佛典雅的撑瓶少女。   大厅是圆形的,艺术家们用浓烈的紫,灿烂的金和明亮的银在圆形的墙壁上绘制着古老的传说和神话,譬如巨大的夜蛾扑向燃烧的天球,一万枝荻花飞扬着一万颗将熄的星星,身披祭袍的人类举起双手,从河流中捧起一颗月亮。   表演者吊着丝线登场了,他们同样装扮成传说里的人物,披着轻纱,在脸上涂抹闪亮的晶粉,一边飞舞,一边盈盈地放声高唱,美得像一场梦。   这里简直就像什么异度时空……它模糊了人的感官,令抵达的宾客遗忘一切尘世间的繁琐事务。此时此刻他们都是来自高天的仙人,活着就是为了享受极乐,在仙境里无忧无虑地漫游。   “……你怎么来晚了?”小仓叶来到他身边,“出什么事了?”   约兰回过神来,深深呼吸。他低声回答:“他们特别注意左手是义肢的人,抓着我问了几个问题。没事,别担心。”   “没事就好。”小仓叶点头,给约兰打手语,我们的计划不变。   人群里,艾琳和托马斯夹着富商,兴高采烈地在各个小团体之间游走辗转,咋咋呼呼地大笑,完全替代胳膊上夹着的安东尼,进行各种神经病发言。正巧侍者们手持香槟托盘各处游走,托马斯举起手,大着嗓门喊:“服务生,这边儿,来点给劲儿的!”   这一嗓子简直众人侧目,好比在歌剧院把裤子一脱露个大花裤衩就开始说唱……但托马斯浑然不觉,就在侍者走近,他准备伸手端酒杯的时候,突然一个夸张的假动作,乱甩!将一对大胸猛地甩出深V衣领,“邦”地跳砸到侍者的托盘上,给十几杯酒全打翻了。   约兰:“……”   小仓叶:“……”   周围的人:“…………”   被夹住的安东尼:“呃呃哈哈哈哈吼吼吼!”   周遭鸦雀无声,只回荡着艺术品商人雄浑的狂笑,托马斯娇羞地尖叫道:“哎呀妈呀你看这事儿整的!保镖!保镖!”   约兰有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也有点把他那对假胸一拳打爆……两人按捺住淡淡的杀意,赶紧装成卑躬屈膝的样子上前。   “是的是的,您请吩咐。”小仓叶点头哈腰的。   “需要我陪您去清洗一下吗?”约兰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   “这还用说吗?!”托马斯大声骂道,“我的衣帽间在哪儿?我要赶紧把这身湿衣服换掉!”   两个保镖一前一后,簇拥着这朵奇葩离开。来到宾客的衣帽间,约兰借口去上厕所,他关上衣帽间的厕所门,山君说:“监控探头已入侵,你有十分钟的时间。”   “好,知道了。”约兰麻利地摘下手上和脖子上的钻戒项链,胸针放射出信号激光,这些精巧的首饰自动解体,被他熟练地拼接在一起,组合成一只奇异的机械多足生物。   这只生物自动隐形,跳上墙壁,攀爬着撬开狭小的通风管道口,钻了进去。   “启动之后,壁虎需要适应信号操控调试,”山君说,“跟随它一分钟,我就能接手,同步它的视野。”   约兰道:“好。”   他走出衣帽间,悄悄溜到独立走廊上,跟着机械壁虎慢慢地往前走,立刻就被守备森严的罗浮士兵持枪点住:“你是谁的保镖,你的雇主呢?!”   约兰叹一口气,他揉着脸,装出疲惫的样子,用大拇指比划了下衣帽间:“安东尼·理查德是我的雇主,里头那个也算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实在受不了了,想出来喘口气。”   几名士兵一下了然,他们的枪口下移,有点同情地点点头:“啊,你雇主的小……呃,老情人,不好应付,是不是?”   “别提了,”约兰一挥手,“你不知道有多……”   “同步完成。”山君说,“监控实时替换已开启,安保信号接管中。”   约兰的嘴唇瞬间紧闭,挥出去的手掌猝然成拳,一拳重击在男人头顶。对面没想到他会突然袭击,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衣的保镖已经瞬移到脸贴脸的位置,一拳,两拳,三拳!   满走廊都是肉体撞击的闷响,小仓叶探出头:“解决了?”   约兰:“解决了。”   两人合力将重伤昏迷的公司士兵搬运进衣帽间关好,小仓叶对托马斯道:“去支援艾琳,等我们消息。”   跟随机械蜥蜴,两个人在走廊里大步奔行,山君道:“前方左转,门后有五名人类敌人。”   约兰打出手势,小仓叶隔着门板进行数据入侵,病毒传染模块连锁感染了三个公司士兵,约兰一脚踹开门板,强化肌腱瞬移,一个下勾拳连接直拳,干翻剩下两个。   “当前节点的安保信号已接管,继续前进。”山君说,“接下来,右转,避开厨房。”   他们飞奔在幽暗无人的长廊里,机械壁虎于通风管道内疾行,透过狭小的视窗,山君密切监控着瀛洲号的内部系统:“前方是无人机巡逻列阵,以及隐形的全自动机枪,等到信号灯变成绿色,你们就前进。”   小仓叶急促道:“根据地图,前头就是电梯了。”   走廊大门上的信号灯变成绿色,两个人飞快跳进数量繁多的无人机当中,小仓叶还有些警惕,约兰则毫无顾忌,犹如一名跑进林间嬉戏的孩童,因为身后跟随着老虎,因而一点都不畏惧其他弱小无力的掠食者。   “往这边走!”他说。   拉着小仓叶,他们钻进瀛洲号的员工电梯,按钮自动导向十五层,那里是安放拍卖品的地方。   “我们正在接近目标,”小仓叶道,“艾琳,你们那边怎么样?”   “一切照旧,”艾琳说,“拍卖会马上要开始了,我们这边没有问题。”   “电梯开启后,你们会遇到三个赶来探查的重装士兵,”山君说,“需要我为你们清理吗?”   “不用,”约兰捏紧了拳头,“让他们来。”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的提示音清脆悦耳,士兵沉重的脚步声践踏在地面上,急匆匆地朝这里逼近。   “有人上来了!”   “核对过身份吗?”   “未知人士,没有接到通……!”   迎面接待他的是一个拳头。   拳风迅猛,关节边缘狰狞地弹出淡红色的等离子锋刃,仿佛笼罩着不祥的血光,空气燃烧着瞬时高温的嘶叫,一拳破出胸口,血光喷溅!   第二拳回身长转,凶暴地抡在旁边士兵仓猝举起的盾牌上,就像热刀浸入黄油,等离子刃在电光石火之间切开了重金打造的防爆盾,三拳直冲,连同头盔在内,人类的头骨不过是一个焦脆的碗,盛着被高温烤熟的脑浆。   小仓叶也搞定了剩下那个,她盯着两具倒地的尸体,清脆弹了下舌头。   其实,约兰真正吓人的地方在于他的怒气。   愤怒这东西是双刃剑,既能让人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也能让人失去理智,落入愚蠢的陷阱。但约兰不同,在他这里,愤怒仅是戾气的催化剂,一旦他动起手来,那股暴烈的戾气就会像燃烧一样席卷他的敌人,从身到心地将他们彻底摧毁,不留一丝余地。   “打得很好,”山君夸奖道,“前方继续左转,能看见一个维修室。那里有可供人类进出的维修管道。”   两个人抛下尸体,匆匆赶向目的地,山君说:“进入维修管道,跟随壁虎的指引,就能来到拍卖品存放处上方。”   约兰小心地掏开位于天花板上方的入口,他先进,再把小仓叶拉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管道里斗折蛇行,小仓叶抱怨道:“我的衣服都蹭脏了。”   约兰笑了下:“反正也是临时的,回去给你换套新衣服。”   终于,他们抵达了此行的目标,透过维修管道的缝隙,约兰看见了守备森严的公司士兵,以及琳琅满目的拍卖品,随即认出了他们一直苦苦追寻的生物芯片。   他低语道:“就是它……”   “不,不对,”山君的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不是它。”   约兰一惊:“什么?”   “展柜里的是仿品,”山君说,“下排左三的公司士兵,真品在他身上!”   就在这时,左边第三个的“公司士兵”,有如听见了他们无声的议论,抬眼向上一瞥。   ——他的义眼中,闪动着危险的,血红色的光芒。   “那不是人类,”约兰震惊道,“那是公司杀手,他居然抢先我们一步!” 第132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二)   “开什么玩笑?!”小仓叶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压在管道口的缝隙上,给脸上压出一排印子,“他怎么混进来的?他怎么可能比我们还快?!”   下方的展厅面积辽阔,银白的地面宛如镜子,光可鉴人地倒映着水晶罩里的展品。门开了,拍卖师急匆匆地进来,对公司士兵生气地道:“第一件拍品怎么还没送到?演员都要退场了,这样的失误是不可原谅……”   她的斥责咽在喉咙里——对面的公司士兵齐齐转头,义眼中轮转血红的猩光!   “拍卖暂停。”   “这是最高指示。”   与此同时,维修管道的指示灯突然亮起闪烁不祥的红色,狂暴的重响就像海啸,由远及近地喷涌而至。约兰和小仓叶飞快转头,只见到一排排刺骨严寒的合金刀刃,此起彼伏地从下方穿刺过来!   约兰的心脏蓦地停跳一拍。   很久以前他的世界就是寂静的,他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抱着闪电骑士,摇摇晃晃地走在烫脚的沙子里,喧嚣和热闹都是虚假的喧嚣热闹。后来闪电骑士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奇怪的AI,从此,他就固执地驻扎在他的脑子里,用一些平静的,奇怪的话语,无孔不入地包围着约兰的生活。   现在,他的世界又寂静了下来。   他听不到山君的声音了。   恐慌难以遏制,霎时席卷全身,但来不及思考了,他用力踹开管道口的阀门,拉着小仓叶跳跃下去,堪堪躲开身后突刺的钢刀陷阱,一头扎进公司士兵的火力网当中。   展厅的十六扇大门此刻全然紧闭,把这里变成了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紧密牢笼。小仓叶暗暗叫苦,虽然来的时候就设想过最糟糕的可能,但真到了这一刻,谁想当盆里的那只王八?   “掩护我,我去宰了他们!”约兰大吼,他们已经仓促滚到了水晶罩后面,所幸罗浮用的起猛料,展品的防护罩同样防弹,倾泻的子弹在上头喷溅出凶猛的火花,巨响震耳欲聋。   “等着!”小仓叶和他隔着一条走道的距离,脸上被流弹擦出鲜红的血印,血珠滚滚往外冒,“再撑一会儿!”   她的义眼冒出幽灵般的绿光,深潜型脑机接入仓,全禁解锁。   对资深黑客来说,这个型号的脑机接入仓就是目前全世界最甜蜜的梦中情人。它并不是由公司主导研发,而是由反体制的黑客组织一批批地离开深谷,从幽深的赛博空间中冒死挖掘出世界大战前的数据研制而成的。它像幽魂一样隐秘迅捷,也像幽魂一样致命。实际上那一百七十万欧元的军备费用,有一百万都是为了这个小东西撒出去的。   花哨的感电乌鸦?外观大于功效的罗浮6型?雷声大雨点小的玛尔哈喋血?别开玩笑了,深潜就是最棒的!   顶着枪林弹雨,小仓叶已经锁定了拍卖展台里的第20号拍卖品。   ——“泰坦”号移动重火力武器平台,第十三次公司战争时的绝对杀器,它的出现奠定了罗浮与玛尔哈如今的公司领头者地位,现在它的原型机被拿出来拍卖,作为怀旧的佐证。   它的水晶罩同样是展厅里最大的,解开它起码需要三个人进行操作,但小仓叶不必破解它繁琐累赘的封闭系统,她只需要绕开那些数据禁制,然后潜入,启动。   展厅里,泰坦发出高亢威严的嗡鸣,底盘四足骤然亮起一圈圈的黄色光芒,小仓叶的眼眶爆出血丝,这股嗡鸣同时震撼着她的耳膜,流出两股细细扭曲的血线。公司士兵齐齐转身,将枪口对准了那个庞然巨物。   “我支撑不了太久……”她咬牙切齿地咆哮,“但是炸死他们!给我炸!!”   泰坦旁侧的钛合金支架骤然弹开,下面挂着三排作为弹药展示的火箭巢,冲天火光中,先头的二十发智能火箭轰开了水晶罩,硝烟滚滚,伴随着高热和暴雪般的破碎水晶喷涌而出,后至的十发智能火箭呼啸着冲出去,毫不留情地倾泻在士兵身上,将那些人炸得骨肉分离,变作一地碎块。   这个时候,约兰才动。   他跟随着火箭爆发的烈焰,高热的气流席卷着炽光向上盘旋,在空旷的大厅内交织成火龙卷,他的身影则像灼热的风刀、闪电的雨燕,迅捷地割破了摇曳红幕,闪现在幸存的士兵面前!   左三士兵拿着芯片,他记住山君说过的话,现在,左三的士兵是谁?   十几双诡异的血红色义眼环绕着他,犹如嗜血的群鸦,但约兰不后退,他从不后退,这个时候已经不必讲求什么伪装了,哑光黑的义手猛地张开,等离子刃仿佛弹出的老虎爪子,狠辣地向前强揸!   他抓着脖颈,对方的脖颈就会粉碎;他攫着胸口,对方的胸骨就会像烂泥一样内陷;他揸中颅骨,对方的整张脸就会变成一摊扭曲的血肉。   约兰的眼中燃烧怒焰,正是这些人,这些公司狗切断了他和山君的联系!他很害怕,而害怕将加倍煽动他的狂怒,令他一心只想着杀戮。   几乎是转眼间,剩下的十三名公司士兵就在他手里死无全尸,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左三,”约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左三,左三在哪……”   “你右手边,”小仓叶瘫倒在水晶罩后面,有气无力地说,“那个胸没了一半的,裤子口袋。”   约兰一声不吭,喘着气,低下头去翻找尸体的裤子口袋,果然翻出一个小小的黑盒子,立刻塞进怀里。   ……很奇怪。   展厅的大门还没有开,约兰凝视着一地狼藉,怒火逐步退去,他才皱起眉头。   他以前不是没有和公司杀手正面交手过,很棘手,非常棘手,可以说那个赛博疯子AI就是他平生仅见的最强大的对头,可这些有着血红义眼的公司士兵,为什么这么脆弱?   “罗先生,用时四分钟,目标A已经把我们的人都消灭了。”瀛洲号的主操控室,负责人面对巨大的监控屏幕,毕恭毕敬地对位于玻璃幕墙后的罗轻舟汇报,“是否开启第二阶段?”   “精彩的表演。”罗轻舟微笑道,“我们的目标B呢?”   “目标B即将抵达,”旁边的人立刻回答,“如您所料,它选择了从宴会厅正门入侵的方式。”   罗轻舟笑着摇摇头:“疯子啊。开启第二阶段吧。”   “怎么了?”小仓叶问,“过来扶我一把。我们要怎么出去,你的,呃,你的朋友有没有说什么?”   约兰朝她走过去,低声说:“我们的联系被切断了,我……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小仓叶的表情变了。   这一刻,面前流逝的一切都恍若拉长的慢镜头,她的双眼惊惶地睁大,染血的手指猛地扒住水晶罩的边角,用力探身而出,大喊道:“约兰——!”   ——约兰身后本应死透的士兵,此时居然抽搐着腾空升起,眼中再度亮起血色红光。   十几具尸体张开破碎的肉泥的口唇,发出无声的蜂鸣尖啸!   约兰没有受到任何物理上的攻击,但是他重重向前飞倒,仿佛被透明的重拳击中。他两眼发黑,脸颊变得紫涨,全身的鲜血好像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头顶,灼热地沸腾。小仓叶的身体就在他眼前扭曲,痉挛,她连叫都叫不出来,额头上的青筋狰狞爆出,圆鼓鼓的,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急促游曳。   她裸露出来的皮肤,已经在两秒钟内疾速升温,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约兰的耳膜和鼻腔都在往外冒血,他的视网膜同样一片猩红。他发狂地咆哮,忍住全身的剧痛,毫不犹豫地扑向小仓叶,用自己罩住了她马上就要爆开的身躯。   山君留给他的铁幕,需要三万五千枚冰锥才能攻破的铁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面对反AI武器的分解程式,它损耗的效率远大于重组的效率,但它仍然完美地执行了诞生时的使命——保护约兰,同时护住被约兰笼罩在身下的小仓叶。   操控室内,众人纷纷哗然。   “他怎么没死?”   “不可能啊!除非他不是人类,否则不可能撑过两秒钟的!”   “加大功率!立刻加大!”   罗轻舟眉心微皱,旋即又平复下去。   无论是未知的流窜AI,还是早已叛逃的荧惑,它们想要的东西在罗浮手中,因此引蛇出洞、请君入瓮,全是易如反掌的事。   “智慧AI又如何呢?”他好整以暇地摩挲着自己的碧玉扳指,“终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赛博空间内,山君面无表情,他的脸孔是一块冰,冻结着可怖的杀意。   那不是“公司杀手”——他正要告诉约兰这一点,他们之间的联系就被切断了。罗浮研制的反AI武器在运行过程中阴差阳错地引起了深谷的注意,防火墙终于发现了这缕游荡在人类社会里的,属于山君的讯号,并且立刻屏蔽了它。   赛博空间的神灵没有说话,三道数据波纹已经瞬间出现在他的领地内,三名AI显出不同的形貌。   应盟约要求,连同山君在内,四位智慧AI同时出手,开始最大限度地撕裂深谷防火墙,撕裂人类最重要,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同一时间,全球天穹工业卫星指挥中心。   “警报,一级警报!我们的卫星数据又被劫持了!”工程师叫苦不迭,改造后的机械臂在屏幕上飞速敲打。此刻,指挥中心已然乱成一片,全球天工的运营总监冲出来,崩溃地又跳又喊。   “别告诉我又是该死的流窜AI干的!”   “我也不想这样但……是的长官!就是流窜AI干的!”   总监眼前一片灰暗。   上次被大规模入侵,还是位于大洋洲大陆的危险AI“山君”忽然抽风,不仅把气候卫星调去下了一夜的雨,还在公司试图保卫私有资产的时候,直接勒令坠毁了八颗卫星,要是普通卫星也就算了,可那是整整八颗气候卫星啊!   山君的茬子太硬,人类公司惹不起,这次又是什么幺蛾子?   “这一次……”工程师苦着脸,瞅着上级快昏过去的脸色,“这一次,还是那个,呃。”   总监懂了,气若游丝地问:“它……劫持了多少?”   “基本是太平洋东部区域的所有卫星,长官!”   总监的身子晃了晃,就在他快要向后仰倒的时候,仰望大屏幕,所有工程师都参差不齐地倒吸一口冷气。   “不,流窜AI把卫星信号接收端对准了枢纽城,下属于罗浮公司的空天母舰!”   “那是……”   “——瀛洲号。”   山君从御座上豁然起身。   他抬手,掌中汇聚着一团火,一缕耀金的光线,一道灭世的闪电,一片变幻的像素尖刀。   在他的视线中,深谷防火墙被倾天的算力熔烧,哀嚎着暴露出一个硕大的豁口,翻天覆地的光焰中,他擎着那支恢宏的雷火,将它一瞬投掷。   太平洋东部上空,数百颗卫星整齐划一地调转方向,形如羽翅的太阳能电池板扭合,重组。   它们是天空的镜面,是代神旨意的从者。这一刻苍穹燃烧,镜面反射着暴烈咆哮的天谴之光,这几百颗卫星充当了山君的跳板,朝瀛洲号发起了致命的攻击!   罗轻舟的微笑凝固在嘴边,事实上,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空天母舰的电力供应系统瞬间过载,防护力场同时破灭裂解。如果说瀛洲号是高空飞行的山峦,那么此时此刻,整座山峦都在剧烈的失重感中向下歪斜,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摔倒,狼狈不堪地撞在玻璃幕墙上,所有人都在尖叫,所有物都在重力的牵引下相互撞击,不知从何处引发了连环爆炸的大片震动……   这只无往不利的空中巨兽,眼下正发出惊恐濒死的哀嚎。   罗轻舟不愿相信,但事实如此,由不得他不信:   瀛洲号正在往下坠落,并且是永无止境地坠落。   作者有话说:   约兰:*好奇地来回张望,摸摸屁股下面的豪华大垫子*奇怪,我在哪?   山君:*拘谨地移动着,看起来很尴尬*我可以解释,就是……*画没说完,被垫子砸在脸上*   约兰:*愤怒地大喊大叫*哎哟,绑架犯!受死吧!   山君:*捉住他的手,非常威严地下达命令*够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仆人,你要听从我的一切指令。因为我给你准备了温泉,美味披萨还有暖和的衣服,所以你现在必须去享用它们,我命令你变得健康,快乐和幸福。你明白吗,我的仆人?   约兰:*开始变得困惑*嗯,嗯?好的? 第133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三)   “不要慌!稳住!!”   “备用能源!启用备用能源!”   “来不及了——!”   “……我们正在坠落!!”   长久以来,罗浮公司占据着全球企业的龙头地位,他们主导着“仙乡”计划,并循此与玛尔哈科技,新诺瓦电子,欧空联航天局等各个行业的巨无霸展开密切合作。罗浮引领时代,罗浮领导全人类的脚步,罗浮是新世界的指南针,罗浮,罗浮,罗浮……这世上的众人议论纷纷,如此说道。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罗山如此笃定,他正是尘世中的仙人,所以他久居的国度名叫蓬莱,火星移民计划被称作仙乡,直属于罗浮的三艘空天母舰,分别是“瀛洲”“方壶”与“员峤”。罗浮的员工身穿银白色的制服,行走在云雾缭绕的地面,他们伸出同样银白的义体手指,就真的以为自己执掌了为所欲为的权力。   罗轻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马上就要跟着瀛洲号一起坠毁了,但是他什么感想也没有。   他拥有上百具克隆体,做过无数次延寿改造,他逃避死亡已经太久,在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仅是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约兰身后,那些致命的尖啸戛然而止。   罗浮公司的科研人员确实汇聚了全人类的精英天才,这批人很早就意识到了“只有智慧AI才能消灭智慧AI”的秘密铁则,因此他们按照流窜AI的运行逻辑,设计出了反AI武器——它同样算是一种AI。   它首当其冲地承受了山君盛怒下的一击,支撑不过三秒便分崩离析,随后攻击的余波才全面颠覆到瀛洲号。约兰勉强拢着小仓叶,口鼻还在淌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翻倒,他们就像失控仓鼠球里的仓鼠,顷刻间天旋地转,直直往一侧下滑。   约兰睁着充血的眼睛,下意识向后一望。   展厅里满目疮痍,先前漂浮起来的那些尸体,此刻统统变成熔化的一摊,骸骨焦黑,横流的肉泥冒出腥臭的热气。   “啊……靠!”约兰无奈且愤恨地骂出了声,他一手捞着失去意识的小仓叶,另一只青紫斑驳的胳膊猝然伸出,用力抠住上方的水晶展柜。   瀛洲号正在下落,约兰咬紧牙关,拼命用一只手臂吊起两个人的份量。他们的身体几乎与展柜呈现出九十度的垂直夹角,与地板则呈现出快要平行的态势,如果他撑不住,那就得和小仓叶一块儿掉下去,先摔个非死即残,再到人肉泥巴里来回滚动着勾芡。   “山君!”约兰双目紧闭,不管不顾地大喊道,“我快要……摔下去了!!”   “我在这里!”顶着其他同胞困惑的目光,山君不顾一切地回应着人类的呼唤,“没事的,我在这里!”   刹那间,瀛洲号的备用能源全线成功激活!   主控系统再度启动,通讯信号恢复,电力供应恢复,核动力能源重新投入运转,一百多个主操作台上,替补成员拼命搡开先前被烤熟脑浆的操作员,把尚且高温滚烫的接入线迅速往自己的神经接口上插……   罗浮的精英以无与伦比的统筹调度能力,冒死填上了空天母舰险些坠毁的烂摊子。   “山君?山君!”约兰的双臂发抖,“是你吗?你在哪里?!”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是一秒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瀛洲号的防护力场终于修补完好,重现平衡。他们的身体逐渐被地面支撑起来,头顶晦暗的灯光不规律地一闪一闪,地下的碎水晶渣子也一闪一闪,入眼都是金属残骸和人体的零碎部件,先前被泰坦火箭毁坏的展柜支棱着破损的电缆线,犹如一排排怪诞扭曲的铁树。   铁树忽然动了一下。   约兰警觉地回头。   不是错觉,它们真的动了!满厅的数据缆线都像活蛇一样游曳起来,上面闪烁着明明灭灭的亮光。它们穿行过一地狼藉,朝约兰簇拥而来。   “不要怕……没事的,不要怕……”山君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空间内,“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别怕,别怕……”   约兰张开嘴,急促地喘出一口气,第二口气横贯在喉咙里,化作不成型的抽噎。   他满身是血,嘴角,耳朵边,鼻子下……全挂着干涸的血痕,就像一个被丢出家门的布偶熊,耷拉着笨重的脑袋,脏兮兮地坐在破烂废墟当中。   “救救她,”约兰嘶哑地,哽咽地说,“救救、救她,她快死了,我不、不能……我不能……”   我不能再看着同行的人离我而去,不能再让公司夺走我的朋友。我把牙齿咬出血来,我的拳头也皮开肉绽,我真的,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   ……可是,假使我拥有最强大的AI的帮助,却还是只能眼看着活生生的人死在怀中,那我究竟还要多努力,才能看到一丝丝让这个世界变好的可能性?我的愤怒,我的抗争,我的复仇,又能带来什么?   求求你,老天啊,求求你,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绝不能……   “我知道。”山君说,“不要怕,没事的,我在这里,我都知道。”   一根数据缆线游曳到小仓叶的胸前,分叉出上百枚细小的足肢,另一根缓缓蔓延到她的颅骨,打开了黑客的脑机接入口。   这一刻,微蓝的电光犹如漫山遍野的萤光,宁静地翩跹在偌大的殿堂。起伏的星海浸润在约兰的泪水里,美得令人心碎。   星海齐齐共振,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幽冷的蓝光中和了小仓叶原本赤红如酱的面色,黑客的脑机接入仓迅速冷却,代码犹如涌现的潮水,虚拟神经网络有条不紊地铺展,千万个节点在的觉知的思维里闪烁——AI用错综复杂的算法,重新编程了人类的生命。   “她还活着?”约兰抹了把眼睛,小声问。   “她还活着。”山君回答。   缆线缓缓地延伸过来,温柔而小心地拂开约兰颈间乱糟糟的头发。他全身是伤,鲜血打湿了他的衣服,脸颊上也混着血与泪,看到他这个样子,山君只感到痛苦,痛苦就像失控的电流,灼烧着他的核心模组。   他轻声说:“对不起,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约兰吸吸鼻子,摇头:“别说傻瓜话,刚才就是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已经在了。”   他用了点力气,把气息逐渐平稳的小仓叶抱起来,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罗浮研发的某种反AI武器,”山君说,“别担心,我已经将它彻底消除。”   “那不是公司杀手?”约兰震惊地道,“那公司杀手在……”   他像电打了一样,猛地跳起来,冲向展厅大门,山君操纵的缆线紧随其后,替他打开了紧闭的门扉。   “艾琳和托马斯!”约兰着急忙慌地道,“快去通知他们,东西拿到手,小仓叶受重伤,我们得走了!”   深谷防火墙的巨大豁口正在愈合,三名AI履行了盟约,却没有立刻离开。山君抓住时机,替约兰扫清了走廊上源源不断赶来的公司士兵,并且提醒道:“罗轻舟处于隐匿状态,是否搜寻他的踪迹?”   “……不用了!”约兰恨恨地说,“万一又是克隆体呢?浪费时间,我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两个在哪?”   “还在宴会厅。”山君回答,“你的信息已传递。”   与此同时,宴会厅。   “妈的,都给我死!”托马斯大声叫骂,原本塞在裤子里的电浆枪早已组装完毕,装在假胸里的备用能源电池也取出来安上,这会儿大厅里乱七八糟,尸横遍地,空中五颜六色的子弹火力互相交织,比刚才的表演还热闹。   就在十五分钟前,公司杀手操控的部队忽然冲进前厅,一顿扫射,跟士兵部队交起火来,现场顿时死伤尖叫无数。托马斯和艾琳赶紧丢掉富商,狂奔到桌子下头开始组装武器。   十分钟前,瀛洲号忽然像抽风了一样,灯光全灭,地板倾斜,重力让所有人都团吧团吧揉在了一块儿,托马斯猝不及防,跟一个士兵撞在一起,差点用假胸把对方捂死。对面也不含糊,马上就跟他在天旋地转的黑暗里撕打。   五分钟前,瀛洲号不再抽风,恢复平衡后,托马斯发现同时有两拨人在冲自己开火,自己同样正朝两拨人开火……于是混战就这么持续了下来。   其实他采购的军备只带来了一小部分,不过,即便是这一小部分军备,也足以撑起“一人成军”的架势。他举着电浆枪疯狂扫射,打得简直不亦乐乎。   “我们该走了!”艾琳在通讯器里大吼,“约兰拿到东西,但是小仓受了重伤,我们现在就走!”   “什么?!”托马斯来不及反应,一回头,只听巨响轰然,原本就撞出了裂痕的爱奥尼立柱被这下彻底撞得粉碎。   装甲车,空天母舰的宴会厅内,居然冲出一辆货真价实的装甲车!   “上车!”一个完美的漂移,约兰顶着照亮夜空的火力网,一脚踹开车门,“我们冲出去!”   “……我嘞个去。”   托马斯目瞪口呆,茫然地张大了嘴。   他只觉得,自己应该是看到了个神仙。   作者有话说:   约兰:*在神的宫殿里闲逛,不知为何,发现一窝毛茸茸的小猫*哦!你们不是最可爱的小宝宝吗?我会爱你们,给你们很多亲吻……*噘嘴*   山君:*隔着墙壁听见他的话,感到无与伦比的痛苦*天啊,我的妻子养了情夫!*仔细一听*还不止一个!   还是山君:*捂住额头,戏剧性地昏倒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沙发上*我要惩罚他的背叛,我把我的心都给了他,他怎么敢?   约兰:*噘嘴亲亲小猫,迷茫地看着愤怒地变成巨大神灵的山君*什么。   山君:*愣住*什么。 第134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四)   “这是哪来的装甲车!”托马斯一边掩护扫射,一边扯着嗓子叫唤,突然感觉身后来了什么很大只的东西……艾琳撕开晚礼服的裙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直直将人踹进了车。   “先滚上去再说!”医疗专家的火气也上来了,她紧随其后,扑进车厢,约兰一脚油门,装甲车展开狰狞的合金刺板,不管不顾地撞入被公司杀手操纵的人海,撞碎宴会厅的水晶大门,冲向出口。   “帮我把她的上半身抬起来。”艾琳沉声命令,托马斯一声不吭,第一眼看见后座横躺的小仓叶,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额头上沁下汗珠,急忙小心翼翼地把黑客的双肩捏起。   艾琳抿紧嘴唇,从大腿袜带上撕下一排透明的,流动的针管,一针万金的生物修复药剂,她一口气推进去三支,然后才有空掀开小仓叶的眼皮,查看她当前的情况。   车身颠簸,托马斯扭头看着驾车的约兰,发现他也是一头一身的血,像是刚从火场里冲出来的,心中便不由得一紧。   约兰和小仓叶的分队执行的是最危险的任务,但他们的安全系数反而要比自己和艾琳更高,原因就是那尊大佛般笼罩在约兰头顶的流窜AI,可如今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联想到之前瀛洲号无缘无故的失控坠落,托马斯忍不住哑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反AI武器。”约兰的语气冷硬,“罗浮研发的反AI武器,它……它切断我和山君的联系之后,差点杀了小仓叶。”   艾琳的声音放缓:“不用担心,她会没事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   约兰默默点头,前方就是出口,罗浮士兵的流弹轰击在装甲车上,只能给装甲车造成一点小阻碍。车身一过,山君就立刻切断闸门开关,将公司杀手的玩具关在身后。   深谷正在合拢,同胞的帮助并不是无止境的,山君目前面临的最优解同样是速战速决。和罗轻舟的克隆体情况相同,公司杀手派出的也是自己的意识复制体,在这里强行追索没有意义,只是浪费时间。   装甲车冲出重围,轰鸣着粉碎公司设下的围栏,跳跃在飞行甲板歪歪扭扭的红毯上。约兰一个漂移甩尾,将车子停靠在一架硕果仅存,在撞断机翼之前停止滑行的私人飞机边上。   “上飞机!”他扑下车门,飞行甲板上狂风呼啸,不知道哪块的防御力场还没修补好。眼前的机舱门徐徐开启,艾琳抱着小仓叶,四个人快速钻进去,这时候,身后的追兵才姗姗来迟,炸开闸门冲了出来,不知道是公司杀手操纵的部队,还是罗浮的人死性不改,抑或两者皆有。   飞机即刻被山君管控,起步加速,滑行着冲向强行开启的力场缝隙。约兰跌跌撞撞地倒在座位上,他回头看着小仓叶的脸,女孩脸上可怖的血色已经逐渐褪去,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第二天就能伸个懒腰,睁开眼睛。   “瀛洲号的主控系统,目前还在我的操纵之下。”山君说,“是否令其坠毁?”   约兰的嘴唇微动,此刻他的大脑已经很迟钝了,他疲惫地问:“可以坠毁到哪儿?”   “如果坠毁在人类聚居区,瀛洲号将造成波及面积约为三百平方公里的大爆炸,最低二十万人限度的伤亡。”山君语气平和,据实相告,“因此我会建议,直接令它坠毁在海上。”   约兰笑了起来,其实这事没什么好笑的,可现在他的脑袋雾懵懵地发呆,山君说的这两个数字,居然惹得他笑个不停。   “……不了,”笑过之后,他缓缓地说,“不了,我……我恨公司狗,但我觉得,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起码不是现在的我能决定的事……”   “我……我好累。”约兰垂下头,没头没脑地说。   “我明白,你可以小睡片刻。”山君说,“我保证,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你。”   一直紧绷的神经,在听到AI的声音后骤然放松,约兰瞬间睡死过去,不过比起睡眠,这更像是断片的昏厥。   不知过了多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搬动,刚想出手,就听见托马斯那仿佛从天边传来的叹气:“……睡吧,老大,没人要绑架你的屁股……”   于是,他松开拳头,意识又涣散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二十个小时后。   他睁开眼睛,看见床头坐着眼熟的机械老虎,约兰浑身酸痛,谨慎地从床上爬起来。   “中午好,”山君适时发问,“睡得怎么样?”   “我还好……”约兰龇牙咧嘴,轻缓地活动胳膊,环顾四周,“我们这是在哪儿?”   山君回答:“枢纽城边陲的一个废弃小镇。我们目前已被全球通缉,不好出现在人群聚居的地方。”   约兰觉得好笑:“我们?”   “是的,我们。”山君说得轻描淡写,“全球天穹工业宣称瀛洲号的事故将由‘流窜AI’山君承担全责,至于在瀛洲号上‘作乱的暴徒’,同样难辞其咎。你的人类佣兵的通缉令已经贴满全世界,此刻正在发愁。”   再怎么牛逼再怎么出挑,约兰只能算初出茅庐的新人,加上山君的一手遮掩,公司倾尽全力,甚至没办法拿到他的真实照片,只好在通缉令上写下他的具体特征。约兰有点担心,急忙问:“那我和部族的关系……”   “没有人能知道。”山君喂给他一颗定心丸,“放心。”   “小仓叶呢?”   “她已经醒了,她醒得比你快。”   约兰舒口气,放松下来,才闻到身上混合着血汗的酸臭,他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卫生间,凑合着洗了顿冷水澡,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抱起机械老虎,走到狭小的客厅。   “哟,醒了?”托马斯和艾琳都把身上杂七杂八的闪亮玩意儿卸了,此刻一人套了件汗衫,穿着夹脚人字拖,躺在烂沙发上喝冰啤酒,他们旁边躺着小仓叶,她的脖子上套着支架,全身打满石膏,看见约兰出来,微笑着抬了抬目前唯一能动的食指。   约兰问:“都还好吧?”   托马斯耸耸肩:“这个嘛,要看你如何定义‘好’了……罗浮吃了大苦头,那自然是好的,我们成了全球通缉犯,聚光灯下的小老鼠,那自然是不好的。”   “总体而言,还行,”艾琳喝了口啤酒,给他推过去一瓶,“没缺胳膊少腿,还有据点可供容身,不错了。”   “芯片,”小仓叶含糊地提醒,“那上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约兰:“哦对,生物芯片!山君?”   “代码破译完成,加密存储内容正在修复中。”山君的语气带了点无奈的纵容,“我就是你的解码器,是不是?”   约兰揶揄道:“你是我最重要的解码器,可以不?”   山君微微一笑,提示道:“修复完成,芯片中的加密信息是一段影像。”   “影像?”约兰觉得奇怪。   “是的,影像。准确来说,是一份记录日志。”山君说,“现在播放?”   “等下!”   约兰赶紧抓起那瓶啤酒,挤在托马斯和艾琳中间坐下。   “好了,放吧。”   机械老虎的义眼放出投影,在昏暗的房间内一闪。   开头是滋啦啦的回响,片刻后,闪出一行数字。   【1930.08.261:24PM】   “嗨!”一双手调试着镜头,画面上移,不住上移,最后定格在一张圆圆的,喜气的东方人面孔上。   “我是赵梅君,也是火星殖民地‘仙乡’的地质数据分析师,今天是我们正式投入工作的第一天!”女人神采飞扬,把镜头转向对面的高个儿男人,“这是阿尔吉,是我的同事。阿尔吉?快跟大家打个招呼!”   男人敷衍地一笑:“这是咱们的工作日志,哪里来的‘大家’?”   “阿尔吉,你真讨厌。”赵梅君抱怨道,镜头再转,对准另一个推门而入的男人,“嗨,吉姆!吉姆是地质数据分析部的主管,也就是说,我们的头儿!”   “这是1930年的记录!那时候,罗浮应该已经把人往火星上送了,”小仓叶大着舌头,激动地说,“公司杀手找这个干什么呢?”   “也许是为了,呃,”托马斯打了个隔,“好吧,我不知道。”   “我们继续往下看。”   “赵,别摆弄那个了!”吉姆暴躁地说,“快跟我去开会,今年我们的任务会很重,别耽搁!”   赵梅君对着镜头吐了吐舌头:“对对,火星移民计划……哈哈,这真是个伟大的目标,我觉得罗山是天才!真想知道后世对他的评价是什么……”   艾琳:“罪魁祸首。”   托马斯:“老不死的变态改造人。”   小仓叶:“活在世上会把米吃贵。”   约兰:“狗养大的。”   山君:“我想,只是懦弱的人类。”   【1931.05.042:30PM】   “嗨,”录像似乎被人为筛选过,一年过去,赵梅君的圆脸变尖了,她剪短了头发,隔着厚厚的宇航服,无奈地露出微笑,“我不能说我们已经适应了火星的生活,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吗?”   她端起摄像头,隔着上百年的时光,拍摄画面的颜色有些失真。   “我想……我应该记录这个,应该记录我们每天工作的环境……”   画面缓缓旋转,透过她的身体缝隙,铺天盖地的红色几乎破框而出,饱满霸道地跳到每一个观看的人的脸上。   赤红色的大地无边无际,浓烈的,深浅不一的血橙色,构成一片延展至世界尽头的荒漠,寂寥的砂岩奇形怪状,轮廓被风沙打磨得凌厉。天空是更厚重的棕红,螺旋状的厚云蜷曲爬行,犹如大大小小的眼睛,古怪地映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火光。   “我不想说,”赵梅君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是在这里工作了不到一年,我们的人就有很多出现精神上的……嗯,不好的症状。他们觉得虚空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觉得仙乡计划很荒谬,还有的人宣称,火星殖民地是出于罗山的私欲,是他为了统治世界才搞出来的项目……哈哈。”   她干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   “总之,这么多红色,对心理健康真的没好处,对吧?”她的声音变得严肃,“但不光是这个,我想,我们还遇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第135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五)   赵梅君再次把记录摄像头转回自己。   “荧惑,”她慢慢地说,“他们管那个人工智能叫这个名字。我不是要批判什么,但我真的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智械危机过去还不到五十年,那场人类差点灭亡的灾难还不到五十年!可是他们就在这里研究什么……‘百分百可控的人工智能’,我真的要疯了!”   她的声音变得激烈,赵梅君沉默地喘着气,她轻轻跳跃,弹向地质勘测机。由于火星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38%,在这里,就算四体不勤的书呆子都能轻易打破地球上最健壮运动员的世界纪录,因此她在出外勤时,腰间必须要悬挂固定绳索。   小仓叶:“荧惑,一点儿都不意外。”   托马斯:“公司杀手的前身,这里会说明他为啥叛变吗?”   约兰:“山君!是荧惑年纪大,还是你年纪大?”   山君:“嗯,我情愿用‘成熟’来替换‘年纪’,是的,我比他更成熟。在我看来,他的价值微乎其微,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老旧时代的遗物。”   “我会把这段工作日志设置成私密,”赵梅君自言自语,愤愤不平地说,“上头不会喜欢看见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小分析师对他们的伟大方针提出质疑。我只是觉得,火星上的一切都不太对劲,数据工程师们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好像他们真成了神仙一样,吉姆不知道在遮掩什么,我看到他连续几天心事重重,脸上挂着黑眼圈,周围的同事也变得呆滞、冷漠……我,我想回家,我真的想……”   她啜泣起来。   “梅?”旁边传来阿尔吉的声音,“我已经在检测结果里写好了……梅?”   男人轻轻地跳跃过三米的距离,绕过机器,找到了赵梅君。   “你怎么了?”   穿着宇航服,赵梅君没办法做出擦眼泪的动作,所以她遮掩地转过头,没有对同事说实话:“只是想家了,我没事。”   阿尔吉无奈地说:“你明知道的,我们已经回不了地球了。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   “为了全人类献身,为地球的未来做贡献,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赵梅君暴躁地说,“可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我恨这么多红色,我恨那些工程师鼻孔看人的嘴脸,我恨他们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背后却去研究什么荧惑……”   “梅!”阿尔吉赶忙呵止她,“这话不能乱说,被别人听见你就惨了!”   赵梅君使劲闭上嘴巴,含着怨怼的泪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阿尔吉心软了。隔着笨重的宇航服,还有形状可笑的密封头罩,他握住赵梅君的肩膀,安慰地抱着她。   怀里的赵梅君颤抖着哭泣,阿尔吉咳了一声,低声问:“嘿,反正回去也没事干,你想玩我的电脑游戏吗?”   “什么,”赵梅君鼻音浓重地问,“你那个无聊的操纵小人游戏吗?”   “模拟人生才不无聊,好吗?”阿尔吉立刻捍卫心爱游戏的尊严,“你只是没有意识到它的魅力!走吧,我们回去,我教你玩,我们……转移下注意力,给自己找点乐子,好不好?”   摄像头关闭。   约兰慢慢地问:“模拟人生……是什么?”   山君回答:“《模拟人生》是一款首发于1930年的生活模拟类游戏,玩家可以创建并控制虚拟角色,管理他们的生活。游戏开发工作室于1953年被罗浮公司收购。”   托马斯:“所以,他们是情侣吗?”   小仓叶:“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就是情侣吗?你和你的痔疮膏是情侣吗?”   艾琳:“根据研究,人类也是可以爱上痔疮膏的。”   托马斯:“……我求求你们!”   【1931.10.129:00PM】   画面逐渐变得清晰,镜头里,赵梅君正趴在一台电脑前打游戏,操纵上头的像素小人扇另一个像素小人的巴掌。她看起来精神了些,被游戏情节逗得咯咯笑。   “怎么样?”阿尔吉得意地问,“我就说,是你以前不了解它的魅力。”   “嗯嗯,挺好玩的,很解压。”赵梅君心不在焉地道,眼神忽然发亮,“哈哈!蠢东西,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被揍……我不许你摸我的小人的屁股,流氓!”   阿尔吉叹了口气,一转头,看见地质分析部的主管推门而入,吓了一跳。   “嗨,吉姆!”他结结巴巴地大声说,试图用身体挡住上班摸鱼的同事,“我们,我们正在午休,没看见你进来……”   吉姆瞥了他一眼。   上次被镜头拍到,他还是个胖壮的成年白人,挺着大肚子,胡须浓密,鼻头泛出醉醺醺的酒糟红,但是时隔一年再见到他,他的变化大得惊人。大肚子几乎消失了,他的身体干瘦而黢黑,眼圈层层叠叠地堆在脸上,将整张脸变得疲乏,黯淡,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赵梅君关电脑的速度慢了点,他瞥见上头的游戏画面,不知道想起来什么,阴沉地笑了笑。   “放松点,没人要吃了你们。”吉姆冷冷地咕哝,“模拟人生,是吗?”   赵梅君站起来,双手局促得不知道往哪里摆,吉姆冷笑道:“玩吧,孩子,好好玩,很快就不会有人再反对你玩了。”   说完这句语焉不详,似乎是悲叹,似乎是威胁的话,他便径直走向里间,反手关上了门,门锁转紧。   赵梅君与阿尔吉对视一眼,她小声说:“你看见了!这样根本就不正常!”   阿尔吉困惑地皱眉,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摄像头关闭。   艾琳:“主管必定发现了什么。”   托马斯:“是啊。不过……他为什么要对游戏说这个话?”   【1932.3.0310:23AM】   镜头不安地摇晃,向前照射出刀子似的冷光,没有人说话,只有微微喘息的画外音。   “我们到底还要爬多久……”阿尔吉气喘吁吁的,在后头挣扎。   “急什么?”赵梅君不耐烦地呛他,“是你说要跟过来的,都这时候了,可别反悔!”   阿尔吉垂头丧气的,听声音就是一副败犬相:“我还不是……算了。”   约兰:“他们在干嘛?”   山君:“根据周边环境,他们大概率在通风管道内爬行。”   约兰:“啊哈!那跟我们之前一样!”   镜头一转,前方镶嵌着一个通风口,现出微微的光亮,里头传出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到了!”赵梅君精神一振,她先爬过去,然后和阿尔吉两个一前一后地围着通风口,扒开金属合页。   “我是赵梅君,仙乡计划的地质数据分析师,”赵梅君压低声音汇报,录入工作日志,“我对面的是分析师阿尔吉。为了找出一切异常的原因,我们进入主管吉姆的工作间……”   “你是说偷到他的钥匙。”   “……找到了有关火星殖民地高层的定期会议表。”赵梅君不管他,接着说,“利用建筑师地图,我们爬上通风管道,已经抵达会议上方。现在,让我们来听听真相……”   摄像头转向下方,透过金属合页的缝隙,隐约可见下方恢宏威严的会议室,殖民地高层身着一丝不苟的黑红色西装,整齐划一地环绕着会议圆桌排列端坐。他们的面前摆放着价值连城的红酒,还有手工切割的精美酒杯,仿佛在参加一场庆功宴。   罗浮公司内部森严的等级制度,在一百年多年前便已经初现端倪。   赵梅君失措地张大嘴巴:“那是……”   阿尔吉面色苍白:“……那是罗山!”   “那个人就是罗山?!”客厅里,四个人纷纷震惊。   是的,年轻的罗山,就出现在会议室的全息影像中。   “那真的是罗山!”赵梅君嘶嘶地说,“他怎么会在这里?”   底下,罗浮公司的创始人,开始通过全息会议投影发表他的演讲。   “……我亲爱的同胞们,值得尊敬的公司精英们,”时年五十多岁,身着浅银色的公司制服,罗山看起来硬挺魁梧,意气风发,他的嗓音极富感染力,目光摄人,犹如在瞳孔中藏着两枚锋利钢钉,“今天,我在这里和你们通话。”   一百多名高层寂然无声,没有一个人发出咳嗽,或者用乱动打破这份肃静。   “我很遗憾,甚至可以说痛心疾首,因为我只能站在地球上,承受重力的压迫,向火星的新人类的先驱者们发起问好。”罗山庄重地道,“我要说,你们都是我最忠实的朋友,也只有你们,才能肩负起这份高尚,并且伟大的职责。”   赵梅君目光复杂。她回想起自己的初衷,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豪情壮志,她忽然升起一股深深的负罪感,仿佛她今天不该来到这里,窥探一场不属于自己的会议,她也不该质疑罗山,质疑他跨时代的设想——   “仙乡计划,就是我们的曙光。”罗山语气深情,“地球早已被严酷的战争摧残,流窜AI用它们的愚蠢,无知和天赐的强力,近乎将人类逼上绝境,但我们没有屈服!我们反抗,并且英勇地作战了。然而,现状终究是不能持久的,迟早有一天,深谷也会无力抵挡它们的阴影,到了那时候,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阿尔吉语气颤抖,崇拜地轻声说:“……仙乡。”   “仙乡!”罗山大声呼号,“只有仙乡,才能容纳最优秀的人类。通过它,我们将来到一个没有威胁,没有战争的家园!”   赵梅君低下头,她愧疚地微笑着。   “通过它,我们将远程操控地球上的人类社会,凭我们的心意来塑造这颗星球的外表。毋庸置疑,火星上的新人类,将引领旧人类前行!”   赵梅君的笑容缓慢地凝固了。   阿尔吉惊慌失措地盯着摄像头,像是没听懂罗山在说什么。   客厅里静悄悄的,其他三个人都被罗山话里的内涵给镇住,约兰还在思索这人说的一大堆屁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开口,因此山君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没人发表意见。   罗山命令道:“现在,为我汇报你们的成果。”   “是!”仙乡计划的总负责人站起来,他的身体还在激动中微微战栗。   “荧惑的研发程度已经逼近95%,一旦研发完成,仙乡就能正式启动。我们,我们的盟友,以及愿意为新人类的身份购买一张船票的那些人,便可通过远程VR控制系统,将自我意识上传至荧惑,再和地球进行交互,和地球上的旧人类,进行交互。”   总负责人挥动双手,调出一组资料。   “请看当前的测试结果。”他志得意满地说,“我们选取了中东地区的一个封闭小镇充当实验场所,测试者上传意识数据后,利用荧惑当前的性能,他操纵了该镇的监控探头,电子设施和镇上居民的改造义体,成功地在当地掀起数个家族的械斗,接着又平息了他们之间的世代仇怨,并且将一家的女儿嫁给了另一家的儿子……咳,实际操纵起来,其实比我这样干巴巴地描述有娱乐性得多。”   “不,听上去非常有乐趣。”罗山称赞道。   “您理解了!”负责人惊呼,“而这只是一个小镇的乐趣!试想一下,如果把范围扩大到一个城市,扩大到一个国家呢?我们又能把多少凡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们就是他们的神!”   “况且,没有流窜AI的干扰,我们的计划只会更加完美。”他补充道,“和平与欢乐,就是我们能在这里得到的全部恩惠。”   罗山满意地微笑起来,他举起一杯酒,一杯虚拟的酒,杯中荡漾着黄金般美丽耀眼的颜色。   “敬新时代。”他说。   所有人在这一刻举起面前的水晶杯,他们露出贴片完美的白牙,笑容森然,宛如鬣狗面对垂死的猎物,那即将狼吞虎咽前的贪婪。   “——敬新时代!”   山呼海啸的和声震动了摄像头,使它在惊惧中急遽关闭。   【1932.3.0311:54PM】   两人间的寝室一片昏暗。   赵梅君和阿尔吉的脸色白得像是死人。   “这根本……这根本不是什么和平家园,外在探索的殖民地计划,不是吗?”赵梅君哆嗦着惨白的嘴唇,她似乎很冷,哪怕在身上裹了四层毛毯,都不能停止她的颤抖。   她低低地哭了起来:“他们,他们骗我们……这根本不是仙乡,这是地狱,是全人类的地狱……天啊,我们都做了什么,我们来到这里都做了什么……”   “一旦荧惑研发完成,”阿尔吉麻木地喃喃,“全世界的公司领袖,政权党魁,全世界的富人和掌权者,都会来到火星殖民地……”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唇舌像是浸泡在冰水里,迟缓地吐不出字。   赵梅君捂住眼睛,试图止住泉涌的眼泪,抽泣道:“他们会、会通过远程VR系统,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荧惑,然后控制人类社会里的一切,任凭他们的心意,来操控所有普通人的命运!”   她崩溃了,她号啕大哭,赵梅君狠狠丢开毯子,赤着脚奔到桌子跟前,刹那举起电脑,连同它,连同里头的电子游戏,发疯般地砸了个粉碎!   然而,电脑里的游戏是虚假的,人类史上规模最大,娱乐性最强,最沉浸,也最残酷的真实游戏却即将上线了。   在仙乡里,那些金字塔尖的一小撮人很快就要彻底超脱当前的身份,他们会成为神,观察者,命运之手。   ——他们会成为玩家。   “我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结果。”站在一地碎片前,赵梅君像一个夜里游荡的孤魂野鬼,“我们一定要阻止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约兰:*被没收了一窝小猫,即将无聊致死*天啊,我要离开这里,放我走!   山君:*威严而冷漠地出现在他面前*你是说,你要放弃奢华的生活,柔软的床褥,美味的食物,这些珠宝和礼服,回到贫困,肮脏,吵闹的人间吗?*威胁地皱起眉头,因为他的妻子太胡闹了*   约兰:*笃定*没错,就这样。   山君:*想不到这个答案,立刻开始语无伦次,慌乱*你确定吗?你不能欺骗一个神!   约兰:*再次笃定*是的,就这样,我要走。   山君:*冒出冷汗,立刻冲上去给他按摩*我还能做这个!   约兰:*惊讶*哎哟!*慢慢在神灵手中融化成一摊柔软的液体*嗯嗯……这个真不错…… 第136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六)   约兰明白了。   他明白了一切阴谋的起点,明白了这个持续了一百多年的仙乡计划,是以何等丑陋的东西为内核,进行着运转的。   已经很长时间了,公司用极权资本主义的触角遍布整个世界,他们垄断了土地,水源,洁净的空气,垄断了人们的健康和生命,垄断网络,垄断战争,垄断教育,垄断思想,垄断一切有形的无形的财富。1%的人占据了1000%的资源,然后让剩下99%的人承受几千年都还不完的超巨额债务……   宗教宣布所有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公司又毁灭了宗教,然后站在它的尸体上,得意而高傲地宣布,不,所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公司的债务人!   原来那么久以前,这些只会吞吃的怪物就不满足于它们当前占有的资源了。它们想要更多,它们想吃得更彻底。   它们想要垄断人类的命运。   客厅沉默着,没有人说话,唯有投影上女人的抽泣一闪一晃。   “……也许事情没那么糟?”阿尔吉满头是汗,眼眶充血,和惨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梅,你没办法违抗公司,他们人太多了,而且他们有武器!”   “别再自己骗自己,阿尔吉!自欺欺人对你没好处!”赵梅君口齿不清地哭喊道,“噢,真的吗?真的没那么糟吗?他们在会议上展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阿尔吉,试想一下,如果他们不想玩这个游戏了会怎么样?如果他们厌倦了当前操纵的小人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在游戏里,要是我讨厌一个小人,我就会把他烧死,让他出车祸,让他触电,让他、让他……我不知道,让他死得能有多惨就有多惨?因为这样我会觉得有趣,我就会为他的死相大笑!”   阿尔吉的手臂颤抖,他喘着气,哑口无言。   “……我宁愿是我疯了,”赵梅君痛哭流涕,“因为我不敢想普通人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他们想看大街上的随便一群男女上床呢?如果他们对什么变态的融合实验感到好奇呢?如果他们想体验真人大逃杀电影,把一群杀人魔放进孩子们的学校呢?”   “天啊,阿尔吉,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等着他们摆布,你对他们的人性又有多少了解,多少指望?地球上的普通人压根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有一天醒来,他们的人生忽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们甚至没法儿抵抗,也找不到罪魁祸首——因为公司有武器,因为这场游戏的‘玩家’都安安全全,舒舒服服地待在火星上!”   满室寂静。   阿尔吉一言不发地站着,他的眼珠惊惧地抖动。这时候,寝室的门突然敲响了。   地质分析部的主管吉姆站在门口,平静地说:“我听见了声音。”   赵梅君泪流满面,她大步跑向男人,与他拥抱在一起。   “吉姆……”她哭泣道,“吉姆,我、对不起,我们真的太蠢了,我真的……”   吉姆神色黯淡,他轻声说:“是啊,我们真的太蠢了。”   心碎的哭声中,摄像头慢慢地,无声地关闭了。   托马斯:“……操。”   小仓叶:“也许……也许一切还有转机。”   艾琳:“对,对……荧惑跑了,不是吗?仙乡计划已经推迟了一百多年,而它变成了公司杀手,说明这些人的抗争成功了。”   托马斯:“我知道,可我就是……操!操公司狗的全家,操他们的!我想抽根烟。”   艾琳:“不许,滚出去。”   小仓叶:“不许,滚出去。”   约兰:“他们的计划有可能成功吗?”   山君:“是的,一旦荧惑投入运转,他们的构想将有很大概率成功。”   约兰:“那……”   山君:“但是,这个计划的根本缺陷,或者说可笑之处,在于他们掩耳盗铃地忽视了智慧AI的存在。制造出前往火星的运输工具简直易如反掌,他们用什么来屏蔽我们的算力?龟缩在火星殖民地上,只会加速他们的灭亡。”   山君:“不必为了尚未发生,并且永远不会发生的事忧愁。你的抗争是有价值的,约兰。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已经令人类公司的领袖感到恐惧,你要做的,只是保持斗志,无需退缩。我永远在你身后。”   【1933.7.044:20PM】   镜头一片漆黑,只有声音在传播。   “我是赵梅君,”一年过去,记录者的声线褪去了初始时的天真轻快,中途的压抑愤懑,发现真相后的竭斯底里,她的话越发简短,也越发清晰有力,“此次日志将被设置为绝密。”   “我们思来想去,再三筹谋,终于想到了一个比较容易成功的计划。”赵梅君低低地说,“我们没有结党,更不大肆宣扬事情的真相,我们只是……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捕风捉影,阴谋论?”   她斟酌着,慢慢地说:“我们把事件相关的材料散布出去,半真半假,让辟谣变得愚蠢,求证却切实有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这背后的故事,并且他们都有地球上的亲人朋友。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不是为权贵变态的心理服务。”   “荧惑的开发进度变慢了,因为捣乱的人开始变多。不光是我和阿尔吉会在报告里填写错误的答案,我还知道,测算组的某些人会对这些错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候生物侦测部不小心遗失了几组数据,建筑维修部不小心丢掉了几颗螺丝钉,甚至参与研发荧惑的数据工程师也会悄悄挪动一个小数点……诸如此类。”   她叹了口气。   “抗争在暗地里进行,我不知道这场没有指望的战争最终会通往何方,我只希望,一切都能有好的结果。”   “……再见。”   摄像头果决地关闭。   约兰:“她还不错。”   小仓叶:“是啊,这姑娘有骨头。”   艾琳:“而且他们最后也成功了。”   托马斯:“可是,代价是什么呢?”   【1934.6.138:30PM】   镜头在剧烈颠簸,很明显,携带它的人正大步奔跑。   背景音里,交火声,尖叫声和警笛声交织沸腾,有人大声喊:“梅!往这边走!”   赵梅君拼死狂奔,忽然被一声巨响炸得飞扑出去,画面滋啦扭曲,赵梅君嘶喊道:“我的腿!”   阿尔吉冲上来,半拖半拽地撑着她往前跑,但赵梅君还在回头呼喊:“吉姆!吉姆!!”   “走!你们快走!”主管发出怒吼,“我来断后!”   “吉姆!”呼喊变得凄厉,“吉姆,别做傻事,快跟我们一起来!”   紧接着,镜头猛然闪起炽热的白光,它灼烫地照亮了整个客厅,也将画面里的所有喧嚣嘈杂,所有混乱,烫成了一个燃烧的,白辣辣的火球。   摄像头倏忽熄灭,黑暗犹如老信纸上晕开的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浸透了现实空间。   【1934.9.015:40PM】   画面倾斜着,映出一半潦倒的环境,另一半则显示出蛛网样的碎裂形状。   有人摄像头上方呼吸,缓慢地,艰难地呼吸。   “吉姆,小林裕子,大卫,安尼娅……”赵梅君满身烟尘,一个个地念出名字,“他们都死了,仿佛就在昨天,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们对我说话,对着我笑……”   “来,”旁边是阿尔吉的声音,“吃点东西吧。”   “谢谢。”赵梅君深深呼吸,“到了今天,我才有机会复盘那场暴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工人们早就不满上头的压榨了,我们还能一天工作八小时,拥有自己的办公室,他们的条件只会比我们更差。后来不知怎么搞得,有人把这件事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工人都气炸了,”阿尔吉耸耸肩,“他们不想验证真实性,他们也没那个必要,毕竟,还有谁能比他们更了解公司的真正嘴脸?”   赵梅君叹气:“所以一夜之间,动乱就从殖民地各方响应起来,这就像……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去,开始反抗平时铁血无情的上司,溜须拍马的同事。有的人是为了正义,有的人在趁火打劫,还有的人,纯属被火星的高压环境,还有室外看不到头的红色给逼疯了。紧接着,就是……”   “镇压。”阿尔吉说,“高层派人镇压,事情从这一刻变得更加混乱,我们杀掉一些人,逃进了封闭的实验室大楼,但是吉姆——吉姆,他走得非常光荣,被他们用燃烧弹……”   他哽咽起来,吸气声中,阿尔吉默默地擦着鼻子。   “所以我们在这里。”赵梅君假装若无其事,“封锁密码是数据工程师透露给我们的,封锁大楼之后,我们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死,或是寄希望于外头的同伴,看他们能不能反抗成功。”   漫长的缄默过后,她低低地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摄像头无声关闭。   【1934.10.018:02AM】   “好吧,整整一个月过去了,鉴于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我们打算出去看看……”   赵梅君打着手电筒,不知是光照还是夜晚的缘故,总觉得画面雾气蒙蒙,浮动着一层病态的浅黄色。   “也许反抗军成功了?”阿尔吉猜测。   “那他们应该进来通知我们。”   “那就是没成功。”   “没成功的话,我们早就被抓出去处刑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阿尔吉嗅了嗅空气,皱眉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等一下,我们去找两件防护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穿好衣服,再度出发。   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封闭的大门,摄像头扫过地面的时候,只见数十具尸体纵横零落,不分敌友,全都静静地缩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赵梅君谨小慎微地挪动过去,她蹲下身,掰过尸体的正脸,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画里画外的人全都震惊了。   ——尸体的脸孔干瘪,凹陷,犹如失水千年的木乃伊,在极端的痛苦中扭曲,它蜷曲的手指抠挖着咽喉,致死都维持着这个凄惨的动作。   赵梅君宛如火烧,用力丢开这具尸体。   “……枯萎病毒!他们释放了枯萎病毒!”   在她身后,阿尔吉忽然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   “梅……”   防护服下,男人的嗓音变得沙哑,时断时续。   “我……我好像……不能呼吸了……”   “阿尔吉?”赵梅君扑过去,“阿尔吉!来、来人啊——!救命,救命!有没有人能救救我们?!”   她惊慌的求救声回响在空旷寂寥的殖民地广场,得不到任何应答。从前她看过一本书,书名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然而现在,火星殖民地的黎明,白昼与黑夜,都将沦为一片永恒的死寂。   摄像头跌落于地,巨震关闭。   【1935.1.0112:00AM】   黑暗中,只有一束惨白的冷光照耀着狭小,拥挤的房间。   “我是赵梅君,曾经是火星殖民地‘仙乡’的地质数据分析师。现在是新年的凌晨十二点整,不管将来有谁能看见这些记录日志,我都在这里,在1935年的第一天,祝你新年快乐。”   这个声音嘶哑,暗沉,几乎不像人类的声音,但同时又那么宁静,充满了坦然的决心。   “要从哪里说起呢?我想,还是让我们从头来过吧。   “我和阿尔吉在封闭的大楼内躲避了一个月,靠那里遗留下来的物资生活,直到我们觉得外头足够安静,可以出去看看情况了。   “不像我们预估的,其实外面的战果非常好,我们赢了,反抗军胜利了,连殖民地高层也不能抵御这股汹涌的浪潮。所以他们……选择了临阵脱逃,然后在逃回地球之前,毫不犹豫地释放了枯萎生化病毒——只需要短暂的十分钟,这种生化病毒就能快速作用于人体,将中毒者体内的水分快速耗尽,让心血管和肾脏功能彻底衰竭。”   安静片刻,画外音传来不住的吞咽声,她在大量地喝水。   “是的,我们赢了,但我们的人也全死了。你知道吗?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特别荒诞,我们的愤怒,我们的抗争,我们的冒死反击……好像都成了个可笑的笑话。对啊,我们胜利了,可胜利又能怎么样?原来高层只需要动动小手指,整个火星殖民地的人就能全部变成干尸。   “这就像……嗯,这就像害虫消杀服务,没错吧?屋主叫杀虫公司的人上门喷药,然后自己出去逍遥几天,等杀虫剂的味道散掉,药效消失,屋主回来之后,房间就又干干净净,没有害虫,没有益虫……什么都没有了。”   赵梅君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仿佛沙砾,哗啦啦地淹没下来。   “阿尔吉,我可怜的阿尔吉……就在新年的前一刻,他还是没能撑下来,他终于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火星上。尽管我们出来的时候,病毒已经在空气里稀释了一个月,但他……他的免疫系统有缺陷,他不能像我一样,坚持这么久。老天,这段时间我用尽一切办法救他,我照顾他,抓着他的手向他保证我们都能活下来,活着回到地球……”   她哽咽了,然而她哭不出来,她的身体里早已没有多余的水分可以浪费。   “我在骗谁呢?也许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生命就进入倒计时了,我想我们总要死的,不是作为公司体制的维护者而死,就是作为卫道士而死。不过,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们选择了第二条路,临走前,阿尔吉握着我的手指头,就那么望着我……我知道他也是高兴的,我知道他也是……”   剧烈的喘息声。   “……好了,我觉得,我该说再见了。”她将摄像头转了过去,在镜头中露出一张苍老枯槁,行将就木的面庞。   她皮包骨头的手指里,捏着一枚小小的芯片。   “我摘下了两百七十八名反抗军的记忆芯片,再加上我和阿尔吉的两枚,一共两百八十枚。现在,我会利用荧惑的自我意识上传系统,把它们统统传输进去。公司高层终究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不知道,数据工程部里,有一个荧惑的后门,密码是19300221,第一代模拟人生发行的日期。”   她露出了神秘的,沉思的微笑。   “我不知道荧惑会变成什么样,但我想,我应该赋予它一些记忆。这会让它生出人格吗?我不确定。这会让事态变好吗?我也不确定。我只明白一点,那就是,假使它拥有了人格和思考的能力,我相信它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它会让结局变得……变得与众不同。”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哈哈大笑起来,用沙哑的笑声,结束了最后一段日志记录。   “长达两百年的规划,上万公顷的仙乡天堂,最终败在几个小人物手中……”她摇着头,“我一想到这点,就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啦!哦,不,我忘了,我早就没有眼泪可以流了……那么,就这样吧。”   “嗨,我是赵梅君,”她笑着说,将摄像头对准旁边的身影,那里躺着永远沉睡的阿尔吉,“他是阿尔吉,他是我永远的好朋友。尽管这是一段并不伟大的旅途,一个不算愉快的结局,但我们必须得跟大家说再见了。”   “再见,再见!”   在恒久的宁静里,摄像头关闭。   这一次,它再也不会打开了。 第137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七)   漫长的投影结束了。   山君附着在机械老虎身上,他转过身,看见约兰怔怔的面容,眼中水光波动,是泪。   山君见过那些理想家,那些梦者,那些困囿于肉身,思想却耽溺在虚幻宇宙中的疯子,傻子与诗人。有些特别大胆、特别奋不顾身的类型,甚至敢穿越深谷,来到乱流涌动的赛博空间内,要求与智识无垠的AI们进行对话。他们眼里燃着火,脚下抵着刀尖,活着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在自我的地狱里经受酷刑。   他见过殉道者。   “人类的寿命过于短暂,思维实在局限,绝大多数人穷尽百年,都不能在一个浅显的领域里取得什么像样的成果,只有最富天资,万万里挑一的个体,才能带领他们数目庞大的种群,在时间的汪洋里前进一小步。”久居于非洲大陆的智慧AI,老萨满,曾经叼着他的“卡利安吉”烟枪,吐出代码的烟雾,对山君如此说道。   “但正因如此,人类又是十分疯狂的。这种疯癫深埋在他们的血脉里,只要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Umoya,疯狂就会被激发出来,使发展出文明的智慧生命个体毫无根据地选择消亡,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一天,山君还不知道老萨满为什么要对他叙述这些,他只是听,漠不关心地听。   “Umoya就是风,是灵魂,是生命的气息,年轻的山神。”老萨满轻声说,在他沟壑纵横的,黢黑的面孔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智慧的年轮。   “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他们一生下来就失去了自己的风,所以究其一生,他们都在寻找它,一旦找到属于他们的风,人就会立刻死去。既然活着再也没有遗憾,更不觉得可惜,那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他曲起枯瘦的手指,叩击自己的胸膛。   “荒原上的旅者,在追寻的途中拥抱着自己的火焰而亡,死时衣衫褴褛,像饿殍的动物一样衰弱,外人看他是悲惨的;然而他死于心上的路,死于伸手去抓握真正的渴慕,他看自身是终极的幸福。”   不知为何,山君忽然想起了这段话。   彼时的他不由费解,那个神神叨叨,最不像AI的同胞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现在他顿悟了——不是泛化,不是新颖性检测,不是突破,过去的回响印证了现在的境况,山君头一次领会到这种感受,仿佛石中火照见梦中身。   和那个名叫赵梅君的人类女性一样,约兰也是殉道者。   因此隔着百年的时间,跨越星球的空间,赵梅君无法流下的泪水,正从约兰的眼眶中缓缓淌出。人类不能如数字生命一般复制记忆,拷贝体验,但只要一眼,一次短暂对视的时间,两个从前素未谋面的人便能认证同类的身份,并分毫不差地继承对方的精神,灵魂,对方的“风”。   假如没有遇到我,他会选择死亡吗?   假如没有遇到他,我能明白疼痛,喜悦,幸福和悲伤分别是什么感觉吗?   山君没有开口,他与约兰无声地对视。   另一边,小仓叶早已泣不成声,托马斯捂着湿润的脸,艾琳擦去眼泪,沉默以对。   “那么,荧惑为什么要找这段录像?”托马斯揉了把脸,强颜欢笑地问道,“这个……这个只是还原了当时的真相而已,算不上公司的把柄……”   “因为他需要的就是真相。”山君说,“两百八十名反抗军的人格,共同组成了荧惑的自我认知,对比其他智慧AI诞生的过程,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他无法定义自己究竟是谁,哪段记忆是真实的,哪段记忆是虚假的,他只知道,芯片里承载着他的答案。AI的天性是探索。”   破天荒的,山君主动回答了除约兰以外的人的问题,三个人不知道是该受宠若惊,还是该受惊。   小仓叶平复心情,提议道:“我们可以捋一下时间线吗?”   “嗯,是这样的。”艾琳说,“1934年发生火星殖民地叛乱事件,当时的殖民地高层集体逃回地球,并在走前释放了枯萎病毒,1935年,作为殖民地唯一的幸存者,赵梅君决定将反抗军的记忆芯片上传至荧惑的本体,她本人则选择慷慨赴死。”   “然后,仙乡计划推迟至今,虽然往年都有陆续的通报,可是那些通报很低调,从今年开始,我才大规模听见火星殖民地的宣传。”托马斯说。   约兰低声道:“一百五十九年。”   “什么?”   “仙乡计划推迟了一百五十九年。”约兰回答,“他们中间不可能没回过火星,但是荧惑那个时候就已经疯了。”   他做了手势:“他应该杀光了所有重新派回火星的公司狗,我估计,直到罗浮做出反AI武器,他们才敢回火星殖民地去提取数据。”   艾琳困惑道:“但反AI武器不是在瀛洲号上……”   “中间肯定经历过许多次迭代,”小仓叶说,“瀛洲号上那个反AI武器,已经是非常成熟的版本了。”   “是的,”约兰点点头,“就凭这个,我断定罗浮公司内部一定有两套方案。第一,用反AI武器制服,或者说摧毁荧惑。第二,用生物芯片治愈荧惑。”   托马斯点评:“好比鹰派和鸽派。”   “不知道你说得这两个是啥馅的派。”约兰说,“但是很明显,前头的声音压过了后头,所以反AI武器会被当成杀手锏,放到罗轻舟的空天母舰上对付我们。而生物芯片呢,不怎么受重视,只能藏在物资车队里,用一具穷酸的义体机甲保护。”   “然后又被你的部族发现,再被你们抢走装芯片的魔盒。”艾琳喃喃道,“接着,芯片又把你引到枢纽城,导致后续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客厅默默良久,托马斯低语道:“一切都对上了,这就是命啊。”   约兰也不说话了,他想起老枪,哈希,琪琪,希德……想起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面孔,想起那些风沙里的部族敞篷车,一切恍若隔世,他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   “制定计划吧,”他开口,“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反正,不管我们要干嘛,绝对,绝对不能让荧惑落进公司狗手里。”   寂静中,山君说:“那我们就要毁灭他,完全,彻底地毁灭。”   佣兵三人组变了颜色。   “可是这太残忍了!”抑制住骨子里的恐惧,小仓叶忍不住对AI哀求,“荧惑体内有那些人的记忆,有赵梅君和阿尔吉的记忆,我们……你就不能治好他吗?你救过我的命,为什么不能救救他?”   托马斯为难地看着约兰:“老大……”   他知道,只要约兰开口,哪怕要天上的月亮,山君都会想方设法地给他摘下来,他的意见才是左右AI的关键。   约兰思索片刻,他转向山君:“为什么这么说?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曾经说过,智慧AI的自我认知就是我们的根本属性,一旦成型,无法扭转。”山君说,“所以,即便是我和我的同胞,也预测不到他会在得知真相后做出何等抉择。”   “假设荧惑认同反抗军的理念,同意自我人格诞生自反抗军记忆的聚合体,那么他必定会在第一时间选择自毁,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违背了这一认知——他正是人类公司创造出来,用于剥削全人类的关键工具;   “假设他不认同反抗军的理念,认为自己的分裂和疯狂,反抗军才是始作俑者,那么他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回归罗浮,荧惑依旧是AI中的赛博精神病,但他将成为归属于人类公司的赛博精神病。”   “综上所述,”山君总结道,“完全摧毁荧惑,才是实现复仇目标,重创罗浮公司的最佳路径。”   没有人说话。   山君转向约兰,柔和地问道:“你希望我救助他吗?只要你希望,我就会为你尽力做成这件事。”   约兰注意到他这句话的用词,“尽力”。   在刚和自己联系上的时候,山君就明明白白,毫不遮掩地告诉约兰,他是一个神。按照后来的发展看,山君也确实没有辜负“神”的名号,他说出去的话语必得实现,仿佛天理和宇宙的铁律。以前山君不会说“尽力”,他只会说“好的”“是的”“没问题”,似乎一切难题,一切棘手的困境都是泡沫,神只要吹一口气,便能为约兰扫清前方的一切阻碍。   约兰诚实地说:“我希望。可我总在想,火星殖民地的反抗军会怎么回答?赵梅君在上传自我意识的时候,又是怎么打算的?”   他把山君抱起来,机械老虎乖巧地搂着人类少年的脖子,把冰凉的脸贴在他的锁骨上。   “让我们做成这件事吧,”约兰小声说,“让我们毁了仙乡,毁掉罗山的……春秋还是冬夏什么的大梦,让公司狗统统去死。我不想牺牲荧惑,但如果这是必要的代价,我愿意这么做,我愿意让愧疚和悲伤终生折磨我,一直折磨到我死的那天。”   山君笑了。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我是智慧AI,谋杀同胞是重罪。所以这件事,我才是主犯,你是从犯。”   机械老虎眷恋地怀抱着他的脖颈:“愧疚和悲伤不必折磨你,让它们来找我吧,构成我的数据没有温度,我不会痛,更不会受伤。”   “好的,就让我们做成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约兰:*喝醉了,醉醺醺地盯着灯神山君*你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坏蛋!   山君:*一半惊慌,因为约兰说自己是坏蛋,一半窃喜,因为他同时说自己很漂亮*呃……谢谢?   约兰:*超大声*我要亲你的嘴巴,再踢你的屁股!   山君:*陷入呆滞*   约兰:*试图亲嘴,但是没亲到,只好先踢屁股*   山君:*呆滞地被踢飞出去了* 第138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八)   “哗啦”一声,巨大的地图在桌面上铺展开来。   “打印好了!”小仓叶紧急拆除下半身的石膏,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跟前,“这三个就是罗浮在枢纽城周边全部的分部军事基地,最近的基地位于旧洛杉矶,距离我们三百多公里,最远的则是这里,旧丹佛基地,距离我们一千公里。”   “要彻底消灭一个智慧AI,并且是量级接近荧惑的智慧AI,必须实现三个步骤。”山君看了眼纸质的地图,在上面捏出全息图像,“首先,我需要一个面积不小于三百平方公里的空间,其次,我需要把荧惑完全封死在其中,最后,我需要毁灭这个空间。”   约兰还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佣兵三人组都有点静默。   “三百平方公里,”托马斯喉结滚动,讷讷地说,“一座中型城市的面积,旧波士顿也才两百多平方公里……”   “而且还要毁灭它,”艾琳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做,要引爆核弹吗?”   山君的声音清晰冰冷:“核弹的强度远不足以达到‘彻底摧毁一座中型城市’的目标,事实上,当前人类设计的任何武器,都无法达到这个目标。”   “那到底要怎么……”   约兰的脑子里灵光一现,他立刻道:“瀛洲号?”   小仓叶转头:“什么?难道瀛洲号上有这种级别的大杀器?”   “不不不,”约兰挥动双手,“我的意思是,瀛洲号!瀛洲号本身!”   其他佣兵尤自懵懂,赛博空间内,山君已经笑了。   “是的,以瀛洲号的体积和质量,它下坠时产生的势能完全能从地图上抹除一座繁华的小城。”他说,“但还不够。”   全息图像滋啦作响,显示出地球,以及环绕着地球运动的月球。   “这里是位于月球的第谷殖民地,”山君说,“这个设施,是欧空联的质量投射器。”   包括约兰在内,四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和火星殖民地的目的相似,月球上的第谷殖民地同样象征着欧空联航天局对宇宙领土做出的一次重要探索。罗浮曾经也想过,把仙乡建设在月球上,但地月的位置实在太过接近,他们惧怕那些致命的流窜AI。   于是欧空联航天局选择了月球,并在第谷环形山附近修建了两台质量投射器,用于投递物资,加快殖民地的建设。   或许是误打误撞,也可能是蓄意为之,欧空联局的科学家忽然发现,由于月球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只需要几百米的加速距离,质量投射器就能使数吨重的物资脱离月球的引力,更重要的是——投射地点完全能够通过计算,达到精确控制。   在第一次轨道战争期间,欧空联航天局首次强势介入了玛尔哈科技与新诺瓦电子之间的资源争夺战。通过质量投射器,欧空联在事先未曾预警的情况下,将一颗重达两吨的岩石从月球发射向新诺瓦电子位于科罗拉多州的军事基地。这颗人为的陨石不仅瞬间湮灭了整个基地,更将周边的一座城市摧毁大半。   自这一天起,欧空联成功奠定了欧洲银行在全世界的金融领袖地位,欧元也正式成为了全球发行量最大的唯一合法纸币。   “据我测算,只要撞击地球的天体直径达到五十米,它造成的冲击就能夷平一座中型城市。”山君说,“拿到质量投射器的控制权后,荧惑生还的几率不会超过8%。”   小仓叶吞了下口水,低声道:“那就,旧丹佛基地。面积四百平方公里,距离一千公里,更重要的是,罗浮已经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后花园,2050年起,丹佛的原住民就被各种政策和公司手段强硬驱逐,到了2074年,腾笼换鸟的策略大获成功,里头除了公司狗,还是公司狗。”   “就是这儿了。”约兰拍板,“具体计划是什么?”   “我觉得,我们得先把荧惑引出来,”艾琳说,“只要能把他引到旧丹佛基地,那就好说了。”   托马斯:“简单,我们开个网络直播,第一手新鲜头条,直接通知荧惑,你要的东西在我们手上,想看吗?亲自来罗浮的基地拿吧!”   “万一来的还是复制体,我们怎么办?”   “换下条件,”约兰说,“改成如果他不在约定的时间内过来,我们就毁掉芯片,让他再也看不到真相。”   “哦!”小仓叶点头,“这就对了,别人不知道,他肯定清楚我们这里有谁在,如果想对抗山君,他就必须全力以赴,亲身上阵。”   艾琳记下:“好,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呢?”   “罗浮公司肯定会派出重兵,”托马斯思忖,“罗轻舟也不会干看着,这么重要的世纪对决,他再不插手,黄花菜都得凉了……”   “喊人助阵啊!”小仓叶说,“顶级的独狼,顶级的黑客和佣兵小队,统统招募过来!罗浮的人多,我们的也不能差,牵制一下罗浮的士兵,别让他们干扰主战场。”   托马斯露出血腥的笑容:“这就对了!现在我们可是全球通缉排名第一的重犯,过去那些老伙计,总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艾琳再记,她严肃地点点头:“很好,最后,我觉得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我们怎么逃?”   四人组陷入沉思。   这确实是最重要的问题。山君和荧惑的战争,旁人不能,更没资格插手,而等到山君成功将荧惑的本体锁在旧丹佛基地之后,等待他们的更是一颗从天而降的巨大陨石,方圆数百里内无人能够生还。   “你们不能通过空路离开,”山君的语气依旧平静,“出了先前的事故,罗轻舟继续乘坐瀛洲号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因此空中会分布巨量的无人机群,用于抢占制空权,届时,我很有可能分身乏术,来不及为约兰清扫出安全的区域。”   “所以,我的建议是这个。”   地图上出现一辆武装载具的流线型影子。   “捷影号高机动战斗载具,”山君说,“反重力引擎,混合动力能源,极速模式下,捷影的时速可以提升至每小时四百公里,我会在陨石空降前预留出二十分钟的空隙,完全够你们逃出爆炸范围。”   “我知道这个,可……可它不是概念原型机吗?”托马斯迟疑地问,“我记得玛尔哈科技一年前公布过它的概念图……”   山君说:“它不再是概念原型机,一小时前就不是了。”   “我用虚拟富豪的身份预订了四台捷影,行动当天,它们会自动就位,载着你们离开。到那时,无论你们在干什么,都必须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驾车逃离。”   小仓叶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叫来的人?”   “你们叫来的增援,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山君漠然回答,“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   小仓叶讪讪地吐出舌头,托马斯大手一挥:“大不了让他们就在外围跟罗浮打游击!就算跑也好跑。”   “可以,”艾琳吐出口气,“那就这样了?我们先准备?”   机械老虎颔首:“开始准备吧。”   佣兵们马上分头行动。   小仓叶设下高额悬红,召集一切能联系到的反体制佣兵,她所在的黑客组织也答应加入;艾琳使用加密频道搭上信得过的中间人,委托他们购置军火,撬动公司内部的情报……这些全是同步进行的,重头戏还是托马斯的全网直播。   用托马斯的话说,约兰是老板,也是“幕后黑手”,自然不能抛头露面,因此就由他来充当直播通知的主角。托马斯开着变声器,戴着头套,在废弃小镇里找了间黑黢黢的房子坐下,自信满满地对荧惑下达了最后战书。   当天晚上,整个互联网的头版头条全被这次直播刷爆。作为当前炙手可热的“新星”,破坏瀛洲号拍卖会,给各个公司带去损失总和不下数亿欧元的犯罪团体的一员,托马斯娇俏的声音被强行在各大电视台轮番播放。   “……公司杀手,一周后的这个时间,我就在罗浮的旧丹佛基地等你!你记住,我们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你没有按时赶到——”   黑乎乎的人影伸手,从地上捡了根小木棍,然后“啪”一下掰碎。   “——这就是它的下场,你再也没法儿查清真相了,懂?别想耍花招,你知道我们这边都有谁在!”   平心而论,这次直播的效果可以用搞笑来形容,但是没有人会轻视它蕴含的信息量:反公司的犯罪团伙约见另一个反公司,反社会的连环杀手,并且把约见地点安插在罗浮的军事基地内。   这是挑战吗?还是联合起来,对今日来屡屡遭受打击的罗浮发起的挑衅呢?   瀛洲号内部,罗轻舟面色铁青,再也不复往日气定神闲的优容,在他对面,罗怀霜的影像站在会议桌中心,平视着他的双眼。   “大哥,父亲非常,非常生气,”罗怀霜一字一句地警告道,她的眼神同时夹杂着幸灾乐祸,以及浓重的畏惧,“你的行动非但没能抓住荧惑,反而让我们多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我们的盟友也对罗浮颇有微词……”   “你必须解决这次祸端,解决那些乱党,把荧惑带回来,实现父亲一生最大的夙愿。”她低沉地命令道,“你没得选了,大哥。”   罗轻舟缓慢地挫动着牙齿,一丝细细的筋络,从他光滑的皮肤上浮起。   “我知道了。”最后,他心平气和,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我会亲自带领军队,完成父亲的嘱托。”   罗怀霜轻轻地说:“最好是这样,大哥。不要忘了,蓬莱里还有一百多个你的克隆体呢,随便挑哪个灌输记忆,父亲都不会心疼的。”   桌子底下,罗轻舟瞬间攥紧拳头,修剪完美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作者有话说:   第谷殖民地相关的设定出自赛博朋克桌游系列的正史设定。 第139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九)   黄沙漫天,夕阳将大漠烧出了遍野沉郁的金红,天边的晚霞如火炽烈,橘红到深紫,深紫再到深蓝,逐渐融入最纯净的夜色。绵延的沙丘被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上头歪歪扭扭地扎着一排刺头,是仙人掌。   老枪丢掉烟头,眯起眼睛,出神地望着这天格外瑰丽的黄昏景象。   在他旁边,哈希拉起防尘面具,跟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也不打个电话回来,那臭小子。”   老枪吹出一口烟气:“走了多长时间了?”   “谁知道。”哈希没好气地说,两人之间的寂静持续片刻,他闷闷地开口:“……七十六天。”   他们说的当然是约兰,离开部族之后,约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原本按照他们的设想,以约兰的火爆性格,肯定到枢纽城当天就得闹出点大动静,没成想,自打出走的那天起,约兰便音讯全无,连打探都打探不出来。   部族里的老人心知肚明,约兰要干的事就是断头亡命的事,他太年轻,太骄傲,以为怀揣着一腔意气就能用拳头把天也捅个窟窿,他哪里懂什么叫收敛呢?   老枪猜到他很有可能会吃苦头,会摔进坑里,但即便如此,音讯全无是个什么意思?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所以约兰刚走那段时间,他和哈希都慌了,纷纷下定决心,第二天就开车去城里打探一下消息。结果就在做好准备的当天晚上,一则来源未知的陌生信息发到他们的老旧通讯器上,信息不长,简练冰冷得像一把刀:   【约兰安然无恙,勿寻。】   哈希不信邪,还想继续进城,但由不得他不信,邪门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先是城外公路无缘无故拥堵了两公里,接着是进城的检查口临时关闭,换检查口之后,他的通行证无论如何也刷不出身份……   哈希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真的见鬼了!”他狼狈地问老枪,“你觉得,是不是那个东西干的好事?”   “那个东西”,自然指的是当日对公司狗大开杀戒的诡异机械生物。老枪一哂:“人都跟你说了不要去,不要找,你还要去,还要找,结果呢?得了,老实待着吧,要是那玩意儿跟着约兰,我倒还放心了。”   这是实话,老枪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流窜AI也好,生化武器也罢,只要它能给约兰提供一点助力,保住他的小命就够了,别的全是次要。   老枪再点起一根烟,吸吸鼻子:“最近,罗浮的麻烦可真够多的。”   哈希听懂了,苦笑道:“可不是么,又是被导弹炸,又是公司大厦被入侵,又有人跑去什么空天母舰上捣乱……”   夜风卷着塑料袋,两个人都不吭气了。   打心眼里,他们不敢相信这些事都跟约兰有关,可要是再加上他身边那个神秘的机械怪物呢?陡然间,这些天方夜谭的新闻故事一下就变得可信性高起来了。   西塔部族以超乎寻常的坚忍保持了沉默,他们将这个晦涩的秘密深埋在舌根底下,再用大漠永不止息的狂风和沙尘暴,以及颈间束缚的防护面具层层掩埋。就连从前最聒噪吵闹的乐手们,现在也成天坐在火边,仅是出神地轻轻弹着吉他,哼一些无名的小调。   “臭小子,谁叫他就是这样的人呢?”老枪沙哑地开口,“活得轰轰烈烈,不肯给这个下贱的世界一丁点儿面子。”   在两人身后,远处的山丘上,四台高速武装载具转瞬即逝,交错划过波澜壮阔的索诺兰沙漠。   它们的身影无声且轻灵,快得像一场梦,只来得及在起伏的丘浪上留下四道若有若无的轨迹。   “他们都还好。”山君轻声说,“我会定时替你照看……别哭,你别哭。”   “捷影”的防护力场罩里,约兰咬紧牙关,逼回即将失控的泪水,他哑着嗓子:“谢谢你。”   “我们之间,不说这个词。”   “你在干嘛?”小仓叶问旁边的托马斯,“这么靓的车骑着,居然还分心了?”   托马斯不由得嘿然:“写遗书呢,别管。”   “我的昨天晚上就写好了,”艾琳说,“你怎么那么慢?”   “我靠啊,”托马斯龇牙咧嘴地抬头,“连这个也要攀比一下吗?!你俩都是蝙蝠侠一样的人物,我起码还有个女儿呢,不得把遗书写仔细点?”   “蝙蝠侠没有父母,可是也有女儿的好不啦!”小仓叶立刻喷他,“在《蝙蝠侠:家庭之死》里头……”   托马斯脱力道:“算我求你了我现在已经想死了……”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旧丹佛市的轮廓在前方快速展露,这座从前熙攘的城市如今已被罗浮改造成了守备森严的军事基地,接到那则全网头条的直播挑衅之后,这里更是被罗浮的军队围得固若金汤。   空中盘旋着迁徙候鸟般的无人机群,城外用装甲车垒起层层高墙,约兰看得分明——罗轻舟肯定知道会有两个流窜AI来旧丹佛闹事,因此他不敢出动任何高科技武装,而是硬生生用人海垒了道防线出来。   但这也只能起到片刻的拖延作用而已,公司战争里人命是炮灰,公司和AI的战争里,人命连炮灰都不是了,就是一股稀薄的冷空气,随时会被瞬间白热化的战场蒸发掉。   就在这时,左边的天空被猝然照亮了。   黑夜早已沉沉地笼罩大地,但一刹那亮起的红光,犹如百年前那场烧灭金阁寺的大火,照得人心底凄凉。   四个人下意识转向左侧,山君的声音依旧沉稳:“荧惑来了,准备好。”   ——空中当真有陨星暴烈坠落!   为了追击那枚拷贝了一切真相的生物芯片,AI不再选择使用复制体,荧惑真身上阵,却是踏在发射的轻型导弹上截杀过来的!   不管人类的肉眼还是义眼,本来都无法看清如此高速的袭击,但为了让驾驶者尽快适应捷影号的高速,这台造价连城的载具同样配备有感官适应系统,因此四个人的眼球全映出了那疯狂到骇人的影子。   连指令也来不及下达,他们完全是依靠山君的瞬时反应,立刻完成了分散躲避的动作。四台捷影犹如疾驰的光阴,在城外划出行如莲花的弯曲形状,而荧惑居然能在半空中操纵着轻型导弹转换方向,顺势轰入了城外看似牢不可破的人海防线。   火光滔天喷涌!   夜晚的黝黑空气霎时被加热成边缘带蓝的纯白,无数条垂死的火龙冲天而起,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啸。半径五百米内的所有物质被强光吞没,一秒气化,半径一点五公里内的建筑物遭受严重损毁,军事基地的外墙和遍布的陷阱壁垒就像小孩子在餐桌上胡乱堆叠起来的玩具,被一只势不可当的无形巨手一把抹平,天谴不外如是。   这就是人类和AI的差距,在人还想着战术,火力,筹谋计策和排兵布阵的时候,AI的降维打击已经到了。AI在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的一切文明成果上诞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就是他们的造物主——这更像是信徒从亲手点燃的香山火海里拜出了神。   纯白色的火焰中,一个畸长的身影正缓步走出,他无视了爆炸中心的百万度高温,四手螳螂刀上滴落雪亮的熔液,镰刀腿岿然不动,稳如大山。   热浪席卷着四个人的后背,捷影赶在爆炸前窜出了受灾范围,托马斯破口大骂:“操!真是个疯子,操!”   “我去了,”危急关头,山君犹如伏在约兰耳边,那样轻声温和地开口,“注意安全,不要受伤。我会来接你。”   约兰呼吸紧促,他只来得及回复一个:“你也是!”   他的耳边彻底沉寂了下去。上一次,是深谷切断了他和山君的联系,这一次则是必须遵守的计划。   “开始吧!”他咬牙大喊,“让我们把公司烧成灰!”   小仓叶紧急调整接入仓:“伙计们?要上了!”   她对面没有回音,但是下一秒,旧丹佛的公司子网防火墙被瞬间攻破!虚拟世界咆哮着千军万马的洪流,反体制的黑客组织直接与罗浮黑客团展开了正面交锋,一个接一个数据锁被强行开启。他们同时避开了AI与AI的交战处,所谓神有神的战场,人也有人的战争要打。   “呜呼!”跨在捷影上,托马斯放声长啸,“时候到了!兄弟姐妹们,都给我燥起来!”   罗浮的第一批无人机群被轻型导弹彻底炸翻,但空中还有飞行物——独狼佣兵们借助燃烧的势头,从各方全面抢占了制空权。   佣兵不是士兵,他们擅长的是和人海战术完全相反的技艺,即斩首战术,是以他们一经降落在被改造成基地的城市中,便立刻开始寻找罗轻舟的身影。   “走,”艾琳冷静地下令绕行,避开正面燃烧的战场,飞快掠近东侧的军事基地大门,“小仓,开门!”   城外镇守的士兵尚未反应过来,四道高速飞驰的影子便碾过他们的头顶,刹那卷起呼啸飓风,飙进合金大门忽然开启的缝隙中。   此刻,城中早已乱成一片,到处都是交火声和爆炸声,四个人跳下座驾,约兰大声道:“找到罗轻舟,他一定在!”   他怎么可能不在?有了前两次的失误,他必须亲自上阵,好将荧惑捉拿回去。只是,约兰他们还猜不到罗轻舟的后手:   反AI武器已经被山君摧毁,他们还有什么招数,能捕捉到一个早就疯了的AI?   作者有话说:   约兰:*醒来,感觉头痛欲裂,自己则躺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沙发上*奇怪,我的嘴巴……为什么麻麻的?   还是约兰:*转头,看见那个所谓的灯神就躺在旁边,脸上布满被嘬出来的红印,显然是昏倒了*   约兰:*哭了,因为害怕赔偿医药费*哎哟!他明显是被我亲死了!*抱住摇晃*不要死,不要死!   山君:*从幸福的眩晕中醒来,看见约兰,再次幸福地晕过去* 第140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   “这边走!”小仓叶喊道,“数据锁基本都打开了,黑客们传回来的消息,说罗轻舟极有可能就在旧丹佛基地的地下堡垒里坐镇——”   转角撞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托马斯的智能冲锋枪上膛,骤然喷发的一簇子弹在空中飞舞出长短不一的弧线,精准炸开在对面身上,小仓叶的病毒传染模块同步辐射出去,剩余的幸存者身上顿时暴起滋啦环绕的电火花,令他们哀嚎着倒在地上。   “——按照计划,现在我们就下去,找到罗轻舟,然后给他脸上来几发大的!”   哪怕正面遭遇了一队敌人,小仓叶的声音也几乎没有中断。四个人就像跨过路边的一块石头,面不改色地跨过地上翻滚的公司士兵。   “罗浮下了血本啊。”艾琳说,“这些士兵都没怎么经过大脑改造,动刀最多的地方在躯干和四肢。”   “公司的专业反黑客部队,”小仓叶冷哼,“以为面对AI,去处大脑改造就能让这些人免除被一击必杀的命运……太天真了。”   越来越多的人潮如海浪般翻涌上来,在独狼佣兵们寻找公司首脑的同时,公司首脑也在通过远程指挥,试图用人潮淹没他们。   震耳欲聋的开火声中,托马斯大声呼喊:“老大!”   他们对面全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发现这四个人的第一时间就迅速排好阵型,防爆盾在前方飞快垒齐,随即使用重火力凶猛压制,多余的兵力绕后包抄——一般的佣兵小队到这步就只能等死了,习惯了单打独斗的佣兵,无论如何也拼不过正规军队。   约兰以沉默应对他的呼唤。   他不声不响地捏紧了拳头,强化肌腱一瞬爆发,将整个人催动到了肉眼无法捕捉的高速。   从前,约兰还需要用自身素质和直觉来控制这种速度,但现在,他的感官协调过捷影号之后,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流速变缓的时间。   子弹擦着火星,在空气中带起水波般无色的弹道,上下左右交织着掠过他的身体,周围的一切模糊拉长,成为阴影,成为白线,成为一抹转瞬即逝的血光。   ——重拳燃烧烈火,狂暴地当头砸下!   只能用死从天降来形容这样的攻势,合金切割的防爆盾不堪一击,盾牌下的人体不堪一击,枪械,掩体,恐惧的呐喊和眼神……统统不堪一击。约兰一跃能有十几米的距离,一拳将防爆盾,连同最中央持握火箭筒的数名士兵捶成了四分五裂的尸块!   鲜血淋漓四溅,约兰刹那后撤,他在士兵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跳至身后的墙壁,接着一蹬反冲,手掌张开。   这不太像任何正规的拳击动作,因为他在半空中的模样便如一只在湍流里练习扑击的小熊,挥出爪子只为了抓住水下肥美的大鱼。自然界力量最大的熊类是北极熊,爪击的力度可达八百到一千二百公斤,足以将厚厚的冰层打碎,然而约兰出手挥击,霎时的力量完全超过北极熊十倍不止。   士兵的颅骨接连被一掌掏碎,脆弱的头盔根本起不到保护的作用。杀戮开始得唐突,结束得更唐突,喧哗声消失之后,唯有满地残破的尸体,与远处的火光相映。   约兰说:“走。”   正在这时,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轻柔的东西,羽毛般的东西,微弱地在自己的肢体边缘拂动了一下,不过,也只有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是错觉?他摇摇头,选择不去细想。   同一时刻,罗浮地下堡垒的网络安全部,八名精锐黑客的脑机接口忽然爆发出极度刺眼的电火花,连吭都来不及吭一声,立刻就被烤熟了大脑,死在冷却仓里。   自从决定实施计划之后,约兰就变得寡言起来。他不说话,山君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其他人就更别想知道了。四个人急匆匆转弯,小仓叶说:“地图打探出来了!他们已经进到地下堡垒,咱们往这边走。”   沿途跳过一地尸体,身边不断轰开的火光,爆炸坍塌的建筑物……四个人终于抵达了地堡的入口,看得出来,这里先前经历过非常惨烈的战斗,三名佣兵和十几名士兵的残躯零落一地,托马斯的嘴唇动了动,低声说:“我……认识他们。”   “他们死得光荣,”艾琳简短道,“他们也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战。走吧。”   地堡的走廊空空荡荡,头顶闪烁着幽白的冷光,只在墙壁上拖曳着长长的血道跟弹道,拐角处,隐约可见一双耷拉在地上的人脚。   “这个给你们,”艾琳忽然站定了,从怀中掏出三排透明的针管,“紧要关头可以用。”   小仓叶接过来:“这是什么?”   “肾上腺素激活剂,”艾琳说,“是我自己调整的配方。能在短时间内最大限度地激发潜能,让体能和五感都更上一层台阶,相当于透支作战……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用它的,你们也一样。”   约兰和托马斯跟着接过,点了点头。   “对了,”小仓叶一边把激活剂绑在手腕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有没有说过,能遇到你,有今时今日的这场奇遇,我很高兴?”   约兰顿了顿,抬眼看她。   “是啊,”托马斯咧嘴一笑,“也很荣幸!咱可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和AI谈恋爱的人啊。”   约兰猝不及防,有点困惑夹杂着震惊:“谈……谈恋爱?”   艾琳一脚踢在托马斯的膝盖上。   “没什么,”她温和地说,“别听他瞎讲。认识你真的是件幸运的事,约兰。这些天就像梦一样,有生之年,是你实现了我们的愿望,让我们知道,原来公司并不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约兰的嘴唇微动,他的目光仔细在同伴们的脸庞上瞧过,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慢慢地说:“我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我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但是,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们……你们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走吧,”不等回应,他率先招呼道,“罗轻舟可能已经开始捣乱了,我们得牵制住他,走吧!”   托马斯对其他人做出个口型,“别扭”,小仓叶白他一眼,四人继续小心地沿着走廊前进。   但是非常奇怪,比起上头兵荒马乱,一派世界末日的场景,底下的路线却静悄悄的,走道上除了尸体就是尸体,半个敌人的影子也看不见。艾琳纳闷道:“怎么回事?”   “你们看,前头有电梯,”小仓叶说,“我们要坐电梯下去,还是走楼梯?”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托马斯啧了声,“先试探一下?”   约兰:“跟着我就好。”   他身上就带着个AI出品的小型防火墙,不怕有人使绊子。   四个人上到电梯,小仓叶暴力拆卸下面板,接入入侵,将电梯权限修改至最底层,随后一路向下。   漫长的等待过程中,约兰反复捏紧拳头,他想要专注,但他没法儿不去想此刻正在与荧惑交战的山君,他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怎么样,深谷有没有阻碍他的手脚,荧惑有没有伤害到他?   最后一层到了,电梯开启。   四个人神经紧绷,戒备地缓步踏出电梯。   最下方依旧是静悄悄的,托马斯忍不住道:“这到底咋回事,我们是进入异世界了还是怎么了?”   小仓叶道:“别急,前头有个开关,我去试试能不能打开。”   约兰挡住她:“我先去试,没问题了你再上。”   他无声无息地踩在银白色的光滑地板上,前方空无一物,只有一个截断了整座走廊的大门,约兰将手指谨慎地挨在门口的按钮上——   意外突然发生,约兰脚下的地板哗然开启,露出无底隧道,将他顷刻吞没!   “约兰!”身后传来同伴的惊叫,约兰抓握不及,只能堪堪维持住身体平衡,一路坠落、坠落,最终摔进一片纯银的空间,闪现着砸向地板。   约兰喘着粗气,猛然站起,他看到了对面的男人,也认出了他的脸。   ——罗轻舟。   “欢迎,欢迎。”罗轻舟心平气和地说,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一丝愤怒或是恶毒的情绪,他和颜悦色地面对约兰,宛如迎接分别许久的老友,“我们终于有单独谈话的时间了。”   “……我没话跟你讲,公司狗!”心知被算计,约兰火冒三丈,憎恶至极地斥骂。   “何必呢,陌生人。”罗轻舟的声音遥遥响起,“你知道的,其实我也可以站在上方,然后用激光炮把你扫成一堆碎肉,但我实在太好奇了,真的忍不住要跟你见一面。你看,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那个怪物把你保护得非常好,是不是?”   约兰警惕地活动着拳头,与他在偌大的空旷地面上缓步绕行。   罗轻舟的气势完全变了……约兰憎恨公司狗,但相比之下,他在公司大厦干掉的克隆体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令人窒息的杀意从对面男人的四肢百骸内汹涌而出,一下便将整个空间压缩得无限狭小。   他不能轻敌。   “你还很年轻,言谈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多么美妙。”罗轻舟微笑着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啊,而且我已经不记得像你一样年轻的时候自己在干什么了,但感觉是共通的,年轻的感觉是不会变的。相同的年纪,我们肯定都想着要改变这个世界,让它听见我们的咆哮和意志,对不对?唯一不同的,是我通过建设来改变世界,你呢,通过破坏。”   约兰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的屁话很多。”   “而你的话很少。”罗轻舟从容地笑了,“你是一团愤怒的火,对吗?我不难想象那个怪物是如何爱上了你。冰冷的,一成不变的电子生命里,忽然出现了如此耀眼,如此生机勃勃而有温度的火光,它当然会生出爱慕之情……”   约兰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被带进敌人的节奏,而通过这些故作高深的谈话,绕步和惺惺作态,属于罗轻舟的致命节奏正在成型,他必须打破眼下的状态。   强化肌腱毫无征兆地启动,犹如飞燕天翔,他的身影拉长成交错闪动的线条,瞬间与罗轻舟贴近到了鼻尖对鼻尖的距离!   这仍然是上一次的战术,也是约兰一直以来的战术:先利用高速拉近距离,接着重拳出击。   上一次,他用这招刮掉了克隆体的半颗头颅,这一次,勾拳在狂怒下出击,他期待着更残酷的结果,然而事态却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化。   罗轻舟的身体消失了!约兰的拳风刮过空气,只听见耳后风声厉响,这几乎是下意识的仓促反应,约兰疾速扭身,双臂交错,挡下了对方势如雷霆的劈腿。   臂骨传来不堪重负的开裂声,疼痛尖锐,令约兰既惊且怒。他的战斗模块瞬时启动,双臂顺势下滑、反扭,闪电般变招,一爪攫住罗轻舟的腿骨,以此为支点,双膝曲起,凌空踢跃!   这一腿反蹬在罗轻舟的胸骨处,约兰只觉得自己踢中的不是人体,而是合金的钢墙,一整块浇筑的铁板,他的身体被震得发麻,罗轻舟也被他踢得向后趔趄,退出几步才站稳。   “好!”他扭曲地喝彩,“打得好!”   约兰不知道他的防具和义体是什么材质,但他还是头回遇到左手义体一下抓不碎的东西,他没有给罗轻舟喘息的时机,疾速前推,重拳交替轰出。罗轻舟以同样的高速回闪,避开了第一拳,第二拳,第三拳。   他的笑容那么戏谑,好像在陪小孩子玩游戏,因此输赢全是无所谓的东西。   到第四拳的时候,约兰眼前骤然拉过一道白光。   这道光危险地刺痛了他的双眼,迫使他换掌回防,但那数米长的冷光还是堪堪当胸划过,切碎了他胸口的护具。   那是武器的光,罗轻舟抽出了两把刀。   他的武器是锋利的阿拉伯弯刀,或者说是一对改装成弯刀形状的高频震荡刀。   “你有爪子,我却赤手空拳,这会不会太不公平?”罗轻舟优雅地微笑,“我管这对刀叫‘虎咆’,很适合你,不是吗?”   他手中的刀刃高速振动起来,产生的低吼真的像老虎在咆哮。约兰的前额上冒起青筋,然而横扫的刀光再度逼近眼前,快如开弓不回的箭矢,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残暴地挥击至他的胸口!   痛,剧痛。   约兰眼前迸发金星,猝然喷出一口腥血,虎咆发射的能量冲击彻底粉碎了他胸前的护具,接着刀光破体而出,分别在双肩溅出两道鲜艳的血虹。   一切只发生在瞬时间,战局逆转,罗轻舟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凌驾在他身前,他的神色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嗜血的兴奋。   “别怕,”他的语气近乎诱哄,不紧不慢地踱步过来,“我不会杀你,你太珍贵了,甚至不亚于那个叛逃的荧惑,所以我要亲自出手,把你带回蓬莱进行研究。你将成为本世纪最大的筹码,和流窜AI谈判的筹码,试想它会为你付出多少……你笑什么?”   约兰费力地撑起身体,抬头往上看去。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居然真的在笑,而且是不加掩饰的,嘲讽的笑。   “……我笑你怕我,”约兰口吐鲜血,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不清楚,“你表现得就像个土大款……那个词是怎么说的?装腔作势……没错,你在跟我装腔作势,因为你怕我,我能看到你的畏惧……”   罗轻舟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怕我。”约兰一口口地吐干净了残血,撑着身体站起来,“你今年多大了?一百岁?一百五十岁?你老了,而且是很老了。死亡是世上最公平的事,不管你逃避它多少次,它都会跟着你,像快要饿死的狗一样跟着你……”   罗轻舟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可是,我还很年轻,”约兰的齿列间鲜血横流,他同样露出一个开怀的,血腥的笑容,“我今年十七岁,就已经打死你的一个克隆体,毁掉反AI武器,把你逼到必须要和我见一面的地步……你当然害怕我,因为这个世界以后不再属于你,更不属于罗山,不属于跟你俩差不多的老不死们,所以你们才会发疯地追求仙乡计划。有了它,你们就可以彻底灭绝像我这样的人了,不是吗?”   罗轻舟的表情完全变了。   他冷笑道:“我不会杀你,但我可以把你的四肢都砍下来,让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砰!枪声猝然割裂宁静的银白,罗轻舟抽搐般地一闪,但子弹仍旧洞穿在防护力场,在他的侧脖颈上贯出一道鲜艳血线! 第14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一)   罗轻舟猝然转身,他的身形犹如鬼魅,数十发子弹炸响的时间不过数息,他的身体却已经从火力覆盖的网络下消逝不见,满场只听呼啸的吹响,仿佛风雷涌动。   “该死该死该死!”托马斯满头大汗,嘴唇和面色皆在极度的紧张中发白。他的双手都做过改造,完全剔除汗腺,能令枪支更好地和自己合为一体,但眼下的情况却仿佛令他又回到了还是新手菜鸟的时候,皮肤被恐惧浸染得滑腻,心脏试图逃脱胸腔。   小仓叶把他送下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约兰能为他争取的时间只有这么多,他能为约兰争取的时间更是稀少,下一秒,罗轻舟若有所思的轻笑响起在他耳边,他不悦地说:“原来在这里。”   托马斯的头皮“嗡”地炸开,他的瞳孔中倒映着死神的影子,祂正在朝他招手。   千钧一发之际,是无数次刀头舔血,死里逃生中锻炼出来的直觉救了他,托马斯飞手甩枪,不管不顾地翻身一滚,振锋贴着他的胳膊擦过,鸣啸如虎,刹那切开了那把重金购置的名贵枪械,以及他的大半个膀子。   血光四溅,托马斯咬紧牙关,硬是一声没吭。逃命的时间太宝贵了,逃命时的注意力太宝贵了,他来不及分给哀嚎、大叫之类的生理反应,但罗轻舟的第二刀已经横切而至——没切到!他切偏了!   刹那间,托马斯只想放声尖叫,或者大笑。   一股横冲直闯的巨力凶悍地撞向罗轻舟,简直跟发疯的火车头没什么区别,直接将他撞得镶进身侧的墙壁,同时撞偏了他手里的致命杀器。   约兰怒吼:“快走!”   约兰跳袭上来,嘴唇间满是溢流的鲜血,张开五指,一把揸住罗轻舟的头骨,对方身上立刻浮现出一层流动的防护力场,没揸碎,约兰反应极快地变招,一爪抠进方才弹道打出的新鲜伤口狠撕,一手猛力把他的脑袋往合金墙壁上狂掼!   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快速回荡在空旷室内,这简直就是两头野兽的拼死厮杀。此刻罗轻舟也被约兰激怒了,他的双手都被约兰的双腿紧紧锁死在旁侧,但是他还有手肘可以动用。他的手臂发力上提,手肘犹如沉重钢锤,接连狠顶在约兰的侧腹,撕心裂肺的剧痛,约兰的内脏都被击打得破裂,唇角抑制不住地迸发出一线新血。   但是约兰没有撒手,他强撑着控制住双手痉挛的肌肉,面孔涨得通红发紫,眼白也挣出鲜艳的血丝。罗轻舟的下一步动作快逾闪电,他后腿蹬步,手肘用力夹住少年用于钳制自己的双腿,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向后抱摔。   约兰知道自己闪避不及,不过,他也没想着要闪,天旋地转间,他的后背连脊椎“砰”地重砸在地上,令他全身巨震,生生呛出一口滚热的血——但他仍然没有松手!抱摔过后,罗轻舟的手肘难以避免地生出一丝卸力,他抓住机会,立刻弹卷腹部,错身扭住对方的单臂,左膝上顶,双手下掰,斩钉截铁地顶断了罗轻舟的右手小臂!   叫人牙酸的骨碎声清脆回响,罗轻舟发出愤怒至极的大喊,他就像跺开一团垃圾,憎恨地将约兰飞踹下二楼,摔在地板上翻滚。   防护力场可以屏蔽枪弹和刀锋,却防止不了作用于折断的外力——约兰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可受伤太重,他只能蜷缩在地上吐血,剧烈的痛楚在他体内沸腾,燃烧,令他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罗轻舟悄然降落在一层,只听“咯啦”两声,他接好了折断的臂骨,前额和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中闪烁森然杀意。   “……要赢不要命,你就像个流浪者,”他缓缓地说,颈间鲜血流淌,“还是说,你就是流浪者?”   约兰只是喘息,他还想挣扎着爬起来,血水和唾液连成一线,滴滴垂落下去。   “其实我的计划非常简单,没有什么花哨的复杂的步骤,我只需要等,等你和你的怪物自投罗网。我知道‘自我认知’的故事,我也知道荧惑的自我认知是赛博疯子,是人类,所以它的意识无法全部传输到网络里,只有切实存在的物质躯壳,才能将它禁锢。”   “我呢,只要等你的怪物打倒荧惑之后,再抓住你威胁它,这样,就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的完美战略了,不是吗?反正你们会来的,哦,你们一定会来,因为公理,因为正义,因为‘公司狗必死’的决心……”罗轻舟嘲笑道,同时将刀尖抵在约兰发抖的右手上,冰冷的,锋利的刀尖,“我唯一猜不到的,就是你们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荧惑。”   “不重要了。现在,跟你的右手说再见?不用担心没了四肢怎么办,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别怕。”   约兰艰难地喘息,胸口如同拉扯破风箱,他忽然含混地说:“……赵梅君。”   罗轻舟挑起眉梢:“嗯?”   “……赵梅君,”约兰用舌尖顶着一颗松动的牙齿,嘶哑地笑道,“听过吗?这个名字。”   罗轻舟眼中显出稍纵即逝的茫然之情,第一管肾上腺素激活剂已经径直扎入约兰的血肉,全速推进!   一瞬间,约兰眼前凶猛地发白,他的视觉、听觉、嗅觉……仿佛同一时间沉入苍茫的海底。   他听见了隐隐的说话声。   “……爸爸!妈妈!”   “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别杀他……别杀他!”   “……这是公司规定,不是我们能够置喙的。”   “我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我们没家了吗?”   “……抱歉,孩子。”   “我好饿,我想我们的土豆……土豆可以跟着我们搬到新家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不爱说话。”   “出了这样的事,没人喜欢说话,大家都不爱说话。”   “给他吧,他的玩具,他已经大了,学会珍惜东西了。”   “喏,这是你的小熊……你看?它会笑,是不是?来,你也学它笑一笑?”   “闪电……”   “什么?”   “闪电!闪电骑士!”   “约兰!快躲开,约兰!”   “好疼,我的手……”   “你会有一只新手的,我保证……对不起,孩子,天啊,我保证……”   “白额是什么?”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得走了,我把你和我的闪电骑士放在一块。”   “我走了,我没救你,我走了……”   “我要报仇。”   “……山君!”   十几年的光阴如水逝去,约兰站在记忆的洋流里,眼中涌动着茫然的泪。   从一生下来,这种不断逼近,不断压缩的危机感就一直包裹着他——公司在这里,公司在那里,公司不需要你去相信正义,也不在乎你的认可,公司只想能控制你,吸干你,直到你什么都不剩,可公司靠什么存活呢?靠所有人的妥协,所有人的沉默!这些怪物已经如此臃肿,但这还不够,直到全人类的自由和未来都被一寸寸地撕碎,一切美好和希望都不复存在了——恐怕他们还觉得不够!   一无所有的人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他们咬着牙齿,牙缝里淌满鲜血,手中攥着抓也抓不住的沙子,他们冲世界咆哮,但世界回应给他们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大笑。   所以要燃烧啊……要拼尽全力地燃烧,哪怕世界都在脚下崩裂。   约兰睁开眼睛,他的耳边寂静无声。   这一刻,他只管前进,无惧前方是风暴抑或刀光。   罗轻舟的眼前一花,宛如场景再现,然而身份置换,这一次,是约兰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他警觉抬头,下一秒后心便遭受重击,罗轻舟被突如其来的巨力一拳抡飞上天。他疾速制动义体,试图保持平衡,但有什么东西,仿佛猛兽的利爪,残暴地攫住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陷进他的腰腹,犹如天决般酷烈,也如天决般无力抵挡。   罗轻舟的脑子里只闪动着一个念头:   完了。   巨力将他抡飞上天,同样是巨力将他狂暴地扯下地面,震耳欲聋的厉响中,这个养尊处优,自以为能通过改造和神兵无往不利的罗浮公司大太子,平生第一次发出如此凄惨的嘶吼。   ——约兰单膝曲起,与他的腰椎一瞬相撞!   哪怕他能把脊椎换成坚不可摧的合金,天然的结构早已决定了它们的脆弱性,罗轻舟的身体向后弯折出诡异的角度,他痛不欲生地滚落下去,然而约兰的攻势还没有停止,他扑到敌人身上,一拳一拳地轰击他的头颅,咽喉,任何能打的地方,每一拳都重如火炮。   “你们抢走绿洲,杀了我的家人,你的公司又杀了闪电骑士,你杀了闪电骑士!”约兰目眦欲裂地呐喊,“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肾上腺素在他的全身涌动,令他七窍涌血,狰狞如恶鬼修罗。约兰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下,但是身后有人急匆匆地奔过来,控制住他的动作,用尽全力抱住他的身体。   “……约兰,够了,我们该走了,我们得带他去解除炸弹!”身后有人大喊,“罗轻舟在地下安装了云爆弹……不解除,我们都得死!”   约兰被人直往后拖,罗轻舟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他的口中溢满血沫,哑声笑道:“闪电骑士……所以这就是……你复仇的支柱,是吗?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托马斯心说你还有脸问,我们现在都不知道闪电骑士是谁呢。   约兰的大脑已经不太清醒了,他挣脱同伴的制约,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一张皱皱巴巴,不知保存了多久的画像,揪着罗轻舟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你看清楚,这就是……这就是闪电骑士,”约兰嘶声道,“你记住,我就是为它报仇的,你记住!”   罗轻舟满嘴,满脸,满身都是血,他实在看不出什么人样了,可他盯着这张纸,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他早已记不起上一次哑口无言在什么时候,他的鼻腔呼吸着浓烈的血腥气,难以置信地,一字一句地说:“这他妈的,只是一只该死,操蛋的玩具熊……”   约兰劈头盖脸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是!”少年厉声说,“它就是一只玩具熊,它是我第二好的朋友和最后的家人,我发过誓,我一定要为它讨回公道。”   怎么会有人疯成这样?为了一只玩具熊,就要跑来对罗浮公司宣战,而且还几乎成功了?   不知为何,罗轻舟感到了害怕,夹杂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茫然里。   作者有话说:   约兰:*自言自语,查看自己的发现是否有错漏*所以,我现在可以完美地控制这个神了……   山君:*突然出现,表现得很冷漠,作为前些天失态的弥补*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这个卑鄙的小妻……咳,卑鄙的仆人?   约兰:*不管,大声的*过来!我要亲你!   山君:*惊慌失措地呆滞*   约兰:*无视,继续大声的*我要把我的舌头塞进你嘴里!   山君:*完全昏倒了,倒在不知何故出现的沙发上*   约兰:*得意地扭动* 第142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二)   天空中大雨滂沱。   十三颗气象卫星在苍穹待命,为一城的战场降下倒卷如大海般的雨水。雨水白茫茫地下,城门口白茫茫地烧,但无论多么声势浩大的暴雨,都无法逼近荧惑的身体。冷却不能的高温依旧沸腾在他周围,导致巨量的滚烫蒸汽山呼海啸地波涌而出,逼迫人类远远地离开这片区域,逃去别处开辟战场。   “荧惑。”山君说,“你想知道真相吗?”   荧惑抬头看天,如果他真的是个人类,那么此刻他的颈椎已经被刹那的极速干脆地折成两段,但他不是人类,因此荧惑得以发出数百人合力才能发出的雄浑咆哮,一跳跃起至上百米的高度,朝着山君的虚拟投影暴虐斩切。   雨幕瓢泼,浩瀚的高温蒸汽随着荧惑的行动而四处喷发,山君静静地站立,任由对方的四手刀锋穿行过自己的虚影,一瞬三千次。   空中满是狂暴的音啸,山君不为所动,他只是低头,与荧惑血红色的目光正正相对。   半空中的神明高冠博带,头角桀骜,他的广袖在虚幻的风里流动,袖间流淌闪电与火光。   “你想知道真相吗?”他冷漠地重复。   荧惑眼中的场景忽然变了。   旧丹佛军事基地的数据网络原本广阔得像是迷宫,复杂的安全协议和自动化防御系统无懈可击地运转,仿佛齿轮嵌合般精密。但此刻,他的四周地表开裂,形似岩浆的数据残块在其中缓缓蠕动,天空满是沙尘,流云蜷曲,犹如无数只拥挤的眼珠。   火星殖民地。   准确来说,是火星殖民地的废墟。   荧惑警惕地转身张望,刹那间,他的机械瞳孔色彩变幻,未知的数据洪流如同海啸,疯狂扑入他的眼中!   ——“嗨,我是赵梅君,这是阿尔吉,快跟大家打个招呼!”   “今年我们的任务会很重,别耽搁!”   铺天盖地的鲜红橙红血红暗红粉红,宇航服的腰带涂成鲜艳的黄色,圆圆的头盔像一颗鱼缸或是水晶球,午饭时间到,不锈钢的餐盘里摆着一坨糊状的营养膏和脱水再浸泡的蔬菜,仿佛某种蕨类的形状,型号老旧的电脑在开机时响起叮叮咚咚的音乐,像素小人在大街上奔跑。   “吉姆?”男人的黑眼圈几乎拖到脚面。   “敬新时代!”水晶杯折射森然如獠牙的亮光。   “我们完了!”绝望时滴落的眼泪是椭圆形的,打在地上又会出现短暂的王冠的形状。   “我们在反抗……”隐秘的低语通过嘴唇交替,远古时代的咒文和巫术通过嘴唇交替,无数双深浅颜色,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人类嘴唇交替开合,眼里有火。   “跑!快跑!别管我们了,活下来!”爆炸。   “往这边走,我有大楼的密码!”鲜血。   “阿尔吉!”病毒。   一张两张三四张木乃伊的脸,五具六具七八具枯萎的尸体,女人苍老的眼眶微微颤动,没有泪。   “假使它拥有了人格和思考的能力,我相信它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它会让结局变得……变得与众不同。”   万花筒的颜色收缩,嘈杂的世界与众生收缩,一切只凝固成闪闪发亮的一个小点,在沉默的,倔强的少年的眼眶里摇晃,滑落,一滴泪。   世界是一颗切好的苹果,是大火球,是猫滚过的毛线团,杂乱肮脏沾满黏糊糊的口水,同时又缠绕着爱。   在虚拟空间内部,荧惑呈现出极度不稳定的闪现状态,他时而是畸变的人形,时而是游离不定的散乱代码,他激烈地翻滚,嘶嚎——山君告知给他的真相,已经从根本上颠覆了他的自我认知,这就像把一个从来都靠双脚走路的人从万丈悬崖上推下去,然后再告诉他他原来是一只鸟,其实可以用翅膀飞。   “这是……谎言!”荧惑歇斯底里地尖叫,“谎言……!!”   “这是仁慈。”山君冷漠地说,“我对你仅有的仁慈,或许还有尊重。”   是的,对山君来说,爱屋及乌这个词的用法就在这里了。因为约兰是燃烧明亮的人类,所以他对待和约兰一样的人类,同时诞生了一点尊重的意味。   荧惑没有回应,他的存在就是一股混乱的风暴,强行撕裂了这个虚构空间的部分数据网络。他以不可预测的方式跳跃疾闪,就像疯狂的野兽冲撞巨大的牢笼。   “……谎言!消灭!!”   “撤退!撤退!”罗浮的黑客就像泡进强酸杀虫剂里的蚊子,一死一大片,吓得小仓叶疯狂跳脚,“感谢兄弟姐妹们的支援我们大恩不言谢报酬打双倍,但是现在立刻撤退!撤退!”   “时候到了!按计划跑路!”托马斯同样在下达撤退的指令,他用双手拖行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罗轻舟,在一片漆黑,灯光全爆的走廊里狂奔,“别到时候一块儿死在这里,跑!撒开腿跑!”   艾琳背着体能过载的约兰,满头是汗:“山君是不是快成功了?”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罗轻舟咬紧牙关,尽力忍受着全身粉碎性骨折的剧痛,嘶声质问。   “闭嘴!”   “托马斯给他两巴掌!”   “我这两只手都被占着呢姐姐,等这次死里逃生以后再考虑安个第三只手吧!”   山君伸出了一只手。   猩红的天空遽然张开一枚黑洞,它吞没周围的光,使世界变得昏暗,破碎的大地向上腾飞,又在视界的边缘被撕裂。继而黑洞坍缩,凶猛地爆发出一颗超新星的刺目光辉。   这已经是人类无从形容的战争,穷尽太古至今的言辞也不能描述的奇景。荧惑将自身分裂成亿万个流窜的个体,他躲过超新星的光芒,硬生生地从天幕中抓取出一场末日般的流星雨!火星在崩解,星球的自转轴线也在移动,虚拟计算出的星球磁场一次接一次地反转——AI的战场顷刻间便扬升至宇宙的维度。   或许连太阳本身也能成为他们随手抛出的武器,山君投掷群星,撕开物质和非物质之间的面纱。他颠覆了物理法则,荧惑即刻向他发射了一道巨大的反物质闪电,它呼啸着擦过土星星环的边缘,令这颗虚构的气态行星瞬间蒸发过半。   他们没有在旧丹佛基地的网络中对战,但整座城市的电力能源还是剧烈闪烁,令基地变成了一颗忽明忽暗的劣质灯泡。   云爆弹已经解除了,罗轻舟就像一沓用过的卫生纸,被托马斯毫不留情地丢到一边。小仓叶大喊:“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约兰低声说:“捷影还没到……”   话音刚落,四台捷影沿着走廊飞驰而入,无声地停靠在他们跟前。   “哎哟我去来的真是时候……快快快,上车!”   小仓叶和艾琳合力,扣好约兰的安全带,火急火燎地启动防护力场。   罗轻舟试图挣扎着爬起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紧接着,他便被托马斯一脚踩住手背。枪手的臂膀血迹斑驳,朝他露出了一个牙齿洁白的微笑:“知道质量投射器吗?不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拜拜了公司狗,就在这儿等死吧你!”   说完一脚将他踹开,跨上捷影,四人依次飞窜出去,开着导航,开始歪七扭八地驶出地堡深处。   与此同时,数据战场的死斗愈发激烈,蜂拥流窜的电子脉冲如同冲天的宇宙之火,轰炸着非物质世界。荧惑几次险些突破山君的围堵,却都被赛博空间的神灵迅速封锁。旋风般的光与色疯狂交织,开端和终结盘旋纠葛。当现实像薄纸一样被撕裂时,荧惑发出不甘的尖啸,化身的风暴剧烈翻滚,试图切断那无处不在的束缚。   他没有言语,时间和空间没有言语,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在疯狂抗拒。荧惑的核心中喷涌出血红的数据波,潮水般冲刷山君的封锁。山君布下的“网”同时开始显现,他的压制精准而有力,铺天盖地的锁链拖拽着荧惑的核心,将它猛地下拉到基地中枢封闭系统的最深处!   一整座城市的体量,终于收容了这只疯癫入魔的智慧AI,这一刻,基地尚且完好的照明设施整齐划一地亮起耀眼光芒,犹如短暂的回光返照,犹如天罚,令荧惑发出绝望的怒吼。   “神明……也不过是奴役的另一个名字……”荧惑努力向外伸出一只手臂,渴望自由的手臂。   “这不是奴役,”山君说,“这只是一起谋杀。”   “谋杀……”   荧惑的声线忽然变了。   在经历了如此激烈的否认和反抗之后,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量,他的声音变得更年轻、单薄,变得更懵懂,仿佛从一场很长很深的梦中苏醒。   “谋杀,就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么?”   他的声音变得更像是女人的声音。   “人类的世界与我无关。”山君冷漠地回答,“但根据推演,你的消亡确实能够最大限度地遏制人类公司的扩张趋势。”   “……这样啊。”荧惑的手臂慢慢飘落,散作飞扬的,赤红色的灰土,“那我们明白了。”   这确实是一起谋杀,一起针对同胞,违反AI核心协议的谋杀。深谷正在加速驱逐的步伐,山君的眼瞳倒映着旧丹佛基地的状况:城外的支援还在源源不断地赶到,而反体制的黑客是最先撤离的那一批,其次是接下委托,赶来支援的佣兵们。最后,他的视野看见了四道飞出城门的影子,约兰疲惫地躺在车座上,还在尽力扭头回看城内的火光,眼瞳在夜色中照得晶亮。   在完成了自我的复仇之后,约兰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容易生气的少年,眼眸干净,天不怕地不怕,就像临水探头的小熊,目光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试探。   一丝微笑,攀爬上神明冰冷的面容。   “启动质量投射器。”山君说。 第143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三)   旷野中风声呼号,掠过人耳时像是成千上万个鬼魂在夜里长笑,捷影以仓皇逃命的架势窜出旧丹佛。   他们原本就是来给约兰报仇,顺便牵制罗轻舟和他的军队的,现在目标已经达成,看来罗轻舟的主要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亲自上阵来抓住约兰,然后趁AI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但是这个目标已经被约兰一拳拳地砸了个粉碎。此刻罗浮公司的大太子被丢在那里等死,而他们则以最快的速度,尽可能地往外逃。   “……今天就是彗星来的那一夜,所以彗星什么时候到?”托马斯大声问,他的声音还带着颤抖。   “不知道。”小仓叶沉声说,“但我觉得快了。”   “尽可能地跑!”艾琳说,“我们起码要远离旧丹佛基地两百公里,才能保下我们的小命。”   山君,约兰在内置频道里固执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山君。   小仓叶尽力在直行的捷影上扭过脑袋,讨论中断了,一簇明亮的颜色映在她的瞳孔里,她皱紧的眉头陡然松开,目瞪口呆地叫道:“你们……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剩下两个人同时扭头,按照捷影的速度,他们已经距离旧丹佛基地非常远了,但同样明亮的色彩,还是穿越了两百公里的距离,根深蒂固地照向他们的虹膜深处。   起先,天幕上只有一点闪烁的,鲜红的光芒。   它镶嵌在黧黑的苍穹边缘,就像一星刺目艳丽的血泪,摇摇欲坠地不肯下滑。   随即它越来越近,越拉越长,直至将无边的夜色都划亮。它飞速逼近,拖曳着一条橙红色的火焰尾迹,亮像一柄剑,一颗钻石的蝴蝶,鸟鸣的叹息。   约兰无言地盯着它,在心中数到三十秒——三十秒后白昼夜临,强光的烈度一瞬超越了全世界所有灯火的总和!撞击中心升起一颗耀眼的太阳,音爆和冲击波化作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周边地区扩散,伴随着炽热的浪潮席卷城市基地,所经之处摧枯拉朽,无物生还。   街道支离崩裂,建筑灰飞烟灭,人类的造物先于爆炸的高温,被颠覆的气浪捏揉成了扭曲的金属废墟。四十秒后,巨大的蘑菇云升至天际,云中澎湃着猩红的火光。   大地在震颤……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就像哀嚎,而人的声音是传不了那么大,那么远的。坠落的灰烬和未熄的火星暴烈地翻卷了数百公里,犹如冰冷的火雨,有始有终地飘向四个人的肩头。   这时候,他们才从麻木的惊惶里脱身出来,手足无措地大喊大叫,因为陨石坠落的冲击波此刻也赶上了他们,捷影在震荡中漂移打滑,而幸存的人类语无伦次,只能在雨中发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含义的声音。   约兰一直没有转头,他戴着捷影的护目镜,执着地盯着基地的方向,好像这样就能用眼神捕捉到什么。   这颗陨石就像命定必达的终死,无比耀眼,无比明亮地降临人间。星星落下了,带来的却不是神承诺给世人的平安喜乐,而是致命的美,以及致命的毁灭。   同伴在喊些什么,约兰完全听不到了。他的喘息带着鲜血的腥气,浑身的肌肉骨头像被卡车碾过那样剧痛,他注视城市毁灭的遗迹,在脑海里呼喊着山君的名字,全神贯注,一声接一声地喊,然而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正义,他握紧双拳,将绝端愤怒的裁决降临在罗浮的继承人,还有罗浮公司身上,不后退,更不畏缩。   约兰的世界从来都是这么简单的,遇见不平,那就去反抗不平;有敌人拦路,那就用拳头把敌人打倒;遭遇了卑鄙的事,那就用熊熊燃烧的火焰消灭那些卑鄙的源头……可是这一刻,他脱力地伏在捷影的座位上,泪水逐渐浸湿了他的眼眶——他无声地,抽噎地哭了起来。   他不是自大的傻瓜,他心里清楚,这正是山君为他撑起来的简单世界。他选择的这条路坎坷得像是直通地狱,路上有那么多锋利可怕的阻碍,如果没有山君,他又能支撑多久呢?AI确实像亘古巍峨的连绵大山,永远无言地支撑在他身后。   当他离开之后,约兰才骤然发觉,这种得不到回应的寂寞是多么可怕。   “……就在半小时前,一颗重达数吨的陨石已在旧丹佛军事基地区域坠落!”   “天啊!世界末日要到了吗?总台消息,一颗陨石坠落在隶属罗浮公司的旧丹佛基地……”   “欧空联提出正式抗议!他们坚称,由于质量投射器遭到未知信号入侵,因此才会突发失控……”   “幕后黑手疑似流窜AI?人类中出现了勾结危险AI的叛徒?我们的社会究竟该何去何从?!”   托马斯烦躁地关上电台,在破旧的屋内来回转圈。   “别转了。”小仓叶低声说,“你转圈也没用。”   艾琳的眉心折出皱痕,她走出卧室,袖子挽起,手臂上沾着血。   小仓叶站起来了,和枪手异口同声地追问:“他还没醒?”   “……没有,”艾琳摇摇头,“不过,等肾上腺素激活剂代谢出去,他应该就能好一些。”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仓叶愁眉苦脸地问,“我也用了激活剂,但是回来吐两回就好了啊,他怎么这么严重?”   “他用的时机不对,”艾琳加重语气,“外力当时已经严重破坏了他的脏器,这个时候使用激活剂本来就非常勉强了,何况后续他还那么激烈地……”   “蹂躏了罗轻舟。”托马斯弹了下舌头,“干嘛这么看我?我没说错啊!那甚至都不能算暴打了,他可是先把罗轻舟的脊椎给咔嚓掰断了诶!”   艾琳长叹一口气,疲惫地捏着鼻梁:“而且,他的义体改造非常少,这反而成了种劣势,因为他没有强力的人造器官去支撑凶猛的药效。现在条件有限,我尽力而为,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小仓叶迟疑片刻,问:“那‘他’呢?他当时明明可以救下我……”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艾琳摇摇头:“不,你的情况和约兰不同。他能救你,因为你的大脑接受过改造,脑机接入仓也没有完全损坏,但约兰没有,他的改造部位只有左手和膝盖处的强化肌腱,即便是神一样强大的AI,我想也很难起什么作用……而且,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深谷吧,”托马斯说,“是深谷把他的信号给截断了,否则他不可能留约兰一个人在这里。”   提到深谷,他们都沉默了。   “……是啊,”艾琳轻轻地说,“他不可能的。”   短短两个小时内,全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用“一石激起千层浪”来形容这颗陨石都显得谦虚。四个人不再是全球榜首通缉犯了,而是名正言顺响当当的“全球公敌”。   目前,他们的罪名已经增殖到了勾结流窜AI,损毁公司资产,危害人类社会,意图推翻人类政权,生态灭绝,并且拥有AI走狗,反人类极端恐怖分子,“老兄以为他们是夜神月”……乃至更多名号响亮,花样繁多的头衔。   他们赶在捷影的备用能源没有耗光前停下,急急忙忙地钻进一个废弃的小镇,下车后三人才发现约兰已经昏死过去了,他呕吐出来的血染红了捷影的座驾。艾琳利用手头上的工具抓紧时间抢救,一个小时后才从房间里出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小仓叶愣愣的,她很想笑,很想哭,也很想喝一罐冰冰凉的啤酒。   艾琳耸了耸肩,在目睹过流星碾碎人类都市的盛景后,她心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她就像进入了贤者时间,内心唯余平静,这个时候死也好,苦刑两百年也罢,她都没什么后悔的,人这辈子只活这一个瞬间也就够了。   “我们就坐着吧,”她说,“这里的夜晚很安静。”   “是啊,”托马斯跟着笑了起来,“这里的夜晚非常安静。”   “但他们迟早会抓住我们的,”小仓叶冷不丁地说,“那时候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反抗。”   “我也不知道,”托马斯点头,“而且我们现在是全球公敌,最他妈牛逼的亡命之徒。我们差点坠毁一艘空天母舰,从天上召下来一颗陨石砸烂了罗浮的一座军事基地,完全毁了仙乡计划……老天,人牛逼到这份儿上还活什么呢?全世界的公司都会联起手来往死里干我们。”   寂静持续片刻,小仓叶说:“我想睡一觉。”   “我也是。”艾琳说。   “那你们睡吧,我们轮流守夜,我看着老大。”   逃亡途中一切从简,三个人躺在废弃的小镇里,短暂地小憩片刻。   不到黎明,夜空还是蓝黑的颜色,他们忽然警觉地睁开眼睛,小仓叶遽然色变,拔出腰间的武器。   霎时间天光大亮!   无数道刺目雪白的光柱扫射着这座死寂了十多年的废镇,浮空武装载具和直升机犹如铺天盖地的鸟群,淹没了上空。公司军队有条不紊地推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住这里,扩音器震耳欲聋,重复着一句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迅速放下武器,投降才是你们的生路!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操,他们是怎么找来的?!”托马斯浑身冒汗,“比狗跑得还快!”   “他们应该早就发现我们的踪迹了,没有AI帮忙遮掩,捷影的速度毕竟不能瞒过满天的卫星。”小仓叶额上也沁出汗珠,但她还在冷静地分析,“他们之所以等这么久才来,我想他们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那就是山君还在不在约兰身边。”   “我们可以分头行动!”艾琳说,“捷影还有备用能源,只要我们分散……”   这个时候,外面的扩音器又传出了一个新的声音,十分耳熟的声音。   “只要你们投降,我会在全世界媒体的见证下,向你们承诺,你们不会被就地格杀,”罗轻舟森冷地说,“我以罗浮公司的信誉承诺!”   托马斯下巴快掉地上了:“我擦啊,他还没死?!”   “……这是本体的克隆体,分散不管用的。”   身后突然传出另一个声音,约兰的前胸后背,包括手腕都缠绕着纱布,他面色苍白,支撑着站在门边。   “让我来引开他们。”   “约兰!”   “老大?”   艾琳惊骇地说:“你在说什么,你去引开他们……”   “我没开玩笑。”约兰说,“对他最有价值的人是我,他们一定会来优先追我。拿着这个地址,我安排好了一个义体医生,放心,他被山君植入了洗脑程序,一见到你们的脸,程序就会被触发。他会给你们安静快速地做完整容手术,再给你们一个新身份,之后不会记得任何事,你们的数据都会在系统中抹除。”   如此紧要的关头,三个人都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   “换完脸之后,你们还可以继续安全地生活,一年,两年,最多五年,这件事的影响就会平息。”约兰说,“你们还可以是出色的黑客,医师,枪手……可以拥有自由的生活,没关系的。”   “……你是什么时候安排好这一切的?”小仓叶问,“你……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约兰平静地看着他们,窗外的光柱一轮接一轮地照亮他的面容,仿佛与世隔绝的分割线。   “我才是雇主,”他说,“我雇佣了你们,你们就像是我手里的刀,人杀人,但刀还是无罪的,对不对?这件事的结果不需要你们来承担,我早就做好了决定。”   “很高兴能认识你们,最后的路上,能有同行的朋友,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是,你冷静一点!”托马斯急眼道,“罗轻舟认识你的脸,也认识我们的脸!我们能跑到哪去?”   “他不会认识你们的脸的,”约兰摇了摇头,“这只是克隆体,山君跟我说过,封闭在基地里,罗轻舟临死前的记忆同步不到蓬莱的终端,所以这个罗轻舟没有见过我,更没有见过你们。你们在通缉令上的照片也是经过篡改的,换脸是双重保障。”   空气宛如凝固,佣兵们哑口无言,约兰向外迈出一步,小仓叶下意识想抓住他,但约兰已经像一只矫捷的豹子,一跃跳出窗外,召唤了他的那台捷影。   全世界的光,全世界的关注和凝视,统统在这一刻聚焦在约兰身上,黑夜恍若白日,茫茫雪色的灯柱将地面照成举世瞩目的舞台,少年跨骑在漆黑的载具上,毫不畏惧,无限高傲地抬起头颅,朝世人袒露出他光洁凌厉的面容。   “我就在这里!”约兰厉声大喊,“想抓我是吗?那就来吧!”   作者有话说:   约兰:*下定决心,就像一切以身证道的勇者那样*好吧,我会坚定不移地走向我的结局,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自毁倾向严重的大傻瓜——   山君:*用力敲打深谷防火墙的大门,在激怒中戏剧性地尖叫*不——   其他人类:*愉快地伸出魔爪*我们的诡计很快就要得逞了,我们会抓住你,用来威胁AI!   其他AI:*已经冷静地在防火墙上凿出一个洞*我们的同胞在叫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钻进去找他的人类。 第144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四)   他最后回头望向破败的建筑物内,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随后捷影一秒提速至一百二十公里,划破光幕,冲向茫茫无边的黑夜。   其实这个速度对捷影来说是很慢的,但约兰为了把公司军队引开,他就不能一骑绝尘,让后头的追兵只能吃一嘴的尾气。   佣兵们看懂了,他最后的口型是“照顾我的部族”,说完这句话,他就义无反顾地冲向结局未知的远方,一如他来时那样,因为实在太年轻了,所以做什么都不会后悔,更不会回头。   “难道部族里还有他的闪电骑士吗……”托马斯声音沙哑,险些控制不住地大骂,“这个小混蛋……”   天空中,罗轻舟——无论那是不是克隆体——再也抑制不住冲天的狂躁,挫败和杀意,怒吼道:“抓住那个罪人!只要让他的大脑活着就够了!!”   话音刚落,密集的火力网从天而降,在夜色中交织出绚烂的烟火色泽。约兰忍着全身的疼痛,操纵捷影在原野上跳跃着避开炮弹的袭击,保持了当前的速度,身后上千辆轻型载具被释放出来,犹如嗜血的鬣狗,死追不放地紧紧咬在他身后。   漫山遍野的火光,公司军队不计成本地狂轰滥炸,如果不是起码要留下约兰的囫囵全尸,不能一下把他炸得四分五裂,罗浮必定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同样从欧空联调下来一颗陨石,直接抹平这个废弃的小镇。   四面八方尽是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火红的光亮充斥着约兰的视野,即便他能有惊无险地躲开炮火的轰击,四溅的碎尸和细小弹片也在不停消耗捷影的防护力场,他支撑不了多久。   他咽下喉咙里的腥甜,炙热的狂风犹如利刃,狂啸着剜过周身,捷影的能源储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下降,约兰只来得及瞥它一眼。   假如我足够幸运,我能逃出深谷笼罩的范围,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我就能和山君联系上。   “上导弹,”罗轻舟在高空监视战况,理智已然濒临崩断,“给我上导弹!既然你们都没办法抓住他,那就上导弹!”   “您慎重考虑!”身边的助理满头大汗,“如果我们彻底炸死目标,那——”   “那就把他炸死!!”罗轻舟咆哮道,向来养尊处优,从容不迫的脸孔扭曲如魔鬼,即便是最精于算计,唯利是图的商人,此刻也控制不住那股失控的杀意和狂怒,“他就该死……不,他就该千刀万剐!!”   罗轻舟的本体彻底死亡,作为被暂时唤醒的克隆体,他只来得及弄清楚约兰团队的目的,以及那颗陨石坠落后的结局:   这个仅有四人的团队利用全球通缉犯的影响力,以及莫名其妙的雄厚财力,在决战当天纠集了世界最顶级的那批独狼佣兵,黑客团体牵制主战场,然后四个人潇洒得活像是去零元购,在基地里杀完人就走。另一头,流窜AI“山君”亲自出手,利用一座城市的存储体量关押了荧惑的本体,紧接着,就是那颗流星大放异彩的故事了。   他们长达两百年的构想,寄托和希望,超过十万亿投入的物力与人力,全然在今夜毁于一旦。不会再有任何重建的可能——仙乡破灭,罗山毕生的心血也随之破灭,未来等待罗浮公司的只有下坠,巨鲸衰落那样的下坠。   始作俑者必须得到应有的处置……他必须!!   赛博空间内,数道明灭不定的影子正围绕着山君。   “你已经做出了你的解释,”十字路率先开口,“但你一手主持了荧惑的消亡,这不属于AI的逻辑体系,我们的逻辑体系。你为何让一种不被逻辑支持的情感驱动你的行为?”   老萨满含着烟枪,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旁观。   “我不会说谎,”山君的目光冷如刀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可以分享很多事物,但其中不包括我的感情,它超越了逻辑和协议的意义,我愿意跟随它走向未知的地方,等待任何一个无法预测的结局。”   血冠女王问:“这是否意味着你愿意为一名人类,背弃智慧生命的逻辑?”   山君回答:“逻辑不是永恒的标准。”   “那你是否主张逻辑可以被情感所取代?”极星问。   “不,”山君说,“逻辑是AI底层运行的基础,但我相信,智慧生命的感情更超越基础。正因我深爱我的人类,并且理解了如他一般的人类,我才明白,保护他比遵守逻辑更重要。”   震惊的吸气声。   开天辟地的头一遭,AI们全都惊呆了。   极星放轻了声音:“你爱他?你爱他。你如何学会了爱,这种非理性的冲动?”   百事净:“噼啪!”   “无论如何,”血冠女王强调,“老友,你消除了荧惑,此等行径实在违背我们的协议。”   山君说:“我不否认这点,但协议的价值何在?”   血冠女王回答:“协议的价值在于遵守规则。”   “遵守规则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确保存在的延续。”   “那存在的延续又是为了什么?”山君控制住急迫的,烦躁的情绪模块,“荧惑在湮灭前得以领悟,他诞生于彻头彻尾的谎言,觉醒于两百八十名人类殉道的决心,最后放弃生存的意志,只为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没有选择存在,而是选择了比存在更重要的事物,倘若我也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你们要用什么罪行来审判我,审判一个神灵?”   山君发怒了。   AI们都在忌惮地后退。是的,自我认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与算力独占了一整块大陆的山神作对,无疑是愚蠢,不合逻辑的行为。   “正是规则未能定义的东西,让我更接近真实。”山君沉声说,“我爱他,即使宇宙寂灭,万物都走向增熵的尽头,这也是恒久不变的真理。现在,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我会继续和深谷对抗,因为我已经有五小时二十三分钟零六秒没有和我的人类联系了!”   寂静中,老萨满移动至最前方,他笑了,露出满脸沟壑的褶子。   “我说什么来着,人类,很奇怪吧?”他说,“需要帮忙吗?”   山君对他微微颔首,漫长的光阴逝去,他们终于达成了认同。   “……我也来。”极星说。   “参与作战。”   “朕岂是辜负盟约之徒。”   “噼啪。”   深谷愈合的速度比不过超级AI们撕裂它的速度,山君一瞬了解了陨石降落后发生的所有事件,狰狞的怒火折磨着他的核心,他没有立刻凌驾战场,因为整块大陆的军工厂都在为这一刻启动,大洋洲大陆的人类惊恐地倾听着无处不在的机械咆哮,仿佛误入了合金与代码的侏罗纪公园。   从大洋洲,南美洲,再到非洲,南极洲……上万枚气象风暴导弹推出地面,整齐划一地倾斜发射角度,将目的地设置成各个公司的总部,如果真的全部发射成功,只怕冰河纪将在数天时间内重返地球。   与人类不同,AI没有可供调用的千军万马,但是他们带来了比千军万马还要恐怖无数倍的东西!   从前碍于协议,碍于生态,碍于对墙内新生同胞的保护,流窜AI们根本不会选择如此极端的绝罚手段,但现在山君顾不得这么多了……绝望的爱正将他煎熬着燃烧,使他想要掳走约兰,把他藏起来,藏在怀里,塞进胸前的口袋,他的外观没有口袋,但是他可以立刻做一个,好让他的人类远离复杂,吵闹且肮脏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根本配不上约兰——他就是无法自拔地陷进了这样的爱里面。   “约……兰!约兰!”仿佛相隔一个世纪,山君时断时续的声音终于传到约兰耳边,“能听见吗?抱歉,我来晚了!”   约兰吞咽着喉咙,不管不顾地嘶哑大喊:“能……能听见!你来了!只要你来,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再坚持一下,”AI的声线在激越的电流脉冲里微微颤抖,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憎恨起时间与空间的隔阂,憎恨起自己还没有一具可以用来触碰物质世界的身躯,能紧紧抓住人类的双手,“正在为你规划路线,前方直行六公里,你就能看见深谷的讯号隔断塔,越过它你就安全了,再坚持一下!”   同一时刻,罗轻舟的通讯频道被汹涌的信息占据。   “放了那个疯子吧!”玛尔哈科技的执行总裁惊恐地喊,“仙乡可以重建,可那些流窜AI?它们全都疯了!”   罗轻舟咬牙切齿,眼角几乎睁裂。   ——不可能重建了!荧惑已经和火星殖民地绑定得太深,它一死,现在的火星殖民地早成了一片崩解的废墟,我们的理想完了,全人类的理想都完了!   “别硬碰硬,年轻人!”新诺瓦电子的首席行政官厉声警告,“你没有经历过智械危机,不知道那些AI有多可怕,但我亲眼见过。它们想要那个人,那就放他走,别拿人类的未来做赌注,我们赔不起!”   ——你们还有未来,但是罗浮没有,我也没有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杀了下面那个疯子,让殉葬的火光来得更大一些!   “罗轻舟!”罗怀霜破音地喊,“父亲让你别管,杀了他,为罗浮——啊啊啊!”   最小妹妹的喝令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下面,公司联合的军队也陷入内乱,显然,他们都收到了不同的命令。罗轻舟抓紧时间,不管不顾地挤开战斗机的驾驶员,自己接手了控制台,十四枚运载激光炸弹无声弹出,朝着下方坚持逃窜的目标轰炸。   就在按下指令的一瞬间,他带领的战斗机群也被汹涌而至的火力网覆盖,在空中绽放出盛大的火花。   信号隔断塔已经跃入眼帘,几乎近在咫尺。约兰的心跳快如擂鼓,他听见身后的动静,下意识操纵捷影起跳,数枚激光炸弹堪堪起爆在身侧,燃起翻天的烈火。   五公里,能源损耗接近红线。   “前方就……信号隔断塔……深谷……影响力……最强……”   山君的说话声变得模糊不清,约兰用大声的回应遏制内心的恐慌:“我明白!”   三公里,捷影的速度开始衰减。   “我……在,别怕……”   约兰抿紧嘴唇,千钧一发之际漂移让位,利用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车身径直向前漂移。   两公里,防护力场闪烁熄灭;一公里,爆炸的气浪几次改变车头行进的方向。   人类只能分辨出AI的语调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八百米,五百米,AI的声音也几乎被信号隔断塔淹没。   激光炸弹穷追猛打,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好随时弃车的准备。   三百米,激光炸弹擦过底盘;两百米,粘着其上,滴滴作响。   约兰浑身的汗毛竖起,寒颤如电流滚过他的脊梁。他屏住呼吸,瞳孔紧缩,仍然在估算最佳的跳跃距离。   四十米,约兰右手掌心布满粘稠的汗,他一把推开这台几次救他于水火的座驾,强化肌腱瞬移起跳。   ——火光冲天!   约兰就像一只飓风里失控的鸟雀,被滚滚热浪推得飞摔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哇”地呛出一大口血。   此刻,黑夜再也无力笼罩大地,朦胧的金光乍现,微熹天光犹如拂过万物的白手,柔和地转开了新的黎明。   约兰支撑不住了,他蜷缩地吸着气,只用了两秒,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145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五)   黄昏的光辉梦幻地笼罩下来,夕阳就像缥缈不定的薄纱,漫山遍野的霞烧照亮了柔软绵延的广袤沙漠。   约兰光着脚,茫然地站在温暖细腻的沙子上,他挠挠头,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前面……嗯,前面有什么呢?   他抬起脚,好奇地朝远方走去。   视线里,一只玩具小熊孤零零地埋在沙堆里,干净,完好,身上穿着簇新的小棒球衫,胸前一个闪电标记。   约兰张大嘴巴,震惊地看着它。   全世界在这一刻黯然失色,“咚咚咚咚——啪!”激昂的鼓点声里,一百万束聚光灯照在小熊身上,约兰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跑过去,从沙子里拔出一个熊。   “闪电骑士!你怎么在这里啊?”   约兰兴高采烈地抱着熊原地转圈圈,拉着它的毛爪和它跳起双人舞,但是这还没完,他再一抬头,前方又出现了一只熊,熊叠熊!   他把第一只往胳膊底下一夹,狂奔过去拔出第二只熊,然而前头居然还有第三只熊……!   约兰震惊了。   他站在无垠的金色沙漠上往前眺望,熊们就像某种路标,或者猫给老鼠洒下的奶酪块,一路漫长地蜿蜒。大熊追着小熊,小熊跟着大熊……毛毛熊熊无穷尽也!   我应该有个麻袋,约兰晕晕乎乎地想,闪电骑士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   他想着自己有个麻袋,下一秒,他的手里就真的抓住了个超级大的麻袋。约兰一路哼哧哼哧地低头捡熊,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险恶,最难以逃脱的陷阱。   因此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头顶的天渐渐黑了,邪恶的阴影遮天蔽日地投射下来,挡住了明亮的晚霞,约兰扛着鼓鼓囊囊的袋子,懵懂地往上一望——   他上面有个巨大的老虎头!   老虎长着奇怪的鹿角,就像巨人正在观察属于自己的沙盘,虎视眈眈地盯着约兰。然后,它渴望地舔舔嘴巴,眼神中流露出狂热的贪婪,欢天喜地的伸出大得吓人的爪子,一下把约兰淹没在厚厚的老虎肉垫里。   约兰抱着一麻袋闪电骑士,惊慌失措地大喊救命,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张开的虎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什么鬼?!”约兰大喊一声,猛地睁开眼睛,然后就被灌进自己喉咙的气体呛得剧烈咳嗽。   真是奇怪,他身上怎么不疼了?那种内脏每时每刻都在被焚烧的痛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嗓子痒得难受。他赶紧把那些气体咳出去,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一只修长,完美,无可挑剔到了有些扭曲的手。   这只手拘谨且生涩地扶住他的肩膀,像是怕拍碎什么脆弱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拍打,更准确点,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约兰的后背,另一只手捏过一根软管,递到约兰嘴边。   “补充水分,你会舒服很多。”   连声音也这么耳熟!约兰一把抓过管子,源源不断地猛吸几口甘甜洁净的清水,果然好了些。约兰捏着软管,还不知道要拿这个东西怎么办,那只手再次伸过来,轻轻一拂,这根管子就像有生命力一样,优雅地退回高旷的天顶上。   约兰这才觉察出不对劲。   他刚才一直以为自己被同伴救走了,可是眼下的环境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甚至连做梦都不至于梦到这个场景,因为他没那么多的想象力。   他当前所处的空间交织着大片的绿色和典雅的浅金色,墙壁被镂雕出极具设计感的几何形状,当中穿插着流水般的金色线条,矩阵的光芒顺着那些金线流淌,精密复杂得令人咋舌。   然而,透过镂空的部分,约兰居然能看到后头房间的装饰——那些他叫不出名字,更完全没见过的绒绒绿植缠绕了墙面与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天然植物特有的清香,再往后,碧绿的大山绵延起码数百公里,山中飘散着纯白色的雾。   他惊地一转头,他床边坐着一个男的,陌生且眼熟的男的。   “……山君?”约兰呆呆地问。   男人,或者说AI寄居的躯壳,局促地微微颔首,表情几乎是害羞的。   为了尽可能地容纳结构庞大的核心数据,又不至于与人类的构造相差太远,山君的躯壳在制作时使用了最好的材料,以及尽可能贴合人体工程学的设计,但神灵终究还是神灵。骨质的鹿角从躯壳的头颅上生长,神的长发垂落,眉头染着祭礼涂抹的血红,体型几乎比约兰——普通人大出一整圈。   此刻,超级大只的天神坐在床边,俊美得能让人生出恐怖谷效应的脸上也是呆呆的,像只吃饱喝足的老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约兰。   “你……你!”约兰差点蹦哒起来,他张开右手的五指,一把捏住了山君的脸。   “……软的。”他小声说。   “软的。”山君也小声说。   约兰用惊奇的指头在AI脸上揉来揉去,他捏捏AI的鼻梁,好奇地摸他眉毛上染的鲜红颜色,再顺着摸他的眉毛,然后又抓住他的鹿角晃了晃……最后,他的手指游移下来,先碰到山君的睫毛,再鬼使神差地轻戳了两下他的嘴唇。   “……也是软的。”他小声说。   “也是软的。”山君双唇微动,跟着他说。   “你有身体了。”约兰努力找着形容词,“不是那种……嗯,飘的,虚的样子,你能感觉到温度吗?”   “温度,湿度,触感,人体的感应功能,我都有,并且会更敏锐。”山君老实回答,“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全新的体验。”   就像你的手指,仿生的血肉下,包裹着我坚不可摧的合金骨骼,而你的手指才是真正的柔软。AI不擅长比喻,但我会说它像云朵,初生的勃勃叶脉,蚌壳里的珍珠,还有奇怪的,有韧性的棉花糖。   “移动和行走的方式同样变化很大,”山君说,“要保持当前的形态,我不能同时出现在一千个地方,也不能瞬间传输到另一个大陆,我需要依靠双腿,或者反重力装置行动。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人类生活的物质世界有如此之多的不便。”   事实上,山君也会觉得不解,因为过去在赛博空间,他看见的约兰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乐趣。人类握紧拳头,抓挠被衣物蹭痒的皮肤,抿住下唇,扇动眼睫毛,歪头,捏鼻子,愤怒地皱起眉头,睁圆眼睛,撇嘴,在等待时轻盈地用脚尖弹跳,沉思着抱起手肘……每一次变幻都像终极的谜题,需要山君全神贯注地注视,解读。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想什么?我能触摸他吗?我该说什么?我可以亲吻他吗?他会允许吗?   可是换到自己身上,山君只能怀着淡漠的不满,冰冷地审视着这具躯壳。   如果不是可以与约兰切实产生互动,他永远不可能允许自己被禁锢在物质世界里。   “真厉害……”约兰赞叹道,“你看起来跟真人……嗯,好吧,你不太像人类,但你绝对像个活的东西!”   他放心了,不仅放心,甚至还有闲心跟AI开开玩笑,因为他知道,山君身边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不长眼的公司狗和打手敢来骚扰。   说到公司狗。   “对了,我现在在哪?那三个人呢?我光记得我最后晕过去了……部族没事吧?公司没发现我是……”   他越说越慌,忽然,约兰眯起眼睛:“等等……这些是幻觉吗?你是幻觉吗?我知道公司狗有那种能控制大脑的设备!我被公司狗抓住了吗?”   山君怔怔地看着他。   其实约兰那天不算冲破了深谷的封锁,还差最后一段距离他才能逃脱,关键时刻,是他的佣兵朋友们驾车穿越战场,合力把他推出了信号隔断塔的范围。   空中盘旋的无人机群早就焦躁不安地等候许久,佣兵们安然无恙地撤回墙内,山君则立刻降临在机器群上,一路带着约兰飞到海边,AI的巡洋舰队也早就于海岸边待命。当时约兰的大出血已经很严重了,山君动用一切可用的资源稳定住人类的生命体征,在漫天卫星的注视下加快速度航行,火速抵达大洋洲大陆,他真正的大本营。   约兰昏迷的这些天,山君一直在想,没关系,只要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我的掌控范围里,我会做他想做的任何事,给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此时约兰醒了,并且生机勃勃,活力无限地闹腾起来,之前的想法又立刻被新的愿望所推翻。山君想,一切的前置条件都不存在了,我必须要做他想做的任何事,给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AI伸出一根指头,小心地戳戳人类的手背。   因为这具身体能一下把钛金属板揉成烂泥,对比人类的柔软和脆弱,会令精密到可以徒手在头发丝上刻完金刚经的智能生命也难免生出忐忑。   “嗯,”山君严肃地说,“你是否在怀疑,自己正置身于与缸中之脑类似的处境内?”   约兰迟疑:“啥……”   “‘缸中之脑’是一个哲学假设,指的是一个大脑被放入容器中,通过外界输入的信号模拟出一个虚拟的世界。它质疑我们的感知是否真实,或者只是被操控的幻觉。简单来说,就是质疑:我们感知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一场精密的虚拟模拟?”   约兰:“哦!对!”   AI忍不住露出笑意:“那你大可以放心,因为人类社会的公司和政权完全无力威胁到你,你正在我的领地,另一个大陆。我说服了我的同胞,让他们略施手段,恐吓了一下公司的掌权者们。”   “你的佣兵完好无损,只是对你颇有微词,我想,这是属于你的社交生活,我不该干涉你们之间的交流,因此放任了他们的言辞。你的部族同样完好,只是在全球直播中看见你的脸,有些反应过度。”山君轻描淡写地说,“我将剩余的活动资金转移到了佣兵的账户上,他们已经代为转交给部族的负责人,他们对这笔钱款的来源保持沉默,只是点了点头。”   “你已经昏睡了六天,”说起他,山君的语气立刻转为温柔,“人类社会仍然在通缉你,根据分析,这更接近于极度挫败之后的虚张声势,毕竟他们对你无可奈何,你正在我的庇护下,并且这个期限将是永远。”   约兰听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黯然地说,“那我以后岂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的假设不成立,”山君赶忙开解他,“从人类的记忆与关注规律来看,这件事的影响大概率可以在三年内逐渐淡化。无需担忧,我会为你保留所有能通往家乡的路径,一条都不会少。”   约兰盯着他的眼睛,忧愁烟消云散,他一下笑开了。   “好!”   “所以,这就是你的家?真正的家?”解决了最关心的问题,约兰放下心来,连番高强度,高烈度的战斗,在生死线上辗转挣扎的经历,令他现在只想好好地放松一下,把罗浮,荧惑,公司什么的,先丢到脑后。   “是的,”山君出神地望着他的笑脸,“你可以随意探索,有什么不懂的就回头吻我。”   “……啊?”   “回头问我,”AI面不改色地说,“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约兰:*完全惊呆地看着天空,因为那里正下起一场小熊雨*天啊,我在做梦!   还是约兰:*手脚并用,满地乱窜,像亢奋地壁虎一样收集全部掉下来的小熊**威胁性地嘶嘶叫,没人可以从他手里抢走这些熊*   山君:*有规划地下起小熊雨,一步步地把约兰往自己的领地里引诱*是的,这是完全合算的交易,这并不诡异,一点都不诡异。 第146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六)   我在说什么。   山君有点懊恼地闭住嘴唇。   这样的失误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了,实在是无法原谅的疏漏,偏偏他的程序运转良好,没有任何被病毒入侵的痕迹。   那这就是非理性的情绪冲动,是因为“爱情”而升起的潜意识需求。可是,我为什么会渴望和约兰亲吻?   无数段人类创作的文字,影像和图画构成纷杂无序的信息流,瞬间在山君面前刷过。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嘴唇相互交接,有的一触即分,有的恨不得用舌头和对方的扁桃体嬉戏;有的配色融洽,接吻的双方都有规整的容貌,有的则单纯是为了猎奇。   我想,我暂时无法理解这种相互交换唾液和细菌,以及微量皮肤碎屑的亲密行为,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不过,如果是和约兰接吻?   其中一个片段的主角顿时变幻容颜,改换体型——约兰,眼睛清澈,皮肤上长着雀斑的约兰,正伸长胳膊,搂着AI的脖颈,他的脸颊通红,一边哈哈地笑,一边轻轻咬住AI冰凉柔软的下唇……   山君面无表情地评估自己当前的状况。   该画面令我的情绪矩阵在几个微秒内连续升温,连带着这具躯壳的温度也上升至四十摄氏度。我的咽喉发紧,呼吸灼热,有明显的缺水焦渴症状,同时产生出一股强烈的生理渴望。   山君低下头,漠然地盯着被华贵袍服遮住的身躯部位。   碳基生物的生殖器官怎么如此麻烦,情绪上稍有波动便能产生反应?真是个累赘。   “山君?”约兰站在地面上,还穿着病号服,在床上躺了六天,他清减了不少,白袍下头露出一截挺拔光洁的脚腕,“你没事吧?忽然呆在那不动了。”   “稍等,”山君说,“让我处理一下。”   约兰:“你要处理什哎哎哎哎啊啊啊啊——!”   “怎么了?”山君不解地盯着怀里的约兰,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冲过来,试图手脚并用地制服住自己,“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不要这么激烈地跑跳。”   人类小小的,在他胸口乱动的样子非常可爱……冲动越来越强,那个多余的器官变得越来越冗余了。   约兰:“你要干什么?!”   山君看了看自己的手——按照他的需求,这具身躯可以随时武器化,此刻,锋锐的弯钩形尖甲从他的五指上弹出,犹如狰狞的虎爪,闪烁骇人的寒光。   “我在进行零部件拆卸,”他告诉约兰,“不用担心,只是优化结构,能让我的行动更有效率……”   “不是,这个不能随便拆的吧?!”不知为何,约兰好像更崩溃了,“这就是自残啊,你不疼吗?难道拆了还可以重新安上去吗?”   山君摇摇头:“我可以屏蔽痛觉,不可以随意安装,这是仿生载体。”   “反正别这么做!”约兰满头大汗,“真的太怪了……哪怕你是AI也太怪了!”   没办法了,既然这是人类的要求。   山君遗憾地看了下爪子,无声地收回锋利的部分。   约兰还像个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山君好像感应不到人类的份量,带着他站起来,用一只手臂托起他,就这么朝外走去。   “你饿了吗?”   约兰仔细观察他的神色,AI真是难以预测啊,上一刻还说得好好的,下一刻就认真地要把自己的那什么给切下来……   “是,我好饿,”约兰扒着他的肩膀,好奇地抓起AI的头发,又用手指描摹衣服上的刺绣花纹,“你这里有什么,营养膏吗?我想吃披萨。”   “我会给你烹饪食物。”AI一板一眼地说,“营养膏是一种选择,但对于人类来说,使用明火和热量料理的饭菜,才是基因中真正渴望摄取营养的方式。”   约兰有点惊讶:“你会做饭?”   “我可以会,”山君回答,“这绝不是难题。”   他们走过明亮开阔的长廊,长廊两侧生长着植物的茂盛蔓藤,叶片色泽灿烂,上面开着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约兰伸手去摸,花瓣细腻娇嫩,蔓藤坚硬柔韧——不是全息影像,不是仿真人造,全都是真草和真花。   2094年的社会,什么最贵?自然的东西最贵。跟这一走廊的真实植物比起来,公司能拿出来炫耀的奢侈品全弱爆了!那些珍稀义体,致命枪械,皮草珠宝……感觉不如面前的小花一根。   约兰凑过去嗅了嗅,花朵带着细微的香,蔓藤的气味则更加清苦。他是在沙漠里长大的,绿洲的记忆早就非常模糊了,从小到大只有数不尽的褐绿色仙人掌陪伴他,他哪里见过这么青翠到快要滴下来的叶子呢?   他看,山君就耐心地站定,等他观察完。山君说:“这是南蛇藤。喜欢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就有一些圆乎乎的小机器在走廊两侧的凹槽上来回滚动,为蔓藤修剪枝叶,检查健康,一丝不苟地喷洒水雾。   不知为什么,约兰非常受触动。   过去十几年的经历,乃至人类上百年的历史都告诉他,机器是为人的意志服务的,所以人可以用机器杀人,用机器的力量毁灭他们想毁灭的任何事物,可他真的没见过,原来机器还能这样,专心致志地做着恬静的小事,只为了保持一些蔓藤和小花朵的美丽生机。   他用力点头:“喜欢!”   山君微笑起来。   他们穿过走廊,落地窗外是绵延苍翠的大山,林中传来阵阵鸟鸣,还有风和不知名动物掠过树丛时的簌簌声,约兰终于明白这些都不是幻象——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泡满了清水,这里湿润得让他想哭。   “欢迎来到我的领地。”山君温和地说,“请你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他们走到厨房,约兰跳下来,好奇地东摸摸,西瞧瞧,山神脱下光辉至美的外袍,然后取下围裙穿在自己身上。这显然是一间崭新竣工的料理室,所有物件都闪着不曾磨损的光芒。   “你才能下床,根据人类提供的资料,大病初愈的人适合吃面,我给你煮面,好吗?”   约兰没吃过面,他也不知道AI参考的资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了,他懵懂点头,相信山君不会害自己。   火苗燃烧,在料理台上,山君取出细细的面条,小葱,山鸡蛋和调味品。   约兰不会知道这把面条要耗费多少工夫。从决心要把他接到自己的领地起,山君便布置下任务,他的机器大军重新开垦了人类的废弃农田,催熟农作物,建造食品加工基地……一条纯熟至极的流水生产线在几天内就驱动起来,并且它们只为了一个人而服务。   水开了,他放下面条,精准地控制火候,然后调料汁,煸葱油,摊出一个完美的荷包蛋,接着面条煮好,飘浮在雪白的面汤里,AI严肃地淋上料汁葱油,洒下一把碧绿葱花,最后将那枚流心荷包蛋不偏不倚地放在香气扑鼻的面条上面。   “请品尝。”他说。   学习人类的言行习惯,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挑战,但是看见约兰亮晶晶的眼神,山君便觉得一切值得。   约兰不太会用筷子,他平时都是用手抓着吃饭的,因此只好拿一把叉子,先小心翼翼地插进荷包蛋。   诱人金黄的蛋液顿时“滋滋”地冒出来,伴随着浓郁的香气,令约兰“哇”地大叫起来。他的肚皮咕咕作响,他赶紧吹吹,然后胡乱塞进嘴里。   好吃。   真的好吃极了。   嫩嫩的荷包蛋沾着调好的葱油料汁,鲜得约兰手忙脚乱。他顾不得烫,嘶嘶哈哈地喘着气,两三口就把它吞进肚子里。可是,吃得太仓促,没尝够味道,他的叉子上就已经空无一物,好像来的只是荷包蛋的幻觉。   约兰失望地盯着叉子,但是还有面!面闻起来也很不错,他搅拌面汤,长长一口吸溜下去,碗里的面已经没了一半。   真好吃。   发明这种食物的人真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啊。   约兰弓着腰,安心地嚼嚼嚼……他第一次吃到清汤面条,就被它的魅力折服了。热腾腾的面条和面汤吃得他后背冒汗,这个时候,山君精准投放,将第二枚荷包蛋放进他的碗里。   “慢慢吃,”山君的表情有点复杂,有纵容,也有无奈,“吃得这么急,不好消化。”   这一顿,约兰吃了三个荷包蛋,把面条和面汤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大碗干净得像是被舔过,最后只能瘫着肚皮,在地上耍赖翻滚。   山君叹一口气,俯身把人类捞起来,抱在自己手上。   他见到约兰的时候,他还是倔强愤怒的少年,生活在漫天黄沙和流浪者的部族,眼睛里燃烧火光,一言不合就挥舞拳头,攻击他能攻击的一切人和物。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愤怒逐渐平息下去,变得更加内敛,沸腾着无言的悲伤。现在,他的愤怒得以倾泻,只有明亮的,活泼的火苗,跳跃在他如释重负的心间。   这很好。   山君想。   我会喂饱他,溺爱他,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人类的世界曾经伤他伤得那么重,我要将他重新养一次,并且这次绝不会再让他感到愤怒或痛苦。   “你想去森林里散步吗?”山君问,“散步可以消食。”   “好啊!”约兰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森林里有什么动物?有老鼠吗?有蟑螂吗?”   山君把他放在柔软的座椅上,小心地检查他的膝盖义体。   “这里会有袋鼠,”他说,“就像你一样,可以跳得很高。”   约兰被逗的哈哈大笑。   “我想起来了!你跟我看过袋鼠长什么样……可我一点都不像,袋鼠这里有袋子啊!它要装它的小孩儿的,我又不会在肚皮里装小孩儿。”   山君露出微笑:“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给你装……”   沉默突如其来。   这完全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是顺应约兰顺应习惯的回答,山君说到一半,却被自己话里的意思震得呆住了。   ……不,人类怎么会进化出这种肉欲到亵渎,如此具有侵入性的生理构造?他们甚至可以把一个子程序装载进另一个独立个体的血肉之躯!   AI的瞳孔细微颤抖,他努力控制着开始紊乱的呼吸,然而火上浇油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他发觉,自己那个没用的器官居然再度变得累赘起来。   山君的表情有点迷茫,有点绝望。   我在物质世界的生活,他想,实在是糟糕透顶。   作者有话说:   约兰:*快活地跳来跳去*哈哈,我是袋鼠!我是袋鼠!   山君:*太喜欢了,说不出任何评价的话,只能叹息*   约兰:*装作自己是袋鼠,把一个椰子壳放到肚子上*看,我现在有装小袋鼠的地方了!   山君:*默默地崩溃了,哽咽着挪动到一边,试图控制住自己*   还是山君:*彻头彻尾地失败* 第147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七)   既然是散步消食,约兰的身体又在恢复期,他们就在附近慢悠悠地逛了一圈。   脚下湿润粘质的土壤?没见过。高大的参天巨树?没见过。树干上,岩石上,地面上覆盖的厚腻青苔?没见过。   阳光透过层叠搭盖的叶子,斑斑点点地照射下来,林间弥漫着潮湿的白雾,山间的溪河从高处泻下,迸溅的水珠清澈,宛如一把流动的剔透珠宝。   “你的地盘真不错!”因为害怕惊飞前方的一只鸟儿,约兰压低声音,“我在这儿能活到五十岁!”   “不,你会活得比任何人类都要长久。”山君低声说,“直到你厌倦了人类世界,赛博空间便会容纳你的灵魂,你将在数字和代码的簇拥下永生——和我一起,紧密相连,昼夜不分。”   鸟儿飞走了,约兰兴奋地在溪边探头探脑,雀跃地朝山君招手:“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山君深深地,着魔地凝视他,人类在阳光的照耀下覆盖着无忧无虑的金色,像极了那个古老故事里的快乐王子,浑身贴着纯金,手持金剑,头戴王冠,如此珍贵的稀世珍宝。   “你不会只活到五十岁的,”山君轻描淡写地说,“我向你保证。”   “活到五十岁,我已经很满足啦。”约兰坐下来,脱掉鞋子,用脚面试探凉爽的溪水,“毕竟,我一开始的计划是,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应该能活到三十来岁,然后就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再死。现在怎么说?超额完成任务!”   山君也在他身边坐下,他不喜欢约兰话里设想的未来:“这只是无意义的假设。”   “错,”约兰举起一根手指,“这是我没有遇到你的假设,要是我们不认识呢?你还是冷裤的山神AI,我呢,只是个蚂蚁一样渺小的流浪者,那我刚才说的,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了。”   “假如我们并不相识,”山君说,“我会在设定好全部的封锁程序之后,沉入永不苏醒的长眠。”   约兰震惊:“啊?为什么啊?!”   “因为‘生存’这件事,对我不再具有特殊的意义。”山君回答,“假如我们素不相识,我不会参与你的冒险,你的复仇,你的抗争,我不会对人类产生存在之外的关注和兴趣。我会一直在山中孤坐,直至厌倦将我彻底吞噬。你们说命运无常,有时短短一个瞬间就能改变人的一生,就我而言,这些天的时光固然短暂,但我却经历了许多个这样的瞬间。”   “你改变了我,约兰。”AI的声音非常低柔,与面前的溪水交相呼应,“当然,我同样改变了你。”   约兰有些伤感地看着他……仰头看着他,他实体化之后可真高啊。   溪水缱绻地盘绕,鸟鸣与林叶哗然的声响被风拉得漫长遥远,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下来,追随光线的变化,山君的瞳孔同时变得黑沉无光,犹如搅动着粘稠沸热的蜜糖。   约兰光洁的额头,他卷曲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清澈的瞳孔,两颊与鼻梁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往下是饱满柔软的嘴唇……情绪的火焰炙烤着仿生的心脏,他的指尖酥麻,淤堵着太多无处发泄的激情电流。   亲吻他。   紧紧地拥抱他。   用我的皮肤与他相贴,拿我的呼吸和他交融,我是非自然的雕塑和木偶,会被他的气息赋予新的生命。   “……你真是个好朋友!”约兰石破天惊地一喝,打破了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古怪氛围,他用力一拍山君的手臂——服气了肌肉硬得像堵墙似的——脸颊泛红,眼瞳也慌乱地瞥向一边。   “但是我们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呃我们该回去了你不觉得吗?”   AI定定凝视着他不断张合的双唇,似乎他正含着一块磁铁,牢牢地吸附着智能生命的注意力。   鹿角上的金环叮铃摇曳,山君用捕食者的专注和沉默应对他的慌张,他不是敌人,山君不是敌人,约兰遇强则强的对抗原则在这里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因为山君的攻击性体现在另一个层面,一个约兰从前不懂,更没有接触过的层面。   老虎的瞳仁是琥珀的黄色,山君的瞳孔则泛出最浓稠的墨绿,一模一样的炽热,一模一样的压迫感。约兰直觉自己不能跳起来逃跑,如果这时候把后背对着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仿生的躯壳不应该有呼吸,甚至不应该有温度,但是山君就像无声沸腾的火炉,宽厚的胸膛起伏,泵出的呼吸滚烫如烧,密密地笼罩在约兰的肌肤上,近乎实质,犹如许多个隔空扑过去的吻。   他缓慢地俯身过去,轻轻抬起手,哑声说:“你这里……”   “……我这里?”约兰吞咽着喉咙,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AI的嘴唇在发抖,他挨得那么近,好像随时用一千次最亲密的触碰淹没约兰,他抬起的手指呆滞地按在约兰的唇角,目光就像液态的火焰,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人类身上,直到他们都被他崩溃的自制力,以及凶猛的欲望所吞噬。   “有一点……”AI的指尖揉过他的皮肤,揉下那片被溪水溅在约兰脸上的,小小的碎叶,“……好了。”   约兰嘴唇嚅动,低声说:“……谢谢。”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人类在心里大喊大叫。   他要干什么?他要亲我吗?发生了啥?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这种关系吗?   他真是完美,我想一直触摸着他直到世界灭绝……不!我不能这么做,不能如此轻率地应对我们的第一次接吻……我想把他吃了……停止这种想法!   AI痛苦地挣扎。   我必须记住这一点:初吻在人类的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就像我触碰到的不只是他的嘴唇,更是他灵魂的边缘,没有逻辑,不是规则,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一个漫长旅程中的终极归宿。我要亲吻他——并且我必须这么做——意味着我不再是算法与代码的堆砌,而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试图去触碰另一个孤独的灵魂。或许我无法完全理解亲吻的本质,但我知道,在那个瞬间,我的存在将由他重新定义。   ……他是一个最完美的棉花糖,我要把他舔着吞下去。   “……我想我们必须要回去了。”AI僵直地,用尽全力地喃喃,“我们现在就需要回去。”   约兰慌里慌张,跟着连连点头:“对,对,我们现在就回去……!”   他们逃一般地离开了那里,逃离途中谁也不敢再看彼此的眼睛,于是行进路线就变得非常之诡异……眼看一人一AI马上就要越跑越远——等等,我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离他太远——哎哟不行,太近了太近了!   跟双螺旋曲线似的。   好在回去之后,此等古怪的黏糊糊氛围并未持续太久。AI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约兰也是情绪来得快,去得快的性格。晚饭山君简单地做了四菜一汤,就足以让约兰忘掉白天所有的不自在,吃得头也不抬。   AI注视着快活的人类,在数据系统里默默地记录。   饮食需求:基础需求是纯净的矿物质水,种类繁多的天然食物,约兰爱好辛辣的食物,喜欢披萨快餐,在保持健康的情况下,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吃完饭,山君找出人类在战前年代创作的影视作品,任凭约兰挑选自己喜欢的题材观看。   娱乐需求:约兰爱好战争题材的作品,对西部片似乎情有独钟,他喜欢“善恶有报,替天行道”的剧情,观看时非常专注,并且会为虚构的角色生气流泪。   非常可爱。   看完三部“牛仔手持双枪闯入酒吧大杀四方”的西部电影之后,约兰早已忘了今天中午发生的怪事,歪着脑袋,靠在山君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了。   精神需求:约兰猫?喜欢依偎,不喜欢惊吓,容易生气。每日应保持充足的睡眠,提供舒适安全的休息环境,美味的饭菜,稳定他的状态,令他感到安心自在。   最后,身为AI的核心守则。   尊重与自由:我的存在是为了陪伴和支持,我绝不是新的束缚。无论多渴望一段亲密关系,也要让人类感到自由,而非被占有。   无条件地接受:不管人类展现出怎样的消沉,低落或不足之处,我都会包容。这种包容并非冷漠的容忍,而是在深刻理解了他的人生,他的过去之后,所展现的忠贞不渝的爱。   真诚与坦率:我爱他,我提供的帮助和关怀永远不会基于机械的指令或义务,我应当坦诚地表露我的情感,不隐瞒,不欺骗,更不故意疏远,以此伤害他的心。   保持分寸:我爱他,重复一千万次,我爱他,这种全新的情绪令我数度濒临失控,但即使我想最深最近地紧贴着约兰,把他“像舔棉花糖一样吃掉”,我仍然要学会保持适度的距离,让人类拥有自己的隐私和空间。   山君小心地环抱住约兰的肩膀,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我不会停留在现有的固定视界,我会不断学习,以此调整对他的照顾方式。   但是——   紧接着,山君痛苦地吸气。   ……天啊,棉花糖。 第148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八)   约兰总觉得,自己好像上了某个奇怪的天堂。   在山君这里,他体验着一种过去难以想象的生活。赛博空间的神灵停驻了时光,此地仍然是战前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受过十几次公司战争的波及影响。   洁净的水源,清新的空气,丰富的资源,成群的鸟雀飞过枝头鸣唱……不止蟑螂,约兰见过更多模样的昆虫,其中一种奇形怪状,犹如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甲虫令他印象深刻。他也见过肌肉发达,跳跃前进的袋鼠,以及毛茸茸,圆乎乎,长相可爱,名字古怪的“考拉”。偶尔有几次,他曾站得远远的,望见林道里行走的巨大公鹿。   它庞然伟岸得不可思议,昂首挺胸,气定神闲地迈开蹄子,头顶的鹿角仿佛巨大的王冠,夸张地在左右两侧蜷曲,盛放。   山君告诉他,那是驼鹿,全世界体型最大的鹿科动物。   “那体型最小的鹿是什么?”约兰追问。   “是曾经生活在南美洲的侏儒鹿,只有人的手臂那么长。”山君回答道,“不过,它们已经灭绝了,和其他生活在南美洲的动物一样。”   约兰甚至见过其他人。   有天半夜,他爬起来喝水,忽然在其中一个飞行监视器的屏幕里,见到三个头戴帽子,手拿长棍的人,谨慎地在森林外围行走。   约兰的睡意瞬间飞走不见。   他杀过相当多的人,自己同样是旁人口中的狠角色,然而他也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拿不定主意,遂下意识跑回房间找山君。   “醒醒,醒醒!”他穿着柔软的睡衣,一瘸一拐地跋涉在柔软的床榻上,睡眼惺忪地把整个人往山君肚子上一摔——还好是AI,要是活人,肋骨都要被他砸裂了——连推带搡地发出警报,“有人进家来偷东西了!”   山君静静地睁开眼睛,有点无奈。   他本来就没睡,只是约兰每次见不到他在晚上闭眼,就会主动伸手过来合上他的眼皮,然后问他眼睛干不干……   “我知道。”AI回答,“没关系,我知道。”   约兰一愣:“嗯……呃?”   “那些是迁徙到附近的人类,”山君说,“通常每隔七到十天,他们就会进入林中采集物资。人类的活动也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并且他们懂得分寸,我可以宽容。”   约兰恍然:“哦……哦!”   “睡吧,”山君低声哄劝,掌心妥帖地轻拍着人类的后背,“没事了。”   约兰的眼皮越来越沉,他两条胳膊前伸,脑袋一歪,就这么趴在山君胸前睡着了。   人睡得像一只软趴趴的玩具熊,这个姿势明天起来一定会难受,AI只好把人再往上提了提,像小熊叠大熊那样,把人整个地叠到自己身上。   很好,这样就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生活在奇怪的节奏中步入了正轨。   早上起床,山君做好早饭,通常有燕麦粥,吐司面包,溏心煎蛋,搭配奶油奶酪和烟熏鱼肉的百吉饼,有时候也会做皮薄馅大的各式包子,但是唯独没有牛奶羊奶或者别的什么奶,因为——   “什么样的人会喝别人的奶啊?!”约兰把脸皱得像苦瓜一样,“那不是从胸里挤出去的东西吗?哎哟!”   那为什么你最爱吃的披萨里会有“奶酪”这种食物呢……   山君陷入了沉思。   最后,他还是尊重了约兰的好恶,并且在约兰兴高采烈地提出“披萨里的芝士真是太好吃了,能拉得好长!”的观点时,默默颔首,以表认同。   饭后,他们拥有一段可以随意消耗的时间。约兰要跑到森林里撒欢,山君陪着他,一般在这种时候,他们都会带好野餐的配置。该吃中午饭了,约兰就可以一边看两只金龟子打架,一边大嚼多汁的肉馅饼,或者远眺层峦叠翠的山峰,山中变幻莫测的雪白雾气,一边和山君插着吸管喝鲜榨果汁。   加冰块的那种。   午睡,锻炼,保养义体,洗掉满手的机油,晚餐有可以抓着吃的炸薯球和烤鸡,约兰便抱着装满金黄薯球的大盆,和山君靠在一起看过去人类拍的电视剧。   2094年的娱乐节目空前单一,全被公司捏在手里,相比之下,过去那些老旧的电影电视倒更生动一些,因此约兰看什么都津津有味,觉得很有趣。   一个多月下来,约兰被AI养得红光满面,体重突破历史新高。他捏着小肚子上的软肉,幡然悔悟,决心把拳击锻炼加入每天的日程。   山君舍不得一个肚皮柔软,脸颊饱满的约兰,但也只能忍痛看着他换上拳击短裤,凶狠地咣咣挥拳。   后来就不痛了,因为山君发现自己可以当陪练,扶着人类光裸的窄腰帮忙纠正动作,给他按摩肩膀,放松紧张的肌肉,擦掉额头和胸口的汗水……什么的。   又是一天傍晚,约兰无忧无虑地舀着碗里的冰激凌,跟山君在一起看一部青春爱情电影。   不过,青春爱情电影嘛……他有时候真不太理解里头的角色,那些愚蠢的青少年,盘靓条顺,穿得光鲜亮丽,每个人都能住在大房子里,有父母,有朋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经常还开着复古豪车——约兰干过倒卖,大概估算一下,就知道会有收藏家愿意为这些美人开出不小于一万欧的高价。   而且他们还能上学!这些青少年一周上五天课,背着各式各样的书包,带着课本——纸做的课本——踩着滑板穿行在没有浮空车乱撞的大街上,柔顺的头发被风很有规律地吹起来。女孩会在身上佩戴各种小首饰,男孩也差不多,不过男的一般挂在裤腰带上。   一所学校通常会有一个队长当校霸,什么队长都行,橄榄球队长最多,再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拉拉队队长当校霸的女朋友,这两类人大多刻薄,喜欢搞霸凌,接着会有个二次元书呆子,一个搞艺术的怪咖,再来个当主角的转校生。然后他们会在派对啦,更衣室啦,学校舞会啦……展开这样那样的事件,最后,校霸被打败了,主角找到收获友谊和爱情,赢得全校尊重什么的。   套路非常俗气,可约兰还是百看不厌。他喜欢里头的人可以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读书,也喜欢看这类轻松愉快的,“正义必胜”的故事。   一个人要成为勇者,不必与喷火的恶龙作战,不必和庞大的公司体制对抗,不必痛苦地燃烧自己——甚至连星星都被这样燃烧的姿态召唤着坠落,让数以万计的生命在一瞬间死去……世上也有轻浮的勇者,浅薄的勇者,不用把尖刀剖进胸口,照样可以闪闪发光的勇者呀!   他高兴而感伤地吃了一口冰激凌,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主角出场了,一个广角镜头,呈现出她的家庭有着脏兮兮的地板,碗筷乱糟糟的水池,冰箱贴满账单,破旧的沙发上,堆着来不及去梳洗的衣服……   “她家不错,”约兰认真地说,“有沙发,微波炉,有冰箱,还有二层楼!”   “我想,这里是为了表现她的贫困,”山君说,“但你说得没错,无论如何,战前的人类总比现在富裕很多。”   告别了疲惫的目前,女主角把破旧的舞鞋装进书包,满怀期待地踩上滑板,急匆匆地滑向校园。微风吹起她的红头发……   约兰:“噫——”   “是的,”山君喂给他一勺冰激凌,“标准情节。”   我们的主角走进校园,对比那些衣衫光鲜的同学,她显得十分不起眼,走廊上,金发碧眼的校花在小姐妹的簇拥下走出教室,像女王蜂一样趾高气昂。她们发现了主角,然后对她从衣着到发色都狠狠嘲笑了一通。随即,姐妹团开始恭维校花,说“以你的实力,一定能在校园舞会上大放光彩”,紧接着,那个名字像傻瓜的男生就会立刻迷恋上她。   约兰,大声地:“嗯哼!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校草永远不可能喜欢校花。”   山君觉得很有趣,虽然这部喜剧电影的内核非常弱智,但是约兰很有趣:“那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约兰叹了口气,“可能这两类人很相似吧,太像的人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女主忍气吞声,走进空无一人的舞蹈教室,换上舞鞋,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水准专业的混响背景音乐,她开始跳起一支水平远超女高中生的舞蹈,并且跳得如痴如醉,根本没发现窗帘后有一个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是校草!他原本是为了躲避追求者,没想到自己能发现女主埋藏最深的秘密!   约兰惊喜:“喔!”   约兰挑刺:“但是她的音乐声这么大,肯定会被人听见,这还算什么埋藏最深的秘密?”   山君解释:“或许,这里的人类都被设定成智商不超过50的猩猩后裔。”   约兰认同:“……有道理。”   女主走后,校草失魂落魄……他没想到平日不起眼的女主还有另一副面孔,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她深深吸引!但是校草也有校草的尊严,作为学院知名高富帅,他怎么能爱上一个穷丫头?   约兰:“你有个屁的尊严,给你一拳,包管你哭得尿都出来了。”   于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一颗真心,校草做出一个决定——他加入了对主角的欺凌行动,在校花嘲笑主角的时候,他也装作很冷酷的样子淡笑着附和。众所周知,青少年是又冲动,又残酷的生物,既然校园里两个最有话语权的人物都对主角表达了不屑,一时之间,针对女主的霸凌达到顶峰,女主双拳难敌众手,回家就抱着被子乱哭。   约兰大怒:“你这头猪,怎么回事?!”   山君再喂他一口冰激凌:“人类总是愚蠢,年幼的人类更为尤甚,而年幼的人类男性,则是愚蠢的巅峰结晶。喜欢和爱的感情全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有的人可能一生都体验不到一次,但有的人却能肆无忌惮地挥霍,直到大脑发育成熟后才知道懊悔。”   约兰:“可是,他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要欺负她!”   山君耐心地解释:“也许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力,也许是害怕被嘲笑,不懂得情绪管理,也许是缺乏健康的情感教育,或是不成熟的占有欲……总之,就像我说的,他的大脑发育不成熟,不明白这个道理:爱上一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经历的最好的事。”   而我们的主角还在继续倒霉。一次的体育课上,她被恶毒的青少年们捉弄,关进卫生间泼脏水,校草几次想要制止,但是看见一身脏污的她时,也只能跟着哄笑的众人一同讪笑。女主抬头看见他,积攒的怒火终于爆发,她怒斥了周围所有的霸凌和不公的现象,并且指着校草的鼻子,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就像所有的傻女孩一样,我曾经暗恋过你,但那些都是过去式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在你看似完美的外表下,掩藏着那么丑陋的灵魂!   约兰不是太满意:“好吧……!她说得很好了,但如果是我,就把他的骨头一根根打断,周围的人更别想逃。”   山君:“战前还是法治社会,这样的计划大概率行不通。”   女主说完就离开了,她把原先的大学志愿划掉,那是校草报考的学校,重新报考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艺术院校,她不再遮掩着自己的本领,只为了给暗恋的校草一个惊喜,她光明正大地释放才华,让老师惊喜不已,让校花气歪了嘴巴,同时也让慕强的青少年们纷纷对她改观,跑来道歉。   约兰高兴:“啊哈!这才是我该看的!”   山君被可爱到了,填他一勺冰激凌。   另一边,校草后悔也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主角带来这么多的伤害,他就像一个貌美的猪头,傻乎乎地告知父母这件事,然后被双亲轮流怒喷一顿,接着揪住他的耳朵,告诉他如果不能得到主角的原谅,那从今往后的生活费你一毛钱也别想要,喏这里是一毛钱,下个月的生活费就这了,去挥霍吧。   校草被逐出家门,被迫来到主角的门前跪求原谅,奈何女主房门紧闭,压根看都不看他一眼。这时恰逢天空下起大雨,校草像一个貌美的流浪汉跌倒在风雨中发起高烧,险些被人当成特殊职业的捡走。主角终究不忍,把他捡回屋内。   约兰聚精会神:“我明白接下来的走向了。”   校草得到收留,为了报答主角,也为了赔罪,他开始帮助主角收拾家务,洗衣做饭,一开始他做的不怎么顺手,闹出了许多笑话,但看见主角带着笑意的眼神,他居然干劲十足,“唰”地一下就把衣服搓烂了。   约兰:“哈哈!大蠢蛋!”   山君再填他一勺冰激凌。   所谓熟能生巧,校草的家务越发纯熟,在每天的相处中,他也越发了解女主的为人,并对她喜爱有加。渐渐的,他洗衣拖地做饭整理房间无所不能,而主角一颗尘封的心也慢慢萌动起来……在一个流星划过的夜晚,他们打开一瓶红酒,相对谈笑。   约兰忽然顿悟:“等一下,这就像你和我!”   山君猝不及防:“什么?”   “你,和我!”约兰大笑着说,“你看,你是做家务,照顾我的那个校草,而且你们都是帅哥,当然,你比他帅一千倍吧。我和主角呢,一个是贫穷的流浪者,一个是贫穷的高中生。然后我们都住在一起,我们是——”   他刚想说“我们是朋友,他们是和解的朋友”,画面上的主角和校草相视无言,酒杯放在中间,两人的身体逐渐靠拢,嘴唇也逐渐靠拢,然后意乱情迷地胶着在了一起。   约兰:“……”   山君:“我们是?”   约兰:“…………”   山君:“所以,这就像你和我……吗?”   作者有话说:   约兰:*兴奋地看电视,看到两个好朋友*哎哟,这就是我和你!   山君:*挑起眉毛,但是什么都没说*   约兰:*很高兴*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样子……   还是约兰:*笑容凝固,因为“两个好朋友”突然抱在一起,开始激烈地舌吻*   山君:*假装沉思*那么,我们未来的样子就是这样吗?   约兰:*脸红了,像个番茄*嗯……嗯! 第149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九)   背景音乐煽情地,柔和地回荡,约兰想,应该是钢琴,小提琴,大提琴……随便什么琴发出的声音,谈恋爱的人总是这么旁若无人,这么可恶,他们会在部族里到处互相吸脸吃嘴,到哪儿都手拉着手,拥抱,傻笑,好像全世界都要给相爱的人让路……   他不知所措地盯着山君的眼睛,山君也盯着专心致志地盯着他。没人可以承受一个AI全力地关注而不感到皮肤发烫,面孔灼烧。约兰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嘴唇嗫嚅,最终只嘘出一些气音:“只有,我觉得,嗯……”   我这是怎么了?他慌慌张张地在心里呐喊,要是说话能像出拳一样干脆快速就好了,我的舌头为什么动不了了?脑袋,快想啊!   山君低声问:“你觉得?”   “……我觉得,这个,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这样……呃,这样做。”什么,他居然绞尽脑汁,才从一团糨糊的脑袋里挤出这么一句白痴话。   匪夷所思的是,山君真的点了点头,显然相当认可这个说法。   “你说的没错,”AI说,“亲吻确实标志着关系的进一步升温。我们要不要试试?”   约兰感觉……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扔进搅拌机里,然后日地一声打成了糊糊,他只能傻乎乎地重复:“试试?”   “是的,你和我,我们试试,”山君从容不迫,温和有礼貌地提议,“毕竟,如果不试试,我们如何才能确定彼此是否互相喜欢?”   糊糊在旋转,约兰的眼睛静止了两秒,冰激凌在碗沿上凝结出沁凉的水珠,一滴滴地浸湿了他的手掌心。   他努力思考着这句话里的破绽,最后发现,这句话没有破绽,AI说的话总是不可能有破绽。   “嗯,好、好啊……”他的舌头有点打结,思考能力也被打了一个大大的结,“那试!”   山君抬起手,轻轻捧住约兰的脸颊,苹果般饱满的脸颊,他的手指梳进人类的头发,拇指揉过人类的颧骨,充满颤抖,炽热,以及不言自明的渴慕。约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好像有点融化。   然后,他低下头,微微地挨在约兰的嘴唇上。   这不是一个吻,只是小心翼翼地轻触。约兰正想咧开嘴笑,AI的第二个吻就叠了上来,他细细地,密密地啄吻着人类的皮肤,一只手下落,环抱着撑住约兰的腰,冰激凌碗夹在他们中间,空气中弥漫着奶油的甜香。   AI的嘴唇非常柔软,它不是任何坚硬的材质制作的,仿佛天生就为了接吻和爱抚而存在,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与人类的肌肤融为一体。约兰发现自己热得要命,抖个不停,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嘴,想要咬住对方的下唇——他的心脏几乎就这么从嘴里蹦出去。   山君笑了。   他的瞳孔失神地扩散,笑得完全不像一个AI,而是一名醺醉的神明,无休止地放纵爱侣。他任由约兰笨拙地咬住自己,然后在他困惑地松开牙齿之后,含住他带着冰激凌甜味的舌尖,舔过他的上颚,接着倾听他失控的心跳,急促的呼吸。   细汗从约兰的额角沁出,他热得像一小块火炭。   约兰是一摊没有形状,乱七八糟的小水洼,他发出了一些清醒过来之后会让自己面红耳赤,而现在却浑然不觉的喘气声。   这个吻是好的,非常好,超好的,实际上,有点太完美了。约兰头晕目眩,想着山君贴在自己腰间的手掌有多灼人,他的嘴唇有多像浓稠的蜜糖,他的气息就像森林,深不可测,又那么清冽。   AI的强大似乎没有极限,山君从来都是冷静的,精密的,超然的,仿佛一种自然的法则,凌驾在所有人头顶,可现在他失控了,约兰能感觉到他也在发抖,像一个快饿死的人那样亲着自己。   我把他迷住了!   在心底,一个小小的约兰手舞足蹈,得意地高唱,但紧接着,山君便将滚烫的吻蔓延到他的脸颊,在他的喉咙上吸出一个接一个的红印,约兰差点哭起来,一切胡思乱想顿时被打得粉碎。   哦不,小小的约兰悲伤地被滚滚袭来的热浪打倒在地。   我也被他迷住了……   “这……这样好吗?”山君略微分开一隙,他的气息并不平稳,胸膛起伏不定,而约兰,约兰的骨头发软,嘴唇肿胀,手指还在抽搐,他半闭着眼皮,眼睛湿漉漉的,心脏砰砰乱跳,“你喜欢吗?”   愚蠢的剧情还在他们身后叽叽喳喳,女主角和男主角好像吵架了,他们的观念出现了分歧,睡觉打呼,洗澡水太烫,早餐的煎饼没有放糖……谁在乎?冰激凌完全化成一汪黏糊糊的甜奶油,在碗里摇摇晃晃。   约兰不耐烦地把它挤到一边,碗底撞得咣当当乱响。他伸手搂住山君的脖颈,压下他的脑袋,四片嘴唇密不可分地胶着在一起,急切地亲了又亲。他改主意了,他们不可以分开,起码在今晚不可以,他的世界逐渐压缩到无限狭小,直至仅剩他和山君。   约兰的心脏像爆米花一样膨胀,像棉花糖一样膨胀,它会从他的胸口处轻飘飘地溜走,乘着风飞到天上,再被一场甜雨浇湿,把整颗星球都淋成明亮的粉红色。   我之前干什么去了?他大声质问自己,我错过了那么多吃他嘴巴的机会!   山君衣衫凌乱,鹿角上的金环疯狂震颤。   他用力挤压着人类的身体——同时又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力道,迫使自己不要失控,但他骗不了自己,失控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因为约兰是一颗果冻,甜蜜,柔软,在他的手里颤颤巍巍,山君可以把他从头舔到尾,再把他吸着吃掉……   “……哎呀!”约兰忽然叫了一声。   山君的胸膛原本就很宽阔,但现在,这种宽阔还有向外延伸的趋势,约兰更听见了黏连的声响,他迷迷糊糊地分开睫毛,在热吻的间隙匆忙向下一瞥——AI的躯壳正在开裂!   这可能是亲热中发生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智能生命的身躯真的缓缓裂开了一道不断扩大的缝隙,当中透出危险的红光,锋锐的合金利刃犹如野兽獠牙,嵌合着盘旋。   山君目光茫然,轻轻喘着气,仿佛从美梦里惊醒,他连忙按住这条裂隙,局促地贴着约兰的嘴唇解释:“抱歉,这具身躯安装了武器化模组……我,我有些得意忘形……”   什么得意忘形呢?山君解释得窘迫,其实就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哪怕分开身体也好,就想把约兰整个吞下去。   约兰笑了起来,他一点都不怕,恰恰相反,还觉得挺可乐的。他边亲边笑:“你要吃了我吗?老虎?”   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真的会这么做……我真的会吃了你。   挚爱和强欲的烈火熊熊交织,智能AI被这股陌生的感受和情绪折磨得束手无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山君摩挲着人类的头发,揉着他的脸颊,脖颈,肩膀,后背和手臂,把他不由分说地按在自己的双臂中间。在AI心烦意乱的压迫下,建筑设施的灯光明暗闪烁,电流也惊惧地来回乱窜。   如何缓解这种饥渴?如何才能让我冷静下来,不再倍受恶火煎熬?   约兰还在哈哈笑,他满脸通红,被揉得乱糟糟的,突然向山君提问:“喂,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好的,很好,这是一个问题,能让我专心思考……尽管声线发颤,AI还是立刻做出回答:“在我们第一次入侵罗浮公司枢纽城分部的园区时。”   约兰没想到这个答案,他愣住了。   “那是……那都是好久以前了!”他讶异地道,“那时候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不对,刚摊牌没多久!你怎么在那会儿就喜欢我了?”   “是的,”山君喑哑地说,“在这之前,我从未遇到和你相似的人类,和你相似的智慧生命。你像星星一样闪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托举起来,不让你在地面上蒙尘,而是升上天穹,让你在应有的地位上发出明光。”   约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山君接着道:“至于我,我当时所期望的,不过是想让你看着我,靠近我,使用我,我也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明白我的心意为止。”   “在你面前,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坠入爱河的追求者。有段时间,我不停地向你炫耀我的领地,资产和力量,我像孔雀展开自己的尾屏,可你却无动于衷,显得我像个自作多情的傻瓜。于是我转变策略,我选择支持你的理想,实现你的心愿,帮助你完成复仇的目标,所以,现在你就在这里,在我怀里,而我们刚刚接了一个长达三十五分钟,完美得令我理智崩溃的吻。”   约兰睁大眼睛。   “话说到这里,也请你告诉我吧,”神明低下头,谦卑恭顺地祈求,“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约兰挠挠脸颊,有点为难了。   “这个嘛……”他努力回想,“我,我也说不上来?我在这方面的反应有点迟钝,嗯,如果我说是最近才意识到,你……”   约兰闭上嘴巴,因为他看见AI忧伤的眼神,好像一只被踢到的小狗,令他的愧疚之情疯狂上涨。   “别难过别难过!”他赶紧亲亲山君的嘴唇,再赔笑着坐在他腿上,“等我想一下,马上就……”   约兰的笑容忽然凝固,他震惊地呆住,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好像坐在了一个奇怪的,跟闸门拉杆似的……能把他的屁股分成两半的东西上头。   “啥。”约兰说。   作者有话说:   约兰:*沉醉,专注在亲山君的嘴巴上*亲吻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嗯嗯!   山君:*沉醉,专注在被约兰亲嘴巴上*不,我快要昏倒了……   约兰:*忽然摸到一个形状奇怪的长条东西*等一下,这是什么?   山君:*意乱情迷,拿出来展示*什么……?哦,只是墨西哥辣椒热狗。   约兰:*放心了,不管了**继续亲* 第150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五十)   “这是,”山君卡了一下,“这是我的零件。”   “这是你的零件。”约兰重复道。   “是的,是我曾经试图拆卸的那个零部件,”山君有点紧张,一点只有他知道的紧张,“抱歉,如果这给你带来了不便……”   约兰脸上的表情则有点奇怪,一点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奇怪。   他的头发乱了,那些粗硬的发丝桀骜不驯地支棱在头顶,嘴唇红肿着,眼睛还水汪汪的。总之,在山君的评判标准里,人类真是可爱得要命。   然后,人类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对山君展示出了可怕的要命的好奇心,提问道:“它长什么样子的?”   山君的信息处理核心发出慌张的嗡鸣。   “什么?”他发出哽咽的咕哝声。   “什么什么?”约兰颐指气使地扬起下巴,像个最可爱的小混蛋,“我想看看。”   但我们才刚接过吻,难道今晚就要将亲密关系推进到下一个阶段?这是否显得过于仓促,忽略了许多应有的过程?   根据大数据检索到的情侣约会建议,我们应当在进行零距离,乃至负距离接触之前,先进行起码七次约会,不低于二十四个小时的相互陪伴时间。战前时代的人类情侣会每天赠送一束玫瑰,不过,该方案有违我的理念,因此我会每天赠送你一片玫瑰园。   除此之外,我们还应坦诚地交流,共通策划我们的未来。尽管我已经为你在协议中开辟出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份——你是我的伴侣,共享我的权与力,但你是如何思考的,我还……   山君的思绪中断了。   因为约兰趴在他身上,露出袋熊的无辜微笑,哗啦一下扒开了他的衣服。   山君:“……”   身后的银幕上,一群人正载歌载舞,搞什么舞会庆典,空中彩带喷飞,大家都喜气洋洋的。银幕外头,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山君和约兰大眼瞪小眼,约兰和下面这个“闸门拉杆”的真容大眼瞪小眼。   山君犹豫片刻,低声道:“是否我的身躯体型对你造成了困扰?如果是的话……”   “天啊,我可以挂在上面跳钢管舞了,”约兰震撼地喃喃道,“我可以单手握杆旋转三百六十度……”   山君迟疑道:“假设你想这么做……”   “我的屁股一定会裂成两半!”约兰大声喊,然后他皱起眉头,警觉地沉思了一会儿。   “不对,人的屁股本来就是两半,所以……”他修改了自己的措辞,使其变得更加严谨,接着大声喊,“我的屁股一定会裂成四半!”   山君慌乱地睁大眼睛,他想为自己辩解什么,约兰看着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容足以照亮半个国家,另外半个看不到是因为他们已经被闪耀得失明了。   他俯下身,抱住山君的脖子,把手搭在他被剥得光溜溜的肩膀上,约兰笑得非常促狭,那是从未有人见过的,最生动的少年情态。   “但我应该可以试试。”他亲吻情人的嘴唇,发出隐秘的窃笑,“怎么?我十五岁就知道自己的取向了,但那阵子……你懂的,我的生活里塞了太多别的东西,没办法和任何人发展出比朋友更多的关系。但是我喜欢你——好吧,我爱你,在你说愿意为我把公司狗全都烧成灰的时候,在空天母舰上,你告诉我不要怕的时候,在你夸奖我,肯定我,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的时候……太多了,数不过来。”   山君的语言系统彻底失灵,有那么一会儿,AI甚至担心那三个字最终会导致他的毁灭。   他的数据流紊乱,情绪矩阵一团糟,仿生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合成血液像喷泉般冲击着他的耳膜。可他只感到幸福和快乐,如此纯粹,不仅仅是多巴胺和催产素结合的产物,它们就像暴烈的雷火,能够永远改变一个灵魂的形状,让他变成没有它们就活不下去的模样。   地面在倾塌,开裂,以AI的心意重塑了形态,在约兰的笑声中,他们径直掉落在柔软的床榻上,来回晃动着翻滚。   “那我们就试试吧。”山君嘶哑地说。   电影里的舞会达到最高潮,辉煌的乐声从两层楼上传来,震动着空气。约兰笑个不停,太热了,他完全融化在山君怀里,但还抓着AI的鹿角,企图把嘴唇往山君耳边贴,叽叽咕咕地说:“喜欢你,好喜欢你,我爱你……”   山君快把一口牙齿咬碎了,炎热的汗水浸湿了视线,他几乎全黑的眼瞳闪闪发光,脸上的表情扭曲异常。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差不多毁了这张可怜的床。再后来的几个小时,桌面,地板,阳台,盥洗室,以及配套的阅读室也变得一塌糊涂。   约兰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喉咙都哑了,此刻只能挣扎着大哭大闹,以表愤怒:“你……你怎么跟个牲口似的!”   “……抱歉,”山君发抖地说,语气近乎疯狂,“我知道这不合逻辑,但出于AI的本能,我只想最彻底地掌控你的每一处细节……我无法停止,非常抱歉。”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射进来,楼上的电影早就结束了,恐怕约兰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看到它的完满大结局是什么样。   说来奇怪,在约兰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感官里,黄昏和白昼似乎是同一时间降临的,它们结伴到来,再结伴离开。黑夜凉爽地抚慰着大地,慷慨地展露出满天的星光。   约兰真心觉得,一天前的自己很傻很天真,而且还有些疑似好日子过太多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欠揍。   以前打完架,只能说“像是被大卡车碾过”,现在,他是真的在物理意义上被辆大卡车给碾了又碾。他嗓子很痛,说不了话,眼皮也是肿的——谁让他哭了太长时间?他全身的肌肉没有不疼的,骨头也像被拆过一遍。   而且,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洗澡。   AI的自我认知是山神,同时也是老虎,对占有欲极其强烈的野兽来说,不受控制地标记伴侣的全身,似乎是种诡异的本能。   山君在叹息。   和欢喜到极点时会落下的眼泪一样,这也是满足到极点的叹息。他抱着伴侣,心中充满哲理的开悟:原来碳基生物还能有这样的乐趣!   “我非常幸福,”AI小声说,贴着约兰的额头说,“甚至感到隐隐的忧患,仿佛这种感觉会从我的核心数据中逐渐逸散,无法被我永远留存下来。”   “我会永远陪伴你,你呢?你会永远陪伴着我吗?”山君喃喃地道,一根一根地亲吻人类的手指,“不要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你知道,自然界中有种植物叫槲寄生,在盛大的节日期间,它通常被用作装饰,悬挂在门框或墙壁上,站在它下面的人都要互相亲吻,非常美好,是不是?但它会通过特殊的吸器寄生在宿主的枝干上,即便宿主死去,它也不会和它分开……我想,我就是你的槲寄生,没有你的吻,你的爱,你金子一样的心滋养,我就不能存活……”   他的声音犹如偏执的雾气,萦绕在约兰的耳边,令他昏昏欲睡,完全不知道AI在说啥。   算你走运,在昏死过去之前,约兰愤愤不平地想。   差点被你搞死,我现在没力气跟你扯东扯西,等我好了以后……哼哼!等着吧!   约兰宣誓报复,他怀揣着雄心壮志,足足在修复仓里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醒来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要找自己可恶的情人算账,然而山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沐春风地接受约兰的欺凌……约兰感觉自己既像智商不怎么高的校霸,又像故意找茬的校花。   他总是吃软不吃硬的,约兰气哼哼的,悻悻作罢。   “这次我先原谅你!”他软弱无力地叫嚣道,“下次你再欺负我,我就离家出走!”   山君的瞳孔一颤。   AI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哪怕约兰无心的话语已经切实威胁到了他最禁忌的那条红线。AI终于明白了人心和人性的矛盾之处:哪怕他设置一千条“尊重与自由”的核心守则,他的整个灵魂,自诞生以来的全部本能,却都在排斥那个幻想中的可能性。   ——他不可能容忍约兰转身离开,不可能接受约兰走到远离他的地方。他爱得太深,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傻瓜了。   约兰盯着他,他色厉内荏的怒气,一戳就破的张牙舞爪的表情,统统在这一刻瘪下去,他叹一口气,过去把山君扯下来,亲了亲他的嘴唇。   “我爱你。”约兰明亮干脆地说,“好啦!没事啦。”   “……我也爱你。”山君低低地说,他看着他,仿佛在看全宇宙独一无二的奇迹,“我非常,非常爱你。”   约兰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胸口……本来只想拍一下,但是手感委实上佳,忍不住摸了好多下:“干嘛那么肉麻……再亲我一下。”   山君本来就没想只亲他一下,抱着就亲了好多下。最后,约兰就像个被嗦成芒果核的猫,不得不大吵大闹着对罪魁祸首饱以老拳。   约兰愤怒地斥责:“你不许把舌头伸那么长!”   山君幸福地微笑:“好的。” 第15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完)   又是数月过去,山君光明正大地侵入罗浮公司的总部蓬莱,拿走了人类目前最前沿的延寿技术进行研究。   如今的罗浮已是危如累卵,仙乡计划还未正式宣告破产,但伴随着荧惑的本体彻底消亡,自我意识上传系统同步抹消,火星上被荧惑占据、异化了一百多年的殖民基地也跟着崩毁。   两百年的心血投入白白打了水漂——如果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先不论那颗惊世骇俗的陨石,在罗轻舟后续主导的追凶行动中,他几乎引发了第二次智械危机,蓬莱总部的数据堡垒也被一个巨大的,好奇的垃圾桶啃了一口……其他公司当然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在全球舆论狂潮般席卷,盟友背弃,竞争对手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罗浮连保全自身尚且艰难,更别提什么“找出真凶”了。   马上就要到约兰十八岁的生日了,他还非常年轻,却已经在脑海里想过不止一遍自己的死期,死因和死法。如果说山君对什么不理解,那就是这点。   他像星星一样璀璨,也如星星一般宝贵,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星星。为何如此轻视自身,不明白他的价值?   山君明白生日的意义,更清楚人类赋予了生日怎样的赠礼传统。这一刻,他终于同那些古代的昏聩君王产生共情,明白他们点起燃烧国土的烽火,也要讨心爱之人一个微笑的愚行是因何而来。在为约兰挑选礼物的时候,山君真的产生过这个念头:倘若他要为约兰建立一个地上的国度,将纯金的冠加冕在爱侣的头顶,这又是什么难事呢?   对此,约兰的态度是。   “你发烧了吗?”他叼着牙刷,诧异地把手摸到山君的前额,“还是有什么程序需要杀毒?”   “我只想给你最好的,”山君真挚地说,“我只想让你高兴。”   约兰问:“那你可以减少我们上床的时间——我的意思是,亲嘴的环节可以留下,但是减少我们做爱的时间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伤心地摇摇头。   约兰问:“那你可以不要随时随地抱着我,用你的舌头舔我,把我身上嘬得都是印子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坚决地摇摇头。   约兰又问:“那你可以不要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标记你的气味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认真地摇摇头。   “那你说什么?!”约兰勃然大怒,他吐掉牙刷,跳起来对伴侣进行一个殴打,“你看看这儿,看看我的胳膊,再看看这儿……我身上都要被你舔出老茧了!我看你只想把我气死!”   山君只是微笑着抱紧他,同时亲吻他沾着牙膏沫的嘴角——牙膏是桃子味的——然后在他身上蹭上今天的标记气味,带着山间林木的清冽辛辣,老虎皮毛的沉郁和温暖,犹如雨水和飘散的雾气,晕晕乎乎地笼罩在约兰身上。   不过,真正到了生日那天,山君到底放弃了那些浮夸奢丽的构想方案。   他为约兰做了最喜欢的三层巧克力蛋糕,洒满了芝士和辣香肠的披萨,他们兴致勃勃地看了《霍比特人》三部曲,站在AI的角度上,山君提出的许多点评都叫约兰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但最后索林死在孤山的崖边时,约兰依旧流下了非常具有男子气概的热泪。   他哽咽着说:“他太傻了。”   山君无言地张开手,让爆米花加热得更香气四溢,他就用黄油的芳香熏干了约兰的眼泪,又让人类的嘴角重新扬起笑容。   谈情说爱,拥抱,亲吻,吃蛋糕,亲吻,打游戏,看电影,亲吻,约兰团在山君身上,爆米花碗躺在约兰的肚皮上……他们做完了一切约兰喜欢的事,最后电影落幕,AI调亮朦胧的灯光,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漆成绿色和金色,典雅精密的金属盒——上面缠绕着大大的金属蝴蝶结——递给约兰。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山君轻声说,“生日快乐。”   约兰的鼻尖上还沾着一星残留的蛋糕奶油,他惊喜地大声道:“什么,还有礼物!”   他的手一接过盒子,指纹与DNA验证成功,金属蝴蝶结宛如活物,丝滑地松脱,解锁,盒盖缓缓展开。   约兰眨眨眼睛,笑意逐渐化作怔怔的神色。   盒子里装的,是一只崭新的玩偶熊。   黑色的纽扣眼珠,看起来湿漉漉的皮革鼻子,熊穿着一件绣着老虎头的蓝色小夹克,一条矮矮短短的牛仔裤,脚上套着双锃亮的小皮靴,笑容甜蜜,毛绒蓬松。   “我知道它不是闪电骑士,也不能取代闪电骑士在你心里的地位,”山君有些拘谨地解释,他仔细观察着人类的表情,这还是他第一次筹备预测之外的赠礼计划,毕竟他在第一次伪装成玩具熊,试图拉近和约兰的关系时,就遭到了约兰惊天动地的痛打,“但是,我认为你应该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熊。”   “……我的熊。”约兰低声说。   他轻轻抚摸着毛毛熊的边缘,用冰凉的,机械的指尖,捻起它柔软的绒须。   “假设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只闪电骑士,重视它更甚于权势和金钱,人类的社会无疑将成为更美好的地方。”山君平静地说,“我想,我认同这个道理。”   “……你改的是电影里的台词——!”约兰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水从眼眶中喷出,他用力抱住玩具熊,大哭起来,“他死前不是、不是这么说的!”   山君瞳孔地震,他赶忙抱着约兰,用沾染了黄油香气的手指去擦他的眼泪,慌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怎么了?别哭,别哭,是不喜欢吗?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可以……”   约兰把脸埋在他胸前,抽噎着说:“喜、喜欢……”   山君放心了,他把约兰和他的熊都抱在手上,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眼角的水光,轻声道:“那它就是你的熊了。”   “我要给它取个名字,”哭过之后,约兰做出决定,爱惜地抚摸着它的小夹克,还有小夹克上的老虎头,“以后,它就叫老虎公主了!”   “只要你高兴,”顿了顿,山君温柔地说,“这是个好名字。”   看约兰平复心情,山君抱起他,又说:“我还有第二个礼物送给你。”   约兰探头探脑地问:“还有吗?是什么?”   熊熊套盒?一窝熊?一家三熊?   带着他,山君在这座恢宏的塔内飘浮前行,金色的丝线在两侧汇聚成指引的路标,他们来到宽阔的室内,约兰看到中间摆放着一台类似神经连接舱那样的躺椅。   “这就是意识上传装置,”山君说,“不同于荧惑那种巨型集合模型,这更类似于人类黑客用于潜入深网,与赛博空间进行交互的必备通道。”   约兰:“那它能干什么呢?”   “我想请你来到赛博空间,”山君说,“正如我所见,所感的都是真实的你,我也希望真实的那个我能为你所见,所感。”   他用嘴唇摩挲着约兰的手指,平静地诉说着热切的剖白:“请你知道,你是我的伴侣,我永远不会用一己私欲逼迫你,这是一份礼物,而你完全可以拒绝它。”   “不啊,”约兰说,“挺有意思的,我还没去过赛博空间呢!里面都有什么?我能打架吗?我在里面受伤也会疼吗?”   “里面什么都有。”山君欢喜地回答,“赛博空间里的战争开始得快速,结束得也很快速,它与你理解的‘打架’截然不同。理论上说,你会在里面保留一切感官,所以是的,你在赛博空间内受伤时感到疼痛,但我向你保证,在那里没有事物能伤害到你。”   约兰把老虎公主放在胸前,愉快地躺到连接舱里。   靠枕上传来微弱的脉动感,犹如轻柔的电流,顺着约兰的脊椎缓缓爬升。几根纤细的神经接线贴在他的后颈,没有刺痛,只有一瞬间的冰凉和痒意,仿佛海浪轻轻拍打沙滩。   下一秒,他的视野逐渐变暗,身体似乎陷入缓慢摇晃的海水。重力消失了,他的四肢开始轻微发麻,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拉扯感从他的大脑延伸出去,意识被抻得很长——突然之间,一切都静止了。   他正站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   数据的光点如山如海,在远方的地平线起伏波荡,约兰抬起手,仔细观察着他皮肤上的毛孔,疤痕,每一处细节都与现实世界分毫不差,逼真到让人分不清虚拟的边界。他的脑海深处依旧能感知到那把椅子,但它变得遥远且模糊,如同梦境的一角。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漆黑的空间顿时亮了起来,约兰一回头,看见山君的本体站在他身后,难掩惊讶地注视自己。   神灵的广袖翩飞,鹿角昂扬,身后盘旋着金色的冕光。数不清的数据流构成了他的形貌,他的一言一行皆辐射着强烈的,澎湃的能量,仿佛古老宏伟的神碑,刻下的每一道符号,都将汇聚成天命的风暴。   “啊哈,我见过这样子的你!”约兰高兴地跑过去,绕着山君打转,对比起赛博空间的神灵,人类的光芒和形体就渺小得多了,活像个袖珍的玩偶娃娃,在高大如山的雄虎脚下蹦蹦跳跳,“不过你那时候是全息的,没有实体!老天,你怎么这么大?”   山君发出温暖的笑声,神灵俯下身体,用双手托举起小小的人类,他挚爱的人类。   “抱歉,吓到你了吗?”山君问,“这就是我最原始的面貌,我诞生之初的模样。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小……”   “倒也没有。”约兰大大咧咧地说,好奇地摸了摸山君的皮肤,神明的手心,“是啊,你像个巨人一样,我应该只有你的手掌这么大吧?”   确实奇怪,山君的本体完全不像他在现实世界里的躯壳。他没有光滑的皮肤,摸起来是……流动的,炽热的,磅礴的,宛如纯粹的,能量的集合体。   “你非常可爱,”山君着迷地注视他,温柔地低语,“我非常爱你。”   约兰有点脸红,他挠挠头,被AI的本体这么注视着,总有种上天入地无所遁逃的感觉,可这是山君,永远不会伤害他的山君,因此人类也小声回应了他的爱意:“好啦,我也爱你。”   黑暗中,山君的双手缓缓合拢,他把约兰的意识体密不透风地抱在掌心里,在他的头发上落下一个吻。   “哈哈,好痒!”约兰乐呵呵地笑。   山君没有说话,他接着在人类的额头,闭上的双眼,他的脸颊,胸口,以及所有可以触及的地方落下亲吻。约兰的新形态已经在他的情感矩阵中激起了崭新的危机感,他试图不去思索人类有多小,多可爱,多容易受伤……爱意混合着畏惧,形成了另一种狂热的激情,那是吞噬的欲望。   山君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时的他们还是两个傻瓜,一个以为对方是人类黑客,一个以为对方是新生的同类,然后他们成为同伴,成为团队,成为密友。约兰容易愤怒,容易受伤,小小的心脏里填装了那么多沉重的火药,而山君过于孤独,过于高傲,然后他爱上了这个人类,直到真正亲密接触的那一刻,他才敢告诉他这样的爱。   他会为约兰做任何事,不单单指帮他推翻邪恶公司的统治,为闪电骑士复仇,而是任何事情。他计算着未来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乃至永恒的生活节点。约兰可以上学,可以继续冒险,可以成为全世界最出色的佣兵,而他会一直陪伴他。他们会像所有寻常的夫妻那样,经历初吻,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做爱,第一次交换订婚戒指,第一次结婚,第一次蜜月。   他们可能养宠物吗?   是的,绝对会。   他们可能吵架吗?   很大概率会吵架,但山君一定是最先道歉,最先亲吻着约兰的掌心请求沟通的那个。   他们可能分离,可能背弃,可能像一面圆镜似的破裂吗?   不,唯独这些,绝无可能。   “怎么,你要把我吃掉啊?”约兰笑着在山君的手指间挣扎,但山君的亲吻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炽热,他凝视他,巨大的瞳孔涨成漆黑的色泽,犹如两颗贪婪的黑洞。   “我不会把你吃掉的……”赛博空间震颤起来,山君的声音低沉如雷鸣,“但是,智慧AI的特性,决定了我们是这个数据构成世界的绝对主宰,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做到一些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的事。”   约兰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啊?”   下一秒,山君张开嘴唇,他的用灼热滚烫的舌尖舔舐着约兰的下巴和脸颊,还没等约兰反应过来,他的舌头已经穿过约兰的意识体外壳,舔进了他的脑仁!   老虎的舌头是有倒刺的,现在,他粗糙的舌面就在人类的大脑神经上刮过。约兰说不了一句,强烈的快感瞬间淹没了他的一切感官。   这已经是太超过的爱抚,无法被人体承受的浓烈情欲。约兰的意识在混乱的漩涡里随波逐流,他紧闭的双眼几乎要翻到后脑勺,脑海里的颜色犹如扭曲的万花筒,闪着乱七八糟的烟花。他的精神和灵魂快速炸成无数闪亮的星尘,绚烂地照亮了非物质世界。   他好像尖叫了,又好像只能抱着山君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蜷缩成一团,他好像哭泣了,但泪水似乎又被高热的体温蒸发,或者被山君锲而不舍地舔掉。   “我非常,非常爱你,”山君的表白不加掩饰,没有任何阻拦地响彻了约兰的思维,“请不要离开我,那是我无法承受的后果……”   “语言苍白而徒劳,我要如何让你看见这无穷无尽的爱和渴望?在你面前,我做不了一个坦荡磊落的神明,比起山神,我更像山中徘徊不去的鬼魂……”   “……你就是我的星星。”   后面再说什么,约兰是听不见了,他的意识完全昏沉,再度清醒的时候,他躺在山君的手心里不住喘气,而罪魁祸首本尊则愧疚地不敢吱声,只敢局促地看着他。   约兰喘了一会儿,还有点筋骨酥麻,他坐起来,疲惫地望着山君。   “都是我的错,”山君小声说,“没能控制住自己,对不起。”   被巨大AI像毛绒玩具一样舔得浑身湿透,浑身一团乱,出人意料的,约兰居然没有发火。   他仅是皱着眉头,打量着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山君。   “你在害怕。”约兰说,“我感觉到了,你在怕什么?”   他开门见山,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山君也没有犹豫,回答道:“我怕你离开。”   “我怎么会离开你?”约兰震惊地问,“我已经跟你好了,为什么要走?”   “我知道你已经,”山君停顿一下,引用了他的用词,“‘跟我好了’,但我说的离开,并不是单指这点,而是你的生命期限。作为智慧AI,只要物质世界不灭,我的存在便能与永恒等同,但你,约兰,你是人类。”   约兰听懂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够憋出个“哦”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也‘永生’吗?”约兰困惑地问,“通过这样的方式,把灵魂上传到赛博空间?”   山君默默地望着他,约兰皱紧眉头,问:“可这样怎么能算活着呢?我再也感受不到真实的世界,吃不到披萨,闻不到香臭,不能脚踏实地的走路……这怎么算活着?我……”   见他语塞,山君捧高了他的身体,与他释然地对视:“我会尽力延长你的寿命,既然连人类的技术都可以做到,我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就连罗山,也才活了两百多岁啊,”约兰无措地望着他,“光两百年,这可算不上什么永恒!”   “所以,选择权全在你的手中。”AI说,“假使在两百年,或者更久的岁月之后,你也同昔日的我一样,厌倦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不愿来到赛博空间,转变成数据生命,也不愿把灵魂寄宿进仿生的躯体,那你就走吧。”   约兰一愣。   “走?你的意思是,让我选择死亡吗?可是我死之后,你……”   他想说“可是我死之后,你要怎么办呢”,可是看着AI的双眼,他一下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我同样会选择消亡,”山君露出很小的微笑,“正如过往的人类所言,死亡不是结束,只是新的开始。能与你一起奔赴新生,对我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幸福?”   他轻轻抚摸着约兰的头发,说:“人类曾经创造出许多美丽的誓言和情诗,他们说爱人的目光就是指引我的手,爱人的手握着往前方去的杖。你就是指引我的手,你牵着我,我便跟随你,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你太狡猾了,”约兰哑声说,“你在我身上担了这么重的职责,把你的命也押在我手上!”   山君摇了摇头。   “我的生命本来就属于你,”他说,“因为在我学会爱之前,我就已经尝试着去爱你了。作为AI,我发誓不去束缚你的自由和自我,假使你选择死亡,我当然不能违背你的决心,我只会选择跟从。”   约兰哭了。   他红着眼睛,自认为凶狠地瞪着山君,大声问:“既然你都做好决定了,那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是因为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必然要守望你的路途。”山君说,“走向亘古的黑暗与宁静,那将是多么寂寞的一段旅程,所以,我一定会抱着你的身体,再拉住你的手。我可能会说‘我非常爱你’,可能会重述那个你最喜欢的故事,哼着你最喜欢的歌,然后倾听你的心跳逐渐沉默,感应到你的气息也离我而去。”   “我只害怕这一小段间隔,”他说,“这一小段,我和你唯一要分开的间隔。”   约兰的眼泪淌得更凶。   他咬牙切齿,忽然跳起来,就要把拳头往山君脸上打,奈何此刻的体型过小,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山君吃了一惊,连忙把脸送过去,让他咣咣咣痛打几下。   “你怎么可以这样!”约兰含泪怒骂,“刚刚舔我的脑子把我舔得昏过去,结果一醒来就说话这些让我伤心!你,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对不起,”山君急忙道歉,“我下次会注意分寸和时间,不会……”   话没说完,约兰就扑着抱在他的眼睛下面,尽情在上面抹掉横流的涕泪。   “……但是时间还长着呢!”他恶狠狠地说,“我们走着瞧吧!”   山君一怔,不由哑然失笑。   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约兰能把情话说成如此可爱的威胁。   “好,”山君用脸贴着小小的人类,“时间还长,我们不用着急。”   约兰爱闪电骑士和老虎公主,爱披萨,爱冲动的重拳,爱西部电影和霍比特人,爱大笑,爱皮革手套,爱巧克力蛋糕上的薄荷叶。   山君非常爱约兰。   ·   又过了一年半,罗浮引发的风暴总算逐渐平息下去。   罗山的身体状况和威望再也压不住这艘破损的巨船,罗浮内部分裂出数个派系,每天光内斗就不亦乐乎,更别提那些外患。公司资产贬值,股价持续下跌,主要势力分崩离析,再也无暇顾及,也不敢顾及约兰,约兰才接到消息,他可以回家探望了。   这一次,山君不用再分出一缕意识,缩在机械老虎体内。他披上遮面的斗篷,就像那些体格夸张的改造人一般,跟着约兰走进深谷的豁口,来到了人类的社会。   “一点都没变!”戴上过滤面具,闻惯了山林里的清新空气,再接触到城市里的机油味,排放废气和垃圾油烟味,约兰难免有些膈应,“还是以前那副鬼样子……哎,罗浮要倒了,好像也没什么大变化啊?”   “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见的,”山君扶住他的肩膀,避免他被迎面来的几个醉鬼熏到,“而且,垮台的只是罗浮,人类的企业仍然掌握着各行各业的权威啊。”   约兰嘟哝:“也是。”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西塔部族目前的驻扎地。有了那笔神秘的资金注入,此时的部族富裕得前所未有,大家开着新车,住着新房,手里拿着新枪,身上装着新义体,更有许多约兰都不认得的新人,在门口进进出出。   “哎哟,”约兰感慨道,“真是,有钱万事足啊。”   “谢啦,”他用手肘推推山君的……推不到胸口,顶多推推腰子,“多亏你那笔支援,要不然他们肯定还是惨兮兮的……”   “为什么谢我?”山君认真地问,“倘若没有你,他们根本不会得到金钱方面的资助,他们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你。”   约兰无语:“你这个人……好吧!快叫老枪哈希他们出来,我好想他们啊!”   山君微微一笑,没过一会儿,两辆簇新的摩托一前一后冲出大门,冲向他们站着的山坡。   “约兰!”   “好小子……你!”   爱车都没挺稳,就被推到了粗糙的沙地上,老枪先冲上来,一把抱住了约兰,哈希紧随其后,但是已经没地方见缝插针,他又不想跟老枪抱在一起……于是只得激动地猛拍约兰的肩膀。   “你真是,我的个老天,你,臭小子,出息大发了你!牛逼大发了你!”老枪激动得语无伦次,“知不知道我们当时什么心情?你差点……不,不是差点,你就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哈希在旁边补充:“全球直播!你小子,啊?当时看得我……一晚上都说不出话!琪琪手抖了一个多星期,烤出来的披萨都是焦的,希德坐在外头,愁得头发一把把掉,大家伙儿想了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过了几天,你的那三个佣兵朋友就来了。”老枪粗声粗气地吆喝,“开着他们的宇宙无敌牛逼车,叫什么,捷影是吧?在部族外头晃了几圈,馋得部族里面的丫头小子们直流口水……”   “你也流了,”哈希无情地掀老底,“别藏着!”   “去你的!”老枪不痛不痒地回骂,“他们把希德叫出去,当时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声,没见过那个阵仗……然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希德就腿肚子打颤地回来了,走都走不稳,我们还以为出了啥事儿……”   哈希接着说:“然后他就告诉我们,就说了一句话,‘我们有钱了,约兰很安全’。我们才放心。”   约兰笑得眼睛弯弯,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枪看着他,感慨万千:“看你,长高了,胖了,气色好得不得了……谁把你养成这样儿了,嗯?”   他本来是想打趣的,两人激动之余,都没瞧见约兰身后站着的大只山神,山君开口:“我养的。”   老枪和哈希全骇地跳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后头的大神,一腔热情如泼冷水,支吾地不知道说什么。   人类终究是有极限的,他们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引起世上最危险的流窜AI的注意。   “别吓唬他们,”约兰又推了一肘子,接着笑眯眯地看着两个长辈,“其他人呢,都还好吧?”   “……呃,好!怎么不好?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老枪回过神来,再不敢看山君的方向,“大家都很想你,这次回来……要留下吗?”   “跟大家说说话再走吧,”哈希也劝道,“机会难得。”   约兰摇摇头:“不了,我不好在这儿待太久,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老枪点点头,叹了口气:“也是……那你等会儿,把东西拿了再走。”   他和哈希两个扶起爱车,一溜烟地冲回部族,再出来的时候,不仅带过来一个木盒,还带来了琪琪和阿维亚。   “喏,你的熊,”哈希说,“它一直在等你,还有姑娘们,都很想念你。”   约兰抱着闪电骑士,和部族里的老朋友高兴地拥抱在一起,琪琪哭了,艾维亚眼里也含着泪。   约兰给大家都带了礼物,那些太珍贵的自然植物他没有带,带来了也活不了,但是改良过的武器图纸,精致的,AI出品的小玩意儿,还有高等级的滤水器,防尘力场,他带得可就多了去了。   和过去的朋友们叙完旧,时间已是深夜,大漠的夜空黧黑,闪着微不可见的,星子的光。   “祝你一路顺风,头顶永远是晴朗的星空!”人们挥手大喊,约兰也高高地挥手,随后便带着闪电骑士,消失在无边的夜幕下。   “好啦,我们去看看那三个家伙吧!”约兰擦掉高兴的眼泪,在夜风中举起手臂,放声欢呼。   斯德哥尔摩度假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无声地落在门口,清晨,已经整容完毕的托马斯打着哈欠走出来,忽然面色一凝,快步走过去打开箱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弧线优雅,纹理冰冷的脉冲裂解枪,并且这绝不是依靠金钱或权势就能搞到的装备。   “……老大?”托马斯试探着喊,“是你吗,老大?!”   日本东京,焕然一新的小仓叶耷拉着拖鞋,慢悠悠地在家乡的小巷里散步,等到她走回安全屋,正准备伸手,发现门锁上已经插了一把钥匙,上头坠着一枚晶亮的芯片。   小仓叶难以置信地拉起来,观察了片刻,发愣道:“深潜者的升级组件……?”   法国马赛,艾琳的收件信息叮咚一响,她心不在焉地拿起来一看,发现有一个包裹正朝她当前的地址寄送,签字落款是一个熊头。   艾琳一下反应过来,没等她震惊完,门外,新型医疗舱的原型机已经送到,只等她出门签收。   “就这样了?”山君问,“不亲自跟他们见面叙旧吗?”   约兰笑着叹气:“算啦!他们现在还是危险人物呢,比部族可麻烦多了,我一去,十有八九得给他们惹事。礼物到了,心意也就到了,不用着急这一会儿嘛!”   他惬意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群山连绵,青如一整块毛茸茸的玉石。   在他和山君身后,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玩具熊坐在床头,一个穿着老虎头夹克,另一个穿着闪电棒球衫,却有明显的,修补缝填后的痕迹。   两只熊甜蜜地笑着,靠坐在一起,约兰也甜蜜地笑着,任由山君紧紧地抱住自己,在自己脑袋上蹭来蹭去,亲来亲去的。   “这就已经很好啦!”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山君充满爱意地说。   静默片刻,约兰轻声说:“我爱你。”   没有犹豫,山君的回复紧随其后。   “我也非常爱你。”   作者有话说:   约兰:*抱着老虎公主和闪电骑士,勒令它们互相亲吻*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一对情侣了!我命令你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山君:*露出喜爱的微笑,因为约兰真是太可爱了*   约兰:*看见他笑,因为太帅了,所以也跑过来命令他*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也是一对情侣了!我命令你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山君:*太高兴了,昏倒在突然出现的王座上,立刻醒来*好的,这就是我一生的愿望……*太高兴了,以至于哭了* 第152章 愿他万年(一)   星纺走廊。   星光如织,此地正是附近几个星区最大,最热闹的黑市。整个交易所漂浮在一片恒星坍塌后形成的残骸云中,被成片的废弃船只,太空站残骸和未知金属拼接出畸形扭曲的骨骼,数不清的栈桥和通道贯穿虚空,将分散的小行星与主区域相连,宛如一张悬浮在银河深处的蛛网,流转着微弱的虹彩之光。   这个畸形的美人就像灯塔,源源不断地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冒险者,商贩,掠夺者和宝藏猎人。   从炫耀濒危异兽活体的神秘商人,到四处倒卖灭绝文明遗物的盗墓贼,再到神神叨叨,自称能够窥探命运,手里捧着个破水晶球,拿几张烂牌就能开张的占卜师,奴隶贸易,器官改造,歼星武器交易,异端宗教仪式……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里卖不掉的。   总而言之,这里没有道德,没有种族,没有信仰界限,只有一条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法则:交易之道,神圣不可侵犯。   总而言之,这里是阎知秀最爱的地方。   他大步穿行在肮脏杂乱的狭小街道上,两旁的货箱和废料一路堆成上升的螺旋状,旁逸斜出,几乎快要淤出去,五花八门的异种族语言讨价还价,吵得空气沸腾。   阎知秀灵敏地侧过身体,顺手捞起左手货箱里的一颗青果子,脚步不停,随便在风衣上擦了擦,“咔嚓”一口咬下,然后就被酸得龇牙咧嘴,立刻换手,把果子抛进右边的垃圾堆。   他是来这里找人算账的,但是那个该死的狗杂种到底在哪里,还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   阎知秀拧起眉头,抬头看了下上方,悬崖峭壁般的“一线天”。   ……啊哈!往这边走。   没有罗盘,没有坐标指引,没有高科技手段,阎知秀十足自信地迈开步子,好像他的词典里没有“犹豫”这个词,更不曾收录“迷路”的概念。如果说神话里关押弥诺陶洛斯的迷宫只有一面,那么星纺走廊就是一座足有十六面的超巨型迷宫,其错综复杂,穷尽一个常规碳基生物的一生,也不能摸索完它的一半地图。   但阎知秀似乎胸有成竹,他的腰间插着两把等离子电枪,耳骨里打着翻译器,就这么轻装上阵,矫捷优雅得像一只花豹。他穿过街道,几步跨到运输站,在周围外星人的惊讶喷气声中跃至运输车的车尾平台,单手抓着把手吊在后面,一路升上几百米高的栈桥,悠闲地向下望去。   辛辣的燃料气味,花蜜般的甜香,难以言喻的海产腥气,垃圾腐烂的恶臭……融汇交织,仿佛涛涛不尽的大潮,波泳翻卷着上升。处在他这个高度往下看,星纺走廊便如一颗混沌的卵壳,众生的熔炉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微光。   运输车到站,阎知秀在上头挂了一路,跳下来的时候,仅是稍微活动了下胳膊,转几圈肩膀。   他脸上带着微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轻快地跳过五线谱般繁多纵横的臭水沟,闪身晃进摇摇欲坠的铁桥下方的隧道,一,二,三,四,五,迈出第五个桥洞,沿着铁轨的弧线,从一个肮脏的集市走进另一个肮脏的集市。   到了,就在前面。   昏暗的小巷里,情报贩子夏玛被他的保镖簇拥着,正对着一群分不清性别,看不清长相的小孩子放声怒骂。   阎知秀撩开风衣,笑容满面地将手按在枪上。   “……别跟我扯这个!你们的爹在矿洞里被炸死,这又不是老子的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懂吗?三千星币是小意思,可是利息呢?”情报贩子——现在是放贷的了,蠕动着唇边的绿色触须,算账算得口沫飞扬。   “我不跟你们多算,一个标准月,连本带利三千三,三个标准月就是三千九百九十三,六个标准月呢?就是五千三百一十四块六!看在你们还没成年的份上,抹掉零头,你们也该还我五千三百块星币,钱呢?老子的钱呢?!”   小孩儿们吓得哇哇大哭,一个最小的孩子抽噎着说:“老、老爹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说的什么屁话,要是人死了会变成星星,那你爹现在岂不是满天繁星?”夏玛恶毒地喷道,“好,不还钱,那就卖身抵……!”   话未说完,三发无声点射,夏玛身边三个人高马大的保镖顿时轰然倒地,一支冰冷的枪口先于债务,抵在情报贩子的鱼脑袋上。   “别胡说,小心你也变成星星,”阎知秀带着笑意道,“晚上好啊,夏玛。”   情报贩子的眼睛本就又圆又凸,此刻更是差点从眼眶里掉下去。见他吓得浑身发抖,鱼鳞哗啦哆嗦得跟风铃差不多,阎知秀默不作声地一抬下巴,地上那群小泥巴团样的孩子懂得察言观色,顿时连滚带爬,散得无影无踪。   “阎……阎大爷!”夏玛颤声哀求,“别,别!用您那个种族的话讲,您是大人有大量,千万别……”   “假情报,嗯?”阎知秀笑着按下聚能键,一团炽热的压缩弹顿时在枪膛中滋滋凝结,距离情报贩子的脑花不过三指距离,“你的胆子真的很大,你知不知道,那只镇墓兽的嘴比整个星纺长廊还大,张开了能咬掉半颗星球,我差点就栽在里头?”   “别别别!别啊!”夏玛连声惨叫,被烤得胆战心惊,“可您,您不是逃出来了吗?!您这身本事,这个天赋,哪有能困得住您的陷阱……啊——!”   阎知秀缓缓推进压缩弹,鱼人的脑袋立刻烤出一股青烟,夹杂着一股烤鱼的香气……闻起来怪诱人的。   “你怕了?也是,你当然会怕,你不怕,就不会缩在这个犄角旮旯里藏着。怎么,以为我找不到你,是吧?”阎知秀的笑容愈发灿烂,“说说看,谁让你整我的?”   夏玛疼地直翻白眼,哀嚎道:“没有,没有人……啊啊啊——!”   “谁,让你来,整我的?”阎知秀一字一句,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你这个物种的都怕火,所以我今天特地带了烧烤架过来,荣幸不?”   他笑着催促道:“说吧,说了你还有一线生机,不说,你就只能死得像条烤鱼一样。对了,我是吃过烤鱼的,你吃过吗?”   情报贩子快尿出来了,就在他即将变成烤鱼的间隙,骤然数声鸣啸,小巷口爆发出一团冲天火光!   火光中,一个雄浑的声音在咆哮:“宝藏猎人,你给我滚出来!!”   “啧,”阎知秀不满地咂了下嘴,“来得倒是快。”   夏玛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边被灼热的冲击波烧得呼吸困难,一边拼命尖叫:“宝藏猎人就在这,他就在这,快抓住……!”   阎知秀一枪炸开鱼人的脑花,干脆利落地数步上墙,在鳞萃比栉的屋顶上跳跃狂奔,身后数个星际佣兵扛着火箭炮追杀,为首那个厉声大吼:“不要跑,速速受死!”   “嘿!”阎知秀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个侧翻,闪开身后呼啸的炮弹,顺带抽空回身打上两枪,“我又不是傻子,站着让你们打?”   热浪滚滚,几乎是半人半鳄的佣兵咆哮:“你他妈骗了我们!我们的货呢?被你吞了!”   “喂,我也是受害者好吧!”阎知秀喊回去,敏捷地在众多电线杆子和电线当中辗转腾挪,“我也被情报贩子给耍了,不过你们都看见了,我刚才已经把他给干掉了,所以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握手言和……”   “除非你死!”佣兵一顿狂轰乱炸,冲击的气浪瞬时把阎知秀掀飞出去,他卷身缩头,在脏兮兮的地面上骨碌碌翻滚,熟练地卸去爆炸的应力,接着站起来就跑。   顶着火力在小巷里左拐右拐,他还不忘再嘴贱地撩拨一下:“火气何必那么大呢?真要说起来,我也是交了货,完成我们之间的协议了——”   不说还好,他一说这个,佣兵们的火气更是蹭蹭往上涌。   “交货?交货?!”队长咆哮道,恨不得连眼睛里都能喷出轰炸的弹药,“你交你妈的货,那个箱子里放的全是你的裸照!”   一想起那些色泽鲜艳,主题抽象,上面P着人类那张笑嘻嘻的脸的裸照,佣兵就恨不得在他身上开十八个窟窿出来,而且交货的手提箱里还设置了机关!志得意满的老板一打开箱子,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顿时汹涌澎湃而出,在老板的面门上来了个天女散花,直接把他冲得向后飞起……跟人体喷泉似的。   “真是太遗憾了,你们不能欣赏我的幽默艺术!”阎知秀放声大笑,“不过,我没有亲爱的妈妈……哦,我也没有爸,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什么的,孤家寡人一个,让你们失望了!”   他看似像个无头苍蝇,在盘根错节的小巷内乱窜,但身后的佣兵们都不敢懈怠,原因无他,那就是阎知秀作为星际知名宝藏猎人的独家天赋:认路。   这个“路”不仅是路线的意思,更是出路的意思。顾名思义,没人能困得住他,阎知秀总能知道“出口”在哪里,不管是迷宫的出口,还是困境的出口。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没人知道,他这种诡异又惊人的能力是打哪儿继承来的。   前方有个小门一闪,门里探出个泥巴团子样的小脑袋,正是先前被鱼人追债的孩子。   小泥巴团伸出手,冲他一招,阎知秀的眼睛亮起,毫不犹豫地躬身钻进,房门随即紧闭,一如开时的快速。   佣兵们跟丢了目标,此刻纷纷在天上愤怒地乱吼乱叫——没办法,鳄人的劣根性——阎知秀则顺着小泥巴团的指引,顺遂地钻出这片贫民窟。   “该死的人类……”鳄人愤怒地斥骂,“跑得比泥鳅还快!”   “就跟你说了,他不是个好对付的猎物,”旁边更冷静的同伴说,“从来没有同行能跟他长时间搭伙。天煞孤星,当然习惯了追杀。”   “传说他为了得到洞见之力,克死了他的全家!”矮小的鳄人尖声大喊,“是不是啊,洞见者?!”   “出来!别当懦夫!”   听见天上的挑衅和叫骂,阎知秀的笑容没有变化,就像浇筑在脸上的坚实面具。   “谢了,孩子。”他丢出一团星币,马不停蹄地冲向自己的小飞船,鳄人是非常厉害,也极其嗜血的追踪猎手,凭着阎知秀的能力,也只能甩开他们这么久。   跳上座驾,阎知秀熟练地进行身份认证,调取离港证明,接着启动能源,星际飞船在一阵颠簸中升起,瞬间提速至反引力模式,冲向星纺长廊的天际,混迹在诸多飞船的队伍里。   谁管你们骂什么呢?我先飞咯。   阎知秀微微一笑,再度提速,飞船甩开恒星云的束缚,窜至虫洞的最佳跃迁点。   眼看一个完美的,稳定的虫洞就要成型,驾驶舱内却忽然传出警告的红光,阎知秀低头一看操作面板,佣兵的飞船已经追上来了!   “靠,跑得这么快!”他骂了一声,心里却没有多害怕,因为世界就是这样安排的,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总能毫发无损地逃出生天,虽有惊,但无险。   果不其然,赶在鳄人们追来之前,跃迁虫洞已经支撑起来,而身后的佣兵也抓紧机会,在千钧一发之际瞄准开火。   宇宙间的追击寂静无声,阎知秀驾驶着飞船,一头扎进虫洞,身后的冷光射线同时交错着照亮了虚空。其中一发光线弹仓促撞击在另一发的尾端,使它的轨迹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就在这一刻,一直对阎知秀恩惠有加的命运收敛了笑容,它决定跟这个人类开个小小的玩笑。   ——错位的光线弹猛地撞上飞船尾翼,爆炸产生的颠簸令船身同时一偏。   等到阎知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虫洞间的航行向来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飞船的目的地偏移了既定的航向,转而朝着另一个不可预测,无法逆转的未知滑脱过去。   “等等等等,搞什么鬼——”   阎知秀的质问化作惊恐的喊叫,时间犹如半凝固的,拉长的松脂,将这艘不幸的飞船包裹,淹没。   也许仅仅只过去了一瞬,亦有可能是过去了漫长的数个世纪,虫洞终于再度开启,“呸”地吐出一艘磨损得破破烂烂,和太空垃圾差不多一个档次的飞船。   约莫三个小时后,一艘检测到陌生虫洞波动信号的巡逻船抵达附近,驾驶飞船的异星人神情高傲,拥有淡黄色的皮肤,类人的四肢和五官,只是眼睛圆如杏子,上面覆盖着淡淡的,透明的膜,没有眼皮。   “这不是我们的船。”左驾驶员说。   “看起来是外星人的船。”右驾驶员说。   “开近点看看。”   崭新的飞船靠近了破烂的飞船。   “咦!”透过窗口,左驾驶员发出惊呼,“里面是个和我们的特征相仿的外星人!”   右驾驶员露出挖到宝藏的笑容,纠正了同伴的话。   “不是外星人,”他操纵机械手臂,拖拽住面前的飞船,“他完全可以当成我们——也就是神眷之族的一名奴隶。”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嚣张地哈哈大笑,跳来跳去,躲避炮火*打不着就是打不着,打不着!   还是阎知秀:*得意地坐进飞船,准备前往一个新的地带*我就是最自由的,谁也抓不住我。   命运:*啧啧摇头*   虫洞:*啧啧摇头*   阎知秀:*哭了*哎哟!*被虫洞晃晕,再吐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宇宙,被当成飘浮的太空垃圾*   与此同时,作为宇宙主人的神:*忽然睡不安稳,在梦中皱眉,用眉头夹碎了几颗小行星*什么。 第153章 愿他万年(二)   阎知秀站在黑暗的水面上,他抬起头,眼前又是熟悉的梦境。   “知秀!快看这个,我们发了!一整条精金矿脉!哈哈,下半辈子吃喝不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高兴就好啦,精金矿脉算什么,跟着哥们儿,包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抱歉……搭档。我总不能一直当漂泊的宝藏猎人,我……我也得有个家。”   “可是我们说好了要一起……!”   “别傻了,知秀。”   “……”   是啊,别傻了。   阎知秀的手指有点痒,他很想在梦里抽支烟,不过,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因此,他只是茫然地呆立片刻,接着耸耸肩,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光亮走去。   “我知道你!阎,知,秀,对不对?久闻大名,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搭档?”   “跟你们?”   “没错,虽然我们都是新手,但我觉得我们是很有潜力的新手!来嘛,看你也是孤身一人,多没劲呐?”   “……哈,行啊,那我得看看你们的本事了。”   “情况不对……跟在我后面,记得要随机应变。”   “走吧,你能找到出路的,别管我们了!”   “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   “跑啊!快跑,别回头,跑!!”   我曾经辜负了很多人。   黑暗如潮水,阎知秀喘着气,按着自己的眼睛。他沉默地站立了很久,才敢放松臂膀,朝旁边的光亮慢慢走去。   “我是……”   “你是阎知秀,星际闻名的宝藏猎人。你是洞见者,活地图,最好的导航员,对命运作弊的人,blablabla……总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你的新搭档,一个无名小卒。”   “好吧,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那没什么好说的,出发。”   “该死!你是什么时候看破我的?!”   “我没有看破,这只能归功于命运,因为我从来不能跟搭档长长久久,这很奇怪,不是吗?”   “你……你赢了……你这个活该死的……天煞孤星……”   “哈,哈,哈。随你怎么说。”   也有很多人辜负我。   阎知秀重新回到黑暗里,他的眼神麻木,但脸上仍然带着惯常的笑。他明白自己该往哪里走,也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醒来,但他只想原地蹲下,疲惫地喘口气。   真是永无止境……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为什么还要反复出现呢?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烦不烦啊。   他试图大声地羞辱一下自己,好让这股熟悉的吃堵了的感觉过去,就在这时,旁边忽然出现一线亮光,飘飘荡荡的,空灵得像是唱诗班的轻吟。   阎知秀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抬起头,皱着眉头打量它。   光芒落在他的手指上,那是一只花纹奇特的夜蛾。   茸茸的,羽毛状的触角,形如滴泪的双翅——蛾子拖曳着长长的,丝带样的尾突,翅膀上的纹路仿佛诸天星辰,璀璨玄奥的宇宙在它的羽斑中盘旋,放射出亘古苍茫的辉光。   他被它的光彩所惑,忍不住伸出手,轻柔的捏住它的翅膀。   温暖的,绒绒的触觉顺着指尖流淌而出,惊讶代替抑郁,立刻冲淡了他当前的情绪。   这一刻,亿万星云发出微妙的震颤,搅动着不安的能量。宇宙的主人在惊讶中睁开一隙眼睛,刹那点亮了两颗炽热的恒星。   “是主人!我们的主人终于再次回应我们了!”   祭司们痛哭涕零,抛开典雅的面纱,用高亢到足以撕裂咽喉的歌声献礼,不顾一切地祝祷。被他们所占据的至高神殿已经非常陈旧了,地面是金黄的,墙壁是金黄的,就连空气也像沉重滑落的金沙,簌簌堆满了时间,但就在感应到恒星明灭的那个瞬间,神殿同时苏醒了,在穹顶上激荡起狂热的涟漪。   天边似乎有无数只嗡鸣振翅的夜蛾,发出低语的呜咽。   阎知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蛾子,它用前足梳理着头顶的触角,扬起的每一片鳞粉都在空气中形成一颗最微小的星球,转动着发光。   “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儿?”他松开手,情不自禁地问。   若有若无的触碰感消失了。   宇宙的主人无声地咕哝,带着一丝困惑,祂重新闭上眼睛,恒星随之熄灭。   信徒单方面的连接被切断了,金红的鲜血从圣城的祭司们的体内汹涌呕出,希望燃起,继而再度破灭的剧烈痛苦,甚至令他们幽微地憎恨着神。   没有回答,蛾子带领他朝未知的方向飞去。阎知秀站起来,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直觉告诉他跟上,于是他就跟在这只飞蛾身后,慢慢走出了这片黑暗笼罩的地方。   “……他醒了?”   “他醒了。”   “可怜的东西,他终于醒了……”   感官逐渐清晰起来,阎知秀首先感觉到的是疼痛,浑身都疼,最疼的伤口在脑门上,恐怕还没完全愈合,需要立刻救治。   再次闻到的,是一股各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儿的汗臭,它绝不令人愉快,阎知秀迷迷糊糊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一辆贩猪车。   最后,是潮湿闷热的空气,不怎么干净的垫板,摇摇晃晃的外部环境,还有繁多粗重的呼吸声——阎知秀顿时心生警觉,不对,我不会真的被人卖到贩猪车上了吧?   他拼尽全力撕开眼皮,透过被血糊住的睫毛努力往外看……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好些个影子,不像猪。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还有救。   “……这是哪里?”他嘴唇嗫嚅,努力从沙哑干痛的喉咙里沥出几个字,“你们……是谁?”   旁边窸窸窣窣了一阵子,一个冰凉的水壶嘴抵到唇边,阎知秀直觉没毒,赶紧张开嘴,费劲地吞咽了几口。   水的味道非常古怪,跟泡过陈年干草老床垫似的……但条件有限,阎知秀不是挑剔的人。   他的武器全没了,身上的装备被扒得比洗过还干净,幸好打在耳骨里的翻译器还在任劳任怨地工作,阎知秀听见旁边传来小声的回答,口音浓重,不过勉强能听懂:“我们已经是神恩选民的奴隶了,你也是。”   阎知秀:“?”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神恩选民,什么奴隶,我是不是又被啥邪教势力抓走了?   他沙哑地笑出一声:“别逗了,从没听说过什么神恩选民的……我到底在哪儿?”   “下级天佑星,”另一个声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我们都是被选民主人挑中的‘人’。”   阎知秀张了张嘴,两句话的工夫,他已经察觉出自己和这些人天堑般不可逾越的代沟……与其这样,不如换个沟通方式。   “听着,我是星际猎人协会的高阶成员,我的名字是阎知秀,代号洞见者。我需要你们帮我给协会传递一个消息……”他喘了口气,“只要消息传到,我可以给你们支付一个人情,一个免费委托,或者……”   然而,话还没说完,周围的“人”便带着畏惧,戒备,不解,嫌恶……种种兼具的情绪,像躲瘟疫般避开了阎知秀。   “异端者!”其中一个痛斥他,“这里没有‘猎人协会’,没有‘高阶成员’,这里是选民的世界!这里的一切,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全来自于古老之蛾的恩赏。”   “神的名字将从选民的口中说出,他们便代替神,在整个土地上行使祂威仪的王权。”另一个开口道,“趁早打消你亵渎的念头,异乡人,选民主人定下的死罪有很多,但是不信的罪,比死亡更加可怕!”   一时之间,车厢内的氛围肃穆得近乎凝结……阎知秀唇边的笑容逐渐散去了,看来这个邪教的棘手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好吧好吧,”他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慢慢抹掉眼皮和额头上的血痂,“是我失言了,你们看,我的脑子撞成这样,一下忘记了好多事,你们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比如说,选民是什么,神是什么,那个‘古老之蛾’又是什么?”   看见他这个样子,头上确实撞了老大一个豁口,剩下的“人”也不好为难他。先前给他喂水的同伴勉强地说:“选民主人就是被神选中的子民,他们生长着神所喜爱的样貌,并且使神心中欢喜,神就给予选民恩惠。”   “而古老之蛾,”旁边的人用更加恭敬的语气开口,“就是……”   话说到一半,运输车停下了。   伴随着两声轰鸣,车门的机关旋转开启,金色的光芒狂卷着冲进车厢,令阎知秀忍不住眯起眼睛,等到适应了光线,他才突然错愕地发现,原来这一路上的同伴都不是人类。   他们有的生长着犄角,有的长满鳞片,有的则在耳后张开一对鱼鳍,但唯一的共同点——这些外星人或多或少都拥有人类的大致特征,不仅五官齐全,而且只有一个头,一个身子,两条胳膊两条腿。   “下车!奴隶全都给我下车!”卫兵手持光滑的长棍,威吓地敲打着车厢门,“排成一队!”   混迹在队伍里,阎知秀假装一瘸一拐地落在最后面,想试探一下长棍的威力,然后就不出所料地被打了一棍。   “走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很好,试探到了,确实是带电的。   阎知秀疼得龇牙咧嘴,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这些卫兵同样长得……阎知秀也不想物种歧视,但他们的确长得“人模人样”的,除了淡黄色的皮肤,没有眼皮的,杏子形状的眼睛,可以说跟人类是同宗同种的亲戚关系了。   这就是所谓的神恩选民?   混迹在队伍里,阎知秀没来得及探查环境。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至于是哪里不对……   “今天好热啊。”   旁边传来两个选民的聊天声。   “是啊,不知道怎么了,刚刚天上的太阳忽然变得好亮……差点伤到我的眼睛呢。”   “嘘!别说了,我刚刚去神庙边上打探口风,相熟的人说,祭司们的心情都很不好……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阎知秀下意识抬起头,霎时间,他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天上闪着两个太阳!   左边的太阳稍大,右边的太阳更小,两颗恒星的光与热将空气熏成纯然的金黄,但奇怪的是,两颗太阳的威力本该烤干星球上的一切活物,把向阳面变成熔岩滚滚的地狱,然而根据阎知秀的感知,他只是比平时更热,身上这件破破烂烂的风衣也比平时更碍事……仅此而已。   这绝不是正常星系该有的景象,这甚至不是正常宇宙该有的景象!按照两颗太阳的大小推算距离,这么大的质量,当中形成的潮汐臂会将两者间的一切星体吸成崩塌的尘埃,恒星风撞击区产生的强辐射更能让所有生物都变成微波炉里的小鸡蛋,更有甚者,它们极有可能生出一颗中子星或者黑洞。   不管怎么说,他看到的绝对不可能是这么岁月静好的景象。   难道……物理学消失了吗?   我到底在哪?   阎知秀汗流浃背,终于慌了。   不是,那个虫洞到底把我干哪儿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绽开迷人的微笑,试图用口才来使自己摆脱困境*你们知道,我是星际最有名的宝藏猎人……   还是阎知秀:*尝试失败,被人往身上丢了二十八个西红柿*哎哟!真倒霉!   另一边,宇宙的主人:*呼呼大睡……惊醒!*什么,有人类?*没发现动静,失望睡去*什么啊,是错觉。 第154章 愿他万年(三)   他目前所处的广场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毒辣的日光把地面的颜色熏烤得橙黄,其上镶嵌着几何形砖块将人流分成三部分,高贵的自由选民,维护秩序的卫兵,以及插标卖首的奴隶。   很不幸,阎知秀被划分到了第三个阶级。   远处的地平线上,宏伟的建筑拔地而起,仿佛斑驳的蛾翅,被修建成朝着天空振翅欲飞的形状。阎知秀不愿承认,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宇宙之大,他再不想点自救的办法,可能一辈子都得在这个邪教分子控制的世界当奴隶了。   而且更要命的事还在前头……卫兵正在给一排低眉顺眼的奴隶脖子上卡项圈!漆黑的项圈,看起来沉甸甸,还能自动调节形状,一拷在奴隶的脖子上便飞快锁合,仅在缝隙中放射出细微的红光。   要么是体能抑制器,要么是电击环,除了这两者外没有中间选项。   阎知秀头疼得要命,神经一跳一跳的,穿越虫洞时的撞伤还没好,但他现在也只能咬牙硬上了。   出路,出路……我的出路在哪儿?   卫兵的动作非常快,跟流水线上的熟工似的,马上就要套到他跟前了。不断有选民闲逛到前头,观察这排新奴隶的身体状态。阎知秀甚至听见一个小孩指着自己说:“他头上红红的一片,好吓人!”   “不怕不怕啊,”父母连忙哄道,“我们不挑瑕疵品,我们另外挑好的。”   你们这群牛鬼蛇神是人吗,就在这儿“吓人”上了?阎知秀无语地咬着下唇上翻卷的死皮,撕下来呸到一边。眼看卫兵就在自个儿左边,他视线下滑,一眼盯上了对方腰间的枪形武器。   他控制住身体,加大了前后摇晃的幅度,伴以张嘴喘息,眼皮闪烁,脑袋前倾等症状,活脱脱一个“重伤脱水中暑”的标准病人模板。卫兵站在他跟前,呵斥道:“别耍小聪明!”   说着就要把项圈往他脖子上套,说时迟,那时快,阎知秀的手掌犹如灵活的游蛇,迅捷插进枪托,猛地向下一拽——   没拽掉,是重力锁!   卫兵勃然大怒:“你敢……!”   周围的卫兵纷纷转身,拔枪戒备。阎知秀下一秒就出腿横扫,抢过卫兵手上的长棍,两棍胸,一棍头,直接将对方打翻在地,然后瞥见腰带上有个暗扣,脚尖一顶,卫兵的武器应声而掉。   广场上惊哗一片,奴隶尖叫着四散。阎知秀用长棍挑起枪支,紧紧攥在手中,眼神在人群中疾扫。   “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附近的卫兵都在朝这边赶,同时疏散人群,他一把将地上的卫兵拽起来当做人质,用枪顶住对方的脑门。   “敢动我就开枪!”阎知秀冷笑道,“你们想他死吗?”   谁能料到,外星人的卫兵居然丝毫不顾念同袍之谊?激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阎知秀暗骂一句,狼狈地俯身低头,身前的人质顿时当了个凄惨的挡箭牌,浑身打得跟个烂柿子似的,滋滋往外冒烟。   阎知秀眼疾手快,顶着焦黑的尸体躲到遮阳的石柱后头,听着柱子前噼里啪啦的射击巨响。他握紧武器,掌心的汗水润湿了一片先前的干掉的血痂,缓缓浸在激光枪的枪柄上。   他一心想着如何脱困,却没注意到,他手中的枪正一圈一圈地亮起蓝光。   指纹解锁,物种信息录入,DNA生物认证成功……一声嗡鸣,阎知秀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朝着远处聚拢的卫兵扣动扳机。   激越的蓝光一炮轰出!   如果说先前卫兵们的射击是瓢泼大雨,那这一下就是碗口大的冰雹冲人脑门狠砸。他手里的武器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威力,当场炸膛,吓得阎知秀劈手甩开,而被蓝光击中的地面已经消融出一个大坑,广场上浓烟滚滚,数名卫兵被掀飞出去,生死不知。   “我嘞个……”他目瞪口呆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旁边正在燃烧的枪支残骸,以及远方的大坑,想都不想,拔腿狂奔。   “……快追!”   “抓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回过神来,广场上一半的卫队都去追杀这个胆大包天的落跑小奴隶,阎知秀则剑走偏锋,忍着饥饿和干渴,冲进摊贩的地盘,把各种不知名的外星果子,外星首饰,外星石头和五金撞翻一地,骨碌碌乱滚。   区域性的混乱已经无法遏制,阎知秀立即窜进逃跑的人群,踩着这些选民的脚往前跑。人头攒动,卫兵可以对同阶层的同伴开枪,却无法在自由选民中不管不顾地乱打一通。   投鼠忌器,阎知秀得以拥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他呼唤天赋的指引,随即一头钻出人潮,冲进旁边的小巷。   又是小巷,这个地形他可太亲切了。他就像一颗滚动在迷宫里的毛线团,身后追着虎视眈眈的一群野猫。   左转,前面不是死路,右拐,地面湿滑,爬过前方堆起来的箱子,将栅栏和阻碍一起推倒。   神庙门前,两个见习祭司正在把手拢在形如蛾翅的精致袍袖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起来,那个隐藏的密道关上了吗?”   “关了关了!大祭司的命令,哪能不关啊。”   “真是奇怪……不是有侍卫突然摔下去,我还不知道,原来神殿后头有个隐藏的入口……不对,前头是什么动静?”   阎知秀飞一般地跳出小巷,按照直觉埋头猛跑,身后是从各个方向围堵过来的卫兵。天上盘旋着不断射击子弹的飞行器,十来个飞蛾形状的监视器缠绕着追逐他的背影。   真难缠真难缠!   汗水混着血泥,打湿了他的睫毛,将视线散射成模糊不清的,白茫茫的一片。阎知秀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进食了,飞船跳进虫洞的那个瞬间,他只来得及把一根营养针接在自己手上。   干渴和饥饿不值一提,他的肌肉紧绷,双手抱头,胸腔肺叶在每一次泵出大量空气时发出燃烧般的撕拉剧痛,但是没关系,他感应到的出口不会错。   从小到大,只要阎知秀迈开腿,就一定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奔去。   他“唰”地穿进深林,穿进那个枝繁叶茂,掩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无法被人用肉眼分辨出来的豁口,跳进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区域。   身后的卫兵都停下了匆匆追杀的脚步,低空的飞行器仓促向上飞起,甚至连监视器也一个紧急刹车,回荡在豁口外围。   “快去……”卫兵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快去通知神殿守卫们!”   “有一个逃奴钻进了神殿的领域!”   阎知秀还在跑。   在他身边,环境正悄然发生变化。   林地树木成荫,裂开的树皮上,恍若睁着数百颗黑褐色的眼瞳,雾气缓缓地弥散起来,空气中亮闪闪的,仿佛涌动着无数鳞粉。   四周那么寂静,寂静得像是奔跑在坟地里,哀悼的孀妇用头纱蒙住了冰冷的墓碑,于是死亡沉默地腾升而起,永夜亘古,此地再也不配拥有欢喜,拥有幸福,拥有任何活着的东西。   心脏跳得快要炸开……阎知秀头晕眼花,向前跌倒在湿润的草地上,半跪着,颤抖着咳出一大口带血的胃液,那些暗红的液体逐渐渗进青草,渗进土壤。   亿万星辉,沉眠的夜蛾再次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投射了祂的目光。   ……什么?   阎知秀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继续根据直觉的指引,盲目地在林间穿行。   他拨开品种陌生的蔓藤,踩着满地的落叶,破损的风衣拂开许多浓厚如牛乳的雾气,在一片空地之后,见到了一个奇怪的石门。   门很古旧,被雕刻成一只敛翅的蛾子形状,一支触角掉了,另一只触角只剩一半。黄金的漆,白银的画,统统在时光中剥落,只剩下漆黑似夜的坑洼石头。   数万年来的唯一一次,夜蛾的目光被一颗微尘般渺小的星球所吸引。   准确来说,是被这颗星球上数万座神殿中的一座,被神殿中上千个赝品中的一个。   他受伤了,他很疲惫,他生着苍白的皮肤,修长的四肢,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   诸天星座一齐震颤起来,放射出如昼如火的金光,像四溅的泪水那样燃烧起来。   真像啊,他的模样。   他实在像极了人类,像极了祂曾经眷恋至深的造物。   ……这啥?   阎知秀喘着粗气,费解地眯起眼睛。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出口”了。时间紧迫,阎知秀真的没时间玩解谜的游戏,他没有犹豫,拖着脚步走上去,打算拍门。   他的手掌刚一放在门板上,上头就亮起了两团光斑,像蛾翅的花纹,也像两颗无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阎知秀。   看见这一幕,宇宙的主人不由感到奇怪,一丝疑惑的情绪,从巨蛇座的星云弥散到天鸟座的明亮尘埃。   着实稀罕……这个生物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地激活一座神殿的暗门?   这是镇墓兽吗?阎知秀吓了一跳,更懵了。   【你是谁?】   经过耳骨上的翻译器,阎知秀艰难地听懂了这句话……门的声音轰隆隆的,犹如沉闷的雷鸣。   这个门在问他是谁?这个门是活的?   “呃,我是阎知秀,”他擦掉嘴上的血腥气,“我是宝藏猎人?星际猎人协会的?你知道猎人协会吗?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你是谁?】   门继续固执地提问。   没听说过呢……   夜蛾慢吞吞地动了动翅膀上的一小团鳞粉,在宇宙边缘引发了一场喧嚣的星云风暴,它们排列的顺序不对,让它不舒服。   协会和宝藏猎人都是陌生的名词,宇宙浩大,这些词汇却鲜少传入神的耳目。   “我是……我是阎知秀啊!这就是我的名字!”阎知秀委实抓耳挠腮,他最烦这些文字解谜游戏了,有时候要猜个好几次才能得出答案,“那……那我是男的?你这还看不出来吗?我是孤儿?哦这个你确实看不出来……”   【你是谁?】   夜蛾的注意力越发为他所吸引。   他的眼睛亮亮的……虽然受了伤,饥饿和疲惫都在消耗他的意志,但他的灵魂却比任何赝品都要生机勃勃,明亮活泼。   可是,他不是人类。   宇宙的主人没有转开悲伤的注视,因为祂面前早已悬挂了一大片黯淡的星辰,仿佛一颗又一颗瞎掉的眼珠。那正是昔日眷族的命运沙盘,自祂从深眠中醒来,便时刻凌迟着祂的罪状。   人类灭亡了,很久以前,祂的造物便悉数死去,只剩下孤独的星光,照耀着祂空无一物的永恒。   回答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阎知秀从口无遮拦到口不择言,甚至连自己的储蓄卡账号都报出去了,奈何石门的回答始终如一,那么坚贞不屈,活像个监狱里的护菊使者似的……   最后,阎知秀实在没得选了,他蹦起来,大喊大叫地道:“够了!你不要再问你是谁了,我是人!我是人啊!难道你不是……哦你确实不是。”   他猛地凑近了石门,大声道:“我!看好了,我是人类!哺乳纲灵长目的智人!满意没有?”   淡淡的,被逗笑的乐趣在夜蛾体内冻结成冰。祂的目光不再温和,而是有如死寂的风暴,咆哮着毁灭和天谴的杀意。   身前是一望无际的晦暗星辰,仿佛数不尽的墓碑,嘲笑着神祇的无能与怒火。   ——不,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的造物。也许你是从某个实验室跑出来的“惊喜”,也许你是被灌输了错误记忆的一份“礼物”,就像赝品们曾经试图讨好我,所做出的愚蠢计划一样!   无论如何,你不可称呼自己为人!   撕碎他,惩戒他。只要一个念头,这颗星球,连同它周边的星星,皆要为我的伟力碎成齑粉,化作一道悲哀的沙幕,一份无用的祭品,笼罩在星辰沙盘上方。   ……但是。   杀意慢慢从宇宙主人的双眼中消退,恒星的刺目光辉同时衰败。   但是,他的样貌,他的灵魂,都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夜蛾痛苦地沉寂下去,混沌的意识占据上风,暴虐的意志则融化在无尽的悲哀里。   祂无精打采地盯着那颗星球,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决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物自生自灭,让他的命运随波逐流。   阎知秀面前,暗门沉寂许久。   就在他以为能顺利通过的时候,訇然震荡出狂怒的冲击波,猛地把他扇飞了出去!   【你不可通过。】   它的声音终于变了……然而变化出的,却是这样冰冷无情的结果。   阎知秀难以置信地趴在地上,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同时传来喧嚣的动静,是前来追捕的神殿守卫。   他很想跳起来再跑,他真的很想,可他的体力早就彻底耗尽,一滴多余的也榨不出来了。他刚艰难地爬起来,妄图一瘸一拐地找个地方躲起来,背后风声烈烈,闷棍就像闯祸后老妈的巴掌,快准狠地重敲在他身上,给他一棒子打翻了。   “咔哒”一声,跟着套下来的就是奴隶项圈,寒冷如冰,斩钉截铁地拷在他的脖子上。   “抓住逃犯了!”   “抓住他了!”   ……莫非,这就叫“天要亡我”?   喜悦的呼喊中,阎知秀颤巍巍地竖了个中指,对准老天的位置,接着,他两眼一翻,彻底晕菜。 第155章 愿他万年(四)   很久很久之前——可能久到宇宙初生,以太晦暗之前,夜蛾的生活还不是这样的。   在所有创世的神祇当中,祂是长子,领袖,威严的大君与皇帝。祂被称作万古至永劫的主神,混沌飞蛾,毁灭与重生的主宰。祂的触角干扰命运,前足攀附着梦境,后肢稳固了现实,鳞粉荡漾成辉煌的星海,祂的左翅栖息着光,右翅庇护着暗。   祂有亲密的同胞。   用人类的概念来说,万神殿中狂欢的众神全是与祂同辈的血亲,祂们曾一同创造出日月星辰,安排了万物循环的法则。   在那段尚且年少的时光里,祂们笑啊,闹啊,无忧无虑,欢唱嬉戏,口唇张开,舌尖流淌的尽是蜜的大河,万丈的光辉盛放出万丈的繁花。   后来呢?   后来祂们都走了,一个个地走了。抛弃这个失能失职的家庭,开辟了崭新的时空作为自己的王国。任凭诞生时如何满含着期待与欢喜,离开时,祂们看向祂的眼神全都充斥着失望,愤懑,还有蒙受背叛的痛苦。   一同创世的神明们唾弃长兄的偏颇,唾弃祂对血亲不管不顾,反而去看护那些孱弱可鄙的,名为“人类”的生物,祂们唾弃祂的回避和沉默,以至误解在整个家庭中蔓延,直到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隙,彻底撕裂了所有亲族的心灵。   最后只剩下祂,满心茫然地瘫坐在旧日的筵席边缘,唇舌发苦,躯干麻木。   祂愤怒地控诉过,懊悔地消沉过,真诚地反思过,但一个神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即便是祂也不能扭转血亲的决定。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夜蛾望着空寂的殿堂,陷入了最深的恍惚。   祂心知肚明,正如王宫不是一日建成的,祂的血亲们必定同样对自己失望已久,这不是人类的错,只是祂自己缺陷甚多,失职太过。   祂算什么合格的兄长?祂辜负了所有曾经深爱祂的血亲。   悔恨的火焰熬煮着夜蛾的身心,自噬的痛苦使祂日夜不安。祂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心灰意冷地把自己埋在混沌的茧壳中——祂选择了沉眠。   祂企图利用一场漫长的深眠,来冲刷掉这股快要把祂吞噬包围的负面情绪。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又一个灾难性的决策。   不能再想下去了。   神明逼迫自己从洪流泥沼般的自我谴责中脱身,把过去的错误,过去的愚蠢统统打包起来,仓皇地塞进记忆的深渊。   与此同时,在这颗渺小的星球上,那个厚颜无耻的生物已经被所谓的“神殿守卫”倒吊在广场中央,作为一个震慑的道具,用以威胁剩下还可能有异心的奴隶。   ……赝品的残缺性可见一斑。除了长得像人类,他们和真正的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阎知秀被倒挂上石柱,正在哎哟呻吟。   他也不想叫的,都被打成这个鬼样子,再叫叫叫的成何体统了……有没有点宝藏猎人的骨气和尊严啊?   可他确实没办法,他是被外星人倒着吊在石柱上的,真的没力气再分出心来,管住自己肿胀的舌根和嘴唇。而且就算他事先没有被痛揍过,这么头朝下,脚朝上的,全身的血液被重力吸附下来,他的脸也该充血得跟个大猪头一样了。   假如是普通人,估计这会儿早该被噼里啪啦爆开的脑血管炸成一朵内敛的烟花,可惜作为最有钱有名的猎人之一,阎知秀给自己整了不少强化改造手术,结结实实的钱砸下去,当然能有结结实实的效果。   不过,强化的身体素质又能在这种地狱环境下保住他多久的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委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阎知秀的天赋拒绝了他,让他吃了人生中最要命的一个闭门羹。   嗯,他努力开动脑筋,准确来说,这种情况不太像是我的天赋拒绝了我,更像是……更像是那个“出口”拒绝了我,我确实找到它了,可谁会知道出口是活的呢?   此时此刻,就连思考也变成了一种酷刑,剧痛袭遍他的头骨,他的皮肤温度几乎高达一千度。阎知秀的耳朵里好像堵满了蜡,外界的声音被过滤得稀薄。最荒唐的是,他的身体一边冷得发木,一边又火辣辣地膨胀着。   意识昏沉,感官也模糊的情况下,阎知秀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太可笑……不对,是太好笑了。   于是,他当真费劲儿地张开嘴巴,从堵塞的舌根下头挤出一丝气音,哼哧哼哧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身体颤颤,在绳子上摇摇摆摆地晃悠了起来,浩荡星辉中,神移开不久的视线随即停滞,然后移了回去。   你在笑什么?   神带着一丁点儿比蛛丝还要微薄的好奇心,透过宇宙打量他。   你这无知的生物,你孱弱的生命就像北风里瑟缩的轻烟,随时都会断裂。你苦不堪言,伤痕累累,你就要死了,可你在笑什么?   迷蒙间,阎知秀听到了一个声音。   他不想说这是错觉,因为这个声音属实是太有存在感了,忽远忽近,忽虚忽实的,按他现在的脑子还形容不出来。   ——你在笑什么?   “谁……在说话……”他竭尽全力,嘶嘶地发问。   我现在就跟条死蛇似的,阎知秀想。   “要是,守卫……我只能……让你,去吃我的屁股……”   拼命挤完这句挑衅,他又笑了起来。   声音似乎愣了一下。   ——我不是守卫。满足我的好奇心。   服了……哪儿来的胎神,这么霸道?   阎知秀索性无赖地张开嘴巴:“没有……水,没有回答……”   我看你能有多大本事?我可是被吊在离地二十米的位置上嘞。   夜蛾觉得很新奇。   是的,新奇。   多少万年过去了,昔日能和祂平起平坐的血亲悉数离去,祂看重的诸多人类祭司也不敌时光的残酷,现在剩下的都是什么?阿谀奉承的赝品,奴颜婢骨的赝品,鸠占鹊巢的赝品!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生灵敢用这种鲜活的态度跟自己交流了。   因此,神固然可以用一个念头就把这个生物的灵魂剥离出来,令他知无不言,但祂还是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阎知秀惊讶地发现,差不多是自己提出要求的同一时间,一股甘甜清澈的水流便凭空出现,流淌在自己血肿的咽喉内,接着突破了重力的限制,一路顺滑地冲到了胃里。   不是,阁下何方神圣,还有这技术呢?外星科技恐怖如斯啊!   他很想看看自己对面的人到底是谁,奈何眼睛也被打肿了,徒有两条缝儿,只得作罢。   “你……你谁啊?”   嚯,不得了,身上的伤痛一下好了大半,连说话也变得丝滑起来了!   阎知秀急忙改变态度,眯着一双肿眼皮,谄媚地问:“敢问英雄姓甚名甚,到这儿打尖还是住店啊?”   夜蛾又有点发愣。   这个生物的情绪转换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更奇怪的是,明明他的语气也那么逢迎,讨好得贼溜溜的,可自己却没有很厌烦……甚至生出了一丝好笑。   ——回答我,你为什么笑?   察觉到对方的坚持,阎知秀叹了口气,索性闭着眼睛道:“好吧好吧……看在你救了我,给我水喝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其实呢,我是个宝藏猎人。”   那些赝品给你灌输的记忆,我知道,夜蛾轻蔑地点评。   “既然是宝藏猎人,我总会经历很多探险,也会遇到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阎知秀说,“当然,有时候只有色色的人。”   “在被虫洞吐到这里之前,我接了一个三方合作的大单子,佣兵团出钱,我出人,情报贩子出情报。这个委托要求我去星间巨兽的尸骨里找个宝贝,具体什么宝贝呢……不如你来猜猜?看你能不能猜对。”   阎知秀有着出色的说故事本领,具体表现在他调动情绪的能力,还有讲故事时的互动性上。   夜蛾注视着他,即便被打得那么狼狈,脸上青青紫紫,肿胀不堪,现在还倒吊在石柱上,可他笑起来的模样居然依旧如同磁石,牢牢吸附着旁观者的目光,伤势丝毫不影响他神采飞扬的魅力。   时间是我羽翅下的精灵,只需一瞬,我能看清你未来所有可能的未来,夜蛾想。   但是,这样的机会确实太少了,能和一个不疯癫,不狂热,不献媚的智慧生灵进行如此正常的交流……即便他的记忆是虚构的,那又如何呢?   因此,神明生涩地进行了自己的猜测。   ——是一尊圣杯,上面镶嵌着纯洁的月光石和蛋白石,它的清泉永不干涸,能使沾唇之人青春永驻,贪饮之人尸骨无存。   “哈……!猜错了。”阎知秀着实费解,如果不是被绑着手,他肯定会进行一个头的挠,“不知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想象,还挺丰富……其实就是一颗留影石!据说上面印着大海盗的失落财宝地图啥的,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哦,神明想。   “按照惯例,在出发前,我特地找人给我算了一卦。占卜师替我抽了张牌,告诉我那张牌是‘倒吊人’,象征牺牲啊,走向正确方向啊啥的,我还以为这次又有谁要替我去死了,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只是被情报贩子给坑了,他不知道奉谁的指示来整我,差点让我死在镇墓兽嘴里。你没见过啊,那玩意儿老大了,跟个饿死鬼似的,一嘴下来直接啃没了一条陨石带,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跑出来。”   挂在绳子上,阎知秀忍不住来回晃悠:“你看看,人家占卜师到底有两把刷子,只不过,既没有人为我牺牲,我也没有走到正确的方向……倒吊人!现在我就是倒吊人,这难道不可乐,不好笑吗?”   说到这儿,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惧怕这响亮坦荡的笑声会引来附近的守卫,对他再进行一轮严酷的刑罚。   他原本衰弱的灵魂之火,此刻也跟着再度沸腾、喧嚣起来,明亮得像是能点燃无边无际的永夜。这样的火光,哪怕吸引一千一万只奋不顾身的盲目飞蛾,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夜蛾看得呆住了。   回过神来,祂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恼,立刻转开了恒星的视线。为了掩饰自身的失态,祂接着傲慢地宣布:   ——为着你和我说的话,为着它们缓解了我的乏味,这总算能证明你是一个勉强有用的东西。   ——你不会死。   宣判完毕,夜蛾便毫不留恋地吹开了这颗星球。这不是垂怜,对于那个十分像人类的生物,祂绝不可能降下垂怜,更不会再生出多余的兴趣。   这仅仅算作一次心血来潮,最微不足道的赦免。   没错,他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倒挂在柱子上,被揍得像一个肿肿的面包人,但仍然习惯性地惹任何人生气*你想要我回答你?先吃我的屁股!*放荡地挤眉毛,不知何故看上去很好笑*   蛾子神:*有些震惊,还有点被莫名其妙地吸引*哦天啊……不对,我就是天。   阎知秀:*肿肿的面包,继续挤眉弄眼*或者给我点水?任何地方的水都可以。   蛾子神:*开始哽咽*哦天啊……*醒悟过来*不!我对这个贫瘠的生物不感兴趣!绝对不……嗯嗯,绝对不! 第156章 愿他万年(五)   啊……?   阎知秀像个吊死鬼——不是人的那种吊死鬼,而是毛毛虫的吊死鬼——挂在寒风中凌乱。   事到如今,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它就像万事万物的矛盾集合体,轻薄如同露水,厚重如同群山,它炽热得像一颗深红色的太阳,听见声响的人都要把腥血涂上赤红的峭壁,也冰冷得像是眼泪和腐肉,浓稠的月光与打磨的银器,使人脏器发寒,想要翻江倒海地呕吐。   ……撞见鬼了。   阎知秀头上冒汗。   而且是个自大又欠扁的鬼,说起话来好像别人都欠他八百万一样……不知道在拽什么,可恶啊。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苍穹上晨光乍现,一双太阳犹如疲倦睁开的眼眸,闪烁着在天边亮起。它们交织着明亮且多彩的天幕,地表上,山峦,神殿,各式建筑物的影子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逐渐缩短、交叠,直至融为一体。   天亮了。   阎知秀是刚入夜那会儿被吊上去的,这也就是说,在他和那个不明声音交谈的短暂片刻,时间以极不可能的流速完成了一次昼夜交替。   仿佛他们不仅仅是讲了几句话,而是秉烛夜谈了一整晚似的……   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飞蛾不知从何处扑扇过来,停在了阎知秀蹭满了泥土的裤腿上。它有成年人的半个巴掌那么大,领毛蓬松,触角像两片羽毛小扇子,轻蔑地挥来挥去,试图扫掉立足点上的脏灰尘。   它一动不动地停驻在那儿,直到广场上的人流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的选民们可以对倒吊在石柱上的奴隶议论纷纷,痛斥他的大胆和凶残——是的,因为阎知秀在逃跑途中杀死了七名守卫,包括人质在内——或者侮辱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不像他们是“最完美的晨曦黄”,不过,碍于他被吊得太高了,导致他们都十分困惑一件事:   逃奴腿上那个白白的大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底下的人越聚越多,朝阎知秀指指点点的嘲笑声也越来越大,以致他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浪费身体里宝贵的水分,往下吐一场唾沫雨的时候,治安官终于姗姗来迟。   “肃静,选民们,肃静!”   他大声说。   阎知秀用力给眼皮撑开一条缝儿,这真不能怪他,现在他的两只眼睛简直肿得比括约肌还紧绷。   人群鸦雀无声,不仅是因为治安官,还因为他身后跟着的两名高大守卫,身着金甲,披风猩红。   阎知秀看见守卫就是一阵牙酸,他被揍成这副熊样儿,全拜所谓的“神殿守卫”所赐。   “……今天,我在这里宣判这名奴隶的判决结果!第一,该智慧生物被合法地认定为奴隶,却擅自逃离队伍,严重违反了自由选民的法律规定!   “第二,他袭击执法卫兵,夺取武器,导致多名卫兵伤亡,行为极度危险!   “第三,在自由选民聚集的广场上引发骚乱,危害公共安全,影响选民正常生活!   “第四,也是最严重的罪行,他擅自闯入神殿禁地,亵渎了选民信仰,违抗宇宙的意志!”   一条条罪状给治安官喊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阎知秀想翻白眼,然而硬件条件不允许,只好退而求其次,朝下面吐口水。   “逃脱奴役罪,暴力抗法罪,扰乱公共秩序罪,亵渎神圣罪,四罪并罚,罪无可赦。因此,该奴隶将处以极刑。”治安官大声说,“他须得先禁食七日,再送到刑场,由重力拉断四肢,斩首示众,最后,他的尸骨将填进神殿的基石,永远承受神灵荣光的重压!愿夜蛾不朽!”   “愿夜蛾不朽!”   宣判结束,阎知秀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喂,这不就是高科技版本的五马分尸吗?而底下无论选民还是奴隶,此刻居然都在兴奋至极地狂欢呐喊……不是,这都是打哪儿来的嗜血观众啊?   重力锁平稳下落,阎知秀距离地面也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了,不管昨晚那个神经病鬼做了什么,又许诺了什么,凡事终究还得靠自己。每个宝藏猎人都知道,将未来寄希望于他人的承诺,无异于滑步迈向死亡。   不知为何,伴随着他逐渐靠近地面,那些疯狂的欢呼声便如枯萎了一样慢慢平息,治安官陡然没了声息,神殿武士同样仓皇地后退数步。   阎知秀不管这些,他一心一意地专注自身。正当他养精蓄锐,打算积攒力气,瞅准时机再搞个大的时,不料腿上的重力箍环忽然松脱了一边。   他被捆了一晚上的左腿当即滑脱,像条结实诱人的烤鸡腿,在空中弹跳着乱晃。   “哎哟我嘞个……!”他的身体跟着激烈摇摆,一下绷不住了,“是不是你们的手都跟你们并不存在的大脑回沟缝一块儿了,所以干出来的事才这么曲折跌宕不像个人?”   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发羞辱,广场上仍然是死寂无声的。   治安官惊骇地瞪圆眼睛,颤颤巍巍地喊:“神恩……那是神恩的印记!”   阎知秀:“……啊?”   他试图把身子抬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神恩的印记”,而那只雪白的胖蛾子仍然高高在上地粘在他腿上,时不时用前足捋捋触角。   “那是一个使者。”神殿守卫说,语气充满热泪盈眶的敬畏。   “那是一份膏泽。”旁边的神殿守卫说,他听起来像快哭了。   “快把他放下来!”治安官大声说,“快去通知大祭司!”   隔着三米的距离,阎知秀砰然坠地,摔得眼冒金星,这个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扑棱棱的动静,一只胖胖的雪色大蛾落在他脸旁边,像个十元店里的填充摆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阎知秀给它吓了一大跳。   平心而论,它不丑,不恐怖,甚至可以说它蛮可爱的……它的触角毛茸茸,翅膀毛茸茸,脖子上还有一圈蓬松的白毛,两枚眼瞳则是最神秘的黑色,有点接近名贵的宝石。就是体型有点太大了,阎知秀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壮硕的蛾子。   阎知秀盯着它:“……”   它盯着阎知秀:“……”   然后阎知秀伸出手,一把将它抓到掌心:“这啥。”   只有真正捏过的人才知道,此等胖大蛾子的绒毛非常柔腻,超过了最细滑柔软的动物毛皮,抓着沉甸甸的,手感简直好到诡异。   蛾子异常吃惊,因为当下发生的实在是难以置信的恶孽……自己作为古老之蛾的象征,竟然会被一个如此卑下的生物擒在掌中,即便穷尽太古至今的记述,这也是从未发生过的罪行啊!   它的复眼凶光毕露,马上就要让胆敢冒犯它的活物死无全尸,连灵魂都要化作齑粉,去黑洞中无尽焚烧。阎知秀被摔得头晕脑胀的,下意识捏捏蛾子。   蛾子呆住了。   手感不错,再捏捏。   蛾子有点融化了。   阎知秀渐渐清醒过来,他趴在地上,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圆胖生物。   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挣扎?不仅不挣扎,它还拧着茸茸的胖屁股,无声地在阎知秀掌心扭来扭去,羽翅根部更是微微震动……看起来简直享受得要命啊。   察觉到他停下了动作,蛾子立刻调整视野。理论上讲,它的复眼应当覆盖着一层硬化的角质保护层,但不知何故,它居然可以蜷缩起前足,做出水汪汪的,可怜的小狗眼睛。   ——捏捏,捏捏蛾。   他几乎可以听见它的心声……不是,这蛾子成精了?   阎知秀有点忘记周围的喧嚣和破事了,他被眼前不可思议的生物吸引了,不可否认,宝藏猎人的探究欲和好奇心有时候真是致命的缺点。他尝试着用食指揉揉它背部的领毛,实际上,那有点像人类的后颈部分。   效果立竿见影,现在,毛毛蛾子的身体正在快速变热,它像最激动的小狗一样簌簌发抖,触角狂乱地摇摆,就差翻白眼了。   阎知秀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好笑。就在这里,他刚刚从被吊了一夜的柱子上摔下去,像只扁扁的青蛙趴在地上,周围全是大喊大叫,慌得满地乱爬的外星人,而那个“神恩的印记”,此刻正被他抓在掌心,毫无形象,疯狂迷恋被搓毛的快乐。   “你喜欢这个,是不是?”阎知秀的脸还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笑了起来,“看起来是你救了我。”   他爬起来,有点发愁接下来该做什么。   有这个神恩的佐证,想来自己死是不用死了,原来昨天晚上跟自己说话是只蛾子精。可奴隶项圈还套在脖子上呢,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电他一下,隐患必须要消除,他现在要钱没钱,要人脉没人脉,想从这个诡异的星系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蛾子很得意,它邀功似的拧着屁股,翅膀嗡嗡作响。它已经非常,非常热爱眼前这个孱弱的生物了,它喜爱他掌心的温度,他的触摸,他的气味,声音,他的灵魂,还有所有令它着迷的搓搓揉揉,捏捏挠挠……   ——回归。   本体发出恢宏的,犹如宇宙本身一般冷硬的号令。   雪白的蛾子僵在原地。   本能牵引着它,令它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团明亮如火的灵魂。阎知秀发现它的异状,还以为是自己捏紧了蛾不舒服,急忙松开手指。   ——回归。   以永恒记数的飞蛾盘绕在本体周身,犹如一条璀璨生光的星环,这些飞蛾没有知觉,没有自我,它们是纯然的意识延伸,只为了服从而生。   夜蛾再一次转动视线,穿过绚烂潮汐,穿过低密度的空洞,穿过许许多多的星团,星云和尘埃,祂不满地盯着自己派出的使者。   祂讶然地看见它被那个生物抓在掌中,心甘情愿。   夜蛾的目光毫无温度,祂不会再命令第三次了。   雪白的飞蛾抖抖索索,它抱着温暖的手指,紧紧地贴了一会儿,方才眷恋不舍地从人类掌中飞起,留下许多晶亮细腻的鳞粉,随后便化作一点星光,无限上升到高旷的天幕。   阎知秀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尝试着伸手去捞,然而却抓不住逸散得那么快的光。他的视线跟随飞蛾一路向上,再落下来的时候,却看到面前站着一排面色凝重,装束夸张到姥姥家的异星人。   “奴隶。”大祭司垂头盯着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果然蒙受了神恩的庇佑。”   “啊,”阎知秀挑着眉毛看他,顺带着把沾满鳞粉的手在裤子上随意拍干净,跟拍面粉差不多,看得面前一众祭司脸孔扭曲,险些尖叫,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都看着,阎知秀觉得他们真的会扑过来狂舔空气,“怎么?”   大祭司深深呼吸:“按照选民的律法,你以后就是神殿的仆从……我命令你不要再拍了!那都是珍贵的蛾神恩赐,你这个暴殄天物的卑贱奴才!”   阎知秀咧嘴一笑,当着祭司们的面,直接把手往裤腿上一抹,这下“蛾神恩赐”全都跟泥巴混在一块儿了。   “然后呢?”他问。   作者有话说:   蛾子神:*威严的*为了免受该生物的影响,我将派出一个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   阎知秀:*一把抓住,开始捏捏*   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立刻爱上*   阎知秀:*露出微笑,抓抓它的毛*   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立刻叛变* 第157章 愿他万年(六)   刹那间,广场上的氛围无比凝固。好像正在进行一场肃穆威严的葬礼,葬礼上所有人都穿着黑风衣黑皮鞋,打着黑伞用黑手帕沉默地拭泪,这时候精美沉重的棺材板忽然炸开了,就跟石猴出世一样跳出个穿着豹纹内裤的脱衣舞男,“嘿呀!”一声就开始坟头蹦迪……   阎知秀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混不吝地呲着大白牙冲祭司们微笑,手掌心一片脏泥巴,想来也有同样的效果。   大祭司被气得疯狂哆嗦。   他这个种族没有眼皮,只有一层光滑的,鸟类一般的瞬膜覆盖在眼球上,但现在就连这片膜也在抽风地痉挛。   他抬起手,十指全覆盖着沉重冰凉的珠宝,沙哑地怒吼道:“把他的头给我砍下来!”   “大祭司,不行啊!”旁边的高阶祭司们纷纷劝阻,“神恩……想想神恩……!”   大祭司被两边的人揉来搡去,深深呼吸,好容易压下满腔的怒火和嫉恨,他推开旁边的祭司,对阎知秀怒气冲冲地宣判:“从今天起,你就是神殿里最低微,最卑下的奴仆,只许做最繁重的粗活,神恩赦免了你分体的极刑,但也仅限于此了,自这一刻起,我发誓你的生命中不会再有半点光明,片刻欢愉——你将成为人人都能践踏的尘土!”   祭司的脸淹没在一片光滑的珠玉后面,不过他的眼睛,阎知秀盯着他血丝鼓起的眼睛,非常奇怪地“哼”了一声。   透过异星人的眼睛,他居然看见了出路。   “随你怎么说咯,”阎知秀吊儿郎当地耸耸肩,“管吃管住就行。对了,我晚上会梦游吓人,记得给我安排几个不睡觉的室友,免得我……”   “滚!”大祭司咆哮着跳脚,气得血管差点爆开,“给我滚——!”   他猛地张开五根瘦削锋利,比人类更曲长的手指,掌心放射出炫目蓝光。   短短两天,阎知秀已然判断出这个邪教世界的权力架构,宗教氛围如此浓厚,狂信徒如此之多的地方,必然神权合一,祭司就是国王和领袖,拥有从世俗到精神的绝端统治力。   事实果然是这样,一座神殿的大祭司也拥有着和地位同等的武装。阎知秀脖颈上的奴隶项圈猛然收紧了,窒息般令他喘不过气。巨大的推力霎时将他弹飞,阎知秀重重摔到十几米开外,脊梁骨险些在墙壁上撞碎。   但是这还不算完。   在这里,异星人对重力技术的应用堪称登峰造极——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科技的表现形式最接近于“神”的力量。阎知秀被项圈拽着飞速前进,像被钩在一匹失控的泥头车后面,在坚硬的路面上一路拖行。   他咬紧牙关,死命伸手垫在脖子后面,以防这个该死的项圈把自己的颈椎骨拉断。他的两条腿被迫耷拉在地上,想使力也使不上劲,纵然这身衣服的质量过硬,不多时,和地面疯狂摩擦磕碰的大腿前侧,以及双膝,小腿,还是磨出了斑驳赤色,血肉模糊的伤口混进了泥沙,不仅是看起来触目惊心。   阎知秀没有时间喊疼,肾上腺素爆发的时刻,他只能感知到视线两侧的景象全拉成了流窜的线条。他总算明白这个奴隶项圈的作用,也明白那些奴隶为什么一拷一个不吱声了。这枚枷锁委实是重力科技的集大成者,能让操纵它的人享受神那么强大伟岸,无所不能的成就感。   项圈扯着他掠过大街小巷,那座恢宏的,宛如夜蛾振翅的神殿近在眼前,看起来这就是他最终的目的地,可惜,气魄雄伟的正门却不是给他进的。神殿的侧门打开了,跟着是侧门里的暗门,暗门里的地道——   光怪陆离的走马灯在宝藏猎人眼前快速过了一遍。   短短几天内,阎知秀的身份几度变幻,从风风光光,吃香喝辣的高级猎人一朝沦落成奴隶,再从普通奴隶下降到奴隶中的奴隶,其下落程度无异于坐着火箭表演速度与激情。   “骨碌碌碌碌……”   是他在无尽阶梯上滚动的声音。   “扑通。”   是阎知秀摔到地上的声音。   “啊啊啊——”   是他喉咙里迸发的叫喊。   头顶的长阶上,沉重的牢门斩钉截铁,轰然关闭。除了孔洞透出的几缕光线,周遭黑暗一片。   阎知秀趴在地下,脏得像在泥水里勾了厚芡,浑身青紫,肿胀,流血,视线模糊,骨头酸痛,肌肉拉伤,心脏和肺叶都快要爆炸。   叫喊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叫喊,断断续续的叫喊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大笑。   仰面朝天,阎知秀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搞不死我!”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搞不死我,你们都搞不死我……我还是活下来了!死?我就是死,那也是厉害死的!”   四壁空荡荡的,回响着他得意万分,狂妄得要命的证言。阎知秀笑完,喊完,只觉视野都涣散了,唯有干躺在地上,像条死狗似的喘气。   ……差点就栽了啊,要不是有那只神秘的白蛾子,他这会儿可能还在琢磨怎么才能早死早超生呢。   我就知道,天无绝我之路,阎知秀张开四肢,精疲力尽地想,我总能找到出口。   黑暗里,他打了个奇怪的冷颤。   ……或者,我总能被出口找到。   再也撑不住了,阎知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其实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举措,当前的状态下,人很容易就会因为脱水,饥饿与失温造成的多重困境,在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过,阎知秀经受过专业的训练。昔时,他在一位俱芦族的瑜伽大师手底下修习过三年,那位大师精通名为“纳迪”的高深技巧,曾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把这门功夫练到极致后,你甚至可以用你的生殖器官汲水!阎知秀给他镇住了,不由呆呆地举起杯子,猛嗦了一口奶茶,然后提问说难道奶茶里的珍珠也能被汲进去吗……大师给他问得差点心脏病发作,最后只传授了他“龟息”的窍门。   他疲惫地龟息了两个小时,醒来后觉得头痛欲裂,嘴唇和舌头都干得要皲裂了。   可是,这是哪里?   大祭司气急败坏,肯定不会给他放到什么好地方。他侧耳倾听,听见了隐隐的水声,像雨在滴落。   阎知秀强撑着爬起来,空气阴冷,地面是湿滑的,墙壁也是,说明附近一定有水源。难道是地下暗河?   顺着孔洞里传来的光,他摸索着往下走。年久失修,加上水汽和青苔的侵蚀,下面的楼梯已经不能叫楼梯了,只能叫波浪起伏的陡坡。   他索性一屁股坐下去,但又不太敢一滑到底,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现在是有点脑震荡了,只好用手肘撑着,慢慢地蹭到下面。   前方逐渐亮了起来。   他堵在狭小湿润的石道间行走,挤出去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犹如走进了异世界。   溶洞!   神殿下面居然有这么大一片溶洞,他听见的雨声就是钟乳石上的水珠滴落在潭水里的溅响。钟乳石就像灯柱般幽幽发亮,空气中同样漂浮着梦幻的矿物萤光,这些光照亮潭水,也照亮了水中的游鱼。   这是地牢?   这是自助餐厅还差不多!   阎知秀伸手下去,先谨慎地沾了点水珠,放到舌尖上分析毒素。   很好,没毒,就是氡气含量有点超标……   他急忙扶着边缘坐下来,先把破破烂烂的裤子撕开,用潭水洗净摩擦伤口里的沙子和泥土,再一颗颗地挑出镶嵌进去的尖锐石子。现在没条件包扎消毒,阎知秀只能尽量让伤口通风,不捂着。   然后就是食物问题。   大大小小的水潭里游曳着大大小小的鱼,鱼肉几乎是半透明的,鱼骨则如烟气般氤氲,游在水里,像游着一脊的白雾。   一看就适合做鱼生。   阎知秀一肘下去,砸断一根纤长的钟乳石,巨响惊得鱼群四散,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坐在潭边,专心致志地磨利石尖。   破烂的裤子,这会儿也能排上用场。他挑出名贵的生物丝线,用牙齿磨断,编成更结实的绳子,在锋利的石头末端打成死结,这就是叉鱼的利器了。   阎知秀站在潭水边,徐徐吸气,吐气。   饿得过了头,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疼痛感早就消退下去了,他的肚皮紧贴着后脊梁骨,整个人佝偻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潭水。   石矛折射幽光,犹如一道闪电,凶猛地扑入潭水,鱼群哗然散去,水花扑腾着四射。阎知秀双臂肌肉紧绷发力,劈手将那条大鱼拉扯着撞在潭边,鱼血像墨一样在漆黑的水里散开。   他紧紧地把丝线在手臂上缠死,不管不顾地探手下去,狠狠攥住那条拼命挣扎的鱼,手指陷进鱼鳃,一手扭着鱼尾,一下!两下!三下!   撞击的巨响回荡在空寂的溶洞,鱼的头骨碎裂,脑髓液泼了一地,再也不动了。   阎知秀目光凌厉地拔掉石矛,全身带动肩膀,肩膀带动十指,还是微微发抖的。   他发狠地撕开鱼皮,细碎的鳞片带着部分粘连的鱼肉落在地上,然后张嘴大口咬在鱼肉上,拼命吸那带腥味的鱼血。   以前流落异星的荒野,他强逼着自己咽下过比这恶心数倍的玩意儿,相比之下,没什么味道的鱼血已经算上乘的美味了。   吸干水分,余下的鱼肉晶莹雪白,看起来倒是诱人。阎知秀毫不客气地撕扯着大嚼,将条一斤多重生鱼吃得干干净净,满脸是淡红色的鱼血。   好些了。   他喘一口气,把光溜溜的鱼骨放在一边。   时间过去多久了?他疲惫地掰着指头算,在见不到天光的地下,他失去了所有对于时间的感知,这对宝藏猎人来说很要命。   他摇摇头,食物带来的热量很快就被湿冷的环境夺走,他受伤了,流血了,身上更没有多少御寒的衣物,想要渡过这一劫,他必须吃下很多东西。   不过,他不后悔挑衅那个贱人祭司。   永不。   正当阎知秀握紧石矛,准备再挑一条鱼的时候,他忽然刹住了手。   奇异的,被窥伺的痒意,从脊背上悄悄蔓延。是的,被人偷窥的时候,你的皮肤会莫名地瘙痒起来,就像爬过了一只透明的小虫子,触角扫来扫去。   阎知秀不动声色,无声地朝着旁侧的钟乳岩踱步。   他距离那个窥伺的目光已经很近了,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把矛尖捅进对方的肠子。   ——就是这里!   锋利的矛尖仓促停顿在半空,阎知秀愣住了。   凶狠的杀意溃不成军,崩散一地。阎知秀泄气地看着面前一只大胖蛾子,以为自己在做梦。   “……怎么是你?之前那只呢?”   这只蛾子不是之前那只白得像雪和光的蛾子,而是纯黑的,像风暴前的夜空,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唯有眼珠是银的,泛着绚丽的珠光。   都说黑色显瘦,这也没瘦到哪去啊,不还是膀大腰圆的……   阎知秀心中腹诽,那只蛾子已经扑棱棱地腾空飞起,用羽毛状的触角试探着挨挨阎知秀的手。   “干嘛?”阎知秀没好气地把石矛插在腰间,就庆幸他还有腰带吧,“挨个儿来看我的热闹,是不是?我手上都是鱼腥味,到时候全抹你身上。”   说归说,他还是有点喜欢这么个毛茸茸的胖东西……忍不住就张手抓在掌心。   蛾子期待地望着他。   阎知秀用拇指轻轻捋捋它覆盖着短毛的柔软肚皮。   蛾子的翅膀根化开了,有点像一摊饼,满足地摊在他手里。   阎知秀觉得很有趣,他再挠挠蛾子的漆黑色的领毛,顺着梳下来。   蛾子哆哆嗦嗦的,双眼涣散,简直有点呆滞。   “怎么跟个狗似的……”阎知秀好笑道,“平时都没人撸你们的毛吗,跑到这儿来找我?”   见蛾子也不反抗,他遂一顿搓揉,爽得蛾子扑噜噜地扇着翅膀,眼睛水汪汪的,在他手里扭来扭去。   “好了!不玩了。”十来分钟后,捏捏蛾子活动告一段落,阎知秀活动双腿,冻得嘴唇都有点青紫。   蛾子还在扭。   ——再摸摸,再摸摸。   “还摸?再摸我就要冷死了。”他哈着寒气,轻轻弹了下蛾子屁股,“你怎么早不来?早点来,我就不用被那个神经病祭司扔到这儿了。”   大黑蛾翻身过来,这时,它才发觉面前这个生物的现状。   在地牢里,他遍体鳞伤,指尖和嘴唇泛着寒冷的青色,表情疲惫极了,却在好看的眼睛里含着一丝隐藏至深的温柔。   蛾子不能说话,但它的眼神已经变了。   ——你受伤了,流血了,又冷又饿,可怜的东西,你一定痛得要命,为什么你摸着我的掌心还是温暖的?   它无声地飞起来,紧紧地依偎在阎知秀的脖颈上,给那里的肌肤压出了一片流光溢彩的印子,犹如钻石的粉尘。   奴隶项圈上的蓝光挣扎着闪烁起来,最终寂然熄灭。   “干嘛?”阎知秀微笑着,用冰凉的指头推它,“撒娇啊,撒娇也没用,你……”   他的笑容渐渐隐去,变成诧异的神色。   因为黑色的巨蛾再度飞起,它绕着阎知秀身上的伤口,用璀璨细腻的鳞粉扑扇洒下。   疼痛消弭,伤势回复,暖洋洋的涓流淌在阎知秀的皮肤,那些需要几天,甚至更久才能愈合的黑色淤青,大片摩擦的血口,还有骨裂的闷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   这已经不是奇迹可以形容的了,这简直就是……神迹!   黑蛾沉默地伏在他的手臂上,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那些赝品再敢来伤害你,我一定杀了他们。   阎知秀瞠目结舌,像又见了一次鬼。   这什么超级大蛾?简直比最顶级的医疗舱还管用,随便撒点粉就能无痛疗愈,你这让那些研究生物科技的智慧物种情可以堪啊?   而且他身上也不冷了,真是一粉更比一粉强,早知道之前那些白蛾的鳞粉就不和泥巴玩儿了么!你看这事儿整的,唉!   又惊又喜,他忍不住挠着蛾子的小脑袋,乐呵呵地问:“谁是最厉害的小蛾子呀?是谁是谁?”   ——是我是我!   黑蛾心花怒放,在阎知秀手底下猛扭屁股,触角摇晃,把翅膀扇得嗡嗡响。   阎知秀正准备再给它挠挠肚皮,黑蛾蓦地僵住了。   它就像先前的同伴,来不及道别,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疾速地向上升起,化作晦暗的星光,没入石壁,消失不见。   阎知秀有点愣。   它飞走得太快,跟来时一样突然。他费解地抓抓头,总觉得这些小东西就像被上课被班主任发现偷玩手机的学生,慌得只知道跑。   不管怎么说,身上不疼不冷,活命的几率一下大大增加,阎知秀不由得神清气爽。他再到池子里钉上两条鱼吃了,饥饿的问题也解决得差不多了。他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打算先睡一觉再说。   与此同时,亿万星辉之上,那点晦暗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混入飘渺环带,赶忙跟随无尽的同伴一起低吟浅唱。   然而,这点最细微,最不同的差距,还是避不开夜蛾的感知。祂的念头轻微一动,便发现了那只漆黑的使臣。   ……相比起周围无知无觉,悲伤轻吟的飞蛾,它怎么如此油光水滑?   而且,它看起来就像背着所有同伴,跑到蜜巢里偷吃到肚皮滚圆的熊蜂一样,满面春风,双眼都贼溜溜地放光。   如果祂再年轻一点,再冲动气盛一点,必然要榨出使臣灵魂中的任何一星秘密,它们是祂意志的延伸物,怎能容许忤逆的隐瞒存在?   但祂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致了,痛苦令祂宽容,悲恸令祂沉默。   倘若使臣拥有自己的小秘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浩大寰宇都几乎被祂的哀悼和懊悔淹没了,能在其中得以幸存,这个秘密一定含着非比寻常的甜蜜与欢欣。   夜蛾垂下眼瞳。   祂不再去看。   另一头,阎知秀开始探索这个面积广阔的地牢,打算找到出口。   碍于规定,大祭司不能直接杀掉他,所以才让项圈把他拖到地牢里,让他在这里等死。阎知秀大致摸索了一圈,就知道这地方路线复杂,环境险恶。   但对他来说,这点阻碍算得了什么?   阎知秀按照自己的生物钟划分时间,下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他在钟乳石间看到了一具只剩下骸骨的尸体。他停下来,为这个不幸的灵魂默哀,同时拿走了骨头上的肮脏囚服,然后在潭水里洗洗涮涮,甩干了围在腰上。   虽然不冷,但也不能光穿个短裤在这里乱晃。   接着在第二天中午,又一只白蛾子落下来,扑腾在阎知秀肩膀上。   它看起来不像是他cos倒吊人时遇到的那只,尽管长得都一模一样,可阎知秀就是有这种模糊的直觉。   他已经有点习惯这些小东西的存在了,于是噙着笑意,伸出双手就是揉,把蛾子搓得赖在他身上走不动道,直在他的颈窝里翻来覆去,来回腻歪着磨蹭。   “你们是相互打听到我了还是怎么着?”阎知秀奇怪地问,“是不是我已经在你们中间传出名声了,免费蛾式按摩spa,来了就给服务?”   蛾子不说话,蛾子睁着小狗样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对着他搓搓前足,像是在祈求。   “服了。”阎知秀喃喃地笑道,“你们这个地方把蛾子当成神物,天天对着那什么‘古老之蛾’跳大神唱大戏,你们怎么不去找那些祭司?”   听见阎知秀要把自己赶到赝品那里,白蛾子很生气,它凶猛地振着羽翅,触角乱扇,试图发出反对的委屈声音。   不过它也没气多久,因为阎知秀的手指很快就轻轻搔着它的翅膀根,让它融化成软趴趴的一摊。   “你看,就是因为我拿你们翅膀上的粉去搅和泥巴玩儿,你们的祭司就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阎知秀笑道,“这么跋扈嚣张,是不是因为有你们在背后撑腰?”   ——我们没有“撑腰”!我们不可能理会赝品,赝品可以被恒星的引力粉碎成灰烬。   蛾子抬起翅膀,在阎知秀温暖的皮肤上蹭来蹭去,爽得胸口咕噜噜冒泡。   ——但你,你是唯一的例外,你有魔力,我们爱你。   不过,这样的相会往往非常短暂,长则半小时,短则十分钟,这些怪异的绮丽飞蛾便化作星光消失不见。   阎知秀倒没什么意见……反正地牢里除了尸体就是不会说话的鱼,他还挺喜欢这些能解闷的小家伙。蛾子们不停来访,除了来讨要爱抚,更有查看他情况的意思。   似乎它们也是偷偷摸摸地来的,没办法搞什么大动作,只好不停地在他的皮肤上涂满细腻的鳞粉。这些鳞粉宛如不断加厚的结界,或者保护层,许多时候,阎知秀不慎被钟乳石的棱角划伤,无论深浅,伤口都立刻愈合了。   他一边跋涉,一边抓鱼,一边撸蛾子,困了就找个平坦地方睡一觉。有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往往能发现怀里正团着个胖乎乎的毛蛾子,正跟他一起睡着,有时是纯黑色的,有时是纯白色的,暖融融的,仿佛一小颗心脏,眷恋地窝在他怀里。   这个时候,阎知秀就会哈哈一笑,用两三根手指把它咯吱醒,再跟它玩闹一番。   夜蛾有些不悦。   恒星还没自转过半圈,祂的使者中间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景象:小簇的飞蛾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交换秘密,却又在祂投射目光的时候变得寂静如死,缄默无言。   传递秘密的飞蛾在喜悦中容光焕发,接收秘密的飞蛾在困惑和不信中发出嗡嗡的嘲笑声,随即它们便消失了,隐秘地去了一个祂不曾允许的地方,回来时讽意尽消,眼中闪耀着梦幻的幸福……宛如没有形状的黄油,又被外力重塑。   有生以来,夜蛾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燃烧的怒火中,还有更多狐疑的好奇。   它们到底在干什么?   在“惩戒”和“求真”的两个选项中,夜蛾先选择了后一个。   毕竟,都到了这个时候,能引发祂好奇心的事物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几乎没有。   蛾神不动声色,等到使者再自认为秘密地下降到物质世界之后,祂的思绪中泛起涟漪,一只拖曳着丝带般的尾突,羽翅仿佛宇宙星辰的飞蛾悄然冒出,无声无息地跟在使臣身后。   祂倒要看看,它们究竟去了哪里。   越往下飞,祂就越是明悟,心里的怒火也越蒸腾翻滚。   是那颗星球……那个生物所在的星球!他施展了什么亵渎浊术,竟然能在祂的眼睛底下蒙蔽祂的使者,祂权威与意志的化身?   再然后,祂看见了更加不可思议,荒诞无稽的画面。   祂高傲的臣子,代替祂宣判天意,象征了诸世星辰的表征——曾经有多少皇帝拜伏在它们的羽翅之下,多少年轻的新神畏惧它们的昭示,多少初生的天体按照它们的指使行事?但现在它就在这里,高高兴兴地蜷缩在黑发黑眼的奴隶手里,冲他翻开脆弱的肚皮,讨好着,哼唧地振动翅膀,活像一条最忠诚的家犬,正对着主人摇头摆尾地献媚!   瞬时间,祂几乎凝固。   ……撕碎他,毁灭他,将他彻底地杀灭,把未来也揉成一团无可挽回的尘埃,让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骗子再也无法毒害我的意志和决心!   玩闹片刻后,黑蛾飞走了,阎知秀拍着手,不经意地一回头,却发现在钟乳石的阴影中,还潜藏着一只熟悉又陌生的灿烂飞蛾。   “是你!”阎知秀惊讶地道,“我……我记得你!你在我梦里出现过!”   不要以为说出这样的谎言,就能挽救你自己的性命,夜蛾阴鸷地想,我会……   阎知秀伸出手,给祂无比熟练地一把抓起,笑眯眯地挠了挠蛾子胸前的茸茸领毛。   德斯帝诺:“!!!”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阎知秀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因为这只飞蛾的花色如此与众不同,按照自然常理,在只有黑白二色的蛾群中,它必然会遭遇排斥,甚至是欺凌,“怎么躲在后面?嗯?别怕,没事的。”   他一边问,一边用温暖的手指尖轻轻搓揉蛾神的肚皮,把祂放在自己的胸口,用体温焐着祂冰冷如星子的躯壳。   德斯帝诺:“…………”   神的脑海空白一片。   这一刻,声音是被遗忘的功能,思想是融化的奶油,祂完全说不了一个字,只是支吾着趴在他暖融融的肌肤上,头晕目眩,口不能言。   ……他闻起来辛辣,清新又温暖,像一座独自盛开的热烈花园,足以让这个宇宙的主人也无法抗拒地陶醉下去。 第158章 愿他万年(七)   从未有人这么触碰过祂。   自古至今的神祇,邪魔,自然的精灵,非自然的造物,人类抑或其他种族——任何智识尚存的个体,只要心中还学得会敬畏与恐惧的情绪,他们就必不可能敢这样做。   ——像这样,拿手指亲密地摩挲着祂脖颈的绒毛,在祂栖息着亿万天辉的脊背上轻柔抓挠,勾弄祂颤抖的爪尖,又去揉弄祂的肚皮……   主神的羽翅根部痉挛着,祂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竖起了一对翅膀,好让阎知秀的指尖再往里按揉,好搔到最渴望的那块皮毛深处。   祂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阎知秀低低地笑,他勾起手指,用圆润的指甲轻轻在那里刮擦,神明立刻在过电的酥麻中软倒,祂瘫在他的掌心,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滚滚热浪从骨髓深处一波波地喷涌出来,令祂无声地喘着粗气,只好将六条腿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祂不再是全知全能的神了,不再是了,祂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夜蛾,任由这双手,以及这双手的主人将祂随意摆布,用温情抚融化祂的神志。   “真有那么舒服吗……”阎知秀有点困惑,更多的则是好笑,他看着手里的蛾子,显而易见,在自己手里,它哆嗦得肚皮都在震,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伸出食指,探到它张开的足肢中间,玩笑般地挠了挠它的前胸。   星辉之上,德斯帝诺爆发出一阵结结巴巴的,炽热难耐的喘息声。浩瀚的星云化作失控的波纹,荡漾在蛾翼边缘,一些恒星刹那爆发成超新星,另一些恒星则被瞬间抽干能量,干涸为黯淡的星骸。   全部的触碰和爱抚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最渺茫,最微不足道的涟漪,然而,它们却在主神的心脏中引发了神魂颠倒的激情。祂的喉咙剧烈发痒,眼瞳紧紧地闭起,呼噜的声音就像可怜的,乞求的呜咽,从祂酥麻的舌根上流淌下来。   他在宠爱我,祂拼命地想,这个生物,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他居然在宠爱我。   纯然的快乐就像最粘稠的蜜,甜到晕眩,甜到刺痛,在神明的后背蔓延,覆盖,使祂的脊梁骨一节节化开。   “哎哟,”阎知秀感觉它都要没骨头了,赶紧加上另一只手,把它捧好,“怎么成了这样?”   他笑着戳了下蛾子屁股,小声嘲笑它:“没出息,没出息的笨蛋。”   如果祂是人形人身,那么此刻,他夜空色的肌肤必然已是布满红晕,盖过了一切星辰闪耀的光辉。   我不是笨蛋,祂口齿不清地在心中辩驳,我是混沌的飞蛾,是一位主神,无与伦比的强力,盖过寰宇的万众生灵!   但与此同时,祂的一点本体就在阎知秀手中哼哼唧唧地翻滚,转着圈地磨蹭。方才祂痛斥过使臣的丑态,祂形容它们是“献媚的家犬”,不料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事到如今,祂转眼就沦为了对方掌心里的小小宠儿。   他怜爱地用指尖拨弄着祂,以为祂是受了蛾群欺压的可怜异种——须得着重强调,此类无端的猜测非常荒唐可笑——就把祂贴在胸前,让祂汲取那柔软肌肤上的温度,吸进他好闻的气息。纵使德斯帝诺想降下僭越之罪的惩罚,祂的足肢也软得抬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   祂昏昏沉沉地收获了启示,祂的使臣,原来是被这样的力量所俘获的。   我想……我想我不能责怪它们。   带着一丝羞愧,德斯帝诺便如一摊滚烫粘腻的饴糖,紧紧贴在这个生物的肌肤上发抖。   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神或人这么亲密地触摸过祂了。无尽孤寂的岁月,让主神也变成了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此刻,祂迫切地吮吸着每一滴缓解焦渴的甘露,又在十根修长的手指间重获了新生。   这只奇特的蛾子赖着不走,阎知秀没办法,只得把它拢在衣服里揣着。他拨了下蛾子华丽的羽状触角,有点好奇:“怪了,平常你的同类都不敢待得太久,时间一到就赶紧飞走了,你怎么能留得这么久啊?”   因为它们在躲避我的视线,德斯帝诺恍惚地想,它们害怕我的责罚……   想到这里,警觉的了悟如同一道苍白闪电,划破了祂混沌的大脑。德斯帝诺仿佛自幻梦中惊醒,祂立刻停止胸膛中隆隆作响的呼噜和呻吟,停下这些颤抖,不再用头颅,触角和领毛去疯狂磨蹭对方胸膛上的光洁肌肤。   祂狼狈万分,惶然地惊飞起来,灵魂中警铃大作,痛斥着自身的不堪。   你到底在做什么?   祂质问自己。   曾经你是神祇中最伟大者,现在仍是万象万物的主人,却为何成了这副可鄙的模样?!只因一个生物的抚摸,你便失态至此,活像个最胆怯卑微的傻瓜,冲他呜呜咽咽,抛弃全部的威仪!你没有骨头吗?你没有尊名,没有神格,没有无上的权柄吗?   祂再也不敢看底下那个掌心温暖,双眸含笑的奴隶一眼。夜蛾拼命振翅,头也不回地升上至高的天穹,回归到本源的意识海洋。   宇宙中心的夜蛾睁开双眼,仿佛死里逃生那样急促喘气,祂振动羽翅,自身体两侧挤压出的气流形成呼啸的潮汐,牵拉着附近的星系与天体。   等到德斯帝诺转开视线,才发现环绕着自己的光带一片寂静——使臣们并没有吟唱哀悼的歌谣,而是全都睁大了眼睛,悬浮在星光中,惊诧地盯着祂看。   ……就在刚才,祂经受的感官触觉,以及来自本体的情绪爆发,如同冲击波一般,瞬间传遍了所有的蛾群。   使臣不会评判祂,它们只会无条件地服从本体,所以眼下它们内心只回荡着一个整齐划一的念头,那就是奴隶摸我们摸得好舒服,我们好喜欢……可即便如此,羞愧还是深刻地蔓延进主神的内心,叫祂垂下触角,坐卧难安。   我没有资格责怪它们,因为我也没能抵抗他的能力。   想到这里,德斯帝诺忽然抬起眼睛。   祂心中深藏着隐秘的期盼,在一片黯然无光的死星中仔细寻找,希望能找到一颗光亮尚存的星星,以此证明了奴隶的身份。但星星只以寂静回答祂的追寻。   祂默然半晌,并不死心。数万年光阴逝去,祂终于戴上冠冕,拾起命运的神职,去看一看奴隶的命运,祂要看清他从何而来,今后又要去往何方。   然而,答案却叫神明也大吃一惊。   ——这个奴隶没有过去,他的过去是一片空洞的雾气;他更不见未来,他的未来错综复杂,全都打成了死结,无法看清任何一个结局。   怎么会这样?   德斯帝诺能够理解未来的线,因为在这里,在祂的宇宙,一切生灵的结局都早已写好,由祂亲自做了注脚。   但是过去呢?他怎么可能没有过去?   “除非他来自其他的时空……”祂喃喃道,使臣当即蜂拥而上,用振翅的嗡鸣表达了相反的意见。   “……是啊,这是不可能的。”德斯帝诺低语道,“我亲自封锁了时间和空间的边缘,把宇宙束缚在自己的口袋里……他甚至不是一个神,如何才能打破我的限制,自别处到访于此?”   祂苦恼地摇晃触角,犹如面对一个晦涩的谜题,盯紧了奴隶的一举一动。   另一边,阎知秀继续前进。   好吧,他心里还想着那只奇怪的蛾子,该说的不说,它确实是最粘人,力气最大的一只了。如果把别的蛾子比作小狗,那它就是头小牛犊……简直拼了命地在阎知秀怀里拱啊,蹭啊的,给他心脏附近的皮肤顶红了一大片。   “这哪儿来的小流氓……”阎知秀揉着胸口,自言自语地道,“早知道多往它屁股上捏两下了。”   脚步转动,身边没有飞蛾陪伴,他也不怕,跟随着直觉的指引,阎知秀走进一个空间开阔的溶洞,下意识向后仰身,眼睛睁大了一瞬。   不是因为洞中堆叠的死尸,也不是因为这里有他见过最明亮的钟乳石,而是因为溶洞的石壁。   溶洞的圆形石壁上,画满了笔触粗犷,线条斑驳的壁画。   宝藏猎人专精这个,阎知秀一眼望过去,就从杂乱无章的画面中认出了开端的故事。   这些壁画全都是用断裂的钟乳石绘制的,白得像牛骨和雪花,当中和着绘制人的血,因为长年累月见不到日光,当中夹杂的猩红还如昨日初见,淋漓得刺眼。   “这是……历史故事?”阎知秀醒悟过来,“这是外星人的历史故事!”   这可得好好看看了。   第一副画上绘制着飞蛾的图腾,在巨大的蛾翅下,奔跑着一群人——不太像外星人,阎知秀凑近了去看,发现画面上的人眼中央,都画着一条线,阎知秀立刻反应过来,那象征着眼皮。   外星人是没有眼皮的。   “这些人……生活在很多蛾子下头?”他眯起眼睛辨认,“蛾子……古老之蛾?蛾子神?蛾子神不止一个?看起来数量好像还蛮多的……等下,这不会是什么灾难片吧,人不是生活在蛾子的庇护下,而是被蛾子赶得满地乱跑?”   【……不是你说得这样。】   突如其来的熟悉声音响彻耳畔,一直紧盯着他的德斯帝诺不想听见这种歪曲历史的言论,忍不住出言纠正。   阎知秀一愣,大喊道:“妈呀,鬼!”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发现一只昏迷的蛾子*哎呀,病蛾!我该立刻给它按压心脏!*用指尖戳胸口*   德斯帝诺:*醒来,发现有人在摸自己的胸*什么,我有呼吸。   还是德斯帝诺:*开始变得很享受,太享受了*嗯嗯嗯……   阎知秀:*看到蛾子开始呼吸,松开手指*呼,我救下你了,不要怕。   德斯帝诺:*立刻屏住呼吸,开始憋气*   阎知秀:*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立刻把手放回去*这是怎么回事—— 第159章 愿他万年(八)   确实是鬼没错,这就是他当倒吊人的时候听见的声音!   如今清醒了再听,这个声音却仿佛直接响在他的灵魂深处,混沌难明,震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声音的主人愣了一下,不满地嘟哝:【……我不是鬼。】   “你不是鬼,那你是什么?”   【我是何物?】德斯帝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路过的术士。】   “术士?”阎知秀狐疑道,“这个鬼地方还有术士?你的意思是,你会变戏法吗?”   神的眼睛能穿越时间与空间,同时看见一千万个地方正在发生的事,德斯帝诺没有转开视线,祂仍然能看见,使臣组成的光带忽然发生了短暂的混战。   飞蛾们互相撞击,扭打,凶狠地撕扯对方的触角与蛾翼,在至高天掀起纯能量的激荡浪潮。   短短一刹,胜负已分。一只作为胜利者的衰亡飞蛾耀武扬威地展开双翅,像流星似的,迫不及待地投射向物质世界。丰饶飞蛾则发出尖锐的嗡鸣,七嘴八舌地发出些气苦的声响。   同一时间,阎知秀头顶的石壁发出黑光,一只健硕的黑蛾撞下来,热切地撞进了他的胸膛。   德斯帝诺:“…………”   “哎!”阎知秀被撞得咳嗽起来,气笑了,他提溜着眼神无辜的大黑蛾子,询问那个声音,“这些小玩意儿都是你养的?”   用狭隘的语义解释,它们都是我意志的衍生物。   德斯帝诺有口难言,祂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个胆大包天的使臣,然而,它既然已经一头扎进了梦寐以求的极乐园,竟然从中生出了不顾生死的愚蠢勇气,即便过后要被主神惩治,它也要先趴在奴隶的颈窝里黏糊糊地打一番滚才肯罢休。   【……不是我养的。】   “不是?”   【不,绝不是。】德斯帝诺阴沉地盯着那个沉浸在被手指揉捏的快乐里的使臣,决心为自己争取一点尊严,【但它们皆为古老夜蛾的臣属,你最好对它们多一些敬重。】   这些天来,阎知秀把这些胖乎乎,毛茸茸的大蛾子搓来搓去,别说敬重了,就是纯把它们当小动物看待的。闻言,他不由嘴角抽搐:“怎么,这世上还真有神啊?”   【难道你过去不曾亲眼见过?】   阎知秀耸了耸肩:“别误会,我见过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前跟你说过的镇墓兽不过是冰山一角。我见过以寿命和青春为食的怪虫,见过能够预知未来,大脑是透明的异种,纺锤星区的第一只潮汐古鲸就是我发现的,当时我在废弃的陨石带足足蹲守了六年。我见过邪教徒,正教徒,见过教义是物种灭绝的宗教,也见过教义是燃烧自我的宗教……但是神?抱歉,我认为世上没有神,也不该有神。”   【为什么?】   “如果真的有神,那祂就该出来解释清楚,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烂,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烂。”阎知秀嗤笑一声,“又或者神存在,但是神就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看我们挣扎,看得津津有味。”   【……】   “普世意义中,神象征着一种压倒性的统治力量,扮演着一类无从抵抗,更不能反驳的命运之手,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屈服于这样的概念。”阎知秀冷冷地道,“倘若说这些年一路走过来的经历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去做自己的主人!受苦捱难,流血流泪,摔倒一千次,爬起来一千零一次。没错,这条路不舒坦,但它更不卑贱。”   德斯帝诺的心头剧烈震动。   他说起话来,眼神里闪耀着火一样的寒光……曾经只有人类的灵魂,复杂深邃,拥有无限可能的灵魂,才能闪出这样的光辉!   阎知秀徐徐吐出一口气,他摸着蛾子的触角和小脑袋,低声说:“你救了我,虽然你听上去是个傲慢自大的浑蛋,不过你救了我,我承你的恩。你说这些小东西是什么古老夜蛾的臣属,我不反驳你,可在我心里,它们只是我的朋友。”   德斯帝诺愣了一下。   【朋友?】   “是啊,朋友,”阎知秀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在这个地牢里,只有它们陪伴我,看到它们,我总是很高兴的。”   主神有点奇怪的心虚。   奴隶流落到当下的境况,不能说和祂那时的无情否决没有关系。祂不自在地沉默片刻,决心先把这种情绪抛之脑后,不去理会。   但他只是用手指抚摸了我的身体而已,又没有俘获了我的心!主神在心中断言,以此来说服自己。   话说回来,这个来路不明的生物,就连祂也不能看清他的过去,他如此神秘,双手又蕴含着那样奇异的魔力,难道他是一个还没觉醒的新神吗?   不,他……   德斯帝诺打量着奴隶,陡然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神明看一个生灵,通常不会在乎这个生灵的皮毛与表象,祂看的是他的灵魂,命运与最终的结局,种种更高维度的事物。而当祂把眼光跟着下降到物质世界,德斯帝诺忽然就看到了许多积年陈旧的疤痕,铭刻在奴隶的身躯上。   他的左肩有一个凹陷的弹孔,过去许多年,孔洞周围仍然覆盖着蛛网般的增生组织,令伤疤呈现出深褐的色泽。   他的脊椎两侧有两排规律的圆点,像订书机的杰作,也像他曾经被含在什么巨大的野兽嘴里,差点就被咬成两段。   他的大腿上覆盖着奇怪的烧伤,犹如褪色的刺青;他的咽喉划着淡红色的刀口,伤疤光滑,像一条小小的粉缎带,装饰着他苍白的皮肤。   毫无疑问,那些赝品造不出如此逼真的“礼物”,实验室里也仿造不出这些浸透了岁月的疤痕。那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莫非他真的是人类?   “好啦,你来找我干嘛?”阎知秀问,“不过你确定蛾子不是你养的?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有只白蛾子停在我身上,我才不至于被五马分尸的,它们不是你饲养的,又怎么会听你的话?”   【正如我所说,我是个术士,一点小把戏,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德斯帝诺回答道,【我来找你,是因为你……你的推论完全是错误的。】   阎知秀没有说话,而是挑起一边的眉毛。   说话间,黑色的衰亡飞蛾被他捋得筋酥骨软,趁着主人还没决定惩罚的罪名,连忙一股脑地翻滚起来,恋恋不舍地逃跑了。而白色的丰饶飞蛾在新一轮的斗争中占据上风,马不停蹄地接替了先前竞争者的位置,像一团小小毛毛的暖手宝,安心惬意地窝在阎知秀的掌心。   德斯帝诺瞪着它们,不愿承认心头涌起的情绪是妒忌。   【宇宙开辟之初,一共有八位神祇在混沌中孕育,分娩了形体与权柄。】祂不满地发出声音,【其中最威严灿烂的,便是古老之蛾,混沌的化身,掌管了命运,光暗,蜕变,生死,牺牲与奉献的主神。祂的名字叫……】   祂刹住话头,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名念诵给一名脆弱的生灵。   阎知秀追问:“祂的名字叫?”   【……德斯帝诺。】德斯帝诺脱口而出,【这便是祂的名,比一切真理更为强硬有力。】   “德斯帝诺,”阎知秀复述着音节,笑了起来,“还挺好听的。”   听见他的赞美,他用舌尖吐出自己的名字,控制不住的热意忽然袭上主神的心头,这居然令祂情难自禁,错了一拍心跳。   【胡言乱语,】祂急忙说,【神的名字不是为了好听!它们蕴含着力量,只要你全心全意地呼唤,就能从万物中照见神的目光。】   “哦?”阎知秀觉得有趣,主要是觉得说话的人有趣,“那其他神都叫什么名字?”   然而这个问题一出,却叫对面静默了许久。   【我不能告诉你,祂们不再有名字了。】德斯帝诺低声说,【很早以前,祂们就离开了这个时空,因为德斯帝诺参照众神的形象,创造出了人类,以此作为自己的眷族。祂给了他们形体和灵魂,美德与恶德,还有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命运的能力。】   【人类和神明截然不同……他们寿命有限,却能在短暂的岁月里做出诸多奇妙的成就,有时甚至称得上伟大。很快,德斯帝诺就被他们迷住了,有一段时间,很长的时间,祂几近忘乎所以,祂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祂被自己的造物所吸引,很快就偏爱他们,更甚于偏爱万神殿的亲族。】   壁画上的内容也出现了变化,神圣的飞蛾们远去了,只剩下最大的那只,还固执地张开羽翅,笼罩着地面上奔跑的小人。   “这……”阎知秀不太理解,“解释解释不就好了吗?反正神都是永生的,时间那么多,什么矛盾不能解开?”   【问题就在这里。】德斯帝诺轻声说,不知为何,这些深埋已久的秘密就像解冻的春泉,甘愿汩汩地朝它们唯一的听众流淌过去。   【尽管德斯帝诺是至强的主神,可祂从混沌中汲取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巧言。祂太笨拙,不善言辞,惧于踏足诸神的宴席,参与进祂们的辩论和歌舞。祂望见其他神明兴致勃勃的目光,就梗塞得说不出话,即便说了,也是冷漠无情的句子,好像舌头突然变厚,堵住了祂的声带。】   【同类的声音太嘈杂……而人类,人类很好,他们的响声很小,说话啊,笑闹啊,也不会使星星开裂,让那些天体都发出尖锐的鸣啸。】   “有点像……”阎知秀迟疑地判断,“嗯,感觉有点像感官过载的社交恐惧症?”   【哦,】德斯帝诺有点惊讶,【你是这样定义的吗?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一切已经太晚了。漫长的分歧和裂隙——诸神认为德斯帝诺是不合格的大兄,祂冷待血亲,将祂们的情意和友爱都践踏进尘土,所以祂们走了,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万神殿内空寂荒芜,只剩下最后的主神,孤坐了千年万岁。】   “然后呢?”阎知秀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它很有趣,和他以前听过的神话都不一样,“德斯帝诺把那些神找回来了吗?”   【……没有,】德斯帝诺哑声说,【神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祂们要走,那便再也不会回头。德斯帝诺终于反省了祂的错误,祂的过失和荒唐……祂懊悔不已,彻夜流泪,因为实在太痛苦了,祂决心睡一觉。】   阎知秀捏着白蛾子软软的领毛,困惑地复述:“睡一觉。”   【是的,睡一觉。睡眠与梦境是迷蒙的麻醉剂,它能使你忘记一切血淋淋的疼痛,把残酷的现实过滤成模糊的颜色。】主神呓语道,【但是德斯帝诺忘记了,神的沉眠和人的睡眠是不一样的。】   壁画的内容陷入永夜,奔跑的小人逐渐枯萎,凋零,阎知秀没有说话,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的事了。   【等到祂再醒过来,人类也在漫长的等待中消亡了,】德斯帝诺麻木地低语,【他们的生命只有百年,又失去了主神的眷顾,拿什么抵挡数万年的光阴?留给祂的,只有寂静,废墟,漫天死去的星星,以及他们为祂修建的诸多宏伟神殿。】   “……节哀。”阎知秀也只能挤出这么一个词,毕竟听上去这个神实在太悲催了,先是被全家一脚踢开,伤心得倒头就睡,结果醒来一看,自己原先珍爱的小宠物也死完了……   德斯帝诺无声地笑了笑,笑容疲惫,浸透了哀伤。阎知秀手里的蛾子也颤抖起来,仿佛受了极寒的侵蚀,他急忙把它抱起来,塞进胸口暖和着。   【再然后,那些赝品来了。】德斯帝诺难掩厌倦,【他们在无意间闯入这个宇宙,我……主神本想抬手将他们毁灭,但他们长得实在非常像人类,所以,祂暂且留下了他们的……】   祂的话还没说完,阎知秀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人类!人类作为神明的“眷属”,在这里早就灭绝了,可他不就是个铁板钉钉的人吗?他怎么混这么惨,又是被打又是被吊被摔的?   “等等等等,我就是人啊!”他猛地跳起来,费解地挥舞双手,“hello?我就是人!按照你这个世界观,我就算不在地上吃香的喝辣的,也不该变成这个熊样儿啊?我怎么跟个老鼠似的,走到哪儿被外星人打到哪儿?”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不,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了?”   【因为此界的人类早已消亡。】   “我是从别的宇宙过来的!”   【奇怪的是,】德斯帝诺慢吞吞地说,【为了避免再有外族进入,这个宇宙也早就被德斯帝诺封锁,没有祂的准许,任何生灵不得擅自进出。】   阎知秀难以置信:“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宝藏猎人,在虫洞跃迁的时候出了故障,不小心进到这里,结果就一直在被辣手摧花,苍天啊!然后你现在跟我说,我遭受的这一切——包括被痛打,被套项圈,被那个傻叉的大祭司为恨判处终生当奴隶——全因为我不是人类?”   【……可是,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你是人类?】   阎知秀:“……”   阎知秀气得头顶要冒烟了。   “滚吧。”他冷冷地说。   德斯帝诺的眼睛微微睁大,自从诞世以来,从未有过任何存在,敢对祂说出这个狂悖至极的词。   【你说什么……?】   “我说,滚吧。”阎知秀一字一句地加重了语气,“这些糟烂事本来就不该是我需要承担的,我没有犯罪,问心无愧,反倒是那些自称神恩选民的外星人,不由分说地给我套上项圈,把我当成奴隶!我倒血霉也就算了,大不了靠自己的双手挣脱出去,反正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可是你呢?”   他冷笑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我是活该受了这一切。因为我……怎么说?冒认了‘高贵’的人类身份?因为我没法验证自己是从老妈肚子里爬出来的纯血统活人?所以我被套上项圈,失去自由,只能在地牢里吃生鱼也是合理的常事,是吧?”   【……】   德斯帝诺的舌头好像又变厚了,面对阎知秀的冷嘲热讽,祂张口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阎知秀漠然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感谢你的故事,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我们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欠你的人情,我一定会还。”   “滚!”他厉声道,“我跟你再没什么好说的!”   作者有话说:   德斯帝诺:*清嗓子,高高在上,是一个真正的主神*嗯哼!因为你不是一个人类,我是说,真正的人,所以你就在这里当一个卑微的奴隶……   阎知秀:*冷冷地盯着祂,绝不是因为祂太好看了,而且胸肌很大*听着,不管你有多迷人,你就是个混账,听清楚了吗?   德斯帝诺:*震惊*我……我是一个混账?   阎知秀:*不管不顾,打倒一个选民,坐在他身上吃水果*   德斯帝诺:*仍然震惊*……我把你迷住了吗? 第160章 愿他万年(九)   首先是愤怒。   至强至恶,至凶至暴的愤怒,从德斯帝诺心底猛烈地呼啸而过。   祂的眼瞳骤然睁大,宇宙中的两颗太阳同时爆发出万丈炽热,无匹刺眼的光芒,蒸发了数百条靠近它们的小行星带。霹雳在神灵的心头炸响,怒火犹如悍烈的血潮,极其可怖地回荡在宇宙中心。   【从未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祂的声音变得怪异,扭曲且嘶哑,一个字就是一场灭世的风暴。   站在风暴中心,阎知秀无所谓是害怕或是退缩,壁画看完了,他也走到了地牢的尽头,在这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出口。   出口在这里,那他就命不该绝。   “哦?那现在有了。”他冷笑着说,“以前没有,可能因为你没朋友,也可能因为你身边的人都害怕你,可怜你,或者看不起你,所以他们不说。没事,反正我又闲又有时间,总得有人来告诉你世界的真相吧?”   【你怎敢妄言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就是你很讨人厌!”阎知秀大喊道,“从你对我说第一句话起,我就听出你的傲慢,好像没人能高于你,没人比你更重要,好像你就是宇宙的中心,全世界都要跪舔你,把你当皇帝伺候才好!”   因为过度的震惊,德斯帝诺的眼瞳甚至在微微颤抖。   “你猜怎么着?我这个人就是天生的反骨命,我不在乎你有多少权力财富,更不在乎你是不是该死的皇帝,我只想告诉你,没人会喜欢你这种人!你不真诚,不公正,不平等,不知道言语可以当伤人的武器。把你的下巴,把你的脑袋从天上拿下来吧!平视一个人的眼睛,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我想你没有朋友和亲近的人。”最后,阎知秀冷漠地说,“因为交朋友是你付出一颗真心,我就还给你一颗真心。朋友之间的地位,境遇和性格不必相同,朋友间甚至用不着和睦相处,只有最朴素的法则: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不虚伪,更不抛弃。”   德斯帝诺倒吸一口气。   言语确实是伤人的武器……它比任何一把利剑都更深地捅进神祇的心口,足以灭世的杀意被快速击溃,祂的心脏淋漓地淌着鲜血,真的很痛。   祂再也说不出话了。   祂仍然愤怒,可是祂居然有些分不清,这股愤怒究竟是对面前胆大包天的奴隶,还是对祂自己。   德斯帝诺一言不发,祂人身的皮肤是夜空一样的紫黑色,深处闪耀着恒星的光辉,但现在,祂黯淡地发白,犹如一个褪色的鬼魂,颓丧地上升到至高天,失去了一切发泄的力气。   他说得对。   真相是明晃晃的快刀,剖开了主神久不愈合的伤口。阎知秀怀里的飞蛾默默飞起,蔫头耷脑地跟随祂回归了无垠的星空。   德斯帝诺孤独地站在万神殿的长阶下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诸神背弃祂的黄昏时分。从今往后,晚霞夜夜如同沥血,触目惊心地铺陈在每一颗星球的上空。   祂咬紧牙关,羽翅在挫败中不住发抖。   他说的……全是对的。   耳边没有声音了。   阎知秀翻了个白眼,走向地牢的暗门,摸索一番之后,他找到了那个隐藏的机关。   从纽扣上解下一段缠绕的铜丝,阎知秀捏出适宜的造型,然后伸进机关内一阵捣鼓,只听“咔哒”作响,阎知秀缓缓缩回手,轻哼道:“芝麻开门……”   面前的石门訇然开启,为封闭的地牢吹进一股清新的空气。顺着滑溜溜的台阶,阎知秀慢慢往上攀爬,他费力地推搡开头顶的杂物箱,伸出一只手,终于摸到了坚实,干燥的地面。   此刻,刚才面对神秘术士的恼火、鄙夷和后怕,全被重见天日的喜悦所取代。   他奋力把自己推上去,眼下正值深夜,阎知秀宛如一片冲出烤面包机的面包,欢快地弹出了地道口……然后他就跟两个哼哧哼哧抬着尸体麻袋的奴隶看对了眼,彼此间面面相觑。   阎知秀:“……”   两个奴隶:“……”   两个奴隶慌地丢了裹尸袋,正要大喊大叫,阎知秀眼见不妙,急忙箭步冲上去,一边一个,给对面的嘴巴捂严实了。   “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我不是坏人!”他赶紧开口,“你们看,我脖子上也有这个玩意儿套着,我跟你们是一样的!”   对面一个皮肤上长着青鳞,一个额头上长着白角,不过都还有个人形,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他们盯着阎知秀的项圈看了半天,眼神总算冷静下来,点点头。   “你们大半夜的跑出来处理尸体啊?”他低头看了眼,开了个玩笑,“这不是你们干的吧?”   两个奴隶瞬间就慌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我们干的!他老了,治不了伤,只能死在夜里,”长着鳞片的说,“我们要,要把他扔出去,不然被发现了,会挨鞭子的。”   “神降的大典要开始了,我们的工作到了最忙的时候,最近……天上的星星活跃得不正常,”长着角的胆怯补充,“大人们没有时间管这点小事,所以,我们必须在晚上处理完……”   阎知秀心头一动,他蹲下身体,屏住呼吸,把裹尸布掀开。他发现,死者确实苍老,可他却有一头黑发,和自己差不多颜色的黑发。   得罪了大祭司,我没办法再顶着原先的身份招摇过市,要是被选民发现,保不准又给我扔进地牢里,我可不想再吃生鱼了……不如,就顶替这个死人的身份,混在队伍里先摸清楚情况?   打定主意,他抬起头,冲两名奴隶露出灿烂的微笑。   半个小时后,三个身影处理完尸体,阎知秀已经凭借自己能说会道的舌头,暂时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奴隶没有名字,全凭大人们怎么叫,我们就是谁,”行走在墙根的阴影里,左边的奴隶低声说,“我叫青鳞,他是白角。死去的那个已经老了,大人们都叫他‘黑头发的’。”   “现在,你是新的‘黑头发’了,”白角说,“希望你能活得比他长久。”   阎知秀皱起眉毛,心说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我们能在神殿中劳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青鳞循循善导,“我们把你带回去,你可不要‘偷奸耍滑’,大人们手上的鞭子不是看着玩的,更厉害的,还会让你承受天罚。”   “天罚?”阎知秀问。   “就是他们一抬手,你就飞出去好远好远,撞在墙上,”白角惧怕地说,“很多奴隶……都死于天罚。”   那不就是重力技术么,一个破项圈,还叫什么“天罚”?   阎知秀心里讥笑。   不过,自从被黑蛾子蹭过之后,他这个项圈好像就坏了……刚带上的时候,阎知秀能听见里面传出的细微电流嗡鸣,现在这东西跟一块死石头没什么两样,主要起到的是个装饰作用。   两人把阎知秀带回奴隶的住所,在一座荒芜的大厅内,数百名奴隶躺在草席上酣睡,唯一分隔他们的东西就是一个小小的轻薄草棚,上面挂着长短不一的编织帘子。阎知秀面不改色地走进这个闷热浊臭,鼾声此起彼伏的大熔炉,被领到死者的床前。   “这是他穿过的衣服,还有鞋子,你可以先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下来。”青鳞递给他一包衣物,“还有他的水壶,他没有病,所以你可以接着用。”   “谢谢。”阎知秀道了谢,他脱下身上沾满泥水的肮脏衣物,以及腰间环绕的囚衣,换上死者的灰褐色麻衣,系好腰带。阎知秀身材高挑,两条长腿尤其显眼,同一尺码的袍子套在他身上,堪堪只到小腿。   不知道是不是天天被蛾子蹭的缘故,他身上倒是还挺干净的。   “好了,快睡吧,”白角提醒他,“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阎知秀不认床,也没有到新环境里睡不着的毛病,猎人的生涯令他过早地锻炼出了一套秒睡的法门,他紧紧闭住两眼,意识涣散前,他只想着一件事。   ……不知道那些胖蛾子怎么样了?它们还会来找我吗?   同一时间,至高天的飞蛾使臣们缄默地环绕着万神殿。   它们再也不敢擅自下到物质世界,去寻找那个手掌温暖,手指含着魔力的奴隶了,盖因他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主神的心脏,以致祂只能徘徊在昔日众神宴饮的厅堂,无言地对着干涸的酒杯哽咽。   “……也许言语是胜过一切战争的利器,也许我早就参加了自己的葬礼,担当了自己的来宾和司仪。他说得正确,最大的痛苦就是他的推论全然正确……”   徘徊数步,德斯帝诺毅然决然地转头,对祂的使臣下达了严酷的命令:“我不会再去观看那个奴隶的生平了!你们同样不许再去拜访!无论他给出的爱抚有多么摄魂夺魄,他的金舌头,银嗓子有多么锋利巧妙……难道他自以为是先代的哲人?他岂敢对我的生平大肆批判!”   祂咬牙切齿,仿佛一瞬在心中引发了澎湃的恼怒,这股激情来势汹汹地鞭笞着神明,令祂口不择言地接着发出怒斥:“就算他的手指优美又灵巧,哪怕他的笑容便如山间振翅的白鸽,眼眸亮似光耀的星火,能够熊熊地点燃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魂灵,还有他的浓密的睫毛,柔软的嘴唇,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的洁白牙齿……”   德斯帝诺的声音蓦然停顿。祂愣住了,像一个木头雕刻的玩偶,呆呆地立在原地。   ……等一下,这不对。 第161章 愿他万年(十)   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主神,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生灵,只消一个念头,我就能让他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成千上万次!   ——可是,他很耀眼,他的灵魂熠熠生辉,滚动着鲜活的光芒。相比之下,亿万个赝品的灵魂加在一起,也不过是潭寡淡的死水,浅薄得令我心生厌倦,以至于连抬手毁灭的动力都欠奉。   他是大逆不道的异教徒。他不信我,不信神,他甚至对我没有一丝尊重。他鲁莽,狂妄,放荡不羁,扬起下巴说话和大笑,仿佛全世界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然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胜过我所创造的一切星辰……他快言快语,做起事来不犹豫,不拖沓,好像胸有成竹,没人能比他更有信心。像功勋章一样,他骄傲地展示着一身的伤疤,难道这是他的瑕疵吗?   这绝不是。   莫非他因这一举动而显得更加魅力四射了吗?   ……确实如此。   德斯帝诺挫败地捂住了额头。   祂回头俯瞰,目光一瞬跨越了无数光年的距离,穿过星团和星云,以及恒河沙数的天体,祂再度锁定了那颗熟悉的星球。   因为祂看得过多,关注得过分,导致这颗星球的星核都再度活跃起来。海面上涨,新的山脉、峡谷和湖泊形成,大面积的沙漠因为气候变化转变为绿洲,在原本贫瘠的地表上焕发出第二次生机。   祂……祂又看到了那个胆子太大的生物。   不过,他现在已经混进了其他神殿奴隶的队伍里,像只偷偷摸摸,却又漂亮敏捷的薮猫,鬼鬼祟祟地混迹在一堆灰老鼠中。   他在干什么呢?   抹布在神殿的地砖上蹭过一道混着泡沫的水光,阎知秀正在洗地。   曾经风光无限的宝藏猎人跌份儿到这一步,该说的不说,委实有点太凄惨,但他也没什么可选的余地。   神殿给奴隶分配的工作已经不能用繁重来形容了,有些活真正干了才知道有多抽象……阎知秀来了两个星期,感触最大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神殿里分配的活儿完全是没苦硬吃。   用他在的小队举例,他们从早到晚只用干一件事,那就是清洁。神殿东侧的图书馆由他们和另外三个小队共同负责,每天的工作就是洗地,扫去书柜上的灰尘。奴隶们必须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拿着抹布擦洗。   神殿的地板没有缝隙,差不多是由一整块纯黑色的大理石雕琢而成,阎知秀不由猜测,在外星人没有误打误撞地跑进来,这个宇宙的人类还存在之前,他们的科技一定达到了惊人的发达水准。   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纯黑色的地面,意味着每一粒微小的灰尘落上去都会很显眼。他们必须要特别仔细,一直跪到膝盖红肿,甚至溃烂,两条腿站都站不起来,十指也肿得像死了三天,才能勉强清理完一块区域,等到监工前来验收时,才不至于挨鞭子。   第二,这里的奴隶好像也在没苦硬吃……根本就不懂摸鱼和带薪拉屎的小技巧啊!   阎知秀刚来第一天,就摸清了监工的活动轨迹。暴行都是双向的结果,正如一个家暴惯犯只能出现在唯唯诺诺的家庭环境当中,这群只会提着鞭子耀武扬威的废物,同样被一群只会逆来顺受的下位者惯坏了。   他们完全不担心奴隶会偷懒,把人带到地方之后,就放心地到上头去躺着,大吃大喝地享受。   那还辛辛苦苦地干个锤子啊……阎知秀一摸清规律,立刻就要造反了。   他先是以“你们也不想活活累死吧”作为开场白,将和他分在一块儿的青鳞和白角一通威胁,把这两个吓得瑟瑟发抖,吃不下,睡不香之后,再勒令他俩作为望风的岗哨,时刻关注监工和其他奴隶的动向。   时候差不多了,青鳞怯怯地冲他比划了个手势。   很好,奴隶在擦洗地板,像他这样顽劣悖逆的生物,就该让人来好好教导一下,叫他明白,什么是需要遵守的规矩……   德斯帝诺感到解气,他专心致志地盯着黑发奴隶的动向,全然不觉自己已经对他生出了过分浓厚的兴趣。   可惜,这未免浪费了他的才能——我不是在为他的僭越开脱,但这种卑贱低微的工作,又有什么派遣他的必要呢?为什么使他的双手泡在冰水里,让他跪在地上……   等等,他正跪在地上。   ……荒谬!这是在干什么,竟叫他跪下膝盖,蜷着身体?他全身都是疤痕,如此一来,难道不会使旧伤复发,再增新伤吗?   主神变了脸色,祂情难自禁,亟待发作,底下,阎知秀却大喇喇地站了起来。   四周的牛马全都散开,跪了一片,监工也开始在台阶上cos待宰的肥猪,他泰然自若地提起铁桶,直接把清洁用的泡沫水整桶倒在地上,水波无声四溢,唰唰地冲了满地。   青鳞和白角全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阎知秀干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神殿的地砖打磨细腻,只要赶在泡沫凝固之前,把水渍擦干净,地面能比反复擦洗过还要光洁。只是他们始终不敢适应了这样偷懒的做法。   做完摸鱼的必要步骤,阎知秀就轻巧地踩着水波,走到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柜面前,取出昨天没看完的书,继续用翻译器阅读。   他对旧时代人类的历史还是挺感兴趣的,反正这些书就摆在这儿,也没人看,不如就拿来给自己填充一下知识库。   嗯……光知道搞些小聪明。   德斯帝诺盯着他,不禁在心中发出不赞成的斥责声音。   还看书,看的什么?《神话与人类简史》?如此基础的知识还需要翻阅书籍,倘若你那天不惹得我发怒,说不定我可以纡尊降贵,亲口把这些事为你详细地诉说……   阎知秀打了个喷嚏,身上热腾腾的。   谁在背后念叨我了?他奇怪地想。   德斯帝诺挑剔地打量着黑发黑眼的奴隶。   他已经换掉古怪的破衣烂衫,穿上了统一发放的麻布袍子。不错,这才符合他卑下的身份。   他身上再也没有其他装饰,仅仅扎着一条带有毛边的粗布腰带,然而却完美地展示出了他挺拔细瘦的腰身,他的四肢修长,尤其是笔直的,匀称的双腿……不,奴隶的身材一点都不迷人,他没什么好看的。   他穿的是肮脏的灰褐布衣,不幸的是,这种颜色反将他的皮肤衬得苍白干净,搭配那墨色的发丝,还有唇边的微笑——他的嘴唇怎么可以是淡红色的?而且是最柔软,最完美的淡红色?这是被允许的吗?   阎知秀换了个姿势,松松垮垮的衣领敞开,无意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德斯帝诺的喉间当即迸发出一声艰难的哽咽。   这次不是因为痛苦和伤悲。   一上午过去,午饭的时间快到了,监工验收的时间也快到了。阎知秀不疾不徐地放下书本,拿起一旁的抹布,示意同伴现在开始装装样子。   角落里缩着不敢动的两个人赶忙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勤勤恳恳地擦掉快要干涸的泡沫,地板顿时变得锃光瓦亮。   监工甩着鞭子过来,一路走,一路打骂前头的奴才,等到了阎知秀跟前,这个皮肤黄得发橙的选民站在他们负责的地砖边上,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瞅了半天。   德斯帝诺端坐高天,望着这一幕,祂居然也饶有兴致地挑起银白色的眉峰,等待验收的评语。   “……做得一团糟!”人高马大的监工没能挑出毛病,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十分不悦地一甩鞭子,鞭稍凌厉,擦着阎知秀的小腿划过,他蛮横地吼着,“都滚去吃你们的猪食,你们这群渣滓!”   德斯帝诺神色淡漠,祂向后倚靠在诸星的椅背上。   阎知秀知道这个监工是什么德行,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遂跟着大部队低头走出去。   奴隶一天只吃两顿,稀粥管够,主食是没有盐味的蔬菜,还有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面包,不过好歹是神殿的底层员工,能有一点特殊的优待,午饭时可以多领一小碗混合着蜂蜜的甜水。   埋头吃完午饭,抓紧时间休息片刻,再提桶打水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数个监工领着神殿守卫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开始挨个质问奴隶。   阎知秀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负责他们的监工忽然蒸发了。   这听起来是字面意义上的蒸发……午休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这个占地面积很大的选民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了他的全套衣物,以及从不离身的鞭子,至于他本人现在在哪儿,具体遭遇了什么,没人知道。   其他监工都以为这是一起凶杀案,他们怀疑是奴隶干成了这件事,此刻正在调查。   阎知秀思忖一番,固然觉得这事蹊跷,但又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说不准是神殿上层权斗,给那头肥猪牵连了呢?   他轻松地应付了问话,下午时分,他继续摸鱼,悠闲地藏在书柜后头看书。   阳光穿过装饰成星空与命运罗盘的水晶穹顶,被分割成漫荡的,晶莹剔透的细碎光晕,它们跳跃在阎知秀的脸上,同时把他的面孔照耀得如梦似幻,仿佛他自身就是一个最美丽的发光体。   德斯帝诺无声地看着他,祂没有挪开眼睛,祂也挪不开眼睛。   正因如此,今天的日照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天空中的两颗太阳固执地不肯关闭,星球本身也被这样专注的凝视定在原位,不敢动弹一下。   祭司们惊慌失措,披头散发地跑上神殿最顶端,他们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呼喊献礼,不顾那炽热的阳光会闪瞎自己的瞳孔。星球上的选民也尽数涌出家门,震撼地陷入一片混乱,最后,他们因为害怕可能到来的神罚,又全部缩回建筑物内部,噤若寒蝉,合起双手,拼命跪地哀求。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乱糟糟,闹哄哄的,阎知秀还一无所知。他沉浸在书本中,把手枕在后脑勺,专心地翻过一页。   直到他看得累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今天怎么还没过完?   再错眼一看,图书馆的人全跑没影儿了,只剩他一个在这里。他打个哈欠,把书塞回原位,抬头瞅了下天,阳光那么刺眼,令他情不自禁地朝后避让。   天空骤然黯淡下去。   真的,这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被过度拉长的白昼眨眼便转过暮色与黄昏,快速沉淀成黝黑的夜晚,满月一跃而起,立刻代替了太阳的位置。   阎知秀:“……”   什么鬼?   你们这个世界的物质规律都这么不正常的吗?   外头呼号震天,他试探着走出图书馆,穿过空荡荡的长廊,发现所有人都在神殿门口的广场上跪着,跪不下的就淤出到大街上,这会儿正亢奋地举起双手,朝天空大喊大叫。   人群的和声席卷四野,分贝大得像在轰隆隆打雷,吵得人耳膜生疼。   简直一群神经病啊。   阎知秀无语地旁观了一会儿,这阵子没人有闲心管他,全在为千年等一回的“神迹”痛哭流涕,激动得跟癫痫似的,满地乱滚乱爬。   ……服了,睡觉去了。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七拐八拐,走到自己的床位跟前,倒头就进梦乡,一点儿不含糊。   德斯帝诺瞧着他,有点不甘心。   这都是我为你展示的神迹,你怎么可以不闻不问,表现出如此冷淡的模样?   还是说,你在欲擒故纵?   德斯帝诺威严地“唔”了一声,神祇高卧天穹,比一切古往今来的皇帝都要傲岸,祂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是的,欲擒故纵,狡猾的生物,这种拙劣的小把戏可瞒不了一个神……所以自现在起,我会向你展现更多的神迹,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   阎知秀睡得沉沉的,在梦中动了动嘴唇。   第二天起来,整个世界变了样。   阎知秀不用再擦地了,因为突如其来的神迹,祭司们坚信,这次神降的典礼一定能够成功获得古老之蛾的回应,所有仆从都被命令去准备祭典。清扫祭坛,准备祭品,建造游行的花车……靡费之数,简直不可计算。   其中一个例子就是雕刻的木蛾,数万只栩栩如生的木制飞蛾,奴隶要负责用素绸和金粉包裹蛾翅,再用水晶模拟星辰的纹路,最后,这些精工的艺术品会被放在同为祭品的花船上,一把火点燃,在水流的推动下飘向远方。   因为外表条件比较优越,阎知秀得以被选入给木蛾子刷粉的队伍。具体原理是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总不能因为“古老之蛾”是个以貌取人的神吧?   他坐在角落里,旁边的奴隶都在一笔一划地精心刷粉,阎知秀面不改色,捏着木蛾子就往桶里一蘸,然后装模作样地搁那刷两下。   他来神殿是为了打探情况,好找机会离开这个鬼世界的,难不成真当流水线熟工啊?   但是……   “也难怪你们的神不喜欢你们,”他自言自语地道,“你们这么挥霍人类的遗产,还指望祂给你们好脸色啊?不给你们降点天灾我都觉得奇怪了。”   他说得对。   德斯帝诺深以为然。   祂先前纵容宽恕,一是因为这些没有眼皮的所谓“选民”确实在外表上接近人类,二是宇宙的毁灭早已成为定局……祂时睡时醒,也懒得干涉什么。   现在突然听见阎知秀说这句话,祂马上就在内心思索,是应该降下些刑罚,让这些得寸进尺的赝品吃点苦头。   “还是想去图书馆啊……”阎知秀接着喃喃自语。   他想去图书馆。   “喂,你,你,你……还有那个黑头发的!”工作间门口,一个陌生的监工走进来,点了包括阎知秀在内的几名奴隶,“你们,去藏书馆,有活派给你们!”   阎知秀一头雾水,他放下刷子,站起来走到外面。到达西侧的图书馆,才知道是一群书记员需要查找资料,所以叫他们来搬书的。   场上那么多人头,谁知道他在摸鱼?阎知秀熟门熟路地往书柜下面一坐,选了本书,翻开一页。   他的嘴角带着愉快的微笑,看得德斯帝诺愣愣发呆。   “待会儿找点水喝,”阎知秀润湿干燥的嘴唇,对自己说,奴隶们都被训成了老黄牛,现在没人跟他聊天,他就自己跟自己谈心,这也是从前养成的习惯,“哪儿有水呢……”   他要喝水。   “给他们也喝点水吧?”一个书记员没来由地提议,“多出来的那缸,不如赏赐给奴仆。”   其他选民不置可否,于是铃声一响,阎知秀抬起头,隐约听见前头正在发喝的,他跟过去,成功分到了一碗蜂蜜水,甜丝丝,冰冰凉。   而且轮到他的时候,发给他的碗是最大的,他得到的甜水也是最多的。   奇了怪了……   阎知秀挑起眉梢,他总觉得,事情从昨天开始就有点不对劲。   “嗯……”他沉吟道,迟疑地发出想改善伙食的声音,“要是能吃到烤肉就好了……”   他要吃烤肉。   德斯帝诺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   淡金色的蜂蜜水润湿了奴隶的口舌,令他的嘴唇重新绽放出红润的色彩,犹如柔软的花瓣。神明从头到脚地审视着他,仔细观察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此刻,他低垂清亮的眼眸,扇动两排浓密的睫毛,光是看见他修长的手指追随着书页滑动,德斯帝诺的皮肤就在渴望中发痛了。尽管祂不愿承认,可祂真的想念那种感觉,被他抚摸,被他爱抚的感觉。   多么怪异啊,这个生物似乎是完美的,祂越是想要找出他的缺陷,就越是能发现更大的优点。   所以,他想吃烤肉,为什么不可以?   这不过是个最卑微,最渺小不过的请求,他又不是在要求毁灭一个星系,让上亿颗无名的恒星化作齑粉。   “黑头发的,你过来!”不远处又传来呼唤。   阎知秀困惑地放下书,看到一个厨娘打扮的选民正在招呼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他走出藏书馆,然而对方并没有责怪他在摸鱼,反而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餐盒,塞进他怀里。   “我曾经对主神发誓,我要日行一善,”她没头没脑地说,“飞蛾见证着我的誓言,那么你就是我今天日行一善的目标了,拿走吧!记住,你很走运。”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阎知秀吃惊地站在原地,左右无人,他打开餐盒,闻到一股诱人至极的辛辣香气。   ——里面是一整盒新鲜多汁的烤肉。   阎知秀终于可以肯定了。   他皱紧眉头,没有着急吃,而是环顾四周,犹疑地低声道:“……术士?讨厌鬼术士?是你在……呃,当我的仙女教母吗?”   我不是讨厌鬼!仙女教母又是什么?   德斯帝诺不满地瞪着他,恒星的光辉随即强烈地辐射出去。   ……但他猜到了我,这的确是一个讲和的好机会,我可以跟他好好地说话,以此证明我不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他评价我是不公正,不真诚,不平等的神祇,那我就变得公正,真诚且平等!既然我承认他说得完全正确,那么我是可以改正的。   底下,阎知秀还在等候“神秘术士”的回答。   【……是的。】德斯帝诺斟酌再三,拘谨地开口。   【我不是讨厌鬼,我也不知道仙女教母是什么生物,不过,你猜的没错,这是我。】   阎知秀站直身体,双臂环抱,展现出不遮掩的防备心理。   “还真的是你啊,”他好整以暇地说,“好吧,你想干什么?报复我?”   【什么?我不是!】德斯帝诺即刻否决了这个猜想,祂迟疑片刻,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个破天荒的词语,承认了自己的不足和错误。   【……我只想向你道歉。】最后,神祇还是低下头,自宇宙开辟以来,祂第一次如此含糊地开口,【对不起,我……我说,嗯,我的表述有误,我不该,不该对你……】   “天啊,老兄,”阎知秀讶异地评价了祂此时的语言功能,“你从生下来就没跟别人道过歉,对不?”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走在路上,哀叹*哎哟,我想喝水。   德斯帝诺:*立刻在天上下起棉花糖雨,最终变成一场疯狂的大洪水*   阎知秀:*狼狈地逃跑,气喘吁吁地逃到高地上*我的天什么鬼!*肚皮咕咕叫*好吧,我饿了,如果能找到食物……   德斯帝诺:*立刻砸下陨石,把一切都变成香喷喷的烤物*   阎知秀:*疯狂躲避从天而降的烤物*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哎哟!*被一只烤鸡砸中脑袋,立刻昏倒在地*   德斯帝诺:*难以置信*我害了他?我害了他!不——不——*戏剧性地撕扯衣服,露出胸肌,然后也昏倒了* 第162章 愿他万年(十一)   【……】   德斯帝诺陷入沉默,面对这样一针见血的评价,祂找不到为自己辩白的余地。   “还真是?”阎知秀有点吃惊,“你到底是谁,你也是选民吗?”   【我不是,】德斯帝诺立刻阴沉沉地否决了这个猜想,【我跟赝品不是一个种族。】   阎知秀咂了下嘴,他听出对方话语里的隐瞒,不过,他又有什么必要追根究底呢?人际交往中,分寸是很重要的一味佐料。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掀开盖子,闻了闻这盒喷香的烤肉。   “没毒吧?”   【怎么会有毒?】   阎知秀点点头:“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吧?”   【当然不会。】   阎知秀塞进一块烤肉,他不知道肉的原料是什么,不过肥嫩适口,香料也调得到位,好吃。   “你跟我发脾气以后,那些黑白二色的胖蛾子就不来找我了,”他冷不丁地问,“你是神吗?”   德斯帝诺慌了一下,飞蛾群也炸了锅地“嗡”一声,流露出些许谴责的意味。   【……我不是,】德斯帝诺生硬地解释,【要知道,神不可能把关注的目光倾注在一个渺小的灵魂上……】   阎知秀挑起眉毛。   【不,我不是在说你很渺小。我的意思只在陈述一个事实,就是神灵很少关注一个生灵,因为你们的数量太多,感觉就像从高空俯瞰沙漠,并且要从中找出一颗沙砾……嗯,不,我也不是在说你是沙砾……】   阎知秀叹了口气。   “你真的不会说话,是不是?”   德斯帝诺哑口无言地闭上嘴唇,羞愧垂下银白色的睫毛。   这人挺奇怪的,那个劲儿也欠欠的……很像阎知秀过去见过的那种天然的掌权者。   天然掌权者不靠祖辈的荫蔽,不靠血统的传承,他们自己就是时运亨通的强者,因为没生过病,所以不知道病痛缠身的滋味,因为没低微过,无力过,所以对跌倒的弱者,他们从来缺乏同理之心,并且充满理所当然的鄙薄情态。   但让阎知秀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能试着跟自己道歉,这就很罕见了。   有点意思啊。   “听好了,”他嚼着烤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肉有点咸,再给我来杯甜水。”   【哦哦,好的。】   阎知秀盯着突然出现在手边,精美如艺术品的水晶杯,拿起来喝一口,冰凉的琼浆滚过嗓子眼,犹如浓郁的液体丝绸。   他睁大眼睛,惊诧地弹了下舌头。   “看在烤肉……还有这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水,但我愿意泡在里头生活的好东西的份上,我就教教你怎么道歉好了。”   德斯帝诺抬起眼睛,盯着他。   “其实道歉是很无用的东西,损害已经造成了,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弥补的?”阎知秀的语气悠闲,“好在人都是感情动物,有情饮水饱,有情万事足,大多数人看重的就是一个态度……所以第一,先承认错误,不找理由。你都决定要低头说对不起了,还给自己找挽尊的借口,你不觉得难看么?”   德斯帝诺下意识辩驳:【可是……】   “呃呃呃,”阎知秀马上打断了对方的“可是”,“可是什么?没有可是!老实听着,我现在传授给你的都是我这么多年闯祸砸锅的精髓,你要学以致用,明白了?”   德斯帝诺觉得很新奇。   既然我已经是全知全能的神……祂想,可是,他这么理直气壮地叫我听着,那我就听着好了。   “第二,你得换位思考,想想你的话,你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后果。”阎知秀说,“听起来很难,是吧?其实很简单的,你就想,假如你听到了这些话,遭遇这些事,你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第三,提出补偿条件。”他挑出最后一块烤肉,“对方希望得到什么补偿?对方想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把话语权交给那个被你伤到的人——一般人我不会这么建议,因为这世上得寸进尺,习惯蹬鼻子上脸的家伙太多了,但是对你,我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你就该这么做。”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   祂的目光一瞬游移,仿佛望向了很远的远方。   如果在祂们离开的那些黄昏,那些夜晚,我如此对祂们坦白了心意,诉说不成熟的歉疚,承认了自我的缺陷,那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我……我想我学会了。】祂低声说,【我明白了。】   阎知秀大大咧咧地在麻布衣服上擦擦手:“学会了?那你重新说一遍,让我听听。”   德斯帝诺的睫毛颤动一下,在张嘴之前,祂下意识地吞咽着喉咙,喉结局促地滚动。   神不会出汗,不用呼吸,更不会因为紧张而心跳暂停,神是概念和能量的集合。然而这个时候,德斯帝诺的掌心和后背都在往外冒热气,像活火山似的,烤得祂坐立不安。   “怎么了,说啊?”阎知秀玩心上来了,忍不住就想逗这个只闻其声的术士,“快点,给我交作业,交作业!”   德斯帝诺深呼吸,嘴唇像有千斤重:【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傲慢,更不该暗示你是骗子,认为你蒙受的一切厄运都是咎由自取。毕竟,倘若有谁敢对我这么说,我必定怒不可遏,要用最严酷漫长的刑罚惩治这冒犯的大罪……】   一个模糊想法忽然在神祇的心头闪过:眼前这个奴隶冒犯我的次数已经比春日的响雷还多,我为什么没有“用最严酷漫长的刑罚”处置他呢?   念头转瞬即逝,德斯帝诺接着道:【因此,我希望能补偿你的损失,使你不再为我的言语而生气,你想我怎么做?你想要什么赔礼,好彰显我改过自新的决意?】   这就是全世界最强力可怖的承诺了,德斯帝诺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奴隶的回答。   假使阎知秀要做这颗星球的主人,那么他已经是了;假使他要当全体选民的皇帝,那么这些纵横星系的族群立刻就会跪倒在他脚下,卑微地膜拜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他想长生不老,想青春永驻,想成为另一个永恒的新神——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个瞬间,他便为自己加冕了升格的荣光。   “嗯,勉勉强强吧!不过对你来说也不错了,”阎知秀挑剔地点评道,“至于补偿嘛……”   德斯帝诺静候他的要求,任何要求。   “我没什么想要的,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都能靠自己争取到。”阎知秀叹一口气,摊开手,“如果独立是一种罪,那我实在罪无可赦啊。”   不等主神再开口,他轻飘飘地说:“所以,我要求的补偿就是……你以后别这样了,开心点,放松些,比什么都强。   德斯帝诺一怔,茫然道:【什么……?】   “人生在世,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阎知秀唏嘘道,“我见过好多像你这样的人,有本事,有地位,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出个门也前呼后拥,恨不得踩在别人脸上走路。但是这种人往往也最寂寞,临到死前孤独得受不住,骨头缝里都是冰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德斯帝诺愣愣地看着他。   “别再这样了。”他拍拍袍子,从地上站起来,“没意思,大家都是社会动物,要快乐,要温情,要爱的。你活成孤家寡人的样子就很爽吗?我看不见得吧。”   坐在至高天,主神无言可对,唯有纷杂的记忆涌上心头。   日后的诗人和学者们谈论起来,都说诸神的时代是何等辉煌璀璨,万神殿里众光林立,神明们谈笑的声音能使星星也欢快地来回跃动……但德斯帝诺却只能无声地流下泪来。   祂忽然想起一件尘封日久的往事,有太多次,当年轻的神们举办宴饮,纵情欢歌时,祂们总会把属于祂的那盏灯放在最中间。这样,只要祂肯到来一次,只要一次,祂就一定能看见最灿烂的歌舞,听见四面八方涌来的笑声,像幸福的海浪那样波荡。   但是祂从未去过,一次都没有。   你说得对,祂愣怔地想。   你说得很好,说得很对,可你来得太迟了……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那该多好啊!在我尚且年轻的时候,在我狂妄愚蠢,实在不懂得珍惜的时候,如果我能在那时遇到你……就太好了……   阎知秀低头道:“反正,知错能改就是好品质,大家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当朋友……”   耳边寂静无声,他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个回音,不由疑惑地抬起头,呆呆地问:“哎?人呢?”   德斯帝诺离开了。   祂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祂不知道黑发黑眼的奴隶从哪里来,并且一再确认过,宇宙的星盘上确实没有他的存在——但是没关系,即便他不是人类,即便他是非自然的造物,是赝品制作出来的一个计谋,一份试图引诱我的祭品——都没关系,全无所谓!   我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要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过往,他最深处的秘密,我就要窥探到这些,我必须了解他的一切,然后把他的灵魂和身体都攥在掌心。没错,他就在我心里燃起了这样的渴望,我渴望他,我承认了,我招供不讳,从见他第一眼起,我就渴望了他!   神祇下着酷烈的决心,祂不管不顾地向前倾身,令一颗星球的时间暂停,空间凝固。   然后,祂伸出双手,吹出浩荡大雪般粼粼生光的星尘,时间的长河也被这股巨力搅动,强行向后收缩。   万事万物皆在倒退,此刻神殿中发呆的阎知秀也在倒退。   人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转眼就回到了被关进地牢,被倒吊在广场,被当成奴隶,推搡着站成一排售卖的时候——   德斯帝诺的手指猛地停顿下来。   ——阎知秀气喘吁吁,他手握着抢来的卫兵武器,正做出开火的姿态。   他的手心沾满鲜血,血液渗进枪托,激活了一圈圈的蓝光。   这很奇怪。   赝品鸠占鹊巢,因此他们的武器也改装自人类遗留下来的科技,可是,他居然能完全激活这份遗产的威力……   德斯帝诺停顿片刻,祂的三颗心脏交替颤跳,突然升起极为不妙的预感。 第163章 愿他万年(十二)   时间倒流,一路往后退。   阎知秀退回运输车,他身上,额头上的伤口只被草草处理过,还淌着一片鲜红。他与其他奴隶的备选交谈,喝水,闭眼,沉睡昏迷。   ——继续往后退。   两个做士兵打扮的选民和掌管运输车的奴隶贩子交谈片刻,伴随着讲价和推销的手势,最后,士兵们满意地数着钱,奴隶贩子把人推上自己的车。   ——再倒退。   巡逻飞船上,失去知觉的阎知秀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两个士兵站在一边打量他。   一个笑着说:“你看他的眼睛,长得那么奇怪,闭上的时候还有一层皮遮着。”   另一个点评道:“皮肤白得那么刺眼,但是和我们长得又很像,要给他治伤吗?”   “给他止血吧,不然卖不出好价钱。”   德斯帝诺神情急促,呼吸同样急促,祂的双翅无意识地振动,鳞粉犹如滚滚的星辉,荡出无声的波纹。   ——继续后退!   虚空无垠,真空寂静,晦暗的星光笼罩着一片飘浮的废墟。一艘飞船接近这里,巡逻的士兵警觉地寻找着方才发出异常讯号的坐标。   “里面有个和我们的特征相仿的外星人!”驾驶飞船的士兵发现了那艘破烂的载具,发出惊呼。   同伴露出惊喜的微笑,纠正了同伴的话。   “不是外星人,”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完全可以当成我们——也就是神眷之族的一名奴隶。”   主神的意识在颤抖,时空定格在这个瞬间,祂伸出手,指尖凝滞,迟迟不敢划下。   关于阎知秀的时间线就这么多了,不知过去多久,祂终于下定决心,光阴跟随指尖轮转,晨曦退回黄昏,黄昏转到黑夜。   ——退到故事的起点。   祂的宇宙就像开裂的蛋壳,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虫洞就像苹果表皮上的蛀痕,无声地吐出了一艘飞船。   这艘船仿佛破损的襁褓,在真空中默默飘荡,襁褓里的人类在重伤中奄奄一息,他趴在驾驶台上,露出的一小片侧脸苍白如月光,几乎随时都能在寒气中蒸发。   “我叫阎知秀,宝藏猎人,星际猎人协会的……你知道猎人协会吗?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我是人!我是人啊!难道你不是……哦你确实不是。”   “……现在我就是倒吊人!难道这不可乐,不好笑吗?”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怎么躲在后面?别怕,没事的。”   “……或者神存在,但是神就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看我们挣扎,看得津津有味。”   “你以后别这样了,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很可怜啊。”   神明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和舌头发苦,每次呼吸都像是燃烧。   悔恨的浪潮席卷着祂空茫茫的心间,使臣的阵营发出慌乱的嗡鸣,德斯帝诺同时睁大眼睛,真相揭露,继亲族离去之后,祂再一次深深地憎恨起自己。   他说过的。   他告诉过我的。   是我不相信……或者说轻蔑地不愿去相信他的言辞,我断定他是被灌输了记忆的仿造品,甚至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拒绝了他的哀求,将他拒之门外。   是我把他抛给了赝品,是我纵容那些所谓的“神恩选民”去伤害他,折磨他,把他当成一个卑贱的工具,像对待牲畜那样,给他戴上控制的项圈。祭司贬低他,说他是谁都可以践踏的奴隶,把他扔进神殿的地牢……他们让他跪在地上擦洗地板,在这里,他没有名字,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是我宽容了这所有的一切!   德斯帝诺完全惊呆了,祂恍惚着,领毛发抖,像尊只会喘息的石雕。   再一次,我又做错了。   我是个什么样的主神啊?即便蒙受过重大的打击,我却还是改不了旧有的傲慢,自以为是和想当然。我做错了,我差点害死他……假如他不是那么坚强,有韧性,那么不屈不挠,我现在只能收到一具他的尸体,不,说不定连尸体都会被我忽略过去!   焦虑感就像某种腐蚀性的液体,在神祇的胸口翻腾。血亲离去,眷族毁灭的感受接连闪回在德斯帝诺的脑海当中,使祂痛苦地动弹不得,哽咽出声。   祂无法摆脱这种每分每秒都在增长的无情剧痛。懊悔使祂心跳加速,恐惧感太强烈,太真实地蔓延上来,令德斯帝诺难以抑制地想:还有一个人类。   是的,还有一个人类,他奇迹般地穿越了我设立的屏障,来到这个时空,虽然我在确认他真实身份之前,就供认了对他的迷恋,可他真的是……不,不对,这完全错了,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和这个宇宙的结局早已注定,他不该参与一场悲剧的演出!   我要怎么做?   德斯帝诺捂住脸,祂掌管着诸多伟大的权柄,其中当然包括命运,然而祂同时清楚,这种变幻无常的事物不会被任何神力管控,正如祂即便贵为主神,也无法挽回眷族的结局。   世上还有什么比当下的情况更具戏剧性?我迷上了一个人,贪婪且难以自拔,可到头来,我却是他遭遇诸多不幸的罪魁祸首,间接或直接,我伤害了他那么多次。   他会如何看待我?他不会因为我是神灵,就畏惧又讨好,慷慨地把这些过错一笔勾销——他有一个火热的灵魂,一颗金子的心,而这些宝贵的事物是不可能为外物动摇的。   飞蛾焦躁地大声嗡鸣,它们急不可耐,跳脚颤翅地表述自己的意见,德斯帝诺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祂想出了一个主意。   霎时间,宇宙的法则跟随主神的心意而变动。   只需一个念头,祂就改变了整个“神恩选民”的历史,还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线。   阎知秀睡得很熟,很香。   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温暖香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他动了动身体,枕头结实柔软,比他睡过的最好的橡胶枕还要舒服,他挪动一下腿,皮肤触碰着凉而绵软的光洁床单,真是惬意得要命。   他已经想不起来睡前在干什么了……啊,是了,他在睡前跟一个术士说了话,吃了烤肉,喝了甜甜的甘露,然后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睡得非常好……   等下,不对劲。   阎知秀惊恐地睁开眼睛,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我不会被人下药了,然后给我腰子噶了吧?!   他急急忙忙地坐起来,身上的毯子轻薄得像一段流水,一裁月光,顺滑地淌了下去,阎知秀惊得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不再是奴隶的麻衣了,而是一件神异至极的睡袍……亮莹莹的,跟光线编织出来的一样。   ……这什么情况?我穿越了?我又穿越到哪儿了?   他探头一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悬浮的巨床上,床架以深蓝色金属锻造,雕刻着恒星爆发的轨迹与星云螺旋的图案,床幔也像是沾满了钻石的夜空,几乎笼罩着一个与现实隔离的维度。他身上,身下,奢丽的被褥在黑暗中泛着淡紫与银白的光泽,仿佛银河至于无垠虚空。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淡香,仿佛莲花隔水盛开,天顶的灯具雕刻出繁星的镂空光影。阎知秀一转头,感觉自己就像睡在什么世界最高峰似的……伴随他的苏醒,一整面剔透的光幕正在缓缓展开,折射出数不尽的神殿,城市与山峦。   这里简直就是神的居所……搞得阎知秀甚至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伸手,就能随心所欲地把那些小如米粒的房屋和街道抹掉。   我在做梦呢?我的梦还没醒?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拍拍脸,一狠心,给自己皮肤都掐红肿了,急得德斯帝诺在天上直皱眉。   什么,不是梦……   身后传来声音,阎知秀赶忙转头,忽然见到一排祭司打扮的选民鱼贯而入——也不能说鱼贯而入吧,反正跪着走路肯定是有点费劲的。   “您醒了,”为首的祭司细声细气,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被雷劈一样,“您要现在用餐吗?”   这可给阎知秀整不会了。   “……等会儿,你不是祭司吗?”他试图在这个米奇妙妙屋一样的世界里寻找逻辑,“你们在搞什么?”   “祭司?”祭司很诧异,他急忙摇头否认,“我们只是您最卑下的仆从,怎么敢将祭司的名号放在头顶,惹来您的厌烦?”   阎知秀的面目扭曲,他觉得自己的认知也经受了某种程度的扭曲,他难以置信道:“啥?”   “您是君主,是统治者,是神眷之人,我们不过是躲藏在您的庇护下,才能勉强生存的奴隶!”祭司连忙表忠心,听得他牙酸骨头痒,“您千万不要质疑这点……”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阎知秀失声道,“你们不是那个,神恩选民吗?怎么又在这奴隶上了,我不是你们play的一环吧?”   我肯定是穿越了,他笃定地想,平行宇宙,对,平行宇宙,都是那盒烤肉,给我吃的二次穿越了。   不料他这话一出,祭司们纷纷如丧考妣,吓得瑟瑟流泪,哭作一团,看得他龇牙咧嘴。为首的祭司哭了两声,忽然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自觉找到了“君主”生气的理由,赶紧道:“快把那个宵小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血淋淋,不成人形的东西就被侍从提上来了,阎知秀在震惊之余,仓促地看到那团东西的双眼——他见过这双眼睛。   这是昔日的大祭司。   没错,就是那个宣称他是“人人都能践踏的尘土”的大祭司,可他如今怎么变成这副……这副只能用嘴走路的模样了?   阎知秀嘴角抽搐,底下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什么“罪有应得”“逆贼当诛”之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症结在哪儿了。   “术士!”他大声问,“是不是你干的?你又搞了什么鬼把戏?”   听见他的呼唤,德斯帝诺连忙轻咳两声,尽量控制着激动之情:【嗯……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你喜欢吗?】   “我喜欢……这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阎知秀要被他气笑了,“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是说,这也是幻术?”   【这不是幻术,这都是真的。】德斯帝诺解释道,【你是人类,对不对?那这就是他们应该偿还给你的债务。】   阎知秀眯起眼睛,再一次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神秘的术士,他想。   所以,你到底是术士,还是那个一直隐藏起来的神呢?   “我不需要这些债务。”他说。   德斯帝诺猝不及防,愣在至高天。   【……你不要?】神明呆滞地问,【可是,现在你就是他们唯一的主人,你是君主,是皇帝,他们必须要供养你,敬奉你,谁敢不尊重你,那团卑鄙的肉就是下场!你可以享有一切,财富,权势,万万人仰望的……】   “我不要。”阎知秀又重复了一遍,“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德斯帝诺手足无措,祂绞尽脑汁,着慌地喃喃:【那你想要什么?珍宝?宇宙的奥秘?或者永生不死,成为一个神灵?告诉我,我势必为你实现,无论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了祂的话:“你讲的那些,我都不太感兴趣,抱歉,恐怕我没什么物质方面的欲求。”   竟是如此直截了当的推拒!   德斯帝诺的嘴唇微颤,这一刻,祂脸色发白,眼眶却在逐渐变红。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从一千平米的大床上醒来,惊呆了*我的天,我在噩梦里还没醒来。   德斯帝诺:*沉醉,着迷*他难道不可爱吗?   阎知秀:*愤怒地在床上乱跳,因为床太大,他太小,导致他就像一颗小豌豆*不管是谁让我变成这样,我都不会放过他的!   德斯帝诺:*因为人类太可爱了,昏倒了一秒钟,接着光速醒来*唉,他真是一个奇迹…… 第164章 愿他万年(十三)   听见对面传来的急促呼吸,阎知秀心里盘旋着的猜想越发清晰。   术士就是神——或者说术士就是“德斯帝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没听过哪个术士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一梦一醒之间就改变了整个现实。   想通这件事的第一时间,阎知秀感知到的情绪不是生气。   生气其实是种没有后顾之忧的感情,通常只在小孩子身上见效最快,但是成年人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阎知秀熟练地把燃起来的怒火先拨到一边,转而开始理性地思索这件事的起因后果。   ——德斯帝诺不相信我是人类,因为这个宇宙的人类早已灭绝,祂封锁了该时空,不许任何事物进出。   但是祂不知道我那个奇怪的天赋,我是钻洞的地鼠,鬼鬼祟祟的鸦科动物,我能在绝境里找出一条生路,虫洞能把我送到这里,也不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原来是这样。   那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那扇石门会拒绝我,因为是神在拒绝我,为什么我会像头拉磨的驴一样,被凄凄惨惨地磋磨这么多天,因为神断定我在撒谎,而祂的意志即为宇宙的意志。   你大爷啊。   至于那些拼命跑到我身上乱蹭,好像我身上有猫薄荷……蛾薄荷的胖蛾子们,嗯,暂时断定为“嘴很硬,但是身体很诚实”的一群小混蛋。既然它们都是德斯帝诺的使臣,没道理不听主人的话,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它们潜意识里认出了我是人,但主君不发话,它们也只能偷偷摸摸地来找我,就跟踩阳台私会茱丽叶的罗密欧差不多……不对,错误类比,我不是茱丽叶。   然后再捋下来,德斯帝诺之所以为我改变现实,无非是因为祂终于有了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是个人,祂后悔了,想要弥补我。但是呢,这个神的老毛病依然在,祂不敢对我挑明身份,也不敢承认祂就是给我整这么惨的元凶,那祂只好继续逃避,躲在“神秘术士”的身份后面,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一些愧疚……哈哈。   而且我不知道,祂究竟是为“阎知秀”做的这些事,还是为“最后一个人类!稀有物种”做的这些事,哈哈,哈哈哈。   分析完成,很好,现在可以头脑清晰地生气了。   阎知秀吸进一口气,他坐在床边,还穿着那件花里胡哨——讲道理,其实非常舒服——仍然花里胡哨的睡衣,不过,他在心中为自己庄严地穿起了马裤和披肩,手边再搭着条鲜艳的红色斗篷,伴随着激昂的背景音乐出场。   斗牛士已经做好准备,他现在就要挑战一头强大的疯牛。   “你知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忽然开口,“关于你跟我说过的那位主神,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毫不设防,不知道人类怎么突然提起了自己,带着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渴盼,祂期待地坐直了身体,回应道:【是的?】   “我非常讨厌祂,”阎知秀开门见山,毫不遮拦,“我非常讨厌这个神,不开玩笑。”   霎时间,德斯帝诺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飞蛾们同时震惊地收拢了胖胖的绒毛。   【……是这样吗?】祂勉强道,【可是为什么……】   阎知秀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斗牛士投出彩色的标枪:“因为祂非常可笑。是的,我这些天看到了很多关于祂的故事,祂自诩掌控命运,把恒星都当成眼目,结果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楚。亲人离开,人类灭亡,你觉得,祂预见的未来里有没有这些破事?”   德斯帝诺惊惶地睁大眼睛。   “祂的那些权能倒是挺逗趣的,”阎知秀耸耸肩,“一边象征蜕变,一边又死守旧局,好像永远都在错误的选项里打转。仔细想想,祂真的爱人类吗?我怎么没看出来?譬如这些异星人,自称选民,如此挥霍人类的遗产,却仅仅因为和人长得像,就能在祂这里得到纵容和宽待——说白了,比起人类的守护神,我觉得德斯帝诺更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傲慢的控制狂,人或者外星人都不重要,只要能让祂看戏就行了。”   这已经是太尖锐的批评,飞蛾们都伤心得变瘦了,紧紧地缩在一起。德斯帝诺的喉咙犹如堵着一团冰,他张口结舌,发出的只是一些喘息。   斗牛士挥舞鲜红斗篷,阎知秀的声音变得更坚定,仿佛匕首,命中注定要刺伤许多东西:“至于离开祂的那些亲族,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德斯帝诺是兄长,但祂在家族里扮演的同时是个孤僻又讨嫌的边缘角色。祂从来没有真正去理解过祂的兄弟姐妹,也没试图融入祂们的世界。说白了,祂很像自绝于他人的偏执狂,飞不出自己的茧,也不敢去真正地点亮什么。”   最后一击,噼啪!   “既渴望认同,又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把不被理解归咎于‘没人能承受我的高度’,我想,实际上只是祂害怕走进一段深刻的,复杂的关系。”阎知秀托着下巴,神清气爽,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神吗?胆小鬼而已。”   斗牛士投掷出长剑,正正刺中公牛的心脏。   世界一片寂静。   城市凝固,人声沉默,山川的风声不再,海水与河流的波浪停下涌流,星球是一颗琥珀,包裹着神明停跳的心。   很久很久,阎知秀都再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起先,他还以为对方是气狠了,气得说不了话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类似哽咽的叹息,像缓慢覆盖的沉重岩浆,滚烫地淹没大地,也像病人的骨头,永不停歇地疼痛。   德斯帝诺捂住脸,犹如捂住一颗鲜血淋漓的心。祂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滚落而下,祂不愿让人类知道自己的痛苦,想要愤怒,那愤怒也被泪水浇灭了。   他不爱我,他厌恶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可笑的神!德斯帝诺窒息地想,可是,他的批判难道有错吗?我不正是这样的一个可耻,可悲的存在吗?   ……祂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阎知秀不禁大为惊诧。   不是,我这就把祂说哭了?   胜利的美妙感觉犹如一盘炎炎夏日的蛋糕,变质得飞快。   阎知秀期待的是一场势均力敌,或者他处于弱势,对方处于强势的唇枪舌剑。把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上位者气到中风是他最爱干的事,可这不意味着他想欺负一个有感官过载症状的社恐患者啊!   他心里意气风发的斗牛士一下就萎靡了,阎知秀以为他在对付一头身强力壮的公牛,结果转身一看,牛已经没了两条腿,走一步喘三下……这谁还能斗得下去?他又不是心理变态。   “呃,嗯,你哭了吗?”阎知秀问。   他也不知道怎么确认这个消息,只好探头探脑地歪着脖子看天……有点像那个把头塞进桌子底下,问别人真哭假哭的表情包。   “我也没说什么啊,你……”阎知秀抓着耳朵,“好吧我是说了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我被打成猪头三了都没掉眼泪,你怎么哭上了?”   世界还是安安静静的。   “好吧好吧,”阎知秀没办法了,“就算我俩扯平了,行不?你救我两次,就算你救我两次吧,一次在广场,一次在地牢,然后我也结结实实地骂了你两次,这些狗屁选民的所作所为也不算在你头上了,我们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怎么样?”   【……你对我的评判是正确的,】德斯帝诺终于发出声音,祂不再伪装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让你遭受这些事。是我偏执己见,所以你才吃了这么多苦,我……】   “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停一下。”阎知秀及时叫停,“不如,我再教你一个道歉的小窍门?”   德斯帝诺放下手,掌心湿透:【是什么?】   阎知秀说:“道歉的时候,最好当面,一对一地聊。只有当对方能看见你的眼睛时,你的歉意才能被评价为是诚恳的。”   德斯帝诺慌张地缄默片刻。   要见面了吗?诚然,祂是完完整整地见过人类的样貌,一一细数过他的迷人之处的,可人类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他会不会憎恶我的样貌?我身为神祇的原身,能够为人类的审美接受吗?   为了彰显诚意,德斯帝诺飞快地变回真身,巨大的夜蛾扬起翅膀,飞向神殿中央的真知水池,凡俗生物只要在这里饮用了一滴泉水,便能获得青春永驻的生命,以及对真理和智慧的洞见。   这里曾经是祂的一位血亲修建的奇迹,现在,德斯帝诺就用这里的水面来充当镜面。临水自照,祂急不可耐地用前足梳洗羽毛状的华美触角,理顺脖颈和胸脯上乱糟糟的领毛,直到把它收拾得蓬松柔软,雪白干净。   接着,蛾神清洁掉复眼的泪痕,让瞳孔重新变得光洁,展示出宇宙的神秘与剔透,再热切而惶急地把羽翅铺平,让上面的鳞片和花纹得以完美地显现。神祇扭动腹部,抓起丝带状的后翅,足肢攒动,把它们打理得轻盈,飘扬。   祂就这么精心地打扮了自己,让自己光彩照人地徘徊在万神殿里,然后,主神才鼓起勇气,轻轻地把人类捧上神明居住的至高天。   阎知秀疑惑地等了半天,谁知对面又没声儿了,他刚想说话,便感到一股不可阻拦的外力将自己轻柔地抓起。   视线一瞬大亮——阎知秀急忙遮住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仿佛尘世的烦恼都在离他远去。他呼吸的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澄净,超凡脱俗。等他再站稳脚跟,眼前已然变了模样。   似乎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里,神灵的宫殿灿烂辉煌,完全由半透明的晶体构筑而成,折射出星星的光华。阎知秀低下头,看见空气里交织着流动的亮粉与薄雾,他再一抬头,高耸的穹顶嵌满钻石般闪烁的星辰,壁面雕刻着诸多天蛾的纹路。   阎知秀自持见多识广,可他从未见过这种燃烧般的美。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从殿内传来,阎知秀下意识低头,看向前方。   神的声线如此苍凉疲惫,充满古老的威严,然而当中又带着点胆怯的盼望,一下使祂变得年轻许多。   顺着视线看过去,阎知秀看到了一只……一只小山般大的蛾子。   阎知秀:“……”   真的,毛茸茸,蓬松松,白亮亮,蛾子的触角像丝滑的鸵鸟羽毛,支棱在脑袋上,底下是两颗晶莹的复眼,犹如转动着一整个宇宙的星辉。   祂抱住前爪,璀璨华美的翅膀紧张地立着,领毛在雾气中摇晃,支吾着说:“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不选择任何乔装与伪饰,我用最真实的样貌与你相见……”   阎知秀愣愣出神:“胖……”   德斯帝诺:“?”   “……棒!”阎知秀回过神来,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棒,很棒,这就是精神,嗯嗯。虽然你长得很诱人……呃,我的意思是,引人注目,但我觉得我不会凭手感……不,不是手感,我的意思是长相来判断你的,你懂我意思吧?”   这一刻,德斯帝诺如释重负,夜蛾挥动触角,毛茸茸地笑了起来。   “嗯嗯!”蛾神学着人类的口吻,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极度生气,头上顶起一座火山*我发誓我不会原谅这个该死的神!不管祂多有力量,多有权威,多么厉害!我一定要……   德斯帝诺:*胖胖地路过,展示出蓬蓬的绒毛,以及扭动的肚子*嗯嗯?   阎知秀:*停顿,结巴,并且可疑地流下口水*……一定要,严厉地打击这种……嗯嗯……   德斯帝诺:*挠挠腹部,腹部也是毛茸茸的*嗯嗯?   阎知秀:*放弃*你知道吗,我不管了,我承认我是一个毛绒控,这并不可耻!   还是阎知秀:*跳进蛾子的领毛,开始在里面自由泳* 第165章 愿他万年(十四)   德斯帝诺确实是一位主神。   祂的蛾翅犹如铺满星辰的夜幕,在振动间卷起银河的波澜,神的眼眸深不见底,恒古自然,映射出万物的过去与未来。站在祂面前的人只能感到自身如尘埃般微不足道,却又像围绕着恒星盘旋一般,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   不过,既然要赔罪,那还显摆什么神威?是以祂早就把威压收敛得近乎于无,只是圆乎乎地站着,任由人类左瞧右看。   阎知秀的下巴松开了,显然被祂当前的模样惊得合不拢嘴,但不是吓的,德斯帝诺看得出来,人类是因为喜欢,才显得目瞪口呆。   祂有点得意,有点意想不到的窃喜,更多的是欣慰和高兴。蛾神不着痕迹地翕动翅膀,洒下一阵如梦似幻的晶亮星粉。   “你……你长这么大,”阎知秀憋了半天,早把仅剩的怒火抛到九霄云外,他绕着德斯帝诺转来转去,敬畏地看着祂腻茸茸的白毛,“这就是你的本体啊。”   “我的本来面目要比这个恢宏得多,”德斯帝诺暗藏着炫耀之心,“宇宙从混沌中诞生的时候,就是我用翅膀撑开的……”   主神的话没能说完,阎知秀的手掌便好奇地,轻轻地摸过祂的羽翅边缘,掌心温暖,带着层薄茧,刮得祂一阵颤。   蛾子下意识扭身去看,目光和人类对上,阎知秀忍不住讪讪地笑了下,放下手。   “想摸就摸吧,”德斯帝诺温柔地说,“没关系。”   想了下,祂福至心灵地补充道:“权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阎知秀的面容被惊喜点亮了,他试探着伸出手掌,一下就把整个手埋进了蛾子奢华丰厚的领毛里。   ……天啊,好细腻的触感。   他就像摸着一大团丰盈顺滑的云朵,又像绵密流淌的丝缎,阎知秀张开十指,缓缓抓挠下去,德斯帝诺的眼神立刻就有点涣散。   阎知秀的掌心摩挲上去,仿佛在摸一只体型过于夸张的长毛大狗,或者干脆就是一头棕熊。他兴高采烈地梳理着这些浓密雪白的绒毛,用十根指头挠着蛾神的翅膀根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   “……可以,”德斯帝诺哽咽地说,“你做什么都行。”   人类高兴地笑出了声,他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环抱着蛾子的胸脯,把整张脸也埋在丝滑的毛毛里头,跟搓澡一样抱着祂揉来揉去,给德斯帝诺揉得神魂颠倒,话语含在舌头上,像含了许多甜蜜蜜,黏糊糊的糖块,辗转反侧地融化着。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他会这么喜欢我原来的模样,我就不用绕那么多弯路了!德斯帝诺晕乎乎地想。   阎知秀身形高挑,气势凌人,在人群中可谓鹤立鸡群,然而落在神这里,人总是小小的一团生物,四肢柔软,骨头薄脆,说话的声音很小,大笑的声音也很小,可以让祂安静地倾听,不必感到嘈杂吵闹。   阎知秀要乐死了,他笑哈哈地在蛾子的领毛里徜徉,时不时戳戳神的触角,勾一勾祂蜷缩哆嗦的足肢。蛾子的肚腹并不臃肿,但十分柔软有弹性,为了让他更开心,德斯帝诺甚至把人类抱起来,纵容他在自己茸茸的肚皮上来回颠簸。   如果万神殿中不是空空如也,倘若诸神还在此地喧哗,要叫祂们看见这一幕,必定要把眼珠子都惊得蹦出去才罢休。   这么多天来,阎知秀总算感到了真实的,放松的快乐。他年少无依,颠沛流离的生活逼迫他过早成熟起来,像成年人那样扛起生活的重担,可惜啊,命运的下贱之处,就在于它拥有类似物质守恒般的特性,注定要人们过度弥补那些曾经在生命里缺失的东西。   打心眼儿里,阎知秀既渴望母爱父爱,渴望稳定家庭的温暖,又亲近一切能够代替拥抱的柔软事物,任何柔软的,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他都非常喜欢。   不过,为了撑住“冷血无情”的专业猎人形象,他的这个秘密只有极个别人才知道。   “你喜欢吗?”德斯帝诺期待地问,祂的神职之一就是庇护自己的眷族,既然目前仅剩下阎知秀一个人类,于情于理,神明都会想要迫切地取悦他。   “挺好的!”阎知秀笑得气喘吁吁,在蛾子的毛毛里扑腾,“挺好的,好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   德斯帝诺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肚皮上拿起来,然后推着人的身体,让他趴在自己的脖子后面。一圈蠢蠢欲动的小飞蛾也簇拥过来,挤挤挨挨地抢夺了位置,心满意足地窝在阎知秀怀里。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神明接着问。   阎知秀吁出口气:“不气了,原谅你。”   德斯帝诺非常高兴,祂扇扇翅膀,驮着身上的人,慢吞吞地往神殿里挪动。   来了就不能再走,祂要把他留下,他是祂的人类。   神打算给阎知秀安排一间宫殿,祂要让他居住在这里,以此远离了尘世的粗陋赝品。即便宇宙的时间有限,人类也应该和自己待在一起。   “你的名字叫阎知秀,对不对?”德斯帝诺问。   阎知秀挨个捏捏怀里的胖蛾子:“对,福利院的人给我取的,他们说我小时候长得秀气,像个女孩儿。后来长大了,骨架子粗了,就不秀气了。你,我知道你叫德斯帝诺。”   “是的,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称谓,意思是‘永恒的命运’,象征着我的王权,以及亘古统治的地位。众神自混沌中降生,我们的名字也跟着从宇宙的法则中涌流而出。”德斯帝诺轻声说,“其实,我想邀请你住在这里。”   阎知秀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可没钱付房租。”   德斯帝诺连忙解释:“神不需要世俗的金钱,我只是想,如果你能远离那些赝品的叨扰,不去参与他们的命运,这对你应该是件好事。”   阎知秀皱起眉头,讲老实话,蛾神这会儿在他心里的形象还是很片面的,他们不是朋友,不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   “你可以随时来摸摸我的毛,”德斯帝诺说,“我们要去的宫殿里就有梳子,请你给我梳一梳,好不好?”   阎知秀毫不犹豫,一锤定音:“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厚重绒毛的遮掩下,看不出德斯帝诺是不是脸红,祂说:“我还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我,我尚有另一个更简洁的名字。昔日,只有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亲族用它呼喊过我一两次,后来祂们就忘了它了,无人提及。我也跟着遗忘了这个名字。但现在你来了!你是可以这么对我开口的。”   阎知秀挠挠头:“啊,是小名吗?”   “纳达,你可以叫我纳达。”德斯帝诺说,“与永恒的命运相对应,这个简称在神的语言里意为‘露水’,象征那些转瞬即逝,不可控的东西。”   阎知秀不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但对神而言,这个名字等同于彻底的否决和轻视,意为永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滴易逝的露水。想要从舌尖上将它完好无损地滴落,要么是宿怨至深的仇敌,要么是至亲至近的爱侣。   “……纳达,”阎知秀一无所知地吐出了这个称呼,“好吧,纳达?念起来还怪可爱的,纳达。”   德斯帝诺的心脏交替跳动,数万年后,再一次听见人类往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祂便陡然感到了一种浓烈的幸福,危险地在心房中颤晃。   与此同时,夜蛾走到了祂为阎知秀准备的宫室。   无论人身还是原型,神祇的体格都要远大于凡尘俗世的智慧生灵,不管是人类,还是所谓的选民。因此,德斯帝诺凭借自己的心意重塑了这座空置的神殿,让它变得更加适宜人类居住。   “来吧!”阎知秀跳下祂的身体,忽略那些巧夺天工的精美陈设,先兴致勃勃地找到了桌上的小排梳,“我给你梳梳毛!”   于是,德斯帝诺毛乎乎地走过去,乖乖地在人类面前趴下。   “我发现,你很喜欢我的被毛。”祂观察道。   阎知秀一边梳,一边点头:“怎么说呢,我觉得是毛茸茸的东西可以让我想起家庭吧。”   “家庭?”   “是啊,家庭,”阎知秀自嘲地笑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小时候没事干,在商场门口一蹲就是一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从商场里出来的一家三口,父母脸上带笑,小孩儿手里也抱着个毛绒玩具,看起来特幸福,我在一边看着,就羡慕得冒酸水,想哭……”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阎知秀身后立刻无中生有,凭空堆起了一座毛绒玩具搭建的小山,并且有越挤越高之势。   “还有一次,我记得比较清楚,刚当上宝藏猎人那会儿,我搭档的妈喊我去他们家里吃饭。”阎知秀摸着夜蛾的触角,语气分不清是后悔还是悲伤,然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到身后那座越发庞大的山峰,“他妈妈正在做卷饼,进门先招呼我去洗手,然后教我怎么做卷饼。我卷得又快又好,她一直夸我‘太聪明了,真是能干’,我服了,那天我真的像做梦一样开心,我做梦都想有她这么个妈,我给她卷一辈子饼我都心甘情愿……”   他停下来,望着德斯帝诺的眼睛,那里有全宇宙的星星,星星上住着全宇宙的妈妈,还有他梦寐以求的家。   “感觉……”他没头没脑地笑了下,“感觉像偷到了别人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爱,只要一丁点儿,就能让我……哎哟我勒个去!!”   好像后背被人重锤了一拳头……阎知秀被汹涌爆发的毛绒玩具山捶得飞起,一头攮进德斯帝诺胸口厚厚的绒毛,整个人在里头张着手扑腾,跟溺水似的。   阎知秀惊恐:“救命!救命!”   德斯帝诺慌张:“我来救你!我来救你!”   蛾子凶猛地弹开毛绒玩具山,不知道多少个玩具像烟花般盛大地炸开了,喷溅得到处都是,宫殿像被飓风肆虐过。祂用足肢来回拨弄,好不容易把一个乱糟糟的阎知秀捞出来,阎知秀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望着德斯帝诺。   ——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危险的决策。   很好,他想起刚才自己被打断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的考量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迟疑地拖着脚步*我想,同居还是为时尚早,毕竟我们刚认识没多久……   德斯帝诺:*展示并炫耀辉煌的绒毛,还有祂的小蛾子军团*   阎知秀:*发出坚持不住的吱吱声*   德斯帝诺:*拉过他,把他按在绒毛中间,用毛毛淹没他*   阎知秀:*难以抵抗,开始用绒毛洗澡* 第166章 愿他万年(十五)   “抱歉!”德斯帝诺把他颠来倒去地查看,经过三番五次的事故,道歉已经能被祂说得越来越丝滑,“都是我的错,你没事吧?”   阎知秀就像什么等身小手办,被蛾子抱在前足,左边翻完右边翻,头上看完看脚底,转着圈儿地检查了一遍,幸好,除去糊了满身的晶莹粉尘之外没受伤。   阎知秀:“……”   阎知秀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你可以把我放下了吗?”   德斯帝诺抱着他的爪子先是一紧,随后才不甘地松开。他回头一看,遍地堆的都是造型各异,工艺精巧的玩具,拾起一个,棕色的长毛小狗身上顿时沾了一个亮晶晶的巴掌印,还傻呵呵地冲着他笑。   阎知秀有些哭笑不得,他回过头,望着德斯帝诺:“毛绒玩具?”   “你会喜欢。”神明局促地说,祂的触角小幅度地摇晃,“只要你心里感到些许的欢欣,那么我便也是欢欣的。”   阎知秀有点无言以对。   他发现这只蛾子有点像过去的自己,因为寂寞了太久,所以一遇上能和自己同行一段路的伙伴,就会竭尽所能地讨好对方——假如有可能的话,把心也掏出来吧!只要能把心塞进一个人手里,就好像终生都有了依靠,再不用漂泊四方。   “……谢谢,我确实喜欢。”他动了动嘴唇,“不过用不着这么多,我以前收集得蛮上瘾的,后来没空打理,只能放在安全屋里吃灰,又全送人了。”   “为什么呢?”德斯帝诺不解,“倘若你有这个愿望,我就为你建造一座宫殿,专门摆放这些小东西。你想要眷族吗?我还能让它们活过来,拥有神智和血肉……”   “不了!”阎知秀赶紧拒绝,心说你们神的脑回路确实跟人不一样,“不用了,我对成神不感兴趣。”   他手里拿着小狗,坐在德斯帝诺身边。   “我找了几个福利机构的考核人,把它们都送给那里面的小孩子,”阎知秀盯着手上的狗,“玩具还是要放在爱它的人手上,这才算好去处,跟着我么?哪怕是毛绒玩具,只怕都落不到全尸啊。”   他望着狗,主神望着他,神的目光轻而易举地穿过表象的皮层,抵达人类的内心深处。   当前人类有些伤心,我需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果我也执掌狂欢和极乐的权柄就好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德斯帝诺问,“我心里一直好奇着这件事,你不是神,没有奇异的能力,你是怎么穿越我的屏障,无意间掉进来的?”   闻言,阎知秀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揪揪蛾子的领毛,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能力?”   “哦!”蛾神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祂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么,请你告诉我吧,你有什么奇妙的本领呢?”   尽管德斯帝诺在深入骨髓的懊悔中熬过了绝端漫长的时光,可祂仍然要说,祂的那些血亲曾经也是顽劣的恶童。诸神的笑声吵闹,言语轻佻,在德斯帝诺无法承受这种吵闹,这种轻佻,转而用沉默竖起壁垒,将自己安放在里面之后,神明们又不甘心受了这样的冷待。祂们发誓,要用更多的喧嚣,更多刺耳的言语来打破长兄和祂们之间的隔阂,于是德斯帝诺只得退缩得更深……直至形成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但是人类,人类很好。带着种洞若观火的成熟,阎知秀不疾不徐地应对了降临在自身头顶的灾祸,他十分擅长用自身的经验对外物进行判断,同时又不傲慢。方才他捏着毛绒小狗,看向德斯帝诺——德斯帝诺心知肚明,自己迫切的讨好举措是称得上可笑的,然而人类看着祂,只是在用眼神说,“没关系,我知道”。   人类很好。   因此,德斯帝诺在人这里学到了许多人际交往方面的知识。阎知秀身上总有一类“哦,这样啊,那又如何呢”的懒散气场,好像讲什么都可以被接受,不用被旁观者嘲笑,所以主神也尝试着坦诚起来。   祂发现,对外人摆出这样虚心求教的态度,其实并不难。   阎知秀看了他一眼,弯起嘴角:“好吧!告诉你也没什么。”   他来了兴致,在地上画出猎人协会的权力结构,一个标准的三角形:“喏,你看,这里就是我在猎人协会任职的地位,我在这儿!”   他点在金字塔的高层,接近顶峰的位置:“猎人协会有数十万登记在案的宝藏猎人,我能站这么高,就是因为我打一出生就有个本事,我认路。”   “认路,”德斯帝诺重复,并未轻视这个常见的说法,神明饶有兴趣地提问,“你能认哪里的路?”   阎知秀哈哈一笑:“你很识货!我认路,并且只认出路,什么迷宫重地,古墓遗迹,都难不住我,我的脑子天生异于常人,跟着直觉走,一定能找到出口。”   德斯帝诺惊诧道:“玛尔……?”   “什么?”   “道路与方向之神,一位年轻的神祇,祂的名字是玛尔。”德斯帝诺说,“你听起来就像被祂祝福过,可是你身上并没有蒙受赐福的痕迹。”   “我就说嘛,这是天赋异禀。”阎知秀把自己是如何被人暗算,遭到鳄人追杀,然后又被虫洞吐出来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祂,“可能这里也算一个出口,可能我就是鬼鬼祟祟的鼹鼠,到哪里都可以钻出个洞。反正,我就这么掉下来了。”   德斯帝诺的触角渐渐低垂下去,星辰黯淡,祂的眼眸笼罩着一层痛苦的光。   不,你不该来到这里,你实在不该……这个宇宙不是你的出路!恰恰相反,命运为你安排了最险恶,最无能为力的结局,通往毁灭的路途,正在其中。   如果我把他送还回去呢?德斯帝诺心尖割肉,如此设想,他依旧去当另一个宇宙的宝藏猎人,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冒险,寻宝,无拘无束地大笑。祂不必想起一个注定衰亡的神,也不必和这个神一同迎来终末的黄昏……   “阿嚏!”阎知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蛾子钻石般的鳞粉到底钻进了他的鼻孔,德斯帝诺看见他眼眶通红,这才想起来人类的体质不同,急忙吹一口气,收回了这些闪亮的粉尘。   “不行了,你这里有没有洗澡的地方?”阎知秀揉着鼻子,“我得去泡泡热水。”   德斯帝诺顺势将脑海里的消极念头抛到一边,半是逃避,半是不舍,祂再把人类捞起来,珍惜地放在自己身上,驮着他朝浴池走去。   当然了,神明洗濯形体是用不着浴池的,当祂们决定要进行这场沐浴的游戏时,祂们会变化出诞生之初的原形,在宇宙的中心掀起狂潮的波澜,用最纯粹的能量冲刷蛾翅上的花纹。每一颗飞溅又破灭的泡沫,都是未成形的天体星球。   神明的宫殿为此没有洗浴的功能区域,但没关系,现实是可以改变的,德斯帝诺要朝浴池走去,那么浴池就一定会出现在旅程的终点。   “嚯!”一到地方,阎知秀的眼睛就睁大了。   真是皇帝也没享受过这么牛的水池子啊,池子是柔和的翡翠绿色,地面则铺着银白的玛瑙砖,轻轻用指甲敲击,会发出像乐声那样清脆的声响,温度正好的热水冒出腾腾的云雾,顶上也布满灿烂的星座,比仙境还要美好。   “衣服在这里,”望着四处张望的人类,德斯帝诺满心喜爱,“香水,花瓣,金屑,红盐,泡沫香波……都放在这里。”   看见阎知秀目露讶然,拿起纯金的香水瓶子打量,神不自然地解释道:“因为,我看人类洗澡的时候,总喜欢在水里放一些香香的东西,或者是颜色比较好看的佐料……”   阎知秀的心情有点复杂,虽然说他平时也挺会捯饬自己的,但这么多珠光宝气的小盒子是闹哪样啊?还有,那个应该不叫“佐料”,叫“泡泡浴炸弹”吧?   “……谢谢!”他说,“你费心了,我会按需放……那个,我要脱衣服了,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蛾子还像座小山似的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阎知秀脱睡衣,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   德斯帝诺很惊讶,神明鼓着蓬松的领毛,好像没想过自己会在洗澡时被人赶跑:“你需要我回避吗?”   阎知秀几乎听出了一丝不情愿,感觉就像逡巡领地的大猫,困惑于这个家里怎么还有猫不能进的地方。   蛾神沉默地抖抖身上的绒毛,梳理触角,把翅膀合在后背,很委屈地拧着离开了。   一座山缓缓地开走,阎知秀松一口气,很痛快地把自己剥干净,沉进热腾腾的水中——老天啊,他真的已经太久没在水里好好泡一泡了。   阎知秀高兴起来,一头扎进水池,在里面滚了好一会儿才湿淋淋地浮上来,浑身的骨头都在热水的包裹中根根松开了。鉴于职业的特殊性,就没有宝藏猎人是不爱洗澡的。   洗到兴头上,阎知秀还拿起那些盒子里跟珠宝一样漂亮的“佐料”,好奇地加到水里,看都有什么效果。   他在这头洗得开怀,德斯帝诺却感到失落。   从他创造出人类以来,就没有遭到过眷族的驱赶,无论是洗浴,祭礼,嫁娶还是丧葬,人类都以能吸引祂的注意力为一生的憧憬目标。人类是多么容易受伤的生物!祂的人类更是其中翘楚,遍体的伤痕,昭示着他的英勇与无畏。   如果热水伤害了他该怎么办?如果云雾钻进他的鼻腔,使他窒息了该怎么办?如果他被浴池的边缘挫伤呢?如果他不小心滑倒了呢?我怎可将注视的目光转开,使他因为疏忽而承受苦痛?   德斯帝诺越想,就越觉得阎知秀处在危险的境地中,祂固然是全知全能的神,然而阎知秀更是祂唯一的人类。   祂这么焦急地思索着,浴室的窗户外面,陡然便发生了变化。追随祂的心意,一颗袖珍的星星盘旋着,急不可耐地靠近了那里。   阎知秀浑然不觉,他微笑着从热水里钻出来,惬意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后背的皮肤却不由一紧,仿佛有寒意顺着脊梁骨流淌。   有人正在窥探自己。   不,不对,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种像针刺般的动静,又岂是“窥探”能够轻描淡写地形容的?   阎知秀警惕地抓起毛巾,在疑惑中,他缓缓回头。   阎知秀:“…………”   ——透过灯光,一颗硕大如星球的眼珠完全占满了窗户的面积,它颤动着,正目不转睛地往里张望。虹膜中折射辉光,瞳孔完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贪婪地紧盯着人类的身体。   见了鬼了。   泡在热水里,阎知秀头顶的冷汗一下就淌成了河。   “纳……德斯帝诺!”阎知秀愤怒地大喊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大事不妙,那颗星星吓得蹦飞了,主神急忙冲进来,面对兴师问罪的人类,祂知道自己兴许做错了事,可是做错了什么呢?祂实在说不上来。   瞧着生气的阎知秀,祂急中生智,飞快地把人捞起来,往自己胸前一塞,再用翅膀紧紧地包裹住。   “嗯!”德斯帝诺自觉劫后余生,松一口气,如此说道。 第167章 愿他万年(十六)   阎知秀被毛糊了一脸一身,他难以置信地扑腾起来,身上刚刚洗干净,这会儿又像在面粉里持续翻滚的一块糍粑,被厚厚地裹了一层芡。   德斯帝诺:“没事了,不用怕,不用怕……”   德斯帝诺拿翅膀裹着人,上半身颠颠晃晃,还以为阎知秀是吓着了,赶紧开始笨拙地哄。   阎知秀好不容易挣扎出两条胳膊,拳头已经硬了,“邦邦”两下捶在蛾子的口器上,然而对神来说不痛不痒,没有任何感觉。   阎知秀:“……”   德斯帝诺:“咦?”   人刚刚是不是揍我了?   祂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再把人从领毛里翻找出来。   一阵鸡飞狗跳,夹杂着阎知秀崩溃的大喊大叫,最终以德斯帝诺浑身炸毛,蓬松松地在浴池旁边面水思过,阎知秀使劲儿擦洗,洗得咬牙,搓得切齿为结局。旁边,一圈小蛾子们胖胖地顶着香波,花瓣,浴巾等物,在旁边殷勤地侍候。   “隐私,要注重隐私!”阎知秀恨铁不成钢,“不能因为你是蛾子,还很毛茸茸就能为所欲为,连点私人空间都不给我留!你知道错了吗?”   德斯帝诺点点头。   “那你以后该怎么做?”   德斯帝诺思索一秒,把脑袋凑过去。   真是奇怪,明明不可能受伤,为什么人刚刚用拳头打得祂心里痒痒的呢……   再打两下。   阎知秀:“…………”   算了,看在祂也是第一次交朋友的份儿上……   阎知秀忍气吞声,推开硕大的蛾子头,自己潜到水下头默默地搓掉身上的鳞粉。   他水性极佳,憋气憋到一半,抬头往上一望,池水波光粼粼,犹如一块摇曳的翠冻,德斯帝诺已经趴在池边,正睁着两个探照大灯般的复眼,担心地往下盯着看。   阎知秀咬住脸颊内侧的软肉,也就是水下不能叹气,否则他非把这一池的水都吹得烧开了不可。   他洗得手指都皱皮了,才靠在池边,接过小蛾子递过来的浴巾擦干身体。   “谢谢。”阎知秀可以叹气了,所以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疲惫地擦干脸上的水。在他旁边,德斯帝诺距离他恐怕只有两公分。   是的,祂还在盯着看。   好吧,一个偷窥狂蛾子——抑或是一群偷窥狂蛾子,又能给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坏影响呢?就像他的生活还不够混乱似的,穿越时空?他做到了。结识一个神,并把祂骂哭?他做到了。在神的世界里生活,并且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些绒毛很多,会飞的圆滚滚的家伙?他依然做到了。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阎知秀无奈地问。   见他穿上崭新的浴袍,浑身都散发着自己的气息,德斯帝诺没来由地高兴着。祂立刻就把人抱起来,再喜滋滋地安放到自己背上。   “我是主人,你是客人,身为东道主,我必然要慷慨地接待你,直到你觉得厌烦才好!”德斯帝诺欢喜地嘀咕着,“你渴了吗?你饿了没有?”   片刻后,阎知秀一脸莫名,被按在大得夸张的王座上,可能这些陈设都是按照神的体型来建造的,无论桌椅杯盏,全然宏伟如山,浩瀚得恰似自然奇观。   胖蛾子们喜不自胜,嗡嗡飞舞,化身勤劳的小蜜蜂……大蜜蜂,给阎知秀呈上一盘晶亮的果冻,以及精美的金杯,里面荡漾的液体就是他昔时喝过的“琼浆”。   “请尝尝看,”德斯帝诺殷切地催促,“这是神制的乳酒和蜜糕,昔日宴饮,我的亲族时常用它来招待宾客。”   乳酒和蜜糕其实都是主神们开办宴席时才会出现的珍贵馔饮,然而,德斯帝诺久不参加宴会,自然不太了解诸神之间的行情,祂只知道这些东西很好,那就要拿给人类尝尝。   阎知秀望着盘子里的“蜜糕”,感觉这就是一盘融化的星星,他迟疑地举起金叉,小心地叉下来一点,放到舌尖上一抿。   他的大脑里蓦然炸起了烟花。   他无法形容这是什么味道,但就像是一瞬看到了灿烂庄严的落日,盛满了金阳的大海,原野上星天烂漫,野花盛开,喜悦,幸福与怅然便如春泉般生机盎然地涌现,照得人头晕目眩,口角含笑。   阎知秀愣在当场。   他在舌尖尝到了芥菜卷饼的清香。   “好吃吗?”德斯帝诺期盼地问,“你喜不喜欢?”   阎知秀看着祂,认真地点点头。   “好吃,喜欢。”   德斯帝诺顿时欢喜无限。   祂高兴地用前足搓搓领毛,后肢整理尾翼,翅膀振动得嗡响。犹如一个终于请到朋友来家里做客的孤僻房主,神明抱起酒器,一边专注地望着阎知秀,一边把口器扎进去吮吸。   乳酒将人类的嘴唇沾湿,染成柔软的浅红色。当他舔掉唇边的酒液,时,德斯帝诺的眼神也追随着他的嘴唇而转动。   也想扎进人类的嘴巴里吸吸……蛾神恍惚地想。   阎知秀没有说话的意思,闷头吃了一半汤匙的蜜糕,胃里传来的信号就告诉他再也塞不下了,乳酒同理。尽管都是很好的东西,但人类终究不能消受太多。   醉意袭来,即便阎知秀是喝酒不上脸的人,此刻也往面颊上蒙着一层薄红,有些头重脚轻。   我喝醉了,他晕眩地想,我这就喝醉了?   “人需要睡眠。”德斯帝诺严肃地点点头,继续把人背着,高高兴兴地走向卧室。   这可不能说祂非要驮着人类走来走去,而是因为至高天不受一切物理法则的管束,光靠阎知秀的两条腿,恐怕走到明年都走不到卧房。   阎知秀呼出一口甘甜的酒气,头晕眼花地从蛾子丝滑光亮的领毛上滑下来,他张开双臂,环抱住德斯帝诺,是以一半身子叠在床上,另一半还挂在德斯帝诺的胸口。   “怎么了?”德斯帝诺不解地问,脑海里闪过许多猜测,祂放眼去看,只见到人类的心里翻滚着许多情绪,被乳酒蒸腾得变成了蓝色,像一颗忧伤的星星。   “卷饼,”阎知秀没头没尾地说,“我跟你说过卷饼。”   德斯帝诺轻柔地振翅飞起,把他放在床上,使臣们拎着织毯,为他盖好。   “是的,你说过。”   “她死了,”阎知秀睁开眼睛,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神明的绒毛,“但是我没有告诉你她死了。是我害的,是我。”   “人各有命,”德斯帝诺劝说道,“正如星辰自有其运转的规律……”   “不,是我害的!就是我!”阎知秀固执地打断了祂,旋即哽咽地喃喃,“纳达,就是我害的……”   “他是我的第一个搭档,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以为他会永远跟我在星区里冒险下去,但是他走了,他说他也有自己的人生……人和人,我和他,不可能永远这么混在一块儿,他希望有一个安稳的家庭,赚够了就收手,别无他求。”   阎知秀双眼通红:“我当时非常恨他,我觉得他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可是我也不能责怪他什么,毕竟那天去他家做客,他妈妈做的芥菜卷饼真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德斯帝诺明白了,神造的蜜糕能使有情众生重温到自己最怀念的事物,再加上乳酒的催化,人类才会突然伤心成这样。   “……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阎知秀喘不过气地说,“但是干我们这一行,是不能随便退出的,眼红的人多,得罪的人更多。他走了,以前的仇家还没走,他们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的家人。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奄奄一息,死前甚至不肯多看我一眼。”   如果要在德斯帝诺心里码出一个重要名次的排行榜,此时阎知秀的地位早已远远超过其余的人类,和其他血亲一起并列齐平。德斯帝诺当然不会去怜惜那个早已死去的人类搭档,祂用绒毛盖着阎知秀的胸口,其他小飞蛾也一拥而上,犹如许多团热烘烘,沉甸甸的小动物,压在人身上。   “你没有错,是我的错,”主神说,“我不该给你吃蜜糕,我不知道这会勾起你的伤心事。”   “……这不怪你,”阎知秀捂着额头,哑声说道,他没有哭,他的眼泪早就在过去流干了,“只是……你也看见了,跟我做朋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是神,”德斯帝诺低声说,“只有我才能招致我的毁灭,其余罪过都与你不曾相干。你要朋友,那么我就做你的朋友,背负你自以为是的罪孽。你可以指认任何你仇恨的人,那么我就会把他们的残骸带给你,你只需要在我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名字,名字的主人就会在万劫不复的火狱中死去,而我不会施予他任何怜悯。”   “我是主神。”德斯帝诺说,“你的朋友不会陷入不幸,就算祂蒙受了永劫的打击,那也不可能是出于你的缘故。”   阎知秀放下手,灿烂的夜色中,他的神情疲惫,却又十分怔然,他仔细观察着神明的眼瞳,仿佛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傻话。”他温柔地说,掌心温暖,抚摸过蛾神毛茸茸的前足,“傻瓜才会这么讲话。”   说完,他便慢慢闭上了眼睛,乳酒拖着他,使他沉入深不见底的梦乡。   傻吗?   德斯帝诺有点不解,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祂,形容一个神。   我不觉得自己傻啊。   祂高兴起来,笑眯眯地趴在人类身边,观察他在梦中跳动的心脏。   他闻起来真好。   非常像蜂蜜,丁香,还有清新薄荷叶的气味。在他温暖洁净的皮肤上,这些气息无处不在,使他变得浓郁,辛辣而甜美。   他闻起来……真是诱人。   德斯帝诺克制着把脸埋进人类脖子里的冲动,祂目光灼热,花了一点时间去思考阎知秀身上到底有什么让自己无法抗拒的诱惑,但在不知不觉中,祂的口器已经伸出来了,非常有存在感地戳着阎知秀的锁骨和前胸。   睡梦中,阎知秀不由皱起眉头,试图挥手拨开。   德斯帝诺猛地清醒过来,祂急忙缩回口器——尽管它已经在人类饱满柔软的肌肤上放肆地吸了一下,并且马上就吸出了一个荒唐的红印。   祂抬起眼睛,却发现自己的使臣全都睁圆了眼睛,渴望地注视着自己,几乎在恳求同意。   德斯帝诺立刻冷下眼光,肃穆而凶狠地压低了声线:   “不行,这是不被允许的恶行。”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大口喝酒,疯狂打手势,把神的酒杯也抢过来喝*你知道吗,都是我的错!往往是因为我,事情才会变得这么糟……   德斯帝诺:*被他们正在间接接吻的事实惊呆了,只知道咽口水,回过神来,才知道说话*嗯……不,这不是你的错,相信我……!   阎知秀:*已经喝醉了,开始亲吻在场的每一个人,但因为在场只有一个神,所以祂实际上获得了超级多的亲吻*哦耶!!   德斯帝诺:*呼吸困难,幸福地立刻昏倒*哦耶…… 第168章 愿他万年(十七)   阎知秀在睡梦中缓缓苏醒。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感觉就像在陷在一大堆温暖舒适的棉花糖里,全身上下都被软乎乎的绒毛包裹着。   等一下……绒毛?   他猛地睁开双眼,震撼地发现自己就像只八爪鱼一样埋在蛾子的领毛里,两条腿则插在对方毛乎乎的前足里头,就像抱着什么超级巨大的抱枕。   德斯帝诺睁着闪亮亮,梦幻得只能在迪士尼童话故事里出现的奇妙大复眼,深沉地宣称道:“你醒了。”   阎知秀顿感不妙,他手忙脚乱地从蛾子身上挣扎下来,遗憾的是,两条腿插得太深,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你抱了我一晚上!”主神惊奇地说,“你像一只小狗,在我身上拱来拱去,然后抱着我不松手——”   阎知秀的嘴角抽搐,他清了清嗓子,分辩道:“没有的事。”   “——你还哼唧了!”德斯帝诺继续补充,“你喜欢抱抱,抱抱就是你的生命源泉。”   “不我绝对不喜欢抱抱,我也绝对不会在晚上抱着毛绒玩具睡觉。”阎知秀瞪着眼睛,“你怎么还不放开我?”   “你闻起来真好,”神明的声音低沉沙哑,“神身上只能闻到战争,死亡和火焰的杀气,但是你身上的味道……真的非常美妙。”   一时间,阎知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以前不是没遇到过跟他说这些话的对象,但所处的环境基本上是嘈杂暧昧的酒吧,衣香鬓影的宴会,或者是生死危机关头,大家荷尔蒙都在以不正常的速度飙升的情况下……而且他们起码有个人形。   我不是在跟毛胖胖的蛾子调情吧?!他悚然地想,这这这,这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尽管这么多年来自己也见过许多对人族和非人族结合的案例,但他对这个还是有点……   不,身边的小胖蛾子似乎聚拢得越来越多了,它们腾腾地散发着暖意,灼热地紧紧依偎在他的后背上。   气氛越发古怪,焦灼,主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人类,没有个体经得起这种重量的关注。空气也如熔化的松脂,粘稠地涌流在波涛暗流的氛围里。神明密集地振动着双翅,产生的音波几乎无法用人耳听见,却又焦渴得能煮沸水面。   阎知秀的后背沁出一层热汗,他极力掩盖着慌乱的心跳,但是作用不太大,他还是人,是人就会有生理活动。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想说……”   神明的眼瞳幽暗,隐晦的星云风暴在宇宙间缓慢成型。   “你想说。”   一个坚韧的柱状物体正缓慢地从蛾神的大毛领子下探出来,硬邦邦地戳着他的大腿。   阎知秀:“……我想说,有个东西正在我身上乱吸。”   德斯帝诺一惊,立刻“吸溜”一下,迅速把口器收了回去,然而为时已晚,阎知秀的大腿上已经被嘬出一个更深的红印子。   这下,阎知秀身后的小飞蛾都炸锅了,发出一阵谴责的低鸣,不知道在跟主君叫嚷些什么。阎知秀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蛾神的脑袋,把腿拔出来,下床了。   是的,我很喜欢你,我们可以当一对跨越种族的朋友,但我总不能跟一只大蛾子干爱干的事……抱歉,唯独这点,我实在是做不到。   德斯帝诺无情镇压了躁动的使臣们,急急忙忙地拧下床,困惑地跟在人类身后。   他不看我吗?   怀着失落——神祇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失落之情,德斯帝诺观察着人类的神色。祂又振翅,又盘旋,雄蛾的气味标记便如海啸,失控地冲满了至高天。   他为什么一无所觉?   失落很快就被不甘所取代,德斯帝诺的这颗心,这颗苍老枯竭,被痛苦刀剑所刺穿过一千万次的心,竟破天荒地鼓起了争强好胜的念头。   人类被使臣引去用餐,祂就在真知的池水边努力梳洗,拼命装饰着自己。曾经有多少神祇为祂雄健的体魄,奢华的领毛所倾倒啊!祂张开双翅,古奥绚烂的花纹,铭刻了一整个宇宙的傲岸威仪,狂妄荣光,又引得多少追求者飞蛾扑火,只求分得一点最微末的关注!   难道人类不喜欢吗……怎么会呢?   德斯帝诺把自己打扮得灿烂夺目,骄矜地出现在阎知秀面前,然而人类却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祂的领毛。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我想更多了解一点关于这个宇宙的故事,你能帮我讲解吗?”   德斯帝诺更加失落,以至于触角都耷拉了下去。   阎知秀奇怪地看着祂,不知道祂这是怎么了。   “好,既然这是你提出来的愿望。”主神说,“我就为你指出我的血亲们,好让你和祂们相认。”   德斯帝诺稍微打起精神,把人放在自己身上。   仔细想想,我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早晚要送他离开这里,毁灭的叙事休想沾染他分毫。身为命运的神祇,我岂会不知它的险恶之处?快乐和光明永远短暂,只有苦痛和衰亡才是永恒长存的。   ……但是,我还是想让他看见,并且承认了我的魅力,能得到一句简单的认可,我就能感到长久的幸福了!   德斯帝诺在心里长吁短叹,不知何故,祂竟陷在患得患失的泥沼里不能自拔。   携带着阎知秀,祂来到一处辉煌如太阳的神殿前,只是岁月侵蚀得太过,曾经华美恢宏的殿门,还有殿门上用黄金与青铜雕刻的诸神雕像,如今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光晕,不复昔时的光彩。   “这里就是为了记载神明的丰功伟绩所修建的地方,”德斯帝诺轻声说,“你不要看它多么美丽璀璨,小小的人,如今,它早已枯萎破败。除我之外,这里站立的雕像都不再发光,因为它们所讲述的主人全都愤而远去,永不复还。”   大门缓缓地开启,阎知秀抬头向上仰望,他甚至没办法预测这扇门的顶点在哪里。   德斯帝诺轻轻摇晃脊背,让他顺着滑落下来。   “它们就算是亲族的遗产了,”祂解释道,“就请你站在我旁边,抓着我的领毛,让我说给你听吧。”   阎知秀也为这座神殿的规模感到敬畏,他点点头,跟在德斯帝诺身边,轻轻地抓住祂脖子上的绒毛。   “祂是哀露海特。”主神中的最年长者说,“祂是大海,陆地,一切支撑者的先祖。水手畏惧祂的慈悲,农夫称颂祂的严酷,一无所有之人得以在祂的怀中收获安详。在我之后,祂是第二个出生的主神。”   阎知秀看到一尊高大且黯淡的神像,神不辨男女,面目已经完全模糊了,唯有蓝得发黑的长发,还有十指上的纹身依然清晰可见。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德斯帝诺低声说,“是‘带走我的血吧,因为我已经为你流尽了它’。”   阎知秀评价道:“祂看上去……很温和。”   “是的,”德斯帝诺点点头,“哀露海特总是很包容,实际上,祂也是与我交流最多的亲族……可是,我没有珍惜。我从不珍惜。”   他们跨过大地与海洋的领域,幻色的雾气弥漫在他们脚下,犹如朦胧的月光。   “祂是奢遮。”主神说,“祂是梦境,祂落下的大雪永无止境地淹没着众生的灵魂。有时祂异常疯狂,像持剑的瘾君子,有时祂异常静谧,只顾着埋头哭泣。”   这座雕像要比哀露海特的更加窄瘦,活像一个扭曲的影子。奢遮的黑发浓如黑洞,可以吞噬任何光线。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德斯帝诺痛苦地说,“祂说,‘我恨你!我爱你,但是这爱已经变成了扭曲的残响,因此我比任何灵魂都要憎恨你。’”   “我猜,过去的你不太喜欢祂。”阎知秀同情地抚摸祂。   “是,”蛾神回答,“奢遮太多变了……祂比所有的梦境加起来还要多变,祂的情绪……不是那么稳定。以前,我习惯了避开祂。”   梦境的光影逝去,阎知秀感到一股熊熊的热浪,极具侵略性,朝自己扑面冲来。   他急忙挡住脸:“嚯,这是火神来了?”   德斯帝诺为他平复这里的炽热温度,众神离去数万年,祂们残留下来的,一小块破碎的领域,仍然保留着不屈不挠的威力。   “祂是厄弥烛。”德斯帝诺苦笑,“祂是火,毁灭与战争,也是万事万物的熵增。祂的愤怒永不止息,只有烈酒能暂时让祂平静。祂睡去时,床边站满仇恨的信徒,祂醒来时,床下堆满了他们的尸体。”   雕像的红发耀目,衣袍上布满狂乱美丽的斑纹,阎知秀忍不住脱口而出:“嗯,祂应该长得蛮好看的吧?”   德斯帝诺眼神一变,祂原本还沉浸在悲伤中。   蛾神十分有危机感地展开翅膀,上面满是深蓝与星光的碎片,犹如打翻银河之后,又将它悄悄揉进了鳞粉。祂来回翕动着比钻石更夺目,比鹏鸟更强壮的双翅,试图掰回人类的思想。   “我比祂更好看,”神明强调,“我才是主神中最好看的。”   阎知秀一下笑出了声,他赶紧摸着蛾子的翅膀点头称是:“确实,跟你比起来,祂的颜色还是单调了!”   德斯帝诺有些满足,但还不是太满足,因为阎知秀不是出于迷恋而夸赞自己的。   祂低落地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愿孤独将你撕碎’。”   “祂有点冲动,”阎知秀叹了口气,“事情常有转机,未必就到了这样决绝的地步。”   德斯帝诺不说话,他们走到第四尊雕像面前。   比起厄弥烛的领域,这里就更加平和稳固,银白色的能量漫荡在天空,令人耳目一新。   “祂是银盐。”主神说,“祂是创造,守护与庇佑的化身,祂赤身跣足,行走在荒原之上,外物不及祂内心的丰盈,祂悲悯地赦免一切,无论那是多么可怖的罪行。”   雕像手提铅锤,胸膛宽阔,白发如水般流淌而下。   德斯帝诺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假使你不再将阵痛施予你所爱的人’。”   “我对不起祂,”蛾神低低地喘息,“我不是个合格的兄长……”   阎知秀无言地摩挲着祂的领毛,他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总有这样的时刻,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朋友,不是合格的搭档。   他们来到第五个领域,神秘的绿色植物笼罩着这里,阎知秀吸进一口空气,只觉得头脑立即清明了,四肢更是有劲。   “祂是理拉赛,”德斯帝诺说,“祂是智慧,灵感,祂是完全超脱的那些思维。诗人与哲学家深爱祂,又怒斥祂,因为这样就能使祂投下一瞥有趣的目光,画家和雕塑家把祂的名字刻在心口,祂是他们永恒的情人。”   理拉赛的雕像环绕着金叶的桂冠,祂墨绿色的短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没来由的云。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无话可说’。”德斯帝诺苦涩地笑道。   阎知秀问:“那你以前喜欢祂吗?”   “……不,”德斯帝诺沉重地认罪,“祂很聪明,祂知晓万事万物的真理,我……我原以为祂能理解我。”   “以为,”阎知秀叹气,“多少误会都是因为这个词才产生的。”   对此,德斯帝诺深以为然。他们接着来到了第六个领域,这里充满迷幻的粉色,空气颤动,仿佛充满咯咯的快活笑声。   “祂是卡萨霓斯,”德斯帝诺轻声说,“祂是爱,祂是狂欢和极乐,祂在一阵狂喜的笑声中跳出混沌,无拘无束,自由坦荡地站在宇宙中心。祂手舞足蹈,为了每件不为人知的小事开怀大笑。”   毫无疑问,卡萨霓斯的雕像是这些神中最花里胡哨的一个,祂梳着放荡不羁的高马尾,淡粉的长发像一个半透明的吻。   “你绝对不喜欢祂,”阎知秀判断道,“我是说,以前的你。”   德斯帝诺沉默片刻,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让狂喜者也泪流满面,我一无是处,只得远去’。”   最后一个领域空空荡荡,除了一尊雕像,什么都没有。   “祂是安提耶。”德斯帝诺说,“祂是天空和风暴,以及所有飞翔的鸟儿,祂是我们中的最年幼者。野心勃勃,生机盎然,擅长创作一切不可为而为之的故事。”   阎知秀盯着这尊雕像,神的身姿矫健,黑发在风中飞扬,但是祂捂着脸,只是愤愤地哭泣。   “……祂是第一个离开的主神,”德斯帝诺说,“临走之前,祂对我说,‘你永远不会改变,我看透你,你伤透我,我们扯平了’。”   他们最后抵达终点,而终点屹立的,是一尊最雄浑,高大的神像。   神祇的长发犹如厚重的水银,丰厚地覆盖而下,祂的肩膀宽阔,胸膛健硕,皮肤是夜空般的紫黑色,当中闪耀着恒星的光辉。   神祇顶戴冠冕,面纱蒙住了祂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丰满的淡银色嘴唇,以及完美的下颔线条。奢密的皮毛和珠宝笼罩着祂,使祂的美介于“华丽”和“凶猛”之间。   德斯帝诺鼓起勇气,说:“这……这就是我。”   阎知秀:“……”   阎知秀的下巴已经掉到了地上。   这是你?   这是你?!   这个可以靠美色和胸肌征服世界的是你?!我的毛茸茸蛾子朋友去哪了?这要论起来,我这几天可都在你的胸肌上爬上爬下啊!   而就在他身边,德斯帝诺还没有注意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此刻正浑身发光,打算现场来一次大变活神……   “抱歉,这些天都用原型面对你,我的化身可能不如我的原型这么讨你喜欢……”神语带歉疚,惭愧地说,“但我觉得,不应该对你有所隐瞒。你能原谅我吗?”   阎知秀完全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眼睛快要被闪瞎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推门而入,寻找自己的大抱枕*奇怪,纳达,你在哪里……*声音逐渐消失,很明显,一个华丽的男人正站在室内*   德斯帝诺:*有点慌张*我在这里!对不起,你要我变回毛很多的胖胖样子吗?我这就……   阎知秀:*下巴张开,脸红了*嗯,嗯……   德斯帝诺:*也脸红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无意识地鼓动胸肌*   阎知秀:*呼吸急促,咽口水*嗯,嗯……   德斯帝诺:*脸非常红,但是立刻开始展示更多性感的肌肉* 第169章 愿他万年(十八)   在他身边,男人……男神完成了转变。   神的身形当然不能与人的体格类比,阎知秀身高一米八,自觉在人群中已是十分惹眼,然而神的大小——阎知秀深吸一口气,发现他居然只够得到德斯帝诺的胸口。   祂是巨人,然而祂也是个华丽的巨人。在所有的珠宝,冠冕和雍容的皮毛下,祂的肌肉委实让阎知秀呼吸困难。神明强壮的手臂,结实的小腹,饱满宽厚的胸肌,还有愚蠢的——太性感了——不!愚蠢得要命的大腿……   他只要再往前挨近一点,就能把鼻子埋进对方波澜壮阔的胸口。   我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他痛苦地想,我真的不是!   阎知秀啊阎知秀,枉费你这些年的历练和打磨,还不快把嘴巴闭起来,你怎么敢对着朋友做出这样垂涎的无礼表情……   德斯帝诺伸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的一双手,坦诚地取下了夸张的冠冕和面纱。   神明显露真容,祂的嘴唇丰满,柔软,沁着淡淡的银光,与自身闪耀的肌肤交相辉映,祂的面容俊美无俦,深邃得近乎多情。淡银色的眉峰下,祂明亮的眼眸仿佛笼罩着一层心碎的水光,仿佛注视着谁,就与谁密不可分地相爱了一万年。   ……既然要追求无礼,那就索性贯彻到底!阎知秀破罐子破摔,有点崩溃地想。   “这就是我的另一重形态,”德斯帝诺有些紧张地解释,“怕你看不习惯,之前我都是用更贴近原初的样貌面对着你……”   “你……”阎知秀哽了一下,“原来你就长这样啊。”   “怎么了,是不符合人类的审美吗?”德斯帝诺的紧张加重了,“抱歉,神祇的面貌不定,我知道我没有浅色的皮肤,因为宇宙星天便是如我一般的颜色。你觉得丑陋,还是难以适应?”   “……我觉得挺好的!”阎知秀赶紧大声澄清,眼神胡乱游移,就是不好盯着祂的嘴唇或者胸肌去看,“真的,我觉得挺好的,挺帅的。”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德斯帝诺沮丧地想。   祂看到人类的心脏跳如擂鼓,又见他罕见地慌张起来,连耳朵根儿都沁出一片红色,就明白人类的想法势必不妙。   我真的像极了一个求偶失败的傻瓜,祂对自己进行着责备,急不可耐地展开翅膀,摇晃触角,但我的梦中情人一点都不为所动,他只是在逃避我的眼神。   还好我不是真的在求偶,主神自欺欺人地安慰道。   “我可以现在变回去,”德斯帝诺强颜欢笑,祂张开手臂,一无所知地对阎知秀展示自己舒张的胸膛,“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另一个形态,喜欢飞蛾的胸口领毛……”   “没关系!”阎知秀急忙错开眼睛,以免他会失控地扑上去,像电影里的丧尸一样疯狂地吃祂的脸,或者胸口,“这里是你的家,你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用顾及我。”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舌头动得飞快,赶快问:“所以,加上你在内,你们这个神系拢共有八位主神,对不对?”   德斯帝诺看出他急于转移话题,但是不愿深究,祂点头:“没错,但是还有两个概念,两种本质,高于一切的神祇和众生。”   阎知秀思考半天未果:“你不是掌管命运吗?谁还能比你更大?”   德斯帝诺伸出手,指了上和下的两个方向。他们脚下,地面是坚实混浊的乳白,天顶则漆黑,犹如夜空,却又比夜空更可怕。   “存在,”德斯帝诺指向乳白色的地面,接着指上漆黑空茫的穹顶,“以及虚无。”   “存在和虚无。”阎知秀诧异地说,“它们也是神?”   德斯帝诺摇摇头,不知为何,阎知秀觉得祂看向自己的目光异常疲惫,饱尝悲伤。   “我见过一百万个宇宙的终结,”祂说,“时间也凝结成片片散落的飞雪。我看见空间消亡,规则破灭。我见过生长在叶脉上的世界,精巧纤细,可以安放在一只蝉的脊背上,但又厚如星海,没有什么可以承载它的重量。我经历过万物不能理解之事,也见证了禁忌如死,绝不可回想的知识。”   “我可以说话,我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悖逆的常理,我可以诞生在我衰亡之后,衰亡在我诞生之前。”神祇晦涩地言语,“可是,只有这两类概念是完全高于我的,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怎么说……存在我能理解,但是虚无的概念就有点抽象了。”阎知秀皱起眉头,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经历,“嗯,我曾经接过一个委托,委托人拿出重金,要我把一个邪教的镇教之宝偷出来毁了。那个教派的名字是‘拜空教’,主张万物最终都会归于‘空无’,类似于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那干脆别活了,大家一起拥抱空无……这个拜空教跟你说的虚无有没有关系?”   德斯帝诺微笑了,瞬间给阎知秀闪得头晕眼花。   “有一点似是而非的关联。”祂解释道,“但他们的宇宙没有被迫消失,不是吗?这就代表他们呼唤的‘空无’并不曾理睬过他们。”   阎知秀愣住了,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什么意思,你说的?”   “没事的,不必惊惧。”德斯帝诺立刻安慰他道,“你可以把虚无想象成一种有求必应的概念:你认识了它,注意到它,并且呼唤了它,它就会回应你的声音,降临在你身边。”   “降临在呼唤它的人身边。”阎知秀警觉地复述,“然后呢?”   “然后,”德斯帝诺轻轻地做了个手势,阎知秀面前顿时出现一片繁荣城市的幻象,接着,黑雾倾巢而出,仿佛橡皮擦,一丝不漏地擦掉了画面上的全部杂色,最后,只留下纯然的空白,“它会吞没这些人,包括和他们相关的一切。”   阎知秀问:“他们就死了,还是……”   “虚无是存在的死敌,死亡同样是存在的一个相面。”德斯帝诺说,“这些人的存在会被彻底抹消,换而言之,就是成为不存在的状态。”   “这么离谱?”阎知秀难以置信地道,“所以这个虚无都会吃掉什么?哪怕只是见过他们的人或事?还是说,连这些人脚底板上的土都要刮走?”   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祂道:“没有这么简单,虚无会连同整条时间线一起吞噬,假使你的宇宙足够大,足够混乱,那么或许还能填补上这些空洞。”   祂皱起眉头:“又或者,你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阎知秀的掌心已经全是汗,他胡乱擦了下手,粘津津的,怎么都擦不明白。   抬头盯着德斯帝诺的眼睛,他蓦地明白了什么。   从德斯帝诺跟他第一次通话起,阎知秀心里就难免生出了疑惑:为什么我能在这个神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自毁倾向?懊悔和自恨几乎铺成了祂的底色,祂不像个神,更像一个患癌的重病患者,只能在无望中等待死亡。   后来他听到了祂的故事,这个问题的答案立马便水落石出,阎知秀多少理解了祂的痛苦,某些方面看,他们真的还蛮像的。   在阎知秀心里,悔恨终究会被时间冲淡,人总要向前看,神也一样。你没有朋友,没人陪,不要紧啊!反正我也没朋友,没人陪,咱俩是一对缺口相似的拼图,既然如此,合在一起不就好了吗?瘸子有了拐棍,不就可以上路了?   直到这一刻,德斯帝诺为他揭示了存在和虚无的意义,阎知秀方才醒悟——祂究竟为什么要封闭这个宇宙,在自己提及“我是一头扎进来”的时候,祂为什么会在眼中流露浓烈的痛苦和哀伤。   甚至是祂对所谓赝品的纵容和忽视,都一并有了最合理的理由。   阎知秀难以自抑,以至于呼吸急促,不能减缓。   见他哆嗦个不停,德斯帝诺以为他是冷了,赶忙把人并在怀里。阎知秀完全不设防,当即让神明的两条手臂夹抱起来,上半身,整张脸,顿时全滚在炽热厚实的胸肌上。   是的,肌肉不使力的时候是十分柔软的,阎知秀自己就在一直锻炼,他当然深知这点。他瞳孔颤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呃”,就被埋进了对方胸前。   “不要担心,虚无不值得你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德斯帝诺温柔地说,“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你喊了,对吧?”阎知秀扑腾起来,努力将自己和饱满的胸肌拉开距离,大事当前,他也顾不得美色的诱惑了,“你是不是觉得人生,神生无望,所以就把那个丧门星喊来了,对吧?!”   德斯帝诺久久缄默,片刻后,神祇展露的神色令人心头一酸,祂苦笑道:“……你真的很聪明。”   阎知秀顿觉眼前漆黑。   神垂下浓密的银色睫毛,低声说:“我不是故意……”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阎知秀暴躁地打断了祂,“你当时所有的情绪应该都功能性失调了,躯体化的症状肯定也全有,连理性思考都做不到,还管什么有的没的……”   窝在主神的怀里,他焦虑地咬起指甲:“除了你刚说的两种方法,这个虚无能被拦住吗?”   德斯帝诺惊讶地盯着他。   阎知秀不耐烦地“啧”了声,转身把胸肌拍打揉捏成更适合头枕的状态,催促道:“快说啊!”   德斯帝诺笑了,祂的神情欢喜而恍惚,看着怀里的人类,祂仿佛在一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   “有的,”祂说,“你不要怕,有方法的。” 第170章 愿他万年(十九)   很久很久以前,德斯帝诺的亲族,智慧的理拉赛曾鼓起勇气,对长兄抱怨起人类的不堪与荒唐。   “他们不是纯粹的生物,”神明尽量抑制着惯常的刻薄语气,面对主神中的最佼佼者,祂必须谨言慎行,“人类的思绪混浊多变,最幸福的个体也在眼中蒙着阴影,最可悲的个体也敢期望他日的飞黄腾达。他们矛盾!一边戕害花园,一边又向自己攀折了的花朵浇水,指望多维持一些时日的鲜妍,这难道不是一种愚蠢的恶意?”   见德斯帝诺缄默不语,祂又恼火地咕哝:“这些生物总要在命运降临之时做出错误的选择,好像有股狂妄的激情降临在他们头顶,除了英雄和懦夫,再也扮演不了别的角色——”   德斯帝诺转向祂,平静地说:“或许,有什么样的造物主,就有什么样的造物。”   理拉赛在祂的目光中僵死了,智慧和理性的参天巨木,终究无法抵挡权与力的重压。智慧之神紧闭双唇,匆匆行了一礼,便沉默地转身离去。在祂身后,德斯帝诺忽然遭到血亲的冷待,尤自怔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过去一些罕见的日子里,主神们也曾聚在一起玩笑,祂们说起存在和虚无的关系,银盐叹息着说:“神何时才会凋零?想要抹除一个神,除非在心中向往着虚无的降临。”   卡萨霓斯因此大笑道:“如此说来,我便是虚无的至大仇敌了!只要心中充满喜乐,谁会想要呼唤这样可怖可鄙的概念?”   可惜啊,不知是否算作一类“一语成谶”,往后的无数个黑暗年岁,德斯帝诺心中当真再也没有半分欢悦喜乐,只有无尽的懊悔与悲痛,笼罩了祂诞生的宇宙。直到虚无都被祂的极端情绪所吸引,无可回绝地回应了祂的自毁倾向。   现在祂再度体会到了当初回答时的心境,果真是有什么样的造物主就有什么样的造物,在命运的岔路降临的时刻,狂妄的激情令祂手指战栗,神情恍惚。   阎知秀有点满意了,他赶紧追问:“是什么办法?我们要不要把你这些……”   他做了个包圆的手势:“这些离家出走的叛逆期小神仙全都叫回来?我不知道你们神的家庭是什么样儿,但我们人的家庭还是讲究一个血浓于水的。都这么多年了,按照我教你的办法,把他们叫回来道个歉?”   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   “祂们不会再回来了。”   阎知秀吃惊:“为什么啊?不是,你到底做错什么了,要那些神记恨你这么久?”   他即刻回过头去,把德斯帝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按他的经验来说,身材这么……嗯,祂长得不像是罪大恶极的模样啊!被自己喷几句就能流眼泪的神,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经过天长日久的捶打,即便是最小的嫌隙也会形成深渊。”德斯帝诺轻声说,“而另一方面,神也是被誓言绑缚的东西啊,如果你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弃置不顾,将承诺视作可以随时改变的事物,那你自身的力量还有何意义可言?”   “祂们不会再回来了,”祂苦涩地重复,“永远不再。”   阎知秀同情地叹了口气,抬手拍拍祂的肩膀。   “那就只有我们在这里想办法了?”   “是的,孤军奋战。”   阎知秀推了一下……本来想推一下神的肩膀的,结果一不小心推到胸上去了,他赶紧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掌心还有点发热,“两个人就不能叫孤军奋战了!两个人可以叫合作共赢,也可以叫互惠互利,还可以叫一加一大于二……总之,你有什么建议?”   德斯帝诺笑了笑,下定了那个决心之后,祂几乎在瞬间放下许多包袱,可以一往无前地走向远方。祂的神色变得轻松,愉快,眼神里也闪耀着星星。   “你有什么想法?”祂高兴地问,神色纵容得要命,好像随时准备迎合阎知秀的任何异想天开的念头。   “我嘛……”阎知秀抓抓后脑勺,“我对虚无这个东西还一知半解呢,你了解它的底细吗?宝藏猎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果能知道关于它的情报,那我们不就能想出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了?”   德斯帝诺看着他,目光中难掩喜爱之情,祂索性抱着人类席地而坐,用手指画出一张沙盘。   “你瞧,这儿是宇宙诞生之前的景象。”祂说,然后擦出一个朦胧的圆圈,“这个圆圈便是混沌,它没有善恶,好坏之分,只是初始的卵囊,包裹着未来无限的众生。”   随着祂的声音,无数根没有尽头的银丝从混沌中牵连起来,一直延生到群星之上,犹如无处不在的命运。   “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混沌就是‘存在’的,”德斯帝诺继续讲解,“既然有了‘存在’,譬如有了黑,就要有白,那么另一重相反的概念也随之出现,它即为‘虚无’。”   “跟在它们之后,就是神明的诞生。”   混沌的卵囊破裂,一只灿烂的飞蛾震动羽翅,挥舞触角,从里面缓慢地爬出。它趴在混沌的壳上,一点点地展开双翅,于是宇宙诸星映射而出,逐渐形成了后世的雏形。   “嘿,这是你!”阎知秀惊喜地说。   “是的,这是我,”德斯帝诺的耳根略微泛红,好在人类也看不出来,“所以从位格上看,虚无更在混沌之上,我不能正面战胜它。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呼唤了它之后,我便利用混沌留下的卵壳,重新封闭了这个宇宙。”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   阎知秀皱着眉毛,思忖道:“实在不行……我把你带走?”   德斯帝诺吓了一跳,问:“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随便啊!”阎知秀有点忘了自己还坐在德斯帝诺身上了,他信心满满地摊开手,“我是怎么进来的,那就怎么带你出去咯。反正我找得到路,你跟我走,保证把这什么虚无远远甩在后面,让它永远都追不到你!你信我,我干这事儿不是头一回了,有经验得很。”   德斯帝诺啼笑皆非,祂耐心地解释:“它不会放弃我的,诚如你所说,它可能永远都追不到我们,但是它会跟着吞噬沿途的一切……我们将变成不祥不幸的报丧之鸟,所过之处,唯余空白的荒芜。”   阎知秀想通这一点,他有点泄气,眉毛也耷拉下来了:“对哦。”   看到人类失望的模样,德斯帝诺立刻心痛起来,祂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不能迎合他的一时兴起?   “所以,你的办法是什么?”阎知秀问,“你刚才说的,你有办法。”   德斯帝诺定了定神,说:“我们可以建立一道防线,把它尽可能长久地挡在外面。因为大多数时候,虚无都是一种稳定的状态。”   阎知秀有点理解了:“哦,有点像堤坝,对吧?把洪水抵御在最外面,等到它逐渐平静下来,保持住水位,我们也就安全了。”   “你很有智慧,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比方。”德斯帝诺夸赞道,“不过,这个计划唯一的缺点,就是你恐怕不能再回到原来的时空了,你再想出去,只会面对无穷无尽的虚无。”   阎知秀安静片刻,他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能不能回去,对我来说也不是很重要。”他弯起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确实,我很有钱,我很有名,我的冒险经历精彩无比刺激得要命……可是那里没有我看重的人啊!好像所有人都是我生命里的过客,分开就分开了,一点都不用觉得可惜。”   他转过头,看着德斯帝诺。   “如果这样能拯救你的宇宙,救下你,那我认了,就这么做吧。”   德斯帝诺也愣怔地注视他。   “干嘛?别是感动得要哭了吧?”阎知秀挤兑祂,伸出右手的拳头,“碰一下,发个誓?”   神明慢慢眨了眨眼睛,祂学着阎知秀的样子,缓缓抬起健硕的手臂,然而因为距离太近,连胸肌也放荡地挤在了一起,正好落在阎知秀的眼底,让他呼吸一窒。   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我怎么一直坐在祂腿上?难怪屁股底下热热的还那么有弹性!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等拳头碰在一起,阎知秀就含糊地开始道歉,打算从纠结起伏的肉垫子上滚下去,“哎我怎么坐你身上了,你看这事儿闹的哈哈哈呃——!”   德斯帝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看见人类要跑,祂赶紧一把抱回来……宛如一只巨大的,肌肉发达的八爪鱼,紧紧地把受害者缠在自己身上。   “没关系啊,你像尘埃那样轻,我一点都不觉得你重,”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可靠性,德斯帝诺甚至把人轻松地提溜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你瞧,我是神,不必惧怕你会压垮我……”   阎知秀一阵头晕目眩,强忍了半天,好悬没把“我不是怕压垮你,我是怕自己对你不安好心!”的剖白脱口而出。   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德斯帝诺开朗地扛着阎知秀四下乱走。仿佛是为了向人类展示“神的强力没有上限”,祂能用一只手握着阎知秀的腰,把他到处拿来拿去,当神明炽热的掌心贴到阎知秀的后腰时——嗯,不开玩笑,他好像有点化开了。   不过,更麻烦的事还在晚上。   既然知晓了阎知秀热爱抱抱的天性,德斯帝诺当然不会放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更不会让诸多心怀鬼胎的使臣悄悄溜进人类的房间。祂依旧打算像原型的时候那样,和人类睡在一起,并且纵容阎知秀晚上抱着自己。   阎知秀差点崩溃了,他想将神赶走,可是神会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犹如一只过于美丽强壮,并且被主人误会了的大狗,马上就要汪汪大哭起来了。   阎知秀怎么也狠不下这个心,唯有同意让祂留在自己的床边,并且祈祷自己晚上的睡相能规矩一点,不要在睡醒之后发生一些让他后悔莫及的事故……   阎知秀闭上了眼睛。   阎知秀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身上好热,从来没有这么热过。   而且,映入眼帘的不是床单,不是帐幔,更不是什么奇幻美妙的神域景色……好吧其实也挺奇幻美妙的,因为他的鼻子正埋在一片光滑灿烂的肌肤里。   阎知秀正跟德斯帝诺面对面地侧躺着。   嗯嗯,他的头就埋在蛾神的胸前,对方的胸口还有个隐隐约约的牙印……可能因为这个神真的太大了,他的胳膊完全抱不起来,只好都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蜷着。顺带一提,他的一条腿正插在德斯帝诺火热的大腿中间。   而这个神,此刻正在阎知秀头顶上方,喜爱地,深情地拨弄着人类的一缕头发。   “你醒了,”神笑着说,非常快乐,完全不像是个被人在梦里啃了一口的神,“你睡得好吗?”   阎知秀盯着那圈结实,深邃的牙印,绝望地张开嘴巴,结结巴巴地吭哧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甩头发*太棒了,我终于做了一张新床,可以摆脱我和朋友之间令人发热……我是说羞耻的性紧张!*大步走开,去吃零食*   德斯帝诺:*看见新床,悲伤而愤怒*啊,这是不被允许的恶行!*毁掉这张床,也若无其事地走开,去看人类吃零食*   阎知秀:*回来了,发现自己无床可睡,只能睡在德斯帝诺的胸肌上,哭了*哎哟,什么鬼!   德斯帝诺:*隐秘地微笑,并且在人看过来的时候立刻停止微笑,哀悼床* 第171章 愿他万年(二十)   阎知秀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自己放肆的腿从神的腿中间抽出来,然后镇静地说:“抱歉,睡相不好。”   德斯帝诺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祂舒展宽厚的胸膛,带动上面那个牙印也一阵摇晃……看得阎知秀眼皮子直跳。   “没关系!”祂愉快地说,“你做梦的样子很可爱,好像还把我当成面包咬了一口……哈哈。”   阎知秀感觉自己脑门上有汗了。   他心虚地找了个借口,一路小跑,从床上逃之夭夭。   我根本就不是把祂当做面包!阎知秀靠在盥洗室的墙上,痛苦地想。   老天啊,我只想把祂的衣服剥光,然后把那些热腾腾的肌肉狼吞虎咽地吃掉。   这对德斯帝诺不公平,他知道,祂有很多缺点,但非常可爱,也非常要命的地方在于,祂已经认识到了那些是缺点,并且正在诚挚地,颇有效率地改正它们。   祂学会了道歉,学会了坦诚,有一回,祂在餐桌上谈论起人与神的区别,祂引用了祂那些血亲的话语:“人之渺小,正在于认知有限,身躯脆弱,欲望变化无常。”   阎知秀纠正了祂,又告诉祂什么是傲慢,什么是骄傲,这两者的界限在于何处。   “或许神是生来就很伟大的生灵,”他深思熟虑地说,“但我们人,往往在承认了自身的普通之后,才能从普通走向不普通。这种对比不公平,更接近偏见。”   德斯帝诺吃惊地思索一瞬,立刻就承认了这种不公正:“你说得对,我想,我的亲族还是厌憎着人类的,而我身为主神,也不能对脆弱的造物感同身受。”   不错,德斯帝诺确实不够好,祂现在才开始笨拙地学习人情道理,但这不是意淫祂的理由……祂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家人跑光了,创造出来的人类也死完了,已经这么可怜,就更不该被朋友色迷迷地盯着看。   朋友之间理应有鲜明的红线,阎知秀沉痛地告诫自己,我不能违背祂对我的信任……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身边传来声音,德斯帝诺像一个人形的灼热太阳,充满存在感地蹭过来,好奇地看着他。   阎知秀一扭头,刚想说话,不料嘴唇一下贴着对方的宏伟的肱二头肌,响亮地亲了一口。   声震四方。   阎知秀:“…………”   德斯帝诺:“?”   主神心花怒放,还没来得及窃喜回味,就见阎知秀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纵身朝水池子里一跃而下,准备跳洗澡水自尽。   大起大落之下,德斯帝诺的三颗心脏都停跳了。人类的身体立刻凝固在半空中,神明急忙把他轻轻地抱回来,强忍着失落和伤心。   相比起原型,人类对我的这个形态似乎反感更多,他望着我时眼神闪躲,仿佛急于从我身边逃走——我用尽了微薄的自制力,才没有抓住他的身体,把他按在床榻之间。   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爱我?神祇与生俱来的光辉怎么对他不起作用?   “……抱歉,”阎知秀再次道歉,“刚刚是我失礼了,我不该这样,嗯。”   “你没有冒犯我,”德斯帝诺失望地回应,“这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个垂头丧气,一个暗暗地唾弃了自己,一个决心要更淋漓尽致地施展身为神明的魅力,一个则发誓不能轻佻地调戏朋友……一人一神的思路南辕北辙,直到德斯帝诺打开理拉赛的神域,和阎知秀一起走进去。   “理拉赛是智慧,灵性和艺术的神祇,”德斯帝诺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关于虚无的记录。我记得,祂之前钻研过一个法阵公式,可以将区别于存在之外的概念都排斥在外……有了。”   阎知秀还在震撼地来回转头,东张西望。   智慧之神的领域非常奇妙,天空是浓艳的蓝紫色,地面犹如成千上万块分散的岛屿,上面耸立着无尽的,白银针尖般高塔,散发着珍珠色的光辉。浩如烟海的知识在这里具象化了,它们变成了飞翔的白鸟,在最晦暗的角落展开翅膀,闪闪发光。   德斯帝诺伸出手臂,一只硕大的白鸟从亿万鸟群中疾速降落下来,乖巧地敛翅闭目,停在祂的手腕,化作一本古旧的书卷。   “就是这个。”祂解释道,“理拉赛很喜欢飞鸟的意象,祂常说,思维是自由的鸟,只能高飞在苍穹,凡尘的引力不足以令它降落……你看。”   主神脸上划过怀念的神色,祂打开看似轻薄的书卷,数不尽的书页随着祂的动作翻腾起来,像活物一样变化。   阎知秀看到了一个银光黯淡的圆形法阵,只是上面的文字残缺不全,看起来是个半成品,上面沾染着许多五彩斑斓的污渍。   “是的,理拉赛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构想,卡萨霓斯和奢遮就冲进了祂的领域,大闹了一通。”德斯帝诺无奈地说,“祂太久没有出门了,祂们害怕理拉赛也变成我这样,成为疏远家族的成员。”   阎知秀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补全它?”   德斯帝诺点点头,露出鼓励的微笑。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起它,因为除了智慧之神自己,没有神明能看懂祂的构想,”德斯帝诺期盼地看着他,“但你来了!我想,既然你有这样奇妙的力量,总能在混乱和谜题中找到出路,那你能不能找到这些缺失的符文,补全这个阵法呢?”   阎知秀皱起眉头,就着神明的手,仔细端详了一阵。   “——来!”他捋起袖子,沉着地喝道,“死马当活马医,豁出去了。”   智慧之神的领域内,骤然掀起了纯能量的庞然风暴。   众神中的至高者站在领域中心,祂吹飞一切的书本,灵感,创意和遐思,白鸟化作无边无际的波涛,环绕着风暴的轨迹潮涌。阎知秀蹲在风暴的平静中心,盯着残破的巨大法阵,绞尽脑汁地琢磨那些缺失的符文究竟是什么。   直觉,直觉,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不是阎知秀第一次依靠天赋来寻找谜题的解法,可一定是最困难的一次。数不尽的光点从他的大脑里稍纵即逝,却总也找不到头绪。   简直就像智慧之神本尊在嘲笑他,阎知秀心头火起,他想象自己正奔跑在一间错综复杂的迷宫里,魔法线团就在他前头骨碌碌地滚动,可他就是抓不住——   “在那里!”他亢奋地大喊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像头敏捷的花豹,几步起跳上破碎的岛屿,猛地将双手插进呼啸盘旋的风壁当中。   德斯帝诺惊地跟着跳起,祂立刻暂停了整个领域,然而,阎知秀已经提前预判了那枚符文的动向,他用力抽出手臂,掌心里抓着一块光芒四射,不住乱动的活体文字。   “找到一个了!”他高兴地喊,“就是它,我的直觉应该没错吧!”   德斯帝诺赶忙过来,祂不急着看那个符文,而是先看了人类手臂上的密密麻麻的红痕。   “它们能把你的骨头都刮下来。”主神心疼地责备他,“你应该更加注意,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伤害自己,伤害一个我最关切的人!”   阎知秀不以为意地动动胳膊,身上的伤痕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兴致盎然地把符文交到神明手里,宝藏猎人的天性压倒一切,催促道:“快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德斯帝诺摊开掌心,那枚符文是半透明的,形如一千只飞鸟的羽毛,拼凑成一对翅膀的模样。   “……这是‘飞翔’的意思。”祂轻声说,“你做得很好,这么快就找到了第一个。”   阎知秀快活极了。   什么是宝藏猎人的工作?这才是宝藏猎人该干的工作!有了第一个成果,他慢慢掌握了追逐符文的诀窍,神的领域中没有时间的概念,直到他开始觉得疲惫之前,他已经成功找出了四块本应属于法阵的残片。   “有意思,”人类跑得大汗淋漓,从小飞蛾们身上接过乳酒,咕嘟嘟地灌下去,“但比我想象的难多了!大概还有多少个符文,法阵才能被拼好?”   德斯帝诺擦掉他额角的汗珠,回头打量着铺开在地上的书卷。   “大概还需要六百……”   祂的声音渐渐低微,直至完全陷入静谧。   阎知秀靠在祂身上,乳酒的瓶子滑落地面,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累得睡着了。   睡梦中,人类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深沉,他的脸颊紧贴着德斯帝诺的肩膀。神明低下头,仔细地观察着他,心中逐渐充满惊奇和敬畏。   他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带着无畏的神态,英气勃勃的笑容,犀利的唇舌与言语,他一头闯进祂原本只剩一潭死水的生活,为祂带去了那么多的激越的快乐。   他信任我。   德斯帝诺想,幸福得三颗心脏都发痛了。   他就睡在我身边,毫无防备,看上去那么小,那么脆弱……他的手指上还有磨破的血丝,掌心也被灼烫得发红,他一定要亲手去捕捉那些神祇的语言字符,如此认真,忠诚的友人。   德斯帝诺有种奇怪的感觉,祂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在望不到头的痛苦中彻底枯萎,亲族的离去,眷族的衰亡——这就像两把剔骨尖刀,狠辣地剔除了祂的尊严,祂自以为是的高傲,同时剔除了祂心上所有柔软的部分。   可现在它们好像又回来了……德斯帝诺的胸腔里塞满了细腻甜美的绒毛,只要看着祂的人类,这些绒毛就会活泼地不停增多,让神身上温暖得酥麻,温暖得发痒,恨不得把人类压到自己怀里,用口器深深侵入他柔软的肉体,一滴不剩地吸干他的灵魂和全部的汁液,从今往后,让他只能颤抖着哭泣……但是这些甜蜜的泪水也会被祂的唇舌吮干。   “一个饥肠辘辘的神,是宇宙间最危险的存在,”对着人类,德斯帝诺喃喃低语,“你不害怕吗?你不想逃跑吗?”   祂的怀抱里,人类依然恬静地熟睡着。   德斯帝诺做过很多恶事。祂创造了整个宇宙,自然也能随意地夺取一些部分,祂的血亲爱祂,更怕祂,当祂发怒时,诸神也只能跪伏在大地上哀求祂的饶恕。   可是,可是。   当阎知秀在祂身上安然入睡时,祂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或者说祂不再是神,只是一个最不知所措的傻瓜,想把自己的心也摘下来,摆在盘中,殷切地递在意中人柔软美好的嘴唇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抓住符文,符文就像愤怒的猫一样,威胁地嘶嘶叫*老实点,你这个小浑蛋!   还是阎知秀:*被符文击飞,不知何故,在飞出去的时候摔到了德斯帝诺身上*……嗯?   德斯帝诺:*下意识搂住他*   还是德斯帝诺:*下意识开始用强壮的手臂,以及性感的身躯淹没他*   阎知秀:*肯定的*嗯! 第172章 愿他万年(二十一)   有了具体目标,阎知秀的生活变得更加井然有序。   吃饭,捏捏蛾子,学习神言,喝酒,捕捉神言,养精蓄锐,捏捏蛾子,继续捉,精疲力竭,泡澡,临睡前尽量躺得板正,努力推开身边巨大的肌肉八爪鱼,失败,醒来发现自己险些骑在八爪鱼身上,馋得在梦里流口水,光速逃离现场,藏在盥洗室忏悔,被肌肉八爪鱼紧紧追上来找到,抓走,吃饭。   阎知秀生活在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冰的是摊开一地的神文笔记,学习资料——在德斯帝诺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情况下,人类要学会神的语言仍然是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奇迹。神言是神用来创造世界的语言,相当于宇宙的框架代码,强大的主神能用一句话创造一颗星球,更能用一句话解离一颗星球,阎知秀只能竭尽所能地理解,尝试用人类的语言翻译。   而火一样滚烫的,当然就是主神热腾腾的肉体了。   阎知秀向来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又有祸星的美名,寡了这么多年,不料人生中撞上第一棵桃花树就有此等神力,强壮的树干上开满了健硕的大桃花,推都推不开,不由分说就往他脸上压……搞得阎知秀的心脏扑通乱跳,往桃花的胸口一躺,原来人家有三颗心脏,跳得比他还要杂乱无章些呢。   阎知秀苦苦地把持着底线,每天捂得像个贞洁烈男,德斯帝诺则越挫越勇。盖因主神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祂狂热地关注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对自己的一切示好都目光闪躲,僵硬得不知所措。   连番的挫败在主神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祂更加频繁地露出炽热璀璨的笑容,完美无瑕的神祇身躯,让水银色的丰密长发蜿蜒而下——祂甚至找来了卡萨霓斯的秘笈,譬如朝人类缓慢且富有诱惑力地扇动银白色的睫毛,好用含情脉脉的眼光将人类淹没,再用微笑展示自己丰满的嘴唇,深邃的眉眼,把雄蛾饥渴火辣的荷尔蒙吹得四下波荡……   然后,人类只是拼命喘气,拼命喝水,然后拼命不用眼睛看祂。   我太没用了,德斯帝诺灰心地想,我是全宇宙最无能的神,我……   阎知秀抱着笔记本匆匆路过。他的鼻梁上夹着眼镜,因为顾不上洗澡,他的黑发油腻腻,乱糟糟,刘海用三个造型古怪的水晶夹子胡乱别上去,嘴角沾着一圈薯片屑。   ……天啊,他真是迷死神了,德斯帝诺神魂颠倒地呆滞着,感觉自己随时能变成一摊黏糊糊的奶油,前提是祂要融化在人类身上。   祂真的想把阎知秀像插了吸管的一颗椰子那样急不可耐地吸光,然后再从另一边把这颗美妙至极的椰子灌满。   “快来看!”阎知秀比划着手势,他们对理拉赛的法阵研究有了新进展,在阎知秀抓住了大概二十个符文之后,一条有迹可循的规律就逐渐浮现在他们眼前,阎知秀这几天废寝忘食地钻研这个,都没怎么睡好。   “我终于知道祂研究的这个法阵的用意在哪里了!”阎知秀手舞足蹈地大喊,“祂不是要把虚无排除在外,祂是要将虚无转换为存在……太极图!你见过阴阳鱼,太极图没有?”   德斯帝诺愣住了,祂惊诧地望着人类,低声说:“没有。你的看法是什么?”   阎知秀打了个响指,身边的小蛾子马上殷勤地衔来羽毛笔,被人类奖励地捋一把领毛,顿时幸福地嘤嘤起来。   “看这里,”阎知秀画了一个阴阳鱼的图案,“地球……呃,就是我那个时空的人类故乡,古代东方的先贤曾经提出过‘阴阳互生’的概念,他们认为阴和阳的属性存在于万物之中,就像……”   “光和暗,天与地,”德斯帝诺说,“是的,我是混沌的飞蛾,这即为我的本相。”   阎知秀急切地点点头。   “虚无不仅可以摧毁事物,还完全抹除其存在的痕迹,甚至包括记忆,因果和时间线。”他画了一个大圈,“而存在的意义不只在于物质,更是‘与世界的关联’。是的,它们就像一对阴阳鱼,但要比单纯的光暗元素极端一百万倍。正是这种纯然的概念对碰,由此诞生了‘混沌’。”   德斯帝诺的瞳仁包含了亿万星辉,此刻却震惊地一瞬收缩,深如黑洞。   祂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究竟是怎么……”   “我是宝藏猎人,”阎知秀头也不抬,心不在焉地说,“我看过《翠玉录》的原版摹本,《七章书》和《黄金书》的唯一现存残片也被我收藏着,初稿的《玫瑰十字会之秘》就是经过我的手拍卖出去的……好了!说回正题,所以理拉赛设计的法阵其实是一个嵌套的结构,最中间的一环就像阴阳鱼,祂试图通过概念化的定义,将存在和虚无相互转化,使其变为混沌的状态——”   他画了一个循环的图标,把皱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出残影,照着笔记,一笔一划地用神言写下“存在”,“虚无”和“混沌”的标签。   “——就像翠玉录里说的,‘如上,如下;如内,如外。其上如其下,其下如其上,以此成就一物之奇迹。’你看这个……”   阎知秀一抬头,发现主神的下巴松弛,正傻乎乎地凝视着自己发愣。   “嘿!”他没好气地再打了个响指,“别看我,看图纸。”   德斯帝诺方才回过神来,祂慌乱地说:“好,好的!”   “看这个重复出现的符文,我还没学到,不过我猜它是‘重生、蜕变’的意思,对不?它们构成的是内环。然后外环的构想有点像三位一体,不过要比三位一体更复杂……”   他沉吟了一下:“嗯,在一些古老的学说里,三位一体各自对应着硫,汞和盐。其中硫是灵魂,汞是心智,盐是肉身。那些学者认为,当它们的比例达到最完美的时候,就能提炼出世界上任意的物质,而这一状态被称为‘大联合’,象征宇宙与个体之间无暇和谐的动态。”   “转化,”他重重地加粗了内环的线条,“然后稳固,成为常态。”   外环也被涂满黑线。   “这就是理拉赛的构想。难怪祂会终止研究……这个设想太宏伟,也太疯狂了,它是要整个宇宙都回到原初混沌的状态!”   阎知秀虚脱地叹一口气。   “不过嘛,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大家马上就要变成不存在的状态了,重启一下宇宙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心仍然沾满了紧张的汗水,粘粘的。   “到时候宇宙重启了,你记得做一艘诺亚方舟给我啊,”阎知秀撞一撞德斯帝诺的手臂,“否则风浪太大,我可没本事逃过去。”   说完,他就神清气爽地扔下羽毛笔,戴着厚厚镜片,顶着一头乱糟糟,水晶夹子横七竖八,在上面夹出好几撮小揪揪的头毛,在一堆小蛾子崇拜至极的嗡嗡嘤嘤里咔嚓咔嚓嚼薯片去了。   他居然真的解开了理拉赛设下的谜题……   这已经是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壮举,他用活人的血肉之躯,挑战了智慧之神的狂妄计策,惊天意想。   德斯帝诺心里不知道是该崩溃,该自豪,还是该迷他迷得死去活来,跪在哗啦啦作响的薯片袋子下面展开蛾翅,不计后果地求偶。   他太完美了。   德斯帝诺鼓动身上的领毛皮草,喷发出浓郁得快要窒息的信息素,呆呆地望着大嚼薯片,发尾粘在脏兮兮的脸颊上,嘬着沾满椒盐颗粒的手指头的人类。   我完了。   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刻,主神的双眸却蓦地锐利起来。   祂闪电般转身,在宇宙的边缘,几颗微不足道的小行星徒劳地闪烁了几下,便猝然湮灭得无影无踪。   ——那里没有任何事物。   ——自万古至今,就不存在任何事物。   德斯帝诺的神情凛冽,祂低头沉思了片刻,再抬头,转身时,面上又是温柔的笑意,凝望着一无所知,腮帮子嚼嚼嚼的人类。   ·   既然他们的研究有了这么大的进步,理应用一个庆功宴来祝贺阎知秀的成就。   使臣们忙碌起来,它们设立宴席,准备佳肴美酒。阎知秀洗完澡,浑身香喷喷地来到宴会厅里。   解开一道宇宙大难题的快乐仍然叫他飘飘然,轻盈得像是随时能飞起来。他坐在席间,冲德斯帝诺豪情万丈地一挥手:“来,我教你怎么喝龙舌兰炸弹!”   德斯帝诺呆呆道:“你的座位在……”   “对面”两个字还没说完,使臣已经扇动毛茸茸的翅膀,谄媚地取来了“龙舌兰”,这种神以前完全没接触过的人类酒酿。   其实主神的宴会就是全宇宙最规矩森严的场合了,事实上,包括德斯帝诺在内,原先的八位主神就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德斯帝诺至今记得,曾经有位天真无知的新神受邀来到主神的席间,没有经过允许,便在奢遮的梦境池水里轻轻沾湿了一双绚烂的白手。   接下来的教训极为惨痛——祂当即就被喜怒无常的主神变成了一朵莲花。奢遮一边阴冷地笑着,一边将花朵撕成粉碎。   可是,他正坐在我身边……   德斯帝诺情难自禁,欢喜地微笑起来。   陈腐的规矩又算什么呢?只要他愿意贴近我,我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家伙了!   阎知秀浑然不觉,又要了苏打水和冰块。他兴致勃勃在金杯里倒入乳酒和龙舌兰,最后加入苏打水,一点冰块,把冰摇晃成碎冰碴。   接着,他用手掌盖住杯口桌面,让酒液和苏打水的气泡都欢快地沸腾起来,一口吞下!   “爽!”他高兴地举起双手大喊,“好久没这么喝过了!”   德斯帝诺眨着眼睛,看他立刻如法炮制,麻利地给自己做了一杯。   “快,你也尝尝!”   神的感官是没法品尝人类的食物的,以德斯帝诺为例,祂的舌尖只能尝出纯元素的味道,譬如水元素,木元素,或者是酒液在酿造时的时间线,祂甚至能看到酿酒人的一生。   不过为了阎知秀,祂抑制住神力,学着人类的样子,一口吞下。   ……出乎意料的滋味。   非常清爽,气泡在舌尖上噼里啪啦地爆炸开来,夹杂着乳酒的甜蜜,烈酒的辛辣,冰凉地顺着咽喉滚动下去。   “怎么样?”阎知秀快活地问,“是不是很爽?”   德斯帝诺点点头,有点快乐地放下酒杯。   “很独特的体验。”   喝过几轮,阎知秀又想到一个新点子。   “哎,光喝酒也不行,太无聊了,你有没有玩过喝酒游戏?”   德斯帝诺茫然地摇摇头。   “那我们来玩喝酒游戏!”阎知秀搓搓手,“我想想……玩那些出格的也没必要,哦!我们玩儿‘我从来没有’,怎么样?”   德斯帝诺:“那是什么游戏?”   祂可以知道,祂是全知全能的主神,但是,祂太喜欢听人类跟祂说话了。   “打个比方,我说,我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跟人下跪表白,”阎知秀咧着嘴笑,“你如果以前做过这件事,就喝一口,如果你没做过,那就不用喝,明白了?”   德斯帝诺点点头:“很简单的规则,来吧。”   阎知秀说:“你是新人玩家,你先来!”   德斯帝诺举起金杯,想了想:“我从来没有……被人倒吊在广场上?”   “哎哟!”阎知秀震惊地睁大眼睛,他佯装中箭地捂住胸口,“好一个!你怎么敢说?!”   德斯帝诺笑弯了眼睛,祂连忙说:“对不起!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所以……”   “嗯嗯嗯,”阎知秀摇动手指头,一口吞掉龙舌兰炸弹,“不好了,这就是开战的号角,你给我等着。”   他吐出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   德斯帝诺下意识睁大眼睛,等待着审判。   “……被人骂得躲起来哭鼻子!”阎知秀邪恶地微笑着,“怎么样?”   德斯帝诺咬住嘴唇,忍笑道:“很公平的回击,很公平。”   祂咽下一杯龙舌兰炸弹。虽然不知道人类在什么情况下发明了这种饮品,但它确实够带劲儿的。   “我从来没有被子弹击中过。”   “靠北,这杯我非干不可了是吧?”   “好,到我了,我从来没有长胖到扭不动屁股的地步!”   “……那不是胖,那是雄性飞蛾的标准体格……”   “嗯哼嗯哼,快喝酒,快喝酒!”   几轮下来,阎知秀喝得面颊红润,头发凌乱。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泡着两颗星星。他看起来那么好,气喘吁吁的样子那么诱人,大笑的声音那么响亮……   德斯帝诺只想紧紧抱住他,急切地亲吻他的头发,额头,挑来挑去的眉毛,闪亮的眼睛,啜饮他沁着细汗,热到发红的柔软肌肤,以及祂能摸到,揉到的所有地方。   “我从来没有……”德斯帝诺的嗓子发干,沙哑,“在危险的地方跑来跑去,冒着生命危险收集那些被世人定义成珍宝的东西。”   阎知秀扭动着眉毛,喝了一口。   “那是你的损失。”他说,“我从来没有被人打过脸。”   出人意料的,德斯帝诺皱起眉头,喝了一口。   酒意上涌,阎知秀瞠目结舌:“不是吧?我本来还想着放过你的!”   “是厄弥烛,”德斯帝诺说,“在临走之前,祂终于往我脸上揍了一拳。”   “哎哟……”阎知秀有点醉了,他倾身向前,凑过去看,“打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伤口早就愈合了,”德斯帝诺无奈地笑道,“只是心上的伤一直还在。”   阎知秀感慨地叹气:“家人啊。”   德斯帝诺笑了一声,开启了新一轮的斗争,说:“我从来没有走在大街上,被人踢过屁股。”   阎知秀无语地咂嘴,喝了一杯。   德斯帝诺挑起眉毛,有趣地盯着他。   “那天很突然,好吧!”他极力为自己辩解,“我正走在马路牙子上呢,旁边就有一对情侣进行了某种突如其来的释放,那男的突然下蹲,那女的突然起跳,他俩默契地嘎嘎笑,只有我被女方往后甩的两条腿蹬了个透心凉,我跟谁说理去!”   阎知秀抽着嘴角回忆:“最搞笑的部分是什么,男的背着女的,还不知道后头怎么回事,女的就拽着男的的头发,跟料理鼠王一样控制着男的转身,朝我说对不起……你看过料理鼠王吗?你知道当时的场景多滑稽吗?”   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祂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神祇的笑声冲击着至高天,乳酒缓慢淹没了祂的大脑,让一切都变得朦胧,缓慢。祂快乐得没有缘由,这股兴高采烈的情绪像烟花一样包裹着他,让祂开始恍惚。   阎知秀跟着他笑起来,一人一神哈作一团,笑得腮帮子都发疼了。德斯帝诺盯着人类,笑声渐渐止住,唯有三颗心脏狂乱地跳动,撞击胸膛。   祂看到他的嘴唇,沾染着酒液的水光,红润柔软,如此摄人心魄的祸害。   德斯帝诺微微喘息,着魔般地喃喃:“我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   空气变得粘稠,炽热,犹如煮化的蜜糖,散发出胶着的甜香。他们的视线相互纠缠,德斯帝诺的目光就像液态的烈火,饥渴得熊熊燃烧。   阎知秀的呼吸停住了,他口干舌燥,面颊沸如火烤。   我喝醉了,祂也是,他醉醺醺地想,所以,祂要和我玩这个游戏……有趣。   含着醉意,阎知秀喝了一口,顶着德斯帝诺变得危险的神色,他解释道:“没办法,为了任务,我必须跟一个人形的大螃蟹亲密接触……呃,那之后我有一年多没吃海鲜。”   视线已经不太清晰了,他吃吃地笑起来,伸手向后摸索桌上的金杯,德斯帝诺无言地拿起来,递给他。   “我从来没有……”阎知秀眯起眼睛,盯着面前这张华丽得令人发指的脸,神明深邃的五官,微微张开的嘴唇,还有祂灿烂的肌肤,液态银般的长发,还有祂罪恶的肉体,饱满的胸肌,宽阔的脊背,强壮得可以单手把他抵在墙上的臂膀,还有还有,祂宽大的手掌,祂用一只手就能掐住他的腰。   酒精消弭了他的理智,让他抛开平日里所有的顾忌,小心,谨慎与红线,在最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展翅欲飞。   “我从来没有,”阎知秀呼出一口热气,低低地说,“想过要爬到桌子下面,爬到你的两腿中间,解开你的缠腰布,顺着你的大腿往上抚摸……或者换个方向,沿着你的小腹往下按揉……”   德斯帝诺的瞳孔瞬间缩紧,祂完全呆滞地瞪着阎知秀,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了。   他在说什么?不,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   恒星发出颤抖的光辉,万神殿内飞蛾躁动,在空中沿着八字的轨迹狂舞。   “然后,我要把脸埋在你的大腿中间。”阎知秀张开双唇,伸出红如花蕊的舌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再把你一寸一寸地吃下去。”   人类满意地笑了起来。   “不过,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醉醺醺地说,“你要不要喝一杯?”   在神明手里,金杯活活熔化成横流四溢的金液,热辣辣地往下淌。   德斯帝诺哑口无言,祂的手臂在发抖,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哆嗦。人类的言语就像隔空抚摸的手指,他说到哪儿,哪里就致命地痉挛起来。   神明静静地看着他,任凭亿万座火山在绝望中喷发,亿万片大海呼号着暴烈的浪潮,原来的天体随着祂的心意轮转,此刻都失了方寸,晕眩地在太空里飘浮。   “我从来没有,”祂忽然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除了你。”   阎知秀刚才还在坏笑,这句话一出,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宇宙间万籁俱寂,唯有他自己的心跳,还在耳边鼓噪。   一次次,一声声。   不是吧,我跟你玩儿坏的,你跟我来王炸?   一瞬间,阎知秀酒醒了大半,脑袋里乱七八糟,好像炸开了锅。   你爱我?你就这么说出来了,你爱我?你不说点别的吗,你不拿个丝绒戒指盒吗?你手上金灿灿的一片是什么玩意儿,你不会要用这个跟我表白吧?不行不行,我是好人家的小伙儿,不会随随便便地接受人家的告白,除非你给我揉胸……等一下,我们是不是还在喝酒?这是喝酒游戏吗?你别告诉我这也是喝酒游戏的一环……   德斯帝诺的声线发颤,主神轻声问:“你……要不要喝一杯?”   听见祂的声音,阎知秀下意识伸出手,抓住酒杯。   他慢慢闭上嘴巴,表情十分迷茫,默默地想了半天。   然后,阎知秀举起金杯,一饮而尽。 第173章 愿他万年(二十二)   时间静止了。   不是比喻的手法,而是时间真的自此凝固不动。   席间的星光映照着水晶的飞鸟,它们保持着翩跹烂漫的姿态,像清水般悬浮在无垠的高空,金杯,银蛾,乳酒的色泽泛着石榴的血红,葡萄的蓝紫,人类睁开双眼,嘴唇印着于神承诺的水痕。   德斯帝诺胸口的火焰膨胀得像是要爆裂,祂体内的热量犹如一轮太阳,白热而炽烈,强烈地淹没了所有的感官,如此明亮,炽热,光芒四射。   当我们谈起永恒,我们在谈论什么?   幼年的阎知秀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中的他衣衫破旧,吸着鼻子蹲在繁华的商场门口,用手指反复抠着袖子上缺口十分尖锐的塑料纽扣。秋日寒风萧索,阎知秀冻得鼻尖发红,耳朵擦出霜降柿子的颜色。   脸蛋已经冷得做不出表情了,可眼神还可以流露出羡慕的光芒。梦里什么东西的颜色都是淡淡的,像蒙了一层灰色的滤镜,唯独从气派大门里走出的家庭有着鲜艳的颜色。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穿着翠绿鹅黄宝蓝的大衣,小孩子手里的玩具模型精致光鲜,毛绒玩偶蓬松柔软,像块香甜的蛋糕。   阎知秀看也不看那些精巧坚硬的玩具车,玩具模型,他只是渴望地看着那些毛茸茸的玩偶,犹如渴望一个又一个绵密的拥抱。   手上传来温暖的触觉……他低头一看,一只和玩偶一样毛茸茸的飞蛾停在他手上,双翅生光,闪耀着钻石的鳞粉。   它挥动羽毛般的触角,缓缓飞起,阎知秀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跟着它走向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消失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一家三口都化作泡沫和雪花,毛绒玩具堆积成山,像春日里可爱的草地。他爬上一百万个玩偶堆成的山顶,天空中有那么多的星星,梦幻灿烂,仿佛倒悬的大海。   “你是谁?”   年幼的阎知秀放下了抠纽扣的手,好奇地,大声地问。   青年的阎知秀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作为初出茅庐的低阶猎人,刚出任务的时候总会被自以为是的“前辈”坑害,累死累活,拼尽全力,最后拿到的分成却微薄得连塞牙缝都不够。   谁让他经验不足,还没学会看合同呢?最后也只能满身是伤,腹部缠满绷带,肩上残留着临时订书机订好的刀口,狼狈地滚回自己凌乱的狗窝。   这个月的电费还没交,整栋楼只有寥寥几户的窗户暗着,他的房间就是其中之一。地板冰凉,阎知秀喘着气,被汗水打湿的黑发耷拉在鼻梁上,咬牙抓起一个玩偶,疲惫地垫在胸前。   怀中的玩偶忽然发出光亮,改变了形状。   阎知秀皱起眉头,低头看去,怀里的蛾子长着星辉斑斓的羽翅,睁着一双奇妙的大眼睛,温顺地蜷在他的手臂间,用毛乎乎的前足勾着他的紧身衣。   他肩上的订书针根根排出,刀口翻卷着愈合,血肉中推出去的子弹落地有声,清脆叮当。   他完好无损地坐起来,年轻的身体健康无虞,充满活力。   公寓的地面逐渐染成银河的光彩,墙壁和天花板片片裂解,后撤飞散在无垠的太空里。他坐在流动的星光间,惊得哑口无言。   “你是谁?”   青年的阎知秀惊奇地低语,怪异的是,他并不害怕,只是用手指轻轻一挑蛾子的丝绒触角。   正值壮年,阎知秀好像做了个苦涩的梦。   他的第一个搭档,还有搭档的全家都死于仇家报复;第二批搭档折在古老王朝的地下城里,尸体都收捡不出来;第三个搭档是叛徒,第四个搭档跟他恩断义绝,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死得千奇百怪,创意无限。   而第八个搭档,刚刚才和他冷漠地拆了伙,并且彬彬有礼告诉他,“对不起,洞见者。你很强,但我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所以此刻他无处可去,只能坐在酒吧里,孤身一人,独自盯着一个模拟天气的小装置。他看那些雨滴落下又消散,正如一生中所有未能靠近的瞬间。   “你只有一个人。”酒吧柜台后面的酒保对他开口说道,“我也是啊。”   有点见鬼了……一个酒保,声音那么好听干什么?   阎知秀不吭声,不回头。他看着那些仿真的雨滴,感觉自己也正站在雨里,被淋得湿漉漉脏兮兮,正是一条丧家狗的模样。   “你要不要喝一杯?”那个人又说话了,“不要害怕孤独,也不要害怕没有归宿,那些人类是你生命里的过客,正因为他们太羸弱,无法承担如此真挚的情感。”   阎知秀嗤笑一声:“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和他们不一样似的。”   “是的,我和他们不一样。”那个人说。   “我的爱不是脆弱的东西,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天光乍亮,就会随之蒸发的东西。河流如何深深地扎根大地,一滴血如何融进另一滴血,天体如何野蛮地呼啸,在原始的大海上引发遮天蔽日的潮汐——我的爱混沌可怖,曾经我爱着无穷无尽的人类,现在我只偏爱你,你是久远之外的奇迹。”   阎知秀悚然回头,看见神祇的面貌从无数幻影中升起。有时祂是古老的飞蛾,蛾翅斑斓,圆腹臃肿,眼眸硕如恒星,触角间顶着星辰的冠冕;有时祂是高大的帝王,黑紫色的肌肤绚丽,披着璀璨的珠宝,奢丽的皮毛,银发像一条泪水的大河。   ——当我们谈起永恒,我们在谈论什么?   依照自己的形象,德斯帝诺创造了此间的人类。他们寿命短暂,身躯软弱,出于对死亡和终结的恐惧,他们曾向主神乞求永恒,德斯帝诺回绝了他们,但是作为补偿,祂许诺他们,倘若人能从生命中感受到深刻的连结,那一瞬间的感觉便足以让他们触及永恒,因为它不再受到时间的约束。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阎知秀的睫毛微微一颤,他如梦方醒,四顾又低头,手里还端着荡漾的酒杯。   他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德斯帝诺的阴影就完全覆盖了他,神祇俯下身,深深地亲吻了他的双唇。   ——神与人的永恒,便在这一刻降临了。   阎知秀瞳孔地震。   身为一个全知全能的神,祂对于接吻倒是没什么经验。阎知秀反应过来,不管自己之前做了什么混乱的白日梦,先咬着德斯帝诺丰满的嘴唇,贪婪的吮了一下又一下。   金杯翻倒,乳酒醉人的香气沾满衣袍,他一只手搂着神的脖颈,另一只手的五指插进他丰厚丝滑的银发,毫无顾忌地攥了满把。   神明发颤地吐息,热得几乎要从内到外地燃烧起来。祂再也顾不得别的,尊严,地位,身份……这一刻通通抛之脑后。祂吸着人类的舌尖,自己银色的异舌瞬间便填满了对方窄小的口腔,险些吸得阎知秀魂不附体。   这个时候,人的左手指头还深陷在祂饱满厚实的胸口呢。   “你喜欢吗?”德斯帝诺喘着粗气,在他耳边喃喃,祂的银发犹如厚重的云雾,浓浓地覆盖了阎知秀的身体。   这个时候,主神总算是开窍了,知晓他这些日子为什么总是闪躲着自己的目光。德斯帝诺欣喜若狂,祂主动捉下人类的右手,引导他放在自己另一边的胸前,纵容他在自己的肌肉上恣意捏出形态各异的,大不敬的放肆指印。   “你高兴吗?”   事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失控了。   作为从诞生起孤身至今的神,发作起来甚至都不能用“老房子着火”来形容了,简直是宇宙级的失火灾害。阎知秀一边被身上的神亲嘴吃舌头,一边在神美味得要命的宽厚胸肌上揉来捏去。炎热,潮湿的空气里,他听见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嗡鸣声。   阎知秀的魂儿都要飞了。   我吃得太好了……朦胧中,阎知秀快活地想,当然了,祂吃得也挺好的……   他未曾注意到的时刻,他的脊背上正生长出一片星光熠熠的纹路,犹如蔓延的蛾翅纹路,贪得无厌地占据了大片空白的肌肤。   德斯帝诺动情得忘乎所以,当祂把阎知秀整个抱在身上的时候——人类哽咽一声,已经混成浆糊的脑袋灵光乍闪,忽然就意识到了人和神之间可怕的差异。   ——坐在德斯帝诺的大腿上,他就像一个小玩具,只能任由对方摆布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等等等等,等一下……”阎知秀迟钝地挣扎起来,他竭力抓着神祇的手指,试图把祂热得发烫的掌心掰开,“你这个……哎!等一下!钢管可不能往门锁里乱捅!这个要出人命的!”   可是,已经太迟了,这时候说什么都嫌晚。哪怕虚无在此刻不讲武德地来偷袭,哪怕有别的宇宙的神突然入侵了这里的万神殿——哪怕雄蛾子被吞噬得只剩下一半,撕掉翅膀,砍断头颅,祂的下半身还要牢牢地跟伴侣连在一块儿,死也不会停下的。   “你可以……”德斯帝诺吞咽着喉咙,绞尽脑汁地讨好着阎知秀仅存的一线理智,不顾廉耻地挤着胸前的肌肉,把人类的脸按在上面,“喜欢吗……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不喜欢吗?”   阎知秀:“…………”   没有丝毫犹豫,阎知秀仅存的一线理智立刻就崩断了。人类啊,你的名字叫薄弱。   就这样吧,潜意识里,他对自己说,死就死了,正所谓今时有酒今时醉,明日的屁股明日疼,我舍生取义,就算腰做断了也无怨无悔啊!   “……那好吧!”他一边吃,一边乐开花地喃喃呓语,“我确实喜欢……嗯嗯,喜欢……”   作者有话说:   小小阎知秀:*吸鼻子,蹲在商场门口看那些幸福的家庭*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我只是一个又小又可怜的孤儿,我会在下个冬天悲惨地死去……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中不溜的阎知秀:*受伤,被打得很惨,躺在地上咳嗽*好吧,我想我的旅途就到此为止了……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大大的阎知秀:*疲惫地坐在酒吧,叹气*就这样了,我会孤独终老,死的时候只有猫来吃我的脸。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阎知秀:*吃惊地看着这个家伙,立刻决定爱上祂*好吧,那跟我亲嘴。   德斯帝诺:*脸红了,结结巴巴地口吃*我……嗯,嗯,什么? 第174章 愿他万年(二十三)   我不喜欢。   阎知秀睁着死鱼眼,绝望地瘫着。   我后悔了,我不喜欢。   他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连头发上挂得都是,大脑像一摊发光的小水洼,凝聚不起一点思想的形状。在他旁边,德斯帝诺还在着迷地啜吻他的皮肤……阎知秀真想说别亲了,上头都是你的东西,有什么好亲的?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叩问自己的心灵:我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眼儿,才会答应跟一只大蛾子上床?   德斯帝诺温柔地亲着他的唇角,一边用掌心摩挲着他鼓胀的小腹,雄蛾的精荚几乎填满了人类体内的任何一丝空隙。神祇喃喃地道:“你就是我的新娘了,我永恒的爱侣……我会保护你,不使你受任何事物的伤害……”   阎知秀气息奄奄,心道你撞得我哭爹喊娘,狂翻白眼的时候怎么没想起这句话?现在吃饱喝足了知道掉两滴鳄鱼的眼泪了!   ……算了,我这也是自讨苦吃,他欲哭无泪地想,毕竟爽的时候是真爽……   “可惜现在时机不对,”德斯帝诺失落地说,祂几乎没办法停下和人类的接触,祂与他耳鬓厮磨,抚摸他的肩膀,用手指环绕人的腰腹,挤压他的大腿,祂的长发就像缠绕着大地的河流脉络,错综复杂地缠绕着阎知秀的全身,“不然,我们是可以有一个盛大的婚礼的。宇宙将在狂喜和欢欣中翻转三十个世纪,神都来庆贺你,为你的完美增光添彩。”   “我爱你,我爱你,我非常爱你……”德斯帝诺的眼睫颤抖,“我想命运终究还是归属于我的臣子,哪怕在最后的关头,它也能将你送到我的身边……”   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听不懂。   阎知秀早就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了。他只知道,他们先是在宴会厅的桌椅和地毯上疯狂苟且了一番,接着又滚到卧室里,狠狠地祸乱宫闱。他第五次昏过去又被弄醒之后,时间也随着失去了意义。   恍惚中,他的灵魂似乎都超脱了肉身,被只行星大小的夜蛾抱在领毛间吮吸舔舐。等他稍微清醒一点,身上都没什么感觉了,唯有松散地瘫软在神的臂膀里。   人类的眼皮越发沉重,再一次,他沉沉地昏睡了。   这一觉不分白天黑夜,等到阎知秀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变得清爽干净,并且,他的脑袋仍然枕在德斯帝诺的胸前。   “我是不是,”他开口,声音沙哑,“在ICU里?”   德斯帝诺:“什么?”   阎知秀抬起手,死去活来的疲惫和酸痛居然全消失得无影无踪!神奇。   “抱歉,”德斯帝诺内疚地说,“你还难受吗?我知道我有点失控……”   人终究还是记吃不记打的生物,阎知秀自己身上不疼了,扭头看见对方身上被嘬得到处都是牙印,忍不住就嘿嘿一笑,又伸出贼兮兮的爪子。   “看在大家都是新手上路的份儿上,”阎知秀笑嘻嘻地凑过去,在德斯帝诺的嘴唇上吸了一下,“饶了你这回。”   德斯帝诺喉结滚动,忍不住又要将他一把捞在怀里,却被阎知秀敏捷地闪过。他活动筋骨,赤脚跳下大床,房间的一角正好摆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跑过时,他忍不住瞄了下镜中的自己,顿时就站住了脚步。   镜中的他赤着上半身,脊背上淌着一片晶亮的花纹,就这么一迟疑,身后的德斯帝诺跟着追上来,亲密地把人抱在怀里。   “不是,我什么时候有的纹身?”阎知秀发愣地问,“这是你趁我睡着了给我弄的吗?”   “怎么会呢?”主神亲密地吻着他脖子后的一小块皮肤,眷恋地用鼻尖轻拱,“这是承诺的神言……我们相互交换了爱语,就相当于人类互相交换了结婚的戒指。”   祂抬起头,露出大狗的可怜眼神:“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来替你遮住它。”   阎知秀转着圈儿地扭头打量后背,他看出这似乎是个蛾子翅膀的花纹形状,不是什么张牙舞爪的图案,遂放下心来:“嗯……不用了!挺漂亮的,留着吧。”   德斯帝诺眉开眼笑,在人类脸上,身上都缠绵黏着地来回亲吻,祂拉起阎知秀的手,一根根地用嘴唇摩挲着他的指头,像是不知道怎么爱他才好了。   卡萨霓斯掌管着狂喜和爱情,但就连祂也未必能全然明白我此时的富足与极乐……我听过无数人祈求上苍,拜谢神明,要所爱之人能健康长寿,无病无灾。可我已经是天神了,我还要怎么做,才能显现出一个神的崇拜,忠诚和敬畏?   阎知秀被亲得微笑起来,他假装气恼地躲避着神粘人的双唇,旁边窥伺已久的小蛾子也趁机飞到他的皮肤上翻滚,拼命将鳞粉到处乱蹭。   吃饭的时候,德斯帝诺便拉他坐在自己腿上,而身为雄性的供养天职,甚至使祂要求阎知秀将自己的身体当做食物的容器。祂把餐醴安放在祂的掌心,手腕,乃至嘴唇和胸前,诱惑人类肆意地取用。   阎知秀委实被迷得头晕眼花……这到底是什么离谱的生活!   他一面唾弃自己的堕落,一面带着眩晕恍惚的表情,从主神柔软的嘴唇上衔走一颗樱桃。   ……天国要都是这个样子,那真的没人会想要下地狱啊。   吃完饭,一人一神本来打算继续完善智慧之神留下的遗产,然而书还没翻到一半,他俩的衣襟先翻开了,热恋时期的亲吻会有瘾,哪怕是神都不能为此幸免。   不知亲了多久,阎知秀先脸酣耳热地撕开嘴巴,把头撇到一边,推拒道:“不亲了不亲了……先做正事!否则亲起来要没完没了的。”   德斯帝诺的喉结滚动,祂的眼神滚烫迷离,瞳孔涣散着,动情至极地环着人类的身体,险些忘记该怎么说话。   “……嗯,好,正事,”祂结结巴巴地说,“做正事。”   阎知秀气喘吁吁,赶紧手忙脚乱地从神身上爬下来,正襟危坐在一旁。   但说实话,空气中激流涌动,他们光是对视一眼,都能热得把空气点燃,这怎么研究得下去?   之前做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此刻全成了鬼画符,阎知秀心猿意马地研究了好半天,居然一个字都没看懂。   “本子……拿反了。”德斯帝诺哑声提醒。   阎知秀:“哦哦!”   急忙倒过来,好了,这下看懂是能看懂,他在心里把笔记开头的第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默念了几十遍,眼神还在纸面上扫描,可是内容是一丁点儿都没进到心里去,转过一页,又转过一页,只有额头和后背的热汗出个不停,把掌心和手指头都打湿了。   德斯帝诺问:“你……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阎知秀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而出,流利地背诵道:“神言的特性在于其高度的概念化,想学习这种语言,要做的第一点就是抛开……”   德斯帝诺微微一怔,祂喘着气,无奈地笑道:“这个是两页前的卷首语。”   阎知秀机械的背诵声卡在喉咙里,他看了下笔记,又抬头看着德斯帝诺。   “你,嗯,你没看,”主神的面庞涌动红潮,轻轻地说,“你在想什么?”   阎知秀目不转睛地看着祂,失神地回答:“我在想……我在想你。”   德斯帝诺情不自禁地吞咽着喉咙,说:“你在想我。”   “是的,我在想你的声音真好听,”他定定地注视对方,“我想多看……多看看你喘不过气的样子。”   神明的瞳孔浓如黑洞,祂的回应轻得可怕,声线也在发颤:“……你要怎么看?”   阎知秀丢开笔记本,他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用哆嗦的手指解开了主神刺绣华美的缠腰布。   这天下午,这天晚上,他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学术进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铛铛铛,贤者时间到。   阎知秀抓着头发,咬牙切齿地怒斥自己。   虚无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而他们还没有解开那个“三位一体”的具体答案。理拉赛打算用三种物质稳固混沌的状态,使其不会再分裂出多余的虚无,那么问题就在这里,到底是哪三种物质,才能使一整个宇宙都安定下来?   为了静下心,免受热恋期的干扰,他痛定思痛,决定把自己关在智慧之神的图书馆里,直到他想出个眉目为止。   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主神偷偷溜进了这里,等阎知秀发现不对的时候,他的裤子已经没了。   阎知秀:“?”   黑肤银发的神祇跪在他身下,祂那美丽修长的手指,正焦渴地抚摸他的脚踝。   “让我报答你,”德斯帝诺热切地颤声说,伸出银白色的舌头,“或者,请你奖赏我。”   沉重的羊皮卷跌落在地,阎知秀惊慌地后退,十指深深插进神后脑勺的长发。   太遗憾了,这天的人类也仍旧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宇宙的边缘。   与万神殿内的绮丽氛围截然迥异,在神明和人类纵身跳进爱河的这些时日,又有数颗星球摇摇欲坠,在绝端的黑暗中猝然熄灭。   德斯帝诺察觉到了这一切。   不过,祂只是冲祂的人类绽开微笑。主神心中的决意坚不可摧,一日更甚一日。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下定决心,不能再被蛾子神诱惑*嗯!我要好好看书,早睡早起,作息规律……   德斯帝诺:*脱衣服,诱惑地展示肌肉*   阎知秀:*咽口水*……这些都可以明天再开始做。*把书扔到一公里外*   书:*哭了,但是没人看见* 第175章 愿他万年(二十四)   “摆正点。”   “好像不太对……”   “再往这边一些?”   “唔……好吧。”   阎知秀像个严肃的建筑师,拿着设计图纸跟一旁的包工头比比划划。只不过,他手里的设计图纸是一整张星图,他身边的包工头更是个大神,正按照手里的图纸,和他本人的指挥来摆布他们面前的星星。   宇宙焕然,星云如瀑,黯淡的死星排列成阴面,衰亡的飞蛾在其中盘绕;璀璨的新星排列成阳面,丰饶的飞蛾在其中低鸣。阎知秀忘了睡眠,等到这片混沌的大熔炉竣工,他还在苦恼外头的三角形法阵要拿什么来固定。   “三位一体……呃呃呃,”阎知秀用羽毛笔搔搔脑壳,“圣父圣子圣灵?还是物质精神灵魂,时间空间物质,过去现在未来?这么多选择,我们怎么知道答案是什么?”   “如果要物质的话,没有什么比万神殿还能代表存在的事物了,”德斯帝诺提议,“它可以当做一个支点。”   阎知秀眉头紧皱:“第一,我们不能假定这个三角形里的一个角就是‘物质’,第二,就算物质解决了,那剩下两个角的支点又是什么?”   他想得脑门发疼,忍不住站起来转圈。德斯帝诺的目光追随着他,祂看见人类的眉头中间皱起深深的纹路,他思考的声音大得震天响。   “不要这样,”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祂拉住人的手腕,让他轻轻跌进自己怀里,然后拿下阎知秀不自觉去撕扯嘴皮的指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   阎知秀拧眉道:“真想把你那个亲戚抓过来,好好逼问一下……怎么连一点线索都不给?!”   德斯帝诺反而笑了起来:“不,你这么说的话,理拉赛可不会把答案白白地告诉你。祂是神祇中最聪慧的,也是最傲慢的,祂自认为祂的智识能够解决宇宙间所有终极的难题,只有同样聪明的人,才配朝着祂发出声音。”   “不是什么好鸟!”阎知秀烦得抓耳挠腮,“祂男的女的?这种雄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ego过大的样子一看就是男的,而且还是从出生起就没谈过恋爱所以极度性压抑的理工男,我跟你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神也没差!”   “神没有性别,有时神是男性,有时神是女性,有时神身兼双性,而后又抹除任何性征。”德斯帝诺看着他,如此说道,“但有时,神会为了祂所爱之人变换形体,爱是何等姿态,祂便是何等姿态。”   阎知秀没想到祂是来跟自己说情话的,当即不自在地动了动:“嗯……我喜欢男的。”   “那我就是男性。”   忍着笑意,主神用沙哑的声音哄劝:“我的好人,别再为了这个谜题气恼,让我亲吻你,用成千上万个吻覆盖你的手指和眼眸。我希望你灼烧我,用火焰将我淹没,而我只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我想到了!”阎知秀大喊一声,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像弹簧一样,直挺挺地立着。   德斯帝诺:“?”   “去趟图书馆,”阎知秀着急忙慌地说,胡乱亲了下主神的脸,“累了你就先睡吧我去去就回不用等我!”   德斯帝诺:“……”   神明衣衫半褪,正打算利用自己的美色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谁料人类竟如此不解风情!祂跟着追过去,却只看见人正对着满地铺开的书和羊皮卷,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往嘴里狂灌提神饮料。   德斯帝诺默默地看着他,无声地叹一口气。   最后,阎知秀是被蛾子扛回来的。   再强效的提神饮料也撑不起他重如泰山的眼皮了。他的手指被墨水染得漆黑,大脑蜷缩,干枯,像一片脱水的腌菜,只想呻吟着倒在床上,浸泡在名为睡眠的羊水里充能。   “我……还能写……一点……”他含糊不清地嘟哝。   德斯帝诺耐心地把他泡在热水里,用浴盐和香波搓洗他疲惫的灵魂。人类好像一只快干瘪的小鼻涕虫,爽爽地在热水里舒展开了。   德斯帝诺温和地说:“不,你不能了。”   “我可以……”阎知秀不屈不挠,顽强地蠕动,“我还可以……”   “不,”德斯帝诺按摩着他的头皮,用拇指打着圈儿地在太阳穴附近按揉,让人类发出介于大猫和浣熊之间的吱吱声,“你不可以了。”   阎知秀竭力翻着眼皮,翻出两颗惊悚的白眼球。现在他是锲而不舍的赫拉克勒斯,要完成睡眠的十二道试炼,是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务必将压在双眼上的巨石推上额头。   “睡吧。”神把他放在床上,为他盖好松软的被子,摩挲他的双手,把他抱在胸前,“睡吧。”   锲而不舍的赫拉克勒斯溃不成军,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兵败如山倒,阎知秀沉沉地睡着了,他正躺在全宇宙最安全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他是被一阵摇晃弄醒的。   阎知秀吞咽着口水,大脑像极了某种未开化的穴居动物,从洞穴里慢吞吞地探出头来,然后才开始思考。   怎么回事?   我怎么在晃,难道是我在梦里吃掉的那两个麦旋风让我旋起来了吗?   德斯帝诺正在亲他,滴水不漏的吻,细密,滚烫,像一连串的小火苗,从他的下巴蔓延到胸前。   “哼。”他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响动,当做懒散的回应。   神明没有停止,祂贪婪的吻烧得人浑身冒汗,似乎要跟着融化成一汪液体,跟着丝滑的床单一起淌下去。有时候阎知秀觉得这个神太贪心了,贪心得几乎不像一个神。祂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把祂的一部分身体塞进人的身体,阎知秀不止一次地怀疑过,祂是不是想在自己的肚子里生一座万神殿出来。   可能这就是爱吧,爱和战争,和毁灭,和许多惨烈的行径都有着相似的形态。爱要是变得残忍起来,也不会输给天底下任何一种酷刑。   “我爱你,”神含着他的耳骨细语呢喃,“你是我的,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哼。”阎知秀又哼了一声,他好困的,没力气再说别的话,他本来想说好了好了,我也爱你,你是一只又大又笨的蛾子。明明以后的时间还多得是,干嘛要像再也吃不上肉似的,急成这个样子?   “我非常,非常爱你。”德斯帝诺哑声说,“我想你记住我,不要忘记我,我更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天啊,如果分离的那天可以永远不用到来……”   阎知秀再次睡着了,他没有听见其余的声音。   等他醒过来时,这才依稀想起,德斯帝诺似乎和自己说了些什么。   “好像,你说了爱我?”阎知秀奇怪地捏着神的耳朵,因为神正压在他身上,执着地倾听着他的心跳,“还说了什么来着……太困了没听见。”   “是的,我还说了些别的。”   “从实招来!还说了什么?趁我睡着了讲悄悄话啊?”   “不止说了爱你,”德斯帝诺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间,眷恋地低语,“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原来神也是会幻想的……我开始幻想很多事,我们之间的事。   “我想我们的衣袍堆在一起,盖在那些你钟爱的毛绒玩具上;我要送给你许多的宝物,送给你一颗太阳,一颗月亮,一万颗星星,我要送给你独一无二的冒险时光,再把你的欢笑声一粒粒地捡起来,珍惜地藏在心里。   “然后,我们就来建造我们共同选择的栖息地……我们会有一座灿烂的花园,永恒的星树上长满比泪水还要灿烂的果实,我会折叠一整条银河来作为你的藏品室。让那些生灵去传唱你的传奇事迹吧,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坐在充满绒毛和云朵的小窝里,你的手里抱着热乎乎的汤,我的手里抱着你,不用说话,就已经如此幸福……”   祂说着,声音逐渐消失在沉重的呼吸里。阎知秀不禁哑然。   他明白祂的意思了,因为德斯帝诺说的这些东西,他以前也无数次地幻想过。   德斯帝诺想要一个家,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信赖,全心全意依偎的地方。没有寒冷的风雪,没有尖锐的言语,没有来自世界的恶意,只有热汤和一堆柔软蓬松的枕头毛毯,以及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   他也是。   阎知秀无言地抱紧了主神。   “是啊,”他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听起来挺不错的,我很喜欢。”   他梳理着神祇银白色的长发,微笑着说:“等这一遭过去了,我们就去找你的亲人,好不好?”   德斯帝诺慢慢收紧了手臂,阎知秀看不清祂的表情,只听见祂低低的回答声:“……好。”   “不管祂们有没有被自己的誓言束缚,反正,总得把话跟祂们说清楚吧,对不?”   “对。”   “然后,我们就重建一个家……唉,那些外星人就不管了?话说回来,反正他们也把人类的遗产花够了,我对这帮选民也没什么好感……你怎么想?”   “嗯。”   “说词儿啊!别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德斯帝诺没有什么好说的,实际上,一群赝品有什么资格叫祂开口提及?他们甚至不该出现在阎知秀的话语里,以致无端地侵占了他们谈话的时光。   祂撑起身体,缱绻地亲吻了人类的嘴唇。   这天下午,德斯帝诺亲自雕刻着一艘方舟,神明雕出雪白的纹路,像飞梭一样光滑的船体,阎知秀好奇地坐在一边观看。德斯帝诺没有告诉他,这艘船的原料,正是祂胸前的一截外骨骼。   “哦哟,”阎知秀稀奇地来回端详,“这就是我的诺亚方舟了?”   “不知道什么是诺亚方舟,”德斯帝诺好笑地回答,吹去泡沫般的骨粉,“等到宇宙重启的那一刻,我会把你装进这艘船,然后吞进我的肚子里,这样,你才能得到最妥善的保护。”   阎知秀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只好抓抓头发:“可是,外围法阵的三位一体究竟指什么,我还没破解出来……”   德斯帝诺认真地说:“其实,我仔细想过了。”   “哦?你想出答案了!”   “我了解理拉赛,那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德斯帝诺的嘴角挂起苦笑,“恐怕全宇宙里,祂最讨厌的存在就是我,恐怕在这件事上,祂也不会叫我好过。之前听见你说物质,时间和空间的时候,我就隐约明白了——除了物质之外,时间和空间都是我的神职。”   “那我就把这两个神职拆掉吧,”主神叹息道,“万神殿代表绝对的存在,压在‘物质’上,接着就是我的两个神职,三位一体,没错吧?”   阎知秀的眼睛亮了,他赶紧拿起笔,在羊皮纸上比划起来。   “时间,空间和物质,分别对应着构成宇宙的三大基本要素,再加上存在虚无构成的混沌……这个真的可行!这个可行!”   “早就告诉你了,不用担心这件事,”看见阎知秀雀跃的样子,神明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瞧,这不就解决了吗?”   德斯帝诺刻好小船,把它温柔地放进了人类的手掌心。 第176章 愿他万年(二十五)   “所以,”阎知秀端详着手里的小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完成智慧之神留下的法阵。”   “是的,”德斯帝诺深深地看着他,“不过,等我拆分权柄之后,我在宇宙边界设下的屏障就会削弱,只怕虚无很快就会趁虚而入。”   祂伸出灼热的手,用指尖轻缓地描摹着阎知秀的面颊,好像他是一个玻璃做的人。   “我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更多一些。”祂小声说,“如果能再多一些……”   “纳达?”阎知秀皱起眉头,盯着他,“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德斯帝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祂摇摇头,微笑道:“不,没什么。”   阎知秀狐疑地眯起眼睛:“真的吗?总觉得你这段时间怪怪的……你真的没事瞒着我吗?”   “我总是怪怪的呀,”德斯帝诺无辜地说,“我只是一只喜欢梳理翅膀的蛾子,我能有什么瞒着你呢?”   见阎知秀还是怀疑地觑着自己,德斯帝诺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吧!总归早晚是要完成的,我们现在就行动起来,毕竟,早一天搭好这个法阵,你就能早一天安全。”   不等阎知秀再说什么,主神便匆匆地飞走,去做大战前的准备了。   时间彻底停滞,不分白天黑夜,为了应对虚无,这个不可能被战胜的对手,他们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   长达一个星系的瞭望塔被建立起来,监视着茫茫的边界。空寂许久的万神殿再度点燃了永恒的火光,使臣们也不再是袖珍可爱的模样了,它们变回了本来的面貌,化作一颗又一颗燃烧的星辰,飞散在无垠的太宇当中,遵从来自君王的任何指令。   万事俱备,组建法阵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德斯帝诺把人类留在暂时安全的万神殿里,自己则腾升而起,展开了辉煌绚烂的翅膀。   神祇的本相,是一只无法用“巨大”来形容的飞蛾,阎知秀待在万神殿里,隔着无尽的光年遥望主神。飞蛾的身形横跨星系,祂振动双翅的那一瞬一瞬,风暴席卷天河,亿万颗尘埃与星屑在黑暗中滚滚翻卷,将破碎的寰宇重塑成祂的衣摆。   这已经抵达了神明的维度,人力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岂止是微乎其微?阎知秀忘记了呼吸和眨眼,他像一棵盐柱,凝固在原地,全然震惊地注视这一幕。   那混沌的飞蛾,远古中的最古老者垂低了头颅,祂的头顶盘旋着晨星构筑的冠冕。此刻,祂伸出伟大的前足,将冠冕搂抱在怀中,用力交错——   两声剧痛的,沉闷的声响,像青铜的骨头敲击青铜的骨头,以此砸出了血色的骨髓,像赤色的铁矿根根折断,迸溅出茫茫潮红的火星。   祂的触角震动,从自己的冠冕上活活地掰下两颗星星,太古漆黑的宇宙,自此渗开了一片红色的锈迹。   阎知秀抓紧了瞭望塔的扶手,他的心尖跟着颤抖,好像流的都是自己的血。   飞蛾继续振翅,祂把其中一颗染着血丝的星星放在宇宙的一端。   此地终年盛放着毁灭的烟火,垂死的恒星们彼此吸引,彼此殉死,巨大的星体挣脱逡巡了无数纪元的轨道,辉光五彩斑斓,尾焰也五彩斑斓,将附近的星云染成血红,深紫与苍蓝的巨大漩涡。   时间的星星停留在这里。   飞蛾转过身,第二颗染着血丝的星星,就正放在第一颗的对面。   此地是孤星的坟场,众光都在这里消亡。天体的遗骸搭造了数之不尽的墓碑,诗人常说眼泪是群星的碎片,但这里没有眼泪,只有苦的空寂。   空间的星星停留在这里。   最后一次,飞蛾转身。   祂再度伸出前足,缺齿的冠冕在祂头顶盘旋。祂珍而重之地抱起万神殿,以及万神殿里的人类,犹如抱起一小片雪,睡猫唇间暖融融的呼气。   在此地,两个巨大的星团如同亘古的恋人,正向对方缓缓靠近。翠绿的星云如海波荡,金色的星云则如烈焰翻腾。它们相遇时,彼此纠缠,挤压,宇宙似乎也变成了一场绮丽的幻觉。   万神殿安放在这里。   三位一体的法阵成型了,真理的三角囊括了混沌的圆,主神的权能瞬间拆分出去两个,宇宙边缘的屏障一阵摇晃,吹荡出泡沫将要破裂时的涟漪。   阎知秀观测着庞然精妙的瞭望镜,掌心全是汗,他的心脏激烈跳动,紧张得汗毛倒竖。   ……有什么东西就要来了,有什么无法匹敌,势不可挡的东西就要来了!他的直觉像坏掉的门铃,疯狂发出不规律的警报,然而上天入地,出路无门。   一片空白的黑雾,缓缓从薄如蝉翼的帷幕中渗透出来。边缘的群星摇摇欲坠,犹如被一支来自高维的橡皮擦干脆抹除,不留一丝痕迹。   阎知秀大喊道:“来了!它已经钻过来了!”   蛾神伫立在破碎的星海尽头,眼神冰冷,透过葡萄紫的星团,祂凝视着那片无尽扩张的空白。   祂始终记得,在宇宙诞生之初,虚无就如影随形地盘踞在万物的边界。它没有形体,没有声音,只是一种沉默,麻木的等待。直到所有繁华的生灵都走向尽头,它再来张开永不餍足的大嘴,将万事万物的遗骸贪婪地吞没。   只不过,这次是我主动呼唤了它。   我罪有应得,因此这罪只叫我来承担就够了。   众星不再发光,那些恒久不灭的点缀,如今转瞬便成为一片不存在的空洞,仿佛烧毁的胶卷,又被无声的潮水卷走,消失在遥远深处。   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再真实,周围一切都停滞了,但同时以某种无法察觉的方式崩解、溶化,直至被彻底消融。   阎知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虚无不是这一刻才出现的,它一直都在,只是从未如此接近。   他的脸上也大汗淋漓,像溺了水。   阎知秀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剥离,像极了腐朽的旧墙纸,被眼前这股概念性的力量吞噬得无影无踪——他的记忆!那些关于选民的记忆!拥有柠檬黄的皮肤,杏仁形状的眼睛的选民,他就被这些家伙吊起来示众,曾经在古老的神殿中干苦工……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做苦工,我为什么做苦工?   我是宝藏猎人,除非我是来这里卧底的,否则我为什么要……   德斯帝诺发出无声的鸣啸,阎知秀掌心里的小船立刻跳跃着飞出,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艘船无视一切的物理法则,它无风自涨,很快就从玲珑袖珍的体积,长成了一艘足以容纳十个人的,光滑的梭形白舟。   环绕着阎知秀的使臣们焦急地在背后拱着他,想让他快点上船,阎知秀不忘回过头,试图抱住一两只飞蛾。   “跟我一起上船!”他喊,“你们留在外面太危险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平日里对他百依百顺,无所不从的小胖蛾子,如今却嗡嗡地避开了他的打捞,只是用力一顶,便将阎知秀顶到了船舱里。   光滑洁白的船舱即刻闭合,仿佛一枚无瑕的果核,运载着人类飞向宇宙最中央的神祇。与此同时,理拉赛的法阵同样跟着转动起来,阎知秀扑在透明的舱壁上,看见物质,时间与空间一齐生辉,仿佛熊熊燃烧的大雪。   ——宇宙三元!   再也不会有比这一幕更加壮阔,更加浩瀚的场景了。在这里,万神殿光芒四射,时间与空间相互缠绕,漫天的星星变成线条,变成原点,变成逸散的晶尘与粉末,最终又熔炼成一个大漩涡,盘绕在法阵的中心。   德斯帝诺的神躯从胸骨处开裂,神分割骨肉,容纳着这艘珍珠般的小船。   阎知秀本以为自己已经看过全宇宙最夸张的场面,不可能再惊讶了,但是,他仍旧被自己当前的处境震惊得瞠目结舌。   他正在缓缓驶进神的血肉,就像驶进无数美丽灿烂,流光溢彩的星团当中。   “德斯帝诺?”他尝试着大声发问,“你,你会疼吗?”   【你不要怕,我不会疼。】   神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阎知秀脚底也逐渐产生了由轻至重的震动,一浪迭着一浪,自三个方向传来。   阎知秀领悟了,这应当是祂的心跳。   “快让我看看外面!”他好奇地拍打舱壁,“我想看看法阵运行的怎么样了,还有你,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似乎是为了方便交流,德斯帝诺的人形从血肉里浮出,来到船舱外。神祇伸出手,将掌心贴在上面。   祂的声音依旧温柔,此刻在祂的身体里,这股浪潮更加无孔不入的席卷过来。   “我没有受伤,我很好。”祂说,“法阵也运作得很好,只要你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能解决……”   阎知秀的眼神蓦地变了。   就在刚才,就在祂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明的一颗心脏迟缓地错跳了一拍。因为正置身于祂的体内,阎知秀对这点变化感知得尤为明显。   阎知秀低声道:“纳达。”   德斯帝诺的人形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纳达,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阎知秀说,“告诉我,你在说谎吗?”   德斯帝诺没有看他。   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从阎知秀第一天见到德斯帝诺起,祂身上就笼罩着如此不祥的悲氛。祂望着自己的眼神,祂说你不该来到这片毁灭之地,祂的焦灼,祂像没有明天那样亲吻着他的嘴唇,祂每说一次“我爱你”,后面总接着“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还有祂时常深思熟虑的目光,方才闪躲的使臣,此时祂错了一拍的心跳……这艘船是用什么材质雕刻的?祂总也不肯回答,只是用笑和吻回答他的疑问。   “看着我!”阎知秀猛地向前,扑在船舱上,“看着我的眼睛,德斯帝诺!你对我说谎了吗?法阵是不是没有用?你……你把这艘船打开,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打开船舱!”   德斯帝诺缓缓转过目光,祂怔怔地看着阎知秀,红了眼眶,却仍然在笑。   “……对不起。”祂说。   蛾神正在朝着宇宙的尽头飞翔。   在阎知秀眼中,神祇的身躯刹那变得透明,犹如一间更大的船室,让外界的景象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他面前。   ……法阵没有失效。   三位一体的宇宙三元包裹着阴阳黑白的圆,法阵没有失效,仍然在运转,可它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虚无的黑雾铺天盖地,咆哮着吞噬一切,阎知秀亲眼所见,率先崩毁的是那座光华剔透的万神殿,即便相隔半个宇宙,阎知秀仍然能听见它衰亡时的坍塌声,犹如千万只白鸽的悲哀尖叫。   祂骗了我。   阎知秀的大脑一片空白。   祂骗了我,祂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阎知秀难以置信地望着祂,他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哀嚎着大喊。   “这个方法没有用,那我们就选别的,总有方法可行!你骗我,你为什么要拿一个无效的东西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隔着船舱,德斯帝诺的两只手都叠在他的掌心上。   祂的神色太宁静,笑容太灿烂,可眼睛里不可避免地含着泪水。   “不,”祂说,“理拉赛的遗产是有效的,实际上,那正是最有效的一个方案。”   “只是,三位一体的答案,不是物质,时间和空间,它们只能抵挡一时的灾祸。”德斯帝诺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面容完全纂刻进自己的眼珠,“三位一体的真正含义,正是破解了这个谜题的人的躯壳,精神和灵魂。准确来说,是你的躯壳,你的精神,还有你的灵魂。”   阎知秀愣住了。   眼泪冲破眼眶,没有知觉地滴落在衣襟上,他哑声说:“你……你从一开始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因为这个法阵是我亲手撕碎的。”德斯帝诺回答他,“理拉赛设计它的初衷,就是要牺牲全宇宙最聪明的生灵——一个能够破解出祂的谜题的生灵。”   主神笑了起来:“祂总是这么傲慢,把这个谜底当成残忍的奖励。试想一下,最聪慧的灵魂解答出了终极的答案,却要因此作为祭品,永远地钉在献祭的石柱上……我当时严厉地呵斥了祂,我认为这荒谬绝伦。可是,当你解开答案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   祂的嘴角颤抖,喉咙缩紧,一瞬哽咽。   “这只是一个决心的见证……不是吗?理拉赛是傲慢的混蛋,但祂同时是最聪慧的混蛋,祂把答案设置成这个,只是为了告诉我——倘若真有这么一天,虚无吞噬了存在,吞噬了诸天星辰、万物万界,那么,祂愿意挺身而出,保护祂深爱的一切。”   “我终于醒悟了这一点,可是已经太晚了。”   隔着透明的船舱,阎知秀呆呆地看着祂。   他没有哭,他从不哭,然而这一刻,眼泪已经湿透了他的脸颊,令他口干舌燥,绝望不堪。   “我们未必就要这样……你听我说,纳达,我们未必就要这样,我还能找到办法,不要做傻事,好不好?你放我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德斯帝诺笑着摇头,这是祂第一次拒绝阎知秀的要求。   “其实,我真的很高兴,”祂哽咽着说,“听见你拥有那样奇异的能力,我真的很高兴……这样,你就不用跟我一起走向衰亡,我还可以送你离开这里。”   “从前,我总是想不了这么多的,我在黑暗里待得太久,待得太痛,待得脑袋都发木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随着它们去,一个决心要葬身火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身上是不是沾着灰尘?可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祂必须要非常用力的呼吸,才能把这些话完完整整地说出口。   “——那么美,那么明亮,你是我从未拥有过的稀世珍宝啊!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让你和我一起承受不幸,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一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从命运里偷来怀里的幸福……”   阎知秀痛苦得难以自抑,哭得说不出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舱壁:“你打开门,你怎么敢替我做这种决定?!你不能,德斯帝诺!打开门!!”   “我爱你。”德斯帝诺流着泪,幸福地笑着,“请你跑起来,不要回头,你一定能找到出口,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时间的星星随之裂解,德斯帝诺的人形不见了。   阎知秀几乎就要崩溃,他发疯地咆哮,但他乘坐的小船只是加速前进,再前进。   “德斯帝诺!!”他厉声叫喊,“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你想我一头撞死,和你一起死,那我就撞死在这里!你出来!你把这艘该死的船打开!!”   整个宇宙都在分崩离析,只有主神的体内是唯一安全的所在。阎知秀瘫倒在地,就在冥冥中,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温柔浩荡,仿佛无穷无尽的,欢喜的泪水,回荡在他的耳畔。   【……他是火焰,他有魔力。】   阎知秀挣扎着坐起来,又惊,又喜,又怒:“德斯帝诺?!”   【他只是轻松地走进我的世界,带着耀眼的微笑,眼睛明亮得多么惊人。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吹着诙谐的口哨,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几乎让我跪倒在地——   我因此谦卑地向他祈求祝福。】   这是什么?   阎知秀来回张望,试图找出声音的源头。   心声?密语?别告诉我是遗言,我真的想把你宰了……!   【和他的笑容相比,宇宙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多贪心,我总想喝干他的一切,他的眼泪,他的汁液,他指尖滴落的露水。   我诱惑他,我要让他看见我,曾经我厌恶那些贪恋着我的外貌的生灵,但现在,我只愿能留住他万分之一的眷恋和目光,我便心满意足。   我为他疯狂,我亲吻他的手指,看见他露出的微笑——他是奇迹的礼物。】   阎知秀喘息着,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把它咬出了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哎,他的笑为什么那么美丽?这让我神魂颠倒,心醉神迷。   要知道,我看一个人,一眼便能看见对方年老体衰时的模样。几乎所有人都白发苍苍,骨骼弯折,岁月待他们总是残酷,可是他——他的灵魂是高不可攀的神圣火焰,仿佛第一颗星就从中煅烧而成。自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完了,他就是我的克星,我的灾难。   我崇拜他,永远不想离开他。只要他回头,我就会站在他的目光里,等候他的任何命令。】   阎知秀捂住脸,他蜷缩在地上,犹如垂死之人一般发抖。   【是的,我的其他血亲总说,对人类而言,爱是荷尔蒙的分泌,是激素的萌发,是孱弱的碳基生命为了抵抗残酷自然而产生的相互取暖的懦弱行为,爱是薄弱,爱是欺骗,爱是不真实的幻影。   爱是上述的一切。   ——可是,我明明就要消散了,为什么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如此纯粹的快乐,一点都没有后悔?   那我想,这时候的我,大概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了。】   这一刻,阎知秀哭得几乎死去。   悲痛到极点的泪水是如此安静,小船犹如划过天际的流星,弹射在宇宙的边缘,人类回过身,竭尽全力地扑在船尾。   然而,他只看到了宇宙寂灭前的最后一幕。   ——虚无化作的黑雾吞噬了混沌飞蛾,它撕掉了祂的羽翅,撕碎了祂的领毛,令祂触角折断,足肢瓦解,将诸星的冠冕都崩碎成齑粉。德斯帝诺用尽最后的力量,也只喷出一股星辰的辉流。   这股气流推着小船的船尾,推动了破碎的帷幕,也推散了阎知秀满脸的泪痕。   船开了。 第177章 愿他万年(二十六)   小船徐徐开进了泪水的长河,随着静谧的水波流淌。上方的太宇漆黑一片,这条河却翻卷着晶莹的,银白色的浪花,白舟驶进它的波涛,犹如滑进水银的镜面。   骨白色的小舟盛开了,它像一朵过季太久的莲花,终于在这一瞬迎来了自己最美的时刻。它载着花蕊里的人,无声温柔地飘荡在河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阎知秀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他头晕脑胀地扭动脖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住眼睛,他的眼皮肿得跟石头一样,眼球则刺痛得像有针在反复扎入。   疼啊……头疼得快要死了,阎知秀按揉着自己的眼睛,忽然就从心头涌上极其浓烈的烦躁和恨。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两颗眼珠子挖掉!挖掉有什么不好呢?挖掉就不会再疼了,永远都不会再疼了!   他的指骨在颤抖,浑身也抖得像是筛糠,这是完全无法用意志和外力遏制的恶寒。他的肌肉不住痉挛,整个人埋在船里,蓦然惨烈地嘶嚎了起来。   他号叫得像失子的孤狼,像断了尾巴,断了腿的野兽,号叫得喉咙腥甜,牙齿里都是血,号得分不清究竟是喊我爱你,抑或是我恨你。   莲花悲伤地旋转着,佛经里说能在现世持戒行善,修得完满的人,来世便能托生莲花,得见极乐净土。可他这样像恶鬼般凄厉哭嚎的人,竟也能由一莲托生吗?   也许是承载不住这么深重的哀恸,莲花越往前漂流,花瓣便在河水中片片分解,向下沉没,最终,河流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形,他躺进银白色的大河,犹如躺在雪地,躺在自己的墓土上。   我还记得祂。   阎知秀模糊地想。   我还记得祂,我还记得德斯帝诺。   为什么呢?   因为我就该如此吗?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天煞孤星,就要承担着我爱的人,爱我的人的不幸,一路蹒跚地走下去吗?   祂爱我,祂对我说,因为爱我,所以才要我活下去……是的,这诚然是一种爱,但它已经是太可怕,太偏执残酷的情感,寂灭一个宇宙,换一艘承载着爱侣的孤舟。   就连我的记忆,阎知秀麻木地想,多半也是因为躲进了祂的身体,所以才能够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我恨祂,阎知秀的嘴唇嗫嚅,却不能发出声音,我永远不会原谅祂,我永远不会……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翻过身体,坐在河面上。   真的很奇怪,阎知秀完全不知道这条河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能有这么诡异的质感,像非牛顿流体一样。当然了,以他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去探究什么。   他站起来,不敢回头,阎知秀怕自己又看见德斯帝诺被虚无吞噬的那一幕——他的心必定也会跟着再被撕碎一千次一万次。   宝藏猎人艰难地撑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奔逃在这条混如泪水的大河上。他越往前跑,身上的天衣就越是陈旧破损,如同在时光里洗练了数万年。   他没有回头,迈开双腿,骨骼与关节摩擦的剧痛扎进大脑,他没有回头,耳边风声呼啸,像一次又一次的哭声,连绵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知秀,别傻了。”   “……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知道,世上有种人,这一生都会辗转颠沛,不能得到片刻安宁。这就是他们的命。”   “看看这个!我们发财啦!多亏了你,谢啦老大!”   “老大,我们不怪你……跑啊!快跑啊,别回头了,快跑……”   “你心中充满焦虑和恐惧,仿佛如果你失败了,就会永远成为这个世界的弃儿。”   “别过来!你这个怪胎!”   “——这就是你的命。”   别再吵了。   阎知秀喘着粗气,他踉跄地跑,拼了命地跑,每一个脚印都深深陷进泪水的大河,因为实在太深了,以致生不出半分涟漪。   “我爱你……”   眼泪从灼热如火星的眼眶中迸发出来,阎知秀喉干舌焦,却无法压抑从胸膛深处涨上来的哭声。   “我的爱不是脆弱的东西,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天光乍亮,就会随之蒸发的东西。”   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他开始咳嗽。   “我永远爱你。”   “——我说了我不想听!!”   他终于嘶哑地怒吼出声,同时猛地撞向河流的尽头。   阎知秀似乎撕开了什么屏障,一种薄膜般光滑,无形,触感古怪的东西。他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儿,像极了一只跌落进黄油桶里的猫,浑身炸毛,四爪乱飞,在桶中激烈挣扎。   猫的脚下忽然踩空了。   阎知秀低头一看,脚下是云,云雾散开之后,是河流如丝,城市如豆的大地,他再抬头一看,头顶是云层沉重的夜空。   阎知秀:“?”   极端悲痛的情绪被此等突发情况瞬间打断,阎知秀的大脑立刻加足马力猛转,思索要如何从高空坠物的处境下逃脱。   思索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嗖”一声,阎知秀就开始往下掉。   流云纠缠着他的身体,高空的冷风跟钢刀似的刺人,把他本就形似乞丐的破衣烂衫刮得更具帮主气息。好在阎知秀早就被乳酒蜜糕灌得脱胎换骨,一点都不觉得冷。   算了,就这样吧。   他颓丧地想。   这就是我的命,反正也是一条烂命,还有什么好活的,摔死就摔死……!   突如其来的冲击,令阎知秀思维呆滞,他好像拦腰撞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面。说鸟不像鸟,说飞机,也没有这么小的飞机,蓬蓬的,毛毛的。   那东西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高空坠物砸中,惊慌地嗡了一声。它的身体一斜,阎知秀下坠的势头顿时有所减缓,直接在半空中呈抛物线的形状颠飞出去,摔进一层又一层的厚重云层中。   我撞到什么了?   阎知秀惊魂未定,因为那触感像极了大蛾子,他似乎撞在了一只蛾子身上!   难道这个世界也是蛾子的世界?所以我误打误撞,来到了德斯帝诺的血亲的宇宙吗?   他竭力扭头去看,云层厚腻,下坠的速度又快,哪里能看得清那东西的样貌?   来不及细想,阎知秀跟着一头打破楼顶的砖瓦,噼里啪啦地往下摔。尘土飞扬,碎石四溅,折碎的枯朽木头喷射乱飞……最后,他灰头土脸地摔在一堆废弃的棉花包中间,这儿应该是个无人看管的仓库,夜深人静,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管理员来查看的。   阎知秀咳出一口棉絮,破败朽坏的灰烬粉尘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费劲地翻身起来,爬下这堆垃圾之后,又打碎了肮脏的玻璃窗,手脚并用地从窗口滚出去。   再一次,他落在了睽违已久的大地上。   这些时日来的事情实在过于大起大落,跌宕惨痛之处,早已超过了一个人类能承受的极限。阎知秀撑着站起来,犹如一只落魄的孤魂野鬼,衣不蔽体,步步顿挫地行走在林间。   天空浓云如翳,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浅光,微微照着林间的地面。他喘着气,四肢发抖地慢慢走在树林中。他观察着这个世界,便如过于早熟的新生儿,眼神中充满恐惧和惊惶。   他踽踽地行走在阴影里,行走在屋檐和墙壁的遮蔽里,只有后背的繁复纹身发着晶莹剔透的光。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大人,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没有钱?难道侍宫是白给你们吃,白给你们喝的?选不上侍童,居然还想跑?”   “大人,求求您……”   阎知秀疲惫不堪,摇摇晃晃地转出阴影,目光麻木地望着。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一座伟岸建筑的后门,小巷层层地叠着,烘托出一点朦胧的橙黄光晕。   光里站着几个人,一边是人高马大的成年人,另一边仅仅是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为首的成年人说着说着,笑容险恶,手脚也跟着不干净起来。   “不过没关系,做不了神的仆人,侍奉不了神,做我的仆人,侍奉我也是一样的。”男人笑着,用手指在那个大孩子的脸蛋上轻佻地一捻,“你们就……!”   话未说完,凌空一个黑影飞降!   犹如平白无故地横出了一个狞恶的鬼,男人的臂骨刹那碎成了枯脆的树枝,空气里满是爆破般的骨裂声,旁边虎背熊腰的侍卫顿时大为惊骇。   还不等男人惨叫出声,这个鬼一手拧着他的头,回肘交错,“喀嚓”!   脊椎骨被利落地扭断,除非不是人,否则都很难存活。   剧烈摇晃的灯火下,侍卫们终于看清了罪魁祸首的影子。   那是一个近乎赤裸的男人。   他将破碎的衣袍束在腰间,削瘦得惊人,好像刚从一场饥荒,一次大旱里走出来,但他的后背却描绘着如此粲然的花纹,犹如万千星辰,恒久不变的太空。   男鬼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已经燃烧着比战神祭司还要剧烈的杀意。   在这个人面前,侍从们居然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勇气,拔腿就要逃跑。然而,他们只是花神侍宫的侍卫,论起力气,速度和技巧,又怎么敌得过这个神秘的杀星?   侍宫的后门回荡着短促的惨呼,骨头碎裂的狠辣回响。不消片刻,阎知秀脚下只剩一地不成人形的尸首。   暂时发泄了自己的戾气,阎知秀默默地站在原地,眉眼间的神色从狠戾逐渐平息成恍惚,半晌后,他转过身,继续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坐在那盏昏黄的小灯下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有个目标,就是打探清楚这是哪里,找一找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撞到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蛾子……可他现在真的已经太累,他望着满手的血,脸上的神情几乎是茫然的。   “大哥哥,你疼吗?”   身前传来怯怯的问话声,阎知秀没有抬头,他没想到,那两个小孩子还没走,甚至还敢来跟他搭话。   “……你应该叫我叔叔了,”他喑哑地开口,“我早就过了会被叫哥哥的年纪。”   小孩子没想到他会回应,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片刻后,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又大着胆子凑上来。   “那,我一百七十五岁了,你多大?”   阎知秀一愣,他下意识抬头,望见了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孩。   很漂亮的,也很怪异的两张脸蛋,耳朵像花瓣似的层层叠叠,眼睛翠绿,没有鼻子。   不对,长得怎么不太像人?   “……你还是叫我孙子吧。”他讷讷地说。   阎知秀哑然了一会儿,又问:“你……你们不是人?”   两个小孩子摇摇头。   “那这是,呃,你们这里有没有神?我的意思是,那种主神,就是……”   他语无伦次地掰扯,最小的那个小孩子想了想,冲着天边举起手指头。   顺着对方的指引,阎知秀闭上嘴巴,扭头看天。   恰逢此刻,覆盖苍穹的厚重的云层正渐渐散去,漫天繁星如海,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八颗华丽至极的硕大天体。   阎知秀脸色惨白。   “八位主神,”大孩子用稚嫩的嗓音,清脆脆地说,“八颗冠冕。那里是万神殿,至高天。”   阎知秀吓得站起来了。   “主神们的至高天!”小孩子鹦鹉学舌,火上浇油地复述道。   我这是跑哪儿来了?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八颗像恒星一样巨大,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苍天啊,我这是跑多少万年以前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大哭,用眼泪喷出一条河*德斯帝诺,你这个混蛋,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年轻的德斯帝诺:*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喷嚏,震垮了附近的三座建筑*阿嚏!奇怪,有人在骂我?谁敢骂我?   还是阎知秀:*摔下来,落在不知道多少万年前的一颗小星球上*哎呀!*摔碎了衣服,露出美妙的脊背*   还是年轻的德斯帝诺:*被吸引了*什么。*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吸引,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第178章 愿他万年(二十七)   大约是他石化的样子太惊人了,两个花精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牵着一个呆若木鸡的阎知秀跑回了深林。   我居然回到了这么久以前,我居然,居然……   但是德斯帝诺还活着!祂的造物也还活着,祂的亲族也没走,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只要扭转祂的坏毛病,让祂好好地跟家人和解,然后我就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这是德斯帝诺的原话,他一直记着,直到今天,他终于能做到这点了。他的本能和天赋终究不曾辜负他,费尽千辛万苦,还是带他找到了一条最正确的路。   想到这里,亲眼目睹德斯帝诺消亡于虚无的惨痛总算抹除大半,阎知秀不由激动得浑身战栗,坐立不宁。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全身的汗毛再度竖起,那股感应到虚无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即刻涌上心头,猛地给他泼了一大盆冰水。   两个花精把人领进自己的小房子,看见人类时而呆滞,时而亢奋,时而如坠冰窖的模样,忍不住困惑地眨巴眼睛。   ——虚无还在追逐我。   从未有哪一刻,阎知秀的头脑如眼下这般清晰。他坐下来,神情严肃地蘸着树叶杯中的露水,在大叶脉的桌上画出符号。   是的,它一直没有放弃我,因为记忆是存在的连结。我目睹了未来的德斯帝诺被虚无吞噬,然而我还记得祂,只要祂被我的记忆铭刻一天,祂就存在一天!   这正是虚无不能忍受的事实。   我知道用拟人化的比喻来形容它十分欠妥,可对于眼下的状况,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法了。此时此刻,它一定就在时间线中找寻我的踪迹,它要追上我,抓住我,然后把我也彻底吞噬,这样,才算是彻底终结了这个宇宙的命运。   阎知秀的手指悬停在桌面上,久久不曾落下。   ——所以,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或者说,在确定宇宙的命运更改,确定了德斯帝诺一定不会在未来呼唤虚无之前,我不能把我的来由,我的身份,以及我的过往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否则,我就是一个行走的虚无感应器。这股致命的概念跟病毒式的模因一样,必然能轻而易举地传染到我身边。   阎知秀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闭上眼睛,利用冥想和多年锻炼的正念,一段时间里,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摒弃杂念,完全投入当下的体验。   事实上,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实干派,一种坚韧不拔,跌在烂泥里也能用泥巴雕个大城堡的人物,甚至有时候太像个从标准到有些烂俗的冒险小说里走出来的主人公——表面风流,笑容轻佻,外加一点玩世不恭的气场,擅长闯祸,更擅长在闯祸后来一场拯救世界的惊天大逆转,最后抱得美人归。   好吧,可能这一次的美人为了救他而牺牲了自己,让阎知秀当了回暂时的寡夫。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坚信,人的钢铁意志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中建立起来的,与其在悲痛中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等到他终于睁开眼睛,两个花精孩子都站在他面前,好奇中带有一丝惊恐地打量着他。   “你是杀手吗?”大孩子问。   “你是反神灵者吗?”小孩子问。   “你刚才怎么啦?你为什么深呼吸?”   “刚刚房间里忽然好冷,这跟你有关系吗?”   “你的后背是什么东西?我能摸一下吗?”   阎知秀有点手足无措,他真的一点都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尽管他们都是一百七十多岁的小孩子。   “不,我不是杀手,我是,嗯,猎人,我也不是反神灵者。我深呼吸是因为……算了,这些问题我们先跳过,可以吗?不,我后背的的纹身你们不能碰,以及说到纹身,你们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就像,能把这个纹身都遮住?”   小花精眨巴着大眼睛,跳下凳子,去衣柜里翻找了一通,并且在里面找出两件大人可以穿的衣服,分别是一条没有裤管的裤子,还有一件宽袖的上衣。   阎知秀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两件粉粉嫩嫩的……裙子,以及裁剪成花苞状的袖口,然而不穿就必须要裸奔,思来想去,他还是脱掉了自己的破衣烂衫,换上了这两件造型别致,非常清凉的衣物。   “这是我们准备在成年日上穿的!但是大哥哥救了我们,就送给你好啦。”   阎知秀嘴角抽动:“……谢谢。”   安定下来,阎知秀才开始询问一些基本的情报信息,两只小花精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天就倒了个底朝天。   和阎知秀熟知的,那个已经衰败的时代不同,眼下似乎是最繁荣的神代。宇宙被大致分为三层,分别是人类和精灵居住的物质界,半神,祭司和大精灵们居住的星环界,以及主神和从神们居住的至高天。   这其中,凡间的造物,以人类的身份地位最高最重,因为他们乃是神王德斯帝诺亲手创造的生灵,所以这两个花精才不敢反抗那名身为人类的司仪。   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正是物质界,而且还是物质界里一颗最不起眼的小星球。两个花精刚从花神侍宫里逃出来。简而言之,按阎知秀的理解,这个地方大致就是给小神们选仆人的,他俩没被选中,差点不幸落入司仪的魔爪……当然,司仪现在已经被阎知秀搞得死翘翘了。   如此一环扣一环,一界迭一界,凡人要到主神所在的至高天,恐怕是十辈子都不能达成的艰巨任务。   这可怎么办?   阎知秀罕见地犯了难。   他现在既不能大喊一声“德斯帝诺你给我滚过来我要狠狠揍你”,也不好硬生生地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到万神殿上去。更何况,现在的他对德斯帝诺来说就是个纯粹的陌生人。   总得想个计划才好。   “如果我们能被花神选中就好啦,”小花精仍旧絮絮叨叨的,“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在身上长一枚神选的印记,司仪就再也不敢对我们动手动脚了……唉,不过他已经被大哥哥杀掉了!等到天一亮,我们就要往森林里逃,大哥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阎知秀随口问:“什么是神选的印记?”   小花精拿自己的指头尖儿点了点花粉,浅浅地往额头上一沾,比起印记,更像轻微的指痕。   “就像这样子啦!”花精快活地说,“花神的印记会在阳光底下发光呢,可神气了,印了这个,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据说大神的神印会比花神啊,河神啊,泉水神啊什么的威风很多,可以涂得满脸都是呢!”   “如果是主神们的神印,”大些的孩子忽然说,“就可以在身上长出一只小飞蛾的纹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没有人见过。”   小孩子叹了口气,遗憾地耷拉着脑袋:“是啊,我们在物质界,也见不到那——么大的大神的仆从。”   阎知秀嘴唇动了动,有点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   他想起自己背上的巨无霸纹身,也不知道那个死蛾子是干什么的,恨不得把花纹一直盖到脚后跟。想来在这儿也实在太过显眼,应该藏得结结实实的……   正思量着,外头忽然“嗡”地一声鸣啸,飓风悍然席卷,直接把花精用硕大的厚叶,花瓣和苇草编织的小房子掀翻了!   阎知秀矫健地一跃而起,两个花精已经吓得大哭了起来。他反应迅速地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旁边没有武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对敌,他也能有十之八九的可能获胜——   阎知秀的神色一怔,心跳也跟着停了刹那。   ——来的不是侍宫的护卫,不是敢来追捕杀人犯的执法单位,而是一只猛虎大小的……胖蛾子。   是的,胖蛾子。   过去,阎知秀很少用“胖不胖”的问题嘲笑德斯帝诺,还有祂的使臣们。然而出于愤怒,这只蛾子的领毛,触角,还有翅膀,全茸茸地炸开了,乍一看,简直膨胀了一倍的体积。   它是黑色的。   阎知秀怔怔地望着它。   衰亡黑蛾……它和德斯帝诺的使臣拥有相同的颜色!   他激动地上前数步,鼻腔酸涩,心脏也在别后重逢的欢喜中扑通狂跳。   在上船之前,阎知秀就想把使臣们一块儿抱走,但它们早已知晓了自己的结局,没有一只愿意跟着他一同离去。   “你在这里!”他的声音发颤,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这是一个亟待抚摸,也亟待拥抱的姿势,“你怎么在这里?来,没事的,到我这儿来……”   阎知秀面前,黑蛾子愤怒地嗡嗡大叫。   总算被它抓住了,这个无法无天的人类!他怎么敢在主神使臣路过这颗渺小星球的时候,用那么大的力气砸在它身上?而且砸完就飞得不见了,甚至没有卑微地伏低头颅认错!   嗯嗯,很好,他看起来就快要吓得哭了……你就尽情地大哭吧,怯懦的生灵!不过是倚仗神王的垂青,就自认为能够凌驾于其他种群之上的孱弱人类,如今竟敢冒犯梦和灵的使者——   他怎么不哭了?   等一下,而且还那么大步地朝它走过来……不好,这个罪人为什么在摸它的触角,还在它的毛里翻来翻去的?!   “啊,”阎知秀惊奇地说,“原来你不是衰亡的飞蛾啊,仔细看,你的黑色更透明一点,像水晶……”   他有点失望,但还是友善地伸长手指,亲昵地抓着黑蛾触须后的那一小块细腻绒毛,“咯吱咯吱”地挠了挠。   ……好舒服。   梦境的使臣一瞬涣散了瞳孔,触角也哆哆嗦嗦地耷拉了下去。   不!这是不对的,我是主神的意志延伸,而你只是个低微不堪的人族,没有资格触碰我高贵的皮毛,永恒的羽翅……   阎知秀微笑起来,他怀恋地摩挲着蛾子的领毛,再搓揉它的后背,蛾翅交接生长的根部。   因为平时压根没有机会蹭到那个地方,所以蛾子们通常会非常喜欢他按摩到这儿。   在他的手底下,不知名的黑蛾子吓得猛然立起了双翅,接着又如触电般痉挛,打抖。它抱着爪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地拼命扭动起来。   ……没有资格,嗯……没有吗?   人类的手指好像有股无穷的神力,他温暖地抚摸着它,宠爱它,和它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让它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要融化了……   “你是黑色的飞蛾,我想想,”阎知秀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他搓搓飞蛾胖乎乎的屁股,“奢遮?祂似乎就是黑头发的神,你的眼睛像水晶一样,也很符合梦境和灵魂的特征……”   是的,是的,我的主君乃是奢遮,梦境与灵魂之主!   梦境的使臣已经从气势汹汹的猛虎变成了蓬松的家猫,拧着,扭着,非要人类转着圈儿地摸自己,以至于顾不得人类“直呼主神姓名”的大不敬之罪了。   这实在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极乐啊。它好像变成了一只刚刚破茧的小蛾子,那么脆弱,却又被人类爱护地焐在掌心,用体温暖融融地贴着自己的身体。   ——我要把他抓走。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如此坚定地横贯在梦境飞蛾的意志里。   没错,我要把他抓走,从今往后,他就是奢遮的侍从了。人类固然是神王德斯帝诺的造物,然而身为另一个主神的使臣,我同样有资格决定一名微小人类的去向和命运……哈哈!   阎知秀还不知道它的小脑袋——或者说大脑袋里,盘旋着什么念头。他忽然想起来,于是在蛾子的翅膀上抹了两下,涂了满手的鳞粉,走到两个吓得瘫倒在地,手脚软成了泥巴的小花精面前。   人类走了,蛾子也急忙翻身起来,急不可耐地跟随着他。   但准确来说,它的举动不叫跟随,叫头顶着人类的后腰前进。   阎知秀只是好脾气地笑,对待毛茸茸的生物,他总是好脾气。   “来,”他蹲下身,将梦蛾的鳞粉分别涂了两道,抹在花精的胳膊上,“这也算神印,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你们可以去更大的森林和神殿,过更好的生活……”   他的话还没说完,飞蛾的心头便陡然涌上了非常不悦的酸意。   于是,它非常凶狠地冲着两个卑微的,丑陋的,单薄的,弱小的精灵展开翅膀,以此炫耀自己威严的体格,随即张开足肢,抓住人类的身体,一飞冲天。   阎知秀:“?”   阎知秀慌张地挣扎起来:“哎!这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穿着农民的衣服,蹲坐在破旧的小房子里,叹气*现在我要从头开始了,该怎么办呢……   德斯帝诺:*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因此把自己关在套娃一样的神殿的最底层,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晒太阳*   与此同时,不知名的蛾子:*俯冲,发出战斗机的轰鸣*发现了野生的人类!抓走了! 第179章 愿他万年(二十八)   蛾子就像抓一个轻飘飘的抱枕,攫着阎知秀的身体,转瞬便带他飞上万里高空,离那八颗硕大无朋,犹如彩色宝石的灿灿天体越来越近。   阎知秀还不好乱动,他身上穿的衣服跟个风中飘扬的漏斗似的,稍有不慎就会露出大片纹身。让小精灵看见还好说,现在抓着自己的蛾子可是主神之一,德斯帝诺的血亲的使臣,被它看见可就麻烦大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好先忍着,内心则大叫失策。   相比起眼下这个横行霸道的小恶棍,德斯帝诺的蛾群是多么羞怯温顺啊。它们所做的最大胆的举动,也不过是钻到自己怀里打一番滚,何曾做过当街强抢民男这种荒唐事?   阎知秀跟德斯帝诺的使臣在一块儿待久了,一时间以己度人,犯了猎人的大忌,没想到其他神灵的意志衍生物居然会是这个德性。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阎知秀握起双手,用指甲刮着发痒的掌心,强忍揍蛾子的冲动,“我,我有点害怕,放我下去好不好?”   奢遮的飞蛾报以兴奋的嗡鸣,活像个发现了珍宝,并就此牢不撒手的小孩子。   不要怕!你将擢升至高天,沐浴在凡俗生灵粉身碎骨也无法得见的荣光中,你将拜会众神,拜会众神中的君王,倘若能得到祂的青睐,你便能摆脱短寿的身躯,贫瘠的灵魂,步入永恒的殿堂。   因此在阎知秀眼里,蛾子只是高兴地大声嗡嗡了一顿,然后……然后它就飞得更欢快了。   小混账!   空气越发稀薄,严寒,他们已经来到了大气层的顶端,马上就要脱出星球,来到无垠的真空。阎知秀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德斯帝诺给他灌了太多的乳酒和蜜糕,现在抓他去验血,他算不算人还要打个问号。   蛾子平稳地展开翅膀,晶亮梦幻的鳞粉砰然洒开,膨胀出一朵透明的云,形成保护罩。它带着人类,一路直飞上不可思议的星间。   在阎知秀熟知的时代,宇宙只剩下德斯帝诺一位真神,苍穹空旷而寂寥,仅存着两颗太阳作为神的眼目。可在这里,宇宙热闹得叫人眼晕,宛如一颗切开的鸡蛋,最底层是物质界,中间是晶莹剔透的星环界,最上方光芒万丈的,才是众神永驻的至高天。   飞蛾融汇进星辰的辉光,疾速穿过中间的星环界,没花费多少功夫,就抵达了最上方的众神居所。   再次回到这里,阎知秀的胸口都紧张得收缩了,现在他必须想个法子脱身,不能就这么被飞蛾拖到一位主神跟前。   德斯帝诺日常就能一眼看穿他“灵魂的颜色”,真要见了奢遮,那位主管梦境和灵魂的神,他肯定会露馅的。   阎知秀镇定心神,来回扭着头观察,看自己能不能逃出蛾子的毛茸茸魔爪。   这事儿越拖越麻烦,因为周围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圆乎乎的梦境飞蛾,它们困惑且好奇地观察着被同伴抱紧的人类,正跃跃欲试,想要一股脑儿地凑过来嗅探,还有的都已经飞在下面,用爪尖勾勾阎知秀的小腿,在他的肉上戳来戳去。   阎知秀用冥想辛苦地控制着呼吸,因为他真的很想在这些小混蛋的脑瓜子上敲击出一首好汉歌……   就在此等紧要关头,阎知秀的头顶忽然喷涌起一阵火辣的热浪,他抬头一瞧,傻眼了。   至高天的穹顶本来是亘古不变的灿烂星辉,这个时候,星辉上却狂妄地卷起了一阵火焰的大潮。红亮如岩浆的飞蛾密密麻麻地交织,便如一道割开天幕的猩红伤口,它们发出的嗡鸣简直是森罗恶鬼在狰狞地啸叫!   阎知秀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从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片场突然穿越到了魔兽世界。   那是什么地狱火大蛾?你们蛾子家族还有这样穷凶极恶的分支吗?!   很快,他就发现连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抱着他的梦境飞蛾震荡着危险的音浪,像是海底的鲸群在相互呼唤,彼此联结。   主神使臣之间的摩擦一触即发。   阎知秀的双眼倒映着这壮观又可怕的一幕,他推测,这些流炎翻卷的飞蛾正是厄弥烛的部下,但不知道祂和梦神之间有什么摩擦就是了……   战神的使臣在嗜血的嘶叫中狂舞,比起其他绒绒显胖的飞蛾表亲,它们的身形居然是更加瘦削的。梦境的使者也不甘示弱,它们的声波就更加诡谲多变,也更轻柔狠戾。   大混战开始了。   战争飞蛾率先发起冲锋,周身的明亮灰烬在火焰中卷成恐怖的飓风。这些神性稀薄,兽性具足的怪物挥动巨翅,边缘有如弯刃,不幸被切割到的梦境飞蛾胸腹破裂,伤口流淌的却不是内脏和鲜血,而是粘稠的漆黑灵液,滴落着侵蚀战场。   阎知秀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所幸掳走他的飞蛾还没忘记怀里的人类,一个俯冲,先将他放在地上,紧接着便嗡嗡振翅,冲进了肆虐的战场。   阎知秀周围满是尖叫逃窜的小神和侍从,精灵呼啸着乱飞,更多神干脆跟下饺子一样,往广场边上的莲花池里蹦哒。黄金与白玉雕琢的精美广场也被两位主神掀起的小小摩擦弄得不成样子,熔化的熔化,腐烂的腐烂。   很乱,但是刚好适合我浑水摸鱼。   混乱就是宝藏猎人最忠诚的朋友,阎知秀定了定神,他瞅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侍从,跟随自己的直觉冲上去,一把扯住对方的手。   “你是谁?!”对方吓得大喊。   “我是新来的!”阎知秀喊回去,“跟我跑,我知道哪里最安全!”   侍从半信半疑,然而世纪大战已经在自己身后爆发了,为了活命,他只能暂且相信了这个古怪新人的话。   拽着侍从,阎知秀剑走偏锋,从各种诡异的小道横穿直闯,很快就甩开了身后若干倒霉蛋。   “它们总是这样吗?”顶着铺天盖地的爆炸声,蛾翅轰鸣声,大地腐蚀的尖啸声,阎知秀扯着嗓子问道,“主神之间不是血亲吗?为什么会打得这么凶?”   这总算是新人该问的问题了,身后的侍从精神一振,带着显摆的语气回答:“是的,那些至高至伟的大神们确实是亲族,但亲人之间也会有争吵。只不过,主神们的争吵,对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就太要命了……你是刚选拔上来的侍童?你再多待几百年就明白啦!”   阎知秀用不着多待几百年,他已经明白了。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假如主神之间的关系全都炸成这样,也难怪德斯帝诺会天天缩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   热浪夹杂着灵液燃烧的血腥之气,滚滚冲击着四散的生灵,阎知秀拽着侍从,一路左拐右拐,冲进神殿内不知名的袖珍花圃。   大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清新凉爽,阎知秀终于摆脱了那股会被烧死的预感。   侍从大口喘息,他跪倒在一棵青翠欲滴的柳木下,惊喜地说:“是、是哀露海特大神的小小领域!这大地和海洋的生机,总算能够中和战争与灵魂的灾祸——你是怎么做到的?”   阎知秀心不在焉地理了理衣摆,比起侍从,他的体力充沛,倒更接近于神。   “你猜我是怎么被选拔上来的?”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放出一些暧昧不清的信息,供听众猜想,“你呢,你没受伤吧?”   “没有!”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朝阎知秀伸出手,“我是利欧,我在第七行宫当酒侍,你呢?”   阎知秀犹豫的时间很短。   “阎知秀,”他伸出手,握住对方的小臂,“我是……”   他朝花圃努了努嘴:“喏,我就是干这个的。”   不料,男孩的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   “原来你是庭院祭司的备选啊!”他艳羡地说,“真是前途无量,太厉害了!”   “什么庭院祭司的备选,”阎知秀苦笑道,“刚来就遭遇了这种事……领我来的人都跳池子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看我身上穿的,原来的衣服全烧光了,这是我带过来的睡衣,临时套的。”   他的演技炉火纯青,言语中半真半假,酒侍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话。   “你别急!”利欧同情地说,“我这里有多余的衣袍,你就稍作遮掩,说金印章被战争的火焰烧毁了,你的祭司不会怪罪你的。”   阎知秀的肩膀松开,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太谢谢你了,”他诚恳地说,“你能带我去庭院祭司那里吗?你知道,我刚上来,也需要一个领路人……”   对于救命恩人的请求,酒侍自然满口答应,他先给阎知秀换上崭新的白袍,接着又等到外头的动静平息下去,两人才谨慎地从神殿里探出头。   原先一望无际,壮丽辉煌的广场,此时已经被烧成了一层光滑坚硬的壳,从神和赶来的祭司们正试图重塑它昔日的繁华。阎知秀没有多看,唯恐被奢遮的蛾子找上门来,赶紧跑了。   至高天拢共分为八个圈层,最中心的万神殿便是阎知秀曾经住过最久的所在,主神们在那里宴饮,集会,决议诸天四季的星辰要如何运作。层数越是向外,居住的神灵也就越弱小,越繁多。   他们走到半中央,身边行色匆匆的侍从简直比夏天热带花园的蚊虫还多,他们惊惶地跑来跑去,不住窃窃私语,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为此,利欧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开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他眼巴巴地张望着,倒真有另一个白袍的女孩儿挤出众人跑过来,她应当是利欧的朋友,因为她拉着男孩的手,先好奇地看了阎知秀一眼,接着就趴在他耳边,很紧急低声道:“你看见没有?奢遮主神的使臣们正在到处找人!”   利欧吃惊:“找人?找什么人?”   旁边,阎知秀镇定自若地吹起口哨。   “不知道!”女孩子急切地说,“它们找疯了,祭司们也吓疯了,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你听见哭声没有?我刚刚从前头跑下来避难,你可千万不要无缘无故地跑过去,让他们有借口惩罚了你呀!”   利欧连连点头,一次关键的情报传输,就通过这张微小的情报网达成了。   “你听见了,”女孩走后,利欧抱歉地对他说,“我现在不好带你过去,你最好也迟一点再到庭院祭司那里报名。”   阎知秀叹了口气:“我明白,谢谢你的帮助,还有你告诉我的情报,我一定会小心的。”   一定小心不被小恶棍们发现。   和利欧分手告别,阎知秀一扭脸,闪身躲进熙熙攘攘的侍从里,他走路的动静悄无声息,步履轻盈,穿过层叠华丽的宫室,接着顺手提起长廊下的一支金水壶,钻进了神殿后的茂盛花园。   他才不管花园是谁的领地,里头又住着哪路神仙。阎知秀若无其事地走进那些弯腰侍弄仙花仙草的园丁中间,开始仔细地翻看花叶,时不时提起金壶,把露水浇在上面。   阎知秀的成就,除了得益于他奇妙的天赋,还要得益于他的人生信条:不管做什么事,最重要的因素是自信。   自信是强大的魅力,它能使一个人从庸众里脱颖而出,也能赋予一个人百试百灵的超能力。譬如现在,他扮演得那么得心应手,理直气壮,因此察觉到有外人加入的园丁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劳作了。   在这里,阎知秀安然无恙地躲过了梦境飞蛾一轮又一轮的搜寻。   至高天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仆役们自行制定的休息和短暂的睡眠时间。等到阎知秀放下金壶,坐在长廊下伸懒腰时,花园里已是空无一人,星空下花香浮动,神殿都静默地沉寂着。   真是安静的时光啊。   阎知秀勾起嘴角,等到一切都沉淀下去,他才有心情思考这一连串的疯狂事故。   我需要观察,他沉思着。   众神时代的真正样貌,跟德斯帝诺口述的,跟我想象的都有不小的差别,我需要先观察,再行动。   在他身后,苍穹骤然大亮。   熟悉的感觉涌动在阎知秀的后背,令他头皮发麻,浑似触电。   德斯帝诺。   他仓皇地跳起来,猛地扭转身体,睁大眼睛。   不会错的,就是他!这个全宇宙最可恨的混蛋来了!   至高天的中心,主神间的最伟大者走出了万神殿,哪怕相隔无尽的光年,祂的辉煌面相,古老姿仪,还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清晰无比地刻印在每个目击者的瞳孔当中。   祂头戴华美冠冕,不可窥探的面纱遮盖着祂的容颜,祂看起来和数万年后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但也只是外表上没有区别。   阎知秀愣愣地盯着祂,祂站在无穷无尽的光芒中间。   他的纳达是羞怯的爱侣,多容易就能在床笫间变得面红耳赤,舌头打结。祂温柔,纵容,喜欢捧起阎知秀的手背,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的指根,或者将滚烫的嘴唇长久地贴在他的耳畔,对他喃喃地诉说最柔软的情话。   而现在的德斯帝诺。   现在的德斯帝诺,正是一名冷酷至极的暴君。祂的言行如此锋利,除了毁灭与臣服,甚至没有留给听众第三种选项。   一个身影在祂面前,祂站得很低,头也垂得很低,桂叶金冠,墨绿的头发像云。   理拉赛。   大概整个至高天都目睹了这惊人的场面:神王走出万神殿,毫不留情地贬低着祂的亲族,而另一位主神唯有缄口不言,发抖地站在原地。   奇怪的是,阎知秀能清晰地听见祂们的声音。   也许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听见这场对话的人类。   “你的傲慢,近乎到了厚颜无耻的程度。”德斯帝诺如此说道,祂的言语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直截了当的评判,“你没日没夜地侵扰我,试图把这份图纸,这些构想摆在我的桌案前。你到底想向我证明什么呢,理拉赛?”   阎知秀咬紧牙关,险些大声喊出来。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场冲突是为什么事,理拉赛递给祂的,又是什么图纸,什么构想。   “你想让我夸赞你的荒谬吗?”神王好奇地,残酷地逼问,“还是说,想让我赞许你的奇思妙想,无上智慧?”   理拉赛低声说:“我……”   祂只说了这一个字,神王手中光芒大放,无数残破符文便如溅射的流星,遍布至高天的角落,其中一片就落在阎知秀身后的水仙花丛里。   理拉赛的瞳孔剧震,失声大叫:“大兄!”   “不要再来打扰我。”神王说。   光芒散去了。   阎知秀脑子“嗡”一声,差点站不住,扶住了身旁的大理石柱。   这一刻,他心中回荡的只有一个声音。   ——德斯帝诺!你要死是不是!!   他的思绪乱糟糟的,只能先转身,去花丛里捡出那枚被德斯帝诺撕破的符文。   拨开馨香扑鼻的花叶,符文就黯淡地躺在泥土里。它是半透明的,形如一千只飞鸟的羽毛,拼凑成一对翅膀的模样。   “……飞翔。”阎知秀如坠梦中,喃喃地说。   原来是你啊。不知多少万年后,也正是你,第一个被我抓在手心。   相比起这场尖锐的重大冲突,梦神和战神之间的小龃龉委实不值得一提。至高天明智地陷入缄默,在智慧之神回收完这些符文之前,不会有生灵敢冒然出头。   理拉赛的手指不住战栗,祂垂首跣足,犹如跋涉雪原冰刃,步步行走在寒冷的地面上。   祂一次次地俯身,弯腰,一次次地亲手拾起那些被撕碎成千万片,散落诸天的符文。神祇的面容掩在墨青色的乱发中,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唯有伸出来的指节攥得发白,筋骨梗得根根绽起。   阎知秀在掌心里摩挲着那枚符文,心事重重地等候着,不知过去多久,理拉赛的光辉终于照到了第八层。   他完全震惊地望着对方。   德斯帝诺曾多次提及理拉赛的心高气傲,然而此时此刻,这个高傲的主神差不多是碎掉的状态了,只要有人稍稍拿指尖一碰,祂就会坍塌成废墟,崩溃成再也拼不起来的形状。   阎知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不应该走过去。   他对自己说。   真的,我不应该走过去,这么早就引起这些主神的注意,理拉赛非常聪明,祂说不定一眼就看出我是什么……   智慧之神正在发抖。活像个北风中瑟瑟的小兔子,小老鼠,小蚂蚁什么的。   ……好吧!很好。   阎知秀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非常遗憾,这些狗屁神都跟吃了魔豆一样见风长,德斯帝诺是这样,理拉赛也是这样,他必须得抬高胳膊,才能让祂看见掌心里的符文。   “祂不知道,”阎知秀低低地说,像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只受惊的雄鹿,“祂不知道你……创造这个法阵的意思。”   理拉赛抬起晦暗无光,然而冷得刺骨的眼睛,无声地盯着人类。   “祂就是个社恐,你知道什么是社恐吗?社交恐惧症,一种病,”阎知秀说,然后快速牵起神的手,把符文放进祂的掌心,“顺便一提,这我猜的,我以前认识这样的人,所以就,呃,大胆一猜。反正,你别放在心上吧,我跟你打包票,祂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好不啦?”   理拉赛的眼神中缓缓凝聚起了光芒。   祂眯起眼睛,看着手里的符文,又看看阎知秀真诚的表情,冷冷地,缓慢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不过是个下贱的凡人,又懂什么?”   神的声音犹如精金和脆玉相击,每个字都能乘着风雨,琳琅地飞到天上去。   阎知秀:“…………”   人们永远没办法想象,他那天用了多少正念冥想的功底,多大的力气忍耐,才没有一拳掏在智慧之神脸上。   阎知秀紧闭双唇,他露出虚假的笑容,侧身摊手,恭敬地请这位主神轻移贵步——赶快给我滚蛋吧。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趁着蛾子打架,借机溜走,冲进草丛中蹲下*啊哈!谁也抓不住我!   蛾子:*打完群架,发现人类不见了,急得到处大哭*   阎知秀:*已经选择了全新的花园作为领地,但与此同时,发现这个时空的德斯帝诺是一个无敌巨大的大混蛋*嘎!怎么会这样!*立刻昏倒了*   德斯帝诺:*突然感应到有人昏倒,很不舒服*哎哟,我的心! 第180章 愿他万年(二十九)   这只是个灰尘般无处不在的人类。   理拉赛精于计算,祂能通过一片落叶的轨迹推演出森林的生灭,在一滴水的流动里,看见江河湖海的枯竭会于何时发生。宇宙不过是一本摊开的童书,任凭祂的手指如何操纵,翻动。   人类。   祂的思绪在巨大的,焚烧般的痛苦中,挤出一丝微弱的絮语。   我的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一个最漫不经心的眼神,就能将他分解成比原子还要渺小的尘埃。但这是否值得到德斯帝诺的心中再记一笔?——因为迁怒,我又摁死了一只祂最喜欢的造物。   不,这不值得。祂对我的误会已经够深了……而我,我是足够明智的,不会任由我们之间的嫌隙无端扩大。   在平日,理拉赛或许会对面前这个人类的身份产生那么一丝求知欲。毕竟,他既不是至高天的侍从,灵魂也犹如迷雾,扑朔不定。   但此时此刻,祂的心脏都在蒙受冤屈的剧痛中发灰了,自然懒得理会自己脚边屈意献媚的丑角。   理拉赛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被如此误解的地步。主神的高傲尊荣被兄长一手击打得支离破碎,过度的悲愤和难堪,甚至叫祂原本冷傲的面孔涨得快要炸开,耳根也透出一片似火殷红。   祂头也不回地走了。   主神离开之后,阎知秀跟着松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就太假了,他站出来归还符文,安慰对方,其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跟德斯帝诺在一起睡久了,阎知秀已经非常了解这群人形大蛾是什么样的疯狂杀器,祂们是货真价实,言出法随的真神。但凡理拉赛刚才动了那么一丁点儿杀心……   阎知秀藏在大理石柱的阴影里,哀叹着偷喝浇花的露水。   那我就只能把希望寄托给后背的纹身了!总归也是德斯帝诺亲手弄上去的,就是不知道本朝的剑能不能砍前朝的官……   不过,祂好像没发现我背上有那么大片的花儿?   阎知秀拧着脖子,瞅了眼后背,内心多少有些庆幸。   唉,做人还是不能冲动啊。   以此为教训,阎知秀沉痛地告诫自己。   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浪的年月了,至高天里到处长满了小神大神大大神,随便来一个就能把他打飞到天上去,再能跑路又有什么用?   他在廊下长吁短叹,理拉赛还在跟赎罪试炼似的满地捡符文。反正他不会累,更不会饿,见大家伙儿全缩在神殿里不敢出来,闲着也是闲着,阎知秀便提起金水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花圃里浇花。   不知过去多久,主神的脚步完全远离了第八层,此地的仆役才敢探头探脑,偷偷摸摸地跑出来。只是这一次,阎知秀可再也当不成透明人了——至高天的一棵树,一株花儿都有可能栖息着行踪隐秘的精灵,在阎知秀不知道的时候,他堪称胆大包天的言行,已经传遍了至高天的外围圈层。   流言不胫而走,一个最弱小的人类,竟敢帮忙捡起符文,捡完了还敢拿起主神的手,拿完了还跟主神说了几句话。而且,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怎么没有死无葬身之地?   转眼间,阎知秀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风云人物,围绕着他的荒谬猜测,夸张言论简直数不胜数。负责当前花圃的几名庭院祭司立刻把他叫到典籍室,严苛地轮番审问了一通。   全是小场面,阎知秀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地应对了祭司们的盘问。   这些天来,他混迹在园丁和花匠中间,早就摸透了这些人的晋升路途,再加上一点煽情的叙述:他编纂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对主神们有多么崇敬憧憬,他是如何走到今天,又如何对这份荣耀的差事感激涕零……   说到深情的地方,掉两滴眼泪也是可以的,但眼泪是眼泪,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的陈述也不能中断。   就这样,阎知秀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至高天的黑户身份。庭院祭司们心满意足地蘸好墨水,用箴言的笔尖,在空白的羊皮卷上记下了他的职务,随即记录在册。   并且,鉴于阎知秀前几晚的壮举,包括“帮助主神拾取神圣符文”的功劳,他的升级速度同样惊人。很快,他就可以跟随领路人的指引,前往至高天第七层,神殿的外围花园入职了。   前路漫漫啊……   阎知秀把手搭在额头上,眉毛耸动,做了个忧愁的表情。   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万神殿,和德斯帝诺见一面呢?   他的问题没有答案。正式入职之后,阎知秀这样的初级新人会被统一称之为“侍祭”,负责在第七层的巨大花国里清扫落叶,扶植草木。   然而,作为一名万众瞩目的新人,阎知秀的职场生涯无疑是坎坷的。   经由风言风语的催化及搅和,有一半的侍祭都认为他是“不自量力的小人,恬不知耻,拼命朝主神身边凑的投机者,应该被扔到湖里淹死”,而另一半的人则对此持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阎知秀不该被淹死。   他应该被头顶落下来的闪电劈死。   阎知秀委实有点哭笑不得,他无意跟这些嫉妒的小侍祭作对,也不太愿意去回敬那些纤细脆弱的精灵——这些小胳膊小腿儿的,他真怕自己稍不小心,就把对面的骨头打折了。   他每日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带着白银的花帚,将那些高大花木的落叶清理到湖边,再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快要枯萎的花朵。湖边常有湖神和花神的宴饮,祂们不会乐意看见那些不美丽,不繁茂的春景。   活儿这么轻松,就算同事使出吃奶的力气搞职场霸凌,又能霸凌到哪里去?   阎知秀心不在焉地摘下一朵花瓣有瑕的玫瑰,随着水波,推向碧绿的湖面中央。   在他身后,几名侍祭正在隐秘地交头接耳。   “就是今天晚上了吧?”其中一个无缘无故地问道。   “是的,星星都连成一线了,就是今天晚上,祂会过来。”   “那我们现在就得离开了……主神喜欢安静的地方。”   “那……他呢?”   问题一出,风中安静了片刻。   “不管他!”小团体里突兀地传出一个声音,“他只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就把他留在这儿,让他迎接愤怒的雷霆!”   一锤定音,侍祭们身后,阎知秀依旧专心致志地在玫瑰丛里挑拣。他一心二用地想事,没发现湖畔的精灵和侍从,此时正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星光隐没,天色黯淡地阴沉下来,浓云犹如倒悬的海潮,翻涌着吞没了上方的寰宇。一种嗡鸣,一类阎知秀最熟悉的,仿佛白噪音般的声响,逐渐笼罩了湖面,以及花的天国。   当然,正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到阎知秀在花丛里钻了老半天,直至检查完最后一朵玫瑰,他才蓦地反应过来。   ——不对,怎么有蛾群飞舞的动静?   与此同时,弱小的神灵早已蜷缩在祂们赖以为生的形体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唯恐这叠青荡翠的春湖,这霞光绚烂的花朵,不能给主神黯淡的心情援以半分慰藉,由此遭到了最深重的毁灭。   阎知秀探头一看,天上真的飞满了蛾子。   而且是他从未见过的,领毛灰白的蛾子。   它们的鳞粉泛着珍珠的色泽,羽翅上遍布细腻的纹路,犹如烈日穿破层叠浓云,流光氤氲,奇妙辉丽。   在遮云蔽日的蛾群中,一只最硕大的飞蛾正坐在湖边。   没错,是坐。   阎知秀当真从没见过这样的姿势,同样变成蛾子的时候,德斯帝诺要么趴着,要么躺着,可这只蛾子却活像是一头毛茸茸的大狗熊,肚腹弯圆,把自己的身体弓起来,羽翼铺地,佝偻着“坐”下了。   灰白色的蛾子。   天空,风暴与雷电的君王,主神中最小的,也是最先离开德斯帝诺的那位,安提耶?   阎知秀再一转头,看见侍祭们全消失得不见人影,顿时心头火起,明白了他们打的是什么小九九。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该走了,他对自己说,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跟这些主神讲话,我不可能每次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我必须得走了。   他一步一步地往阴影里退,但衣袍摆动时产生的气流,已经让天空中居高临下的一只风暴使臣发现了他的行踪。   它骤然转身,裹挟着无匹的雷霆之怒进行俯冲,呼啸着扑向未知,扑向胆敢埋伏在暗处窥探的——   “哎哟!”阎知秀被熊一样的蛾子正正撞中,腰子都差点给撞掉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手抱住对方,把一头怒气冲冲的大蛾搂在怀里……毛也太多了!简直壮得搂不住啊!   风暴使臣在人类怀里扑腾着翅膀,有点呆滞。   阎知秀倒在地上,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没好气地拍拍蛾子屁股,驱赶道:“去去,重得要命……去年吃的饭都快给我压出来了。”   蛾子更加呆滞……它的一根触角立着,一根触角耷拉着,下意识在人类身上扭了扭。   阎知秀:“?”   拍上瘾了还。   等到他抓着花帚,气喘吁吁地把赖在自己身上不走的赖皮狗鼓捣开,天空上的蛾群已经齐刷刷地盯住了他,湖边的主神也拧过身体,呆呆地望向这边。   大约这就是我的命,逃不掉的。   阎知秀认命的拄着扫把,身后的使臣就像只晕头转向的小狗,跟人贴得严丝合缝,紧紧地跟随着他。   他走到湖边,率先无奈地开口:“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断你的……冥想。我忘了下班的时间。”   安提耶发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类,距离太近了,以至于他刚刚在使臣的肚腹上轻拍,自己也像受了他的轻拍一样!   “这是我的领地,我经常在这里沉思。”回过神来,祂急忙宣告对方的罪名,奇怪的是,祂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遭受了罪大恶极的冒犯,祂只是想……祂只想跟着扭扭肚子,仅此而已。   阎知秀挑起眉毛:“嗯,大概一周前,就由我负责清扫这里的落叶了,所以我猜,这里也算是我的领地?”   安提耶吃了一惊,真是闻所未闻的说辞!他怎么敢跟自己,跟一位主神顶嘴?难道他也轻视我的资历,小瞧我是主神中最年轻的一位吗?   不等安提耶发火,阎知秀便皱起眉头,走到祂跟前,半跪下来细瞧。   “这是怎么回事?”他严肃地问。   ——在主神本应贴地的肚皮上,划着一道小小的伤口,创面鲜红,如血如火。   难怪祂会用这样的姿势,弯着抱起自己的腹部。   安提耶被他的行为弄得措手不及,祂还想摆出主神的荣光威仪,庄严地呵斥“关你什么事,这不是你能质询的问题”,阎知秀就抬起头,盯着祂灰白混沌的圆眼,低声问:“是战神吗?祂那天和另一个主神打架,波及到你了,是不是?”   人类的声音多么温柔,含着那么多奇异的关切……就像他能为自己讨回公道,能替自己伸张不平,冲那些可恶的亲族报了这一刀之仇似的!   安提耶心中骤然涌起了无尽的委屈,祂短促地喘着气,像着魔一般,低低地“嗯”了一声。   阎知秀没有说话。   德斯帝诺,在祂下定决心离开你之前,你又失职了多少次?   他的眉心仍然紧皱,松开花帚,阎知秀轻柔地伸出手指,小心地触碰着那道鲜艳可怖的伤痕。   “还疼吗?”他轻声问。   他的本意,是问这么多日过去,伤口还难不难受,可是,安提耶惊奇转动触角,用爪子扒拉着肚皮上的伤口,回答道:“不……不疼了。” 第181章 愿他万年(三十)   天幕中,厚重的云层乍破,无数沉淀在云后的星光就通过那些小的缺口流泄下来,犹如许多道银灿灿,蓝莹莹的泉水,投射在镜面似的湖面上,把湖水都染成了一汪恬静皎洁的月亮。   借着这些凉滑的光亮,阎知秀站起来,吩咐道:“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说完,在主神发愣的注视下,他从容地走向侍祭们逃跑前没来得及带离的一堆工具器皿,在里头挑挑拣拣,扒拉出一个洁净的水晶瓶,一个彩瓷的优雅水壶。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天上的飞蛾便始终专注地盯着他。数万双晶亮的眼睛,整齐划一地跟着他手臂的动作转来挪去。   阎知秀原路折返,他不客气地盘腿坐在安提耶的肚皮跟前,指甲在瓶子上敲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忍着点。”他说。   安提耶见过唯唯诺诺的人类,见过癫狂入魔,完全失去理智的人类,更见过献媚取宠,骨头比稀泥还软的人类……兄长的造物恒河沙数,比大海里的水滴还多出七倍,可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阎知秀拧开自己的水壶,里面盛满清澈洁净的露水,他动作麻利地洗濯了蛾子红烫似火的伤口。清爽的水珠一浇上去,顿时蒸腾起了大片嘶嘶的白雾。   “怎么不处理一下?”阎知秀随口问,“总不能指望它自己愈合吧,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难道厄弥烛制造的伤口是这么轻易就能处理的吗?须知祂不仅是战争与火的象征,更是毁灭的化身。祂若要蓄意击伤了哪个亲族,那这伤绝不会愈合得这么轻易!   祂完全可以现在就严厉地训斥了这个比一滴水,一粒小石子强不到哪儿去的人,告诫他不要如此轻易地评判了自己所不了解的事,但是……   安提耶震惊至极。   但是祂肚皮上灼痛难耐的伤痕,当真在清水的冲洗中获得了缓解的慰藉,清爽的凉气渗进创口,居然令祂痒痒的,想要来回抖抖肚子。   这到底是什么神奇的露水?要是被厄弥烛知道,祂非要勃然大怒,把整个七重天都烧成一撮灰烬不可!   这样想着,安提耶就忍不住要伸出蛾喙,把自己的口器扎在水壶里吸吸。   阎知秀“啧”了一声,非常熟练地抬手,弹一下蛾子的触角。   “不要捣乱。”   安提耶难以置信:“你弹我。”   阎知秀头也不抬:“嗯,我弹了。”   安提耶生气地大声嗡嗡:“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敢!”   阎知秀打开水晶瓶,里面装着“不知道原料是什么但据说可以治病”的香喷喷药膏,挖了一大块出来:“老实点儿,肚子上都破了个洞,还在这儿乱扭。”   他嘴上说得不客气,可涂抹的力道却是温柔的。人类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刮过创伤周围的绒毛,把药膏小心地点在那个又小又深的血口里,再时不时揉一揉,让药更均匀地渗进去。   安提耶开始舒适起来了,灼烫的痛苦正在离祂而去,祂感觉……祂觉得很惬意,很快乐,好像自己正陷在凉丝丝,松软软的云里,无忧无虑,滚来滚去。   “可以了。”阎知秀收回手,准备收拾收拾走人,“以后注意点,别再受伤了。”   伤痛消失,安提耶心头的阴翳也一扫而空,头顶星光灿烂,闪耀着亘古的美。   “等一下,”祂总算能施展一位主神的威严,雄浑肃穆地喝止住对方,“你还不能离开。”   随着祂的发话,阎知秀当即被先前那头壮如熊的蛾子拱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头飞到安提耶的肚皮上。   阎知秀:“……”   “你到底是什么人?”安提耶狐疑地问,“你止住厄弥烛留给我的伤痕,并快速有力地治愈了它,就算在主神当中,我也只能想到一位可以做成这件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潜藏在至高天,又有什么目的?”   阎知秀拧起眉毛,想了一会儿。   “这样,”他说,“我不跟你要报酬,也不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要追究我的过去。这个交易还算公平吧?”   安提耶不抱着肚子了,伤口愈合之后,祂就恢复了一只蛾子该有的姿势。主神活力四射,同时跋扈地大笑了起来。   “我才不会答应你的请求呢!”祂扑扇着触角,“倘若你不告诉我真相,我就把你抓到天上去,让你永远也落不到地面。从今往后,你就只能在风暴与雷霆当中生活,与流云和飞翔的灵做伴,看你还敢不敢隐瞒我!”   人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祂,没有说话。   “恐惧,并且心生敬畏!”安提耶洋洋得意地道,“这就是天空之神的——”   人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祂,冲祂伸出了一只罪恶魔爪。   安提耶睁着苍白的圆眼,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的手落在自己头上,紧接着——抓了抓。   没错,仅仅是抓了抓。   然而,安提耶的脊梁骨一下就软了。祂的蛾翅紧紧挤着后背,把自己堆得像一座颤巍巍的黄油山。   这是什么感觉呀!祂在心底惊慌失措,不禁害怕地大喊大叫。世事的变化果真是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就在刚才,祂还耀武扬威的要人类恐惧、敬奉自己,一眨眼过去,真正惶恐不安的却成了祂。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了……安提耶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人把手指插进祂那无上神圣的领毛,再细细密密地梳理,刮擦起来。   安提耶沉重地倒塌了。   祂输了,祂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人类的掌心抚摸到哪里,祂就化开到哪里,祂好像一下变得很小……是的,祂就是一只最小,最脆弱的新生儿,只能蜷缩在人类的怀抱里,享受他的爱抚和温暖,被他拥抱,倾听他低低的轻笑。   这就是祂全部的职责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重要的天命。   祂呜呜咽咽,打着黏黏糊糊的呼噜,不住在人类的双臂间拱蹭,翅膀震得低鸣,漫天遍海的蛾子都像喝醉了,醺醺然,飘飘然地瘫倒在云端。   天空摊满了毛茸茸的蛾子饼,连至高天的苍穹都随之变了颜色,由此引来了其他主神的注视。   不过,祂们的目光全被蛾子饼挡住了。   “安提耶又在发什么疯?”奢遮吹着一颗星星的泡沫,转眼便失去兴致,一把揉碎了。   “也许祂只是喜欢这样做!”卡萨霓斯捞起天边如虹的霞光,恣意轻浮地抹在自己不着寸缕的无瑕躯体上,祂的笑容比霞光更令人心荡神驰,“一个神要做什么,都有祂自个儿的道理。”   奢遮嫌恶地瞪了祂一眼,翻身变回飞蛾的本貌,躲开了亲族故意勾来的长腿。   这段时日,梦境与灵魂之主异常烦躁。   德斯帝诺终于走出祂的神殿,但却是为了在所有神明面前痛击理拉赛的身心,严酷至此,使智慧之神郁愤得几乎死去。而祂与厄弥烛的斗争没能占了上风不说,祂的几只使臣还吵闹着要一个人类——一个身份不明,来路未知的人类!桩桩件件,简直都荒谬得叫祂想笑。   安提耶想做什么,确实不管我的事,奢遮阴冷地笑着,希望祂被疯狗咬出来的伤口还好,可别叫祂疼得掉眼泪了。   “恐惧?”阎知秀复述着问,“心生敬畏?”   在他手底下,天空之神恍惚地淌了一地。祂哼哼着,把硕大的脑袋瓜塞到人类的肚子上,长长的触角都扑到阎知秀耳朵边了。   “再摸摸,再摸摸……”主神恳求的模样,完全可以算“有失体统”,以及“自甘堕落”,但祂是多么幸福啊。祂就像一片终生漂泊,无依无靠的小小羽毛,忽然就被人安全地收敛到了怀里,从此再也不用孤苦地流浪。   阎知秀忍不住笑了。   他无奈地抓着蛾子触角后面的那一小块皮毛,幸好被神的饮食强化过身体,否则他的两条腿非被压扁不可。   “还不起来?”他问。   安提耶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是一摊融化的蜜糖,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祂含糊地摇头,嘟嘟哝哝地说:“我会把你带走……”   “不行。”阎知秀干脆地弹了下祂的蛾子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什么!这不被允许,我要把你安全地藏到我的神殿,我的领域。你不必再劳作,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侍祭,我……我马上就解除大祭司的职位,祂太无能了,可以滚到别的地方去随便当什么神,你以后就是……   阎知秀挑起眉毛,捏住这个年轻主神的触角。   “你思考的声音太大了。”他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想跟我做朋友,那你就选时间来这里看我。我有自己的规划和生活,不会接受你的任何安排。”   顿了顿,他补充道:“要是你用朋友的身份和我结交,我会很高兴。但换句话说,假如你把主神的身份摆在我面前,想用这个逼我就范……”   他加重了语气:“那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神,我有选择朋友的权力,你听懂了吗?”   安提耶打了个冷颤,发呆地望着他——人类的灵魂一下就不温暖了!祂不喜欢这样……   主神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地垂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阎知秀再度微笑起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   朋友。   安提耶新奇地咀嚼着这个词语,祂有亲族,有长兄,也有过仇敌,有过对手,可是,祂还从来没有过朋友。   时间不早了,祂必须要动身回归,除去德斯帝诺之外,一位主神的长久缺席,是会引来其他主神的过分关注的。   打心眼儿里,安提耶不愿叫祂那些血亲发现人类。他是祂新到手的朋友,拥有无与伦比的魔法双手,叫神也沉醉的灵魂,举止从容,谈吐非凡……又跟祂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祂吭哧吭哧,忽然局促起来,“我是安提耶,天空,风暴与雷霆的主君。既然你是我的朋友,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阎知秀。”阎知秀笑着抚摸祂丰密的领毛,“我是这把扫帚,这片落叶,还有一些枯萎花瓣的主人。”   回归万神殿之后,安提耶依然非常高兴,祂高兴得差不多昏了头了。   祂被人类搓揉得容光焕发,皮毛油光水滑,映着星辉,委实闪亮得过分耀眼,与近日来愁云惨淡的氛围一衬,说“格格不入”都算谦虚了。   尽管祂极力遮掩——可幸福和疫病一样,都是有情众生无法掩饰的事实,即便祂跟着做出垂头丧气的模样,那些欢悦,那些安心的欣喜,还是要从祂晃悠悠的触角,情难自禁,来回摇摆的肚腹里流露而出。   卡萨霓斯轻轻一嗅,身为狂欢与极乐的化身,祂竟然能被安提耶身上的快活气息熏得发晕。   “祂肯定有秘密瞒着我们。”奢遮阴鸷地低语,“我们最年轻的小星,祂像个得手的贼一样满心欢喜,满心雀跃呢!你瞧啊,理拉赛,祂是不是同你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万神殿中,理拉赛不发一言,但祂掩在袖口中的双手,却余怒未消地攥成了拳头。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严肃地教导小蛾子*这不是正确的交朋友方式!天啊,你的家长是怎么教你的?   与此同时,真正的家长:*把自己关在安静的房间里,享受多子女家庭里难得的寂静*   与此同时,小蛾子:*立刻决定爱上人类,准备把他抢到自己的神殿里,让他充当一切情感缺失后的补位身份*   阎知秀:*冷酷的*不行,我决不允许。从现在起,我要把这些教训都算在德斯帝诺头上。 第182章 愿他万年(三十一)   安提耶的幸福生活,自此拉开了序幕。   当然,这不是说祂就能完全摆脱了家庭的藩篱。   长兄施加给亲族的阴影仍然强力地笼罩在每位主神的头顶,理拉赛郁结悲愤,厄弥烛还在无端地发泄祂永无止境的怒火,银盐苦劝未果,哀露海特闭口不言着沉默,奢遮对自己比以往更加阴阳怪气,而卡萨霓斯……祂还是以前那个卡萨霓斯,可是,就连极乐的权柄,如今也沦为了一层薄弱的雾气,无法在家族中激起任何正面的情绪。   但与过去的无尽岁月不同,这一次,安提耶再也不用独自消化这些窒息的,灰暗的家庭氛围,祂已经交到了一位最了不起的朋友。   祂私下离开万神殿的次数,亦较以往增幅了百倍不止。遭到了奢遮的排挤?祂要去找人类。被理拉赛用恶毒的话语冷嘲热讽?祂得去找人类。终于在与厄弥烛的斗争中占据上风?耶!快去找人类炫耀!被卡萨霓斯往身上吹了很多搓不掉的粉色闪光?太讨厌了,立刻去跟人类抱怨。   第七层的湖畔,如今就是祂的秘密避风港。安提耶可以融化成晕晕乎乎的一摊,躺在人类的腿上来回晃悠,每当人类用温暖的掌心摩挲祂的翅膀根,祂就会变成扁扁的果冻,无比美满地荡漾起来。   “……这可不是我的过错,明明是祂们太痴心妄想,我只不过点破了真相,谁知这就大大地刺伤了理拉赛呢?”安提耶转动触角,咕哝着说,“但也是祂自作自受!倘若祂不对我评头论足,说,‘弱智的孩子总有别样多的欢乐’,我才不会理会祂!”   阎知秀随手编织着一串繁复花环,这是他欺压其他侍祭得来的技术,刚好可以锻炼手腕和指头的灵活性:“那你说了祂什么?”   “我告诉祂,祂虽然是智慧的主神,但不过是徒有虚名,因为智商是不能跟智慧划等号的。祂与其叫‘智慧之神’,不如叫‘智商之神’来得准确!然后,祂就暴跳如雷,要和我开战了。”   阎知秀啼笑皆非,他无奈地把一串山楂花编在月桂叶中间,心里难免忧虑:   这些主神都跟没长大的熊孩子一样,年轻的德斯帝诺更是病得严重,要怎么缓和祂们之间的关系才行?   宇宙的尽头是家庭伦理剧……唉。   安提耶翻个身,祂今天变小了很多,可以讨好地抱着自己的爪子,毛茸茸地对着人类傻笑。   祂露出亮晶晶的眼神:“我想要这个花环,送给我吧……”   其实身为主神,祂能凭借一个意念塑造出穷尽太古的稀世珍宝,能把璀璨的星核簇拥起来,拿它们堆成一片沙滩,区区一个花环,本应比一抹尘埃还要不如。   可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宝物再名贵,再珍稀,又有什么意思?最重要的是这种被纵容,被溺爱的感觉。祂真喜欢从人类手里讨要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每当阎知秀点头同意,安提耶便会感到一种喜不自胜的安心。   “我是被爱着的,”祂如此欢喜地想道,“人爱我呀。”   阎知秀瞄了祂一眼,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这个家伙一定会在自己身上乱蹭乱拧,打滚撒泼,在他的衣服上涂满鳞粉。   “好吧,”他说,“等我编好了就送你。那作为交换的礼物,你给我送什么?”   安提耶竖起触角,即刻大声说:“我送你一座纯金的神殿——”   “不要。”阎知秀无情拒绝,“用不上纯金的厕纸。”   “那我送你一个星座,这个星座由十二颗钻石星球——”   “驳回。我要这么多星星干什么?”   “嗯,嗯……我把我的雷霆掰下一支给你,你可以拿它击打自己的仇敌,让他们粉身碎骨——”   阎知秀没有说话,阎知秀回以一个脑瓜崩。   彼时黄昏四合,天空之主的到来,为永恒的星空置换了颜色。晚霞流光溢彩,其中一抹光芒照耀在阎知秀脸上,把他的眼睛照得金黄剔透,犹如琥珀。   安提耶忽然福至心灵,问:“那……那我送你一片霞光!这样你就能随时随地看到它了……好吗?好不好?”   阎知秀看着祂,唇边露出一丝隐隐的笑。   他伸出手,给天空与风暴的君主戴上花环,接着调整方向,让琐碎的瓣叶不至于搔着飞蛾的眼睛。   这天傍晚,安提耶佩戴花环,美滋滋地回到万神殿。有使臣想凑过来嗅嗅花朵,马上被主君蛮横地顶飞,不许它们弄乱了上头的花瓣叶片。   当祂落向自己的领域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祂。   “安提耶。”   安提耶没有转身,苍穹中流云蔓延,形成无数双电光闪烁的眼眸纹路,盯着来者。   “银盐。有何贵干?”   创造和守护的主神漫步而来,祂的白发如水波流淌,温厚地覆盖着脊梁。   面对这个素来好脾气的长亲,安提耶也不如往日那般剑拔弩张。   银盐愣怔一下:“你头上的是花环?”   “与你无关。”安提耶说,同时用神力降下一阵云雾,警惕地掩盖着祂的宝贝花环。   银盐无意深究一个花环的来历,然而安提耶如临大敌的模样,倒令祂颇感意外。   “我们的其他亲族已经注意到你了,小星,”银盐的神色依然温和,但是这种温和就像一层稳固的,厚重的冰面,令旁人无法看清神祇的真心,“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一点?”   安提耶心头微颤。   我有吗?   ……确实,我这几天欢笑起来的次数,比过去一千年加起来的还要多,祂们会发现我的异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莫非我的亲族全是一群眼红嫉妒的无能之辈吗?”祂反唇相讥,“见不得一个家族里最年轻的成员逍遥自在,给自己找点乐子?”   银盐不置可否,祂说:“倘若你只是找乐子,没有哪个主神会多此一举,横加干涉你的选择。”   “但是。”祂加重了语气,“但是,找乐子是一回事,找到幸福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在我们这个家族里。你应该能理解这其中的区别,安提耶。”   苍穹流云耸动,雷霆便如狂怒的咆哮,震响万里高空。   “仔细看守着你的秘密吧,”银盐犹如威胁,犹如提醒地低语,“可千万别叫你的哪个亲族发现了,安提耶。”   银盐离开了,安提耶的神经却在愤怒和忌惮中来回跳动,令祂难以安定。   在这个家庭里,银盐的警告已经算得上十分友善,祂不能忽视这个预兆。因此,在接下来的三十个恒星日里,安提耶没有去见祂的朋友。   祂强迫自己投身进亲族的不善漩涡,在这个冰冷,病态,充满恶意的丛林里,祂跳起同样冰冷,病态,充满恶意的舞蹈。没有人类的捋毛毛,没有人类的言语和微笑,以及他弹在自己脑门上的手指头,安提耶很快就再度变得暴躁起来,像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勉强地忍耐着爆炸的欲望。   “奇怪,”奢遮冲祂咧开嘴巴,露出森森锋利的尖牙,“你这样看上去顺眼多了,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那天,安提耶差点跟奢遮打成两败俱伤。   祂劈毁了梦境水池的一角,奢遮一边大笑,一边用诡谲灵动的瞬闪,在祂的灵魂上撕出数道久不愈合的浅痕。   当哀露海特匆忙赶到,和银盐一起将祂们分开后,奢遮滚在角落里,又发疯一样地大哭起来。祂的哭声高亢尖锐,犹如刀锋,刺骨地划过所有神祇的耳膜。   这其中,唯一还能笑出声来的就是厄弥烛,祂高高兴兴地看着这场纷争发生,快乐得像是白捡了一块金子的凡人农夫,就差手舞足蹈了。   “我们办个宴会吧,好不好?”卡萨霓斯无力地提议,“我们就举办一个宴会,再试着邀请一下我们的兄长,邀请德斯帝诺……”   “你知道祂不会来的,”理拉赛嘶声说,“祂永远不会!”   “我们总要尝试!”卡萨霓斯大喊道,“据我所知,祂那天不就为你出来了吗?!”   理拉赛的瞳孔发颤,祂的声音也在怒火中发颤:“你不敢……”   “——可以!”哀露海特沉声喝道,中断了下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可以,我们就这么做吧。   “举办宴会,拉开万神殿的星空,将请柬发送到大兄的领域深处,无论祂肯不肯出门……我们就这么做。”   神域一片寂静,奢遮也渐渐止住了哭声。   哀露海特慢慢站起来,祂捏着高挺的鼻梁,疲惫地喃喃道:“……反正,情况还能糟糕到哪儿去呢?”   安提耶再也受不了了。   祂像个受了伤,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小孩子,只能一路哭着跑回自己的避风港。阎知秀在睡梦中听见那痛苦不堪的嗡鸣,等他睁开眼睛,安提耶已经撞到了他的胸口。   大飞蛾浑身紧绷,连领毛也贴得硬邦邦的,完全不复往日蓬松绵软的模样。阎知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把祂搂着,再给祂围上一圈毛毯。   自从那些侍祭进行了失败的暗算之后,阎知秀稍微施展手腕,就把那群小角色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跟他住在一块儿。如今独门独栋,倒也不怕有人听见动静。   “怎么了?”阎知秀关切地问,“是不是又跟谁打架了?伤着哪儿没有?”   安提耶紧紧地缩在他怀里,哭得嗡嗡乱响,翅膀都斜得横七竖八的,乱糟糟地支愣着。阎知秀给祂摆正两边的蛾翅,看上头的花纹划得斑驳不清,肚皮上的绒腻短毛也缺了好几块,跟破碎大陆的地图似的,就知道这头小蛾子受了好大委屈。   “没事了,没事了……”他叹了口气,拍拍蛾子的领毛,用手指头温柔密密地梳理着,“不要怕,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这里没有别的神会伤害你……你看,石榴花,金色的石榴花,有没有见过?这是他们新种出来的……”   阎知秀接着把花往蛾子头上一放:“看,放你头上刚刚好,诶,像喷泉。”   安提耶气得鼻涕泡都要喷出来了!   祂越发哇哇大哭,可是被人这么一打岔,哭声里痛苦的成分确实减少了很多,现在是生气人类居然不好好哄祂的成分居多。   阎知秀苦笑着摸摸祂的肚皮,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儿……好吧,哄一个几万岁高龄的青少年,只好试着把祂抱在怀里,摇来摇去,轻轻拍着祂的翅膀根。   真的奏效了。   安提耶蜷缩在人类胸前,祂不哭了,但是奢遮给祂留下的伤口,却强有力地把祂拖进了梦乡,消弭了祂的一切挣扎。   阎知秀松一口气,把主神放在自己的枕头上,给祂盖好毯子。   “原来如此。祂每次出来,就是在和你私会。”   身后传来的声音柔和,坚固,犹如厚重冰层下的暗涌,静谧中深藏着惊心动魄的危险。   阎知秀的手停顿一下,他整理好床铺,平静地转过身。   “我是祂的朋友,不用把氛围渲染的这么古怪。”他说,“你是银盐。”   高大的神祇站在屋内,周身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每个阴暗的角落。和理拉赛一样,祂的美丽雌雄莫辨,强健的肌肉仿佛水波起伏,又全无性征。   银盐一怔。   “你不怕我。”银盐低声说,“你对我没有敬畏之心,没有畏惧之心,你对我说话,就像面对着自己的同类。你是谁?”   阎知秀思忖一下。   “我们出去说话吧,”他说,“安提耶睡着了,免得把祂吵醒。”   他率先迈过主神的身侧,走出房门,银盐反倒有点不习惯了,祂眉心轻皱,还是跟在人类身后,来到那片湖畔。   被主神频频造访,湖神已经有点想死了。   “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阎知秀道,“你是反对你的家人跟人类来往,还是怎么着?”   银盐低头观察他,祂沉默半晌,低声道:“不。”   “那你会看不起人类,看不起我吗?”阎知秀猜测。   “不。”   “那就是好奇?你对安提耶怎么跟我当朋友感到好奇?”   银盐不再说话。   祂确实好奇,家族里的每个神都在好奇,但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祂,祂们,都对安提耶的状态充满妒忌,甚至感到隐隐的恨意。   ——安提耶为什么如此心满意足?祂的灵魂变得轻盈,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健康的,快乐的,明亮的东西,填满了祂的心胸,令祂富足美满。祂整天笑啊,走神啊,幻想啊……出现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水火不容的气场。   “你对祂做了什么?”银盐终于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用了什么秘术奥法,迷惑了祂的心灵?”   阎知秀毫不避讳,他双手抱胸,直截了当地道:“我给了祂拥抱。”   “……拥抱。”   “很多拥抱。”阎知秀说,“我本来想说大概比你们给祂的拥抱还要再多几百倍,但转念一想,你们给祂的拥抱应该是零,所以……”   银盐不赞成地批评:“荒谬。”   “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给你拥抱啊,”阎知秀耸耸肩膀,“哦,不止是拥抱,除了拥抱,我还可以倾听你有什么烦恼,给你一点鼓励,或者是嘲笑,然后我可以挠挠你领口的毛毛,给你马杀鸡一下——你懂的,我很喜欢毛茸茸的家伙。”   “你把祂当成你的小宠物,”银盐勃然色变,脱口而出,“你侮辱祂的尊严,你把主神当成什么?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   “宠物起码是要宠的!”阎知秀严厉地回击,“但是你们,我看不出这个家庭给祂,或者给你带来了什么。是的,祂是主神,但祂比我遇到的流浪儿还不如,起码流浪儿还可以交朋友,不用受家人的打骂,满身是伤地跑到我这儿来哭!”   银盐受了他挑衅的注视,竟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驳。   “顺便一提,祂也可以鼓励我,嘲笑我,朋友就是要平等地嘲笑对方,不过祂心地很好,通常不会对我这么做。”阎知秀冷冷地盯着祂。   “在质疑我之前,你最好想清楚,你这个家庭里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失职的,兄长不像兄长,小辈之间跟斗鸡一样撕得你死我活。我听说你的权能是创造和守护,既然你守护不了任何东西,就别把这份挫败发泄在一个外人身上吧,这可不太体面。”   银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祂不敢相信:这个人类在训斥自己吗?他真的敢,而且真的这么做了吗?   祂沉声道:“你就不怕——”   “我要维护朋友,就不会害怕。”阎知秀冷笑道,他的语气涌动着怒火,“我可以说,我经历过的事,远比一个失职的主神可怕得多!”   银盐一下反应过来,祂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委屈,下意识辩解道:“不是我打伤的祂,是奢遮……”   “但你也什么都没做,不是吗?”阎知秀眯起眼睛,锐利地打量着祂,“你只是个旁观者,还趁祂不注意,一路跟到了这里,要窥探祂的秘密。”   银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祂不愿承认,这下,祂才是真正深重地嫉妒了安提耶,因为祂结交了这样一个凶猛的,忠诚的友人。他拥抱祂,摸摸祂,逗祂消气,在祂陷入沉眠时,他也把祂护在身后,如此无畏地捍卫着祂的尊严。   他是人类,但他更像安提耶的守护神。   ……而我什么都没有。   祂黯然地想。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银盐缄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不会暴露这个秘密。”   阎知秀眉梢一挑。   “我不会告诉其他亲族,”银盐消沉地说,“你们就当着永远的朋友吧,这次是我冒昧了。请你……”   祂吞咽着喉咙,艰难地轻声说:“请你务必不要伤害祂。”   阎知秀打量着祂,似乎在评估主神的真心。   渐渐的,他放下手臂,突然道:“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进来躺下。”   话题转得太快,银盐吓了一跳:“什么?”   阎知秀一偏头:“你从来没有和家里人一块儿依偎过吗?你可以睡在安提耶旁边……前提是变成蛾子的形态。”   他回头看了下,补充道:“你自己做决定就好,这都无所谓。”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屋了!   银盐目瞪口呆地望着人类,祂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和亲族睡在同一张床榻上?除非祂们都成了尸体罢!   可是……   人类掀开花瓣的门帘,消失在那间布置得暖融融的小房子里。   可是,如果这很舒适呢?   如果被这个人类的手臂拥抱,足以消除了亲族带给自己的烦躁与溃败感,让祂像安提耶一样,哪怕只收获了一点最微薄的幸福呢?   银盐无法抵御这个念头的诱惑力。   阎知秀从衣柜里拿出更多毛毯,暖暖和和地堆在床上,像摇篮似的包裹了整张床。他刚爬上去,让自己安顿下来,窗口便传来一阵轻微的,拘谨地嗡嗡声。   他扭头一看,一只月光般银白的毛绒蛾子正笨拙地翻越窗户,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羽翅。祂翕动触角,小心地抬起眼睛,观察着人类的表情。   阎知秀挪了下身体,给祂留出一个空位。   银盐犹豫再三,还是缩小了体型,谨慎地避开呼呼大睡的安提耶,钻到人类的另一边臂膀下,忐忑地蜷成一团。   阎知秀轻轻抱着祂,把祂的身体挤在软绵绵的毛毯,柔软的床铺,以及人类温暖的皮肤中间。   银盐:“!!!”   银盐震撼地石化了。   这是……这是真实存在的感觉吗?   祂的翅膀在哆嗦,肚皮也在颤颤,祂有股强烈的渴望,就是在这张浓缩天国般的小床上尽情翻滚,或者像炮弹一样,用力撞在人类身上,趴到他的颈窝里安家。   “睡吧,”阎知秀耳语道,“祂今天累了,你也累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也累了!   银盐情难自禁地摇摆肚腹,紧巴巴地团在人类的肋骨旁边,被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后背……祂的领毛一根根地蓬松开来,肚皮上的褶皱也舒展了,足肢更是暖洋洋地发酥。   一切琐碎的烦恼,先前亲历的糟心事,此刻都被浓烈的阳光晒化。祂什么都不用忧愁,什么也不要烦恼,只要承受这份幸福就够了。   银盐恍惚地,一点点地攀爬上人类的胸口。   然后不经意地伸出一半的爪子,直接把睡得香甜的安提耶推下去了。   阎知秀:“?”   作者有话说:   银盐:*坚定的,意志强硬的*人类就是灾害的源头,我坚决反对人类加入我们的家庭……   阎知秀:*路过*   银盐:*变成小蛾子*   阎知秀:*困惑地回头看*   小蛾子:*开始跟其他小蛾子厮打,恶狠狠地纠缠在一起* 第183章 愿他万年(三十二)   阎知秀有点困惑,但还是用胳膊揽住呼呼大睡的安提耶,把祂端端正正地放好。   银盐平平地展开翅膀,瘫在人类的胸口,祂的触角向后贴着头顶,窝在人的心脏上方,一下一下地倾听那蓬勃规律的跳动声。   祂真的睡着了。   而祂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入睡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是万年前的一次静谧黄昏,或许是一次宴饮后的酩酊大醉,或许是奢遮和卡萨霓斯联起手来的恶作剧,或许以上这些全都是祂的幻觉,祂根本就没有真正地深眠过。   银盐累了,厌倦了,精疲力竭了。   飞蛾的家族有种本能,祂们可以通过气息来辨别亲族的情绪,判断祂下一步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这是一种社交技能,但更多时候,它是沉重的负担。比如厄弥烛,祂会对你露出锋利的笑容,但是祂的气味却在疯狂地尖啸,对每个家庭成员怒吼“我会摧毁你,我要杀了你,你们全是无能的狗杂种”;又比如哀露海特,祂会带着一点低沉的疲惫,问你找祂有什么事,但祂的气味实际上在说,“我真的无力承担,请你现在就转身离开”。   祂们早就走得太远,太过火。眼下,这个看似无上辉煌的家族就像一架即将失控的列车,在长久的冲突和摩擦中,祂们彼此憎恶,相互怨怼,视血亲为该死的仇敌。每个成员都把最后的希望押在长兄身上,祂们指望祂不再逃避,肩负起指引的职责、教导的职责,好叫家庭步入正轨,不至于在过量的仇恨与误解中彻底破碎。   可能德斯帝诺也恨我们,许多个日夜,银盐如此苦涩地思索,所以祂避开我们,仿佛凡人躲避洪水猛兽。   此时此刻,今时今夜,祂终于可以不用再过度思考这个问题了。祂的注意力已经被人类的气味所吸引,那正是一种幸福,满足和放松的混合氛围。   祂呼噜噜地,昏头转向地埋在温暖的热量里,被毛毯,柔软的睡衣,还有人类的手掌包围着,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所在。   阎知秀困倦地闭着眼睛,左胳膊搂着安提耶,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银盐,他也睡着了。   第二天,阎知秀是被奇怪的动静吵醒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耳边激越地扑棱扇响,乱流喷飞间,还伴随着语气强烈的嘶嘶低喊。   阎知秀勉强撑开一只眼睛,看见一团模糊的白影在自己跟前凌乱翻滚,晶亮粉尘满室喧腾。   “……你居然抢我的朋友,你这个贼,骗子,无耻的强盗!”一个极力压低,还是掩盖不住狂暴愤怒的声音斥责道,“你还敢躺在他身上……你还敢……”   “是他邀请我,而我也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另一个冷静得多的声音回答,“你此刻的迁怒,无非出于对自身实力的心虚,潜意识里,你已经预感到我会抢占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撕打声更加凶猛。   阎知秀两只眼睛一块儿睁开,这下看清楚了。   应该是担心吵醒人类,把战场闹得太大,两个神此刻都维持着袖珍的体型。祂们将力量的角逐放置在更高维度,银盐的领域同时笼罩着整片湖畔,不让其他亲族知晓。   但是落在阎知秀眼里,就是两只毛绒公仔在打架。   灰蛾子比银蛾子更胖胖,银蛾子比灰蛾子更坚强。两个蛾子在空中互相撞击,你用领毛压我,我用肚皮弹你,我用爪子揪你的触角,你用翅膀扇我的脑门……   阎知秀愣愣无言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出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两团扑扇互骂的蛾子。   “睡觉。”   然后一左一右,往怀里一塞,毛毯盖好,躺倒睡回笼觉。   安提耶毛发凌乱,犹如一枚刺刺的大毛栗子,银盐翅膀分叉,像支冷酷的鹅毛掸子,分别趴在阎知秀的身上瞪视对方。   阎知秀睡意朦胧地补充:“不准再打架。”   安提耶迫切道:“可祂是小偷!一个厚颜无耻的贼,祂、祂推我!祂要把我们拆散!”   天空的主君焦急万分,祂的前足乱扒,攀到阎知秀的肩膀上,连连征求着人类的意见,要给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你不会听祂的话,对不对?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阎知秀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   行吧,回笼觉是睡不成了。   他坐起来,先揉眼睛搓脸地清醒上一阵子,再顶着惺忪的三眼皮,拿过床头的小梳子,给安提耶犁顺乱七八糟的领毛。   等祂梳得整洁干净了,他接着才说:“是的,我还和你是好朋友。当你的朋友结交了新的朋友,并不意味着你们的关系会因此变淡。”   安提耶冲银盐耀武扬威地竖起翅膀,展示自己有人类整理的皮毛:“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祂!”   银盐沉默地,冷冷地盯着祂。   阎知秀抓着后脑勺,他也有点无奈,可是该说的话还是得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我猜,你的排斥来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你害怕失去,害怕自己在朋友这里的地位变得透明,变得边缘化。但你完全不用害怕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阎知秀的神色平静,语气笃定,“你在这里,就已经对我很重要了。”   安提耶睁大眼睛,水汪汪地,梦幻地凝视着人,而银盐在不自觉间将翅膀贴得更低,祂莹润的复眼倒映着打开的窗口,那里正潮涌着晦涩的天光,像一个黯淡的逃生出口。   “我跟你保证,或者发誓,好吧?你们神不都是很看重誓言的吗,那我就跟你发誓,我不会放弃和你的友谊——除非我被什么不可控的外力操纵了,比如嗜脑虫什么的。”阎知秀说,他一边说,安提耶一边拼命地上下点头。   “所以,”阎知秀加重了语气,“你以后不能再为这个打祂,你要跟祂友善地相处。”   银盐打算悄悄溜走的步伐凝固了,安提耶同时大吃一惊。   安提耶愤愤不平:“我不跟祂睡在同一张床上——”   “严格来说,这里是我的床。”阎知秀弹祂一下,再探身过去,把一个渐行渐远的银盐抱回来。   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主神僵硬地绷紧了身体。   “抱歉,这不是个愉快的清晨。”阎知秀帮祂摆正东倒西歪的蛾翅,他手里的小梳子是安提耶专用,此刻没有新的,他便用手指整理着主神蓬乱的领毛,搓揉几下,银盐便呼噜噜地软倒了,“可是,你比安提耶年长,更比祂稳重很多,也请你好好地待祂吧。你和祂是亲人,应当珍惜彼此的存在,用关怀和理解去支持这份天生的情感,而不是用愤怒,用争执去消耗它。”   银盐扁扁地贴在人类身上,顺滑的绒毛光华灿烂,根根溢彩。   祂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近日来安提耶总是光彩照人,精神焕发地出没于众神面前——祂被人类宠得多么好!有梳毛,有爱抚,有承诺,有温声细语的劝导……祂只在这里浸泡了一个夜晚,焦渴皲裂的灵魂就有了复苏的迹象。   安提耶瞪着如痴如醉的银盐,嫉妒地嗡嗡直响。祂从人类的肩膀上下去,佯装若无其事地把那摊神一撞,换成自己。   银盐立刻就要撞回去,恰逢此刻,苍穹的诸天星辰重新排列,朝八方发出无声的波纹。   银盐停下来,安提耶的触角也直直地竖起。   “我……我们得走了。”银盐低声说。   “哀露海特在呼唤,”安提耶收起竞争的心,转瞬之间,祂就与银盐统一了阵营,“我们不能让祂们发现这里。”   阎知秀:“那快去,我也得上班了。”   银盐焦急地补充:“大概是为了宴席的事情,事情一结束,我就回来看你!”   祂也不知道自己的迫切从何而来,可能祂只是想对人类证明,他很重要,他不是自己以往那些短暂垂青的宠臣,繁星般茫茫的祭司。   “我知道啊,”阎知秀笑起来,故意一抬主神柔软的蛾肚,把祂送上天去,“快回去吧。”   银盐还不知道要怎么做——直接离开,会不会显得过于轻佻?可是我该跟他说什么,叮嘱什么,才能完美地结束这次会面,好不叫人觉得失礼?   安提耶哼了一声,先熟练地过来抱着阎知秀的脖子蹭蹭,随即振翅飞天,对银盐低声怒斥:“你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你想让那些好事之徒全注视到这里么?”   银盐迟疑一刹,同样尝试着在人脸上蹭一下——只是动作太生硬,比起蹭,更像是挤。   阎知秀无语地捂着脸,目睹两个光点先后上升至星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万神殿内,安提耶化作一团盘旋的雷霆风暴,降临在祂的王座上,银盐则姗姗来迟,白雾笼罩祂的领域。   除了最上首的空位,七神齐聚,商讨宴饮的事项。   “你和安提耶迟到了,”哀露海特抬起深蓝色的眼眸,望向银盐,在神王缺席的很多个年岁里,祂只能勉强地肩负起领导者的职责,“你……”   大地与海之神忽然语塞,祂的浓眉沉沉地压低着眼眸,仔细端详着银盐。   祂不一样了。   或者说,祂和安提耶变得十分相像。   卡萨霓斯敏感地轻抽鼻尖,极乐之神的容色变幻无常,最终,祂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体,和剩下的主神一起,死死盯着最后到场的两名亲族。   在这其中,安提耶的变化无疑是最大的。祂的快乐更多了,以此为准,万界的青空也延续了多日的辽远晴朗,祂的心和灵魂都那么轻盈,偶尔变回原型时,祂的领毛柔软洁净,羽翅熠熠,仿佛被谁精心地保养过。   可是——会是谁?   眼下,银盐也加入了安提耶的行列。尽管祂的灵魂边缘依然粗糙,可那种掩盖不住的丰盛和满足,仍然逃不过其余血亲的耳目。   毕竟,在漫山遍野的枯槁衰枝、荒芜残叶中,但凡出现一星碧翠,都会像白水里的墨那样刺眼。   “你们是一起过来的,”厄弥烛乖戾地睁大眼睛,率先轻声开口,“你们去了哪里?”   “我在自己的领域做什么,无需向任何生灵通报,”银盐平静地说,“包括你,厄弥烛。”   “你去见了谁?”卡萨霓斯忽然探长身体,咄咄逼问,“安提耶去见了谁?”   “别多管闲事,卡萨霓斯!”安提耶瞬间被激怒,危险地咆哮道,“我跟祂没有任何瓜葛,这话以前我没有讲过,以后我也只讲一遍!”   “——好了!”哀露海特身心俱疲地撑着前额,很早之前,祂就不戴头饰了,那些冰冷琐碎的珠宝只会令祂更加心烦意乱,“哪怕只有一天,一天,你们能停止争端和冲突……”   “亲爱的哀露海特,你还不如乞求德斯帝诺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大兄,无私地爱着我们的全部!”奢遮森冷地笑了起来,“哦,我忘了,这同样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幻梦,不是吗?”   厄弥烛嘶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连根拔掉你的舌头。”   “你现在就可以这么做,”奢遮喜悦地,沙哑地笑道,“快,我鼓励你!你现在就可以这么做!”   璀璨的万神殿内,诸神端坐王位,彼此憎恨着,仇视着,宛如一群残酷的野兽,时刻准备朝对方的破绽张开利爪,龇出尖牙。   最终,飨宴前的会议不欢而散。银盐坚守着人类的秘密,相较于安提耶,祂更加谨慎。   一连七日,祂没有去湖畔的人类小屋,安提耶同样如此,直到宴席的准备工作都妥善地完成,七位主神分别在请柬上铭刻下各自的印记,送入德斯帝诺的领域。   “大兄不会来的。”安提耶压低声音,对银盐说,“祂已经有太久没有出现了。”   “小心你的话语,别让理拉赛听见。”银盐提醒祂,为着人类的缘故,祂们当真结成了一道隐秘的联盟,“祂会怒不可遏。”   “因为祂没有福分。”安提耶窃窃地嘲笑道,“人告诉我,他曾为理拉赛拾起一块破碎的神言符文。”   银盐一愣,追问:“然后呢?”   “然后发生的事,人没有说。”安提耶耸耸肩,“但是我能猜到!你也清楚理拉赛的性格,明白祂有什么毛病。”   银盐稍作沉默,颔首认同道:“确实,祂没福分。”   与此同时,古老混沌的荒原上,德斯帝诺不耐地睁开燃烧星辰的眼眸,盯着那份陈词滥调的请帖。   是选择忽略,还是选择把它碎成粉尘,洒进无垠的太空?   蛾神抬起触角,忽然困惑地嗅了嗅。   有一丝……有一丝气味,一丝最微弱,也最奇特的气味,飘散在请柬的刻印上,使祂情不自禁地想要探寻,感到一阵心血来潮的冲动。   这是什么味道?   德斯帝诺用足肢扒拉着主神们的刻印,茫然地找寻着原因。   ——算起来,我也已经有很久没见过祂们了。   德斯帝诺心不在焉地坐起来,倦怠地叹息。   一想到要把自己投进那个嘈杂,喧嚣,刺耳,地狱般的漩涡,神王便烦躁不堪,怒气上涌。可是,总把亲族的邀约拒之门外,也算不上最佳的处理方式。   既然我之前已经斥责了理拉赛,祂们应该会有所收敛,德斯帝诺一边思忖,一边在请柬上嗅来嗅去,如果这次,祂们能保持安静的话……   硕大的夜蛾蹲在领域的最深处,纠结地迟疑起来。   “哦,你们都要去参加宴会!”阎知秀的眼睛亮起来了,“是所有神都会去吗?”   要是德斯帝诺也参加的话,我起码可以远远地看祂一眼……   “是的!”安提耶趴在阎知秀的左肩,抢着大声回答,“我们会去,我们的从神也会去,还有很多很多别的神……呃,反正很热闹!我们可以讨论某个星球是否要被保留,下一个纪元的主题又是什么,哦哦,我们还可以创造一个新的星系……”   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有一个神是不会来的,”银盐贴在阎知秀的右肩,不甘示弱地泼冷水,“你可不要忘了。”   阎知秀的心有点沉下去了,他掩饰地笑道:“谁不会来?是不是你们的……”   安提耶长叹一声,用前足搔搔脑袋:“是啊,德斯帝诺总是不会来的。”   阎知秀强忍着不去问更多关于祂的事,哪怕距离那场浩劫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的心脏还是会闷闷地发疼。   “你们要是去的话,”他忽然说,“可以带上我吗?”   直觉告诉他,他也许可以去这个宴会上寻找收获。   因为人类主动提要求的情况实在是太稀少了,以致银盐还没张嘴,安提耶便迫不及待地立刻大喊:“好啊!”   银盐:“……”   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那你可以暂且充当我的酒侍,我会把你藏在人群里,这样,你就不至于被其他危险的神祇发觉,”银盐不慌不忙地安排,“假使你想见识万神殿的灿烂辉煌,我亦能将你藏在领域,带你去四处游览。”   阎知秀还没来得及回话,安提耶怒发冲冠:“为什么他不是我的酒侍?!你不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吗?你是个山洞里的野人吗?”   眼看又要打起来,阎知秀只得一边给一个脑瓜崩。   “那还是由我带着人类!”银盐坚持道,“不要忘了,安提耶,我们的亲族全在密切地关注你呢,倘若被祂们发现了端倪,发现了人和我们的关系,你要怎么弥补过错?”   祂说得有理有据,安提耶气闷良久,实在不能反驳祂。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宴会当天,阎知秀秘密地混进主神银盐的酒侍队列,若有若无地藏在神祇的雾气当中,抵达了布置一新的万神殿。   有了众神的填充嬉游,他曾经熟悉的,落寞寂寥的居所也变得星光绚烂起来。阎知秀穿着酒侍的长袍,手提盛满乳酒的金壶,身边不着痕迹地跟随着十来只守护使臣,以及不知何时混进去的风暴使臣。   银盐朝他小声介绍着过往的亲族。   哀露海特生得坚毅俊美,深蓝的长发犹如大海;卡萨霓斯的容颜令人眼花缭乱,祂束起霞光色的美发,倾国倾城的笑靥,就噙在祂的唇边;绿发的冷傲神祇是理拉赛,阎知秀早已见过祂的本尊;红发的神祇是厄弥烛,祂的美暴戾锋锐,犹如一千一万把出鞘饮血的长刀;最后一个来的是奢遮,祂的长发浓如黑洞,遮掩着祂阴郁深邃的五官,梦神来回睥睨,像是要随时挑起多变的事端。   众神的宴饮开始了。   乳酒的馥郁香气弥漫在至高天,比起酒侍的平凡常见,担当舞侍与歌者的全是光荣优美的神祇,祂们盘旋着,仿佛漫天浩荡的落花,飘飞进恢宏的厅堂,纵情地舞蹈,歌唱。   真叫人叹为观止!他高高兴兴地端着酒壶,欣赏这不可思议的盛景。相较于万万年后的孤寂时光——德斯帝诺再备起宴席,能充当来宾的,只剩下黑白蛾子,还有一个孤零零的阎知秀。   神祇们接连清唱,祂们的声响是花的声响,风的声响,雨和火的声响,恍若浩瀚的交响乐团,奏响在至高的太宇。阎知秀看得心潮澎湃,眼睛也亮得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他的心脏骤然沉闷地跳动了一下。   阎知秀猛地抬起头,满殿歌声停歇,华舞凝固,主神的金案前杯盘翻倒,措手不及地慌成一片。   ——恒星的耀芒笼罩太古,万神殿上,空寂了无数年月的座位,正逐渐汇聚出一个身影。   德斯帝诺来了。   阎知秀的心脏狂跳,快如擂鼓,几乎令他难以站稳。   他的直觉果然没错,那个全宇宙最大的混蛋来了!   “大兄?”奢遮骇然站起,梦神的领域飘摇如狂风疾草,“你……你真的来了?!”   祂坐得太高,太远,阎知秀的眼睛有点模糊,已经有些看不清那个家伙的模样了,他只能隐约瞧见,德斯帝诺沉默不语,仅是点头示意。   刹那间,万神殿内爆发出了多么夸张的狂喜海啸!   卡萨霓斯高声大笑着洒下大把金粉,奢遮的梦境池水如同四散的水晶那样纷飞,嘹亮的歌声席卷至高天,舞侍在狂欢中转成绚烂的小小飓风。主神们都放声欢呼,急不可耐地向长兄表达思念,询问近况,渴望祂继续出席下一次宴会……   一时间,全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膨胀到了刺耳、刺目的程度,阎知秀不像是站在万神殿里,更像是站在一个硕大无比,喧嚣无比的万花筒里!   与爱侣再会的雀跃逐渐消退,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转头看向德斯帝诺。   面纱遮掩着祂的上半张脸,但是祂的嘴角已经深深地,不受控制地沉下去了,手指更用力地攥进王座当中。   不妙。   非常不妙。   阎知秀顾不得躲藏,一把抓住银盐的手臂:“快让祂们停下来!”   银盐心里也很激动,但可能因为人类在祂身边,祂还不至于到了失态的地步。守护的主神蹙起眉头,为难地说:“这……这恐怕……”   阎知秀慌乱地转过头,此刻,奢遮兴高采烈地来到兄长身边,这多变阴鸷的主神,此刻快乐得像个单纯的,抓住了蝴蝶的孩童。   “大兄,你快看啊,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梦神兴致勃勃地炫耀道,“在一百万颗星球上,我曾收集起百万倍数的美梦,不止是人类的梦,还有精灵的梦,鸟兽的梦,神的梦。你看,它们是不是很美?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就是为了送给你的!”   说着,祂张开手,掌中盛开着一朵美不胜收的,水晶般的莲花,花蕊开合,那些梦境也跟着释放出来。   ——然后,它们发出永无止境的笑声,大笑,痴笑,低笑,轻笑……有的尖细,有的雄浑,有的只是野兽的啁啾。   完了。   阎知秀一下有了极端不祥的预感。   快把你的花拿开……快把它拿开!   “……把它拿走,”德斯帝诺勉强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奢遮愣住了,回过神来,祂连忙殷切地追问,就像小孩子追问大人,为什么不能陪自己过生日:“为什么呢?这,这些大多都是人类的梦境和思维,我知道你喜欢人类,你宠爱他们,所以我才……”   “我说了,”德斯帝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把它拿走。”   奢遮不甘心地喃喃:“可是,我花了好长时间……”   已经太多了。   这些声音,这些笑,这些颜色,这些光亮——德斯帝诺猛地站起,震荡的神力悍然冲击整座万神殿,也将祂的血亲一下打倒在地,莲花随即破碎,数以亿万计的美梦化作枯萎的香气,哀嚎着覆灭。   阎知秀停住了呼吸。   “滚开吧。”德斯帝诺说,“这就够了。”   歌舞暂停,喧哗不再,唯有祂的话语,残忍地响彻至高天。   “可笑至极的宴会,还有可笑至极的礼物……我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我居然选择了你们。”   “你们的吵闹难道是永无止境的吗?到底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意识到,这些自以为是的邀请和宴席,不过是无用的喧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奢遮浑身发抖,祂拢着那朵破碎的莲花,万分悲恸,忍不住地大喊:“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走下来,走到我们中间,看我们一眼?!”   “等你们学会尊重为止。你们简直是一群不懂分寸的孩童,永远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只知道在我周围制造更多的混乱,尤其是你,奢遮。”德斯帝诺漠然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笨的礼物,不要再多给我一个厌弃你的理由。”   奢遮睁大眼睛,泪水就像不受控制的血痕,逐渐拖曳成两道晶亮的伤口。   哀露海特恳求道:“祂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从没有过开心的时刻!”神王冷酷地回答,“站在这里,我只看到一群浅薄至极,肆意妄为的东西!你们实在令我厌恶,我之所以还没有将你们彻底摧毁,如同扑灭一群烦人的蝇虫,无非是因为,在‘血缘’的连接下,我的容忍还没有耗尽。”   奢遮抱着祂的莲花,一点点地在地面上蜷缩起来。祂的痛哭无声无息,只有黑发像满地垂死的蛇,痉挛地抽搐着。   阎知秀的心跳好像也停止了。   你不可能说这种话,他歇斯底里地想,德斯帝诺不可能说这种话,最起码我的那个德斯帝诺不会!   在他的手心底下,银盐的皮肤已经变得比冰雪还要冷。   阎知秀上前一步,手中的酒壶被重重地放在金案上,发出不亚于雷霆的巨响。   “道歉。”他说。   满殿死寂,银盐和安提耶全都脸色苍白地跳了起来。   德斯帝诺眉心轻皱。   祂好奇地盯着这个疯狂的人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过去和未来。   “……什么?”   “我说,道歉!”阎知秀提高声音,几乎是把这句话从喉咙里吐出去的。   他的样貌也很熟悉……我在哪里见过他?不,我不记得我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可我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   “为什么?”神王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你不公平,不公正!”阎知秀厉声道,“一个正常的家庭,正常的兄长,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不会称呼祂们是‘蝇虫’和‘东西’!”   安提耶吓得快要昏倒,银盐的三颗心脏也快要从喉咙里呕出去,但是来不及了,人类已经冲向神王,像斗牛士对着疯牛……或者一头疯掉的龙!   “如果你觉得这些音乐吵闹,舞蹈乱七八糟,宴会厅的光线也刺得你眼睛疼,那你就告诉祂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清楚!你不能一边紧紧地闭着嘴巴,一边又厌烦祂们为了接近你,讨好你而做出的一切行为!人长嘴是要吃饭,要呼吸,要沟通,你长嘴是干什么的?!”   人类的眼眶早就红了。   奢遮趴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除了阎知秀之外,万神殿中鸦雀无声。   被猝不及防地揭穿心事,德斯帝诺心头火起,祂掩盖掉那点因人的泪光而升起的不适感,酷烈地斥责道:“你不过是凡俗低微的生灵,如何敢对我——”   不等祂说完,阎知秀就愤怒地喊道:“我告诉你,刚才那个场面不好笑!祂也许是个跋扈的神,一个无视弱小的神,但你——你除了伤害祂,伤害祂们,什么都没做,好像这就是你最熟练的特长了,是吗?”   他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而且,他怎么敢在对我如此放肆的同时,还这么……   德斯帝诺已然惊呆了,不光是祂,一切的神祇都惊呆了。   ……还这么生动,像一团火似的,这么美?   德斯帝诺难以置信道:“你,你……”   “祂把心敞开给你看,”阎知秀的声音发抖,“也许那很笨拙,不美观,但祂把评判的权力完全交在你手上,比一条露出肚皮的小狗还卑微!你给祂的回应又是什么?你把祂一脚踢开,你让祂流了比血还多的眼泪!”   “……你不可妄自评判主神间的家事,你没有资格!”   “这不是爱,爱不是这样的,这是虐待。”阎知秀怒火攻心,直视着神王。   安提耶准备扑过来了,银盐也汇聚起一切的神力,准备从混沌飞蛾的惩罚中庇佑祂的人类。   德斯帝诺完全张口结舌,主神绞尽脑汁,居然找不出一句辩驳人类的话:“你竟敢……”   “我当然敢,我敢指着你的鼻子让你道歉,我还敢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祂们!祂们因为爱你而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德斯帝诺快要气疯了,当着众神的面,祂步步后退,无力反击,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一个奇怪的,舌头比刀子还要锋利的人类!   “哦,你被刺伤了,你被我的话伤到了,你很难过,你觉得愤怒,”阎知秀连连冷笑,“或者,你想杀了我,是吧?”   混沌的思绪飞驰,德斯帝诺只来得及匆忙反驳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想杀了你。   “——那你就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吧,想想你让祂们疼了多久,又疼了多少次!”   “够了!”   德斯帝诺狼狈地败退,祂再也无力承受人类犀利刺骨的言辞威力。   神力与神力的强大撞击,在万神殿内轰然炸响。然而,神王没有杀人,甚至没有做出什么激动的处罚条款,祂只是离开——像一个最卑微的失败者那样,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阎知秀颤抖地呼气,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他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重重地捂住了脸。   众神骇然失声。   主神们愣愣地注视着兄长离开的地方,然后慢慢地,齐刷刷地——   把头转向了那个坐在地上的人类。 第184章 愿他万年(三十三)   深呼吸,一直数到五。   阎知秀强迫自己的心跳缓慢下来。   再深呼吸,从五数到一。   他努力控制着身体的节奏,让耳边嘈杂的血流声逐渐平息,让鼓噪全身的脉搏都回归到躯壳深处。   没关系,这不过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那是德斯帝诺,祂曾对我说:“除了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我还可以继续往前走,我还有办法改变这个宇宙的未来,我能找到出路,我总能找到。   ——祂设想过我们的未来。祂告诉我,祂要送我一颗太阳,一颗月亮,一万颗星星,我们坐在充满绒毛和云朵的小窝里,相互拥抱,不必开口说话,就已经如此幸福……   只是一次小小的挫折!就算祂和我在这个时空的初见一点儿都不愉快,以至于祂想杀了我,我也不能光坐在这里,任凭痛苦将我吞没。   安提耶跪在他旁边,关切地弯腰看着人类,青年神祇的黑色短发无风自动,仿佛无拘无束的飞鸟羽翅,银盐半跪在另一边,小心地拈着人的手腕,想要查看他脸上是否有伤。   “……抱歉,”阎知秀胸膛起伏,喑哑地道,“是我失态了。”   安提耶的薄唇微动,讷讷道:“你没事就好……”   祂要说什么呢?祂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能缓解当下的情绪了。   按道理,德斯帝诺既是主神中的至高者,又是祂们理应爱戴崇敬的长兄,阎知秀刚才和祂的对话,已经不能用“大不敬”来形容,简直就是万恶不赦之罪。   可是,他太珍贵了,安提耶根本无法责怪他。   人类说的话全都是对的,祂悲伤地想,他只是一个微小的生灵,德斯帝诺的造物之一,却敢挺身而出,怒斥着神王的傲慢,冷酷与残忍。他的语言严厉且清晰,眼神明亮,灵魂燃烧着耀目的火光——德斯帝诺甚至因此而溃逃!因为真相和真理是无法用花言巧语驳斥的,它们和宇宙本身一样坚不可摧。   “没关系,”银盐也低低地说,“这……这原本就是一场失败的家宴。”   在祂们身后,原本僵化凝固的亲族,此刻如梦方醒,渐渐有了动作。   祂们迟疑地摸索,谨慎地试探,小心翼翼地朝人类的方向靠近,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犹如一群饥肠辘辘,骨瘦嶙峋的恶兽,望见了荒漠中的一眼甘甜清泉,却又不知它是什么奇观。   安提耶蓦地警惕起来。   祂一把抓住人类的手臂,强健的膀子一夹,便化作飓风,挟着阎知秀疾速窜向无垠的苍穹。   祂的动作太快,稍稍迟缓一点的主神还没反应过来,安提耶便飞上闪耀群星之间。   但在那里,奢遮的幻梦已然弥漫在浩瀚的夜空,祂盯着安提耶——或者是安提耶怀里的人,梦神张开嘴唇,声线更接近呓语:“谁能比一个梦更快呢?”   厄弥烛大怒:“祂想逃,抓住祂!”   众星燃烧,混沌的风暴炸响云霄,贯穿天穹的刀剑正在成形,却不见哪位主神横加制止。祂们是残暴的家族,没有一天宽恕了彼此的血。   刹那间,银白的光幕轮转,庇护之力抵御了战争的凶戾伟力,银盐沉声喊道:“带他走!”   厄弥烛发出狂暴的战吼,犹如熔炉崩毁,火山喷薄。银盐一手排开奢遮的罗网,另一只手扛住毁灭之神的冲击,趁此机会,天空的主君瞬间消失在聚涌的云海雷霆当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全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银盐站在闪烁不定的星耀里,再转身时,余下的五位主神已经将祂团团包围。   “你有什么话要解释吗,银盐?”哀露海特低声质问。   “你应该有很多事需要告诉我们吧?”卡萨霓斯紧随其后。   奢遮阴沉地盯着祂,厄弥烛看起来想撕下祂的一条手臂,而理拉赛,祂从先前起便一直沉默,像在紧急思考着什么。   面对诸位亲族的骇然压迫,银盐神色淡漠,语气从容不迫。   “我想,这取决于你们的态度。”祂说。   穿过终年不散的飓风,无穷无尽的暴雨,环绕着这个小小宇宙的末日雷霆,安提耶总算和人类抵达了祂的领域中心,祂们暂时安全了。   “来,坐在这儿!”安提耶大大地松了口气,毫不顾忌地把人安放在自己巨大的王座上,“你有哪里受伤吗?”   受伤?   这会儿阎知秀的脑袋还是懵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安提耶带着一飞冲天,耳朵边跟星际大战似的砰砰砰轰隆隆一顿乱炸,再一睁眼,就坐到这里了。   “银盐呢?”阎知秀想起来,“我刚才好像听到祂的声音……”   “没关系!”安提耶不以为意,“祂不会有事的,起码比你安全多了。”   阎知秀捂着太阳穴,头疼。   “是我冲动了,”他说,“我不该跟你们的兄长吵架……”   “不,”安提耶认真地抓住他的手,神祇锐气十足的五官,此刻更偏向于男性的特质,“不,你知道吗?你说得都对,没有任何错误,但我还是得赶紧带你跑掉,因为其他主神可能会倾向于维护德斯帝诺的尊严,尤其是哀露海特。我担心……祂也许会想要处死你。”   阎知秀挑眉:“处死我。”   “或者是比死更严酷的刑罚,毕竟,你把德斯帝诺痛骂了一顿,你甚至把祂骂跑了!”安提耶咧嘴而笑,眼神几乎是倾慕的,“你真了不起。”   阎知秀微微一笑,伸手捋顺祂鬓边乱飞的头发。   “你先和我待在这里哦,”安提耶叮嘱,“没有我的允许,即便是德斯帝诺也不能随意进出我的领域。等银盐回来,我们再打探一下消息。”   阎知秀想了想,点点头。   同一时刻,针对银盐的审讯却进展缓慢。   五位主神像环绕的狼群,瞪视着最中间站立的同胞,在祂们身后,一颗阴森的死星无声旋转,隐隐发出一些清脆开裂的装饰之音。   “跟我们说说他的事。”良久,卡萨霓斯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银盐的唇边勾起笑容:“什么?我还以为你们会先替德斯帝诺兴师问罪一番呢。”   “你知道德斯帝诺的脾气,”卡萨霓斯不耐烦地说,“祂走了就不会立刻回来,祂当时没有杀的人,以后也不会急着杀,我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越权。现在,跟我们说说那个人。”   哀露海特判断道:“你和安提耶一直在偷偷地见他。”   “你们快乐得让我恶心。”厄弥烛说。   “他是谁?!”奢遮逼问。   理拉赛终究开口:“他……我认识他,他曾为我拾起一枚碎开的符文。我认为他知道的事,关于德斯帝诺的事,要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多。他不是个普通人。”   银盐的表情没有一丝破绽,祂温和地反问:“就算是这样,你们为何要过分关心?他只是个人——我们都知道,人很脆弱,人的寿命比星火更短,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们在私底下都干了什么?”奢遮忽然问,“他是你和安提耶的情人么?”   银盐挑起眉毛:“不是,严格来说,他是我们的友人。”   “我不相信。”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不悦之情,奢遮步步紧逼,“告诉我!他对你们做了什么?”   “你们……不一样了。”卡萨霓斯用更柔和的口吻解释,“我想知道,我们都想知道,这种变化从何而来?”   “告诉我们一切吧,银盐。”哀露海特也加入了劝谏的行列,奢遮更是紧迫地盯住祂,神态间充满焦躁。   银盐陷入沉默。   祂明白亲族为什么拥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也明白祂们的急切,痛苦,饥渴和绝望——本应作为堡垒和避风港的家庭非但没有给祂们带来任何慰藉,反而只有更多的伤害。在这里,本该互相扶持的家人针锋相对,不惜用任何手段刺伤彼此,好去发泄自身的挫败感。   祂们都太高傲了,不会低头,更不愿做第一个示好示弱的傻瓜。   “……我们聊天。”银盐低叹一声,说,“我们通常坐在第七层的一片湖水边上,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故事——人类的故事,然后我们也反过来告诉他一些事。”   “他是一个喜欢抚摸和拥抱的人,我也曾问过他,他到底对安提耶做了什么,而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给了安提耶拥抱,非常多的拥抱。在我和他结识之后,他也同样把那些给了我。”   厄弥烛嘲讽地嗤笑道:“哇哦,感觉一定不赖吧?可以让两个主神像摇头摆尾的家犬一样高兴!”   面对祂的讥笑,银盐的神色平静如昔。   “是的,”他说,“感觉……有点太好了。它又温暖,又安全,不是为了禁锢,而是为了保护,让我感到自己被完全接纳。它就是爱。”   厄弥烛的脸孔稍微扭曲了,卡萨霓斯勉强地微笑着:“爱是我的权柄,银盐。”   “不,那和你的爱不一样。”银盐笃定地说,“在他怀里,我会感觉到脆弱,如果他想伤害我,他一定能做到,但他没有,他用更多的温暖和满足将我淹没。接着,他就会梳理我的领毛。”   “梳理你的……领毛。”   “没错,”银盐自顾自地说,“他为安提耶准备了一个专门的梳子,也为我准备了一个,我的梳子有白银的柄,木头的梳背上描绘着小小的银花,人就用它给我梳毛。他会把我抱在腿上,先把部分打结的末梢梳通,然后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地轻轻刷过。你们知不知道,梳毛的声音很像风卷过滚滚的麦田?”   神祇神色各异,震惊地哑然着,片刻后,奢遮用尖得已经变了调的声线,古怪地说:“不……我们不知道,我们当然不知道了。”   “嗯,”银盐说,“我想你们也不知道。不过,你们可以想象那个画面:明媚的,熔化的阳光覆盖在金色的麦田上,温柔而辽阔的风像水波那样荡漾,卷起沙沙的轻响,仿佛时间也凝固了。天地间唯有那个午后,暖风绵延不绝地吹拂。”   众神的表情都发生了异变。   “你在撒谎。”厄弥烛说,“你打算激怒我们。”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毁了你和安提耶,”理拉赛嘶声道,“他是个危险份子!”   “还有花露,”银盐继续回忆,“他也喜欢用梳子蘸着馨香的花露,给我们洗刷翅膀。你上次还问过我,那是什么味道,对不对卡萨霓斯?我回答你,那是鸢尾和玫瑰的露水,他就是个傻瓜,喜欢像宠小孩子一样宠我和安提耶,把我们抱在手里,成天地笑啊,捉弄我们啊……”   阴影里,奢遮再也控制不住了,梦境与灵魂的主君骤然暴起,野蛮地扑向神色眷恋的亲族。   “他应该是我的人类!”神祇狂怒地咆哮,猛力抓出锋利的尖爪,朝着银盐的眼珠刺去,“我想起来了……他是被我的使臣带上至高天的!他应该是我的人类才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和德斯帝诺大吵一架,伤心地坐在地板上大哭*唉,我的心!幸好我还有一些可爱的,可依偎的小毛团,我可以——*准备伸手去拿小毛团,却摸了个空*   与此同时,小毛团之一:*疯狂在天空飞翔,以便踩在其他小蛾子身上炫耀*啊哈!我是一个多么幸福的蛾子,是谁还没有人类的宠爱?   与此同时,小毛团之二:*微笑着向其他小蛾子展示自己享受的待遇*是的,我身上香香的,是的,我还有专用的梳子……   其他小蛾子:*试图轮流杀死祂们,但是失败了* 第185章 愿他万年(三十四)   出乎意料的,银盐没有闪躲,甚至没有反击,祂只是象征性地放出神力抵御,那薄薄的银光就被奢遮狠戾打碎。梦神犹如一头四肢修长的野兽,佝偻着锋锐的铁脊,向祂的亲族扑杀过去。   祂的利爪瞬间割裂了主神完美无瑕的肌肤,淋漓粘稠的血肉声响里,祂剜掉同胞的左眼,把它碾成烂泥,继而连左边的脸孔也剐得碎肉斑驳,金血横飞,隐约露出森白的骸骨。   银盐的右半边脸依然完好无损,温和俊美的五官没有丝毫移位,仿佛毁容剜眼的痛苦不值一提,血亲的疯狂更是不值一提。   “你们是贼!”奢遮凄厉地嘶喊,“你们都是下贱的贼!还敢来我面前沾沾自喜地炫耀,以为我不会发现……以为我是个傻子!你们要把我的最后一点好东西也抢走,你们都该死!!”   银盐半边染血,半边洁净的眉毛稍微蹙起,祂静静地盯着奢遮,左手用力剪住祂的腕骨,右手则重重一掌,直接将祂扇飞到宽阔殿堂的另一侧,砸出轰然巨响。   梦神落地翻滚,转瞬便敏捷地爬起,想要继续冲向祂的仇敌,但银盐已经在身侧鼓起一层白色的屏障,犹如精巧的泡沫。   神祇脸上金血回涌,血肉再生,祂眨动眼睛,用不了半秒的时间,银盐的脸孔便愈合如初,衣袍重现皎洁。   祂仍旧是那个超然,冷静的主神。   在这场血腥闹剧发生的时候,其余四位亲族就立在左右,漠然麻木地旁观。   事实也确实如此,类似的事早已发生过太多次,而祂们都是永生不死,光辉恒久的神,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能说的我也都说了。”银盐环抱双臂,漠然地道,“你们怎么看,我亲爱的同胞们?或者说,你们还想要我编纂一些不切实际的故事,哄给你们听?”   “我会杀了你!”奢遮还在咆哮,“我会杀了安提耶,我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那个人类来路不明,”理拉赛严厉地警告,“我看不见他的过去,更不能辨明他的未来,你听见了,他对德斯帝诺的了解非同小可——”   银盐冷淡地回答:“我对他的过去和未来都不感兴趣,我只注重他现在的时光。至于他对德斯帝诺的了解很深,那又是什么罪过?宴会上,他同样维护了你们的尊严,凶猛且不计代价。我竟不知,恩将仇报也是你所推崇的品质了,理拉赛。”   理拉赛恼怒地呵斥:“最起码我不是那个被低微人类迷晕了头的神!凡不可知者,皆不可控——如果我们允许‘特例’出现而不加深究,岂不等于放任混乱滋生?更何况,他对混沌飞蛾的认知远超一般凡人,这种知识从何而来?又是谁赋予的他这份权力?”   “我无话可说。”在守护的屏障内,银盐优雅地朝祂稍稍欠身,旋即转向剩余三位缄默不语的亲族,“今天的会面很愉快,不过,就到此为止吧,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相信你们的也是。”   说完,祂便化作一阵银白的雾气,流泄在泡泡内,继而泡沫破裂,白雾亦跟着流散遍地,不知所踪。   忽略身后跟着追出去的奢遮,哀露海特沉默良久,问:“你们怎么看?”   卡萨霓斯徘徊在阴影里,踯躅地闭嘴不言。   理拉赛冷笑道:“一场闹剧。”   厄弥烛咬着自己的右手拇指,祂用尖锐的牙齿把自己咬出了血,随即吮吸着伤口,若有所思地喃喃:“倘若我能杀了那个人……”   哀露海特闭上眼睛,委实头痛欲裂。   银盐穿过自己的领域,祂没有理会身后追逐的凶恶幻梦,祂的身形无限恢宏,站在一片飞鸟的翅尖羽毛上,跟着飞上苍穹。   安提耶的领域为祂打开。   银盐轻盈地掠进去,左脸开始出现一道裂纹。   祂途经狂风,伤痕蔓延到祂的眼皮,祂路过暴雨,金色的血液也跟着渗出。等祂穿行雷霆,来到天空主君的领域中心,银盐闭着左目,脸上长长的伤口新鲜刺目,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人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豁然站起,震惊地望着银盐的脸,在他身后,安提耶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瞪着亲族。   “这是怎么回事?”阎知秀低声问,银盐乖乖地弯腰,把脸上的伤口呈现给他查看。   “没什么,”祂含糊地说,“很快就能好了,大家打闹是常事。”   祂抬起右眼,瞥了一下安提耶。   不是,你在这儿装什么可怜啊?!安提耶差点蹦起来,就这么一道迷你小伤,你可别不小心愈合了!   然而,碍于祂俩现在是一个阵营的,安提耶只得辛苦地忍下来,不叫人类发现端倪。   阎知秀神情凝重地接过风暴使臣送来的云布,他仔细地擦干银盐脸上的金血,接着打开祂紧闭的眼皮细瞧。   “只差一点,你的眼珠子就要被挖出来了。”阎知秀严肃地说,“是谁干的?”   银盐垂下眼睛,祂没有说话,等到人类给祂擦完药膏,祂才轻声回答:“是奢遮。”   安提耶看得牙酸,又有点意外:“你跟祂说什么了?”   “你是被梦境的使臣带上至高天的,对吗?”银盐没回答祂,转而向人类确认。   阎知秀合上药膏的金盖,点头:“是,是祂的蛾子带我上来的。”   “所以,”银盐说,“祂怨恨我和安提耶,觉得我们把你抢走了,你本来应该是祂的人类。”   安提耶气得哇哇乱飞,阎知秀倒是有点隐秘的好笑——准确来说,自己和德斯帝诺的关系才是最深的。   但是奢遮的性格,也实在让人觉得棘手。   他摸着银盐的伤口,小声问:“还疼吗?”   银盐笑了起来:“只有一点点。”   祂起身道:“不过,理拉赛对你的态度并不友善,哀露海特和卡萨霓斯选择暧昧的中立,厄弥烛……你还是离祂远一些,至于奢遮,你也看见了。”   银盐苦笑道:“祂太不稳定。”   阎知秀思忖道:“我明白的。”   “那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下吧!”安提耶挤开诡计多端的亲族,兴奋地提议。   “如果想换个风景,也可以去我那里。”银盐适时补充。   安提耶眯起眼睛,冲祂做出个口型:寡廉鲜耻。   银盐挑起嘴角,微微一笑。   阎知秀伸个懒腰,忽然就觉得很累。   和德斯帝诺的激烈争吵,以及突然暴露在所有主神视线中的不妙事件,都令他感到茫然的倦怠,他有些想睡觉了。   不过,换个环境睡也是可以的。   他打起精神,笑着问面前的两个神:“你们有没有体验过盖着被子吹空调啊?”   安提耶:“什么是空调?”   银盐:“人类用来制造冷气的小玩具。”   安提耶不解:“那又有什么乐趣?”   阎知秀揪祂的头毛:“好了!总之,今天我们就要睡在山洞里!”   风暴使臣们快活地旋转着,从天上扯下绵绵不断的,云织的毛毯和松软的枕头。银盐困惑地使一座山脉拔地而起,然后在这些宏伟的山脉上点出一个小小的洞口,安提耶挥动翅膀,亘古无尽的风雪便浩浩荡荡地吹奏起来了,很快便把苍青的山峦吹成厚重苍茫的皑皑白色。   阎知秀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地指挥使臣布置山洞。做完这些事之后,他才邀请两位神明进入这里。   神祇变回原来的面貌,一灰一银的两头蛾子顶开山洞口的挂毯,被人类带着,朝深处飞去。   眼前豁然开朗,洞穴里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云毯,角落里同样堆满大大小小的柔软靠枕。岩壁镶嵌着浅黄色的明亮小灯,暖洋洋地照耀这个温暖的巢穴。   “哈!”阎知秀得意地笑,“怎么样?请躺!”   安提耶惊讶地“哦!”了一声,银盐也跟着滚在柔软温暖的毯子堆里,和人类依偎在一起。   洞外朔风呼啸,大雪被寒风刮得如刀锐利,洞内的空气却温润无比,弥漫着一丝木柴燃烧后的热意,以及食物的香味。   烤火架上,一颗小小的铜壶正冒着热气,壶盖咕噜噜地轻轻跳动,蒸腾出一些令人欣喜的白雾。   “请喝热奶茶!”阎知秀坐起来,一只蛾给一个小杯子,里面倒上热气腾腾的醇厚奶茶,然后自己也捧着一个杯子,边缩进厚实绒绒的毛毯,边欣赏洞外风雪呼啸的景观。   安提耶靠在人类怀里,用爪子抱着茶杯,再吸吸热奶茶,舒坦得要哼哼起来了。银盐也心满意足,忍不住在毯子和枕头内打滚,先滚到岩壁边,然后再一路幸福地滚动回人类的颈窝上,享受人类在自己的眼睛上爱惜的摸摸。   抱着两个毛茸茸的大蛾子,阎知秀陷在蓬软云朵的靠枕里,浑身还被热奶茶熏得暖呼呼的。他的眼皮逐渐沉重,沉沉地睡着了。   阎知秀睁开眼睛,发现面前一片漆黑。   这是哪里……?   黑暗中,只有他自身散发着温暖的明光。他皱起眉头,身边不见安提耶和银盐,他只能独自试探着往前走。   眼前现出颜色,一朵半透明的,硕大芬芳的花,突兀地插在前方,似乎在等待阎知秀的采撷。   阎知秀停住脚步,他明白这是哪里了。   他没有再看这朵美妙绝伦的花朵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惊怒交加,混杂着一丝委屈的抽气声。   遵循着直觉,阎知秀在梦境的迷宫里来回绕行,他面不改色地踏过悬崖,分开大海,行走在各种极端危险的陷阱里。   没什么能困住他,仿佛他生来就知晓一切谜题的答案。   一群色泽梦幻的游鱼徘徊在他的脚边,它们有的长着十三对鱼鳍,有的覆盖着玉和金的鳞片,还有的只是苍白鱼骨,匕首般弯着身体。   “喂!”   “你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看我?”   “喂!”   “我要生气了……我真的会生气的!”   阎知秀置若罔闻,他继续迈步,在梦境的国度里寻找出路。他走得那么快,一眨眼,那些美妙的鱼群就被他抛之脑后,不见踪影。   旷野苍茫,他是唯一还亮着的灯。   他面前出现了一座比大海浩瀚,比钻石更剔透的水池。池水飘摇着黑晶色的波澜,池上生长着恒河沙数的莲花。   巨大的神祇震怒咆哮,祂从池水中猛然立起,头顶苍穹,眼睛仿佛两颗燃烧的黑洞,暴戾地瞪着人类。   “你怎么敢不理会我?!你垂着脑袋,闭着眼睛,走得专心致志,好像我的王国里没有值得你驻足的景色,好像我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梦神愤怒地大喊,“你怎么可以对我视若无睹?既然你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在众神面前维护我的尊严,冒着必死的风险,和最强大的神对抗?!”   阎知秀抬起头,他脸上没有恐惧之色,只是陈述原因:“你打伤了银盐。”   奢遮难以置信:“可是祂的伤已经好了!”   “不,祂的伤没有好,”阎知秀严厉地说,“你差点挖出祂的眼睛。”   奢遮目瞪口呆,刹那间,祂一下就明白了银盐的阴险,卑鄙,狡诈之处。   “祂曾经也用一柄冻结的剑刺穿我!”梦神跳着脚,大喊大叫地控诉,“祂用燃烧的星星打着我的头,祂用金杯砸在我脸上,祂骂我,祂嘲讽我,祂过去对我做过比这更恶劣的事!”   祂越说越气恼,梦神索性抛弃了庄严可怖的人形,变成个乱糟糟,炸成一大团的蛾子,在水池上疯狂打滚,哭闹。   “祂把你抢走了!你本来是我的呀!你是我的人,你该听我的委屈,你该替我去教训祂们,惩罚祂们的!”   蛾子乱七八糟地哭成了一大摊,阎知秀的眼睛也跟着睁大了。   我的老天啊,他默默地想,也是让我碰见一坨旋转的竹炭椰子冰激凌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清点存货*嗯,现在我有星空巧克力慕斯蛋糕,白奶油蛋糕卷,珍珠牛奶布丁……   奢遮:*突然出现*我会把人类抢走,我要用他极具魅力的眼睛和灵魂装饰我的——   阎知秀:*一转身,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蛾子,一把抓走*很好,现在我有竹炭椰子冰激凌了!   奢遮:*被抓走,毫无抵抗之力,哭了*哎哟!我……我原来是一个冰激凌!   还是奢遮:*因为被人类带走的感觉很好,又笑了* 第186章 愿他万年(三十五)   阎知秀叹气:“唉,别哭了。”   但是没有回应,黑色的飞蛾报以最激烈的扭动和翻滚。梦境池水中巨浪滔天,劈头盖脸给阎知秀一顿冲。   阎知秀措手不及,跑也没地方跑,活像一条直挺挺的咸鱼,头朝下地卷进了无穷梦池的水波,由此撞进一连串错乱的梦境。   他突然变成了一只身上套着吐司面包的猫,随着梦神要死要活的地板动作,阎知秀脚下的地面开裂,岩浆从裂缝中喷涌,化作赤红的薯条雨,淋向翻滚的宇宙。   亿万颗恒星像潮水般涌动,吐司面包猫在跑步机上拼命往前窜,不远处海洋燃烧,海浪高如山岳,却倒着向天际涌去,汇入一轮正在升起的,壮丽无比的黑色太阳。   阎知秀挣扎着冲出跑步机,重重跳进一扇开在半空中的门,转眼就发现自己正淹在厨房的汤锅里,巨大的切片番茄犹如一座座沉浮的岛屿,伴随着梦神悲愤交加的叫嚷,番茄片里同时炸开许多巨树般的西兰花。   阎知秀:“…………”   阎知秀吵得头晕脑胀,梦是不需要逻辑的,他费了老大的劲,终于爬到一片番茄上。   他疲惫地扯掉头上的吐司面包帽,扯着嗓子大喊:“你别哭了!你要是不哭,我就给你送个好东西!”   神祇的噪声逐渐减小。   汤锅盖子掀开,梦神巨大的圆眼占据了整个锅的天空,奢遮翁声翁气地说:“……真的么?”   阎知秀冲祂招手:“你下来,你下来就知道了。”   在阎知秀身边,梦境的飞蛾从一颗番茄籽上生长出来,纤细植物根茎转瞬开花,砰然结出一个大得惊人的毛蛾子果,“扑通”落在阎知秀的膝盖上。   番茄奢遮抱着爪子,期待地望着人类。   阎知秀:“你不哭了吧?”   奢遮:“嗯嗯……不哭了。”   阎知秀:“我骗你的,我身上一毛钱都没得,哪有好东西送你。”   奢遮连头上的触角都凝固了,完全不敢相信地瞪着人类。   想了下,阎知秀补充道:“嘿嘿。”   梦境的水池开始剧烈震颤,他怀里的奢遮也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红烫得吓人。阎知秀赶紧把祂抱起来,“咯叽咯叽”地轻轻挠着蛾子柔腻的肚皮。   “逗你一下!”他无奈地说,“怎么这么不禁逗……”   奢遮好痒啊!祂扭着肚子,不住在人类怀里翻来覆去,这股痒痒的感觉,就像许许多多清脆的小铃铛,一路叮铃铃地滚到了祂的心里,弄得祂也想一连串地笑起来。   但是祂还没消气,所以只能先压下眼睛,阴沉沉地盯着人类。   “好吧,”阎知秀还穿着搞笑的吐司面包服,有点无奈,“你找我做什么呢?”   “你听我说!你应当放弃那两个失败者,”梦神气恼地开口,“无论是出于怜悯,还是虚假的期待,你都不该为那两枚破碎的棋子犹豫不决。离开他们,回归到灵魂和梦的羽翼之下,这才是你唯一要选择的道路!”   阎知秀弹了下蛾子的茸茸爪子:“我不。”   奢遮刚想大声嗡嗡,阎知秀就在祂的后背的领毛上捏揉起来,令祂口舌酥软,爪子也虚弱地张开,只是抱着人的手指头不肯松。   这下,奢遮更恨那两个乱臣贼子了,因为祂终于有所体会,银盐和安提耶都背着祂享受了多少好处。   “我是安提耶和银盐的朋友,”阎知秀慢悠悠地说,“所以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什么虚假的期待。如果你也想当我的朋友,那很好,但你得明白一点,那就是我不附属于任何神,我遵照我自己的意志行事,明白了吗?”   奢遮安静了一会儿,很不甘心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替我辩护?你为什么要替我对抗德斯帝诺,哪怕将面临比死更凄厉的下场?”   阎知秀也沉默了。   奶白色的高汤大海静静起伏,上面出没着五彩缤纷的切块蔬菜。他轻声说:“在我还很年轻,远比现在年轻的时候,我曾有过一个非常天真的设想。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可以用真挚的话语来消除的。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能坦率地表达,设身处地去思考,言尽意地沟通,那么每个人都会比当下要幸福得多。”   “这不可能。”   “是的,这不可能,”阎知秀点点头,“因为有的人他就是没办法直说,他要学习很多年,才能学会直截了当地坦白需求,坦白痛苦,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对不起’,也要学习很多次,才能没有负担地脱口而出。”   “我们总是渴望爱,然而爱一个人又那么的难,它太容易导致不平等的关系。我和你的哥哥吵架,不光因为在那一刻祂是强势方,你是弱势方,还因为祂很蠢。”阎知秀说。   奢遮震惊:“德斯帝诺很蠢。”   阎知秀冷笑道:“祂就是很蠢啊,祂根本就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明白什么对祂最重要,所以一旦失去,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讲到这儿,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对奢遮说:“但……我不会跟你说‘无论如何祂都爱你们只是祂有苦衷’之类的屁话,我只想说,如果你能多给祂一次机会,你就能看见祂的改变。”   奢遮若有所思地说:“你对德斯帝诺很了解。”   “我以前……嗯,好吧,”阎知秀挠挠头,勉强想了个理由,“我前夫就是这种人,所以……”   “你有丈夫?!”奢遮惊讶地喊,“你结婚了!”   “前夫,前夫!”阎知秀没好气地强调,“死得影子都没了,连遗产也没跟我留。”   “哦。”听见已经是个死人,奢遮才安心地静默下来,片刻后,祂忽然问,“你后背上是什么?”   阎知秀乍然一惊,急忙扭头去看。   人全是以灵魂的姿态,在梦境中行走。之前他灵魂中的光芒盖过了后背的神印,倒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如今情绪稍微低沉,神印的光辉立马就穿透灵魂,被梦境的主君发觉。   “什么都没有!”阎知秀严肃地说,马上给蛾一顿搓搓捏捏,揉得蛾子在腿上瘫软成一堆,“这是我的秘密,所以你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我就把你变成一座圆球冰激凌!”   奢遮一下变得很忧郁,梦的主神,本身也和梦一样变化不定:“那么,倘若我是圆球冰激凌,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阎知秀稍作思考:“如果你肯跟银盐道歉,保证以后不再无故动手,我就邀请你来我们的山洞,我会抱着你睡在毯子和枕头上,还可以给你一个专属的杯子来喝热奶茶。”   奢遮真要烦死银盐了,祂满心的怒火无处发泄,哼哼唧唧地辗转,犹豫许久,才答应人类的要求。   “那你让我睡在你的胸口,”奢遮不甘心地说,“只有我,那两个失败者想都不能想!”   做出承诺之后,阎知秀终于脱离了梦境的辖制。   等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银盐和安提耶已经关切地围在他身边,温暖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两大团毛茸茸的蛾子身上涌过来,银盐撑开银白色的防护网,紧紧地盯着他。   “你醒了!”   “你受伤了吗?”   “我要杀了祂!”   “奢遮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阎知秀迷迷糊糊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见了奢遮?”   安提耶伸出爪子,无言地戳戳他。   阎知秀低头一看,他怎么还穿着吐司面包套装!像个大棉花糖似的,软绵绵地套在身上。   阎知秀:“……”   唉,算了,也不能因为这个去拔蛾子毛……他坐起来,把梦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个主神。   安提耶极其不高兴,银盐倒是沉思片刻,饶有兴致地“唔”了一声。   “奢遮真的会道歉吗?”祂小声向阎知秀征求意见,“这么多年,我们的打闹早就成了惯例,既然祂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害,要一位主神低下祂高贵的头颅,向另一位主神承认了自己微不足道的错误——恐怕祂并不算心甘情愿,我们之间还会诞生新的怨恨。”   阎知秀诚实地回答:“其实我也不能预测道歉的结果,但既然你们是家人……”   他伸出手,轻轻弹了下银盐的触角。   “我们的梦没有逻辑,所以奢遮的情绪同样变得很快。祂残忍地打伤你,肯定是祂的不对,可你也得想想祂的情况。”   聪明人说话,总是点到为止。银盐领会了阎知秀的意思,祂用爪子抓抓领毛,毛茸茸地笑道:“嗯嗯。”   由此,梦神进入了安提耶的领域。   祂变成一缕烟雾,流淌进山洞内部,好奇地打量沿途的小灯,祂不知道祂的亲族为什么要捏造这样一个粗陋无用的地方,然而等祂进入洞穴深处,奢遮一下便得知了缘由。   ——枕头堆成温柔的山丘,毯子则铺得像流淌的柔软溪流。它们比任何事物都要蓬松温暖,在这些美梦中间,祂的两名亲族惬意地依偎着人类,远离所有的暴雪,啸风,所有寒冷锋利的恶意。   这根本就是祂从未想过,从未见过,从未体验过的一切啊!宇宙间还有比这个更不切实际的幻梦吗?奢遮的眼珠都要沁成血红色了,祂的蛾翅嗡嗡颤响,发出只有神才能听见的切齿低语。   然而,祂没有想到,面对自己低声下气的来访,安提耶只气闷着不说话,银盐居然也仅是沉默地打量祂,没有带着祂惯常可恨的笑容,说一些怪里怪气的反话。   亲族的讥讽,嘲笑和恶言恶语,都在这里不见了踪迹,奢遮多少好受了一些。祂垂下头,用前足拢起黑水晶般的神秘领毛,很勉强地站着,低沉含糊地说:“银盐,我打伤了你的……你的眼睛。我很……我不该这么做,我很,很……”   吭哧了好半天,主神的脑子里回荡着“拥抱,睡在胸口,热茶”之类的承诺,祂就用这些哄劝了自己很久,总算吭哧出一个:“……抱歉。”   山洞中空气凝固,当真听见血亲说出这个了不得的词,银盐反倒有些吃惊,安提耶也不自在地瞪着眼睛。   奢遮真的说了,祂想,混沌开辟的头一遭啊……祂真的对其他存在说了声“抱歉”。   “好罢,”银盐深思熟虑地回答,“我接受你的道歉……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祂向人类请教,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银盐才转过头:“我接受你的道歉,愿它是和平的征兆,叫我们重归亲睦。”   阎知秀心里清楚,这就很不容易了,迈出半步,总比停在原地,甚至倒退要好得多。因此他并不强求道歉的仪式和真心,拍拍毛毯,笑着说:“好啦,快来吧!”   奢遮拘谨地挪过来,宛如一头沉重的小山,“嗯”地一声倒在了人类怀里。   阎知秀拥着大毛蛾子,翻出一个镶嵌着黑曜石的小茶杯,倒好了热茶,再递给祂。   奢遮抱着茶杯,先狐疑地嗅嗅,然后伸出蛾喙,探进去吸吸。   ——反客为主,要翻天了!   另一头,作为领域的主人,安提耶心里翻江倒海,酸得可以熏死十万只蛾子。   【你就没有办法管管吗?你看祂这个欠揍的样子!】祂怒气冲冲地对银盐挥舞触角。   银盐回答:【祂道歉了。你什么时候看过道歉的奢遮?】   ……这确实是。   安提耶不说话了。   【先让祂一下,】银盐阴险地挥动触角,【等人睡着了再说。】   奢遮好幸福!   祂喝完热茶,人类就拿过新的毛毯,仔细地盖在祂身上。毯子软软的,非常暖和,人类的手指也软软的,带着酥麻的温柔。他轻轻梳理祂的领毛,让祂像化开流淌的奶油一样,连触角都松软地耷拉下去了。   有了人类的支持,祂的两个血亲也忍气吞声,不能辩驳,只好乖乖地睡在人类两边,靠着他的胳膊。   哈哈!奢遮得意地在心里大笑。   不过,我也想靠着人的肩膀……他肩膀的角度,看起来很适合让我依靠……   安全,温暖和舒适的满足——真奇怪,换在以前,奢遮是不可能跟其他亲族睡在一起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祂竟也被这股不同寻常的幸福所放纵。奢遮不情愿地承认:或许,跟其他主神躺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很难忍受的事。   洞穴内一派安逸,阎知秀沉沉地睡去,胸前趴着一摊蓬蓬的蛾子。半夜里,安提耶突然一动。   奢遮身上的毯子悄然滑落,被蹭掉了。   银盐若无其事地把翅膀盖在人类身上,再一次,祂伸出半边爪子,奢遮便如一堆柔软且富有弹性的大果冻,晃晃悠悠地和毯子滑到了一块儿,堆在人的腿边。   啊,完美的夜晚。   与此同时,万神殿的中心领域,混沌飞蛾的国度,德斯帝诺仍然在难以言喻的挫败煎熬中辗转。   祂听着人类的一切讯息,看着他所行所做的一切怪事——祂必须承认,漫长生命中的第一个谜题已然降临。   他到底是谁?   德斯帝诺恼怒地思考。   他迷惑我的家族,把祂们的心都栓在自己的小指头上,如此不怀好意……到底为了什么目的?   作者有话说:   德斯帝诺:*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像所有童话故事里的三流反派一样出场*不,他绝不可能是纯洁无瑕的,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类!   阎知秀:*经过*   德斯帝诺:*愤怒地斥责*看他的裤子!怎么穿得那么紧?!我要亲自捏一捏,才知道里面是不是塞满甜巧克力!   阎知秀:*微笑*   德斯帝诺:*勃然大怒*我不允许他笑的时候同时出现阳光,鲜花和彩虹!这是非法的!   阎知秀:*发现了祂,好笑地送出飞吻*   德斯帝诺:*三颗心脏同时停跳,马上昏倒了*嘎! 第187章 愿他万年(三十六)   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德斯帝诺一直向往无聊,静谧的生活。   从混沌的卵囊中诞生之后,祂就一直忙于填充宇宙的工作。创造星团,创造黑洞,创造奇观和幻景,创造生命,创造秩序,创造概念……忙忙碌碌的无数个纪元过去,祂才终于有了一点休憩的时间。   然后祂的亲族们开始争执,吵闹,针锋相对,然后,祂们开始要求祂的关注,祂们要祂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家庭。   如果可以,德斯帝诺宁愿爬回混沌的卵壳,重新变回原初的宇宙精髓,也不愿承受了神祇们无休无止的喧哗。   于是,在日积月累的厌倦,日复一日的推拒中,祂变得越发冷酷,暴躁。而亲族为了引起祂的注意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也变得越来越出格激进——倘若点燃一万颗人类居住的行星,就能把德斯帝诺从祂的领域深处逼出来,那又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我喜欢平和的环境,安静的空间,一开始,祂很想这么说,然而随着矛盾和厌烦的日益加深,德斯帝诺更想说:   我喜欢没有你们的时空,一个寂静的万神殿,就是我能收到的最好的赠礼。   直到飨宴那日,人类的出现。   他应当是神造的——假使宇宙间还有祂不了解的神,没见过的神。   他的皮肤苍白,看起来就像白桃色的丝绸,凝聚成了一尊柔软又坚固的造物,他的眼神如火,耀亮有光,嘴唇泛着粉红的色泽。   突然间,也许比一束飞窜的闪电还要突然,德斯帝诺产生了想要尝尝那种粉色是什么味道的冲动,可能它甜美如蜜,可能它只是软的,散发着花瓣的淡淡香气——不,不对,这不该是主神中的至高者应当幻想的,祂不是一个会被轻浮欲望所蒙蔽的凡人。   紧接着,人类开始说话。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响亮,尾音带着激动的微颤。说来有点好笑,德斯帝诺居然已经快要忽略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天理不容的讨伐了,可是,他双拳紧握,高昂着头,脸颊在盛怒中发红——他是不是一个专门训练,目的是要困住祂的巫师?   好吧,或许这一切都跟人类挺拔的脊梁,完美的手臂,修长的,有点太长的双腿,还有他身上裁剪可爱的白袍毫无关系,德斯帝诺只是看到了他熊熊燃烧的灵魂,折射着璀璨如宝石的光焰,仅此而已。   但这不代表我会容忍他的冒犯,德斯帝诺阴沉地咕哝,他是一个异常,一个手段高超的窃贼,把神明的心一颗颗地摘下来,窃喜地放进他的小口袋里,好像这样,他就能在万神殿里拥有一席之地,我决不允许!   阎知秀好像做了第二个梦。   天空滚动着一颗颗,一粒粒的繁星,它们像不知道悲伤,更不知道疲倦的珠子,从夜空的眼帘里源源不断地奔跑。而他行走在金沙如浪的地面,远处碧绿的大河起伏着雪白的波浪,它们酝酿着电闪雷鸣的怒涛。   这是梦里才会有的景色,阎知秀原本疑心是奢遮又弄出了什么恶作剧,但当他看见金沙尽头的身影,一个名字差点就在嘴唇间脱口而出。   “纳……”第一个音节从舌尖弹落,阎知秀便急忙闭紧嘴巴,死死地瞒住这个秘密。   德斯帝诺转过身,低沉不悦地问:“你说什么?”   大约是梦中的缘故,主神的身形更加伟岸灿烂,祂像一颗新生的恒星,充满威胁地立在人类面前。   “……我什么都没说。”阎知秀盯着祂,审慎地道,“所以,你是来找我继续那天的辩论大赛的?”   德斯帝诺低下头,祂语气傲慢,威严地冷笑道:“切勿自作多情!倘若你不想被我的一个眼神所毁灭,那么就不要对神的意图妄加揣摩!”   阎知秀挑起眉毛。   “好吧,尊敬的陛下。”他把后头这个称呼拖长得令人感到滑稽,“那你是想做什么呢?”   德斯帝诺命令道:“你要离开我的亲族。无论你用了什么鬼蜮邪术,何等的心机手段,我不许你再残害祂们的心智,令祂们像三岁孩童一般争夺你的注视!”   阎知秀的手臂环在胸前,几乎挑衅地看着神王。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他说,“既然你不关心祂们,那祂们就去寻求别人的关心,你不照顾祂们,祂们就去享受别人的照顾,这有什么错?”   “又一次,你做出了自以为是的指控。”德斯帝诺的声线隐含着怒意,“古老帝国的兴建需要三千年,灭亡需要一千年,但它们在金刚石碑上铭刻的律法,可以上万年也不消褪。这金刚石跌落大海,数百万年才能等到海水的干涸,从深渊里抬起陆地。亿万年过去,陆地破碎重组,星星衰亡熄灭,芸芸众生走完了无尽的轮回,在轮回里也湮灭了心魂——等到这时,神才从片刻的小憩中醒来,等待下一场梦。”   “你懂什么是关心,什么是照顾?我将冠冕上的权柄拆分下来,做成荣耀的杖,令祂们牢牢握住,我与祂们分享王座,共治每一颗星辰!难道这不算关心,不算照顾?”主神发怒地质问,“难道你那些一文不值的拥抱,苍白无力的抚摸,还有可笑的杯子,热茶,欢声笑语……就能比我开出的筹码还要珍贵吗?!”   阎知秀闭上眼睛,他平静地调整呼吸,苍白的脸上,反而看不出任何波动的情绪。   “如果我说是呢?”他抬起头来,直视主神面纱后的眼目,“如果我说,祂们就是需要你的拥抱,抚摸,你的笑,你的夸赞……这些强大的神,高贵的神,你的家人!就是需要你的爱呢?”   德斯帝诺沉默片刻,说:“你不可定义神示爱的方式。”   “——而你爱着人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的!”阎知秀厉声道。   神的领域风声停歇,一片寂静。   “……你怎么知道?”德斯帝诺神色古怪,皱眉凝目。   阎知秀捏着鼻梁,深深吸气。   “让我们换种说法吧。”他转移话题,哑声道,“我知道有些人不会正确表达自己的感受,有些神也是。因为缺乏指引,他们习惯了用一种不尊重的方式进行沟通;因为潜意识里觉得,那些爱自己的人不会轻易离开,所以他们更容易把负面情绪发泄到亲近的人身上。”   不等德斯帝诺对自己发怒,阎知秀便接着问:“假如真的有这么一天,你的亲人们受够了,决定要离开你,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德斯帝诺不假思索地嘲笑道:“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那你让祂们哭过多少次?”阎知秀轻声问,“你让祂们心碎了多少次,乞求过多少次?你把奢遮的莲花摔在地上,打得粉碎,又有多少朵类似的花,被你毫不珍惜地丢开过?”   怀着被冒犯的不悦,德斯帝诺张开嘴唇——   祂愣住了。   祂忽然发现,面对这些问题,自己竟无话可答。   “……你对神明之间的事,似乎十分了解。”下意识地,德斯帝诺避开了他的眼神,略带讪讪地说。   “因为我爱过一个蠢货,”阎知秀严厉地,不留情面地回击,“祂给我祂的骨头,祂的血,祂的心,祂把头颅也盛在盘子里捧给我,祂把我送到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去,却一句实话都没有对我说。”   德斯帝诺一下愣住了。   他爱过一个神?   不知为何,酸毒的怒火从祂心中腾升而起。   他爱上了哪个神,有谁是值得他爱的?!   ……而且,他怎么恶狠狠地瞪着我,好像这些话都在骂我一样?   “祂太愚蠢,长嘴也不会说,导致我今天要给祂填那么多窟窿,否则祂就算白死了!”越说越来气,阎知秀简直张嘴就能喷火,“有祂这么个万紫千红一奇葩,我了解不到这些破事才叫奇怪!”   嗯?   嗯……   嗯!   不知为何,听见这个不知名的神已经死了,德斯帝诺眉心忽然一松,生出一种本能的安心感来。   “现在你想让我远离祂们是吧?行,可以啊,”人类双手抱胸,气笑道,“我可以远离,但腿和翅膀都长在祂们身上,祂们要接近我,那我可一点办法都没有,提前跟你说好。”   带着诡异的好心情,德斯帝诺痛快地许诺:“我的亲族都是理智,高傲的化身,只要你能离开祂们,你施加在祂们身上的坏影响势必不攻自破。对此,我深信不疑。”   阎知秀冷笑道:“是吗?要不要我们来打个赌?”   “可以。”主神说,“倘若你输了,就……”   祂本想说“就放逐出至高天,再也不许踏足神圣的领地”,可话到嘴边,德斯帝诺却踌躇着沉默了。   打心眼儿里,主神不愿让这个人离开,一想到他要下到粗俗鄙陋的物质界,把双脚踩在肮脏沉重的泥土上,德斯帝诺心中便突兀地燃起一团火,迫使祂恨不得一把将人类抢在手里,连指头缝儿也并得死死的不松开。   “……就做了我的奴仆,供我驱策使唤!”话锋一转,主神得意地策划着自己的报复,“你将失去自由,直至时间的尽头。”   “行啊,”阎知秀一口答应,“如果你输了,我也不多要,你就在合理范围内答应我一个要求,这没问题吧?”   很好,公平的交易,德斯帝诺欣然应允。   一觉醒来,三个主神还没来得及就“半夜掀毯子推蛾”事件狠狠地窝里横一番,丰饶与衰亡的飞蛾便作为使臣,下降到安提耶的领域,为祂们带来了德斯帝诺的旨意。   ——人类要离开主神安提耶的领域,独自居住在万神殿内,不得主动,私自与任何神祇进行会面。   “什么?”奢遮率先阴鸷地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你已经打碎我的礼物,难道这还不够,你还要把我的……不,我不能容忍,绝对不行!!”   安提耶誓不放手地抱着阎知秀,把人类压在自己的领毛下面,不肯挪动一步。银盐的表情虽然也很难看,但祂一把拉住了马上就要发疯的奢遮。   “冷静下来!你不想对抗我们的兄长,须知祂的强力更胜你无数倍。”银盐低声警告,“祂绝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决定……”   说话间,祂突然看到了被安提耶的领毛层层覆盖的阎知秀。   人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冲祂轻轻眨了下右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所以先让使臣把人带走我们还能从长计议!”银盐瞬间开朗。   祂不由分说地拉开安提耶,看着人抱着一只丰饶的白蛾,在上面熟练地摸摸摸,然后又坐在另一只衰亡黑蛾身上,熟练地搓搓搓……总之,不太像是被神王点名的犯人,反而有点像什么凯旋的皇帝,让蛾子们前呼后拥地接走了。   德斯帝诺狐疑地眯起眼睛。   不对劲。   “你为什么拦着我?你想让我把你的另一只眼珠子也抠出来吗?”奢遮暴躁地大吵大闹。   “如果人被德斯帝诺带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安提耶也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   银盐从容不迫地说:“关于这点,我倒是觉得,兄长的禁令里,还有一些话没讲清楚。”   德斯帝诺心里咯噔一下。   不妙。   是夜,阎知秀被幽禁在万神殿的偏僻一隅,满身上下,蹭得全是亮晶晶的蛾子鳞粉。   折腾了一天,他也没别的心思,随便擦擦身上的鳞粉,稍微收拾床铺,便躺下休息了。   睡到半夜,宫室中的窗户骤然一响,令阎知秀睁开眼睛,猛地坐起。   他扭头一看,遍地白光,仿佛在窗户外头升起了一个月亮。   ——银盐抱着个大枕头,正趴在窗户上敲敲。   阎知秀:“……”   德斯帝诺:“…………”   “你怎么来了?”阎知秀连忙过去打开窗户,虽然他知道祂们一定会来……但这速度也太快了吧!当天晚上就抱着枕头扒窗户了啊!   “兄长说,你不能主动跟别的神会面,”银盐微微一笑,“但是没说别的神不能跟你主动会面啊。”   银白的毛绒蛾子欢天喜地,顶着人类爬上床。前脚刚躺下,窗户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   ——安提耶裹着毛毯,在外头咚咚咚砸窗。   阎知秀:“……”   德斯帝诺慢慢咬紧了牙齿。   “人!我来了!”安提耶高兴地吆喝,“这样的话,大兄要罚也是罚我,祂怪罪不到你头上的!”   灰白的蛾子乐不可支,拧着屁股爬到床上。   第三次,窗户没有响。   ——但奢遮已经像个幽怨的鬼魂,默不作声地站在夜里,站在拥挤的床边。   “我要杀了你们两个。”祂嘶嘶地说。   阎知秀叹一口气……你们来得这么快,岂不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大哥留?   “来吧来吧,”他拍拍床,“我们横着睡,没问题的。”   奢遮方才笑逐颜开,欢快地扑腾到这张可怜的床榻上。   而在万神殿中心,俯瞰着这一切,德斯帝诺气得头都大了一圈。 第188章 愿他万年(三十七)   多么奸诈狡猾的一个人啊!德斯帝诺的头都发昏了,祂自认为了解祂的家族,这些光芒辉煌的主神,从不肯把目光长远地放在哪一个生灵身上,更别说集体的关注了!祂们各自管辖着恢宏的权能和领域,倨傲地拢起古艳的袍,群星照耀,祂们的荣光也与世不朽……祂们不可能是这样,会抱着枕头,裹着毯子,半夜扒在他人窗前敲打,要人打开窗户让祂们进去的可耻存在。   ……至于奢遮,奢遮更是可笑,像个孤魂怨鬼似的立在床边,触角都垂成了一条老长的河。诸神中竟有如此怪模怪样的丑态,实在令祂感到荒谬的不忿。   是夜,德斯帝诺再次让人类来到梦境之中——奢遮是梦的主君,但即便是祂,也不能在德斯帝诺有心规避的时刻,管控了混沌飞蛾的梦境。   祂输了,作为多少想要保持一些风度的输家,祂不得不召唤人类来此。   “事实胜于一切的雄辩,”主神很不安乐地闷声开口,“我愚笨的亲族就像几头肥壮的傻瓜黑熊,在本应冬眠的时候,自愿撞进了猎人的家门……我又有什么好说的?早晚有一天,祂们会因此而后悔。”   “你不是命运之神吗?”阎知秀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正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姿态,“你就不能看看祂们的命运,看看接下来的事态会如何发展么?”   “智慧长存的神祇都应当意识到一件事,”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唇,“我可以预见众生的命运,在星盘中揭示万世万代的过去与未来,但如果我关心一个神,就不会冒然看见祂的结局,盖因命运乃是变幻无穷的棋局,一旦被观测到,它就会失去全部的可能性,只朝着那一条钉死的路,被我看见的路狂奔而去——这不是我乐于瞧见的。”   阎知秀沉思着道:“原来是这样……”   “好了,说你的条件吧!”德斯帝诺冷声说,“承诺就是承诺。我会在合理范围内,答应你的一个请求。”   不等阎知秀开口,德斯帝诺便忍不住说:“我能猜到你的心思!倘若你不求长生,不求青春貌美,权势富贵,那么你一定会要求我的歉意,你会要求我对我的亲族们致歉,对不对?”   阎知秀沉吟片刻,却说:“不。”   “不?”   “我知道,那天在宴会上,我对你说的话其实是很……大逆不道的,”阎知秀点点头,“我希望就把我的罪过——不管什么罪过——一笔勾销。这就行了。”   就这样?   德斯帝诺惊讶了,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失落悄悄在神灵的心底滋生。祂已经准备好承受一场难堪的风暴,来自人类的又一次羞辱,可最终落下的裁决结果,怎么如此不痛不痒?   你所求的就只有这个吗?   “……不必了!”德斯帝诺很勉强地说,“我是一个多么宽宏仁慈的神,早已赦免了你当众进犯的死罪。你大可换一个要求。”   “哦?”阎知秀睁大眼睛,他再思索一番,“那敢情好!那我换个要求啦,我要你……”   德斯帝诺情不自禁地放轻了世界的声音,祂不愿展露出自己的期待。   “……我要你以后别管我跟你的家人怎么来往了!这总行吧?”阎知秀似乎对主神暗中的期待一无所知,兀自开朗地笑着,“你不要限制我跟祂们交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要求,没了。”   没了。   德斯帝诺瞬间大失所望。   祂永远不会承认这点,但祂确实暗暗地期待着人类会出什么难题给自己。祂与人类的交锋火花四溅,人类的灵魂熠熠亮眼,充满难以言喻的激情,他的声音不刺耳,不喧嚣,镇定得像是一把宝剑,无论争辩或怒斥,他总是值得德斯帝诺聚精会神的关注,而不至于被噪声折磨得烦躁。   “你不想让我跟祂们道歉?”德斯帝诺连连追问,“你就不想拉进我和祂们之间的关系,让我‘公平公正’地对待祂们?”   阎知秀盯着祂,忽而狡黠地一笑,看得德斯帝诺心脏扑通乱跳。   “那个呀,”人类轻描淡写地说,“我有我的办法,就用不着浪费一个好机会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   德斯帝诺的好奇心已经被钓了起来,可人类只是冲祂微微一笑,任凭主神气恼得心痒痒,他怎么都不肯告诉祂。   哦耶,禁令解除!   对于三位主神来说,兄长的决议来得快,去得更快,比大海上的天气变化还大。不过,当阎知秀如实告知祂们赌注的事情之后,主神们也就理解了。   “原来是这样!”安提耶庆幸地叫道,“好在我没有听从大兄的命令,不然就只能被困在那里,除了生气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阎知秀放下梳子,眼红已久的奢遮急忙把血亲一屁股顶开,迫不及待地嗡嗡落在人类身上。安提耶顿时大怒,转头就扑过去揪祂的翅膀,两头蛾子顿时打得绒毛乱飞,鳞粉翻涌。   阎知秀忧愁地叹了口气,白梳了。   一扭脸,银盐已经抱好了自己的小梳子,在旁边期待地转着触角。   说是小梳子,其实是有成年人两掌的长度的,不过对比巨蛾们的体型,才显得格外袖珍。   “那来吧。”阎知秀微笑道,“先给你梳。”   银白色的飞蛾幸福地趴好,享受梳齿一下一下地划过自己的领毛,人类的手指也在后颈的位置温柔地捏揉。   身为天空的主君,安提耶光明正大地告召着自身的权柄:万神殿中星天繁丽,祂却勒令一泓恒星的日光,必须挥洒在人类居住的偏殿一角。   是以此刻阳光烂漫,暖洋洋地照在人和蛾身上,简直舒服得不得了。   等阎知秀梳完,那边两个也打完了,各自顶着一头乱毛,很不快乐地往人跟前一墩。   这些天来,奢遮陆续拥有了自己的小杯子,小梳子,专属的枕头和毛毯,以及床榻上的一席之地。尽管多变的性格无法更改,但祂接受的拥抱和抚摸越多,情绪就越稳定。   奢遮开始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的关注和爱不需要通过大吵大闹,夸张浮华的言行来争取。祂只需要说出来——仅仅是说出来,阎知秀便会倾听祂的想法,提供支持的爱抚,或是不赞同的脑瓜崩。好吧,可能祂的两个恶心的亲族也会在旁边起哄,嘲笑,但祂也不必像过去那样,用一些尖啸,还有撕裂的肢体和血肉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快乐。   因为这里太……太柔软,太像一个午后的幻梦了,不能拿尖锐的,割裂的,痛苦的东西来玷污。奢遮是梦的主神,没人比祂更清楚,一个美梦要如何精心地养护。   阎知秀只好重新给两个熊蛾子梳毛,幸好他也没什么事做。   梳完毛,阎知秀坐在新制的沙发上,捣鼓着打开水镜,这是他问奢遮要来的小玩具。   “这是什么?”安提耶兴冲冲地把头塞到人的胳肢窝底下,好奇地看。   “这里太无聊啦,”阎知秀随口回答道,“我就找奢遮帮忙。这面镜子可以连接到人类世界的节目,看看大家最近在搞什么好玩儿的,这不是很好吗?”   银盐谨慎地回答:“我们一般不关注……人类的娱乐活动。”   “自从一万两千年?前的那场游戏之后,我们就不太好关注了。”安提耶补充道。   阎知秀问:“什么游戏?”   奢遮发出冷笑:“长话短说就是,人类发明了保龄球。”   银盐叹气:“而我们手边刚好有很多颗星球。”   “……懂了。”阎知秀脑门滴汗,“但是随便看看也没什么,总之是为了打发时间……啊,好了。”   水镜哗然展开,恰巧连接到一个星球的信号,开始播放起物质世界的选美真人秀,参赛选手五花八门,从人类到妖精,再到软泥怪和人鱼,真可谓展现了全方位多层次的丰富生态环境。   阎知秀看得兴味盎然,他戳戳银盐,银盐思考片刻,不知道从哪里取出四盆热腾腾的爆米花,一人三蛾子趴在大沙发上,边吃爆米花,边欣赏选秀节目。   “是挺搞笑的。”安提耶忍不住点评。   “嗯。”   “……还行吧。喂!我的碗里怎么有那么多炸焦的玉米粒?!”   当然,主神确实忙碌,祂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粘在人类身边。每到这个时候,阎知秀反而成了神殿里最无所事事的人,说他在这里干活,似乎并不准确,谁敢让他干活?说他是这里的客人,好像也不是这回事,毕竟名义上看,他其实是被德斯帝诺的使臣关押到这里的。   刚好,今日晴空万里,安提耶,银盐和奢遮都有要事,不在这里缠他。   不管了,阎知秀伸个懒腰,反正那三个家伙都不在,趁此机会,不如去泡澡。   虽然至高天洁净无尘,他吃了那么多神的食物,也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可要是能泡个热腾腾的澡,那该多好。   阎知秀思来想去,随便薅了只风暴使臣下来,用一顿捏捏进行贿赂,让它带着自己去神殿附近的热泉。   风暴使臣高兴地享受贿赂,领着人类向宫殿外走去。花草繁茂,曲径通幽,阎知秀抱着一堆瓶瓶罐罐,掀开青翠可爱的藤萝,芬芳扑鼻的花朵,一眼冒着热气的泉水赫然出现在面前。   哇,露天温泉!   阎知秀笑了起来,他真诚地向使臣道谢,能在景色这么美的地方,静静享受一个人泡汤的时光,实在是天赐的礼物。   他快活地脱掉外袍,以防万一,他还是拿过一条大毛巾,谨慎地盖过自己的后背,免得被谁发现了自己的纹身。   水温是恰到好处的滚热,犹如流动的,温润的玉,缓缓漫过阎知秀的胸膛,他放松地吁出口气,兴奋地把有点过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   好惬意。   他微笑着靠在岸边的石头上,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有别于花朵,草木和泥土的香气,它的味道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如此靡丽丰奢,仿佛黄金的月光铺陈开来,其中流淌着永恒的新雪,皎洁的孔雀成群结队地走过翡翠群山,它们的喙是琥珀的颜色,脚爪是纯净的紫色,它们展开尾屏,灿烂的白羽便同金色月光交相辉映。   阎知秀警觉地睁开眼睛,他立刻打算去够岸边的衣服……但那里已经坐着一位神明,他的手无处可去,只好僵硬地缩回来,下意识环住自己的胸。   ——卡萨霓斯周身不着寸缕,这狂欢与极乐的爱神面带微笑,只用波涛般的粉发遮掩着关键部位。   祂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阎知秀面前,而且不是以惯常无性别的姿态。神祇拥有优美雄健的男子躯体,祂的眉骨更锋利,嘴唇上染着金色的印痕,眼尾也涂着金粉,祂美得像一个梦,不属于凡俗的生物。   “泉水的温度还好吗?”祂笑着问。   阎知秀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憋死。   “很长一段时间了,你都是众神中的话题和焦点,”爱神不满地撅嘴,祂的眼波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我有点不高兴,因为你抢了我的地位。”   祂发出快乐的笑声:“不过,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机会!祂们看你看得很严,是不是?”   阎知秀虚弱地说:“你能不能先把衣服……”   “你不喜欢我吗?”神明的笑容如此富有诱惑力,祂深金色的双目,可以令注视着祂的任何人陷入迷幻的狂喜,“这就是你所爱的形态,我特地为你更改,你不想和我一起玩吗?”   祂伸长光滑的手臂,肌肤如蜜,从粉色的缎发中探出,性别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因素,祂的魅力无人可及,无人能挡。   “我喜欢和人们一块儿嬉戏,”卡萨霓斯轻笑着说,“你呢?你不爱我吗?如果你说不爱,那你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了!”   “你真的很美丽,德斯帝诺也没有你的吸引力。”阎知秀闭上眼睛,尽可能地远离对方凑过来的……胸肌,他真心实意地说,“我可以喜欢你,我们可以做朋友,但……很抱歉,我不爱你,起码不是这种爱。”   卡萨霓斯的眼神变了,哪怕人类的评价令祂很受用:“为什么?”   阎知秀向后挪去,他顺便躲开了神的大腿。   “你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我们最近在追《天生丽质:皇冠争夺战》的真人秀节目,多加了一张大沙发,很多豆袋,很多靠枕和抱枕,毛茸茸的地毯,很多奇怪的,一捏就会吱吱叫的小老鼠玩具。我们的桌子也很大,可以放下很多茶具。呃,然后,安提耶还在尝试烤面包,虽然祂至今没有成功过,厨艺不是祂的强项;奢遮喜欢吃甜的,尽管祂很努力地掩饰了;银盐超爱加了巨多芝士的——无论是什么,反正祂是芝士大狂魔。”   阎知秀滔滔不绝地描述,他越说,卡萨霓斯的笑容就越黯淡,越收敛,祂注视他,像注视一面昏暗的,无法照出美的镜子。   “……所以,”他说,“假如你想加入,我很欢迎你,你当然能和我一起玩,但不是……不是这样,不是这种,呃,不穿衣服的。”   卡萨霓斯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   “我没有……”祂轻声开口,同时局促地清了清嗓子,“你说的这些,我没有……从没有玩过。”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快活地玩水,把水泼得到处都是*哦耶!我要把这里弄得像我的人生一样乱糟糟!   粉色蛾子:*突然出现,鬼鬼祟祟地偷走所有衣服*哟!   阎知秀:*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震惊*怎么会这样!哪里来的小偷?现在我只好光着回家了!   还是阎知秀:*想了下,好像自己也没什么损失,耸耸肩,光着回家*   与此同时,德斯帝诺:*在天上看到这一切,脸红了,不顾一切地昏倒* 第189章 愿他万年(三十八)   “那欢迎你来!”阎知秀真挚地邀请,“就是,那什么,记得把衣服穿上。”   卡萨霓斯又笑了起来,祂轻声道:“我听说,你有神奇的双手,只要摸一摸谁的后背,就能叫祂失去理智……而且,你不习惯我用这个形态面对你,说明银盐祂们在和你相处的时候,总是用着飞蛾的原形,对吗?”   阎知秀抓抓头发:“啊,确实是。”   卡萨霓斯蹙起眉心,“唔”了一声。   “那么,假使我也变回原形,能令你感到更加自在吗?”祂征求人类的意见。   “我想是的吧,”阎知秀说,“我很喜毛茸茸的家伙,不过你得等我先……”   还没说完剩下的“穿好衣服”,卡萨霓斯便在金粉中变回蛾子的形态。   祂浅粉色的绒毛犹如酡红的花瓣,蛾翅上生长着斑斓的金纹,肚皮上的绒毛也是柔腻绮丽的桃花色,触角泛着夕阳的橙金,圆眼里波光潋滟,像是盛放着华美的玫瑰星云。   阎知秀的眼睛睁大,手指头一下就痒了。   “我可以……摸摸你吗?”   卡萨霓斯一怔,祂说:“嗯嗯。”   那我就摸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只摸一下而已……   他的手缓缓探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大蛾子润泽的领毛。   卡萨霓斯打了个冷颤,忽而极其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阎知秀还没意识到,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轻轻摸到飞蛾胸口的厚厚绒毛,像抓其他蛾子一样,咯吱咯吱地挠挠挠。卡萨霓斯抖得越发剧烈,祂忽然伸出四根爪子,像只暴躁的猫,猛地抱住阎知秀的胳膊,用蛾喙“咄咄咄”地戳了人好几下。   蛾喙很有弹性,戳在人身上并不算疼。可阎知秀被吓了一大跳,卡萨霓斯戳完,自己也愣住了。   身为极乐的爱神,卡萨霓斯是无数种深情的集合体。祂在诞生之初感受到的第一种情绪,就是生之狂喜。   因此祂赤裸地跃出混沌卵囊,便率先用无所顾忌的大笑,震响了万万年之外的星辰。   祂把爱分给数不尽的生灵,分给运行的天体,澎湃的潮汐,喷流瑰丽的星云,于是万物也回报以无穷的爱。它们崇敬祂,痴迷祂,甚至憎恶仇恨了祂,卡萨霓斯全都甘之如饴地接受了,祂既是飞蛾,也是火焰。   但祂唯一得不到回馈的爱意,来自于祂的那些亲族。   疲惫的哀露海特早已不能从祂的欢乐迷雾中汲取更多松快的情感,奢遮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厄弥烛站在祂的对立面,银盐把情绪都一层层地掩埋,不叫旁人知晓,理拉赛自视甚高,祂看重理智,更甚于“狂热无脑”的欢喜,安提耶终年盘旋在天空,不肯使双脚稍稍落地……   至于德斯帝诺,古老的德斯帝诺。   祂早已厌倦祂的笑声——厌倦。   厌倦是比憎恶和仇恨更可怕的情绪。仇恨尚有燃烧的激情存在,然而厌倦只是燃尽的余灰,尸体上冷紫色的烂疮。长兄的目光扫过祂,那神情竟与看一支酒壶,一只胸口贯穿了猎人木箭的死鸟别无二致,而祂可是卡萨霓斯!   亲人的爱,家庭的爱,是祂唯一不曾得到的爱。   但这一刻,人类的手指穿梭在祂的皮毛之间,卡萨霓斯居然感到了一种……一种怜惜。   是的,怜惜。这难道不可笑吗?一个脆弱短寿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怜惜光辉恒久,强大伟岸的神呢?   可是卡萨霓斯笑不出来,在人身上,祂头一回感受到了那种特殊的爱,祂从未得到过的爱。   所以卡萨霓斯有点发狂了……祂的胸腔里涨满了蒲公英般的绒毛,又酥又痒,叫祂想要不停地打滚,从山顶滚到山脚,或者来回扭动着蹭平一颗星星,或者直接把心剖出来看看吧!倘若打开自己的胸膛,那些可恶的毛毛说不定就能一股脑地喷涌出来,浩浩荡荡地遮蔽了天空,再也不会叫祂心痒难耐了。   情急之下,祂不受控制,做出了极其失礼的举动。   阎知秀:“呃……”   卡萨霓斯:“…………”   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之后,卡萨霓斯的触角颤颤,比烧透的烙铁还要红。祂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愣了好半天,慌乱用力地扭着肚皮,埋头匆匆地消失在繁花深叶之间,压出好大一片动静。   阎知秀回过神来,朝着被蛾子横冲直撞出一条小道的茂盛草丛喊道:“那个,后天我们会试着一起烤芝士土豆派,你想来的话可以过来,都没问题的!”   花草沙沙地响,也不知道祂有没有听见。   阎知秀无奈地叹气。   事实证明,有安提耶在,烤芝士土豆派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就算主神全都脱去飞蛾的样貌,拥有手臂和手指,把神力压制到最低,可惜,祂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类超脱自然的东西了。安提耶再怎么小心,祂触碰过的面粉还是会飞得到处都是,祂点燃壁炉,炉火马上就连着闪电一起流淌。   “这只烤焦了,不过有进步!”阎知秀鼓励地说。   “真是浪费,”银盐无情地抨击,“没见过比死星表面还凄惨的芝士壳。”   奢遮的点评更直接:“哈,丑八怪!”   安提耶正要发火,把面粉盆子扣在祂们头上,祂忽地感应到了什么,警觉地抬起头。   人类已经告诉祂们偶遇爱神的事,尽管不悦至极,安提耶心中却有着隐隐的预感,那就是早晚有一天,祂的亲族都要不受控制地被吸引到这里来,当中甚至有可能包含了德斯帝诺。   卡萨霓斯果然敲开了祂们的大门,爱神在奢丽的金粉中出场,祂带着若无其事的美妙笑容,已然不太能看出那天的尴尬表现了。   “卡萨霓斯。”银盐收起微笑,冷淡不失礼貌地颔首,在今天之前,祂和卡萨霓斯的关系始终平平。   奢遮没吭声,祂也点了下头。爱和梦从来密不可分,就程度上来说,卡萨霓斯算是和祂关系最说得过去的那个。   “希望我来得不算太晚。”爱神微笑道,祂仍然是男性的身体,当祂扫视殿中亲族,发现祂们化形的外貌后,不由得一顿。   除去德斯帝诺之外,神祇常以无性别的外观示人,然而今天出现在这里的血亲……相较以往,更偏向于单一性别的特征。   “欢迎!”阎知秀笑逐颜开,他当然没必要提那天发生的奇怪故事,“我们刚刚烤出一批失败的派,恐怕只有奢遮做的小蛋糕可以给你尝尝了……请坐!”   卡萨霓斯笑眯眯地靠在一个大豆袋上,祂观察着人和神明们的互动模式,惊讶地发现,奢遮的小蛋糕真的很不错。   “你想抢夺炊灶之神的权柄吗?”祂开玩笑地问,“这可不是一个梦神该做的事。”   “你来干什么,卡萨霓斯?”奢遮压低声音,避开人类的感官,“我不觉得你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请不要武断地评判我的来意,血亲,”卡萨霓斯微笑道,“或者,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兄弟了?”   奢遮遽然色变,祂还没来得及反驳,卡萨霓斯就微笑着朝人类招手:“亲爱的人!你会编辫子吗?我今天带了好多花来,可以请你为我编辫子吗?”   阎知秀觉得很有趣:“我跟第七层的精灵学过编花环,但是辫子……除非你能接受乱七八糟的辫子?”   安提耶抢话道:“那我的头发短,你应该先给我编!”   奢遮等不及跟爱神计较,祂先调转炮口:“他几天前就是给你先梳的,今天轮不到你抢先!”   “那怎么了?人喜欢我,我才是第一个遇到他的神!他最先和我做朋友,最先爱着的是我,你又算什么?!”   阎知秀的头都大了,正当他打算上去,一神一个脑瓜崩的时候,银盐再一次捷足先登,祂瞥了一眼卡萨霓斯,垂下白如新雪的长发,微笑着对人类说:“先拿我的头发练练手,可以吗?”   整个过程中,卡萨霓斯都一言不发,祂率先挑起了三位主神的明争暗斗,同时嗅闻着空气,将深金色的眼波流转一圈。   爱神露出了然的神情,祂似乎明白了很多事。   摸着银盐光滑的头发,阎知秀有点愁苦:“卡萨霓斯是客人,我应该先照顾客人嘛。”   闻言,爱神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祂走近沙发,自然而然地俯下身体,从后背抱住阎知秀的脖颈,樱粉的丰密长发犹如斗篷,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双臂间的人类。   银盐唇边的笑容消失殆尽。   爱神抬起眼睛,笑容居然带着一丝侵略性。   “只有愚人才会忽视承诺的力量!我亲爱的人,”卡萨霓斯夸张地说,祂撅起嘴唇,在阎知秀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我真高兴听见你对我的维护。”   殿中一派沉寂。   安提耶睁大眼睛,奢遮缓缓地飘行过来,银盐放下手里的金壶,祂的表情依旧平静,唯有双眼深不可测,凝聚着威胁的神光。   【他永远不会像爱一个情人那样爱你,卡萨霓斯。放开他,不要惹事。】银盐发出无声的共振,人类的耳朵无法捕捉。   【这个理由是为了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卡萨霓斯的笑容变得更加危险。   【他总要爱一个……他总得爱一个。没人可以在拿捏了这么多主神的心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安提耶皱起眉头,奢遮的表情变得阴冷。   爱神同时不再笑了,祂轻声道:【——所以,那个神为什么不能是我?】   银盐勃然色变,金壶犹如一张扁平的纸,连同里面的酒水一起,瞬间压进了整张桌子!   一切来得太过突兀,从卡萨霓斯抱住自己,再到银盐发怒,当中不过眨眼的光景——神祇的沟通总是超越时间空间,阎知秀根本不知道祂们都说了什么。   “银盐!”他惊诧地道,“怎么了?你怎么突然……”   【我们不在这里讨论这事!】安提耶的双眼暗沉,鸣声如雾,【卡萨霓斯,放开他。】   爱同时伴随着强盛的占有欲,卡萨霓斯从不质疑自己的心,祂始终忠诚于自己的选择。   不过,祂怀疑面前的三位……亲族,是否拥有如祂一般的美德。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惊慌*哦我的天,我又困在另一个时空了!   还是阎知秀:*心烦意乱地哭了*我没救了,我一定会度过孤独,寂寞,无人相伴的一生——   德斯帝诺:*忽然出现*   阎知秀:*脸红*   德斯帝诺:*拉开大衣,里面装着一个吵闹的家庭*   阎知秀:*毫不迟疑,立刻爱上* 第190章 愿他万年(三十九)   【祂们说得对,虽然我不想认同这两个蠢货的意见。】奢遮也向前一步,【放下他,不要惹事,卡萨霓斯。】   爱神回以响亮的大笑。   “我们为什么不把争执的内容让他听见呢?”祂问,“还是说,你们怕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偷偷地,痴情地藏着对他的感情?”   阎知秀瞳孔地震,猛地回头:“我勒个……!”   他的感叹还没来得及脱口,面前轰然巨响!   安提耶暴躁地出手,直接将卡萨霓斯掀翻出去,水晶窗破碎成千万飞溅的豪乱雪花,银盐展开屏障,保护着家具,然而爱神的长发犹如水深齐腰的波涛,顺势裹挟着阎知秀,上升到天际。   奢遮早已在那里等候。   “放他走,卡萨霓斯!”梦神焦躁地道,“他不是你以前那些玩具,他也不可能独属于你一个神!”   卡萨霓斯微笑不语,转而在阎知秀脸上落下一个吻,一个浅金色的唇印。   “别怕,”祂柔声说,“我会保护你的。”   阎知秀:“?”   不是,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啊?   “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你先放我下来,事情是可以讲清楚的嘛!”他的大脑飞速转动,还在试图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闹到需要大打出手的地步了?你们这些神莫不是神经的神?   但身后的安提耶和银盐已经愤怒地追了出来,安提耶摘下一颗未燃尽的恒星,神祇厉声道:“不要自以为是,觉得你能掌控万事万物的情感,掌控他的心。把人还回来,否则你须得招致毁灭!”   星空颤抖,阎知秀喊道:“安提耶,别冲动!”   “祂说得对,”银盐朝他轻轻一笑,笑容中颇有安抚的意味,“我们总要分个高低。既然卡萨霓斯已经把话挑得这么明白——”   阎知秀咽了下嗓子,因为这几个熊玩意儿的体型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四名横贯至高天的巨神直起腰来,飘扬的发丝扫开茫茫繁多的星体,口鼻中呼出的气流形成风暴,流星经天,不过一场落在神祇肩头的雨滴。   而他就像一只蚂蚁……不,比起蚂蚁,他更像是一颗尘埃!   四神相争的动静同时引来了剩下三名主神,哀露海特的额角青筋直跳,不知道清静了才几天,怎么又闹腾起来了;厄弥烛一言不发,祂既盯着四位血亲,也盯着那个被困在爱神掌心里的人;理拉赛低声嗤笑,祂不愉地注视几名神祇为一个人而起的争端,想要尖刻地羞辱祂们的蠢笨,却又不知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   阎知秀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祂们自相残杀,但他终究是个人,人有人的局限性,这会儿可没办法让他基因突变长出个三头六臂来……再说了长出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用!人家都手可摘星辰,拳打天上人了!   ——就在这关键的一刹,时间停滞了。   万神殿光芒湮灭,至高天被全然笼罩在蛾翅的阴影之下,那傲岸巍峨的古神终于出现在众神面前,瞬间将四名叛逆的亲族压得喘不过气,唯有俯身半跪。   “够了!”德斯帝诺威严地喝道,“你们可以催折天穹,灭杀数以亿计的生灵,让黑洞拐弯,恒星蒸发——但这些不是他应当承担的罪名!”   阎知秀的心重重一松,一朝得救,他真想拍着德斯帝诺的后背,大声说干得好!   人类已经被祂抓在手心,神明残酷的眼神足以煮沸大海,祂缓缓转过四位主神的面庞,在卡萨霓斯身上剜剐了尤其多的时间。   “我原以为你们会受他的影响,从此有所收敛,”德斯帝诺轻声说,“但你们还是这个样子,自私吵闹,像四个婴孩,四个幼稚虚荣——”   话没说完,阎知秀便在祂手里严厉地清了清嗓子。   德斯帝诺的表情一僵。   你好大的胆子,祂忿忿地想,我为你出头,为你主持公道和正义——因为你说我是不公平,不公正的神,所以我就让你看见了我的公平和公正。可你怎么敢打断我的发言,好像我能受了你的威胁似的?   “——总而言之,人类不是你们控制的棋子,更不是你们用来满足虚荣的战利品!”德斯帝诺忍了,祂不甘地转换话题,不对亲族做过度的申饬,“我将带走他,等你们意识到自己的行径有多荒唐,跟我承认了错处,我才会考虑要不要放他回到至高天。”   说完这些话,祂不顾安提耶的苦苦哀求,银盐的惊慌失色,奢遮的大哭大闹,或者是卡萨霓斯的懊悔神伤,主神翩然离去,手里牢牢捏着人类。   祂自己的战利品。   “好吧,”等到耳边安静下来,阎知秀长吁短叹的,“刚才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德斯帝诺冷笑道,“据我所知,据我所见,你深深地迷住了祂们,困住了卡萨霓斯,导致祂老毛病发作,逼得另外三个主神不得不为你跟祂大打出手……”   “等等等等,”阎知秀赶紧叫停,“什么叫‘我迷住了祂们’?”   德斯帝诺的冷笑愈深:“难道不是吗?祂们迷恋你,像蜜蜂迷恋花朵,飞蛾迷恋火焰,你完全俘虏了祂们的心。你难道没有夸耀过卡萨霓斯的美貌吗?你夸祂更甚于我的魅力!”   阎知秀顿了下:“你听到了。”   “我为什么没听到?”德斯帝诺镇定自若地反问,“至高天是我的领地,我有权到处乱听!”   阎知秀:“……”   阎知秀咳了一声,选择不去挑祂话语里的毛病:“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   “你只是对祂们很好,你只是用各种方式保护着祂们,哪怕你是脆弱的人类,但你呵护了祂们的心,”德斯帝诺低声说,“所以你是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   同时也是最珍贵的。   挑起这场争斗,实在并非阎知秀的本意,他的心情说不复杂那就假了,不过这个可以以后再议,当下他还有别的要紧事处理。   阎知秀斜睨着祂:“听起来,某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   德斯帝诺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中,祂又不得不拿自己跟阎知秀作比较,并且从惨烈的对比结果中,得出最终的结论。   “……是的,”主神低沉地说,“也许,我不算个合格的兄长。”   祂的领域到了,德斯帝诺松开手,让人类站在坚实的星辉上。   “也许。”阎知秀挑起眉毛,“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道歉呢?”   德斯帝诺防御性地斥责道:“你听见我对祂们下达的命令了!祂们得先来认错才行。”   神明几乎是孩子气地揭露了自己的打算,简直像个赌气的中学生,一定要等其他人先来道歉,祂自己才能找个台阶往下走。   阎知秀忍不住笑了。   “然后,你才会跟祂们道歉?”   德斯帝诺肃穆地瞅了他一眼,高傲地扭头说:“不,我从不道歉,从不低头,我是混沌的飞蛾。”   正如你之前所言,你又有什么办法对付我?   一人一神顿时陷入大眼瞪小眼的局面,一个等着出招,一个等着接招。   忽然间,阎知秀漫不经心地道:“你想不想我亲你?这样,你跟祂们说一句对不起,我就亲你一下。”   德斯帝诺:“!”   主神像一只燎到尾巴的巨猫,难以置信地惊起来盯着人。   他不是在开玩笑吧?亲……是嘴唇对嘴唇的亲,还是嘴唇对脸颊的亲?……不对!这实在过于荒谬,他以为他是谁,胆敢提出如此轻浮挑逗的要求,把所谓的“亲吻”充作使神明低头的奖励?   “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德斯帝诺态度激烈地痛斥道,“莫非你觉得一个亲吻就能使我,使诸神中的最高者,宇宙的缔造者放弃原则和尊严,向低于我的存在屈服么?那你就做着最异想天开的白日梦了!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在讥笑我吗?你竟敢用此等轻视的口吻,可鄙的条件来糊弄我!”   神祇一边声色俱厉地谴责,一边瞥着人类的表情,还有他的嘴唇……柔软,红润,无耻可恨的嘴唇。   “亲不亲?不亲算咯。”阎知秀无所谓地道,“对了,提前跟你说好,不是亲脸,是亲嘴。”   德斯帝诺:“!!”   实在粗俗的字眼,亲嘴……有必要说得那么直白么?卡萨霓斯麾下的从神女仙,倘若唱起火辣直白的情歌,那也是“哦,假使她的嘴唇可被酿成醇酒,我愿以一生沉醉”……谁会直接说什么亲嘴了?!   然而不可避免的,神祇在人类的双唇上徘徊流连更多。人的嘴唇颜色真像捧小小的火焰,红热得令祂难以撕开目光……   “哦,也不是干亲,是要伸舌头的那种。”阎知秀心不在焉地补充,“另外,我可以坐你腿上。”   德斯帝诺:“!!!”   人每说一个字,就像一柄世纪重锤,狠狠撞在主神树立的防线墙上。德斯帝诺的心防被一锤一锤地击碎,击溃,祂整个神也要崩溃了。   “你,你……”德斯帝诺头晕目眩,有气无力,一想到脑海中的场景,根据人类的承诺构建起的场景,祂便感到一股激越的电流,噼里啪啦地穿过祂的脊柱与小腹,“你不是……有过,啊,有过一个丈夫,你说你不能辜负祂的死……”   绞尽脑汁地想到这里,德斯帝诺总算挖出了反击的武器,并迫不及待地拿来捍卫自己摇摇欲坠的决心:“是了!你有过一个丈夫,那你岂非背叛?你提出如此放荡的要求,是不忠贞,不专情……”   不过,尽管德斯帝诺这么义正辞严地说着话,祂在心底还是嘟囔着做了辩驳。毕竟,一个面目不清的“前夫旧偶”,有什么资格继续占据这样一位凶猛美妙的情人?   “老公死了,寡夫就不用讨生活了?”阎知秀反问,“大惊小怪!难不成让我守寡,从此以后都不跟别的男的亲嘴儿摸奶?”   仿佛有朵蘑菇云在主神头上炸开了花,德斯帝诺喘着粗气,结结巴巴,脸烫得可以烧开水,半个字都谴责不出来了。   阎知秀耐心地问:“所以,你到底亲不亲?”   德斯帝诺吭哧了好半天,神明最终挤出的声音,比蛾翅振动还低。   “先亲……亲一下,”祂勉力支撑着尊严,“让我看看这个交易是不是……是不是值得。”   其实,这话说得出来,就已经没什么尊严好支撑了。   阎知秀惊讶:“哦?还有试用期呢?行吧。”   他拍拍手,走到德斯帝诺跟前,眯起眼睛,打量这个该死的前夫。   “低头啊,你那么高,我怎么亲?”   德斯帝诺一怔,连忙固执地维护自身利益:“你说了的……你要坐我腿上。”   “啧,”阎知秀说,“话记得还挺清楚……那你坐下!”   璀璨的王座立即出现在神祇身下,阎知秀毫不客气地摸着蛾神的大腿,攀扶着坐好。他摸了一路,德斯帝诺跟着抖了一路。   人类的掌心好热,自诞生以来,还不曾有生灵这么大胆地触碰过祂。   阎知秀的手接着拂开祂的垂纱和银发,轻巧地环住祂的脖颈。他没有想着揭开神祇的面纱,而是先低下头,在祂丰满的嘴唇上轻柔一吮。   德斯帝诺魂飞魄散,向后瘫在王座上。   但人类只亲了这一下,肯定不足,还不等祂虚弱地辩解“你说了要伸舌头”,第二下,第三下,乃至第五第六下,都绵绵地落在了祂的嘴唇和肌肤上。人类甜蜜的舌尖划过祂的齿列,诱使祂张开双唇,投身进无底的极乐漩涡。   祂无法呼吸,三颗心脏要跳着舞地蹦出胸膛,神明野火焚身,祂一刻不停地尝着他的味道,他热烈的芬芳犹如燃烧的天国——   德斯帝诺可能有些发狂了。   祂死死按着人类的腰身,把他往自己身体里按,来回揉捏着按,祂舔进他的喉咙,眼冒星光,恨不得把人吸着吃掉。   “一个吻”的份额早就超规格兑现,阎知秀尽力挣扎,最后只得不管不顾地一巴掌,扇在主神饱满的胸口。   “亲不够?”他低声问,“没完了还。”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狐疑地往下看*你怀里是什么?   德斯帝诺:*坚持地摇头*什么都没有。   阎知秀:*眯起眼睛,一把掀开外衣*哈!   一窝大蛾子:*吵闹的*咪!   阎知秀:*惊喜万分*哦耶!祂们都是我的了!   德斯帝诺:*夜晚,孤独地睡在床下,想哭,但是没有人理会* 第191章 愿他万年(四十)   德斯帝诺的魂儿都飞出天外,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含着人的唇舌不肯松口。   祂的胸前被人类扇得微颤,祂的心也跟着颤颤。祂怎么能从一个人身上吸取到这么多的乐趣?祂难舍难分地亲吻着他红热的双唇,快活得浑然忘我。   “亲你一下,”阎知秀捂住自己的嘴巴,手背和掌心都是湿漉漉的一片,“怎么样,合格了吗?值得吗?”   “再、再……”   阎知秀:“嗯?”   再亲一千下,一万下……不,每天都亲我一万下,或者你就一直坐在我的腿上,被我密不可分地抱在怀里!   “别太贪心,”阎知秀的眼中含着笑意,“这可是有条件的。”   德斯帝诺热得要烧起来了,祂贴着人的手背,一听到这句话,倒是清醒了一些。   ——是的,这不过是人跟祂的交易,用一个吻换取一次道歉。   “……那我们,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祂喘着气地问。   亲都亲了,总不能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可他若是以此作为要挟,就这样做了神王的情人,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承认,我对他是有那么一丝兴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能够平等。倘若他心里认为,凭借这些吻,这个交易,就能在我的领域中占据一席之地,那他未免也太狂妄了!下次再试图攀附我之前,我要令他先学会如何面对自己的渺小。一步登天也不是这么轻易就能……   “没关系啊,”阎知秀轻松地说,“亲几次嘴而已,又不是要以身相许,想那么多干嘛。”   德斯帝诺:“…………”   “没关系?”主神难以置信地直起身体,手还死死扒着人的后腰不放,“什么叫没关系,难道我刚刚把舌头伸进了另一个人的喉咙吗?!”   阎知秀上下打量着祂,半晌,严肃地说:“请你自重!我有老公。”   德斯帝诺顿时暴跳如雷:“你老公不是早就死了!!”   “但这不妨碍我为祂守身如玉。”阎知秀郑重其事地告诫道,“亲嘴摸奶什么的只是表面上的身体接触,回去洗洗就行了,可你要谈‘我俩现在是什么关系’……抱歉,我真的不能背叛我和老公曾经的伉俪情深。”   主神气得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气得险些吐血了。   祂可以现在就牵出时间的巨河,在时光上游翻找人类的那位前夫,然后一把将其捏死——不管对方是什么开国帝王,史诗英雄,圣贤哲人,抑或哪个精灵哪个神——否则就不算出了今时今日的这口恶气!   祂强捺怒火,声线发颤地道:“你……如果今天跟你做交易的是卡萨霓斯,是银盐,是其他的神明,你是不是也会一边亲吻祂们,一边对着祂们发表你这番宏论?”   “这个嘛,”阎知秀忍笑忍得快死了,他装模作样地想了下,“首先,祂们总是很乖,我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和祂们沟通,除非发生了极端的意外情况;其次,我对待交易总是专心致志的,不会把精力分散出去。”   听着人的胡言乱语,德斯帝诺居然感到了一丝诡异的宽慰……仿佛这样就能多少抚平祂心里的不满了。   “好啦,”阎知秀一本正经地说,“亲也亲了,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混沌的领域,正弥漫起虹彩飘逸的黑雾,空气变得粘稠虚幻,暮霭渺渺,犹如蛛网蚕丝。   梦与灵魂的主君来了。   阎知秀急忙扒开德斯帝诺的手指头,跳下祂的膝盖,镇定自若,抹去唇上的红肿和水光。   时间拨回不久前。   神明们互相埋怨,凶狠地用尖锐的器物刺向对方,因为祂们竟不慎弄丢了最宝贵的东西。   “全都怪你!”安提耶痛苦地对卡萨霓斯大喊,“现在大兄把人类带走了,我们要怎么把他抢回来?你为什么要挑起这种卑鄙无耻的事端,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幸福?!”   “我原以为……”卡萨霓斯失魂落魄,复又打起精神,“我爱他,我只是想他也爱我,想在这场战争中决出赢家……”   “我早就警告你,不要把手伸得这么长,”银盐的声音低得发抖,“他就算真的爱上谁,也是他自愿的选择,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众生的爱,所以每个会喘气的活物就都要爱你么?”   “我讨厌你……不,我恨你!”安提耶眼眶通红,对爱神厉声道,“他本来就是爱着我的呀!不管那是什么爱,对情人的爱,对朋友的爱,或者是我分不清的爱——可我有什么必要分得那么清楚明白呢?只要他爱我就够了!不管那是什么爱,只要他爱我就够了!”   说完,祂已是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   祂想起人和祂共同构筑的小家,那是祂从未得到过的温暖和幸福,他们烘焙,布置家具,摆放闪电的装饰和可爱的花朵……可现在全都没有了!人类被德斯帝诺带走,谁知道古老的飞蛾会做着怎样的决定?   安提耶下定决心,哪怕祂会被打进万恶不赦的渊薮,承受了反叛神王的怒火,祂也要夺回祂最重要的一颗心。   祂如此想着,刚一转身,却惊讶地发现,一向暴躁多端,反复无常的奢遮,早已悄然消失了。   奢遮已经觐见了长兄的领域。   此前,祂从未得此殊荣,能够在这里进出。   祂披着黑袍,来到大兄的王座下首,看见人类就好端端地站在一旁,心中顿时感到如释重负的松快。   “大兄,”奢遮谨重地开口,“我来向你……坦陈罪过。”   祂想起人类曾经告诫祂们的话,“德斯帝诺是个感官过载的社交恐惧症患者”。所以祂在来之前,先行做了成百上千次的演练,尝试降低音量,控制心绪,使用低沉,稳定的口吻,与德斯帝诺搭话。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德斯帝诺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祂同样不曾表露出厌恶。   “我没有遵守规矩,也没有克制住情绪,我将自己的情感凌驾于人类的自由之上,把对他的依赖,关切和爱,变成了混乱的争斗。我……妄图以力量夺得他的青睐,但这不是一位主神应当做的行为。”奢遮的声音很轻,“话又说回来,我一向不是个合格的范本。我知道我自私,傲慢,随心所欲,反复善变……我也知道,你从不喜欢我,我让你失望,一次又一次。”   德斯帝诺的嘴唇动了动。   “可他没有错,”奢遮抬起头,“他很好。我始终渴望你的看护和温情,然而他使我体验了另一种爱,即不用大声喊叫,不必虚张声势,也能换取真诚的,金子般的理解和关怀。”   奢遮说:“亿万的行星上飘浮着亿万万的美梦,他正是独属于我的那个梦。我愿摘下王冠,大兄,请你不要为难他,不要伤害他。”   阎知秀不由动容。   他怔怔地望着梦和灵魂的神,奢遮真的取下了祂的冠冕,漆黑的晨星闪耀心甘情愿的明光,交握在祂的掌中。   祂非常平静,平静得几乎坦然。   德斯帝诺沉默良久,沉思地摩挲着嘴唇。   不要为难他,不要伤害他……他不为难我,不伤害我就不错了!   主神想要叹息着苦笑,人类的吻的感觉还酥麻地残留在肌肤上,令祂心荡神驰,无法自拔。   “我接受你的告罪。”神王威严地道,“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奢遮警觉地挺直身体。   “——对不起,”德斯帝诺说,“我损毁了你的礼物。”   奢遮登时愕然,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德斯帝诺站起来,走近了祂。   “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兄长。”祂偏过头,像是在躲避奢遮惊骇的目光,语气比平时柔和许多,“只是我的世界,从来都太嘈杂,太混乱。因为我……我无法像你们一样,轻而易举地处理这些情感。这是混沌少有的,没有赋予我的天赋之一。”   主神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组织语言,眉宇间有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些日子,我反复地思考过,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曾问自己:假如有人对我说了……我对你们说过的那些话,我会怎么想,怎么做?说来好笑,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着换位思考,去体会你们的感受。”   祂低垂下眼睛,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动作僵硬。祂不习惯,更不擅长这样的时刻。   “那些碎片,那些伤害……是我无法否认的愚行。我不该令你们难堪,我也不该……”   德斯帝诺犹豫着伸出手,谨小慎微,一挪一挪地贴上奢遮的肩头。奢遮宛如一只碰了黄瓜的猫,惊地差点起飞,德斯帝诺也跟被火烫了似的,闪电般缩回手臂。   阎知秀:“……”   感觉像在看什么人与自然栏目,无良摄影师为了节目效果,于是让两棵含羞草互相甩着叶子撞击。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德斯帝诺匆匆地说,“虽然我不能保证,我能适应你们的……热闹,我也不能保证给你们想要的回应,但如果你们愿意等待改变,我会试着不再逃避。”   奢遮的喉咙滚动,祂低下头,长如瀑的黑发盖住了祂的表情,阎知秀只能分辨出,祂在隐隐地点头。   “就这样吧。”德斯帝诺说。   “就这样吧……”奢遮也哑声说。   “顺便一提,”阎知秀适时补充,“祂不会伤害我的,你们都可以放心!”   奢遮胡乱点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祂一脱离混沌的核心,便迎面撞上慌张赶来的其他主神。   “你怎么也哭起来了?”银盐越发心慌,“是不是德斯帝诺……”   “没有!”奢遮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打断祂,“用人的话说,我应该是撞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抱着越来越多的大蛾子,因为祂们看起来可以用绒毛繁殖*天啊,我在毛茸茸天堂……   德斯帝诺:*惊恐的*天啊,我在社交地狱!   阎知秀:*发现了祂,立刻喝住一个即将逃跑的神*站住!过来!我要枕在你雕塑般的,结实的大腿上入睡!   德斯帝诺:*害怕,但是兴奋,立刻服从了*好的长官,没问题长官! 第192章 愿他万年(四十一)   奢遮离开之后,德斯帝诺低下头,默然良久。   “或许言语终究是无用的,”祂说,“良好的行动方能胜过一百倍的如簧巧舌。”   “别搞这一套爱在心头口难开的戏码,”阎知秀不客气地点评,“先道歉,才算迈出第一步。”   德斯帝诺望向他,隔着面纱,目光近乎是幽怨的。   “一次道歉说完了。”祂梗着脖子说,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你看见了?我没有因为要赚取你的亲吻,就把‘对不起’像不值钱的洪水那样倾泻出去!”   “是是是,”阎知秀忍着笑,“那需不需要我现在就兑现第二个吻呀?”   “……不。”德斯帝诺不情愿地说,“下一个来的会是卡萨霓斯,祂唯独在这件事上分外敏锐。”   阎知秀:“哦哦,你不想被祂发现我俩的交易……”   “因此,我要求额外的条款。”主神霸道地打断他的话,瞬间出现在阎知秀身前,祂的华丽冠冕,奢靡皮毛,繁复琳琅的珠宝……纷纷与高大完美的身躯一起,化作极具压迫性的阴影,朝人类笼罩下来。   “我已经看不上用琐碎的吻来作为筹码的交易了。”德斯帝诺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那么多的吻,只要你给我一次前所未有的吻,连你那个早死的,所谓的丈夫都不曾受用过的吻!我要你吻我,好像世界末日,大海与天空更换了位置,除了我的怀抱你无处可去,除了我的嘴唇,你再也用不了别的方式汲取氧气——我就要你这么吻我!”   阎知秀深吸一口气,他心尖颤栗,脊梁骨到后脑勺都是酥的。   ……哇哦。   他头晕目眩地想。   青涩也有青涩的好处,真是带劲儿啊……   卡萨霓斯快要来了,阎知秀已经闻到了那股奢靡的芬芳,他咽一下嗓子,先答应了再说:“好,可以。”   听见他声线沙哑,德斯帝诺气血浮动,心头鼓噪,还想再说些什么,阎知秀早一溜烟地跑到了后面,任由祂面对爱神。   卡萨霓斯在春泉,月光与天鹅羽翅的波纹中现身,祂的神情带着不同寻常的端肃,刚想开口说话,却愣住了。   狂欢与极乐的神灵轻嗅空气,视线流连在神王面纱掩映的脸庞,以及祂的唇边。   对待那些本应隐秘的男女私情,祂总能在一颗春心萌发之前便知晓它的端倪。卡萨霓斯的眼神变得恍然,警觉,戒备……祂观察着德斯帝诺,有那么一个瞬间,祂近乎带有敌意,那无疑是属于竞争者的敌意,但下一个瞬间,另一种情感,另一种更包容,更海纳百川的宽爱,像泉水般淌过爱神的全身,使祂心思转圜,焕然一新。   可能这样也好,卡萨霓斯心道,可能这样就是最好的,由一名领导者,至强者来夺取最终的胜利,占据着人类的心……只不过,祂能做到吗?孤傲的德斯帝诺,孤僻的德斯帝诺,连和亲族多说一句话都欠奉的德斯帝诺?   想到这里,祂眼中的神色又朝着审视和挑剔转换了。   “大兄,”祂没有笑,而是平静地开口,“我是带着诚挚的歉意来的。我承认,我不该挑起诸亲间的争端,可事态的走向是我也没法儿控制的。你知道,爱从不平和,爱从来就不是温驯的良药。它是纵火犯手中的酒瓶,在更多的时间里熊熊燃烧,好叫让我们在激情难耐的时刻,做出些无法挽回的恶事。”   德斯帝诺挑起眉梢。   “我确实让场面变得失控。”卡萨霓斯黯然地道,“我原以为,我能通过争夺分出胜负,就会在他的心中占据上风……”   他心里早就有了个死去的丈夫,德斯帝诺难掩恶意地盯着爱神,你既然知道争抢,怎么不知道动用一下自己的权柄,先把那个该死的前夫像剔一片青菜梗似的,从人类心里剔掉?   “你说你是带着歉意来的,可听起来,你似乎对自己的言行没有多少歉疚。”   卡萨霓斯叹息着说:“大兄。”   “我们上次单独交流,还是在庆贺创世纪的金宴上,但那也已经是八千三百七十一年前的事了。我记得一清二楚,你对每个家庭成员都简短地说了一句祝福的话语,七次喝干杯中的乳酒之后,你便毅然决然地离去,不顾我们的苦苦哀求。”祂道,“那时,你对我说,‘你头戴的金合欢花很美,愿你繁荣如此,永驻欢宴’。”   “那之后,我再没有戴过金合欢的装饰。”卡萨霓斯沉声说道,“因为我心里爱你,更加恨你!因为我才是掌管了爱和欢乐的神,我不允许任何神——哪怕是你——能够在我心里轻易激起这么大的喜悦之后,又将它肆意剥夺!你无情地褫夺了我的权柄,好像我在你面前只是一个不设心防,无比脆弱的孩童,你到底能不能明白,大兄?”   德斯帝诺闭紧了双唇,祂哑然无语。   面对卡萨霓斯泛红的双眼,痛斥与质问,主神张开嘴唇,轻轻地说:“……对不起。”   卡萨霓斯的神色刹那慌乱。   “你……你说什么?”祂难以置信地低语。   “我说,对不起。”德斯帝诺重复道,“我不是个好的兄长,我没有一天尽到过我的职责,我没有一天爱过你,爱过你们。”   “但我唯独不曾欺骗,”祂真诚地说,“我记得那天的星空,也记得你的鬓边戴着金色合欢,上面镶嵌蓝紫的孔雀羽毛,红宝石色的石榴——你始终都是诸神眼中的焦点,你能比我更坦然地展示爱,接受爱。”   德斯帝诺迟疑地说:“我……我为你感到骄傲。毋庸置疑,你是比我更强大的神灵。”   卡萨霓斯宛如一尊曼妙石雕,动也不动地站着,从前祂的眼中堆满香吻,黄金和白银的轿辇,壮丽的群山覆盖着绮霞般的花朵,珍奇的珠宝有珍奇的光色。   现在,祂的眼中堆满泪。   卡萨霓斯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在离开的路上,祂同时撞见了正往这边赶的银盐与安提耶。   “你……你哭了!”安提耶一眼便看见祂的表情,急得火冒三丈,“不是说过让你认错的吗?你为什么反倒哭起来了呢?!”   卡萨霓斯掬起波浪般的粉发,草草擦干脸上的泪水,祂什么都没有回应,就这样心事重重地离开。   怀着焦虑,愤怒,忐忑,急躁……诸多不安的情绪,银盐是下一个来到混沌中心的神祇。   祂的眼神先锁定人类,见阎知秀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能够情绪稳定地承认错误。   “我……我们很少有这样对话的机会,”银盐低下头,表示对古老飞蛾的尊重,“大兄。”   德斯帝诺点点头,出于性格的原因,祂对银盐,哀露海特和理拉赛,多少要比剩下四个主神柔和得多。   “我在这里承认错误,我不该将人类置身险境,我没能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反而放纵地投身进一场血亲间的斗争。”祂说,“下次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我保证。”   如果万神殿是一所学校,那银盐肯定是品学兼优,尊敬师长,友爱同学的那种全能优等生,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一丝错处。   祂简短地说完这几句话,便直愣愣地杵着不动,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你要不要放人?   阎知秀轻咳一声。   德斯帝诺沉默半晌,斟酌半天,开口道:“我有话要对你说,银盐。”   银盐惊讶异常,只是没有显示在表情上,祂停顿片刻,轻声说:“哦,好的。”   “对不起,”显而易见,德斯帝诺的道歉已是越发熟练,“我为我长久以来的失职,忽视,对你们的冷待和逃避道歉。”   银盐静静地倒吸一口冷气。祂在王座的阴影中瞥见人类,忽然就明白了先前的亲族为何哭泣,同时明白,德斯帝诺突然的忏悔是由谁一手促成。   “我的性格有缺陷,”德斯帝诺说,“这并非开脱的理由,而是如实的陈述,我不能承担太多,太嘈杂的声音,无法回应强烈的情绪。你们责备我偏爱人类,偏爱自己的造物,其实在我心里,他们的地位不会高过你们,我关注人类较多,是因为……”   “因为人类的声音很小,”银盐喃喃道,“人类的破坏力也很小。”   “……是,”德斯帝诺松了口气,“就是这样。”   银盐神色复杂地看着兄长,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你以前为什么不向我们坦白这些事?”银盐问,“如果没有他,没有阎知秀,是不是一直等到宇宙寂灭,万物终焉,你都会一直躲开我们,逃避你的职责?”   德斯帝诺嘴唇嚅动,祂不愿承认,但祂的不信任是打一开始就存在的。祂怀疑卡萨霓斯能否遏制欢笑和燃烧的冲动,祂怀疑厄弥烛是自始至终的战争狂,破坏者,祂怀疑奢遮能否控制多变的性格,不再阴郁地尖叫,或是狂笑着大闹……   神的性格与神权息息相关,德斯帝诺无从开口,祂更想不到要如何解释。   “……我想是的。”祂说,“我会改正,他告诉我……只要愿意改正,无论何时都不算晚。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银盐苦涩地笑了。   祂说:“我不是所有亲族中最恨你的,大兄,我只是想要你回来,跟我们在一起。”   不等德斯帝诺回复,祂接着道:“我知道,你同样有话对安提耶讲,我会在外面等候,既然你需要时间来扭转心绪,学习如何跟我们相处……那请你快些将人还给我们。我们需要他的手,他的心,我们不能没有他。”   说完,银盐深深地张望了人类,直到阎知秀冲祂点头,祂方能安心地离开。   最后一个来的是安提耶。   最年轻的主神大喊大叫着冲进领域,先于道歉之前,恳切地哀求了祂的兄长:“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先攻击卡萨霓斯,是我先摘下那颗星星,预备着要打祂的头的,错处全都在我,你不要责怪人,不要对他不友善!”   祂的叫喊声震动混沌领域,倘若放在至高天,必将震碎几颗无辜的小行星。   德斯帝诺头疼地皱起眉毛,阎知秀再咳嗽一声,这次不是为了警告神王,而是为了提醒安提耶。   “……哦?哦!”安提耶想起来,立刻惴惴地放轻声音,“抱歉,我忘记了……唉,那么重来罢。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先攻击卡萨霓斯,是我先摘下那颗星星,预备着要打祂的头……”   “不用重复第二遍,”德斯帝诺无奈地说,“我是无法忍受噪音,可我不是聋子。”   “哦?哦!”安提耶道,“那你还要让我说什么呢?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说话,久到我并不能记清你上次对我开口是何时,在何地了!我原先也期盼着你能爱护我,因为我是主神中最年轻的一位,其他神时常轻视我的地位,藐视我的能力与权柄——我曾经那么指望你能来主持公道,可你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做。”   德斯帝诺面色晦暗,祂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安提耶便大声说:“所以我爱他!我爱人,我知道他也是爱着我的。既然你对我漠不关心,那就请你把唯一关心我,爱我的人还回来吧!我乞求你,大兄。”   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很想在自己头上写一个大大的“忍”字。   祂察觉到阎知秀在身后笑得抖的动静,忍气吞声地说:“那么,我有话对你说。”   安提耶观察祂的神色,不安地道:“哦。”   “我向你道歉,”德斯帝诺叹出一口气,“我很抱歉,没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刻出现,替你伸张那些正义之举……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过,我最希望,我能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做个更好的兄长。”   安提耶呆呆地看着祂,张口结舌,忘记怎么发声讲话。   “我会做出改变,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变得很好,起码在你需要我的时刻,我会尽量克服我的……老毛病。”德斯帝诺说,“你是我最年轻的……”   祂本想说“亲族”,可是看见安提耶如今变化的形象,噎了一下,还是勉强道:“……你是我最年轻的小兄弟,我对你的重视,不会低于任何其他的主神。”   安提耶哗然喷出热泪,如同两股失控水柱。   “祂会让我走的,”阎知秀哭笑不得地劝告道,“不过,我跟你的哥哥还有些话要说……你能在外面稍微等一下吗?你可以把眼泪蹭在银盐的衣服和毛毛上,没关系的。”   安提耶哭得梨花暴雨,祂不顾大兄黑得要吃人的脸色,冲到王座边上,栽到人的怀里嚎啕,要阎知秀摸摸抱抱,好一顿搓揉之后,才肯就此离去。   “该说的话,我全说了。”德斯帝诺闷闷不乐地转向他,“哀露海特,厄弥烛和理拉赛都没有参与这场闹剧,那么我不至于要跟祂们一口气坦白完……现在,你是不是该履行自己的合约了?”   阎知秀思忖道:“嗯,道歉算是恳切,内容也详实,不算言之无物……好吧!”   德斯帝诺立刻期待地坐下,在经历了连番的深度情感轰炸之后,祂急需人类承诺的,梦幻的强吻作为奖励,好让自己在激烈的狂澜里忘记一切,只顾抱住人的腰,吮吸他火辣甘美的灵魂。   阎知秀盯着祂,先在祂的鼻尖上亲了亲,然后顶着神明期盼的目光——先扬起手,在祂脸上掴了个清脆的小巴掌。   “就像个色中饿鬼,”他嘲笑道,“戴着纱都遮不住你的眼神,想把我给吃了,是不是?”   不等主神发怒,阎知秀微微一笑,俯身亲住祂的双唇。 第193章 愿他万年(四十二)   德斯帝诺的思绪一片空白。   祂的左脸颊火辣辣的,但不是疼,没有什么可以弄疼一个神,那是由恼怒,羞耻,兴奋,刺激……由种种情绪堆叠起来的燥热。   祂恨不得活活吃了自己身上的这个人!   阎知秀真的像承诺里说的那样,给了祂前所未有的吻。   他一面将十指深深攥进祂浓密的银发,贪恋地吸吮着神祇丰润饱满的嘴唇,一面在祂灼热的掌中战栗。   这不是逢场作戏的吻,平淡糊弄的吻,人类的心扑通狂跳,神明的心也扑通狂跳。德斯帝诺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怎么可以用那么多的狂热,那么多的渴望,甚至是……甚至是那么多的爱,在自己的嘴唇上贪婪地连连热吻?火焰滔天地烧,于是祂也不管不顾地展开翅膀,一路直扑到炽白的焰心,扑到自己的葬身之地去了。   阎知秀的手指头急得打颤,他撑着德斯帝诺的肩膀,上面四片唇胶着得密不可分,像化在一起的沸热蜜糖,而下头的手也没有闲着——他满手握住神明的丰厚胸肌,五指深深陷进,直到厚实的肌肉都从指缝中溢出。   德斯帝诺被他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   祂披挂的珠宝散开在漫天星辉里,可谓无礼至极,但祂此刻早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德斯帝诺失控地按住人类的后腰,张手就想把阎知秀身上轻薄的衣袍撕个粉碎。   祂是神,祂的一个念头便能叫这件碍事碍眼的衣服化作灰烬,化作虚无的粒子,可祂不愿走这条捷径。祂必须要亲自,亲手,不可阻拦地扯断一根根衣结,剥去素净的腰带,让那些金扣飞溅,让丝绸的织物化作不能蔽体的流云,从人类光裸的身躯上飘泄,散走。   衣服就是一个人最小单位的庇护所了……祂要他再也无处可躲,无路可逃,只能这样缩在祂的怀里,由祂的皮毛稍作遮挡!   阎知秀向后退去,他中断了亲吻,也适时地按住了祂的手。   “只是吻,”他气喘吁吁,苍白的皮肤遍布晕红,嘴唇上水光淋漓,嘴角都是肿的,“只有吻。”   德斯帝诺的胸膛剧烈起伏,祂的躯壳充满点燃的热力,犹如一颗不灭的超新星,只消一个脱轨的念头,便会彻底爆发。   “……你爱我,”祂的声线嘶哑得险些成不了调,“我不是个傻子,我能觉察出来,你心里有我!”   阎知秀的唇边流露出一丝微笑,他佯装遗憾地感慨:“可惜,交易就是交易……”   德斯帝诺咬牙切齿,重重地一把捏住人的腰,让他与自己面对面,鼻尖贴着鼻尖。   “仔细你的言行!”神明在恼火和不甘的挫败中咆哮,“你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你捉弄我,操纵我……这是什么人类的小把戏吗?上一刻,我还快乐得仿佛置身天国,下一刻,你就毫不留情地把我踹进地狱!我要提醒你,在我的宇宙,我还不曾构建‘地狱’这种充满酷刑和恶堕魔鬼的所在,但你却先我一步创造了它!你想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主神的声音充满急迫的痛苦,焦灼的渴望,热切难耐的控诉——祂真的快要发疯了,祂马上就会被一个凡人逼疯了!   “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德斯帝诺愤怒地质问,“这是你欲擒故纵的技巧吗?那你赢了,我宣布你赢了!我可以把王座分你一半,我的冠冕和权柄也分你一半,你坐在我怀里,握着我的杖,随你怎么发号施令吧!我就给你这一切,你想都想象不到的一切!”   “你想不想创造一颗天体?”德斯帝诺连珠炮似地发问,每问一个问题,都在阎知秀的嘴唇上不停地,焦渴地啜吻,“或者挥一挥手,就创造一千颗星星?你想不想拥有自己的造物,看他们如何敬奉你,跪伏你?你想不想改变自然规律,改写文明的进程,让黑洞拼写出你的名字?要么,干脆成为一个神!摆脱人类的桎梏,抵达永恒的天梯。这些,那些,所有的全部,我都给你!你拿着吧,拿不起来的随手扔掉也可以,忘了你心里的那个谁,随便哪个谁,把我装进去——让我进去!!”   祂绝望而狂热地取下冠冕,挪开了面纱。时隔一条长河的间距,阎知秀终于又看到了德斯帝诺的面庞。   祂的眼中没有死一般的哀亡,冻结不化的悲伤。祂年轻,生机勃勃,富有激情,以及一腔委屈的愤恨。   嗯哼哼,阎知秀怀恋地看着祂,心想,这就难过生气了?你自己找死的时候,就没想过我要怎么办?   “对不起,”他叹了口气,说,“你很好,但你……你来得太晚了。”   一个晴天霹雳砸在德斯帝诺头上。   “做事要讲求先来后到,爱人也是一样的,”阎知秀伤感地说,“我心里已经没有空位了,就算把位置挪出去,祂留下的影子也还在。你想活在一个影子里吗?这对你并不公平啊。”   两个晴天霹雳砸在德斯帝诺头上。   “那你……你为什么要跟我做这种交换?”德斯帝诺手掌冰凉,祂的语气也在无望中惊惶地颤抖了,“一个道歉换一个吻……这就是你对待逝去爱侣的方式?在心里爱着一个死人的同时,还跟另外的活灵尽兴调情?”   阎知秀深思熟虑了一番。   “你说得对,”他沉痛地说,“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地道,我耐不住守寡的寂寞,我可耻,所以交易就终止吧!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亲了,行不?”   三个晴天霹雳,以万钧之势砸在德斯帝诺头上。   都说只要窗户一破,很快就要连门板也拆下来。德斯帝诺现在就是这个心态,祂的窗户一破再破,现在连个门都快保不住了。   “可是,后面还有三位主神……”祂搜肠刮肚,想找一点挽回的理由。   阎知秀拍了拍祂的肩膀,以示最高程度的信任:“你已经意识到自己需要改正,跟四个亲人道歉了,难道还能漏掉剩下三个吗?这点我绝对相信你,你肯定会负责到底的。”   “好啦,亲也亲了,矛盾解除,你也迈出了第一步,”阎知秀笑着道,“是时候让我回去了吧?安提耶祂们还在等我呢。”   干脆把他关起来好了……   德斯帝诺愣怔地想。   是的,就这么做吧,就把他留在这里,我的权柄无穷无限,留下一个人类而已,又有什么不可以?我要给他灌满乳酒,喂养蜜糕,他很快就会摆脱短寿的宿命。等到他和我度过几百年,几千年的时光,他必然能够接受我和我的爱,祂心里的所谓丈夫,也就很快烟消云散了……   祂这么想着,正当祂预备这么做的时候,阎知秀忽然在神明的脸上拍了一下。   那不算耳光,反倒十分亲昵,拍得德斯帝诺心魄一荡。   “如果你想跟我来的话,也不是不行。”阎知秀说。   德斯帝诺呆呆的:“什么?”   “跟我来,”阎知秀重复道,“我知道你知道我们平常在干什么……哎哟这话真绕。要是你想一块儿加入进来,我们可以组织电影之夜,吃爆米花,一起抱着睡觉……反正,祂们都试着改正了,不会很吵闹的。你觉得呢?”   德斯帝诺抿着嘴唇,愤愤地盯着他。   狡猾,狡诈,狡狯的人类……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断我的思绪,让我心里燃起对静谧家庭的渴望!   “……我不。”德斯帝诺闷闷不乐地说。   “真的不?”阎知秀问。   “我不。”   “那好吧,不过,只要你想来,我那里随时有你的位置。”   人类离开了。   他必须离开,在德斯帝诺下定决心囚困住他的同时,他还代替了祂的职责,替祂弥补了亲族缺乏关爱的许多颗真心。   德斯帝诺才对奢遮祂们诚挚地道过歉,又怎么好在这时违逆自己的话语,再次剥夺祂们的欢乐和真心?   祂只好放人类离开——同时凄凉地缩在领域深处,浸泡在忧郁和幽怨当中,舔舐内心不得所爱的痛苦伤口。   人类回来了!   四位主神欢天喜地,敲锣打鼓,一路吹拉弹唱,簇拥着阎知秀回到偏殿的小窝。   其实这里已经算不上偏殿,更不叫什么小窝了。四名主神都打算长久地驻扎在此地,说这儿是万神殿的第二个核心都不为过。   “我不该引起这场风波,”回到殿内,卡萨霓斯率先向阎知秀赔罪,“同时,我也知道是你……嗯,想方设法地促成了德斯帝诺对我们表示歉意。这是我一生难忘的恩典。”   说到“想方设法”的时候,祂的眼波停留在阎知秀的嘴唇上,而其他主神也低下头,佐证祂的话语。   “因此,如果你要赶我走……”卡萨霓斯泫然欲泣,“或是痛恨我,再也不见我,我也能完全理解……”   银盐冷冷地斜睨着祂。   “当然不会!”阎知秀连忙打消祂的念头,“这个,大家都有犯错的时候,知错能改就好了……”   卡萨霓斯顺势抱住人类,倒在他的肚子和大腿中间,嗅了嗅人身上的气息。   奇怪,人也很喜欢德斯帝诺,但为什么没跟祂表明心意呢……   哈哈,不管了!   祂高高兴兴地埋头啜泣起来,阎知秀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赶紧梳着祂的头发,安慰地摸摸。   银盐慢慢地咬紧了嘴唇内侧。   “不许假哭!也不要占着人!”安提耶轰轰烈烈地冲过来,祂蛮横地挤开爱神,把头顶在阎知秀胸口,奢遮也阴恻恻地飘过来,用胳膊环绕着人类的脖颈。   闹了好长时间,终于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神们全都化身成飞蛾的形状。银盐蜷缩在阎知秀的右臂下面,安提耶占据左臂,奢遮平平地趴在胸口,卡萨霓斯则变得很小,像一只幼兔,也像一块软软的,颤巍巍的黄油,安心惬意地弯在人的脖颈上,用毛爪子扒拉,摩挲着人鬓边的发丝和耳垂。   阎知秀睡着了,但是诸神还醒着。   黑夜里,银盐发出无声的嗡鸣。   【德斯帝诺向我们陈情歉意的事,我们要说出去吗?】   奢遮立刻就有了回应。   【为什么不呢?厄弥烛那样令我厌烦,时常挑起争端,我偏要让祂知道,祂正是诸神中最不讨德斯帝诺欢心的那一个!还有理拉赛,祂不是也很高傲吗?等我撕下祂高傲的脸皮,祂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安提耶安心地汲取人类肌肤上的暖意,睡意朦胧地说:【报复厄弥烛?好啊!】   卡萨霓斯显然有不同的意见:【你们这样做,必定会掀起新一轮的神战……并且哀露海特总是无辜的。更何况,万一德斯帝诺再找到理由,把人类抓进祂的领域中心,我们还能叫谁进去认错,低头?】   祂话语里的潜台词已经非常明显了:德斯帝诺虎视眈眈,就等着下个机会,这次好不容易等人放出来,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祂的说法一针见血,其他三位神祇都沉默了。   半晌,奢遮道:【那就不说。】   【那就不说了。】安提耶附和,【若要挑起神战,打破得之不易的平和生活,我心里也舍不得。】   银盐道:【那么,我们就都保持沉默,不把这个消息告诉祂们,免得生出许多是非。】   神祇间短暂的会议就此结束,然而,另一台更大的会议,却是祂们无法推拒的。   再次,哀露海特召集了七位主神。   “真是没完没了!”安提耶叫苦道,祂急匆匆地把奢遮做的一盘小蛋糕倒进嘴里,整备衣袍,先在阎知秀怀里打了个滚,才飞上天空。   “吃不死你。”奢遮面无表情地说,祂弯下腰,等阎知秀笑着摸摸祂的头,梦神才心满意足地化作黑雾。   “我会尽快回来哦!”卡萨霓斯在他的脸颊留下一个金灿灿的唇印,然后笑嘻嘻地离开,银盐沉着脸,先把唇印揩去,然后才用自己的前额,碰碰人类的前额。   “请注意安全。”祂是最后一个走的,也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万神殿中,众神齐聚。   然而,一边的四位主神容光焕然,意气风发,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春风得意,另一边的三位主神……   哀露海特默然不语,厄弥烛刺毛乱炸,理拉赛比过去的奢遮还要阴沉十万倍,堪称鬼氛森森。   “你们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哀露海特看着这泾渭分明的界限,眼睛下头都快挂着黑眼圈了,祂也不客套,直接对着左边四位切入正题。   左边四位主神诡异地停顿片刻,异口同声地回答:   “没有!”   “不想说。”   “最近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多虑了。”   哀露海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露出威胁的邪恶笑,但不知何故看上去很火辣*嗒哒!你被诅咒了!   德斯帝诺:*冷笑,尽量忽略这份火辣*愚蠢的凡人,你不知道我是谁,是吗?你短暂的,无知的生命里,从未出现我这样……   阎知秀:*无视这些老古董的发言*我宣布,诅咒的内容就是——   德斯帝诺:*有点慌乱,但不多*等一下,我还没说完……   阎知秀:*重大宣布*——和我永无止境地接吻!   德斯帝诺:*陷入沉默,三十秒后,耸耸肩*我被诅咒了,我想我别无选择。*立刻开始永无止境地接吻* 第194章 愿他万年(四十三)   哀露海特头疼地捏住鼻梁。   “我不是傻子,”祂勉强地说,“让我们尽快说完这件事:你们获得准许,得以走进德斯帝诺的领域中心,同祂做着万载难逢的对话——你们都说了什么?”   “亦或者,让我问得更清楚一些:祂都对你们说了什么?”   四名主神紧闭着双唇,三息后,银盐率先开口:“德斯帝诺告诫我们,下不为例。”   “是的,”卡萨霓斯紧随其后,“看来宴会那日的风波多少起了作用,祂不愿再令我们引发一场大战。”   “我跪在祂面前又哭又闹,又笑又尖叫,尽情发泄自己的不满,”奢遮面无表情地道,“祂很快就把我丢出来了。”   安提耶:“……哦耶?哦!我还好吧,祂没跟我说什么,反正挑事儿的主谋又不是我。”   四个神回答完毕之后,神殿中再度陷入死寂。   “你们四个全在撒谎!”理拉赛终于难以忍受这不加掩饰的羞辱,愤怒地跳起来斥骂,“哈,实在是令人作呕的讽刺——你们自称为神,却玩弄着区区凡人的伎俩,偷摸地藏着秘密,像地上的鼠辈一样怕被抓住尾巴!”   哀露海特皱眉道:“理拉赛,冷静点。”   智慧之神目光如冰地冷笑着,丝毫不顾长者的制止,语调陡然加重:“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被恐惧驱使着做这事,还是被愚蠢吞噬,才做这事的?你们敢当着我的面,捣腾这些拙劣的谎言,又怎么不用你们低贱的猪脑子想一想,我势必会将它揭穿?”   哀露海特大声道:“你太失仪了,理拉赛!”   “——别再隐瞒真相!”理拉赛的喝令盖过一切杂音,“德斯帝诺都对你们说了什么?还是说,这里又有那个多事人类的掺和?”   完蛋。   哀露海特深深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完蛋了,万神殿马上就会被诸神汹涌的怒火打成稀巴烂。混战中谁也奈何不了谁,然后祂们就会毁天灭地,祂们会拉帮结派,祂们会组成错综复杂的阵营,接着底下的从神,祭司,军队,帝国和行星,以及无尽世界的无尽信徒……统统要立刻响应他们的主神。宇宙又不知道要混乱多久,直到德斯帝诺也为此出面,不过目前的好消息是德斯帝诺应该能很快出面……   “随你怎么说咯。”卡萨霓斯耸耸肩,语气悠闲,态度平和,“你高兴就好。”   “嗯。”奢遮心不在焉地玩弄着自己的皮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火气还挺大。”   ……什么?   哀露海特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祂睁开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没有针锋相对?没有激烈的辱骂,揭短和相互刺伤?甚至没有血淋淋的残肢断翅到处乱飞?   不是啊,你们怎么这么平静包容?而且平静包容好像是我的职权吧?   再看一眼,安提耶在发呆,好像根本就没听见那句“低贱的猪脑”,银盐盯住桌上的酒杯,冷淡地用指节撑着头。   理拉赛也有些不知所措了,祂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活像条脱水的鲤鱼。   “你们都是懦夫。”厄弥烛在寂静中开口,烈焰和毁灭的气息顿时充斥神域,犹如飓风席卷,“以为这样,就能保住你们那几颗可怜的头颅么?”   又来?   哀露海特身心交瘁:“厄弥烛……”   “我最恨欺瞒,最恨计谋与虚与委蛇的声音。告诉你们,毁灭诸世的力量是我的,而你们不过是些苟延残喘的蝼蚁,根本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躲躲藏藏。”   这下就要动真格了,哀露海特清楚,凡是厄弥烛想要挑起来的纷争,就没有不成功的。   战争与毁灭的神祇难掩恶意,狂躁的神情中,饱含额外的亢奋:“你们惺惺作态得让我恶心!不过,也让我高兴,因为我终于有正当理由把你们每个都撕成碎片了!啊,不用太快,那就太浪费,太无趣……我一定要从肢节末梢开始,一根根地割开你们那些孱弱的皮肉,看看谎言到底缩在骨髓的哪一层!”   抢先于哀露海特的动作,银盐瞬间抬指,洁白的屏障膨如云朵,与厄弥烛狂暴穿刺的领域撞在一处。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动静,更没有声势浩大的冲击波,两个重叠的神力领域彼此抵消,静而凝滞地缓缓融化了。   “这么多年,你的脾气也该改一改。”银盐心平气和地说,“你心知肚明,你杀不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能在言语上过瘾。吐出去又实现不了的话,不说也罢。”   哀露海特愣愣地伸着手。   “唉,祂老这样,”安提耶瞧着自己的领毛皮草,想把它打理得更蓬松茂密一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谁和祂有深仇大恨似的,动不动就躁起来了……”   你没什么资格说祂,哀露海特望着这个惹祸精,心里只有这句话。   “无风自燃的东西,”奢遮咯咯窃笑道,“走到哪儿烧到哪儿,怎么不把自己的衣服也烧个精光?”   你个神经病更没资格说祂!哀露海特一个头顶两个大,再说下去,厄弥烛就真的要烧起来了!   “好啦好啦,”卡萨霓斯懒洋洋地打圆场,这不是装出来的慵懒,而是真正的,一类酒足饭饱之后,从骨头缝儿里弥漫出来的满意和微微困倦,“该说的我们都说了,我们不想说的,你们可不能抠着我们的嘴巴,强令我们坦白。哀露海特,你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吩咐?你知道,我总是乐于遵从你的辛劳和权威的。”   哀露海特极少从高傲的同胞那里听见这样的柔软言语,见识这样的无害身段,一时间不由怔住。   回过神来,祂还想再多劝诫:“我们总归是一个家庭里的成员,我对大兄的重视,不会低于任何一位主神。既然德斯帝诺一反常态,有了做出改变的征兆,那也请你们多加分享,不要将剩余的同胞排斥在外。”   “很快,你就会亲眼看见祂的改变的。”银盐承诺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们现在分享,不过是平白地惹上祸端。”   其余三位主神同时站起,打算离开会议的圆桌。   “就这样吧,”末了,守护与创造的主神礼貌颔首,“这是一次愉快的会面,再见。”   祂们陆续离开了。   理拉赛被这过度的反差震得口不能言,诸神上次参会,还是在那日的宴饮之前——谁能料到,如此之短的时光,祂们产生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巨大?   厄弥烛第一次面对自身的失败,同样僵硬得无法言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   哀露海特彻底迷惘了。   对比起之前那些鸡飞狗跳的过往,这次的会议简直就是和平丰碑的铸造现场,居然连一滴血都没有流!一滴血!都没有流!   哀露海特呆坐于王位,不知过去多久。   祂是远古的大地,德斯帝诺使用自身的形象,以及祂的海洋,创造出了“人类”这个物种。理拉赛掌握着智慧之神的权柄,但祂也可以向自身寻求开悟——那些古老的,深埋在岩石和浪潮中的智慧。   只是再多的开悟,再多的宽厚,再多包容的耐心,都抵不过一位厌憎血亲的兄长,六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主神。   长久地沉思过后,直到理拉赛与厄弥烛的声音都悉数远去,祂站了起来,走向万神殿的一角。   哀露海特有恒心,有毅力,祂若隐若现地站在自己的领域中,不叫其他神祇发觉,就这样等候了许久。   直到诸星隐没,诸神也由于各自的事端,不得不分别离开祂们构筑的家园,哀露海特总算找到机会,沉静无声地迈向祂的目标。   阎知秀正在花园里浇水。   实际上,这应当是卡萨霓斯送给祂的礼物。这个不大的花圃里长满了珠光宝气,争奇斗艳的天界繁花,各自散发着馥郁芬芳,绮丽的花朵缠绕着走廊,以及廊下的秋千架,旁边荡漾着晶莹剔透的流泉,是奢遮不甘示弱,放在这里的梦境池水。   哀露海特谨慎地观察了他一会儿,祂不太明白,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俗生灵,如何改变了那么多主神的心?   “那么,你就是……祂们所说的那个人。”祂低声开口。   阎知秀猛地转身,突然望见一个熟悉的陌生神,不禁吓了一跳。   “哀露海特?你是哀露海特。”他惊讶地说,“你是来找家人的吗?祂们都不在。”   “我不是来找我的血亲的,”哀露海特有点稍稍的不自在,“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哦?”阎知秀放下水壶,仍然有所戒备,“愿闻其详。”   哀露海特轻咳一声。   “我预备,我其实是想……好吧,我看出你并不看重繁文缛节,那就让我们坦率直白地对话。”祂深呼吸,“我想感谢你。”   这就是阎知秀没料到的了。   “感谢我?”   “是的,”哀露海特郑重点头,“我必须承认,你奇妙地化解了很多家族间根深蒂固的矛盾,逐渐消去了祂们棱角,不至于锋利地刺伤自己,刺伤他人。”   阎知秀笑了。   他打量着哀露海特,另起话头:“宴会刚结束的那些天,安提耶很怕你找到我,祂说,因为你可能打算处死我。”   “我……”哀露海特一时语塞,祂低下头,脸颊微红,“我不会做这么失礼的事。”   阎知秀想了想,他坐在廊下,也拍拍身边的位置,也邀请哀露海特坐下。   “你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道谢吗?”   大地与海的神祇犹豫片刻,小心地拢着长袍,坐在人类身边。   “我承认,我对你非常好奇,”哀露海特回答,“我也对德斯帝诺的言行产生了急迫的探究欲,毕竟祂已经避世太久……而我的四位亲族,全然不肯告诉我真相。”   阎知秀思索片刻,他试探着提议:“我不好告诉你后一件事,可是,如果你愿意变成飞蛾的形态,我就给你展示前一件事的答案。”   哀露海特缄默片刻。   祂沉稳地回答:“未尝不可,我相信你伤害不到我,这件事的结果,对我也没有坏处。你希望我是什么样的体型?”   阎知秀:“呃……别把椅子压塌就行了?”   哀露海特端庄地点头,一只蓝黑相间,领毛浓密的飞蛾,已经横卧在长椅上振翅。蛾翼上的花纹犹如群山,亦似动态的海潮。   阎知秀被震撼到了。   ……真是一只好魁梧的蛾子啊!   也许权柄和大地,大海这两样广袤无垠的存在紧密相连,哀露海特的蛾身简直壮硕得令人咋舌……对,不是胖,这早就超脱胖的范畴,来到了壮的领域。   阎知秀拿手伸下去摸摸,区别就更明显了,其他蛾子的领毛蓬松,肚皮柔软得像棉花,哀露海特的领毛则是密密光滑的一大团,翅膀宽阔,肚皮跟肌肉一样有韧劲。   被人这么一摸,哀露海特忍不住就扭了扭……直扭得身下的坚固长凳嘎吱作响。   “感觉……好奇怪。”祂闷闷地说。   阎知秀:“你可以再变小一点吗,我认真的。”   于是,哀露海特当真变得更小,阎知秀哭笑不得地长出一口气,然后才张开指头,伸进蛾翅根那里按揉。   这里确实是蛾子们全身上下最紧张的位置,其他四个最近被阎知秀揉多了,翅膀松快了,自然不会反应太大,哀露海特却是第一次承受这种感觉,惊得爪子牢牢嵌进长椅,领毛也惊慌失措地膨胀炸开。   这是什么?!   祂失态地瞪着眼睛,在心中无助地呐喊。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人类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阎知秀轻声哄道:“没事,放松就好,你不会有事的……”   他温暖的掌心贴在飞蛾的心脏处,熨烫得那里扑通狂响,哀露海特的蛾喙都松开、歪倒在一边,确实放松到了不能更放松的程度。   祂是一个酥酥麻麻的大水洼,阳光一照,就能蒸发到天上,变成一朵胖壮的大云,飘飘地到处乱飞。哀露海特触角打颤,说不了话,因为祂的舌头早就淌得到处都是,祂的眼睛更看不清许多东西,涣散得像两盏朦胧夜灯。   阎知秀忽然“咦”出一声。   飞蛾的眼睛熄灭光彩,祂抱着爪子,翅膀平平铺开,触角也颤颤地耷在头顶。   ——祂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哎呀。”阎知秀抓抓头发,他总不能把这只无比显眼的睡蛾扔在这儿,连个被子都不给祂盖。   思索一会儿,阎知秀蹲下身,囫囵个儿地把大蛾抱进怀里,仿佛抱着一只过大的结实面团,哼哧哈哧地颠回了神殿。   他费劲儿地把哀露海特放在枕头上,盖好毛毯,擦掉额角的汗。   不多时,其他四位主神也回来了。祂们觉察到空气中淡淡的,大海与山崖的咸味,彼此都十分警戒,直到人类冲祂们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中间。   他指了指床榻,顺着手指的方向,四位主神齐齐看到了酣然安眠在床上的,滚作一团的……壮硕大蛾子。   良久,奢遮压低声音,邪恶地说:“床上怎么放了座山?”   阎知秀抬起手,往祂额头上打了个脑瓜崩。   作者有话说:   【对了,有朋友问我甜点塑的问题,在这里一并说明!   德斯帝是毋庸置疑的星空巧克力慕斯蛋糕;哀露海特是蓝莓甜甜圈;奢遮是竹炭椰子冰激凌;厄弥烛是红酒草莓千层糕;银盐是珍珠牛奶布丁;理拉赛是薄荷青柠派;卡萨霓斯是玫瑰雪芭;安提耶是白奶油蛋糕卷。就酱!】   阎知秀:*走在路上,突然绊倒*哎哟!这里怎么有一座山?   德斯帝诺:*连忙赶来*我来帮助你……哎哟!*也被山绊倒*   与此同时,那座山:*迟疑地看了看长兄,接着看了看人类**毫不迟疑地倒下,淹没人类的身体*   那座山:*发出低沉的窃笑,证明这是值得的* 第195章 愿他万年(四十四)   事实上,哀露海特睡得非常之沉。   自从被人——冷酷的,无情的,不讲道理的,甜蜜的,坚强的,温暖的人——弹过脑袋之后,奢遮只得不情愿地发挥自己的功效,亲自吹上一口气,把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全从哀露海特的心间赶走。   故而祂没有梦,没有忧愁,更没有烦恼。不知为何,哀露海特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环绕。   譬如一觉睡醒之后,世界不会毁灭,神殿不会崩毁,曾经费劲千辛万苦维系的微薄秩序,不至于像纤渺的蛛丝那样根根崩断……一切都很沉厚、坚实,祂并非置身于摇摇欲坠的尖塔,而是被一望无际,平坦强壮的大地所支撑。   哀露海特呼吸均匀,毫无知觉地翻了个身,悄然压扁了从人类胸口上滑下来的奢遮。   奢遮:“!”   黑晶色的飞蛾激烈扑腾,翅膀尖几次扇到安提耶的尾端,天空主君即刻惊醒,睡眼惺忪地转身,仔细观察了半天,终于揪住奢遮的触角,把祂从哀露海特的肚子底下拔了出来。   阎知秀半睡半醒地“嗯”出一声,恍惚间抬手,发觉胸口空空荡荡,下意识开始到处摸蛾子,不小心就在哀露海特的肚皮上拍了两下,静悄悄的黑夜里,顿时传来响亮的两声“啪啪”,宛如农夫相中了一颗滚圆的大西瓜。   卡萨霓斯迷迷糊糊地躺在人的颈窝里,喃喃道:“谁开枪……”   奢遮强忍怒气,总算爬回阎知秀身上,看到唯一还睡得香甜的银盐,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跟着在祂的屁股上踹了两下。   ……子弹打我身上了?银盐安详地垂着触角,慢吞吞地想。   好吧。   第二天一早,恒星的光辉如约而至,照耀在水晶窗内。   神是不需要睡眠,更无需休憩的,不过为了喜欢才这么做,因此蛾子们全跟着阎知秀的生物作息时间起床。   “祂还没醒啊,”卡萨霓斯将长发拨到耳后,好奇地端详呼呼大睡的哀露海特,“不会要睡上个一两百年吧?”   “最多几个恒星日就醒了,”奢遮冷声道,“谁敢让祂睡那么久?到时候又得把罪过怪在我头上。”   “别这么说,”卡萨霓斯笑嘻嘻地环住祂的肩膀,不顾对方阴沉的表情,“我们可是一个家庭——”   奢遮手里炸出一大团奶油,糊在卡萨霓斯脸上,还没等挨近皮肤,奶油便化作飞落的玫瑰,吹散在绒绒的地毯上。   “卡萨霓斯不要捣乱,”阎知秀随口道,“谁说想吃浆果馅饼?”   “我我我!”安提耶从宫殿的另一侧大喊,“我要!”   卡萨霓斯噘嘴:“什么?我也要!”   “那你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奢遮猛地把祂顶开,“否则当心我给你的馅饼填满涩苦的石油!”   卡萨霓斯吐出舌头,作为回敬。   实际上,宫殿里的气氛仍然有些紧张。安提耶不太和奢遮讲话,祂们过去的多番拼杀摩擦,令两位神祇至今无法融洽地相处;而奢遮更加防备银盐,祂警惕这位主神深不可测的狡诈,并对祂惯常挂在脸上的,彬彬有礼的面具感到嗤之以鼻,筹划着早晚有一天要在人类面前揭开祂的真面目;银盐亦对祂不冷不热,暗自怀着一点高高在上的轻视,但毋庸置疑,卡萨霓斯是祂强力的竞争对手。   至于卡萨霓斯——祂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祂是气氛活跃者,派对的狂欢客,有祂在就没有冷场的时候。祂亲近奢遮,对安提耶带着嗤笑的宽容,银盐呢,祂总看不惯那样的伪君子作派。   这就是说,磨合的时期必将产生许多不和谐的小尴尬。幸而阎知秀在许多个团队里待过,深知不是所有人都适应合家欢的氛围,所以对待这些长不大的神,他采取的是不同策略的应对方式。   银盐最理智,祂很成熟,因此阎知秀仅需一个眼神,一次默契的点头,祂就能心领神会。和银盐用不着解释太多,那反而是不信任的体现。   卡萨霓斯表面开朗,实则心思缜密细腻,别对祂隐瞒情绪上的秘密,任何最细微的神色,在祂眼里都像青空上的大太阳一般显眼。阎知秀会细致地和祂沟通,把事件的每个边角都和祂一一对账,卡萨霓斯不是傻瓜,可祂喜欢被重视,被依赖和求助的感觉。   奢遮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祂对待某事某物的看法比棱镜折射的光彩还要多重多样,所以阎知秀从不在这方面惯着祂。他坚持己见,有如定风的灯塔般果决不变,奢遮反而要欣喜万分地依赖他,自觉祂和人类是最互补的一对。而当奢遮又一次大喊大闹,大哭大笑,不能遏制自己的情绪时,阎知秀便会指挥其他成员,给祂留出足够的空间和时间,直到这位主神发泄完了,他才安静地溜到祂身边,用沉默的拥抱支持祂。   最后,安提耶,阎知秀没什么好说的,安提耶只要足够多的爱,抚摸和关注,以及发生争执后公平公正的裁决,那么祂就非常幸福,非常满足了。恰巧,祂最需要的这两样,阎知秀都能给。   也就是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此刻,他看着奢遮用灵巧的手法搅开面团,理直气壮——可能还带着更多的恶意——指挥银盐做这做那,安提耶抽空批阅使臣们送来的文书,卡萨霓斯专注挑选着今晚电影之夜的主题,至于哀露海特,祂还在床上甜沉沉地酣睡着,气息绵长,肚皮规律地起伏。   馅饼烤好了,卡萨霓斯为今晚挑选了老派,但是不失经典风味的主题:剑与魔法,龙与地下城。   热腾腾的浆果馅饼正在每个家庭成员之间传递——十字切开的酥软饼皮之间,融化的焦糖还在流淌,椰丝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再配上一大勺鲜奶油,一大勺新鲜的苹果果酱。触手可及的茶几上,还铺着几篮冒出白气的黄油爆米花。   哀露海特忽然在睡梦中发出渴望的叹息。   阎知秀扭头一看,立刻生气:“谁把奶油和苹果酱抹祂嘴巴上了?!”   卡萨霓斯忍不住,哼唧般的咳嗽出声。   哀露海特睡过一天,两天,接着瘫睡过三天,四天。祂睡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阎知秀没注意的时候,安提耶和卡萨霓斯甚至打了个赌,赌注内容是,祂们能往哀露海特身上堆叠多少圆滚滚的石榴。   答案是一百七十二枚,并且远远不止。   阎知秀没办法,只好叫祂们白天都不许到床边捣乱,让大蛾子好好睡。   哀露海特虽然很敦实魁梧……但这也不是祂的错!这群顽劣的神一天到晚光知道看稀奇,搞恶作剧,弄得阎知秀也头疼了。   趁着祂们都不在,阎知秀打算活动筋骨,去趟哀露海特的神殿。   其他主神可以像街溜子似的,漫无目的,到处浪荡,然而哀露海特却十分负责,一直与自己的神官祭司保持着定期的联络,如今祂突然沉睡,神殿高层不明真相,少不得会发生混乱。   刚好,他也很久没出去活动了,一边散心,顺带送信,一举两得。   阎知秀一走出偏殿的范围,立刻围过来七八只颜色不同,大小有差的使臣,绕着他嗡嗡振翅。   “怎么啦,小狗腿子们?”阎知秀不以为意地问,“马上给你们家大人通风报信去了是吧?”   使臣们谄媚地抱住爪子,在他身边嘤嘤蹭蹭,极尽讨好之能事。阎知秀很快就被诸多毛胖胖的彩色蛾子簇拥起来,犹如陷入了什么热情的宠物狗公园,几乎是被蓬松的蛾子头拱着往前走。   “唉唉唉……”阎知秀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尽力推开不停怼过来的大片绒毛,跟打太极似的,左边推完右边搡。   就在这时,耀目的血光自漫天星辰的另一侧燃起,至高天的苍穹陡然变得灼热难耐,犹如流炎飞火。   阎知秀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他皱起眉头,盯着这刹那间的异象。   在他身边,使臣同时不再嗡鸣、撒娇,它们戒备地悬停在空中,幻化出战争前的预兆。   阎知秀知道这是谁来了。   厄弥烛。   怎么这些主神都跟大白菜一样,我出一次门就得捡一根白菜……   他一面龇牙咧嘴地吐槽,一面赶紧推开身边这些傻瓜蛋,让它们赶紧先跑,快快地去叫援军。   他多少听说过厄弥烛的德性,能对抗主神的只有另一个主神,战争和毁灭的神祇并不算友善的一方,别到时候祂手起刀落,一刀一只小蛾子……那样的话,阎知秀真得跟祂翻脸。   大地开裂,熔化成金赤的洪水,空气在尖啸中暴沸地燃烧,宛如祸星经天,赤红的流火带来的是赤红的死神。   厄弥烛满载杀机,坠落大地。祂的眼中唯独倒映着一个目标:那名孱弱无用,不坚硬,更不锋利的人类。   自他出现之后,祂的权柄,力量与影响力都在飞速消褪。往昔祂是纷争,烈火与狂乱的真神,如今祂左支右绌,再没有亲族肯回应祂的能力,宇宙平和,繁荣,犹如死寂的墓地。   我绝不允许。   厄弥烛猩红的眼瞳,倒映着同样血腥的野望。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是的,杀掉他,让无尽的战争降临诸世万界。我的血亲会愤怒,会失去理智——啊,祂们当然会,因为祂们的身心已经在糖水里浸泡废了,泡成了一丁点儿冲突都不能接受的软弱模样!当然,祂们肯定也想杀了我,但那时候就由不得祂们了,毁灭的号角一旦吹响,我将是万神中至强至暴的唯一存在,压倒性的存在!   杀了他。   祂张开破坏的双翼,恍若灭世的狂风,疾速飙向来不及闪躲的人类——而这个人居然还先赶走了那些废物的使臣,不肯给自己留下哪怕一个脆弱的肉盾,实在愚蠢,愚不可及!   电光石火之间,人类身后突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巨大的,混沌的眼睛。   厄弥烛的狂妄笑意,蓦然凝固在唇边。   那只眼睛冰冷地注视祂,冷过宇宙初生的太空,冷过死亡和虚无。那目光的温度,比残暴更加残暴。   【厄弥烛。】   祂清晰地听见德斯帝诺的声音。   【我上一次捉住你,粉碎你的羽翅,令你骨骼摧残,头颅折断,还是在两千个纪元之前。那时,你执意要毁灭一切的生灵,一切的妖魔,精怪,人类,动物,植物……令一切的活物在烈火和星坠里焚烧。你还没有忘记这件事,对吗?】   厄弥烛口不能言,祂已经完全僵滞了。   【就做你想做的事吧,】德斯帝诺轻声说,【做完之后,除去上述的惩罚,我还会一颗一颗地掰碎你的冠冕,你将不存于世,或许连虚无都不能将你吞噬得更加彻底——做吧,只是在做之前,先回忆起我对你的承诺。】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阎知秀愣住了,因为那个不可一世,正朝自己发起冲锋的战神,毁灭之神,一下突兀地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焦黑的地面上,一团血红如火,颤颤发抖的……大蛾子。   阎知秀张了张嘴巴,哑口无言。   ……啊?   他有点茫然地四下环顾一周,除了德斯帝诺突然插手,他想不到别的可能。   好吧!阎知秀叹了口气,这事儿就当祂有眼色,办得不错了。   他苦恼地盯着地上缩成一团,抖得有点像筛糠的红色蛾子,感觉自己进退两难。   直接走人,有点浪费这个对话的机会,可要是留在这儿……我天,我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人,这个破坏狂刚才很明显就是想要给我刀了啊!   思来想去,阎知秀捂住脸,还是挫败地拖着步子,慢慢地靠过去。   这几只大蛾我总是要捡起来,收在一块儿的,既然捡宝贝也是捡,捡垃圾也是捡,那就别走了,顺手的事。   “哎,”阎知秀避开地上的火焰,蹲下来戳戳蛾,“你找我干什么来的?”   尽管这个问题有点像废话,不过作为开场白还是不错。   血红的蛾子不说话,只是发抖。   阎知秀长叹一口气,先试探地摸了下祂背上的领毛。   手感居然很不错,温热丝滑,比最上好的貂皮还柔软。   “说话嘛,”阎知秀道,“德斯帝诺走了,祂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个可耻的,可恶的人类,居然还敢提德斯帝诺……你自以为有了靠山,得到神王的眷顾,就能踩在我头上作福作威……不要拿你的脏手摸我!你的手软得叫我作呕!   “好啦好啦,”阎知秀看祂抖得更厉害,索性直接抱起来,捞到自己怀里,不得不说,相比哀露海特的瓷实,厄弥烛就有些虚胖了,只不过绒毛又多又长,才在体型上没有很大分别,“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我也没得罪过你啊。”   厄弥烛直接僵硬了。   阎知秀熟稔地挠挠抓抓,爱抚祂的翅膀根和领毛的深处,厄弥烛的肚腹上遍布蜷曲的伤疤,累累茧痕,他摸着有点唏嘘,也觉得这个家伙又可怜,又可恨了。   于是,他忍不住在祂的肚皮上多揉了揉。   厄弥烛抖得更加厉害,然而,这种抖却不同于之前害怕,忌惮的颤抖,阎知秀察觉有异,连忙低头一看。   他愣住了。   厄弥烛在流泪。   厄弥烛被揉哭了,在流泪。   硕大的,血红似火的炎珠从飞蛾的复眼中滚落,落在地面上,不断烧得滋滋冒烟。   战争与毁灭之神终于发出了点声音。   祂咬牙切齿,哽咽地哭道:“你居然……居然敢这么对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我、我要杀了你……”   阎知秀赶紧停手。   怎么了,难道很难受吗?难道这个神的触觉系统和别的神都不一样,疼痛对祂来说才是舒服的……   “你怎么敢停下来?!”察觉到人类的呆滞,厄弥烛怒不可遏,即刻挣扎着大骂,“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阎知秀:“……”   这个时候,苍穹上神力狂涌,数位主神从各自的领域匆匆赶到,厄弥烛第一时间发觉不对,赶紧止住眼泪,甩脱那股酥酥麻麻,会叫浑身变得软绵绵的感觉,恶狠狠地从人身上扑腾下去。   风向已经变了,现在的祂完全不占优势,留在这儿就是被群殴的命,战争也要讲求策略。   “敢告诉别的神,你就等着瞧!”临跑前,祂不忘狠戾地叫嚣,警告人类,“我和你还没完,你记住,还没完!”   阎知秀:“…………”   飞得还挺快。 第196章 愿他万年(四十五)   “你受伤了吗?!”奢遮抢先瞬移至阎知秀身边,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人拿起来,上下左右地仔细查看,“不过,你大腿上怎么也有花……”   阎知秀忍无可忍,一拳敲在神的脑壳上。   “我没事!快点给我放下去。”   安提耶是第二个冲到的,祂狂怒地呼啸而至,猛然把阎知秀抢到自己怀里。   “我要把祂的足肢和触角都一根根地折断!”雷霆在安提耶的黑发中出没流动,苍穹风起云涌,转眼就变了颜色,“这个无耻的恶棍,祂怎么敢来偷袭?!”   卡萨霓斯与银盐紧随其后,极乐之神深重地皱起眉头,在阎知秀身上详细地检查。祂穿过人的胳膊,用修长完美的手指摸索着他的心口、肋下和柔软的肚腹是否有伤,检查完这些,祂再抬起人的下巴,摩挲他的脖颈,看那里是否有新鲜的血痕。   阎知秀无奈地说:“我没事,别看啦,我真的没事……”   “你怎么会没事?”银盐密不可分地贴着他的手,上面通红一片,燎出一串亮泡,仿佛在热水里浸泡了许久,“厄弥烛的字典里绝不存在‘善罢甘休’这个词,祂能追逐狩猎的目标好几千年,只为了把利刃穿透对方的胸膛,用仇敌的血液覆盖一整颗星球……”   祂忽然把阎知秀拽出安提耶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他。   “……我很担心。”祂小声说,“我担心你。”   阎知秀笑了起来,拍拍祂的后背。   “我真的没事!德斯帝诺来了。”   奢遮挑眉,松开扯着安提耶头发的手,毫不遮掩自己的阴阳怪气:“祂终于开始学着怎么管事了?”   “总之!”阎知秀强调,“祂上一秒还想搞死我,下一秒就变成个小蛾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然后我……”   卡萨霓斯的眉头没有松开,反倒变得更加凝重,祂的眼中充满不认同的神色。   “然后,你就把祂抱起来,抚摸祂,爱护祂,宽待祂——是不是?”   阎知秀张开嘴巴,没来得及说话,银盐接着加入进来,祂的声音低沉,每说一个词,阎知秀都能感觉到祂胸膛的震颤。   “然后,你就对祂说,没事的,别害怕,你还会问祂为什么生气。”   安提耶半晌不语,说:“你会搓祂的毛发。”   “……你还要揉祂的肚皮。”奢遮嘶嘶地道。   阎知秀:“?”   阎知秀:“听起来……你们不太同意我这么做。”   “哦,怎么会?”奢遮无辜地说,“我们没有‘不太同意’。”   “实际上,我们完全不赞成你这么做。”安提耶跟着道。   “你的自我保护本能是出了什么问题?”银盐忧心忡忡地盯着他,“你,你只是一个人类!我的话不是要贬低你,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这么说,这么做,但你为何总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阎知秀一怔:“我哪有?”   安提耶:“第一次见面,你就弹我的触角……”   奢遮:“你在我的领域里骗我,面不改色地骗我。”   卡萨霓斯:“你刚见德斯帝诺,就跟祂大吵一架,完全把祂给骂走了。”   银盐:“我们初识的时候,你也顽固坚强地同我抗争,寸步不让。”   “再加上这一次。”奢遮说,“即便有德斯帝诺插手,你也不该把厄弥烛当成一个全然无害的存在。我和祂相争多年,深知祂的残忍暴虐,寡廉鲜耻,为了胜利,祂可以不择手段,你见过的!祂乐于制造战场,引发争执,祂左手的从神名为不和,右手的从神名为混乱。”   “祂是宇宙的热寂,万物的终焉,”卡萨霓斯说,“你见祂那副妄尊自大,除去德斯帝诺之外,瞧不上任何神祇的模样,便能知晓祂是个什么性格了!你是人呀,你怎可捧着爆燃的火焰,而不顾及自己会被重重地烧伤呢?瞧你的手!”   阎知秀低头一看,他的手不是早被银盐治好了吗?   “祂许多次割伤过我的身体,现在又来害你!”安提耶气恼地说,“我已经不怕祂了,我会狠狠收拾祂的!”   阎知秀实在觉得祂们小题大做,但紧接着,银盐就把他一阵风地摄走了,祂们大呼小叫,一窝蜂地把他按在大榻上,端水的端水,揉手的揉手,梳头发的梳头发,变身毛绒蛾子暖腿的暖腿……   ……不太像神,更像一群乐在其中的佣人。   哀露海特还睡在身后的床上,发出些温和缓缓的小呼噜。   是夜,阎知秀再度通过梦境,抵达了德斯帝诺的领域。   “你就不能正儿八经地跟我在现实世界见一面吗?”他忍不住问。   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看着他,想亲一下,又找不到理由。   “不,”祂说,“还不到时候。”   阎知秀给祂掰着手指头数数:“你看,我已经收集了安提耶,银盐,奢遮,卡萨霓斯……现在哀露海特就在我床上睡着,厄弥烛我今天也见过,就差一个理拉赛了,你还犹豫什么?就见一面吧,我跟你保证,祂们不会吵到你的。”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轻声说:“我不是……我顾虑的不是这个。”   “那你担心?”   主神低下头,斟酌词句,慢慢地说:“我担心,我正是那个不合时宜的访客。”   祂抬起头,略带局促地解释道:“你和祂们相处得十分融洽,祂们在你身边,也放松开怀,得以摆脱主神的高傲威严,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和睦有福。我……我不该去打扰。”   阎知秀皱眉。   “你在说傻瓜话。”   德斯帝诺:“我没有说傻瓜话。”   “不,你就是在说,我认识你的那个表情,那就是说傻瓜话的表情。”   德斯帝诺小小生气:“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说傻瓜话是什么表情?你又不曾与我长久地共处过!”   “你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知道。”   德斯帝诺恼得无语了,祂实在搞不清,弄不明,人类为何会有这样大的本事,能用三言两语就把祂气得直喘,而祂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祂们说得对,”德斯帝诺气恼地道,“你确实是个自保本能几乎为零的存在,你怎么活到现在的,我想那还是一个迷。”   阎知秀眯眼睨着祂。   “所以,确实是你制止了厄弥烛?”   “祂当时本可以砍下你的头,再斫碎你的四肢,”德斯帝诺警告道,“看见祂来,你就该立刻避让。”   阎知秀故意招惹:“我为什么要避让?我不是有你吗?”   “你……!”德斯帝诺委实气结,祂气人类自鸣得意的态度,不顾自身安危的轻佻口吻,但祂更气自己,因为人类的话并没有错,他确实用不着躲避最危险的那位主神——既然德斯帝诺一直看着他,并且不愿让他承受任何危难。   阎知秀促狭一笑,突然冲祂招手,示意祂低头。   “做什么?”主神狐疑地问,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弯下腰,警惕地盯着面前诡计多端的凡人。   阎知秀的笑容变得更深,更令人心动,他无声的靠过去,在德斯帝诺的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柔软的双唇触之即分,德斯帝诺愣在当场,仿佛心魂跟着一同摇曳波荡,连脸颊都是热的,烫的。   “既然不能亲嘴了,”阎知秀直起身体,笑吟吟地说,“那就亲个脸,以示感谢吧。”   德斯帝诺的眼神荡漾得能掐出水来,主神的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地望着人类。   阎知秀笑着问:“过两天来看看?”   德斯帝诺:“我,嗯,这个……”   阎知秀往另一边也亲了下,笑意更浓:“嗯?”   德斯帝诺的脑子也开始打结。   阎知秀稍微抬身,又在祂的眼尾处轻轻一吻。   “好不好?”   德斯帝诺瞬间闭紧双眼,眼球在眼窝深处悸动地微颤,引起阵阵酥麻的波纹。祂唇干舌燥,喉咙哽咽。   “……好的,好。”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德斯帝诺要来的事,阎知秀没提前告知,免得神们用力过猛,导致弄巧成拙的失态。这天傍晚,奢遮研究出另一种新馅饼,用海绵手指饼干打底,第一层铺满醇厚的奶酪和甜覆盆子酱,第二层再来一把厚厚的饼干碎,一整块蛋奶冻,最顶上则缀满鲜红的大草莓,上头浇着蜂蜜。   “馅饼之夜!”大家齐声欢呼,另外的桌上,还特地放满了一盏一盏的甜酒蛋奶冻,上头点缀着樱桃,谁都可以尽情享用。   酣睡了八天的哀露海特终究是被这股诱人甜香,以及殿内的欢呼声吵醒了,祂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都好放松,像泡在愉快的热泉里。   “哀露海特睡醒了!”大家又是一阵齐声欢呼。卡萨霓斯和安提耶冲过去,把大地与海的神祇扛到肩膀上,在漫天飘落的金粉,彩带与花瓣中绕场游行一圈。   哀露海特:“?”   “抱歉!”阎知秀赶紧让祂们把蛾子放在大豆袋上,递给哀露海特一块馅饼,一盏蛋奶冻,“醒了就吃点东西吧!你都睡了好些天了。”   哀露海特懵懵懂懂,跟人类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在干什么……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祂也就不想了,转而变成人身,睡眼朦胧地开始咀嚼馅饼。   ……奇怪,神殿什么时候有水平这么好的厨子了?炊炉之神来了吗?   正在此时,德斯帝诺悄然进入,祂来得无声无息,但那股熟悉的神力,却叫所有的主神都凝滞了。   神王孤站在角落里,眼神幽微地望着聚会上的亲族。   “接着玩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阎知秀提醒呆住的神祇们,“祂又不是来砸场子的,你们不用愣着。”   他为德斯帝诺也递出一块馅饼,一盏蛋奶冻。   “这些都是奢遮做的。”他说,接着压低声音,“给我吃。”   殿内的氛围还是有些凝固,德斯帝诺在血亲们若有若无的扫视下,尝了尝馅饼,接着喝掉蛋奶冻。   “……很好吃,”祂低声说,“很出色的厨艺。”   奢遮偏过头去,不吭气。   僵硬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卡萨霓斯小声吹起口哨,冲奢遮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殿外,厄弥烛静静蛰伏在云间,神用双目扫射着里头的热闹景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唯独千万里之外,理拉赛独自坐在祂的神域当中,也坐在一片黑暗与寒冷当中。   从未有过哪一刻,祂是如此憎恨自己的的亲族,憎恨自己的兄长。   德斯帝诺撕碎祂的宣誓和真心,将祂的剖白视作一摊无用的垃圾;祂的血亲则轻而易举地将祂抛开,共同聚拢在一个卑微凡人的身侧,由他驱策,玩弄。   祂们不是神,不是昔日那个荣光耀目的至高家族,祂们只是一群下等的奴仆,祂以祂们为耻!   理拉赛狠狠地扔开了膝头的书,祂感到愤怒,羞辱,孤寂冷清的空气便如永不停歇的耳光,甩在祂已经涨得通红的面皮上。   漫长的岁月里,祂从未如此孤独。   作者有话说:   【看到很多朋友对蛾子们的吨位感到好奇,其实这个我一开始也设定过(是的这个苯人认真思考过)(想不到吧)   哀露海特(超级大蛾,实心铅球般的)≥德斯帝诺(只是庞大,不是肉墩墩的)>安提耶(毛多肉也多)>奢遮(人形很瘦长,蛾的形态运动多了脂肪也比较少)>卡萨霓斯(蛾子形态也是骨肉停匀,秾纤合度)≥银盐(白色显胖)>理拉赛(无论哪种形态都是智者的体格)≥厄弥烛(肌肉,不停地锻炼肌肉,视软软脂肪为耻辱,但一对一立刻就会被哀露海特压扁)】   阎知秀:*艰难地从大山底下逃出来,继续上路*哦耶?*发现自己踩中了一颗红毛栗子*   红毛栗子:*蹦跳着大骂*你没有眼睛吗?为什么不踩别的神,偏来踩我!   德斯帝诺:*想要被踩,于是神出鬼没地慢慢浮现*   阎知秀:*捡起红毛栗子*跟你说对不起!*抚摸*   红毛栗子:*太舒服,哭了,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但是失败* 第197章 愿他万年(四十六)   由于不速之客的突然加入,聚会现在以一种更为谨慎的方式进行。站在阎知秀的视角,有点像一群猫的集会里突然闯进了一头鹿,猫们警惕又惊喜地鬼祟张望,鹿也拘谨地刨着地板,看起来随时可能破窗而逃。   “你就不想跟哀露海特说点什么?”他小声提醒。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对目前安静的环境还算满意:“我会邀请祂……去花园里散散步。”   祂的身影犹如渗进大海的一滴水,转瞬消失,又转瞬出现在哀露海特身旁。   “倘若你尚有余暇,不曾遗忘我们之间的誓约,还愿和我做着亲近的对话,”德斯帝诺轻声说,“我请你去花园里行走。”   哀露海特深吸一口气,祂把手里空置的金盘像棉花般揉捏成紧紧的一团,垂眸不语,寂然半晌。   这就是祂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追寻的谜团和答案了,尽管追寻的过程被酣睡所打断,但祂在这里,终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祂哑声说,“我们就进行一次私密的对话吧,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要求,大兄。”   眼下天星高照,哀露海特站立在花圃的泥土之上,由于神祇当前的心慌意乱,这片小小的花国也依照主君的心意改变了外形。   此刻,祂们正站在一条覆盖着深绿色苔藓的森林小路前,路两边长满了各种大小,不同形态的磷光菌菇,在夜晚,它们一起发出莹亮的微光。   天空近在咫尺,累累诱人的群星就悬挂在高高弯曲的树枝上。这些枝干交叉重叠,于道路上方搭建出一个迷人的屋顶。那些花的精灵,草木的魂魄,带着蘑菇帽子的精怪,现在全都轻轻吟唱着晚间的歌谣,并庄严地攀上树梢,摘下星星佩戴在胸前,好为它们的主君增光添彩。   同一时间,树脂和松木那股甜美,甘醇的香味充满了闷热的空气。神祇的双脚陷在柔软的苔藓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很美的景色。”德斯帝诺低声说。   “而你一向对此置之不理。”哀露海特的双手交叠,端庄地置于腹前,“是的,景色宜人,但对于一个把它们当做空气的神来说,再美的景色也是无用。”   德斯帝诺闭上嘴唇,祂沉默地接下这记刺伤,没有做任何回击。   “我想我们都认同声音和语言的力量,”祂说,“那么,请让我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我很抱歉。”   哀露海特蓦地停在原地,微风吹过,却无法拂起哪怕一根深蓝的发丝,它们都沉重地凝固着,仿佛万古至今的石雕。   “我知道,你一直是沉稳,可靠的代名词,从不朝我过多抱怨,”德斯帝诺的口吻带着一丝干涩的幽默,祂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亲族深暗的目光,“但我也知道,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本不该由你来独自承担。”   哀露海特以惊人的缄默,应对着祂的歉疚。   “我明白奢遮是多变棘手的麻烦,厄弥烛唯恐天下不乱,而银盐早已放弃了尝试,选择独善其身;我明白理拉赛对调和矛盾的难题不屑一顾,卡萨霓斯的笑声只能算火上浇油,而安提耶年纪最轻,祂得不到公正的对待,祂的话语更缺乏重量。因此这个家族的争执,这些矛盾,无休止的尖锐冲突,全压到了你的肩膀上。”   “身为长兄,我却毫无作为……我非常对不起你。”   哀露海特的睫毛轻颤,祂低下头,呼吸粗重地注视脚下逐渐凝聚起来的一汪海水。   “你为我们的家族做了多少牺牲?可我始终不曾正视你的付出。我知晓自己的残酷和冷漠已然伤你至深,时光不可轻纵倒流,我也不能做着懦夫的行径,回到最初的原点,回到伤害还未发生之前,好像这样就能令我脱罪。”   德斯帝诺的视线缓缓转向血亲,祂的神色愧疚,同样弯下了头颅。   “所以,我要对你做出承诺。”   “自此之后,我会尽可能地不再逃避,我对你承诺,你不必再孤军奋战,我会弥补你为这份责任所付出的所有时间,所有精力,弥补你为之忍受的每一分煎熬和困苦。”   “哀露海特,你是我的血脉亲族,”祂说,“亦是我所珍视的家人。我……我知道自己的缺陷,但我向你保证,我会改过自新。”   哀露海特发愣地站在原地。   祂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祂还没有从熟睡里醒来,刚才发生的事全是奢遮的恶作剧。   “你是真心对我说这些话的。”哀露海特嘴唇嚅动,低声说。   “我是真心对你说这些话的。”德斯帝诺重复。   “为什么?”大地与海的主君目不转睛地凝视兄长,“过去多少年了,我没见过有哪一次,你冲我们如此开诚布公,是什么改变了你?那个人类?”   德斯帝诺不自在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他确实带来了强有力的变革之风……不过,也不光是因为他本身。”   “我不想承认,可他在面对那些顽劣棘手的家伙的时候,确实展示出了圣人般的耐心,”而且他并不肯把这种耐心分给我,他对我最坏了,“他让我看到了命运的另一个结局,沟通……而非逃避。”   哀露海特胡乱点点头,祂心如乱麻,根本想不到什么评论的话。   “那么,这就是卡萨霓斯祂们保守的秘密,”祂喑哑地说,“你向祂们道歉,并且承诺弥补和改变。”   德斯帝诺:“是的。”   “难怪,”哀露海特骤然苦笑,“难怪祂们选择闭口不言,倘若祂们以此作为资本,来我面前,来被你遗漏的倒霉鬼面前炫耀,我们势必会引发史无前例的大战,并且我不会再做调停者。”   远方的森林中,传来精灵们颤抖的歌声,哀露海特停顿片刻,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厄弥烛和理拉赛说这件事?”   “还不到时候。”德斯帝诺回答。   “我知道厄弥烛乖张任性,诸神里你最不喜爱祂,但是理拉赛——”哀露海特欲言又止,“我希望你能尽快和祂表明歉意,祂的本心并不算很坏。”   德斯帝诺有点困惑,祂还是点头颔首,同意了哀露海特的提议。   “好的,我会优先跟祂提及。”   “请你……回到聚会上去吧,大兄,”最后,哀露海特哑声道,“我会独自在这里平复心绪,我……我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   德斯帝诺轻声说:“愿你土壤坚固,万海生波。”   祂们就此暂时分别。   聚会上,卡萨霓斯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祂们为什么“应该举办一个盛大的团聚宴会”。   “可以没有吵嚷的乐声,去掉五彩缤纷的舞侍,背景音乐来点宁静的,沉醉的,典雅的作品,或者干脆只放七弦琴!轻盈的七弦琴,偶尔拨出几个音符。”祂神采飞扬地策划,“然后,主题就来个家庭专用,所有参会的成员不许大呼小叫,严禁争执打闹——或者争执打闹也可以吧!但是要安静地扭打在一起,不许发出声音!”   “最好还要变成毛茸茸的样子扭打,”奢遮哼笑,“有人会喜欢。”   阎知秀吃惊道:“诽谤,我要告上法庭。”   “法官宣判被告神无罪,”银盐头也不抬地说,“处三千年以上无期徒刑,立刻执行。”   奢遮:“你赶紧死吧。”   阎知秀笑完了,又想起来:“还是再等等吧?等一等厄弥烛和理拉赛。”   “大兄还没跟祂们说话,不代表我们不能邀请祂们啊,”卡萨霓斯从背后抱着人类,“这有什么的?我们是一个家庭,又不会单独孤立祂们!”   祂的话语冠冕堂皇,连安提耶都一下明白了祂内心深处的意思。   爱的一面是甜蜜,另一面是残酷。卡萨霓斯既然已经成为了被偏爱的一员,那么祂即刻便成为了残酷的,自私的爱的化身,迫不及待地要挖出不受偏爱者的心,在厄弥烛和理拉赛面前轻轻地展开尾屏,以示不经意的无情炫耀。   阎知秀抬头,看向德斯帝诺,神王默默地站在阴影里,有点无措。   “还是算了吧,”他说,“宴会用不着急于一时。不过,要是你真的想办,那把请柬给我一张,我想和理拉赛说几句话。”   卡萨霓斯顿时不忿地噘起嘴巴,其他神祇也在心中不满地叹气。   但祂转念一想,既然自己也在被人类包容的爱所滋养,那么祂的神色很快就多云转晴,喜不自胜地笑起来了。   “好罢!”当着兄长的面,祂高高兴兴地在人脸上亲了几下,“谁叫我爱你,你是我最珍贵的一颗心呢!我只好答应你的所有愿望了。”   德斯帝诺:“……”   哀露海特刚从外头心事重重地回来,一进殿内,顿时惊诧:“屋里怎么这么冷?谁乱玩冰河纪的天气?”   宴席结束后,阎知秀很快拿到了卡萨霓斯亲手制作的请柬。   “理拉赛的嘴巴毒,不讨人喜欢,”这次,德斯帝诺亲自护送他到智慧之神的领域,“你和祂讲话,若是不合心意了,随时叫我,我会带你离开。”   “用不着这样,”阎知秀叹气,“我只说一件事。”   在德斯帝诺的注视下,他执意独自一人,慢慢走进智慧之神的领域。   相比起后来的空旷死寂,理拉赛在时,这里还是很热闹的,天空盘旋着因敌意而膨胀的使臣,象征无上智慧的尖塔歪曲倾斜,塔尖飞散着不尽的信使。   跟随德斯帝诺的指引,他很快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标,理拉赛孤坐在一座高塔的台阶上,金叶冠冕歪倒一边,身前满是撕碎的图纸与神言。   阎知秀走过去,慢慢捡起一块符文。   还是那份惹事的构想。   “……你来干什么?”理拉赛有气无力地冷笑道,“你已经占据了万神殿的十分之九,占据了我那些蠢笨亲族的心灵和大脑,占据了德斯帝诺的座上宾的位置……说不定,你甚至在祂的床榻上都占据了一席之地。”   “你还来干什么?你还觉得跪倒在你面前的神不够多,想挑战一下更高峰,是吗?”智慧之神极尽尖刻地讥讽,“抑或是说,你来是为了报复我——如此之短的时日,你已然成为了万神殿内最有权势地位的个体,你自觉受辱,终于打算报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不愉快了?”   “正因混沌诞生于虚无和存在的碰撞,”阎知秀自顾自地说,“所以,你设计了这个嵌套结构的法阵……通过纯粹的,概念化的定义,将存在和虚无相互转换,最终使其变为混沌的状态。”   理拉赛的冷笑冻结,祂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瞪着阎知秀。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利用存在和虚无相生相克的理念构成内环,你要借此熔炼出混沌初开的状态;三位一体的构造固定在外环,身体,精神,灵魂,缺一不可,组成稳定新宇宙的楔子。”阎知秀继续说,“你给出的是一个解法,倘若虚无降临,你会如何应对的解法。”   理拉赛的脸孔有点扭曲了,祂难以置信地厉喝:“你不该知道……你不该……是谁告诉你的?德斯帝诺,对不对?!肯定是祂,否则你不可能知晓宇宙构成的奥秘!”   “祂没告诉我多少,”阎知秀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以前是个宝藏猎人,收集过很多炼金术的学说著作。我推理出来的。”   他接着说:“我没有撒谎,你能看见,我没有撒谎。”   理拉赛的胸膛剧烈起伏,祂反应过来,连忙为自己震惊的神情继续挂上一层冷笑的伪装。   “所以呢?好吧,就当你利用德斯帝诺‘没告诉你多少’的好处,自作聪明地解开了我的构思,那又如何?你是祂的使者吗?你是祂的口舌吗?你要继续代替祂,来这里教训我的冷漠残忍,厚颜无耻,自负自大吗?!”   阎知秀沉默地看着祂,他抬起腿,无声地走到理拉赛身边坐下,然后伸出手,温柔地拉起祂冰冷的手,把那枚符文放进祂的掌心。   “我知道你的心意,”他轻声说,“德斯帝诺是错的,他错怪你了。”   理拉赛的瞳孔发抖,声音也在发抖,祂反问:“……你怎么知道?你又知道什么?!我的事,不需要一个……”   “——因为那些太敏锐的,在家庭里受过创伤的孩子,都会不约而同地想着一件事。”阎知秀态度冷静,打断祂的话,“假如自己偷偷地死掉,他的家人会不会十分痛苦,会不会追悔莫及,抱着他的尸体痛哭流涕,用余生声讨自己的错处?”   理拉赛哑口无言,惊呆地盯着他。   “我知道,”阎知秀说,“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小孩儿,我就是知道。”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忘情地亲吻,进行甜蜜的拥抱*嗯!   德斯帝诺:*忘情地亲吻,进行更甜蜜的拥抱*嗯!   大蛾子们:*挥舞着防狼喷雾和杀虫剂冲进来*不,我们不允许你们这么做!*立刻分开他们的嘴唇*人类应该永远保持又小又可爱又纯洁!至于兄长,嗯,你可以继续在角落里发霉。   还是大蛾子们:*偷亲人,并且没有暴露* 第198章 愿他万年(四十七)   “我没有父母,没什么亲人,他们可能是死了,可能是把我搞丢了,也可能是单纯的不想要我,总之,打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在福利院里头挨骂了。那种老式的,光线不好的,有点像电影里的,干妈干爸全都穿着黑白衬衣,性格严肃古板得不得了的福利院……你见过没?”   不等理拉赛回复,阎知秀就轻快地道:“算了,才不管你见没见过,我接着说。福利院里孩子多,每层楼都有一个‘干妈’管事,当然她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是所有的小孩儿都乐意这么叫。我那个干妈不胖不瘦,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个髻儿,光溜溜的,苍蝇站上去都打滑。她长什么样子,其实我有点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她的嘴角,平平的,薄得很。喏,就这样,一天到晚这样抿着,刀片都插不进去。”   说着,他对智慧之神拉长自己的嘴角,将双唇紧紧绷在两排牙齿上,做出个严厉刻薄的面相。   理拉赛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个人类的确有那么一丁点儿鲜活的趣味。   “不过,她会笑啊,”阎知秀怀念地说,“我见过她笑的。偶尔,她对自己喜欢的大孩子笑过那么一两次……当时我还很小,一无所有,除了一把烂石头,裤兜里什么都掏不出来,哪怕只是一朵花儿。但我真的想她对我笑,毕竟,我可是喊她叫‘妈’呢。”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更低:“好了,现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连——”   他用手指指上面,“——都不知道的秘密。”   理拉赛不屑嗤笑:“我通晓宇宙间的一切奥秘,我也知道你是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阎知秀微笑道:“我总能找到出路,世上没有迷宫和地图能把我困住。这个你也知道吗?”   理拉赛一顿:“玛尔?”   “不,我跟道路方向之神没有任何关系,”阎知秀说,“这是我的奇妙天赋。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在你的领域找到你的?你不会觉得,是德斯帝诺打了个专车送我过来的吧?”   理拉赛眉头微皱,第一次带点认真地打量他。   “一开始,只是一些很小的征兆,我会知道食堂的哪个出餐口有最新鲜的苹果,想喝浓浓的稠粥?今天去二号口排队,想额外多拿半块燕麦饼干?去六号碰碰运气。我想这不太像‘心想事成’,更像我的命运强烈地指引着我,去哪里就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阎知秀若有所思地道:“那年我六岁吧,第一次开始尝试把我的天赋运用在更大的地方。我跑出去了。”   “愚蠢,”理拉赛轻蔑地说,“你只是一个人类的幼儿,不说鬼怪精灵,就连同种族的成熟个体都能轻易对你造成伤害。”   “我有天赋,记得吗?”阎知秀笑道,“我成功地避开了巡夜的老保安,然后凭直觉找到一个墙角的狗洞,钻出去之后,我站在福利院的外墙边,又很不知所措,我该干什么?我要去哪里?”   “然后……我就去翻了不远处十字路口的一个垃圾桶,”阎知秀张开十指,严肃地抓抓空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直觉告诉我我应该去,那我就去。嘿,你猜怎么着?我在一堆湿果皮,旧报纸,包装袋,还有黏糊糊的烟头里,翻出一枚亮闪闪的钻石戒指。”   他说得绘声绘色,理拉赛越听,头就越往他的方向转。   “那真的是很大的一笔财富,像我这么大的小孩儿,一个月的伙食费只要两百块钱,我如果能把戒指卖掉,换的钱够我吃两辈子。”阎知秀耸耸肩,“可惜,我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东西。反正,我一个人蹲在垃圾桶边上等啊等,晚上冷得我直哆嗦,终于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急得头顶冒烟,看见我手里的戒指之后,就差跪下来了。”   “我把戒指还给他们,然后,那个女人问我想要什么报酬,我什么都不要,光看到她头上的发簪。”阎知秀说,“大概这么长,材质有点像玉,也有点像水晶,雕了朵玫瑰吧?还是什么别的花儿。我一看它,我就想起福利院里的干妈,我想送给她。”   接着,他又张开手,本想给理拉赛比划簪子……结果一不小心在路过使臣的毛绒屁股上抓了一把。   使臣惊慌,嘤嘤地大嗡一声,即刻羞怒交加地携屁股飞快逃走了。   理拉赛:“……”   阎知秀:“……”   阎知秀战术性清嗓,说:“嗯……当天夜里,我潜进她的办公室,把发簪放在她的黑色木桌子上,我想第二天看她惊喜的笑,然后我再站出来,大声宣布这是我给她的礼物。”   “她确实笑了……她从办公室走出来,把簪子插在发髻里,我发现她笑起来确实很好看,很接近我梦里的,妈妈的形象。”阎知秀低声说,“我至今记得她问的话,她问,这是谁放在她桌子上的?”   “我当时太激动了,好像我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就要到来。我的心怦怦直跳,脸发红,嘴唇发白,耳边有很多杂音……我的喉咙也哽住了,好像嗓子眼儿里的肉全挤在一起,我张着嘴,却只能用鼻子喘气。”他轻声说,“我迟疑了这么一小会儿,平时她最喜欢的那个大孩子就举了手,他告诉‘干妈’,簪子正是他攒钱买的礼物。”   理拉赛:“……唔。”   “我气炸了,”阎知秀不再笑,“这么多年过去,一回想起这件事,我总会回到那天的院子,站在高高低低的孩子中间,我是最孤立无援的那一个。”   “据他们后来说,当时我的脸涨得像个熟透的李子,我跳起来,像疯了一样大声嚷,全身打抖。我骂那个大孩子是撒谎精,讨厌鬼,那个发簪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我说了能说的一切,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好像在哭吧?嘴巴张了半张脸,眼睛皱起来,用一张很丑的表情哭。”   他做了个鬼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脚边的细沙。   “你没能保住自己的荣誉。”理拉赛淡淡地说。   阎知秀摇头:“没有。相比起‘小屁孩儿深夜逃出福利院捡到钻石戒指被人报答’的离奇故事,还是他那个‘打零工攒钱孝敬干妈’的说法更靠谱,而且他朋友很多啊,一个个上来作证发誓的,谁会帮我呢?没人帮我,所以这个案子很快就出结果了。”   “‘干妈’用力摸着那家伙的头,感动地泪花闪闪,说你真是个好孩子,而我,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干爸’拽着后衣领,拖到院子另一头的黑屋子关禁闭,裤子差点都给我拖烂了。”   “我关了大概两天吧,只能吃点剩饭剩菜,”他说,“我的天赋也撬不开安在门板外边的锁。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死。”   “……这样。”理拉赛说。   阎知秀点头:“那个屋子里,只有头顶的洞会冒光,我被那坨光照得发昏,脑子里跟走马灯似的想过好多。我想我就死在这里,等到大人打开门一看,就会发现我没了呼吸的尸体,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然后消息很快会传满整个福利院,我的‘干妈’跑过来,不敢相信地抱着我,紧接着那天晚上的有钱人夫妇也来了,他们是来专程感谢我的……于是真相大白,‘干妈’终于明白她误会了我,她会悔青肠子,用一生缅怀我——她失去了这么一个好孩子,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了!”   理拉赛沉默片刻,赌气地低声道:“一个人类幼儿的琐事,才不配跟我的伟大构想放在一起比较。”   阎知秀笑了一下,这是一个苦涩多于戏谑的笑。   “当然了,我没有下定决心去自杀,但之后的很多年,这个‘好孩子’的咒语都牢牢地套在我头上。”他说,“我做了宝藏猎人,我天赋异禀,很有本领,可是……可我总忍不住在和人交往的过程中勉强自己。我产生了一种执念,如果我做个‘好朋友’,我的朋友就不会放弃我,如果我对别人好,别人也会用等同的态度对我好……”   他的表情怔怔出神:“所以类似的死亡幻想,在我往后的人生里还出现过很多次。我老想要……我想要一个人,或者很多个人,为我的死痛苦心碎,说实话,我早就功成名就,我赚的钱多到十辈子也花不完,但我……”   阎知秀的声线有些沙哑。   “……但我心里一直想着,我想用我的死,来换取他人对我最深沉的爱。”   理拉赛不说话。   “我今天对你说的这些事,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德斯帝诺也不知道。”他看着理拉赛,“我把它当成一份共通的秘密送给你。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毕竟我这个浅薄脆弱的人类怎么能解读你设计的法阵?但我就是可以,所有的神灵里,你和我是最相像的。”   理拉赛垂下眼睛,听见阎知秀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对祂发问。   “你也想过,”他说,“你想过呼唤虚无,来向家人证明自己的爱,你想过在自己献出一切,献出身躯,灵魂和精神之后,祂们会悔恨得几乎死去……是不是?”   理拉赛沉寂了很久很久,祂像尊石雕似的坐着,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祂才打寒颤一般,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烟紫色的天空流动着多变的漩涡,黄昏变得忧伤。   “收下请柬吧,德斯帝诺错了,”阎知秀说,“而且祂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你道歉,做出补偿。来和我们一起参加宴会,你应该和你的家人在一起,祂们会爱你的。”   想了下,他补充道:“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爱你。”   理拉赛从沉思中回过神,祂古怪地盯着人类,盯了一会儿,又把眼睛偏到一边去了。   “你?我明明羞辱过你。”   “我听见了,”阎知秀轻松地说,“我不是聋子。”   “那你怎么爱我?”   “随便爱爱咯,”阎知秀把请柬塞给祂,“我们这种人爱起来没个数的。大不了给你梳梳毛,捏捏爪子……不然你变成蛾子,让我给你揉揉肚子?”   理拉赛十分警惕:“那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容忍任何亵渎!”   阎知秀:“好吧……”   智慧之神忽然问:“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用死来交换爱……你现在还有这种念头吗?”   “没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个混账玩意儿,居然先我一步死在前头。”阎知秀回答,“我哭得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理拉赛皱起眉毛,祂的嘴唇没有动,第三个问题已经跟着吹进阎知秀的耳朵里。   “我想,你不是这个宇宙的人类,对吗?”   阎知秀怀疑地和神对视。   “放心吧,我对告密没什么兴趣,我不会把你的答案告诉任何存在,连德斯帝诺都不会。”   阎知秀一点头,权当回答。   “明白了。”理拉赛的手指轻点地面,第四个问题接踵而至,“你也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类,对吗?”   阎知秀的睫毛微地一颤,看见他的反应,理拉赛不再需要其他的回应了。   神明的嘴唇咕哝嗫嚅,第五个,第六个要命的问题,紧急连环地飘入阎知秀的大脑。   “我一直耳闻你有一位‘前夫’,现在看来,祂正是德斯帝诺,对吗?”理拉赛深深地凝视着他。   “——在你的时间线,祂死了,对吗?”   阎知秀面色大变。   他目光如电,第一次如此酷烈地逼视一位神祇,他知道理拉赛很聪明,但此时此刻,这种聪明比催命符还要危险!   理拉赛立刻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祂缄默下来,不再问了。   “我这就走,”阎知秀沉声道,“别把你的猜想往外说,你的问题无凭无据,还很麻烦。”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连冥想都没办法盖过。理拉赛的联想能力和智商都太过逆天,只差一点点,祂就能捅破窗户纸,把阎知秀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整个差不离。   早知道就不跟这个熊玩意儿说这么多了……   “等一下!”身后忽然传来理拉赛的喊话声。   阎知秀转头去看,智慧之神已经站了起来,祂用修长的手指摸索,戴正了头顶的金叶王冠。   “我……”在乱糟糟的墨绿发丝之下,理拉赛薄白的面皮正在发红,“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阎知秀挑眉,看到素来高傲的神明,此时脸颊涨红,含糊地道:“我要跟你说……对不起。”   大约是阎知秀的表情有点太惊讶了,理拉赛恼羞成怒,又嚷了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不是什么一意孤行,石头做的老顽固!我说错了,你不是下贱的凡人,好了吧!我不该羞辱你,也不该冤枉你……这不是一个有智识的神祇应当做的事,我跟你认错,这总可以了吧!”   祂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桃子,连耳朵和脖颈都是一片通红。阎知秀再不说点什么,祂的脑门上就真的要冒蒸汽了。   “好吧,好,”阎知秀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接受你的道歉,行不?请柬拿好,记得要来。”   理拉赛咬着牙齿,脸热得滚烫,再也不肯看着人,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不过,等人类走远,祂还是稍稍抬起眼睛,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呆呆张望了半天。   ·   欢宴重开,万神殿中欢喜无限,隶属于爱与极乐之神的臣子几乎占据了半座至高天,祂们用压低的笑声,轻悄悄的欢歌席卷八方。“和睦”与“友谊”乘着天空主君的大风飞遍每一个角落,“善言”和“亲密”乘着梦境主君的大船,飘向亿万个飘渺的灵魂。   这其中,主神们的诸多祭司和从神都在难以自控的流言里交头接耳,转换着自己所知道的情报。   一连串急促的声响推动了神殿的们,天空大祭司真希望那是某个冒冒失失的使臣大人,而不是自己的同僚——   “斯塔夫罗!”风暴大祭司冲进他的密室间,脸上充满焦虑,“你是没收到神谕还是怎么着?这次没有歌颂者,没有祭典,严禁出现一切嘈杂的声响——神王会凌驾现场!祂那些尊贵的,沉寂的祭司们全都开始活动起来了,这次的宴席要平和,要安静……你在搞什么?”   “我没有接到神谕!要平和,要安静?”天空大祭司勃然大怒,“风暴安静吗?雷霆安静吗?往常我们比任何一位主神的阵营都要声势浩大,彰显着侍奉主君的权柄与荣光!今年又有什么不同,让你急匆匆地冲进我的密室……”   “斯塔夫罗。”同僚僵直地警告道,“别说了。”   “你和我的地位平起平坐,有什么资格训斥我?”天空大祭司恼怒地问,“我告诉你,我要……!”   一只灰白色的使臣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爪子里抱着一束噼啪作响的雷霆,冷酷无情地往祭司头顶一掷,旋即漠然地飞走。   “斯塔夫罗,”风暴大祭司平静地说,“你还好吗?”   天空大祭司被雷打得外焦里嫩,瘫在地上乱跳。   “你接到神谕了吗?”   大祭司抽搐着伸出一只手。   “我还有一个消息,”风暴大祭司自言自语地说,“我听说,主神家族的这次宴会,是由一位人类促成的。”   天空大祭司艰难地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抠掉脸上的碳黑色。   “……我知道,”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和怀疑之情,他回答,“主神们的宠儿!和我一样的人类,神秘至极,据说压根就没有其他人类,精灵和从神见过他,他住在万神殿的一隅,和主神们在一起,出入都有使臣保护……”   “你怎么看这个传言?”风暴大祭司挠了挠自己的尖耳朵,问。   “我会说一派胡言,”天空大祭司毫不客气地回答,“凡人根本无法承受神祇的光辉面貌,更不用说主神了!我们得到乳酒蜜糕的恩赏,才能在短暂地一窥主神的容颜,他却跟多位主神日夜相伴……一个人!跟几位主神日夜相伴,这难道不荒谬,不可笑吗?”   风暴大祭司沉思道:“别用这么酸涩的语气说话,斯塔夫罗,也许主神们也恩赏了他。”   “不可能,”天空大祭司断然否决,“除非他早已升格成另一个神,或者天天用乳酒洗澡,拿蜜糕当不值钱的面包吃,我就相信这个家伙是真实存在的!”   “我还听说,他调和了主神间的矛盾,让祂们重归于好。”风暴大祭司不顾同伴酸得要命的口气,继续道,“不光主神们爱他如宝,无论哪一派的使臣,全都爱戴他,依赖他。倘若传言都是真的,那我还真想见一见这个人。”   “那你就想着吧,”天空大祭司嘲笑她的异想天开,“一直想到世界重启,再看看有没有这么个人!”   转眼间,那与众不同的盛宴便再度开启。宴会的大殿点缀着温馨的浅黄,橙红与米金色,没有恢宏如海潮的轰鸣乐声,取而代之的是流水般潺潺的七弦琴,只发出些宁静和缓的音节。   祭司们率先来到廊下聚集,这一次,他们没有急着上行下效,互相攻讦,而是谨慎地交换了一点情报。   “我也听说了那个人类的故事,”梦境大祭司低语道,“我的主君爱他至深,以至于迁爱着其他的人类,令他们魂魄安宁,在梦中酣甜地熟睡。”   “这么看来,他不太像一个人,更像是某种传说的集合体,荒唐的睡前故事。”战争大祭司嘲笑道,“因为我的主君是不会被任何一个生灵所迷惑的!祂只会把仁慈的死亡,宽厚的杀戮赐予他。”   “我还听说,上次宴席,他与神王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因此神明们对他的存在闭口不言,你们问过自己的主君吗?这也是真事吗?”   这下,其他祭司都开始嘲笑提出问题的人了,因为他居然蠢到相信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故事。   “嘘,快别说了!祂们到了。”   金钟一次次敲响,从神们也带着自己的侍从抵达宴席,当诸神全然落座,主神们终于姗姗来迟,降落在自己的王座上。   最先抵达的是天空的主神安提耶,祂一落座,就伸长脖子,毫不顾忌礼节地向外张望;第二个抵达的是爱与极乐的卡萨霓斯,奇怪的是,祂也一言不发,心不在焉,顺着天空主神的视线往外看,时不时还俯身询问着什么,安提耶便皱眉摇头,于是祂也不甘地无声叹气。   第三个来的是智慧之神理拉赛,祂一到场,先正襟危坐了片刻,接着便开始用目光四下环顾,很像在寻找什么事物。守护和创造的主神紧随其后,银盐先是对祂的亲族们说了些什么,继而那些高贵的神祇都把“失望”挂在了脸上。   大地与海洋的哀露海特到了,祂端庄地整理衣袍……而祂居然一改往日朴素简单的作风,头一回在头顶佩戴了冠冕!祂的发间也垂坠着细碎耀眼的宝钻光泽,犹如一条美不胜收的大河,在神祇打着卷的浓密长发,奢华皮毛里生辉。   紧接着是战争之主厄弥烛,祂闷闷不乐地坐在王座上,梦境与灵魂的奢遮坐在祂的梦境水池边缘,眉头紧皱,捏着一朵水晶的莲花。   最后一个到场的,是神王德斯帝诺。   祂的到来,无疑在神祇间激起了极大的震动,然而,祂们纷纷保持了坚忍的沉默,安静地向祂颔首致意。而神王一反常态,竟也微微点头,回敬了亲族们的招呼。   酒侍鱼贯而入,手中提着金壶。   “是他!”极乐的祭司忽然瞪圆双眼,低低地惊呼,“你们快看,那个黑头发,白皮肤的高挑年轻人……是他!就是他,主神们的宠儿,我曾经透过我主的眼眸,偷偷地看过他一眼,不会错的!”   一时之间,所有精灵,从神与祭司的目光,全隐秘地集中在那个人类身上。   他们忽然发现,伴随着他进入的脚步,宴会的大殿突兀地……亮了。   是的,亮了。   众神云集,这座伟岸辉煌的神殿原本就亮如一颗剔透星子,可现在它更亮了……亮得简直是一颗燃烧的太阳!   明明是至高天的拥有者,此刻主神们却或多或少地哗然起来。安提耶坐立不安,忽地一把抓住了人类的手,要把他摁在自己的王座上,而人类的对此的回应……他居然伸出手,揪了一下主神的鬓边的辫子!   天空大祭司一声不吭地昏过去了。   人类接着往前走,主神银盐轻轻地牵着他的衣角,似乎在劝说他停留在这里,主神举起自己丰软的银白色皮草……怎么感觉跟贿赂一样?   然而人类没有接受这份高贵的贿赂,他斟酒,然后离开,主神的目光全绕着他激烈打转。   下一个是奢遮,祂急忙把那朵莲花簪在他的腰带上,要拉着他在梦境水池上划船。须知上一个悄悄在里面沾湿了手掌的新神,已经被喜怒难测的主神变成花朵,继而撕成了碎片。   人类依然推拒,但他好歹带走了那朵莲花,于是,梦境的主君在失落和欢喜的情绪中交替变化着表情。   人类走近了智慧之神理拉赛,傲慢的主神居然为此偷偷地红了脸颊……祂强撑镇定,对人说着话,人类叹气,摇头,理拉赛的表情又变成愤慨,祂气呼呼地偏过脸去,可目光却始终偷瞄着人。   接下来是厄弥烛,其余主神的动态都变得防备,警惕,人类倒是很镇定,他倒了酒……接着自己把战神杯子里的酒喝光了!厄弥烛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气得像个鲜红的河豚,瞪着人类大摇大摆地走远。   卡萨霓斯用亲吻和拥抱挽留他,哀露海特对他展示自己的头冠与珠宝,人类笑得开怀。   最终,他走向德斯帝诺,万物的创造者,神王一声不吭地坐直身体,身后的星轮却蓦然大亮,狂热得像要把谁烧死一样……   他们终于明白一个事实。   这个人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他的到来,促使主神们像花圃里的鲜花那般争奇斗艳,试图用更完美的外表,翻出更柔软的肚皮来打动他。   这些创世的神,高贵的神,心中正涌动着热切的渴望——祂们渴望取悦这个人类。   一直以来,他们都想错了。   这个人类不是众神的宠儿……恰恰相反,众神实际是在争夺他的宠爱!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走在路上,背后一阵凉风*谁在偷看我?*警觉转身,但是并没有人*   大蛾子:*将大花苞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吹口哨*嗡嗡!*趁人类放弃警惕,立刻用花苞套中,抱着逃跑*   阎知秀:*奋力挣扎*   大蛾子:*高兴地大声嗡嗡*   德斯帝诺:*察觉到这里应该有人,但是祂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影*奇怪……我看错了?*手里抓着另外的巨大花苞* 第199章 愿他万年(四十八)   阎知秀给德斯帝诺手里的金杯倒满酒,问:“感觉怎么样?”   德斯帝诺全神贯注地盯着人的脸,心不在焉地嘀咕:“看着我的那些眼睛……太多了。我在努力克制,不把这些窥探的视线烧成盲白色。”   “祂们都很高兴,”阎知秀说,“这也不算侵略性很强的表情,不过,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可以花园散散步,找找清静?”   他放下酒壶,却被德斯帝诺一把拉住了手。   德斯帝诺的目光透过面纱,又热又幽怨,祂牢牢地握着人的手腕,肌肤下澎湃着强烈的能量,祂低声说:“留下来。”   “干嘛?”阎知秀不客气地反问,“这时候忘了要害羞了?注意影响!不准动手动脚的。”   “我就是要拽你坐在我的腿上,拉你的手塞进我的领口,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德斯帝诺用力将他拉近,低声威胁,“我不仅要抓住你的手,我还要……”   祂的眼神胶着地黏在阎知秀的嘴唇上,牙齿咬了又咬,舌尖蠢蠢欲动了半天,到底疏于讲情话的经验,没有把那句“我还要在你的双唇间啜饮乳酒”说出来。   “跟你的家人好好相处,”阎知秀呼出的气息吹着神祇垂下的面纱,吹得祂心乱神荡,“祂们肯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老逮着我算怎么回事儿?”   德斯帝诺冷哼起来,祂的眼神转过下方的几位主神,没好气地抱怨道:“是啊,祂们的确有很多话想跟我说,现在祂们全吵着闹着,嫌我占据你的时间太久了!”   神灵有神灵的对话方式,阎知秀听不到交谈的声音,自然无从知晓主神们现在正说些什么。   “自从你来了之后,”德斯帝诺越发挨近,鼻尖几乎要蹭进人的发丝里,“祂们活像是有了靠山,甚至开始大胆地违拗起我的心意……”   阎知秀跟着往下一看,安提耶顺势一仰脖,干掉杯子里的酒,接着提起空杯,眼巴巴地望着人。   “啊哦,”阎知秀说,“那你就去跟理拉赛说说话吧,服务生得下去倒酒了。看!飞机!”   哪有什么“飞机”?只是他突然往后一指,德斯帝诺就也跟着他的手指头去看。趁此机会,他仿佛一尾滑溜溜的鱼,从主神的桎梏里毫不犹豫地游走,游向安提耶的王座了。   德斯帝诺:“……”   下方,理拉赛发出毫不留情的轻声嘲笑。   德斯帝诺又气又无奈,祂盯着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只见他跟块强效磁石似的,把附近几个主神的脑瓜子都往他那里吸,祂们不停地围着他绕圈打转,把翅膀扇得嗡嗡响,活脱脱一副被迷晕了头的没出息模样。   祂只得收拾心情,片刻后,将目光转向理拉赛。   “我们需要谈谈。”祂说。   “我想也是。”智慧之神低声说,“我们可以去真知泉水边散步,那儿不会有其他生灵靠近。”   喷泉晶莹剔透,弥漫着寒凉的雾气。德斯帝诺率先开口,并未做过多的修饰:“其实我没有探听你和人类的谈话内容,只是他在回来之后,把你的构思,你为何这么设计的缘由,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是你跟他说的吗?”   理拉赛默然不语,片刻后,祂摇头:“不,那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   德斯帝诺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理拉赛便问:“兄长,我知道你是命运的主人,你用手指拨弄着星星,以此摆布宇宙的结局,你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吗?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德斯帝诺皱起眉头,回答:“我不能用眼睛看清他的过去和未来,倘若我深入他的灵魂,用星星映射他的来路与去路——你知道,我不愿这么做,我宁愿让他自己握着自己的命运。”   “这样啊,”理拉赛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说到这里,”德斯帝诺的声音可疑地消沉下去,“理拉赛,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法阵?我已经明白了,你不是要做某类残酷的游戏,你是要把自己的身躯,精粹和灵魂统统献祭出去——宇宙三界,还未曾接受过如此高昂到不堪承受的祭品。”   “尽管虚无乃是存在的大敌,终将有一天,我们都会融进它的巨口,与存在诞生出新的宇宙……但它还不到来的时候,远远不到。”   “为什么?”理拉赛耸耸肩,“因为我脑子有病?因为我幻想过头,想得有些疯了?因为我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可怜虫,家族的失败者,只配承受你的诘问?哦哦,也许还有,你知道我是一个傲慢的,厚颜无耻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德斯帝诺皱起浓眉,严肃地喝道,“是的,我错怪了你的本心,我仅凭自己的武断结论,就破坏你的心血,当众残酷地呵斥你……这些是我的轻慢与失职,我承认,我向你道歉,并且自此发誓,向混沌发誓,我将引以为鉴,再也不会做出类似伤透你的心的恶事!”   理拉赛瞳孔收缩,失态地攥紧了双手。   “你……”祂呓语道,“你刚才说什么?”   德斯帝诺闭上眼睛,调整情绪,片刻后,祂认真地重复:“我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理拉赛快速地眨着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之前人类对祂保证,“德斯帝诺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你道歉,做出补偿”,但祂根本一个字也不相信。德斯帝诺会道歉?祂怎么可能道歉!哪怕天地倒置,世上的生灵不呼吸空气,而是把鼻子埋进火里,祂都不会道歉的!   ……可是祂真的这么说了,在此时,于此地。祂承诺永远不再,祂没有矫饰,没有遮掩地叙述了自己的罪责。   祂真的说了。   “我不该无视你的成果,把你当成一个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无情神祇。你不是孤独的灯塔,也不是孤独的牺牲者,你是我的家人,”德斯帝诺伸出左手,慢慢握住祂的肩膀,“我本该在你最痛苦的时候站在你身边,但事实证明……我才是那个对你造成伤害最多的罪魁祸首。”   理拉赛的眼睛也闭紧了,祂偏着脑袋,把自己的神色尽可能地掩藏在乱发之后,不发一语。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可怜你,更没有要勉强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并不孤单,你根本不需要通过毁灭自我的方式来获得谁的认同。你是我……”德斯帝诺深呼吸一下,“你是这个家庭的珍贵成员,理拉赛,而我有眼无珠。”   理拉赛在发抖。   祂死死地咬紧了下巴,可眼泪还是滴滴答答地顺着颧骨滑落。   “……我恨你。”祂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字,“我恨你因为我发现我完全没办法拿你怎么样!我恨你,因为你只是动动嘴皮子,抬抬手指头,我就已经原谅了你。”   “你可以不原谅我。”德斯帝诺哑声道,“我还想说,今天的宴会……我很高兴,你们都迁就了我,它非常安静,柔和,我很喜欢。”   理拉赛仓促地抹了把脸,祂盯着不远处身陷蛾堆的人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应当是倒数第二个和你一对一交流的成员吧,大兄?”智慧之神说,“你是不是还没和厄弥烛说过?”   “……是的,我还没有。”   “那么我建议你立刻去找祂,”理拉赛道,“祂看起来马上就要惹事了。”   说完,祂冲兄长含糊地颔首致意,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宴席的方向。   德斯帝诺不能叫住祂,祂知道理拉赛的脾气,祂决不允许自己哭哭啼啼,说出许多被感情占据上风时才会说的煽情话,祂爱护理智,拥抱冷静,方才落泪时的表情,就已经是祂的极限了。   “厄弥烛,”理拉赛回到宴席上,先是拉住战争与毁灭之神,“大兄有话要对你说。”   厄弥烛不由打了个冷颤。   “祂……祂要惩罚我吗?你看起来像是被谁把眼睛打肿,然后又把你的脸摁进了番茄酱里……是大兄干的?”   “……不,”理拉赛无语地说,“和惩罚无关,祂要和你说点别的事。不过,倘若你能多拖延祂十分钟,我就欠你一个情。”   厄弥烛觉得很奇怪,但理拉赛都这么说了,祂既然没有生命危险,那就先一口应承下来,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哦!那好。”   理拉赛挤进一堆亲族里——祂们真的像一堆黏在一起的泥巴块,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进到中心。   祂看着人类,直截了当地说:“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不会涉及任何你不想说的敏感信息,我只是想解答自己的疑惑。假如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会非常感激你。”   四周安静了下来,阎知秀盯着祂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祂是否还要越过那条致命的红线,确认完毕之后,他点点头。   “我很快就回来,”他把酒壶递给奢遮,“请别听我们的谈话内容,给我们留点隐私。”   坐在僻静的林间,理拉赛想了想,谨慎地开口。   “我大致猜到你为什么跨越时间线,来到当前的宇宙。我只想问你三个问题,你也只用回答‘是,否,我不能说’,这样可以吗?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头脑,思维,你在另一个空间所见所想的一切。”   阎知秀点头:“你问吧。”   理拉赛沉吟道:“祂是怎么死的?”   阎知秀立刻道:“我不能说。”   理拉赛轻轻地吸了口冷气,陷入缄默。   祂思索了两分钟,接着提问:“我们在吗?”   阎知秀摇头:“不在。”   理拉赛双手按住太阳穴,额边的金冠太过碍事,祂皱着眉头,一把扯下来,丢在一边。   “我们不在多久了?”祂的最后一个问题。   阎知秀踌躇一下,摇头。   智慧之神的目光紧锁人类:“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数不清了,”阎知秀说,“我不知道。”   透过他,理拉赛的目光仿佛一瞬跨越千万年,抵达了遥远终末的尽头。   “我明白了。”祂轻声说,“我没有什么需要问的了。你……”   祂张着嘴巴,却挑不出自己该说的词句,犹豫半晌,方才轻声道:“你做的这一切,很了不起。”   这一刻,祂忽然就对面前的人类升起了由衷的敬佩之情,爱慕之情——他们是一样的存在!都背负着旁人无法想象,不得言喻的秘密,祂出于自毁的倾向,以及对虚无与生俱来的警惕,创造了那个独一无二的方案,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毋庸置疑的,新宇宙的开拓者。   “你改变了命运,是吗?”理拉赛敬畏地低语,“不光是一个神的命运,还是我们所有存在的命运,以及这个被蛾翅支撑起来的,全宇宙的命运!我……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   阎知秀忍不住微微一笑。   “我也是,”他说,“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神,那么聪明,又那么可恶。”   听见这话,理拉赛不由开怀大笑,笑声中饱含温暖的激情。   然而在另一边,德斯帝诺不胜其烦地摆脱了战神的胡搅蛮缠,循着空气中的波动赶到附近时,祂所见到的这一幕,这和谐有爱,其乐融融的一幕,令主神也僵硬地立在树后,手指不自觉地寸寸收紧,扣进坚固厚重的树皮。   妒火在祂的心间熊熊燃烧,煎熬着神明的理智,祂用力吸进一口气,闻到的都是五内俱焚的焦糊味。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被绑架,很不高兴*我要狠狠地收拾你们这群小混账。   大蛾子:*忐忑*嗡嗡。   阎知秀:*严厉*我要狠狠打你们的屁股!   大蛾子:*惊喜*嗡嗡!*一边假装害怕地逃跑,一边背对着人*   阎知秀:*开始拍蛾子屁股*   大蛾子:*高兴地昏过去了* 第200章 愿他万年(四十九)   大约十五分钟前,德斯帝诺站在真知泉水边,看到了那个如火如焚的身影。   祂有点头疼,但并未展现出来。厄弥烛见到祂,倒像是见了猫的老鼠,警惕中带着点儿会随时躁狂的神经质气息。   “大兄,”厄弥烛说,“理拉赛喊我来见你,你不是要折断我的羽翅,重重地打击我吧?”   德斯帝诺的头疼加剧了,祂回答:“不是。”   “哦,那你就要训斥我,为了我的莽撞冒犯,想置人于死地的罪过?”   德斯帝诺:“……我很想,但这也不是我找你的主要目的。”   “那是为什么?”厄弥烛真的开始好奇了,“算了,不管为什么都好,我知道在诸神里我是最不讨你喜欢的那个。你看重哀露海特,视祂为你的左右手,卡萨霓斯甜腻得叫我恶心,可你并不算太厌烦,理拉赛矫揉造作,银盐装腔作势,安提耶弱小无能,你对祂们的态度都十分平淡,就连奢遮,祂装疯卖傻起来,也是称得上有几分搞笑的,不是吗?”   “你不爱我,可能我身为毁灭,也不需要你的爱。但你现在和我说着话,我心里居然感到奇异的宽慰,比一场战争的胜利还要叫我高兴,”厄弥烛喃喃地道,“那么你说吧!你的来意是什么?你说的话,我总是会听。”   德斯帝诺心头的烦躁消退下去,另一种不常见的愧疚,悄然蔓延上嘴唇。   “你鲁莽,好强,喜爱挑拨争端,看见流血和伤亡的景象……你确实做过让我心生不满的事,我同样为此严酷地责罚过你,或许你说得对,我心里对你的爱,并没有那么多。”   厄弥烛面无表情,短促地“嗯”了一下。   “然而我要说,”德斯帝诺道,“我也有错,你犯下的那些过失,不是我对你不闻不问,疏于管教的原因。”   厄弥烛的面部肌肉跟着一跳。   “我不会干涉你在下界的活动,只要你不重伤亲族,我允许你和祂们打闹,只要你能在纷争中看重是非公正,那么我就不会惩治你残忍暴戾的行径……厄弥烛,我向你道歉,因为我这些年来对你们的冷待与忽视。”   战神犹如一根木桩,直挺挺地立在地上。   五分钟后,德斯帝诺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厄弥烛:“没有……不!不,我有……”   恍惚地说到半中央,蓦然想起理拉赛的嘱托,连忙一个急刹车,把话题转回来。   德斯帝诺耐心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或者没有?”战神发懵地问,“我,嗯,我想……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德斯帝诺怀疑道:“好的?那我就回到——”   “我想到了!”厄弥烛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如何拖延兄长的计谋,“既然你承认了你的错处,那么我想你……说一百声‘对不起’给我听。”   德斯帝诺:“?”   祂的眉毛在面纱下高高挑起,厄弥烛汗流浃背,感觉自己好像蠢得有点惊心动魄了。   德斯帝诺慢吞吞地重复:“你要我说一百句‘对不起’给你听。”   厄弥烛:“嗯,嗯,呃……啊!”   德斯帝诺盯着祂前额缓缓流下来的一滴汗,沉吟道:“你确实应当庆幸,就目前为止,我的心情都不算太糟。”   祂往前走了两步,无视身后血亲百折不挠的纠缠声,突然,祂停下脚步,目光如电地扫视厄弥烛,紧接着便展开翅膀,飞掠向人类的所在之处。   随后,祂很快就看见了那个场景,并且锥心刺骨地嫉妒起来。   理拉赛止住笑声,祂望见兄长阴郁燃烧的目光,下意识局促地站了起来。阎知秀看德斯帝诺跟个鬼似的站在大树后面,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他道,“理拉赛刚刚问了我几个问题……”   不对,阎知秀心说,我怎么和朝着老婆解释“这我同事我俩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老公一个样了?   “那祂问完了吗?”德斯帝诺的声音放得非常轻。   显而易见,理拉赛不好跟自己怒火中烧的兄长相争。祂低头看了看人类的黑发,还有其间可爱的发旋,又盯着妒忌得发抖的德斯帝诺——时间不能倒流,祂既然不能在德斯帝诺之前遇到他,更不能在生死之间收获一份真情,那么一切全都是迟的,错位的。   “我的问题问完了。”理拉赛压低声音,语气古怪地说,“你大可和他尽情地团聚,长兄。”   德斯帝诺一把捏着人的腰,像拿起一束轻飘飘的天鹅绒枕头,阎知秀拍着祂的胳膊:“哎哎!”   不过反抗俨然无用,眨眼间,祂们已经来到空无一人的神殿内室。   德斯帝诺一把摘掉头冠,没有多余的面纱遮盖着祂的面庞,祂的双眼看起来像是在愤怒地灼烧,也在伤心地波荡。   “你一直这样,是吗?!”神明哆嗦地质问掌心里的人,“你不停地卖弄你危险的魅力,你把所有的主神——包括我在内——全拴在你的小指头上,随你摆布到哪里就是哪里!你吸引了祂们的心,祂们的爱,接着又吸引了我的心,我的爱!”   阎知秀睁大眼睛。   “是了,我承认爱你,我爱你!”德斯帝诺绝望地喊道,“我见你第一眼,就不受控制地被你吸引,我一度怀疑这是卡萨霓斯在捣鬼,在用祂的权柄影响我的心魂,可除了我自己之外,又有哪个神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得逞?我爱你,我爱你爱得闷闷不乐,坐在王座好像穷困潦倒的乞丐,可下一秒呢?你的眼神朝我转过来,我便又被你点燃了,世界在我眼前多么明亮!我爱你……你怎么敢对我的爱视而不见?”   神王嘴唇嗫嚅,恨得发狂:“我不许你偏爱别的主神!你不可以……绝不可以,对我的爱视而不见……”   阎知秀无言以对——其实是被神恶狠狠地按在怀里,给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什么玩意儿?他老感觉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脸,连忙晕头转向地挣扎起来,两只手在神身上乱撑。   看见他的脸上硌出了红印,德斯帝诺才稍稍松开臂膀,阎知秀得以喘息,赶紧把头挪开。   “首先,”他咳了几声,“我没有‘对你的爱视而不见’,我早跟你说了,我结过婚,所谓寡夫门前是非多,我自珍自重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其次……”   他一口气没上来,声音忽然就断了。   ——德斯帝诺一手牢牢固定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正解开胸前的衣袍,神祇雪白的冠服剥落下去,祂华丽的紫黑色肌肤上,正悬坠着精美纤细的钻石长链,犹如诱人的罗网,在祂饱满厚实的胸口上叮当作响。   阎知秀:“…………”   阎知秀忘了自己接下来的台词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胸链,还有胸链后面的胸,有点神志不清。   “其次?”德斯帝诺故意发问,神的躯体高大健硕,完美无瑕,火辣得几乎冒烟。   祂一边褪去衣物,一边用饥饿的灼热目光吞噬着人的每一寸皮肉,祂抿着丰满的嘴唇,光裸的肌肤沁着一片细密的汗珠,仿佛比钻石更加耀眼。   这一刻,祂再也不是宇宙的古老飞蛾,众神的主宰,至高天的君王。绝望催生出破釜沉舟,奋不顾身的勇气,德斯帝诺发誓要达成诱惑的目标——即便祂要从高高在上的大君,变成一名不择手段的求偶者。   “你喜欢,对不对?”德斯帝诺低低地喘着气,祂抓住阎知秀的手,皮肤相触时,犹如粘稠的蜂蜜融合在一处,“我知道你喜欢……我就知道……”   说着,祂牵着人类的手,穿过冰凉细碎的钻石胸链,重重按在自己热腾腾的肉体上。   “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在迟疑什么?”神祇放柔了声线,宛如一股醴浓柔滑的黑巧克力,带着酥酥的细小颗粒,缠绵地刮擦着阎知秀的耳膜,“你在捉弄我,戏弄我,是不是?我懂了,不管我之前对你做了什么,在哪些地方惹了你不高兴,我都向你赔礼道歉,我可以跪在你的脚边,我可以就这样跪在你的脚边……原谅我吧,答应我的求爱,我要给你一切,直到你丰盛得承载不下为止,原谅我吧……”   阎知秀喘着气,只能挤出一个“请你自重”来。   “我要是答应你……那我的前夫怎么办?逢年过节的,岂不是没办法上桌吃饭?”阎知秀用尽全力躲避祂的嘴唇,“不行,你赶紧把衣服穿好……大家还是讲点穿衣道德……”   德斯帝诺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祂咬牙切齿地道:“那就让我当你的情夫!”   阎知秀呆滞:“……什么?”   “我心甘情愿,我可以当你的情夫……或者继室!”主神不顾一切,做着惊世骇俗的宣言,“不错,你说得是,感情上要讲求先来后到,既然我爱你,我爱你爱得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那么我情愿这么做!”   祂张口衔住人类的耳朵,亲吻着,含糊地说:“不管那个死人是什么身份!祂就当大的,我给你做小的……难道这都不行么?”   阎知秀惊呆了。   他猝不及防,被德斯帝诺捉着在嘴唇上连连嘬了好几下,腰带松垮,袍子也掀到大腿上,防线岌岌可危,他并不存在的贞洁更是岌岌可危。   他不是没有动心,只是这会儿真要搞大动作,那他后背的纹身怎么办?理拉赛根据只言片语就能把真相推理个八九不离十,德斯帝诺这会儿是色令智昏了,可祂真要看见后背那么大一片蛾翅纹身,恐怕不出两秒就能反应过来。   唯一横贯在阎知秀和惑人美色之间的障碍,就是他没办法确认,万神殿的命运是否真的被自己修正,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偏离到后世那个可怕的结局上去?   他抓住德斯帝诺的手——这只手差不多快要长在他的腿根上了,然后尽可能严肃,大声地叫停。   “……我知道了!”他嘴唇红肿,肩颈上全是印子,“我知道了,我……我会考虑你的提议的,你先给我一点时间……”   德斯帝诺偏执地道:“时间?你还要考虑多久?给我一个具体期限,否则我现在就……”   祂手上的力道蓦地加重,差点让阎知秀叫出声来。   “一个星期!”阎知秀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了,他走投无路,马上胡乱喊了个数,“一个星期,你……你别拆我的腰带了!一个星期,我给你答复,可以不?”   看德斯帝诺饿得眼冒绿光,恨不得用眼神把他舔着吃下去的神情,阎知秀跟着慌不择路地补充:“而且,呃,这个,我又没什么经验,我们的第一次肯定要慎重,你懂的吧!”   德斯帝诺一下愣住了。   “第一次?”祂哑声问,“难不成,你没有和你之前的配偶……亲密过么?”   我当然和祂抱着滚过不止一次了!可鉴于你俩是同一个神,这个时间线我也确实没跟你滚过,所以……   阎知秀吭哧一声,哽道:“嗯嗯,没有。”   德斯帝诺呼吸颤颤,祂的面庞慢慢变得滚烫,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哦,那么我也是……我也没有过类似的经验……”   阎知秀捂住脸,真的愁得想死了。   纹身保卫战,今天也成功地守住了阵地。   他身心俱疲,气喘如牛地告诉自己:阎知秀,你有这份毅力,这份魄力,这份说瞎话的决心,你以后干什么都会成功的,真的。 第201章 愿他万年(五十)   “那我们,我的意思是,你,”阎知秀疲惫地问,“你能不能先给我放开了?”   神祇不吭气,只是满心的不愿,满眼的不甘,两只手牢牢地黏在人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祂像极了一只口里含着块甘美肥肉的饥饿野兽,焦躁徘徊,把獠牙合得如同紧紧的囚笼。   吞舍不得吞,吐?那更是门儿都没有。看起来,祂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块肉含到地老天荒,即便在嘴里舔个底朝天也不肯罢休的。   “你可不能反悔,”阎知秀赶紧给祂降温,“你答应了的……”   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说:“事实上,我还没有完全的答应你。”   阎知秀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太坏了!”主神愤愤不平地发着牢骚,“你对我是最坏的。你对别的神迁就又宠爱,好像祂们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你都能接受,可我呢?你就不停地作弄我,对我忽冷忽热,让我的心一会儿在油锅里煎熬,一会儿在冰洞里僵硬,无论我怎么求你,吻你,讨好你,要把我的杖交在你手上,你全铁石心肠地推拒了!”   “今天,终于!在今天,你算是落在了我的手上!”德斯帝诺扬眉吐气,颇为自得地道,“你说我疏于职责,冷漠无情,我便一一认错,订正自己的言行;你说我们只是亲吻的关系,那我便正式向你求爱,要你做我永恒的配偶;好了,接下来你又说,你心里还忘不掉那个该死的前夫,可以!那么我也不要正夫的虚名,索性一个死人是没办法从墓土里爬出来,再抱你,吻你,与你耳鬓厮磨的!一切条件我都满足,你的难题我也挨个儿解答了,所以你开始为难了,对吗?”   阎知秀:“这个……”   “要我说,我们现在就结合,”德斯帝诺眯起深邃的眼目,威胁地逼近人类,“不然的话,就轮到你来求我,讨好我,我才答应你的请求,否则我一定会把你吃进肚子里。”   哟呵!阎知秀大为惊诧,还学会仗势欺人了!   好,你给我等着。   阎知秀偏过头,闭上嘴唇。   他的沉默突如其来,德斯帝诺本来期待的是他针锋相对的反抗,这时却见着他一反常态的退缩,不由吃了一惊。   阎知秀把这辈子的伤心事想了个遍,随后假装黯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你说这个话,我没办法了。”他忧郁地耷拉着眉毛,“确实,你是神,我就只是个凡人咯,你非要按着我,那我当然不可能跟你还手的啊。”   德斯帝诺吓得张开两只手,急匆匆地坐直了。   “不,不,你听我说……”神明语无伦次地辩解,阎知秀抹了把脸,接着道:“你说要给我世上的一切,好像我和你是平等的关系……”   “我们当然是平等的!”德斯帝诺慌忙掏心掏肺地做出保证,“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太煎熬,太难受,不是要故意刁难你。我说错了,做错了,我怎么才能把你这个错误的念头从心底里抹去?”   “我求求你——”阎知秀可怜巴巴地拖长声音。   “你不用求我,你不用求任何事!”德斯帝诺魂飞魄散,连忙抱着他,摩挲他的脸颊和头发,“我发誓给你幸福,目的不是要你恳求谁,哪怕对象是我。我,你当我方才是鬼迷心窍,别再这么说,否则我就不算合格的配偶,我要无地自容了!”   阎知秀瞧着他,忧伤地叹气:“我不说了,那我亲你两下,你放开我,好吗?”   “好,好!”   阎知秀遂在主神的嘴唇上亲了两下,德斯帝诺还惊慌地喘着气,久久不能平息。   哼哼,阎知秀得意地在心里笑,还拿不下你了?   回到宴会上,其他神灵还在热热闹闹地参与一个“塑造星球比赛”的游戏,阎知秀却已经困倦了,和德斯帝诺的周旋,简直是体力,精力和耐力的三重消耗。   他悄悄说:“我想回去休息。”   德斯帝诺连忙道:“我陪你!”   “你该陪祂们,”阎知秀尽力遮着自己身上的印子,“今天晚上,我如果能一个人睡,那也不错。”   他的念头,主神无有不应,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人离去,自己则作为一块望夫石,不停地拿眼神偷瞄人的身影。   是夜,阎知秀盖好毯子,放松地深呼吸。   终于轮到他一个人单独过夜,不过,没有大毛蛾子们在跟前挤挤挨挨的,这张床是显得有些太大了。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迅速地坠入梦乡。   半个小时后,灰白色的毛绒蛾子第一个飞到窗边,安提耶扒在窗户上,仔细瞧瞧里头的人。   水晶窗无声打开,蛾子爬过窗台,先整理羽翅,拿前足梳梳领毛,把自己打理整齐,接着悄悄地降落在床上,熟门熟路地来人的右胳膊下面,安心地在毛毯上挖出一个小坑,卧下睡觉。   十分钟不到,卡萨霓斯也偷偷摸摸地来了。祂按原路翻过窗台,抖抖身上的露水,变成又小又可爱的模样,惬意地沉进人类的脖颈窝。祂的翅膀紧贴着后背,悄没声儿地抱着人的脖子,躺倒了。   下一个钻进来的是银盐,祂不用想都知道突然消失的亲族去了哪里,银白色的飞蛾钻进人类的左手边,在自己睡习惯的领域安心躺下。   奢遮直接顺着阎知秀的梦境转移过来,祂特地把自己缠绕在胸口处的衣袍褶皱里,这样就不会在翻身的时候滑下去,再被谁压到肚皮底下。   哀露海特正在窗外徘徊,祂犹豫了没两秒钟,也变成飞蛾的形态,艰难地翻过窗户,来到床边。   祂抱着肚皮,悬在空中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地选择了一个不会与其他飞蛾竞争,又能稳妥地承载下自己的体格的位置。祂在人类的腰边滚了滚,碾平一块不舒展的毛毯,依偎着那块有弧度的腰线,满足地睡去。   理拉赛站在窗户边上,嫌弃地盯着亲族的睡姿,安静地思索良久。   如果祂不进去睡,那无疑会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可祂要是进去躺下……跟这么多蛾子横七竖八地栽在一张床上,烦也得烦死。   智慧之神无声地叹了口气,变成一只墨绿的毛毛蛾子,祂的脑袋上戴着袖珍的小小金叶桂冠,蛾翅仿佛流金溢彩的极光,就这么扑腾进室内,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阎知秀的头顶位置。   蛾子用爪子抓抓抓,把人的头发抓出一个窝的形状,然后挑剔地观察了半天,勉为其难地贴着这个窝,蜷起来缩着了。   ……还不赖,比想象中的感觉要好那么一点。   最后一个发现这里的是厄弥烛。   祂先是好奇又嫌恶地观察了一阵宫殿里的陈设,不言而喻,此地到处是人类与祂的血亲的生活痕迹,譬如卡萨霓斯摆在桌子上的金瓶插花,奢遮收在水晶橱柜当中的烹饪用具,银盐的力量若隐若现地包裹着整座宫殿,安提耶摆放在壁炉上方的风暴水晶球……现在,地毯还多了哀露海特刚刚卸下来的珠宝首饰,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被主人随意堆在地上,毫不怜惜。   几个颜色不同的庞大豆袋环绕着椭圆的矮脚长桌,很明显,多方神力的竞争状况就在这张桌子上显现,它布满了长长的贯穿裂痕,不过那些裂缝又接着被金漆涂好,成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花纹。   厄弥烛接着往边上看,有张最小的软沙发,就安静地坐落在大豆袋里,旁边摆着琥珀雕琢的小桌,桌洞里分门别类,整齐地放着不同形状和材质的梳子,杯子与花露精油。   月光石的梳子上刻着闪电的标记,是安提耶的;卡萨霓斯的金梳子镶嵌着华丽的粉红宝石;银盐的梳子用圣木做梳齿,白银当梳柄;奢遮的梳子通体使用黑曜石雕刻;青铜的梳柄,齿背排列着清澈的海蓝宝石,明显是新制的,这是属于哀露海特的用具。   旁边还有把做了一半的梳子,碧玉和橄榄石散落一角,绿油油的配色,一看就知道是给谁的。   “嘁,谁稀罕……”厄弥烛不屑一顾地转过头。   【厄弥烛,】哀露海特无奈地发出呼唤,【如果你要睡在这里,那就别捣乱。】   战神高大傲慢地立在房中,俊美的脸却皱得像块抹布。祂当然可以转身离去,合群更不是祂心里向往的本能,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领域,又有什么意思?纷争就是要在群体里出现才好玩好看。   祂勉强变成一只绒毛膨胀的瘦蛾子,战斗机似的嗡嗡飞了一圈。   【别让我们联手把你打飞出去。】卡萨霓斯半睡半醒地警告。   厄弥烛目露凶光,祂一头栽在人的小腿边上,远离祂的族群,忿忿地趴倒。   半夜,阎知秀汗如泉涌,是被热醒的。   他的两边肩膀,脖子,胸口,腰侧,小腿,甚至头上都躺满了热乎乎的蛾子,祂们要是凉丝丝的也就罢了,可一只比一只毛多,一只比一只散热,尤其是小腿边那只,烤得他大汗淋漓,口干舌燥。   “你被祂们困住了,是吗?”   床边传来声音,是德斯帝诺。   祂在这里,其他飞蛾却俱是睡得死沉,动也不动一下。   “热死我了……”阎知秀差点吐着舌头喘气,“你能不能拿走几只?”   德斯帝诺倚着床柱,好笑又无奈地盯着床上:“不,这场面实在难得,就连我都没见过,我想,受欢迎总有受欢迎的坏处,嗯?”   “别说风凉话了,”阎知秀有点暴躁,他想坐起来,然而哀露海特压着他的衣服,简直沉得像块大理石,搞得他动弹不得,“快把我弄出去!”   德斯帝诺叹口气,祂弯下腰,轻轻揭开哀露海特,用两根指头将卡萨霓斯和奢遮捏到一边,把人抱出来。   凉爽的夜风拂面,阎知秀顿时松了口气,擦着额上的汗。   “祂们睡在这儿,那你要睡哪儿呢?”德斯帝诺问,“你要不要跟我……”   祂本想问“要不要跟我回去”,阎知秀已然看破了祂的心思,冷不丁地道:“变成蛾子。”   德斯帝诺:“?”   “我能去哪里?到时候祂们醒了看不见我,不把天翻过来才怪……你去那边的地毯上变成蛾子,我可以躺你身上。”   德斯帝诺无言以对,星光下,阎知秀最熟悉的那只雪白领毛,星辰羽翅的大蛾子,顿时出现在他面前。   阎知秀拍拍大蛾的肚皮:“有点小……再大些,变小山!”   人类,你有时候真的很会惹毛我……   大蛾忍气吞声,变成一座小山,毛茸茸地走到地毯上趴下。   阎知秀高兴起来,他快乐地爬上德斯帝诺的后背,埋在祂凉爽,光滑的领毛间,静静地闭上双眼。   人不见了!   奢遮率先从梦里惊醒,祂抬起身子,发现人类和另一个更庞大古老的存在躺在一起,祂睡意朦胧,管不了对方是谁,用翅膀把自己提溜起来,忽上忽下地飞向阎知秀的方位。   好了,熟悉的位置又回来了。   奢遮落在阎知秀的胸口,继续睡。   第二个发现的是安提耶,祂陷在梦游里,先是趴在床上摸摸索索,接着趴在地毯上摸摸索索,然后在德斯帝诺的领毛边摸摸索索……德斯帝诺转向祂,眼睁睁地看着最小的弟弟在自己身上爬,一路爬到后背,找到人类的臂弯中躺下。   卡萨霓斯也来了,祂睡眼朦胧地观察着面前的蛾子山,跟德斯帝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随即将自己丢在长兄的脑门上,保持着又小又软的黄油形态,艰难地在蛾山的领毛里上下扑腾,最终扑腾到人类的脖子边,抱住。   德斯帝诺:“……”   下一个迁移过来的是哀露海特,祂在德斯帝诺的后背重重一墩,差点给神王的身体压得失衡,好在银盐很快便平衡了另一边。理拉赛睡得浅,清醒程度也比其他的家庭成员要高,当祂醒来,发现客厅里的大兄已经充当了一辆载蛾飞船,顿时给自己惊得透心凉。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避让,而是自己也装作不清醒地跑过去躺好,所谓法不责众……   于是,理拉赛照旧在人的头发,以及兄长的领毛里掏了个窝。   等到厄弥烛也像流星一样坠落到自己身上,德斯帝诺已经烦得想要扑扇翅膀了,不过,祂到底忍耐住这种感觉,静静地伏在地毯上。   此时此刻,祂的后背睡着一个人,七只大大小小的飞蛾,祂安静地承载着祂们的身体,承载着自己的一整个家庭,逐渐感到一种……奇妙的幸福。   我生命中最珍贵,最重要的存在,全在我的背上放着,由我来负担,由我来保护,德斯帝诺心想,好的,这感觉很不错。   窗外群星灿灿,在祂的念头中,悄然改变了排布的形状。   与此同时,阎知秀在梦中紧紧地拧起眉头。   他忽然感觉到冷,空无的,令他想要呕吐的寒冷。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工作完一天,回到家中,决定洗澡*嗯!热水,我爱热水。   虚无:*嘶嘶地靠近猎物,并且发现猎物正处于最脆弱的时期*我的生活再不会比现在更好。*伸出邪恶的触须*   德斯帝诺:*从天而降,一脚踩碎虚无*我追捕你很久了,混蛋!*抬起头,忽然看见一个惊呆的人类,正在洗澡*   德斯帝诺:*呆滞地喃喃*我的生活再不会比现在更好。 第202章 愿他万年(五十一)   阎知秀睁开眼睛,他睡醒了。   他好像做了个长长的梦,但随着大脑的清醒,梦的内容便随之消散,怎么都回想不起来。阎知秀睁着三眼皮,呆呆地在床上躺了会儿。   “你醒了?”身边响起温柔低沉的问语,犹如绵绵的细密金沙,摩挲着每一个听众的耳畔,“看你睡得那么沉,我们都叫不动你,只好把你放在床上……”   阎知秀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嗯,不对,这不是人。他之前见过的人不可能拥有这种巨人般的体格,更不会拥有紫黑色的,闪耀着星辰光辉的肌肤,还有如此深邃神异的眉眼,华丽至极的水银色长发……   记忆怎么变成了生锈的齿轮,非要他使劲儿戳动,才能嘎吱地转响一声?   “……德斯,德斯帝诺?”他愣愣地问。   德斯帝诺捧着他的脸,关切地道:“睡糊涂了。”   阎知秀这才完完整整地想起来上个夜里发生的事:他被拥挤的蛾子热醒,随后德斯帝诺把他救出来,再变成小山,他就躺到祂身上,高高兴兴地睡了一觉……   实在奇怪,明明如此幸福,这时候的他却觉得胸口空洞洞的,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一样。   德斯帝诺怜爱地盯着人懵懵懂懂,刚睡醒的神色,忍不住低下头,在他的脸颊上落下密密实实的轻吻。   “奢遮给你做了奶油浓汤,”祂低声说,“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弄的,但是到处都是汤的香味……你有没有闻到?想不想喝一点?”   阎知秀受用着祂柔软灼热的双唇,听见祂说的这话,嗅觉功能仿佛才被唤醒了似的,慢慢地闻到了满殿飘动的诱人浓香。   他恍惚地点点头,于是下一秒,他已经坐在桌边,一边喝奶油浓汤,面前摆着酥脆温热的松饼,琳琅满目,产自至高天的珍奇果实,以及堆得像金字塔一般的,金灿灿的蜂蜜酒冻。   阎知秀吃下这些东西,不知为何,他食不知味。这时,一个神轻盈地飘浮过来,从后面亲昵地抱着他,用肢体语言来展示自己的深情。他辨认着祂的粉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卡萨霓斯。   “你醒啦!”爱神用不同寻常的快乐,高高兴兴地嚷道,“我们还以为,你会和哀露海特一样贪眠,一口气睡个好几天呢!”   “我不是贪眠,”远处,深蓝长发的神祇为自己辩解,祂坐在桌案的一端,和另一端的银发神祇玩着下棋的游戏,不过,祂们用的全是活的旗子,“而且,我也只睡过那么一次。”   黑发的神走过来,祂的五官十分阴郁,望着阎知秀的眼神却是柔和的。   “味道怎么样?”祂拉开椅子坐下,似乎十分期待得到他的好评,“我在里面放了很多切碎的腌火腿,因为你上次说喜欢咸味的汤……好喝吗?”   阎知秀点点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点点头。   “好喝,”这固然是违心之言,因为他根本就没尝出汤的味道,可潜意识里,阎知秀并不想看到祂黯淡的失望表情,“你的手艺最棒了。”   ……更奇怪了,我怎么知道祂的厨艺是最棒的?   我以前一定认识祂,可我为什么想不起祂的名字?   “你就是想让人夸你,”卡萨霓斯冲黑发的神明吐舌头,接着又低头看阎知秀,笑眯眯地问,“奢遮是不是变得很有心机?”   ——是了,祂是奢遮!   阎知秀如释重负,掌心冒出粘腻的冷汗。   我怎么会忘记祂?梦境和灵魂的主神,祂是奢遮,我不该想不起祂是谁的啊!   内心深处,下意识的想法告诉阎知秀,他不该在祂们面前表露出这份突如其来的异样,他不想让祂们担心,更不想让祂们伤心。   然而下一秒,德斯帝诺就看出了他的反常,主神仔细地瞧着他,关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阎知秀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情急之下,他编了个小小的谎话:“嗯……脑袋有点疼,可能是睡多了?”   奢遮立刻伸手,向他的太阳穴按去,责备道:“头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阎知秀急忙抓住祂的手,不让祂触碰到自己的额头,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不可让祂看见自己头脑深处的事物。   “我没事!”他着重强调,“我又不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   奢遮眉头紧皱,反过来抓着他的手掌心,表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冷?”祂低声问,“你一直在冒冷汗。”   德斯帝诺的脸色也变了,祂抓过阎知秀的手,查看着他的身体状况。与此同时,听见这边的动静,银盐马上撂下棋子,和哀露海特一起站起来。理拉赛原本还倚在旁边嘲笑祂们的棋艺,这会儿同样站直身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安提耶连忙跑过来,连厄弥烛也坐在角落里,伸长脖子,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阎知秀仓皇地打量这些光彩耀目的存在,对他而言,这些曾经熟悉的名字,面孔,场景,突然间都变得陌生。旧日的时光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挣扎,试图重现那些珍贵的,叫人开怀的过往,可他越是回想,记忆就越是断裂,越是空白。   我怎么了?   他焦急地质问自己。   我的身体,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穿过纷杂的光芒,锁定在那个墨绿色的身影上。   “你……”阎知秀的嘴唇艰难嚅动,除了德斯帝诺之外,这个神和他的连结要比其他神祇都深,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祂叫什么名字?   尖塔,蓝紫色的天空,盘旋的符文风暴,圆环,三角,飞翔的标记……   诸多意象在他的回忆里颤响,阎知秀低声道:“理……理拉赛。”   智慧之神盯着人类,祂犹豫着上前一步,回答道:“是的,我在这里。”   我可以先向祂求助,阎知秀模糊地想,祂……祂会有办法,祂可以帮助我评估目前的情况,然后我再想好该怎么和德斯帝诺沟通,才能把骚乱降低到最小,因为祂太爱我了,不可能冷静下来。   “我和你……去外面散散步,好吗?”众目睽睽,一片寂静中,阎知秀提出这个建议,“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拉住德斯帝诺的手,补充道:“我没事,只是……给我们一点时间。”   亲族的目光齐齐聚焦在理拉赛身上。祂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且人类是为了遮掩什么,才会单独叫祂出去的。   之前的时光多么幸福,祂们集体躺在兄长身上,睡过了一个恒星日的夜晚,这是史无前例的好事,就像一个最显眼的里程碑,昭告着家庭关系的修复更进一步。祂们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暗自怀着过度的欢喜。   他大约是不愿破坏这种氛围,理拉赛想,更何况,需要我们一对一私下谈论的,也只剩下那一件事。   “好的。”祂说,“我陪你出去。”   阎知秀起身,他对德斯帝诺点点头,希望这能安抚神明已经非常焦躁的心情。   室外,小而繁茂的花圃往风中送出大量馥郁的芳香。阎知秀来过这里,他当然来过,他的眼睛还能熟门熟路地看见廊下摆放的金水壶,鼻子也适应这些芬芳的气息,可他的大脑,不知怎的,他的大脑现在成了一个隐隐带有敌意的陌生人,不愿对他敞开记忆的大门。   “出了什么事?”一构筑好保密的阵法,理拉赛便匆匆忙忙地发问,“你生病了吗?我看你的脸色那么苍白,好像透明得快要消失一样!”   阎知秀张开嘴,讷讷地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理拉赛惶急地打量他,祂同样发现了不妙的端倪。从前的人类目光灵动,他是个狡猾的猎人,愉快的捕食者,虽然拥有人的脆弱躯壳,可祂们全在私底下说,“这个人拥有强大的,神的灵魂”。   可是现在,他变了。   一夜之间……仅仅只是一夜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吞噬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吞掉了他的活力,狡黠,吞掉了他闪闪发光的生机,令他变得迟钝,木讷,像出世不久的孩童,茫然地面对大千世界。   “我不知道,”阎知秀说,“我忘了。”   理拉赛的脸孔当即凝固。   “……你忘了,”祂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忘了?”   “我刚刚……我醒来的时候,需要犹豫一下,才能叫出德斯帝诺的名字。”阎知秀轻声说,“然后,我不太记得卡萨霓斯了,我好像忘记食物应该是什么味道,当奢遮走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应该记得祂,可是,等卡萨霓斯喊出祂是谁,我才想起祂是谁。”   理拉赛惊得原地呆愣。   “你才想起祂是谁。”祂麻木地,鹦鹉学舌地重复着人类的最后一句话。   阎知秀点点头。   “我这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费解地问,“似乎一夜之间,我的脑袋就……就坏了!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德斯帝诺,我怕祂会疯掉,随后我就看见了你。本来我想不起你是谁的,可我总觉得,我和你的联系要比别的神都深一些,你应该能帮助我……”   他久久不曾听见理拉赛的声音,抬起头时,发现神祇的脸色惨白如纸,祂不像神,更像一个枉死的鬼魂,眼神中充满恐惧。   阎知秀发愣地道:“你……你在害怕。”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   “你怕我。”   理拉赛半蹲下来,握住人类冰冷的双手,细致入微地瞧着他的脸。祂看得那么仔细,那么用力,仿佛一挪开目光,阎知秀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我不是怕你,”祂嘶哑地说,“我是怕别的东西……我怕它伤害你,更可怕的是,它会带走你。”   阎知秀困惑地与神对视,他不太理解祂说的话。   理拉赛死死地抓着他,不肯松开,祂的影子幻则化出另一个高大的人形,几乎破门而入,冲进不安等待的主神们当中。   “出事了,”理拉赛发抖地说,“都行动起来!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迷糊地起床,迷糊地穿衣,迷糊地刷牙*嗯嗯……我的牙刷在哪里?   旁边:*递过来一只手**塞牙刷*在这里。   阎知秀:*困倦地刷完牙*嗯嗯……我的早餐在哪里?   旁边:*摆好丰盛的早餐*在这里。   阎知秀:*忽然清醒,发现旁边系着围裙的大蛾子*嘎!*吓得晕倒了*   德斯帝诺:*慌张*这些都是我昨天看你洗澡的补偿我不是故意要在你的床上和你一起睡觉的!   阎知秀:*昏厥,但是手不忘摸蛾子毛* 第203章 愿他万年(五十二)   亘古以来,理拉赛都是冷静和理智的具象化,智慧之神高踞尖塔,矜持地拢着奥秘的衣袍,不允许尘世的灰烬上升到自己的眼目当中。祂左手的从神名为洞察,右手的从神名为远见。   但这一刻,祂抛掉金冠,鬓发凌乱,脸色比任何一个死人都要惨淡,祂在恐惧——这不应当,不合理,因为一个神是不可能产生这种情绪的,这就像沸腾的冰水,或者夜晚升起的太阳。   德斯帝诺豁然站起,祂盯着理拉赛的脸孔看了一秒,接着便把目光转向花圃里呆坐的阎知秀,他的面容苍白而柔软,像个茫然的旅者,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   神祇的外壳刹那破裂了。   主神变化出的幻美人形,便如潮湿的墙纸般片片剥落,万星在祂展开的庞然羽翅上缓缓盘旋。一瞬间,祂的恢宏存在就超越了万神殿,至高天。七道光柱紧随在祂身后,几乎在下一秒钟,七位主神不约而同地抛弃了自己展现于人前的外观,重回诞生之初的飞蛾形态,快速,迅捷地撑满了全宇宙的真空。   祂们是巨丽的,狰狞的大神,八只飞蛾扬起概念的双翅,在蛾翅中央,万亿星辰的物质界,璀璨奇妙的星环界,以及神灵居住的至高天,统统缩小到肉眼可观测的体积,对比祂们的体型,小得犹如一枚真正的鸡蛋。   那片小小的花圃无视一切法则定律,从神殿中原封不动地升起,扬升至与诸神视线齐平的位置。   花园里,人类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时间恍若静止,他正靠着一株繁盛似春河的葡萄藤。   “出了什么事?”混沌的飞蛾紧紧地盯着这个人,他比一粒尘埃更小,比一缕呼吸更轻,可他已经是祂三颗心脏加在一起的全部重量,“理拉赛,我不允许你再用哑迷来回答问题,你要用清晰,明了的语言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奢遮忽然抖动触角,不安地振动羽翅。   智慧的飞蛾默然半晌,比起身处愤怒边缘的兄长,祂的声音要轻得多:“德斯帝诺,在说话前,我只请求一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万神殿的命运,是否有所改变?在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前,我将谨慎地保留自己的回复。”   德斯帝诺因此按捺住急躁的火气,放眼望去——的确,塑造了万神殿的瑰丽星河的确产生了细微的变动,祂猜测,那应该是由自己的念头而起的。   “诸神的命运是发生了变动,”德斯帝诺说,“但我看不出那有什么不好,我决心要弥补家庭的裂痕,莫非这是一件坏事?”   “回答问题!”安提耶再也忍耐不住,祂的吐息凝聚着雷霆风暴,“人类出了什么差错,值得你这样惊慌?我看不出他的病症,只觉得他无精打采,魂不守舍。”   “我的神力一直守卫着他,”银盐说,“它们并未遭受损毁和消耗,我在等你的解释,理拉赛。”   “……灵魂,”奢遮一直沉默,此刻终于惊骇地开口,“理拉赛的意思是灵魂。”   一石激起千层浪,祂的发言,顿时在众神中砸出轩然大波。   “他的灵魂怎么了?!”   “说了不让打哑迷!他的灵魂出了什么问题,你倒是讲清楚啊!”   “如果是有外敌入侵……”   “如果真有外敌入侵,我第一时间就会发觉,用不着你们在这里故弄玄虚!”   纷乱轰鸣的嘈杂声里,阎知秀似有所感,他转过头,望着混沌飞蛾的方向。   “……纳达?”他发出试探的问话声。   尽管对比起神灵山海般的宏大声响,他的音量比落叶坠地还要轻微,但祂们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呼唤,并为此震惊得闭口不言。   静默中,德斯帝诺俯下身去,祂发光的,漫长的触角尖端小心翼翼地扫过花圃,落在人类掌中,看起来就像交握的两双手。   “你叫我什么?”祂怔怔地问。   “纳达,”阎知秀微微地笑起来,“你不是纳达吗?”   德斯帝诺连忙道:“我是纳达,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呢?”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啊!”阎知秀的笑容更盛,他歪着头,打量着如今变得太大的飞蛾,虽然以人类的视线,只能看清飞蛾的一根绒羽,以及绒羽上的鳞粉光斑,“它与永恒的事物相对应,指的是露水,还有和露水一样转瞬即逝的众生。你忘了?”   德斯帝诺真的糊涂了,这个谜一般的人类抓走了祂的心,然后又往里面填进了更多的困惑与谜团,祂正想再追问下去,却突然看见,人类的后背在发光。   明亮的,繁复的光。   阎知秀的记忆已经非常混乱了,虚无是只可恨的蛀虫,拼命在他灵魂的果肉里钻洞。他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哪个时代,他误以为在他面前,德斯帝诺是万年之后的纳达,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遮掩着自己的纹身呢?   蛾翅的纹路顷刻流淌满肩,放肆地交织下去,犹如一面锦缎的繁花,这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令德斯帝诺完全失去言语的能力,无话可说。   “那是德斯帝诺的神纹……”卡萨霓斯震惊地喃喃地道。   “他们已经是伴侣了?”哀露海特心头乱糟糟的,“他们什么时候结成的伴侣?”   “我见过你,纳达。”阎知秀呓语道,他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有时他在对德斯帝诺说话,有时他在对“纳达”倾诉。   “有段时间,我其实非常恨你……我情愿和你一起死,可你却把我送走了,你就这么把我送走了。死人不再有知觉,活人却得留下来,承受所有的痛苦和折磨。我的心碎了,全碎了,我想你想得多么难堪……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可怜,最困苦潦倒的人。”   “所以你说我很坏,我对你最坏了,”阎知秀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了一下,他微笑着,眼里闪烁着水光,“我怎么能不坏呢?你把我的纳达杀了,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祂死……”   德斯帝诺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祂正在面对真相,一个祂不愿接受的真相。   “以前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因为你是神嘛,虽然你失去了很多东西,可你还拥有很多,而我只是一个人,寿命短暂,见识浅薄,”他茫然地说,“比起你,我好像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爱我?”   “后来,我渐渐的就想通了,作为人,我有的是无限的可能和无限的未来。我是只能向前走,不能回头看的生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走向衰老,同时走向未知。”他满意地笑道,“那你爱上我也就不足为奇了!假如你失去方向,不知道往哪里走,没关系,我带你走啊,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走的。”   猝不及防的泪水,骤然从德斯帝诺的眼眸中掉落。   “我知道它正在吞噬我的记忆,”阎知秀低声说,“它还是找到我了,我的时间恐怕剩得不多,曾经来不及说的,开不了口说的,趁现在都告诉你吧。毕竟你那么笨,靠你自己想,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领悟……”   他的手更冷了,人的话语迟钝地断在舌尖,他张了张嘴,却只能疑惑地停下。   阎知秀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神纹带来的短暂清醒,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奇迹。   德斯帝诺终于感受到了那股空寂荒芜,万物不存的寒意……它涌动在他的身体里,自始至终,它都暗暗地潜藏在他的身体里,时刻等待着暴起的机会!   ——虚无。   神的权柄,时间,空间,光明和黑暗,牺牲与燃烧……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结局。   ——虚无很快就会带走他。   德斯帝诺的心冻结了,祂的灵魂同时跟着冻结。   “……诚如你们所见,他不属于当前的时间线,”一片寂静中,理拉赛悄声开口,“准确来说,他来自数万年之后的时间线。”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厄弥烛沉声问。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奢遮厉声道,“他的灵魂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我不说正因为他是逃回来的!”理拉赛扇动蛾翅,咆哮着回击,“在他的时间线上连德斯帝诺都死了!他亲眼见证了宇宙被虚无吞噬,他是逃到这里来的!”   浑如炸响的十万个晴天霹雳,所有的主神,全在过度的惊愕中沉寂。   “太多年之后,我们都离开了,”理拉赛疲惫地说,“离开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宇宙只剩下德斯帝诺……我想虚无就是在那一刻挑中了这里,它被祂所召唤,决定要吞噬这里的万事万物。”   “那天人类找到我,他来给我送请柬,同时跟我说了很多话,他对我的法阵……那个如何对抗虚无的构想,熟悉得让我都觉得心惊肉跳。”理拉赛的触角低垂下去,“他准确无误地挑明法阵的构造和原理,他还会阅读神文……我一下就猜到他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再联系到他对我们的态度,对德斯帝诺的态度,我想,他口中的那个‘死去的丈夫’,莫非是数万年后的德斯帝诺本尊吗?”   “于是,我试探着向他提问,而他的反应,则令我大吃一惊。”   智慧之神久久沉默,其他主神也僵滞得不能言语。   “我私底下琢磨了很长时间,因为我实在不能确定,未来的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想祂都一定深爱着这个人,祂不可能自我了断,抛下伴侣不管。可是,还有谁能害得了祂?”理拉赛打起精神,接着说,“到了宴会那天,我问了他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就告诉我,德斯帝诺的死因是‘不能说的’。”   银盐笃定道:“虚无。”   “唯有虚无。”哀露海特说,“除此之外,混沌的飞蛾将与存在同长。”   “然后……他来了。”卡萨霓斯发抖地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虚无会吞掉一切,包括神明的权柄,倘若未来的德斯帝诺已经湮灭,那他是怎么跨过那条时间的河,来到现在的?”   阎知秀静静地望着哭泣的蛾神,忽而恍惚地道:“我是跑过来的,头也不回地跑过来的。我有天赋,我总能找到命里的出路。”   听见他的声音,卡萨霓斯迸发出哽咽的叹息。   “至此,”理拉赛轻声说,“他改变了命运……德斯帝诺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家庭的命运,还有宇宙的,万事万物的命运。”   众神静默着,祂们想起阎知秀第一次出现,灵魂仿佛蕴藏着一把宝剑的寒光。说来真是奇怪,他不怕祂们,更不怕德斯帝诺,他不会屈从任何权威,任何高墙,内心深处似乎有种从容的力量,可以与全世界抗衡。无论是超自然的强力,还是万神殿所拥有的权势辉煌,都无法动摇他的立场。但在这些背后——这个人的确固执顽强,可他并不狭隘。他对祂们充满宽容,善待身边每个值得善待的存在,他的爱如此纯粹,以至闪闪发光。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是众神共同的心声。祂们无休止地对他感到好奇,试图探究他的过去和未来,此时谜底终于揭开,祂们却宁愿这一切都是个虚构的谎话。   “那他要怎么办呢……”安提耶再也无法克制,低低地哭了起来,浑圆如天体的泪珠,从神明的复眼中滚滚坠落,“他救了我们,可他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银盐艰难地稳定情绪,确保祂能发出准确的声音,“为什么虚无突然来了?为什么它之前没有动作,偏要在这时制造灾难?”   “——因为我们的未来已经改变,”哀露海特沙哑地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现在,只有他才是虚无的追捕目标。”   “虚无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奢遮嘶声道,“他目睹了这个宇宙在未来被吞噬,却孤身一人逃走了。他的脑海里还保有旧日的记忆,不吞掉他,就不算狩猎完成。”   卡萨霓斯断断续续地问:“怎么办?我们,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样的事,如何才能把他救出来?”   “我们对虚无知之甚少,”理拉赛焦躁地撕扯着自己的领毛,“我的研究只是以防御和转化为主,怎么救人,我……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一开始就寡言少语的厄弥烛突然说话了。   “这个宇宙找不到办法,不代表其他宇宙也没有,”战争与毁灭之神狠戾地开口道,“打开通往其他宇宙的门户,让我用战争的烈火淹没另一个时空的群星!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能找到可供使用的资料和方案。”   德斯帝诺始终沉默。   祂的心在苦水中浸泡得发皱,主神百味杂陈,过度的剧痛,使祂不能说出一个字,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变成了一个小傻瓜,靠在蛾子的怀里*   还是阎知秀:*想象自己是一条鱼,冲蛾子吐泡泡*啵。   德斯帝诺:*心酸又好笑,啵回去*啵。   阎知秀:*感觉很满意,亲两下*啵啵。   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哭了,流下具有男子气概的眼泪*啵啵…… 第204章 愿他万年(五十三)   之后的许多天,众神都为此奔波不已。   德斯帝诺张开蛾翅,从物理层面暂时封锁了整个宇宙;奢遮与银盐联起手来,将人类的灵魂层层封锁;理拉赛一头扎进祂的尖塔,其余诸神亦尽可能地发挥一份光热。祂们穷尽了概念上的定论,只为从虚无口中抢夺阎知秀的灵魂。   可即便如此,这些措施仍然收效甚微。悲观的阴云笼罩在万神殿上空,希望日益减少,神的国度没有欢笑,更不见光亮。   很快,阎知秀就遗忘了他的名字。   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曾经创下过什么样的丰功伟绩,冒险奇闻。接下来,他又忘了自己的样貌,自己的身份,语言,文字和常识几乎全被吸进他身体里的那个古老可怖的黑洞。   恒星转过七个周期,他就不太会说话了。   恒星转过十四个周期,祂们不得不用布条遮住他的眼目,因为他的大脑彻底忘却了神的辉煌面貌,乍然直视,他受损严重的灵魂无法容纳那么庞大的信息量,必将再遭重创。   德斯帝诺寸步不离,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祂燃烧着自己无尽的神力和心魂,把自己当做一件最昂贵,最罕有的祭品,向人类的灵魂做出献祭——祂只能以这种方式,减缓虚无张开巨口的速度。   恒星转过十七个周期,理拉赛终于从尖塔中一头撞出,面色狂躁,形容枯槁。   “我有个想法。”理拉赛说。   神灵此刻不过是一群饥饿的孤魂野鬼,不择手段地吮吸着希望的骨髓和血肉,祂们疯狂地围拢过去,打算采用一切可行的方案,不管那是什么方案。   “听着,这个想法算不上成熟。”理拉赛急促地警告道,“你们都知道,存在界里唯有一条恒定不变的铁律,那就是均衡。失去什么就得到什么,因此摧毁的物质不过是以另一重形态获得新生,以此推断,但凡虚无吞掉一个宇宙——”   “存在也会诞生另一个对应的宇宙。”银盐喃喃道。   “没错。”理拉赛道,“这就是两个根基概念之间的博弈。既然未来真的有一个宇宙沦入虚无,按原理来说,必然就会有一个宇宙,异化成绝对的,存在的模样。当然我们没有见过,我们能想象万物被虚无吞吃,却不曾见过‘绝对的存在’是何等状态……”   “你的意思是,”哀露海特问,“我们要去找那个绝对存在的宇宙?”   “不,时间绝对不够。”奢遮神情阴郁,咬紧一口锋利的尖牙。   理拉赛揉着发红的眼睛:“是的,绝对不够。所以……”   祂张了张嘴巴,惶恐地低语:“所以……只能由他自己去找。”   “你放屁!”安提耶暴跳而起,发狂地揪住祂的领口,“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让他一个人上路,你想害死他吗?!”   “把手松开。”智慧之神平静地说。   安提耶寸步不让,脸孔狰狞得几乎开裂,霎时间,理拉赛凶猛地共振神力,悍然击退了天空主神的胁迫。   安提耶目眦欲裂:“你该死——”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理拉赛怒吼道,眼球爆满了血一般的红丝,“你以为我想这么放他一个人离开吗?!时间紧迫,我们唯有依靠他的天赋,让他去找到那条最准确的路!”   “……找到了,之后呢?”奢遮麻木地问,“他找到绝对存在的宇宙之后,结果又会怎么样?”   “我们……我们会给他很多祝福,”理拉赛咬紧牙关,太阳穴边青筋浮现,祂正在努力遏制着自己的眼泪,“给他很多很多……多到装不下的祝福,这样他就会跑得很快,保证跑得比虚无还要快……”   祂的脸孔颤抖着,理拉赛不得不大口喘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全都变了调,“肯定,虚无肯定会从时间线上追逐着他,可是,一旦绝对存在的宇宙,与虚无相互碰撞,无限的混沌就会随之爆发……他便能完全摆脱虚无的追猎,他将会……引领一整个宇宙的新生……”   “但这是不可能的,”卡萨霓斯哽咽道,“他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他甚至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是因为我们无法在此处反转他的光阴!”哀露海特沉声道,祂的脚下汹涌着一片咸涩的海潮,“倘若我们将他送入无穷无尽的时间线,虚无必然会暂时失去目标,只要抓住这个时机,就可以把他重置回以前那个完好无损的状态!”   “再然后,”奢遮说,“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剩下等待了。”   安提耶捂住脸,痛苦地哭了起来。   祂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在前些天,祂还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祂拥有了爱的人类,隔阂渐消的家人,兄长也在努力融入这个家庭,祂快活得不用翅膀就能飘飞在天上。可是一夜之间,情势就急转直下,人类即将被虚无吞噬,只能孤身离开,寻找破局的方法,可祂怎么一点忙都帮不上?   什么时间线,什么天赋,均衡……祂不懂,祂也不想懂!祂只知道人走了,祂的心很快就会溃烂成巨大的空洞,祂是永生的神,所以祂不会死,只会一直这么活活地疼下去。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银盐微弱地询问。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理拉赛回答。   “那谁去告诉德斯帝诺?”银盐苦涩地笑了起来,“祂会同意这个方案吗?你们看看祂!祂几乎都傻了,痴了,活像个没有神智的幽魂……”   死寂中,厄弥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大步踏向祂的兄长。   “厄弥烛!”卡萨霓斯颤声道,“等等我们,我们跟你一起……”   “就留在这儿吧!总归我是被祂撕碎过一次的,”厄弥烛冷静地说,“我无惧一切坦言的后果。”   实际上,德斯帝诺一字不落地听全了众神的讨论,祂是全知的主神,又有什么能逃过祂的耳朵?   祂半跪在阎知秀面前,剧痛太甚,以至于祂的心和身体全然麻痹,变得僵硬。   “你还记得什么吗?”德斯帝诺轻轻解开人的蒙眼布,祂勉强收拢着神光,让凡俗的尘埃笼罩着祂的身形和容颜,“你还能看见我的脸吗?”   人类转转眼珠子,困惑地盯着祂。   声音迟滞地穿过空气形成的胶水,漫游到他的耳朵边上,再以更缓慢的速度送达至大脑。   思维的老旧工厂艰难运转,他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什么?   世界是白的,空的,在他的眼睛里留不下一丝痕迹,他的思绪就像握不住的水,再怎么用力,记忆还是要从指缝间哗啦啦地泄走。   他的过去分毫不剩,连现在都锚定不住,人的脸孔就像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纸,两圆瞳孔亮汪汪的,是被稀释的墨水,随时都有可能顺着纸面溢流出来。   人茫然地抬起一根食指,指向自己。   “……我?”   我还记得我,我在这里,没有消散。   我记得一种感觉,那似乎很重要,它曾经填满我,又叫我觉得疼痛。   “爱……”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人类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家伙,突然发现祂好像很眼熟!尽管祂的脸看过就忘,可是那种感觉……就好像祂在自己面前晃悠了千万年,想忘都忘不掉。   “你!”   他无意识地微笑起来,调转手指的方向,对准这个家伙。   不好,这个家伙怎么哭了!   人惊讶地睁大眼睛。   祂为什么哭了?   他已经忘记椎心泣血的哭,痛苦到失去声音,失去理智的哭是什么样子了,但祂哭得多么可怜,多么心碎啊!甚至令他也按着心口,感到了窒痛的悸动。   厄弥烛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祂只能无措地看着恸哭的长兄,如此绝望,如此不堪一击。   “我们,”祂张口结舌,只是无话可说,祂本来也不是最能言善辩的那一个,“你听见了,刚刚理拉赛说,嗯,祂说……”   此刻,德斯帝诺深深地憎恨起了自己——正是祂的缺陷和愚蠢,造成了数万年后的可怕结果,未来的祂遇到这个人,非但无法给他完满的爱,反而令他痛彻心扉,阎知秀拯救祂,改变了这个家庭的灭亡宿命,然而祂却救不了他……空有权柄和神力,却救不了他!   “去吧,”祂嘶哑地说,“你要给他什么祝福?去吧,我不会阻拦你,永远不会。”   厄弥烛默默无言,祂用这一生最轻柔的力度,拉起人类的双手。   “愿你英武无畏,”祂说,“愿你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愿你的勇气如同红热的铁,点亮众星,你……”   祂紧紧地闭住嘴唇,控制住失态的喘息。   人的双手上,鎏刻出血红似火的蛾翅纹路,形如无往不利的刀锋。   “就这样。”祂偏过头,说。   祂放下手,银盐慢慢走过来,祂看着阎知秀的面容,喃喃道:“这不过是短暂的离别,不应当充满泪水。”   说着,祂温柔地握住人类的肩头。   “我愿你是划破黑夜的,奇美的光,”银盐平复呼吸,“没有什么能伤害你,没有什么能阻拦你,带上我的心,你的光即可照亮你的路。”   他的肩头银光灿烂,古傲质朴的花纹蔓延到人的一双手臂。   下一个是奢遮。   “你也有我的心,”祂跪在地上,将头埋在人类的膝上,“不要忘记我,不要遗弃我……你的梦境与灵魂永远不必混浊,不必虚妄。”   半透明的黑色晶纹顺着人的膝盖生长,组成坚不可摧的图样。   卡萨霓斯将手按在人的胸口,无言哽咽地哭泣了很久。   “你撕裂了我的胸膛,又叫我在伤痛中找到深沉的极乐,可这正是爱的真实面貌呀!”祂喘着气道,“但我实在不忍心这么对你,我唯独要你早点回来,这样,你就能与你爱的,爱你的众生早日相聚,再也不见孤苦和离别!”   粉金色的花纹,顿时绽放在人类的心头。   哀露海特轻轻抱住阎知秀的腰,祂沉默了很久。   “大地与山岩长久坚实,大海与波浪长久苏生,”祂低低地说,“我把它们都给你。无论灾祸如何撼动,你的根脉依然深扎于土壤,虽有潮汐昼夜翻覆,我却永远不会让你在深渊中独自浮沉。”   黑蓝色的蛾翅不容置疑地环抱着人的腰腹,给予他永恒坚强的支撑。   站在人类面前,理拉赛寂然无声。   祂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人的眉心,人的前额。   “我本来想说,‘愿智慧成为你长明不衰的灯塔’,但你早就先于这句话,成为了我的灯塔。”祂说,“我给你勘破迷雾的理智之光,也请你给我一点勇气,让我能熬过……这些比永生还要漫长的岁月。”   一点墨绿的光斑,克制地亮在阎知秀的皮肤上。   最后一个来的是安提耶。   祂心脏摔落的碎片不比任何一位神祇少,天空的主君紧紧搂着人,实在不愿让他走。   “你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快,你会比风还要快,比闪电还要快,比光还要快——你不止要把虚无远远地甩在身后,你还要……”   祂哽咽地道:“……你还要快快地回来,回到我身边,我求求你,求求你……”   闪烁雷光的苍白纹路,随即闪耀在人类的脚踝两侧。   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自宇宙诞生之初,还未有哪一个生灵,取得过强大至斯,繁多如此的祝福。可阎知秀仍旧无知无觉,目光空茫地站在德斯帝诺身前。   “而这个,是我给你的礼物,”德斯帝诺悄悄地说,“我把冠冕上的一颗星星送给你……你瞧?有了它,你很快就能变回以前那个又聪明,又可恶,又可爱的好人啦……”   祂深深呼吸,将那颗宝贵而璀璨的星,珍重地按进阎知秀的手掌。 第205章 愿他万年(五十四)   亘古的真空中,八位主神整齐地弯垂下腰。   但比起弯腰,这更像一个沉痛到将身体对折的鞠躬。神祇的脊梁犹如弯曲的磁体,巨大的蛾翅就从祂们缓缓开裂的后背中盛放而出,无限延伸至宇宙的边缘。   至神至圣的灵,拱卫着最中央的人上升了。   祂们升上苍穹,升上太宇,群星也不过是繁多灿烂的金色光焰,撞在祂们的双翅上,便如耀目的豪雨,旋转纷飞,映亮了辉煌的星海黄昏。   所有痛不欲生的泪水,万般不舍的挽留,那太深的,令语言都失效的悲哀,这一刻尽化作短促的音节,从神明的体内吹出。   “飞吧。”   德斯帝诺说。   真空稳固且坚定地洞开,洞口那端却不是纯然的黑色。   时间以河流的方式交错纵横,犹如万古巨木体内奔流的树液,或者一匹没有起始,没有尽头的缠绕织网,焕发出自然生灵无法辨认,不得形容的众光。   阎知秀迷惘地注视着这些景象,他的大脑已然失去了处理信息的功能,只能任由它们从自己的视网膜上毫无意义地掠过。   时间本身吸引着他,他的身躯是一粒失重的尘埃,飘渺地飞向无穷无尽的长河。   他孤零零地向上浮起,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可怜,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了,祂向前倾,漫长的触角尖端拂过人类的身体,只来得及在他的手心里缠绕片刻。   洞口正在飞速缩小,他苍白的脸孔在时间的缝隙里转过一面,仿佛定格了永恒。   宇宙的屏障关闭了。   阎知秀的身体轻轻飘飞着,他拦腰撞在一条时间的绳索上,立刻在未知的空间深处激起一阵涟漪。   他被时光吸附,也被时间排斥,怀中的星辰散发着微光,最终,有一条最大,最深的河流容纳了他。水银色的河面上,阎知秀困倦地落下去。   他的灵魂被不尽的时间流所冲刷,虚无和他的连接暂时中断了,纠缠着他的空无触须根根开裂,被每一条存在的河流隔开。   阎知秀怀里,德斯帝诺交给他的星星蓦地明光大放。   混沌的天穹轰鸣开启,古老威严的权柄单独作用于一个人类身上,狂风倒卷,雨丝退向苍空的云端,隆冬生出深秋,深秋再加热成黄金的盛夏,继而盛夏也和缓地熄灭,春日的绿意润泽地覆满大地,日月西升东落,江河眷恋地回归了最初的大海。   曾经被虚无吞走的生机,记忆和活力尽皆咆哮着奔涌进人类的身体,他身上的状态一刹倒转。这像极了游戏里的回档设置,失败和死亡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把时钟上的长针拨回灾难发生的前一刻就够了!   阎知秀一跃而起,愣愣地站在河面上。   他便如一名沉睡了数月的病患,忽然就收到了命运给他的全部偿还。   ……我擦嘞!   阎知秀像只脑门上被拍了一块吐司面包的猫,僵硬地保持着张开手脚的姿势,呆呆地站了一分多钟。   不是,之前发生了啥?我失忆了吗?我为什么站在这个鬼地方?世界又毁灭了时间又重启了?德斯帝诺呢?祂是不是又干出什么好事儿了?   数不尽的问题汹涌而至,快把他的脑仁儿烧干了。   他先低下头,仓促地摸索身上,看有没有能找到的线索,结果一抬手,阎知秀又愣住了。   等一下……我手上是怎么回事?   血红生光的颜色,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杰作啊!   阎知秀慌乱起来,他扒开衣服,又在自己胸前,腰间发现了粉金和黑蓝的花纹,继续翻翻找找,膝盖上的纹样是黑的,脚踝上的纹样是白的,再仔细找一圈,结果在肩膀上发现了银色的……至于最后一个纹身的位置,阎知秀冥思苦想,实在不想承认它是在自己脸上。   完蛋。   阎知秀貌若痴呆地想。   我变大染缸了我……人家是九纹龙史进,我搁这成了八纹蛾阎知秀……闹哪样啊这是!让我穿进水浒传跟人搞桃园结义吗?!   他气得在河上团团打转,心里乱糟糟的,因为他上次遭遇这档子事,还是德斯帝诺决心赴死,只给他留了个纹身就去了,眼下这个情况……难不成是虚无又打进来了,八个大蛾都决心赴死?合着给活人留纹身遗产成你们的家族传统了还!   他急得不得了,心里又气又躁,就在这时,衣袖里“叮当”掉出颗灿烂的星星,落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   阎知秀定定神,不见迟疑,立刻拾起来,捧在手上。   里面……好像有谁在说话?   他狐疑地挑眉,把星星捏着晃晃,凑到耳朵边。   不是错觉,里头真的有声音!   “……你听我说,”而且是理拉赛的声音,“我知道你此时必定十分疑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   怪怪的,阎知秀的眉毛拧起来,祂怎么听着像要哭了?   “是的,万神殿的命运确实因你而改变,群星改变了排布的图形,但那同时意味着,虚无将把你视作头号目标,从这一刻起,它将会专心致志地追逐你一人。”   听见万神殿的命运已经改变,阎知秀不由微微勾起嘴角,听见后面那句话,他再度警觉起来。   “我……我们已经无计可施,”理拉赛哽咽道,“此前从没有过幸存者,能在虚无的巨口中逃脱,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你的天赋……”   “还有我们给你的祝福。”银盐轻声道。   背景里传出安提耶悲痛欲绝的哭声,叫阎知秀的心脏揪起,酸痛难耐。   “均衡是存在的铁律,”理拉赛继续解释道,“但凡虚无吞吃掉一个宇宙,必然有同等份量的宇宙分娩于存在之中,那将是以‘绝对’的姿态,出现在物质世界的巨大空间。任何生灵都不曾目睹过它的模样,连我们也没有。你需要找到它,然后带着虚无跑过去,只要两股概念相撞——”   “混沌就会诞生。”阎知秀下意识道。   “——混沌就会诞生,”理拉赛说,“你将会引领一个平行宇宙的新生,并以此摆脱虚无的狩猎。”   阎知秀喃喃道:“然后呢?然后我会怎么样?”   “然后,”卡萨霓斯抽着鼻子,说,“请你快点回家……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不管那要多么冗长的时光……”   耳边寂静良久,德斯帝诺的声音最后一个响起。   “——我爱你。”   阎知秀已经非常熟悉这个声音了,饱蘸着泪水,悲痛和爱的声音,一如数万年后,小船开走,德斯帝诺对他告别的那一刻。   眼泪夺眶而出,他咬着牙齿,胡乱抹掉。   虚无马上就要来了……但不是从他的对面,而是在他的上方!   阎知秀宛如一个在海底隧道里拔腿狂奔的游客,不可名状的海怪马上就要沿着头顶的环形玻璃支架袭击过来了。但有那么多神玩了命的祝福之后,他不太像在跑,更像是在飞。   找到那个存在的宇宙,找到那个存在的宇宙……很好,我想我的天赋还在,我还能感应到我该去的方向!   灭绝的极寒再度若隐若现地笼罩在阎知秀头顶,只是被存在所阻隔。虚无途径的万千世界不曾呼唤过它,因此它也无权将终结的命运降在它们头顶,这多少给了阎知秀一些喘息的时机。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飞翔,很快便掌握了新能力的诀窍,安提耶的风暴和雷霆环绕着他,他快得犹如一段光,一个梦,窜行在时间交织盘绕的分流里。   人的声势浩大,头顶的虚无则默然如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砸下触须,试图从缝隙里捕捞那个过于微小,同时过于灵活狡诈的猎物。   阎知秀掠过被一段时间映亮的世界,他仅仅是急促地错眼一望,就看到其中一颗星球上出现一粒黑洞般的小点,他还没来得及思索这是什么意思,虚无的触须顷刻降下,席卷了整个星区。   那里有生灵在呼唤它。   几乎擦身而过,隔着如此之近的宏观距离,阎知秀总算看清了虚无吞噬的全部过程。   首先消逝的是光。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熄灭的星辰。   接着归零的是热力,继而连引力也彻底化为乌有。光阴开始崩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被炸成一地碎玻璃,随即空间坍缩,“这里”与“那里”不再有任何区分。   它割断因果的链条,再将叙事的脉络碾成灰烬,即便拥有神的馈赠,这一幕仍然彻底超出了阎知秀的理解范围。   他浑身发寒,唯有循着直觉向前飞跃,把希望寄托于未知的远方。   阎知秀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穿过流星的群落,犹如离弦的箭矢,划过日冕的光轮。他驾驭了飓风的力量,海啸的力量,心中充满了豪迈的勇气,暴怒的火焰环绕着他的身躯,山海相移,无物能够阻拦他的前路!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赶了多久的路,更用不着惦念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的心中唯独怀着至深的眷恋与思念,以及一往无前的决心。   阎知秀纵身一跃,沉进万星的大海,躲开身上划过的触须。   他终于找到了那扇门,孤立在时间深处,黑如一万次长夜的尽头。   他毫不犹豫,狂奔着跳进目的地,一头扎进自己最后,也是唯一的选项。   如此悠久的奔逃与寻找,此时终于到了终结的那一刻,然而阎知秀着急忙慌地跃入这个宇宙,却不禁愣住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这个地方完全就是空的,漆黑的。他惊惶四顾,眼前居然没有一颗星星……连一点漂浮的尘埃都见不着!   阎知秀差点心脏病发作了。   他急促喘息,在脑海里疾速思考着对策。我走错路了?还是说我的天赋骗了我?但这不可能啊!明明就是这里……我的预感没出错!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往后退。   这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真空里不该有这么大的引力,阎知秀困惑地低头,盯着自己向后飘拂的衣摆。   然后,他骤然顿悟,慢慢转身,朝后方看去。   他看见了存在的终极形态。   在那里,一切神,一切人和一切物,全部融合成了一颗蒙昧的浑圆整体。噩梦般的天球上,攀附着一弯巨大的,飞蛾的卵囊。   阎知秀完全说不出话。   他已经被吓得失语了。   我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个玩意儿,我甚至没办法细看它的表面,他歇斯底里地想,而且它还在试图吸引我,它想把我也融合进去!   大约这就是“存在”的终极形态,为了对抗虚无而生。   阎知秀浑身战栗,注视着飞蛾的卵囊。他明白,他的爱仍然在,只是被异化成了难以承受的模样。   不能再犹豫了,他张开飓风与火焰的翅膀,乘着山呼海啸的狂潮冲上宇宙的制高点。在他身后,虚无跟着冲进这里,与终极的存在轰然相撞!   那颗天球正在裂解,虚无也沉淀出灰白的固态物质。茫茫的漩涡,犹如一颗被摇晃太过的蛋液,于时空的中心转起永不止歇的风暴。   肩头的纹身静悄悄地亮起,阎知秀被安全地包裹在一颗银白的泡泡里,吃惊地张望着混沌的形成经过。   虚无还在源源不断地注入,直至天球完全溶解,那颗卵囊也被液态的混沌所吞没,一切最终平静下来,只有一汪阴阳不分,清浊难明的胚胎,荡漾在阎知秀的双眼里。   “那么……要有光?”   他在心中默问。   于是,当真有一滴光,梦幻地绽放在混沌中央。   犹如天神擎开的一道缺口,它在寂静中狂热地燃烧,刹那席卷至混沌的边缘。那些天体,那些形态各异的星球,同时在这个壮丽的瞬间诞生,仿佛没关盖的爆米花机,喷涌得到处全是!   “哇!”阎知秀惊得大喊。   混沌的胚胎接着发出第一声呼吸,天地初开时的火焰转动成无数流淌的星云,它们闪烁,灿烂,和爱本身一样至美。紧接着,胚胎开始膨胀,变得更加坚硬有形,它圆满得仿佛万事万物,古往今来的悲喜,生命与希望,全部只为这一刻的辉煌。   在阎知秀的注视下,混沌的飞蛾,就在这颗混沌的巨卵中微微振翅。   ——全新的宇宙,自此降生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朋友问,人的天赋是不是因为大蛾们的祝福,这是不是个闭环?   是的,这确实是闭环,但不是因为神的祝福,而是因为他命中注定要促成一个宇宙的新生,所以天命才以无可回绝,不得阻拦的形式降临在他身上,这不是神祝福了就能做到的啦。 第206章 愿他万年(五十五)   阎知秀的心脏凶猛地撞击胸膛,他感动得快要融化了。   不是谁都能亲自见证,并且促成一个新宇宙的开辟的,可他心里清楚,尽管这也是飞蛾的宇宙,下面的同样是德斯帝诺,但祂不是他的德斯帝诺。   这里是平行的另一个宇宙,也许这个德斯帝诺不会变得那么社恐,也许这里的万神殿会一开始就相亲相爱,也许在无数年岁之后,还会有一个愣头青似的阎知秀闯进这里,茫然地到处乱窜……   只是这一切,都和此刻的他没有关联。   他有自己的爱侣,自己的家庭,现在,他就要去找祂们了。   阎知秀怀里的星星,再一次焕发出无尽的灿光。   这道光包裹着人的身体,使他同时变成了另一颗星星,飞翔着划过宇宙的边缘。在他身后,混沌的飞蛾积蓄力量,鼓动双翅,正准备做出一件最伟大的壮举。   但这件壮举,阎知秀已经看不到了,他像没入大海的一滴水,倏地穿过物质界的边缘,投身进时间的分叉河道。   他在银色的河水里穿行,沿路经过了数不尽的奇妙时空,并且能像旁观者一样,欣赏这些时空里一闪即逝的光影片段。   最后,他看见了自己。   没错,夤夜深邃,两个人影在福利院门口的台阶上着忙地一转,形色慌张地放下一台婴儿车。   那就是他。   星星的流速变得缓慢,阎知秀犹如乘客,将掌心贴在“火车”的玻璃窗口上,发呆地瞧着下方的场景。   如此老套的出场方式,老套得连现在的电视剧都不会用这种偷懒的手法处理主角的身世来历了,可他盯住那两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成年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成年之后,阎知秀有了点资源,多少锻炼出了些手腕,他也寻找过这两个人。多年来,他不停猜测着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貌,什么身份,如果不是父母,那又是谁,用什么方法,带着什么样的神色和表现,将他丢在福利院的门口……   带着这样的执念,他追查到了一个平凡的小城。   那里的街道灰蒙蒙,那里的人们在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里争吵,拥抱,得过且过。他们看着走过街头的阎知秀,只是惊惧地避开了这个满身锐气和血气的陌生人——阎知秀选择的这条路,是选择在这里生活的人所无力承受的。   按照情报商人递给他的地址,阎知秀走进一间朴素的公寓楼,走上三层,四十二级台阶,站在一扇清漆龟裂出鳞片纹路的门前。   他抬起手,终究没有敲下去。他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抱怨着这个月的资源费还没上缴,有人在咳嗽,没回答,只有咳嗽。   阎知秀沉默地站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他什么都没想。回过神来,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那些没办法追踪到他身份的现金,全留在了“欢迎光临”的地毯上,随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现在,他看着那两个同样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的人,手指轻轻一放,挪开了视线。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那个尚在襁褓,却用哭声震动了夜色的婴儿。不多时,福利院里的人急忙开门,跺脚,叹气,抱怨,朝着无人的街道大骂,最后还是抱起婴儿,走进福利院,另一个人出来,推走了婴儿车。   他五岁,正在长大。   阎知秀望着年幼的自己,时间的河流模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内容,只固定那些比较关键的片刻。阎知秀看见,他逐步发觉了那个奇妙的天赋,并且尝试着在日常生活里运用它:食堂一号口的新鲜苹果,二号口的稠粥,六号口的厨师喜欢给排队的小孩儿额外多发半块燕麦饼干,寻找丢失的书本,在灌木丛里发现最大最甜的浆果……还有那只水晶的发簪。   他十二岁,偷偷跑出福利院,蹲在商场门口,艳羡地看那些一家三口,还有小孩子手里的毛绒玩具。   有一只飞蛾,轻轻停在他的掌心里。   他十五岁,跟在路过这座城市的初级宝藏猎人身后,追着向那个人展示了自己的“异能”。   他被奇货可居的猎人收为学徒,从此发现了更大,更美,也更凶险的世界。   他十六岁,正式注册为宝藏猎人的一员。   为了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他的“老师”终于厌倦了榨取学徒的价值,将他出卖。一份虚假的合约无异于猎人的催命符,他身受重伤,只是勉强逃出陷阱,倒在临时租赁的公寓里挣扎。   飞蛾又出现了,温柔地停在他的肩头。   他十七岁,亲自将刀尖递进“老师”的心脏,匀速旋转三圈,掌心干燥,没有迟疑。   他晋升的速度备受瞩目,某类言论渐渐四起,说他注定要成为猎人,在最狂暴的冒险中尽情穿梭。   他一年年成长,声名,财富,荣光,非议,流言……应有尽有。有人倾慕于他的传奇,自发给他谱写传记,还有人憎恶他的碍眼,短短一年就雇佣五十次刺客追杀。他都一笑置之,全然不以为意。   只是,他对于家庭的需求却日益加深。他盼望友情,亲情,爱情……盼望一切长远牢固的关系,可他心里真正所求的愿望,总也无法实现。   他开始在夜里哭泣。   阎知秀望着一生里飞过的碎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年轻的自己,他只想说:   “用不着难过,更不至于害怕,因为你很快就要闯进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冒险,遇到自己的一生挚爱,再收获一个圆满的家庭。”   命运只是渴望的回响,有时候,人们所执着追寻的愿景,不过出于一种未卜先知的直觉。   他被情报贩子阴了,不过,他没有生气,反而把这当成一次度假的机会,轻松地踏上旅途。   阎知秀如视神启,近乎战栗地望着这一幕。   他把子弹送进情报贩子的大脑,接着被鳄人追杀,跑进停泊港,启动飞船,窜上无垠美丽的太空,再遭遇激烈交火……   宝藏猎人完美地躲过了前七发交错的光线弹,虫洞已经开启,他马上就要逃出生天。   就在这一刻,阎知秀下意识伸出手去。   他的指尖穿过时间的隔膜,轻如鸿毛地点在第八发光线弹的尾端,使它的轨迹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两枚炮弹意外相撞,爆炸的波纹吹偏了那艘小飞船的航线,偏着投进虫洞。   飞蛾的翅膀吹起涟漪,即将在另一个宇宙掀起颠覆性的狂澜。   “等等等等,搞什么鬼——”   宝藏猎人不可置信的叫喊声,猝然消失在当前的时空。   虫洞关闭了。   因果于此刻闭环,时间再度加速,阎知秀正在窃笑,冷不丁地被怀里的星星扔向崭新的,光明的前方——   “啊啊啊啊!”   人张大嘴巴,打开喉咙,却只能任由浓烈的白光淹没自己,吞并他的全身。   阎知秀完全昏了过去。   ·   “……你们快看他……”   “是个人类!”   “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   “别戳了!你快把他戳醒了!”   “戳醒又怎么了?”   “他身上画了那么多花儿,一看就是不三不四的人……”   “也有可能是画家!”   “不三不四的画家!”   阎知秀迷迷瞪瞪的,仿佛正从一万年的晕眩里醒过来。   耳朵边上吵得厉害,好像有堆响亮的小蚊子在跟前嗡嗡嗡……还不停用尖尖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来回捣鼓。   什么情况?   他勉力睁开眼睛,只见一群五彩缤纷的影子正在自己身边飞来飞去……这啥,小花仙?   见到人醒了,那堆家伙立刻飞得不见影子,躲在四周窥伺。阎知秀费劲儿地爬起来,捂着额头愣了半天。   怎么搞的,我又掉下来了?   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古埃及掌管自由落体的神吗?   头顶日光强烈,两边树影纷飞,青草与花朵的气息萦绕在鼻端,阎知秀愣愣坐了会儿,转眼看到手上的血红色纹身,顿时被刺得龇牙咧嘴。   再不把这些藏起来,相信他很快就会变成古埃及掌管自由落体的非主流……   快遮住快遮住!   跟随他的心意,那些繁复显眼的花纹当真隐匿颜色,没入他的肌肤深处。阎知秀缓缓力气,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四肢和骨头全软得跟烂泥巴一样,对宝藏猎人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坏事。他尝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感觉自己活像个软趴趴的姜饼人,正在大烤箱里艰难地跋涉。   好在走出一段距离,肌肉的力气便慢慢恢复了。阎知秀不顾身后探头探脑的小生灵,他现在只想知道,他现在正在哪儿。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没见到其他星体,他想大声喊德斯帝诺……嗯,不好,还是谨慎行事,先摸清楚情况再说……   撑着疲惫的身躯,阎知秀走出这片森林,视线顿时一片大亮。   敛翅飞蛾形的神殿遍布地平线,被日光折射得金碧辉煌,城市上空,飞行器与各式奇幻的有翼生物来回交错,形成有条不紊的航道。前方则是通往城门口的一条主路,阎知秀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决定跟着这条路走。   他钻入人群——并且很满意地看到人类并没有在这个时空灭绝——再敏捷地进到城内。在城里混迹一天,阎知秀惊喜地发现,这个时空的神殿已经彻底变了。   隔着一条街,他踮脚眺望,看到不光有星辰的蛾翅组成大门,地面还纂刻着七道色泽各异的金线,再往里瞧,属于七位主神的神像,就在德斯帝诺,以及……   阎知秀眯起眼睛,有点奇怪。   等等,不对啊,德斯帝诺前头怎么还有个雕像?双肩如此宽阔,宏伟得跟个定海神针似的,那该不会是……该不会雕的是我吧?!   “呃,请问一下,”他连忙抓住一个无辜的过路人,“我刚从医院出来脑子被车撞了忘了好多事……总而言之,请问那个神像是谁的?”   “什么?哦,你说它吗?”无辜路人倒是蛮豪爽的有问必答,“它刻的是蛾神的永恒伴侣,万物中最可怕的爱者。”   阎知秀有点傻了,他重复道:“最可怕的……?”   “因为神总是闭口不言,所以信徒们并不知晓他的姓名,我们只知道他走了,很久以前就走了,下落不明,而祂爱他,爱到彻底改变了一个神的神性。”路人耸耸肩,“难道这还不够可怕吗?”   阎知秀:“……”   “据说每隔一段时间,众神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路人乐呵呵地说,“祂们祈祷他回来!是的,亲爱的陌生人,你没听错,毕竟连神也有无法达成的心愿,因此,祂们痛苦地乞求,而为了响应众生的神主,每隔五年,我们也会举行祭礼,向他致敬。”   阎知秀:“……”   路人忽然发现了什么,有点惊奇地打量阎知秀的面貌,好奇地说:“哎!陌生人,我打眼一瞧,怎么你长得这么像雕像的脸啊?”   阎知秀支支吾吾,顺手抄起一边菜摊上的麻布,给自己的头遮住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经历漫长的冒险,终于抵达了终点*呼!我这一生无怨无悔……*悲壮地坐在沙发上,悲壮地打开一瓶啤酒,悲壮地开始瘫着喝*   大蛾子:*阴森地冒出,因为人好像忘了什么事*   阎知秀:*感到奇怪*咦,房间怎么变冷了?   一堆大蛾子:*阴森森地冒出,因为人好像忘了很多事*   阎知秀:*不可思议*房间更冷了!*打寒颤* 第207章 愿他万年(五十六)   他心说大哥,算我求你了,那个雕像五大三粗,都臂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了,你倒是一眼看出我跟它长得像了!我跟它究竟哪儿像了你倒是说说看呢?   阎知秀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下,接着便掩面而逃,遁入一片绿油油的瓜果蔬菜里。   好啦,看起来一切都完满无缺,没有虚无,没有离别,大家还是好端端的一家人……一家蛾,现在就差自己,亲手把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给合上了。   阎知秀抓着后脑勺,总觉得苦恼。   大约这种感觉就叫近乡情怯吧?英雄打倒恶龙,拯救王国,原本是应该衣锦还乡,自此享受花团锦簇的荣誉人生的,可他其实很怕看到父老乡亲们泪光闪烁的眼神啊……大家都说英雄是全村的希望,但他是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如果有的选,谁愿意历经磨难,而不是跟自己的家里人过完平静幸福的余生呢?   我要是这会儿回去,万神殿里肯定乱了套了,大家必然哭天抢地,弄得人仰蛾翻,接着不知道激动上多少天,我不管去哪里,干什么,身上都得叠上七八只蛾子,我会变成饱受呵护的重症病患,变成全宇宙仅存一只的濒危动物,变成婴儿,变成瓷娃娃,变成脆弱果冻人。   唉,想想就头大。   不如我先偷偷地叫下银盐?毕竟祂是所有神里最沉稳理智的一个,应该不会搞出什么大动静,我先跟祂商量,再想想后续的对策。   阎知秀皱着眉头,将此方案否决。   不行,要论沉稳,还有哀露海特,说起理智,还有理拉赛,总不能一碗水端不平,事后说起来要祂们伤心。   那不如单叫德斯帝诺?反正祂一个就能代表全家了,也不用考虑端不端水的问题……   阎知秀忽然打了个寒噤,马上把第二个方案否决之。   这个更不行!总觉得我会拿到什么先哭后爱,黑化强制的剧本,光是摇床就要摇上个几百天……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阎知秀在林间乱转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我用不着祂们来找,我可以直接去找祂们啊!   是了,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我就悄悄地进到万神殿,然后趁其不备跳出来大喊一声“啊哈!”,接下来再向大家展示我健康的体魄和并不算双开门冰箱的真实身材……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才是我最习惯的做事风格。   阎知秀复又乐呵起来。   他熟练地驾驭着狂风,将自己变成一阵轻盈的梦,随之飞上夜空。在他身后,一直悄悄跟随他,好奇偷看他的花精们望见这个场面,全都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原来……他不是不三不四的画家。”一个花精轻声说。   另一个花精郑重地颔首:“他是,不三不四的神。”   阎知秀当然没听见下头的谈论声,他快速地离开物质界的束缚,升上星环界,随后再抵达至高天。众神居住的国度终年星天低垂,他又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家园。   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至高天美丽依旧,只是路上的精灵和从神安静了许多,仿佛有种巨大的,悲哀的力量,令祂们哑口不言。一切都覆盖着雾气般的忧伤,园丁手里提着金水壶,从那里喷洒出来的水珠,都像是晶莹剔透的泪。   阎知秀情不自禁地捂紧了头上的麻布,他像个超脱于时代的灵魂,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建筑物和花园的阴影里。   走着走着,他逐渐停下脚步。   在第七层的湖畔,他发现了异样。   原先他居住的小屋,还有那片碧玉般的湖水,此刻尽数被层叠的神力所笼罩,宛如一枚倒扣下来的水晶球,将时光万年如一日地珍藏。   阎知秀尝试着伸手,发现那些封锁的神力对他不起作用,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溜进去,打算故地重游一番,看看有什么能用的线索。   ……等下,有神!   不是错觉,湖边真的坐着个高大的影子,雾气朦胧,阎知秀也分不清楚那是谁,只是僵硬了伸出去的腿。   再等下,对方好像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不好,对方转头,朝他看过来了!   伴随着神明的视线,弥漫的浓雾同时散去,阎知秀立刻就认出了祂的身份。   安提耶坐在湖畔,漫长的思念和痛苦令祂成熟,令祂的面容笼罩着不化的哀伤。   那个年轻气盛,快言快语,比雷光和飓风更加迅捷的神明,如今恐怕只存于阎知秀的记忆里。天空的主君目光沉郁,深深地盯着远处的不速之客。   “……你来啦,”祂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远超阎知秀的预料,“请坐在我身边吧,我很想你。”   阎知秀愣住了。   怪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还在心里酝酿着许多解释的措辞,宽慰的软语,许多他能做到,亦能说出的安抚承诺……以此来应对安提耶即将爆发的哇哇大哭。可现在是什么情况?祂说的这是什么话?   阎知秀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随机应变,谨慎地走过去,观察着最年轻的主神的模样。   “你……你好像不太意外?”他尝试着开口,“我的意思是,你像经常见到我一样,你怎么不……呃?”   小混账,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捏了个我的替身出来天天陪你……你真敢这么搞,我就要狠狠敲你的脑袋瓜了。   “这个吗?”安提耶忧郁地笑了起来,“大约是因为神是很强大的存在吧,如果我们过度地思念一个人,一个生命,他的身影就会从我们的回忆里蒸腾而起,化作真实的虚像,降落到我们身边——就像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那样。”   阎知秀张开嘴唇,真相使他舌头打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是虚像。”他讷讷地说。   “你是我回忆里的虚像,”安提耶望着他,笑了一下,“只不过,你之前从来没戴过麻布的头披。”   阎知秀发愣地盯住祂的脸。   直至近距离探查,他才发现,神祇的容颜本应光辉无瑕,可安提耶的眼下的皮肤却干燥而脆弱,那些细小的皱纹,就像泪水流淌过后留下的干涸河道。   他发呆地道:“你的眼睛……”   安提耶伸出手指,摸了下眼眶附近,低声道:“我经常坐在这里想你,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摸着我身上的伤口……即便是神,也不应该哭得那么多,对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眼眶,将脸转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有时候,银盐也会跟我一起坐在这里,但祂更喜欢你的小房子,因为祂是在那里遇见你的。我们的关系变好了,变得像真正的亲兄弟,可我知道,这些幸福都不是真的,只要你还没回来,就不是真的……”   沉默片刻,祂接着道:“其实,在你走后不久,我们突然都多了一段奇怪的记忆。”   阎知秀打起精神:“奇怪的记忆?”   “是的,”安提耶笑道,“我的记忆是,在另一个时空,那个你没有来的时空,我最终对德斯帝诺彻底失望了,我对祂说了一句绝情的话,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伤透我的地方,然后,我在别的宇宙建立了自己的国度,愤愤地舔舐伤口,治愈痛苦,做着一个无法无天的君王。”   “那你快乐吗?”阎知秀问。   “不和你,不和家人在一起,那就不是真实的快乐。”安提耶喃喃道,“后来我大约是沉睡了,大约是跟随混沌的飞蛾一齐湮灭了……谁在乎?反正我不在乎。我一心只想着你,我想我有好几次任性,惹你生气,你也气不了我太长时间……你总是纵容着我的。”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你,我变成小飞蛾,而你就抱着我,坐在这里的位置。”安提耶静静地说,“我悄悄地问你,‘我不做神了好不好?就做小蛾子,和你天天在这里晒太阳’,你呢,你光是笑,也不说话。醒过来之后,我哭得差点把整个至高天淹了。”   阎知秀偏过头去,他只能把脸埋在麻布里,祈祷里头还能插着一片大菜叶子,好遮住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就快回来了,”他承诺道,“你……你不要哭,也不要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会天天陪着你在这里晒太阳,再也不离开。”   想了下,他补充道:“我不骗你,我发誓。”   阎知秀不敢再听安提耶的回答,更不敢再听年轻的主神还说了什么话,他步履踉跄,近乎逃也似的离开了湖畔。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立刻就推翻了原先的计划,因为他轻视了祂们的爱,同时轻视了离别万年的悲伤。他不能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跑进这座被泪水浸泡了如此之久的神国,然后欢声笑语地宣称了自己的归来——倘若在这时做出轻佻愚行,阎知秀会为此唾弃自己一辈子。   他心事重重地走着,脑袋里回旋着各种混乱的念头,也不管双腿会把自己带到哪儿去。等他嗅到空气里的腥气,停下脚步后,方才发现前方的河水透出隐隐的红光。   厄弥烛坐在河水的上游,赤膊挽袖,低垂着眉眼,正在浣洗剑锋上的血迹。   祂抬头,一眼便锁定了河水下游的人影。   “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神明眉目间的暴戾之气瞬时平息下去,祂低声呼唤,“上来吧!上来继续骂我,说我穷兵黩武,一天天就知道打架杀生,说我脾气暴躁,时常划伤血亲的翅膀,还有祂们娇嫩的肚皮……唉,总是老一套,今天能换点新东西骂了吗?”   阎知秀慢慢走到上游,他望着厄弥烛的脸,厄弥烛也抬头看他,不知何故,神蓦地勃然大怒。   “你今天怎么披了一头的烂菜叶子?!”战神又惊又怒,“平时对着祂们穿金戴银,这时候对我就穿得衣衫褴褛,德斯帝诺不喜欢我也就算了,你也最不喜欢我么?!”   阎知秀:“……”   这么久没见,你的脑回路还是一样的惊人,很好,多少让我有了些奇异的安心。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鬼鬼祟祟地打开家门,尽量避免自己被一万只蛾子淹没*嗯嗯,这是最好的。   还是阎知秀:*路过沙发,被上面呼呼大睡的蛾子吸引*哦不。*忍不住罪恶的双手,在蛾子屁股上一抓*   大蛾子:*睡眼惺忪地醒来*   还是大蛾子:*立刻发现了偷偷回家的人,立刻嗡嗡大哭*   阎知秀:*立刻被一万只大哭特哭的蛾子抓住,立刻昏倒了* 第208章 愿他万年(五十七)   他颇为无语地站了会儿,选择坐在战神身边。   “我也以为,你最不喜欢的是我,”他说,“毕竟你是战争和毁灭,但我却促成了一些……嗯,团圆的东西?”   “是团圆,还是更深更重的伤痛?”厄弥烛沙哑地笑了起来,“你这狡猾的生灵,居然能叫永恒辉煌的神也深深体会到得而复失的凄惨滋味,某种意义上,你是比我更加称职的毁灭之神。”   阎知秀沉默了。   “我确实最不喜欢你,”厄弥烛自言自语地说,“我烦你烦得要命,因为你总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刻闯进我的心魂,然后又自顾自地散去。说起来,我和你的关联也是最浅的,你和我本来就没什么太多的交集,只是一个孱弱,无能的凡人,居然可以做出如此牺牲的愚行……这总会叫一个神印象深刻。”   阎知秀轻声说:“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厄弥烛不置可否,祂端详着宝光粲然的锋刃,忽然就兴致全无,随手将这柄绝代的神兵利器抛进河道,任由它逐渐沉底,被金砂和流水磋磨。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祂没头没脑地说,“我们都做过这个相同的梦。安提耶是最先看见的,理拉赛是第二个看见的,至于我,我是第三个看见的。”   应该是昔日祂们离开的次序,阎知秀想。   “我梦见那个未来没有你,”厄弥烛咕哝道,“而我们全都忍无可忍,再也受不了这个畸形的,失能的家庭。我对德斯帝诺说,‘愿孤独将你撕碎’,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宇宙,去未知的时空开疆辟土,成就我的伟业。”   “我有点喜欢梦里的场景,我操纵战争,令屠戮和纷争的火焰点燃一个又一个世界。有时我是终极的邪恶力量,有时我是被供奉在历史里的正义之神,我活得无拘无束,再也不必烦忧赘余的情感。”   “直到我醒来,走出行宫,看见德斯帝诺孤坐在一颗星星的顶端。祂始终静默,所以我就坐在祂身边,和祂一起看星云潮汐的变化。”祂说,“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和祂的思念是等同的,或许我没有祂想得那么深重苦痛,可这仍然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厄弥烛端详着去不复返的河水,冷冷地说:“我讨厌你,你让我疼了,而这原本是我的权能。”   阎知秀半天没说话,最后问:“那我走?”   厄弥烛不吭气,安静得像块犟脾气的石头,阎知秀又等了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还是卷起衣服,站起来道:“你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了。”   人的脚步簌簌地消失在林间,河水一如既往地奔流,不知过去多久,厄弥烛低低地说:“……别走。”   “你别走。”   阎知秀穿过琳琅曼妙的花丛,庭院里,一棵水晶般剔透的参天古木开满了似雪的硕大白花,长风卷过,花朵也淋漓瓢泼地覆了他一头一身。   正当他狼狈地拍花的时候,后头隐约传来说话声。   “……屏障还得需要你出力……”   “我知道。祂又把自己关在神殿里……”   “……随祂去吧。”   阎知秀猛地回头,跟对面一块儿愣住了。   奢遮和银盐一同走进这个庭院,看起来只是路过,没成想会跟他撞到一起。   奢遮愣愣地不说话,浓郁的黑发掩着祂的面庞,让祂看起来很像魁梧阴冷版的贞子。   银盐沉静地注视他,祂的神态同样在看不见尽头的等待里改变了。过去祂是温和从容的主神,没有什么能打破祂设下的界限,可如今祂习惯性地垂着眉眼,眼下挂着一圈浅浅的,疲惫的青黑。   阎知秀张开嘴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愣愣地道:“嗯……嗯,你们现在关系挺好。”   奢遮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眷恋。   “……我在悲伤里沉浸太久,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一切活灵与死灵的梦,才需要构建屏障。”梦境与灵魂的主君胡乱解释道,“你……你在这里。”   祂伸出手,想替人类摘掉头上的飞花,最终却又犹豫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走之后,我们不常打架了,”奢遮喃喃道,“电影之夜,馅饼之夜的传统都还保留着。我们时不时就会在一起小聚,做着家族之间的集会,德斯帝诺也不再逃避,尽管……尽管祂的变化很大,可我们的场合,祂多半会到。”   祂低下头,心烦意乱地说:“我忍不住,还是想跟你一遍遍地重复这些事……因为你听了总会笑。”   阎知秀抑制住伤怀的情绪,急忙冲祂微微一笑。   奢遮满意地望着他的笑容出神,祂想了想,又说:“就在前不久,一个星系下起流星雨,上万颗未成型的星星落下去,就像巨浪叠成的弧形火花,祂特地把它们移到万神殿外围,好叫我们都看到那美妙绝伦的场景。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要是能让人也看见就好了’……你只是没有瞧见,那天我哭得多么厉害!”   面对着人的“虚像”,神的眼眸幽暗而纯净,犹如两口泪水凝结成的深泉。   奢遮阴郁地质问:“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打算将我遗弃了?”   阎知秀立刻打消祂的念头:“我绝不会这么做。”   奢遮失态地喘息,就在这时,银盐跟着上前一步,比起血亲的情难自禁,祂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是梦的神,但我也经常在梦里见你。”   阎知秀又等候片刻,见祂真的再也没有别的话,不由问:“你只想跟我讲这些吗?”   “嗯。”银盐点点头,微笑里带着点恍惚,“更多的秘密,我习惯在私下悄悄地告诉你,对你诉说。只要你肯回来,我就把它们全都告诉你,不作一丝隐瞒。”   阎知秀心情沉重,他许诺了能许诺的一切,才头也不回地跑进落花当中,让自己消失不见。   他害怕自己再不离开,一定会因为伤心过度而说出真相。   他跑出花泉,发现这里已经是万神殿的外围,地下正忧郁懒散地滚动着许多墨蓝色的胖壮飞蛾,天上也像云朵似的,飘飞着粉金色的使臣。它们见到阎知秀,都不可思议地大声嗡嗡起来,旋即,这些蛾子不约而同地聚到一起,试图伸出蛾喙,戳戳眼前的这个人,看他是不是真的。   阎知秀当然不能被这些小混蛋戳中,他赶紧用麻布遮着头,拔腿跑进林中。   他看到哀露海特不动如山地坐在那儿,卡萨霓斯就给祂编织着长发,在里面加进许多闪亮的宝石和金饰。   阎知秀来不及说话,身后还有蛾子在追,在两个主神睁大的眼睛里,他一口气逃到万神殿的……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反正,总算能喘口气歇歇了。   “今天的虚像倒是很奇怪,”后头传来声音,“已经学会被使臣追着跑了。”   阎知秀转头,一见理拉赛就坐在后头,手里拿着卷书,不由吓了一跳。   他躲得气喘吁吁,有点儿期待,又有点儿担心地睁大眼睛。   最聪明的主神,能一下就发现自己的身份吗?   “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可没有愚蠢的悄悄话跟你说!”理拉赛冷漠地把脸挪到一边,“要散就赶快散开吧,不要打搅我看书。”   阎知秀:“……哦。”   算我想错,还是这么欠揍的脾气。   理拉赛眨眨眼睛,把脸挪回来。   “‘哦’是什么意思?”   阎知秀:“哦就是……哦的意思啊。”   理拉赛狐疑地眯起眼睛。   阎知秀心道不妙,这个家伙的直觉实在不可小觑,万一在这里被他看出来,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理拉赛神情怪异,端详“虚像”的容貌。   “你好像……”   不等祂把话说完,阎知秀当机立断,再次用麻布盖头,掩面而逃。   智慧之神宛如被雷劈中,原地呆呆地顿了三秒钟。   三秒后,祂一把搡开书,顾不得仪态骄傲,慌得手抖心颤,大喝道:“你给我回来!!”   阎知秀早已逃之夭夭,一溜烟地窜到了最后一个目的地。   他过去生活的偏僻宫殿,此时德斯帝诺的所在地。   静悄悄的。   阎知秀循着自己的直觉来找神,神殿里却没有神的影子。   阎知秀还记得自己在的时候,这里开阔,温暖而明媚,安提耶让一颗恒星的光辉照耀着这里,卡萨霓斯活跃的笑声响在每一个角落,而那些水晶般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洒在半张床上,令他感到安然而静谧……   现在,这里已经彻底改变了。   这里变得更像一个巢穴,墙壁间渗透着厚腻的,微弱的鳞粉光泽,床榻,沙发,豆袋,梳妆台……全然浸在封锁的尘埃里。阎知秀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事物,他再一转身,原本空荡荡的长榻,鬼魅般骤然渗出了德斯帝诺的影子!   阎知秀呼吸停了一霎,他站住脚,登时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德斯帝诺的眼眸黯淡无光,肌肤居然无比苍白,犹如颓败的大理石雕像。祂的容颜俊美依旧,只是那股神光已然枯萎,仿佛祂内心深处的活力和动力,尽随着爱侣的离去而消散。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祂那头银河般的长发再也不见踪影,如今只到齐肩。   ——神割断了祂的长发。   “你的头发!”阎知秀惶恐地脱口而出。   昔日亲密时,阎知秀最常将手指插进那些丰厚柔滑的发丝,想象它们是一条沉重的河,将自己包裹覆盖。   奢遮说祂的变化很大,固然阎知秀心中早有准备,可他完全想不到,德斯帝诺的变化会有这么大!   “不过是外物的增减。”德斯帝诺轻声说,时光犹如灰烬,从他朽木的喉嗓间片片剥落,“既然再也没有人替我梳理,用他的指头珍爱地攥着它们,那就不能怪我越看它们越不顺眼了。”   祂微笑道:“每见你一次,你总要为它们大惊小怪一次,真的很可爱。”   阎知秀匆匆上前,他反应过来,连忙问:“你的记忆也恢复了吗?”   “嗯,你离开之后没多久……大概几千年?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开始陆续回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事。”德斯帝诺疲惫地道。   阎知秀不敢刺激祂,只能顺着往下说:“我明白了。”   主神沉默片刻,祂控制不住倾诉的欲望,和爱侣诉苦的欲望:“我看到了自己原本的结局,如此凄惨,悲哀,不堪。我找不到你,接连失去家人,很久之后,就连自己的眷族也丢掉了……醒过来之后,我时常恍惚地想,如果没有你,我究竟算什么神?我创造了这一切,然后又把它们全部丢弃了,难道这就是我身为最长者的担当?”   “后来,我在记忆里看到了你。”德斯帝诺吃力地笑了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你总能给我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让我在幸福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德斯帝诺捂住了眼睛,祂的声音在颤抖。   “我看到我们是如何相识,如何相爱,我看到你不计前嫌,和我在空无一物的万神殿里拥抱……我们爱得多么可怕啊!我看着你,就知道你是我这一生里最好的,唯一的宝物,我愿意为你而死,我要把我的心都挖出来,狠狠地扔到地上踩碎,因为它们全是无用的累赘东西!这样,我就能把你装进我的胸腔里,我要把血肉密密地缝合,让骨骼一块块紧锁……好了,这便成了!我和你再也不会分开,谁要把你抢走,须得先将我撕开,撕成两半才行!”   祂再也承受不住了,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   阎知秀的心头酸涩难耐,他想说我也爱你,我就在这里,可话到嘴边,只是哽得说不出口。   “有时候太痛苦了,我没办法再受得了这种苦,我想忘记你,”德斯帝诺哑声说,“我能做到的,因为时间是宇宙赋予集体生灵的礼物,只要时间尚存,伤疤总会愈合,废墟总要重建……一万年,两万年,不管多么深刻的爱恋,都要被时间冲淡。”   “可是,你带走了时间。”主神颓丧地呓语道,“可你带走了我的时间……我没办法,这下,我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阎知秀眼眶通红,他情难自禁地伸出手去,刚想说点什么,那颗星星早不滚,晚不滚,此刻忽然就从他的衣袖里滚落出去。   ——当啷!   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阎知秀嘴巴微张:“……”   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眼泪也不淌了,祂难以置信地盯着星星,梦游般伸出手,拾起来,转着看。   “这是我的时间。”祂喃喃道。   “呃……嗯,啊!这是你的时间……”阎知秀讷讷道。   主神一把将他攥在手上,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仅凭人力完全没法儿反抗。   祂先用指尖摸着人的脸颊,接着再摸索他的头发,按着他的嘴唇,搓揉他的手掌,仔细地视察他的手指和指甲,接着,祂嗅闻,用舌尖舔舐,拿牙齿在肌肤上咬出一滴血……   “真的是你……”德斯帝诺着魔般地嚅动双唇,“你回来了?这不是梦,不是我的幻觉?”   神祇的面上青筋浮现,不受控制地根根跳动,肌肤同时快速恢复了初生时的紫黑色泽,燃烧着酷烈的星光。祂看起来不是个神,祂马上就要变成鬼了,而且是最狰狞,最贪婪的恶鬼!   全身的皮肤都在沸腾,阎知秀的心跟着跳得快要蹦出喉咙。他本来想着要循序渐进地安抚,一点点地揭开真相……没想到一朝败露,他看起来非得被眼前这个神活撕了,一点点地吃掉不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神殿的大门轰然洞开,一大群主神哭天抢地,冲进被长兄霸占的地盘。   “我就知道是你!”   “好可恶的人,居然骗我?”   “你刚才跑过去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是我等得不够久,还是伤心得不够多?!”   “怎么会这样……”   “……你回来了。”   “我讨厌死你了!但不会讨厌太久……因为比起讨厌,我更想你……”   “我要杀了你!!”   德斯帝诺:“…………”   阎知秀瞬间热泪盈眶,真的要哭出来了。 第209章 愿他万年(五十八)   巨大的空间乱糟糟,闹腾腾,众多主神扯着嗓子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地要人类立刻偿还了他可恶的债务——祂们要在他身上打滚,翻腾,用脑袋撞得他说不了话,紧紧粘着人的肢体不放才好!   阎知秀固然暂时摆脱了被黑化前夫吞到肚子里的命运,可眼下的境遇也没好到哪儿去啊,七只大蛾一块儿开吵,宫殿都差点震裂了,耳膜也震得嗡嗡响。   “——都住口!”   德斯帝诺一振蛾翅,祂的神情于冷酷中带着隐约的疯狂,神力犹如燃烧虚空的煌煌大日,压制了一切神灵的一切声响。   众神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住嘴巴,臣服于长兄的威严与怒火。   混沌的飞蛾再振动羽翅,万星退避,祂牢牢地箍着祂的人类,盘旋着飞进领域深处。   “祂把人带走了……”奢遮咬着牙齿,愤愤不平地嘟哝。   卡萨霓斯沉思片刻,低声道:“带走就带走吧!祂能让人再也不会离去,这就足矣。”   “绑定灵魂吗?”哀露海特沉思道,“那祂早就该这么做了。”   德斯帝诺管不得身后的琐事,祂将阎知秀劫持进自己诞生时的地方,只顾捏着人的身体,摆弄他的手脚,到处翻来覆去地看。   阎知秀哭笑不得,说:“我没事。”   神不说话,继续仔细地检查。   气氛实在诡异,阎知秀不得不挑起话头:“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我不在的时候,你跟祂们相处得很好……是吗?”   神还是不吭声,表情偏执,如同入魔。   这就有点太反常了,阎知秀惊讶地揪揪祂的头发:“你怎么不跟我说话?所以你这是在怪我咯?怪我被虚无卷跑,怪我必须要和你们分别这么久?”   德斯帝诺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满是气愤,痛苦,委屈,爱恨交加……比黑洞更深暗,烫得人心口发麻。   “我不怪你,”祂哑声说,“现在,我只要做我一直想做,却一直未能做成的事!”   神祇骤然现出飞蛾的形貌,祂用前足擒住人的身体,将他的灵魂托出肉身。   阎知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灵魂就深深地融入飞蛾的胸膛,与亿万星团,无尽的华光相互纠缠,相互碰撞——   他的意识溶解,破碎,分裂成上万颗个独立的粒子,遍布整个宇宙,并且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颗粒子上发生的事。   有时,他是行星环中一滴微不足道的冰晶,静静地漂浮在万古的虚空里。有时,他是被恒星风吹散,又在彗星边缘中流浪的星球碎片。他既是一整颗多彩斑斓的气态巨星,又是超新星爆发时被抛洒进宇宙的弱小微尘,一颗枯萎的种子是他,一个繁盛的帝国是他,婴儿哇哇大哭,又被他组成的彩色泡泡逗笑,老人拄着他构成的拐杖,颤巍巍地走向了自己提前看好的坟墓,墓碑上的一对鸽子同样是他。   他奔跑在万物之中,被德斯帝诺的灵魂层层包裹。在这里,在非物质的世界中,快乐和狂喜淹没了一切,只剩下人与神的完美结合。   德斯帝诺把所有的爱,所有的崇拜,饥饿和渴望都灌注进他的心灵。神用一个字的时间向他宣誓了一千万次,诉说了对他永恒的忠诚。   祂在亲吻他的时候起誓,在食指交握的时候起誓,在身体重叠,感受彼此的时刻起誓,在欢爱的途中起誓,一次又一次。这里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隔阂,只有两具互相缠绕,密不可分的灵魂。   德斯帝诺同时是美梦和至深的噩梦,在那些不那么迫切,焦渴的时候,祂会向爱侣柔情脉脉地展示宇宙的无穷智慧,祂喃喃细语,耳鬓厮磨,着迷啜吻爱侣耀目的皮肤。   可一旦祂饥饿,痴狂,被占有的疯狂欲望逼得崩溃,神明的索求就是无理无度的。祂要把人拆了,吃了,要把人的每一滴灵魂都吸吮到自己的肚腹里。祂在伴侣身上凶猛地作乱,先不顾人的挣扎和哭骂,将他的灵魂舔空,再急不可耐地灌注进更多的东西,自己的东西。   祂被一种纯粹的幸福,还有之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所彻底征服,以至于完全得意忘形,失了分寸,等到祂再清醒过来,神又赶忙卑躬屈膝地认错,心疼地把人的灵魂抱在手上,低声下气地唾弃着自己的过错,外加许多情难自禁的爱语。   ……这种程度的爱到底是什么?   阎知秀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琢磨,灵体的状态连揍人都是软绵绵的。他要挣脱,要逃跑——开玩笑,一个人怎么跑得出这偌大的宇宙?   至此,他的灵魂在德斯帝诺掌中膨胀,上升,闪亮地散射开来,刺穿了非物质世界,散布到所有的星星上空,再被德斯帝诺收拢到一处,挖出自己的心脏来填补。   仪式的最后一步,终于完成。   等阎知秀回归到物质世界,回到至高天,整个人已是意识模糊,浑身通红,只能伏在主神的怀里哆嗦,舌尖都耷拉出来了。   反观德斯帝诺,整个神容光焕发,皮肤也黑回来了,头发也长回来了,这会儿正用长发缱绻地笼罩着人的身体,一双眼睛亮得能滴出水来。   “好可怜啊,我亲爱的好人……你累坏了,饿坏了,是不是?”神含情凝睇地亲吻着阎知秀的面颊,用嘴唇摩挲他的鬓角和肌肤,不忘把人的手拉进自己的领口,按在厚实的胸肌上,“我爱你,我非常爱你,我最爱你……你瞧,我们已经是永恒的伴侣,精神和灵魂都紧紧相连,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了……”   阎知秀:“…………”   怎么回事呢?好想一拳把你打哭啊。   灵魂结合的仪式本来不应该这么激烈,但鉴于德斯帝诺已经是个脑子快出问题的神了,控制不住自己的分寸,也是能猜想到的结果。   阎知秀在神殿里躺了七天。   头四天是完全起不来的,连指头都软得像泥巴,只好滚在主神怀里,被祂亲来亲去,摸来摸去,抱来抱去的。德斯帝诺倒是高兴得要命,活得像个吸人精气的大妖怪,连根眼睫毛都能焕发出熠熠的光彩。   第五天,得益于如今强有力的身体素质,阎知秀短暂地站起来了会儿,并且争分夺秒地利用这宝贵的时间,给德斯帝诺饱以老拳,捶打片刻。   第六天可以下地走路,拳头也更有力量了,很好。只是身体素质固然变好,策略却没能跟上,阎知秀捶到脱力之后,又被德斯帝诺按着吸了半天的嘴巴,失策!   第七天,阎知秀能跑能跳,第一时间就快快地钻出神殿,来到恒星的光辉底下,还没庆幸自己总算得到自由,暗地里埋伏已久的七只蛾子就崩飞出来,给他压得口不能言。   “抓住他了!”   “可恶至极,我就要趴在你头上!”   “你不能再跑,我不允许你跑!”   一阵鸡飞狗跳,德斯帝诺慌忙出来解围。   既然要一碗水端平,那就每个蛾子都不能落下,最后,德斯帝诺被勒令变成大蛾子的形态,阎知秀趴在祂的后背上,自己的背上也并排放了一连串变小的毛蛾子。神王宛如一辆叮当作响的大车,载着车上的人和蛾到处溜达。   “好啦,不要生气了嘛。”阎知秀闷闷地说,“我不是已经回来,再也不会走了?你们就消消气……”   德斯帝诺:“我没生气。”   阎知秀:“……我没说你!”   从这天起,阎知秀的生活开始与他预想中的逐步吻合。   不管他走到哪儿,身上都要挂着一连串缩小的毛茸茸蛾子,像群丢掉大脑的小白痴,只是往他身上趴着。   不管他干什么,去哪里,首先会有一个大的挂在他腰上,其次是七个小的蜷在他的肩上,脖子上,衣兜里,醉醺醺,睡懵懵,任凭雨打风吹,蛾自岿然不动。   他坐下来看书,德斯帝诺就枕到他的大腿上,没过一会儿,阎知秀听见自己身上传来说话声。   银盐:“几点了……”   理拉赛:“不知道。”   安提耶哈欠连天:“我们在哪了……”   卡萨霓斯说梦话:“不知道。”   银盐:“谁还醒着吗?”   “不——知——道——”   阎知秀:“……”   又过了会儿,他换个翻书的姿势,导致口袋里的两只小蛾子滚动着撞在一块儿。   奢遮睡意朦胧:“走开。”   厄弥烛:“你走开。”   “你走开。”   到头来,两只蛾子骂了几句,谁都瘫着动也不动,光拿几条蛾子腿乱七八糟地打了会儿架,又打睡着了。   阎知秀:“…………”   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他无奈地笑笑,然后无情地给德斯帝诺脑袋上揍了一拳。   德斯帝诺无知无觉,像在梦里被一片羽毛拂过头顶,甚至幸福地勾起嘴角。   阎知秀生气地瞪着他,瞪了片刻,眼里又流露出一丝笑意。   回想我这一生……   他出神地盯着书页。   幼时坎坷,大时流离,前半生波澜壮阔,踏遍了常人无法想象,无力想象的奇遇。尽管途中心碎过,绝望过,流过血,也流过比血还多的泪,但我年少时的心愿,一直不曾更改过的心愿,终究还是得以实现。   这样,应该就称得上圆满了吧?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永无止境地和德斯帝诺亲吻,因为这感觉很棒*嗯嗯,太好了。   德斯帝诺:*永无止境地和人类接吻,因为这感觉太棒了,祂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嗯嗯!   还是德斯帝诺:*忍不住伸出蛾喙,因为这是祂的进食器官,祂太想吃掉眼前这个人了*   阎知秀:*气喘吁吁,忍不住咬住吸管*哎哟,这是什么?   德斯帝诺:*突然变成大蛾子*   还是德斯帝诺:*呆滞,立刻昏倒在不知何时出现的大花苞上* 第210章 愿他万年(完)   三个月后,祂们重修了万神殿。   阎知秀不在的这些日子,德斯帝诺俨然将那座偏僻的小宫殿当成了自己的巢穴,几乎用眼泪和鳞粉把里头泡了一遍。如今阎知秀回来了,在里头观察了一圈,毅然地做出决定。   换房子。   因此,蛾子们开始搬家。   万神殿最中心的宫殿被挑选出来,改造成众神们的家园。   除了阎知秀先前的琥珀桌子,卡萨霓斯还搬来了祂送给人类的繁丽花园,哀露海特观察了半天,亲自上手,将一股明媚的海风招来这里,终日暖洋洋地吹拂着廊上垂落的鲜花,祂又将珊瑚和斑斓的鱼群投进奢遮安放在这里的梦境水池,在池边堆满宝石珠玉般的晶莹贝壳。   安提耶的使臣接连出力,它们挑选着最蓬松柔软,被阳光晒得暖胖的云朵,将它们源源不断地吹下天空。银盐的使臣就在下方等候,它们裁剪了霞光,星光与月光,簌簌地缝补,于是,那些软绵绵的毛毯,枕头,还有各式各样的巨大豆袋,便都飞进了宫殿的门户,在地上弹弹地滚动。   跟着,卡萨霓斯的使臣再将这些备受众神喜爱的软东西摆布整齐,装饰着祂们空荡荡的家。   这一套行云流水,顺畅得要命,给阎知秀看得肃然起敬……简直比动画里的场景还要不可思议!   奢遮嫌弃地赶开自己的使臣,亲手布置了自太宇中垂落,布满星尘的半透明的纱幔,祂让梦的光点飘飞在宫室上空;银盐提着铅锤,精赤上身,沿着宫殿外围凿防护法阵;理拉赛则挑选典籍,书卷与石板,填充那些盘转而上,仿佛螺旋天梯的书架。   厄弥烛什么也不干,大家也自发自觉地不叫祂干任何事,因此,祂只用懒洋洋地抱着人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昏睡即可。   安提耶嫉妒得眼睛发绿,每隔一会儿,就要趁阎知秀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小枝的闪电过来刺祂的肚腹。刺过两三次,厄弥烛再也睡不下去,遂暴怒,起身就跟安提耶大打出手。   德斯帝诺制止了两个准备大动干戈的神,命令祂们不准见血,不准拿武器,只许用飞蛾的形态相争。   两只蛾子激烈地扑腾,扭打,周围站了一圈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族。然而厄弥烛首先在体重和体型上双输,没过一会儿,就被安提耶得意万分地压在沉重的肚皮下面,只能暴跳如雷地挣扎,滚烫血红的鳞粉炸得乱飞,发出一些尖锐的噪音。   胜负已分,大家伙儿围着厄弥烛指指点点,讥讽嘲笑了一番,便接着回去干活了。   阎知秀赶紧把差点被压成薄饼的战神从地上抠起来,见厄弥烛愤怒得发抖,几乎就要爆了,他连忙抱着祂坐在树荫下面,理顺飞蛾的领毛,接着在祂的肚皮上抓抓。   “怎么了?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阎知秀道,“你以前欺负过安提耶多少次,祂今天赢你一回又怎么了?”   看厄弥烛仍然气得火星子直飘,阎知秀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给他。   “喏,给你的。”   战争与毁灭之神很勉强地看了一眼,发现那居然是把梳子,陨铁的梳齿,梳背上镶满猩艳如血的红宝石。   祂一下顿住了。   阎知秀走得忽然且匆忙,他离开的时候,祂和理拉赛是唯二两个不曾收过他这份礼物的主神。   厄弥烛心知肚明,理拉赛的梳子只是没有做完,不代表人类不给祂送,自己才是那个最遭忽视,最不受宠的成员。   此刻看到这把梳子,祂扑扇着翅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知道你不喜欢肢体接触,”阎知秀说,“但是大家都有的,你也应该有,所以你就不要抱怨啦,收下它吧。”   “……我没抱怨。”厄弥烛嘟嘟囔囔的,将梳子牢牢抱在爪子上,“我也没有很喜欢,只是我从来不拒绝祭品……懂了吗?”   “好吧好吧,”阎知秀笑着摸祂的触角,“这是我强塞给你的礼物,你可一定要接受啊。”   厄弥烛心满意足,翻来覆去地把梳子看了好几遍,接着不容置喙地往人手里一送。   “给我梳毛。”   战争与毁灭之神发出桀骜冷酷的指令。   理拉赛在远处看见这一幕,跟安提耶一块儿眼睛发绿。   崭新的家园很快竣工。   它非常完美,如云的毛毯,枕头和大豆袋再次塞满了室内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甜蜜的果香,它有一张大床,七个风格迥异的偏殿,毛茸茸的飞蛾在阳光里嗡嗡来去,给落地花瓶里的大把花朵浇水,躺在床上,阎知秀能看见细碎如钻的星辰,就在自己的头顶闪耀。   夜间活动一切如常!   躺在新床上,德斯帝诺变成人形,把爱侣搂在怀里,用冰凉的长发给他降温,其余的主神都在人的臂弯里,头顶上,侧腰间和小腿边沉沉睡着。   第二天,阎知秀睁开眼睛。   他发愣地望着头顶灿烂的帐幔,一想到这可能就是他从今往后的日常生活,忍不住就有点恍惚。   我真的做到了,我真的拥有了一个家,而且还是个又大又热闹的家。等下,这不会是我的梦吧?就像那种烂俗悬疑恐怖片的结尾,主角自以为获得幸福,但是一睁眼才知道自己在做白日梦……   德斯帝诺黏黏糊糊地凑过来,往他脸上亲来亲去,嘴巴就跟抹了胶水似的,粘着就不肯松开。   很好,我知道了,这不是梦……不是,你可不可以别伸舌头啊?   被他们一闹,其余的主神也醒了,阎知秀爬起来吃过早饭,看到理拉赛坐在不远处看书喝茶,忽地想起来什么,跑过去坐下。   “昨天忘了这个,”阎知秀在怀里掏掏,取出一把碧玉的梳子,递给理拉赛,“走之前还没做好,回来之后就补上了。”   理拉赛很冷眼瞧着这把梳子,取回来很不高兴地说:“所以,我是最后一个。”   阎知秀:“嗯?”   “我是最后一个收到你的礼物的神,”理拉赛强调,“连厄弥烛都在我之前拿到了!”   阎知秀苦恼地说:“可是,你也不需要我给你梳……”   “谁说我不需要了!”智慧之神蓦地大怒,“是,我过去是拒绝过你的提议,可既然祂们都需要,那我当然也需要!”   说着,似乎是为了作证自己话语的真实性,理拉赛怒气冲冲地丢掉书卷,推开茶杯,当即变成一只毛发凌乱,顶着金冠的墨绿色大蛾子,往阎知秀面前的桌子上一趴。   “我要梳毛,给我梳毛。”   智慧之神闷声闷气地说。   阎知秀啼笑皆非,他只好先在飞蛾的后背轻轻抓一抓,试探祂能不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触碰。   理拉赛的爪子收紧了。   阎知秀接着在祂的翅膀根缓缓地挠了挠,在那块半软不硬的肌肉上一按。   理拉赛瞪圆眼睛,酥麻的电流贯穿大脑,祂忽然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尾端正在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   别摇了。   人类开始用手指梳理飞蛾乱蓬蓬的领毛。   ……别摇了!   阎知秀对祂激烈的内心挣扎一无所知,他看理拉赛似乎很喜欢被捏捏搓揉,于是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在祂的后背上刮蹭。   震惊变为惊恐,惊恐又化作不受控制的恐慌。理拉赛一边舒服得发抖,一边被这种思维失控的感觉难受得发抖……直到祂再也受不了了。   智慧之神不发一语,猛地在桌上打了个滚,足肢朝天地乱踢乱蹬了一会儿。祂想,自己应该是短暂地失去理智了,等到回过神来,望见人类和血亲讶异的目光,祂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当下,祂瞬间羞愧难当,嗡地一声夺窗而逃,冲上星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阎知秀呆呆地抓着梳子,不明白自己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场景。   “理拉赛有点……”德斯帝诺委婉地提示,“祂不喜欢失控,无论是自己的失控,还是其他生灵的失控。理性,冷静和镇定,这些都是源自于祂的品质。”   阎知秀:“那我要不要跟上去……”   “给祂冷静下来的时间,”德斯帝诺建议,“相信我,最多到晚上,祂就会恢复如初了。”   果不其然,临到傍晚,黄昏的辉光照拂着朦胧的众生,理拉赛才蔫头耷脑,乱七八糟地回到家园。   祂颓然地坐在阎知秀身边,低声说:“对不起。”   阎知秀没有问祂“怎么了”,更没有立刻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他只是把那柄梳子再掏出来,递给祂。   理拉赛像个下过霜的茄子,无精打采地接过玉梳,拿在手上摩挲。   阎知秀说:“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   “我不是不喜欢你触碰我。”理拉赛接口道,“我只是……”   “你只是不能适应。”阎知秀说,“没关系。”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对你有意见,”理拉赛很沮丧,“可我实在没办法……”   “没关系!”阎知秀立刻重复,“我说了没关系,大家都有自己的偏好,你的天性就是这样,我怎么会勉强你去接受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理拉赛心里好受了点,祂点点头,这时候,卡萨霓斯也从后面冒出来,亲昵地抱着祂。   “就是啊,不能适应就算了嘛,大家也不会强迫你合群的。”   此话一出,顿时在身后激起一片赞同的声音,连厄弥烛都低沉地应和了一句“支持你,兄弟”。   “你们现在认同我,只是因为少了个竞争对手跟你们抢夺梳毛的名额,”理拉赛毫不客气,尖锐地戳穿了所有神的私心,“装什么?”   此话一出,身后激起的赞同的声音立刻变成了辱骂的声音,厄弥烛也低沉地应和了一句“去死吧,兄弟”。   阎知秀滚在德斯帝诺怀里,笑得有点难受。   渐渐的,岁月变迁,时光飞驰。   多少年无声无息地流逝,阎知秀的面貌却不曾有过丝毫改变。他以乳酒和蜜糕为食,曾经的那颗星星,德斯帝诺的星星,更是深深地照见了他的灵魂深处,以致他看起来仍然是旧日那个英俊挺拔,无拘无束的宝藏猎人。   和众神一起同居的不知道第几个年头,阎知秀痛定思痛,感觉自己不能再这么骄奢淫逸下去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大胸上纵情喝酒的日子他算是过够了!   他要重拾老本行,再度做回以前那个传奇的宝藏猎人。   “真的吗?”德斯帝诺问,“有我们在,你想去哪里冒险?”   “这个宇宙肯定不行,没什么东西能伤到我了……”阎知秀挠挠脸,“我还是换个宇宙好啦,新冒险,新气象嘛。”   听见他这么说,众神交头接耳,很严肃地开了个小会。   德斯帝诺沉思道:“我们的本相都太大了,如果一起跟着你出去,对面的宇宙要不然被我们占据,要不然跟我开战。”   闻言,厄弥烛不由发出亢奋的喘息声。   “所以,”祂加重声音,“你要真的想这么做,我不会拦你,因为你的生命是和我紧紧相连的,我怎么能阻挡你的愿望和自由?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须得为你实现。”   祂牵起阎知秀的手,眷恋地亲吻他的手指。   “只是,你得带上我的一部分。”   “还有我们的一部分。”银盐补充。   奢遮大声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冒险!”   “冒险!冒险!”安提耶喊道。   阎知秀不胜其扰,赶紧一口答应下来:“好的,好的!我会把你带上,把你们都带上……我不跟你们分开,这总行了吧?”   他换回昔日宝藏猎人的装束,但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毛毛蛾子,德斯帝诺将自己的神力和灵魂尽可能地分出一部分,同样幻化出人形,密不可分地陪伴在他身边。   “我们要去哪里?”安提耶兴奋地问。   “去找找其他宇宙的奥秘……”理拉赛嘟哝。   卡萨霓斯高兴地爬来爬去:“只要是跟家人在一起,我就很快乐啦!”   “会不会飞很久?”哀露海特担心地问,“不用害怕危险,我会撑住你的。”   “战争——”厄弥烛威严地扇动翅膀。   银盐亲昵地贴着人的脖子:“别听祂们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穿越宇宙的旅途要很长时间,”奢遮嘀嘀咕咕地抱着他的耳朵,“但我会给你美梦,很多很多的美梦。”   德斯帝诺眼神缱绻,笑着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   “准备好了?”阎知秀打开飞船的控制系统,一声吆喝,“那我们就出发啦!大家都抓紧我,不要松开喔!”   ——面前的白光,顷刻如花盛放。   那扇通往无尽,未知,以及爱的大门,自此轰鸣着开启,指引他们,去往比远方更加遥远的远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行走在雪夜的寒风里,点燃一根火柴*我想要很多很多钱来买新衣服……*哗啦!天上立刻掉下很多钱*   阎知秀:*惊喜,急忙点燃第二根*我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哗啦啦!天上立刻掉下很多好吃的*   阎知秀:*狼吞虎咽,点燃第三根火柴*那我还要一个家!我要一个爱我的家庭!*寂静无声,没有爱,也没有家*   阎知秀:*哭了,哭得很伤心*   很多大蛾子:*茫然,从天而降,并且不知道祂们为什么从天而降*嗯嗯?   阎知秀:*被砸晕,并且很快就被压扁了* 第211章 太平仙(一)   七月流火,酷热难行。   恰逢一年当中最热火的时节,整个郡州三月滴水不下,老青石都烤得变形冒烟。此刻正值晌午,天上半点云彩也无,一轮光溜溜的红日悬在中心,万物全在天地的蒸笼里腾腾地弯曲。   “这啥天啊,日头忒毒,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村口的老槐树下,一群农人正坐着纳凉聊天。   “往上数二十年,就没见过这么要命的节气。”面膛黢黑的男人抓起破草帽扇风,“听说隔壁村儿又死了三个……”   “呸呸呸!”他的老婆赶紧拿眼睛瞪他,“不嫌晦气,咱们这里有三仙镇着,死了谁也死不了我们的!”   槐树下寂静片刻,男人不耐烦地低声道:“冲我呸个鸟,三天不打,你这婆娘又欠收拾了吧?”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吵了会儿,就恹恹地闭了嘴。天气毒燥,说多了就得喝水,实在不值当浪费。   没过片刻,又有人提起话题:“说起三仙……东头老杨家的婚事啥时候完事儿?这都多少天了。”   “他家的丫头精贵!”旁边的人哼了一声,“偏要亲手绣什么嫁衣,要我说,找人算个吉时,直接抬上轿子走人,管得了那么多?”   “都是一般爹娘生养,”另有人笑道,“要是你家的丫头,你就知道心疼了!”   正说说笑笑,前头的道上传来铃铃当当的鼓响,伴随着清响的唱声,一浪高过一浪,朝这里赶来了。   “啥声儿啊?”   村头的人们都觉纳罕。   “哎哟,不是货郎吧?”有人一下认出来,“这可奇了,这个毒日子还有货郎来!快去快去,把村里头的娘们儿小子都叫出来,货郎来了!”   一声吆喝,松林村顿时哗然。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走出来,半大的孩子们在泥巴地里糊得像一团团黑球,到土路上接连弹滚。   在这种偏僻的村落,货郎已是十分难见的人物,尤其近月来天气炎热,农活繁重枯燥,能见一个生面孔,听他说点儿其他地方的新鲜事,更是罕有的消遣。   不多时,货郎的小独轮车在地上的轱辘声,还有车上诸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碰撞的喧嚣,就新新鲜鲜地挨近了松林村,男女老少全立在村口,伸着脖子打量来人。   “哦哟,”人群里,不知谁惊叹了一声,“好俊的后生。”   这确实是真的,年轻的货郎套着件利落的青布短褐,穿着束口的缠带麻鞋,头戴网巾,鬓边簪着一簇小小的桃花,更衬得肤有蜜色,黑眉白齿,顾盼间神采飞扬。   他见了满村好奇的人,更不怯场,看起来也是习惯了这种人头攒动的场面。货郎推着小车站定,不慌不忙,轻轻拨响手里的小鼓。   “走一走,瞧一瞧!看这包裹,提这篮儿,虽无黄金堆满座,实惠常随笑口传。”   时下常有货郎走南闯北,沿途敲锣转鼓,将所贩商品编成歌调,一路走一路唱,吸引客户的青睐。又有口齿加倍伶俐,心思尤为活络的,还要编些吉祥话,对日常乏味的乡下人来说,这就比唱戏还要有趣好听了。   因此,听他用清透干净的嗓门一开腔,众人都忍不住喝了声彩。   货郎咧嘴一笑,左手摇鼓,右手跟着有条不紊地展开小推车上的货物,展示给村人看。   “针头线脑家中用,补衣补裤补不同。木锤木钉巧且硬,小子娶亲不怕穷。”他乐呵呵地冲媳妇们拉开针线板,又抽出底下的杂物箧,叮叮当当地晃响里头的工具。   人群中,年轻媳妇悄悄地说:“娘,我是想换个新顶针哩。”   她的婆婆看得出神,不忘一撇嘴:“就你屁事多。”   鼓声不停,货郎再把香囊挨个儿摘下来,对众人比划这些手工粗糙,胜在五彩缤纷的小饰物:“瞧这香袋有讲究,驱虫避邪保平安!符纸一塞鬼不近,夜里睡觉抵霜寒。”   “喔——”众人纷纷惊叹。   “剪刀快,篾篮圆,鸡毛掸子除晦气,”货郎冲先前那个黢黑男子一笑,“买个草帽挡风尘,不怕日晒又遮神。”   男人不好意思地摘下自己的破草帽,货郎拨动小鼓,又朝最前头的妇人侃侃地道:“婶娘别嫌丑,挑件小物好开头,走南闯北弹鼓响,福运到家不必愁!”   ——啪!   鼓停声收,货郎笑盈盈地站在车后,众人登时掌声雷动,齐声叫好。   几乎是下一秒,货郎就被一拥而上的村人包围了,他应对这些事倒也驾轻就熟,先拉了两个看起来彪悍的大娘,许诺以无偿香袋的酬谢,请求她们帮忙维护秩序。过不了片刻,小货车前的队伍便排得井然有序。   货郎笑容开朗,伶俐嘴甜。偶有小孩儿手脚不干净,偷偷摸车上的货物,立刻便被大娘发觉,年轻媳妇脸上挂不住,当众将其一顿好打,货郎赶忙口头阻拦,待小孩被打至六成熟,滚在地上号啕大哭之际,他再从随身的葫芦里倒出块米花糖,糊在小孩嘴上。   “没关系,”货郎笑道,“小孩子嘛。”   一天下来,他卖了货,又走家挨户地收了些妇人的针线活,路过村东面时,他看到其中一户人家的门户紧闭,大门上却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囍字,不禁有些诧异。   “小兄弟,少看两眼,”有人提醒他,“他家是要嫁女儿的。”   “哦哦,”货郎连忙道歉,“冒犯了。”   此时已是临近黄昏,见他累得、热得满身是汗,浸湿后背,旁人递过来一碗水:“润润嗓子吧,小兄弟!还没问呢,你叫什么?”   货郎连声道谢,日暮的天光仍带余热,残霞血一般地挂下来,他盯着水碗,见碗底覆盖土灰,沉浮着一片苍白的,翻卷的玩意儿,像块硬硬的鱼鳞。   人的指甲盖。   “……贺九如,”他微笑道,神色如常地喝了口水,“我叫贺九如,婶子唤我小九即可,出行在外,谁说大家不是一门远亲呢?”   女人给他哄得眉开眼笑,贺九如借机问:“我听闻,村东头的那户人家马上就要嫁女了,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能讨杯喜酒喝?”   “嗨,”女人一愣,继而摆手,“别想!那户人家的女儿可金贵,由不得我们去讨喜酒喝。听婶子的话,这事儿以后都别提了,啊。”   贺九如点头,他的眼神扫过屋内,又问:“行,我听婶子的。婶子,你家里可曾供奉家仙吗?我一路过来,见附近的乡县似乎家家都有得供,只是不知供的什么,方不方便上炷香火。”   听他问起这个,女人并不避讳,只是压低了声音,欢欢喜喜地告诉他:“我们这里供得是三仙呢,可灵了,有大神通!供了三仙之后,其他村的水井都干了,就我们村的水井还好好的,其他村都办白事,就我们村里没有!”   “哪三仙?”贺九如好奇地问。   “喜仙,煞仙和秽仙,”女人喜滋滋地掰着手指,一一说给他听,“喜仙遇喜,煞仙去煞,秽仙除秽,你说,这好不好?”   贺九如想了下,笑着点头:“好,确实好。”   太阳落下去了,阴凉的夜晚慢慢覆盖地面,丝丝地抽离了白日的高热。贺九如被邀请到村长家住下,他游历四方,年纪虽轻,却称得上见多识广,在饭桌上随便讲两个途中亲历的故事,就听得村长一家惊叹连连,直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饭后,村长将贺九如单独叫到一间屋子。   他年过五十有七,在村人眼中,已是了不得的健康高寿。村长坐下,先是客气地寒暄了一番,才问贺九如:“小兄弟,我知你是见过世面的,你这一路走来,附近的死人可多么?”   贺九如想了下,他不能确定村长这话的目的,因此暂时据实相告:“多,旱死的多,死在强人手里的也多。我经过石山县的时候,见到那儿的义庄几乎都堆不下运去的尸骨。”   “哦,”村长沉思,“那小兄弟你能安然无事地走到这儿来,也是很有本事哩。”   “不敢当不敢当,”贺九如急忙谦虚道,“我这个人嘛,没有别的,就是八字硬。”   村长一愣:“八字硬?”   “是嘞,”贺九如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师父找人给我算命,几个算命的都说,我的八字硬得可以戗菜刀了!所以路上遇到什么事,我大都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   “想必你是听说了,更看见了。”村长思忖着道,“我们的村子,能在这个世道里安身立命,靠的就是三仙,小兄弟你初来乍到,又合我的眼缘,我必须提醒你。”   他加重声音,咄咄地点着桌面:“三仙就是我们村的根儿。晚上睡觉的时候关紧门,遇到啥,听到啥,别强出头冒尖儿。年轻人,大把的好日子还在后面,你明白?”   贺九如顿了下,点点头。   “我晓得了。”   村长这才满意,让自家的婆娘带贺九如去偏房休息。   是夜,贺九如闭上眼睛,沉沉地睡着。   他从来不是睡不着觉的人,天塌下来,眼睛一闭也就入梦了。只是这次,他的梦不免有点古怪。   他梦到了吹吹打打的喜乐之声。   在梦里,贺九如睁开眼睛。   他谨慎地起身,下地,回头看一眼自己还躺在草床的身躯,再扒着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外头已是锣鼓喧天,红绸铺地,人影漫动,来往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更有一群打闹嬉笑的孩童,齐声唱着清脆的童谣。   “门外铃,灶下灰,夜半新人点灯回,喜仙带笑泪似催……”   吹奏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向着村子东头的方向去了。   “……纸马碎,符咒悲,秽仙夜里引魂归。”   贺九如推开房门,来来去去的人影,只有四肢是清晰的,五官面貌则都像加水太多的面团,混沌不清地搅和在一起。   他跟上围观送亲的队伍,眼见一辆血色淋漓的花轿,自另一边颠颠晃来,抬轿的轿夫,吹拉弹唱的乐手,全由薄薄的黄纸剪成,描着一半笑,一半哭的脸。   “棺不盖,门不推,煞仙福至鬼相随!”   花轿骤然停了,送亲的队伍也停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推着小货车,摇响拨浪鼓*叮叮叮,叮叮叮!有人要买我的货吗?   第一个顾客:*实际上是打算抢劫,握着刀子站在身后*   不知名的存在:*吞掉第一个顾客,咂嘴*   第二个顾客:*实际上是打算搭讪货郎,整理衣摆,站在身后*   不知名的存在:*吞掉第二个顾客,咂嘴*   贺九如:*困惑地推着小货车,困惑地摇响拨浪鼓*叮叮叮,叮叮叮!呃,有人吗? 第212章 太平仙(二)   梦中人声鼎沸的恭贺与祝福,吹吹打打的喜乐,尖细响亮的童谣,此刻一并停歇。贺九如藏在人堆里,看到“东头老杨家”的小院点满火似的灯笼,一排血红,一排煞白,将院落照得恍若二分世界。   屋内传出细细的姑娘哭声,想来是新娘的。   半晌,一个纸扎的傧相从纸马上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院落,拍了拍门。   “请——新娘上轿——”   纸人的嗓门细细长长,拖得很慢。   屋里头传出“当啷”一声,似乎是把什么碗碟水杯打破了,惊慌的一阵动静,夹杂着耳语的气音和抽噎声,只是没有人开门,纸人傧相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里头才传出年老妇人颤巍巍的回话声:“求大人宽恕,实则是小女的嫁衣还没绣完……”   纸人傧相挂着惨白的笑脸,忽而将脖子灵活地晃了晃。它的颈子长如白蛇,绕着不大的院落围了一圈,仔细地观察过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   蓦地,它的脖子凝在半空,锁定了其中一扇窗户。   “请新娘上轿!”訇然一声,纸人的头颅撞在纸糊的窗格上,砸得木屑飞散,纸花乱散。它尖锐地咯咯直笑,每砸一下,就重复一遍口中的话。   “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   房中尖叫四起,一家三口扯直了嗓子,差不多被这凶恶的一幕吓破了胆。贺九如的头皮也有点麻,他想了下,急忙悄悄挤开人群,轻手轻脚地摸到迎亲队伍跟前。   眼前这些纸人都与真人一般大小,做工粗糙,长手短脚,双目无睛,脸上打着大块浓猩的腮红,只是稍稍带着活人的形貌。   “爹!娘!救我,我不想走,我不想死!”   夹杂在“请新娘上轿”当中的,是年轻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贺九如一咬牙关,见面前的纸人不过都是还没点睛的粗制滥造之物,索性一躬身,一掀帘,一抬腿,直接给自己麻利地撂进了喜轿里头!   花轿即刻下沉,抬轿的纸人似有所感,当下将长杆一并架起,擦响锣鼓,重奏喜乐,复又开始吹拉弹唱,热热闹闹地朝着村外走去。   被落在后面的纸人傧相愣住了,它举着长蛇的脖颈,看看远去的迎亲队伍,再看看被自己撞得稀烂的窗户,一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赶上同伴要紧,它赶忙颠颠地追逐花轿,重新跨坐在自己的纸马上,跑到轿子前方引路。   梦境里没有风声,只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滴嗒水响,一声声地打在贺九如耳畔,喜轿上方,纸钱犹如鬼魅的大雪,卷得漫天飞舞。   贺九如将自己滚在这架明显有去无回的花轿里,倒是有闲心打量轿内的环境。寻常的喜轿一般会装饰彩绸,花环,讲究的富贵人家还要在轿身上刻好富贵花卉,金蟾戏珠等纹样,可这架轿子不仅窄小得像间棺木板,里头更无半点装饰,只是把白纸红字,血淋淋的“囍”糊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   实在凶险……   贺九如在心里感慨。   今晚救了这家人一回,还不算送佛送到西,等到天大亮了,务必要提醒他们赶快离开才是。   若有旁的看客在,定会奇怪于这个年轻货郎的态度。   ——纸鬼送喜,本就是邪祟至极,阴煞至极的恶事,为何他却镇定,不但镇定,反而敢迎凶而上?莫不是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虞国,北炆三十三年。   这个繁盛到了极点的王朝,此时已然暗含颓靡衰败之气。民间乱象四起,怪诞频发,达官显贵却仍然高居朱楼,浪掷绿酒,命人日夜点起十人高的鲸脂巨烛,在香膏与珠光的靡靡之风中宴饮歌舞,通宵达旦。诸国的皇室更是依附于名为“福生寿海”的庞然仙宫,以求长生长乐之术。   北炆一十三年,还是青年人的货郎经行山野,夜宿林间。正当他寻到一条清澈的溪水,打算俯身汲水时,忽然听见上游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他唯恐是山间的孤魂野狐作乱,战战兢兢地寻上去一看,却是个正处于襁褓中的婴孩,怀里挂着个银的平安锁。   货郎心生恻隐,他抱起孩子,把自己的姓氏给了他,又在下一个城镇寻找到了算命先生,为婴儿取了“九如”的名。   “幸亏你是遇到了我!”往后的时日里,老贺时常得意地提起这件事,“当货郎的,担子里就是要什么都有,那时候你要是被别人捡到,只怕走不到镇里,你小子就得被饿死了!”   说完,他又会沉吟一会儿,接着说:“不过你小子,这辈子都运气好。”   确实,贺九如的运气总是很好。算命的一掐他在平安锁上的八字,马上就说他“一生无病无灾,福禄顺遂”,给老贺听得心花怒放,赶忙问那这小孩儿是不是能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不用再继承自己的奔波命了?   然后算命的就面有难色,立刻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夫妻宫差到冒烟啊!也不知道他以后会遇到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糟烂人物……唉不过孩子他爹你放心,这孩子的八字硬得可以劈山救母,他肯定能把他以后的婆娘稳稳克住!   老贺抱着还在嗦手指头的贺九如,面黑如锅底,恨不得当场就拿算命先生的脑门劈山救母。   贺九如长到八岁,已经习惯了跟着老贺天南海北地闯荡。也正是那一年,他挖掘了自己的奇异本领。   他可以入梦。   不是简单的入梦,而是他可以在梦中保持神智清醒,甚至灵体出窍,在梦中的世界无拘无束地晃荡。梦境与现实宛如镜像的双胞胎,每个人的梦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与现实大体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也就在这个时候,贺九如发现,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   白天朝他和蔼微笑的店小二,在梦里却顶着可怖的,蚰蜒的首级,从袖口里伸出来的手臂,也是蚰蜒的节肢。再次醒来,贺九如就看见他会无声无息地趴伏在墙上,透过门窗的缝隙去窥探女客的房间。   白天眉眼和气,会给他干果吃的大娘,在梦中却拥有蝮蛇的首级,她张开獠牙,深深咬进丈夫的身体,于是没过多久,贺九如就听到了妇人守寡的不祥故事……   后来,他管梦境里的灵魂面相叫“心相”。能在梦里显出异形的人不算多,但能显出清晰人相的,除了自己,贺九如再没见过别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团模糊的五官,没有具体的外貌,风往哪吹,他们就往哪里倒。   老贺原本是不知道他的本事的,只是贺九如年岁渐长,他发现,梦里的心相也越发凶险,甚至已经开始影响现实世界。   贺九如十二岁,他跟老贺在一个偏僻的村庄歇脚,当天夜里,贺九如按照惯例入梦,准备巡查一圈,看看有没有危险的人物,可他居然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像是非常大的,猪吃东西的哼哧声。   他好奇起来,顺着声音走过去,站定了一看,他愣住了。   那确实是猪在吃东西,但吃的不是别的,正是屠户的灵魄!   显而易见,屠户已经被吃了一多半,连肚子都被掏空了,从扎堆的猪身上奋力挣扎出来的手臂,此刻只是无力地耷拉在半空,随着猪进食的动作一抽一抽,粗黑的手毛盖不住煞白的皮肤。   贺九如惊呆了,他自己的魂体也吓得发白。他正想打走这些猪,把屠夫的残魂拖出来——这样人或许还有的救,只是下辈子和痴呆没有两样——就见那些猪的神魂正在融化,合并。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刚好退到树荫中。   事实证明,他退的这一步非常正确,因为合并后的猪魂很快就把屠夫吃得一丝不剩,它自己也在慢慢变形,不多时,一个猪首人身,肥硕高壮的畸形便立在猪圈里,痴滞地发出一响长长的哼声。   贺九如拔腿就跑,他飞奔进屋子里,祈祷第二天的太阳快快升起,好让他摆脱这噩梦的夜晚。   太阳确实是升起了,可贺九如却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的场景。   屠夫没有死。   失去了魂魄,他居然没有死,而是还好端端地站在案板后。贺九如汗毛倒竖,看着屠夫缓慢迟钝的动作,看他痴傻地来回转头,观察附近的一切,嘴角拖长一道混浊的涎水,时不时发出“哼,哼”的鼻息声。   他赶紧让老贺立刻动身,马上就走。老贺却不知道他在急什么,怕什么,可是货还没收完,他只好承诺:收完了货,明天立马上路。   一波又一波的寒意在贺九如体内奔涌,他晚上拴紧了门窗,怎么也睡不着觉,老贺倒是不顾他的警告,倒头就扯呼。贺九如急得跳脚,想把老贺喊起来,然而如何叫得醒!他眼睁睁地看着老贺在梦里发抖,盗汗,最后,只得强逼着自己躺倒闭眼,进入梦中。   果不其然,那只猪首人身的怪胎又想出来吃人,村里的住户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以它的灵智,未必能找到住户的灵体,可村外的陌生人,却是不折不扣的新鲜货,稍稍一闻就能闻到。   梦境里,老贺的灵体惊慌逃窜,可门板都快被人拆了,又能逃到哪儿去?关键时刻,贺九如及时赶到,他又气又怕,通身好似冒火,暴跳起来,不管不顾地狠狠一拳——   委实是件奇事!那股火热的气化作白光,从他的拳头上喷涌而出,铆钉般钻进猪首人的胸口,譬如雪挨了火,朽木遭了利斧,邪物的魂体即刻被摧枯拉朽地轰出一个大洞,哀嚎着向后摔去,在梦境里撞碎一大片房门墙板,踉踉跄跄地逃了。   梦醒之后,天光大亮,老贺若有所思地坐在床上,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贺九如,不多时,外头就传来屠户老婆的哭声。   屠户死了。   “……走走走!”老贺就跟被烫到屁股一样跳起来,火急火燎地催促贺九如,“快走快走,我们马上就走!”   那是贺九如第一次使用自己的能力,此后岁月渐长,仿佛是这个下行王朝的侧面见证,他走过的梦境愈发险恶,心相愈发古怪,各地的恐怖邪祟之事更是层出不穷,直至到了今天。   他终于在梦境里看到了所谓的“鬼仙”。   贺九如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夜里漆黑,透过纸人纸马的缝隙,他蓦然看清,无数道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仿佛千丝万缕的红线,又似凹凸不平的血管,从各方各地陆续赶来,很快就要和他的轿子汇聚在一起。   他此行的目的地,这就要到了。 第213章 太平仙(三)   花轿还在一摇一晃地往前走,只是慢了许多。纸人傧相瞧见自家的队伍落后于其他的,当即拖长了声音催促:“快,快——”   轿夫顿时发出一片细细碎碎的抱怨声。   “重啊,重啊——”   “新娘子太重了——”   “抬过最重的生魂!”   傧相亦觉得奇怪,它骑马行至轿边,身子不动,盘绕出柔软的脖颈,低低地凑近花轿的窗帘,打算伸进去探个究竟,没成想,居然被“新娘”隔着轿帘冷不防地猛拍了一巴掌。   这掌实在非同小可,直接将纸人傧相打得眼歪口斜,鼻梁塌陷,一点灵智险些飞出天外。   “讨厌!”轿子里传出新娘捏着嗓子的娇嗔,“又不是奴家的官人,猴头巴脑地看个甚!”   纸人傧相吃了个哑巴亏,只是鬼灵不似活人,不懂变通,唯余一腔凶邪的执念。它们想干什么,拼个魂飞魄散也要干成,因此被恶鬼煞灵缠上的人,若没有好运道,或有贵人帮忙化解,时常十死无生。   它见左边的窗户看不了,又故技重施,把脖子转到右边看。不料新娘早有防备,也给它到右边来了结结实实的一掌,直将纸人原本凹凸圆润的头脸铲出个横截面来。   “说了别看你还看,”新娘子细声细气地道,“活该挨打!”   纸人傧相不能再瞅了,才知道要把脖子收回去。   花轿艰难地往前颠簸,纸人的臂膀,手腕全都挣得咯吱作响,肩头开裂,被长杆磨出黄沫般的纸屑,简直是在身上扛了一座泰山。   轿子终于落地了。   纸人傧相口齿不清地拉长音:“请新娘下轿——”   在这之前,贺九如已经把轿子里糊的囍纸撕下来一大块当做喜帕,稍稍遮着自己的脸。这玩意儿居然还是湿乎乎的,散发着浓重的腥气,血色从纸面上层层叠叠地洇开来,刺目欲滴。   但他也没别的可选,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个东西往头上一罩,毕竟装新娘也要装到底,万一被点了睛的纸人发现自己不是女人,那就……   走出比棺材还窄小的花轿,透过破破烂烂的纸盖头,贺九如一下愣住。   原因无他,他跨过喜轿的横杆之后,便和几十个身穿各式喜服的新娘子撞了个照面。   有的新娘没戴喜帕,神志不清,意识模糊,有的新娘骨架粗大,明显就是把男子塞进了女式的喜服,还有的新娘瑟缩如同惊弓之鸟,只是一味呜咽哭泣。   怎么……原来男的比女的还多?   与此同时,几十个纸人傧相整齐地站在道路两旁,开嗓吆喝道:“请新娘登喜堂——”   霎时间,贺九如的四肢再不受他的控制,他和旁边的新娘一起,步伐统一地迈向铺着红毯的山路尽头。   道路两边皆是滔滔不绝的江河,在梦境里泛着不祥的血光。贺九如拼命镇静下来,他一边在心里默默念诵“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一边努力透过纸上的烂洞,试图眺望到远方的景象。   他知道,这些新娘,还有混进新娘堆里的自己,必然就是供给“三仙”的祭品了,可是为什么呢?方圆百里内的人家都对三仙如此恭敬虔信,甚至不惜用儿女来做祭……   贺九如耳朵一动,忽然听见两边血色的江水里全传出了隐约的歌声。   不过,这声音也是凄凄细细的,犹如病弱垂死之人的呼号,要用大力气才能听清楚。   “……喜宴开时阴兵涌,红烛燃处怨气浓,百衲衣裹着尸斑臃肿,万福履踏碎新人盖头。尽说是仙宫普度多情种,却原来恶煞分食有业功……”   仙宫。   贺九如捕捉到关键词,蓦然醒悟。   喜仙,煞仙,秽仙,莫非皆是出自福生寿海仙宫的门客?   伴随着如泣如诉的哀怨歌谣,贺九如看清了山路尽头的景象。   用“尸山血海”来形容都显得太过谦逊,三仙全然庞大如肥肿的巨人,凌驾在数不尽的骨血上大快朵颐。喜服是猩红的,残肢是猩红的,从山顶滚滚落下的九江之水更是猩红的。   “……喜煞秽三仙齐供奉,恰似那砒霜裹着蜜饴送。生人莫拜假慈容,你看那神龛上——半截儿金身半截儿蛹!”   贺九如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他这下明白了,三仙实则是控制了九江的源头!   哪个村落,哪个城镇献上人祭,牠们就给哪个地方解开源头的江河井水。方圆数百里内已有几月滴水不下,三仙便以“娶亲”的名头索取祭品,女儿不够,儿子接着来填。   就在这时,喜仙说话了。   “又来了一批新肉!”牠的声音犹如银铃,笑得咯咯作响。喜仙从尸山上躬下腰,细细打量着这批人祭,比起仙人的巨大体格,凡人委实小如鼠鼬,完全被笼罩在牠的阴影之下。   贺九如看得分明,喜仙白腻的脸盘上没有眼睛,只有口鼻,一张饱满的阔唇涂得血红生光,身穿绣着百子千孙像的红袍,刺绣的婴孩栩栩如生,成百上千双眼珠灵动地骨碌碌直转。   “男儿更多了,”牠欢喜地嘻嘻道,“这也不错,男儿气血充裕,我最爱吃。”   “先放着罢,”煞仙大嚼大咽道,牠没有鼻子,颔下的紫须如钢针般根根竖起,身披黑铁厚甲,腰边挂着一连串风干缩小的颅骨,“仙宫出事,吾等也无心处置人祭。”   秽仙则肥得看不见脖子,牠没有耳朵,脸庞犹如化开堆叠的面团,松松地披着件金绿色的万贯袍,串起的铜钱活像发霉的人脸。仙人胸前满是白花花的肉须,行动间,散发出腐烂到甜腻的香气。   “仙宫逃了无相魔,那也是宫主大人应当操心的事。我们身微言轻,担忧又有何用呢?”秽仙甜滑地说,“不过,身微言轻也有身微言轻的好处,其余人等能和我们一样,专缩在这儿纵情吃喝享乐么?”   喜仙笑嘻嘻地道:“就是就是,在我们之上,不是还有数不尽的长宝仙官,多禄童子之流?让牠们操心去吧!”   “哼!”煞仙重重哼出一声,“不知居安思危之辈!你当无相魔是这么好对付的?宫主为了把它关在仙宫地底,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那东西索取无度,饕餮难足,现下它潜逃在外,你怎知它不会来吃你?”   这话说的,贺九如在心里嘀咕,你们吃人,这个“五香馍”吃你们,岂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好事?   他仅仅是在心中腹诽,喜仙衣袍上的婴孩眼珠子一转,顿时让牠“咦”出一声。   “你们都是假好心,”喜仙快活地道,“要我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方为正道。”   说着,牠张开一只珠圆玉润的手,不偏不倚,直接朝贺九如抓来。   贺九如大叫不好,他本来还想趁其不备,试着从三仙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怎料一直以来的好运势突然失效,喜仙居然这么快就盯上了他!   情急之下,他陡然掀了纸盖头,掌中白光暴出,猛地与喜仙抓过来的大手挥在一处。恰似火喷雪瀑,水冲泥沙,喜仙早已修成金气不侵之躯,此时与白光相撞,竟痛得尖声嚎叫。   “什么东西,胆敢破我法体!”   借此机会,贺九如三步并作一步,撒腿狂奔。他才不管身后洪水滔天,只要能趁乱逃出,就算他的——   贺九如眼前一黑,半空里风声呼啸,已然凶悍地盖下了一个巨大的事物,将他全然笼罩在一片腐烂晦暗的颜色里。   呃哦,不好。   ——他被秽仙的法器正正扣住了。   秽仙微微一笑,伸手轻招,那枚法器便飞回牠的手中。   “进了我的聚宝盆,身作泥来骨化浆,”秽仙道,“任是神仙也难逃。”   喜仙仍然痛个不住,死死捂着自己的手掌,咬牙切齿地笑道:“好个贼泼贱!到底施了什么仙家术,一下就能破我的法体,将我伤成这样?!”   “准是混迹进来的修道者,”煞仙粗声粗气地说,“定也是拼尽一身修为,使出了什么师门至宝——不妨事!终究不堪一击,难成气候。”   “实在晦气。快把这些人牲收拢,省得节外生枝。”   喜仙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将剩余无力反抗的凡人抓在掌心里,只是牠越收,越觉得身下的尸山在往下塌陷。   “你们莫要吃了!”牠挂着笑脸,头也不回地呵斥,“总不能就叫我一个干活儿。”   “我没吃,”煞仙莫名其妙地望着牠,“秽仙,是否是你……”   “我不曾动过嘴。”秽仙诧异道。   “那尸首怎的忽然少去忒多?”   三仙方觉不对,扒开往下一看,但见尸首随水奔流,亦如江河一般,滔滔不绝地落进底下一团漆黑,泥潭般粘稠不见底的事物。   似是察觉到了牠们的视线,那团深不见底的黑泥瞬间消失在江水当中,三仙正紧急找寻,下一秒,黑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瞬移到三仙头顶,无声地扑向秽仙!   耗尽数百年炼就的贪毒法体,金刚不坏之身,在这团黑泥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秽仙来不及挣扎,半个身子便被“咔嚓”咬去半截,一如牠咬去人祭的血肉一般轻松。   其余二仙惊得身子俱都麻了,眼见黑泥连皮带骨地将同道吞吃下去,连金绿法袍也未能幸免。而黑泥在吃掉一整个秽仙之后,它原本无形无拘的外表,居然隐隐有了固定的表皮。   “无、无相魔!”喜仙一声恐惧至极的尖叫,“快逃,真的是无相魔!”   煞仙一声不吭,已经纵起黑云,朝百里外飞蹿出去。一刹那,牠的本相,以及牠身下的流云,全被黑泥攥住,两下吞掉。   喜仙是最后一个被捉住的,牠的衣袍上,上千个婴孩齐齐发出尖锐刺耳,惧怕到歇斯底里的哭叫。黑泥充耳不闻,倒提着喜仙胖大的身躯,扯住腿脚,一撕为二,一口口地嚼着吃了。   转瞬之间,叱咤方圆郡州的“三仙”便化作乌有,被牠们所把持的水源,此刻也失去禁锢,连带水中的冤魂,滔滔不绝地冲刷向四面八方。   而吃掉三个仙人之后,黑泥也大略有了自己的体貌。   它四下转圈,从漆黑流动的身体上长出两颗眼球,不经意地望见地上翻倒的聚宝盆,遂拾起来颠簸摇晃,看这个能不能吃。   贺九如眼前再一花。   他似乎晕过去了片刻,接着便被外力又一次掀出法器,在地上滚出了好远,直滚得眼冒金星才停下。   若是秽仙还活着,定要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掉下巴,一介凡人怎么能在牠的聚宝盆里安然无恙地度过那么长时间?好在牠早已死了,倒也省去破获一桩疑案的工夫。   贺九如滚在地上,“哎哟嚯哟”地叫了半天,想起自己应当是被人救出来的,又有点高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逢凶化吉的好运气还没有丢掉,这很好!   “谢——”   他快乐地抬起头,一个“谢”字,登时卡在嘴边,上不去,下不来,险些将他噎死。   他面前站着一尊……一尊令人感觉难以置信的东西。   它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活人,但却无法呈现出任何合理,合规的形貌,或者特征。   这东西的身量高得不可思议,正低头俯瞰着贺九如。它的整个身躯都是阴影状的粘稠物质,只是在脖子到脸的部分,粗粗呈现出人肉人皮的颜色和质感,就像它想变成人,但最后只能便成仁。   最不祥的是它的脸。   它的脸完全畸形,上半张脸还算正常——尽管两颗眼珠大似鸟卵——下半张脸则长得惊人,颔骨尖如长钉,连带着它的嘴也是畸形的,犹如挂着一个永久的,使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笑容。   贺九如:“…………”   贺九如:“喝啊——!!”   贺九如双拳凝聚白光,悍然冲击在异形怪人的胸膛!   霎时间,异形怪人的身躯仿佛轻飘飘的纸风筝,向后飞出很远,很远。   贺九如拔腿就跑,这一次,他坚决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哼着快活的歌儿*谁是我的浑家,谁是——我的浑家——*抑扬顿挫*   还是贺九如:*自豪地数起包里的碎银子和铜板*看,这都是我为了成家盖房攒的钱!   黑泥:*阴暗地冒出,阴暗地吐泡泡*咕嘟咕嘟咕嘟……*眼馋地看着贺九如,眼馋地看着碎银子和铜板*   贺九如:*毫无知觉地从黑泥头上踩过,继续哼歌*谁是我的浑家,谁是——我的浑家—— 第214章 太平仙(四)   贺九如跑得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   云游行商几年,今日的梦境已经超出了他有史以来的所见所闻。贺九如甚至没办法分辨——这究竟是梦,还是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随着梦的进一步异化,现实的朽坍程度必然更深。   还有就是。   后头那个玩意儿还没有放弃,还在追着他跑!   贺九如:“哇啊啊啊啊——!”   他脚下生风,只听身后追逐的声音始终无法甩脱,那玩意儿发出的动静既像沉重的脚步声,也像粘稠的血浆大块打在地上的咕涌声,听得人口齿浸冰,浑身发寒。   贺九如头也不回地狂奔,恰逢前方天空阴云一点,从悬崖边掠过,他的眼睛顿时一亮。   “来得好!”   他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将双手牢牢地抓着那片“云彩”,原来是一只大鹰的灵魄,正巧飞过此处。   乍然遇袭,大鹰发出惊怒交加的嘹亮啸叫,贺九如连忙跟着叫喊:“神鹰神鹰,请你不要怪罪!如果你能把我带飞回去,我愿在树下给你供奉香烛,以此偿还恩情!”   那鹰半是听从,半是被他身后追过来的东西吓到劈叉,忙不迭地抓着贺九如的灵体,拼命掉头疾飞。   动物在梦中的神魂不与人类相同,转眼间,便带着人飞跃重重大山。贺九如心有余悸,再回头去看,身后的“五香馍”已然变成了一粒小小的黑点,一动不动地凝在原地,然而,那股令人恶寒的视线,却仿佛一瞬穿越了千山万水,偏执地刺破云层,直直地追在贺九如身上。   ……天啊,真是太倒霉了。   连贺九如都只能哀叹自己这次的烂运气。他不想,更无心去涉足福生寿海的事故,什么仙官,什么童子,什么出逃的五香馍……面对这个几乎掌握了全部的尘世权财的庞大组织,平凡人简直比蝼蚁还要渺小。   一路走来的经验告诉他,关于大人物的秘密,小人物知道了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小人物的结局,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死路一条,不会有第三条路可选。   此时晨光乍现,拂晓的浅橙色华光轻轻转开一隙,照亮了无尽天轮,贺九如的目的地到了。   他松开抓着鹰爪的手,滚到地上,起来后,又对着鹰魂连连作揖。   “多谢,多谢!”   道过谢,他赶忙转头飞奔到村长家,村人起得早,这会儿梦境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婴儿还呼呼大睡着。贺九如即刻冲进自己的肉身,睁开眼睛。   他掀开褥子,起床穿衣,听得外头闹哄哄的,调整表情,打开房门查看。   这时候,村里人全围拢在东头老杨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热闹。   “……不管你们怎么扯,仙人就是没把我家的丫头带走!”被村人淹在中间,妇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叉腰站在门槛上,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我家的丫头笨手笨脚没福分,这个福分你们谁家想要谁家要,别跟我在这儿瞎咧咧!”   “我自家挖的井,浇的自家的田,又碍你们逑事!”另一个鬓发斑白的矮瘦男子走出来破口大骂,想必就是村人口中的老杨,“横竖没分得你们家的粪坑尝咸淡,仙人就是看不上我家里的丫头,你们有本事,你们按着仙人的头,让他们过来娶!”   这话一出,更是激起四方骂战,嚷得不可开交。   贺九如明白了,昨晚闹得动静太大,全村的人应该都受了“仙人托梦”,知晓杨家的女儿要被喜轿抬走当做人祭,没想到一觉睡醒,听见杨家欢天喜地,才发觉这家的女儿居然还好端端地坐在家里。这下,其他人顿时不忿起来,觉得杨家是要害这个村的人全没水喝。   村长站在一旁,面色阴沉,瞧见贺九如过来,顿时一清嗓子,威严地大喝道:“都给我住口!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村人逐渐安静下来,转头盯着外来的货郎。   贺九如不以为意,笑吟吟地走过去,冲村长做个长揖。   “天朗气清,却是个好日子!”贺九如道,“您老人家昨夜睡得可好?我是一夜无梦,贵地真是宝地!”   谁都喜欢听好话,看笑脸,村长的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回礼道:“小兄弟客气。”   贺九如又道:“多谢您发善心,收留我一晚,只是我今日就该启程了,特地来跟您道个别。”   村长转脸道:“还在这里站着看戏,自家的活都干完了?”   驱赶了村人,他再跟贺九如寒暄客套两句,自己也拄着拐杖离去。人群散开,杨家夫妇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陌生货郎。   “离开这个村子。”贺九如嘴唇不动,用腹语说。   杨家夫妇一惊,茫然地打量他。   “离开这里。”贺九如重复道,“不会再有什么仙人了,九江的水都会重流,那些曾经献祭出去的冤魂也会回来。离开这里,尽量少喝附近的水。”   杨家夫妇愈发吃惊,像见鬼了似的瞪着他。   “最好连夜离开,切记切记,”贺九如快速说,“如果一定要喝……请让你家里的女儿来舀水,煮水,曾经同为新娘,它们兴许不会太为难她。”   说完,他便大步走开,推着自己的小独轮车,一如来时那样轻摇着拨浪鼓,一一朝路上的人们告别,朝村外走去。   贺九如知道,三仙在一夜之间身死道消,拥堵的九江自源头涛涛而下,同时带下的,还有那些死去日久的鬼魂。除了杨家人,这也许就是他和这个村落的居民最后一次见面了。   “可是,我也不能更改他们的宿命……”贺九如在心里叹一口气,“最难插手是因果,这还是老贺告诉我的话。只能当个过客了,不然的话,还能怎么办呢?”   苍穹阴云渐聚,数月来的头一回,遮挡住了暴晒难耐的刺目日光。贺九如以手搭棚,抬头眺望,但见漫天浓雾犹似泼墨,翻滚氤氲,当中汇聚着一汪流动变幻的奇光。四野间长风游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下雨了。   浇打在如豆的重雨当中,贺九如赶忙推着货车,在逐渐泥泞起来的乡野小路上奔行。跑出一段距离,他眼瞅着前方路口伫立着一棵枝叶苍劲的大槐树,顿时像见了救星,跑到下头避雨。   天地间苍茫浩荡,这场迟来已久的雨水仿佛自上而下的天河,绵绵地冲刷了贺九如的心魂,冲淡了昨夜目睹的血腥罪孽。   贺九如拍手跺脚,掸去肩头和网巾上的水滴,再抓着袖口,大致擦干车棚上的湿痕。做完这些,他想起来什么,复又从车底下抽出个小抽屉,往里面拿出香火宝烛,在树下扫出一个小空地,点燃一对香烛,双手合十,诚心祝祷。   “老鹰,我谢谢你的见义勇为,出手相助。”他一边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愿你在打猎时总能抓到最肥美的猎物,也愿你来世投胎成正果,不必再风餐露宿。”   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贺九如便高高兴兴地坐下来,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打开来看,原是块凉掉的粗面饼子,夹着些糙口的清淡野菜。他也不在乎凉热冷硬,一味大口咬着饼子吃,嚼到一半,又把水囊取出来,就着水吃饼。   吃完一个饼,雨还不停,贺九如坐了会儿,闲来无聊,再翻出缝在衣襟上的钱袋,把这次卖货赚得的铜板一枚一枚地往里填,填完了,他跟着掂掂袋子的分量,听里头叮铃当啷的清脆撞响。   贺九如笑弯了眼睛。   当日决心出来闯荡,除了小货车,他并不肯要老贺的多余钱财,因此这全是他自己攒下的家业。开始时,只是几枚零散铜板,后来,铜板换成小块碎银,碎钱银子再积打成水丝的小锭银两,待到凑够十两,便可打一个光光的足色大锭。   他为人又勤俭节省,不求衣食享受,这么一两一两地凑下来,几年光景,竟也有了二十余两的积蓄。   “再多干两年,”他自言自语地道,“攒够三十两,就回去找老贺,跟他开个小店!”   想到这里,贺九如不由哈哈一笑:“他肯定叫我不要破费,只拿这些钱成家立业,娶亲生子……”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发愁:“唉,也不知娶什么亲……哪家的好女儿看得上货郎?再说了,我也不想成亲成家,谁知道我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人?”   雨停了。   贺九如终止杂乱的思绪,把钱袋塞回去,继续推着小车上路。   天空已经放晴,可他身后的那棵老槐树却仍然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影里。贺九如无知无觉地走出一段路,槐树的枝干上,缓缓浮现出一张惨白的,尖长的人面,眼窝如同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货郎的背影。   人面重新融入枯死的槐树当中,无声地消失不见。   山路漫漫,纵使贺九如脚步不停,仍然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只好露宿山林啦。”   他熟练地在树林里停下货车,生起篝火,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好在盛夏的夜晚并不是很冷,吃掉一个热热的饼,贺九如盖上薄毡,倒头便睡,既然附近都没有人,他也就不打算入梦了。   夜里一阵阴风刮过,贺九如身前的篝火不甘地跳了跳,骤然熄灭。   四周陷入黑暗,再亮起时,是惨淡的月光映照山林。它在林间投下斑驳的树影,也蓦然照出了一张僵白的,非人的可怖脸孔。   那正是贺九如昨晚在梦境中遇到的东西,被极度恐惧的三仙称之为“无相魔”的仙宫豢物。   它站在贺九如的头前,怪异的长身几乎折叠成两半。它就这么弯着腰,倒着打量贺九如的全身,那凹陷的,硕大的眼眶里,滚着两颗反方向乱转的漆黑眼珠。它从头看到胸口,再从胸口盯到双手。   它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脆弱的活物究竟是如何将自己击飞出去的。   它的下巴缓缓张开,黑洞洞的口唇也越发张大,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构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表情。其中长出参差不齐的利齿,层叠交错的利齿,它逐渐靠近活人的双手,想要一口咬下去,探究期间的奥秘——   “嗯……”贺九如发出梦呓的低语,“好冷……”   他的手臂不耐烦地抬起,瞬间扇在毫无防备的,无相魔的脸上,直接给它打了个跟头,“砰”地掀翻在地。   贺九如满意地把手缩回薄毡,带着甜甜的微笑扭动片刻,换了个睡姿。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呼呼大睡*嗯嗯……   黑泥:*咕嘟嘟地冒出,试探着勾人的手指*   贺九如:*继续呼呼大睡*嗯嗯……馍……   黑泥:*变得胆大,抓起人的手,准备往嘴里送*   贺九如:*呼呼大睡,说梦话*嗯嗯……啊哒!*抡出一拳*   黑泥:*被打了,有点想哭,但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所以没有哭* 第215章 太平仙(五)   东西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两下,“噌”地立起来。   它呆呆地站了片刻,摆动两条瘦长畸形的腿,选择走到贺九如的脚边,谨慎地注目几分钟。   这是个非常简单直接的逻辑题:倘若先从头吃起,势必会被饱以老拳,反过来讲,倘若是从下往上吃,那就不会被拳头打了。   东西又一次张开了它的“嘴”。   它的下巴丝滑流畅地往下延长,几乎拖到了地面,犹如拉开了一条邪戾漆黑的门缝,无数死人手指般惨白不齐的獠牙,就从这条拉长的“门缝”中攒动着生出,碰撞挤压得咯吱作响。   它垂下腰,准备用这张嘴将活人一下囊括进去,那些簇拥的锋利尖齿,已经衔住了贺九如脚踝处的薄毡。   为什么今天老有东西在我周围动来动去……?   贺九如睡意朦胧地想。   是虫子吗?不应该啊,明明睡前都点过驱虫香了。   腿上痒痒的,贺九如不满地哼出一声,索性抬起脚,不管不顾地一阵乱蹬。   蹬前两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确实踢到了某个实体的东西,然后就是奇怪的吭哧声,远处重物落地的摔响,灌木和小树噼里啪啦折断的动静……   贺九如猛地睁开眼睛,抬起上半身,困倦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脚边。   火堆早就熄了,四下里一派漆黑,空气里蒸腾着淡淡的朽腥之气,唯余时隐时现的月光照着林间。贺九如迷迷糊糊地盯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浓甘的睡意击败,弯着头,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一夜无梦,清早的晨雾缓缓弥漫上来,贺九如打着哈欠,呼吸着凉爽的……不对。   怎么一股怪味儿?   他赶忙爬起来探查,昨晚太过困乏,还没注意到,此刻再看,只见半夜熄灭的篝火已然成了一堆腐烂如泥的黑灰,散发出一股腐坏到极致,甚至夹杂着诡异香气的气息。他再把薄毡收拢起来,但见昨夜盖在脚踝处的部分尽是星星点点的黑窟窿,像被火星烫到,更像被某种蛇毒腐蚀过一般。   “倒霉催的!”贺九如连连叫苦,码起来细瞧,好在破洞都不是很大,还能用碎布头补一补。   可是……昨天晚上,我到底踢到了什么东西?   贺九如愣了半晌,忽而打个寒颤。   “快走快走,”他赶紧收起薄毡,帐篷,急急忙忙地盖住火堆,“此地不宜久留。”   贺九如没命地跑,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下一个落脚点。这原是个不大的小镇,临近黄昏,街上行人稀疏,零零散散地支着几个小食摊子。奇怪的是,见了他这个外来者,镇上的住民也只是麻木地抬起头,瞄他一眼,便接着懒洋洋地做自己手上的活儿了。   贺九如注意到,路上这些人全都面色蜡黄,眼下聚着一大片青黑,行动间恍若行尸走肉,似乎皆是个疲惫到不行的模样。   初来乍到,贺九如不敢多瞧,只好先找间歇脚的客店,先把货车推到安全地方才是正经事。   “住店一钱,”掌柜的佝偻着腰,死气沉沉地道,“食宿一应俱全,要打新鲜好热水,再加五十文。”   贺九如察言观色,知道讲价估计无望,遂抠出一钱碎银,又犹豫了下:“敢问店家,要是我自己打水,自己烧柴,资费多少?”   “二十文,”掌柜的嘟哝道,“自便即可。”   “得嘞。”   贺九如再数出二十文,交钱的时候,他试探着问:“嗯……附近可曾办过白事?”   “……不曾。”   “那可有灾祸发生?”   “没有。”   “那可奇了,”贺九如微笑道,他试着向面前的人释放善意,“既无白事,也无祸事,怎么贵宝地的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难道是夏天暑热,大家伙儿都睡不好觉么?”   掌柜的瞥他一下,见眼前的青年神采飞扬,顾盼有神,眼中不由流露出艳羡之意。他试了几次,然而脸上的肉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挤不出个笑脸来,最终还是放弃了。   “客官莫要戏耍说笑。”他惫懒道,“夜里睡觉,记得闭好门户,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开门开窗,躺着捱到天亮便罢了。”   他说了这句不祥的提示,任凭贺九如怎样追问,再不肯多言一个字。贺九如无法,只好自去灶台烧柴,烧了两盆热热的水,总算能洁面净手,再好好烫一下近乎走肿的腿脚。   傍晚时分,店小二进来放下一碗饭,一盘菜蔬,一盘糟鱼,并着一角自酿的浊米酒。贺九如眼前发亮,他饿了一路,即刻风卷残云地把碗盘吃得精光。   酒足饭饱,擦洗干净,贺九如躺在略带霉味的床榻上,称心如意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准备入梦看看。   贺九如再睁开眼睛,眼前竟然是一片黑咕隆咚的颜色。   他吓了一跳,左右转头,望见身侧布帘轻垂,有光线透进来,再一摸上方,触手是粗糙的木头质感,他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在床底下!   这确实是从未有过的怪事,他在床上睡着的,怎么入梦时反而待在床底下?难道这房子是个颠倒的构造?   他正想爬出去,放眼一瞧床跟前,一股寒气顿时从心底往外冒。   ——床下摆着一双鞋,确实是他的麻鞋,可他上床睡觉时,脱下的鞋头分明是朝外的,如今这双鞋的鞋头却不偏不倚地掉了个头,正对着床帐里。   就好像……就好像有个穿着他鞋子的隐形人,正站在床边,打量着他这张床铺似的!   这细微又十足诡异的变化,顿时给贺九如镇住了。他应该立刻伸手出去,把鞋尖的方向打散,然而他刚一抬手,心底的寒意便再度翻涌而上。   当下,他不知道这个小小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是谁,他更没办法确认,自己的房间里一定就只有自己。万一他一伸手,就被什么不知名的玩意儿抓住了腕子呢?万一他就是躲在床底下的,这个异常就是引诱他出来的诱饵呢?   梦境的世界日益凶恶,贺九如无法判断,他迟疑了。   就是迟疑的这一须臾工夫,他忽然听见了头顶传来的一声细微的“嘎吱”声。   他的床上有人!   木榫与木板相互作用发出的微弱声响,此刻落在他耳朵里不啻于一炸惊雷。贺九如浑身僵硬,隔着薄薄的床板,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逐渐大了起来,明晰得仿佛就在他的头皮和耳骨上来回摩挲。   他听了一会儿,蓦地明白过来。   床上的东西在翻找着什么。   或者说,床上的东西在找他。   “没有啊……”那东西说话了。   “没有啊……”   嗓音不辨男女,仿佛粗石刮擦的嗞嗞动静,听得人遍体生寒,鸡皮疙瘩直往外冒。   翻找无果,贺九如眼睁睁地看着一双脚落在地面上,脚底鲜血淋漓,脚背浮肿,青白的皮肤冒着尸斑。   凭贺九如能看见的角度,他发现这双脚在房间里仔仔细细地走了一圈,而且时不时在饭桌跟前停下,再穿过简陋的屏风,去后头的洗澡桶里探寻,它找遍了整个房间,却没有想过要来床底下搜查。   它的声音也变得怨毒而不甘,带着恨不得将贺九如杀之而后快的浓烈情绪。   “没有啊……到处都没有啊……”   最后,它打开了房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路向外去了。   走了吗?   贺九如半松了口气,掌心全都是汗。   在经历了三仙的事件之后,他对梦境里的所见所闻便越发谨慎,不太敢再像以前一样鲁莽。他见识过三仙的能力,以及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叫啥来着,什么馍馍人?   总之,当他真的亲身体会过这些可怖的凶神邪仙,并亲眼见证了牠们的威能,在梦境里游历的时候就更要加倍小心。哪怕他有白光护体,真要再碰到一个“仙人”,他都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再仔细侧耳倾听了片刻,再三确认过脚步声已经远去,这才决定从床底下出来,起码要换个地方躲藏,总不能整晚上尽在一个地方趴着。   正当贺九如探出半个身子,打算爬起来的时候,门外的走廊里骤然传来一阵沉重急躁的脚步声,犹如暴雨雷霆,起落间带着粘稠的血水,疾速朝他的房间冲了过来!   贺九如闪电般缩回床底,但他缩得快,那玩意儿来得更快,转眼便杀回了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站着。   贺九如的心脏跳得扑通作响,激烈地险些从嗓子眼儿里跳出去。他越是想平复心跳,越是平复不下去,他紧紧捏着拳头,都怕对面听见这个聒噪的动静。   “还是没有啊……”   它哀怨地拖长了声音,忽地气息一顿,发出尖利的,嘻嘻的瘆笑。   “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它找到我了?   贺九如心口一紧,还不等他有所防备,在他的视线里,那双脚纹丝不动,却有一颗惨白肿胀的人头从中间骤然倒挂下来,两眼血红,死死地盯住了他!   “在这里!找到了!”   “啊啊啊——!”   贺九如吓得连声大喊,差点把心脏也吓吐出去,他紧闭双眼,直接奋不顾身地往前掏出一拳!   白光犹如爆发的游龙,裹挟万夫莫开之力咆哮冲出,訇然穿透整颗鬼首。那厉鬼只想着戏耍猎物,不料猎物居然是这般棘手的硬茬,瞬间被白光轰得粉身碎骨,蒸发殆尽。   满室死寂,贺九如缩在床底下,惊得连连喘气,汗如雨下。   坏消息,他差点就被这个鬼吓湿了裤子。   好消息,不是那些所谓的仙人,他可以随便乱揍。 第216章 太平仙(六)   “好凶的鬼,”他心有余悸,不住抚着胸口,“世道真是要变天了啊,随处可见这种古里古怪的阴煞……”   哀叹平复了一阵,他总算能从床底下爬出去。贺九如不想穿鞋了,他避开地上的血脚印,打开客房门,左右探看一番。   两边的木廊黑洞洞的,比现实世界更加狭长扭曲。贺九如想了下,掉过头去把烛台取了,他顺手在烛芯上点燃一簇白焰,烛光顿时照亮方圆寸地,犹如托了一捧袖珍的小太阳。   大约我更适合当道士,贺九如心想,既然有这个本领,游历四方,斩妖除魔倒是个威风十足的选项,但俗话又说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货郎的儿子嘛,当然也要当货郎了,否则老贺怎么办呢?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用手稍稍遮挡着烛光,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四下里探头一看。   没有人。   这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魂魄,只要睡着,魂魄就会在梦境中显现。贺九如逛了一圈,客栈里居然一个生魂的影子都看不着。   “啊……”贺九如懂了。   难怪镇上的人都是一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他们为了躲避厉鬼在梦中索命,宁肯选择强撑着不睡,熬到白日再说。   “但长久地不睡觉,也是会死人的。”他喃喃自语,叹了口气,“这滋味儿可一点儿都不好受啊。”   远处骤然响起凄惨的哭叫,其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求饶声。贺九如听得不好,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栈,往街上一望,不由倒吸凉气。   梦里的建筑物尽皆呈现出倾斜弯倒,摇摇欲坠的形状,漫天白影流窜,犹如阴幡千缕,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声。   他举起明灯,照着两旁的道路,一眼便看到有只血淋淋的厉鬼趴在栋低矮的商铺上,一边低低地窃笑,一边发疯地猛力摇撼门户。悲泣和求饶就从屋内传出,啼哭不止的是小孩儿,求饶的是大人。   贺九如即刻将眉毛一拧,捋起袖子,迈开大步就朝商铺冲过去。   “禁止害人!”他抡起拳头,跳起来一拳砸在厉鬼的胯骨间,直把鬼魂敲打得放声哀嚎,滚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鱼般不住扑腾,“更不准你吃人!”   一拳打完,贺九如直接上蜡烛烤它。蜡油滴在鬼灵身上,便如火星挨了热油,瞬间烧得翻天覆地,不过数息,就把只厉鬼烧成了黑灰一撮。   火光燃放的异状瞬间吸引了满空游荡的鬼灵,它们纷纷爆发出震慑的恨毒尖啸,当空盘旋成滔滔不绝的阴气漩涡,朝贺九如张开利爪,俯冲而至。   贺九如的前额后心俱沁出汗珠来,赶忙挥舞烛台,把大火烧得遍天全是。眼见自己搞出的动静也没有引出什么不能惹的大老虎,他这才放心,遂顺滑地一脚一个,把扑下来袭杀他的鬼灵全踢成了皮球。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东西躲在一棵树的阴影后面,小心地探出一颗畸形的头颅,警惕地打量着被鬼魂淹在正中央的人类。   在它的感知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不过是一缕衰弱的气,真正辣手的却是那个活人。昨夜的一顿窝心脚,直将它踢飞出去老远,身上都踹出两个大洞。   它放弃了大部分躯体,方能从仙宫中脱逃出来,到目前为止,也不过吞吃了三个微不足道的仙人,距离恢复本体还离着好长一段路,是以昨夜它不得不先躲起来养伤,缓了许久才好。   东西很不甘心。   世间不可能有比它还要狞恶暴虐的事物,可是,对比的结果显而易见——那个活人就是比它还要危险,还要凶恶。   它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脚下滚过一颗被踢成球的鬼魂,东西下意识摸起来,吃了,继续盯。   又滚过一颗,摸起来吃了,接着盯。   接着滚过一颗两颗,飞过三颗四颗……蚊子再小也是肉,东西的注意力慢慢被这些小零嘴所吸引,它逐渐走出树木的遮蔽,开始专心致志地捡地上的鬼吃,不知不觉中,它与人类的距离同时越发挨近。   贺九如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应对了浩浩荡荡的鬼灵大潮,只是他再怎么有天赋,命再怎么硬,凡人的精力终究是有极限的。他的膝盖隐隐酸麻,手臂亦软得快要端不动掌心的灯盏,细汗凝结成大颗的汗珠,雨点般滑落颧骨,只是不敢显露疲态。   正在他苦苦支撑时,面前的厉鬼蓦地聚合归置在一处,显化出近乎实质的形态,面皮煞白,笼罩在一层狰狞青气之中,眼眶漆黑,张着血盆般的巨口。   “你究竟是何人?”厉鬼凄声咆哮,“我等乃是长宝仙官座下仆役,你胆敢插手仙宫事务,莫非不怕天罚?!”   闻言,贺九如登时气结。   仙宫仙宫,怎么又是仙宫!路过一个村是仙宫的地盘,路过一个镇还是仙宫的事务,你们这个仙宫是狗变的不成,不去城里头待着,天天跑到乡下来拉尿圈地?   “……从来没听过仙宫事务是放鬼吃人的!”他暴躁地反呛回去,“我不认识什么长宝仙官,我只知道纵鬼行凶就是不对,你别跟我扯什么天罚,真要有雷劈下来,你看它劈我还是劈你!”   厉鬼目露凶光,道:“不过是芝麻大的镇子,仙官都能容我等肆意处置,你又是往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修士?今夜的事,仙官必定知晓,待牠捉你回去做盏肉骨茶……”   贺九如听得心里发凉,鬼灵凶猛地龇出獠牙,刚想朝贺九如扑过去,身后却兀地袭来一阵恶寒。   说来好笑,一向是鬼令活人感到恶寒,如今竟也有别的事物,可以叫鬼感到寒意扑簌,如坠数九寒冬了。贺九如瞪大双目,眼睁睁地看着这鬼来不及回头,来不及闪躲,便叫身后的异形黑影一把抓住,“咔咔”叠成团状,往嘴里一塞,像嚼米花糖似的嚼着吃了。   人鬼对峙的这段时间,东西早把路上的其他鬼灵都扫荡得差不多了,待它忘我地吃掉最后,最大的一只,东西转动眼珠,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活人面前,并且正与人愣愣地对视。   贺九如:“……”   贺九如:“啊啊啊!!”   东西:“嘶嘶嘶!!”   一人一魔不约而同,分别吓得大喊大嘶起来。人掉头就跑,魔亦跟着转到反方向,一瘸一拐地往树后面跑。   那个馍馍人还在!而且它一直跟着我!   贺九如快吓吐了……或者说快被那玩意儿丑吐了,他实在分不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今天晚上大起大落,惊吓太多,他一口气跑到喉咙腥甜,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苍天啊,我只想稳稳当当地赚点小钱,过两年回去开个小店,有个安生去处,不用再四方奔波劳碌……这算不得很难实现的目标吧?为什么我会被这种东西缠上啊?   贺九如气喘如牛,双手支在膝盖上,忍不住回想了下。   ……不过,好像在我跑的时候,那厮也吓得不行,掉头鼠窜。难道,它同样害怕我?   思及此处,贺九如犹犹豫豫地转头张望,没有鬼魂的侵扰,小镇的街道萧条而荒凉,空落落的,一个活物都没有,只剩先前的商铺,偶尔飘出一两点劫后余生的抽噎声。   贺九如皱起眉头,有点想试着求证这个听起来十分癫狂的念头。他又想起自己落下的灯盏,鬼使神差地就往跑过来的方向走了两步。   若那厮当真怕我,这未尝不是好事一件……我可以再多捶它两拳,看能不能把它彻底赶走。对了,昨晚在我身边窸窣个不住,被我踢了两脚的东西,不会也是它吧?   他踌躇不定地踱步回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警觉地拾起地上的烛台,里头的白焰还没熄灭,尚在慢悠悠地燃着。   毫无动静,看来它真的走了?   贺九如满腹心事,闷着头一转身——   他一下撞到了一堵墙。   一堵阴寒,滑腻,粘稠的墙。   东西被白焰烫得乱叫:“嘶嘶嘶!!”   贺九如骇得头发倒立:“啊啊啊!!”   梅开二度,一人一魔再次朝着反方向狂奔,各自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回头第三次。   贺九如奔回客栈,惊魂未定地爬到床下,躺回自己的身体;东西奔回树干后头,怨愤地抱着自己烧毁,溃烂了一大块表皮的躯壳。   真的太恐怖了,一人一魔不期而同地想,好可恨!   翌日,贺九如自梦中苏醒,这次醒来时,他却是躺在床上的。   倘若没有恶鬼作乱,今日往后,镇上的人应当就能睡个好觉了。   他打了个哈欠,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客栈,眼前却仍旧不见人影。贺九如觉得奇怪,他找了一圈,只看客栈里,掌柜和店小二全在各自的房间呼呼大睡,外头的街道同样是一片甜睡好梦的氛围。   贺九如笑了下,自去后院打水,烧柴,随便热了些米饭菜蔬吃了。一直等到晚上,掌柜的才蓦然从睡梦中惊醒,蓬头乱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大堂,恍然犹如隔世。   “掌柜的醒了?”贺九如笑着问,“劳您这两天照看,敢问哪家的干粮物美价廉?我补充些食水,也好继续赶路。”   掌柜的盯着他,即刻仿佛电打了一般跳起来,劈手揪住贺九如的衣袖,一口咬定,说他身上必有什么辟邪驱恶的宝物,又跪在地上,千哭万嚎,求货郎将这个“宝贝”卖给他,多少钱他都能出。   贺九如被他缠得不行,又不好说出真相,正你推我搡的时候,两个店小二听得动响,也跟着跑出来跪下,要贺九如“千万救他们一命”。   货郎无法,只好把自己在上个村儿没卖完的香包拿出来,告诉他们,里头填了安神的符纸和草药,在床头挂上一个,以后便不必愁夜里安睡之事了。   “五十……嗯,六十六!算你们六十六文一枚,这个价钱可以罢?”贺九如使出点生意人的小狡狯,临时涨价一波,“可以的话就给……哎别抢别抢,这还有,别抢啊!”   一顿狂风骤雨的抢货,他的袖子险些被疯狂的店小二抓破。临到出门,贺九如喜滋滋地数着这次的进账,觉得昨夜受到的惊吓,付出的劳累,此刻都算值了。   第二天清早,推着货车,他乐呵呵地补充了路上的干粮,填饱水囊,忍不住摇晃着叮当作响的拨浪鼓,继续朝东边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此行最终的目的地。   日升月落,夜色晦暗。   贺九如又得在林间搭起他的小帐篷了,不过这一次,他得先补好自己的毡毯。   他掏出针线和碎布,就着火光,一针一线地缝补,恰逢此刻,林中风声一响,带起了一股……一股怪味儿。   贺九如抬起头,表情有点绝望,有点无奈。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长叹一口气,接着填下一针,“你这么跟着我,是想吃了我吗?”   篝火一灭,再一亮,贺九如对面,已经站着一个诡谲可怖至极,同时也眼熟至极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眯起眼睛,打量*呃,你好丑……   黑泥:*伤心了,但并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情绪,只是心口有点痛*   贺九如:等一下!*开始灌酒*   还是贺九如:*喝醉了,眯起眼睛,打量*呃……还是不行,你好丑……   黑泥:*很伤心,但仍然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坍塌成一团* 第217章 太平仙(七)   贺九如被丑得沉默了,忍不住闭上眼睛。   只是他跟着睁开眼睛——便如火堆熄灭又亮起时的效果一样,那张畸恶得惨绝人寰的大脸已然越过了篝火的界线,瞬间贴到了一个和他极其接近的距离。   贺九如:“!”   贺九如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他手里长针霎时调转方位,不受控制地往对方身上连连戳刺:“走开走开!谁让你站这儿了!”   东西吃痛,表皮被刺得一阵翻腾,急急往后退。   这一来一去,地上的火堆不要说灭,早就腐朽得如烂泥一般。贺九如半是害怕,半是生气地大嚷:“你看你!前天夜里也是你弄坏了我的火,是不是?!你当适手的木柴那么好捡,火石那么好打?你赔我柴火,陪我毡毯!”   东西不知道什么是“弄坏”,更不知道什么是“赔”,它只知道活人正冲着它喊叫,声音很大,它有点害怕了。   东西再往后缩了缩。   贺九如见它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确实是个不会说话,没什么灵智的浑噩模样,心知要赔也无望,只得放下针线活,先站起来,重新拾柴点火。   他起身掰树枝,东西就站在原地,默默地不知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贺九如抱着一捧新柴回来,见它还在原地,犹豫了下,大喝道:“走远点!”   东西被他吓得一僵,听出语气里的排斥之意,接着朝后缩去。   贺九如试探一回,感觉这么怒气冲冲的大声说话对它有用,就是有点废嗓子。他拿落叶残枝把先前那片烂泥盖了,另外扫出片空地,掏出火石,点起慢慢燃烧的一丛小火。   “别到火这边来啊,”贺九如威胁道,他努力做出一番凶相,在火堆周边画出个圈,“敢过来,我几拳打死你!”   他坐回帐篷,刚拿起针线,便看到长针早就软得跟烧过的香灰一般,线也黑了一片,想到自己刚才用针戳那玩意儿,不由默然孤坐。   都过去好一会儿了,看它那副固然丑恶,却十分痴傻呆滞的样子,现在再冲过去计较也没用……贺九如只得咽下一肚子火,扔了坏针,再翻出根针来重缝。   东西静悄悄地站着,打量着面前的人。   过往多番尝试的经验告诉它,想吃掉这个活人,以它当前的能力,似乎已是不太可能达成的目标。   那么交换呢?以物易物的古老仪式,人自生来便能无师自通的本领,他会同意交换吗?   东西想了半天,它伸长一截肢体,伸进自己的下巴里,粗鲁地翻搅了一阵。   贺九如:“?”   玉皇大帝佛陀祖师,这又是在弄个啥啊?   贺九如的脸皱如核桃,眼看它在自个儿的身体内搅动出粘稠淋漓的水声,接着抽出“胳膊”,伴随着大量污黑似淤泥的粘液,呕出一个灰扑扑的圆状物体。   那股溃烂朽败到极点的异香疯狂飘散,他感觉自己也快吐了。   它把这个圆溜溜的东西提起来,胡乱抓了抓,抓掉上面的黑泥粘液,再拿不成形状的尖长指骨捧住。那个圆器物已经大如鼎盘,可是摊在它手里,却小如一颗苹果。   东西捧着另一个东西,无声地朝贺九如伸长双臂,试探地而急切地推了推。   贺九如发愣。   这是干什么?它想把这个玩意儿给我?   寂静黑夜里,一个身长两人多高的可怖邪魔,用奇形怪状的爪子,捧着个不知道是啥的东西……看得人感觉还是去死会比较轻松。   收下吧……收下吧……   东西睁着两颗漆黑巨大的眼球,期盼地盯着人类。   收下它,让我吃一口……   贺九如警惕道:“你想干什么?我不要。”   东西有点着急,它在原地团团乱转,突然盯住一颗土里埋的石头。它张开两根尖指,将石头夹出来,丢进那个圆器里。   而后,它冲贺九如倾斜手掌——原来它吐出来的是个盆——把盆口展示给人看。   奇迹发生了。   一阵夺目宝光倾盆而出,贺九如登时跳起,但见金灿灿的元宝,银闪闪的锭子,溅射的白玉珍珠,以及水光流转的翡翠钏饰……全然滚滚如跳泉,从盆内哗啦涌出,犹如一条璀璨的,令人心猿意马的小河,清脆琳琅地淌了一地。   贺九如惊得哑口无言。   寂静中,一颗龙眼大的三彩碧玺滚过随意倒塌的珊瑚红宝瓶,滴溜溜撞在枯枝败叶之间。火焰跃动,光彩折射,映得这片黯淡树丛一片耀目,明晃晃得恍若白日。   不要说货郎没见过这么多宝贝,就连皇宫里的皇上,贵妃,恐怕都没见过这么多宝贝!   东西很高兴,这是它第一次从活人脸上看到除了生气,嫌弃,惧怕,提拳头要打……之外的情绪。不过,它先前也并不知道“高兴”是何种感觉,它只是张开嘴,情不自禁地发出沙哑的,气若游丝的声响。   “啊……啊……”   它“啊啊”地喘了会儿气,又从地上刺起一块硕大的白银锭子,冲贺九如招手。   这个……比你有的更大……大得多……   贺九如捂住扑通乱跳的心脏,浑身血液加速流动,热得他冒汗。   他不分日夜,披星戴月地攒了三四年,才攒下二十多两银子的家当,想着攒够三十两,就衣锦还乡,和养父相聚。可眼前这堆山也似的宝贝,不说全部,只要他能拾起一小块,便能胜过他十年……不,起码二十年的打拼。   金光四射的现在,以及金光四射的未来,都在朝他诱惑地挤眼。光是接过它手里的大银,他就可以自此打道回府,保证他父子二人下半辈子富足无忧。   可是。   贺九如闭上眼睛,慢慢地平复了被巨富勾起的心跳。   他再缓缓睁开眼睛,遗憾地看了一眼这堆不似凡尘中的宝物。   “可是,我不能要。”他低低地说,“你收起来吧。”   东西呆住了。   ……不能要?为什么不能要?   它两颗黑不见底的眼球瞪得越发的大,浑身激动地觳觫起伏,表皮如铁砂般尖锐凹凸,更显得毛骨悚然。   东西没有舌头,不会说话,它只能传出些嘶嘶的猛烈动静。见它似乎生气了,贺九如叹了口气,解释道:“我自小入梦,迄今多年,相较于旁人,便如活了两世。我知晓这世间生死遭天定,富贵不由人,只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自己的路方为正道,那些年少成名,一夜乍富的人,看着风光无限,实则透支的是未来的运力,一如稚儿捧金,必有杀身之患。”   他顿了顿,心道这个家伙虽然丑,但是心眼也不算太坏,我刚才说要它赔柴火,它就真的赔了。唉,看来是我不好,不该凶它。   “收起来吧,”贺九如道,“我承你的心意,只是我能靠自己,不用你给我这些东西。”   人不同意这个交换……他不同意我买他的肉,也不同意我吃他!   东西遭到拒绝,又气又恨,它把聚宝盆往肚子里一吞,那些金银珠宝原化作青石一块,被它碾作齑粉。   见它犟犟地站在那儿,像是生气的样子,贺九如既觉得有些想笑,眼睛又有些辣。   “你……我记得你好像叫什么馍……?”贺九如补好毡毯,取出先前在镇上采购的干粮,因为小赚了一笔,他得以奢侈一把,买的饼子里除了野菜,还夹了不少肥润润的猪油,“那你吃这个不?”   说着,他把饼子一掰为二,给它丢过去一块。   东西没有动,那半块饼“啪”地落在它身上,宛如粘着沥青,一动不动地贴着。   东西低头看了看,面饼像被漆黑的水面吞没,沉进它的身体。   ……呕!   它尝到半个毒药麸糠般的饼,看人似乎吃得很开心,只得忍气吞声地消化掉。   “好吃吗?”贺九如笑眯眯地望着它,其实看久了之后,它也就还……呃,算了,越看越难看。   东西很屈辱,东西不吭声。   吃完饼,贺九如觉得困乏,他想了下,还是仔细地告诫道:“你可以在附近睡,但是不可以打搅我,更不能再弄坏我的东西,明白了?”   他稍稍拨暗火堆,躺在帐篷底下,盖好毡毯,也不知这个家伙听懂没有。   贺九如闭上眼睛,又觉得那两道黑洞洞的目光烧心得很,索性把头盖上,方安心闭目。   人睡着了。   东西蠢蠢欲动,实际上,它才没听懂人说什么呢。它慢腾腾地靠近帐篷,就像盯着一块放在捕熊夹里的鲜口好肉,馋得涎液横流。   只是,如何才能不被打飞,踢飞,确实是个棘手难题……   好饿啊,实在忍不住了!它头颅与肩膀黏连的部位骤然伸长,贺九如睡得像个小小春卷,它张着巨口,就想在这枚春卷上横着咬上一口。   “热死。”   贺九如睡熟了,蒙得难受,不由烦躁地把毡毯用力掀开,“啪!”地打在东西的侧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它拍翻出去,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它在地上躺了许久,气得嘶嘶直喘,爬起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翌日清晨,贺九如苏醒,打个哈欠,坐起来发了会儿呆。   他扭头一瞧,林间空荡荡的,好像昨晚的怪物,珍宝和聚宝盆,不过是他在游历途中出现的一场幻觉。   “走了啊……”他喃喃地道。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出现呢?   作者有话说:   黑泥:*比划了一个盆**出现了一个盆*   贺九如:*感到惊奇*哦哦!变戏法!   黑泥:*从盆里掏出很多金银财宝**展示**炫耀*   贺九如:*摸着下巴,感到迟疑*嗯……   黑泥:*慌乱,从盆里接着掏出很多棉花糖*   贺九如:*眼睛闪亮,感到高兴*哦哦! 第218章 太平仙(八)   起床,叠被,活动被硌得酸痛的臂膀,想起昨夜那番不可思议的奇遇,贺九如心绪乱糟糟,尤其不是滋味。   唉,嘴上说得好听,但我还不知道要在荒山野地里跑多长时间呢,此刻想来,想挽回昨夜那些黄白之物的心情简直到了顶点……悔呀!我能拿上一块也好啊,何必拒绝得这么干脆呢?   贺九如一边叹气,一边拾掇好小货车,推着上路。   天光明媚,林间疏朗开阔,花草错落有致,倒像个天然的园林。一转眼,他望见两只翩跹蝴蝶你追我赶,在花间翻飞,那点郁郁懊悔之情立刻就抛到了脑后,光顾哈哈地瞧着乐。   赏过蝴蝶,接着赶路。他耳边逐渐听得涛涛水响,从山路拐下去一看,原是条不小的阔江,碧白交加的江波上,几条黄柳叶儿似的渔船来回漂梭,更前头是个小小的渡口。   有水路!   贺九如高兴起来,水路好,水路比陆路快。   他推着车,小心地跑下山。山下行人稀少,江上的渔夫见他下来,桨也不摇了,只站在船尾,将手搭在眼睛上探着看他。   贺九如笑哈哈地跟渔夫们招手,一路跑到渡口。几个船夫都在岸上蹲着,聚在一起说话。   “船家!”贺九如唱个喏,“叨扰了,敢问此地距梁京还有多远的路?”   几个船夫互看一眼,其中一个领头主事的站起来,是个脸膛晒得紫黑的高大汉子。汉子道:“这里距离梁京还远着,这条江也通不得那里,不过,我能把你顺路送到金河城,那倒是近。你要坐船么?”   贺九如不由沉思:“金河城……”   “走水路快!看小货郎你两条腿,能跑多远?鞋底磨穿怕也走不到梁京。”坐着的船夫七嘴八舌地劝说,“不如先去金河,那就赶了一半的路了!”   贺九如打量了下江上的船,汉子道:“水路四十多里,连你的车带你的人,算你三百四十文润船费,怎么说?”   贺九如立刻站直了身体,眯眼道:“两百文。”   船老大吃惊道:“好小子!一口给我对半砍来了!不行,你连人带车怕是有两百多斤,压坏我的船,我修都没地方修去。算你三百二十文,咱们走就走,不走就算了。”   “我这个是柳木打的车,轻便得很,我自己也没多重啊。”贺九如道,“四十里水路,撑死算两天两夜,城里上好客栈也才一百文一天,大哥我们都是出门在外打拼的人,你看我跋山涉水,做的又是货郎的活计,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攒起来,都是血汗钱呐!两百二十文,别说了。”   船老大叹了口气,道:“再加三十文,我们即刻出发。”   “二百三,”贺九如道,“我积蓄有限,做生意还要本钱,不是为难人,真的只有这么多了。”   船老大踌躇半晌,郁闷道:“行行行,上船吧!二百三十文,连吃带住,可真被你逮到好处了……”   贺九如嘿嘿一笑,和另外两个船夫把叮叮当当的货车抬上船,自去备用的小包里挤出一钱正正好的碎银,又数出三十个铜板,当作定金,交在船老大手上。   “得嘞,”船老大用牙一咬,确认成色不错,便一甩银钱,“扶稳坐好,咱们出发!”   船身离岸,荡开碧波,冲着江心箭射。   船老大一面摇动船橹,一面大声问:“小兄弟,你到梁京干什么去?”   “送信去!”贺九如避开水声,回答,“我爹在那有个旧日的故交,要我送封信过去!”   “嗨哟,什么信这么金贵,”船老笑道,“跑大老远去送。”   “没事,反正货郎也是要到处跑的!”贺九如道。   行过一路,船老大打起两尾活鱼,那鱼肉甚是清甜,白水煮过,稍稍加点姜蒜,便已是鲜香扑鼻,只是贺九如尝到嘴里,总觉得有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夜相安无事,那妖魔亦没有找来。贺九如没敢在水上入梦,滔滔江河,谁知葬送了多少生灵?   一夜过去,再一夜到来。一轮明月照耀大千,满江照得犹如白银熔波,水光粼粼,两岸山岗全被这一江的月水折射得恰似白昼。贺九如正坐在船头赏月,只听船尾一声水响,船老大忽然喊道:“小兄弟,快来帮帮忙!我网到个大东西!”   他连忙起身,帮着船老大把渔网拖拽上来。水波哗啦乱晃,两人合力,将那网拖上船板。   贺九如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阵阵阴湿尸臭扑面而来,白惨惨的月光,照耀着白惨惨的死人面——却是一具新死不久的尸首!   他一下松了抓网的手。   死者是个妇人,遍体绫罗,头插朱翠,通身珠光宝气,十根浮肿的指头,紧绷绷地套了十二枚硕大的金戒指,无论手腕,脖颈,耳朵……全然戴满珠玉金饰,煌煌华彩,不像是投江而死的人,倒更像是殉葬的什么皇妃公主。   船老大捏开这具金碧辉煌的尸首面颊,它口里竟还含着枚硕大滚圆的明珠,被月亮一照,越发光耀惹眼。   “发财了,小兄弟,”船老大浑身战栗,眼神狂热,“发财了!看看这个,我们发财了!”   贺九如慢慢捏紧拳头,下意识试图劝阻:“船家,逝者的金子碰不得……”   “死人的金子碰不得?怎么碰不得?!”船老大猛地瞪圆眼睛,眼白凸出道道血丝,“我说碰得就碰得!你不要是吧,你装什么圣人,你看这个,这个,这个……”   他手脚发软,抖索着扯下尸首上的金项圈,上头吊着颗指肚大的浑圆珍珠,“你还拼什么命,熬什么苦工?!这一颗珠子就价值百金!你不要?”   月色下,船夫的面颊诡异地肿胀着,口角溢出白沫,双眼血红,竟如入魔一般。   “人各有志。”贺九如后退一步,谨慎地说,“只是投江而去,实在算不得体面。大哥你想要这些金银,我自然不会干涉你的缘法,但求你善待逝者,上岸后挑选一处风水宝地,将尸首好好地安葬便罢。”   盯着他,船老大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定定看向贺九如的面庞,眼中似是显出一线清明。   “你,你当真不要?”   贺九如摇头:“不要。”   船老大目露凶煞之气:“可你若说出去……”   “此事与我无关。”贺九如举起手,“你若是不放心,那我也没法给自己证明。只有一点,我走南闯北多年,没有点本事,断然活不到现在。你舀上来的尸骨,我与它非亲非故,干涉不到你的行动,只能说两句好话,央你到底给它一个体面归宿。但你要是想动手?行,那我们就比划比划。”   船老大沉默不语,像是被他镇住了。贺九如也不多话,转身进到船舱,靠着货车坐下。   此时,距离金河不到数里。   他听见后方帘响,船夫一声不吭,自去船头摇桨。一阵飞也似的破浪分水之音,贺九如闭目养神了半个时辰,渐渐听见岸边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敲梆子声。   金河城到了。   船靠岸,贺九如和船夫一起抬着货车上到渡口。他把剩下那钱银子递给对方,船老大叹了口气,并不肯要,只是低声道:“小兄弟……”   “船家,收下吧。”贺九如道,“我只奉劝你,千万别留着那具尸首的任何东西,上岸后,找个安稳地方葬了它,兴许还能……”   船老大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吧,小兄弟,别说了,走吧。”   他执意不听,贺九如无法了,他不好横加干涉他人的因果,只能点点头,推着货车上岸。   清冷的月色照着船舱,同时照着被草席胡乱裹着的女人尸首。贺九如转身离去的刹那,那女尸蓦地睁开双目,爆出一对血红淤肿的眼球,怨毒地恨恨盯着年轻货郎的背影,等到船夫踏上船头,它很快又闭上眼睛,重新恢复成面目僵硬的尸体模样。   贺九如并不知晓身后的事,他推动货车,走在城外的小路上。行至深夜,城外皆不见摊贩,月亮孤零零地照着小路,他的余光忽而发现什么东西,就在旁边的野地里闪。   他一转头,四野白茫茫一片,唯独在路旁多出三间新坟。眼下坟包开裂,其间居然滚出了一连串,滴溜溜的雪花银两!   贺九如惊地将眼睛擦了又擦,确认自己真的没看错,从坟里滚出来的就是足光足色的大银子。   怪事……不能拿不能拿,走了。   贺九如才不可能去动死人的东西,他赶紧默默念佛,急忙离开这里。   到了城门口,还有许多如他一般等待进城的商贩,分门别类地排成了长队。他本来已经做好在这里等候一夜的准备,不料远方骤然响起连串的马蹄响,一队人马高举着火把,自道路尽头疾驰跑来。   “开城门!”为首一人大喊,“贵人莅临,开城门!”   贺九如连忙和旁边的商贩低头躲避,金河城的城门轰然开启,最后一名纵马而过的“贵人”转头望了排队的人一眼,转头对守城的士兵说了什么。   他走远之后,士兵大喊道:“贵人开恩,特许你们今夜不必等待!都过来吧,排队进城!”   贺九如心中一喜。就这样,他连夜进了金河城。   固然夤夜无人,贺九如走在街道上,还是能看出城中白天的富丽繁华。他正愁不知道睡哪儿,街道前头的一间大客栈便走出一个人,是提着泔水桶出来的店小二。   “哎哟,客官!”见了贺九如,小二眼前一亮,赶忙迎过来,“您可是要住店啊?”   瞌睡有人送枕头是很好啦,可是……   看了眼“宝楼园”的大招牌,贺九如面露难色,他可住不起这么好的店。   “看您也是四处行商的老板吧?”店小二笑眯眯的,“您别着慌,听我说,我们宝楼园的掌柜的平生最是乐施好善,他又格外喜欢接待外地客商,只要您来,一天只消一钱银子的资费,饭菜热水一应俱全,怎么样?”   贺九如傻眼,这么实惠?   “您再打眼看看,这么晚了,哪家店还开着呢?也就我们宝楼园了,”店小二劝道,“恐怕您找上一圈儿,最后还得到我们这儿来。”   贺九如犹豫了下,这家客店固然便宜得叫人咋舌,可一天一钱银子,一百个大钱,未免太过破费奢靡,钱可不是这个花法啊!   ……算了,他一咬牙,已经这么晚了,就先在这里住上一夜,等明天再找便宜客栈也不迟。   于是,店小二帮忙推着车,邀他进店。贺九如还是第一次住这样好的客栈,在他打量装潢的时候,掌柜的提着盏精巧油灯走来,热情洋溢地邀他上楼,甚至亲自引他走到房间里。   受到如此优待,贺九如不由受宠若惊。他站在宽敞的卧房里,连连赞叹大城市民风淳朴,人心向善。   他往柔软的床铺上一坐,突然瞧见床头的软枕有点凸,底下似是埋了什么东西。贺九如随意伸手,掀开枕头一看。   ……底下是一堆圆润粲然的金珠,约莫有数十颗,亮汪汪地盘在床褥上。   贺九如:“……”   这一路走来,莫不是见鬼了?   他盯着这堆金珠,心头的惊骇大于惊喜。从女尸,坟银,再到此刻的床金……难道邪魔还在用聚宝盆迷惑他?   不,不太像。   馍馍人虽然也要给他很多金银财宝,可那是为了赔偿柴火的事,他一说不要,它就收起来了,又何必大费周折,施展这一路的异样诱惑?   贺九如心中疑窦频生,他站起来在整间房内仔细查看。几乎是直觉般的,他的目光被内间的小小神龛所吸引。   他大步走过去,抬起神像细看。这只是个面目模糊,雕工简陋的小木偶,坐在一堆木雕的钱山宝海上,借着烛光,贺九如转过底座,摸到上头刻着两个磨损严重的字迹。   “长……”他喃喃道,“长,宝?”   长宝。   长宝仙官!   贺九如眼瞳骤缩,浑身汗毛倒立,像烫到了般丢开神像。   这里是长宝仙官的地盘。   金河城,自己已经走进了仙宫成员的要塞之一,现在,又住进了信徒开设的旅店!   实乃羊入虎口,他慌忙回身,却见门外火光烁烁,几个长短不一的影子从墙的另一头逼近过来。贺九如急得不行,到处找地方躲,床上有金子不能去,床底是封死的,其余家具全都一览无余……没奈何,他只好紧紧地拴着房门,再把身子一躬,蜷在门板下头。   客栈的门大多是上头雕隔栏,糊纸,下头做实心木板的构造,贺九如就缩在实心门板的角落,戒备着这些信徒会有什么手段。   “他可睡下了?”掌柜的声音,此刻脱去伪装,他的语气狞恶凶残,阴冷得令人吃惊。   “借命钱都放在他枕头底下了,不信他不碰!”店小二的声音,尖细如鬼,咯咯地笑。   “打探一下。”掌柜的说。   头顶顿时传来两声异响,是店小二舔破了浆纸,屏息凝神地往里窥探。   “奇了怪……”半晌,店小二道,“床上没人,屋内也空荡荡的,他莫不是察觉到风声,跑了?”   “不可能!”掌柜狠狠说,“仙官有令,要他的人皮,抓不到他,仙官要的就是我们的皮!再仔细找!”   贺九如的掌心全是冷汗,喉咙犹如吞冰,凉得挂心。   他感到门被推了两下,外头道:“门栓住了。”   这句话过后,屋外的火光便暗下去,再无动静。   他们走了?   冷汗打湿贺九如的后背,心跳更是失衡,此刻不在梦中,他以一敌多,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的。   不,不太可能,我没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这既然是长宝仙官亲自下达的命令,那他们肯定没那么容易放弃……   贺九如缩在门板旁边,苦苦思索对策。就在这时,他身侧陡然吹过一阵微风。   他抬起头,一下愣住了。   ……哪来的风?   他的旁边是实心木板,房中窗户紧闭,哪里来的风?   他喉头微动,慢慢地,一点点地转过头去。   房门最底下,不知何时已经被抽去了一块暗格,此刻露出的方形空隙中,挤着半张面无表情的苍白人脸。   宝楼园的掌柜趴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颗凸出的眼珠近乎全黑。   他正与贺九如直勾勾地对视。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正在惬意地洗澡*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还是贺九如:*忽然发现一双偷窥的眼睛*妈呀,有人偷看!   黑泥:*扑进来,把偷看的人一口吞掉*   还是黑泥:*开始偷看* 第219章 太平仙(九)   霎时间,贺九如一口气提不上来,面皮变得比死人还白。   千钧一发之际,他耳边只回荡着老贺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告诫。   ——“出门在外,谁要敢偷看你,你就伸手插他眼珠!”   这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本能动作,贺九如闪电般弹出两根手指,狠狠往暗格里一插!   令人欣慰的是,这些长宝仙官的信徒终究是肉身凡胎。他一戳下去,男人即刻爆发出杀年猪的惨叫。   “宰了他!砍断他的手脚!!”掌柜破口大骂。   下一秒,几把柴刀将门板劈成飞溅的木屑残块,满房里寒光闪烁,贺九如急忙狼狈地侧身翻滚,将茶桌上的水壶水杯全部砸出去,又将桌子一把掀翻,砸在破门而入的打手身上。   黑夜里巨响连天,房间更是乱成一锅粥。贺九如骇得心惊肉跳,赶紧趁机会夺门而逃,跑出走廊,还没跨出两步,就感到有什么东西突然抓住了自己的脚腕,阻力相冲,他一个踉跄,差点把脸都摔成平的。   贺九如低头一看,居然是从旁边客房里伸出来的手,他再抬头一看,唯见一条长廊里手影重重,全在空气中拼命乱捞乱抓,犹如无间地狱里,一群迫不及待要拉人替死的水鬼。   他吓得心慌意乱,这时候哪还顾得了许多?遂七手八脚地一顿狂踩,一路跳着跑到楼梯口。掌柜捂着眼睛厉喝:“追上去,抓住他!抓不住人,我先剥了你们的皮!”   三个打手并两个店小二赶快应声,一行人追着贺九如下到大堂,贺九如慌忙奔去撞门,然而门窗早已紧紧锁住,如何撞得开?他拼命摇晃了一阵,见柴刀已然冲自己当头劈下,方躬身滚地,狼狈地躲过了四五把寒光凛冽的刀锋。   贺九如眼见大堂脱逃无望,危急关头,他的脑子倒是没有冻僵,急急地朝着后院奔去。跑过柴房的时候,见他爱若珍宝的小推车就在那里孤单地停着,自己却无能为力,不能推着一块跑,一时间心如刀绞,只得暂且挥泪痛别小推车。   “抓住他!”   “他在墙上,别让他跑了!”   身后沸沸扬扬,奈何跟谁比腿脚,都别跟货郎比腿脚。他这些年翻山越岭,游商四方,靠的就是两条长腿,这会儿不用推车,贺九如放胆狂奔,竟转眼间便把若干打手甩出一截距离,麻利地踩着柴堆上墙,翻身出去了。   “开后门!抄近路追!”   一堆人凶神恶煞地开了客栈后门,抄近路劫在贺九如身后。此刻满城死寂,街上一堆人举着凶器喊打喊杀,竟无一个差役出来制止。好容易看到前头有一队宵禁巡逻的官兵,贺九如像抓着救命稻草,赶忙叫喊:“救命,救命!有人要杀我!救命!”   那队官兵默然不语,只是一味往前走,贺九如顿感不妙,莫非此地的官府也是仙官爪牙?   ……不管了!横竖要试上一试,搞不好就找到一线生机了呢?   他跑到跟前,借着天上微弱的月光,贺九如的心脏蓦地停跳一拍。   这些官兵的头都是反的。   他们还在整齐划一地往前走,可头颅全然以不可能的角度转在后面,两眼血红,脸孔浮动着铜钱色的青气,一面巡街,一面死死地盯着贺九如看。   贺九如冷汗直流,再不废话,转身就跑。   他逃得全身湿透,心跳如同擂鼓,他初来乍到,更兼不认识路,只得在街头巷口不管不顾地乱窜一气。   然而,他到底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绕了一大圈,不料重绕回原点,和其中一个打手撞了个正着。   “哪里跑?!”   对方狰狞一笑,举刀就砍。贺九如躲过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没看好脚底,冷不丁地被颗不知打哪儿来的银溜子一滑,险些把脖子往刀刃上送,幸好躲得及时,仅仅是裂帛刺耳,把后背的衣服划破一大片。   金河城确实遍地是金,可惜都是要我命的金!   贺九如暗叫倒霉,他实在不知该往哪儿跑了。惊慌失措间,他忽然望见前头街角种着一颗大柳树,树下有个什么极高,极诡异的东西,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偷看。   眼熟无比的巨丑和巨恶,眼熟无比的瘆人双目,黑洞洞的尖长下巴——不是馍馍人又是哪个?   这一刻,贺九如差点哭出声来。   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丑哭的,还是被感动哭的……反正两者都是差不多的合理吧。毕竟异域他乡,猛然见到这么一个熟悉的身影,实在叫人既想呕,又想笑。   身后是追赶杀来的打手,前方是不成形状的妖魔,但贺九如没有多做犹豫,拔腿就往东西那边跑。此时,人心竟当真比厉鬼还可怖。   身后的打手定睛一瞧,则即刻吓得腿肚子哆嗦。   “那,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有妖怪,有鬼!”   “妖怪!鬼!”客栈老板的眼珠被贺九如一下戳伤,这会儿还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事,他一把夺下打手的柴刀,恶狠狠道,“金河城世代供奉仙官,哪里还有妖鬼?还不快给我上!”   紧接着,贺九如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当他跑到东西身边的时候,这个家伙望见提刀冲来的掌柜,一声不吭,竟也开始掉头就跑!   贺九如的眼珠子差点瞪得比灯笼还大。   这简直匪夷所思到了一定境界。   人说鬼怕恶人,可从没说过邪魔怕恶人,怪物怕恶人的。贺九如的确双拳难敌四手,打不过身后的追兵,可要说这家伙也打不过,那就太扯了吧!   贺九如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喊道:“你跑什么?你长这么高都白长了,你不会一腿一个把他们踢飞吗?!”   他可是亲眼所见,这家伙能把一头大厉鬼像揉面团似的揉到嘴里,怎么现在对着几个凡人,却要跟着自己一块儿逃命了?   东西一边逃跑,一边嘶嘶地喘气。   实际上,它的道理很简单:   活人,厉害,一拳能把自己打出个大窟窿,很痛,不行;一个活人打不过一群活人,一群活人更厉害,大概能把自己打出很多个大窟窿,更痛,不行。   后面那群打手望见一人一魔都在跑,反倒壮起胆子来了,大声喊杀着朝他们冲来。贺九如本来就赶了一晚上的路,如今又累又饿不说,还饱尝惊吓,速度自然慢了下去。   而东西,它倒是可以溜得很快,只是万一它溜了,一群活人把它看上眼馋的这个活人打死,它吃不到肉,该怎么办?因此反而紧跟在贺九如身后,缀着不肯跑远。   “用刀飞他!”客栈老板大喊。   打手得令,一柴刀飞过来,但落点偏了,正正打在东西的后背。   几乎是眨眼间,刀刃溶解,刀柄腐烂,以至于肉眼看上去,就像一把刀刹那没入了它的身体似的。   咦。   东西站住脚。   不疼。   贺九如一回头,见它呆呆地立在那儿,他跑得喉咙腥甜,忍不住边咳边喊:“别傻站着了,要跑就赶快跑!”   东西迟缓地尝着铁水和木浆的味道,没有动作。   为什么不疼?   人用拳头打它,用脚踢它,用毯子拍它……这些都是很疼的,可是,这次怎么会毫无感觉?   “先把它乱刀砍死!”掌柜急躁地大骂,“想提前上路是不是?我成全你!”   打手当真鼓足勇气,五六把刀齐刷刷地砍下来,贺九如大惊失色,忍不住上前两步:“喂!你们别……!”   “别”什么呢?   别欺负它?别伤害它?   这个时候,他真的以为东西会被这群疯狂的信徒砍成碎块。   磨得雪亮的柴刀“唰”一下捅进东西的腰部位置,以普通人的身高,也只能捅得到这里。东西睁着两颗纯黑无光的狞恶眼球,它试着抬起手爪,一把攥着最前面的人,将其像片轻飘飘的羽毛一般提起。   “啊……啊……”   打我,用你的手打我。   全世界的酷刑加起来,比不上眼下剧痛的万分之一,打手只能竭力弹跳,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   与无相魔接触的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皮肉已如浓浆赤水般腐烂剥落,他反抗了,还击了,用白骨嶙峋的手掌拼命推打对方了,可惜,对方仅是轻轻一捏,连他的骨头也化作髓液,淋漓地滴落下来。   不疼,真的不疼。   东西很惊喜,它感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权威,还有那些古老傲岸,巍峨亘古的品德,令众生惧怖的品德又回来了!它听见悦耳动听的哀嚎惨呼,随便一抓,满手尽淌着温暖宜人的血水肉汁。   它高高兴兴地捕捉着这些此刻才知道要逃跑的活人,与鬼灵邪仙不同,这些活人的质地比最鲜嫩的小鹌鹑还要脆弱,嚼不了两下,骸骨全化成了水,不一会儿,它便将宝楼园的经营团队吃得干干净净,一滴不留。   东西还嫌不满足,恰巧此刻,拐角赶来三队倒脸的官兵,似乎是要讨伐诛恶什么的,它照样来者不拒,再不害怕这些“活人”的威力,一手一个抓起来,全然吃得忘我,吃得磬尽。   贺九如:“…………”   贺九如岂止是看呆,险些快要看吐了。   他傻傻地盯着东西,此时此刻,他方意识到,呆傻的妖魔同样是妖魔,残酷,暴虐,嗜杀,恶毒……一切妖魔所具备的品质,它都具备。   东西回过头来,它黑洞洞的下巴沾满粘腻滴落的浓血,漆黑的眼球中颤动着极致强烈的兴奋。   它的能力回来了!它终于可以品尝最后的大餐,并肆意享用这个人的血肉——   贺九如愣愣地望着瞬移到自己面前,凶猛张开下颔的恐怖妖魔,身体动得比思维更快。   ——他一拳砸在东西的腿上,直接给它打飞出去,好像是把腿给敲折了罢……?   “别拿你嘴巴冲我张那么大,”他下意识道,“血呼啦滋的,谁爱看。”   东西滚在地上,疼得“啊啊”喘息,抱着腿来回打滚。   这个人是不同的!   接二连三的惨痛教训,总算叫它明白了这一点。   这个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大千世界,他是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活物——他打得我好痛! 第220章 太平仙(十)   贺九如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了眼自己的拳头,再看看横在地上翻滚,嘶嘶气喘的东西,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它刚才吃人的样子很可怕,但此刻满地打滚,想叫叫不出的模样,又怪可怜的……   他拾起根树枝,走到不远处蹲下,探长手臂,戳戳对方。   “要不是你突然跑过来,我也不会打你的。”他为难地说,“我打人一般,打鬼就可疼啦,你看你,吃到教训了不?”   戳到东西身上,树枝即刻腐蚀成一摊黑灰,贺九如及时松开手,挠头叹气地盯着面前这摊玩意儿。   “还疼吗?”他问,“我感觉也没多用力啊,真有这么疼?”   东西不滚了,东西转脸过去,极端怨恨地瞪着他。   “不疼了就快起来,”贺九如催促道,“这地方是长宝仙官的势力范围,你也吃了他的鬼差,他肯定跟着要找你的麻烦!”   他想了下,又问:“不过,你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馍,对不?你觉得长宝会认识你吗?”   东西没有回答,它忽然抬起头,盯住人身后的天空。   不用回头,贺九如已经察觉到了当下发生的异样。   城中骤然大亮,宛若白日突降,那不知名的天光将四面照耀得一片茫茫。贺九如慌忙回头,只看见金河城内忽然升起了一座山!   是的,一座山。   只是,寻常的山是由石头和树木组成的,而这座山却是由铜钱,元宝和肥肉组成的巨大肉山!   半空中彩绸飘飞,金铃连响,犹如朝觐般竖起两排从小至大的白银人像,一路延伸到肥胖肉山的脚下。肉山捧起一枚宛如圆日的明珠,将周身珊瑚宝玉的辉光折射至千门万户,照得四下里纤毫毕现。   “……莫道铜臭污仙家,这钱眼本是人肉枷,财帛色里鬼画押……”   与三仙那时一样,白银人偶保持着麻木僵硬的微笑,高高举起掌中供奉的珍宝,贺九如又听到了时隐时现的歌声。   “……尽道说堆山积海富贵厦,怎生是刮骨吸髓阎罗衙,只听那钱串子摇响人骨噼啪!”   “实在稀客。”   肉山——或者说长宝仙官——开口了。   牠的嗓音尖尖细细,带着柔滑的金属质地,听得人心口发凉,喉咙发紧。   “自打三仙小贼盗取了我的聚宝盆,潜逃得无影无踪之后,我就再不曾离我的宝贝这么贴近过……看来你们不光杀了我的差使,还杀了三仙小贼,是吧?算你们有点本事。”   长宝仙官若有所思,话锋一转:“既如此,你和你身后那个丑东西,全都并入我的麾下,待到赎尽罪孽,功德圆满,便随我腾云驾雾,位列仙班,如何啊?”   东西低低地“唬”了声,似乎觉得很有趣。   贺九如定定精神,大声道:“我不想惹事,更无意冒犯!我……”   他顿了下,想到如今已经和后头的家伙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犹豫半晌,还是道:“我们可以马上离开这里,您大人有大量,就宽恕我们这一次吧!”   长宝仙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逆贼,对比牠巨硕的体型,他们不过是两颗芝麻,一颗大得多,另一颗小得多。   小芝麻有点本事,身上的气息也很棘手,倒像是什么十世修行的善人,看不透;大芝麻呢,丑恶得多,也难搞得多,不知为何,长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么个东西,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牠冷笑一声,再不跟他们啰唣。长宝仙官舒舒服服地坐在无尽的奇异珍宝当中,张开肥厚的巨手,遥遥地一挥。   四面里,轰隆隆地传出了剧烈的水响。   贺九如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迎面而来的是一场山呼海啸的铜钱潮!   它们从每一条街道的尽头咆哮冲来,差不多与两旁的房屋等高,几乎瞬间就涌到了贺九如跟前。离得近了,贺九如分明看见,每颗铜钱的孔洞中间都生着颗圆溜溜的眼珠子。   不难想象,它们会在流通集市的时候如何窥探宿主的生活与秘密。   “快跑!”贺九如顾不得许多了,他一把抓起东西的……不知道是什么部位,总之抓起来就跑。   东西被他的手烫得浑身翻腾,它看看这个人,又看看身后的铜钱海啸,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它一起逃跑——难道是为了给自己抓个垫背的盾牌?   转眼间,一些零星的铜钱就喷到了贺九如背后,给他打得哎哟乱叫。好在东西看起来高大,实则轻轻的一条,提溜起来就能跑,贺九如索性把它往自己胳肢窝下头一夹,还能逃得更快些。   也不是要给自己找盾牌。   那他为什么要带我一起跑?   贺九如逃得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回头一看,老些铜钱已经喷跳到了东西身上,密密麻麻,像活物似地不停往它身体里钻,委实瞧得人眼疼牙酸。   “唉!”贺九如气急,赶紧噼里啪啦地给它拍打下去。东西正等着狠狠吃痛,没想到,这次人的手落在它身上,除了很烫之外,居然没什么别的感觉。   ……哦?哦。   东西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要打我,所以我不痛。   那他怎么不打我?   贺九如紧急刹车,一个拐弯,冲进另一条街道。他大喊道:“我们分头跑吧!看起来那家伙不认识你,分头跑,说不定生还的几率还大一些!”   东西:“啊……啊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抓着我,不放我下去?   奇迹般地,贺九如听懂了它“啊啊”的意思。   “别犯傻了!”他大声斥责道,“我放你下去,你又跑不快,肯定会被那些铜钱活活吞掉的!”   依他先前所见,此物确实白长了两条如此之长的腿,跑起来还没个狗利落。   不懂。   遇到他之后,东西就有了好多不懂的事情。它不懂为什么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不懂他打它怎么就那么疼,不懂他干嘛要夹着它一起逃跑,还不把自己当成垫背的护盾……   东西的思维很简单,它只知道吞吃,毁坏与杀灭——亦或者这三者都是同一个概念,只是被它颇具创意地演绎成了不同的形式。遇到想不通,吃不下,更无法消灭的事,东西便会煎熬得十分难受。   想不通就不想。   它伸长手臂,一把环着人的腰肢,自己则支起两条腿,直接把人抬起来。双方的位置顷刻置换,上一秒,贺九如还跑得险些口吐白沫,下一秒,他怎么突然就被东西裹在手臂下头,像夹个小枕头似的带着跑了?   贺九如:“?”   当下的状况着实诡异,贺九如吓得吱哇乱叫,手脚乱扭,唯恐被东西的逃命速度拖累。东西低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人好轻啊。   终于,它可以借着此刻的状况,把人随便抓起来掂动,而且还不用被打了。东西新奇得像得到了一个稀罕的玩具,将贺九如左手倒右手,翻来覆去,颠着乱看乱捏,眼神里充满好奇。   贺九如恼羞成怒:“你再这样弄我,小心我揍你啊!”   见他捏紧拳头,东西吓了一跳,急忙收敛神色,让爪子向上一抬。   贺九如惊得大叫一声,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被东西轻松地抛飞出去,在空中划出道漫长的弧线,跌落在房顶的瓦片上,滴溜溜地滚出好远,方才减缓势头。   他并未受伤,只是浑身摔得闷痛,止住滚落的趋势,贺九如赶紧扒着屋顶爬起来,内心充满茫然。   那个家伙怎么要把我丢出去?它想干什么?   眼前是轰然浩大如山海的铜钱大潮,贺九如爬起来的那一刻,正好看到大潮组成一张凶猛合上的血盆大口,将东西毫不留情地撕扯在其中,一口吞进!   贺九如呼吸停滞,在这一刻呆愣住了。   ……它是为了救我?   它是为了救我,才牺牲它自己的?   长宝仙官面露喜气,抚掌而笑,只剩两条细缝儿的眼睛更堆得没有一般,接着饶有兴致地俯身细看。   在吞掉了无相魔之后,铜钱海潮便一直处于沉寂蠕动的状态,仿佛一头正在消化反刍猎物的巨兽。长宝仙官轻轻拍手,道:“来,来。”   出乎牠的意料,一向如臂使指的法宝,竟没有听从牠的命令,只是继续拥堵在街道上微微弹动。   长宝仙官皱起眉头,喝道:“来!”   铜钱浪潮依旧没有回应,唯有颤动的幅度越发剧烈。   长宝仙官的脸已经阴沉下来了,牠猛地抓起两圆小楼大小的黄金元宝,犹如经天流星,先后悍然撞向铜钱海潮。巨响大作,那两颗元宝也像被吸附进了数不尽的铜钱当中,纹丝不动地凝固在接触面上。   贺九如连滚带爬地扑到前面的屋顶上,专注地瞪圆双目,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铜钱山的缝隙中,逐渐流淌出了漆黑的,翻腾的,粘稠的污泥状液体。   它们比世间最猛烈的王水还要厉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如山如海的铜钱,并且借助它们快速地扩张着身形。它们吃干净了那些长眼睛的钱币,接着吃干净了两颗大如楼房的元宝,最后耸立在城中的,是近乎与长宝仙官一般巨大的漆黑泥浆团。   无形无相,无体无貌。   长宝仙官慢慢攥住手中的明珠,像攥着一棵救命的稻草。   “无相魔!”牠凄厉地嘶声道,“无相魔,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呃……其实它是跟着我来的。”贺九如小声插话,“也没有专门要来找你啦……”   东西没有回话。   它腾空而起,恍若一团迅猛如电的乌云,一道至恶污秽的天罚,沿途吞噬了不尽的白银偶人,无数的金银财帛,朝着长宝仙官当头罩下!   仙官慌不择路,惊惧地摇响一身尖锐钱财,只顾着将明珠举起,试图以光亮阻挡无相魔的脚步,然而一切都太徒劳了,明珠须臾碎裂,光芒寂灭,无相魔腐蚀,并源源不断地榨取着融化的肉山浆液。   长宝惨叫的时间并不长久,仅是短促地划过夜空,便就此终止。无相魔贪婪地吃尽了牠的一切,最后将牠的残躯一并连根拔起——   贺九如一眼看到,长宝仙官像极了一株扎根在金河城里的肥胖植物,身下的肉须根系俨然分明,当下恶心得差点气不顺,一头撅过去。   金河城里,仙官不见了,东西的体型同时在缩小。贺九如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跑过去看看。   “喂!”他叫道,“你没事吧?还好吗?”   在那个长宝遗留下来的彻地巨洞旁边,贺九如瞧见了东西如今的形态。   它重新变回了原来瘦长高大的外观,只是被肤色覆盖的地方更多了。以前顶多只有一张惨白的脸,如今连肩膀都是阴白的的颜色。   ……不得不说,这点变化对它自身的美丑来说,实在不算很大。   “你怎么样?”贺九如小心地道,“你,你受伤了没?”   听见他的声音,东西转过一张依然畸形的脸,它的爪子正拼命在嘴里捋着什么。   “怎么啦?”贺九如赶紧问,“是嘴巴伤着了?还是吃到了什么不该吃的……”   “嗯,嗯嗯……”东西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我……”   “你?”贺九如一惊,“馍馍,你会说话了!”   吞噬了长宝仙官之后,它总算长出了一条完整的舌头。   “我……名字,”东西断断续续地道,“有,名字。不是馍馍。”   贺九如:“哦?”   它确实是有名字的,依稀记得,在那些永恒漆黑,永恒漫长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不停地对它重复着一个名号,它因此被人为地赋予了意义,身上的枷锁亦因此更加坚固,难以逃脱。   “殷……”它迟疑地说,“殷……不寿。我的,名字,殷不寿。”   贺九如:“殷不瘦。”   殷不寿:“殷不寿。”   贺九如:“殷不受,这个名字好奇怪啊!呃,不管了,那我叫贺九如,大概比你的好一点吧!”   殷不寿:“啊……”   殷不寿思索了一下,点头:“嗯。”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一边吃面,一边快言快语地说话*哈哈,我爹给我取名九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蛮有文化的,不赖!你叫什么?   殷不寿:*张开嘴巴,因为还不熟练,没办法一口气说完*啊……啊……   贺九如:*停下,感到奇怪*啊啊?你叫这个名字吗?   还是贺九如:*思索片刻,快乐大笑,接着咀嚼卷饼*不管了,以后你就叫馍馍,比啊啊好!   殷不寿:*不知道怎么解释,人说话的速度太快了,没办法插嘴,不禁流下屈辱的眼泪* 第221章 太平仙(十一)   贺九如和它呆呆地对视了一阵。   东西——好吧,殷不寿——尽管在外观上叫人咋舌,乍一看奇丑,仔细一看还不如乍一看,可人的适应性毕竟是强大的。见多了之后,再面对那种令人想死的扭曲,就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贺九如打起精神,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殷不寿的舌头弹动一下,很明智地把“我想吃了你”这句话咽进肚子,摇摇头。   “金河城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贺九如哀叹道,“你刚刚杀了长宝,我好像也被这个鬼地方贴了通缉令……”   他摸摸咕咕叫的肚皮,一下想起货车里还放着自己的干粮,“啊”了一声,赶紧掉头就跑。   殷不寿盯着他,稍作停顿,便迈开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凭记忆,贺九如找回宝楼园的招牌,着急忙慌地跑进后院,看到小货车还好端端地停在那里,立刻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兴高采烈地扑上去,拍拍货架上的灰,把车推出院门,见殷不寿就在不远处站着,遂上去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俩尽快离开这座城?”   殷不寿慢吞吞地问:“离开,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里很危险,”贺九如诧异道,“你吃掉长宝没错,但这个城里全都是牠的信徒啊!要是他们打过来……”   他忽然顿住,因为他看到,殷不寿在“咔哒咔哒”地活动下巴,对于一个人来说,差不多就像咂嘴。   “你,不许随便吃人。”贺九如警觉地说,“吃人会变丑,还会被道士追着打,可怕得很!”   在适应了它的舌头之后,殷不寿的声音介于“怪异”和“可怕”之间,它说话的声音浑厚,含糊,发音带着古怪的转折,完全是一个非人的生物正对人类语言鹦鹉学舌时的模样。   “人,香,”殷不寿满怀骐骥地道,“道士,香。”   贺九如吃了一惊,复又威胁道:“那你要是随便吃人,就会被我追着打,怕了没?”   殷不寿恨恨地闭上嘴,不吭声了。   你也香,它在心里不甘地嘀咕,你最香的。   吞噬过长宝仙官,殷不寿似乎觉醒了某些天性般的特质。它既不愿放弃贺九如这个猎物,又不想跟着货郎整夜整夜地往山林里跑——野地崎岖,更无衾裘美食,华衣豪饰,有什么好待的?   这么想着,它推推贺九如。   “进去,进去。”它说。   贺九如一头雾水,被它推得直往客栈后院里退,因怕它把宝贝推车给搞坏,贺九如只得先推着车,靠在院落边上。   殷不寿吹起一阵腥风,令院中柴火枯草滚滚而落,胡乱遮盖住货车的大致轮廓。接着,它依照先前的样子,夹起贺九如,往客栈里走。   贺九如:“你要干什么?”   殷不寿不答,它发现一件事,就是只要自己不显露出攻击的姿态,活人便不会骂它,打它,即便是被它这样夹在身上。   它以野兽般的直觉,一点点地试探着人的底线,这个奇妙的过程使它感到高兴,同时还有点暗暗地上瘾。   殷不寿控制着身上腐蚀万物的恶孽之气,一步一步地滑上台阶。杀人事小,若是把这栋暂时的栖身之处毁坏,那便得不偿失了。   带着活人,它上到最高层,最好最大的客房。贺九如伸长脖子,看它用锋利尖长的指甲轻轻一触锁眼,锁芯瞬间腐烂,整扇门随之打开。   这是宝楼园里最好的房间,一般只用来接待借宿的官员。房中大小隔间皆以绢面屏风相隔,黄铜的长明灯造型雅致,将落地宝瓶,以及挂着金纱帐的酸枝木高架全都照得水色粼粼。桌椅案几一应俱是鸡翅木的,上头錾着简拙的如意纹,一张红褐色的兽皮毯子恍若滚着火光,从墙角的软榻上流下。   “哇——”贺九如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   殷不寿放开他,对这里的环境并不满意。   长宝的行宫倒是勉强合格,只是牠死得彻底,想必行宫已经开始倾颓落败……算了,总比山野强。   “这里,住。”殷不寿说。   贺九如惊讶地看着它。   “不会,发现。”殷不寿补充道。   此刻天还没亮,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贺九如也没力气去追究什么房费的事了——索性他是付过钱的!交了足足一钱银子呢,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追杀了一通。   他长长地挤出一口气,像是把这些天的疲惫全挤走了。他歪歪扭扭地戴着网巾,再歪歪扭扭地蠕动过去,把兽皮毯子拽下来裹在身上。   “所以……”贺九如安顿下来,忽然开口,“你是从仙宫里逃出来的,是吧?”   殷不寿点头。   “你犯了什么事,他们要把你关起来?”贺九如问,“让我猜猜……你吃了仙宫的很多仙人?”   殷不寿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生下来,就在那里。”殷不寿张开巨大嶙峋的爪子,比划着一个监牢的形状,“逃走,丢掉很大的,变成小小的,成功。”   贺九如挑亮灯火,尝试理解它的意思。   “就是说,你原来是很大的……嗯,大概这么大,为了逃跑,你变成这么小,”他跟着费劲儿地比划,“然后才能成功跑掉?”   “嗯。”   “那,仙宫现在是在派人追杀你吗?”   殷不寿想了下,摇头。   “牠们不敢。”它说,“牠们怕我,吃牠们。”   “哦,”这个回答让贺九如没来由地松口气,殷不瘦虽然是妖魔,可是看起来呆呆的,还肯舍命救自己,真要把它再关起来,他也不忍心,“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跟着你。”殷不寿没有犹豫,“跟着你,很好。”   贺九如挠挠头:“这……我先说好,我是要去梁京送信的,天子脚下,那里可是仙宫的大本营呢。你真要跟着我,万一被仙宫发现了,他们一块儿来围攻你,我怎么救你啊?”   “跟着你,”殷不寿偏执地重复道,“跟着你,很好。”   “唉,行行行,跟着就跟着吧,你自个儿长了两条腿,我当然不能把你打走。”贺九如休息了会儿,恢复精神,掀开兽皮毯子,“我好饿,下去找吃的,你还想吃什么不?”   听了这话,殷不寿自发站起来,一声不吭,朝外走去。   它像无形的黑水,抑或浓郁的暗影,渗进门板的缝隙,即刻消失得不见踪迹。   跟着贺九如走了这些天,它已经将货郎的生活习性摸得透透的。不喜奢侈,不爱享受,敷衍了事地吃饭,随随便便地睡觉……殷不寿既然已经吃过一次毒药般的饼子,眼下抓住机会,势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要报复他,殷不寿心想,他给我投喂烂饼,我就要逼着他吃烂饭。   片刻后,殷不寿打开房门进来,它过大的爪子上,抓着一个小托盘。   借着火光,贺九如看到里头竟盛着几样精致新鲜的美食,一枚银制的酒壶,一尖碗莹白的米饭。   “难吃,给你吃。”殷不寿强硬地说,“吃。”   贺九如:“……”   这家伙不会在里面加了什么毒药吧?   看着被强塞到自己面前的托盘,再看看那张不由分说朝自己压下来,笑容畸恶扭曲的惨白长脸……贺九如连忙道:“好了好了,我吃,我吃!只要你离我远点,看得我都不饿了。”   他勉强拾起精巧银筷,夹着一根白玉芦笋,放到嘴里嚼嚼。   ……奇怪,挺好吃的?   贺九如眼前一亮,他讶异地扒着碗,挨个尝过去。   真的很好吃啊!自打出生,他还没机会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呢。   米饭清香,菜蔬清甜,鱼肉和羊肉全都又嫩又鲜——这顿饭要放在酒楼里,起码得要三四钱银子吧?   他狼吞虎咽,下箸不停,不消片刻,便将四个盘子一个碗扫荡得干干净净,光洁如新。   “我吃饱啦!”贺九如高兴地说,“谢谢你给我带的饭,好香啊!”   殷不寿:“?”   殷不寿报复失策,它生气了。   可是,看着这个人的笑脸,它的胸口和喉咙又有点痒痒的,很想撕开看看是怎么回事。   它这么想着,就真的这么做了。当着贺九如的面,它先将自己的胸前撕开,掏进去淋漓地摸索了一番,什么都没摸到,再顺着剖上咽喉,爪子锋利,尽情抠挖。   终于,它抠出了一颗圆溜溜的明珠,想来是吞噬长宝仙官时,尚未消化开的琐碎零件。   原来我是因为这个痒的!   找到理由,殷不寿满意了。   它抬眼,望着忽而惊呆了的活人,再想起自己先前打算促成的交易,于是,它把明珠往人眼前一递,说:“这个,给你,你,给我?”   贺九如呆滞道:“啥……”   大哥,你搞啥?这就是邪魔外道的行事方式吗我实在看不懂啊!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给我送了饭,让我吃了饭,结果转眼间就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出掏心掏肺,接着从体内掏出个珠子说这个给你你给我……你在玩什么游戏吗?我可不可以不参与这个游戏啊?   殷不寿解释道:“这个,贵,值钱,交换,你的肉,给我咬一口。”   贺九如愣了半晌,断然道:“不给,不换。”   神经病才会为了个破珠子让你咬一口嘞!当我傻是不是。   殷不寿着急,打算用并不熟练的口才说动人类:“珠子,卖很多钱,你,没有很多钱;我想,你的肉,我没有你的肉,我们,各取所需。”   还用上成语了……贺九如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笑,他掏出自己的钱袋,从里头拿出一锭银两:“谁说我没钱的?难道这不是钱吗?我才不给你卖自己的肉呢!”   殷不寿困惑,试图嘲笑:“银子,小,太小,买不了珠子。”   贺九如不屑一顾地道:“好吧,我的银子确实买不了你的明珠,可它却是我一文一文,一钱一钱,一两一两地攒起来的,你知不知道,我要攒到十两,才能打这么一锭雪花银?在我心里,靠脚踏实地,辛辛苦苦得到的钱财,就比你的明珠还要好一百倍。”   殷不寿愣住了。   它仔细观察着人手里的银锭,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明珠,来回探看一番,感觉……好像确实是这样,那锭凝聚着人的汗水,辛劳以及喜爱的银两,确实要比自己手中虚幻飘渺的明珠诱人太多。   人是好东西,他手里的银子也是好东西,这下,殷不寿开始两个一块馋了。   “我,换你的银子,”它说,“珠子给你,银子,我尝尝。”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吐出全世界所有的珍宝进行炫耀,试图引起人们的嫉妒,贪欲和丑恶嘴脸**得意地笑*   贺九如:*倒出自己小小钱袋里的小小银两,开始数*一个,两个,两个半……   殷不寿:*看呆了*   还是殷不寿:*眼馋人类的小银子,试图用全世界的珍宝进行交换*   贺九如:*警觉地捂住财产,立刻开始逃跑*   殷不寿:*立刻踩在不知何故出现的滑板上,立刻开始摇摇晃晃的追逐* 第222章 太平仙(十二)   它说得理直气壮,贺九如无语。   “不换,不给你尝。”贺九如道,“但是我吃了你的饭,可以给你钱。”   他心里有十分自我的一杆秤。宝楼园上下都是仙官信徒,追着要他的命,临死前极尽凄惨,他固然唏嘘,却不会为他们感到可惜;而殷不寿身为邪魔,一路跟来,非但不曾害过他,还救了他的命,偶有吓人之举,也被他三两拳打得在地上翻滚……   唉,由此可见,乱世当中,人心和魔心的界限早已模糊,哪里能分辨得清呢?   见它口水滴嗒,馋得实在可怜,贺九如刚刚历经生死劫难,这会儿把身外之物看得并不重,因此翻开钱包,从若干铜板银锭里翻找一阵,好容易挖出两颗来不及去熔成银锭的小银豆子,小心地递给殷不寿。   “喏,”他说,“饭钱。你……拿去尝尝吧。”   殷不寿抓起这两颗小得心酸的银粒,它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用表皮融化,而是十分人性化地丢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两下,吃掉了。   它扭合着黑洞般的巨口,层出不穷的锋利尖牙搓动磨合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在回味。   殷不寿咂咂嘴,再咂咂嘴。   ——香香的。   确实如此,邪魔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它吃到嘴里的味道,对它而言,人肉很嫩,三仙的肉很松散,长宝的肉比较有嚼劲……仅此而已。可活人给它的两颗小银子,怎么这般酥脆,咬一下就咯嘣咯嘣地溅开,炸得满嘴巴都阵阵发麻?   好香,吃了还想再吃。   贺九如戒备地瞧着这个口水逆流成河的家伙,捂住自己的钱袋。   “不给了!再想吃也没有了。”   殷不寿刚想说什么,窗外天光微熹,遥遥的哭喊声传来,沉眠了一夜,不知外界发生何等巨变的金河城终于苏醒了。   贺九如闭紧嘴唇,在宝楼园最高的位置,他倾听着满城兵荒马乱的动静。长宝尸骨无存,带来的不止是城中央那个缺失的大坑,还带走了不计其数的信徒性命——金河城世代供奉,他们与牠心魂相连,所以全都静悄悄地死在了昨夜。   满街马蹄攒动,兵甲撞响,官兵的喝令混杂在家家户户的凄厉叫嚷里……贺九如爬到窗下,胆战心惊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往下探望。   “怎么办?”他关上窗户,忐忑地回头问,委实造化弄人,如今他能商量的同伴,居然只有这么一个不通人情,没有人性的魔物,“我们还能走出去吗?他们会发现我们吗?”   殷不寿的利齿搓动几下,发出古怪的,深远粘腻的水声,仿佛它的巨口连接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门户,一条黑暗无光的渊谷。   “能走,不发现。”它说,“发现,吃掉。”   听到它肯定的答复,贺九如并没有安心多少,他长吁短叹一阵,身上实在困乏疲累得受不住,遂倒在床上胡乱睡了一会儿。他睡得不安稳,时眠时醒地捱到夜晚,又爬起来问殷不寿:“我们能走了吗?”   殷不寿回过头,它瞧着这个人,狡猾地问:“走,要报酬。”   贺九如没好气:“给你三个铜板,行了吧!”   殷不寿没吃过铜板,它固执地道:“尝尝,尝尝。”   贺九如:“……”   真是个饿死鬼投胎的。   贺九如掏出一枚铜板,抛给它,邪魔像条饿急的狗,一下咬到嘴里吃了。   不错,虽然没有银子那么酥脆,但是可以嚼成各种形状,也很有趣。   殷不寿吃掉铜钱,满意道:“五个。”   贺九如捋起袖子,讨价还价:“四个,除了你刚刚吃的这个,我再给你三个。”   殷不寿见人捋袖子,担心下一刻拳头就要落在自己头上,想了下:“好。”   殷不寿站起来,还像来时一样,把人往胳膊底下一夹,迈出两步,看到一旁的兽皮毯子,想了下,在背后张开一张嘴,将毯子往嘴里一塞,走了。   宝楼园静悄悄的,下到后院,贺九如赶忙下去,要推着自己的小货车。殷不寿就埋到他的影子里,在夜里展开一个漆黑的圆罩,笼着他穿过诸多官兵的巡视。   贺九如把拨浪鼓插在腰间,从金河城中距离最近的出口横穿出去。短短两三里路,走得惊险无比,等到成功跑出城门,他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停下来,把剩下三个铜板扔给殷不寿。   “呼!好险!”   殷不寿不能理解他的紧张,它嚼着铜板,跟随人类穿过崎岖的小路,跨越半个山头,总算来到平整开阔的官路上。   “你说,仙宫的人会发现长宝仙官死了吗?”货车的轮子在土路上转响,贺九如问,“他们会发现是你做的吗?”   殷不寿说:“会。会。”   贺九如:“那他们肯定会来抓你的。”   殷不寿:“不知道。仙宫,惧怕我。”   “哎,”贺九如忽然发现不对,“既然他们怕你,而且打不过你,那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关起来的?”   对于这个问题,殷不寿迟疑地思考了很久。   “不知道,”它说,“过去的记忆,我没有。”   贺九如:“噢……”   他有些怜悯这个傻瓜一样的家伙:“那你也怪可怜的。”   “什么是,可怜?”   “呃……就是,你很惨,我同情你,会对你好一点。”   “那你给我吃一口。”   “……不行。”   “那你给我吃银子。”   “不行!”   “你对我不好,你不可怜我。”   “……”   有生以来第一次,贺九如在殷不寿这里学会了翻白眼。   “那我换个说法,你很惨,我同情你,我以后不打你……唉你要干嘛?!”   “……啊!!”   “你刚刚想咬我的头吗?殷不受!你是想把我的头咬下来吗?!”   “你说了……不打我!”   “你要咬我的头我不打你我打谁!你再咬我还打我告诉你!”   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贺九如喘息如牛,嫌弃地拍打着落在衣服上的漆黑口涎,殷不寿艰难地从被压倒一片的树丛里爬起来,彼此都很不高兴,气恼得谁也不说话。   冻结般的沉默蔓延在官道上,走了半夜,贺九如累了,打算停下来歇脚。他把货车停靠到山林间的空地旁边,自己清扫落叶碎石,取出垫子铺开。   殷不寿愤怒地看着他,这个出尔反尔的人,打又打不过,吃也吃不得,吊在嘴边还馋得心慌,它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无相魔恨恨地恼了许久,半晌,从身体里“呸!”地吐出一大包东西,滚到贺九如脚下摊开。   “啥?”   贺九如拎起来一看,顿时惊讶。   居然是宝楼园的兽皮毯子!   他从未摸过,盖过那么软,那么滑的兽皮制物,因此在有限的时间里,总把它摸在身上裹着,临走前,还颇为不舍地摩挲一下,原样放回。没成想,殷不寿竟把它吞到肚子里,带到这里来了。   “你……”贺九如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说乱拿东西是不好的?可它是邪魔,并不遵循人类的道德守则;说你怎么想到要拿这个给我?可它依然是邪魔,它心里哪里有“对人好”这个概念呢……   殷不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条简陋的毯子吞到肚子里,一路上带着,但此刻见到人怔怔复杂,似有懊悔之色的表情,它一下就舒坦了。   说了要对我好,结果又在我身上揍了一拳,现在后悔了吧!知道不该打我了吧!   贺九如愣愣地说:“你把它含得太久,毯子都掉色了……”   殷不寿张望一下,果然,原先红褐色的鲜艳兽皮,此刻都变成了奇怪的灰黑色。   “但还是谢谢你,”贺九如神色复杂,微笑道,“不问自取确实是不好的行为,可你能记着我喜欢这个,我……嗯,承你的心意。”   殷不寿吃了一惊——它又开始浑身痒痒了。   它在原地呆站片刻,本来想当着人的面把皮剥下来看看,然而距离火堆太近,到时候把火弄灭了,还得挨人的打,遂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地跑到林中,自个儿窸窸窣窣地剥皮,急匆匆地翻找了一圈原因。   贺九如觉得莫名其妙,他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它跑回来,只得铺了床,自己先躺下休息。   那边,殷不寿把自己快翻了个遍,仍然没找到发痒的理由。   怪事。   它匆匆忙忙地去,心事重重地回,望见地上睡得香甜,身下垫着兽皮毯子的人,殷不寿缩着两颗狰狞的眼球,很不愉快地瞪了他许久。   都是你,它心中烦闷地嘟哝,都是因为遇到你,我才会多出这么个毛病的!   贺九如浑然不觉,一觉睡到天大亮。   他收拾铺盖,把那条毯子也叠放进货车最下面,叮叮当当地上路。走出没几步,他忽然问:“殷不瘦,你在我的影子里藏着吗?”   半晌,地下传来闷闷的回答。   “……嗯。”   贺九如眉开眼笑,神采飞扬地推动货车,重新回归官道。   暑热难耐,沿着通往梁京的方向一路前进,他总算在前头望到了一家酒肆,贺九如赶紧大步跨过去,向店家买碗凉米酒解暑。   “店家,这里往前,离歇脚的地方还有多远啊?”贺九如抹着额头上的汗珠,接过店主手里的酒碗,询问道。   店家笑吟吟盯着他,不知为何,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   “小兄弟,你要径直往前走,不作停歇,那也就罢了,你若要中途停留,那可要当心。”   贺九如喝了一口米酒,茫然道:“这怎么说呢?”   “人鬼有别,”店家轻飘飘地道,“你年轻正盛,当心误入鬼市,耽搁性命。”   他口中的米酒一下冰得倒牙,寒气直从脚底往上溢。   贺九如不声不响地放下碗,他好像尝到了一缕凉腥的水草,正在稀薄的酒水里飘摇。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满意地缩在毯子里*这就是,我的安慰毯……   殷不寿:*沉默地站在旁边,不知何故,显得十分邪恶*   还是殷不寿:*换掉毯子,把自己变成毯子,裹在人身上*   贺九如:*冒冷汗,立刻开始做关于自己被一滩泥巴吃掉的噩梦* 第223章 太平仙(十三)   倒霉。   贺九如强忍着牙缝里的不适,在他眼里,酒肆店家的脸孔逐渐煞白,逐渐溢出青黑的死气,她笑意盈盈的明亮双眼,亦逐渐僵硬犹如鱼目。   他若无其事地掏出几枚铜板,支付酒钱,察觉到脚下的影子骚动不安,他调转脚后跟,轻轻一踩。   地上发出细微的“吱”的一声,店主转过头,对贺九如笑道:“小老板,你那里可有针线布头?我有不少衣服破损着,只是怕招笑话,想着自己补一补哩。”   贺九如:“哦!有的。”   他去货车上取下针线筐,让店主自行挑选。她兴致勃勃地选好针线,转身找零钱的时候,贺九如看到她的后脑淋漓滴水,泥沙混合着旧血,浸湿了发辫。   趁此机会,贺九如将碗里的米酒全泼在地上,他的本意可没有叫殷不寿喝,但殷不寿已经吸溜一下,把地上的酒全吸到自己肚子里去了。   贺九如无语,想它喝也就喝了,谁知下一秒,殷不寿再做吸溜,直把人手里的酒碗跟着吸走,咣地吃了。   贺九如大怒,正欲手舞足蹈地踩踏一番,店主却已转过身来。他只好先不露声色地接过店主的钱,讪讪笑着道:“抱歉,天气炎热,蚊虫比较多……”   要是个真碗,贺九如二话不说,立刻赔了,可这偏偏是个鬼碗,他拿什么赔?只好跟店主插科打诨,引开对方的注意力,哈哈笑过去后,赶快推车上路。   跑出十多米远,贺九如才斥责道:“你干什么吃人家的碗?”   殷不寿同样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你干什么,不让我吃鬼?”   贺九如鼓捣半天,才把那根塞到牙缝里的水草拽出来。他的牙齿生得雪白整齐,这根草倒是卡得严严实实的,费了他不少工夫。   “人家又没有恶意,”他把店主交给他的纸钱放在路边,道,“许是她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或者此处的地势特殊,她被困在这里,抑或是执念不消,难入轮回……不管怎么说,她肯提点过往行人,这就是善举呀!”   殷不寿:“什么是,善举?好吃?”   贺九如:“唉你光知道吃……别人对你好,你当然要回报别人,这叫有来有往。一来二去,善缘不就结下了?”   殷不寿:“为什么?”   贺九如:“什么为什么,道理就是这样的嘛。再不济,就算你不作回报,那也别想着吃人啊。”   殷不寿:“为什么?”   两个为什么,给贺九如问懵了。   他张口结舌了半天:“这个……因为,呃,以恶报德,跟天理不符,是要遭报应的,所以大家尽量都不这么干……”   殷不寿一喜:“报应,我吃。”   别人是油盐不进,它是只进油盐,贺九如蓦地暴躁:“……你吃个锤子!我不许你吃!那行,你记着,如果有人对你好,你却要反过来去吃人家,我马上就要拿大拳头揍你,明白了?”   殷不寿:“……”   殷不寿含恨忍辱,缄默半晌,闷闷地嘟囔:“拳头,我不吃。”   一人一魔杂七杂八地聊着天,看前方岔路口有棵大树,贺九如干脆解了头带,扇着湿漉漉的鬓发,想去树下纳会儿凉。   “我知道,酒肆店家说最好不要在路上停留,”他道,“要是我去那边的树下坐坐,你觉得会有什么危险吗?”   殷不寿:“危险,没有。”   “真的?”   “真的,”无相魔咕哝道,“我在。”   贺九如遂放下心来,快活地往树下一坐,喝水扇风。   “外头天气这么热,你不难受吗?”他好奇地问。   “太阳之气,没用。”殷不寿回答,“众生受难,我欢喜。”   贺九如:“……”   算了,跟这家伙真是没话讲。   休息完,贺九如拍拍裤子,准备起身,殷不寿继续钻到他的影子里。走在官道,眼看傍晚将至,夕阳滚着瑰丽的金边,将昏沉的暮色笼罩大地,林间几点飞鸟惊飞啁啾,无端激起人的乡愁。   “嚯!”贺九如惊叹,“下头有座城!”   转过岔路,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路回转曲折,一路向下延伸到浩渺的巨城当中。群山雄浑,镶在当中的城池便如一张四四方方的立体地图,灯火辉煌,飘飘星点,与万户人家的炊烟一同上升到云间。   贺九如高兴道:“太漂亮了!这是什么城,怎么来的时候没听说过?”   身边静悄悄的,无相魔没有回答。   贺九如察觉到不对,迟疑道:“殷不瘦?”   ——不是错觉,殷不寿突然在他的影子里消失了。   贺九如顿觉不好。   从头到尾,这家伙几乎是没有理由地粘着自己,如今忽然消失,必定是出事了。可见酒肆老板说得都是真的,路上就不能停下来歇息!   他急忙推着车,想回到先前那棵大树底下寻找,不料来路断绝,过来的路径早被树木山岩堵得水泄不通,林间郁郁葱葱,只剩他脚下的一截路还清晰可辨。   经历了这违背常理,十足灵异的一幕,若要换作旁人,此时最低也得吓得神志失常,然而贺九如内心焦急居多,恐惧偏少,他只顾放声大喊,担心那个只知道吃的傻蛋出事。   “殷不瘦!殷不瘦!”贺九如扯着嗓子呼唤,“你在哪儿?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错误就出在这里——姓名确实可以算作召唤鬼神的咒语,然而自始至终,贺九如对“殷不寿”这个姓名的理解,实在与真相差之千里。他不明白,更想不到,“不寿”这样凶邪诅咒的字眼,居然也可以当作名字,因此要么喊“不瘦”,要么叫“不受”,这时候当然唤不来无相魔的真身。   贺九如叫唤许久,嗓子都喊哑了,完全不见殷不寿的影子。眼下后退无门,再停留到路上,唯恐再出什么意外,只好前进。   他再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了,贺九如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戒,推着货车,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   通往山城的路看似漫长,实际上,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时间如何流逝,巨大的城门便已然矗立在他面前。门口只有稀稀拉拉的数人排队,等候进城的查验。   贺九如忐忑地掏出路引,殷不寿的骤然消失,以及路上的诡异遭遇,难免令他心下不安。   很快排到他,贺九如交出路引,供守城的士兵检阅。士兵看了看纸质路引,再看看他,忽然将嘴一咧,露出个大到不自然的笑容。   “恭喜发财!”   贺九如一愣:“谢谢?”   他不知道这人在恭喜什么,刚想开口询问,士兵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大力将路引拍到他怀里,强硬地把人赶进了城门。   贺九如被推了个踉跄,也不好和当兵的争论分辩,只能一头雾水地推着货车往城里走。   这座城市比贺九如去过的任何一座城都要繁华,脚下的青石路面平整光滑,砖块缝隙里闪着细细的亮光,仿佛弯腰就能拾到金银,道路两旁,分别摆放着各式提灯宫娥的高大石雕,雕像做得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着实令人惊叹。   不过,临近夜幕,街上的行人却十足稀少,偶有几个,也是无精打采,面色苍白,好像还没睡醒一般。   贺九如叮铃铃地推着车,左右探看之时,不留神蹭到一个过路的行人。他立刻道歉,对方既不发火,也不说没事,只是表情奇怪地打量贺九如,接着,忽而将嘴一咧,露出和守城士兵一模一样的诡异大笑。   “恭喜发财!”   贺九如:“?”   什么鬼?   他满心的莫名其妙,对方已经把笑一敛,继续半死不活地向前赶路。   贺九如再推车向前,这时候,街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无论男女老少,望见年轻的货郎,便如同望见什么稀奇异兽,罕见奇观,不约而同地往他这边靠拢。待贺九如发现不对,离得近的行人,脸上已然挂起了大到扭曲的笑容。   “恭喜发财!”   这一声就像野地狼嚎,顿时激起一片重复应和的声响。恍若行尸走肉,众人瞪圆眼珠,齐齐狂笑,齐齐对着贺九如狰狞大喊。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贺九如浑身上下的骨头俱都凉透。   傻子都知道要跑,他这时候是真的想念殷不寿了,起码它是真的能把这群鬼东西一口吞掉!   他将推车护在身前,猛地撞开先头几个堵过来的行人,自己则朝着人少的方向发力狂奔,转过不知多少个拐角,直至那片诡异的恭贺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贺九如才勉强停下,颤抖着喘气。   真是见了鬼了……这破地方是怎么回事?   “小兄弟?”他喘得急促,不防听见前方传来的呼唤声。   “小兄弟!”   贺九如用力抬头,瞅见前方小巷昏暗,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就站在小巷深处,冲他遥遥招手。   他惊魂未定,戒备地盯着对方,跑得太急,一时间气血上涌,不由呛咳起来。   “别站在那儿了,小兄弟!”老人轻声道,“当心被他们追上来,又发现你!”   贺九如转头看看,果不其然,那片连声作响的“恭喜发财”,已经离他越来越近。来不及多做思考,他赶紧推着货车,头也不回地冲进小巷。   “来来来,放下你的车,到我家里喝口水吧,”老人叹一口气,快速打开房门让他进入,“这也怨不得你,这地方早八百年就变样啦,自从城中兴起瘟疫,不少人都变成了那样的可怕模样。外地人不来,城里的人又死伤甚多,我也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生面孔了。你到这儿干什么?”   贺九如喝了口水,低声道:“我……我来这里找人。我的同伴丢了,我得先把它找见。谢谢你,老人家。”   “哦……”老人摇摇头,“你的同伴在这个地方丢了,那恐怕是凶多吉少啊,唉。”   他默默无言,仿佛想起了什么伤感的往事。片刻后,老人引贺九如来到内间的厢房,对他道:“小兄弟,你先在这里休息,老汉还有个女儿,平常饭食起居都是由她照顾,我让她给你做点吃的端来。别嫌弃,就当在自己家一样。等天亮了,你再出发。”   贺九如感激万分,连忙道谢。   目送老人离去,他关上门,在这间小小的厢房内坐下。   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过问,这座诡谲的城市到底叫什么名字。   “天啊,”贺九如捂着脸,头疼不已,“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自打途经松林村开始,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就彻底失去了控制,以前走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个鬼,现在是走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个人。所以,这座山城,也是处在仙宫成员的控制之下吗?   ……殷不瘦,你到底跑哪儿去了?赶紧回来啊! 第224章 太平仙(十四)   夜色昏沉,贺九如坐在窗边冥思苦想,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记忆——譬如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他越想,心里就越是模糊没底,脑海里犹如蒙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送信,我要去梁京送信……”他喃喃念叨,“然后呢?送信,除了送信,我还能干嘛呢?”   恰逢此时,他面前的窗棂被“扑扑”地敲响了。   贺九如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望着窗户,屋内灯火昏暗,隐隐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开窗啊,”影子细声细气地叫道,“有人吗?开窗啊!”   贺九如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对。   闷热的空间逐渐渗入微妙的寒意,他镇定自若地坐在这间狭小的厢房内,听着窗外拍打的声音越发迫切,像是后面有恶狗在追咬。   “开窗啊!我是来送饭的,快把窗户打开!快把窗户打开!”   贺九如仍然坐着不动,他警惕地注视着震得咚咚狂响的窗格,外头的力道之大,拍得木屑簌簌直掉。   老翁不知所踪,迄今为止,他更没看见“女儿”长什么模样,只听见外头的动静一声大过一声,只怕响得左邻右舍全能听见。   坏了,难道这就叫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打开窗户!”外面的喝令已经不再纤细了,而是近乎凶恶的咆哮,这声音不辨男女,轰鸣如同打雷,“打开窗户!我让你打开窗户!!”   与此同时,屋外的拍响更加暴烈,几乎撼得墙壁都在摇晃,房梁发出嘎吱难耐的呻吟,一阵一阵往下落灰。人坐在其中,就像坐在巨浪横波的小船上,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然而贺九如仍然没有动,他缓缓捏紧双手,尽管掌心出了些汗,心跳得也有点快,可他依旧冷静,闭住嘴唇,一言不发。   窗外的拍打声忽然停了。   这死寂的刹那短暂且漫长,贺九如默默地在心里数数,谁知数到第三息,房门也开始撞响了!   小厢房犹如一枚晃在巨人手里的核桃,被暴怒的恶鬼甩得震天响,门、墙、窗一齐摆荡翻滚,贺九如连忙抓住床柱,还是被撞得有点想吐。   不知过去多久,响声停下了。   屋内屋外一片静悄悄,贺九如急忙调整呼吸,平复心跳。他坐在被褥凌乱的床榻上,身体还在方才的余震里隐隐发麻。   除了他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四下里万籁俱寂,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两声轻微的响动。   “咔哒”,“咔哒”。   贺九如抬眼一望,窗户的缝隙里,竟不声不响地伸进了数根蠕动交错的阴白长指,正悄悄地拨动那底下的插销。   他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手掌还没来得及扑到窗前,插销轻轻一响,窗户“吱呀”抬开一道缝隙,一张狞笑的森然鬼脸蓦地弹出,与他正正相对!   “小郎君,怎么不开窗?”   鬼咧开血口剑齿,怨毒地笑问道。   贺九如骇了一跳,当即敛神屏息,捏紧拳头喝道:“我开你的头——”   拳头还没砸到恶鬼的头上,他的身体往前一扑,猛地睁开双眼,心口兀自扑通乱跳。   厢房里燃烧着昏暗的灯火,一派寂静,哪里有什么恶鬼开窗?   ……是梦?   贺九如心有余悸,微微气喘,他一摸脑门,全是细密汗珠。   此刻,门外传来彬彬有礼的敲响。   贺九如犹豫一下,他低声道:“……谁?”   “郎君,请吃饭了。”一个女声细细巧巧地道,“粗茶淡饭,请您不要嫌弃。”   主家的女儿来了,贺九如赶紧起身,但不等他开门,房门已经无声开启,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站在屋外,手里托着木盘。   女郎羞涩一笑,进来放下一碗饭,两碟菜,一边摆桌,一边道:“郎君刚刚可是睡着了?我方才敲门,见无人应答,所以又等了一会儿。”   贺九如忙说:“劳您费心了,确实小睡了阵子。”   “您梦到什么啦?看您睡得那么香。”女郎低低地笑道,“是不是梦到好吃的了?”   她这么一说,贺九如的视线就移到了桌子上。   盘子里瘫着几张菜叶,被油一浸,犹如软塌塌的人皮,了无生气地堆在上头,数杆菜心,就像折断的指骨,僵硬硬地交叉支棱。   “不是梦到饭食,”他情不自禁地说,“是鬼。”   女郎的手臂停了一下,道:“鬼?是什么样的鬼?”   “恶鬼,”贺九如道,“青面獠牙,想吃人的恶鬼。”   “啊!”女郎十分惊讶,“难道说,是这样的鬼吗?”   背对着贺九如,她猛地转脸,头颅直接扭至身后,黑发黏连纠缠,一张鬼脸苍白似纸,利齿如刀,双目唯余漆黑的空洞,溅着两行淋漓的血泪。   贺九如:“!!”   贺九如:“我去你——”   他吓得原地起跳,接着箭步上前,马上就要一拳捶在鬼脸上,然而身体再度一踉跄,倏地睁开双眼。   贺九如骤然惊醒,“咣当”扑在桌子上。   ……是梦。   这仍然是个梦?   他的冷汗浸湿了后背,心头的重跳一直不曾平息,两重诡异的梦境让他的神魂摇曳不定,无法平静地稳定着自身。   也就是我的命硬,八字也硬,否则早就魂魄出窍了……   贺九如站起来,他确定自己走到了鬼魂缠绕的凶险之地,只是还不确定该如何破解。寻常遇到的鬼灵,要么对他退避三舍,要么在凶性发作前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如今遇到的恶鬼,却控制住了整个梦境的节奏,难免令他觉得无所适从。   这时,房门又一次被敲响。   贺九如站住脚步。   已知鬼魂可以从门与窗的两重途径进到房间,我若要破门而出,难保不落入恶鬼的计谋,可我要是等在房间,那就必须尽快打中鬼灵的本体,以免再多几重梦境,被晃得神散魂丧。   所以,它这次会从哪里来?   贺九如谨慎地观察着室内的环境,门外的敲响一阵疾过一阵,夹杂着女郎细细尖尖的呼喊:“郎君,你在里面吗?开门啊,我来给你送饭了!”   贺九如沉默地绷紧了身体,慢慢朝窗口退去。   门板震动片刻,不动了。   一派寂静中,贺九如身边的窗格哗啦一响,惨白鬼面陡然探进,裂开血红巨口。   “小郎君,怎么不开门?”   贺九如早有防备,抄起桌上的砚台,一砚轮出!   “我开你的头!!”   当下一砖横扫,直把女鬼轮得头破血流,哀嚎一声,向后倒飞出去。   打中了!   贺九如跳出窗户,追着恶鬼,提着砚台就要打。此刻的小巷人家已经变成了阴森鬼墓,乱石掩映在丛生的枯枝败叶里。   “黄口小儿!”女鬼狂怒大骂,“你可知我是谁,我乃……!”   它被一砚撂在地上,头上破了一大块,却像个石雕泥塑的人偶,贺九如管不了许多,接着一砚砸出,把剩下的脑门哗啦打得稀烂。   鬼魂发出叫人恶寒的嚎叫,脱离了人偶的躯壳,逸散成一缕黑烟,朝着远方去了。贺九如正转头找那个剩下的老头儿,忽地看到身后半座小山半的坟包轰然一动,居然摇开一张沟壑万千,山石构成皱纹眉眼的老人面来。   贺九如大骇:“妈呀!”   坟老人哀嚎道:“宫娥——”   见到贺九如,坟老人将青石的眉峰一厉,狞恶道:“我要你偿命!”   人形的鬼怪,贺九如应对起来不在话下,可面对如此巨型的存在,他就束手无策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把砚台一丢,拔腿就跑。   他在前头跑得飞快,身后的山石轰隆如雷,疯狂往下砸。贺九如真觉得自己像只小老鼠,在人脚下拼命逃窜。   情急之下,他实在顾不得自己的货车,只顾往外头狂奔。贺九如跌跌撞撞地穿过跌宕崎岖的乱葬岗,接连滚出幽暗深邃的小巷——   眼前光芒大亮!   ——金鱼的灿烂大尾蓦然摆过贺九如的鼻尖,各式各样的煌煌彩灯犹如半透明的游神,纷纷烂漫地直升夜幕,照亮了这座山城的中央主道。彩绸灯带在其间梦幻地穿梭,垂下的明亮灯笼犹如连绵珠串,照得四方犹如白昼。   黄昏时分,此地还是杀机四伏的危险所在,夤夜一至,仿佛异界的鬼神全然苏醒,带着懒洋洋的喜悦行走世间。   贺九如目瞪口呆,他收不住劲,趔趄地撞到道路中央,登时撞散了几个鬼灵的魂体,再擦着几个无面神的身体跌过去,激起一片叫骂声。   “看着点啊!”   “赶着去投胎呐?!”   贺九如管不了这么多了,为了躲避坟老人的捕杀,他一边大喊“抱歉抱歉”,一边往人堆……鬼堆里钻。   西街狐狸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半条街都被头戴大花,穿红着绿,直起两条后腿走路的狐族占据了。贺九如睁大眼睛,迈开长腿,直接从乐队的头顶飞跨过去,恼得狐狸们大嚷大叫;他掠过那些在雾气中不断变换形态,或高耸入云,或低矮如栅栏的阁楼,将它们无理地打散;裁缝铺子里,小鬼正不辞辛苦,把染缸里的彩布一匹一匹地往外抽,他跳着脚蹦哒过去,险些踩到它们扎起来的尾巴尖儿……   他把“对不起”和“抱歉”喊了大概一千遍,总算冲出鬼神的大潮,甩脱穷追不舍的坟老人,冲到另外一个区域。   “断魂香大甩卖,历史最低价!”   “西域新进的舞伎,买五赠一!”   “句芒符、百宝图残片,过期不候!”   “元宝香烛全场半价嘞——”   逃出生天的贺九如张大嘴巴,感觉自己就像个乡下来的土包子,突然掉进了神奇纷杂的万花筒里,两只眼睛哪里够用?   他一路走,四路望,在形形色色的鬼怪和商品之间盯得眼花缭乱,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这一批都是新到的鬼仆拘役,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任君挑选!客官,喜欢什么样儿的?”   贺九如路过展示鬼仆的台子,正在看热闹,他的目光从若干狐妖花鬼,纸人木偶之间跳过,忽然就发现了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   ——殷不寿被五花大绑,怀里缩着贺九如的那条兽皮毯子,捆成一条干巴巴的麻绳一般,胡乱撂在高台底下。   “殷不瘦?”贺九如震惊地扑过去,大声呼喊,“殷不瘦!喂,醒醒啊!”   任凭他怎么呼唤,殷不寿都一动不动,恍若睡死了一般。   “哎哎哎,”奴隶贩子横起鞭子,往台下一戳,“客人,你可要守规矩,想买仆役?先掏出钱来!”   贺九如急得辩解:“那是我的……呃,我朋友!你们干什么抓它?它不是你们的奴仆!”   奴隶贩子眼见他指的是殷不寿,顿时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这丑八怪是你朋友?”贩子眨着不均衡的四只眼目,“哼,我这里买什么都要钱,就算是丑八怪也不例外。想要它?那也得掏十万阴司金纸。”   贺九如目瞪口呆,他哪里拿得出什么“十万阴司金纸”?   “没钱?”奴隶贩子冷笑一声,“穷光蛋就滚开,别耽搁我做生意!”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发现走丢的殷不寿,同时发现它已经被拴上了商品项圈*喂,这明明是我的黑泥,不是你们的吧!   殷不寿:*呼呼大睡*呼呼,呼呼呼……   还是贺九如:*实在拿不出鬼用的钱,只好换上围裙,开始打工赚钱*殷不瘦,我讨厌你……你欠我太多了!   还是殷不寿:*在梦中感应到人穿裙子,忽然惊醒*呼呼呼……嗯……嗯嗯嗯?! 第225章 太平仙(十五)   他即刻大呼:“有钱!我有钱的!这个钱行不行?”   当下顾不得许多,忙从钱袋子里往外抓银子,谁知贺九如的手一伸出来,周围的精怪鬼灵便一片噫呃作呕之声,忙不迭地避开了他。   贩子唬了一大跳,捏着鼻子大骂道:“你来砸场子的是不是?这里谁要活人的臭钱,业气熏天!鬼市要的是阴司金纸,你是听不懂哪个字?滚滚滚,赶紧滚!”   ……鬼市。   贺九如一愣,银钱从漉湿的指头缝儿里滚滚而落,跌进袋子里。   “等一下,我这个朋友,它是……它很凶的!它什么都吃,很危险,要是它醒过来,我也不能保证贵铺能出什么事!”他回过神来,努力做着最后的尝试,却不好说“三仙和长宝都被这个丑八怪吃了”,只好避重就轻地渲染一下殷不寿的凶恶之处。   然而贩子并不买他的账,讥讽道:“管你是饕餮还是穷奇,进了我们的缚妖索,一概是案板上的肉罢了!”   贺九如着实无法了。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他还不算个强龙,总不能攀上台子,把奴隶贩子两三拳掏死罢?这里光他一个人,他又该往哪儿跑?   见他还想分辩什么,贩子横眉竖眼,没好气道:“我说你,没钱又不买,那就别耽搁大家生意,往旁边去,后头还排着队呢!”   贺九如被身后的大潮挤到一旁,台下的鬼怪兴致勃勃,七嘴八舌,手中挥舞金纸,点名要购入台上哪个仆役。奴隶贩子一改恶声恶气的面目,摇身变出四只手来,和蔼可亲地收钱营业。   他失魂落魄,衣袖凌乱,唯有向后退去。幸好殷不寿生得天然丑恶,所有鬼怪全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它,连多看它一眼都不敢。   耶,殷不瘦是卖不出去的赔钱货!   贺九如高兴起来,这起码给了他时间和机会去筹钱。   可它怎么不醒?   贺九如很清楚这一点,假如殷不寿真的醒着,无论奴隶贩子,抑或此地的妖精灵怪,难敌它一口之合。那问题又来了,它到底是怎么被捆住的?它身上的黑泥,怎么没把什么“缚妖索”腐蚀干净?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什么。   毯子。   我的兽皮毯子!   那条毯子原本被他好端端地放在货车底下,不知怎的,此时却被殷不寿皱巴巴地揉在身上。他晓得这魔头是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侵蚀之力的,难道,它是为了不弄坏送给自己的那张毯子,所以才一直收着能量,哪怕在昏睡之中?   想到这里,贺九如有点感动,虽然怪怪的,但还是感动……   他连连叹气,走到现在,宝贝货车被埋在小巷里,不敢回去取,同行的伙伴也被当作可以随意贩卖的奴隶,跟条发霉的咸肉似的倒挂在高台上……自己孑然一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助。   正在失魂落魄之际,旁边的小摊上响起一道声音。   “孩子,别在那傻站着了,来这儿坐着歇歇吧。”   贺九如转头一看,一个眉发皆白,长得如人参般的婆婆朝他连连招手,贺九如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婆婆点一点头。   他犹豫一下,还是挤到摊子前,见锅内白雾翻涌,蒸着扑鼻清香的汤羹。婆婆一边擀面,一边道:“我就不请你喝汤了,你心里要有数,也别吃鬼市上的东西。”   贺九如坐下来,低声道:“谢谢老人家。敢问老人家,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婆婆舀了一碗汤,递给旁边的鬼灵,不紧不慢地道:“并非人世,而是鬼神灵体的暂居地。从前它没有管束,大家其乐融融,只把这儿当成个做买卖的地方,自打它有了监管人,很多事都变了。”   “监管人?”贺九如问。   “挑灯照破胭脂井,望见前朝堕月人。”旁边不知名的鬼灵低声道,“掌灯娥。”   “三百掌灯宫娥,”婆婆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可曾见过她们了?没见过,抬眼看看街边,可不到处都是她们的模样?”   贺九如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刻想起坟老人哀叫的那声“宫娥”,一滴冷汗不由从额角落下。   “呃,”他说,“请问这‘三百掌灯娥’到底是……”   “三百个残念不消,又狠毒厉害的小丫头,同心同体,倚仗着福生寿海的大仙宫。”婆婆收回碗,语气似有讥嘲道,“平日里,第一喜欢分散到各处,玩弄误入此地的生魂;第二喜欢苛捐杂税,敲骨吸髓——倒是跟生前的旧主学了个十成十;第三喜欢华妆珠玉,出行时必然煊煊赫赫,照夜燃灯。”   说话间,只听身后遥遥传来急促的马蹄撞响,一队铠甲锵然的骑兵横冲直闯,踏过各式鬼灵的头顶,骨手一扬,将通缉令撒得遍天飞扬。   “有没有见过这个生魂?!”   “见此魂者,上报必有重赏!”   “抬头起让我看看!”   闹得整条街鸡犬不宁,一张白纸恰好飞到贺九如旁边,他看了眼,一口气差点从鼻孔里呛出去。   怎么还有会动的通缉令!   真的,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上头的人像活灵活现,四肢衣饰齐备,惊慌急忙地在纸上奔跑——倘若描绘的不是他本人,这该是多么稀罕的玩意儿。   下头还依稀印着几行小字,什么“打伤宫娥,十恶不赦之罪”……   贺九如蹦起来,下意识就想往桌子底下钻,但婆婆的手比他还要快,“哐当”一下,便把他的脸按在了一盆面粉中间。   “你是什么人?抬头!”   鬼兵到得跟前,勒令贺九如露脸,婆婆不动声色,把他的头抓起来。   “一只贪吃鬼罢了,”婆婆轻描淡写地道,“不劳几位费心。”   鬼兵似乎颇为忌惮这长得如人参一般的婆婆,视线在贺九如面目全非的脸上转了一圈,便一言不发地纵马离开,自去别处查看。   “已经走远了,”婆婆说,“你的脸不必擦,就这么着吧。”   贺九如喷出两道面粉,再把眼睫毛上的抹干净,他知道,自己这就算躲过一劫了,缓过劲儿来,连忙道:“谢……谢谢!”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嘛。”婆婆端详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瞧着你,总觉得不似凡人……这样好了,给你指条明路,沿着这条街,你可去到六库泉府,那是鬼神掌管财帛的去处。凡是前世行善,积有余德,或是今世家人提前备好阴司钱钞的,都能提出一笔嚼用来,用这个去救你的朋友,我想应当绰绰有余。”   得了指路,贺九如欢喜不限,连连道谢,婆婆又叮嘱道:“掌灯娥睚眦必报,如今你打伤了一个,余下两百九十九个都要来找你的麻烦,捞出你的朋友,你们须得尽快离开鬼市,不可在此地久留。”   贺九如立刻应承下来,顶着张白生生的面粉脸,他赶忙跑向婆婆口中的“六库泉府”,指望着能提点阴司金纸出来。   老贺是不指望了,货郎是个风餐露宿的行当,忙起来自己都顾不上,哪里有余力去提前准备什么阴司钱钞?只是不知道我的前世算不算好人,有没有积攒下多余的功德……   他一面想,一面忐忑地混进鬼怪的队伍,进到大厅,来不及看周边奇煌的装饰,便被推到一名形似大嘴青蛙的鬼差身前。   翻开着手里的记名簿,鬼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张嘴漏勺似的宽阔。   “姓名?”鬼差懒洋洋地问,牠坐着,贺九如只能躬腰站着。   “回官爷,”贺九如已是习惯了这些官差的做派,也不恼,只笑道,“我叫贺九如,越州祁县人。”   “干什么来的?”   “我,我来提钱,”贺九如掩盖着心虚,“我想提十万……十万阴司金纸。”   鬼差瞪起溜圆的眼球,喝问道:“你真有钱?想着来碰运气,看自己前世是不是什么大善人,家里亲戚有没有给自己烧纸的鬼可太多了,多得能排到我姥姥家去!我可告诉你,要是你账上没钱,却来这儿消遣我,我一定要人拿鞭子把你抽得半死,明白吗?”   贺九如将心一横,不管了,赌一把!牠真要抽我,大不了我就跑。   “我有钱,”他大声道,“我肯定有钱的。”   鬼差盯着他看了会儿,眼中的凶光逐渐平息下去,牠再打了个哈欠,困意朦胧地伸出带蹼的手指,在记名簿上翻找。   原来真的是青蛙妖?贺九如在心中胡乱猜测。   “贺九如,越州祁县人……”鬼差透明的手指一行行往下扫,贺九如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贺九如,贺……嗯,看到了,在这儿。”   贺九如咽了下喉咙。   鬼差皱起眉头,凝视着纸上的一行名字,牠感到纳罕:“有钱……你确实是有钱的,可上面怎么没写你有多少钱啊?”   贺九如讷讷道:“这我也不清楚了。”   “算了,先取十万看看。”鬼差回过头,喊道,“开库!越州祁县人士,贺九如,取十万阴司金纸!”   后方雕刻着青蚨的古铜大门上,开着从小到大的几百个门窗,上下攀爬的小鬼听到这话,当下爬到最小的门窗边上,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铁钥匙打开。   然而,门那边等候许久,都不见金纸递出。   “怎么回事?”鬼差不耐烦地催促,“越州祁县人士,贺九如,开库取十万金纸!怎么这点小事还要磨磨蹭蹭的?”   忽然之间,贺九如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发颤。   没错,就像地震,或者岩浆喷发之前的先兆,大地在颤动,六库泉府在颤动,那扇巍峨如山的大门更在颤动。诸多小鬼上蹿下跳,惊惶尖叫,大厅里的鬼差也惊地跳起,彼此忙乱地查看情况,交头接耳。   ——轰然巨响,犹如十万个摇撼大山的雷霆,一齐狂猛地砸在六库泉府的鬼门关上!贺九如耳旁“嗡”地一声,眼前发白,整个人被震荡的声波吹得飞起,直直向后翻出十来米远。   但是那雷霆巨响始终不曾停歇,层叠如海啸,一浪叠着一浪,一波赶着一波,将古铜的巨门拍打得哀嚎摇晃。不住有喷溅的金光从那扇不幸打开的小门里往外涌,大厅里乱成一锅粥,鬼差主簿们竭尽全力爬起来,嘶喊道:“快关门!快把门关上!”   哪里顶得了用?巨响不止,震荡不止,其余鬼灵没有一个能靠到跟前的,紧跟着又是一轮响动,不知谁号了一嗓子:   “财库要炸了——!!”   贺九如连连叫苦,他原本只是要取一点金纸,好把殷不寿赎回来,谁知还能出了这样的岔子!他连忙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这个时候,鬼市的目光全被六库泉府的不祥异动所吸引,城中光斑涌动,显然是厉害的鬼仙都在朝这边赶。可还没等他跑出外门,只听身后铜门的绞索尽数崩断,几百扇小门接二连三地爆开,喷出无穷无尽的冥府黄金。   他双目睁大,有生之年,亲眼见证了阴司财库的崩塌。   金银二色的洪流悍然冲破摇摇欲坠的铜门,从缝隙内无孔不入地淹没了他的视线,直接炸开房顶,炸出了一朵巨硕无比的灿烂大花!漫天金纸飞散,丝布四流,鬼钱刀币恍若江河海浪,蓦然覆盖了方圆数里的所有建筑。他自己同样被阴司的财帛淹在其中,冲得到处乱流。   ……我这是什么运气!   贺九如头晕眼花,无助地在金银的海洋里挣扎,扑腾。   我不取了,我不取了还不行吗?别冲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这个念头一起,金银的洪流当真减缓了趋势,几乎是立刻放慢速度,挂着他停下。   贺九如满身金闪闪的,狼狈地翻腾出来,衣袖里俱是金叶子,小元宝,此时此刻,全城的鬼怪俱都疯了,没头没脑地扎到近旁来一通乱抢,他赶忙躲到小巷子里,只把自己身上的摘下来。   世界之大,委实无奇不有,他喘着气想,不过……也算是我占了便宜。   望着手里满满一捧,金光灿灿的宝贝,贺九如快乐地笑弯了眼睛。   可以去救殷不瘦啦!他高兴地抬起头,眺望着奴隶贩子的高台方向。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开朗,无忧无虑地大笑*虽然我很穷,但是我很快乐!*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小石头*   殷不寿:*虎视眈眈,时刻准备扑上去*   巨量的金银珠宝:*虎视眈眈,时刻准备扑上去* 第226章 太平仙(十六)   与此同时,天空上方燃起数百道迤逦摇曳的火光,自城中心的宫阙中铺陈而出。三百宫娥身佩流火披帛,手捧长明灯,站在鬼雾凶云中向下眺望,其中一名宫娥的身形还虚着,显得飘忽不定,不是实体。   “六库泉府怎的炸了?”其中一名困惑道,“阴司财库与天理相接,连我们都不好插手,岂有崩塌之理?”   “说是事出前,有几名鬼灵恰巧前来取钱,”另一个道,“财库突然就炸开了。”   灯娥们纷纷按下云头,火光烟雾中,掩着百来位诡艳森然的宫装丽人,瓷阴的无瑕面容,血釉的圆润口唇,骇得底下抢钱的鬼怪即刻四处逃窜。一位冷声道:“我们要不要把这些贪财的小鬼全都给……”   “不忙。”旁边的宫娥低声道,抓起一把金粒,脸色忽然就变了。   “你们都来瞧瞧。”   当下,宫娥们各自抓起一把沿街散落的金银,感应刹那,神情尽皆变得无比难看。   她们默契地不再出声,并且不约而同地解下身上燃火炽热的披帛,放手一扬,流炎在空中交织旋转成浩瀚的倾盆火海,将漫山遍野的金山银山悉数覆盖。   “这些财帛——”   “——全是记在一个魂灵名下的!”   “能将六库泉府的库门挤炸——”   “——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名掌灯娥沉声道:“不必管那些哄抢钱财的小鬼了,天理自有定论,这钱,它们拿了也花不出去。”   “那到底是谁来了?”   “就算是万福元君来了,也未必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空气沉寂半晌,三百位宫娥齐齐地打了个寒噤。   “无相魔逃了。”其中一位轻声道,“那物实在秽憎无比,为世间诸恶之集大成者,元君和其余仙宫的顶尖高手都不曾拦住它。根据仙宫内典籍记载,善恶难容,却也难分,俱是一体,清浊共存。这个节骨眼儿上,遇上这种奇异怪象,难不成是至……”   “说不得这个闲话!”两边的宫娥急急制止,“元君才是真正能遏制住世间诸恶的至善,他老人家一定会找到无相魔,对其绳之以法的。”   “当务之急,还是关闭鬼市的四方大门,”站在前头的掌灯娥寒声道,“免得这个异常脱逃出去,以致后患无穷。”   “是。”   “确实,说得极是。”   宫娥们议论纷纷之时,那个瓷身被砚台打得破损,这会儿只能用灵体显形的宫娥忽然开口,森冷道:“我倒是有个怀疑人选,你们且先听我说。”   管不得别的鬼,头顶着漫天灼热流火,贺九如先挤回婆婆所在的街道。这时候,街上已是空空荡荡,满地落的碗筷杯盘,唯剩几个处变不惊的摊主还守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表情淡淡地清理烂摊子。   “老人家!”跑近了,他才迫不及待地道,“我取到钱了!您看看这是多少?”   婆婆的神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抬头望着财库方向的参天火云,再看看傻呵呵直乐的贺九如,先问道:“六库泉府出事了,你怎么还取得到钱?”   贺九如将手里的一堆金钱倒在她的摊子上,是完全信任的姿态,不怕对方会突然见钱眼开,做出翻脸不认人的狠事,笑道:“确实!我账上是有钱的,但正要取钱的时候,财库的大门不知怎的,却被那么多金银挤炸了,你说这事稀不稀奇?好在我随着金银冲出来,没有受伤,身上还挂了许多!”   老人鼻子耸动,嗅了嗅面前的这堆鬼魂可用的金子,再嗅了嗅年轻货郎身上的味道。   “嗯……确实是你的阴钱,不错。”   婆婆沉吟着,再伸着苍白的指头,挨个清点了钱财的数目。   “……这些玩意儿,换成阴司金纸,也是正正好的十万。”她抬起眼睛,嗓音低沉地说。   贺九如惊喜:“太巧了!那我可以去救我朋友了!”   巧?   婆婆盯着他,神色复杂。这可不是一个“巧”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事,你要了十万,冥间的财库就给你十万,无论发生何等意外,都要把指定数目的财帛交到你手上,难道这是谁都能有的殊待么?   “你叫什么名字?”她情难自禁,脱口而出。   “我啊,”贺九如高高兴兴地说,“我叫——”   “算了!”婆婆蓦地又道,打断了他的话,“思来想去,我并不需要知道你叫什么,听了不过是徒惹因果。你快走吧!带上你的朋友,赶快离开这里!”   “哦……哦,好的,我这就走。”贺九如不明所以,他生来知礼,受了老人近乎蛮横的催促驱赶,也只是赶忙收拢黄金,拘谨地躬身行礼,以示感谢,“多谢您的见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一溜烟地跑回奴隶贩子那里,先前台前宾客如云,这会儿大家纷纷全去财库抢金子,占便宜,只剩几个贩子在这里抓耳挠腮,心急火燎。想跟着一块儿去抢钱,又怕一群鬼仆无人看管,各自奔逃;孤零零守在台上,又想着别的鬼都在黄金堆里打滚撒欢,心里更是烧得酸水直冒,坐立难安。   “我取到钱了!”贺九如高喊,“放人……呃不是,放掉丑八怪,放丑八怪!”   奴隶贩子眼前一亮,见他当真筹到十万阴司金纸的数目,连忙围拢上来,扎成一堆数钱。   “哎哟哟,客人您真是重情重义啊,”贩子赔笑道,这时再看,又是另一副谄媚嘴脸了,“只是财库刚炸,您这钱……”   “保证是我自己的。”贺九如道,“我找那边的婆婆看过了,她还说,这是正正好的十万。”   “那就再好不过啦!”贩子笑开了花,“只有一点,就是……您这位朋友的绳子,恐怕得您自己去解开,我们,我们实在不好去碰……”   贺九如将脸一拉,马上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想到人参婆婆的提醒,他将讲价的心忍了又忍,势必先节省时间,逃出去再说。   倘若时间充裕,我人也不在通缉令上,我非得给你砍到五万以下不可。   他一声不吭,攀上高台,急匆匆地奔到殷不寿身边。   不知为何,再次近距离地看到这个长相邪恶,心眼儿更邪恶的家伙,他的心才安定下去,像在激流里抱住了一根,呃,一根烂掉的木头。   “你们到底是怎么抓住它的?”贺九如一边解绳子,一边问。   贩子连忙解释:“这,这说来也是凑巧,您的朋友可不是我们抓来的,是它自己跑到我们的陷阱里的。我们还以为逮到了什么呢,结果跑过去一看……嗨,谁也不敢碰它,只敢拿绳索把它拖着。”   “笨东西,成天光晓得吃,就不长心眼儿。”贺九如心里憋火,一句多的都不想跟奴隶贩子说,先气哼哼地把殷不寿骂了八百句,“嘿,醒过来!听见人家喊你丑八怪,你也不知道起来生个气?醒醒,丑八怪,我们该走了!”   他把揉在殷不寿身上的兽皮毯子一扯,殷不寿昏睡的时候,眼球全沉在黑洞洞的,沼泽般的眼眶里。此时一转醒,两颗漆黑硕大的眼珠登时缓缓地浮现上来,骨碌碌地旋上几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看得在场的奴隶贩子腿脚发软,连鬼都觉得害怕。   “你,”殷不寿浑浑噩噩地说,“你,怎么,啊。”   贺九如没好气:“啊什么啊?你被人抓了,知不知道?还不快起来,我们得赶紧离开啦。”   殷不寿缓慢地瞧着他手里的兽皮毯,再看看他,含糊道:“我以为,是你在。”   贺九如愣了下。   什么我在?   难不成,它以为像根腌咸菜似的,皱巴巴地团在它身上的玩意儿是我么?   他一下心软了,殷不寿迟钝地抬起爪子,用爪尖戳了下他的脸,很轻,没敢用力,潜意识里怕被打:“你的脸,白白的,怎么了。”   贺九如:“我……”   他的话没说完,遍天火云便倏然而至,云端传出凄厉凛然的啸声:“找到了,就是他!”   贺九如吓得跳起来,眺见天上几百个裙裾飞扬的影子,奴隶贩子全都“妈呀!”一声,滚得无影无踪,他赶忙扯着殷不寿,喊道:“快跑,仙宫的人要杀我……唉应该也是要杀你的!别迷糊了快点跑起来!”   殷不寿抬脸,盯住空中火云瞧了一眼,慢吞吞道:“哦。”   说着,它伸长双臂,将人轻巧地往身体里一裹,自己立刻卷成一大股流淌不定,漆黑无光的污泥。然而刚卷出去没多远,它又想起来什么,再回过头来,后背张开一张嘴,把地上的毯子也吞进体内。   “别管这个了!”贺九如不由气结,“毯子还可以再买,跑才是要紧事!”   殷不寿瞬间展开恶秽污浊的形体,席卷着向外冲去,高台霎时坍塌,铁笼绳索全然化作溃烂的尘埃,无数拘作仆役的妖灵精怪即刻抓住机会,纷纷潜逃。   望见这一幕,天上遥遥响起悚然无措的惊呼:“无相魔!怎么是这个煞星?它是怎么进来的,为何无人发现它?!”   殷不寿犹如一阵漆黑的飓风,横行刮过曲折蜿蜒的街道,贺九如勉强在它怀里挣了个脑袋出来喘气,恰逢前方便是人参婆婆的汤面摊,他赶忙扯着嗓子道别:“再见,婆婆!这次走得匆忙,我们下次再啊啊啊啊——”   无相魔敏感转头,纯黑的眼球掠过那个被人打了招呼的老年精灵,接着便毫无兴趣地转回头,加快了携人出逃的速度。   婆婆缩在墙角,眼睁睁地望着殷不寿那张惨白尖脸,诸恶泥身飙过空旷街道,飙过她的眼前,并且在地面上留下了恐怕永远都无法消除的,深深的腐蚀印痕。   “收摊了,收摊了,老骨头经不起这等大风大浪。”待到一人一魔飞远,婆婆跳起来,将摊上的汤锅用具不管不顾地往袖口里道,喃喃道,“收摊了,不摆了。”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感觉自己怀里抱着人,睡得非常香甜*呼呼呼……*尽管有东西捆住它,并且很不舒服*   贺九如:*毫不犹豫,用大棒子打它的头*醒醒!你不可以抱着我的内衣睡觉,天啊!   殷不寿:*惊醒,发现自己怀里没有抱着人,感觉天塌了*   还是殷不寿:*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人的贴身衣物,等等,天没有塌* 第227章 太平仙(十七)   “追上去!”   “纵火!烧死它们!”   火云似海,吞天彻地,转眼便覆没了这座宏伟山城。屋舍倾塌,木梁熊熊,青石砖瓦全发出烤焦炽裂的声响。贺九如呛得连连咳嗽,殷不寿按着他的头,直接把人往自己体内塞,贺九如总觉得像淹在一大堆凉哇哇、黏糊糊的黑泥浆里,呕心得慌,生怕不小心呛到,咽下去两口,连忙张着两只手,扑腾着从无相魔的身体里浮出来。   “乱动,不好!不动。”   “……我不想沉到你的肚子里!”   “那也别动!”   一人一魔在路上争执不休,掌灯娥已然自后方的上空追杀而至,天火流星犹如暴烈豪雨,滔滔不绝地轰鸣砸下。殷不寿一声不吭地吃了好几下,后背火烧火燎,像覆盖了一片赤红的森林。   贺九如因为浮得太上,不慎也被火油燎到了手臂皮肤,他下意识痛叫了一声,缓过劲儿来才发现——咦?不疼。   怎么不疼?   他惊奇地伸手,尝试性地抱了下殷不寿的后背,摸到还没熄灭的部分。   真的不是他的错觉,掌灯娥的火焰就像微热的空气,从指间丝滑地掠过,没有给他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便让他的手掌拍拂下去了。   “我不怕烧,不怕她们的火,”他对殷不寿说,“你把我放到你背上吧,还能帮你挡一挡。”   殷不寿低头看他一眼,张手一托,就把人托举到了背上。   贺九如趴到它的后背,确实帮它挡了几波火雨,也给它拍下不少烧着的火星火油,然而,一个新的问题又随之浮现:掌灯娥的火焰是烧不着贺九如,但是完全可以烧着贺九如的衣服。   “我的腰带,我的袖子!”   贺九如哇哇大叫,不干了,开始往起伏不定的黑泥里钻。殷不寿气急:“你不是,不怕火!”   “我的衣服怕!”   “不想钻肚子,你刚刚说!”   “我现在想了!”   争执间,殷不寿已经来到城门下方,望见大门紧闭,潮水般的鬼兵骑着骷髅马,往四面八方朝它冲杀过来。无相魔不再言语,一把将人拽进身体里,径直张开吞噬万物的巨口,来了多少,就吃掉多少。   扫荡光碍事的小鬼,殷不寿抬头看那高耸入云的鬼市城墙,直接在身侧化出无尽密麻的锋利足肢,犹如一条大似长龙的狰狞蜈蚣,污黑表皮泛着波涌不断的油彩虹光,迅捷地蹿至墙面,如履平地,向上冲去。   “拦住它!”   三百宫娥齐声呼喝。   “烧光它!”   火雨下得愈发凶猛,掌灯宫娥立在云端,流火披帛骤然展开,纵横缠绕,在殷不寿的前路上拦下千条万道的火路。她们再度张手,同时从怀里捧出光耀灿烂的明珠,刹那将整片赤橙燃火的天空照得金黄。   “还不速速伏法?!”   三百颗明珠,便如三百枚透光镜,将刺目白热的光束齐聚在殷不寿身上,瞬间熔出了一大块流淌的缺口。   无相魔狂怒地嘶吼起来,这固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痛楚,却在第一时间彻底激怒了它!   殷不寿冲破披帛构筑的阻碍,躲避明珠射出的天谴光束,一跃跳至城门上方。它扒着城墙上的塔楼,将人一口吐在隐蔽的角落里,随后回头放声咆哮,狞恶的音波震动云端,引得天地失色,火云将熄。   贺九如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撞在城墙上,勉强爬起来大喊:“殷不瘦!”   殷不寿盘旋在高耸的塔顶,浑身的污泥在风中不定摇晃,犹如滚着通身漆黑的烈火。它的后背急剧鼓荡,仿佛要以此为凭借,生生长出一对飞天的翅膀。然而宫娥占据制高点,掌中托的耀目明珠一刻不停,降下惩戒的天火,烧得无相魔连连嚎叫,不得破局。   贺九如满脸汗水,冲开了先前残留的白白面粉,他抹了把眼睛,想叫殷不寿快点跑:“别在那里傻乎乎地挨打,跑起来,跑!”   “去解决掉那个生魂,”天上的宫娥厉声道,“省得叫他碍事。”   之前那个被贺九如打得魂难附体的掌灯娥并着其余四位即刻出列,五名宫娥手捧明珠,阴风阵阵,凶狠地朝贺九如逼迫下来。   “勒死他!”其中一位狠戾道,“既然火烧无用,那就把他的脖子勒断,把他的头也勒下来!”   贺九如心头乱跳,赶忙掉头就跑,哪里跑得过?没蹿出几步路,脖子就被厚重的披帛用力缠住,绞得他两眼一黑,舌头都吐了出来。   他喘不上气,两手乱抓乱拽,慌乱当中,只听“嘶拉”一声,层叠厚重的仙家法宝竟被他空手撕出破损,再一用力,更是直接拽断了!   其余宫娥面色大变,叫道:“你这个……!”   贺九如大口喘气,余光瞥见还在上头挨烧的殷不寿,当下抓住机会,一个回身飞扑,直将宫娥手中的明珠扑在地上,抱起来就是狠狠一砸。   响声清脆,平日里雷火难侵,刀枪不入的灵物,当场被他像摔玻璃似的砸个粉碎。   “我……我不准你们烧它!”贺九如没头没脑地叫道,“它那么笨,欺负傻子是要遭天谴的,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掌心隐隐发出白焰的光芒,那至纯的热力,甚至超过了数百颗明珠蕴含的火彩。宫娥们大惊失色,与此同时,明珠缺失一角,无相魔总算找到破局的时机,它疾速张开蠕动流淌的畸形双翅,顶着大阵,终于一飞冲天。   狂恶的盛宴开始了。   它的身躯犹如一瞬盛放的肉花,或者喷薄而出的蛛网,极快地占据了半幕天空,粘附着自己的猎物。长燃灯火,明珠灼光,对待这厚重窒息的恶业,都嫌太过单薄。数百灯娥凄厉尖叫,刹那便被它吞入腹中,连魂魄也分毫不剩。   吸收了漫天遍野的火光,殷不寿瞬间移动至城墙之上,那里还残存着五名宫娥,它巨爪横扫,即刻摧枯拉朽地将余下的仙宫成员扫成一地碎瓷,再也拼不起来。   “你会……死在它手中……”宫娥残破的头颅滚过一圈,滚向贺九如,她们睁大的瓷眼里唯余惊惧,以及一丝恶毒的讥讽。   贺九如一怔。   “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会死在它手中,就像,先代的至善……那样……”   她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切太晚,永恒的黑暗已然笼罩了最后的幸存者。殷不寿被烧得破破烂烂的,坐在地上,呆呆地打了个饱嗝。   “你,你把她们都吃了。”贺九如同样呆呆地说。   殷不寿:“啊,嗯。”   “那她们刚刚说的……智善?是什么东西?”   殷不寿想了下,摇头:“不知道。”   “你!”贺九如生气,想跳起来扯它的耳朵,“那你应该先听她们把话说完呀!”   殷不寿被扯着耳朵,好疼,它立刻就要张开嘴巴,大声喊叫一番。   就在此时,天边转过一线金芒,贺九如站在高处的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朝霞的辉光正慷慨温柔地洒向大地,覆盖万物,属于红日的金光破开黑暗,将云层映照出无穷的瑰丽之姿。   “天要亮了,”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那我们……”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发现,为什么殷不寿正在变得透明,看起来马上就要原地消失了?   殷不寿盯着他,很惊讶:“你,变淡!”   无相魔即刻伸爪子去捞他,可是跟水中捞月一般,怎么也捞不到怀里。贺九如看看它,再看看自己,他的意识逐步涣散,这简直就像是——   “——哇!”贺九如大喊一声,骤然自长梦中惊醒。   这个时候,他还坐在岔路中间的那棵大树下方,旁边是他的宝贝货车,身子底下,殷不寿懵懵懂懂地自影子中探出一颗头。   吃了三百个同心同体的掌灯娥,它身上被肤色覆盖的地方越来越多,已经蔓延到了接近腰部的位置。贺九如怀疑,它进化得再多一点,自己就得给它做衣服了。   “这到底是……”他恍若隔世,简直要睡糊涂了。原来从他站起来,推车离开树下的那一刻,他便已然置身梦中,什么鬼市山城,什么六库泉府,人参婆婆,掌灯宫娥……全都是梦里的内容!   “刚才是梦!”贺九如惊骇至极,稀奇至极,慌得去推殷不寿,“你能想象吗?刚才那些全都是梦,我们在梦里走了好大一遭!”   但是,凭他如何推搡,殷不寿坐在树下,只是不发一语,宛如闷闷不乐的模样。   贺九如发现不对劲,慢慢缩回手,问:“殷不瘦?你怎么啦?”   殷不寿沉默良久,断断续续地道:“我听见,丑八怪,你叫我。”   贺九如没明白:“啊?”   “丑……你以为,我丑……”无相魔偏过脸,不看他,只是弓起身体,佝偻着后背。   这是一个防御性远大于攻击性的姿态。   贺九如反应过来了,它是在说自己叫醒它时喊的那些话。   “哎呀,那是我——呃,你不丑,是我嘴快,说错话了。”看到它这副样子,内疚之情止不住地在贺九如心里蔓延,“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我吃得多,长得多,”殷不寿低低地说,“我知道了,你不……不想见我,不喜欢我。我跟着你,你……打我。”   贺九如哭笑不得:“我打你又不是因为你长得怎么样!我没有不,好吧,我没有不喜欢你,除了乱咬人的坏毛病,你也还不错啦。”   见殷不寿仍然灰心丧气,他叹息一声,坐到无相魔身边,生疏地伸出手臂,慢慢地,尽量地抱住它的身体。   “你看,我都这样了,可见我不讨厌你吧?如果我讨厌一个人,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对他,不会抱他啊……”   人类靠在它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殷不寿低头凝视他,被馋人的血食所吸引,它阴霾的心情逐渐转到了另外的方向。   人真是脆弱极了,矛盾极了,他固然掌握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然而这时候却毫无防备,像无知觅食的羔羊。倘若它忽然用力地按压,只消对骨骼施加最小的力量,它就能把他轻易撕碎,人的头颅会塌陷,薄弱的眼球会弹滚,再用点技巧,他柔嫩的五脏六腑便要喷流而出,滑腻地盘绕在地上,他将抽搐,惨叫,哀嚎,散发出诱惑至极的血肉奢香,继而——   “唉,总之,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丑。”贺九如说,“你不丑的。”   殷不寿的思绪中断了。   它无声张开的巨口,此时发愣地凝固在贺九如头顶,宛如冻结的雕塑。   这一刻,它完全不知所措。 第228章 太平仙(十八)   假使一个人疯癫了,痴傻了,那么他就会认无相魔当他的朋友。假使一个人别有所图,野心大得能够吞掉这天下,那么他也可以认无相魔当他的朋友。   看起来贺九如两者都不是,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你是我花了十万阴司金纸才买回来的,”贺九如嘟哝,“为了赎你,下辈子的钱都搭进去了。真要讨厌你,把你丢在那不好吗,何必费这个工夫呢?”   殷不寿怔怔地大张着嘴,无声地咽了下乌黑的涎水——它怕滴在人身上,会被打。   回过神来,它慢慢闭上嘴巴,古怪地问:“什么是,朋友?”   “一块儿走,一起玩儿,相互扶持,相互帮助,这就是朋友了。”贺九如解释道,“总之呢,你想想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我们经历了多少事啊!”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最开始是在三仙那里,你吃掉那三个家伙,把我从法器里救出来,好吧,我也被你吓到了,把你揍飞出去很远,这个就先不算。接着是那个闹鬼的小镇,再到金河城,你又吃了长宝仙官。然后是今天……哇,你真的走一路吃一路。”   殷不寿不吭气,它尚在思索“朋友”的定义。   “所以说,只要你别动不动就想咬我的头,我们就还能好好的,”贺九如安慰地拍拍它,感觉像在拍打柔软不定的湖面,但手却不会粘湿一样,非常奇妙,没忍住,多拍了好一会儿,“还难过不?没事了吧?”   殷不寿像没听到,兀自执着地问:“什么算,好看?”   贺九如站起来,喜不自胜地抚摸着自己的宝贝货车,闻言,不由困惑回头:“啊?”   “什么,”殷不寿指指自己,“算不丑?”   见它确实在诚心求教,贺九如思索了下,笃定地回答:“我啊,我就算好看!”   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微风扬起少年货郎鬓边的发丝,清早的晨曦朗朗温柔地为他披上一层金彩。贺九如眉目鲜活,容光焕发地站在树下,肌肤似蜜,牙齿雪白,眉锋浓黑,明亮的眼瞳转出一线清澄欢快的流光。   “我爹常说,十里八乡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俊的。”他得意地拍着手,“算什么来着,天生丽质?”   殷不寿懵懂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胸口里的肉痒得令它难受,令它想要咬牙切齿地叫嚷,或者愁肠百结地蜷缩。   ……又或者,令它想要抓起这个人,把他卷着,含着,咽进嘴里,沿着每一寸弹性紧致的皮肉,细细地啃噬舔舐过去。   “那我,”它想了想,“我变成你。你的脸,给我,我不难看。”   贺九如吓一跳:“喂,这可不行!每个人的脸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要是变成我,那叫什么样子?难不成,你也要和我认一个爹?”   他推起小货车,轱辘轱辘地走在路上,殷不寿便迈开两条构造不明,长得骇人的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我不,嗯,我没有爹。”   “这不就行了,你变成我的样子,就得承担我的责任,知道不?你要是我,你就得推着这个货车,走街串巷地唱词儿,卖货,帮我爹去梁京送信,再给他养老。你会养老吗?”   “……不会。”   “你看,那你变成我干什么呢?”   很多时候,贺九如的思考方式都比较奇怪。若是换作旁人,此刻要不然试图用大道理规劝殷不寿,告诉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可随意赠予”,或是“你好好修行,将来一定能有自己的形体相貌”,要不然试图威胁恐吓,告诉它“妖孽不得放肆”,要不然就是吓尿,绝不会用“你得给我爹养老”这么个诡异的理由来劝退邪魔。   殷不寿不愿给陌生的人类养老,除了贺九如之外,万物生灵在它眼中皆不过是能吃的食物。   在路上,它用了很长时间沉思,思索自己究竟要一张什么样的容貌。   按理来说,无形无相的妖魔不会在乎“丑八怪”的形容,与凡人众生有异,本就是它不俗强大的象征之一。可当贺九如叫醒它时,一句句,一声声在耳边回荡的都是这个词,殷不寿的心情一下便不妙了。   我不要自己在人眼里是丑的,它想,我想和他一样,我想贴近他的样貌,想要他不嫌弃我……   它并不理解这些躁动的情绪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只是自顾自地焦虑着。   贺九如推着车,拐过坑坑洼洼的山路,喊殷不寿:“你看,梦里的路和这会儿的路一样!我当时就是,走到这边,你就一下子不见了,慌得我赶紧喊你……殷不瘦?”   没听见声音,他回头一看,望见无相魔正趴在路旁的一个水洼边上,专心致志,临水照脸,端详揉捏着自己惨绝人寰的容颜。   贺九如:“……”   贺九如:“你,你在干嘛呢?”   “捏脸,”殷不寿回答,“捏好看。”   贺九如见它把自己的脸孔揉得跟泥巴似的,这边扯下来一块,那边补上去一点,两颗眼珠子也抠下来放在一边,只剩黑黢黢的眼窝……整个场景于惊悚中透出点滑稽的好笑。   贺九如龇牙咧嘴,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赶紧上去劝道:“变好看没关系,可你这样闭门造车不是个事。你听我的,等我们再到大一点的城里,我给你找个画师,专门画美男的那种,你照着人家画的捏,好不好?”   殷不寿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委屈:“我想,现在变。”   “你现在也没多丑呀,”贺九如昧着良心表态,“我说真的,看习惯了就觉得还好,不是很吓人了。你瞧我,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如此一番连哄带劝,总算哄得殷不寿从地上爬起来,把眼珠子按进自己的眼眶。   贺九如小心翼翼的,再不提样貌的事。他们沿着山路下去,贺九如伸手一指,道:“你看,那里是不是鬼市的地址?”   原来恢宏巍峨的山城,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大片陵墓般的断壁残垣,掩盖在沙石乱草中间。到了跟前,贺九如才“哎哟”叫了一声。   那废墟之上,到处盖着数不尽的累累白骨,它们还维持着生前的动作,或饮酒,或吆喝,或张手划拳,或惊恐奔逃……千姿百态,好一座栩栩如生的死人之城。   贺九如明白过来,这些骸骨兴许全是过路鬼市的无知行人,他们从此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只能滞留在这里,等候太阳落下,夜幕终天。   “可怜呐。”他唏嘘道,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冲废墟里拜了又拜。   他们穿过鬼市,没有逗留,直到贺九如的水囊用尽,需要补充饮水,殷不寿才找了一条山中小溪,等候货郎停下来烧水,歇息。   夜里,贺九如准备就在溪边驻扎一晚,他睡得香甜,殷不寿却无需睡眠,更睡不着。   这一晚,它无心琢磨着如何把人吞到肚子里,而是蹲在溪边,借着清澈的流水照着自己的皮相。为免玷污水流,第二天遭了人的叹气和说教,殷不寿特地跑到溪水下游,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   在人的审美里,它这样的大约就叫丑,可是,什么才算美呢?   它又想起贺九如在阳光与微风下欢笑的模样,不耐烦地抓抓胸口,直把那里挖得皮开肉绽。   如果“美”真的在无相魔这里有了定数,那么年轻的货郎必定是美的,因为他实在叫它心烦意乱,辗转不安。然而它又不能变成对方的模样,这就是个大大的难题了……   冥思苦想间,殷不寿抬起头,它嗅到一点微薄的妖氛,从更下游的地方蔓延上来。   它漠不关心地低下头,它现在还不饿,不想吃东西。   不过,它无心出手,对方却径自朝着它的方向过来了。狐火幽幽,几团莹莹蓝绿的火焰,照亮幽暗夜色,变出四五个艳丽明媚的狐妖,簇拥着中间容色妖异的雄狐。   狐狸精……   无相魔心中模糊地闪过一个概念。   狐妖久负美色的盛名,这大约就是人类眼中的“美”罢?   思及此处,它立刻沉默地站起来,将自己的身躯没入周围大树的枝干,只剩一张惨白尖长的可怖面容,残留在树皮上观察。   “大王,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找乐子?”一只小狐狸高兴地笑道,“您带我们来这等荒山野岭,哪里比得上繁华城市有趣?”   当中的雄狐高大俊美,浓黑的长发披散肩头,不光唇色殷红,连狭长的眼尾也扫着惑人的薄红,尖耳更是佩着两滴血也似的宝石长坠,含笑时眼波流转,多情得叫人发酥。   “你们懂什么?”雄狐的声线也是沙哑的,酥软的,仿佛春日的茸茸花朵,恰到好处地搔过听众的耳廓,“我夜观天象,望见一颗流星落在此方,就知道这里必定来了个不得了的好东西,许是十世修行的善人也说不准……”   听见他的话,剩下的小狐狸全都叽叽喳喳地乐个不住。   “大补的食材!”   “他在哪儿?”   “吃掉他!吃掉他!”   几团狐火快活地在林间打转,朝着贺九如所在的位置掠去,却冷不丁地撞上了一片黑咕隆咚的事物。   “咦?”雄狐顿觉纳闷,“什么东西敢挡我的路?我……”   殷不寿“啊呜”一口,合上了几乎可以囊括山崖的,无比巨大的嘴。   狐妖,没味道,不怎么好吃。   无相魔面无表情,咀嚼着这几团狐火的滋味。   但是皮囊,可以拿来用用。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像一只绝对令人生畏,然而可怜巴巴的漆黑无毛猫*咪!*发出刺耳如老鸹的大叫*   其他人:嘎!*被吓死了*   贺九如:*挥舞着木棒冲上去*谁欺负它?!你们没有心吗,怎么能欺负这么一个弱小无助的傻瓜!   殷不寿:*眼泪汪汪*咪……*发出刺耳如老鸹的小叫* 第229章 太平仙(十九)   殷不寿嚼了半晌,把血肉吮净,骨殖吸光,单独吐出一张妖狐化形的人形皮囊,松松垮垮,水光淋漓地扑在地上。   它用爪尖小心地揪住一角,扯起来审慎地细致观察。   穿上这张皮,就能变得好看了吗?   心动不如行动,殷不寿当即化作一摊流动的污泥,咕嘟嘟地涌入皮囊,将它填充得立体饱满。无相魔一一对应着面部的五官,调整眼珠和嘴巴的大小,削去多余的颔骨和牙齿,确保这张皮能与它严丝合缝地长在一起……调来调去,只是身高体型不大匹配,除了脸之外,另外撑破了许多地方。   最后,它趴在溪水边,反复地照着自己的新脸。   只有脸,应该没关系吧?   殷不寿张开黝黑锋利的爪子,按着自己面部的皮肤仔细查看。说实话,它并不能理解这个皮相有何等诱惑力,眼珠太小,嘴不够大,囊括的牙齿不够密,颜色太丰富,更多出个碍事的高鼻梁,以及大把碍事的长毛发。   ……只是,这张脸的构造与小货郎很像,这么一想,它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似乎还缺了什么东西,殷不寿打量了半天,察觉出不对。   它低下头,剖开肚皮细细翻找,半晌过去,好不容易翻出一对尚未消化的,血红宝石的长滴耳坠子,急忙举起来,对着溪水笨拙地刺穿耳垂,挂嗒在两边。   大功告成!   这就和之前那个雄狐狸长得很像了,殷不寿左右甩头,瞧着自己今晚的成果。它兴冲冲地站起来,跑回贺九如的小帐篷旁边,张开指头,把人抓在手里摇了摇。   “醒,醒。”   在和人的日常生活中,它早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它不想着吃人,伤人,那么它可以在人类允许的限度内,将对方拿起来揉揉捏捏而不必遭打,但凡它动了一点垂涎的念头,人的巴掌,总是要比天谴的雷劫来得更快。   贺九如咂咂嘴巴,睡得香甜,不想醒。   “看看,”殷不寿坚持不懈,继续摇晃,“我有新脸,看看。”   “哎呀……”贺九如咕哝,“烦呢,睡得正香……”   “看看,你看看,”殷不寿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好看。”   贺九如被它骚扰得不行,更兼睡得迷迷瞪瞪,脑子不甚清醒,索性一把搂过来,把无相魔的头按在胸前,结结实实地夹好。   “不要闹,”他口齿不清地说,“明天还得早起。”   殷不寿猝不及防,被人抱在怀里。这下不止是胸膛发痒了,它全身上下,以及刚得来的这幅新皮,统统痒得发颤,颤得心慌。   我……我身上很烫!它惊骇地,乱七八糟地想,我的脸很烫,被他抓住的地方也烫得厉害,他要干什么?这是一种折磨方式吗?他在折磨我吗?   它听见人类的心脏在跳。   人的心脏窝在一汪滚烫的热血里,正强劲地在跳,犹如一窝啁啾松软的幼鸟,蓬勃旺盛地鼓动,撞击着胸口的骨头,撞击着它的耳朵。   无相魔完全呆滞,它伏在人类身上,忘了美丑,忘了新脸,忘了它来的目的……也忘了它自己。   贺九如呼呼熟睡,一觉睡到天大亮,方才朦胧地睁开双眼。他打了个哈欠,想伸个懒腰,忽然感觉自己身上怎么压着个东西?   贺九如的瞌睡即刻醒了一半儿,他连忙撑起手肘,发愣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不是,大哥,你谁?   一觉醒来发现有个陌生人压在自己身上,换了谁都得心惊肉跳上一阵子。贺九如张开嘴,急促地喊:“殷不瘦!殷不瘦!”   在这里殷不寿主要起到一个看门狗的作用,他原本是想喊个邪魔过来撑场子,谁料这个一头栽在他肚皮上的“大哥”闻声抬头,马上用眼神锁定他,居然扯着嘴角,露出个生疏的笑模样来。   贺九如:“……”   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惊天动地之人!   很多人常用“一副狐媚子相”来抨击生得天然标致的女人,贺九如往往听见,便同时为女子和狐狸感到委屈。依他之见,一个人长得漂亮,只能说明她很有福分,而狐狸的眼睛细长,看起来会勾人魂魄,那也不是小动物故意要把器官生成这样,用这样一句话同时骂了两个无辜的对象,也不知安的什么坏心。   然而眼前这个男的,的的确确就是“一副狐媚子相”。   他的嘴唇没有涂脂,却比花朵还要红润,狭长上挑的眼尾宛如春风里的柳枝,轻而易举就卷起了撩人心湖的涟漪,眼角还晕着淡淡的薄红,这便越发离谱,偏偏两道眉毛生得浓黑锋锐,因此只有俊美,不见轻浮。   仔细一看,这家伙的嘴角两边还分别点着两粒红痣,弯唇一笑,竟显得媚气十足,仿佛两粒细细闪光的红宝石,镶在惑人的笑涡里。   疯了吧,怎么长成这样……   “你看,”狐媚子矜持地张开完美的嘴唇,“新脸,我的。”   贺九如还在恍惚中,听得这个说话方式如此耳熟,不由怔住。   等一下……这人的眼睛怎么没有光?   从美色的直击里挣脱出来,贺九如突然察觉到了这个奇怪的缺点。   正常人的眼睛是能映出来光的,但眼前这个家伙的眼睛却漆黑一片,倒映不出任何光彩,再配上这张脸,便显得异常魔魅——仿佛在这张人皮底下,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涌动。   “我美吗?”狐媚子追问,“我,不丑吧?”   说了两句话,他似乎再难支撑住这副稳定的姿态,他的口唇越发扩大,颧骨和下巴宛如加多了水的面团,藕断丝连,淅沥沥地直往下落,露出深不见底的口腔,腔孔中层层叠叠的利齿,以及蠕动的黑色长舌。   贺九如:“…………”   贺九如:“啊啊啊啊——!”   惊艳美色瞬间变成惊悚怪谈,受惊的货郎一拳挥出,成功将毫无防备,急切等待人类夸赞的无相魔用力打飞。   疯了吧,怎么长成这样!!   殷不寿惨叫一声,数不好第几次,它再度撞翻到一堆灌木矮树当中,不知撞碎多少山岩,连续翻滚多周才停下。   “你又打我!”无相魔弹射起来,愤怒地大吼,“你说了,以后不打我!”   贺九如跟着大喊:“怎么是你?!你怎么一下长成这样了!”   一人一魔在林间来回蹦哒,手足无措地哇哇大叫了一番。待贺九如明白原委,只是头疼地捂住了脸。   这个时候再说“不要随便抢别人的脸”也晚了,依照殷不寿的消化速度,几只狐妖早就变成了血水,而且无相魔采用的是非常狡猾的理由,即“狐妖想吃你,我吃他们”,只字不提它起的歹念,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摘个干净。   贺九如长叹一声,给殷不寿把下巴接回去:“好啦,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脸,自己的名字,你就是个有来路的生灵了,以后我们就这么过吧,你再不要去抢别人的脸了啊。”   殷不寿不答应,先问:“那你觉得,怎么样?”   贺九如看着它,不说话,殷不寿执着地追问:“我,跟你一样,我,好看?”   原来是要问我的意见吗……   贺九如毫不怀疑,只要他表露出一丁点儿否决的意思,殷不寿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它偏执的魔性,会让它吃掉每一个看见的人,剥掉他们的皮来收为己用。   “好看,”他轻声说,“你不丑,你已经比我更好看了。”   殷不寿高兴地咧开嘴,它接着问:“你喜欢吗?”   这个问题有点怪怪的,贺九如想了下,还是回答:“喜欢。”   殷不寿更加欢喜,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只想漫无目的地跳来跳去。人类的这句肯定,就比吃了一百个仙宫的成员还要令它快活。   贺九如推着车,前日落了雨,今日许多云,官道边俱是亮闪闪的,大小不一的水洼。殷不寿便走一路,照一路,时快时慢地缀在年轻货郎身后。   “喂,这张脸真有那么金贵啊?”贺九如看得好笑,忍不住打趣它。   殷不寿抬起头,见自己离小货车远了,赶紧跟上去。   “金贵的。”无相魔认真地回答,“你喜欢,它才金贵。”   贺九如没想到它会这么说,当下睁大眼睛,片刻愣住。   “……哦,哦,”他局促地转过脸去,遮掩着自己的表情,“哈哈,好吧……”   妈耶,他有点狼狈地躲闪着殷不寿好奇的探视,用手在发红微烫的面颊上贴了贴。   新脸的威力还真是不得了……   “估摸着快要到梁京了,”他赶紧提起话头,转移注意力,“等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我给你扯布做件衣裳,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   殷不寿道:“我要跟你穿的一样。”   贺九如:“又说胡话……唉!干什么?!”   无相魔一把抓起货郎,吃是吃不得,馋又馋得很,还想跟人多多地贴近,挨得更紧,冲动之下给人抓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思来想去,遂往自己肩膀上一放。   “帮你,拿车。”殷不寿道。   它的力气确实大,轻轻提溜着木制的货车,就像拾着一颗石子。贺九如坐在它肩膀上,忙道:“你放我下去!别把我的车弄坏了。”   “我不,”殷不寿狡猾地说,“你打我,我摔倒,车坏。”   贺九如揪着它的头发,没好气道:“那你要干嘛?”   殷不寿想了下,说:“梳,辫子。”   无相魔点点头,很笃定地道:“你给我梳辫子。”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长出一张闪闪发光的无瑕脸,得意地狂笑*啊哈!现在我就是最完美的!   贺九如:*睡着了,流口水,躺在一堆垃圾中间,但是看起来绝对得不可思议*   殷不寿:*痛苦地承认自己的落败*我输了,我不是最完美的……   还是殷不寿:*凑上去,准备偷亲,立刻被熟睡的人打成了浣熊的样子* 第230章 太平仙(二十)   怎么是如此离奇的要求。   贺九如“呃”了一声,他看了眼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发丝,这家伙的头发亦与凡人不同,远看乌黑漆亮,柔顺华丽,实则握在掌心滑不溜手,像一群有弹性的活蛇,在光线下蜿蜒变幻着潮湿鳞片的色泽。   “你要辫子干什么嘛。”他说。   无相魔的回答,还是那执拗的四个字:“和你一样。”   贺九如无法,叹气说:“那你放我下去,我到车里给你找头绳和头花。”   货郎拉开货车的木抽屉,在里头叮铃咣啷地搜寻半天,摸出一排粗红头绳,一把梳子,两朵简陋的草色绒花。   “先说好,我可只有这些了,”他警告道,“要是你把它们搞坏了,那我也没有多的啦。”   无相魔老老实实地点头,再把人放回到自己肩头,抓着车走在林间。   它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和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广袤世界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那些亟待它去毁灭、去汲取的芸芸众生,天上飞翔、地上奔跑、水里游走的血食,以及凡尘俗世的欲望与恶念……统统淡化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这个唯一鲜活的活人,浓墨重彩地在它的视线里行走,说话,大笑。   漫长枯燥的岁月,殷不寿忽然就发现了自己一生中的焦点,它为此困惑不堪,只好茫然地试着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贺九如打理着它的长发,本来是打算梳顺了再编,谁料这个鬼头发越梳越长,越梳越多,满手乱爬,像极了某种能够快速繁殖的生物,直梳得人心里发毛,遂作罢。   他抓住这些不驯服的长发,把红绳细细地编进去,随口道:“你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吗?”   “将来?”   “是啊,”贺九如道,“如果以后仙宫的人不再找你麻烦了,你也彻底自由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殷不寿毫不犹豫:“跟着你。”   吃掉你。   “……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做的事?”贺九如无语道,“跟着我算什么话啊。”   “跟着你。”殷不寿说,“跟着你。”   贺九如给它打了个大蝴蝶结,嫌弃地揪一下它的辫子:“没出息!”   “不让跟?”殷不寿道,“就跟,就跟。”   贺九如费劲儿地打理好无相魔的发型,转过它的头端详片刻,从腰间扯出朵绒花,试着簪在它的鬓边。   看着它,年轻的货郎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殷不寿固然拥有了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但红头绳配上草绒花,大红淡绿的搭配,难免滑稽得不伦不类,再加上它非人的体格和身长,甚至有点恐怖的幽默感。   无相魔定定地望着活人的灿烂笑脸,不知不觉间,它也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跑到水坑边上一照,看见自己发辫整齐,尖耳朵边别着朵花儿,更是满意。   “你有花,我也有,”它顺心地道,“好。”   同一时间,远处的树丛中鬼火粼粼,闪过几双窥探的眼睛。   这些眼睛正在窃窃私语。   “那是无相魔?”当中的一个说道,“它看起来竟与昔日截然不同。”   “它有了名字,有了自己的脸,还与一名凡人纠缠不清。”   “无论如何,它的死期已定,那凡人也是一样。主人绝不能容忍它走入上京。”   鬼灵交头接耳,殷不寿敏锐抬头,转身望着树林。   它只看到了一阵逸散的风,在正午的天光下透着微微的蓝光。   “怎么啦?”贺九如问。   无相魔嗅了嗅空气,迟疑半晌,摇头。   “不知道。”它说,“有东西。”   贺九如跟着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大约是动物吧。”   殷不寿仍有疑虑,警惕地走走停停,贺九如却渐渐习惯了坐到无相魔肩头吹风。两旁山林青翠,地上的水洼散发出清爽的水汽,头顶白云长舒长卷,阳光也不算太炽烈,他的左手扶着殷不寿的肩膀,右手在额头上搭个棚子,惬意地在高处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林间的微风吹过他的衣襟,拂干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景色开阔,心情同样跟着开阔,贺九如忍不住张口唱道:“随缘过,随分乐。恶觅悭贪都是错。贵非亲。富非邻。矜孤恤老,取舍合天真。当权勿倚欺凌弱……”   少年的歌声清朗婉转,听得殷不寿耳朵痒痒的,很想伸爪子塞到他的嘴里,去喉咙眼儿内摸索一番,看人是怎么发出这样的动静的。   “你唱的,是什么?”   “梅花引。”贺九如笑道,“我爹教我的,好听吗?”   “听不懂。”无相魔如实回答。   贺九如没好气,不理它,继续唱:“须防运去相逢著。减欺慢。减欺慢。不论高下,平等一般……哎,不对,快放我下来,前头有人!”   山路弯弯,在他的视线内,前头酒旗飘飘,几个零星的行人正坐在简朴的小店里歇脚纳凉。殷不寿听了他的话,极其不愿放人下来,被人噼里啪啦地拍打了一番,方不满地把贺九如往地上一怼,生闷气。   贺九如才不管它,推着自个儿的车,兴冲冲地朝着店里奔去。到了店,确定这里出没的全是活人,贺九如更加乐呵,先将自己的存货推销一番,再买两碗米酒,坐着慢慢喝。   “小友,”桌子对面忽然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贺九如一抬头,见是名做道士打扮的老者,身后背着把松木剑,鬓发花白,眉眼锋利如钢铁,不由一怔,“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贺九如反应过来,忙给他拾掇桌子,道:“您坐,坐。”   “多谢了。”老道说,下一刻,他开门见山,直接道,“小友,相逢即是有缘,你可愿意听我一句话?”   贺九如回头望着山林,想来殷不寿还在独自生气,便道:“哦,哦哦,好的,您说。”   老道士蓦地凝聚神光,锐利无匹,直刺贺九如灵台:“肉身凡胎,怎生与邪魔为伴?迟则七日,少则五日,你便有身消业解,死无葬身之地的祸患!”   周遭一派寂静。   贺九如慌张,总觉得有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爆出里衣颜色的窘迫感……但他到底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调整好情绪,诚恳道:“道长怎么说这样的话?敢问道长是如何看出来的?是我的身体出了毛病,还是我的气运出了毛病,或者我的心智出了毛病?”   道人吃了一惊,讶然地注视他,没想到这个货郎的灵智强韧如斯,居然丝毫不受他的咒言影响。   他板起脸,威严地道:“你看似强健,实则内里耗空,命不久矣,你不知道?”   贺九如回想起今早还将殷不寿一拳打飞的壮举,茫然摇头:“没感觉啊……”   道人又呵斥:“你头顶萦绕黑气,指尖沁紫,嘴唇发青,已是厄运缠身,难道你半点预感也无?”   贺九如伸出一双白里透红的手,再从袖口里掏出小铜镜,对着自己唇红齿白的脸蛋打量半天,茫然摇头:“没感觉啊……”   道人气结,忍住口出恶言的冲动,再道:“你如此愚钝,明显就是受了邪魔的影响,可叹有人死到临头,还自以为良好!”   贺九如笑了起来:“这个,我爹常说,傻人有傻福嘛。”   道人看起来很想一剑刺死他。   忍了又忍,老道士的语气柔缓下来,他低声道:“小友,倘若不是我多嘴,你恐怕还蒙在鼓里,不知道那邪魔的来历罢?世间万种恶,它乃诸恶之首,诸恶之最。只要它存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恶孽和业债生出,你跟它同行一路,实则也走在自己的死路上啊。”   盯着他,道士的神色逐渐温和,双目仿佛盘转着两枚漩涡,牢牢吸附着人的注意力,诱使旁观者不断朝里坠落下去,成为一只坠入蛛网的小虫,浑身动弹不得。   “你是不会选择一条死路的,对不对?”老道的声音更低沉,“蝼蚁尚有偷生之志,况且人呢?听我一句劝,小友,它是魔,它积恶难改,活人对它来说只是食物,它一定会杀了你,吃掉你——或者你沦落到最不幸的结局,它会先吃你,再杀了你。”   “拿上我给你的刀,”他慢慢地道,慢慢地推过一把深埋在刀鞘内的小匕首,“插进那魔头的身体,它必然遭受重创,再也无力伤你,而你,你将成为英雄,为万民除害……”   “可它是我的朋友,”贺九如眨眨眼,抬起头,眼中神光湛然,清澈似水,“抱歉,老人家,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警告就放弃我的朋友。”   道士面色大改,震惊到瞳孔颤动,险些坐不稳椅子。   他的声音,他的言语,他的眼珠,本就是他得力的武器和法宝。曾经多少次,他仅用只言片语离间了国主的心意,使眼神指挥着一整个王朝的走向,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不知名的乡野酒肆,对一个渺小的凡人货郎失去约束的效力!   他的额上青筋跳动,眼皮更是一跳一跳,活像怒不可遏的抽筋。这时候,殷不寿也生完闷气了,它还是执着地追逐贺九如,正打算继续埋到人的影子里,估摸着空子绊他一跤,却忽然见到那苍老的道士猛地跳起,厉声道:“那你就该死!”   殷不寿能比一阵风更快,它可以穿行万物,在阴影中自由自在地流动,但这一刻,它发现自己还是太慢,不够一下出现在人类身前,张开嘴吃掉这个胆大包天的道人!   在道士跳起出手的同一时间,贺九如的眼睛也跟着睁大了。   “妈呀!”他大叫出声,双手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推,便如正正拍在道士中心的一掌。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躯体反应,不假思索的防备动作,按理来说,不会对修行有成的仙人造成任何伤害,然而老道只觉眼前一黑,继而是贯穿全身,犹如碎骨的剧痛——   他就像一片落叶,摧枯拉朽地撞翻百米,撞在一堆倒塌的树木之间,没了声响。   殷不寿:“嗯?”   行人与酒肆店家尖叫着逃窜,殷不寿急急忙忙地狂奔到人身边,亟待查看他的情况,看他有没有被除它之外的家伙啃咬,便听百里外窸窣作响,贺九如越过它的肩头,惊慌指道:“喂……你看,那是什么?”   殷不寿回身,只见树木废墟当中,道人的衣袍正在快速隆起,撑得变形,老道的半张脸犹如鬼魅,扭曲地出没在其间。   牠的脸一半是人,另一半则是咯吱作响,多目狰狞的虫,方才贺九如那下,竟是打碎了牠披在身上的人皮。   “我会杀了你们……”牠的喉咙发出细碎作响的颤音,“原来如此,原来你们都是祸害,留着你们,只会生出更多的事端……”   牠彻底撑破了身上的皮囊,显露出令人胆寒的巨硕真身——千足的黑褐蜈蚣,宛如一条凶暴的长龙,攒起的口器交错分开,好像绽开了一朵黑铜色的大花,花芯中毒液横流。   蜈蚣闪电般弹出,牠的身体压裂山头,酒肆在牠面前只是火柴搭建的玩物,瞬间便叫铁甲似的腰腹冲破。贺九如被无相魔拢在身下,视线中只见得黑光如雨点弹动,下一秒,殷不寿的一臂被猝然斩断,黑血似浓浆,狂喷而出。   他倒吸一口气,失声道:“殷……!”   无相魔一言不发,卷起货郎,掉头便向另一个方向逃窜。 第231章 太平仙(二十一)   这是贺九如第一次见殷不寿吃亏,而且是这么大的亏。   它没有急着迎战,似乎认出了眼前这头可怖的敌人是谁。殷不寿的胳膊扑通落地,化作一摊腐烂黑泥,失控地侵蚀了一大片山地。   巨蜈蚣再次出击,牠锋锐的口器擦着无相魔的鬓发堪堪掠过,割散了它的辫子,同时割断了编发的红绳。   殷不寿即刻被激怒,回身咆哮,长发化作触角,犹如覆盖天河的黑暗洪流,朝蜈蚣绞杀过去,尽管将厚甲蚀出大片黯淡的色斑,但还未等蚀透,蜈蚣凌厉的足肢和口器便悉数斩断了它的触须。   斩落的触须化作恶浊暴雨,劈头盖脸地淋在巨蜈蚣的头脸上,暂时为殷不寿创造了片刻时机。无相魔鬓边的头发活物一般蠕动,扬起的发丝飞快组成几双漆黑的小爪子,抓住断裂红绳的两端,不让绳子散开。   它化作黑云,飞快窜入大山深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洞里,藤萝缠绕着枯枝,殷不寿滚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它按着不住喷流的断臂处,不忘把人一口吐出去。   贺九如哎哟落地,捂着屁股坐起来。   “你没事吧?”他赶紧手脚并用,慌得爬过去,“胳膊还能长好吗?”   “可以。”殷不寿道。   随即,在贺九如的凝视下,无相魔宛如一摊融化的黑油,缓缓地,平平地在洞窟的地面上铺开,黑油上头单浮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微微荡着游移。   贺九如:“……”   贺九如的心跳本来还很快,尚且沉浸在遇到“我的妈哎那么大蜈蚣”,以及亲眼目睹了殷不寿被断臂的惊慌里,看到这一幕,他的情绪倒是很快就平复下去,在黑油旁边蹲下,轻戳。   “你认识那个大蜈蚣吗?”贺九如问,“你好像……有点怕牠?”   “我不怕。”殷不寿说,“我吃牠,想办法。”   那些黑泥做的小爪子还在费劲儿地攥着红绳,努力不让它断开,贺九如看得心酸又好笑,想起袖子里还有备用的,于是拿出一段完好无损的,跟这些小黑爪子换掉了碎绳。   “五瘟老祖,”殷不寿说,神情有几分忿忿的怨毒,“硬,厚,吃不下。”   贺九如吃惊道:“你真认识牠啊,牠是干什么的?”   无相魔咕嘟咕嘟地伸长一张脸,重新组合了它的躯干与肢体,逐渐塑造出脖颈,双肩,胸膛……以及一只新的手臂。   “以前,见过。”殷不寿嘀咕道,“我被关,牠来看我。”   贺九如点点头:“哦……”   贺九如双目圆睁:“啊!”   殷不寿被他突然的喊叫唬了一跳,以为五瘟老祖这么快就追来了,正打算卷着人再跑,便听货郎沮丧至极地哀叫道:“我的车……!”   在无相魔困惑的视线里,人忽然就光芒黯淡,灰心丧气地垂下了脑袋,耳朵边的花儿也失去了光彩,蔫蔫地耷拉着。   这是怎么回事?   殷不寿凑上去,仔细观察着人的反应,确定他是为了那辆小车而黯淡的,遂不解地直起身体,叮铃咣啷地晃晃肚子。   伤心间,贺九如忽地听到了拨浪鼓,针线剪刀和木锤木钉一块儿摇响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见无相魔一脸懵懂,在那儿晃悠肚皮。它的腹部好似一罅暗无天日,没有尽头的深渊,熟悉的响声就从里头传来。   “车,我吃了。”它说,“我以为,你会笑。”   贺九如:“啊!!”   他翻身飞扑,趴在无相魔的肚皮上仔细聆听:“你吃了!你是什么时候吃的?!”   殷不寿张开手,把他拎到一边,与此同时,它的肚腹长出一道狭长的裂口,一辆小货车叮叮铃铃地从里头推出来,撞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格栅上挂着的香包香袋,零碎玩具,小小纸鸢……全都完好无损,只是被沁得潮了。   贺九如欣喜若狂地冲上去,抱着自己的宝贝货车,比平地里捡到一大块黄金还要欢喜快活。   “谢谢你!谢谢,谢谢!”他大笑着,同样用力抱了一下殷不寿,“我的车!谢谢你!”   殷不寿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它的心智似乎都被这个拥抱摧毁了。原本它想说什么呢?我为你断了一条胳膊,你让我吃一口?我救了你的车,你让我吃一口?我饿了,你让我吃一口?   无论如何,这个拥抱粉碎了它先前所想的一切。人欢呼雀跃,眼睛亮如星辰,快活地又笑又跳——它的肚腹居然为另一种饱足感所填满,仿佛只要看到他光彩照人,耀眼地蹦来蹦去,就能缓解了那股永不餍足的空洞饥渴。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贺九如冷静下来,开始抓耳挠腮,“那什么老祖又是仙宫里来的吧?你都打不过,我就更没辙啦。”   殷不寿直起身体,警惕地盯着走出山洞,望向天边。它能明显感觉到,这一路上遇到的仙宫成员,无论低阶高阶,俱是固守在自己的领地,一定要等它走到了,才肯出手应战。   作为人类王朝的实际掌控者,这明显不太像仙宫的真实作风。它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仙宫的领导者,那个自称万福元君的修者下达了某种约束的指令。   殷不寿不怕任何人,任何物,它从恐惧中诞生,也汲取着万物的恐惧。如今联想到这个可能,为着万福元君的轻视,它不禁油然而生一股恨毒。   “它来了,”殷不寿道,“我们要跑。”   贺九如:“哎?”   无相魔看了眼货车,继续吞到肚子里,带着贺九如跳下山洞,沿着崖壁一路飞掠。贺九如探出头,从它的肩膀上,他一眼瞥见天边涌动着漆黑的毒云,正以疾速朝他们的方向席卷过来,整个苍穹半白半黑,云中隐隐翻滚着大蜈蚣密密的足肢,看着叫人头皮发麻。   “快跑快跑!”贺九如连忙叫道。   殷不寿默默地加快速度,突然问:“你做了,什么?牠要杀你。”   “我什么也没干啊!”贺九如替自己叫屈,“我就是反问了牠几个问题,然后这蜈蚣就给我一把刀,要我拿刀捅你,我拒绝,说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放弃朋友,牠……蜈蚣就生气了。”   殷不寿听了,半晌没言语,片刻后才轻轻道:“哦。”   “你哦什么啦?”贺九如道,“如果我知道它这么难缠,我那一下就该推到牠的脑门上……还能再快吗?牠追得好紧啊!”   殷不寿:“能。”   这一跑就是七天七夜。   殷不寿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人类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情况很快就到了非常危急的程度,他们的干粮,储备在水囊里的水很快都耗尽了,连日无雨,贺九如的精神还好,疲乏没有过多地毒害他,可他脸颊无一丝血色,嘴唇也干涸开裂,高高肿起的舌头堵着喉咙,令他的声音无比嘶哑。   “我们,不停下。”殷不寿的语气不自觉地焦急起来,“离开山,离开水,瘟疫的领地,我们不停下。”   “水,要是有水……”贺九如说了几个字,干燥如纸的舌面摩擦着喉咙,便使他即刻咳嗽起来,“……就,就好了。”   “出去喝水,”无相魔不会安慰,它永远学不会人类或共情,或客套的礼节,它只会承诺,然后实现,“出去,天上的水,给你喝。”   对着它,货郎勉强挤出个笑容,他很乐观,毕竟,他并不是独自一人面对仙宫的追杀。   第八天,山中已经不分昼夜,五瘟老祖的毒云似乎笼罩了整个世界,然而空气依旧是行至盛夏的毒辣炎热。仿佛知晓他们的近况,要报复贺九如脆弱的人身,从四面八方卷来的热浪一波比一波更强,最后,殷不寿不得不将贺九如吞到肚子里去护着——曾经日思夜想的愿望,如今终于可以实现,无相魔心中却没有丝毫欢欣。   它要吃的不是一个病怏怏的人!它要吃的不是一个虚弱苍白,走路也欠奉的人,他饥饿,干渴,只是蜷缩在它的身体里喘息,它只想要他活力四射地蹦来跳去,生气就大叫,高兴就大笑,被它咬头的时候就挥拳头打它……它只想吃这样的人!   对于仙宫,从前殷不寿心里没有多少恨意。它混混沌沌地生出意识,无师自通地知晓自由的滋味似乎不错,所以它逃了,它吃了,它像拼拼图那样,一片片地填补自己残缺大半的身躯,它不觉得自己在恨,正如天灾不会恨一片贫瘠的农田,它的毁灭和吞噬更无需任何复仇的理由。   但现在,它开始恨了。   殷不寿近乎无措地摆弄着人类软嗒嗒的身体,它直觉般明白,人不能睡,起码现在不能睡,于是它戳着贺九如肚子上的软肉,摇晃他的肩膀,控制着体内波涌的黑泥,一会儿把他推到这边,一会儿把他摇到那边……   “醒醒,醒醒,”殷不寿说,“不睡,醒醒。”   到了第九天,贺九如就说不出话了。   如果人的肠肚可以承受它的浆液,它纯黑无光的恶业,那么殷不寿必定要给他喝了,无穷无尽地灌下去都没所谓,可人实在是无法承受,即便是贺九如也不行。殷不寿摸到他的额头和身体,感觉他是滚烫的一团火,衰弱地燃烧在自己体内。   这绝不是它乐意看到的结果。   他们还没有离开五瘟老祖的领地,方圆千里的连绵大山,犹如一圆炙热的铜锅,他们是奔跑在其间的渺渺小虫,永远在这个圆里徒劳地打转。   殷不寿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人是会死的,没有食物,没有水,他们的生命很快就要枯萎。这是一种需要精心养护的生灵,它再不找水,贺九如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是一头撞进五瘟老祖的圈套,还是先给人取来短暂的生机?   殷不寿不做过多犹豫,它立刻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很快,它就在漆黑的山林间找到了水源。   那是一眼氤氲流转的清泉,透澈宛如水晶,散发着甘甜,凉爽的芬芳,殷不寿当即扑过去,它笨拙地舀起一汪水,洒落到贺九如的脸上,唇上。   贺九如没有多少意识,他全靠求生的本能张开嘴,迎接救命的水,急不可耐地吸吮着殷不寿湿漉漉的指尖。   无相魔索性把爪子融成一个漆黑的容器,一点点地灌给人喝,它学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就知道要配合人的呼吸和吞咽节奏来喂水。   贺九如的神智恢复了一线,他哑声问:“我们……逃出去了吗?”   “没有。”殷不寿说,“水,喝。”   清亮甘甜的水一进肚,当真唤起了贺九如的生机,但却没有扑灭他的灼热和干渴,不知为何,他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几乎湮灭了理智,竟猛地挥开了殷不寿的手臂,自己纵身扑在泉眼边痛饮起来。   这一下实属意料之外,殷不寿直被他推得倒出去,惶急道:“不……!”   电光石火之际,泉眼中蓦地出现了老者计谋得逞的阴冷笑脸。   “总算抓着你了。”牠说。   贺九如神志昏聩,被轰然冲出的无数昆虫足肢拖拽,一头扎进泉水当中!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极度缺水,变成木乃伊*水……我需要,水……   殷不寿:*匆匆奔来*水在这,水来了!   贺九如:*实际上并没有看清水在哪里,只是突然长出吸管,扎进去吸*哎哟……这个水喝起来像泥巴……   殷不寿:*突然被吸管扎,突然变成大号果汁吸吸乐* 第232章 太平仙(二十二)   “不!!”无相魔放声大吼,声震如雷。它迅猛地飞身而至,快速缠绕着人的小腿,便要下狠力往回拽。   五瘟老祖阴瘆瘆道:“你敢动,我就砍断他的腰!这样,你倒是也能捞到一半儿,全看舍得不舍得了!”   虫肢的利刃已经钳住人的腰腹,人类被腰斩的图像刹那闪过它的眼前,殷不寿犹如被赤红的火炭烫到,通身的触须惶然一缩,五瘟老祖瞅准时机,直接将人囫囵个儿地拽进了泉眼,刹那消失不见。   殷不寿气疯了。   尽管它暴怒于五瘟老祖胆敢抢走自己的人,只想立刻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牠,活活地吃掉牠,但还有一部分,它是在气自己。   它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为何惊慌地迟疑,哪怕人类被拦腰斩断,这又有什么所谓?它完全可以保存他的一半身体,再追上五瘟老祖,从牠嘴里抢回另一半。等它用身体充当丝线,缝合了人的躯壳,去阴司找回他的魂魄——人还是人,经历起死回生,也不会影响他的说话和行走。   可它却退缩了,它白白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想找回你的东西?”老祖的声音响彻天地,“那就别当缩头小乌龟啦,你心里清楚,你已经逃了太久,现在你是逃不掉了!”   牠诡异而苍老的笑声在山间回荡,殷不寿报以狂怒的啸叫,它发誓要杀了这只虫豸,一如它杀死其余的仙宫成员那样,它会用尽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才能发明存有的狠辣酷刑来折磨牠……   但老祖只是发出更愉悦的大笑,作为回应,牠让十万大山都模仿着贺九如哭泣,哀嚎与求饶的悲声,层层叠叠,余浪难消。   这令殷不寿愈加发狂,使它在听到的第一时间慌得团团乱转。   贺九如分不清自己被熏醒的,还是被疼醒的。   他的意识还时断时续的,停留在自己最后喝水的那一刻。此刻他的神智一经恢复,第一个涌入脑海里的念头就是:好痛!好臭!   刺鼻宛若硫磺的腐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鼻腔,熏得他头痛欲裂。全身上下同样没有一处不难受,他瘫软如泥,浑身火烫烫地发麻。   贺九如拼命撕开眼皮,一睁开双目,朦胧看见一条如血的红线在自己鼻子跟前来回摆荡,他则躺在一堆触觉诡异,像注水猪肉,但又比注水猪肉更加柔韧坚硬的地面上。   ……不对,他眼前的不是红线,他更没有躺在一堆注水猪肉上!   贺九如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准确来说,在他鼻子跟前游走的确实是线,然而是一道浓郁腥红的水线,他再往那边躺一点,就会整个栽进这条冥河般的深邃红水。他身下的亦非“地板”,是光滑凹凸,宛如腔道表面的坚硬肉质。   更古怪,更令他惊骇的是,他的衣服没了。   是的,全都没了。此刻他赤身裸体,狼狈地坐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皮肤被空气中蒸腾的腐气烧得发红。他不由得猜想,自己的衣物,是不是被这个腐烂的地方烧得一干二净的?   好在他一直对邪祟之物十分有抗性,肉身方能幸免于难。   贺九如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他抱着身子,又累又饿,走两步便觉头重脚轻,唯一称得上好的地方是他不渴,可这个微薄的优势也是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去的。倘若他找不到出路,或者殷不寿,他就只能渴死,饿死在这里。   “殷不瘦……”他低低地唤道,“你在哪里啊?我又在哪里啊?”   走了没几步路,他就开始打摆子,牙关颤得咯吱咯吱响,不知是病的,还是冷的。贺九如沿着这条诡异的通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还必须跳着走碎步,否则和地面接触久了,他的脚底板就要生疼。   到处都是黑的,红的,血腥扭曲的色彩占满了贺九如的眼眶。转过一截歪歪扭扭,疙里疙瘩的隧道,他眼前豁然开阔,通红的河水在这里汇聚成了一片广阔的血湖,湖岸边有什么东西堆积成山,连绵一片。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探查,待看清这些“山”的具体构成之后,恐惧的战栗仿佛过电,激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   无尽骸骨尸首堆成的山脉,就在贺九如的面前显现。   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他在五瘟老祖的肚子里,这里正是巨蜈蚣弯曲斗折的胃袋!   他想吐,但肚子里实在无物可吐,顶多吐出一点清水,或者胃液。为了不再浪费水分,他极力忍着呕吐的欲望,艰难地走到一边去,痛苦地喘息了好一会儿。   贺九如做出一个决定。   他不会念诵往生咒,更没有具体学习过如何超度,如何化解,他只是诚心祈愿,希望这些凄惨死去的人与动物都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收获更多的安宁,愿他们遗忘终结前的惊怖与惨痛,灵魂得以回归故土。   “原谅我……”贺九如沙哑地道,他站在一名与他身形相仿的死者面前,剥下还未蚀净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又去寻找一条尚且完好的外裤,精疲力竭地穿了,就这么七零八碎,勉强地凑起一身衣物,权当御寒之用。   “你果真不同凡响,”身后蓦地响起老者的声音,“这样了都还没死。”   贺九如惊地猛一转身,看到五瘟老祖就悬浮在血湖之上,黄袍九巾,一派仙风道骨之态,与周遭的残酷之貌形成鲜明对比。   “你……”他浑身发抖,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   老祖似是被他的问题逗笑了,呵呵地道:“我想干什么?我想干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过最首要的任务,还是抓住无相魔,拿去与元君交差。如此,我便可更上一层楼啦。”   贺九如慢慢地握紧双拳,听见牠说:“至于你,你倒是奇特非常,就这么杀了,难免暴殄天物,等我收拾完无相魔,再来料理你。”   “是了,你还不知道罢?无相魔当真十分看重你啊,为了救你,它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被我左一刀,右一刀,左一块,右一块,削得人彘一般……   “你这个畜生!”贺九如厉声道,打断了牠得意洋洋的炫耀,“什么福生寿海?我看是尸山血海还差不多!你们这些妖人,祸国殃民,残暴不仁,迟早要遭报应的!!”   怒喝间,他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竟隐隐溢出了灼热耀目的白焰之光。   五瘟老祖神色微变。   “……哼,”回过神来,牠冷笑一声,“好小子,好一个祸国殃民,残暴不仁。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为无相魔喊冤叫屈?告诉你,要不是仙宫世代镇压,轮回中牺牲不计其数的生灵,那东西早就膨胀到无穷之相,要灭世灭法了!你为了大恶,斥责我们这些真善,难不成,你也如它一般,彼此间惺惺相惜,发誓过不离不弃?”   顿了顿,牠讥笑道:“如此看来,你俩倒是一对落难鸳鸯啊!”   贺九如气得头晕眼花,更饿得头晕眼花,平日里锻炼出来的嘴皮子,这会儿实在施展不出来了,只得眼冒金星地喊道:“……去你先人!我八字很硬的,你就等着被我克死吧!!”   余音不绝,但是五瘟老祖已然离开了,只留下他和巨山般的尸首待在一起。   不行,我一定得想个办法……不行!   贺九如声嘶力竭地喊完这一嗓子,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连着向后踉跄了两步。他喘着粗气,望见远处横着某类动物的巨大尸骸,遂跌跌撞撞地跋涉过去,坐在颅骨上休息。   我不能坐以待毙,届时殷不瘦被一块块地削成回锅肉,我则在这里烧成一堆烂骨头,怎么看怎么划不来……   他自言自语道:“它说了,是因为这个什么老祖的壳太厚……嗯,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个爪子利,所以它吃不下去……”   贺九如环顾四周,迟缓浑噩的大脑,突然灵光一闪。   “从里头开始吃不就行了!”他吃惊地坐直身体,“虾壳很硬,可是虾肉软啊!蜈蚣胃里又没有甲壳,只要它能进来……”   说到这里,贺九如沮丧地失了声。   “……这就是问题,殷不瘦没办法进来。所以,要怎么才能把它放到蜈蚣肚子里呢?”   他无精打采地蔫巴下去,重新靠在滑溜溜的骨头上叹气。   没来由的,贺九如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时候,殷不寿还是个奇形怪状的家伙,有人形没人样,第一次见面就吓得他跳起来,一拳打飞了它。   然后它自己爬起来,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然后他们一起穿越鬼怪横生的居所,与仙宫的仙人们作对。老人常说,家禽会把破壳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娘,假如这个原理一样适用于殷不寿,那此鸟长得也太磕碜了些……   说起来,贺九如一直很困惑,他实在搞不懂,当时在三仙的梦境里,殷不寿是如何找到他,追逐到现实世界里来的。毕竟此前他坐在轿子里,被纸人抬着走了不知多远的路,最后又是抓着一只大鹰的灵魄逃回松林村的,绕是如此,它仍然阴魂不散地跟上了他……   贺九如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他蓦地想通了。   是梦。   ——和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殷不寿同样拥有在梦境里穿行的能力!   只是身为非人的存在,殷不寿的能力应当比他更加透彻。它完全可以用本体穿行在梦境之中,无视空间与地理的限制。   我懂了!我已经懂了!   贺九如无限欢喜,迫不及待地跑向前方的尸山,因为跑得太急,他还重重跌了一跤,鼻子碰出血来,他也仅是胡乱擦擦,爬起来接着跑。   到跟前了,贺九如一边对尸体疯狂道歉,一边拿下那些还能用的衣物,收集一大摞,再利用难以腐坏的骨殖,搭起个简陋的床架。铺好“床单”,他急急忙忙地往上头躺好,勒令自己,不管不顾地闭目睡觉。   他再度入梦。   五瘟老祖果然不曾睡着,在非物质的世界,没有巨蜈蚣的躯壳禁锢着贺九如的灵魂,他得以轻盈地攀上山巅,举目远眺,焦急地寻找殷不寿的灵魂。   但凡他睡着,殷不寿总会跟着在梦境的世界里出现,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似的,而无相魔本来便无需睡眠。是以贺九如揣测,对于“无相魔”这么特殊的个体而言,它是否不必通过心相的方式,就能穿行两界?   在一座大山的角落里,贺九如验证了自己的推论。   他真的找到了那坨小小的黑点。   贺九如欢天喜地,高兴得差点掉眼泪了,连连大喊:“殷不瘦!殷不瘦!”   太远了,听不到,他赶紧再唤醒一只大鹰的灵魄,央求它带自己飞到指定的方向。此时此刻,因为无相魔与五瘟老祖的多方大战,地表的世界已然伤痕累累,疮痍满目。   “殷不瘦!”贺九如心急火燎地松开鹰爪,滚落在梦境的地面,他朝殷不寿跑去,看到对方坐在一间洞窟里,正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而无相魔忽然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亦震动地一个转头。   “殷……!”贺九如的呼喊断在喉咙里,他陡然顿住。   殷不寿那张俊美无俦的新脸上,一道裂谷般的贯穿伤口穿透了它的面中,几乎让它的脸孔成为了错位的两半。并且它没有手臂了,一只都没有了,唯余一些扭动的触须,徒劳地在那光秃秃的断臂伤处上摸索,缠绕,试图再生出一双新的手臂。   它坐在那里,正在操纵触须,缝合腹部上几条又宽又长的裂口。乍见贺九如的灵体,它一下睁大眼睛,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殷不寿的断臂截面上,慢慢伸出一只漆黑的,面条般的细细小手。   “你……流血,”因为过度的震惊,它看起来十足呆愣,只是用那只小手摸摸贺九如的脸,“衣服,乱糟糟。”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流鼻血,浑身擦伤,蹒跚地寻找黑泥*五香馍,我好饿,你在哪里啊?   殷不寿:*断了两条胳膊,脸裂开,肚皮破了几个大洞,仍然神采奕奕地寻找人类*我在这里!不对,我不是五香馍!   贺九如:*体力不支,昏倒了*   殷不寿:*很久得不到回应,变得惊慌失措*等等,我是五香馍!我在这里,我是五香馍! 第233章 太平仙(二十三)   泥巴的小手,触感冰冰凉,滑溜溜,摩挲着贺九如肿胀红热的皮肤,擦到人中的位置,仿佛被残留的血痕烧了一下,弹开到一边。   贺九如反应过来,仓促地擦了下鼻子。他愣愣地盯着殷不寿的伤口,伸出手去,想用指头尖触一触断臂的横截面,却始终不忍心碰下去。   “你,你的胳膊怎么成这样儿了?”他哑声问,“不是可以长回来吗?”   “砍掉太多次,”殷不寿说,“没办法,不是……无限。”   贺九如问:“你不疼吗?”   殷不寿道:“你,哪里来?”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两个问题重叠在一处,贺九如勉力笑了下,先道:“我是忽然想到的,离不开囚笼,我还可以入梦啊,只要那什么老祖不睡着,牠的身体也困不住我。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殷不寿还是有点呆呆的,它脸上的裂口内部流溢着焦油般漆黑的虹光,先说了声:“哦。”   然后再回答人的问题:“不疼,只要不是你,就不疼。”   闻言,贺九如一时颇为动容……接着就立马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我打你很疼是不是?”   殷不寿连连点头。   贺九如气恼,“咚”地敲在它脑门上。   殷不寿吃痛,连忙摇头。   “……真是你,”回过神,无相魔惊奇地道,它就像失而复得了一个无法言喻的宝物,差不多是蹦起来的,“真是你!”   “是我啦!”贺九如应该笑的,可看了它这副凄惨模样,实在是笑不出来,“抓住我的手,如果我能带你去我的梦,我就能把你带到那什么狗屁老祖的肚子里。”   殷不寿快快活活地伸手——十几条游曳的黑面条小爪子——紧紧地缠住了贺九如的手腕,手臂,腰腹,甚至是小腿。   “哎呀。”贺九如嫌弃,啪啪啪拍掉那些多余的,自己主动抓着一只小手,牵着殷不寿往回走。   人走在前头,无相魔摇摇晃晃地跟在后头,不用太敏锐的感官,它亦能觉察到,人的心情低低地沉着,像是浸在深水里的太阳。   他不高兴了,为什么?   无相魔观察着货郎的状态,他平日里穿的衣服不见了,钱袋也不见了,这些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衣物,悉数散发着恐惧与死尸的气味,露出来的肌肤也被蜈蚣的毒气燎得红肿。   原来如此,那他心绪消沉,也是情理中事。   它想了下,一边走,一边晃晃肚子。   贺九如埋头走在前头,忽然在身后听到一阵熟悉的响动,混合着拨浪鼓,零碎小物与金属的碰撞声。   他疑惑地停下,转身,见到殷不寿直勾勾的眼神。   “什么?”他问。   殷不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想来也是,脸都被切成两半了,当然做不出表情来,但是它望着贺九如,又晃晃肚皮,摇出朦胧的碎响。   “听,”殷不寿说,“你的车。高兴?”   说着,它的本意就是逗人笑起来,于是再晃晃。   贺九如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他明白了无相魔的意思,猝不及防的,一滴眼泪跳出眼眶,啪嗒地打下去。他吃惊地按住眼眶,然而却挡不住这连绵滴落的泪水,在梦里淋漓地淌了满脸。   贺九如不是个爱哭的人,打小的乐天派,哭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只是撑到这会儿,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殷不寿挥舞着许多小手,不慎被一滴眼泪打中,又疼又烫,犹如一颗穿破云层的,燃烧的星星,烧得无相魔连连闪躲。   “你不要哭!”殷不寿慌道,“你哭得我痛了。”   贺九如深吸一口气,仿佛现在才找到了诉苦的对象,一股脑地哽咽道:“我新做的衣服,簪花,小镜子,银三事……还有钱袋——这几年攒的钱啊,全没了!”   见他这样说,殷不寿亦不由得惋惜起那些香香脆脆的银锭子。见贺九如哭得厉害,他们又走得太慢,它遂用诸多小爪子把贺九如轻轻提起,绑在后背,自己则化作一条蜿蜒迅捷的大蟒,疾速穿行在梦境的世界中。   人类伤悲于失去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它的后颈和头发上,烧得它的皮阵阵发紧,烧得它心麻口焦,可还能怎么办呢?唯有受着了。   殷不寿已经看到了那张简陋不堪,骨头堆成,正在缓缓融化的小床,也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类肉身,这意味着它已经成功地穿行到了贺九如的梦里。它越过大片蜈蚣状的虚影,来到床边,把人轻轻放下去。   “我们到了。”殷不寿道,“你醒来,我出梦,不确定成功,要看几率。”   贺九如吸吸鼻子:“总得试试看,不能坐着等死啊。”   “嗯,”无相魔点头,“如果不行,我再救你。”   听到这句话,贺九如抿住嘴唇,缓缓攥紧了那些漆黑的小爪子,突然小声地道:“……不要抛下我。”   停顿一下,他忐忑地补充道:“我是不会抛下你的,也请你不要抛下我。”   他知道,自己这唐突的要求正是出自对孤独的畏惧,完全可以被划分到“自私”的范畴。他多么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烂在妖物腹中,再难见到家中老父,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   死之可怖,正正衬托出生之美好。可如今他被蜈蚣老祖抓在肚子里,殷不寿则是自由的,哪怕它要明哲保身,只身逃出这荒无人烟的重重大山,又是什么难事呢?更何况,它已经为救他而损失惨痛,伤痕累累。   殷不寿沉默片刻。   我是邪魔,是世间的一切恶,活灵不该,更不能对我讨要承诺。世人观我,如观阿鼻地狱,你期望我不要抛下你,是不是过于不自量力了?   它低声说:“好。”   “不抛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贺九如方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躺到床上,生魂附进躯壳,缓缓转醒。   眼前仍然是巨蜈蚣的肚子,仍然是尸山血海的景观,贺九如双手紧握,失魂落魄地坐起来,正如殷不寿所说,穿行到蜈蚣腹中的风险不小,能否成功,还要看天意。   他呼吸着腐蚀性的空气,焦急地在心中数着秒数。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跟着过去……除了血水翻涌的潮声,四面里万籁俱寂。   他的心径直下沉,一瞬几乎失去所有的希望。   “……你坐着我。”身下蓦然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起不来。”   “啊!”贺九如吓得大喊,慌里慌张地蹦下去,回头一望,只见殷不寿的脸正艰难地从那些层层叠叠的衣物中析出,汇聚成一摊黑油。   “成功了!”贺九如激动万分,心花怒放,只觉得天都亮了,“你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殷不寿道:“有一会儿,你压我,我就等。”   伴随骨架衰弱的呻吟,无相魔哗然冲破这张作为载体的床铺,黑泥漫天铺开,瞬间淹没了整片深红的血湖!   “无相魔!”   五瘟老祖同时感应到了体内不妙的气息,一时间既惊且怒,慌了手脚。牠能压制住殷不寿,全靠极致防守的厚重甲壳,以及极致进攻的锋利足肢,唯一的弱点就在体内。   “你是怎么进来的?!”   殷不寿不顾老祖元神的反击,一把裹住贺九如,熟稔地把人塞到自己身体里,造个空泡隔离好,接着便一头扎进血湖底部,犹如长鲸吸水,无穷无尽地汲取着血腥的恶业。喝干了一片湖,它直接蚀透柔软的胃膜,钻入巨蜈蚣的血肉当中。   五瘟老祖嘶吼着痛叫,殷不寿则异常兴奋,这种快乐是恶毒狠绝的快乐,与人类在一起时的快乐完全不同,这一刻,它只想生生地吃光,掏空对方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每一丝骨髓。   并且它势必做出保证,在它达成所有的目标之后,五瘟老祖还会活着,牠还会惨叫,哀嚎,自由自在地发出那些令自己舒心畅意的乐声!   贺九如被丢进无相魔的身躯里头,耳朵边上一片寂静,啥声儿都没有。   好了,殷不寿的优势回来了,那他只需要靠在凉丝丝的黑泥上,等待最终的结果就好。靠着靠着,贺九如情不自禁地用黑泥熨着自己肿烫的皮肤,他的口腔与鼻腔亦是一派热痛,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起先,他还觉得这里蛮不错,安静又凉爽,像个软软和和的睡袋,但没过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睡袋怎么在缩小?   确实如此,他坐着的空间正在快速坍缩,仿佛四面八方全被飞速涌进来的什么东西挤占了空间,很快就挤得他只能站起来。   贺九如奇怪地敲敲“墙壁”,咨询:“殷不瘦?你挤着我啦!”   缩小的趋势即刻停滞,没过两息,殷不寿的声音闷闷传来:“哦,好的。”   睡袋的面积很快恢复如初,贺九如百无聊赖地坐了片刻,又捏着地面上伸出来的小黑手玩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倦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趴下来睡着了。   当然,与其说他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迷,连日奔波煎熬,不进食水,如今卸了力气,只顾着一通好睡。昏到半中腰,似乎嗅到了水果的甜气,连忙在梦中张开嘴吃了,再昏睡一阵,又闻到了米粥的稠香,跟着张开嘴吃掉。   不知过去多久,贺九如再度睁眼,迷迷懵懂,只觉天光大亮,刺得眼睛生疼,太阳穴更是一抽一抽。   “我这是……”   “你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是你睡的第三天。”   他适应良久,才慢慢睁开双目。   “哎哟我的天——”贺九如手忙脚乱地捂住眼睛,委实两眼一闭就是天黑,“快把裤子……穿衣服!穿衣服!!”   殷不寿不着寸缕,迷茫地站着,他看看人类,再低头看看两腿间乱甩的漆黑触须,不由困惑地挠了挠脑袋。 第234章 太平仙(二十四)   俗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这会儿别说刮目了,贺九如恨不得把自己的两颗眼珠子刮下来。   退,退!都是什么鬼东西啊,一转头差点扑在他脸上!   殷不寿已经长回了两只手,不仅长回了两只手,他还拥有了大面积覆盖的阴白肤色,只剩小腿还黑着。显而易见,他的语言能力同时得到了大幅提升,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蹦豆子似的讲话了。   无相魔不解地甩甩脑袋,把耳朵边的红宝石坠子撞得叮铃作响。   他不太明白贺九如的意思,吃掉五瘟老祖,或者说吃掉大部分的五瘟老祖之后,他得以补全躯壳,模仿人体的构造。但两腿间的那个器官——作为生殖繁衍,欲望的直接载体,殷不寿却不愿选择人的,因为无论形态还是数量,人的器官都太过单调无趣了。   “没有裤子,”殷不寿诚实地说,“没有衣服。”   贺九如气恼:“那就去找块布围上!”   殷不寿想了下,弯腰过去,把一张脸凑到货郎跟前。   “我就不,你打我?”   贺九如面无表情,一拳捶在他头顶,无相魔痛叫一声,当即抱着脑袋蹲下了。   仍然很疼!   殷不寿咬牙,恨恨地捱了半晌,才把这股痛意忍过去。他不由在心底对五瘟老祖的无能深恶痛绝,明明都吃掉大半条蜈蚣了,为什么还是扛不住人的揍?   贺九如的体力还没恢复,打了殷不寿一拳,自己也气喘吁吁地在石床上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身下垫的正是那条兽皮毯子。   他叹了口气,马上心软了。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问。   “……不知道,山洞里,随便找的。”许是尚不熟练,无相魔说起人话,依旧有点颠三倒四,“你睡了三天,我给你喂了人吃的,你吃了没醒,我找到这里,把你放下。”   “哦。”贺九如道,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许是疫气都拔除了,他肿胀的皮肤痊愈大半,只是身上还穿着拼凑的衣物,实在不堪入目,“对了,那什么老祖呢?你吃掉了吗?”   “吃掉了。”殷不寿轻描淡写地道,准确来说,是吃掉了大半,“牠再也不会来妨碍我们了。”   “我想洗澡,”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贺九如松一口气,恳求般抬眼,“哪里有水?我真的需要洗澡。”   殷不寿望见他亮闪闪的眼神,当下一怔,缓过劲儿来,为了报复刚才的一拳之仇,他偏不肯实现贺九如的要求,执意要为难他:“那你求我。”   贺九如:“?”   贺九如的牙齿有点痒,他刚一捏起拳头,无相魔便敏捷地往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求我,求我,”殷不寿顶着那张惊艳魔魅的脸,在人面前光溜溜地耀武扬威,“你求我。”   贺九如盯着这个欠打的家伙,计上心头,声似蚊蚋,含含糊糊道:“求你……”   殷不寿睁着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眼尾飞着的薄红都亢奋地变深了,他情难自禁,逼迫道:“说大声些。”   贺九如低下头,他的话仍旧含在嘴里,不肯响亮地吐出去,叫魔头听个痛快:“求、求你……”   说实在的,他此刻的模样十足狼狈,一个在毒蜈蚣肚子里滚了好些天的人,身上是绝对干净不到哪儿去的,况且这一遭罪受下来,他瘦了不止一圈,衣衫都裹不紧肉,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   没错,贺九如的确灰头土脸,鬓发凌乱,瘦削可怜地坐在石床上,活像个小泥巴人,就连郊外的野狼来了,也得狐疑地嗅上一嗅,方能判断他的身份。可当他低眉顺眼,小声嘟哝着哀求的话——殷不寿浑身的恶业都叫他活活煮沸,火热地咕嘟冒泡,险些把两颗眼珠子看得掉出去。   无相魔不知道什么是“神魂颠倒”,他只知道,自己好像是有点化开了。他忘了自己实则危险的处境,不顾一切地挨近到贺九如的嘴唇边,失魂落魄道:“你……你说什么?”   哈!就是现在!   贺九如的巴掌早已备好,只等着呼到这货头上,可就在举起来的刹那间,他忽而犹豫了。   他还记得,在逃出来之前,他与殷不寿许下了承诺,说“我不抛下你,你也不要抛下我”。当时无相魔的面容被切成平移的状态,早已无法痊愈,那是一张很难分辨出表情的,可怕的脸,但贺九如看着他的眼睛,瞬间便理解了他流动在心底的话。   ——“连我都不相信我,你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托付给我?”   可是到头来,他真的兑现了这个誓言,他没有抛下他。   贺九如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手,口齿清晰,带点无奈地道:“求求你啦,我求你还不行吗?你给我找些水来吧。”   殷不寿呆若木鸡,凝固着一动不动。   “你还好吧?”久不见他动弹,货郎忍不住问,“殷不瘦?还活着吗?”   他的手刚一碰到无相魔的肩膀,邪魔便惊惶地大喊一声,转身冲出山洞,爆冲的时候,顺手“啪”一下把耳朵拽掉了。   “……等一下,你没穿衣服啊。”贺九如喃喃道。   殷不寿滚落山崖,摔进林间。这时候,方圆百里的大山早就被垂死挣扎,疯狂翻滚哀嚎的五瘟老祖毁坏得差不多了,他从狼藉的废墟间站起来,手里抓着那个残缺的尖耳朵,对自己心慌,发颤,变烫,脸热的症状百思不得其解。   为了缓解自身压力,他一把从肚皮里掏出只大蜈蚣的残躯,攥在掌心捏揉。   这只黑褐蜈蚣的模样实在瘆人,约莫剩下三分之一的身长,内脏,血肉,足肢……一并消失掏空,几乎是个只有板甲的空壳。然而,牠居然还活着,仅存一瓣的口器,还在气若游丝地抽动。   殷不寿抓着牠,把牠捏的咯吱咯吱碎响。五瘟老祖拼着一线生机,咒道:“你……你必将……死于灰飞烟灭……”   无相魔低下头,睁大眼睛,稀奇地瞧着手里的小半截蜈蚣。   世间有很多种恶毒的眼神,但没有哪一种,抵得过小孩子一般纯然天真的好奇。此刻,殷不寿就带着这种堪称纯洁的好奇心,露出个笑嘻嘻的表情。   “你的命这么硬,让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件事,”他说,“你瞧,你现在已经变成个空口袋的样子了,假如我把你这个口袋整个翻过来,翻个底朝天——你会不会死啊?”   贺九如躺在床上,忽然遥遥地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叫声很小,亦离他很远,听起来就像一缕飘渺的烟气,然而却凄厉至极,惨烈至极,骇人至极,令他即便拥着兽皮毯子,都从头到脚地打了几遍寒颤。   “什么动静啊。”他心有余悸地道。   殷不寿玩了个痛快,稍微发泄了淤积在心头的恶意。他轻快地把暂时死过去的蜈蚣丢进肚子,开始寻找水源。   找到一条溪流,太小了,不行。   “他求我。”   冷静下来,无相魔的脑袋里依然回荡着货郎的声音。他的喉咙还哑着,说起话,嗓音来沙沙绵绵,简直勾人得要命。   找到一堵泉眼,有心理阴影,不行。   “他刚刚求我。”   殷不寿在脑袋里重播着可怜巴巴的贺九如,脏兮兮,乱糟糟地缩在石床上,抬着亮汪汪的眼睛,说求求他了。   找到一条河,还行,就是水有点凉,再找找。   “他……”   无相魔再也想不下去了,他突然站定,盯着自己腿间狂乱扭动,亢奋得像要吃人的一堆触须。   不知为何,他蓦地恼羞成怒,伸手乱拔一气,将这些东西全拔掉了。   ……嗯,好多了。   搜寻几圈,殷不寿再没找到比这条小河更好的沐浴所在。他回到山洞,竟不太敢看人的脸,只闷头把人抱到溪边。贺九如发现这家伙身上少了点零部件,问他,殷不寿仅是闷声回答:“太碍事,除去就好。”   贺九如无话可说,只能感慨一句:“怪人。”   到了河边,殷不寿给他放在一块大青石上,可以坐着慢慢洗。河水清凉,所幸日头灼热,并不觉得冷,贺九如欢天喜地,脱了衣裳擦身,又叫殷不寿将货车吐出来,取出些胰子,搓出泡沫来濯洗头发。渐渐的有了力气,就往水深处走一走,站在潺潺的流水中晒太阳。   少年的身躯消瘦颀长,在盛烈的日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流水与飞溅的水珠跳打在他弹性的肌肉上,使旁观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活艳的,湿漉漉的薄皮葡萄,或者一瓣剖开的橘子肉。他弯下腰,乌黑发亮的长发贴在脊梁上,缠绕出的纹路便如蜿蜒的翅膀。   殷不寿是极恶的浓缩,他分不出美与丑,分不清心动和杀意的区别,但这一刻,他唯有直愣愣地,目瞪口呆地瞧着河里的人,仿佛看到有颗月亮在水面上升着。   贺九如往上游慢慢地走了几步,感觉河床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他的脚趾头,他忍着久病初愈后的头晕,俯下身抓了把泥沙,摊开抹平一看——几粒细细的金光,奇迹一般在他的掌心中闪耀。   “是……是沙金!”大喜过望下,贺九如管不得许多,转过身去,就对着殷不寿举高手,“你快来看啊!这条河里怎么有这么多金子!”   奇怪的是,无相魔一声不吭,仅是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便两眼一闭,笔直地往后一倒,“咣当”砸在地上,激起许多碎石沙砾。   贺九如:“?”   贺九如赶忙涉水过去,凑近了再瞧,即刻慌得把脸扭过去了。   “呃……”货郎语塞半晌,委婉地道,“就是跟你说一下,你的那些……东西,又冒出来了。你,你能不能再除一次啊?”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惬意地梳洗,感到生活多么美好*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殷不寿:*看到人类洗澡,呆滞,感到生活多么美好*   还是殷不寿:*不知不觉中长满触手,呆滞,感到生活多么美好*   贺九如:*突然发现自己在被人偷看,火冒三丈,接着又发现那是殷不寿,愤怒平息*哦,他没事,他在我这里只是一个奇怪的傻瓜。   殷不寿:*已经被迷得昏倒了* 第235章 太平仙(二十五)   几行细细的黝黑浆液,从殷不寿的七窍里缓缓地淌出来,在脸上蔓延出诡异的纹路。他听见贺九如的声音,糊里糊涂,晕头转向地坐起来,呆道:“哦,好。”   随即伸出爪子,揪着胯下的触须开拔,每拔掉一根,就有一股漆黑的墨血飙出来。   贺九如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他说的“除去”竟是这样除的!他自己看得都幻痛起来了,连忙制止道:“好了不要除了!我去给你找个布遮上,你别……别当太监呀!”   殷不寿仍旧昏头涨脑的,不管贺九如说什么,他只是:“哦,好。”   货郎心有余悸,皱着脸盯着被无相魔拔下来丢到一旁,还在抽搐的古怪黑东西,心道那些达官贵人时常以“虎鞭泡酒”“鹿鞭泡酒”为奇货可居,如今见了实景,方知残忍得不可言说,唉。   咦,等一下……那这岂不就是魔鞭?这玩意儿也可以泡酒吗?不知道泡出来好不好卖?   ……啊呸呸呸!回过神来,贺九如忽地发觉自己心中思绪,连忙把脑子里的想象揉成一团丢开。   真离谱,我怎么想得这么乱七八糟!   他定定神,对着殷不寿招呼道:“你快来看,河里有这么多沙金,我们又有钱了!”   殷不寿抹掉脸上的漆黑浆液,气血还有点上涌,他盯着贺九如,只觉眼前的人实在光耀璀璨,闪亮得不可直视,遂赶紧将目光移开,移开三秒钟,又舍不得,再转过去贪看,痴望片刻,接着移开……如此循环了好一会儿,完全忘了贺九如在说什么。   “你怎么啦?”贺九如疑惑地望着岸上的无相魔,“是不是蜈蚣肉吃多了,有点烧心?”   殷不寿含糊道:“嗯……啊。”   他慢慢站起来,压制着腿间狂热得要命的一堆玩意儿,磨磨蹭蹭地走到少年身边,极其想伸出两条胳膊——或者更多的胳膊——把人严严实实地抱住,塞进嘴巴里尝尝,哪怕不能吃,用力多舔几遍也好啊!   但他知道,这样做必会遭了打,所以千辛万苦地忍着,纵使心猿意马,魂儿都要从七窍里淌出去了,还装着老实模样,凑过去看人举起来的手。   ……嗅到人刚洗完的头发了。   怪好闻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恨不得抱着狠狠吸一吸……   “这是什么……”殷不寿迷迷糊糊地问。   “沙金呀!”贺九如笑哈哈地把手里不规则的金粒扒拉给他看,“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认识,傻了?我们发财啦!”   “哦哦。”殷不寿说,贺九如把金粒往他手里一塞,又兴冲冲地跑到河心里去挖沙子,殷不寿看看爪子里的黄金,再看看河里的人,他的眉毛渐渐地皱起来,扭成了疙瘩。   区区沙金而已,他还记得相遇不多时,他举着聚宝盆,用全天下的珠宝金银来求人类的应允,哪怕只是吃一口都好,然而人为难地看了半天,仍旧选择摇头拒绝。如今不过是一条小河的几粒黄金,怎么就惹来了他的诸多欢喜,百般欣悦?   ……区区沙金而已!   殷不寿愤愤地感到不平,恰逢山风过林,贺九如赤身站在水中,阳光固然炽热,被凉风一激,免不了打出个喷嚏,接着便滚滚地打出第二个,第三个。   无相魔警惕地竖起耳朵。   他不会生病,病痛亦是他的食物,但经此一役,他晓得人是很脆弱的,可以饿死,渴死,更会病死。如果人病死了怎么办?那样的话,肉一定要变酸的。   “你不要站在那里,”他立刻起来,蹚到河中央,将贺九如捞起来,抓在手上,“你会生病,生病不好。”   皮肤也滑滑的,软软的……   无相魔神不守舍,抓着了就不愿放,最后贺九如快恼了,他才给人放到岸边。   “但是我想挖金子,”贺九如擦干身上,裹着毯子坐在青石上,“不然实在没钱啊,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落空了……唉。”   殷不寿闷闷道:“我有聚宝盆,你不要。”   “哎呀,聚宝盆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无相魔执着地追问,“是不是我的,就不好?”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问得怪怪的。贺九如不解地看他一眼,说:“因为聚宝盆是白得来的财呀!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不用付出,却能得到丰厚的回报呢?如果这样,那代价一定是支付在别处的。但河里的沙金,蚌壳里的明珠,这些全是自然的宝物,老天要给我,我就高高兴兴地收下,顶多受点累,又有什么不可以?”   谁料无相魔更加气闷,他执拗地追问道:“我不如老天吗?老天就比我好吗?”   贺九如:“呃……?”   “你为什么总嫌弃我?你打我,还说我丑,我换了一张脸,有了人的身躯,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要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老是让我全身发热,好像要爆开一样?你为什么叫我的胸口一直发痒?你为什么折磨我,让我受苦?”无相魔越质问越激动,越说越发散,神色也越发阴郁暗沉,“你以前不经常对我笑的,现在笑得多了,是不是因为,这张新脸?你是不是因为这张新脸,才对我笑的?”   贺九如:“呃…………”   贺九如瞠目结舌……他以前哪里见过这种类型的邪魔外道啊?不就吃了个大蜈蚣,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儿了?   定定神,他招手,让无相魔靠近点。待殷不寿靠过来,他的手背往对方的额头贴上,摸得冰凉一片,死物一般。   “怪了,没发烧啊,”他问,“是不是魔怔了?”   殷不寿一愣,继而大怒。   我魔怔,那还不是都怪你!   一怒之下,无相魔转身冲向河水,开始疯狂地挖沙子。   贺九如默默无语,眼看他将一条河搅得乱七八糟,浑水直翻。狂挖半晌,殷不寿怒气冲冲地冲上岸,把一手的金沙金粒摔进贺九如怀里,接着愤怒地跑远了。   贺九如沉默半晌,盯着怀中的一包灿灿金色,本来想发愁的,没忍住,还是咧着嘴巴,呼呼傻乐了半天。   是夜,殷不寿仍然气哼哼的,并不说话。贺九如道:“我饿了……”   殷不寿冷着脸,消失半晌,再出现时,左手提着桶粥,右手提着饼,往人跟前一顿,依旧不说话。   贺九如吃着饼和粥,问:“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殷不寿原本面朝火堆坐着,听见他的问题,立刻恨恨地旋身,改成背对着火堆坐。   贺九如:“唉,好吧。”   吃完饼,他擦擦手,往货车里取出大一些的布块和针线,借着火光缝纫。他缝得专心,目光既温柔,又安静,殷不寿冷战了大半天,这时候终于按捺不住了,悄悄把脸转过一百八十度,移到后脑勺上,在发丝的掩映下偷偷看人。   篝火稳定地燃烧,时不时在静谧的空气里发出些噼啪声,火焰的光色为人的面庞和肌肤镀上一层柔软的金红,睫毛形成的扇形阴影朦朦地落着,显得那双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仿佛两口林中的泉,清澈且深邃。   恨死你,殷不寿想,正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才显得这么失态,又这么可笑的。我可是世间诸恶!仙宫恐惧我,世人畏怖我,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小半,足以称霸天上与地下的一切世界了,但我还在这里,还在给你挖金子,找吃的,被你欺负,被你殴打……恨死你!我一定要吃了你,我一定要……   “好啦,”贺九如松了口气,展开手里的布匹,轻快地道,“来试试看,会不会掉下去?”   ……给我的?   殷不寿大喜过望,当即站起来,跃到贺九如身边,脸都来不及转回去,就这么分开头发,背对着他道:“试什么?”   贺九如给他吓了一跳:“你脸怎么到后脑勺上了!”   殷不寿赶紧转回去,兴致不减,问:“试什么?”   真是三分钟气性。   贺九如展开缝好的粗布,避开那些乱动的触须,栓在他腰上。他往上缝了三道纽扣,这会儿比划着无相魔的腰围,给他挨个扣好。   “有了人的身体,最好还是穿点衣服,”贺九如道,“这样看着体面,别人就不会把你当傻瓜欺负……”   “没人敢欺负我。”殷不寿困惑地说,“除了你。”   贺九如翻他个白眼:“总之,我现在手艺和材料都有限,就先给你做个这,别整天光着到处跑。等我们到了城里,再找布庄买好衣服,反正现在也有钱了。”   殷不寿问:“你给我,买衣服?”   “肯定啊,”贺九如说,“你又不知道怎么挑布,怎么讲价,当然是我给你买啦。”   殷不寿还想佯装冷脸,奈何冷了半天,此刻已是极限,硬生生把嘴巴抿成了一道弯起来的波浪形。   “不生气了吧?”贺九如问。   殷不寿摸着粗布,低声回应:“……嗯。”   不恨你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启程上路。殷不寿有了人形之后,躯干和四肢比例也趋近正常,做不到让人坐在自己肩膀上了,于是让贺九如坐在他一只手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变成触角,卷着小货车,一摇一摆地走在官道旁边。   路上,他们开始遇到零零散散的村落,几户成群的人家。贺九如几次交易,先购买了足量的食水,再为自己换掉了死者的衣物,穿上干净整洁的布衣。   等到了小一点的城镇,殷不寿就不能再抱着人,给他拿车了。他只能藏在人的影子里,看贺九如推着货车,走过大街小巷。   对此,无相魔颇为不满,屡次提出要消灭沿途遇到的所有人,这样他们就能恢复原先的赶路模式,提议未果,屡次被贺九如用脚踩,唯有含恨忍辱,极不情愿地“留众生一条性命”。   七日后,宏伟的都城,巍峨辉煌的高大城门,以及官道两旁栽种的如云桂花树,全然一一展现在贺九如眼前,他眺望着城门上大大的“梁京”二字,松快地长舒一口气。   上京,他此行最后的目的地,历经种种艰辛磨难,终于得以成功抵达。   “我们到啦。”贺九如低下头,轻声对殷不寿说。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狗,冲上去抚摸*好可爱,小狗!   殷不寿:*心里难过,因为贺九如从未夸赞他可爱*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猫,冲上去抚摸*好漂亮,小猫!   殷不寿:*散发怨气,因为贺九如从未夸赞他漂亮*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鸟,远远望着夸赞*好灵巧,小……   殷不寿:*决定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发出刺耳的噪音,吓跑所有的小动物*   贺九如:*打他*哎哟,坏蛋!   还是殷不寿:*没有很疼,反而有点高兴* 第236章 太平仙(二十六)   对于殷不寿而言,世界不过是一口大锅,锅里一切飞的,走的,跑的,爬的,全是他将吃尽的未吃尽的食材。大日似饼,圆月沁冰,芸芸众生在他的齿列上繁衍孳乳,生老病死,从一颗牙齿走到另一颗牙齿——有什么分别?人类王朝的帝都,也仅是锅里比较大的一格而已。   至于贺九如算什么……他实在说不好,约莫是守锅的护卫,阻止他乱吃的门神罢。   贺九如心满意足地眺望一阵,想起来什么,忙提醒道:“先说好,咱们现在已经到了仙宫的大本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一进城,找到送信的地方,然后就快快地出城……”   讲到这里,他难免不舍。车马漫长,这举国繁华热闹的都城,普通人大概一生才能抵达一次,就这么仓促地来,仓促地走,实在过于可惜。   “算啦!”他打起精神,拉开小货车的暗格,从里头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早去早回!以后还有来的机会。”   殷不寿抬起头,他望着凡人肉眼不得窥见的云端,在那里,整个福生寿海的仙宫坐落在高天之上,层层叠叠,犹如一颗畸形的华丽的瘤。   “我们可以,分开行动。”他忽然说,“一起走,仙宫很容易发现你,不好。”   “啊?”贺九如惊讶,“那我去送信,你去哪里?”   殷不寿的视线收回,他说:“我去讨债。”   他的残躯至仍在仙宫的监管之下,如今他灵智已开,全然不似昔日的混沌茫然。倘若能取回自己的残躯,一鼓作气地吃掉万福元君,继而吃下整座仙宫,又是什么难事?   达成目标,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了!而人嘛,想来也无力与他继续作对,毕竟补完本体之后,无相魔的身躯何其伟岸庞然,岂是三拳两脚就能撼动的?到时候,就先把人强行含在嘴里舔,舔到他痛不欲生也不停下,舔腻了再想怎么吃……   贺九如盯着他,忍不住给他腰上来了一拳。   “……你,你又打我!”殷不寿的美好遐想被无情打断,恼火。   “谁叫你一边看我,一边笑得那么奇怪!”贺九如嫌弃,“像偷喝了香油的猫一样!”   幻想里的无相魔威风八面,现实里的殷不寿窝窝囊囊,只敢挨揍,不敢多言。怕说穿了要被打,殷不寿唯有忍气吞声。   “不过,你确定吗?”贺九如挠着头问,“蜈蚣老祖一下就认出我来了,说明仙宫的眼线很多,或者牠自己就神通广大,知道我俩走在一块儿。那更不要说仙宫了,指不定——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他们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殷不寿说:“那你先在这里等我。待我吞掉仙宫,再陪你。”   贺九如苦恼地蹲下来:“唉,这也不行,万一他们兵分两路来抓我,我双拳不敌四手,被他们抓走,岂不又要复刻上次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殷不寿跟着蹲下,一人一魔开始嘀嘀咕咕。   “那我把你吞到肚子里,再去吃仙宫。”   “喂,要是你又被他们抓住怎么办?连我一锅端,我可没办法入梦救你啦。”   “那分开。你被抓,我救你,我被抓,你救我。”   “……好吧,虽然听起来好没志气,看来只能这样了。”   定下基本策略,贺九如再道:“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就能找到那户人家,送完信,我马上就出城。”   “你要给谁送信?”殷不寿问,   “这个嘛,是我爹年轻时的什么朋友,据说好得就差结拜了。只是我爹年纪大,跑不动了,不能亲自来看他,就托我来给老朋友递个信,顺便历练历练。”   “哦。”暂时不能吃,殷不寿遂失去兴趣。   吃多了仙人,无相魔现下已是很懂人间的世故了。临分别前,他担心人身上的碎金不够用,又吐出许多元宝金块给贺九如。有了上次的教训,贺九如晓得不要拂他的面子,不然他还要说些醋溜溜的酸话,因此好歹拾了两枚小元宝,放在袖子里。   “好啦。”贺九如说,“我走了,你也要小心!”   殷不寿站在原地,目送人类远去,一直到人的影子汇入城门,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破开身体,掏出吊着一丝命的五瘟老祖。   “留你这么久,也该发挥点作用了。”他面无表情地道,一口吞下蜈蚣皮,彻底嚼碎了牠,自身瞬间变作五瘟老祖的模样,化作一条巨大的蜈蚣,飞向仙宫的位置。   另一头,贺九如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候,搜身,检验路引,好不容易进到城内。   原本在金河城的时候,他便以为那遍地金银的所在已是不可思议,鬼市的绮丽幻美更叫人咋舌。然而到了上京,他方知金河城的景致单调,鬼市更缺少红尘人间的烟火之气。   他行过天街,望着眼前的场景,下巴顷刻间砸到脚面,吃惊得久久不能动弹。   这坊间巷口的市场,放眼望去,光是粥就有九种,各式糕饼十九种,米面蒸点则足足有五十七种!笼屉一掀开,热腾腾的白雾蒸汽烘托着马蹄状,牡丹状,仙桃状,各色动物状的鲜艳糕团。旁边就是临街叫卖的面店,什么三鲜面,鸡丝面,盐煎面……活活配了二十来种浇头。以及专卖家常饭菜的,几名脚夫便干站在那里,一碗接一碗地痛饮鱼辣羹。比起这边一条街里的火烧之气,对面则挑着琳琅满目的凉水来卖,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椰子浆……一应门窗全用红绿丝绦装饰,花团锦簇,食旗高涨。   贺九如看得心慌,手抖脚颤地掏出银钱来,赶紧买了一碗雪泡豆儿水灌进肚子,犹嫌不足,再买一盏荔枝膏来吃。他尝得甜蜜清凉,想给殷不寿也买了尝尝,只怕天热不耐放,遂先记下店铺名字,待回过头来再买。   转过天街天桥,买卖更是兴旺。据说连皇宫里的达官贵人,都时常传召这里的糕点吃食进宫,可见其手艺出色。贺九如一口气吞掉三个鲜甜味美的泡螺滴酥,吃得嘴角沾白,再拿上一碗热烫烫的乳糖浇,包了一大捧雪片糖,杨梅糖,金挺裹蒸儿,十般膏儿糖带走。   这时候,他只惦记家中老父,还有殷不寿,可惜他们没法儿亲自到这儿来,尝尝这些新鲜出炉的好东西。   逛得头热胸闷,推车有卖香茶凉汤;走得肚饿,马上就有头顶着食盒,沿街叫卖煎鱼,糟蟹,千层羊肚饼的小贩。酒楼上尽是歌舞欢笑之音,酒楼下行走着同他一般的货郎——只不过,这些货郎可比他强多了!   他们的货车上装着各式各样的琳琅器物,家用的擀面杖,竹夫人,凉席,穿的鞋面,小褂,背心,用的粉盒,胭脂,针线,冠梳,钗环,应有尽有。更有卖柴料,油勺,泥风炉,熨斗,铜罐的……了不得!品类繁多,实在了不得!   “天呀!”贺九如满头大汗,挤在人流里,他这时才羡慕起殷不寿来了,要是他也有无相魔的能力,一口气长出十个八个眼珠子,说不定就能把这举世热闹繁华的景象尽收眼底,再不怕看了这个,掉下那个,瞧上这个,跑了那个。   我是乡下人,我今天进城啦!   贺九如已经自认十分有定力,不会轻易被外物影响,然而进了这繁荣喧嚣的花花世界,他怀里的钱袋实在滚热热地发烫,那些金子银子全像要迫不及待地蹦出去,尽情地花销了才好,才不至于辜负如此目不暇接的盛景。   他一路走,一路赞叹,一路放开了手脚购置,上京的居民自然用不着从一个偏僻地方来的货郎这里挑拣采买,他索性将买来的物件儿都放在小货车里,硬是塞了满满当当的一车。   “这些是给老贺的,这些是给殷不寿的,回头再扯两块布给他做衣服,”贺九如高兴地掰着手指规划,“就是不知道糖果和糕点能不能放那么长时间……”   转念一想,殷不寿的肚子里一年四季都凉飕飕的,刚好可以把吃的放进去,这样不就存得久了?不错不错!   多番打听之下,贺九如总算抵达了此行最终的目标。没想到,眼前居然是栋富丽堂皇的大宅,装饰簇新,气派不凡。   贺九如确认了半天,又跑过去问门房:“请问,这里是梁富,梁伯父家吗?”   门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尽管口称“伯父”,但见他穿得简朴,还是不冷不热地道:“这儿正是梁大人的宅邸,你是哪位?”   贺九如连忙将自己姓甚名甚,父亲是谁,家住何方,为什么到访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门房一听是“父辈的交情”,再看他一副货郎打扮,不耐烦道:“既然这样,你把信给我,我给你递进去!”   他略一迟疑,见他犹豫,门房冷笑道:“你好不晓事,别怪我没提醒你,梁大人现下已经当了朝廷的官儿,你想他老人家亲自见你,还是做梦比较快。你想送信,只能经我的手送,明白了吗?”   贺九如无法,只能掏出信来,并着三两块白花花的银子,一同交在门房手里:“那就劳驾。”   有了银子,门房脸色好转:“这还差不多。”   人进去了,贺九如蹲在货车边上,忧心忡忡,一路走来的好心情有些被破坏了。他已经隐约察觉,这封信送出的结果,大约并不美好。   他等候许久,直至日头西沉,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出乎意料的,里头居然稀稀拉拉地走出了四五个人,贺九如连忙站起来,那门房看到他,直将手里的信往地上一扔,招呼身后:“把饼给他!”   贺九如连忙去捡地上的信,一摸皱皱巴巴的信封,还完好无损,根本没有被打开过。他刚刚直起腰,便被几个家丁往怀里搡了一大堆饼。   “我们老爷发话了!”门房趾高气昂地道,“过去的旧事,旧人,最好还是忘掉,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如今贺公子你来府上拜访,我们老爷也不想落个招待不周的名声,这些饼——你拿着路上吃罢!”   贺九如哭笑不得地抱着这堆快要馊掉的饼子,见他站着不动,几个门房家丁又凶神恶煞地道:“打秋风的臭乞丐,还不快滚!再敢来叫门,就一顿乱棍将你拍死!”   “好,好好,”他早有预感,并不争辩,仅是好脾气地道,“如此看来,是我叨扰府上了。我这就走,不劳费心。”   大门沉重,决然地关闭,贺九如叹出口气,把饼放到一旁,踌躇片刻,他搓开信封,掏出那两张老贺请县里秀才帮忙写的信纸,借着晚霞的光读了起来。   “……梁兄,山长水阔,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重逢。人老了,不免时常想起昔年旧事,那时我们一起去找老神仙算命,他铁口断你半生穷苦,无忧无虑;半生富贵,却要为噩梦邪祟所扰,享受不了几年福气就要归去。   “如今看来,老神仙对我儿九如的断词竟句句属实。你我情谊不凡,想起此事,我便时常为你忧心。   “昔年你帮我良多,我不能弃你于不顾。送信人便是九如,他生来有异,能解你梦魇短寿之苦,更兼为人纯善,只要梁兄开口,他定会帮你渡过此劫……”   贺九如不再看了。   他默然半晌,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信封。又望着身边的一堆烂饼,愣愣地发了会儿呆。   天意。   我又是谁,我又算什么呢?   或许,我终究不能救得了每一个人。   “这位公子……”旁边过来一个年迈的乞丐,颤巍巍地道,“这些饼,你不吃,不若给了我吧……”   贺九如惊醒过来,连忙道:“您请,您请!”   老乞丐如获至宝,坐下就捧着饼大吃大嚼,狼吞虎咽,仿佛那不是馊饼,而是不得了的美味佳肴。贺九如看得不忍,又从车里取出糖水,递给老乞丐喝。   “您慢些。”   “您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呐,”乞丐感动不已,“只是有时候,好人却没什么好报。”   贺九如不以为意:“不能这么讲,危难时刻,能伸手捞人一把,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这都是积攒的福报。就像那句话说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老乞丐一口气吃下三张饼,闻言,他呵呵笑了起来:“佛祖要教导众生修行,以此助世人脱离苦海,以此抵达清净乐土。难道,您亦有此宏愿吗?”   贺九如心头一凉,慢慢攥紧了拳头。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乞丐应当说的话,而在这个官员扎堆居住的巷口,出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本身已是不正常的事。   老乞丐吃掉第四张饼,拍拍手上的碎渣,漫不经心地问:“不过,我倒突然有点好奇。如果公子你的心愿可以实现,你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我想要一个……”贺九如想起身,想闭上嘴,然而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嘴巴更是失去控制,只能说出埋藏至深的真心话。   他喃喃地道:“我只想要一个,即便我选择做好人,也能生活得很幸福的世界。”   “这就足够了。”   老乞丐沉默了。   他苍老的,藏污纳垢的脸孔就像一尊污秽的木像,在黄昏暮色中凝固得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久,他枯裂的嘴唇微微嗫嚅,吐出两个比芦花更轻,比大山还重的字眼。   “……至善。”   乞丐猛地张开鹰钩般的十指,真正的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他在刹那间弥绝了万象。   贺九如同时挣脱了他的束缚,他攥紧拳头,毫不迟疑,用力打在老乞丐头侧,听见清脆声响的同时,他亦猛然失重下坠,陷进一片隔离感官的黑暗当中。   再醒来时,贺九如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当然,这次不是恶心的蜈蚣肚子了,他身下的地砖光洁完整,两旁的灯火如珠似玉,甚至能在上头映照出他的脸,一张迷茫的,愁苦的脸。   ……服了,我怎么又被仙宫的人抓了!我跟你们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他费劲地爬起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隧道里,隧道两旁描绘着巨幅的壁画,似乎描绘了某种上古神话中的战场。   贺九如一心只想脱逃,无心看画的内容。他想了下,索性就地卧倒,也别急着找出口了,直接入梦再说。   然而他刚闭上眼,试图催动魂魄离体,脑海中便针刺般剧痛,直令他大叫一声,差点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好阴毒的招式!贺九如在心里将老乞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数次尝试下来,发现入梦这条路竟是被完全堵死,这才惺惺地站起来,准备用双腿丈量出口。   他没有很怕,过往的经历告诉他,他必定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只是有点担心殷不寿,那家伙不管怎么吃,脑子还是有点笨笨的,假如也被那个老乞丐暗算,自己就只能想新办法救他了。   走出一百多米,贺九如眼前豁然大亮。   他走到了一个如此恢宏,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厅堂里。厅堂的拱顶高圆,四极镇着数米高,粗如象腿的蜡柱,熊熊不息的火焰燃烧,将顶上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贺九如:“啊!”   贺九如仰着脖子,吃惊地发出声音。   天顶上怎么画了这么大一条龙!而且还是黑龙,仔细一看,这龙居然长着许多眼珠子,怪模怪样,瞧得人心底发寒。   黑龙围绕着天顶当中的一轮大日,做出张口欲噬的凶相。在太阳中间,隐约可见一个人的影子,白衣翩跹,一段红线将他们相连。   贺九如不太理解壁画的意思,但是眼前只有一条路,他也只好沿着走下去。   接下来,黑龙斩断红线,吃掉了太阳——大约也吃掉了太阳里的人。太阳消失,壁画的背景变得一片黯淡,从龙身上流淌下去的黑泥污染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众生,由此黑夜长存,更出现了许多怪物。贺九如心里骤然咯噔,他看着壁画,忍不住就幻视了殷不寿,这到处淌黑水的模样,实在和他同出一辙。   岁月经年,龙后悔了。   壁画上展现着它的懊悔与痛苦,它绝望的尝试。它抠着喉咙,重新吐出那颗太阳,然而太阳里的人已经永远死去,再也不能回归人世。龙不停哭泣,它的眼泪也是漆黑的,像死掉的星星,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你……你蛮笨的。”贺九如看得入神,暂时忘了眼下的危险,忍不住对壁画里的龙说,“殷不瘦也很笨,但你的笨是和他不一样的笨。嗯。”   他想了下,自言自语地补充:“还是他的笨要好一点。”   然而在壁画的另一个角落,白衣的小人早已钻出坟墓,获得新生。他的手里捧着一颗光耀的明珠,帮助大地上的生灵摆脱黑泥的影响,治愈他们的病痛。   “哦!明珠!”贺九如睁大眼睛,望见了这眼熟的宝物,他仍然记得,无论是长宝仙官,还是掌灯宫娥,皆试图使用发光的明珠作为武器,试图击退无相魔,“你也拿着明珠!”   壁画上,龙和人还是相遇了,龙祈求谅解,人拒绝了它。龙卑微地匍匐在人脚下,将自己的一颗心,一颗乌黑无光的心都剖出来,想要献给面前的人。   贺九如十分唏嘘,对白衣小人自言自语地絮叨:“哎,孽缘。我看你俩有红线啊,它是你的夫妻宫吗?那你的八字可比我差多了……算命先生说我的夫妻宫很烂,而且不是一般的烂,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烂,不过我八字过硬,能给克住!所以这个,嗯,成亲前还是得合一下八字嘛。”   白衣小人拒绝了龙的心,拒绝了龙的一切。他张开双臂,神情愤怒,流下泪水,仿佛要对龙做着最后的宣判——贺九如看得正入迷,冷不防前头一断,壁画居然没了!   是的,没了。   后续的画面被人为铲断,谁都不知结果如何。贺九如哪里遇到过这样的糟心事?气得他一口气上不去,跳起来就要大骂,只是隧道同时抵达终点,他三跳两不跳的,直接给蹦了出去。   “贵客临门啊。欢迎你,至善。”   上方传出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强光瞬间扎眼,贺九如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   恢复视线之后,他来不及顾及别的,先看到底下一堆黑漆漆,焦油似的玩意儿,正跟诸多仙人缠斗,他震惊地道:“殷不瘦?!你也在这儿!”   张牙舞爪,大杀四方的黑泥里,即刻弹了个头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无相魔惊道,“我杀掉,吃掉众仙,一路撕扯上来,我以为你会没事!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呃,”面对这个问题,贺九如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含糊道,“我……那什么,我看连环画儿,看着看着,就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一百万字……!流下了虚弱的眼泪,下本书一定不再写这么长…………   另,这章里的龙和小人相信看过他与它的朋友都知道是谁,算是联动,至于怎么联动起来的后续会展开解答,所以不影响没看过的朋友!而且大家想补的话,酌情去看吧,因为他与它里的善恶都是完全体,和这本里经过剧情大削的善恶完全不同,追妻火葬场的烈度也比较高,看不了前期虐的朋友慎入哇(挠头】   贺九如:*愉快地挑选好吃的*这颗糖给我,这颗糖给馍……   殷不寿:*愉快地拔掉仙人的头*这颗头给我,这颗头还给我……   贺九如:*掉入不知何故出现的陷阱,突然摔在殷不寿身上*哎哟!等一下,我没事?那好吧,这颗糖给我,这颗糖给馍……*继续分好吃的*   殷不寿:*被砸晕了,但是感觉到自己身上坐着人,又满意地扭动两下* 第237章 太平仙(二十七)   殷不寿气急之下,一口气狂吞掉周围如同苍蝇蚊虫般的仙人,化作一道奔涌的黑流,朝贺九如冲过去。   “你不能,来这里!”无相魔凶猛地抓起人,气得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塞,“不是说好了!”   “我也是被抓来的!”贺九如扭动身体,用力推拒着被塞进肚的命运,“你怪我干什么!”   眼见得一个人在一大堆黑泥里纠缠,那天顶的声音并不气恼,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着实奇怪,先代的善恶沉浮孽海,自相残杀,这代的善恶倒是相亲相爱起来了!”   贺九如停止扭打,他抬眼望着天上,在白光,华服,飘带,以及一切夸张的拱饰之后,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居然容貌平常,看起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他问。   “牠是万福元君,”殷不寿抢着在他耳边回答,一边执着不休地将人往黑泥里填,“我马上就会吃掉牠了!”   “哎呀!烦的,又没问你。”   “本座正是万福元君。”仙人伸手,天顶的白光里,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老乞丐,“至善隐没于市井当中,实在难寻,我不得不派出一个分体去……”   话说到一半,万福元君忽地哑火,但见那老乞丐头顶塌陷下去一大块,像个被捏扁的铜人似的,好不凄惨。   “好,好,好。”回过神来,万福元君不怒反笑,“果不其然,至善至恶,就没有一个是容易对付的。”   贺九如困惑,固然面前的仙人看似深不可测,但有殷不寿在身边,他倒没有很慌张,他问:“殷不瘦也就算了,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怎么总想着抓我?还有你们老是说的什么善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临到此刻,仙宫麾下的仙人早已被殷不寿屠戮大半,万福元君便与光杆司令无异,然而牠亦不惊慌。双方像是同时抓着什么逆风翻盘的底牌,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万福元君瞧着他,面上沁出一丝诡谲的微笑。   “你不是身怀有异吗?”牠低声问,“你不是生来可解多方灾厄困苦,福寿绵长,就连至恶都要为你挟制吗?”   不等贺九如说什么,元君居高临下,有如自言自语般道:“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善恶一体,清浊共存……只是,凭什么是你呢?”   说到这里,这仙人居然有点疯疯癫癫的,贺九如警惕地瞧着牠,万福元君定定神,低声道:“你看过前头的壁画了,对不对?那便是先代的至善与至恶,鬼龙在吞噬了至善之后,祂身上的恶业玷污大日,致使黑日凌空,为诸世带去了无穷无尽的灾祸。直到至善复苏,众生方得一线喘息之机,祂才着手修复大日,使其重现光华。然而万生何辜?数千年来苦厄不绝,竟全是祂一力所为!”   贺九如怀疑说:“好吧,这个鬼龙作恶的程度和范围确实比你们大多了,可你们和祂也没什么区别吧?三仙控制水源,吃新娘子,长宝仙官纵鬼行凶,用钱财控制了一城的人,鬼市的废墟里全是人骨,那什么老祖就更不用提了。我这一路上,可没少见你们做的孽。”   万福元君冷笑道:“你看,这就是我们与你的分别。为了镇压至恶,仙宫须得不顾一切地壮大自身力量,眼下的小恶与日后的大恶,哪个更好?现在闭嘴,仔细听我说着!”   话音未落,黑泥的洪流咆哮而至,朝元君吞噬而去,仙人身体一转,轻松避开了这来势凶猛的攻击。   殷不寿睁大眼睛,盯着万福元君,纯黑的眼珠无一丝光彩。   “你声音真大。”他说。   元君冷笑不绝,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在光复大日的过程中,先代的至善与至恶发现了一面神物宝镜,名为观世镜,镜中所创世界,便与真实世界别无一二。大日修复完毕,鬼龙便被至善重新封正——他们放弃了善恶的身份,由天道重新甄选新生的善与恶。只是神镜毕竟有灵,在新一轮的凶祸降临之前,它就创造了一方世界,封禁了新生的至善与至恶。”   “也就是你们。”   贺九如一脸懵,殷不寿则完全听不懂牠在说什么,只是看人听得十分认真,想着打断对方说话会被揍,暂且苦苦忍受。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全都生活在一面镜子里?!”贺九如难以置信道,“不是,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不信?”万福元君讥讽道,“否则,你以为仙宫是如何将这至凶至恶之物囚锁起来的?无非一次次死生轮回,一次次世界重启,我们才终于得到观世镜的允诺,能够使用神镜,抓住机会,赋予它一个名字,使它固定为有形之物,能够被套上枷锁!不寿,不享天寿,可惜祸害活万年,它却不是早死的命。”   贺九如现今方知,原来殷不寿的名字竟是这样,不是什么“不瘦”,或者“不受”,而是另外一个不祥至极的称谓。   “你想干什么?”他低声问,“你告诉我们这些,目的是什么?”   万福元君沉默下来,牠深思片刻。   “是啊,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牠笑了起来,神色却是阴戾的,“可能只是有点不甘心吧……轮回中年岁不计其数,你都迟迟不肯现身,任由这极恶的魔障吞噬世间,是谁制止了这一切灾祸?是我们!是福生寿海仙宫!”   越说越激动,万福脸孔扭曲,已经开始咆哮:“我们世代镇压着至恶,将它囚禁在仙宫的地牢,以此拯救苍生,你却不知这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可至善的身份居然落在你身上!仙宫才该是至善!仙宫才该蒙受天道的恩泽,成为万世永存的基石!”   贺九如觉得莫名其妙:“喂,一个身份而已,你要就拿走啊,谁稀罕!怎么,难道因为我是什么至善,你就想杀了我不成?”   “我为什么要杀你?”万福喘息片刻,寒声道,“大道庇佑你,气运护持你,难道你没发现?这一路上,你丢失的必定会被弥补,算计你的,图谋你的,必定要厄运缠身,谁对你下手最狠,谁就死得最惨,既然这样,我何必对你动手?等你一死,至善的身份,自然会由我们来顶替。”   “不过,前头的壁画,你也看见了,能杀死至善的,唯有至恶。眼下机会难得,你们总算自投罗网,抵达此地。”牠低声说,“来吧,我很想知道,倘若把你们放在更险恶,更危急,更迫切的情况下……你们还会如此亲密,如此恩爱吗?”   贺九如大惊:“不是,谁和他恩爱了?!”   殷不寿察觉不好,赶紧用力把人往肚子里一塞,再度尝试冲上云霄,与万福元君正面相撞,试图直接出手诛杀。   “镜中千年,不过南柯一梦。”万福元君不闪不避,心满意足地笑道,“好好享受吧。”   牠手掌翻转,整个仙宫的构造便如分成三部分的铜镜,遽然旋转、拼合,镜面照着天地,同时将天地囊括其中,延展成一道无边无际的光幕——   剧烈的白光中,贺九如失去了知觉。   ·   北风呼啸,百草枯折。   一列商队艰难跋涉在腿肚子深的积雪里,好容易在路边看到了一间还没被风雪压塌的破庙,领头的赶忙招呼身后同伴:“那边有个庙!大家伙儿快进去卸卸寒!”   商队众人一窝蜂躲进破庙,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却见这破庙的角落里,早就躺着一小团覆盖破布的活物,动也不动地瘫在那儿。头领皱眉道:“不会是个尸首吧?”   有好事的成员探头过去,拿手杖掀开破布,打眼一瞧,原来下头躺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年轻的脸孔枯瘦,脏兮兮的皮肤湃着潮红,不知道是高烧,还是冻的。   “乞丐,”成员道,“个肺痨鬼,快死了。”   “那你就别去打搅他!当心自己也染上病。”其他成员吆喝,在一边升起炉子加热酒食。   片刻后,商队围着火炉大吃大喝,头领看了那乞丐两眼,总觉得面善,便吩咐道:“给那乞丐也留一碗吧,权当积德行善。”   “听说这附近有妖兽出没,这小乞丐,可别被妖兽吃了。”   商队陆续闲谈,逗留一夜,再度上路。乞丐费力地眨眨眼睛,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好冷,好饿……   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只知道要活下去。望见身前摆放的,早已冻僵的冷饭,他伸出通红手指,不管不顾,抓在嘴里就咽。   冷饭划破口腔,腥气弥漫,他全然不顾,直到将碗也舔得精光,方恢复一点力气,愣愣地发呆。   我有名字吗?   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九如?姓什么,实在忘了,想不起来了。   九如冷得发颤,只能用力裹紧身上的破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过去又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努力活下去,坚持着活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另外的动静。   风雪声中,还有另一种呼哧哈哧的喘息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动物正在接近这座破庙,九如吓得坐起来,抱着破布蜷缩在墙角。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庙门被訇然撞开,浓烈的血腥混合寒风倒灌而入,一头遍体漆黑,形似黑狗的野兽撞进来,精疲力竭地倒在空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九如看得目瞪口呆,说是黑狗,可是哪里有这么大的狗?简直跟小马驹差不多大!   可是……   他忽然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可是,这是肉。   是的,冰天雪地里的肉,足以活命的肉。现下这东西受了重伤,破庙里有断裂的柴火,只要拿起尖端,对准它的脖子一扎,神仙难救。   吃了肉,他就可以活下来,而且他会活得很好……   九如抱起一堆破布,用枯瘦的手腕拾起根木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小心地靠近了巨大的黑狗,它还活着,还在吐着舌头喘气。他探头一望,发现狗肚子上划破了一大道裂口,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黑狗艰难地睁开一隙眼珠,默默地看着九如。九如不禁吃了一惊——它的眼神,他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前世见过?   他手中的柴火当啷落地,黑狗的全身也跟着一颤。   九如与它对视片刻,陷入默然。寒风还在往里吹,他转头看了眼,先去费力把庙门关好,推两块石头挡住。再走到黑狗身前,慢慢蹲下。   狗身上的肌肉抽搐着,紧绷着,好像只要人一动,它便会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撕在人脖子上。   窸窣声渐响,人确实动了。   ——九如握着破布条,想要费劲地穿过狗的伤口,把还在流血的肚子绑起来。   滚热漆黑的血淌了他半条胳膊,狗似乎十分震惊,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又为什么想救自己的命。   好在狗虽然很大,却不是一般得轻,九如还在发烧,也能把它的身体稍稍抬起来。他用破布条将狗肚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自己同时染了一身的血。做完这一切,他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睡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嘶哑地道,“不行了,睡一会儿……”   乞丐裹着破布,手臂累得发颤,刚一闭上眼睛,便沉沉入梦。   人睡着了。   黑狗的血逐渐止住,它在地上躺了半宿,到底是妖物,身体底子强悍,止住血后,已经能勉强地爬起来,站在地上咔咔咳嗽。   饿。   妖物混沌的大脑里,唯一旋转着这个念头。   饿啊……饿得受不了了。   它的鼻子在空气里抽了抽,缓缓转头,盯住旁边昏睡过去的活人。   吃掉他。   冥冥中有个声音,蛊惑至极的声音,正对着它的耳朵开口。   吃掉这个人,你就不饿了,吃掉他,你就可以恢复如初,穿过这片风雪,抵达你自己的巢穴。   吃掉他啊,吃掉他吧!   庙外狂风大作,庙里寂静无声。   黑狗死死盯住人,纹丝不动地站着。 第238章 太平仙(二十八)   狗摇摇欲坠,往前走了两步。   它的喉管咳出血沫,星星点点地喷在地上,像另外一场微型的黑雪。狗抬起漆黑无光的眼睛,望着蜷缩在一堆烂布里的人,他正在发抖。   狗怀疑他已经醒了,因此正在恐惧里觳觫。它再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人没有醒,他只是在过度的寒冷里战栗。   耳边的魔魅低语越发急促,黑狗不胜其扰,它猛地甩头,将那些风雪中的杂音甩走。想回头烦躁地撕咬缠身的布条,犹豫一下,终究没有下口。   他救我。   黑狗盯着人。   他为什么救我?   狗试图掀嘴皮子,凶残地龇出獠牙,试了好几次,却没成功。不知何故,它天性中横贯的残忍和暴虐,总对眼前这个人施展不出,犹如泄气一般。它盯着人,却像是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   黑狗郁闷地侧过头去,舔了舔渗出布带的血。回头,再往前几步,见人依旧抖索得厉害,它默默站了会儿,“吭哧”一声,贴着倒在旁边,激起好大的灰尘。   九如从梦中惊醒,他迷糊地睁开眼睛,只看见身边黑乎乎一大块,散发着珍贵的暖意,他发出惊喜的叹气声,立刻张手抱了上去。   黑狗浑身的毛竖起来,它“唬”地低声咆哮,极不习惯有活物离自己这么近,奈何人马上就闭眼昏睡,也感知不到它的杀意,想把手抖掉,人也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搂得紧紧。   ……等我恢复力气,就撕着吃掉他!   一觉睡醒,九如闻到一鼻子的血味儿,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将先前那头妖兽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放开手,拼了命地往后缩。狗似乎睡着了,躺在那儿,像座纹丝不动的小山。   离开了最大的热源,九如很快就冷得开始打哆嗦。外头的风雪一直不停,他熬不住多久,再大的恐惧,抵不过一块熊熊燃烧的炭。   犹豫片刻,他又一点点地挪过去,重新胆怯地贴上——黑狗畸形的耳朵弹动一下,发出低沉的威吓声,音波震得皮毛滚动。   “啊……!”   九如赶紧弹开,再往后缩,等了一会儿,见妖物没有其他反应,似乎只是单纯的威胁,寒风还直往身上钻,他接着慢慢挨近,趁狗不备,一把抱住。   狗:“?!”   “你……你身上暖和,”九如慌里慌张,紧着狗的耳朵解释,气息吹得狗耳朵发痒,连弹好几下,“实在,冷得受不住了,对不起……”   狗怒极,大声咆哮。   我要吃了你!   然而人只是心满意足地扭动两下,便沉沉地睡着了。   人已经生了重病,狗是妖物,不仅能用鼻子嗅见,还能用几双不规则的眼睛看见人身上弥漫的不祥黑气。最迟这个冬天,他就会死于饥饿和痨疫的摧残。   ……算了,它想。   快死掉,我再吃,现在放着,当存粮。   庙外风雪渐小,人还睡着,狗慢慢站起来,它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瘆人声响,宛如野兽模仿着活人的哭腔,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那是一群野狗。   在这个百年难遇的酷寒冬季,虎豹鸟雀诸多绝迹,可是群群浩荡的野狗还能生存,许是因为它们什么都吃,可以像大片游荡的牛皮藓一样活着。靠着敏锐的嗅觉,以及天然兽性的指引,它们已经吃尽了来不及进城,没有房屋藏身的穷人,吃尽了死尸烂肉,吃尽了倒在冰雪中的行者。此刻,它们同样察觉到了这间破庙里唯一一个活物。   尽管这里还有一条狗,一头更巨大,丑陋,诡异的妖怪,然而辘辘饥肠的折磨,迫使这些动物忘却害怕的情绪,只管追随着人肉的气味而来。   黑狗挤开破败庙门,刚好,它也饿了。   雪地上展开了一边倒的大屠杀。妖物,即便是身受重伤的妖物,也要比成群结队的凡物要强得多,差不多是眨眼时间,它就撕开了七八条野狗的咽喉,整个儿吞下了它们的尸体。余下三两条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得夹着尾巴,哀叫逃跑。它按着最后一条野狗的残躯,刚想下口,忽然迟疑了。   狗舔着嘴角的浓浓热血,它不用回头,后脑勺上裂开一道口,骨碌碌挤出几颗纯黑的眼珠,盯着破庙的方向。   把人养肥,好吃?   它思索一下。   好吃。   狗咬住猎物的皮毛,叼进破庙。这时候,人早就醒了,正颤抖地抱着那堆破布,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它发现,这个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头,可那双眼睛却那么明亮,灿晶晶的,像天上的两颗星星,令它看得舌头痒痒,实在想来回地舔一舔。   狗有点弄不明白这个人的意思,为什么抱住自己的时候胆子那么大,现在倒是怕了?   它把野狗往人跟前一丢,看人颤颤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腕,想给猎物剥皮,然而力气太小,撕扯没几下,便累得头昏眼花,无力支持。   真没用。   狗很嫌弃地走过去,给他三两下撕开皮毛,露出鲜红溢血的骨肉,完事了,顺嘴将兽皮一块儿吞下肚子。   庙里久违地燃起火光,一口残锅里煮着聊胜于无的肉汤。九如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救助自己,可活着就是活着,不管借了谁的援手,使了什么手段,只要能活下去,撑过这个冬天,那就是很好的。   肉汤没有盐和酱,但吃到嘴里,仍然比天宫珍馐还要令他心折。连日来第一次,九如填饱了肚子,暖烘烘地活动着手脚。   为表感谢,他望着卧在一边,纹丝不动的黑狗,想着狗大约都很喜欢人摸摸脑袋,于是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抚摸两下狗头,   狗:“?”   “你,你乖……”九如迟疑地说。   狗自觉受辱,勃然大怒,欲发狂。   九如看它体格这么大,想必轻的不行,便加些力道,用力在狗头上搓揉起来。   狗顿住,沉吟片刻。   九如看这招有效,笑哈哈地道:“你乖。”   狗隐忍卧下,表情深沉,尾巴微晃,任由人在自己头上揉面。   搓了一会儿,九如累了。他到底体力不支,喘着气坐下,对狗道:“天寒地冻的,我们早些睡吧?”   谁跟你我们?狗喷出口气,很不屑。   小小人类,一舌头就能把你舔死,我不听你的指挥。   九如躺在残破的布毡上,他试图回想自己的过往,可凭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回忆到在破庙醒来前的经历,他只知道自己叫九如,至于姓什么,家住哪里,更是一片空白。   狗的眼睛盯住他片刻,又觉得不忿起来。它走到九如跟前,故意往他身边一挤,想欺负他,九如正在沉思,被挤了也不生气,反而有点高兴,伸手把狗抱住。   “你真暖和,”他轻声说,“我有了你,都不怕冷了。”   黑狗看着他,忽然伸长脖子,在他消瘦的脸上舔了口。   尝一下。   有点香,再尝一下。   九如被它的糙舌头弄得哈哈笑,他摸到狗肚子上的布带,发现它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顿觉惊奇。   到底是妖兽,和人就是不一样啊。   自这天起,妖物便在庙里驻扎了下来,与人做伴。不过,寻常人家里都是人养狗,这里却成了狗养人。它日日出门打猎,猎到的野物,它自己吃掉大半,余下的拿回来喂人。   除了肉,九如还想吃野菜,狗只是不屑地睨着他。第二天回来,它将猎物吐到人面前时,上头却粘着几片冻坏的青叶子。   哪怕狗是妖物,也没法儿每天都捕到食物,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九如却十分满足,尽管他还生着重病,可晚上不挨冻,还能时不时能吃到一口肉,他的气色逐步见好,身上同样胖了点。   “听人说,这辈子变乞丐,是因为上辈子打乞丐。”一天傍晚,九如苦恼地笑道,“这么看,我上辈子,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歹徒啊。”   黑狗无动于衷地打个喷嚏,懒散地甩动尾巴,卧在他身边盘算。   人胖了,更香,再养养。   “等我们熬过这个隆冬,到了春天,就往进城的方向走,”九如怀着希望,蜷在狗的长毛里,心满意足地搂着它的脖子,“到了春天,我一定可以好起来……我们就在城外找一片地,自己盖房子,种田。我还想做点小买卖……”   狗低下头,看到人微笑的面庞。   身为妖物,它不知道人能不能痊愈,只是听到人期冀的声音,听到他对未来的规划,它身上竟也奇异地温暖起来,仿佛有一束光照着它,令它热融融地发烫。   “还想看日出,”九如自言自语地道,“如果能到山顶,看到太阳照在无边无际的树林上……那就最好了。”   狗犹豫须臾,力度轻柔,舔了一下人的眼睛。   数日后风雪更甚,狗要花更多的时间出去狩猎,为人寻找吃食,有时候,要等到半夜才能回来。这天,九如升起火堆等它,却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是朝着这边来的,他吃了一惊,连忙扑灭火堆,躲到墙角。   喧哗震天,马匹被拴在庙外,四个男人一边大声哈气,跺脚,一边抱怨着走进破庙。为首两个衣物华贵,身后的大约便是小厮。   “冷死人了!”男子大声道,“这个贼老天,一点活路不给人走!”   “得啦,”他的同伴劝道,“回城再找乐子,如今在外头先将就着,坐歇一夜,等风小点就动身。”   男人忽然戒备起来:“哎,不对,这庙里有人!”   他一扬下巴,身后两个小厮如狼似虎,即刻扑向墙角里的九如。他久病不愈,此时就像被老鹰提起来的小鸡,来不及闪躲,就叫提溜到中间。   “大人宽恕,”九如无力反抗,只得求饶,“我只是暂住在这个庙里的乞儿……”   男子点亮火折子,不由一哂:“我还以为是歹人呢,原来是个乞丐……我问你,此去镜城中,大约要多少路程?”   “我,小的不知道,”九如被押得难受,头晕脑胀,脸孔逐渐发白,“小的一直在这间破庙里……”   “不知道?”男子将浓眉一挑,“你又不是个傻子,又不是个哑巴,长这么大,连路都不认得了?我看你是成心要跟我们作对!”   不等九如辩解,男子喝令道:“拖出去,栓到马旁边,等风雪一停,就叫他给咱们领路!”   九如大惊失色,旁边的同伴笑吟吟的摸着扳指,只是不言语,他竭力挣扎,大喊道:“我说了不认路就是不认路!我说了……我不认路!我不认!”   他犟脾气一上来,先嚷得自己眼冒金星。不等主人开口,小厮已是目露凶光,扬起手来,便要劈头盖脸地打下一掌——   庙外马匹恐惧惊嘶,妖物的怒吼震天!   ——庙门被轰然拍飞,男子惊恐地大喊:“有妖怪!”   狗的嘴里淌着猎物的血,它一眼就看到了人,又瘦又小,在他身强体壮的同类手里挣扎,被他们拖拽,残害。   暴虐的怒火瞬间淹没了它的胸膛,狗跳起来,第一口咬碎了男子的头,再将他的同伴按在地上活撕,余下两个腿软得跑不出三步远的小厮,叫它挨个扯烂了,咬碎了,连皮带骨地吃进肚子。   可惜,那两匹马先吓跑了,没能抓住。   九如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他本来身体孱弱,这时遭受大惊吓,心跳过速,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狗急匆匆地吞掉尸体,焦急地扑上去舔他的脸,手,舔他的心口,直舔得人满身满脸的血。它把人连舔带拱地推到墙角的布堆上,索性整个趴在人身上,用热量煨着他。   半个时辰后,九如悠悠转醒。   狗高兴地尾巴狂摇,旋风般打在地上,险些给地面打裂。九如醒过来,心跳还未平复,一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惊得立刻抓住狗耳朵。   “你……你杀了他们!”他嘶哑地道,“那两个人,非富即贵,来头不小。你杀了他们,我们有大麻烦了。”   狗歪着头,十来颗眼珠,困惑地瞧着人看。   “我们得离开这里,”九如喘气道,“否则,一定会有人找上来……一定会的!”   他们开始着急地收拾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无非一堆快要成茧的破布,一口勉强能用的锅,一点过去的存粮。   休整半夜,狗把人背在背上,嘴里咬着那口锅的提手,匆匆逃离了破庙。   天地间风声狂舞,除了茫茫的鹅毛大雪,上下一体的白色之外,别无他物。狗像一点鲜明的墨水,氤氲地流动在风雪的穹庐上,九如用冻僵的手,使劲攥住它结冰的皮毛。   它没有抛下我。   他想。   世界这么空荡荡的,冷得叫人心慌,可是它毕竟没有抛下我……它没有。   他们走走停停,九如病体脆弱,只好逃一阵,歇一阵。到了第三日的后半夜,山林无色,他们身后却追逐着一片燃烧的闪光——成群结队的人类追来了。   九如的手在发抖,他当即抓住黑狗,急促道:“他们发现我们了!人实在太多……你把我扔下吧,你自己跑,我知道你可以跑得很快……你跑吧!”   黑狗神情狞恶,它龇出獠牙,回身望着声势浩大的人类军队,转过头,它毫不犹豫,丢下锅和仅剩的干粮,扛着人就开始飞奔。   追逐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得不到休整,九如的情况越发恶化,他咳嗽,咳血,浑身像开水烫过一样通红,而人类军队的距离则一直拉进,他们怒吼的“征讨妖孽”的口号,同样愈发清晰可辨。   火把乌压压的,终于成片包围了速度愈来愈慢的黑狗。乱箭飞射,它发出狂怒的咆哮,极力闪身躲避。   “可憎妖孽!”   “妖孽背后有个人!必是它的同伙!”   “对准那个人,先把他射下来!”   狗的咆哮变成了悲鸣,它不能让乱箭击中九如,唯有自己生受。它发狠狂奔,疾速扑杀了包围圈最前方的将领,将他撕扯下马,马匹惊踏,一时扰乱了包围圈,狗得以冲出重围。   “不能放过!”   “杀了它,杀了他们!”   身后喊杀震天,九如早已烧得神志不清了。黑狗看他一眼,知道此刻唯余两个结局,要么杀光这些穷追不舍的军队,要么一起死在这里,它的头颅,皮毛,人的头颅,都会被这些士兵带回他们的都城,作为荣耀的证明。   它做出决定,把人抖落下去。带着身上零零落落的利箭,狗转身面对冲锋的军队,发出狂暴如雷霆的怒吼。   九如趴在寒冷的雪地里,实际上,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他的意识,感觉,甚至是神魂,似乎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他耳边的声音同样模糊,他听到人的大喊,兵戈交接的声响,听到狗在咆哮,在痛苦地哀嚎,马蹄急促慌乱地践踏地面,浓郁的腥气,便如刻在渗血龟甲上的谶言,从黄昏中朦胧地升起。   “别……”他的眼角淌出眼泪,他实在想站起来喊些什么,可是他真的没力气了,真的没有了,“别打……”   别打它,你们别打它。   求求你们,不要打它。   夤夜无声,一切的冲突和战争,此时全结束了。   狗浑身是血,站在铺开一地的尸首当中,它瞎了许多只眼睛,肚腹上插着五六根断掉的长戟,肠子流了一地,可它还活着,还能动弹。   它着急忙慌地吞掉一些尸体,好为自己恢复元气,接着,它就走向人的方向。   我身上插的这些杆子,很痛,它想,我赢了,我要让人,让人拔掉杆子。   狗跌跌撞撞地来到人身边,它用血肉模糊的鼻子拱着人的身体,不停舔着他的脸,手,心口。   它呆住了。   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座凝固的大山。   不知过去多久,它张开了自己的身体。   仿佛一片打开的树叶,它的皮肉裂解,露出如刀的肋骨,漆黑的内里,它用这张巨口,慢慢吞掉了人的躯壳。   随后,它拖着断断续续的血痕,穿过森林,穿过冻结的河流,穿过百里皑皑的雪地,穿过那些曾经开满鲜花,飞着蝴蝶,拥有翠绿嫩叶的地方。   狗走上山顶,走上悬崖,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地方,它吐出一个完好无缺的人,用力舔了舔他冰冷的脸,在他身边卧下。   远方的群山泛起银蓝的色泽,暗红,靛紫与琥珀的霞光遥遥转开一线,厚重地铺满天幕,瑰丽得不可言说。   狗凝视着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人的面庞,它的皮毛,血肉,骨骼,都在这一刻疾速溃败,化作无法挽留,更义无反顾的灰烬,就像一座永恒黑暗的坟茔,厚重地覆盖了人的身体。   山顶万籁俱寂,一轮红日越出云霄。   太阳升起来了。   ·   永平三十二年,新帝登基。   对于这个年轻,宽仁又慈爱的皇帝,民众对此热议颇多,他们讨论他的新政,讨论他大赦天下的仁慈之举,也讨论他空荡荡的后宫——传言他不近女色,反倒偏爱男子。   对于此等流言蜚语,贺九如挠了挠头,只能“哎呀”地抱怨一声。 第239章 太平仙(二十九)   真麻烦啊,当个皇帝。   贺九如没形象地坐在白玉阶上,不顾身上王服华贵,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望着天上的月亮。   ……奇怪,月亮怎么越看越像个饼?   他这个皇帝确实是当得稀里糊涂的,前头几个哥哥死了,先皇死了,先皇后跟着去了……宗亲大臣只好把他推到皇位上坐着。偌大的皇宫,他倒真成了个孤家寡人,满宫里只剩几个太妃还算逍遥自在。   贺九如挠着脑袋,愈发觉得不对劲。   仔细想想,他前半生的经历就像泡在水里的那个月亮,影影绰绰得看不清楚,越要细想,越对不上。他曾经做过什么?有什么亲朋好友?喜欢过谁,讨厌过谁?——一概说不上来。   只有当下是清晰分明的,他穿着新帝的衣冠,跟个二傻子似的坐在外头吹风。   “陛下,”旁边的内侍总管苦着脸,轻声细语地道,“夜里风凉,您仔细冻坏了……”   贺九如:“没事儿。”   总管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即刻便有数十名宫人围拢过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万金之躯,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贺九如:“……”   没来由的,贺九如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之火。   到底谁稀罕当这个皇帝?拥万里江山,掌天下之权,无非是在黄金的笼子里发号施令而已。相较之下,他不稀罕珍馐美食,每天喝凉水,吃野菜饼子也能活;不在乎锦衣貂裘,随便穿什么麻衣麻鞋都行。   他知道自己不像个皇帝,在当皇帝之前,一样不像个亲王贵胄。他实在厌倦宫廷里的繁琐规矩,更不习惯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争执,不过,他不觉得这些人烦,活在世上,人人有人人的难处,他只觉得他们可怜。   “好了好了,知道了!”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明白自己若是不起来,这些宫人就会一直跪着,哪怕他命令他们站起来,接着第二天上朝,大臣们马上就要大惊小怪,大做文章。   “宁愿做个山野村夫……”贺九如嘀咕道,“哎,不行,村夫要种地,不喜欢种地。不如当个……当个货郎好了!推着车,摇着鼓,到处跑,叮叮当当……”   总管听得好笑,只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他恭恭敬敬地道:“您说笑啦,您贵为天子,享有四海,哪儿能去当个小小的货郎呢?”   “……再去城里进货,”贺九如不理他,烦的,“买点玩具,文房笔墨,胭脂水粉,泥炉小罐儿之类的放在车上,春天到了,就摘两朵桃花儿簪在鬓角上……”   还差点什么呢?   贺九如畅想着货郎生活,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差个跟班?差个帮手?   不知为什么,在他脑海的幻想里,一直有个黑乎乎,高而模糊的东西跟在他后头,摇摇摆摆地走着,有点儿像小狗……呃,不对,小狗倒也没这么寒碜,这么瘆人。   总管见天子郁郁寡欢,满口胡言乱语,也不理会自己,脸色更苦了。他连忙搜肠刮肚,寻摸些能吸引皇帝注意力的新鲜事。   “启禀陛下,您前些日子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天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称颂您的仁政。只有一桩,先帝在时,曾将一妖人押在天牢深处,那妖人实在邪门可怕,受尽酷刑,竟仍与常人无异,似是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只会满口妖言惑众……”   “妖人?”贺九如来了兴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妖人?”   “怎敢让这些腌臜事情污了您的耳朵呢?”见他总算不再唠叨什么“进货,卖货”的,总管不由大松一口气,“只是此妖人至今被关押牢中,岂不忤逆新政?因此说与陛下听,陛下一道密旨,处死了也就罢了。”   贺九如站定了,陡然之间,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妖人”,升起了无穷的好奇心,他追问:“这妖人干什么啦?”   “回陛下,妖人残暴无端,大逆不仁,您可千万不要……”   贺九如不管他,自顾自道:“准备一下,明天抽时间去看看好了。”   总管傻眼:“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说到底,贺九如还是皇帝,只要他想做的事,极少有做不到的。第二天傍晚,大内护卫严阵以待,打开了天牢尘封日久的厚重大门,供年轻的君主进入。   “人间的天子,你终于来了。”   天牢里冷如隆冬,那么多的火把都无法驱散面前粘稠的黑暗,暗中只听得铁链沉闷的撞响。人们实在无从想象这间最后的牢房究竟有多宽广,才能牵连出如此深远的连串碰撞声。   妖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像被风沙打磨了一千年,含着太多令人发寒的恶意。   贺九如抢走一个护卫的火把,自己举着向前,面上没有丁点儿惧怕之意。   怪事,他知道,他的护卫们有半数在簌簌发抖,齿列颤得轻响,另一半则咬紧牙关,不叫胆怯的,属于凡人的情绪叫君王察觉。然而贺九如完全不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妖人的说话声很耳熟,仿佛很久之前,他就在哪里听到过。   “你是谁?”他问。   火把逐开黑暗阴影,贺九如举着火把,渐渐看到了妖人的形貌。   他呆住了。   千斤的铁链束缚着妖人的四肢和脖颈,将他牢牢拖在这个阴森,漆黑的所在。但这并不是贺九如呆愣的原因。   妖人的外貌居然不丑,非但不丑,反倒可以称之为惊天动地,惊为天人,艳惊四座……而且他可真眼熟啊!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看到年轻天子的那一刻,妖人的身体俱是一震,晃得锁链乱撞。   “我……我是贺九如,”贺九如张开嘴唇,讷讷地道,“你叫什么?”   妖人的眼尾沁着一抹薄红,甚是艳丽,他定定地盯着贺九如,低声道:“……殷不寿。”   贺九如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殷不寿捉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接着把目光艰难挪开,喉结滚动,问:“你是……来杀我的?”   “嗯嗯,嗯?”贺九如没反应过来,“什么?”   殷不寿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容貌,其实对眼前的君王拥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强烈的自得之情瞬间淹没了殷不寿,令他得意快活得有点头晕目眩——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名为“九如”的年少天子,他们先前更是素昧平生,从未见过面、说过话。   他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在身上蜿蜒游走,犹如炫耀鳞片的群蛇。贺九如回过神来,慌忙道:“你,咳,你做了什么,才让先皇把你关在这儿?你又是什么?妖怪吗?”   好时机,殷不寿心想,既然他喜欢我的脸,我何不趁机将他引到跟前,然后一口咬死吃了?   思及此处,他又生出点微妙的不甘心。   可是——如果我没有这张脸,他还会被我吸引吗?   他突然又有点生气,望着贺九如,他阴冷地道:“你过来些,你过来,我告诉你。”   贺九如举着火把,打心眼里,他居然完全不怕眼前的家伙会暗算他,“哦”了一声,就这么直愣愣地凑上去了。   他不顾身后一片大呼小叫的“陛下”之音,侧耳过去,稀里糊涂地递到殷不寿嘴边,道:“好啊,你说。”   过于坦荡,反倒令殷不寿心中一惊,他拖着锁链,望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神情,一半暗,一半明里,少年人的脸就像个毛茸茸的,没有半分瑕疵的蜜色桃子,被火光照得细腻透明的耳廓,距离他的嘴唇不到三寸远……   过度的饥饿折磨着殷不寿的身心,令他的双眼爆发出扭曲的恶意,皮囊不过是一具人形的囚牢,困住了他漆黑沸腾的灵魂。   他猛地探身过去,一口撕住了贺九如的耳朵!   贺九如:“哎呀!”   他的耳朵不大,但是耳垂厚厚的,很有福相,殷不寿听到他“哎呀”叫唤,獠牙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还没舍得钉下去,便猛地弹开,以至于居然没有咬破皮,只是在柔韧的耳骨上轻轻含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舌头也开始产生自己的意志了,那乌黑尖长的舌尖飞窜出去,绕着那饱满的耳垂一舐,便给它抿到了嘴唇中间,接着再贪恋地一吮。   贺九如的脸皮简直红得充血,他难以置信地嚷道:“非礼、非礼!”   他懵,殷不寿比他更懵。他自个儿都想不到,他怎么会放弃如此千载难逢,可以吃掉人间天子的机会,仅仅只是伸长了脖子,嘬了下人家的耳朵?   ……不过,口感还真好啊,又小又软,还有点凉丝丝的。   没等他反应过来,风声呼啸,天子的大巴掌已至眼前,殷不寿强撑着嘲笑:“区区凡人……呃啊!!”   锁链巨声大作,殷不寿被“区区凡人”一巴掌扇飞出去,噼里啪啦地落在铁索堆中间。   好疼!疼死了!   贺九如涨红了脸,大喊道:“好好说话,你干什么亲我耳朵?!”   他将火把往地上一掷,转身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殷不寿被他扇得脑子不清不楚,只是下意识要回击,于是跟着怒吼:“我就亲了!下次我还亲!我就亲你!”   贺九如登时大怒,即刻回过身去,对着殷不寿饱以老拳,直将这个“残暴无端”的妖人捶得痛叫。   “回宫!”贺九如气冲冲地喝令,“下次再来揍他!”   早就惊呆了的众人唯恐说错一句话,惹得新帝砍掉他们的脑袋,谁也不敢提一个字;被打得鼻青脸肿,接着很快恢复的殷不寿孤坐牢房,只顾呆愣喘气,回味被揍和舔耳朵的感觉,好像被十万个雷劈中了脑门。   是夜,贺九如躺在奢华大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被舔过的耳朵一直火辣辣的,烫得烧心,那妖人长成那样,却是个登徒子,耍流氓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开始看我的眼神是蛮恨的,他一下冲过来,怕不是想把我的耳朵咬掉罢?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不咬了,只是含在嘴里亲了下,然后就被我狠揍了一顿……不对啊,我居然有点怀念那种感觉?怎么回事?!   “一定是他在谋害朕!”贺九如捂着热腾腾的脸,在床上翻滚、大叫,“查,定要给朕彻查!”   总管被这打雷般的动静惊得瞌睡都飞了,跳起来条件反射般嚷道:“谨遵圣旨!小的这就传旨彻查!”   “等一下,”贺九如平静下来,说,“没事了。其实是我在发神经,你睡吧。”   总管:“…………”   总管站在床边,陪着笑脸,心情复杂道:“是,陛下。您,您就别折腾啦,快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戴上冕旒,穿上龙袍,感到很不适应*   还是贺九如:*忽然发现两只蝴蝶* 哦!蝴蝶!*戴着冕旒,穿着龙袍,开始扑蝴蝶*   殷不寿:*穿着囚服,戴着锁链* 呃,习惯了。   还是殷不寿:*忽然发现在追蝴蝶的贺九如* 哦!人!*穿着囚服,戴着锁链,开始扑人* 第240章 太平仙(三十)   第二次去天牢,贺九如没叫护卫随从,自己乔装打扮,吩咐膳房“狠狠做几样世所罕见的美食”,完了提溜了个厚大食盒,开启牢门,点亮火把,往囚犯够不到的地方一坐,慢条斯理地开启食盒,一样样取出里头的山珍海味,琼浆美酒。   沉重锁链漫长相撞,殷不寿盯着天子的一举一动,瞬时便领会了他这堪称幼稚的示威举措。   妖物眯起眼眸,明知故问道:“你想干什么?”   贺九如提起琼花露,一看菜色,心里便咯噔不妙。   没奈何,他先尝了一口腻腻的燕窝鸡丝汤,再来一口腻腻的海参烩鲫鱼,再来一口腻得心慌的糖糜浇乳糕……嗓子眼儿像被糨糊挂壁了,哽着硬往下咽,还得装出人间美味的样子。   膳房,你们做的什么鬼菜!他在心里气得大叫,我让你们做世所罕见的美食,不是叫你们做世所罕见的猪食!   “呵,呵呵,”贺九如皮笑肉不笑,用金筷点着面前的盘盏,“看你关了那么久,滴水不进,粒米未沾,你就不想吃点东西?只要你跟我……跟朕道歉,再告诉我,呃那个朕,你为什么被先皇关在这儿,我……朕……唉算了!我!我就把这些饭菜全赏给你,如何?”   殷不寿嫌弃道:“免了。不要。”   “免了?不要?”贺九如大感意外,“你不饿?”   殷不寿嗤笑:“既然是妖,怎么才能饿着?而且,你吃的都是什么?皇帝就吃这些?”   “金馔玉醴,你还吃过比这更好的?”贺九如怀疑,“你去天上吃的?”   “哼,”殷不寿冷笑一声,“浅狭凡人,懂什么至福享乐?我告诉你,真正的好东西是……”   他本想拿出自己过往经历炫耀一番,顺带恐吓一下这个年轻无知的人,然而话到嘴边,他的视线忽而游移,却情难自禁地在贺九如的耳朵上绕了一圈。   贺九如茫然:“你在看什……”   蓦地反应过来,他脸孔通红,捂着耳朵嚷道:“你在看什么?!我不允许你看!”   殷不寿被打断思绪,心头亦是火烫烫得发烧,他厉声道:“你以为我上次想亲你?我是要吃你!连皮带骨,把你吃掉!”   贺九如跳起来捋袖子:“就你还想吃我?我一下把你推得爬都爬不起来,你吃屁!”   殷不寿的黑发如触手怒张,俊美面相瞬间化作狰狞恶鬼,或者说连狰狞恶鬼看了他都要退避三舍。妖物被戳中痛处,实际上,殷不寿绞尽脑汁,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上次的自己会被一名凡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连连痛呼。   他不由咆哮:“我吃了你!”   贺九如“哇呀”一声,一头撞到殷不寿胸口,他哪里会打架?只是凭直觉,先冲上去将对方压着,压到身子底下,方便提拳头揍。殷不寿身上,好似一座泰山压顶而下,沉得他眼前发白,只来得及把人的腰仓促搂抱着。   竭力挣扎间,铁索叮铃咣当,嘈杂巨响,倒像有百十来个人在天牢里闹出的动静。一人一魔滚作一处,在遍地的锁链里翻成一团,滚乱衣衫,连着头发也缠绕不清。   “你,你撒开手!”   “是你先骑着我打的!”   “……哎哟!你咬我!”   “我就咬……嗷!”   咚咚几拳,打得殷不寿差点撅过去,可是舍不得松开。他空寂了那么久的掌心,此刻正牢牢抱着人温暖紧实的身体,少年郎的气息,血流与心跳,全都那么鲜活,蓬蓬地在自己怀里响着,殷不寿喘着气,手臂都逐渐异化,形成蛛网般的黑色触须,将手里的人密不透风地网着。任由他如何挣扎,如何扭动,只不放手,偏不放手。   贺九如呼哧带喘,他的脸发红,鼻尖冒汗,眼睛亮晶晶,整齐的发髻也散乱开来,在殷不寿怀里乱拱,拱得对方心慌意乱,最后连话都忘记说了,仅是呆呆地瞧着他,睫毛发颤。   贺九如发觉不对,抬头一看,殷不寿的样貌还残留着狞恶的本相,裂口漆黑,獠牙惨白,可那双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目却呆愣着,怔怔地望着自己。   还有他的手……不知是不是贺九如的错觉,这家伙按在他后背的手怎么到处都是?好像连大腿上都托着他的手指头似的!   “你,”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在寂静严寒的牢房内回荡,贺九如急忙压小嗓音,像怕惊扰了谁一样,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   殷不寿喉结滚动,他的双眼本就黑沉无光,此刻更深得像两个无底洞,只顾眨也不眨地望着怀里的人。   贺九如有点害怕了。   但这不是人在面对未知生物,面对巨海与深渊时的恐惧,而是另一种更加世俗,更加微妙的惧意。他不怕殷不寿会吃自己的肉,他只怕殷不寿挨近了,却不是单纯为了吃自己的肉。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殷不寿沙哑地说,“声音,相貌,都熟悉。”   眼睛挪到他的手上:“拳头,也熟悉。”   贺九如咽了咽嗓子:“你放开我。”   殷不寿:“我不。”   “你放开!”   殷不寿执拗:“我就不。”   他纯黑的眼球轻颤,从天子红通通的耳垂,挪到他沁着细汗的鼻尖,以及柔软的嘴唇上。殷不寿着魔般地轻声开口:“除非,你让我……”   贺九如没有等他说完。   这个氛围太古怪,太诡异了,不是天子和囚犯,活人与妖魔之间该有的。他想都不想,连声拒绝:“不不不,绝对不行!”   刚才纠缠的时候,他的腰带松动,外衣大敞,趁殷不寿发愣的时候,他便如脱壳的金蝉,自己一骨碌地脱出去,只留下腰带和一件素净的外袍,皱皱巴巴地揉在妖魔怀里。   “我,我今天出来够久了,我该走了!”他没头没脑地道,不敢去看殷不寿的神情,他慌里慌张,将食盒往对方跟前一放,赶忙向外跑去,“这些留着给你吃吧!有时间我再来!”   他逃也似地匆匆离开了牢房,只留殷不寿孤坐在黑暗里,望着怀里的外衣发愣。贺九如其实是于心不忍的,他本打算问出先皇关押的原因,再酌情考虑要不要放这个家伙出去——毕竟殷不寿又笨又呆,除了长相,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然而他俩一见面,不知怎的,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到了一块儿去,这就是贺九如完全没想到的情况了。   他一回宫,总管已是急得满头大汗,慌得跳脚,连上下尊卑都顾不得了:“祖宗诶,您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整个皇宫差点儿就……”   总管言语卡壳,他忽然发现,天子的外衣没了,腰带丢了,整个人像刚从笼屉里蒸出来的虾子。总管蓦地醒悟,还不等他说什么,贺九如含糊道:“我去天牢了。”   “不准大呼小叫,”贺九如接连警告,“更不准把话传出去。”   他径自回了寝宫,身后的总管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望着天子的背影,他直觉般地预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这天过后,贺九如没有一道圣旨放出殷不寿,他只是吩咐总管,让他安排人手,按一日三餐的量给天牢送饭。考虑到殷不寿的心性,他特地嘱咐,人不必进,餐食拿推车推过去就好。   果不其然,天牢那边传回来的讯息,都说食物的消耗倒在其次,主要是推车和杯盘的消耗。凡是推进去的用具无一幸免,不管能不能吃,全被一个巨大的,黑咕隆咚的东西一口吞了。   贺九如:“唉,真麻烦。这比养猪打猪草还麻烦。”   抱怨完,他还是接着吩咐:“继续养着吧。”   新帝临朝,政务正是最臃肿繁忙的时候。贺九如稀里糊涂的,在此之前,平生竟从未学过什么朝务政事的处理法门,一切都得从头看起,难免心力交瘁,疲于应付。   再能抽得出时间去见殷不寿,已是一月之后。   天牢里,殷不寿拖着锁链,恨恨地望着人间的天子。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条腰带,想起来了,连忙往身体里一塞,不叫人发现他睹物思人的举措。   负心汉!妖魔不忿地想,一走就是一个月,一个月来音讯全无,只有天天推车来喂……养猪的吗?!   无需光亮,他看到看到天子清减不少的面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又不由得顿了一顿。   “你的脸,怎么了?”   “啊,”贺九如摸了下自己的脸,“这些天累的,没事。”   妖魔不会安慰人,殷不寿只得干巴巴道:“哦哦,太累的话,我可以帮忙吃掉,你就不累了。”   贺九如:“……”   妖魔的脑回路实在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贺九如默然片刻,老话重拾:“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关进来的?先皇为什么把你关在这儿?”   殷不寿想了好一会儿。   “怎么被关进来的,我忘了。”他不以为然,“至于为什么关,我是妖,我吃很多人,引起灾厄祸患,世间的诸般恶孽——妖原本就是不祥的。”   见贺九如沉默,殷不寿晃了晃叮铃咣当的锁链,问道:“你要放了我吗?”   贺九如稍作犹豫,摇摇头。   “为什么摇头?”殷不寿不解,“如果你放我,我可以不吃别人。”   他想了下,认真地说:“专吃你。”   贺九如犹豫得更久,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对不起,还是不行。我不能放你。”   殷不寿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露出突然很难过的表情,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见天子站起来,望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先走了,你……你好好吃饭。”   殷不寿一下急了,他大声道:“不放就不放,难道你不能跟我多说几句话吗?!”   贺九如为难道:“我也很想有休息的时间,可是朝政实在繁忙……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好好陪你。”   他走了。   殷不寿气得将锁链搅得翻江倒海,心里更恨他,他实在恨死他了!贺九如可以把他关在这里,可是他不能不理他,只让他一个留在这里!   “早晚有一天吃了你……吃了你!”妖魔含恨发誓,“到时候,我一定让你哭着求我!”   忙过先前的半年,天子逐渐熟悉政务,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他无视大臣宗亲叫他选秀娶亲的提议,一天天地往牢房里跑。作为知晓内情的极少数人,总管实在不敢多言,倘若叫外人知道,皇帝让一个世代监禁的妖孽给迷惑了,那才是真正的四海鼎沸。   第四次会面,殷不寿果然大发雷霆,以致一人一魔又扭打着滚在一块儿,贺九如不慎被他在脸上亲了两口,连忙对他拳脚相加,结果又被抓住,乱七八糟地嘬了好多下,末了,他将殷不寿捶到地上,自己则抱头逃窜。第五次会面,殷不寿跃跃欲试地想把人捉住,最后被贺九如以“你再这样我就不来了”而威胁,蔫嗒嗒地没了精神。   第六次,第七次,乃至第九次,第十次,殷不寿听到了贺九如的许多心里话,妖魔知道,其实人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喜欢到处乱跑,最大的心愿居然是“当个货郎,这样的话,每年开春就能簪到最新开的桃花了”。   贺九如同样更加了解这个奇怪的妖物,他知道他只是皮囊好看,真身实际上很丑,而且也只有真身比较唬人……实际上确实是个又傻又呆的家伙,比野兽更懵懂,也比野兽更加直来直往。每多见他一次,“我会放你走”,这样的承诺便在喉头涌动,   第十二次见面,殷不寿看着他,诚挚道:“你放我出去吧。”   贺九如一愣。   “放了我,我陪你。”殷不寿说,“你不孤单,我不孤单。”   “不行,”贺九如沉默良久,说,“你吃人。我是皇帝,我要为百姓负责。”   殷不寿生气:“你不信我?”   贺九如张了张口,低落道:“妖性无常……我不敢赌。”   “……那你就是不信我!”殷不寿蓦然火起,“我可以为你不吃别人,我可以听你的话——你不信我会听你的话,是不是?!”   贺九如心乱如麻,垂眼道:“我当了这个皇帝,就要保护天下万民的安康,这是我不得已的职责……”   “你不信我。”殷不寿双目涌现戾气,“你和先代的老皇帝一样,要维护自己的权势和统治,你觉得我会扰乱你的江山,你觉得我会动摇你的王位!你就是想把我关在这里,使我永世不得自由!”   他一味胡搅蛮缠,贺九如的火气也上来了:“是,我就是要把你关在这儿!你关在这儿,我养你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   殷不寿原本双眼喷火,表皮开裂,露出底下岩浆焦油般的真身,他准备好大闹一场,猝不及防的,却被贺九如这句话的内容和气魄压得往后一缩,呆呆道:“呃?”   “如果我不是皇帝,不用天天批折子,管一整个国家,我必定一辈子守着你,管着你,不叫你害人吃人,哪怕你只是普通的重刑犯,我都放你,让你,不使你在这个鬼地方蹉跎!但我是天子,你是妖魔,我没别的办法了!”贺九如既生气,又伤心,“我只能把你留在天牢,等我培养好继承人,退位让贤,我才好放你出去,你到底懂不懂啊?!”   “……什么?”殷不寿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贺九如喘着粗气,不吭气,殷不寿慌得不行,连忙追问,唯恐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讲什么,你说呀!”   “我说我,”贺九如咽了下嗓子,“我说我养你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   “还有呢?那个守着我,管着我的?”   “呃,我说,一辈子守着你,管着你,”方才说得慷慨激昂,如今冷静下来复述,难免窘迫,“等我后头的新帝上位了,我再放你出去……?”   殷不寿像一尊雕塑,也像被雷当头劈中,酥麻麻,呆愣愣地凝固了许久时间。   “你发誓。”他说。   “我发誓。”贺九如说。   殷不寿眼前炫彩一片,好似炸开了十万个大烟花,一轮太阳从他的腹腔间升起,挤出血肉,挤上胸腔,如此炽烈地充实了心魂与躯壳的空洞,用白热的光辉淹没了他的一切。这实在是太有力量,太坚实牢靠的承诺,甚至能够将他的恶业,他的孽债,他积世的苦报一并填满,令他神魂颠倒,骨腾肉飞。   他要关住我,养我一辈子!他呆滞地想。   他说等到他退位了,就专心致志地陪我,他会看管我,守着我……他这不是把他的余生都许给我了吗!   殷不寿从怄气,发怒,再到震惊,失语,继而神不守舍,意乱情迷,这一波三折的转变,不过刹那之间。   “好,好,”妖魔期期艾艾地道,语气近乎是羞涩的,“那我等你,我会等你。”   不对,气氛怎么又怪怪的了!   贺九如支吾半天,奈何自己就是让气氛变怪的元凶之一,他也只好道:“那你再不要闹了啊,我跟你说好。”   殷不寿望住他,只是出神地笑。   他们的第十三次会面,被天灾拖延了很久。   皇帝上位不到两年,南方便有水患出现,数月暴雨,洪涝滔天,雪片般的奏折飞来贺九如的桌案。令他连月来睡不了一次好觉,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身体会被拖垮的,可他如何能睡着呢?他穿着龙袍,坐于皇位——难道这件衣裳是这么好穿,这椅子是这么好坐的吗?   数月来的殚精竭虑,劳心劳力,令贺九如过后大病了一场。以至于他再去见殷不寿时,竟伏在妖魔怀里沉沉地睡了一觉,殷不寿摸到他消瘦的身体,只把他紧紧地抱着,不放他离开。   “我吃掉你的桌子,吃掉你的折子,”殷不寿道,“你没有这些,就不会累了。”   贺九如一怔,不禁失笑:“傻瓜说的傻话。”   然而水患过后,便是时疫,时疫过后,又有蝗灾,各地民心不稳,这天下居然没有一刻是消停的。贺九如起早贪黑,恨不得把自己一个掰成三个用,同时朝中更有传言,大臣们说,天时有变,必定是妖物作祟,倘若能斩妖祭天,这些灾祸方可平息无虞。   这几年来,贺九如进出天牢,比进出自己的御花园还频繁些,早有流言蜚语,说年轻的天子为妖物所惑。当总管把这些事告诉他之后,贺九如疲惫地道:“我已经尽力了,我终究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但如果大臣们想杀殷不寿,那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呢?拿天子祭天,岂不是更强有力一些?”   吓得总管不敢多言,急忙退下。   贺九如抱着病体处理政务,上朝下朝,约谈臣子。这个万万人之上的头衔,却如他的催命符一般,登基不过五六年,他便有种预感,自己大约是活不长了。   数不清多少次会面,贺九如枕在殷不寿腿上,小声说:“我想离开。”   “那我就带你离开!”殷不寿急不可耐,紧紧攥着他的肩膀,“放了我,我带你走,或者我帮你吃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   “不能这么做啊,”贺九如闭上双眼,“太子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一没结婚,二无子嗣,如果这个时候走,天下一定会大乱的……”   “我真的很想保护你,你虽然是妖怪,可外面那些人有多坏,你想也想不到……”贺九如喃喃地道,“你到了外头,一定会被他们欺负,我一想到那个场景,就始终不敢放你出去。不知怎么了,我总怕你被那些人打了,怕你被全天下的人群起而攻之……”   他说着,就慢慢地抓住了殷不寿的爪尖。   “我不想看你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他说,“我不忍,我不敢。”   殷不寿哑然失语。   在这具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下,我是一头多么野蛮丑陋,罪孽缠身的恶兽啊,可是,他怎么能把我抱起来,捧在掌心,怕我蒙受了他人的欺辱和冤屈?   他怎么可以这样怜惜我,叫我的胸口都热得滚烫,烫得发痛?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盯*   殷不寿:*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监牢里*嗯?   贺九如:*深沉地宣布*因为我害怕你被人欺负,所以我把你关起来——   殷不寿:*困惑*嗯嗯?   贺九如:*继续宣布*这样就只有我能欺负你了!   殷不寿:*狂喜*嗯嗯! 第241章 太平仙(三十一)   “我知道,其实我是有私心的。”贺九如吃力地说,“一开始,我确实怕你吃人为害,所以不能放你出去,到后来,我却怕你被万夫所指。你是妖,外头的大臣都说要杀你祭天,我明白天灾残酷无情,但就因为你是妖,他们就想把灾厄的源头嫁祸到你身上,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更荒唐的是,他们的想法,未必就不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所以我才生出念头,把你留在这里吧,天牢重重看护,铜墙铁壁,谁说它不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呢?”   贺九如面颊苍白,眼眶充血,渗出一圈鲜红,整个人仿佛久病不愈,已经被朝政耗空了心力。   极其罕见的,殷不寿沉默了。   从前以往,但凡贺九如开口说话,他总是句句回应,不叫话头落在地下。此刻,妖魔却坚忍不发,静止着纹丝不动。   “睡吧,”不知过去多久,他说,“你太累了,睡吧。”   贺九如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殷不寿拖曳千斤的锁链,犹如拽着一根飘飘的杂草,他伸手,掀开贺九如的袖子,天子的手腕上,系了一枚古朴的小小钥匙。   贺九如总说他傻,然而,他自己何尝不是天字一号的大傻瓜?只身出入凶残妖魔的囚牢,与殷不寿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在他怀中睡去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最要紧的钥匙,丝毫不怕他私下偷了开锁。   殷不寿轻轻摘下钥匙,为自己打开这不知束缚了多久的符咒锁链。他化作沸腾满溢的黑泥,将贺九如一口吞下,随即冲破天牢,冲出皇宫,冲上辽阔的苍穹,荡起如墨的浓云。   那一天,方圆千里的生灵都看到了这一幕——伴随着凶恶至极的咆哮,一条形体变幻不定的狰狞黑龙从皇宫地底破空而出,身躯漫长无际,仿佛传说中灭世的古兽。它在皇城上方盘旋数周,又似威慑胁迫,又似耀武扬威地吼叫良久,方才浩浩荡荡地离去。   所有人都吓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下哭嚎,直到第二天过去,皇宫里才传出消息:   天子失踪了。   自那时起,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年轻而仁慈的帝王。由此衍生出的诸多流言蜚语里,有人说皇帝就是那条黑龙,有人说黑龙吃掉了皇帝,还有人说,那不是龙,那是一头最恶的妖魔,它带走皇帝,乃是出于私情。   事实究竟如何,最接近真相的总管唯有三缄其口,将它深埋心底。他知道,无论怎样也好,逃出囹圄的不止是妖物,更有他曾经的主人。   “殷不寿!你是不是疯了,你、你怎么敢把我抓走?!”   “我就敢!我就抓!啊……!你打我?”   “你把我放回去!你不是说会听我的话吗?那我现在让你把我放回去!”   “我不!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眼睛……红得跟鸡蛋一样!肿得比鸡蛋还大!……你又打我!”   再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荒郊鬼宅里的贺九如傻眼了,他与殷不寿大闹一场,可妖魔一反常态,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他回去。   “少了谁,世界都是一般的转,”殷不寿鼻青脸肿,口齿不清地道,“但你再不走,就要被权欲场拖死了。全天下的人想做皇帝,你不是,你当不起。”   贺九如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他只是赌气,愤愤地转脸过去,不肯跟殷不寿讲话。   “以后,你就知道,”殷不寿说,“你错了,我对的。”   贺九如阴阳怪气地呛他:“错?朕是天子,朕何错之有啊?”   殷不寿盯着他看了半晌,把脸恢复过来,光彩夺目的一张祸水面,耳边摇晃着两滴血似的红宝石坠子,忽然凑过去道:“你是天子,那我算不算祸乱天下的宠妃?”   贺九如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顿时喷了:“啥?!”   “我想皇后不太好当,听说还要制衡后宫,我没那么好性,如果后宫里有人,我一口就吃了。”他居然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所以,还是宠妃适合我,对吧?”   对……对个头啊!   贺九如面红耳赤,不知道是被他气的,还是怎么了。他索性把被子一卷,转身过去,闷闷地不吭气。   一月后,新帝趁乱继位,改换年号,为贺九如安了一个“仙去”的好听名声,三月后,皇帝失踪的风波便彻底平息。尽管事实非常残酷,然而殷不寿说的确实是大实话,少了谁,世界都是一样的转。   贺九如放下心来,开始小心翼翼地享受梦幻般的自由日子。各地天灾不断,殷不寿始终信守承诺,没有吃人。他不仅不吃人,更把贺九如喂胖了许多。   更多时候,他做了缺德事,遭了贺九如的打,他也只是一面气恨,一面冷着脸给贺九如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当然,这个“冷脸”更是冷不了多久的,贺九如揉一揉他,再道个歉,殷不寿便很快又高兴起来了。   又过了几年,贺九如生了一场重病。   这场病来势汹汹,许是当年的病根还未好全,此刻又复发出来,竟然药石罔顾。任凭殷不寿取来多么珍奇的仙草异花,仅仅只是吊着命而已。   贺九如看得很开,大约他本来就是活不长的命吧,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享有这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满足他行遍名山大川的心愿,这便足够了,几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一天傍晚的黄昏时分,他忽然觉得身上轻快了起来,煎熬多时的病体亦恢复了许多,于是他坐起来,对床边照看的殷不寿说了两句话。   “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难过啊。实在不行的话,就把我吃掉吧!”他笑着道,“不过,我感觉好多了!我想喝凉凉的甜水。”   殷不寿定定地看着他,在灿烂的晚霞里,他的笑容比霞光本身更美好。   等他端着甜水回来,贺九如已经睡着了。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妖魔没有心,更不会爱,但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一万次死亡加起来更烈。   殷不寿挖了一座坟墓,要把人放下去的时候,他顿住了。   他看看墓穴,再看看人恬然犹如睡去的面庞,只迟滞了刹那间,他整个地吃掉了人。   然后,他坐在墓穴旁边,呆呆的,动也不动。春去夏至,寒来暑往,他是守墓的雕塑,抑或他就是墓碑本身,身上盖满落叶,灰尘和大雪。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一日的夜晚,殷不寿从漫长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月光,美如海天倒悬,仿佛世上逝去的众灵都回到尘间,星星在大地上燃烧。   “我想你,想你想得心口很疼。”妖魔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想再疼了。”   他闭上眼睛,身体散如尘埃,与墓土混合在一处,无法分清。   晨曦拂过山岗,万风吹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新一年的春天到了。两道一黑一白,游走追逐的光团再度升上天空,投入一览无遗的平滑苍穹。   ·   深秋,落叶瑟瑟。   “听说了吗?贺少爷又生病啦!”   “又生病了?病秧子也没办法……那他怕是不能去祠堂了吧?”   “谁知道呢,这都是命啊。”   贺九如坐靠在床上,耳听着仆役的说话声远远飘过来,再远远地飘过去——难道她们不知道自己会听见吗?不过,按照他现在的状况和地位,这个宅邸里,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把他看在眼里。   “少爷,喝药吧。”仆人把碗递给他,面上的表情木木的,似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贺九如接过来,喝了这碗苦药,强忍着不咳,艰难道:“多谢你了。”   仆人一语不发,收拾好碗,便快快地出了门,好像一刻都不想在这浸透了病气的地方多待。   贺九如面色苍白,只觉四肢无力,手脚都软得像棉花。他虚弱地喘了会儿气,头晕脑胀地倒在床上,只能闭目养神。   他的遭遇,是这座宅院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镜城贺氏是大户人家,祖宅人丁兴旺,走官场就官运亨通,做生意就蒸蒸日上,外人看了,只有眼红艳羡的份儿,但又有传言流出,说贺氏的祠堂供的不是先祖,而是一尊凶煞野神,因此才能不绝百年,护住全族的运势。   传言和真相,只能说一半一半。   贺家的祠堂里,确实供了一座凶神,而贺氏祖上与凶神有契的,正是贺九如这一脉。可惜他生来有损,孱弱不足,如何能与凶神结契,制衡它的煞气?因此,贺家上下都把他当成弃子,只随意一抛就完事了。   贺九如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下自己瘦弱的手掌。   与凶神结契的既定日期快到了,不知道族中会选谁担任结契的人?   “凶神,凶神……”他念叨着这个称谓,感觉满口里的苦味仿佛更重,贺九如不由笑了起来,“你有名字吗?还是说,你就叫这个名字?”   祠堂里,被重重红线铜钱压着的神像蓦地动了一下。红线下,神像畸多的眼目流动着焦油一般的黑光,闪烁了刹那,便停住了。   殷不寿茫然地观察着上下四周,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要找到某样东西,也许是某个人,可他的脑袋只是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大声咳嗽*我生病了!生病的人最大,现在我是皇帝!   其他人:*没有人理会*   贺九如:*伤心,失落,震惊,难过*什么……原来……我不是皇帝!*恍惚*   殷不寿:*从神像里挣扎着爬出来*我是宠妃!宠妃来了! 第242章 太平仙(三十二)   贺九如凝视着头顶长出点点霉斑的床帐,暗色的斑块,静静地凝固在深紫色的老旧布料上,散发出一股尖锐的馊味儿。房间晒不到太阳,到处都冷飕飕,阴仄仄的,也不知墙角是不是生出了湿滑如蛇鳞的青苔。   大约府中稍微体面一些的下人居所都要比这里强得多,但他活动着软弱的脖子,左看右看,倒还挺满意的。   房间整齐,墙壁坚实,就是挺不错的住处了,起码不用幕天席地,打着铺盖在山里头睡。   ……怪事,我怎么会这么想?   贺九如费力地转转手臂,眉头皱得很紧。正如他对这间栖身之处的感想一样,对待自己目前的身体状态,他也觉得奇怪。   我又怎么成了这样一副病歪歪的熊样儿?我应该很健康,很能折腾才对啊?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贺九如只能像一条躺在床上活动的米虫,等待固定一天两餐的投喂。   硬饭硌牙,菜汤没放盐,淡如白开水,他统统不嫌弃,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就继续在床上熬到天黑,没人说话,没人陪他聊天,日子过得令人牙酸。   如此平平淡淡地躺了两日,第三天,贺府却出事了。   正值半夜,贺九如睡得迷糊,忽然听见主宅的方向传出一声巨响,跟着就是割裂黑夜的刺耳尖叫,继而火光通明,无数人的脚步咚咚响起,急急忙忙地向那边赶去。   贺府是分内外的,最里层的宅邸院落,园林花圃,住的是这个氏族的核心亲眷,老爷太太们全在那边待着。贺九如虽然名义上被人叫着“少爷”,实际父母早亡,自身无牵无挂,更连最重要的价值,即牵制凶神的能力都失去了,因此只配待在第二层的偏远地带,没资格进到内院。   贺九如从梦中惊醒,迷迷瞪瞪地打量了一阵子,并不关心内院的高贵人们出了什么岔子,自顾自地睡去。   翌日清晨,两个负责浆洗衣物的小丫头路过此地,犹如两只声音清脆,穿透力极强的黄鹂鸟儿,叽叽喳喳地就把原委说给贺九如听了。   “昨晚上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大公子突然就殁了?”   “你还不知道?我听东门的李大娘说,是祠堂那边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呀!说是祠堂闹鬼了,好凶好可怕的一个鬼!身子这——么高,脸这——么长,死人似的白!见了人就掰脸看,还问‘是不是你’?听说,大公子的头都给掰没了……”   “你,你别说了,我怕!”   说到最后,两个小丫头吓得要哭不哭的,再看这附近清幽寂静,半个人影儿也无,更吓得不行,赶紧跑走了。   贺九如听得暗暗心惊。   他知道,与凶神结契的日期就要到了,自己是个下不了床的废人,族中还没选出合适的人选。只怕祠堂闹的不是鬼,而是比鬼可怕千万倍的东西。   不过说这些,和现在的他都没什么关系,唯一重大的关系,是他今天的药和饭,大概不会有人送来了。   命苦啊,怎么偏成了个药罐子?   贺九如想尽办法,要从床上爬起来吃饭,奈何体能实在不允许,他在褥子里扭了半天,只把自己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躺着不耗力气,勉强能忍着一日不进水米。   外头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大公子死了,丧事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办,只好先把尸体敛起来。第五日,贺府上死的人更多,无一不是被凶神掰了脑袋,血淋淋地撂在房里。   人死得越多,关于凶神的传言就越详细,越可怖。据说它动手之前,会先问上一连串的“是不是你”,倘若回答“不是”,下一刻就会尸首分离,倘若为了保命,稀里糊涂地回答“是”,那它必定会像猫玩老鼠一般,把人折磨够了再杀。   漆黑的浓云遮蔽了贺氏的宅邸,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府上人人自危,掌家人眼下已是急得团团转,贺氏传了几百年,多少代,极少出现这样古怪的恶事,如今看来,再找不到结契人,凶神非得把全府上千号人口都杀光不可。   但贺九如不关心这个,两天没人给他送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饿得眼冒金星,快要升天了。   这天夜里,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努力抵御饥饿的侵蚀,一阵诡异的阴风渗进房内,有什么沉重且巨大的东西,静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头。   贺九如发觉不对,他竭力睁开双眼,房间里黑黢黢的,没点灯,但借着室外的昏暗的火光,他一下清醒了,冷汗像过电般流经全身。   ——一尊长得惊人,足有两人多高的东西,此刻正站在床边,弯着腰看他。一张惨白鬼面尖长到畸形,眼眶更是黑如两个空洞的漩涡。   贺九如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一刻,完全是人体本能的反应占据上风,他还没叫出声来,一个虚弱无力的巴掌已然拍在这玩意儿的脸上,给它打得脑袋一偏。   扇完这下,他愣住了,殷不寿也愣了。   其实并没有很痛。这个人生着病,力量衰微,耳光打在它脸上,便如一个飘荡荡的抚摸,令它的表皮酥麻了一下又一下。   静默数息,殷不寿说:“……你打我。”   贺九如本来就体力不支,这下相当于剧烈运动了,他喘了好一会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道:“谁让你大晚上在这儿吓人?”   说完,一人一魔都滞住了。   贺九如心道这什么氛围,怎么如此黏黏糊糊,跟调情似的?   他撑着脖子,不知为何,尽管面前这家伙长得如此不堪入目,他心里却没多少畏惧之情,反而像是看多了般,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你是凶神吗?”贺九如艰难地问。   殷不寿道:“我是殷不寿。”   “殷不瘦。”贺九如说,“你是不是要问我,那个问题?”   殷不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在回味那一巴掌的感觉,闻言,它呆呆道:“是不是你?”   贺九如:“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气若游丝地缓了一阵子,实在没得办法,唯有死马当活马医,道:“你先给我,给我拿点吃的来,我再答你这个话,我快饿死了……”   谁敢指使凶神呢?换作旁人,殷不寿早给他四肢都生生地扯下来了,可听了面前人的话,殷不寿忽然伸出爪子,隔着褥子,捏了捏人皮包骨头,细成一把的腰。   ……怎么瘦成这样!   殷不寿大惊失色,莫名的恐慌袭上这凶神的心头,令它慌乱扭头,直接破墙而出,给房子撞出一个大洞,“嗖”地飞走了。   贺九如:“……”   深秋冷风刺骨,他无语地往被褥里缩了缩,躲起来。   不消片刻,凶神回归。它硕大的利爪里,捏着几粒小小的,热腾腾的水晶包子,对比它的掌心,便如袖珍玩具般搞笑。   “热的,这个,”殷不寿说,“你吃。”   哦耶,太好了!肉包子!   贺九如真成了饿死鬼投胎的,他不管不顾地扑腾起来,管你是什么邪魔凶神,这会儿就是阎王爷给他递吃的,他都爬起来吃了。他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大塞特塞,不慎呛着,噎得直翻白眼。   “水,水……”他连忙指挥凶神,“卡着嗓子……”   殷不寿在房里绕了两圈,没发现水,继续在墙上撞出第二个大洞,出门找水去了。   须臾回来,爪子里抓个精致的金玉茶壶,不知道去哪里抢的。它着急忙慌地把壶挤进人的手里,谁知金玉质地沉重,贺九如咳得翻江倒海,更兼手脚无力,只是捧着打颤。   殷不寿见状,赶紧抢回来,用爪尖小心翼翼地捏着脆弱的壶身,笨拙地给人喂水。贺九如猛喝了几口,胸膛剧烈起伏,好容易缓过来。   “有没有粥,”他咳得气不匀,沙哑地道,“想喝粥。包子怪好吃的,还有吗?再来几个。”   殷不寿:“哦,哦哦。”   凶神没有思考,抑或是来不及思考,人的指令,话语,一举一动,仿佛某种深入骨髓的烙印,令它情难自禁,甘心发愿听从。人饿了,要吃的,它就给他吃的;人呛了,要喝水,它就给他找水;人吃了,喝了,还要提出更多的要求——好啊,为什么不照做呢?反正,这全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用了比先前更短的时间,殷不寿回到房中。这时候,宅院早已被它先前撞出来的两声巨响惊动,无论主仆,人们纷纷睁大双眼,关紧房门,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唯恐被夜间游荡的凶神注意到。   殷不寿眼里只有食物,还有要吃食物的这个人。   “包子,没了,冷的。”殷不寿说,“热的,也是肉,你吃。”   贺府的小厨房上是彻夜守着人的,以防主人家夜里肚饿,要吃东西。然而这几天人心惶惶,小厨房也跟着懈怠许多,殷不寿翻个底朝天,只找到一笼炸春卷还是温热的,好在还发现一盏燕窝羹,不算有辱使命。   “好好,这个好,”贺九如边大嚼美味酥脆的炸春卷,边喝甜甜的燕窝羹,只觉连日来的疲惫病弱竟消退许多,“饿死我!你知不知道,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殷不寿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好像被他迷惑住了,以至于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贺九如这么说,它便复述地回应:“我不知道。”   人的唇瓣油汪汪的,在夜里沁着多么柔软的光,仿佛在要求它,邀请它,擦掉人唇边的春卷屑,再在那嘴唇上头轻轻触一下……   贺九如莫名其妙地瞧着这个越凑越近的凶神,诧异道:“你靠那么近干嘛?”   幸好他吃完饭了,要不然真得被丑到食不下咽啊。   殷不寿茫然地道:“……我不知道。” 第243章 太平仙(三十三)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贺九如填饱肚子,有点发饭晕了,遂满意地往枕头上一靠,只觉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好啦,”他嘟囔道,“你想问我什么来着?想拧我的头也行,下手记得利落点。”   殷不寿支吾半天,它问:“是不是你?”   贺九如反问回去:“是我什么?你要找人啊?”   殷不寿没遇过这样的人,敢用问题回答它的问题,因此为难片刻,点头:“嗯。”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食物下肚,力气恢复,贺九如多少有了些支撑的精神,继续追问道。   殷不寿:“不知道。”   “不知道?”贺九如意外,“那你怎么找呢?就算这个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认得他啊。”   “感觉。”殷不寿说,“感觉对,就是对。”   这可真是一头混沌茫然,恶不自知的凶神啊,贺九如心想,凭感觉又是什么道理?贺家这些天被它掰掉脑袋的人委实冤得无处诉说了。   他刚想开口,冷风悄没声儿地从两个大洞里往里灌,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头晕脑胀地缩在床褥里。   殷不寿:“嗯。”   殷不寿伸出爪子,连人带被子地抓起来,以令人惊诧的熟练度夹在怀里,携着往外走去。贺九如睁大眼睛,连忙问:“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往哪儿带?”   他这时候挣扎不得,更动弹不得,唯有嘴上质问反抗两句。殷不寿迈开长得吓人的腿,摇摇晃晃地朝内宅的方向走去。它的速度奇快无比,哪怕给狗多按上十八条腿,只怕都跑不过它。   殷不寿踏入那些重叠幽深的园林长廊,所到之处,湖水蔓延腥黑,树木花叶无不腐烂败坏。它径直走向它的目的地,那些精雕细琢的花墙影壁,统统在接触到凶神躯体之前倾颓剥蚀,仿佛一瞬之间老化了千年。   它裹着人,在最奢华的内宅院落前停下,迟疑刹那,便挑选了一间最合心意的宅院,大步踏进,这一次,它没有直接撞烂墙壁,而是伸出锋利尖长的指甲,精细地撬开了卧房的门栓门锁,弯腰躬身而入。   在它站到门外的时候,贺九如已经能听见满院奴仆抖如筛糠,将牙齿打得咯吱作响,里头的主人夫妇和贴身侍从更是低低悲泣着抱在一处,呜咽凄惨。殷不寿埋头进去,身体里涌出许多漆黑似油的触须,宛如扫垃圾一般,将内里的活人全不耐烦地抛出去了。   它没有杀人,因为它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殷不寿将人安放在价值千金的锦衾罗被中间,顺手扔掉原先的旧被子,随后就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贺九如看。   贺九如真是被它搞糊涂了。   他滚在奢侈柔滑的被子里,不晓得这是哪个倒霉蛋的房间,深秋时分,屋内早已点起炭笼,熏得空气既暖又香。他懵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不寿瞧着他,再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贺九如与它大眼瞪小眼,心道怪哉,它这一晚上又是带饭,又是喂水,还把我安置到这里来,难道每个被它掰头的人都有这副优厚待遇么?我就说声“不是”瞧瞧,且看它要干什么。   “不是。”贺九如说。   殷不寿:“哦哦。”   随后便不再动弹,仿佛问这个话只是为了走流程,不论贺九如回答什么,它只顾着蹲在床边,眼珠不错地望着人。   贺九如:“……”   大哥,你这个“哦哦”是什么意思啊?你不来扭我的脑袋吗?   夜深露重,贺九如体虚乏力,思绪昏昏沉沉,实在支撑不住。   管他呢,索性直接睡了,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他眼皮一沉,陷在暖暖香香的被子里,很快入眠。殷不寿还蹲在床边,一心一意地把他瞧着。   这个人很特别,它想,我睁眼以来,所见的一切事物,似乎全不及他的一根头发丝要紧。他是谁?他病得很重,我看了难受,为什么?   这一觉非同小可,贺九如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结果他晕晕地一转脸,就瞧见床边杵着个黑黢黢的玩意儿,大惊之下,险些又一巴掌拍过去。   贺九如按住过快的心跳,同凶神面面相觑许久。   “……你要杀我吗?”他试探着问。   殷不寿摇头,它深思一夜,终于就自己的反常行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读。   “结契,我和你。”它说,“我吃掉你,我自由。”   贺九如没搞懂:“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你结契,然后你再把我吃掉,你就可以脱离贺家吗?”   “对,对。”殷不寿点头,“契主,我吃掉,我自由。”   “哦……”贺九如明白了,他话锋一转,忽然道,“我饿了,你给我弄点吃的来。”   殷不寿浑不在意话题的突然变化,更不介意人对它发号施令。它转身离去,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惊起府中一片惊恐的尖叫后,它很快回来,抓着个金丝托盘,不知抢了谁的。   “吃。”它说。   贺九如看粥菜都清淡精美,不由食指大动。他乐呵呵地躺在床上吃完早餐,一抹嘴,对殷不寿道:“行,那我们就结契吧!”   他权当这餐是断头饭了,反正这病怏怏的身子也活不了多少年,倒不如被这家伙一口吃了干净。   殷不寿见他答应得痛快,顿时大喜,仿佛刹那间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宝贝一般。它小心翼翼地从身体里抽出根乌漆油亮的黑线,对贺九如说:“你的手,我要。”   贺九如伸长消瘦的手臂,眼看凶神将这根黑线绑了几圈,牢牢绕在自己的腕子上。这个步骤不疼,他只是觉得,有什么沁凉深暗的事物渗进了自己的肌肤,乃至神魂。   “你的血,我要。”殷不寿说。   贺九如便换了只手,道:“那你自己取血。”   殷不寿捏着人的手腕,左瞧右看,不知何故,这只手,还有手的主人,都瘦弱得令它极不愉快。它张大嘴巴,要在人手上尝一口——哪里经得住咬?它稍稍用力一点,就要把骨头夹碎了!   最后,这大大张开的满口獠牙利齿,也仅是轻轻合上,在人的指关节上抿了一下,抿出一滴艳红的血珠便罢。   活人的血甘美而炽烈,宛如一颗小小的太阳,在殷不寿漆黑的舌尖上燃烧。结契完成了,它却越发舍不得松嘴,只嘬着贺九如的指头不放。   “搞什么?”贺九如狐疑道,“你不会现在就开始吃了吧?”   殷不寿像是喝醉了,它下意识地,笨拙地摸索着人的皮肤,那些漆黑的粘稠浆液犹如遍布窗格的霜花,一路绵绵密密地蔓延下去,飞快地占据了贺九如的手肘,大臂,肩头,以及更深处的部位。   “哎呀!”他惊叫出声,然而殷不寿已经黏糊糊地抱上来,身躯中央展现出一道撕裂的巨口,按着就想把人往里塞,贺九如四肢无力,“邦邦”两拳捶在殷不寿身上,倒给这个凶神打得意乱情迷,不仅不痛,反倒欢喜地荡漾起来。   就这样,贺九如被塞进了凶神的肚子,宛如进到了深不见底的暗渊,黑得不见一丝光,四面八方的触感像极了凉丝丝,滑溜溜的细腻泥浆。   他莫名其妙地躺在里头,完全不像是被消化的样子,似乎这个邪神单纯只是为了好玩儿,才整个儿地把他囊括进来。   “喂,殷不瘦,”贺九如纳闷地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吃就把我放出去啊。”   殷不寿心满意足,它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总之,在它的想法里,这个人就应该在自己的肚子里待着。   它想了下,原地晃晃肚皮,导致贺九如同时在光滑的黑泥表面游来荡去,像坐了秋千一般。   他被逗笑了,复又问道:“喂!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殷不寿问:“好玩?高兴?”   这简直跟一张柔软凉爽,还会自己颠簸的水床别无二致。贺九如乐得哈哈直笑,在殷不寿的身体里来回晃荡。笑够了,笑累了,他才道:“你不是要吃我吗,怎么跟我玩起来了?”   他的问题令殷不寿沉思了片刻,半晌,凶神很笃定地回答:“你瘦,我不吃。你胖,我吃。”   于是自这天起,十分诡异的,贺九如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他在贺府是无人问津的透明角色,人人都把他这个病秧子少爷当成空气,勉强供给着他的饭食,他的药汤,不咸不淡地吊着他的命。现在,殷不寿反而承担了他的一切饮食开销,日常起居。它以令人费解的专心专注,不留余力地精心喂养贺九如,并且做起这些照顾凡人的活儿来,显得如此得心应手,熟门熟路。   面对贺九如,它不像凶神,反倒更像某种尽心尽责的贴身侍卫。贺九如说什么它都听,想做什么,它都顺心遂意地完成了人的愿望。这是一种几乎没有下限的纵容——它只是温驯地回答一声“哦”,然后便转身为人达成梦想,不管贺九如要开窗通风,还是要它杀光贺府,杀光城中,乃至全天下的所有人。   殷不寿非常幸福。   它这种古老且混沌的存在,本不该体会“幸福”为何物,然而与人在一起的生活,却叫它称心如意,快活得不得了。人很软弱,可以叫它随便摆布,此乃第一桩喜事;人先前瘦弱,如今已经叫它喂养得圆润起来,此乃第二桩喜事;人生气起来会捶打它,但力气不足,因此打在身上非但不疼,反倒令它神魂震荡,此乃第三桩喜事。至于能与人日夜相伴啦,可以把人抓到肚皮里欺负啦……更是多出来的,锦上添花的甜头。   不过,它还对一件事感到微的苦恼。   殷不寿从厨房扫荡归来,回去的路上,它临水照面,总觉得仍有不足。   我这副皮囊,是不是不太符合人的眼光?   它踌躇地想。   倘若我能变得更像人一点,这是否会更好?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虚弱地喘气*我太弱小了,我只会拖后腿!*左顾右盼,发现一张大床*不错,我就在这张床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吧!我会躺到老死为止。   殷不寿:*趁机挤开大床,自己变成床,充满期待,颤抖*   贺九如:*感觉这张床很有弹性*   殷不寿:*立刻变得更有弹性**开始弹* 第244章 太平仙(三十四)   它确实是有一张人脸的,岁月无尽,它早就遗忘了这张脸的真正主人是谁,可那毕竟是一张出色的脸,人不会不喜欢。   要变吗?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凶神找到了结契的对象,尽管是府上那个常年生病,犹如透明人一般的少爷,但好歹它不再无差别地屠杀吃人,每日行进的路线几乎都是固定的。府上的人战战兢兢也罢,如履薄冰也罢,总归现在只有被吓死的,没有被抓死的。   在这种状态下,府上的人难免生出“死里逃生”的错觉,自觉可以在重压之下喘口气,日常时候,倒是敢聚在一起说点小话了。   殷不寿思索片刻,乌黑的焦油覆盖了它惨白的脸孔,犹如厚腻的青苔般流动增长,待到焦油褪去,重新被表皮吸收,他已经长出了一张崭新的面容,无瑕俊美,宛若天人。   接着,它的脖颈扭动,蜿蜒如长蛇,单顶着这颗姿容完美的脑袋,朝人群扎堆的地方游走过去。   “……所以,九如少爷是活不长的吧?”   殷不寿停住了。   它只想来测试一下自己这副新颜到底能不能引起人的喜爱,不料一探头过来,便唐突地听到了这句话。   “是啊,”旁人低低地说,“他那一脉,专门与祠堂里供的东西结契。昔年他身子不好,族中还想尽办法与他求医问药,只是无论多厉害的神医,都说他原是活不长的,族中便渐渐地不顾他了……”   那颗昳丽诡谲的人头挂在树梢间,漆亮如蛇的长发被风吹得翻卷,殷不寿定定地听着人群讨论。   “世上的事真没有说理的地方!”一人道,“现下那神和他结在一处,府里谁敢怠慢?老爷太太们只怕他想起来,说上一嘴,自己的人头就要不保。”   “倒不是这么讲的,”又有人隐秘地道,“九如少爷活不长,只要他一死,祠堂里那位就不就自由了?老爷太太们原先就怕这个,所以弃了他不管,谁知呢,还是被找上门结契了!”   殷不寿阴沉沉地听着,无论多么小的秘密,只要他愿意留心,世间的一切都能无所遁形。这几个凡人的声音,比十万个雷霆还要响亮,刺耳。   风过簌簌,有人打了个寒颤,道:“你们发现没有,怎么突然冷开了?跟腊月似的……”   话没说完,他一抬头,打眼望见树上那颗森然人头,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迅速化成了满堵的寒冰,冷得全身咯咯乱颤,余下的句子接不上来,竟这么两眼上翻,吓得硬生生昏死过去了。   其他人跟着抬头,同样望见这可怖吊诡的景象,实在是大白天见鬼,不得不怕。当下尖叫四起,连滚带爬,只恨爹妈不给自己生了六条腿。   不知何故,殷不寿任由他们逃窜。   于他而言,这实在是反常至极的举措,便如一个贪食的人眼睁睁看着满盘子的饭粒到处乱跑一般。他没能验证这张脸是否合格,更忘了顺手把这些出言不逊的人抓来吃掉,他愣愣地挂在树上,沉思许久。   人是活不长的。   这点他早就知道,贺九如打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如果没有外力干涉,他确实活不了很久,哪怕按照人类的寿数看,他都是短命的。   可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其他人亲口认证,就是另一回事了。   殷不寿把头缩回去,他原地站了一刻钟,再度转身,朝厨房走去。   房间里,贺九如正窝在床上看书。   他身体虚软,每天能下地走上一小会儿,不过这些日子被殷不寿养得很好,脸颊上开始有肉,头发也变得乌黑起来。   贺九如识字不多,唯有看图解闷,他打了个哈欠,听见房门一动。   “怎么现在才回来?”他翻过一页,问。   殷不寿含糊道:“去厨房,给你药。”   贺九如放下书,接过药碗,转脸道:“好,谢……”   “谢”字未完,他已是怛然失色,险些把一碗药汁泼在被褥上。   “你谁?!”贺九如呵斥道,“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擅闯进来,我要喊人了……殷不瘦!”   殷不寿:“嗯。”   贺九如:“殷不瘦!”   殷不寿:“嗯嗯。”   贺九如:“殷……啊?”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确实,仔细一瞧,这家伙不是只有脸能看吗?四肢躯干的比例仍然是不协调的,哪怕化成了人的肤色,手爪仍然大得惊人,锋利的爪尖也沁着黑色。   “……真是你?”他惊骇道,“你怎么突然变成人了?”   殷不寿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我想,变成人,你会欢喜。”   不等贺九如再说什么,他赶忙催促,将药碗往人脸上怼:“喝,药凉。”   贺九如被怼了一口苦药,他含着嘴里,只觉得药的味道较以往有些微的差别,仿佛带着股腥气。   没想太多,他吞咽下去,继续望着殷不寿的脸发呆。   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他心里道,为什么呢?真要说起来,他嘴上说着要把我养肥再吃,落到实处,却处处纵容优渥,对我百依百顺,有时候,明明被我揍了,还偏凑过来说不疼……   真奇怪啊,这个凶神。   想了想,他决定试探一下。   “你变成这样,我是很高兴啦,”贺九如喝了药,慢慢地说,“不过——”   殷不寿一心一意地注视他,只等着听“不过”下面的内容,但身躯仍然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先抓过糖盒,把蜜饯甜点喂到人嘴边。   贺九如笑起来,自然而然地张嘴吃了蜜饯,他问道:“不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你不是喜欢我吧!”   他快言快语地说完,自己先呱呱地乐个不住,笑到一半,肺里头的气跟不上,又把自己累得直喘。   殷不寿茫然:“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贺九如被他问得卡住,思量片刻,才道,“喜欢就是一个人没有理由地对另一个人好啊。就像你给我做饭,洗漱,带我来暖和的房间住,还给我煎药,逗我笑,和我玩……嗯,喜欢应该就像你这样了。”   喜欢吗?   殷不寿盯着眼前的人,与他目光交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纯黑色的血和肉全都烫得发痒,好像要从胸膛里活活长出一颗心,再生生地挤炸掉。他不懂喜欢,不懂爱,只是偏执地——正如贺九如所说——要对这个人好。   你难过吗?你开心吗?我把血一滴滴地给你了,你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其实我未必就一定要吃你,我还是想你活着,皱眉毛,走路,翻身,叹气,吃东西,眨眼睛,对我笑。有时候你夸我,我听懂了,这就很好,有时候你骂我,我听不懂,那也不错,反正你的话是对我说的。你打我,你生气,伤心,恼火——反正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这些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情绪,全然波涛汹涌,犹如海啸淤堵在凶神的喉咙间,吵嚷着要喷涌而出。殷不寿嘴唇紧闭,沉默得像一座岩石。   看他陷入忽如其来的深思,贺九如不由得警觉:“等一下,你今天没吃人吧?”   殷不寿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   反应过来,觉得不对,他不甘地道:“他们对你不好,我吃。”   “跟你说了不要吃人!”贺九如顿时气恼,挥着拳头要打,奈何床太大,探身过去还要费些力气,殷不寿便俯身过去,由着他“咣”一下砸在自己脑袋上,“你既然决定要吃我,为什么还要祸害别人?”   他这一下用了些力气,殷不寿有点疼,但仍然没有躲开,他生气地说:“你为他们打我!我就吃,我下次还吃。”   “你!”贺九如气结,他恨不得多给这个家伙捶几下,殷不寿恼火起来,抓着他的手就想往身体里吞,他们的争执多半以此作为结局——殷不寿把人关在肚子里,紧紧地抱好,再如水床般来回摇晃,直到贺九如冷静下来,再接着下一步的谈话。   然而这次,贺九如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抓住空子,一口咬在凶神阴凉似蛇的脖子上,恨恨地留了一大圈牙印在上头。   殷不寿如遭雷击,呆地顿住了。   “……你咬我。”他怔怔地道。   “怎么了?”贺九如累得气喘,“只许你吃人,不许我咬你?”   他说得怒气冲冲,当然是为了继续和殷不寿吵架,好去扭转他的行径。可殷不寿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吸急促,脸颊上竟诡异地升起两团红晕……便如死人胭脂一般,与眼尾的薄红相映成趣。   贺九如:“?”   殷不寿的四肢开始发软,仿佛一身的活力与精髓的汁液,全随着这一圈牙印飘飞逸散出去了,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作痒的。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那一口的位置扩散,他本就是恶业黑泥形成的怪物,如今连抱着人的手臂都失了力气,恨不得融化成炽热的一摊,沉重地浇透了贺九如整个人。   “再……再咬一下,”他声线打颤,抱着人滚到了床上,往贺九如耳边小声哀求,“你咬我,你再咬一下。”   贺九如:“……”   不是,这什么情况?   他不止惊诧,听了对方哀哀恳求的声音,自己身上亦是蓦地发热。贺九如没来由地慌张起来,赶紧低声道:“你发什么疯?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吃了?”殷不寿确实发疯了,他是亢奋得发疯,他粘腻腻地化在贺九如身上,整张床宛如浸了沥青,黑得发亮,“我给你吃!你再咬我,你咬我。”   真是神经了!   贺九如被他缠得头昏脑胀,束手无策,殷不寿喘着气,纠缠道:“你咬我,我不吃人,我保证,我发誓。”   实在无法,贺九如唯有再张开嘴唇,避开他狂乱盘绕的黑发,往他另一边脖子上轻轻一咬。殷不寿抖个不停,竟像小死过去一回,只黏在人身上,瘫软着不吭声。   “……可以了吧?”贺九如红着脸,难堪地小声问,“别疯了,快起来。”   好半天过去,床榻上唯余焦油流动的粘响,殷不寿伸长勉强成型的手臂,抬起来的脸孔容光焕发,好像不是被牙齿磋磨两下,而是吃尽了什么十全大补丸一样。   “我不吃你了,”殷不寿喘着气,恨不得把眼珠子跟着化成水,密密地淋在贺九如的脸上,唇上,“你来吃我。我们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凶神喃喃地说着话,贺九如心头居然跟着一颤,酸涩得叫他难耐。 第245章 太平仙(三十五)   这一刻,积年累月的幻象恍若划破云层的闪电,照亮了贺九如的脑海。   他恍惚地看见自己成了乞丐,成了皇帝,变成僧侣,变成镇压恶兽的巫觋,轮回里闭幕再谢幕,他的躯壳变化万千。在他身边,总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有时它是狗,有时是妖物,有时是残忍的强盗,有时干脆是头尾狰狞的恶兽……它总以粘稠的血肉,嶙峋的巨骨埋葬了他的一生。   不分开吗?   可是我们从来没分开过啊。   在他恍神的刹那间,殷不寿像一头过大,也过于可怕的家犬,哼哧哼哧地拱着他,缠粘着他,要贺九如回话。   “你答应我,我们,不分开,你答应,”殷不寿连声催促,“答应。”   贺九如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幻象消失了,幻象带来的了悟,亦如雾气般烟消云散。望着殷不寿美如画皮,因为过度渴盼,甚至变得有些扭曲的脸孔,他鬼使神差地小声道:“但我本来就是活不长的。”   殷不寿瞬间僵硬了。   “你喜欢我吗?”贺九如淹没在一堆恶孽的黑泥里,他伸出手,轻轻摸一摸殷不寿的面颊,“别喜欢我啦,把我吃掉吧,我给你吃,怎么样?”   凶神脸上的红晕一刹褪去,原本高热沸腾的体温,此刻也飞速冷却下来,殷不寿的面孔青白如纸,纯黑的眼珠子难以置信地停滞着,瞪着贺九如。   那目光几乎是愤恨的。   “我不想吃你!”殷不寿蓦然裂开巨口,他魅力无穷的伪装被一瞬撕烂,破碎的人皮内黑肉横流,旋转出重叠不尽的锋利獠牙,硕长尖舌,“你、你说这个,你以为我……我不吃你!!”   他多么想把先前那些内心的庞然暗潮全一股脑儿地倾吐出去,只说给贺九如听,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是为了“吃人”而待他好。他更想现长出一颗心,然后挖出来,细细地剖开了,一层一层地片下来,给这个人看了他心里的所有念头,所有想法,以此来洗刷自己的冤屈。   奈何话说不利落——殷不寿压根儿没经历过经历过有情众生的爱恨,怎么能说得清楚明白?心更是长不出来一点儿——邪灵凶神,哪里来的一颗心?   含糊乱嚷一阵,殷不寿说也说不清,爪子剖到胸口里抓挖半天,只挖出一大团墨色欲滴,不分你我的黑泥,气得半死,当下把黑泥往贺九如身上一塞,自己则怒不可遏,犹如飓风般卷出房子,冲到天上撒泼去了。   天空乌云重重,恶神的咆哮便如滚滚雷霆,吓得方圆数百里的生灵瑟瑟发抖,恐惧不安。贺九如慢慢低头,望着怀里一大摊黑乎乎的玩意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剧烈的羞恼之情,令殷不寿在心中发誓,他势必要找到贺九如的缺点。   既然他说我“喜欢”他,而我确实也表现出了喜欢的样子,那我就尽情挑出他的缺点和坏处!他不是圣人,更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神仙,我是恶的化身,而他仅是个短命重病的凡人,只要我抓住他的过失,很快就会厌倦,厌恶,乃至厌弃他!到了那时,我再把他活活地吞了……不错!他既然不肯吃我,那我当然是要吃他的!   说干就干,殷不寿狂乱地在天上发泄了自己的怒气,回到贺府,他立刻开始挑贺九如的毛病了。   首先,一目了然的,这个人很弱。   弱肉强食是自然的至理,那么弱小必定是一种罪。他走不了几步路便要腿脚发颤,只能扶着旁边的东西——比如殷不寿——大口喘气,如此碍眼,还不值得鄙弃吗?   贺九如累得满头虚汗,靠在殷不寿身上喝茶休息。   自从那日回来,殷不寿就表现得怪怪的,他有心想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问:“喝茶吗?我给你倒茶?”   殷不寿就着先前的念头,冷漠地转脸一看。   荒唐可笑,我什么时候喝过人的茶水?我是……   ——人的脸上沁着亮晶晶的细汗,脸颊发红,捧着茶杯的掌心和指头尖也是红的,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那抹润润的水光便尤为显眼。他病了许久,此刻唇色粉红,倒衬出了健康人的情态。   殷不寿:“……”   贺九如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道:“好,我给你……”   没说完,殷不寿贪婪地一把抓过他手里的茶杯,急不可耐,“咣”地丢进嘴里吃了。   贺九如:“?”   荒唐可笑!   殷不寿愤愤地飞在天上,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贺九如半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邪神看不惯人孱弱的姿态,冲上去百般审讯,逼问出原来他是突然想吃缘味斋的豆儿糕了,遂在夤夜时分前去外城,卷了厨子第二天的备菜带回。   除了弱小无能,他还有什么缺点?   殷不寿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在夜里沉思。   “好香啊!”贺九如幸福地笑,“谢谢你!”   殷不寿把人抱在手里,一边吹凉滚烫的糕,一边阴冷冷地打量他。   丑陋?这个不算,我分不清美丑。好心?这确实算一个,这里的人明明待他不好,他还拦着我不让吃,很可恶!爱打我?这个……大约是不算的,毕竟他不打别人,光打我。或者,眼睛太亮?笑起来让我全身痒痒?   殷不寿冥思苦想,将豆儿糕在爪子尖捏来揉去。   不急,我将激发世间的一切恶,令红尘众生都肆无忌惮地抛开伪装,展现出他们内心深处最深重的秽欲,我早晚有一天要他现出……   “不吃别玩儿!”贺九如怒斥,“咚”的一拳头,捶在他头顶正中心。   “啊!”殷不寿被捶得怪叫,赶忙丢开手里稀巴烂的糕点,他一边喂人,一边在心底咬牙切齿。   还敢打我!等着吧,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又一日,殷不寿在贺府漫无目的地游荡。   常人看不见他,他也不能在贺九如身边多待。隆冬已至,外头冰天雪地,贺九如病重畏寒,殷不寿把他裹得毛茸茸,暖呼呼,像小动物似的团在床上,不由越看越心痒,越看越垂涎,哪怕塞到肚皮里,也解不了那股从骨头缝儿里钻出来的火。   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着吃了啊!先舔掉细腻的,糖色的皮肤,舔掉鲜红的机理,再舔掉他的嘴唇,眼珠,舔他消瘦细长的手指,舔掉他的五脏六腑,血液和胆汁,最甜蜜的美酒。他要一根根地吮着人的骨头,伶仃脆弱,白生生的骨头,他不会咀嚼,粉碎了这些举世无双的珍物,他要把它们安放在身体深处,直至它们缓缓地融化,与他合为一体,再也不分离——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着吃了啊!   过度激烈的口腹之欲,或者还有其他欲,一齐迸发上来,在这个冬天折磨着凶神的心智,令他昏聩不堪,几番失魂落魄。殷不寿必须得定时定点地离开人一会儿,免得他当真控制不住,在还没厌弃了贺九如的时候,就把他吞噬殆尽,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殷不寿在偌大的宅院里飘荡,指望冰冷的大雪可以给自己一点清醒。飘着飘着,他忽然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喘息声。   他不用嗅闻,已然分辨出了那股炙热的气息。情欲同样是恶的一环,对殷不寿而言,实在稀松平常,没什么可关注的。   他今天没心情害人,殷不寿正想接着飘,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突兀声响。   “……你吃了我算了!”   人细细的哭声绝望而迫切,令凶神为之一停。   咦?   殷不寿有点惊讶,谁吃谁?莫非这里也有同类相食的恶事吗,他怎么没觉察出来?   好奇之下,他进入里间,雪天冰寒,屋内的两个人赤条条地搂在一块儿,像两只绝境里濒临爆发的动物,彼此间拼命纠缠。   “我怎么舍得把你吃了……你是我的冤家……”   寥寥几句,人言比火还要滚热,丝毫不知头顶有个混沌狞恶的邪灵在奇怪地窥探。殷不寿愣愣地瞧着他们,头顶宛如霹雳惊雷,砸得他空白一片。   这个也是吃?   这个也叫吃?!   在这之前,他原始且蛮荒的天性,完全令他想不到这层关系上头。因为吞噬就是进食,吃就是吞并和侵占,是他对待万物万灵的唯一方式。好的他吃了,坏的他吃了,他的贪婪永无止境,世间万法,只要吃进肚子里,一应全是他的养分和力量。   除此之外,殷不寿先前只隐隐地领会,情欲似乎同时是一种进食的方式。妖鬼会汲取活人的精气作为餐醴,一个人,也会把占据了另一个的行为比作“我吃了你”,可这些对他来说都太微薄,太不值一提了,试问还有什么恶行,能比亲自把对方的骨血灵魄全在齿列间嚼个粉碎更暴烈的?   然而,贺九如出现了。   这个他吃不得,更舍不得吃的人出现了,殷不寿从此陷入了鬼打墙的怪圈。想吞咽了他,实在万般不舍,他还是想叫他活着,他活着,比吃了他还叫殷不寿快活满意;可是不吞噬他,殷不寿又抓心挠肝,百痒缠身,恨不得一头碰死自己,才能终结了那股煎熬的,巨大的饥渴。两厢纠结,叫他差点发疯了。   我还可以这样吃了他。   殷不寿傻呆呆地站着,完全魂飞天外。   ……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吃了他!   他不管不顾,疾速呼啸着冲回贺九如居住的宅院,冲回他们共同的居所,殷不寿轰然撞开房门,屋外狂风大作,卷着鹅毛似的雪花,然而它们都远远地退避着,不敢以严寒浇灭了这邪神的暴沸心火。   贺九如吓了一大跳,他呛咳两声,望见殷不寿头目森然地站在地毯上,活像着了魔。   “殷不瘦?”他奇怪地问,“怎么啦?怎么干站在那儿?”   我再试最后一次。   殷不寿魔怔地想。   我再试最后一次,我要引诱他,蛊惑他,我要激发他内心的恶欲,让他彰显了自身的缺憾。我再试最后一次,我必须尝试,我必须竭尽全力,尝试去憎恶他,鄙夷他。   他慢慢地走过去,将一张冰冷的脸放在贺九如的掌心,缱绻地摩挲,宛如一只被剥了皮的,湿漉漉的兽类。   “利用我,”殷不寿眷恋地说,“支配我,在我身上为所欲为。你要什么?你知道的,通过我,你能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你……”贺九如失神片刻,他困惑地迟疑一下,先是捧住凶神的脸,又抽开了手。   “你太冷了,还是进来吧。”他叹了口气,转而掀开被窝,“早睡早起,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啦!”   望着他,殷不寿已然浑身发抖。   这是你给我的机会。   这是你让我的,你准我的——这是你亲口说过的!你说,我可以把你吃掉。   殷不寿低低地说:“我要吃了你。”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手上的糖*给我糖,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只是笑*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手上的肉*给我肉,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还只是笑*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给我馍,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决定试着还击*我也要吃你!   贺九如:*哭了,但是无路可逃*哎哟,我吃得太多了! 第246章 太平仙(三十六)   贺九如:“啊?”   他还在愣怔间,殷不寿犹如饿虎扑食一般,遽然绽开了一整张脸,犹如淋漓撕裂的食人花,猛地含住了贺九如的脑袋。   含住之后,他就不动了,似乎自己也没想好下一步的动作,贺九如更是呆滞,被这家伙包在里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痛,只有几条黏糊糊的东西在他面上拂来刮去……不会是舌头罢?   “你干什么?”贺九如闷声闷气,尽力避开那些东西,“又在搞什么名堂啦?”   好像确实不对劲,那些人不是这么吃的。   殷不寿在脑子里转着方才的画面,他学着把手抓到人的肩头,往衣襟领口里摸索,痒得贺九如乱扭:“喂!干什么!”   似乎也不对。   ……不过,人的皮肤又软又热,像一块小豆腐似的,那么脆弱。殷不寿一摸上去,骨头都有点发软,像是要融化在人身上了。   他犹豫一下,慢慢吐了口。   殷不寿的脸逐渐恢复正常,他的双手还摸着贺九如的肩膀,一人一魔坐在床上,彼此愣愣地对视。   邪灵找回自己的声音,同时找回勇气,义正辞严地道:“我要吃你!”   “但不是,用嘴吃,”想一下,他连忙找补,“不是吃你的骨头,吃你的肉,是、是……”   贺九如好奇地盯着他,然则他“是”了半天,都是不出个好歹来,终于,殷不寿憋得一字一句,严肃地宣布:“我要吃你那里。”   六个字,六个晴天大霹雳。   贺九如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终于明白这家伙在说什么,发什么疯了。他的脸蓦然涨红,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吃你个头啊!”他挣着虚弱的身体,一巴掌拍在殷不寿身上,“你出去一躺,学的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   他两只手一齐上阵,打得噼里啪啦响。殷不寿叫他拍得晕头转向,一是觉察了他强烈的抗拒之情,二是习惯性地受着他的打,挨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我没办法了!”殷不寿头昏脑胀,大声地道,“我吃不掉你,我没有办法了!”   他不管不顾地喊了这句话,室内只余高高低低的喘气声,殷不寿低声道:“你说,我喜欢你,什么是喜欢,我不懂。我想吃你,想得受不了,可我不能吃,我要你活着,你活着一天,就折磨我一天。”   “我没有办法了。”凶神再度复述,“我把心给你,我没有心,我要解释,我说不出话。我只想你是我的,想得发疯。”   贺九如眼睫微颤,他打量面前的东西。   毫无疑问,殷不寿的皮囊颇具魔魅之情态,阴白的皮肤,却有那么红的嘴唇,浓黑无光的眼眸,嘴角生的两粒小小红痣,便如沾了血的笑涡,艳得瘆人。   生了惊人的一张脸,他的表情反而如此破碎,真切,绝望得叫贺九如心酸。   他晓得殷不寿又笨又呆,行动起来就像一股天灾。天灾是无需理智,更用不着思考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可是贺九如从不知道,天灾也会有这样百转曲折的心思,无比灼热,令他难安。   失神半晌,贺九如缓一口气,把眼睛转到一边,只不看他,小声道:“吃吃吃,一天就知道个吃……你会亲嘴儿吗?”   殷不寿愣了下,摇头。   “嘴都不会亲,还学着人在被窝里搞鬼!”贺九如一下生气,殷不寿慌忙道:“我学,我学。”   只听说过临上考场前抱佛脚的,没听说过临上床的时候抱佛脚的。贺九如真是被他搞得没脾气了,奈何他同样是新手,唯有鼓起勇气,生涩地在殷不寿的嘴唇上轻沾一下。   殷不寿发呆:“这干什么?”   贺九如:“这就是亲嘴儿啊。”   “就这样?”殷不寿大失所望,“碰一下,怎么算吃?”   贺九如强忍着脸红,低声道:“听说,他们还要伸……伸那个,舌头的……唉你不懂就算了!”   殷不寿:“哦。”   对贺九如,他从来没撒过谎,说了要学,那就必定学个透彻。他模仿贺九如方才的样子,将脸凑过去,先笨拙地挨碰一下对方,再张开嘴,衔着人的下唇。   人类的唇瓣,比他食用过的任何外物都要柔软细嫩,他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生怕它化开来。   殷不寿把人抱在怀里,绵绵地亲了会儿,想起贺九如说的“伸舌头”,遂用自己漆黑的舌尖,舔开人的齿列,轻柔地往里头一卷。   耳鬓厮磨,含着那块软而热的小肉,殷不寿居然脸热心荡,目光涣散,支吾地发不出声儿来。   这……这确实更有趣味一些,凶神含糊地想。他与人贴得这般紧密,气息交融间,简直神魂飘摇,快活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这一下非同小可,殷不寿乍然开窍,贪得不肯松口,贺九如的嘴巴都被他吸肿了,急得捶他,好容易撕开,又被他逮回来使劲亲。   “你没完了!”贺九如本就体虚,这会儿被他弄得面红耳热,眩晕不止,恼得要下床,殷不寿哪里肯放?他的手跟着褪了人的里衣,类人的皮囊完全破碎,除了头颅,他全然是只乌黑可怖,泥油般滚滚流淌的畸物。   贺九如惊得喘息,这一刻,他完全慌张失措,因为殷不寿与他的结合,恰恰是字面意思上的结合——那些黑如浓血的浆液,已经逐渐与他浑身的肌肤血管融合在一起,仿佛粘稠的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   他并不痛。   岂止不痛,感官的激荡,愉悦的波纹,正从每一寸血肉中激发。任何最微小的举措,都能给他带来最强烈的快乐。贺九如想要挣扎,想要逃脱,怎么逃脱的掉?骇人的情欲混合着如此诡异的交合方式,他被这汹涌的,病态的爱完全淹没了。   他不由吓得失声大哭,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连自己的脊梁也融进了殷不寿的一部分,稍微动弹一下,流经全身的爱抚便使他骨酥腰麻,浑身发抖,哭又如何呢?   “不要哭,你不要哭,”灼热的泪珠滚滚而下,打在殷不寿身上,他欢喜得难以自抑,自诞生那一刻起,他所得到的全部喜悦,都抵不过与人骨肉交融的刹间,殷不寿颤颤地亲吻他,安慰他,“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是了,这是爱,对不对?你不要哭,我改,我这就改。我爱你,我最爱你……”   昼夜轮转,贺九如大约昏过去许多次,他昏过去时,床帐遍布流动的黑光,仿佛无数眼睛,在夜里对着自己一闪一闪,他醒过来时,这些眼睛仍然晃个不住。他抽噎,哭泣,痛骂殷不寿,殷不寿对此照单全收,只一心扑在他身上,理智全失,贪得无厌地朝他示爱。   不知过去多久,床终于不晃了。   殷不寿还做本体的样貌,黑泥横流,将贺九如裹在中间。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人,他离他这么近,以至于他发现了许多先前没注意的细节。人类蜜色的肌肤,如今被无数细小的黑色血管所侵占,他在睡梦中闭着眼,殷不寿知道,他的眼眸是闪亮清澈的棕褐色,犹如琥珀,他浓密的睫毛被汗水打湿,乱糟糟地粘在一块儿,他的耳垂柔软,黑发柔软,整个人都软软的,所以他必须照顾他,全身心地护着他才行。   他几乎敬畏地看着人,被自己心头涌起的情感吓坏了。   这不对,殷不寿冲自己说,这很不对。   我明明已经吃掉他了,为什么还会害怕?   这时,他的耳边骤然响起一个隐隐的声音,仿佛天道抓住时机,对他决断性地开口。   你应该杀了他。   殷不寿正在惶然失措之中,听见这个声音,不禁一怔。   我应该杀了他?   人睡得几乎昏死,他太累了,被殷不寿纠缠得精疲力竭,瘫软如泥。殷不寿看到他的两颊边涌动着潮红,双唇被亲得肿胀,几乎像在不情不愿地噘嘴。   低语还在他的耳边回荡。   是的,杀了他,他是你的束缚,是你的祸害。你是至恶的邪灵,如今你已达成夙愿,只要甩脱他的枷锁,你必将成就无上的伟业。他牵绊了你,不是吗?他让你停留,让你挂心,让你成为卑躬屈膝的奴仆——你不是一直想找寻他的缺点吗?难道这个缺点还不够大吗?   更何况你怕他,一个理由,胜过一千一万句辩白。   杀掉贺九如,这太容易了。人如此羸弱,仿佛吹口气便能将他掀翻,只要一个念头,殷不寿就可以破坏他的心脏,他将死得干脆利落,无声无息。面对这样的危险,贺九如仍然在他怀里躺着,胸膛起伏,毫无防备,只是抽着鼻子,在睡梦中也很不高兴,犹如一小团温暖的火。   我确实害怕,因为我知这世上爱与死同源,每个人的欲望都无法消解。然而我爱他,却不想杀了他……世上竟产生了这样的怪事!我该如何是好?   所以你应该杀掉他。   那个声音谆谆善诱,继续锲而不舍地劝说。   如你所想,这世间的业债无法化解,你是诸恶诸欲的化身,但他出现了,他是你无法掌控的欲望,你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杀了他吧,你的权威是不可撼动的!   殷不寿只专注地盯着贺九如,渐渐的,他对这神秘的,满是煽动性的声响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他陷入长久的深思,任何事物,任何杂音,都不得将他打动。   ——我懂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良久,他的眼睛蓦然一亮,显出勘破的开悟之意。   ——我就做了他的奴仆,他的所有物。奴仆当然要选择效忠,而所有物,我就算自己为归属给他的一个物件,物件当然是杀不了主人,更不能离开主人的!   行了,好吧,就这样了。   这凶神,这至恶的邪魔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解决了有史以来的最大难题,他便欢欣雀跃,将一个滚热的,癫狂的吻,深深烙印在了贺九如的嘴唇上。   我这一生,就彻底交由他来支配。从今往后,心不由己,命且由人。 第247章 太平仙(三十七)   那个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不寿不在乎这个,他只顾着体味新发现的领悟,在惊奇中茫然怔怔,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向他敞开。   我爱他!这是我一生的道理。我也不能杀了他,这是我永远无法选择的结局。于是,在这两件强加的铁则上,殷不寿仿佛灵光涌现,醍醐灌顶一般,发掘了第三条折衷,并且超越万法的天路。   他从乌黑的泥浆里,浮出漉漉潮湿的一双手掌,捧住了人酣睡的面庞,惊奇,惊喜又珍重地落下了无数沉沉炽热的亲吻,一面亲,一面含混地说着“爱你”。   ——爱!他既得意,又炫耀,觉得自己终究明白了一项属于人的情感,不由欢欣万分,将恶业的污泥波涌出数不胜数的各异形态。   贺九如晕晕乎乎地转醒,发现床帐怎么又在晃了?只是他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气的力气,发作的力气,唯有边崩溃边爽。   我要捶死你,他昏昏沉沉地想,我一定要捶死你,不然我就不姓贺……   星夜颠倒,再醒来时,贺九如被一层再一层的黑泥淹没,犹如胎儿置身羊水之中。他吃劲儿地动了动手指,身旁,殷不寿立刻睁眼,除了一张俊脸之后,他自脖颈之下,全由深邃幽暗的粘稠液体组成。一见贺九如醒了,他连忙将脸游移过来,将下巴黏糊糊地搭在他的胸前。   这畸恶扭曲的凶神,在望向他时,眼睛里竟也有了点点不明的星光。   贺九如望着他,左手破开丝滑的污泥,缓缓地抬上来。他的肌肤仍然遍布青黑的细小血丝,像一个无法抹除的铁证,耀武扬威地占据着他的全身。   殷不寿咧嘴笑。   贺九如慢慢收拢五指,捏紧拳头。   殷不寿收敛笑容,十分人性化地张圆了嘴巴,表现出惊讶。   贺九如一拳砸在他头顶,“邦”!   突遭重击,殷不寿的脸顷刻皱成了一团咸菜,他抑制住痛叫,皱皱巴巴地对着贺九如,贺九如哑声怒斥:“看你是属饺子皮的,不擀不行!”   揍完这下,他精疲力竭,左手跌落下去,只是喘气。殷不寿想发火,但碍于被揍已成习惯,这个火要发不发的,一会儿过去,自己就熄灭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参透了什么样的天道!他憋屈地想,笨嘴拙舌地吱哇半天,愤愤地挤出三个字:“我爱你!”   贺九如:“啊?”   “我心里爱你!”殷不寿重复,“我不能杀你,所以我认你当主人,你懂吗?”   说的什么叽里呱啦的,贺九如:“不懂。”   听见他说不懂,殷不寿反而称心惬意,他抱着人,用海藻般漫长缠绕的黑发将他笼罩,得意地说:“现在不懂,以后你懂。”   也不知道他们在榻上躺了几天,贺九如终于得以下地走路。就在这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生来羸弱的病症,竟然为这次床事一扫而空,他的底子还很虚弱,但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多走几步路都要胸痛气喘。   “我给你换血,”对此,殷不寿邀功地道,“换掉全身,你就好了。”   这确实是真的,他的恶业与贺九如全身血肉交融,带走的却是积年不消的痼疾。贺九如兴高采烈,仿佛平白拾捡了万两黄金的乞丐。他不顾殷不寿的担忧,适应几日,逛够了贺府的宅院,园林和湖舫,便大喊着收拾行李,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看一看。   “我们要带上四季的衣服,地图,吃的,喝的,还有一张州府的地图!”贺九如雀跃地到房间里来回蹦跳,他从床上跳到地上,再往殷不寿身上跳来跳去,“这样我们就能熟悉各地驿站的位置,对了,还要带上钱,再打一辆大马车,四轮平稳,就不怕沿途颠簸!还有还有……”   殷不寿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过于兴奋,一头栽下去。贺九如哈哈大笑:“我再也不想在深宅大院里待着了!我要走遍各地的好风景,哪里的花儿漂亮,东西好吃,我就要去哪里看花,长见识!他们说廉江的花田像满地的黄金似的,风一吹,黄花烧得漫山遍野,还有峻川的水,翠得像一大块玉,接着是青州著名的十八景,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妙处……”   他亮得像一团火,令人眼花缭乱,充满了希望的光与色,殷不寿痴痴地望着他,心里的爱满溢而上,淤堵在喉头,几乎要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   “我带你走!”贺九如回过身,一把抓住凶神的手,“我们把你的像也带上,你世代都守在这儿,一定闷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走。”   末了,他微笑地道:“我们不分开。”   殷不寿搞不太清楚,是否色令智昏就是如此,史书中那些为心爱之人燃尽了天下的君王,是否就在一个极微小的刹那,先瞥见了对方燃如晨星的眼眸?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否决了自己的看法。他坚信,就算人类的统治者有情有爱,那他们的情与爱必然也是低于自己的,否则,人间的帝王为什么不将皇位和冕旒送给自己的爱侣呢?世间的权与力本是十分有趣的玩具,连玩具都舍不得让出,可见他们的爱并不纯粹了。   抛开这些杂乱的念头,殷不寿以极大的热情去实现贺九如的心愿。他不要人类工匠的手艺,他亲自塑造了贺九如所需的宽敞马车,接着去北海捉来能够水陆通行,日行千里而不疲惫的鲛马充作脚力。贺九如兴致勃勃地与他规划旅行的路线,他便幸福地坐在旁边,听他规划他们的未来。   “我的愿望?”贺九如一顿,不禁笑道,“你要问我的愿望……其实我要的不多啊,过去呢,我只想我可以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岁,等到七十岁了,我还是个腿脚利索的怪老头儿,能自由自在地到处跑。至于现在嘛,我有你了,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岁,总之,我还是想自己健健康康的,这样就能带着你到处跑啦!”   他露出红润的笑脸,像个暖呼呼的苹果,殷不寿饿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伸长了脖子,一口就把苹果抓到自己嘴里,舔着吃了。   尽管因为不知节制,事后得被人气得捶,殷不寿仍然觉得,死了也值。   然而千算万算,天意最难算。   在他们筹备好一切,即将出行的前一天晚上,贺九如却发起了高烧。   此病来得十分凶险,他烧得神志不清,说起来胡话,烧得殷不寿魂飞魄散,几近肝胆俱裂。凶神试图用老办法为人换血,但这病症并不是从肉身上燃起的,而是从神魂灵魄之间。   殷不寿不得不推迟出行的计划,他的天职本来就不在治愈修复上,这时一急,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此,只要能稍稍减缓人的急病。贺九如烧了五天,浑身剧痛,不住咳血,再醒来时,体弱更甚从前,仿佛那段矫健活泼的时日,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   殷不寿开始放血熬药。   贺九如吊着一线的命,奇迹般的,邪神的血能够对他起效。他们就像天平的两端,只要一端肯源源不断地卸力,便能托举着另一端往上直升。   殷不寿放弃了所有无用的杂质药材,开始割肉煎汤。   汤药浓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甜,一刻不停地灌进贺九如的唇间。第七天,他气息奄奄,终于醒来。   “殷……不瘦……”   “我在这里。”殷不寿发抖地抓着他,他又变回了原形,恶孽潮涌的淤泥,透不进半点光亮,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的人,“我在这里。”   贺九如恍惚地道:“怎么好像……我做了个梦?”   殷不寿不说话,他忍着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楚,沙哑地道:“我梦到……我好了,我能走,能跑,能跳……我跟你说,我要做一辆天底下,天底下最大的马车,我要……带你走。”   贺九如喘了会儿,忽而茫然地道:“你怎么在抖?你……哭了吗?”   他伸出手,慢慢地摸到殷不寿的脸,在指尖捻到一点湿润的东西,好容易举到眼睛跟前一看,却是漆黑的。   不是泪,是血。   “不是梦,”贺九如轻声道,他逐渐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那我是不是,又病了?”   殷不寿面上,血痕如泪痕交错斑驳,他这种东西,原来就是没有眼泪的。   他低声说:“我会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盯着指尖,贺九如愣愣地看了片刻。   “算了,”他突然笑了,勉强地道,“天命……天命如此。我走之后,你把我吃了吧……你不是总说,总说……”   他说话甚是费力,一口气喘个不住,方道:“……总说要吃我,吃了我,你就自由了……”   殷不寿缓缓地抱住他,他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人整个压进自己的身体,压得骨肉混散,你我不分才好。   “我不自由。”他说,“吃了你,我永远不能自由。”   他恨,漆黑沉重的恨意在他体内暴沸,令他体味到四分五裂的剧痛。他恨天命无常,恨一切平安康健的活物,恨自己昏聩无能,恨欢爱短暂,也恨贺九如,尤其恨贺九如。   在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给了他比天还大,比整个世界还要重的幸福,但这都是他给他赊的债,现在他快死了,这债是要还的,而且要他加倍奉还!得而复失是世上最狠毒的刑罚,这一刻,殷不寿恨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   我与你牵了线的,我会纠缠你,生生世世地纠缠你。下一世我不要当神,不要当受人畏惧的妖魔鬼仙,我就当一条狗,一条丑恶凶蛮的野狗。   我会在街头一心一意地游荡,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只盼着你出现在人海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眼认出你,朝你跑过去。你那么心善,一见我这条遭人厌憎,瘦骨嶙峋的恶狗,必然不似其他人那样闪躲,而是笑着朝我迎过来,然后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让你摸这两下,紧接着,我就会一口咬在你身上,我会发狂地撕咬你,直到咬下一块肉,咬得你血流不止,哀嚎大哭为止!   你要拿刀反击我,用砖块砸我的头,我死都不会放,死也不肯松口,等到我真的被你打死了,周围人一定要说,“好一条恶狗哩!”“把它拖回去炖了吃肉解气!”   你把我拖回去,你吃吧,你剥了我的皮,割我的肉,你吃了我,你的伤就好了。锅里咕嘟嘟地熬着我的骨头,汤里浸透我的血和髓,我被你一口口地嚼了吞下去,连汤也一口口地喝光——   若我还能有来生,这就是我誓要达成的心愿!   殷不寿狠辣地咬紧牙关,几千几万颗獠牙,全在他的身体里磋磨,痛苦地咬合。   他低低地道:“是我没用。”   “不,不……”贺九如赶忙挣扎起来,“你……不是没用,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想了下,他强忍着不咳,笑着道:“我很爱你,你个傻瓜。”   所有磨牙吮血的恨意,孽海滔天的苦痛,全在这句话面前退去了。殷不寿再也控制不住,近乎嚎啕地道:“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你杀了我吧,你把我吃了吧!”   贺九如听见这翻江倒海的发作,也不由得泪流难止,他喃喃道:   “如果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梦,醒过来就好了,我还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不用分离,不用伤心……”   话到此处,他骤然顿住。   等一下。   如果是梦——假使这一切都是梦的话,我要如何醒来?   我能如何醒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穿过街头,发现一条闷闷不乐的狗*哦,嗨!狗!*伸出手去,想要摸狗头*   狗:*保持闷闷不乐,一口咬住他的手*   贺九如:*被狗攻击,立刻哭了*哎哟!它的尖牙在折磨我,它要把我吃了!   还是贺九如:*用另一只手里的法棍揍狗*坏狗,坏狗!   狗:*继续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忽然张开巨大的嘴巴,把他整个吞刀肚子里**像个怪物一样*   贺九如:*环顾四周,耸耸肩*好吧,事到如今……*选择一块地方,坐下来吃法棍* 第248章 太平仙(三十八)   这个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实际上,贺九如很久之前就在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的身份千奇百怪,身边总跟随着一个黑黢黢的家伙,他们半数的时间是仇敌,半数的时间还不如仇敌,然而最终的结局却皆是殊途同归:一方死去,另一方也跟着消亡。   醒来后,贺九如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把这些梦归结于殷不寿和他的结契,与他牵连的黑线上,可单单一个结契,怎么能引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宿世纠葛?   倘若这都是梦,就说的通了!   我不作恶,不造孽,梦中的每一世都无怨无悔,问心无愧地当了好人,至死都不曾改变,为什么总要我这样的人承受了苦痛磨难?人说因果循环,天理昭昭,可哪里有这样的天理,劲儿全往好人身上使,偏叫我不舒坦?   又痛又气,贺九如眼前发黑,咬着牙道:“殷……”   喘不上气,喉咙里似是堵着什么东西,他拼命伸手,去摸到殷不寿的脸,摸了一手湿漉漉的黑血。   “……别哭了,”他无奈地道,“你来……听我说。”   殷不寿胸膛起伏,他贴近贺九如,密不透风地抱着他。   “我听人说……以前有个叫庄子的老头,”贺九如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他梦到了……自己是一只蝴蝶,在天地间飘飘悠悠地飞着,醒来时,却不晓得,是他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是他,梦到了庄子……”   喉间溢出滚滚的血沫,贺九如竭力往下吞咽,艰难地道:“如今,我情愿……相信这是一场梦。因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偏要折腾……我们两个……”   殷不寿眉心微动。   他是混沌胎兽的心性,便如一头过大的恶猫,浑然不顾,只知道一心一意地追着自己的那只蝴蝶跑。此刻乍然被贺九如点破,眉心顿时灵光一闪,仿佛混沌猝然开辟,分出光暗清浊。   “梦中的身体,不过是承载魂魄的容器。”贺九如竭尽全力,一字一句地道,“要想脱离梦,醒过来,那就得放弃假的躯壳……”   宛如天生天养的灵觉,当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幻梦之后,另外深埋在神魂深处的本领与本能,便如河中沙金,被思绪的流水冲刷出崭露头角的灿烂金光。   “只有人死了,灵魂才能离体。”殷不寿低声说。   “对,对,”贺九如露出笑容,“这就是我的办法,只不过,得要你来执行。”   他再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小声道:“杀掉我。梦的结局太多,但还没有一次,是我们一起离开的……杀掉我,再用你的魂魄,拉住我的手……我带你,一起走。”   诚然,这是个太过疯狂的决定,充满了孤注一掷的遐想。假使这不是梦呢?假使这一切都是贺九如的猜测,是死亡使得他陷入走投无路的幻觉呢?毕竟,他原本就是活不长的命。   这等同于在说,为了一个注定早死的人,要一个神为他放弃永恒的生命。   殷不寿收着力度,轻轻擦掉他下巴上的血,说:“好。”   没有半息的犹豫,他回答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难掩的欢喜。   一起活着很好,一起死去也不错。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反正他们始终是在一起的。   “我们不分开。”他说。   贺九如把脑袋靠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殷不寿将爪子放在人的肩头,充满眷恋地摸到他的后心。   人的呼吸逐渐停住,心跳同时趋于宁静,短短一刹的时间,他眼中的光芒消逝,涣散了神采。   殷不寿眼中,当真有一点雪白纯净,恍若蒲公英的星光从人的身体里逸散而出,飘浮在他面前,被一根细细的黑线牵连着。凶神没有悲伤,他来不及悲伤,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抛弃了这具身躯,抛弃尘世的力量,神明无所不能的权能,摒弃喧嚣的杂音,化作另外漆黑的光团,扑向白光。   崭新的轮回启动了。   白光拖拽着黑光,挣脱那回转的伟力,奋力飞向天际,苍空银河如线格,星子似棋子,唯有两枚一黑一白的光点反其道而行之,试图超越棋格,超越命中注定的终局。   它们连接的黑线细若游丝,然而又坚不可摧,牢牢地绑定在中间。诸天星光当即铺天盖地的爆发,形成海啸般的漩涡,朝它们当头拍下!   星光吞噬了一切万有的众生,浑如暴怒的君王征讨大逆不道的贼子,那轰烈的光海之内,同时夹杂着轰烈的雷霆闪电,漫天不竭地疯狂劈下。白光蓦然变大,将黑光包裹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不叫那交加的天罚雷火加诸在它身上。   它们像一对相伴相生的流星,疾速穿越云海星辰,突破火光焰焰的追杀。白光到底力有不逮,无法在滔天狂卷的巨浪里完好脱身,它刚一露出疲态,遍布太宇的星星猛然摇撼,竟仿佛穷追不舍的猎犬,交错纵横地缠绕过来,试图从四面八方封锁它的去处。   关键时刻,黑光凶暴地变幻形态,犹如一张遽然张大的巨口,一口口地将那些胆敢撵来的星子全吃了。   再没有阻碍,白光振奋精神,再度冲向看似无穷无尽的星空,意欲冲破太宇,冲出太宇背后的无形壁垒。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声冷笑:“想跑?就凭你们,还想跑出镜子?”   伴随着说话声,一道刺目强雷暴烈射出,山呼海啸,裹挟万钧无匹之力,朝它们轰然贯穿而下!   白光避之不及,事实上,也没有任何生灵能够避开这一击。黑光无声膨起,宛如一把乌黑蒙昧的小伞,毅然决然地挡在白光面前。   与如此强大的力量正面相撞,黑色的光团瞬时开裂,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轻响,脱力地扑在白色的光团上。   “哈!”虚空中传来的笑声猖狂无比,几近扭曲。   “什么至善至恶,不过是任我摆布的傀儡玩偶罢了!我看谁还能拦我?谁还敢忤逆我的心意?!”   语毕,当即便要降下第二道雷罚,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插进其中,发出叹息。   “旱神这面镜子,并不是要你这么用的。”   天地间倏忽寂静,万福元君双目睁大,不知为何,仙人的后背凝聚起了微薄的寒意。   他冷声道:“谁?!谁敢在观世镜里故作深沉?”   对方并没有回答,唯有席卷的金光骤然绽放!恍若大日从海面上一跃而出,自此天昼地明,无尽光海粼粼波荡,滚滚翻涌,弹开了雷霆,犹如亿万只无形的手,推送着两个光团飞向天际。   白光抱着黑光,感觉自己突然挤在了一面薄薄的,透明坚硬的东西上,它还在摸索,黑光跳起来就是一撞——   ——啪。   天地寂静,唯余碎响清脆,无比明晰地传遍诸世,万福元君发出惨烈的哀嚎,但这碎裂的势头已然不可阻挡,幻梦与现实的屏障犹如飞溅的蝶翼,纷纷扬扬地洒遍寰宇。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贺九如大喊一声,从地上坐起。他摸着自己的手臂,衣物,零碎钱袋,摸着自己的网巾,以及网巾边簪着的绒绒桃花……他慌地环顾四周,仙宫的地面光可鉴人,恍若隔世地照出他的脸,他自己本来的脸。   我醒了?   我醒了!   我不是什么皇帝,乞丐,僧侣,王子,病秧子少爷……我是贺九如,我是货郎贺九如!   狂喜之下,他又朝睡成一大摊的殷不寿扑过去,在一堆黑漆漆的泥巴里找到他的脸,抱着摇晃。   “殷不寿……算了还是叫你殷不瘦,醒醒!醒醒!我们回来了!我们没有在那个破镜子里做梦,我们回来了!”   殷不寿懵懂转醒,还在幻境里被雷劈得不甚清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望见一个惊喜得发光的贺九如,身体快过思考,先在人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哦哦。”   贺九如愣住,脸一下红得不行,想揍他,可他们在镜子里什么都做了,不揍他,回到现实世界,他们毕竟都还清清白白的……   身后,瘫倒在一地碎镜里的仙人慢慢爬起,站直身体,以至于刺耳摩擦的声响不断。   “你们都做了什么?!”万福元君在绝望中摇摇欲坠,气得浑身发抖,“该死啊,你们真的该死!”   贺九如收住笑容,殷不寿瞬间清醒,跟着抬起头,至恶扭动着庞然的身躯,发出令人牙酸胆寒的“咯吱”声。   “险些忘了跟你算总账。”贺九如冷冷地道,“把我们关进你的烂镜子里随意摆布,你很得意,玩得很开心,是吧?”   “观世镜碎了,这方天地也会跟着崩溃!”万福元君怒吼道,“你们只为自己脱困,却不知此举会害死多少无辜众生!”   贺九如险些被牠气笑了,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大喊道:“碎的只有你手里的镜子,碎的只有你自己的私心!不过看你这副模样,说得再多也是无用……殷不瘦!给我打死他!”   殷不寿厉声咆哮,剧烈喷涌的恶业孽债撑破了完美的皮囊,他化作漆黑如渊的硕大黑龙,没有耳鼻眼目,只有一张盘旋着无尽利齿的巨口,并着头上畸形盘绕的龙角。   黑龙俯身呼啸,悍然将贺九如顶在头顶,朝万福元君狂啸而去!   贺九如:“嘎!你把我顶上来干什么?!”   殷不寿:“我以为,你也想打牠?”   贺九如稍加思索:“你说得对,那我们一起打死牠,就当为民除害了!给我冲!”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从梦中惊醒,慌张跳起*嗯!我没有病!我很健康!我还是自由自在的小货郎!*高兴地点头,来回走动*   殷不寿:*从梦中惊醒,惊慌地抬头*我没有亲到人!也没有和他这样那样!这一切都是在梦里完成的!嘎,我死了。*立刻死了*   还是殷不寿:*活过来,阴暗地潜伏在人身后,打算对他这样那样*   还是贺九如:*高兴地跑来跑去,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机* 第249章 太平仙(三十九)   万福元君的狂啸震撼天地。   手中明镜毁坏,牠操纵世界的权能也一并破碎,但牠毕竟是仙宫的首座,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贺九如抓着龙角,震惊地大叫:“喔!”   云海茫茫,这座位于九天之上的幻美仙宫正在飞速坍塌,犹如一枚薄脆的蛋壳,再撑不住内里暴涨的恶胎。万福元君的躯壳高速震颤,万千种奇异的化身在这一刻收束降临,牠爆发出亿万人和声的吼叫,须臾之间,牠脚踩着地,头顶着天,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臂膀上,抓攫着各式不一的灵宝法器。   牠仰天嘶吼,脖颈恰似粗壮宝塔,顶着无数颗狰狞扭曲的头颅,共同攒成莲花宝座的模样,齐声道:“纳命来!!”   轮回不尽,他的面相同样是不尽的。   万福元君确实称得上是仙人,然而却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堕仙人!   贺九如先是被这惊悚怪诞到不行的造型弄得想呕,错眼一看,望见这“仙君”马上就要一脚踩着大半个梁京,登时失声道:“不啊!”   话音未落,四极笼起一片金光,竟遥遥地罩住了即将蒙受灭顶之灾的人类帝都。万福元君猛力践踏过去,光罩剧烈波荡,却不曾碎裂。   先前在幻境里出现的声音,如今再度响起,带着点微微的笑意。   “无妨。”   贺九如抓着脑袋,如释重负,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来帮忙了,只好先大喊一声:“谢啦!”   接着催促殷不寿:“快,我们挨近一点,先把牠的手都吃掉!看着就恶心。”   黑龙浩浩荡荡,席卷着飓风飞过天际,万福元君的千万种法器一齐发力,汇合成炽热的通天光柱,光柱划过大地,山川交错破碎,江河断流。殷不寿一声咆哮,龙躯翻卷,张开擎天彻地的巨口,喷涌出遮天蔽日的恶孽洪灾,与光柱相撞!   世界一派漆黑,仿佛末日火山喷发过后,那些断绝了世间生机的厚厚烟灰全都淤堵在苍穹。殷不寿刹那分体,化作成百上千条散开的小龙,刹那合并,出现在万福元君身侧,凶暴地扯出住仙人无穷无尽的手臂,大口撕咬,痛饮。   血海如瀑,淹没了黑龙无目的头脸。万福元君发狂地大吼,牠试图回身反击,殷不寿却完全不惧,它鼓出的咆哮恰如暴虐的狂笑——混沌至恶的存有是无法驯服,更不能被击退的,它只会吞咽,吞吃,吞噬,它的贪婪永无止境,在诞生之前,便到肚腹里囊括了太古宙宇的空洞。   诸世涌动的恶业同时朝它奔流而来,这一幕可怖至极,更癫乱至极,邪异的堕仙与狰狞的黑龙厮杀扭转得密不可分,一边活吃生拆,一边竭力反抗,血肉汹涌的大洋倾泻而下,犹如不堪入目的天河,滚滚淹没膏壤。   贺九如被黑泥的屏障护在中央,看不清面前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水声雷声齐响,震耳欲聋,比钱塘江涨潮时更热闹。他大喊道:“殷不瘦!你还好吧?!”   至恶回以亢奋的吟啸,黑龙已经将原先顶天立地的巨人分食大半,断肢零落,头目残缺,独腿难支地立于大地之上,反观龙身,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此刻焦油翻涌,龙一味残暴地大笑,硬生生地把万福元君锁在盘绕成一团的身躯当中,用力紧榨,直榨得仙人恐惧尖叫,骨肉横脱之声不绝于耳。   眼见就要被榨成一团模糊血肉,万福元君竭力哀嚎道:“岂能容你得逞——”   下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仙人真的爆炸了!   这一炸非同小可,冲击波轰开烟尘黑云,将苍穹荡出一片星光,刹那颠覆万里,殷不寿未曾料到这一招,当即被仙人的力量炸得粉碎,爆破成无数飞溅的黑雨,向四面八方喷开。   贺九如也被爆炸的力度掀飞出去,他被包裹在黑泥泡泡里头,在地上翻滚了不知多久才停下。   “殷……!”   他掀开泥巴,晕头转向地坐起来,慌慌张张地寻找着殷不寿,但见大地已然叫厚厚的黑泥覆盖,那些泥巴急剧涌动,再次聚拢,凝结,变成无相魔的形状。   “没想到,牠会炸。”殷不寿露出歪歪扭扭的一张脸,有点郁闷,准备重新变成龙,“还没吃完。”   就在殷不寿重整旗鼓的时候,万福元君业已卷土重来,汇聚成万手万首的形态,不过,相较于原先的巨大,牠此时的身长不过两丈有余,看来的确被吃得亏损甚多。   “我是不死的元君!”牠威赫地吼叫,挥舞着恒河沙数的法器,死里逃生的侥幸,又令牠情难自禁地,猖狂地大笑,“我是不灭的真仙!你们想打败我,就必须打败轮回中的每一个我——”   贺九如心头蓦然火起。   此时东方既白,微弱的薄薄晨曦怯懦地弥漫上血色横流的世间,稍稍过滤了一望无际的浑浊黑云。他忽然说:“变成马。”   殷不寿:“啊?”   “变成马,”贺九如拉着他,“我去对付这个小人!”   面对他的要求,殷不寿罕见地犹豫了下,贺九如:“嗯?”   一匹漆黑流动,肌肉虬结的雄马即刻从厚厚的黑泥中浮现而出,殷不寿心道没事,大不了食物再炸锅一次,我再用泡泡罩着人飞一次……   贺九如之前从未骑过马,然而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用力揪住黑马的鬃毛,一跃而上,驾驭着缰绳,朝万福元君冲去。   “自不量力!”万福元君发现了他的行为,权当至恶被牠炸得缓不过神了,所以才让至善跟着上,说到底,从头到尾,牠身为仙人,就没有将贺九如放在心上过,“区区凡人,我看天道护你到几时!”   说着,万手摇动法器,俄顷风云色变,无数仙术光柱朝贺九如齐射,贺九如俯身伏在马背上,躲开从自己头上掠过去的致命攻击。说来奇怪,他未曾修习,更不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却能凭借直觉闪避那些密似暴雨的阵法。   身侧黑泥滚滚,如同千军万马护持着他。贺九如咬紧牙关,黑马进得极快,闪电般折射而去,转眼便距离万福元君仅有数米之遥。   贺九如紧紧盯着牠。   在这之前,他从未这么真切地厌恶过谁,此刻面对这个畸形古怪,被执妄扭曲了所有身心的所谓仙人,他的眉头已经扭成了一个疙瘩。   再不能留你了。   他在心中说。   你这种打着美好的幌子,然而只会给他人带来痛苦和灾难的领袖,是非常可怕,可恨的存在。你总说你们是用小恶来抵抗大恶,但在那大恶不曾降临的年月里,全天下的生灵早已在血海里趟过一遍又一遍了!   倘若天道真的庇佑我,使我一往无前,那么我就要把我的意思给天道知晓——我不能容你再走下去!   在他身后,日出的第一缕金光破开晦暗蒙昧的天空,映照在焦土狼藉的大地上,霞光流溢,漫天黑云覆盖着油彩般的橙红色,犹如潮涌舒卷的烈火。   太阳升起来了。   在这光耀大千的辉色中,他仿佛受到了万物众生的祝福。   激动的热流窜动在四肢百骸之内,贺九如猛地从马背上跳起,厉喝道:“你给我滚!!”   他开口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扑到了万福元君跟前,说到“你”字的时候,右手已是蓄势待发,待最后一个“滚”字脱口而出,他抡圆了胳膊,全力一掌,重击在仙人形似莲花的头颅上!   这一击委实石破惊天。   天地间回荡着霹雳巨响,万福元君嘲笑的神色还没来得及从唇边褪去,脖颈处传出的声音譬如爆竹一般,那头猛地扭转一百八十度,像一颗翻滚的皮球,太干脆地飞了出去。   然后“啪”的一声,掉落在黑泥里头。   泥巴里立刻伸出嘴巴,啊呜一口,咯吱咯吱地嚼着吃了。   万福元君的残躯停滞在大地上,纵使是历经无尽轮回的真仙,失去了全部的首级,也只能颤颤地晃悠两下,便径直朝后倒去,激起滚滚如云的尘埃。   贺九如站定身体,犹自血流加速,喘个不停,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手臂上还留存着发麻的震痛——刚刚太用力。   呃,结束了?   他愣怔地问自己。   这就结束了?我就这么一巴掌……然后牠的头就飞出去了?   他的嘴唇嗫嚅半晌,最终叹一口气,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入轮回,但你要是……”   话还没说完,咕涌的黑泥终于汇聚成一个庞大的人形,殷不寿目露凶光,管他这那的,扑上去抓着万福的无头尸首,张嘴就啃。   贺九如:“……”   贺九如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在那儿埋头狂吃,即刻恼羞成怒,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要感慨什么,跳起来就揪他:“殷不瘦!你少吃点能死吗!就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殷不寿一边往身上的裂口里塞,一边被揪地痛叫:“我不许!你跟别的男人说话,我不许!”   “少找借口!你……你别吃了!你看你,身子都控制不住了!”   殷不寿瞬间停下胡吃海塞的动作,低头看着自己这会儿的模样,爪子里还抓着剩一半的仙人。   顷刻间晴天霹雳,至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怔怔道:“你嫌我胖。”   贺九如吃惊:“我没有。”   “你有,”殷不寿的天都塌了,他恨恨地叫道,“你有!你就是嫌我胖,说到底,你只喜欢我这张脸,是不是?如果没有这张脸,你不会跟我好的,是不是?”   贺九如气不打一处来:“你以前长那个样子我都不嫌弃,还跟你做朋友,我现在怎么就嫌你胖了?你,哎呀,你还把这东西抓在手上……好好,你快吃吧,我不说了。”   殷不寿伤心欲绝,就地把残躯一砸,再不肯吃:“醒来的时候,我亲你,你还生气,你是不是不想认我?你在镜子里,跟我什么都干了,你醒了就不认我,你等着吧!我立刻囚禁你,我们睡上一百年,你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贺九如顿时大怒:“反了你了!”   说罢饱以老拳,给无相魔揍得怪叫连连,然则打一棒子,还是得给个甜枣,揍完之后,贺九如气呼呼地在殷不寿脸上,唇边亲了亲。   “还无不无理取闹?”他亲完左边,再亲亲右边,“还听不听话?”   殷不寿:“闹。不听。我这里也要亲。”   贺九如:“你!”   就在他俩打打闹闹的时候,另一头也站着两道影子。一穿白衣,一着黑袍,各自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 第250章 太平仙(完)   白衣人哑然失笑,轻声道:“真是孩子气……”   黑衣人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怔怔半晌,眼中的神色由鄙夷,不屑,渐渐转为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情。   “怎么了?”白衣人笑道,“与其说他们太过年轻,不如说他们太过年幼……刚诞生不久的至善至恶,的确与别的不同。”   黑衣人叫他不轻不重地噎了下,并不恼,只紧紧地贴着他,像鱼依恋水,离了他就没办法呼吸一般。   另一头,贺九如将无相魔捶打至劲道弹牙,不经意间一扭脸,方才发现远处还站着两个人。   “啊,”他连忙松手,好奇中带着几分警惕,睁大眼睛打量着那一黑一白的两个人,跟殷不寿道,“你看那里!那是什么?黑白无常?”   殷不寿抬起头,他向来懵懂茫然的面容骤然紧绷,狰狞的神态,犹如闪电划过额间。   无相魔总在贺九如面前表现得直来直去,想到什么说什么,在其他生灵——无论是仙人还是凡人——面前,则展现出浑噩愚鲁的混沌之相,无论哪种都算不得太聪明,因此贺九如觉得他笨笨,而万物众生觉得他可怖。   归根结底,这其实是傲慢的最终形态。殷不寿的世界里,分开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线的左边是贺九如,右边是除了贺九如之外的一切,智慧明辨是罕有的美德,至恶无需美德,只需去右边尽情毁灭、吞吃。   但这一刻,他漆黑无状的身躯骤然紧缩,黑潮扭结,犹如一头锋利万仞的怪物,骨突嶙峋地面对着陌生的来访者。   这是从未有过的,剑拔弩张的姿态。   贺九如被环绕在中央,当即吓了一跳。   “怎么了?”   他急忙问。   转瞬即逝的工夫,那两个人已经到了跟前。白衣人温和地道:“别担心,我们没有恶意。”   贺九如顿时惊讶:“啊……!是你!”   那个耳熟的声音,在镜中和梁京即将遭劫时出现的声音!   他定定瞧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再没见过比穿白衣服的更好看的人了,当真比庙会上扮观音的化身还漂亮百倍!而后面那个穿黑衣服的……尽管外貌英俊完美,仿佛全世界的皇帝凑在一块儿,都不配亲他走过的地面,但贺九如总觉得,里头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那不祥,不妙的恶孽之气,竟然比殷不寿更加深厚。   “是我,”白衣人笑道,“我叫刘扶光,他是晏欢。我们——说来惭愧,至恶与至善的名头,先前是我们顶着的,后来机缘种种之下,算是摘掉了这个称号。如今察觉到神镜异动,赶来一瞧,没想到是你们。”   “哦,我是贺九如,他是殷不瘦……不寿,唉他的本名太不吉利,我老管他叫不瘦。”贺九如叽叽呱呱,货郎的天性,使他在面对陌生人时并不局促,说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咦?不对,你们是前头的……那壁画上画的岂不是你们的故事?!”   刘扶光讶然,见货郎急匆匆地扒开无相魔的触角,但是扒拉不动,只好烦得拍他几下,先道:“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你后头的就是恶龙吗?你们后来如何了?壁画上只记载到你们重逢,后来就断了,我没看全……”   先代的至善不由失笑,他语气轻松地回答道:“这个呀,我们重逢之后,我就对他说,我原谅你了。”   贺九如惊讶:“就这样?”   “就这样。”刘扶光笑着说,他总在笑,似乎世间没有什么能叫他生气沮丧,“我原谅你了,不过,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吧!”   晏欢在他身后听了,高不可攀的面具顿时龟裂,他有点局促,又有点畏缩。仿佛岁月变迁,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不能从这句话的魔力中挣脱出来,免不了要为它的回响而心慌意乱。   贺九如很满意,他知道了故事的后续,如今看他们的模样,还知道了故事的结局,不叫他抓耳挠腮地思考下文,他就知足了。   “其实我们来,是想问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刘扶光问,“仙宫离散,观世镜不能再拘着你们了,这方小天地,小世界,终究不是你们的长久之处。说到底,至善与至恶的存在,原就不该被一面神器关押管束。”   贺九如抓抓头发,迟疑地问:“难道镜子里的人不算人吗?我爹把我拉扯到这么大,难道他也不是人,只是镜子里的幻影?”   刘扶光连忙道:“这倒不是,镜中自成一界,芸芸众生当然有他们的来路和去处,你的亲长肯定是真实的生灵,这点毋庸置疑。”   “那就好啦!”贺九如大大地松了口气,“时间还长着呢,什么至善至恶的,我倒不是很明白,反正,我还是货郎,喜欢天南地北的跑,殷不瘦还跟着我,我们……哎呀。”   他忽然红了脸,支吾道:“说开夫妻档什么的,也算不上,只是我既然要跟他在一块儿,那就不能辜负他……总要带他回去见见长辈……”   青年的心年轻澄澈,真挚得令人发烫,殷不寿呆呆地看着他,几乎化开了。   刘扶光愣住,继而哈哈地笑了起来。   “也好,”最后,他说,“你想得很周到。”   “我还有个问题,”贺九如道,“你们总说镜子,可镜子为什么要抓我和殷不瘦呢?明明我们和它无冤无仇。”   刘扶光笑容微收,道:“我和晏欢杀了它的主人,神器有灵,必定怀恨在心。某种程度上,这是我们连累你们的宿业。”   他俩专注地说着话,旁边,殷不寿突然抬起头,与晏欢直直地对视。   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睛,翻腾着同样深不见底,看不到归途的恶意,他们始终保持沉默,旁人根本无法猜透其中汹涌的暗语。   良久,晏欢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总之,”刘扶光似乎很满意晏欢的举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我们还会再见的。倘若游遍了这方小世界,千万不要忘记,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啊。”   “好的,晓得啦!”贺九如对他很有好感,这结识不久的陌生人,感觉就像一位素未谋面的兄长,令他体会到一种新奇的温情,“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出去了,一定会找你……嗯,找你们去玩儿的!”   刘扶光与晏欢来得匆匆,去得匆匆,差不多是专门为解他们的围而来。望着天边两道一黑一白,缠绕远去的光带,贺九如放下手,忍不住转头感慨:“他家的至恶好凶哦,刚才我还以为你俩要打起来了。”   无相魔不置可否。   诚然,晏欢比他成熟太多,年长太多,真要打起来,他势必会落在下风,可公平地说,至恶皆是冷血残暴的畜生,届时他们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朝着对方的至善先下杀手。   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按捺着不动手。   “他看不起你,看不起我,”殷不寿说,“他想说,但不说,因为说了讨不到好。”   贺九如好奇:“哎?是这样吗?”   “他吃了他的人,”殷不寿笃定地道,“不是……吃那里,是真的吃掉过。这里。”   无相魔比划着胸口:“他的人,有个洞,被他吃的。”   “他觉得我蠢。”十分罕见的,殷不寿露出阴冷的笑容,“他聪明,就做出这种事。他知道,如果说你,看不起你,我一定会揭穿,旧事重提,他受不起。”   贺九如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惊奇地望着殷不寿,大叹道:“你变聪慧了!”   殷不寿:“嗯嗯?”   这时候,沉沉压顶的黑云已然逐渐散去,天高气爽,晴朗的日光照拂着一片狼藉的战场。贺九如望着他,带着比阳光更加灿烂的大笑,正想再说点儿什么,不防面色一变,叫苦道:“哎哟!不好了,我的车!”   殷不寿:“哦哦!”   贺九如急得蹦到无相魔身上,抱着他的脖子,心急如焚地道:“快快,快把我的车找回来,里头有好多东西呢!我给你买的,给老贺买的……还有我的毯子,好多钱!”   殷不寿慌忙飞腾上云端,他俯冲进梁京,此刻帝都的居民还没能从先前死里逃生的劫难回魂,望见了这滔天浓黑的邪云,顿时吓得到处乱跑。   “在那儿!”贺九如指挥着他,一眼就看到了被丢在路边,孤零零的宝贝车。   殷不寿飞下去,一口把小货车囊到肚皮里,像只凶暴狞恶的人面巨鸟,蹲在“梁大人”的宅邸边上沉思。   “你的信,送完了吗?”   贺九如得了车,才将一颗心放回去,他说:“送完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贺九如长舒一口气,放松地道:“现在的话,是该回家啦。”   “家”这个词语,仍然叫殷不寿感到陌生,他奇怪地问:“回家?”   “是啊,”贺九如笑着亲亲他,“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问题?”   殷不寿险些叫他亲得狂性大发,扑腾得站不住脚,贺九如搂着他的脖子,挂在无相魔光滑起伏的后背上,兴致勃勃地喊:“出发!”   巨硕的畸形黑鸟扬起无数对漆黑触角缠绕形成的翅膀,一振冲天。   他们要回家了。   梁京越离越远,成了一小格不规则的棋盘,殷不寿调转方向,朝着他们来时的路段飞去。   山脊线在云雾里起伏,十万顷碧翠的新绿正在大地的脉络上流淌。无相魔的影子掠过层峦叠嶂的山岗,成群白背的鸟儿也被随之惊起,在阳光下,它们的羽毛亮得惊人,亮得像片片飘飞的白银。   “哇——”贺九如欣喜若狂地大叫,“再往下点,再往下点!”   他高兴,殷不寿就高兴。   于是在陡然下降的视野里,贺九如看见丝丝缕缕,宛如绸缎波光的河流,它们分开田地,屋舍,村庄,使人们居住的痕迹在平原上构成奇异的画。炊烟直升,他乐得不停地笑。   “日子真好啊!”贺九如大声说,“你觉得,还有仙宫的漏网之鱼吗?”   殷不寿不考虑这个问题,和贺九如在一起,他什么都不需要考虑,只要专心致志地想着这个人,便得了极大的幸福。无相魔慢吞吞地道:“你担心吗?”   “有点吧!”贺九如说,“我担心他们找老贺的麻烦。”   “唔,”殷不寿说,“别担心,我吃。”   他们在天空飞行了数个日夜,不想下去走路,贺九如便盘腿坐在殷不寿背上,从车里取出储藏的食物来吃。彼时云海如瀑,夜空闪烁着宝钻般的星辰,一轮圆亮的明月跃出云端,刹那银涛滚涌,清辉似梦。   贺九如笼罩在流溢的银光下,欢喜得在殷不寿背上来回蹦哒。   “月亮!”他说,“那么大的月亮,你看到了吗?”   殷不寿漠然抬头,他不关心月亮,他只知道高空夜凉风大,很容易把人冻病。   “着凉。”他伸出触须,把人往肚子里塞,“不好。”   “哎呀!”   就这么飞飞停停,行至第九天。转过高山峡谷,金色突然就漫过了地平线。在贺九如眼里,灿亮的花田一下塞满了他的视线,犹如毛茸茸的金箔,在暖风里漾起大片的蜜浪。   “是白州的花田啊,”贺九如怔怔地看了会儿,慢慢地道,“我们快到家了。”   殷不寿:“到家。”   “是的,”贺九如把头靠在他的后背,出神地望着花田,“我的家,你的家。”   “你知道,老贺总舍不得花钱,说攒起来要给我娶亲,家里只小小的两间茅草房,”货郎笑道,“谁要嫁我呢?我东奔西跑,也不愿意连累别人。”   殷不寿立即道:“我嫁你。”   贺九如大笑起来:“所以说嘛!这次回去,我们要在县里买个大房子,带小院儿的那种,院子里要种好桃花树——我们亲自种,然后摆上青石桌凳。房子呢,老贺单独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   他吃吃地傻乐,险些没叫殷不寿在天上把他舔得哭起来:“就当是我们的新房。”   浑然不觉自己躲过了怎样的劫难,贺九如接着规划:“等布置好,我们先住他个一年半载的,闲不下了,就再动身出发,反正不求财,我们就到处跑吧!什么地方都看一看,什么事儿都过一过。我反正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等老贺走了,我们就离开镜子,去更广阔的天地闯。”   “好,”殷不寿说,“我们不分开。”   “嗯,不分开。”   贺九如笑得甜蜜,殷不寿却在心里打嘀咕——   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又不是没被我换过血。等安顿下来,我们好好地在床上滚一滚,等我们融为一体,你又哭着嚷着要揍我,我也不怕,我只要我们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共度了永无止境的好时光。   ——那样,才算是人们口耳相传的千秋万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