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和他的小人偶》作者:谢青城【完结】   简介:   【情感迟钝傲娇美人攻X占有欲强病娇人偶受】   ——————   谢微楼是三界独一无二的仙尊。   仙界孤冷至极,于是他用玉雕了一个可以陪自己说话的人偶。   他给了人偶无尽的宠爱。   人偶乖顺,可惜却始终不会说话,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谢微楼很是失望。   恰逢魔界作乱,他下界伏魔,却法力全失再也回不去仙界。   好在他心态好,在人世间当了个逍遥散仙,吃喝玩乐快活了几百年。   直到某天,他被人套了麻袋。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魔界,手脚上还被套了沉重的锁链。   谢微楼惊讶地抬眼,却发现面前魔族的新魔尊看起来有些熟悉。   他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先一步被人蒙住眼睛,按在墙上咬住唇。   ---------------------------   枢玉是一块雪玉。   他被仙尊带回仙界,又被他亲手雕琢成人形。   被雕琢的时候,每一下刻在他的身上都会很疼,可是枢玉不在乎。   因为每当仙尊在他身上雕琢的时候,他就可以看到那张绝美的脸。   可是仙尊嫌弃他不会说话,丢下他一走了之。   枢玉痴痴等着,可仙尊始终没有回来。   于是沧海桑田,枢玉心里的想法变了。   主人不回来没关系。   那他就去把主人抓回来,锁在身边,这样主人就会永远陪着他了。   于是阴暗的仄室内,冰冷的锁链锁住一袭白衣。   枢玉苍白如纸的指尖探上身下美人紧锁的,修长湿润的眉眼。   由对方亲手勾勒的双眼弯成了新月,曾经空洞无物的眼中闪烁着如烈焰般妖异的色泽:   “这副身体的每一寸都出自主人指下,为何主人不肯看着我?”   ——————   1、主攻,1v1,HE   2、攻高战力,主动型病弱,感情迟钝不主动,后面会回箭头   3、攻会越来越病弱,最后被自己捏的人偶酱酱酿酿   4、攻不是整场都强,介意的宝子慎入   5、受初始很呆很纯,会越来越疯,前期对攻单粗箭头,后期微墙纸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暗恋   主角视角:谢微楼 枢玉(谢玉书)   一句话简介:本尊被亲手捏的人偶觊觎了   立意:唯爱至上 第1章   “本尊不是说了,不穿衣服不能出门。”   谢微楼慵懒地披着一件雪袍,长发如缎随意地垂落在肩头,身姿散漫地斜倚在窗边的榻上。   衣袖被轻轻卷起至腕上三分,露出一小截线条流畅玉白的小臂,冷玉般的指尖持着一盏薄瓷清茶。袅袅热气升腾而起,模糊了他眉眼间的几分清冷。   雪花从半敞的窗口落在如墨的发梢上。   灵境山每十年才会下一场雪,而今年正好是雪花第十次从苍穹上纷纷扬扬落下。   他话虽出了口,可是殿内依旧一片寂静。   他的说话对象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此时正站在窗口,呆呆地看着窗外。   少年不着寸缕,玉石所化的肌肤在烛火下泛着冷白的色泽。   谢微楼抬手,一旁架子上的玄色衣袍飞起落在其身上,包裹住他的躯体。   谢微楼唤了声他的名字:“枢玉。”   听到谢微楼的声音,少年半晌才木讷地转头朝他看过来。他面容英挺,眉眼漆黑修长,眉心生着一颗殷红小痣。   只不过面上神情过于呆滞僵硬,看着便不像活人。   谢微楼看着他,就在这时,窗户外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谢微楼侧目看去,伴随着脚步声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你一会呼吸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被尊上发现了。”   不远处的雪地里,两个竖着双髻的小仙童揣着手,像两只鹌鹑一样不住地打着哆嗦。   灵境山坐落在云海之上,是仙界出了名的清冷地,而月华殿又坐落在灵境山最高处,便成了仙界最不胜寒的地方。   “你说,尊上自从百年前从下界带了一块雪玉回来,就在月华殿内闭关了足足一百年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呀?”   “实话跟你说吧,先前有传言,尊上这一百年根本不是闭关,而是用那块雪玉捏了一个仙偶夜夜缠绵!所以长老们才让我们偷偷过来看看...”   “什么?!尊上那么高冷淡漠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哎呦!你小点声...你想啊,毕竟仙尊几百年没有道侣,捏一个小仙奴发泄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话音刚落,两个仙童一起陷入沉默。   三界之中的人形容灵境仙尊谢微楼,只用了三个词:仙姿无双,法力独绝,孤傲清冷。   他刚一继位那年便一剑将前来讨伐的魔尊打成重伤,自此便如同高悬于天际的星辰,成了仙界众人景仰的对象。   他的名字在仙界就等同于天上的月亮。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尊竟不甘寂寞,竟然亲手捏了一个相貌绝好的仙奴置于屋里。   这一消息几乎在瞬间传遍并轰动了整个仙界。   灵境山的长老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又都不敢贸然过来询问,这才不得已派他们两个仙童来探探情况。   ...   不消片刻,两颗毛茸茸的脑袋从窗棂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下一刻便直直地撞上了两道冷得仿若能结出冰的目光。   两人浑身一僵,只见窗后的人一双霜雪凝成般的眸子淡淡扫了过来:“做什么?”   两个小童方被这么一看,方才想好的说辞尽数忘在脑后,磕磕巴巴道:“尊,尊上,长老说尊上已经闭关百年,让,让我们来看看情况...”   话音未落,他们的目光便落在站在窗口看雪的少年身上。   窗口的少年听到了响声,在原地呆愣地站了半晌,然后调转身体,步伐僵硬地走了过来。   随着走动,肩头松松披着的披风直接滑落在地。   两个仙童发出一声尖叫,捂住眼睛头也不回地撒丫子跑了。   少年看着他们跑掉的方向,这才呆呆地抬头看向谢微楼。   谢微楼颇为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要说他为何失望——天知道自从当了仙尊以后,他都牺牲了多少个人爱好?!   为了给不习惯辟谷的小仙官做榜样,他最爱的甜食一口都不敢吃。   为了维持对外高冷的形象,他活了几百年连个道侣都没有,而且一天之内跟同一个人说话不敢超过五句,舌头都快生锈了。   比这更糟的是,他好不容易花费百年心血雕刻出来陪他解闷的仙偶,还是个小哑巴。   他将玉偶滑落在脚下的袍子捡起来,重新给他穿戴整齐,然后抬起手指再一次捏住枢玉的两腮:“舌头没问题...声带也没问题...不应该啊...”   玉偶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检查,偶尔才会慢慢眨一下眼睛。   少年面上淡漠至极,没有一丝表情。没有喜悦,没有惊诧,也没有迷茫。若非皮肤温热光滑,谢微楼都要以为他还是块玉石。   谢微楼有些气馁。   他暗自安慰自己,也许玉偶刚化成人形还不太适应,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他又叹了口气,从榻上站起身抬脚离开。   身后的少年闻声将头转向他,乌黑的眸子倒映着他的背影。   他面朝着谢微楼离去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张合许久。   接着低下头僵硬地抬起自己的一条腿。   谢微楼并未走出多远,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响。   他脚步微顿,转过头便见玉偶被身上的衣物绊倒,身子结结实实摔倒地上,然后他以这个姿势僵硬地抬头看向自己。   谢微楼轻轻“啧”了一声,心里更加失望:不会说话,腿脚也不中用吗?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啼。   一只浑身金色的鸟儿自窗口飞进来,落在一旁的地上,化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半跪在谢微楼面前正要开口,目光却落在还跪坐在仙尊脚边的玉偶身上,眼瞳顿时微微睁大: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   下一刻,她惊诧的目光被雪白袍袖垂落斩断,那只云袖同时也将那懵懂的玉偶掩得严严实实。   妙音下意识抬头,便见仙尊清冷似月光般的目光落下,嗓音微沉带着几分寒意:“何事?”   妙音浑身一个激灵,深深埋下头:   “回尊上,最近山上出了很多关于尊上的...闲谈,执法堂的几位长老深怕弟子闲话打扰尊上清修,所以一起来拜见尊上,此时正在来的路上了。”   谢微楼拂去袖口残留的玉屑:“既然知道本尊在清修,还来扰本尊清净做什么?”   妙音半跪在地不敢说话。   而此时,月华殿外已经响起脚步声。   谢微楼冷哼一声,雪色袍袖一挥,月华殿紧闭的殿门倏地向内大敞而开。   门口几个正要扣门的执法堂长老个个措手不及,呆愣在原地。   谢逐尘向后坐下,身子半倚在玉石座上。   他肩头随意地披着一件款式普通的银丝云纹袍,一举一动皆是清贵无双。   手一抬,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托起一旁还跪在地上的仙偶,将他稳稳地安置在玉座旁的软毯上。   这样一来,这新生的仙偶便坦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少年腿脚不稳,跌坐在谢微楼脚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   几个长老见状倒吸一口气,如临大敌般失声道:“尊上身为仙道首座,怎可亵玩仙奴?!”   “尊上,切不可为了这仙奴坏了道心!” 第2章   谢微楼敛眉,目光低垂沉沉压在众人的身上。恰到好处的鼻音为本就清冷的嗓音添上几分不怒自威:   “仙奴?”   伴随着这两个字,四周温度骤然一降,众人呼吸一滞,竟是不敢再往下说。   这所谓仙奴,指的便是仙家根据自己的喜好捏出来的人偶。   这种人偶外表和常人无异,只会听从主人的命令,又由于与其欢好时不会留下因果,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供修士发泄欲望的工具。   他们的视线落在仙尊玉座旁边略显呆滞的少年身上,皆是心头一紧。   一张不像生人的脸,面目空洞没有丝毫表情,身上裹着...尊上的袍子??   这少年一看就是仙奴,如今外面流言纷飞,尊上竟然还光明正大的把他带在身边?!   仙界貌美的仙子多如牛毛,仙尊明明可以选择其中最尊贵最貌美的结为道侣,何苦赌上自己的名声豢养仙奴?   为首的长老年岁最大,辈分最高,顶着身后一众人的目光率先挺身而出,轻轻拱了拱手。   面前的仙尊虽然是历代仙尊中最年轻的,可是却也是历代仙尊中法力最强盛的一个。   而且其行事出了名的乖僻,若不是此次事关仙界声誉,即使是他们几个长老,平日里也不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于是他沉吟了一下,委婉道:“尊上若是有意结缘道侣,自可让仙官们将仙界未有道侣的仙子名册拿来,为何要雕刻出一个仙...仙偶来?”   谢微楼无视了道侣两个字,玉白指尖在玉石扶手上轻轻扣了扣,淡声道:   “此玉乃是雪山精魂所化,又感天地气运而生,本尊念他修行不易,所以助他修得人身,日后也好为仙门添力。”   他这番话说的不疾不徐,声音里不夹杂丝毫情绪。   几个长老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来尊上是为了仙门考虑的...   然而下一刻却又听得面前人懒懒开口:“何况,本尊就算真的捏了一个仙奴又如何?”   众人讶然,齐齐抬头:“尊上!”   谢微楼声音一沉:“如今仙道式微,魔族蠢蠢欲动寻找契机东山再起,诸位不将精力投放在三界安危,仙门后继上,却偏偏——”   话音一转,音调顿时冷了下来:“——放在本尊的私事上。”   无形的威压弥漫在月华殿上空,阶下众人顿时犹如寒霜跗骨,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忙异口同声道:   “尊上高瞻远瞩,是我等考虑不周贸然进谏,差点浪费了尊上的一片苦心。”   闻言,谢微楼面上依旧不辨喜怒,然而那悬于殿上的威压却迟迟不曾散去。   一直等到几个长老在这威压下,面上终于带上一丝惶恐和自我怀疑,他才慢慢开口,顺着他们的话道:   “诸位明白本尊的心意就好,无事的话,就都退下吧。”   随着他的话,殿内便如冰雪消融,顷刻间温暖起来。   几个长老顿时松了口气,匆匆告辞,无一人敢再多做停留。   谢微楼倚在玉座上看着他们忙不迭地离开,心里暗自夸赞自己一番:不错,不多不少正好五句话之内把这群老顽固打发走,又是高冷孤傲的一天。   他心情愉悦,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闷响。   侧头看去,只见玉偶因为站了许久,腿脚撑不住身子跌坐在地,没束好的腰带滑落杂乱地缠在他的脚踝上。   这傻乎乎的偶子也不知道将腰带解开,就傻傻地坐在地上。   谢微楼从玉座上站起蹲下身。   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玉偶抬起眼与他对视,黑漆漆的瞳孔倒映着他的身影。   虽然仙偶没有感情,只懂得服从主人的命令,但是像这般痴傻的谢微楼还是第一次见。   他伸手捏了捏玉偶的脸,这玉石化成的皮肤倒是软软的,手感竟是出奇的好。   玉偶面无表情地被他又揉又捏了一番,脸都变了形。   谢微楼玩够了才心满意足站起身,指着他的脚踝:“把腰带解开。”   枢玉于是低下头,用不灵活的手指去扯缠在脚上的带子,然而手指每次捏住腰带,带子便从无法捏紧的指腹间滑落。   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带子始终没能扯下来。   当他第十次专注地慢慢抬起手指,捏紧腰带,然后腰带自指间滑落后,谢微楼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他将腰带拾起,在玉偶的腰间绕了几圈,又在上面飞快地打了个结,最后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下:“笨死了。”   转身袍袖曳曳离去。   少年站在原地,半晌才想起来抬手去摸了摸额头,又垂下头,用手指去触摸系得整整齐齐的腰带。   ...   跪在地上的妙音见谢微楼离去,飞快地从地上起身,追上他的步伐:“尊上。”   谢微楼脚步不停:“明日将枢玉送去给负责仙偶的仙官看看,到底是何原因开不了口。”   妙音迟疑了一下:“枢玉刚刚得了尊上仙血,并非普通的仙偶,贸然放出月华殿,怕是会有很多人觊觎。”   谢微楼淡声道:“三界还不至于有这般胆子的人。”   妙音低头称是,顿了顿:“可要属下再安排送枢玉去和刚入门的小仙倌仙娥一起学学规矩?免得日后冲撞了尊上。”   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妙音微微侧目,就见那眼神空洞的仙偶,迈着僵硬的步伐,努力认真地朝着他们走过来。   妙音清楚尊上的性情。   他性情冷淡,从不与任何人有交集。   就连灵境山上位高权重的阁主和长老们若无要事也不敢轻易来打扰他,故而月华殿百年来里只住着尊上一人。   方才尊上和长老们的谈话她自然也听的一清二楚,只当这仙偶是尊上垂怜所化,与灵境山上其他仙偶并无差异。   然而此时却听身侧的人轻轻叹了口气:“罢了。”   妙音一怔,抬头见面前的人眉心微舒,一向淡漠的脸上竟似软了几分:“规矩,本尊会亲自教他。”   ...尊上要亲自教导这个没开窍的小偶?   妙音抿唇垂眼:“那属下让人去给枢玉置办几套衣服,再为其安排一个住处。”   “住处也不必。”   妙音第二次诧异地抬头,只听其道:“以后他就和本尊同住同行。”   妙音不自觉瞄向旁边呆呆愣愣地看着尊上的玉偶。这个刚有灵识的玉偶...真的只是普通的仙偶吗...   她不敢再往下想,应了声是,重新变成一只金色的鸟儿腾空自窗外而去。   月华殿终于又安静下来。   谢微楼低头就见枢玉一动不动地抬头看他,不由轻叹一声,声音轻了几分:“就只会这样抬头看着本尊,脖子不累么?”   玉偶木讷地看着他,半晌后摇了摇头。   谢微楼脸上丝毫没有什么惊喜之色:“哦,还会摇头。”   玉偶看起来有些无措。   谢微楼对他这几个聊胜于无的表情略感失望,转身朝殿内走去,刚抬脚就听到身后传来袍摆擦地的窸窣声。   他回过头,看到玉偶低头努力地拖着脚步跟在他的身后。   他停住脚,这偶便停下脚,傻乎乎地抬头看向他。他抬脚,这偶便又低下头,认真地迈着步子跟着他。   谢微楼简直哭笑不得。   他精雕细琢百年,又得了他的仙血的仙偶,本应该是整个仙界灵力最强的仙偶,甚至可以凌驾在中阶修士之上。   然而枢玉怎么连话都不会说,连细微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看着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偶,谢微楼勾了下唇角。   好在还知道自己是他的主人,也不算太傻。   算了,先仔细养着吧。   他转回头,却没看到身后的仙偶抬起头,目光牢牢地黏在他的身上。   一袭没有丝毫多余花样装点的银袍被那人闲散地穿在身上,却如同披着世间最清明的月光。   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在身后,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幽蓝色。   两种太过鲜明的颜色同时撞入仙偶漆黑的眼睛,胸腔里刚刚会跳动的心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一落。   谢微楼慵慵懒懒地开口:   “...灵境山上的规矩虽然不多,但看你现在的样子,与你说了怕是也记不住。你只需要记住一条就好了。”   他举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晃了晃:“在这灵境山上,本尊的话就是规矩。”   他脚步微顿,朝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的玉偶看了一眼:   “所以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就打他。打不过也没事。打不过就过来跟本尊告状。告状会吧?”   玉偶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谢微楼再次叹气。   他顿住脚,身后跟着他步伐的玉偶反应的慢,一头撞了上来,踉跄倒退两步。   谢微楼没有看他,抬手指着前面银白色的内殿:“以后,你随本尊住在这里。”   仙偶朝着他所指的方向抬起眼。   整个月华殿皆是用灵境山独有的灵境玉就着月光筑成,每到明月东升之时,月华殿便如披上银辉,在夜里荡出万点清光,与悬挂在苍穹之上者遥相呼应。   双月临天,是灵境山上的一道胜景。但比这胜景更要有名的,从来都是居住在月华殿里的人。   内殿之中布置的简单至极,唯有正中摆放着一张圆形的玉石做成的床,纯白色的丝绸铺满玉台。   长长的淡紫色床帐自最上方的玉石梁上悠悠垂落,似青烟缠绵地半遮住玉台。   这与其说是一张床,倒不如说是一处打坐用的玉台更贴切。   谢微楼手指随意地朝着一个方向一指,一张厚重的毯子自角落的箱子里飞出来,乖顺地在玉台下展开。   “以后你就睡那里。”   谢微楼道:“本尊的仙气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吸取的。若是想尽快会走路会说话,你要主动与本尊接触,明白吗?”   少年的眼睛慢慢地眨了几下。   谢微楼便当他是听懂了,又补充道:“而且本尊人前向来‘孤傲’至极,以后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你自己记得主动一点。”   玉偶认真点了点头。   “很好。”   谢微楼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至少能听懂他的话,还不算很笨。   于是他正色起来,神情严肃:“虽然你现在还不会说话,但是本尊这里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要交给你去做。” 第3章   妙音作为灵境山掌管尊上起居等日常事务的仙子,同时也是内務司的司主。   由于她是灵境山唯一可以在平日无要紧事进出月华殿的人,所以很受弟子们的尊敬。   她平日里主要负责给仙尊传讯,或者给月华殿置办些日常用品。   说是置办日用品,事实上仙尊性情淡漠,而且辟谷多年,月华殿里平日里只需要送上新的衣物和书籍,至于饭菜什么的,月华殿何时需要这些俗物?   然而此时,她盯着手里一个足足几十页的厚厚册子看了半柱香,又抬头看了看面前一身玄衣,面色淡漠的英朗少年。   半晌她问道:“这些...都是你要的...?”   少年慢慢点头。   妙音从打开册子看了第一眼就绷成线的唇角微不可闻地抽搐了一下,她又低头看了一遍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字:   糖蒸酥酪,桂花栗粉糕,芙蓉胜意糕,杏仁云片酥,荔枝琥珀乳,玉露秋团酿...   她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五遍,直看的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牙都软了,轻轻吸了一口气,捏着纸页的指节都有些发白。   全都是甜点,这小仙偶上辈子是和甜点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而且这小偶得了尊上的造化不过三个月,便如此贪图口舌之欲,尊上怎么会如此纵容这个仙偶?!   灵境山上许多修为百年的修士有时还会因为贪嘴偶尔吃一顿凡间的食物,可尊上服用辟谷丹已有几百年,没有丝毫口欲,心性坚定的令人咋舌。   也因此门中弟子纷纷效仿尊上辟谷,一时之间灵境山弟子的修为突飞猛进,很快成了仙界八大宗门之首。众人纷纷夸赞灵境仙尊教导有方。   何况尊上最讨厌月华殿里有异味,可是为了这个小偶,竟然打破了几百年的规矩?!   她面色复杂地看了看眼巴巴等着她开口的仙偶,一个刚得了灵识的小偶就这般贪念俗物,日后下去岂不了得?   “...我知道了。”妙音合上册子,蹙了蹙眉,“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吩咐弟子下山买来。”   枢玉又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他拎着装满一篮子的甜食走在回月华殿的路上,不时有路过的弟子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看到了吗,那个就是仙尊亲手捏的仙偶!”   “听说仙尊对他宠爱非常,不仅让他与自己同住同行,而且怕他辟不了谷,给他买了那么多零食呢!”   自从几日前仙尊在寝殿里偷偷藏仙奴的事被曝光后,灵境山的小仙倌小仙娥们炼也不修了,整日聚众八卦。   不仅如此,仙界其他七个宗门暗恋尊上的无数仙家仙子,无论男有女,皆是一片芳心付之如炬。   其中尤属鸣凰宫宫主的胞弟最为刚烈,化为真身一头撞在鸣凰宫门口千年的梧桐树上,翅膀都撅折了一只。   好在很快就辟了谣,仙尊雕刻仙偶不是让他充当仙奴的,而是有意点化他为门下弟子。   众仙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夸赞仙尊仁心仁义,独具慧眼。   不过议论的内容又变成了另一个:到底是哪个仙偶这么好的运气,被尊上亲手雕刻出来不说,还得赐了尊上的仙血。   于是八卦的话题又从仙尊转到那个神秘的仙偶身上。   自那以后,枢玉偶尔走出月华殿的大门,月华殿门口不远处的草丛里,都能探出来十几颗脑袋暗搓搓地窥视他。   次日一早,尊上一道传音符传遍整个灵境山:“这偶名唤枢玉,乃是本尊的剑侍。”   “以后见他,不可造次。”   ...   几个小仙娥在枢玉不远处小声议论:“他模样还真是俊秀,眉心还有痣呢,不愧是尊上的手笔,若是个活人就好了。”   “那又怎么样,再好看也没有尊上好看。”   “这世上哪会有比尊上更好看的人呢...不过尊上竟然让他留在月华殿,而不是跟其他仙偶一起住在弟子居,运气可真好...”   “毕竟是尊上亲手捏的...”   枢玉默默加快步伐,等他拎着那沉重的篮子回到月华殿,殿内静悄悄的。   枢玉将篮子放在一旁的玉桌上,放轻脚步进入内殿。   玉台下属于自己的那方毯子舒展地躺在地面上。   一旁淡紫色的纱帐从梁顶垂落,半遮半掩住圆形的玉台,雪白的丝绸从台沿上滑下,绵软地伏在纯白地毯上,像是化成实质的月光。   主人还没有起。   虽然他对外和诸位长老说自己在月华殿闭关清修,但事实上他每天都要在殿里睡六个时辰。   枢玉走上前半跪在地,将属于自己的毯子整整齐齐叠好,工工整整地放到旁边的架子上。   他转过头看向玉台。   纱帐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是水中浮动的水草,而白纱中间,长发蜿蜒在地,被雪色的丝绸簇拥其中。   此时内里的人正陷在层层叠叠的绸缎后面沉睡着。唯有一只手露出纱幔,轻轻搭在玉台的边缘。   枢玉的目光落在那只冷白的手上。   那只手很漂亮。   骨节分明,线条流畅,肌肤细腻如上等的丝绸,却并不显得柔美。   相反他指腹虎口处皆带着一层薄茧,这些薄茧不仅没有损伤这只手的美感,反而使其更具力量。   枢玉的目光在冷色的皮肤上一寸寸掠过。   直到他看到他的手腕内侧,有一道很细的,几乎看不到的白色伤痕。   枢玉的目光在上面停顿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垂在外面的手指微微一动,轻纱荡漾。   枢玉慢慢低下头,依旧保持着半跪在床边的姿势,仿佛自始至终都不曾抬眼。   他听到衣料窸窣声伴随着慵懒的嗓音响起:“本尊睡了多久?”   枢玉拿起旁边小案上备好的纸笔,写了一个“七”字,然后面对床榻举起来。   谢微楼半支起身,用指尖挑起淡紫色的床帐,身上唯一一件里衣随着动作下滑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肩上。   松垮的领口,微微滑落的衣襟,半隐在衣襟下精致的锁骨,胸口起伏流畅的线条。   他睡眼惺忪,发丝稍显凌乱,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闲散意。在看清纸上的字后,长眉微挑。   “过来服侍本尊穿衣。” 第4章   谢微楼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随着他的动作,色沉如松墨的发丝顺着雪白的里衣垂落。   枢玉从地上站起来,拿起搭在架子上白色绣着云纹的仙袍上前披在他的肩上,又转到他跟前替他系上腰带。   谢微楼掩在宽松的雪袍下的腰身被三指宽的腰带仔细描摹着,将那道极其漂亮的弧度坦然展示出来。   枢玉指节不经意擦过做工精致的缎面,微凉的指尖上传来点点温热。   “东西拿回来了吗?”声音自头上传来,带着初醒时懒散的鼻音,沉沉的好听。   枢玉将那沉甸甸的一篮点心提了进来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谢微楼盘腿坐在窗边,长发像倾斜的墨流肆意地垂落在身后。   在看到点心的刹那,他瞳仁一亮,立马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对着篮子里的东西挑挑拣拣。   “以后这个馅料的不要,这个样式的不好吃...还不记下来?”   枢玉低头从怀里储物袋中翻出专门用来和人交谈的册子,然后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将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勾掉几个。   “这个味道不错,以后多买几个...这个也可以...”   谢微楼正滔滔不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声。   他抬头看去,只见从微敞的窗台缝飘进来一张传音符,到了谢微楼面前无火自燃,在半空中变成一团火光,从火中传来妙音的声音:“尊上。”   谢微楼将手里咬了半口的点心放回盒子里,又用指节扣了扣案几。   枢玉立马会意,将他面前堆放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全部拿到自己面前。   谢微楼清了清嗓子:“何事?”   火光中,妙音的声音明显迟疑了一下:“尊上,明天就是十五了。”   谢微楼轻描淡写“嗯”了一声:“拿进来吧。”   片刻后,月华殿内殿的门开启,妙音依旧一身明黄,手里端着一个银色的盘子出现在门口。   她低垂着眼走上来,目不斜视,她上前将手里的盘子放在谢微楼面前的案几上。   银盘里放着三样东西。   一杯盛着的色泽如血的美酒的琉璃樽,一个空着的拇指大小流光溢彩的琉璃瓶子。   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看起来便不像是凡品的银色匕首。   妙音垂眸立在旁边沉声道:“尊上,属下还像以前一样,晚一点过来取。”   “不必,一会让枢玉送过去。”谢微楼简洁道,“以后这件事都由他去做。”   妙音不可置信地抬头:“尊上?”   她面上顿时凝重万分,开口时甚至忘了尊称:“这件事太重要了,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枢玉他才刚刚化形三个月——”   “本尊已经决定了。”   谢微楼的声音淡的就像云层上洒下的月光,可就是这如轻如流云的语气,竟是让妙音有些高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月华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中。   妙音身子顿时紧绷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退后半步,双手平举胸前,顿首恭声道:“属下遵命。”   谢微楼语气毫无变化:“退下吧。”   “是。”妙音说完这一个字便如来时一般垂着眼退出内殿,自始至终没有再说一个字。   一旁的枢玉不明所以地看着谢微楼。   谢微楼感受到他的视线,方才那令人屏息的凉意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人都走了,还抱那么紧做什么?”   枢玉松开手,点心盒子顺势掉落在案几上。   谢微楼目光垂落,从盘子里拿起那把银色的匕首。   这把匕首刀刃薄若蝉翼几近透明,仿佛轻触即碎,整个匕身泛着如月光般的银灰色泽,像是浩渺夜空中裁落的一抹幽光。   这把刀被谢微楼握在手里的时候,就宛如握着一道月光。   就在少年好奇地看着这把刀的时候,谢微楼用右手持刀,左手抬起抖落袖口。   雪色的袍袖垂坠,露出其下一截苍白的腕子,腕上带着几道突兀的,交错的淡色疤痕。   接着,谢微楼用那锋利的刀尖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了一下,刀尖泛着寒霜的光泽与温度。   少年直起身,身子撞在案几边缘。银盘中那琉璃樽里鲜红的液体荡了荡,在杯壁上留下一片淡红。   谢微楼没有抬眼:“看好了,本尊只演示这一次。”   话音刚落,右手下压,那雪刃寒光在手腕的皮肤处一闪而过。   寒光消逝之际,一道极细的红痕悄然浮现于皮肤上,紧随着丝丝缕缕的绯色顺着红痕缓缓涌出。   枢玉怔愣地看着那血迹蔓延在玉色的皮肤上,谢微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瓶子来。”   枢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拿起银盘里的琉璃瓶伸到谢微楼的手腕下方。   谢微楼将匕首重新扔在盘子里,接着拿起琉璃樽。   血红的酒色返照着他的一双黑沉眸子,在杯盏中荡出道道涟漪。   “以后每个月十五的前一天晚上都拿着这三样东西过来,按本尊刚才做的做。”   他声音平静的像是让枢玉提醒他按时喝水:“本尊若是忘了,或者在睡觉,你就直接过来取血。总之,月亮升起之前,装满这只琉璃瓶。”   枢玉盯着那鲜红的血液从谢微楼的伤口处不断滴落,落尽光彩流溢的琉璃瓶里沉在底部,就像是世间最浓郁,最动人心弦的琥珀。   他近在咫尺,清楚地闻到原本带着微寒的空气里,此时正弥漫着一丝奇异的芬芳。   不是令人不适的,带着腥气的味道...   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蜜糖一般的甜香,却仿佛无形中生出无数虚无的触手,蔓延伸张着,几乎将他懵懂的意识彻底缠住,拽向沉沦。   玄衣少年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的面上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一丝表情,像是一只没有开窍的傻乎乎的玉偶。   可是此时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命令还不太灵活的手指盖上瓶盖,心脏却诚实地疯狂撞击着胸腔。   仙偶是由主人的血液所化,仙偶的身体里流的便是主人的血。   被修士塑造出来的仙偶,对创造者血液中灵力的痴迷与渴望,就像是渴求乳汁的婴儿。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根本无法抗拒的本能。   谢微楼注视着自己腕上的血一滴滴滴进琉璃瓶里,又注视着枢玉将瓶盖盖紧。   他拿着杯子的手轻轻转侧,接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几滴珍珠般鲜红的血珠顺着袍袖的边缘滚落,在雪白的袍子边缘勾勒出淡淡的绯痕。   谢微楼抬手恹恹地揉了揉眉心,眼中带上一丝本不该出现在清明眸子里的,突兀的醉意。   “去找妙音,她会告诉你要做什么。” 第5章   灵境山的后山有一处断崖绝壁,名字叫做“无还崖”。   顾名思义,用来警告灵境山的弟子,不论境界修为高低,一律不准踏足那里。   那里是枢玉化形后这些日子以来唯一没踏足的地方。   先前谢微楼让妙音带着他熟悉灵境山,妙音很耐心地给他说明了灵境山每一处建筑,唯独没有提起过无还崖。   那时她的解释是:“无还崖设了结界,没有尊上的命令,不管是弟子还是长老,都无法踏足那里。”   而此时的妙音一言不发,带着他沿着通往无还崖的小路在后山密林中穿梭。   此时天光渐暗,通往后山的小路隐藏在重重树木的阴影下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枢玉只能看到妙音明黄色的衣服残影。   不多时,前面的妙音顿住脚,冷不防地开口:“...尊上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事交给你?”   少年抬起头。   妙音叹了口气,随手指了指路旁地上及膝的杂草:   “你可知灵境山的一草一木都是至少有五十年以上修为的精灵,它们长在这里,任由灵境弟子踩踏,任由灵境山上的灵兽啃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得到一线仙缘,修成人形。”   “...你怀里那瓶东西,只需要一滴,就可以让这些草木瞬间得到几百年的修为...别说成精,就算离仙位,也不过一步之遥。这天底下又有多少修炼成百上千年的妖怪,会为了这一滴血而打得头破血流。”   少年木讷地望着她。   妙音摇了摇头:“能得到主人的一滴仙血,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运气...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剩余的路途她都没有再开口。   枢玉怀揣着那温热的小瓶子也不知走了多久,等到深林渐疏,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他抬眼看去,只见无还崖边上,竟然立着一座九层宝塔。   这九层古塔孤零零地立在无还崖边上。   悬崖之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悬崖之上,塔的三面被千丈高的古木环绕,这些古树生的高大而茂密,树冠在高空交汇在一起。   在月光的映照下,古木的影子投射在塔身上,和塔身上那些斑驳的印记重叠在一起。   此时塔下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人,妙音率先朝那人走过去。   那人闻声转过身,这是一个身材高挑但是略显瘦削的中年男人,浑身包裹在一件黑色的道袍中。   他面色苍白,神情显得有些阴郁。   妙音走上前与其见礼:“辛岚阁主。”   男人颔首道:“妙音司主。”   接着他将目光移到妙音身后的枢玉身上,抬手轻轻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这位小弟子...应该就是尊上新收的剑侍吧。”   妙音低声道:“正是他。不过枢玉现在还不能开口,没法与阁主见礼,还请阁主见谅。”   随后转头示意枢玉上前,介绍道:“这位是灵境山墨箓阁的辛岚阁主,平日负责灵境山结界的维持与修复。”   枢玉上前见礼,辛岚摆了摆手:“无妨。妙音司主,东西可带来了?”   枢玉闻言低头将怀里的琉璃瓶拿出来。   见到这小瓶子是从他的怀里取出来的,辛岚脸上露出了和妙音先前一样诧异的表情:“这...”   妙音快声解释道:“是尊上的命令,以后都由枢玉来把东西带来。”   听到“尊上”两个字,辛岚面上的疑惑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个字,伸出手:“把东西给我吧。”   枢玉将瓶子递到辛岚的手上。   后者小心接过那瓶子,转身往塔的方向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塔前。   枢玉跟着他们上前,这才发现这宝塔底部立着一个小小的石盆。   石盆呈现出一种被岁月侵蚀后的斑驳色泽,边缘上已布满了青苔与灰尘,可内里却是光滑如镜。   辛岚谨慎地将瓶子打开。   瓶盖开启的瞬间,那股令枢玉痴迷的异香便随着丝丝缕缕的夜风,悄然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枢玉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袖子下的指尖被攥紧,喉头微不可闻地动了动。   琉璃瓶微微倾斜,艳丽的鲜红自瓶口滴落,甫一落尽石盆,便瞬间化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   几乎是与此同时,枢玉看见面前死寂的宝塔猛地震动了一下,仿佛从沉睡中正苏醒过来。   紧接着,似乎是从地底传来的一个沙哑的,几乎分辨不出来是人的声音:   “香...好香啊...”   枢玉下意识看向妙音。   身侧的妙音却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辛岚的动作,仿佛什么也没感受到。   血液滴入石盆中的越多,那金色的光芒越盛。   渐渐地,那些最初只是零星散布的微光,开始汇聚幻化成一缕缕细长的金线。   这些金线从石盆中缓缓升起,它们在半空中盘旋、舞动而上。   石塔再一次疯狂颤动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猛烈。   这一次枢玉清楚地感知,这震动并不是从地底传出来的,而是从塔的内部,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塔里面猛烈捶着塔壁。   伴随着这巨大的震动,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哈哈哈...血...谢微楼的血...好香...好香啊...哈哈哈...”   枢玉退后半步,妙音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她依旧面色如常,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可怖的声音。   此时辛岚已然站起身,他双手当胸结印,黑色的袍摆无风自动。   随着他的动作,那金色的丝线从石盆中飞起,一道接着一道自石塔的底部向上,如同蛇一般环绕住整个塔身。   它们在石塔表面交织、盘旋,逐渐编织成一张金色的网。   “谢微楼...谢微楼....咯咯咯...等本座出来的那一日...定要...定要你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声音越来越疯狂,近乎野兽的咆哮。   最后一缕丝线飞起的刹那,整座石塔皆被金色的光芒包裹住。   那些金色化作千千万万的光点,融入灰色的石壁中,直至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不见,石塔重新恢复了它原本的色泽。   与此同时,那可怖的声音也一同消散在风里,只留下一丝令人不安的余韵在空气中回荡。   辛岚放下手,妙音的脸色微微发白,她低声问:“这伏魔阵已经加到了第九层禁锢,还有没有再加一层的可能?”   辛岚摇了摇头:“九层禁制已经是太清伏魔阵的极限。若非有尊上的仙血加固,即使这九层禁锢对里面的东西来说,也不过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妙音声音逐渐低了下来:“从最开始的十年一次,到五年一次,到一年一次,如今每月一次...再这样下去,尊上的身体怕是吃不消...”   辛岚长叹一口气:“修士的每一滴血都无比珍贵——更何况是尊上的。可若是连尊上的血都压制不住,那恐怕离他重见天日的那天不远了。”   妙音陷入沉默。   许久,她看了一旁默默站着的枢玉一眼:“走吧,我送你回月华殿。”   ...   灵境山是坐落在云海之上的仙山,也是整个仙界离苍穹最近的地方。而月华殿又位于灵境山的山巅,毫无疑问是整个仙界最孤冷的地方。   “我就送你到这。”   妙音看了看上方坐落在悬崖上的银白色殿宇,以她几百年的修为,到了夜里依旧觉得这里灵气太盛,无端让人觉得发寒。   化神期之下的修士在此处待上一段时间,就要被过于充沛的灵气侵蚀灵脉。也只有尊上那般修为,才能耐得住月华殿的孤冷。   临行前她嘱咐枢玉:“今日的事不要与任何人提起。”   枢玉点了点头。   月华殿入了夜永远都是静悄悄的,月光像是没有实质的水,透过窗棂凉凉地在月华殿的地面上铺洒开来。   内殿中央的玉台依旧被垂落的床帐半掩着。   玉台上的人还在睡。   枢玉小心地将毯子铺在玉台旁边的地面上,接着脱掉外袍躺上去,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在被子下蜷起身子,然而属于夜晚的寒意依旧透过身上的毯子蔓延到他身上。   枢玉是玉石化成的偶人,天生不畏寒。可是化成人之后,这副身体很明显没有以前当石头那般耐寒。   尤其是今夜不知为何,月华殿显得格外的冷。   少年片刻后睁开眼重新爬了起来,用发凉僵硬的手指拿起放在一旁的衣服仔仔细细穿上。   布料的摩挲声在寂静中响起,紧接着黑夜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指。   与此同时,内殿中所有的烛台全部亮了起来,将这里照的如同白昼。   谢微楼半支起身,像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   他如墨长眉微蹙,声音低沉而沙哑,语气里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你不睡觉,在做什么?”   枢玉拿起旁边案几上的笔和纸,埋头写下几个字,然后举起来:【太冷了,睡不着。】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它们歪歪扭扭,不仅称不上美观,甚至带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他忍不住轻轻一笑,笑声清晰地回荡在在空旷而寂静的大殿中。   “真笨。”   他扬起唇角,拍了拍身下柔软的绸缎,一副大发慈悲的模样:   “过来。” 第6章   枢玉站在原地没有动。   谢微楼看着面前淡漠的少年,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望着他,仿佛根本没有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他轻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再次开口:“不是冷吗?”   小偶又是点了点头。   “那还不过来?”   枢玉于是动了,他低头用不太灵便的手指把身上刚穿上的衣服又一件一件脱下,再叠好放在旁边。   谢微楼盯着他慢呼呼的,又认真又好笑的动作,终于耐心耗尽,一抬指尖,枢玉的身子立刻向后腾空而起,然后摔进床铺中。   玉偶的脸撞在柔软的丝绸里,他无声地挣扎着抬起脸,目光却毫无防备地撞入了一双漂亮至极的眸子里。   那双眸子黑得如同最纯粹的墨,沉得又像是无尽的长空,吸纳进世间所有的光。   目光流转间,便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再看上一眼,便会轻而易举地彻底沉陷。   枢玉垂下眼。   谢微楼懒洋洋地用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轻轻捏起小偶的下巴。   他微微眯起双眸,就着那昏黄摇曳的烛光,仔细地打量着小偶的面容。   发丝乌黑,眼睛也很亮。除了表情呆滞以外,真是相当完美的作品。   他在心里又夸赞了自己一番。   捏着小偶下巴的指腹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着,真不愧是雪玉,这皮肤光滑的,啧啧。   枢玉就着仰头的姿势看着他,一双被浓墨细细勾勒出的眼睛有些空洞,深处正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接着睫毛颤了颤,目光也随之微微缩了缩。   谢微楼觉得有趣,这玉石所化的小偶天生没有情感,却偏偏知道害羞。   他散漫地翻了个身,一头乌黑长发顺势洒落在了如雪的绸缎上,丝丝缕缕,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泽:   “赶紧睡觉,莫吵到本尊。”   半晌后,谢微楼才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是枢玉慢慢地躺在他旁边。   以他的修为本来已经不需要靠睡觉恢复精力,所以这玉台原本筑造时就不是用来睡觉的,而是他打坐修行的。   容纳一个人躺下刚好,两个人便有些挤了。   他曲臂将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抬起,看着腕上那些交错的浅浅的伤痕。   若不是时间不多,他断不会让枢玉过早地接触那东西。   他侧头朝着旁边看去。   玉偶像只虾子一样背对着他蜷着身子,一只手还紧紧捂着胸口,一动不动地悬在玉台边缘,稍不留神便会滚落下去。   这睡相也太差了。   谢微楼伸出手拉住他的腰带,想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一带。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向乖顺的小偶却忽然回过头,一把握住了谢微楼的手。他木讷的眼中狠狠一颤,飞快地爬起身半跪下。   “你快掉下去了。”谢微楼没明白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大,“今天吓到了?”   玉偶摇了摇头。   谢微楼眸光微动:既然不是害怕今天的事,那他这是在怕我?   他沉默了一瞬,随即释然。   反正整个灵台山,或者说整个仙界的人都或多或少害怕他,倒也不差这一个,只是他还以为自己亲手雕琢出来的仙偶会好一些。   “怕什么,本尊又不吃人。”   枢玉不会说话,也做不出表情,就像是一块始终没有开窍的石头。   谢微楼先前让精通傀儡术的长老给枢玉检查过,虽然身体一切正常,灵力也比寻常仙偶高出不知多少倍,但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最后得到的结论便是,这小偶为天生地养的寒潭雪玉所化,天生便没有情窍,也不通人言,能对谢微楼的话做出反应已是极大的幸事。   若真想让他与常人那般行动自如,还是要谢微楼将他带在身边用仙气滋养些时日,保不准哪天便开了窍。   谢微楼在枢玉有些凌乱的发丝上胡乱揉了揉,眼中平日里与他人相处时的淡漠孤傲,如潮水般褪去。   就像是解冻的湖面下面藏着的已然温暖的春水。取而代之的,是这世上除了枢玉之外,没有任何人见过的,淡淡的怜意。   “不用怕我。”   少年依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他,始终看不到丝毫的情绪在眸间涌动。   谢微楼兀自摇了摇头,自顾自翻身躺下。   整个月华殿烛火瞬间熄灭,少年半跪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动弹。   许久他才僵硬地挪动四肢,面朝着谢微楼的背影躺下,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盯着那道雪白的影子。   月华殿寒冷的气息止步在玉台边缘,他的身体被温暖的灵力环绕着。   枢玉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里,慢慢抬出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想将心脏跳动的声音掩盖住,以免把身边的人吵醒。   自从化成人以来,这种感觉是以前当石头的时候从来没有的。   那时他终年沉睡在刺骨的寒潭底部,直到某天被从黑暗中带上来,放在一块石台上。   四周是茫茫一片黑暗,他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直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凿上自己的身体,痛的他浑身激灵。   虽然他是块冷冰冰的玉石,但他能感觉到外界带来的疼痛。于是他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刀疼得瑟瑟发抖,忍不住缩紧身体。   伤害自己的人动作一顿,接着一只手揉了揉自己被打痛的地方,一个如冷玉击泉般的声音传来:“弄疼你了?”   那声音仿佛如同一道清泉,缓缓地流淌进他的心底。   这是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世间一切美好乐声在它面前似乎都黯然失色。   “小石头,你忍一忍,我会给你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体,到时你就可以变成人了。”   枢玉没想过变成人,他只是一块无欲无求的石头。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在那个声音的安抚下放松了身体。   他能感受到刻刀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时的疼痛,身体碎裂时的酸楚...   同样,他也能感受到属于人类的手指在自己身体上拂过,温热酥痒的感觉。   刚开始他会害怕身体碎裂时的感觉,可是渐渐地他就不怕了。   因为那个人会温声与他说话,轻声安抚他,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抚摸他。   于是渐渐地他开始期待那个人每天的到来,期待他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肌肤,期待被雕刻出眼睛的那一天——他想看看雕刻他的人的样子。   就这样一晃就是百年,直到最后一丝痛楚消失在眼尾,枢玉终于大胆地睁开眼。   也就是那一瞬,他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名为“心脏”的东西活了过来,狂跳不止。 第7章   次日一早,谢微楼睁开眼。   昨晚他大发善心让其和自己同睡的玉偶已然醒了,正捧着那个精致的点心盒子站在床边。   墨色的发丝在脑后束起,面上带着几分冷色,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两种色彩。   再配上那过于淡漠空洞的目光,看着便不像活人。   谢微楼勉为其难地抬起手,在点心盒子里挑挑拣拣一番方才起身。   一旁架子上的白袍轻盈地腾空而起,落在他的肩膀上,柔顺地袍摆如流云垂坠在地,随着细微的动作而摇曳。   谢微楼坐在桌前,随手拿起桌上的卷宗看了起来,这些堆积在一旁的卷宗皆是宗门内外大小事务,每日辰时之前便会准时送到此处。   枢玉拿起梳子走到他身后,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地将乌黑的发丝挽起,感受着每一根发丝在指尖滑过。   谢微楼看卷宗的速度很快,大部分都是一扫而过扔到一边,只有极少数几个会停下来多看几眼,然后同样扔到一边。   他靠在椅背上,对身后为他挽发的人偶道:“这些浪费本尊时间的杂务,以后你来批改。”   “毕竟身体里是本尊的血,这点小事对于你来说应该并不难。”   ...   月华殿正厅中间的玉座上,微光自天边倾斜在谢微楼身上,为他披上一层属于神明的光辉。   他面色淡漠看着手里的信笺。   此情此景,放在任何场景下,都是一幅令人无法移目的画卷。   然而此刻,殿下几十人没有一个人敢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敛眉垂眸,挺直脊背或坐或站,安静的仿佛整个大殿只有他一个人。   在玉座前方白玉台阶之下,除了灵枢阁阁主未到场,其余四阁三司的阁主司主分列坐在两侧,身后则站着各自的弟子。   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都沉默地听着玉座上的人翻动信笺的细碎声响。   阶下众人面上虽然都是神色如常,然而却都用余光暗自打量谢微楼的神情。   只因为那封信今日一早从南荒送来的,南荒百宗之首鸣凰宫宫主的亲笔信。   片刻后,谢微楼将几张薄薄的信纸不轻不重地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轻微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下面坐着站着的人都不约而同直起身子。   谢微楼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朵里:“鸣凰宫,最近怎么回事?”   这鸣凰宫地处仙图西南,紧邻苗疆万蛊妖林,是仙界八大宗门之一,又是仅次于灵境山的第二大宗门,门下弟子多为羽族所化。   而南荒由于临近妖域瘴雾山,上一任灵境仙尊在位时便一直动荡不堪。   谢微楼继任后第一件事是镇压魔族。   第二件事便是收复南荒。   所以相对于其他宗门,平日里对鸣凰宫也更重视一些。   负责对外联络各大宗门事务的外務司司主钟峦闻声立马起身上前:   “回尊上,近日南荒瘴雾山一带结界不知因何缘由裂开了一条缝隙,被封印在结界内的瘴虫有不少自裂缝中钻出,已经有很多附近进山采药的凡人无故被咬,中毒身亡。”   “鸣凰宫宫主亲自率弟子前去镇压妖物,然而不幸中了蛊毒,修养了快半年直到最近才有所恢复。”   “只不过鸣凰宫弟子诛灭妖物所耗过大,这才写信给尊上请求灵境山的弟子支援。”   谢微楼神色平淡:“墨箓阁派几个弟子去南荒走一趟,看看瘴雾山的结界因何受损。若是的确因瘴虫袭击受损,不论损耗,务必补缮完整再回来。”   一身黑衣的辛岚起身出列,微微躬身:“属下遵命。”   谢微楼转向钟峦:“继续。”   钟峦犹豫了一下:“尊上,信上还说,鸣凰宫宫主的胞弟司徒琰近日也是心思繁重积劳成疾。司徒宫主大病未愈无心照顾胞弟,在信上说请尊上允许司徒尊主来灵境山修养一段时间。”   一听到司徒琰这个名字,整个月华殿都寂静下来。   谢微楼指尖点了点台面,垂眸看着台面上单薄的信纸,声音淡的听不出语气:“鸣凰宫没有医修吗?”   钟峦干笑一声:“信上说司徒尊主得的是顽疾,百药难医。恐怕只有我灵境山灵枢阁的百草泉才能治好。”   百草泉被誉为天下第一药泉,其名声远播,坐落在灵境山的深处,水面上常年飘浮着一层淡淡的,草木精华所散发出来的灵气。   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只要尚存一息,被投入到百草泉中浸泡,不过几天的时间,足以让一个濒临死亡的修士重获新生,恢复到最佳状态。   听了此话,下方众人却是互相对视一眼。   这鸣凰宫弟子皆为妖族,不守人族的道德约束,也从来不严于律己,行事上极为放荡。   他们的修炼法门更是不同于人修,无论男女皆崇尚双修之道。   然鸣凰宫弟子崇尚双修之道,他们在寻求道侣方面却颇为苛刻。最主要的两个条件,一是法力高强,二是姿容出众。   自从当年谢微楼接掌灵境山,一剑重伤乘虚前讨伐的魔尊后,次月灵境山便收到了鸣凰宫的拜帖。   拜帖正是鸣凰宫宫主的胞弟司徒琰所写。   这司徒琰虽为男子,但是却喜好男色,生性风流,曾经在鸣凰宫里豢养男宠无数。   那拜帖谢微楼自然是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司徒琰不仅没有放弃,自此几百年每年都要亲自修书一封寄到灵境山,如鸟类求偶般向谢微楼表达爱慕之情。   不仅如此,他还遣散了豢养在宫主的一众男宠,昭告天下执意要和灵境仙尊一生一世一双人。   人人都传,若不是因为鸣凰宫势力较大,又占据要地。灵境仙尊早就一剑将鸣凰宫夷为平地,来报这几百年的“骚扰”之仇。   而司徒琰前些日子听到尊上收了仙奴的消息,一头撞在宫门口梧桐树上的事更是闹得三界皆知。瞬间成了整个仙界酒后茶余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   所以此时信上这得的什么“顽疾”很是明了。   这时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起身,此人乃是净律司司主常明。他上前一步沉声道:   “尊上,琰尊主中毒一事引得南荒各宗分外担忧,鸣凰宫又是灵境山于南荒最大的盟友,尊上此时若是不出手相助,怕是会与南荒各宗产生隔阂,于灵境山掌控七宗无益。”   谢微楼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不置可否。   见他没有说话,在场众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   见状,钟峦谨慎道:“尊上,司徒宫主还在信里还加了一个条件。”   谢微楼抬眼看向他。   钟峦顿了顿:“司徒宫主还说,鸣凰宫特有的丹药‘通窍丹’,可以...使五感有异,尚未开窍的仙偶恢复如常。”   “信上说若是尊上能同意让琰尊主来灵境山修养些时日,便愿意将那枚丹药一并送来,献于尊上。” 第8章   谢微楼的指尖微顿,半晌他慢悠悠道:“既然司徒琰生了病,那就按常司主说的办好了。”   台下诸人闻言皆是一惊。   天下谁不知道那司徒琰死缠烂打尊上几百年,就是因为鸣凰宫和灵境山距离甚远,才迟迟不能得手。   难不成就为了一枚丹药,尊上就要把自己送上门?   “尊上三思。”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说话的是一个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此人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地站在阶下。   双眸明亮如朗星,腰侧悬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剑鞘上刻着古朴的纹路。   尽管他看上去年岁尚轻,却是站在四阁阁主首位。   正是司剑阁阁主叶光霁。   司剑阁与墨箓阁,灵枢阁,炼器阁并称“灵境山四阁”,分别掌管剑道,符箓,丹药,法器四种事务。   其中司剑阁的弟子皆为剑修,平日里不仅要维护宗门治安,修为高一点的弟子常年行走四方,诛邪伏魔,保护一方百姓。   叶光霁作为灵境山修为仅次于谢微楼的剑修,在灵境山中地位一直很高。   他上前一步:“尊上,且不说司徒琰到底患了什么重病必须用百草泉的水。若是真让其来灵境山,怕是会给尊上惹出些不必要的口舌。”   一旁的常明却摇头:“尊上,老夫却认为这正是取得鸣凰宫忠心的最好时机。”   叶光霁反驳:“常司主,那司徒琰对尊上的心思你我皆知,这个时候让他来灵境山,岂不是昭告天下尊上允了他的纠缠?就不怕扰了尊上清净?”   “叶阁主此言差矣。论身份,琰尊主为鸣凰宫宫主胞弟,地位尊崇。论修为,其修炼数百年,修为自是深厚,放眼三界也是能当得尊上道侣的不二人选。”   两个人的声音在月华殿里此起彼伏,其余众人皆默默看着他们。   谢微楼面上一语不发,实际上内心一个头两个大。   好好地讨论鸣凰宫的问题上,怎么又扯到他的道侣上面去了???   他有些不悦,直接打断他们:“今日召集诸位是商议鸣凰宫的事,多余的事莫要提。”   叶光霁闻言微笑着闭上嘴,道了声“是”便退回自己座位上。   常明却是拱了拱手,沉声道:“尊上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仙门百家的安危。灵境山若是能借着此次机会与鸣凰宫结亲,对仙界稳定,尊上掌控八大宗门皆是益事。”   此人与老仙尊同辈,不仅年龄高辈分在灵境山众人中是最高的,而且对谢微楼的道侣一事也是最为积极的。   平日里无事就修书劝他赶快结道侣,或者劝诫他赶紧收徒。   而且他不止一次委婉表示,希望灵境山能和鸣凰宫联姻,这样可以掌控鸣凰宫的同时可以进一步掌控整个南荒。   谢微楼对其不爽久矣。   他抬起眼:“常明司主说的是。不过这三界中,也不是谁都能做本尊的道侣的。”   大殿再次陷入沉默,众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目光:这还是尊上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提及有关道侣之事。   果不其然,常明紧绷的神情微微放松:“尊上若是有意寻求道侣,老朽即刻下去遴选仙界不曾结缘的仙家,将其画像整理出来给尊上一观。”   谢微楼淡漠道:“不劳烦司主了,本尊自有打算。妙音,把东西拿出来。”   座下的妙音立马起身快步上前。   她手里捧着一卷暗红色的卷轴,走到众人面前将手上的锦帛朝空中一扔,朗声道:“尊上说了,想与他结为道侣,只需要满足这上面的两个条件即可。”   那锦帛凌空而立,自然摊开,将上面的字迹展示给众人,众人皆抬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条件一:法力可与尊上匹敌者;”   “条件二:姿容可与尊上匹敌者。”   众人盯着那寥寥两行字看了片刻,皆是陷入沉默。   常明细细看了看这两行字,雪白的眉毛皱起来,沉声道:“尊上,这两个条件会不会有些苛刻?”   “苛刻?”   一旁的叶光霁不解道:“尊上法力无边,风姿绝世,自然要找一个同等条件的道侣。”   常明皱了皱眉:“老朽是觉得三界之中,能达到这两个条件的人,恐怕...”   不等叶光霁说话,谢微楼薄唇微启:“若是连这两个条件都达不到,有何资格做本尊的道侣。”   他神态高傲而淡漠,凉如月光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尊的道侣,不管哪一方面,都必须配得上本尊才行。”   常明蹙着眉,竟是没有再开口。   谢微楼放缓声音:“本尊自是知晓常司主一片苦心,所以诸位若是日后寻得了此等良人,莫忘告诉本尊才是。”   阶下众人皆是点头称是,然而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尊上这辈子恐怕要孤独终老了。   众人离去后,谢微楼原本淡漠的脸上也轻快了下来。   他心情舒畅,这下看来,应该一段时间不会有人给他介绍道侣了。   刚刚从玉座上站起身,忽地听到内殿紧闭的门后传来一声轻响。   谢微楼站起身踱步过去,手甫一推开内殿的门,门口的一道影子趔趄了一下,直直朝着他倒过来。   谢微楼伸手稳住他,玉偶勉强用脚站直身体。   谢微楼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小偶,自是从他做不出表情的脸上探查不成他的丝毫情绪。   可方才他大概是一直静静地站在门后,自己突然一开门,他没有丝毫准备,这才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枢玉沉默着低头,然后弯下身子缓缓跪在地上。   发丝轻轻滑落遮住他的半边面庞,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谢微楼好看的眉蹙起,绕过他径直朝着内里走去:“以后若是想听直接进去,不用这般鬼鬼祟祟。”   月华殿外殿是商议宗务的场所,这小偶平时对外殿商议的内容从来都不感兴趣。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听得这般入迷。   谢微楼随手将玉冠取下放到一边。   他靠在榻上,衣袂像是垂落的云雾:“本尊的点心,取来没有?”   枢玉将今日新买回来的点心端到他面前的案几上。谢微楼心情愉悦:“过来跟本尊一起吃。”   枢玉身形微微一顿,接着迈着脚走过来轻轻地挨在软榻的边缘坐下,坐姿端正而拘谨。   谢微楼伸手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咬了一口,他看着枢玉的模样眯了眯眼。   这世上谁都可以怕他畏他,唯独他亲手雕琢了百年,亲手给予了生命的小偶不可以。   于是他懒声道:“靠过来一点。” 第9章   枢玉依言缓缓往里挪了挪。   谢微楼看着他慢吞吞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   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样式精致的点心,举到枢玉唇边:“张嘴。”   枢玉低头看着举到唇边的手。   那手指白皙而有力,指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的目光在那只手和点心之间来回游移,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犹豫。   谢微楼嘴角微微上扬,朝他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少年深深注视着他,缓缓张开嘴,就着谢微楼的手,一点点将点心吃进去。   他极其听话,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乖巧顺从。   然而,面庞上却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仿佛戴着一张永远不会有变化的面具。   谢微楼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疑惑。   他很怀疑,玉偶既然知道自己是他的主人,那他到底对自己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即便是宠物,也会在主人面前流露出欢喜或是委屈。   而玉偶却始终如一潭不起丝毫波澜的静水。   枢玉慢慢咀嚼着,他吃得极为缓慢,不经意间一些碎屑落在了唇角。   谢微楼伸出手,就在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枢玉的唇角时,玉偶秾黑的睫毛猛地一颤。   谢微楼有些新奇地看着他。   平日里自己不在的时候,这小偶便一个人守着月华殿,实在有些可怜。   本来就有些笨,一个人待久了,岂不是更笨了。   谢微楼想了想。   正好最近回山的弟子捡回来几个仙偶,不如便让枢玉去找他们玩玩。   ----------------   几日后,枢玉照常打扫完月华殿,便被妙音带到了半山腰的弟子居。   妙音道:“尊上说,让你和刚入门的弟子一起学习基础知识。”   她瞥了认真听着她说话的枢玉一眼:“至少不能再写错字,丢尊上的脸面。”   枢玉垂下头。   妙音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尊上现在还在月华殿与叶阁主商议事务,你先在弟子居逛一逛,未时我来接你回月华殿。”   刚入门的灵境山弟子都被安置在弟子居一起学习,他们穿着校服在外面练剑,手中的剑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   自从谢微楼一剑伏魔后,仙界顿时涌现无数修习剑道的弟子。   并且这些弟子都效仿他拿剑穿白衣,一时之间白衣配剑成了剑修们的标配。   而临近弟子居的杂务司平日里负责弟子们的衣食住行。   枢玉记得谢微楼的话,等他找到杂务司的时候,透过敞开的门扉。看见里面有一群正在做工的少年少女。   枢玉从他们身上感知不到属于修士的灵力,知道他们一定是和自己一样的仙偶。   他推门走进院子。   那些仙偶们穿着同样的白色衣服,有的在打扫院子,有的在缝制弟子们破损的衣物。   每个人都安静地做着手上的活,没有一个人说话。所以偌大的院子虽然站满了人,却安静的异常。   枢玉从他们之间穿过。   隔着这些忙于手头工作的仙偶,他看到角落里一处石椅上,坐着一个孤孤零零的少年。   他和其他埋头干活的仙偶不同,他身旁没有人,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坐在石凳上。   感受到枢玉的目光,他侧过头,用鹿一样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枢玉。   枢玉走了过去。   少年在他走近时轻声问道:“你是新来的仙奴吗?”   枢玉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拿出与人交流时用的纸和笔:   【我不是仙奴,我是仙偶。】   少年目光干净,温柔地与他解释:“仙偶就是仙奴,只不过叫法不一样罢了。”   枢玉低头写道:【我叫枢玉,你叫什么?】   “我叫流苏。”   流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裁剪得体,质地不凡的衣物上,温声道:“你穿的很漂亮,衣服料子也很好,你的主人一定很喜欢你。”   又顿了顿:“可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主人没有给你捏舌头吗?”   枢玉在纸上写道:【我有舌头,但是我还不会说话。】   流苏看着他的字,点了点头。   他回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做工的仙偶。   枢玉等了一会,再次在纸上写道:【你是从山下来的吗?】   流苏点了点头:“是灵境山的弟子将我带回来,并且安排我在这里帮忙做工。”   【你是和主人走散了吗?】   流苏摇头:“我没有和主人走散。我坏了,所以主人将我卖给了灵兽师。”   枢玉没有懂他的意思。   察觉到他的疑惑,流苏拉开袖子。   长袖下,雪白的手臂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痕迹,明显断过不止一次,上面还残留着可怖的伤痕。   流苏放下袖子:“主人把我打坏了,所以我没有用了。”   【你的主人为什么要打你?】   “主人说我的身体不够柔软,很多动作都做不了,他一用力就将我弄坏了。”   流苏淡色的眸子看向远处的仙偶们,温声道:   “主人说会重新捏一个比我更漂亮,更好用的仙偶。于是就把我卖给了灵兽师,做灵兽的饲料。”   枢玉手中的笔锋差点在纸上戳出一个洞:【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这回轮到流苏不解了。   他轻轻眨了眨眼,看着枢玉略有些凌乱的字迹:“我们是仙奴,主人怎样处置都可以的。”   说罢,流苏羡慕地看着不远处忙碌的仙偶们:   “大家都是被主人抛弃的,被灵境山的弟子从各地捡回来。一起在这里做工,平时会帮弟子们缝补衣服,或是去灶房帮忙煮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不过我的手臂受伤了,没办法帮大家一起干活。”   他又仔细看了看枢玉,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你的主人把你捏的很好,这是好事。因为这样你侍奉主人的时候,就不会经常挨打了。”   枢玉的笔尖停顿在半空,他迟疑着写下两个字:【侍奉?】   流苏温和地问:“你还没有侍奉过主人吗?”   枢玉摇了摇头。   流苏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你要主动一些侍奉主人,不然主人会不高兴的。主人不高兴,就会打你。】   枢玉快速写道:【主人想让我陪他说话,可是我不会说话。所以我平时会服侍主人穿衣服,会给主人带点心回去。】   流苏仔细看了看他的字,摇头道:“不是这种侍奉。”   他补充道:“是用身体的那种。” 第10章   枢玉低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很慢地写道:   【该怎样用身体服侍主人?】   流苏没来得及回答他,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他们一起回过头,看见一个英姿勃发,腰间佩剑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   白衣佩剑,此人应该是司剑阁的弟子。   少年的目光落在流苏身上,英眉一挑:“你是闲着的吧?我的剑穗方才忘在广场上找不到了,去帮我找一下。”   流苏闻言没有丝毫抗拒,顺从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枢玉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腰间的佩剑上。   每一个初入灵境山的弟子都会有一把佩剑,不过少年腰间的这把不同,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漂亮的银白色,跟它的主人一样吸睛。   那少年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回头看向他。   眼见他身上穿着寻常的弟子服,下意识开口:“你是哪里的弟子,你...”   眼睛却不经意朝着看了枢玉看去,只这一眼便愣住了。   眼前的少年眉宇间带着丝淡漠,五官每一个线条都像是神明深思熟虑的下笔。   漆黑的眉眼之间悬着一颗殷红的小痣,看上去灵气逼人,全然不似凡尘之人。   他虽衣着普通的玄色弟子服,却难掩出众容貌与气质,是那种即便置身于浩瀚人海,也必定会被人注意到,并一眼难忘的主。   持剑少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你是哪个阁主座下的弟子?是新来的?我先前都在闭关,今日才刚出来,还没见过你。”   枢玉低头写道:【我不是弟子,我是仙偶。】   “仙偶?”持剑少年眉头一蹙,接着他上下打量了枢玉一番,不可思议道,“你也是仙奴?”   枢玉点了点头。   少年轻轻“嘶”了一声,神态间浮上一丝惋惜:“你也是被捏出来...做那事的?”   【什么事?】   少年撇撇嘴,脸上多出来一抹微红:“就,就你们刚才说的那种事呗。”   枢玉没有再写字。   见他不说话,持剑少年以为他默认了,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往院中看了看,见院中除了仙偶没有弟子,于是压低声音:“那个...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种事要怎么做啊?”   枢玉用漆黑的眸子看着他。   少年被他看得脸上更红,又轻轻咳了一声,硬着头皮道:“我师兄他们都不告诉我,就连他们偷偷下山买回来的册子也不给我看...”   枢玉比他更想知道流苏方才说的是什么。但他不知道,而且流苏还被他打发走了。   他觉得这少年脸色古怪,行为举止又鬼鬼祟祟,看着不像好人,于是他站起身朝着小院门口走去。   那少年见他要走,一下急了:“哎哎,我都这么低声下气了,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   枢玉没有理会,继续往门口走。   少年似乎很少被人这般无视,脸涨得通红:“不说就不说。哼,我师尊跟我说了,只有那些心术不正,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修士才会私下里豢养仙奴。”   他鄙视道:“可见你的主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枢玉的脚步停住了。   那少年本是一脸失望站在原地,忽然见本来已经走出好几步的仙奴又转身默默走了回来。   他眼中一亮:“你愿意说啦?你——”   话音未落,看起来木讷冷淡仙偶眼睛眨也不眨,举起一只拳头,径直砸上了他的面门。   ------------------------------------------------------   “山下四方镇守的弟子传来讯息,伏魔界附近偶有异动,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魔物,都已经被守在那里的弟子所镇压。”   “近年来伏魔界异动频发,剑阁元婴境以上的弟子已有三分之二下山,宗内元婴以上的剑修已经不多了。若是再遣一批弟子下界,宗门若是出了意外,这些弟子很难赶回来。”   叶光霁站在阶下,将最近山下的事务一一禀报。   谢微楼道:“你只管带着弟子们下界除祟,灵境山有本尊镇守,无需你们担心。”   他声音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让人不敢再与他说第二句。   叶光霁却没被他那诸人勿近的冷漠和生硬的语气吓到,而是苦笑道:“我担心的不是弟子。”   他顿了顿:“尊上你自从继位来,就再也没出过灵境山。”   灵境山人人皆知仙尊他性情孤僻。   就连和本宗门诸位长老阁主都不甚熟络,所有人都不敢跟他多说一句话,叶光霁却是个例外。   叶光霁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在谢微楼成名那一战以后才认识他。   事实上,几百年前他们都是剑阁的弟子,说起来还算是同门一场。   说的更近一点,他们还算是师兄弟。   然而虽说是同门,事实上他们并不相熟,不仅不相熟,甚至都没怎么见过。   那时他人如其名,是剑阁光风霁月的大师兄,是师尊最得意的大弟子,是师妹们钦慕的对象,是师弟们修行玩乐必叫的好兄弟。   而谢微楼不同。   他孤傲又孤僻,自从被老仙尊收进灵境山后,便不与人往来。   他不听长老们的讲学,也不跟师兄弟一起修炼,只有在用膳的时候会准时出现。   只不过他生得实在过于夺目了些。   所以即便他从不与人交往,他的名字依旧常年被师姐师妹们挂在嘴边,随便出去走一圈,都能引来一群女弟子的热烈讨论。   于是剑阁的男弟子们不约而同绝口不提他的名字。   就当所有人都在没日没夜刻苦修炼,只为了在七大宗门弟子大比中取得个稍微靠前的名次时。   谢微楼依旧我行我素,带着他的剑到处游山玩水。   门中长老被他屡教不改气得破口大骂,说他是朽木不可雕,还严厉告诫弟子们不要学他。   随后,谢微楼就在男弟子们满含同情、女弟子们充满怜爱的目光里,于宗门大比决战之际从天而降。   那日,宗门大比的魁首在台上连一眨眼的功夫都没能坚持住,便被他一招挑飞了剑。   在众人错愕惊讶的目光中,谢微楼衣袂飘飘,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自那以后,他的名字被灵境山弟子口口相传。   后来,老仙尊亲自指点他为下一任仙尊。   可是他拒绝了,并且带着他的剑离开了灵境山,从此再无所踪。   百年后老仙尊仙去,魔尊趁虚而入,率数万魔军意欲铲平灵境山。   叶光霁记得很清楚,那一日魔界蓄谋已久来势汹汹,可灵境山众人却无力抵抗。   眼看仙门首府即将沦落之际,就像一剑夺得宗门大比的魁首那般,谢微楼再次从天而降,一剑伏魔。   从那以后,他成了新的灵境仙尊。   也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过灵境山。   ...   “本尊?”   谢微楼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像是雪山巅的空气,吸上一口都要冻彻心扉:   “本尊更无需你来担心。”   叶光霁在心里摇头叹息。还是同几百年一样,除了这张脸,没有任何讨喜的地方。   他问道:“尊上今日为何要答应鸣凰宫的人来灵境山?”   难不成孤寂了几百年,终于开窍了,打算找个道侣了。   毕竟从前谢微楼还是剑阁弟子的时候,在宗门走上一圈都能引来女弟子们三天讨论。若非他不想结道侣,叶光霁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他孤身百年的理由。   “告诉你也无妨。”   谢微楼慢声道:“如今司徒一脉只剩下司徒斐和司徒琰二人。现下司徒斐重伤未愈,虽然不知他将司徒斐琰送来的目的,但其控制在我们掌心,总归有利无害。”   叶光霁摸了摸下巴:“尊上是想借着控制司徒一脉控制南荒?但如果真是这样,尊上就不怕鸣凰宫提出些什么过分要求?”   “本尊自有打算。”   他不说,叶光霁也不问,他笑了笑:“还有一件事。”   顿了顿:“听说尊上近日雕琢了一个小仙偶,对其钟爱非常,还将其收为剑侍。”   谢微楼道:“他叫枢玉。”   叶光霁眨了眨眼:“对,就是枢玉。”   他还没回山,在凡界就听闻灵境仙尊给自己雕了个仙偶作伴的事。   以谢微楼这冷淡性子,怎么突然就异想天开雕了个仙偶?这仙偶又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他十分好奇,打探道:“我听说最近枢玉都在弟子居跟长老学习,若是尊上有意让他修习剑术,我觉得我可以帮上忙。”   “不必。”谢微楼拒绝的干脆,“枢玉害羞,不愿见人。”   “这...”   “没别的事的话,就退下。”   “我还...”   “还有事?”   叶光霁还没说话,一张明黄色的传音符便自窗外飞进来,带着妙音的淡黄色灵力。   谢微楼眉头一蹙,自己让她带着枢玉去弟子居跟新入门的弟子学习,这个时辰她不是已经去了吗?   只见那团传音符未到跟前,妙音有些焦急的声音便先一步传来:   “尊上,枢玉与人打起来了!” 第11章   少年低着头坐在椅子上。   他黑色的衣袍上被划开了好几处,束在脑后的黑发也散下来几缕。   谢微楼斜倚在旁边的软榻上看着他,向来孤冷目光里难得带上一丝探究与好奇。   妙音站在他旁边禀报:“尊上,叶阁主又回来了,还带着座下的弟子一起在外面请罪,可要他们进来?”   “让他带回去自己教育,不必事事都来向本尊请罪。”   “是。”   妙音目不斜视地走出去了。   她的脚步刚一消失在门口,枢玉便抬头看向谢微楼。   谢微楼也在看他:“怎么回事?”   枢玉右手指节破了皮,脸上还突兀地出现一道细小的剑痕,看起来有些狼狈。   只不过他的眼睛至始至终都如浸了冰水的黑葡萄,黑的透亮。   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和往常一样没有丝毫情绪。   谢微楼道:“为什么打架?”   少年低头拿起旁边的笔墨,低头在纸上写道:【他说主人坏话。】   谢微楼眉头一挑:“说本尊坏话?”   枢玉点头。   “所以你把他打了?”   枢玉再次点头。   谢微楼探了探身:“打过了吗?”   枢玉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少年是个很厉害的剑修。   虽然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修为剑术都在他之上,若不是他是石头幻化的,身上早就伤痕累累了,所以自己没有打过他。   谢微楼冷哼一声:“笨。”   枢玉垂下头。   眼见他眼里的光都黯淡了些,谢微楼轻笑一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枢玉从椅子上站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谢微楼伸手将他拉到榻上坐在自己身前。   他微微倾身,就着环抱的姿势拾起枢玉放在身前的手。   指腹在枢玉手背的伤口处轻轻拂过,草木的清香随着他指尖一团淡紫色的仙气飘散开来。所过之处,伤口以一种肉眼可见地愈合开来。   “那少年是剑阁阁主嫡传的小弟子,你打不过很正常。而且这次是他留手了,以后在不清楚对手的背景和实力前,不可贸然出手,知道吗?”   等到手上的伤口都处理完毕,谢微楼又拉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   这样一个幅度不算大的动作,却使两人之间本来就所剩无几的距离更加无间。   枢玉身上单薄破碎的衣衫根本阻挡不了那自身后几乎将他融化的热度。   不多时,他的额头上便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谢微楼没有察觉到他这些微小的异样。   他的指尖拂过他的掌心,这具由他亲手雕刻的身体,每一处他都了如指掌——何况这双手本就是为了剑而生的。   谢微楼侧过头,呼吸不经意拂过少年耳边的鬓发,像是无意拂过草木的清风:“想学剑吗?”   等了半晌,谢微楼才见枢玉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张淡漠的面孔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睫轻轻颤抖。   谢微楼不禁哑然失笑。   这天底下任何一个剑修若是被告知能被自己亲自指点剑法,定是要喜极而泣跪地伏拜,也只有这小偶才会这般平静。   他无奈感慨。   罢了罢了,谁叫这是自己亲手雕琢出来的小偶。   他放开手,示意枢玉可以起来了。   枢玉没有动,他低头去怀里翻找随身带的册子,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谢微楼看着他慢腾腾的动作,忍不住微勾起唇角。他伸出手:“你可以写在本尊的手上。”   手掌在枢玉面前展开,掌心向上,细腻的掌纹像是白玉上的纹路,修长漂亮的手指微微弯曲,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枢玉盯着他的手掌看了许久,然后才慢慢伸出手指,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枢玉的侧面。   这个他亲手雕刻出的小仙偶,原本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这几个月被他带在身边,受了他仙气的滋养,外表似乎看起来长大了些。   不仅眉眼舒展开来,发梢也长了许多,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长成弱冠之龄的青年了。   眼见枢玉一笔一划地写完了字,便收回了手。   他抬起头看向谢微楼,眸光闪动。   谢微楼挑眉:“谢我?”   枢玉点了点头,那个“谢”字不好写,他写了好久。   谢微楼点头:“本尊知道不好写,而且你也的确写错了。”   枢玉:“...”   “这可是本尊名字里的字,你怎么能写错?”   枢玉垂下头,想了想又抬起手指。   然而当他触碰到谢微楼温热的掌心,指尖一颤,却是停在半空中,似乎在畏惧什么。   谢微楼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他的眸子里带上一丝温和,唇角也扬起了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弧度:“我不是说了吗,不必怕我。”   枢玉定定地看着他,黑漆漆的瞳孔沉得如墨,将那抹淡极的笑容深深吸入其中。   谢微楼抬手揉了揉枢玉的头,微糙的指腹不经意间拂过眉间的红痣。   他轻轻扬了扬下巴:   “为了以后你不会在外面丢本尊的人。明日本尊亲自教你剑术。”   “以后,不许败给任何人。”   ...   枢玉幽黑的瞳孔一直注视着那抹白色消失在门口。   他缓缓低下眼,指尖上余温未散,他一点点抬起手放到鼻尖下。   玄色的袖口上沾染着一丝余香,随着残余的温度消散而去。   他脑中突兀地冒出一个从没有过的想法。   如果他会说话,主人就可以多陪陪他了。   他想起白日里流苏,还有那持剑少年的话。   如果自己一直不会说话,主人会不会像流苏的主人那样,对他厌烦了,把他赶出月华殿,不要他了?   还有,到底是什么事需要仙偶和主人一起做?   如果主人同意,他愿意侍奉主人,用什么都可以。   枢玉就这样怀着这份无人知晓的心思一直到入梦。   他蜷缩在玉台边上,直到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拎了出来。   月华殿中寒凉的空气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无措地跪在玉台上,茫然地看着窗外黑的彻底的天色,又看了看面前人一本正经的面容。   最终目光向下,落在他手里一条细长的,通体漆黑的鞭子上。   面前的人将鞭子在手上绕了两圈,唇角勾起。   “起来。”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的光:“本尊带你做些有意思的事。” 第12章   发丝垂在额角,随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枢玉额角的汗珠如晶莹的珍珠般,一滴滴缓缓滑过眉梢,顺着下颌悄然落进半敞的衣襟里。   单薄的里衣瞬间被汗水浸湿,紧紧地黏附在皮肤上,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肌肤纹理。   不仅是发丝,他的双腿也在剧烈颤抖。   长时间维持着双腿大张的姿势,已然令他腿脚发酸,双股颤颤。   他的呼吸也越发粗重起来,喘息中带着无法控制的疲惫与紧张。   但是谢微楼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   他双眼紧盯着少年人一览无余的青涩身材,目光落在他的双腿之间,不满道:   “腿再分开一点。”   枢玉身子微微一颤,颤抖着动了动双腿,却只得到对方更加不满地训斥:   “腰用力,这么软绵绵的做什么?”   可怜的小仙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然而始作俑者死死盯着他柔韧紧致的腰身,细长的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他的大腿内侧:“收紧,不许放松。”   枢玉强忍着不适,努力绷紧大腿内侧的肌肉。   谢微楼看着他这标准的马步,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先维持一个时辰。”   说罢,他脚尖轻轻触地,身形宛如一只轻盈的燕子,瞬间便落在了枢玉头上的古树枝杈上。   一袭仙袍垂落在半空,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谢微楼靠着树干坐着,屈起手臂垫在脑后。   他抬头看着头顶的满天繁星,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树下的人只需微微仰头,便能瞧见树枝间那道洁白的身影。   他的身影于墨色的夜空之中,仿若一抹月光洒落于枝叶的缝隙之间,又恰好洒入枢玉的眼眸中。   ...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   每日寅时一到,枢玉就被谢微楼准时从被子里拎出来,在繁星满载的夜空下扎马步,练剑,接受谢微楼无情的嘲笑。   他发丝凌乱,汗水顺着脸侧滑下,一双手上布满了粗糙的剑柄留下的磨痕。   “这个给你。”   直到某一天,谢微楼随手扔给他一把剑。   “今天教你用剑。”   这把剑是他从月华殿储物库顺手拿的,剑鞘有些生锈,剑柄处还沉积着少许灰尘,好在还能用。   是每个灵境弟子入门时都会分发的一把剑,除了练习几乎没有多大用处。   枢玉伸手接过,指腹轻轻抚过那再普通不过的剑身。   指尖滑过之处,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温度。   ...   谢微楼看着树下人颤颤巍巍拿起剑。   在他又一次用尽全力,挥剑刺出一道剑光后,身体却因为力竭而踉踉跄跄,差点向前扑倒在地。   这一幕,让谢微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自树上旋身而下,带起的微风轻轻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身影轻盈地落在玉偶面前。   “来。”他伸出手。   枢玉微微一愣,随即扶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谢微楼微微用力,将枢玉从地上拉起,却没有立即放开手。   仿若玉石雕琢的修长漂亮的手指虚虚地将枢玉的手,连同那把练习用的剑一起握在手里。   就在这瞬间,他感觉到怀里玉偶的身子一僵。   谢微楼没有多想,那把剑已经被他横在手中,剑身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看好了。”   他右手随意一扬,一道寒光在满天星光中乍现。   剑光如同流星般划过天际,带着无法阻挡的气势排山倒海般四溢开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这股力量切割成了无数细微的碎片。   剑光所过之处,星光都为之黯淡,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汇聚成那一道耀眼的银芒。   枢玉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而动。   他在弟子居不止一次看着弟子们练剑,他们的动作行云流水,美不胜收。   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剑原本应该有的样子。   剑刃上闪烁着寒芒,持剑的人神态惬意,剑势偏偏带着宛如要诛灭神佛的气势。   枢玉从未想过,一把普普通通的弟子剑竟能散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场。   谢微楼手腕轻转,树上落叶纷纷在剑影中落下,夜空中的繁星被这剑势所牵引,甘愿化作剑锋上的一点寒光。   这世间任何一把剑被他握在手里,都会是这把剑的荣幸。   “若是出剑,便要一击必杀。”   他的声音在玉偶耳畔沉沉响起:“不要给你的对手留任何机会。”   胸膛随着声音而产生的细微震动,透过衣衫一层一层地渗透进来。   玉偶那颗刚刚学会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紧紧牵引着。在这炽热的气息中,疯狂而又无序地律动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身后的人,心脏便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茫然地抬起手轻轻放在胸口上,心中十分担忧又无比确定一件事。   他一定是坏了。 第13章   漫天繁花起,似雪般纷纷扬扬地打着旋儿飘落。   谢微楼慢慢放开枢玉的手。   黎明第一缕曙光悄然刺破天际,东方的天空渐渐染上一层绚丽的橙红,整个天地都在瞬间被唤醒。   悬崖之下云雾缭绕,轻纱般袅袅飘动。远处的山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一湾清泉于崖间潺潺流淌,波光粼粼。   微风轻拂起枢玉的发丝,可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只落在崖边静静伫立的人身上。   晨曦悄然洒落在谢微楼的侧面,细腻描摹着他的轮廓。   他的目光投向云海万千,面庞一半沉浸在光明中,一半隐匿在淡淡的阴影里。   谢微楼反手将剑插入地面,剑身微微颤动,发出一阵清鸣。   他回过身来,只见身后的仙偶额头上泛起一层细密的薄汗,额前的几缕发丝也黏在了额角。   许是这些日子训练强度太大了,枢玉微微喘息着,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身姿却依旧站的笔直。   谢微楼兴致正佳:“本尊要去玉池待一会。”   顿了顿:“你过来服侍本尊。”   月华殿殿后有一处天然而成的药泉,名字叫做玉池,泉水是从百草泉引过来的。   是只有历代灵境仙尊才可以进去沐浴休息的地方。   后殿紧邻悬崖,有一方由一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的方形池塘,静静地坐落在从山顶垂挂而下的瀑布之下。   水面泛起的雾气,轻轻覆盖着周围的奇花异草,水汽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清香。   玉池旁还放着一张软榻,旁边林列着古色古香的器具。   虽然这里只有谢微楼一个人能用,但事实上他从前不怎么会踏足这里。   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泡温泉,他比灵境山任何人都会享受。   只是他仙力无边,根本不需要使用外力来滋养丹府。   每月都要在药泉中待上一会,恰恰是他最近十年才养成的习惯。   长发在澄澈的泉水中漂散开去。水波在肌肤上游走,勾勒着背部的每一道线条。   晨光透过水面,柔和地在皮肤上洒上斑驳的光影。   枢玉站在不远处的架子旁,拿起搭在上面的干净的缔巾。   那古色古香的架子上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那些罐子或高或矮,林列不齐,在架子之间形成高低错落的间隙。   他的目光透过这些架子间的缝隙,不偏不倚地落到水汽蒸腾的玉池中。   墨汁浸染过的眼睛像是没有一丝杂质的明镜,最深处清晰地倒映着那道被白雾环绕的影子。   一滴水珠沿着肩膀缓缓滑落,顺着线条清晰的肩胛,沿着脊椎缓缓滑落,留下一道晶莹的轨迹,一路引导着岸上人的目光沉落在水面之下。   不知不觉中,捏着缔巾的手指渐渐用力,在雪色的布料上留下一抹深深的印痕。   半晌后,玉偶低着头,从架子后面的阴影中走出来。   ...   谢微楼靠在池壁上,任由灵气充沛的泉水一波接着一波漫上他的身体。   不多时,岸上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悄然走到他身后,伴随着衣物窸窣声跪了下来,捧起他被水浸湿的长发。   身后人修长的手指穿梭在自己的发间,力道适中地按摩着自己的头皮,让谢微楼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他惬意地合上双眼。   身后半跪着的少年,那双被水汽熏得乌黑发亮的眸子,倒映着他的影子。   几缕墨色发丝,沿着线条漂亮凌厉的下颌线垂落。带着一层水色的锁骨上,被起起伏伏的泉水温柔地抚摸着。   沉墨色的发丝躺在冷白的掌心,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火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谢微楼在这颇为用心的侍奉中昏昏欲睡,直到他感觉到肩膀上传来一阵热度,一双颤抖的手搭上他赤/裸的肩头。   “...”   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三界皆知,仙尊孤冷清高几百年,身边别说道侣,就连一个普通侍从都没有。   原因无他,仙尊高傲的根本看不上任何一个法力不及他的人,更不喜与人接触。   有人赞他孤标傲世遗世独立,就有人骂他装腔作势故作姿态。   谢微楼自己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他没有亲人在旁,亦无朋友相伴。有的只是见他便恭敬疏离的属下,还有数不清的仇敌与对手。   不过于他而言,他从来不需要什么亲人和朋友。   就连枢玉,也不过是他因为无聊捏出来陪自己说话的小偶。   于是当温热的手掌搭上肩头时,他下意识要制止。   但是那双手的主人微微用力,生涩而认真地开始按揉着自己的肩膀。   不知是不是因为枢玉是由他亲手创造出来的缘故,谢微楼意外地发觉,自己对枢玉的碰触并不抵触。   就这样在仙偶生涩认真的动作中坚持了半晌,谢微楼终于忍不住问道:“跟谁学的?”   枢玉手指沾了些水在地上写道:【跟弟子居的仙偶学的。】   原来如此...   谢微楼了然。   难为他这般上心。   他不再拒绝,抬手将黏在颈侧的发丝轻轻拿开。   偏偏在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两道目光落在自己颈侧。   谢微楼豁然转过头,视线瞬间与岸上的玉偶相撞。   那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眼神,此刻看着他的眼神专注至极,仿佛要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谢微楼微微一怔,心中顿时涌起一丝疑惑。他忍不住低头朝着自己看了一眼,并未发觉有何不妥。   再次抬头,岸上的人已然将视线移开。   那黑漆漆的眸子再一次温顺又恭敬地低垂下去,仿佛刚才的凝视只是他的一场错觉。   谢微楼轻轻抿了下唇。   仙偶是没有情感的,他们只会服从主人的命令——若非知道这一点,谢微楼都要以为他是故意盯着自己看。   他无语地想,一定是自己最近处理的杂事太多太乱,产生的错觉。   ...   枢玉拿着手里干净的衣物走上前,眸子如同清澈的湖水。   他恭敬地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池中的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单纯地,如同往常那般看着他。   谢微楼转念一想,这些日子以来枢玉一直跟随自己左右,除了看着自己便没有其他的动作。   自己若是连亲手捏出来的小偶都要顾虑,也实在太可悲了。   他不再多虑,径直从水里站起身。   水珠如万千碎玉从他身上滚落,顺着颈侧的皮肤滑下。   “拿过来吧。” 第14章   他刚刚踏上岸,玉偶便拿着干净的缔巾走上前。   谢微楼伸出手,然而枢玉并没有将帕子递到他手里。   他仿佛根本没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径直越过去开始替自己擦去身上的水珠。   谢微楼的指尖顿在半空,他默不作声地朝身前的人看了一眼。   玉偶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如平日里一样自顾自认真做着手上的活。   柔软的布料轻轻拂过身体,指尖时不时点上自己的皮肤。然后他直直地在自己面前跪下来,开始擦腿上的水。   谢微楼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闻地动了动。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枢玉已经拿起一旁的衣服披在他的肩上,然后绕到他的身前,细细地替他系上腰带。   谢微楼看着他灵活的手指,已然和刚化为人僵硬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在枢玉手指被剑柄磨出的血痕上扫过:“疼吗?”   玉偶轻轻摇了下头,眉眼间始终淡淡。   这些天每天天不亮就被自己拉起来练剑,平日里又要去弟子居学习功课,倒是难为他了。   只不过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所学教给枢玉。   柔软的白袍重新罩上身体,谢微楼却没有出门,而是走向玉池旁的软榻。   衣料松垮地搭在他的身上,犹带水汽的头发半干未干地散在身后,在走动间微微飘动。   枢玉听到他的声音:“去给我倒杯酒。”   枢玉的目光落在旁边一排排架子之上,其中有一个盛放酒具的架子,最上方立着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琉璃樽。   他拿起琉璃樽跪在玉榻旁的小案前,将里面的酒缓缓注入杯子里。   那酒液宛如燃烧的火焰,又带着珍珠的光泽,在杯子中微微荡漾,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和先前谢微楼在月华殿喝得一模一样。枢玉垂着眼眸,将琉璃盏递给谢微楼。   谢微楼接过那杯颜色过于艳丽的酒,杯子在指间转了转。   酒水在杯中旋转,形成一个艳丽的漩涡。   随后,他将杯子递到唇边,酒水顺着通透的琉璃盏滑入他的喉咙。   枢玉站在一侧,目光温顺地垂着,身形一动不动。   谢微楼将空着的杯子放到旁边的案几上:“你先回月华殿。”   枢玉身子动了动,接着他听话地转身,鞋底落在光洁的白玉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当离门口不过五步远的时候,枢玉慢慢减缓步子。   再然后他顿住脚,朝着谢微楼的方向缓缓转过身。   玉偶没有情绪的目光落在榻上之人的脸上。   方才还目光清明的人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不知何时已然阖上眼,就连呼吸也清浅了下来。   枢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主人,又睡着了。   枢玉看向落在谢微楼随手放在案几上的那只琉璃盏上。   此时通透的杯壁上挂上一层薄雾般的淡绯,空气中萦纡不散着甘醇清冽的酒香。   这几个月来,每次主人喝掉杯子里那血红的液体,便会陷入沉睡。似乎只有用这种办法,他才能陷入深眠。   每当他陷入沉睡的时候,平日里乖顺的玉偶就会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他还是石头时的每一天。   他在心里计算着他睡着的时间,短的话几个时辰,长的话差不多一天。   枢玉的目光从被墨发半掩住的脸上,一路向下落在微微敞开的衣襟上。   每当这个时候,主人便与白日截然不同。   长发松散地在雪白的丝绸上散开,线条流畅紧致的肩颈半掩在松垮的雪白衣衫下,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这一刻,他无意识地卸下了清醒时所有的锋芒与骄傲,将内里的自己毫无防备地展露出来。   而他的这个样子,普天之下,只有自己见过。   枢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跪在玉台边缘。   他伸手将衣摆铺平在地,确保玄色的衣袍没有触碰到垂在榻侧的雪色袍摆。   接着他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睡在床上的人。   寂静的玉池,只能听到不远处水滴落在水面上轻微的滴答声,还有榻上人平缓轻微的呼吸声。   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从脑海中响起。   “枢玉。”   是妙音的声音。   这招灵识传音是枢玉最近才学会的,虽然他回答不了,但是可以听到其他人传给他的声音。   “过了今晚就是十五了,我把东西放在月华殿门口了,你记得天黑之前送到后山去。辛岚阁主会像之前一样在那里等你。”   她重复了一遍:“切记,月亮初升之前,一定要送过去。”   枢玉缓慢地眨着眼,他知道妙音说的是什么。   主人先前说过,每个月的十五日前一天,都要将他的血液装满琉璃瓶,然后送到后山的伏魔塔下。   妙音送来的东西依旧是一只银盘,上面放着拇指大小的琉璃瓶,和一把银色的,如同月光锻造的匕首。   枢玉拿着那些东西走到榻前,他半跪下用手轻轻拉了拉垂在榻侧的衣袖。   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榻上人没有丝毫要醒转过来的迹象。   【本尊若是忘了,或者在睡觉,你就直接过来取血。】   枢玉盯着轻轻搁置在软榻上,半掩在雪袖下,只有指尖露在外面的手。   他低头,从盘子里拾起那把银色的匕首。另一只手轻轻地拉开沉睡在榻上的人的衣袖。   匕首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银色的刃尖划开满是划痕的手腕。   那种比琉璃盏中的美酒还要醉人的香气就在刀尖划开皮肤的时候汹涌散开。   枢玉握着刀的手一抖。   一串殷红的血珠在光线下闪烁着星星点点散落在纯白的地毯上,如同朵朵夭红绽开在皓皓白雪之上。   他迅速将琉璃瓶盖上放到银盘上,目光飞速移转,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还在往下滴个不停的血色。   主人是仙躯,伤口片刻后便会自己愈合...   他现在只要端着盘子离开就好了...   枢玉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然而那红色却仿佛有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不断地吸引着他的余光。   榻上的人半倚在软榻上,脸朝着里侧,墨色的发丝如丝般半垂下,轻轻掩住他的侧脸。   血迹在白色的衣袖上蔓延开来,连带着那只手也苍白了几分。   枢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腕间。   一滴残留的血色顺着渐渐愈合的伤口滑下,悬在皮肤的边缘,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一颗红色的珍珠,下一刻便会坠入尘埃。   当意识回笼的那一刻,瓷器与木案的轻微碰撞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声音虽轻微,却在空旷的殿室里清晰可闻。   他无法控制地抬起脚,走到榻前深深地跪了下去。   他直直跪在地上,身体向前倾斜,苍白指尖因过于用力紧握衣襟已毫无血色。   漆黑的,不见瞳光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没有眨过一下。   隔着那片衣袖,他缓缓地将头低下去。   舌尖轻柔地掠过肌肤上那些刀刃刻画出的不平整痕迹,香气与舌尖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在灵识中散开。   心脏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鼓,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枢玉深深将头埋下,任凭异常芬芳的香气顺着喉咙滑下,化成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刺激着他的四肢百脉。   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渴望,疯狂地咆哮着、挣扎着,用尽全力地撞击着他的理智,叫嚣着想要索取更多。   枢玉的眉眼之间悄然地泛上了一道红。   半晌后,他将深深垂下的头一点点抬起,虔诚地仰望着榻上沉睡着的人。   眉间的那一点朱砂痣越发鲜艳,如同一簇火焰在他的眉眼之间跃动。 第15章   谢微楼睡得很沉,等到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暗。   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如银纱般轻轻地洒落在软榻边。   谢微楼坐起身,不远处泠泠泉水声在这寂静无人的殿里被放大,他看了看脚边地毯上几处干涸的血色,又抬起手。   十五的月亮静静地悬在月华殿上空,澄澈明亮的光辉如水银般倾洒在月华殿的银白屋顶上。   月光如水流淌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静谧又安宁。   谢微楼放下手站起身,就在这时,他的手腕处忽然传来一下奇异的痛感。   他轻轻蹙眉,伸手推开月华殿的殿门。   微凉的夜风卷起他的发丝,他微微眯起双眸,枢玉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牵住他的心魂。   那小偶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所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都可以准确地感知到他此时此刻的位置。   枢玉此刻应该在伏魔塔前,把东西交给辛岚来加固太清伏魔阵。   但是此刻辛岚的气息已经不见了,那么他自己一个人在伏魔塔前做什么?   ------------------------------------------------------   “今日也是辛苦你了。”   辛岚看着那些金线再一次绕上古塔,又转头看了看站在身后面上无波的小偶:“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你也尽快回尊上那里去吧。”   枢玉点了点头。   辛岚于是捏了一张缩地成寸的符咒,转眼便消失在眼前。   每逢十五月夜的这一晚,灵境山上似乎都会格外寒冷。   皎洁的满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之中,洒下的月光却带着丝丝寒意。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四周的树木在这月光的映照下,在地面投射出诡谲的影子。   枢玉转身欲走,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震。   他低头,顿时意识到这声响跟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是从身后的古塔中传出来的。   他转过身,只见那塔逆着光而立,月光在其背后形成了一道强烈的光晕。   塔身的轮廓被勾勒得格外分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随着第二次颤动,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颤抖,一个声音随着撞击塔身的声音响起。   “谢微楼!谢微楼!!”   那声音近乎咆哮,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力量,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谢微楼...哈哈哈...我闻到你的味道了...”   枢玉的身体随着那沉重的撞击声而颤动。   他不明所以,以前辛岚施法过后,这座塔便会趋于平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第三次颤动比前两次更加猛烈。   整个地面都在战栗,周围的树叶摆动之声不绝于耳。   “...不对,不是他!你是谁,你身体里为什么有他的味道?”   枢玉的脚步像是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住了一般黏在原地。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不是塔里那狂怒沙哑的吼声,而是一个男人沙哑而低沉的嗓音,与塔中传来的声音极为相似:   “过来,让本座看看你。”   枢玉眸中一动。   他化形这么多月,碍于这副玉石的躯体,灵境山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心声。   就连主人也被他这幅玉石身躯所阻碍,没法读到他的心声。   这个声音又是从何而来?   脑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丝感叹:“本座被关在这塔下已有几百年了,几百年来没一个人能听到本座的声音,你还是第一个...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枢玉暗自运转丹府中的灵气,驱使其在灵脉中盘走,眉心的朱砂痣发出点点微光。   就当他要挣脱束缚之时,却听得脑中的声音毫不在意地继续狂笑:   “等等...谢微楼竟然还给了你他的血?哈哈哈,妙哉妙哉,若是本座用你这幅躯壳化生...岂不——”   “岂不什么?”   枢玉觉得那制住他的力量陡然一松。   他踉跄着朝前走了两步,就在快要扑倒在地时,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怔怔地抬起头。   谢微楼长眉微蹙,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看着远处的古塔。   那塔中的声音在他出现的一瞬再次狂怒起来,大地震颤的比以往的每次都要剧烈:   “谢微楼!哈哈哈你终于来了...你这懦夫...你将本座放出来,本座定要拧下你的脑袋!!!”   枢玉听着这几乎将人撕碎的怒吼声,隐隐觉得心脏都要被震碎。   眼前人却是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极为荒谬的笑话。   谢微楼微微抬起头,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面庞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在这静谧的月夜里就像是清冷的瑟音悠悠荡漾开来:   “几百年了,你说话还是这么有趣。”   脚下的地面颤动不止,细小的沙石开始不安地跳动。   那塔中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胆寒的怨恨:“你是不是以为用血将本座压制在这,本座就会永远受困于你?这几百年来,你的仙力也减退了不少吧?”   “...本座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等本座从这里出来的时候,定要屠尽你灵境山上下…”   “无所谓。”   “...你说什么?”   谢微楼垂落的袖子在夜风中摇曳:“就算你就逃出来了也无所谓。”   他漫不经心道:“你逃出来,本尊就将你再送回去。”   随着云淡风轻的声音,枢玉感觉塔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剧烈。   可无论塔里面的声音多么可怖,那九层宝塔都安静地立在原地,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谢微楼仿若根本没听见,悠悠开口:“你自然可以叫你的那些徒子徒孙来救你,本尊也可以跟你保证——”   他掀了掀眼皮,眸光比凉如水的月光还要彻骨:“——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完整地走出灵境山。”   “你这狂妄自大的狗东西!!!”   谢微楼视塔里的怒吼形同无物,他低头看向枢玉:“我们走吧。”   枢玉微微颔首。   谢微楼伸手揽过他的腰,长袖拢住他的身体,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等到枢玉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烛火融融,已经回到了月华殿。   谢微楼眼见枢玉面上有些发白。   虽然知道他是个仙偶,没有人的情感,就连情绪也比寻常人淡许多,但是他还是随口问道:“吓到了?”   原以为枢玉会像平时一样乖顺地摇摇头,可是这次他却默默低下头。   虽然不会说话,面上依旧讷讷的,但是谢微楼莫名觉得他害怕了。   谢微楼抬手将外袍扔在旁边的架子上,倾身坐在玉台边缘。   他伸出手撩开枢玉额头的几缕碎发,拇指指腹在那枚红色印记上拂过。   玉偶的皮肤温热,与最初冰冷的玉石截然不同。   一股淡紫色的灵气带着蓬勃的生机和温润的气息,顺着他的指尖钻进了枢玉的体内,玉偶的四肢一下子暖和柔软起来。   谢微楼注视着那枚血珠一般的小痣,目光始终幽凉的像是天边的月光。   玉偶依旧是玉偶,灵脉中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更没有被魔气侵染的痕迹。   可方才他为何在塔前停了许久?   他轻轻抚摸着枢玉的额头,无论是清醒还是睡着,这小偶都安静又乖顺。   他站起身。   “你先睡吧。”   他必须去检查一下伏魔塔下的结界。   谢微楼刚一转身,身后的衣角却被很轻很轻地拉了一下。   他回过头,刚好看见玉偶缩回去的手。   明明只是个没有情感的玉偶,可这细小的动作让谢微楼觉得,他就像是那些和师尊撒娇的小弟子一样,试图挽留自己。   谢微楼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被子里的玉偶忽然小心地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凉凉的,指尖很轻很轻地搭在他的掌心。   谢微楼一怔。   玉偶仰头看着他,眼睛依旧没有丝毫温度,却专注得能让人沉沦。   谢微楼迟疑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回身坐了回去。 第16章   谢微楼低头看着裹在被子里的人。   灵境山上孤冷,他独自守在月华殿几百年,终于有一天他费尽心血雕琢出来了一个小偶。   虽然这小偶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情感,只会服从自己的命令,可他依旧是自己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睡吧。”   他抬手熄灭了烛灯,黑暗中隐约可见枢玉亮晶晶的眼睛。   他忍不住道:“你整日这样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枢玉半晌动了动,手指在被子上写了几个字。   谢微楼在夜里视若白日,所以他很清楚地看清了枢玉写的什么。   而看清之后,他的眉心间形成一个浅浅的 “川” 字,目光中带上一丝疑惑。   枢玉写的是七个字:【我可以侍奉主人。】   谢微楼盯着那七个字。   侍奉?侍奉什么?   他以往都是按照枢玉面上细微的几乎看不出来的表情来猜测他的想法。   虽然每次都能猜准,不过这一次他就不太明白了。   枢玉见他没有说话,安静等了一会儿又伸手写道:【主人现在需要侍奉吗】   “...”   谢微楼愈发费解。   虽然不知道枢玉在说什么,但是看着他幽黑明亮的眼睛,谢微楼也不忍心拒绝他。   “今天就不用了。”   他顿了顿:“改天吧。”   ...   弟子居的长老知道枢玉的身份,所以给他专门单独开辟了一个房间学习。   每日未时的时候妙音会从内務司过来接他回月华殿。   刚来的时候众人都用有些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不过一个月不到,弟子居负责教书的长老都改变了对他的观念。   枢玉坐在椅子上,透过敞开的窗子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   灵境山是浮在云海之上的仙山,头顶的天也比其他地方更明亮一些。   微凉的风拂过枢玉的面颊,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照进远处被翻涌的云海簇拥着的高低起伏的穹顶。   手边剑的剑柄处被布条细细缠住,剑鞘上也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油。   玉偶拿起剑,小心翼翼地将它拔出来。   如雪的剑身倒映着乌黑的眼睛,他用指腹轻轻触摸着剑身,专注地看着它。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个声音:“啊,你在这!”   属于抬头,就见窗外探进来一张英气勃勃,眉目英朗的脸,看起来很是熟悉,正是那日与他打了一架的白衣少年。   不过他明显比那日礼貌多了,眼神落在枢玉面上时有些尴尬:“师尊跟我说了,你就是尊上雕刻出来的仙偶。”   枢玉静静看着他。   那少年咳了一声:“那个,我叫褚凌,是司剑阁的弟子。你是,你是叫枢玉吧。”   枢玉没有回应。   褚凌犹豫了一下:“我是来道歉的...那天...我冒犯你了。”   枢玉对他的道歉不感兴趣。   但他来的正好,自己这几日刚学会了不少剑式,还没机会找人练手。   ...   “...你确定要这样?”   褚凌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如白练般锋利的剑刃。那剑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仿佛能轻易地斩断一切。   他又看了看枢玉手里那把没有任何装饰,剑鞘有些陈旧,普普通通的弟子用剑,“啧”了一声:“不行,我从不欺负弱小。”   【我不是弱小。】主人不喜欢弱小的人。   褚凌干笑:“算了吧,你又打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剑出鞘的声音。   褚凌惊讶地看着站在对面的仙偶,他一身黑色的袍服,长发束在脑后,玄缎银边的发带随风轻轻飘动。   手中长剑横在胸前,剑身闪烁着寒光,眉宇间一点朱砂灵气逼人。   整个人无形中自带一股凌厉的傲气,与上次见面时懵懂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褚凌收起了面上的犹豫,也跟着正色起来,手中长剑出鞘,他沉声道:“得罪了。”   ...   “快过来!尊上那个小剑侍和褚凌师兄在弟子居打起来了!”   “褚凌师兄虽然是剑阁年纪最小的,可是剑术却是这一辈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那小仙偶太不知好歹了些。”   弟子居的弟子们纷纷围在小院外面,看着里面一黑一白两个少年,议论纷纷:   “已经快百招了?自从褚凌师兄入门来,这一代弟子里还没人都接过他这么多招。”   “虽然都没有使用仙力,但你看这仙偶的剑势,与褚凌师兄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他一个小小的仙偶,怎么会用剑的?我记得上个月前他和褚凌师兄打了一次架,输得一败涂地...”   “会不会是,是尊上教他的啊...”   “什么?尊上...怎么会?”   “能打败叶阁主座下的弟子,除了尊上亲手教的,还有其他可能?你别忘了,就算尊上几百年没有碰剑,他也是三界第一的剑修!”   “...几百年没碰剑?你这是听谁说的...”   “快看!”   枢玉脚步微动,侧身避开凌厉的一击,手中剑如灵蛇般反刺向褚凌的腰间。   褚凌反应也是极快,立刻挥剑格挡,两剑相交,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火花四溅。   他面上一喜,眼中光芒一闪,剑势再不收敛,如狂风暴雨席卷而下。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场上快速闪动,直到“叮”的一声剑鸣,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们各自向后退去。   两人相对而站,皆是微微喘息着。周围围观的弟子小声议论:“这是谁赢了?”   “是褚凌师兄吧?你看那仙偶的剑...”   枢玉站在原地,他右手指节苍白,连带着剑身微微一颤,剑刃之上赫然出现一个豁口,蔓延在雪白剑身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裂缝。   他抬起手看着剑上的裂缝,唇线紧绷。   褚凌握了握手中的剑:“其实吧,这次本来我们能打个平手,只不过你的剑拖了后腿。”   “你这剑是日常练习用的,没多大用处的。”   他看着枢玉手里剑刃劈出豁口的剑,有些过意不去:“要不去炼器阁,我让祝阁主给你重新炼一把?”   枢玉小心地用袖口将剑身仔细擦拭干净,转身离开。   褚凌英挺的眉毛皱了一下,又看了看围观窃窃私语的弟子:“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散了?”   他转头追上枢玉:“我是说真的,我赔你一把剑吧!”   他看着枢玉将剑重新插入剑鞘,又看了看这被他保养的精细无比的剑鞘,眉头一挑。   一把破剑,至于保养的这么细致吗?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枢玉:“你还是我入门来,第一个能跟我打成平手的人。不如你加入我们剑阁吧,你这么厉害,尊上会同意的。”   枢玉摇头。   褚凌“嘁”了一声:“虽然你是尊上的剑侍,但是尊上日理万机,你平日里让尊上教你剑术,会打扰他的知不知道?不如来我们剑阁...”   【你好聒噪。】   褚凌盯着白纸上的黑字,眉毛拧了起来:“我这是好心提醒你。你不去就不去,但是我弄坏了你的剑,总是要赔偿你的。”   枢玉拿起笔:【你若是真想赔偿,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褚凌莫名其妙:“你说。”   枢玉写道:【你那天说的“那事”是指什么?】   等褚凌的目光落在上面的字上,整个人都僵住了,接着他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我胡说八道的。”他咬牙道,“你把这事忘了吧。”   【为什么?】   褚凌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苦着脸道:“算我求你了,我刚被师尊关了一个月禁闭!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枢玉不明所以。   但是看褚凌的样子,大概是把他打死,也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   “你又来了。”   杂务司的小院里,流苏依旧坐在石凳上。   他打量着一身劲装,额间还带着薄汗的枢玉,目光又向下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你有一把剑了。”   枢玉点点头,他坐在流苏身侧,轻轻抚摸着剑身。   流苏轻声问道:“这也是你的主人给你的吗?”   枢玉抚摸着剑刃上的豁口还有贯穿整个剑身的裂纹:【可是被我弄坏了。】   流苏仔细看了看裂纹:“恐怕得找司剑阁或者炼器阁的仙偶来帮忙了。”   枢玉默默将剑插回剑鞘,慢慢写道:【上次你教我服侍主人的方法很好用,主人很高兴,可以再教我些其他的吗?】   流苏摇了摇头:“我只会这么多了。我不像其他仙奴会讨主人欢心,所以主人不喜欢我。”   枢玉垂下头。   流苏看着他有些失落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温声道:“你上次不是问我该如何用身体侍奉主人吗?”   枢玉抬起头看向他,流苏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温润的光:   “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第17章   “七大宗门派来的弟子本月都已经带来上供的灵物,已经按照往常的惯例,给了他们一部分灵石让他们带回去。”   “又有二十六家低阶宗门派弟子过来请求灵境山的庇护。”   谢微楼倚在玉座上:“南荒怎么样了?”   钟峦道:“先前派去的三阁弟子已经到了鸣凰宫,正在全力修复结界抓捕妖兽。”   “灵枢阁的弟子已经安抚了周围的百姓,被妖兽咬伤的百姓也都脱离了危险。”   谢微楼道:“先前司徒琰不是非要来灵境山养病,现在到何处了?”   “鸣凰宫的羽辇前些天已经出发,属下已经派外務司的弟子下山去迎接。只不过南荒距离灵境山路途遥远,怕是还有一个月,鸣凰宫的羽辇才会抵达。”   “时刻派人注意他们的动向。”   “是。”   钟峦走后,谢微楼修长苍白的指尖,轻轻从卷宗上的字迹上缓缓扫过,忽然胸口传来一阵痛楚。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拿起旁边盛着鲜红酒水的琉璃盏。   于是当谢微楼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睡到了深夜。   袖口下的指尖比窗外清冷的月光还要凉上几分。   月轮升空的时候,月华殿中一如既往的寒凉。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身边本该躺着人的位置此时空荡荡的。   “枢玉。”   他沙哑着开口,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内殿里回响。不过等了半晌,却没有等到闻声赶来的脚步声。   谢微楼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深夜,可是枢玉还没回来。   若是以往,枢玉在弟子居上完课就会安静地待在月华殿,要不就是在内殿看书,要不就是在后山练剑,今天又不是十五,他能跑去哪里?   谢微楼从玉台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外。   乌云宛如一幅巨大的黑色锦缎,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苍穹,云层在月华殿下翻涌奔腾。   月华隐匿,星辰黯淡,黑云压抑令人心烦意乱。   谢微楼伸出手,指向远处厚重的云层。   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夜风悄然袭来。   满天的浓云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拨开,露出了匿在其后的银色月轮,星星点点的光芒洒落在大地上。   这下四周皆是被月光揽入其中。   谢微楼并没有使用传声术,也没有御风而行。   他像一个凡人一般沿着月华殿走着,搜索着玉偶的身影。   行至后山垂瀑之下,目光所及之处,岸边竟不知何时开满了花朵。幽蓝色的花瓣紧密地簇拥在一起,在夜风里摇曳。   水边一棵茂盛的古树下,一个身影正半蹲在瀑布边上。   谢微楼站在远处看了他许久,久到半蹲的身影终于感受到他的视线回过头。   枢玉两只袖子都撸到肘部,露出一截冷白小臂,正拿着自己随手丢给他的那把练习剑。   当视线交汇的一刹那,谢微楼明显看到他的动作一僵,有些游移着避开了他的视线。   如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似乎隐藏着一丝慌乱,一丝不知所措。   谢微楼好奇:“你在做什么?”   他一袭如雪白衣,在那满山漫野的幽蓝色光芒的簇拥之下,恰似被璀璨星辰环绕的月轮。   枢玉紧紧攥着手里的剑,额角处落下一滴汗水。   谢微楼歪了歪头,他看着黑衣少年握着剑慢慢走到他跟前。   如今的枢玉已然是弱冠之年的模样,身形修长匀称。   他反手持剑,黑色衣衫下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臂,有些凌乱的衣襟被束在腰带之下,勾勒出柔韧有力的腰肢。   黑发黑眸,眉眼冷清,干净至极。   此时的他就像一把还未出鞘的剑,内敛而沉静,所有的锋芒都被严严实实地束在剑鞘之中,等着锋芒毕露的那一天。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睡觉?”   枢玉自从刚才开始就没有抬头,谢微楼的目光滑过他的身体。   气息紊乱,脸色发白,手指上还有几道斑驳的搽痕。   怪奇怪的。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剑上。月光将剑身照的如同一抹冷光,也照亮了剑身上一道细细的裂纹。   他半夜不睡觉,是在水边磨剑?   谢微楼蹙眉道:“不过是一把练习用剑,坏了就丢了吧。”   枢玉没有动作,握着那陈旧的剑柄的手指却收紧了些。   莫名其妙。   谢微楼目光不再留予他,转身回了殿。   他赤足踩在银色玉石地面上,白袍如雪如霜,袍摆悠悠垂坠于地。   边缘绣着的银色丝纹,随着步伐在月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   身后的玉偶听到脚步声方才抬起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抬脚跟了上去。   月华殿内殿依旧透着一股没有丝毫烟火气的寒凉。   这些时日若是没有谢微楼的仙力庇佑,枢玉根本无法在夜晚的时候睡着。   此时谢微楼已然靠在了层层丝绸之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的书。   枢玉走上前,却没有如平时那般脱了衣服躺在谢微楼身边,他走到架子前拿出许久不用的毯子然后铺在地上。   谢微楼从书后抬起眼。   枢玉依旧低着头,然后拢着外衣躺在毛毯上,背对着他蜷成一团。   谢微楼:?   就这样一连几天,枢玉都默默地一个人在他脚下打地铺,夜里哪怕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再上他的床。   谢微楼每日处理宗务琐碎本就厌烦,又因为枢玉莫名其妙的疏离更加不爽。   他甚至还破天荒地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以至于仙偶对他有隔阂。   然而思来想去好像并没有。   难道是因为前几日枢玉想要服侍他,却被他拒绝了,所以耿耿于怀?   谢微楼至今也没懂他要服侍自己什么。   但是想起来前些日子在玉池中的情形。大概就是这种侍奉吧。   小偶虽然傻了点,但是按摩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于是第七个晚上,在枢玉又一次将毯子铺好,脱了外衣打算躺进去的时候,谢微楼懒懒开口:“过来。”   玉偶听话地转过身走到玉台边跪下。   谢微楼合上手里的书,打量了他一番:“之前不是说要服侍本尊吗?今天本尊心情好,就给你这个机会。”   跪着的人身形一僵,忽地向前伏在地,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   谢微楼蹙眉:“先前说要侍奉本尊的是你,如今拒绝的又是你,你是在戏耍本尊不成?”   他的语气听上去微寒。   若是不看他面上的表情,单单只听他的语气,定会觉得他已经隐隐有些怒意。   果然,枢玉飞快地摇头。   “那你是什么意思?”   谢微楼微微侧过脸:“自己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玉偶有些惶恐地低下头,双眼盯着眼前雪白的地毯。   谢微楼看着他颊边颤个不停地发丝,轻轻一挑眉。   这小偶先前还大胆地接近自己,结果他随便加重了下语气,便将他惊的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   他无语地摇头,正想结束这次玩笑,却见玉偶慢慢从地上站起身。   他一点点抬头坚定地看向自己,接着缓慢地抬起手,微微颤抖着搭上自己的腰间。   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玄色的腰带从他的腰间悄然滑落在地。 第18章   【可以告诉我吗?】   枢玉在纸上一笔一划写道。   流苏看着纸上的字,神色依旧很温和:“跟我来吧。”   仙偶们的小院虽然跟旁边的弟子居相比有些小,但是每个房间都干净整洁。   流苏的房间在长廊的尽头,枢玉随着流苏回房,流苏从床下拉出来一只箱子。   他在箱子里翻找了一番,然后从最底下拿出来一本看着有些年头的书。流苏把书递给枢玉:“这是先前主人给我的东西,你若是想学,便看看。”   枢玉接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不禁微微一怔。   不同于妙音给他的那些写满字的书,这本书里几乎都是小画。   画的却不是什么风景鸟兽,而皆是两个小人,看样貌有的是一男一女,有的是两个男子,皆四肢纠缠,难舍难分。   枢玉看着这些小画,这些人看起来...就像是水中的鱼儿交尾时的样子...   恍惚间,他心跳微微加速。   忽见其中一页角落处写着一行小字:若是与仙奴行此事,自当另有妙处。   仙奴...   枢玉鬼使神差地往后翻了一页。   顿时,一幅又一幅更加放浪不堪的画面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枢玉的睁大双眼,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移开目光,可那些画面却像是有魔力一般,牢牢地黏在他的视线里。   原来这就是仙奴的作用...那他被主人制造出来,也是为了这个吗...   毕竟,主人从没跟他说过为什么制造他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主人以后也会与他做这种事吗...   枢玉心中突兀地浮现出那日在玉池的画面。   池中人从肩膀处流畅地延伸到腰间的线条,两侧微微隆起的肩胛骨,脊柱在背部中央浅浅的凹陷。   水珠在经过此处时会短暂地汇聚成一条灵动的水线,再沿着脊椎蜿蜒而下。   喉咙间像是被一根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一种莫名的痒意涌上心头。   枢玉闭上眼,咽了咽口水,脑海中一片混乱。   早知道流苏口中所谓的“侍奉”是这个意思,他死也不敢当着主人的面写下那几个字...   “这就是仙奴侍奉主人的方式。”流苏面上毫无变化,坐在旁边细心解释道。   他的目光落向窗外,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会吹散:“主人要你侍奉的时候,你是不能拒绝的,也绝不能反抗的。”   不能拒绝,也不能反抗...   枢玉呆怔地听着流苏认真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他:“而且你必须尽心竭力才行,一定要让主人开心。”   玉偶不明白该怎么样做才能让主人开心,他现在十分恍惚,几乎记不住流苏的话。   “我也不知道。”流苏低头将自己起了褶皱的衣襟抚平,转过身背对着枢玉,衣服滑落,露出下面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后背。   “如果你不能让主人满意,就会像我一样,被主人抛弃的。”   ------------------------------------------------------   一定要让主人满意...   不能被主人抛弃...绝不能...   枢玉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衣衫如同春日里凋零的花瓣一般,一片接着一片,缓缓地从他身上散落。   当他走到对方的面前的时候,只剩下一件紧紧地贴合着身体,勾勒出修长线条的里衣。   而那人,自从他的腰带坠落在地的时候,便一直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他。   恍惚间,四周的一切尽数被幽蓝色笼罩。   隔着漫天的花瓣,美人慵懒倚在淡紫色的床帐间,花瓣纷纷扬扬而落,悄然栖于他的肩头。   枢玉鼓足勇气,勇敢地抬起眼。   视线交织间,却见那人眼中不再是如月光般的清寒,而是带着一丝枢玉从未见过的柔和。   枢玉怔怔地看着他,心跳如擂鼓。他注视着那双眸子,脚下不受控制地走向他。   幽蓝色的光点聚在他的周围,落在他的衣袖上,围绕簇拥着他的身体。短短几步路枢玉每一步都要调动全身的力气。   但是他终于还是站到了他的面前。   床榻间的人雪色的袍袖舒展,点点荧光落于其上。在玉偶惊愕的目光中,他极度自然地朝着他伸出手。   枢玉竟是一动也不敢动。   对方却十分耐心地等待着。他眉眼含笑,薄唇启合,一字一字落入枢玉的耳畔:“你不是一直要侍奉我吗?”   枢玉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抬起手,指尖颤抖着紧紧握住那微凉的触感。   那人唇边逸出一声轻笑,笑声如同山泉撞玉,又似春风拂花,温柔缱绻。   要让主人开心...   雪袖滑过枢玉的手指,面前人的身子无声地缓缓向后倒去,身下雪白的丝绸如水般流淌,轻柔地缠上他的身体。   枢玉顺势撑在他的身体上,垂眸怔愣地看着他的眉眼,大脑一片空白。   从身下传来的暖意是那般真实,以至于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他猝然合上双眼,耳边只听到自己杂乱无章的呼吸。   身下的人似乎不满于他的迟疑,微微抬起上身贴近他。清香随着温热的气息洒在少年的脖颈间,带来一阵避无可避的酥麻:   “睁开眼,看着我。”   枢玉不会违抗他的命令,无论他要他做什么,他都会顺从。   于是他颤动着双睫,缓缓张开双眼。垂头望进那双令人沉沦的眸子,眼角忍不住泛起一丝酸楚。   他放肆地,痴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指尖颤动着拂过他的眉梢眼角,唇瓣颤抖:   “主人...”   ------------------------------------------------------   谢微楼低头看着枢玉。   对方蜷缩在自己脚边,单薄的单衣零乱地散开,毫无保留地露出下面那一片光洁的胸腹。   发带软在一旁,如墨的青丝散落在雪色的地面上。   他躺在玄衣之上,双眼无神地睁着,玉色的面上突兀地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谢微楼的目光投向窗外,落在瀑布之下那片幽蓝色的花海上。   那岸边生着一片“入梦”。   这种花只在每年白露前的午夜盛开,幽蓝色盈满月华殿后山的每一个角落,不小心吸入花粉的人都会陷入幻觉。   幻觉中,他们会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或物,或者实现了什么现实中实现不了,却又心心念念的事。   他的目光从枢玉的面上划过。   这化形不过半年,一向无欲无求的小偶,心里也会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吗?   脚下的人额角已经泛上点点细珠,他的手紧紧握着,被绷带缠满的手指已然渗出点点血色。   谢微楼俯下身,拾起他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强迫他摊开手掌。   玉偶原本细腻手掌间全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一道道纵横交错,有深有浅,有的至今未愈合,还渗着丝丝血迹。   无一例外,都是方才磨剑时弄出的伤痕。   谢微楼忍不住蹙眉,那把弟子剑只不过是自己随手扔给他的,何必费劲心思这般爱护。   真是傻的可以。   他放开他的手掌,修长的指尖轻轻地点在其额前的朱砂痣上。随着灵力汇入,如山涧寒泉般的声音自玉偶脑中响起:   “醒醒。”   下一刻,已经陷入半昏迷,眼神迷离的小偶,像是被一道惊雷击中般猛地睁开眼。   谢微楼清冷的瞳光映入其中,瞬间将覆盖在其眸子上那层恍惚迷茫之色驱散的一干二净。   少年猛地从地上弹起身子,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颊两侧。   他仓皇地仰首,浑身如同被水浸湿,模样迷茫又失措,就好像一只在猎人的注视下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小兽。   谢微楼一双幽黑的眸子垂落,目光比如水的月光还要寒凉几分。   少年在他的目光下浑身一抖,双腿一软,深深地跪下去。   谢微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问他看到了什么人,也没有问他梦到了什么。   他只是微动指尖,淡紫色的床帐无声垂落,阻隔了外面的景象。   也阻隔了少年无措的目光。 第19章   次日清晨,谢微楼挑开床帐,目光落在跪在玉台下的少年身上。   仅仅是片刻,他便移开了目光。   银色的软袍松松散散罩上身,谢微楼坐到窗边的案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茶水如银线落入茶杯,热气袅袅升起,淡淡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玄衣少年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跪在地上。   谢微楼注视着窗外。   若不是昨晚枢玉不小心吸食了入梦的花粉,自己当真没发现他还有这般心思。   自己从问道开始便斩断了情缘,所修的法门自然也要他摒弃欲念,故而几百年过去,他一直都孤身一人无欲无求。   是他先入为主,认为枢玉理应与自己一样。   谢微楼端起茶杯放到唇边。   仙偶生来没有情感,终其一生都只是会服从主人命令。   但是仙偶和仙偶之间会不会产生情感,谢微楼不清楚。   倒是妙音先前与他说过,最近枢玉每天都会去弟子居找一个叫流苏的仙偶。并且几天前他还和叶光霁的小弟子,那个叫褚凌的弟子来往密切。   难不成让他去弟子居学习几个月,这小偶就有心念的人了?   谢微楼的视线投向窗外的云海。   月华殿孤冷,比不上弟子居热闹,除了自己,恐怕没人愿意在这里久留。   虽然枢玉是自己雕琢出来的,可是自己也不该不顾他的意愿,强行让他留在这里。   接下来的几天,谢微楼像是刻意与枢玉保持着距离,再未让他服侍在侧。   他不在的时候,玉偶像以往一样待在月华殿里,他低着头仔细地将玉台收拾整齐。   下一刻,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玉枕上。然后他伸出手,从上面轻轻拾起一根乌黑的长发。   那根头发还带着光泽,孤零零地躺在床铺间,突兀非常。   他每日替主人收拾床铺,却从来没有见过主人落过头发。主人已经修成了仙体,不会生病,也不会衰老。   枢玉盯着那根长发,心里升起一丝他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不安。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将那根长发放在其上,然后呆愣地盯着那根黑发看了许久,直到一个懒散的声音从脑中响起:   “来炼器阁找本尊。”   枢玉手一抖,差点把帕子掉落在地,他急忙将帕子叠好,小心翼翼地收入怀里。   ...   灵境山百炼峰。   整个山头宛如被一把巨大的斧头削去,原本完整的山体像是一个被枭首的巨人,被硬生生地改变了模样。   一座巨大,古老的炉鼎倾斜着嵌入山头,半边身子如同与山体血脉相连般深深嵌入其中,炉鼎的纹路与山体的脉络已然浑然一体。   而炉鼎的另外半边则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外,云气悠然萦绕在鼎身,鼎口似一只没有眼珠的巨眼,默然注视着苍穹。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坐在一柄巨大的飞剑之上,粉衣如盛开的桃花,双髻似灵动的缎带在身后飞舞。   她悬在鼎口附近,相比那巨大的犹如山头的古鼎,她的身形几乎看不见。此时她双指并拢,清亮的眼眸注视着巨大的炉鼎,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她的声音,鼎内最深处忽然传出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轰鸣声,在山间回荡久久不绝,整个山体也随之颤了颤。   炉鼎口处猛然间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山头。   紧接着,一柄剑从鼎中破空而起,带着凌厉的气势,如闪电般划过天际,仿佛有生命一般径直朝着粉衣少女飞去。   少女微微抬手,那剑稍依旧带着火气的剑便稳稳地落在她的手中。   她握住剑柄,手指拂过颤动的剑身,脆声道:“此剑三尺一寸,名曰灵韵,在剑柄中注入剑士的鲜血,便可与剑意相通,不需灵力驱使,便可随主人心意斩空破敌。”   说罢她松开手,随意一抛,那剑便如飞鸟落地,稳稳地悬在离地三尺的地方,散发着青色的光芒。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一群飞鸟贯空而去。   第二柄剑自剑炉之内疾驰呼啸飞来。   少女迅速伸出手接过剑,屈指在玄色的剑身上轻轻一弹,长剑发出一声清吟在天地间回荡不息:“此剑长约三尺,名曰雾影,剑身为乌泽玉所铸,可以驱散一切毒障。”   她低头朝下看了看。   整个炼器阁元婴以上的弟子全部站在剑炉附近的空地上。   这些弟子皆为器修,任何一个离开灵境山,都会被仙门百家尊为上师恭恭敬敬请回宗门。   但是他们此时全部恭恭敬敬等着一个人开口。   原因无他,今日一早不知哪股风将百年不出月华殿的那位吹到了炼器阁。   一向贪睡的祝斐也一个激灵,把所有元婴以上的弟子都叫了过来,百炼峰的锻剑声一天都没停。   那人一身再随意不过的白袍,此时坐在剑炉一旁的亭子里,手上茶盏中的白气未消。   亭子外数十把散发着不同颜色的灵剑如同有生命一般悬立在半空,接受着男人审视的目光。   这些剑每一把都是在剑炉中锻炼近百年的绝世,任何一把放在外面都会成为兵器榜上有名的神兵。   祝斐也驱使身下巨剑稳稳落在亭子附近,手指一扬,两把新出世的灵剑有生命般飞了过来。   她笑嘻嘻道:“尊上,这两把你看如何?”   谢微楼连看都没看她手里新煅出来的两把剑,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废铁。”   炼器阁阁主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   这三界中敢当着她这天下第一铸剑师说出这两个字,她还不敢掀了他天灵盖的,也就只有这个人了。   每一把从她手上锻出的剑,只要出世,便会引得世人争得头破血流。   结果竟被此人贬的一文不值?!   祝斐也用尽了平生所有耐心强撑着面上的假笑:“那尊上到底想要一把什么剑,不如属下按您吩咐炼一把好了。”   谢微楼没说话,他的目光在面前几十把神兵中掠过,却没有停在任何一把上。   正在这时,一阵繁乱的脚步声从炼器阁门口传来。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向来人投去目光,一个身着玄色弟子服的少年气喘吁吁站在门口。   他身姿英挺,黑发黑裳,肤白如玉,俊秀的眉眼间有一颗殷红的小痣。   “你来的正好。”谢微楼点了点面前的石桌,“过来。”   枢玉顾不得擦额角的汗,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默默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亭子前数十把闪着寒光的神锋上,竟是再也移不开。   谢微楼朝着那些剑轻轻扬了下下巴:   “有喜欢的吗。” 第20章   祝斐也眉头拧作一团。   自己这些放在下界能被各大宗门抢破头的灵剑,竟然还得让一个小小的仙偶挑选?!   不过她敢怒不敢言,只希望赶紧将这尊佛送走。   枢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神兵,他的目光清亮,眸色漂亮的似松墨。   手指却始终无意识握紧腰间那把被他保养的极好的弟子剑。   片刻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谢微楼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自己亲手捏出来的人,果然和他有同样的眼光,也看不上这些破铜烂铁。   下一刻,只见枢玉从储物袋里拿出纸笔,低头很认真地写道:【主人,这些剑太名贵了,枢玉配不上。】   “...”   谢微楼径直转向祝斐也:“剑炉近百年来,还出了什么名品?”   祝斐也一脸难色,额角发丝都翘了几根:“尊上,这些都是剑炉百年以来炼出的最上乘的灵剑。”   想当年叶光霁想花重金买这批灵剑,她都没舍得卖给他。   谢微楼抬眼看向剑炉:“还有一把。”   闻言祝斐也眉头轻蹙,其余炼器阁的弟子都不解地互相对视一眼。   谢微楼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面上。   随着茶盏底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悠悠站起身。   垂落的雪袖下微光闪烁。   一阵无法言喻的威压笼罩百炼峰顶,山侧终年不息的风竟然逐渐平息下来。   祝斐也心中弥漫着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她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忍不住轻呼一声:“尊上,您莫不是要——”   谢微楼的目光锁住那深深嵌入山体的巨大剑炉。   他袍袖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淡紫色的光芒在指尖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众人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仿佛感受到了谢微楼的目光,剑炉的炉身竟然开始如同一个畏惧至极的孩童般,微微颤抖起来。   起初只是轻微的晃动,随后逐渐加剧,炉身上的古老纹路不断闪烁,整个剑炉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   紧接着,随着那剧烈的颤动,剑炉外壁竟然开始出现条条裂纹。   那些裂纹如疯狂蔓延的藤蔓,以惊人的速度在剑炉表面扩散开来。   裂纹中隐隐透出幽蓝色的光芒,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从剑炉内部喷涌而出。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百炼峰开始痛苦地呻吟。   山峰剧烈颤动,石块如暴雨般簌簌落下,扬起一片遮天蔽日的尘埃。   祝斐也眼前一黑:“尊上,那把剑不能动!剑炉会——”   她的话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   随着那巨大的声响,百炼峰峰顶上宛如升起一轮蓝色的太阳。   一把通体发着幽蓝色光芒的神锋穿破炉鼎,龙吟声直上九霄。   地面上那些灵剑全部轻轻颤抖起来,这些不可一世的神锋竟然都在这蓝色的剑光中瑟瑟发抖。   整个剑炉在一瞬间被炸成千百块,碎片如同流星般呼啸着飞向四周。   谢微楼周身浑厚的灵气瞬间迸发而出,如同汹涌的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在灵气的席卷下,那些飞向四周的碎块瞬间化为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抬起头,注视着上空。   祝斐也张大嘴巴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守着这剑炉已有几百年之久,每百年,剑炉中便会锻造出一柄神兵。   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剑炉底部埋着一把旷世神兵。   那把剑已经沉睡了几百年。   正是由于得了它的剑气,投入剑炉的天地灵宝才有机会锻造出剑灵,化成举世难求的神锋。   而那把沉睡在剑炉底部的剑,正是面前的白衣人当年亲手埋在剑炉之下的。   死于此剑下的魔物数不胜数,剑刃上的寒光更是令万千魔物闻风丧胆。   而最有名的一次,便是这把剑在这个人的手里一剑击败了魔尊,击溃数万魔军。   “这把剑的名字叫做‘凌霄’。”   半空中那柄幽蓝色的长剑缓缓下落浮在谢微楼的面前。   他注视着长剑伸出手:“是本尊的师尊亲手铸造。”   谢微楼手腕翻转,雪白色的剑柄朝向枢玉。   他抬起眼,偶人的面庞在长剑幽蓝色光芒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   “现在,本尊把它送给你。”   ----------------   “百炼峰出大事了,尊上一指击碎了万剑炉,差点把山劈了!”   “那剑炉是借着尊上的化神期雷劫而生,若是修好怕是需要好长时间,炼器阁的弟子已经嚎啕三天了。”   “啧啧,不过最惨的是司剑阁的弟子,那些剑都是他们付了定金的,按照祝阁主的性情,肯定不会退给他们...”   “尊上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   “不是发脾气,尊上是为了将压在剑炉下面的凌霄放出来。”   “凌霄?听说当年凌霄一剑刺穿魔尊盛无极的心脏,沾染了魔气,被尊上葬在百炼峰下了。”   “剑炉中最近几百年出的那些神兵都是得了凌霄的剑意而生的,所以才那般凌厉。”   “可是尊上已经将凌霄葬在剑炉下几百年,为何突然挖出来?”   “因为他把凌霄给了那个仙偶!”   “什么?!”   ...   內務司的妙音听完弟子汇报了整个事情经过,微微变了脸色:“尊上现在在何处?”   “回司主,尊上已经带着那个叫枢玉的人偶回了月华殿。现在祝阁主因为不退还定金的事,和叶阁主吵翻了天,司主你看...”   一早上收到几百个传音,妙音顿时觉得心力交瘁。   先前尊上捏了人偶的事就已经在三界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辟了谣,结果尊上又...   凌霄,那可是尊上昔年云游四海时,身上所带的唯一一件东西。   受到尊上的仙气,早已经有了神识,化出了剑灵。   何况又弑过那么多魔物,甚至饮过魔尊的血液,又岂是一个刚刚化形的小仙偶能够驾驭的?   她忍不住想,枢玉真的如尊上所说的那般,只是个陪他解闷的仙偶那般简单吗?   尊上,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21章   “尊上...净律司执法堂的所有长老都在外面请见,尊上可要...”   “不见。”   简单的两个字后,谢微楼掐断了传音,将整个月华殿布下结界。   他慵懒地往后靠在软榻之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榻边,另一只手则拿起面前案上泛着淡绯色的琉璃盏。   他的目光越过琉璃盏晶莹剔透的杯沿,落在了自从进殿便低着头跪着的人偶身上。   人偶一如往常,安静地跪在那里,面前的地上还放着那把举世无双的 “凌霄”。   剑身上的幽蓝色光芒与琉璃盏的淡绯色交相辉映在谢微楼深邃的瞳孔中。   谢微楼微微眯起眼睛:“你跪着做什么?”   人偶深深埋首,伏在地上一字一字写道:【主人,枢玉配不上凌霄,请主人收回。】   谢微楼冷哼了一声,目光落在还别在他腰上的那把弟子剑上。   他手指微微抬起。   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那把剑瞬间挣脱了剑鞘的束缚,直直飞到了他的手中。   跪着的人急忙抬起头。   谢微楼没有理会他焦灼的目光,五指微屈,单薄的剑身在他的掌心不停地颤动,瞬间化为灰烬,如尘埃般飘散在空中。   枢玉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谢微楼脚下的一片尘埃。   谢微楼看着他这副卑微无措的模样,眉间泛起一丝不悦:“本尊先前教你的都会了吗?”   枢玉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练给本尊看。”   玉偶垂头看向那柄如其名般的银白色神武,他手指试探着探出,缓缓地握住了凌霄冷玉般的剑柄。   就在手指刚刚触碰到那冰冷剑柄的一刹那,一股磅礴浩瀚的仙力如潮水般从他的掌心汹涌而上,迅速在他的四肢百脉中蔓延开来。   玉偶的身体猛地一震,五指几乎在瞬间便被强力弹开,他死死咬着牙关,这才不至于让剑柄脱手。   那股蓬勃旺盛的力量在他的灵脉中疯狂奔腾,肆意流淌,猛烈冲击着他体内的每一道灵脉。   谢微楼瞥了他一眼:“别抵抗,运转你体内的灵力顺应它。”   枢玉面色苍白,牙齿咬碎下唇。   他依着谢微楼的话从丹府中调动灵力,与那疯狂想要挣脱他的力量相抗。   随着凌霄颤动的声音越来越大,枢玉唇边也溢出了丝丝血迹,他眼中血丝陡生,面上褪去全部血色。   谢微楼端起酒盏,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凌霄乃是旷世神兵,早在他第一次握住剑柄时便认他为主。   虽然他将其送给了枢玉,可是想让凌霄轻易变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放下酒盏。   若是枢玉能得到凌霄的认可,自己便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丝丝缕缕的冰寒如同细密的蛛网一般,悄无声息地漫上枢玉的四肢。   那刺骨的寒冷仿佛无数根细针,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牙齿也不自觉地咬紧。   血气如汹涌的潮水般迅速蔓延至喉头,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枢玉紧紧抿着嘴唇,拼尽全力将那即将喷涌而出的血气强行压下。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拼命调动体内的灵力按照先前谢微楼教导他的方法顺应着那股几乎不可抗拒的剑气。   目光却透过冰冷的幽蓝色光芒,落在面前人的身上。   那人持着酒盏,自始至终都用一种淡漠的目光看着自己。   枢玉的心跳剧烈地跳动着,身体上的痛楚仿若消散一般,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他绝不要让眼前的人失望。   随着一声剑吟,他目光一凛陡然出剑,剑气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在月华殿内荡开。   整个月华殿在这剑气中微微一颤。   那些在黑暗中苦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早已被镌刻在灵魂深处。   如今,这些剑招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自然而然地融合在剑气之中。   少年凭空而立,长发无风而动,玄衣猎猎。   就在方才的瞬间,他竟是接连跃过两个境界,已然踏入众多修士望尘莫及的金丹期。   凌霄的剑气尚未完全收敛,化作点点幽蓝色的光点如同汹涌的浪潮在他周围涌动。   此时枢玉早已不再是刚化形时那般脆弱模样。   他就和历代出类拔萃的灵境弟子一样,是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的少年郎。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谢微楼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枢玉周身的灵脉。   枢玉是先天的灵体,随时随地都可以从天地间汲取灵气,不需要像修士那般苦修百年千年。   再配上自己给他的这副为剑而生的身体...很快,他就会是三界中最出色的剑修之一。   “现在你已经是金丹期了。”谢微楼淡漠地开口,“以后便不需要待在月华殿了。”   玉偶不解地抬起头。   谢微楼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从明日起,你想去弟子居,还是剑阁,或是下山历练,本尊都不会过问。”   他顿了顿:“如果你不愿意待在月华殿了,也可以离开。”   他话音刚落,就见玉偶猛地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掏出纸笔飞快地写道:【主人,枢玉做错了什么?】   谢微楼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枢玉是您的剑侍,请让枢玉留下来服侍主人。】   谢微楼看着他过于急促而杂乱的字体,声音冷了几分:“本尊对外的确称你是本尊的剑侍。但难不成你就真的甘愿在月华殿一辈子做个侍从?”   枢玉怔愣着抬头。   那日在月华殿偷听到的话至今仍被他镌刻在心底。   只有修为能和主人匹敌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主人的道侣,才有资格留在主人身边。   他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仙偶,主人总会有不需要他的时候...   可偏偏...   谢微楼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什丢给他:“这个你收好,明天你便跟着剑阁弟子一起修行。”   枢玉伸手接过,那物什入手冰凉,是一块如同镜面一般光滑的玉扣。   他将玉扣紧紧攥在掌心里,向来没有波澜的唇线微微颤动。   最终,他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仅仅使唇角扬起了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浅浅的弧度如同风中摇曳的微弱烛光,稍纵即逝。   胸腔里的心脏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向来静如止水的瞳孔,仿佛融化了的湖面,荡漾出层层波澜。   他紧紧闭上双眼,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那两个字。   即使他依旧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他的内心深处燃烧着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渴望——   他渴望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第22章   次日午后,谢微楼醒来的时候,月华殿已经没有枢玉的影子了。   旁边的玉桌上照旧放着银质的点心匣子,放在谢微楼伸手便能拿到的地方。   各种新鲜的点心都已经分类摆放其中。   谢微楼伸手捻了一块,玉色指尖捻着那奶色的酥皮点心,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吸引人。   灵境山诸人的传音照旧在他醒的那一刻准时到来。   叶光霁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轻松愉快:“枢玉已经随剑阁弟子们一起去试炼幻境修行了。尊上尽管放心,过段时日一定完完整整地把人给您送回来。”   “...”   谢微楼掐了传音。   “尊上...”   下一刻,妙音有些发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微楼这次没掐断,不过也没有应声。   沉默了一下,那边硬着头皮继续道:“几位长老说,赐剑一事兹事重大,尊上突然将凌霄从剑炉下取出,恐怕会引起其他弟子或是宗门的不满。”   “几个执法堂的长老率领执法堂的弟子正在广场争论不休。”   执法堂隶属于三司中的戒律司,平日里专门监督仙尊的一言一行,有哪些尊上考虑欠周全的地方,执法堂便要去“劝谏”。   往常各代仙尊皆是对执法堂恭敬有加,唯独谢微楼横空出世后,不仅没收敛性子,甚至越发我行我素。   “就算尊上真的要收徒,也绝不可收一个小小的仙偶,传出去岂不是让灵境山被人嘲笑?”   “仙界还没有敢嘲笑尊上的人。”妙音淡淡开口,“何况收徒,赐剑都是尊上自己的事,诸位长老何必大动肝火?”   “那怎么行?!尊上的一言一行仙界都有几千双眼睛盯着呢,像收徒,或是选择道侣这些事,就算尊上也不能擅自做主!”   有人冷哼一声:“上次尊上私自捏了那仙偶的时候,我等就说此举不妥。都是那仙偶乱了尊上的道心...当时我们就应该坚持让尊上把那仙偶送出灵境山...”   “尊上若真是将凌霄给了那仙偶,就必须再收几个其他世家的子弟做徒弟,这样才显得尊上的一视同仁...”   “妙音。”   一个声音忽然自纷杂声中响起,糟乱的人群瞬间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谢微楼闲散的声音传来:“你与他们说,谁若是不满可以直接来月华殿当面跟本尊说。”   妙音回了个“是”,接着笑吟吟地看着面前几个执法堂的长老:“诸位长老,尊上的话刚才都听清了吧?若是谁有异议就请直接上月华殿吧。”   “当面”两个字一出,方才还争吵激烈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一人敢站出来。   妙音在心里冷笑,面上依旧是一副笑模样:“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还是莫要去打扰尊上了。”   ...   解决完麻烦,谢微楼站起身。   窗户无声地朝两边打开,窗外无风,苍穹万里无云。   日光透过云层倾斜进他的眼中。   云海之上,无数金色的丝线交织,所及之处,泛起粼粼波光。   云层在日光的映照下,闪耀着暖金色的光晕,日光与云海交融着连绵起伏。   风带起谢微楼的发梢,他微微眯起眼,眼角余光处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他抬起头。   一片不知何处飘来的羽毛,顺着风飘飘荡荡,正好落在他的窗前。   谢微楼看向那片羽毛。   那羽毛通体金黄,似是由最纯粹的流金铸就,尾端如燃烧的烈焰般的鲜红,红与金恰到好处的相互交融。   这片羽毛只在他的窗口短暂停留了片刻,便随着迟来的微风轻轻颤动,顺着风的方向渐渐飘远。   皓日西沉,银月当空。   天阶夜色凉如水。   月华殿寂静无声,往日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便被枢玉点燃的烛火,此时却皆是冷冰冰地坐落在烛台上。   谢微楼无声地坐在黑暗而冰冷的月华殿里。这些日子丹府之中的仙力流逝得越发厉害,尤其是在召出凌霄以后,他便觉得四肢疲乏,愈发嗜睡。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入了夜的月华殿被烛光点亮。   习惯了一回到月华殿,枢玉便乖顺地上前接过他的仙袍,或者捧着点心匣子期待地看着他。   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谢微楼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什,那是一个如镜面般明透的玉扣,与先前给枢玉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着镜面般光滑的玉石。   嵌在这上面的石头叫做孪镜,是一对天生的灵石,雕琢成玉扣后两人分别持有一块,其中一方便可以透过孪镜看到另一方所在的位置。   指腹轻轻摩挲着玉石光滑的表面,仙力闪烁着注入其内,坚硬的玉石表面忽然变得亮如银面。   片刻后,里面出现了枢玉的影子。   他依旧如往常那般穿着玄色的衣袍,凌霄被他收进银色的剑鞘寸步不离地挂在腰间。   几个剑阁的弟子站在他的旁边,看样子他们是在剑阁的某个幻境里试炼。   那个叫褚凌的弟子与他有说有笑,枢玉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或是摇摇头。   谢微楼注视着孪镜中的画面。   虽然枢玉的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可不知为何,谢微楼觉得他跟这些剑阁弟子在一起时,比跟自己在一起时轻松许多。   他的眼睛不再是空洞无物,而是带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谢微楼收了灵力,玉扣中的画面也随之消失。   月华殿孤冷,他独自一人守了几百年心中也不曾动摇分毫,可此刻他却有些厌倦这冷清的长夜了。   他将玉扣重新收回到袖子里,手探向桌边放酒的小案,结果却摸了个空。   谢微楼这才想起,以前案头的琉璃樽都是妙音负责更换的,后来便交代给了枢玉。   枢玉此时已经不在月华殿了,自然没有人给他注满酒樽。   月华殿的地下有一个酒窖,里面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酒。谢微楼游荡在层层酒架之间,对这些千金难得的佳酿没有看上一眼。   他径直走到酒窖最里面一个隐藏在黑暗里的角落,那里有一扇只能供一人侧身进入的小门。   门后面,只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整齐摆放着三个琉璃樽。前两个已然空了,只剩下放在最里面的一个,盛放着鲜血般的酒水立在架子上。   谢微楼朝着最里面那个琉璃樽抬起指尖,琉璃樽仿佛有了意识从架子上腾空而起,朝着他飞来。   就在这时,心口处毫无征兆地突然迸发出一阵如绞般的剧痛,仿佛有一道尖锐的利刺,瞬间贯透了谢微楼的胸膛。   指尖原本汇聚的灵力猛地消散开来。   “啪” 的一声脆响,琉璃樽坠落在地四分五裂,殷红如血的酒水飞溅上他雪白的长袍,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这瞬息间,心口处的剧痛像一只嗜血的野兽,疯狂地啃噬着谢微楼的心脏。   血色翻涌而上,他死死抿住唇,方才将那几乎肆意涌出的腥味吞回去。   谢微楼勉强扶着架子稳住身形。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袍边散落的点点殷红酒色,心中一沉。 第23章   便是在这须臾间,丹府间充沛的灵力如同潮水一般急速退去,整个丹府竟已完全干涸。   谢微楼脸色微沉,转身抬步离开。   然而下一刻,心口处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加剧的疼痛顿时吞噬了他所有力气。   随着架子碎裂的声音,怀中玉扣“叮”的一声坠入殷红的酒液。   谢微楼紧抿着唇,勉强抬手用颤抖的指尖凝成一丝灵力。这丝灵力只够他捏一个传音诀,也耗尽了他此刻几乎所剩无几的灵力。   然而他盯着那丝灵力,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就在这犹豫的瞬间,清明的眸子已然完全被猩红占据。   熟悉而冰冷的浓郁阴影从瞳孔边缘逐渐向中心扩散,最终吞噬了瞳光,指尖凝起的灵力也瞬间消散。   他微垂下头,血色中苍白的玉扣倒映着一双彻底被近墨的腥色占据的眼睛。   谢微楼睁着眼站在黑暗中,听着属于自己的粗重喘息在耳边回响。   在几乎耗尽力气的剧痛中,他慢慢弯下身子,苍白的手指摸索着拾起地上残留着酒液的琉璃碎片。   碎裂的琉璃划破唇瓣,喉头滚动着将仅剩的一点酒液伴着鲜血尽数吞下。   心脏处剧烈的抽痛在酒液滚落喉头的瞬间稍稍平复了些。   下一刻,指间的琉璃跌落。   他闭上眼,身体无声地向前摔倒在碎片之上,乌发散落一地,殷红的液体瞬间染红如雪的长袍。   ------------------------------------------------------   司剑阁百折境。   血色的天空伏在众人头顶,腥甜浓腻的血腥味自四面八方聚拢。   地上到处都是妖兽的断肢,白衣佩剑的少年们便立在这片暗红之上。   “褚师兄。”一个剑阁弟子收起剑走到正在擦拭剑刃的褚凌面前。   “按地图所示,再往前走就是妖兽群栖息的地方,等找到它们的头领斩杀,我们就可以开启下一关了。”   百折境是剑阁专门用来给弟子实战练习用的,里面关着的妖兽和鬼魅妖邪都是从其他地方捕捉过来的。   等到弟子们顺利通过试炼,才算有了下山伏魔的资格。   弟子跃跃欲试:“褚师兄,这次还是由我们来布阵,由师兄来了断妖兽的头目如何?”   褚凌兴致勃勃,眼眸中闪烁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他正要应声,但是一想到进入幻境前叶光霁的吩咐,他又闭了嘴,转头去寻枢玉的影子。   不出所料,仙偶穿着和众人完全相反的一身玄衣,正安静地站在远离人群的一侧。   “枢玉,快过来!”   褚凌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他手指着不远处狂躁的妖兽群:“等会我们将这群低阶妖兽逼到悬崖边围剿,趁乱把它们的头儿逼出来。”   “我们来维持阵法,你记得一定要看准时机杀了妖兽的头目,我们就能破了这个幻境!”   一旁的弟子惊讶道:“褚师兄,还是你来吧,这群妖兽的头目至少是个两阶...他一个仙偶能行吗...”   褚凌皱了皱眉:“你懂什么。”   那人默默闭上嘴,但还是朝枢玉看了一眼,一脸不相信。   这个仙偶便是尊上那个一直饱受众人议论的剑侍。   自从阁主将他送过来和剑阁弟子一起修炼后,他就没说过一句话,大家试炼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剑阁弟子们无一例外都是各大家族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眼见这么一个伺候人的小偶和他们一起修炼,心中多有不满。   枢玉仿若根本没有察觉他们的目光,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凌霄,从剑柄处传来的凉意贴合着他的掌心。   腰间忽然一阵颤动。   枢玉低下头,主人临行时给他的那枚光滑如镜的玉扣安静地垂在腰侧。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玉扣,有些出神地想,也不知道主人现在在做什么。   褚凌高声道:“大家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我就点燃引妖符了!”   众弟子纷纷附和没问题。   一声咆哮过后,幻境的地面开始颤抖,尽头的密林处一大群妖兽狂乱地冲了出来。   褚凌丝毫不慌乱,有条不紊指挥到:“布阵,快点!”   其余剑阁弟子按照先前训练的各自守着一个方位,凌厉的剑气组成一个硕大的剑阵,凡是撞上的妖兽全部在瞬间灰飞烟灭。   等到妖兽死的差不多的时候,一阵更加愤怒的咆哮声从密林尽头传出来。   枢玉注视着前方,银白色的剑鞘下,幽蓝色的剑光溢出。   寒光带着凌厉的气势瞬间在幻境中荡开,仿若能将世间万物尽皆湮灭。   剑光所至,空气似乎都被切割开来,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强大的剑气如汹涌的波涛,向四周扩散,让人胆战心惊。   剑阵中的妖兽再凌霄的剑气下毫无还手之力,纷纷化为血沫。   “噗通” 一声沉重的响声,一颗毛发虬乱的硕大的头颅砸在地面上,腥臭的血液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地面。   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众弟子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玄衣少年。   枢玉神色依旧淡淡的,他低下头将凌霄收入剑鞘,眼眸中依旧没有丝毫波澜。   就在这时,玉扣中忽然迸发出一道红光,方才消失的颤动忽然变得更加剧烈。   枢玉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伸手轻轻握住玉扣,心中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却见如明镜般的玉面一闪而过一双被血色浸染的眸子。   枢玉的心脏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住,狠狠一痛。   他怔怔地看着玉扣,丝毫没有察觉伴着大地的震颤,一声狂暴的怒吼由远及近,震得人耳膜生疼。   他听到不远处褚凌的惊呼:“喂!小心!还有一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头顶呼啸的风席卷着浓重的血腥味几乎瞬间便近在咫尺。   枢玉感受到左肩处忽地传来一阵突兀至极的剧痛。那疼痛似利刃刺入骨髓,令他瞬间麻木。   凌霄的剑光乍现,顷刻间便将妖兽击飞出去。   枢玉的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身体朝后飞去重重地摔落在地,扬起一片尘埃。   褚凌脸上一白,赶紧撤了剑阵,抽剑干净利落地斩了在地上痛苦翻滚的妖兽的头颅。   他立刻朝着枢玉奔过去,却见后者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赶紧把伤药拿过来!”   他一脸急色看着枢玉:“我忘了跟你说,这妖兽首领是双生兽,你——”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枢玉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身,肩头的衣袍撕裂,殷红的鲜血不断滴落在地。   他面色苍白如纸,紧紧咬着牙,推开众人扶他的手,踉跄着转身朝秘境出口奔去。 第24章   谢微楼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   四肢冰凉,指间被细碎的琉璃片划破的伤痕隐隐作痛。   丹府之内此时空空如也,原本充沛的,浩如瀚海的灵力就如同被吸干了一般荡然无存。   他一动不动,浓郁得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始终沉沉地覆在眼前。   半晌后,感觉到四肢恢复了些气力,他勉强撑起身子,手掌压在身下的琉璃碎片上,发出一阵刺痛。   他摸索着,扶着旁边的架子撑起身体,落脚时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棉花上,就这样走到酒窖门口短短几步距离,他竟是出了一身薄汗。   就在他站住休息之时,月华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微楼心中猛地一跳。   那脚步声听起来十分急促,一深一浅且步伐紊乱,以至于他一时难以判断来者是谁。   是谁这么大胆,这个时辰敢擅自闯入月华殿?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整个灵境山只有他的玉偶一个人可以随意进出月华殿。   谢微楼刚刚回神,就听到面前内殿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扶着门框的手一紧,听着那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   此时他浑身狼狈,发丝散乱,连外袍都没有穿,袍角处更是沾满了殷红。   谢微楼张了张嘴,喉咙中犹如被火灼烧过一般,沙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唇间吐出:“...你回来做什么?”   面前一片寂静。   谢微楼目不能视,深陷在一片令人恼怒的黑暗中。   他指节发白,心底忍不住升起一丝怒意,哑着嗓子道:“本尊不记得让你回...”   话音未落,一股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   谢微楼一怔,身侧一暖,瘫软无力的身体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扶起。   他顿时大怒,用力抽出手,但是此时从指尖到胳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身侧的人被他甩开,接着迟疑了一下,再次扶了上来。   “...”   谢微楼朝向身侧的方向仰起头。   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然而他却敏锐地捕捉到身侧之人那一直未曾停歇、仿若汹涌暗流般的灵力波动。   枢玉一向听从自己的命令,怎么今日这般放肆?   他正想冷声让他出去,忽然右手被轻轻拉起。   掌心传来轻微的触感,身边的人在他掌心小心地写就几个字:【主人,枢玉扶您回去。】   “...”   谢微楼冷声道:“本尊不需要,回你的剑阁去。”   说罢他再次将搀扶着自己的手甩开,抬脚便向前迈去。   没走两步,脚尖便狠狠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疼得他脸上一白,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踉跄起来,险些直直摔倒在地。   身后的人慌乱地再次扶了上来,这回他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不管谢微楼说什么都不敢松手了。   便是这片刻功夫,谢微楼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力消散全无。   他面色苍白,脸色阴沉。暗忖着自己这辈子何曾有过如此不堪的境遇,偏生这般狼狈模样毫无保留地落入他人眼中。   即便这人是自己亲手创造的仙偶,他也无法接受。   于是他僵直地定在原地,心中纠结万分。   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可是又怕撞到什么东西;想要开口,又觉太过丢脸。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只能尴尬地在原地杵着。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身侧之人再次轻柔地执起他的手。   掌心的触感传来,是身侧的人一笔一划认真书写:【枢玉是主人的仙偶。】   “...”   谢微楼微微仰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心想,枢玉终究只是一个仙偶,他诞生在自己的手上,即便目睹了自己这般窘态,也不会有向外吐露只言片语。   想到此处,他那原本紧绷的神情稍稍舒缓,缓缓抬了抬手,喉咙里挤出几分沙哑的嗓音:“扶本尊回去。”   得了命令,玉偶立马殷勤地贴了上来。   等到谢微楼浑身清理干净,懒懒地躺下后,玉偶又像往常那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默默注视着他。   此时榻上的人面上虽然一如往常的淡漠,可是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倦怠,脸色也淡了几分。   枢玉想起昨晚那一闪而过的眸子,还有酒窖里碎落一地的琉璃片。   他垂下眼睫,放在腿上的手默默攥紧了。   谢微楼面无表情地平躺着,耳边隐约能听到仙偶平缓的呼吸。   即使看不到,谢微楼也能猜到,玉偶一定正在用那双透黑的眼睛看着自己。   于是他继续冷着脸:“本尊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什么好看的。”   盯着他的那两道炙热的视线默不作声地移开了。   谢微楼这才惬意地合上眼,等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黑雾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丁香色的帷幔上。   他手指抽动了一下,撑着身体起身。   身上的衣物已然被更换过,浑身上下干爽无比,就连发丝也全部被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下意识朝旁边看去,却意外发现一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玄衣少年。   腰间悬挂着银光闪烁的凌霄,黑色长靴则紧贴着修长的小腿,头靠在椅背上,呼吸平缓地安睡着。   看他这副打扮,好像是从剑阁的幻境里出来的。   自己睡了多久?他怎么还没回剑阁?   谢微楼又皱着眉打量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的左肩的位置。   此时,他左肩处的衣料十分突兀地被撕裂了。   因为长时间没有清理伤口,破碎的衣物边缘都已经呈现出一种干涸的暗红色。   区区一个幻境,就搞成这副狼狈样子?   谢微楼叫醒他:“你的肩膀怎么了?”   枢玉从睡意中睁开眼,眼见面前的人已经醒了,忙坐直身子,迟疑了一下伸手比划:【不小心被幻境里的妖兽伤到了。】   谢微楼冷哼一声:“笨。”   他从枢玉身上移开目光:“你受了伤不直接去灵枢阁,跑到月华殿做什么?”   玉偶无声张口,用手比划着:【我想来看看主人...】   不等谢微楼开口,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肩:【肩膀很疼。】   此时他肩头伤口处的布料□□涸的血迹凝在了皮肤上,衣衫处被洇出浓重的一团暗色。   谢微楼眉头皱成一团。   他此时半分灵力都使不出来,压根没办法帮他疗伤。   正想再次开口赶他去灵枢阁,却见小偶低头,从怀里的储物袋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   接着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有些蹒跚地走到床边跪下,然后将那瓷瓶递到谢微楼眼前,仰起头乖顺地看着他。   谢微楼看了看他手里的药瓶,又看了看他期待的目光,竟是在这连表情都做不出的小偶脸上看出了“恃宠而骄”这四个字:   难道要本尊屈尊纡贵,亲自给他上药不成? 第25章   他此时整个人状态极差,体内的灵力枯竭殆尽,整个人疲惫不堪。   此刻满心只想着尽快将枢玉给打发走,也好让自己有时间来缓一缓这糟糕的状况。   于是,谢微楼强打起精神,声音带着几分不耐:“你去灵枢阁,让那里的弟子帮你疗伤。”   枢玉闻言,清澈的眼眸眨了眨。   随后,他听话地站起身来,然后低着头往外走去。   谢微楼默默舒出一口气,他微微阖上眼,打算休憩一番,可就在这时,他的鼻尖却突兀地捕捉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再度睁眼,就瞧见那正往殿门口走去的小偶,步履蹒跚得厉害。   每迈出一步都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便会重重地摔倒在地。   而在他的后背左肩处,玄色的衣衫此刻已被洇出了浓重的一团暗色。   那暗色如同一团浓重的阴霾,正不断地蔓延扩散着。   谢微楼眉头一紧:“回来。”   小偶的脚步微顿,接着慢悠悠转过身,面色比方才淡了几分。他回身重新走回玉台边,沉默着在地上跪下。   谢微楼不禁皱起眉头:“衣服脱了。”   枢玉站在那儿,指尖伸了出去犹犹豫豫地搭在了腰带之上,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举动。   谢微楼抬眼,语气不咸不淡:“不是要本尊伺候你么,还不快点。”   枢玉动作顿了顿,这才快速地将身上的衣物除去,原本被衣衫遮掩的左肩头暴露无遗。   其上赫然呈现出三条长长的伤痕,仿若狰狞的蜈蚣,蜿蜒着趴在肩头。   妖兽爪上的毒会刺激伤口迟迟无法愈合,所以此时伤口处还在缓缓渗着鲜血。   殷红的血液顺着肌肤缓缓滑落,顺着他如玉的脊背缓缓淌下,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   谢微楼额角突突直跳,他这伤口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裂了?   他拿起瓷瓶小心翼翼地将药粉缓缓撒在枢玉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   然而他着实对这种伺候人的行为极为陌生,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起,原本灵活的手指此刻也变得无比僵硬。   随着手上动作的进行,他呼吸的节奏也逐渐慢了下来。   温热的呼吸拂过玉偶耳边的鬓发,垂落的发丝触碰到他光裸的肩头,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拂过肩头的伤口。   伤药碰触到伤口的时候,引来小偶光洁皮肤上的一片战栗。谢微楼以为弄疼了他,手下放轻了动作。   面前的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的地毯。   那双漆黑的瞳孔从始至终,其中都未曾出现一丝一毫因身体遭受疼痛而该有的情绪波澜。   相反,在这平静之下,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却如同悄然萌发的野草,自瞳底深处缓缓滋生蔓延开来,以至于躯体都因此而颤抖。   他的面容精致,眼眸乌黑,皮肤白皙,嘴唇没有丝毫的颤动。   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认为这仅仅只是一个没有情感,只会顺从主人的仙偶罢了。   殊不知此时玉偶心跳如擂鼓,方才他为了在主人面前多待一会,不惜撕扯肩头黏着的衣服,任由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   那丝丝缕缕的疼痛明明正从伤口处蔓延开来,可在枢玉的感知里,竟有另外一种别样的感觉比疼痛更为清晰。   那是主人的指腹轻轻触及他皮肤时所传来的酥痒之感。   每一下都如同羽毛轻拂,带着丝丝撩拨人心的痒意,顺着肌肤缓缓蔓延,一点点地钻进心底,让他的心忍不住轻轻颤抖。   这种酥痒的感觉,竟是盖过了伤口本身的疼痛,在他心间肆意地搅动着。   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   主人若是能更用力地抚摸他,那就好了。   ...   “行了。”   谢微楼把手里的药瓶扔到一边,如释重负地陷进柔软的锦缎里。   灵境山上的药都是仙药,涂抹上以后修养一天便会彻底愈合。   枢玉站在原地,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漂亮又干净的眸子同以往一样,专注地看着他,嘴唇微启,似乎想要说什么。   谢微楼知道他想问方才自己失明的事,可此时他只想快点将他打发走,于是面上看似不悦地眯了眯眼:“还不快去?”   果不其然,枢玉合上唇。   他的视线从谢微楼案前掠过,精巧的点心盒子还是满的,但是一直放在案头的酒却没了踪影。   自己前几日离开的时候忘了去取酒,主人是去地窖里取酒的时候不小心摔倒的吗?   谢微楼只喝一种酒,就是红的像血的那种。   以往每次月华殿没有酒的时候,枢玉便会去灵枢阁找素祁阁主去取。   那种酒比最荼靡还要艳,味道却比山巅的初雪还要清冽。   他不小心闻过一次,只觉得肺腑都要被冻僵了。   枢玉抬手比划着:【我这就离开。】   谢微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月华殿门口。正在这时,他余光中忽然出现一片暗色。   窗外原本澄澈如镜,一丝云气都没有的苍穹上,忽然出现一道巨大的阴影。   谢微楼抬头朝天空看去,只见远处灵境山的云海之上,渐渐浮现出一团炙热的颜色。   云气翻涌着朝两侧涌去,一艘巨大的云船破开云层,缓缓驶来。   金色的桅杆高高耸立,在阳光下泛着夺目的颜色,整艘船仿佛一团燃烧着的熊熊烈焰,炽热地灼烧着云海。   周围的空气都在炙烤下翻腾涌动,形成了一个个簇拥着云船的漩涡。   船体通身由赤鳞玉打造而成,如同一片片鲜活的羽毛镶嵌在巨大的船身上。   两只赤色的毕方鸟在云船前方盘旋着,用独腿跳着舞为其引路,赤红的翅膀每扇动一下,便在周围燎出一道烈焰。   鸣凰宫的羽辇,素来是整个仙界最华美最贵重的云舟。   ----------------   外務司司主钟峦第一时间赶去月华殿。   钟峦站在玉阶下:“尊上,鸣凰宫的羽辇已经到了,属下已经派弟子在山门等候。”   谢微楼披着仙袍倚在白玉石座上,神情闲散,姿态随意。   他外表如常,方才的疲惫一扫而空,表面上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无人匹敌的仙尊。   他的面前放着几日前从南荒送来的密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鸣凰宫宫主痊愈后,性情大变。】   谢微楼垂眼盯着那句话,指尖在玉石扶手上轻轻叩了叩:“司徒琰怎么样了?”   “司徒尊主长途奔波,体力不支,已经送去了灵枢阁。”   “不过他刚到了灵境山便哭着吵着要见尊上,不管怎么劝都没有用。属下只好来问问尊上的意思。”   谢微楼面无表情地听着。   钟峦很清楚,尊上生性淡漠,自从继任仙尊之位后,身边就没有一个知心之人,即使他们这些下属面对他的时候也得秉着一口气。   传闻尊上对这些生性张狂的羽族没有什么好感。人人都说尊上若不是为了维系南荒安宁,断不会允许司徒琰来灵境山。   他谨慎地抬眼小心观察着谢微楼的神色,见他没有什么表示,心里自然就猜出了他的意思:   “那属下这就派弟子找个借口...”   话音未落,却见玉座上的人站起身。   雪白的仙袍随着起身的动作顺势垂坠落地,衣角处丛丛银色云纹在光华摇曳中折射出雪色的光。   钟峦有些惊讶地抬头,眼见后者淡漠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来丝毫情绪。   接着谢微楼开口,说出的话差点惊掉钟峦的下巴:“准备好云辇,本尊去看看他。” 第26章   “你又来了,是来找阁主的?你等着,我去传唤一声。”   枢玉点了点头,他安静坐在灵枢阁门前等待着。   灵枢阁建在灵境山五峰之一的灵枢峰上,阁中弟子皆为医修,而且皆为女弟子。   枢玉生的俊秀,性格温和,又不会说话,很容易博得女孩子们的怜爱。   几日前,他从灵枢阁包扎了伤口离开,回到剑阁跟众位弟子完成幻境,这才重新回到灵枢阁。   他还心心念念着主人空了的琉璃樽。   几个灵枢阁女弟子拿着糖罐围过来:“枢玉,这是近日人间最受欢迎的糖果,最后一罐特意给你留着。”   枢玉用比划着“谢谢”。他不喜欢吃甜食,但他会把这罐糖带回去给主人。   女弟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凑在一起笑道:“他可真乖,要是灵境山的男弟子都像枢玉这般好看又安静就好了。”   “只可惜剑阁的男弟子一个个恨不得用鼻孔看路,炼器阁弟子五大三粗,墨箓阁又都是些只会画符的呆子,没有一个比得上枢玉。”   “就是啊,枢玉如果不是仙偶,一定有好多女弟子愿意与他结为道侣。”   枢玉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她们说话。   她们见状笑了:“枢玉,你能听懂我们说话吗?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知道。   她们在夸他好看。   枢玉不知道自己到底好不好看,但是每次走在路上都有好多弟子偷偷打量他,大部分是女弟子,也有一小部分是男弟子。   枢玉看似茫然地低下头,心里却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张面容是主人赋予的。旁人看向他眼中流露出的惊艳之色他都看在眼里。   他忍不住思忖,若众人都觉得他好看,那主人是否也觉得他好看呢?   他故作懵懂地看着她们,果不其然听见她们笑道:“幸亏你听不懂我们说什么,不然我们可不敢在你面前这般说话。”   有大胆的凑近他,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纤长的睫毛:“咦,你们觉不觉得他和尊上有点像啊?”   话没说完,身边的弟子用手肘轻轻杵了她一下:“尊上你都敢议论。”   “尊上才不会计较这些。你看他从来都是对几个阁主严厉非常,何时凶过弟子?”   “这倒也是...”   提到了“尊上”两个字,她们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对视了一眼,紧接着,皆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有人轻轻揉了揉脸,有人小声咳嗽一声,还有人无意识将目光投向月华殿的方向。   玉偶的眸子倒映着她们的样子,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们的神色。   即便无人言语,可他仍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她们内心潜藏的想法。   这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而且不知为何,他觉得她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会让自己更不舒服。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你们说,被尊上安排在灵枢阁偏殿的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成为尊上的道侣?”   轻轻的一句话飘进枢玉的耳朵里,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尖狠狠掐入掌心。   “那个人是我除了尊上,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听说他的身份很不一般,尊上几日前破天荒地亲自来看他,待到很晚呢...”   她们小声八卦着,低声笑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一旁始终安静的仙偶。   仙偶的面上一如既往的精致,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   没人知道,这副乖顺的,精致的皮囊之下此时此刻正如同汹涌澎湃的大海一般,掀起层层巨浪。   他安静地坐在原地,可内心深处却如煮开的水般沸腾,几个问题迫切地冒了出来:   她们说的是何人何人?为何主人对他只字未提?这些问题如同一只只爪子,不断挠着他的心。   一种古怪且陌生的情绪,宛如破土而出的藤蔓,缓缓地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一点点蔓延开来,逐渐占据了他的整颗心,让他原本平静的心湖再也无法安宁。   他才是主人最信任的人,是唯一能亲近主人的人。   只有他才能接触主人,待在主人身边。   其他人,都不可以。   “枢玉。”   方才进去通报的女弟子走过来,打断了众人的窃窃私语。   “阁主让你去花谷。”   ...   灵枢峰上终年雨雾缭绕。   位于山脚的花谷却花木繁茂,此地有一片绵延十里的桃花林。   桃花盛放了几百年未曾凋谢,每当山谷中雾气弥漫之时,夭红无风自落,铺满谷底。   桃花林的尽头有一处小小的亭子。飞檐玲珑,帘影摇曳,四周云石上布满苍苔。   而在亭子的后方,也就是桃林的最深处,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桃树。   这是一棵长得很怪异的桃树,怪异到枢玉每次见到它都会觉得不舒服。   一路走来,桃林中的桃树无一不是或弯曲或笔直,树皮粗糙,枝干苍劲有力。   而这株巨大的桃木,只有五根枝干。   五根枝杈同样粗细,同样长度,没有任何分叉,直直地指着苍天。   每一根枝干都光滑得诡异,如五条漆黑的巨蟒笔直地冲向天空。   无花无叶,以至于这棵树看上去不像一棵树,更像一只从土地里钻出的手。   仙气缥缈的灵境山,本不应该出现这么诡异的,近似妖邪般的树木。   它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让人觉得它更应该生在幽冥鬼府,而不是世外桃源。   亭子正中间的石桌上放着三只琉璃樽和一只银盘,盘子里放着一把银色的匕首。   灵枢阁阁主素祁坐在石桌一侧。   她身着月白色银缎高领的常服,面容素雅洁净,看起来端庄又温婉。   灵枢阁阁主终年避世不出,即使是众人在月华殿议事的时候,她也被谢微楼破格准许不需要参加。   枢玉来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是孤身一人坐在石桌旁,乌黑的长发盘起,穿着一身能遮住脖子的素白衣服,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诡异的桃木。   而这一次,她手持一把银色的匕首,划开那棵古树的树皮,殷红的树汁顺着刀刃缓缓流下。   伴随着刀刃割入树皮,不知是不是枢玉的错觉,他隐约听到一声呻吟。   古树五根笔直的树干颤动着,漆黑的树皮像是凡人苍老的皮肤,在一瞬间又干枯了几分。   装满三个琉璃樽后,素祁将三个琉璃樽放在银盘之上。   而枢玉则熟练地将它们收进储物袋,等到将琉璃樽装好,他并没有急着离开,他犹豫着想着怎么开口,问问主人的事情。   他相信,素祁一定知道什么。   他从储物袋掏出纸笔,窸窣地在纸上写字,素祁的目光一直在桃树身上,虽然她没有看纸上的字,但仿若知道他想问什么。   “你只是一个仙偶,不要打听主人的事。”   枢玉手下一顿,他抿了抿唇,不甘心地继续往下写,然而手下的纸却无火自燃。   枢玉惊讶地往后撤了半步,看着刚写好的字化为灰烬。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枢玉抬起头,白衣女子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落在枢玉身上,而是看着面前这棵形状诡谲的古木。   枢玉将目光投向那棵树,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棵树的名字叫浮生。”素祁的手指隔着空气拂过树干苍老的皮肤,“浮生须臾的浮生。”   她的视线落在桌子上的猩红酒液上:“和这个酒是同一个名字。”   枢玉倒是没想到这棵古怪的树有这样一个名字。   “你回去吧,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   素祁的声音很轻,甫一出口便被微风卷走,她的声音轻的如同叹息:“回了月华殿,记得多陪陪尊上。”   ...   离开花谷之后,枢玉却没有离开灵枢阁。   如今他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法力高于灵境山上绝大部分弟子,掐着隐身诀便可以去灵境山一些其他弟子没法去的地方。   而且他身上有主人的血,很多有禁制的地方感受到主人的气息都会让他通行。   灵枢阁后山,几个女弟子正在百草泉边打水煎药,枢玉隐去身形,躲在廊前的柱子后看着她们。   女弟子打完水后便离开了泉边,随着她们说笑声远去,后山又恢复了平静。   玉偶从柱子后走出来,眸子掠过眼前一排闭着屋门的房间。   他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此处。   他顺着这排房间缓缓走着,心中的某种奇怪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不断地推动着他前行。   主人的仙力就在附近萦绕,那熟悉无比的气息仿若一条若隐若现的丝线,清晰地为他指明了方向。   枢玉顺着这气息指引,朝着那间散发着熟悉味道的房间疾步而去。   可就在即将抵达门口之时,他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拦,硬生生地顿住了脚步。   檐下光线黯淡昏沉,影影绰绰之中,房间里两个交叠着的影子赫然投射在那窗纸上。   就仿若屋内之人正在亲昵地交颈缠绵。 第27章   “天下第一药泉”百草泉就在灵枢峰的后山。   谢微楼走在雾蒙蒙的泉边。   泉水蒸腾形成的水雾终年盘踞在灵枢峰后山。空气中灵气极度充沛,几乎可以和月华殿相媲美。   此地木属性灵气使得泉边草木皆生出灵识,随着他的步伐,竟然自动向两侧分开,为他让出路来。   百草泉旁边建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建筑,正是平日里供弟子们取水炼丹用的丹房。   丹房之后有一座栈桥悬在泉水之上,一直通往泉对岸的灵枢殿。   灵枢阁众弟子已经早早在殿门口等候,为首之人正是素祁的嫡传弟子轻寒。她微微躬身,携着身后一众轻衣素袍的女弟子朝之问礼:“尊上。”   谢微楼略一颔首。   轻寒温声道:“阁主已按尊上命令,将司徒尊主安置在灵枢殿偏殿之中。”   谢微楼道:“前面带路,带本尊去看看。”   “是。”   初生的芳草在岸边铺开一层厚厚的锦茵,带着夜露的花瓣落满了来者的肩头,打湿了银色的袍摆,洇湿了浓墨般的长发。   知道谢微楼的到来,偏殿中的所有弟子都默契的提前离开此处,只剩下几个穿着浅青色衣服的少年。   那些少年接着着异族服饰,耳坠玉饰,衣下露出一截腰肢。见到他纷纷跪地,低垂眉眼。   为首的一个青衣少年面容最为昳丽,细声道:“尊上,主人正在内里等您。”   谢微楼越过他,慢步至偏殿前。   还未到门口,偏殿的门如同邀请他一般慢慢朝两侧打开。   谢微楼抬眼看去,就见这本来素雅清净的屋子已经被人布置成了艳丽的红色。   一个人正斜倚在屏风前美人榻上。   随着门在身后无声闭合,戏谑的笑声响起:“尊上,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那人一袭妖异的红衣,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微卷的墨发上没有丝毫的装饰,沉沉地垂坠在身后。其中一只腕上用细细的红线悬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银色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过,此时他身上既没有传言中为情所伤的伤口,脸上也没有什么泪痕。   自从谢微楼进门起,他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谢微楼撩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般兴师动众,来灵境山为了什么?”   榻上人以手支颌,微卷的长发顺势垂落腮边:“不过是山不就我,我便来就山。我为了看尊上一眼,不惜使出这般苦肉计,尊上就不能给我半分怜惜?”   谢微楼恍若未闻,沉声道:“你向来爱惜羽毛,却为了来灵境山撞断一条胳膊——南荒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值得你出此下策。”   榻上的人踩着柔软的地毯站起身,银铃声悠悠作响。   他身形修长高挑,此时却如同一只艳丽的鸢尾花落在谢微楼的身侧,狭长的双眸中倒映着胜雪的色泽。   异香随着笑声拢上谢微楼的发梢:“尊上当真好无情,我在鸣凰宫给您当了这么多年的眼线,您连一点小小的奖励都舍不得给我吗?”   谢微楼半抬起眼:“本尊先前许给你的,就不会食言。”   司徒琰咯咯笑着,笑声和铃声纠缠不休:“可是我现在不想要那个。”   “那你想要什么?”   一只手有意无意搭上谢微楼身后的椅背,司徒琰弯下腰凑近他,腻声道:“我最想要的,尊上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谢微楼凉凉地抬眼。   司徒琰看向谢微楼的眸光里,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能勾魂摄魄的魅色,这种以修炼合欢法门的高阶修士,往往一个眼神便能令人彻底沉沦。   可惜谢微楼面上丝毫未变。   司徒琰叹息着收回目光,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银质的小瓶子,用白腻的指头捏着,在谢微楼眼前晃了晃:“尊上可知这是什么?”   不等谢微楼回答,他用一种娇羞的语气道:“这是鸣凰宫最厉害的媚药。”   他朝着谢微楼轻轻眨眼:“只用一滴,就算是化神期的修士也得屈服在这药效之下。修为越高,药效越强,若是不及时与人交合,便会□□焚身而死。”   “...”   司徒琰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 “我若说,临行前,有人让我来灵境山勾引尊上中毒,尊上信是不信?”   谢微楼神色无变:“司徒宫主为人温和,不会做出这种事。”   司徒琰咯咯笑道:“温和?父君死了以后,司徒斐为了让南荒其他宗门拥立他,不惜给我下药拿我做款待他们的佳肴——尊上管这叫温和?”   谢微楼:“本尊对你们的事没有兴趣,你只需要说你的来意。”   司徒琰将那小小的银瓶收回到袖中,幽幽叹息:“实不相瞒,此次前来,正是请尊上救命的。”   鸣凰宫坐落于妖界万蛊林与人界交汇处,把守着万蛊林的入口,同时也会将从万蛊林逃出来的妖兽斩杀。   可是几个月前,瘴雾山边缘出现了一次妖兽暴乱,鸣凰宫宫主司徒斐不知缘由,非要亲自率弟子前去镇压。   然而七日后,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跟他前去的其余鸣凰宫弟子全部不知所踪。   司徒琰的声音在安静中再次响起:“自那以后,司徒斐变得很是古怪。”   “他人前一向装得温和,可回来之后竟是不屑伪装,心情稍有不好便残杀身边的近侍,鸣凰宫上下人心惶惶。”   “我暗中调查,竟是发现他将那些死去人的尸体堆在房中,关起门来日夜啃食尸体,啜饮鲜血。”   谢微楼蹙眉。   “我不知道他在万蛊林里遇到了什么,甚至不确定那具躯壳里的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我根本不敢再待在他身边,只想立刻逃离。”   司徒琰用指尖卷着发梢:“恰好此时我听闻外界传尊上捏了仙偶一事,索性以此为借口撞晕在宫门口的梧桐树上。”   “我醒来以后,司徒斐看我的眼神颇为怜惜。还说我若是这般痴情,他便助我一臂之力,修书给灵境山。”   “临行前又给了我这毒药,让我以养病为由去灵境山,让我借机——”他弯着眼睛,唇齿清晰,不紧不慢地吐出四个字,“勾引尊上。”   谢微楼似笑非笑:“勾引本尊?”   司徒琰往前欠了欠身,发梢垂落在谢微楼肩头,空气中迷离的芬芳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盛。   他带着几分蛊惑的语气开口:“尊上收留我,我可以以羽祖的名义起誓,这辈子愿为尊上所用,绝不背叛。”   当然,他本就贪图眼前的人许久,连做梦都想与其一亲芳泽,这誓言发的可以说是甘愿至极。   谢微楼却是淡声道:“你如今已经脱离了鸣凰宫,去哪里都可以,没必要待在灵境山。”   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司徒琰轻声一笑,手腕翻转向上,一团烈焰凭空出现在掌心:“尊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枚血红色的令牌自火光中化形,上面用古纂雕刻着“鸣凰”二字。   这枚玉牌不过半个手掌大小,通体散发着烈焰般的光芒,将周围的空间都映照得一片通红。   谢微楼的目光在赤色的玉牌上停了一瞬:“敢在南荒之主手中窃取这东西,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这便是可以统御南荒的鸣凰令。   当年鸣凰宫的开山祖师凭借可以操控真火的神通收服了南荒大小宗门,自此南荒百宗见到鸣凰令必须臣服持令者。   闻言,司徒琰毫不在意,甚至笑了起来:“我一向胆子很大——何况司徒斐就算再厉害,也抵不过尊上半个指头不是吗?”   他一边盯着谢微楼,一边抬起左手,纤长指尖挑开微敞的衣襟,另一只手将掌心散发着炽热气息的鸣凰令贴上自己的小腹。   鸣凰令瞬间化为一团烈焰,一道红光之后,令牌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道艳色夺目的纹路蜿蜒在皮肤之上。   谢微楼:“...”   司徒琰悠悠站起身:“若是司徒斐知道了鸣凰令在我这里,我必死无疑。可鸣凰令若是在他手里,只怕南荒堪忧。”   “尊上若是肯救我一命,我愿意将鸣凰令亲手奉上。从此以后,整个南荒都将是尊上的囊中之物。”   司徒琰很自信,他相信谢微楼不会拒绝自己。就算谢微楼对他没有兴趣,他也一定会对南荒感兴趣。   果不其然,谢微楼道:“你的条件很有诱惑力。”   司徒琰心中一喜,却听谢微楼再道:“收起来吧,本尊不需要。”   司徒琰:“嗯?”   谢微楼道:“鸣凰令被羽祖灌注了血脉中的真火,如果不是其遗脉后人强行驱使此令,顷刻间便会化为灰烬。”   “本尊拿着这牌子也没用,何况本尊要的是南荒,心甘情愿的臣服。”   “没想到尊上连这件事都知道。”司徒琰挑眉,“心甘情愿不好说,不过想要驱使鸣凰令,其实也没这么绝对。”   谢微楼的目光移向他,只见对方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鸣凰令不仅听命于司徒一脉,还会听从司徒氏的道侣。”   他凑了过来,看着谢微楼尽在咫尺的脸,眼里流露出一种痴迷的色泽:“尊上,想驱使鸣凰令很简单,不如我们...”   谢微楼截口道:“本尊会调查清楚司徒斐的事,在此之前你可以留在灵境山。”   司徒琰直身拢了拢腮边的卷发,一副见好就收的模样,笑眯眯道:“好啊,一切都听尊上的。”   “还有一件事。”   片刻的沉默后,谢微楼再次开口:“你先前在信上说的丹药,在哪里?”   司徒琰眉毛微不可闻地一挑。   与其说谢微楼收到他的求助后,是大发慈悲愿意救他一命,倒不如说他本就是冲着这颗能让人偶开口说话的“通窍丹”才让他来这里的。   而且这般不加掩饰,甚至不担心暴露心思,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司徒琰抬起手,一颗血色的丹药从纳戒中出现在他掌心。   他笑意吟吟地将手伸到谢微楼面前:“尊上,这颗丹药就是用来给仙偶开窍用的通窍丹。”   “开窍?”   “尊上知道的,鸣凰宫的法门名为‘锁情’,必须与道侣同修。但是对于没有道侣的弟子,平日里便会用仙偶代替修炼。”   司徒琰慢声道:“只可惜仙偶生来愚钝不同情感,与之修炼难免大打折扣,所以便有人炼制出了‘通窍丹’。”   他眼尾一挑:“服下丹药的仙偶便会像人一般会说会笑,也会如同道侣一般‘爱’上自己的主人。这样与之修行的时候,便可以源源不断地汲取他心中的情念,使修行事半功倍。”   谢微楼听完以后问道:“只有这一种办法?”   “据我所知,这世上没有第二种办法。”司徒琰弯起眼,“所以还请尊上将那仙偶带来,我亲自为其通窍,也算报答了尊上的恩情。”   谢微楼却拒绝了:“收起来吧。”   枢玉不需要有情感,也不需要爱上任何人。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东西碎裂的脆响。   谢微楼眸中一寒,此时外面灵枢阁和鸣凰宫的弟子早就已经被遣离,谁这么大胆敢在外面?   指尖灵力迸发,殿门瞬间朝内打开。   他移目看去,眼中却流露出些许诧异之色。   门口处,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宛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双眼幽黑深邃如幽潭。   那双本是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此刻的目光却是越过房中的事物,毫不掩饰地直直射向自己。 第28章   门口的偶人或许是因为走得太快的缘故,眉眼沉黑愈浓,胸口轻微的起伏,眉间的一点朱砂痣愈发鲜艳。   他扶着门框的指节隐隐泛白,脚边还散落着糖罐破碎后的瓷片。   屋内的两人一坐一站,椅子上的人清冷如旧,似秋雨后悬于长天的一轮秋雨后的明月。   然而在他身后那个穿着红衣服的,一只手肆意地搭在椅背上,两人离得极近,以至于他的发梢都垂落在那袭白衣上。   可偏偏椅子的人却浑然不觉,还莫名其妙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玉偶没有像以往那样从怀里取出纸笔解释。   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然后目光偏转,落在一旁的司徒琰身上。   谢微楼朝司徒琰看了一眼,发现后者也在盯着枢玉,目光中还带着一丝探究。   谢微楼更加莫名其妙,总不至于见过吧?   “尊上。”   司徒琰忽然又朝他靠近一步,伸手拨弄了一下垂在耳边的浓密卷曲的乌发,眉宇间越发慵懒媚人,狭长的凤目斜斜一瞥:   “这位,就是您的那个小朋友吧?”   他轻轻“啧”了一声,凑近谢微楼耳边:“尊上,他看起来好凶哦。”   “?”   谢微楼看向玉偶,玉偶一如既往呆呆地看着他,从他睁开眼那天就是这个表情。   没等谢微楼弄明白他到底哪里看起来凶,门口的人忽然上前了一步,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太紧,连衣摆上都泛起了一团褶皱。   当视线交汇在那一瞬间,谢微楼敏锐地从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深处,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不等他开口问话,忽听耳边“啪”的一声响。   他低头看去,只见司徒琰方才放在袖中的银瓶从他袖口滚落在地,炸出一片银花。   一种无法言喻的,迷离而暧昧的香味从地上的碎瓷中缓缓飘散,不过瞬息间屋内三人便被那令人燥热的异香笼罩。   谢微楼蹙眉:“你怎么不收好?”   司徒琰无辜地眨眼:“哎呀,一不小心就掉出来了。”   那香味丝丝缕缕地在空气中蔓延穿梭,将屋内的一切都笼罩其中,屋子里原本就微妙的气氛变得更加迷离起来。   屋内两人盯着那一地碎屑安然自若,可门口的玉偶在闻到那香气的时候,脸上几乎是瞬间升起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怔愣在原地,随后缓缓地低下头,有些迷茫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股燥热从丹府之中蔓延开来,身体被这股无形的热流肆意席卷,肌肤都好似被无数细密的火苗轻轻舔舐,麻痒难耐又带着丝丝刺痛。   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迷离,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笼罩在一层氤氲的雾气之中。   朦胧中,他听到这简短的两个字:“过来。”   随着这两个字,一股如月光般清冽彻骨的清香,将那暧昧的异香冲散的无影无踪。   可是此时他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更别提移开步子。   谢微楼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云袖托起他的身体。   “解药。”   司徒琰不声不响地站直了身子,微微歪着头,十分无辜道:“用来对付尊上的媚药,自然都是绝品中的绝品,怎么可能有解药?”   “这食髓香会使不小心闻到它的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情欲之中。以尊上的修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而我修习得便是这等法门,只有不服用也不会受到影响。”   “可是这位小道友沾了这迷香,又没有交欢的对象,怕是要生不如死好几天。”   他又细细打量了那几乎失去意识的小偶:“不过这位小道友很幸运,虽然没有解药,但是百草泉的泉水可以暂时压制药性。”   ------------------------------------------------------   月华殿后山玉池内,水汽氤氲蒸腾。   谢微楼引来百草泉的泉水将池子注满。   玉偶自方才起,便将头倚在了他的胸前,指头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软在他怀里。   长长的睫毛黏着汗水覆住薄薄的眼睑,脸上微泛红晕,完全不似平日那般神情冷淡。   水汽升腾直上,很快便将玉池周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谢微楼抬指,枢玉身上的衣物件件自动滑落。   他的手依旧带着月夜的温度,当带着凉意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仙偶滚烫炽热的肌肤时,正深陷昏睡中的玉偶仿若被本能驱使,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冰凉的源头靠了过去。   谢微楼手下一顿。   便是这片刻功夫,玉偶已然在难耐中将自己的发丝蹭的凌乱,平日里工整系着的衣襟也开了大半,胸口处大片裸/露的肌肤落在谢微楼的眼底。   他的双手更是没有意识地抬起,带着执拗般紧紧握住谢微楼的手,那股燥热顺着枢玉滚烫的皮肤漫上谢微楼的指尖。   他活了几百年也没有与人这般亲近,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   幸亏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否则此情此景要是被人撞见,他好不容易维持百年的高冷形象当真要毁于一旦。   他强行将手从枢玉双手间抽出,用最快的速度将枢玉放进冒着白气的池中。   不过几个动作,谢微楼却觉得背后都出了片薄汗。   几日前那狼狈的一晚过后,时至今日他丹府内的灵力依旧时断时续,至今也没有完全恢复。   此次来灵枢阁见司徒琰之前,他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服了一枚能让灵力恢复一个时辰的丹药。   如今药效渐散,那种失去灵力的沉重感再一次漫上四肢,他甚至已经察觉到食髓香已然开始悄无声息地沾染他的神智。   他闭了闭眼,得尽快离开这里。   可就在他正要直起身的时候,衣襟却被一股力道勾住,那力气大得惊人,竟是将谢微楼拽得超前踉跄了一步,一脚踏进玉池中。   身上的白袍被水湿了大半,沉沉地悬在身上。   谢微楼低下头,少年正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似乎是因为神志不清的缘故,力气比平时还要大。   谢微楼攥着他的手指,尝试着将衣襟抽出来,可是玉偶指节发白,死活不松手。   谢微楼声音微沉:“松手。”   若是玉偶此时是清醒的,一定会慌乱地松开手,然后温顺地跪在地上。   可是现在,谢微楼的话一点效果都没有,不仅没有效果,而且枢玉的手指攥得更紧了。   谢微楼半个身子陷在冒着白气的泉水中,半个身子露在空气里。在水汽的蒸腾下,枢玉身上淡淡的清香混合着食髓香的味道由下而上钻入他的鼻腔。   玉偶光滑的皮肤在水雾薰蒸下开始战栗起来,面上红晕更盛,可偏偏手指的力度却是没有减弱分毫。   谢微楼与他僵持了一会儿,在衣襟被彻底被扯开之前,终于还是放开手。   但是他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快速地解开腰带,雪白仙袍顺势滑落。   正当他要抽身离去时,身后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一双沾着水汽,紧实有力的双臂竟是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谢微楼此时丹府中的灵力已然再次完全退去,又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扑,他四肢无力竟是如凡人一般被人按在了池边。   等他反应过来压在身后的重量是什么,顿时大怒:“放肆!”   但是无济于事,玉偶依旧像是抱住一根浮木一般紧紧缠着他。   谢微楼勉强转过身来,此时他被迫靠在池壁上,后腰处正好抵住池沿。水汽从他的发梢滚落,身上唯一的一件薄衫此时被水完全浸染,几乎如同无物。   可偏偏这个动作,令死死抱住他的人更方便用力。   整个人隔着那状若无物的薄衫与他紧紧贴在一起,环住他的双臂甚至又收紧了几分。   如今失去力量的四肢想要推开这具灵力充沛又意识全无的身体,简直不可能。   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会,也只是将身体中残余的力气彻底用光。   食髓香的味道本就使谢微楼透不过气来,如今枢玉又压在他的胸口上,以至于他一时呼吸困难,不得不用手肘向后撑着岸边,微微仰头。   几缕散发凌乱地垂落在脸颊,修长的脖颈细腻光洁,全然毫无保留地袒露于外。喉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艰难地上下滚动。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幅模样的他,此情此景恰似一幅被浓烈欲望肆意晕染的绝美画卷,任谁见了都难以将目光移开分毫。   谢微楼为自己这如凡人般的无力感感到丢人,只能僵硬地站着,任由滚烫的温度和湿润的水汽,顺着紧紧贴合着他颈侧的肌肤蔓延开来。   玉偶的身体修长而柔韧,从初生时的少年模样,长成了如今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修长身形。   所以当他半个身子贴在自己的身上时,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脸深深埋在自己的颈侧。   隔着被水打湿的衣衫,他们的皮肤几乎是毫无缝隙地贴在一起,就连对方急促的心跳,谢微楼都能一清二楚地感知到。   食髓香迷乱的香气伴随着蒸腾的水汽蔓延在整个房间中,如同丝丝缕缕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谢微楼的心神。   一向冷淡孤傲的仙尊,呼吸第一次变得有些紊乱起来。 第29章   谢微楼僵硬地保持着这个令他无比难堪的姿态。   抱住他的人战栗不停, 浑身热得烫人,灼热地吐息也打在他的脖颈间。   谢微楼伸出手,尝试着将沉沉压住他的人拉开。   可当指尖触及犹自带着湿润水汽的皮肤时, 他的手上的动作却是一顿。   他不止一次触摸过枢玉的身体——当怀里的人还是一块雪玉的时候。   玉石温润细腻,光滑, 坚硬而微凉。   而不是现在这样, 指尖掠过紧实的肌肤, 隐隐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力量。   谢微楼再一次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   似乎因为许久没有得不到回应, 在食髓香的药性下,少年无法控制地更加卖力地将身体贴上来。   此时此刻,他如同一个濒死之人渴求甘霖一般,不住搜寻着谢微楼露在外面的肌肤。   他磨蹭着谢微楼的身体,呼吸粗重地在他露在外的肌肤上抚触游走。   谢微楼的目光颤动着从水面上移开, 他定了定心神,用手握住玉偶的后颈, 五指缓缓发力。   可惜他刚一用力,失去意识的仙偶便敏锐地感受到他的抗拒之意。   于是鼻尖更加用力地往他颈间深深埋去, 一条腿猛地挤进了谢微楼的双膝间。   那一刻,完全没意料到的疼痛使谢微楼手上的力道顿时泄了下去。   他面上一白,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逸出一声闷哼, 额角迅速涌上一层薄汗。   这一刻简直想把怀里的小偶掐死。   还有这百草泉也真是废物,为什么这么久了药性还没消退??   他艰难地等着疼痛退去, 便是这片刻,颈项间传来一点酥痒, 下一刻他的耳垂陡然一痛。   谢微楼猛地睁大眼,清晰地感受到紧紧贴着他的人含住他的耳垂,舌尖轻柔地细细舔舐着上面浅淡的牙印。   一股无法言喻的酥麻感从耳垂上蔓延全身。   谢微楼僵着身子, 这回却是生怕这玉偶再做出什么意外之举,再也不敢动了。   似乎感受到了他放弃挣扎,玉偶的动作也渐渐平息下来。   原本剧烈颤动的眼睫也渐渐平静,覆在白皙的肌肤之上,在眼底投下了一圈淡淡的阴影。   他如同抱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一样安静环抱着他,身体尽可能地贴近对方。   谢微楼的目光隔着水雾,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   他修得仙身那年不过二十岁,自此这幅身体的所有机能都保持在了弱冠之龄。   他所修行的法门需要他摒弃欲望,甚至需要舍弃人与人之间才需要的亲密情感。   因此百年来,他早已经忘了上一次和人亲密接触是在什么时候。   或许是当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又或许这样的经历从来就不曾有过。   被人拥抱,原来是这种感觉...   也不知因为药性还是因为什么,当暖意随着温香笼罩住皮肤,他竟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   ...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眼睫颤了颤,缓缓张开眼。   他自水中仰起脸,墨色的眼眸在水汽袅袅氤氲之中,眸间依旧是未彻底散去,如雾气般缭绕的欲色。   他抬头看着身前像木头一样立在水中的人,没有情绪的目光在他耳垂上即将消去的痕迹上掠过。   被他靠着的人后背死死抵着池壁,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感受到了玉偶的目光,他也没有看他。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声音沙哑:“抱够了就松手。”   玉偶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过于放肆的动作,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飞快地缩回手,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衣衫凌乱的主人。   后者沉默地拢了拢衣襟,感受到玉偶茫然的目光后,终究还是抬眼看向他:“好些了?”   玉偶垂下眼睫,轻轻点了下头。   谢微楼抿了抿唇。   就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枢玉根本不记得自己失去意识时发生的事情。   他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仙偶。   食髓香的药性很剧烈,没有解药,便只能靠泉水和灵力压制。   这种香的特性之一便是会无限放大中毒者的欲望。   等到药性深入骨髓的时候,中毒者就会像这香的名字一般,对所求之物难以忘怀,甚至为了得到对方,变得不择手段。   不过好在枢玉只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仙偶,否则今遭换了任何人,未来都不一定会发生什么。   他没有再看玉偶,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水声上岸,径直上岸离开了这里。   在他身后,玉偶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   他慢慢抬起头,漆黑的眼中只剩下那抹雪色。   接着他慢慢张开嘴,用舌尖小心地舔了舔唇角。   方才几乎融化他的热度伴随着渐凉的水温慢慢流逝,热度每散去一分,神智就清醒一分。   可是他始终没有睁眼。   他能感受到主人的体温透过薄如蝉翼的布料,与他的相互交融。   这是他第一次离主人这么近...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主人的呼吸,能听到主人的心跳。   恍惚中,流苏给他的那本小书里的画面在眼前活灵活现起来。   明明清醒的时候,他连主人的一片衣角都不敢触碰。   可方才在那香气的撩拨中,原本被强行压制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念头,却被慢慢从心底释放。   他终于抱住了主人。   在短暂的沉沦中,枢玉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主人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按在皮肤上,带来一种能引得心脏不由自主地轻缩的涩痛。   发梢无意间滑落进领口时,带来轻柔的,会引得自己皮肤发出一串细小战栗的触感。   当他触摸到主人的皮肤时,浑身上下都在兴奋地颤动。   事实上他生为玉石,抗性要比修士高上些许,早在他碰触到泉水的时候,神智便恢复了三分。   可是如果主人知道自己已经醒了,就不会放任自己抱住他,放肆地将味道染上他的衣袖。   玉偶抬手小心翼翼触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漆黑的瞳孔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他微微歪着头,面上带着一丝疑惑。   只不过有一点他不太明白,刚才他已经很努力地贴近主人,可主人为什么不回应他...   流苏明明说过,主人都喜欢主动的仙偶...   而且他也很喜欢和主人肌肤相贴的感觉...   他再次垂下眼,长睫颤动地遮住眼底的情绪。   他很想...   再来一次...   或者...   要的更多。 第30章   谢微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发梢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水汽, 顺着被水洇湿的长袍落在玉石地面上。   脖子侧边出现的一块红痕,浅浅淡淡的一抹,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 显得格外醒目。   他沉着脸,用力地用沾了水的软巾狠狠地擦拭了半晌, 结果除了将周围的皮肤擦红了一片, 什么都没擦去。   他将软巾扔回盆里, 换了一身高领的软袍, 堪堪遮住脖子上的痕迹。   先前还没处理完的卷宗依旧散落在桌上。   谢微楼坐回到桌案后,将方才的一切抛之脑后,提笔看着面前的卷宗。   烛光在桌案的边缘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色。   雪毫点着漆墨在纸上轻盈游走,细腻的墨痕在纸上蜿蜒成型。   他写了没多久,耳边传来内殿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推开的声音。   谢微楼仿若未闻, 那进来的人没得到他的允许,便立在门后的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 谢微楼放下手中的笔,将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虽然他没有抬头, 但是依旧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门后角落里,有两道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   放在平时, 谢微楼会在小偶进门的时候, 唤他过来伺候。   可经过刚才那一幕,他总觉得枢玉有哪里不对劲。   有时谢微楼会怀疑, 是不是所有的仙偶,都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他抬头朝着角落里看了一眼, 一直站在那里的玉偶感受到他的目光,迟疑了一下,走到他的身边。   谢微楼斜了他一眼。   玉偶的眼睛里除了倒映着他的影子, 没有丝毫可以看出情绪波动的东西。   即便谢微楼知道他方才的举动皆是在药性下无意识做出来的,然而此情此景还是让他有些难捱。   谢微楼别开目光,因为这不知轻重的小偶,他的颈侧现在还隐隐作痛,偏偏仙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傻乎乎地看着他。   谢微楼忍着想将他扔出去的冲动:“...困了就去睡,别总黏着我。”   闻言玉偶抿了抿唇,垂下头朝旁边退了半步。   谢微楼重新拿起笔,可这次却是在纸面上悬了半晌也没有落下笔。   就在这时,经过窗口的微风带来一丝清甜的味道,谢微楼的目光移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冠上。   玉笔夹在指尖,手腕轻轻一转,温润的玉质在阳光的照射下,化作了一支锋芒毕露的箭,直直射向窗外不远处的树冠。   一声伴随着翅膀扑腾的惊呼声过后,一只青色的鸾鸟化成一个青衣少年从窗口的树上跃下,面红耳赤地跪在地上,颈侧的发丝竟是被整整齐齐削去一半。   谢微楼认出他来了,正是方才司徒琰身边那个叫明鸾的仙童:“你运气很好。再这般鬼鬼祟祟,下一次削断的就是你的脖子了。”   明鸾颤着双手将一个精巧的点心盒子举过头顶:“尊上,小奴奉主人的命令,将这一匣‘琼花玉露’送来,就当为刚才的事给枢玉道友赔罪。”   谢微楼盯着明鸾看了一眼。   这司徒琰也算有些本事,到灵境山才几天,就能从灵枢阁弟子那里把枢玉“喜欢”吃点心的事套出来。   他微抬手指,一阵清风托着明鸾手中沉甸甸的匣子落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谢微楼打开盖子,随意朝里瞥了一眼。   雕花黑漆托盘上静静躺着几朵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的透出淡淡的粉色,边缘上的金粉似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谢微楼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整个仙界都闻名遐迩的点心,名字叫做“琼花玉露”,吃进嘴里的每一口都会是难得的享受。   当年他下山云游时,每隔一个月便要不远万里跑去南荒吃上一次。只可惜当了仙尊后,他就再也没找到机会再吃上一口。   他不动声色:“知道了。”   明鸾任务达成松了一口气。   他立马起身,片刻也不敢停留,躬身行礼后便化作一只青色的鸾鸟消失在身后的苍穹之中。   等他走后,谢微楼看着那精巧的点心匣子,心中的烦闷都少了几分。   他正要伸手拿起一块,忽然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   他侧头看去,自从方才明鸾出现开始,玉偶幽黑的眸子便直直地望着这边。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边的点心匣子上。   谢微楼心想,这小偶跟在自己身边多日,已经尝过不少美味的点心,但这绝味臻品他还没吃过。   而且刚好趁这个机会把他打发走。   于是他动作利落地合上匣子,随即将其递到枢玉手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严肃:“先拿回内殿,不许偷吃。”   玉偶听话地拎起匣子,转身朝着内殿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内殿门后,谢微楼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于是重新拿了一根笔。   当他好不容易静下心,正要下笔之时,忽听得内殿门后传来一阵瓷具碎裂的响声。   “...”   谢微楼心里咯噔一下,卷宗上瞬时落下一团墨渍。   他扔下笔,起身朝着内殿走去,随着门朝两侧打开,他的目光穿过门槛,径直落在了满地狼藉上。   那些造型精美,令人垂涎的绝味点心此时就像是一滩烂泥,毫无形状地躺在玉石地面上,和碎裂的瓷片融在一起,看起来惨不忍睹。   谢微楼心里在滴血。   他还没来得及为点心惋惜,便看见碎瓷片之间站着的人。   玉偶目光垂落盯着那些已经分不出形状的点心,接着缓缓抬起眼,目光投向他的方向,长睫颤了颤。   然后他伸出手别扭笨拙地比划道:【不小心打碎了。】   接着默默垂下头。   谢微楼盯着一旁碎成七八块的匣子,还有一地粉碎的渣滓,实在想象不到到底有多不小心才能将这些东西摔碎成这样。   心中那丝烦闷更盛,他有些狐疑地看着枢玉,后者在他的目光下垂下头,看起来无措又可怜。   谢微楼无语地摇头,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这里。   等他在外殿将今日的卷宗全部翻阅一遍后,外面已是深夜。   内殿里,玉偶已然收拾完地上的狼藉,安安静静地躺到玉台上,呼吸清浅,已然陷入沉睡。   看样子压根已经不记得自己今日做了什么。   谢微楼盯着已经阖上眼的玉偶看了半晌,终究是带着满心疑惑也躺了上去。   诸多杂事萦绕心头,倦意渐渐袭来,眼皮愈发沉重,终是抵抗不住困意,他也沉沉睡了过去。   直至半夜的时候,一股莫名的燥热将他从睡梦中拽醒。   谢微楼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只觉得身旁仿佛有个炽热无比的物体,正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侧。   谢微楼强忍着睡意睁开眼,下意识地低头朝着热源的方向看去。   只见玉偶正脸朝着自己静静地躺着,兀自沉浸在沉睡之中。   可此时他却宛如一片膏药一般,整个身子都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侧,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丝毫间隙。   大脑在短暂的混沌后开始运转,谢微楼下意识低下头。   只见自己睡前原本穿得整整齐齐的衣襟,此刻不知为何从胸口一直开到腹部,一大片羊脂色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   睡意瞬间退去得无影无踪。   因为此时,身侧人一只略显炙热的手,正十分大胆又放肆地搭在自己的胸口上。 第31章   月华殿的烛火在一瞬间全部燃起, 谢微楼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去。   平日里总是背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蜷缩在玉台的边缘的少年。如今面朝自己的方向侧身而卧,已然贴上自己的身体。   谢微楼捏住那只搭在自己胸口的手。   感受到腕上传来的酸痛, 玉偶眼睫颤了颤睁开眼,黑漆漆的瞳孔上还覆着一层没有散去的睡意。   他顺势半支起身, 微微歪着头。   眼中带着些许迷茫的神情, 被紧紧捏住的手腕下意识地轻轻挣扎了一下。   以现在谢微楼的状态, 枢玉想要挣脱他简直轻而易举。   可是玉偶老老实实地停止了挣扎, 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模样,无辜地看着他。   谢微楼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玉偶安静等了半晌,见他不放开自己,又不说话,这才半张着嘴, 无声地吐出个“疼”字。   “...”   谢微楼松开手指,同时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下去睡。”   耳边传来一阵窸窣声, 玉偶老老实实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慢吞吞地将许久未用的毯子铺展开来, 随后背对着谢微楼,在毯子上蜷缩起身子。   谢微楼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玉偶整个人裹在白色的毯子之中, 唯有乌黑的发丝从被子下泻出, 顺从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   让人即便有再大的火气,也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更何况这还是他花费百年心血和时间雕刻出来的小偶。   谢微楼给予了这玉偶生平为数不多的耐心和所有的怜爱, 而玉偶也顺理成章成了他生平唯一亲密的人。   哪怕他从来不允许他人接近自己,不许旁人触碰到自己的身体, 可短短一日内,全因这小偶破了例。   此时看着他过于乖顺的样子,谢微楼心中有些复杂。   司徒琰说过, 中了食髓香的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的。   何况此时枢玉身上的药性未消,行为举止有些古怪也是正常,自己何必这般苛刻。   他坐在玉台迟迟未动,已然躺在地铺上的偶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心绪,微微动了动身子,继而从被子里重新钻出来,回头看着他。   谢微楼一怔,只见玉偶乌发随意披散着,眼眶里的一双招子像两颗黑曜石。他歪了歪头,用手比划着:   【枢玉想和主人一起睡。】   谢微楼以为自己看错了:“你说什么?”   玉偶低头拉开自己的衣襟,修长的指尖点着自己的胸口,再一次抬手比划:   【这里很难受,想和主人一起睡。】   岂有此理。   谢微楼冷傲地扬起下巴:“不行。”   枢玉见状,默默放下了手,他轻轻吸了吸鼻子,睫毛垂落,重新躺回地铺蜷缩着。   谢微楼看着鼓鼓囊囊的被子,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他沉默了一下,在掀开被子躺回去的时候,闷声吐出四个字:“下不为例。”   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布料摩挲声音里。   可地上的人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便立马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抱着被子爬上床。   谢微楼被他过于迅捷的动作吓了一跳,只见少年凑到他面前,两只眼睛亮的惊人,两只手再次飞快地比划道:   【枢玉可以抱着主人睡吗?】   看懂了他的手语,谢微楼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一时心软。   他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不要得寸进尺。”   ------------------------------------------------------   叶光霁走进月华殿的时候,便敏锐地注意到一个有趣的地方。   玉座之上的人今日瞧着与以往不大一样。   往日他最是讨厌那些繁缛服饰,可此刻却身着一袭高领仙袍。   领口高高竖起,与他平日里的随性穿着大相径庭,也不知在遮掩什么。   叶光霁状若未闻,微笑道:“尊上。”   玉座上的人依旧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你身为阁主,却放任弟子试炼的时候随意进出。剑阁什么时候这般没规矩了?”   “尊上说的是,所以我这不是立马过来请罪了?”   叶光霁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变:“那尊上准备什么时候放枢玉回剑阁,还是我一会儿就将他带走?”   谢微楼没有告诉任何人枢玉中了食髓香的事,只是淡声道:“等他好些了,本尊就让他回去,以后你就按剑阁的规矩教,其他弟子怎样他就怎样。”   叶光霁依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说起来,先前枢玉在剑阁每次试炼后,都坐在无人的地方,手里握着那枚尊上给他的玉扣。”   谢微楼握着玉笔的指尖一顿。   只听叶光霁悠悠道:“想来是离开尊上之后,日夜思念。这次尊上不如留他在月华殿多休息一段时间。”   谢微楼这几日总会莫名想起那日玉池里的那幕:“他不过是个仙偶,如何会思念别人?”   叶光霁笑道:“这可说不准,但我瞧他寝食难安的样子,的确是有些心事。”   谢微楼没再答话,手中的玉笔再次动了起来:“找你来还有一件事。过些天以本尊的名义到鸣凰宫走一趟。”   叶光霁轻“嘶”一声:“尊上真的打算和鸣凰宫那位结姻?”   谢微楼手中的笔又是一顿。   “哦,我是说,近日常司主逢人便揩泪,说尊上以大局为重,愿意与鸣凰联姻维护仙界太平,是仙界百年难遇的幸事。”   叶光霁迅速整理了一下脸上好奇的表情:“时间一长,灵境山上下都在传尊上要结道侣之事。”   谢微楼将手里的笔放下,将前些日子司徒琰的话简短地告诉了叶光霁。   叶光霁听完之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好大的胆子,竟然将注意打在了尊上的头上。”   “暂时不知司徒琰说话是真是假,若是司徒斐的确有问题,可需要找机会除掉?”   “暂时不能杀他。”谢微楼道,“如今在南荒眼里,司徒斐还是南荒之主。若是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叶光霁听完后,眉头微挑:“那尊上的意思是?”   “本尊先前得到的密信,可以证明司徒琰所言非虚。”   “既然司徒斐初愈,本尊便派你以前去‘探望’。到了之后,将‘本尊这些时日经常去看望司徒琰,对其很是关照。’的消息放给他。”   叶光霁也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尊上这是打算将计就计?”   谢微楼问道:“以你所见,南荒的事与何有关?”   叶光霁笑了:“司徒宫主突然喜欢生食人肉,既然不是增加了一项独特的兴趣爱好。那我斗胆猜测——”   “昔年巫族妖女率领巫族叛乱,尊上剿灭他们后,有一脉残党逃亡南荒瘴雾山一带。巫族素来擅长迷惑神智操控人心,此事许是与他们有关。”   谢微楼不置可否。他放下手中的玉笔,神色间自始至终都一如既往的冷淡:   “无论是谁,都会后悔对灵境山动手。” 第32章   叶光霁并没有在月华殿待太久。   他走了以后, 谢微楼将剩余的卷宗一一观阅,不消片刻竟是觉得一阵接一阵的沉重感悄然攀上他的指尖。   自从灵枢阁回来,丹府深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 贪婪的怪物,正疯狂地吞噬着他的仙力。   内殿里, 玉偶一动不动地坐在谢微楼经常坐的那扇窗子下, 听到响动方才抬起头看了过来。   眼见谢微楼径直走到放着仙袍的屏风后面, 玉偶站起身快步跟了过来, 细细地替他穿好衣服。   谢微楼看着他双手灵活地替自己系着腰带:“我要去趟灵枢阁,你不要跟着。”   听到“灵枢阁”三个字,玉偶的手微不可闻地一顿。   谢微楼并没有理会他的异样,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逐渐习惯了枢玉整日黏着他。   虽然他已经让司徒琰赶快想办法找到能压制药性的东西,可是那边却迟迟没有传来消息。   灵枢阁花谷。   谷底的桃林感受到了主人的到来, 株株繁茂的枝叶微微颤动,随后无数花苞徐徐绽放, 层层叠叠的花瓣肆意舒展。   不过片刻,漫山遍野的桃花便将整个花谷装点成一片绚烂的红海, 云霞般的光辉在谷中弥漫开来,   谢微楼一身白衣, 衣袂随风蹁跹, 在漫天漫地的灼灼绯红映衬之下,仿若不沾纤尘的一捧白雪。   在他的面前, 正是那棵名为“浮生”的古怪桃树。   不过短短几日,黢黑的树皮便看起来又枯老了几分, 五根手指模样的枝干也萎缩了许多。   若说先前它的模样还像是一只从地里长出来的人手,此刻便更像一只即将萎缩枯败的爪子。   察觉到谢微楼的目光,粗壮的树干竟缓缓地开始轻轻晃动, 随着这阵阵晃动逐渐加剧,树干的内部竟隐隐传出一阵几不可闻、极为细碎的呻吟声。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着着月白袍的女子走到他身后,素来以轻纱蒙面的女子此时却袒露出自己的容颜,她生着一张素雅似幽谷清莲般的面容,一双不惹半点凡尘烟火气的明眸。   谢微楼并没有回过头,他声音低哑:“‘浮生’的药效越来越短了。本尊服下它以后,每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素祁秀眉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如古井般深邃宁静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她抬起右手,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色莲花自袖口间悠悠浮出。   那朵雪莲悬在她的面前,玉色的花瓣徐徐展开,丝丝金色的莲蕊自花瓣中舒展伸长开来,逐渐化作千丝万缕连绵不绝的金丝,隔空蔓延缠上谢微楼的手腕。   片刻后花蕊缓缓收回,素祁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谢微楼雪袖垂落,慢声道:“昔日巫族神女瑶光为了报复本尊诛灭盛无极魔身的仇,向巫祖献祭了全族人的魂魄,又玷污了灵兽浮生的血,这才炼制出三界中最神秘的两种奇毒,一为忘尘,一为浮生。”   他侧了侧头:“你与本尊说过,这两种毒本是无药可解,但是因为本源同生,所以意外可以相互压制对方的毒性。”   素祁的身躯微微颤抖:“属下无能,百年间遍寻了千万种医书,走遍三界每一处角落,可依旧找不到能解毒的方法。实在是万不得已,才向尊上说了这以毒攻毒的法子,虽知风险巨大,可也唯有此途尚有一线生机。”   她明净的眼眸中升起一丝因无能而生出的疲惫:“‘浮生’虽然可以压制尊上体内的‘忘尘’,但尊上日复一日服用这些剧毒之物,长此以往,必然会对身体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害。”   “药效渐弱,尊上沉睡时辰也会越来越长,越来越沉...终有...再也醒不过来的一天...”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在风里化作一声转瞬即逝的叹息。   谢微楼仿若未闻:“‘浮生’还能活多久?”   素祁听到这问题,迟疑了一下才低声回道:“‘浮生’即将枯死,怕是撑不过六个月。”   谢微楼的目光随之缓缓落在桃树树干一处鲜红的伤口上,从伤口处渗出的如血般的色泽倒映在他眼中。   良久,他才轻声自语道:“所以六个月后,世间便再无能压制本尊体内‘忘尘’之毒的东西。”   说罢,他缓缓抬起眼,平静地吐出几个字:“也就是说,本尊还剩不到六个月的时间。”   满树的桃花无声纷落。   素祁身体轻轻晃动跪倒在地,她伸出手扯开自己高高束起的领口,露出下面的脖颈来。   她的脖颈处,有一条极细的红色纹线。   那纹线仿若有生命一般,像是从她身体深处缓缓生长蔓延至皮肤表面,在那月白的底色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突兀。   随着她粗重的呼吸,红线的颜色愈发鲜艳,如同一条禁锢一般紧紧锁住她的喉咙,她勉强抬起头仰头看着面前一语不发的人:   “属下求尊上解开禁制,求尊上...现在昭告仙门寻求方法,或许还有转机...”   谢微楼听到她近乎低泣的喘息,摇了摇头:“不行。”   见状,素祁不堪重负地垂下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尊上,属下无能…… 这么多年过去,只能勉强压制毒性发作,却根本找不到解毒的办法。”   谢微楼轻轻叹息:“若是你都束手无策,那便说明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解药。”   素祁双肩颤抖的越发厉害,良久她才艰难地沙哑着嗓音道:“那就只剩那一个办法了。”   谢微楼眼中眸光微动。   素祁慢慢开口:“只要尊上在毒发之前,寻到一具一直被您的血液养蕴的躯壳,然后想办法……”   她喉咙沙哑,几乎用尽力气说出一个词:   “夺舍。”   素祁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尊上,眼下就有一个合适的躯壳。”   谢微楼的面容半隐在从树冠间垂落的微光中。   悦动的光影在他脸上摇曳,使得他眸底的神色愈发深沉,仿若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将所有的情绪都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   素祁看着面前的人,眼中带着一丝急切:“仙偶是没有情感的...就算他们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   她的下唇因用力咬着而渗出点点血迹,用尽全身力气将下一句话说出口:“属下相信,他愿意为尊上奉献一切...”   谢微楼轻声道:“够了。”   简短的两个字,瞬间斩断了素祁喉咙里尚未出口的话。   四周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唯有微风拂过的细微声响,似是低叹。   良久的沉默过后,谢微楼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指尖触碰到浮生那满是岁月痕迹的树皮,轻轻摩挲着。   片刻后,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桃林中响起:“把浮生剩余的血都取出来,送到月华殿。” 第33章   谢微楼离开花谷的时候, 已近黄昏。   他刚行至花谷谷底,蓦然在空气中闻到一丝甜香。   他非常非常熟悉那是什么味道,瞬间便猜到了那香味的来历。   只是灵境山上的弟子在他的带领下, 除了服用辟谷丹,根本不会吃其他的食物。   他朝香味飘来的方向走了几步, 转过弯, 便在一株桃树下看到一个亭子。   亭子里, 司徒琰一袭明艳的红衣, 姿态慵懒而随意地半倚在软榻上,腿上什么也没穿,赤着一双白得刺眼的脚,半敞的红色绸袍堪堪遮住大腿。   谢微楼顿时后悔往这边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亭子里的人似是感受到了什么, 抬起头朝他看过来,十分热情地招呼道:“尊上, 快过来呀。”   几个还不到他腰,看着七八岁的, 连翅膀都不会隐去的羽族小仙童闻声立马哒哒地凑了过来,围绕着他叽叽喳喳脆声道:“尊上, 尊上, 主人在吃点心,尊上喜欢吃点心吗?”   谢微楼:“不喜欢。别离本尊这么近。”   他神情语气都十分冷漠, 几个小仙童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不约而同朝身后亭子的方向看去。司徒琰从椅子上直了直身子, 依旧笑得明艳:“尊上,枢玉小道友最近可是好些了?”   一提起枢玉,谢微楼脚下顿了顿。   他越过几个小仙童, 朝着亭子方向走去,刚一进去,眸光率先落在了亭子正中的玉桌上。   玉桌之上整齐地摆放着数只雪色的玉盘,里面所盛的无一例外,皆是各式各样,形状独具匠心的点心。   有的外表金黄,被精心雕琢成花朵模样,有的外皮晶莹剔透,能隐约瞧见内里缤纷的果馅,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司徒琰托着腮,指尖的白玉箸在盘子上空戳戳点点:“灵境山上饮食也太清淡了些,我吩咐人下山买来的,尊上不妨来尝尝有没有喜欢的?”   谢微楼收回目光:“灵境山上不许有这些东西。”   司徒琰弯眸一笑,面上没有一丝犹豫:“既然尊上不喜欢。明鸾,都倒了。”   亭外侍立的明鸾动作飞快,闻言立马指使几个羽族侍从将所有的点心全部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当着两个人的面一个不留地倒了。   谢微楼:“...”   心中的那丝郁结似乎更盛了。   他淡声道:“灵枢阁里都是女弟子,你住在这里不合适,过些天搬出去。”   司徒琰颇为赞同地点头:“是啊是啊,而且这里离月华殿太远了,没法时时刻刻见到尊上。”   他遣退了立在旁边服侍的侍从,等到亭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仰着头朝谢微楼笑道:“尊上,枢玉小道友近来如何了?”   谢微楼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先前说过,食髓香对仙偶不起作用。”   可为什么他觉得枢玉这几天黏他黏的更厉害了?   司徒琰用指尖卷了卷发梢:“按理说,仙偶没有情感没有欲望,哪怕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自然不会染上药性...不过既然枢玉道友是尊上所造,和其他仙偶不同也说不定呢。”   哪怕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   这已经是谢微楼今日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他亲手雕刻了玉偶,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谢微楼没有接话,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雪雕玉塑,衣袂行云流水般自然垂落,愈发衬得他身形修长,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便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司徒琰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执剑伏魔的样子。   他几百年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强者,然而直至那惊鸿一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过往所遇之人,在眼前这人族面前都是如此黯淡。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族能拥有比肩苍天的力量,仅仅是散发出来的剑气,就能让山川失色,天地震颤。   那一幕任何人见过,这辈子都不会忘怀。   他们羽族生性喜欢美好的事物,绝世的美人。   只要认定了,哪怕此人孤傲的眼中瞧不上一切,也心甘情愿在他面前放下一切身段。   毕竟,仅仅是能够与这般冷傲美人搭上一句话,便已然是无数人梦寐以求却难以企及的事,还要奢求什么呢?   于是司徒琰微微弯起狭长的眼睛,嘴角轻轻上扬:“尊上,先前送来的点心可还可口?要不我再派人再送些过来呀?”   谢微楼心道,他怎么知道可不可口,他连点心渣都没吃到。   见他一言不发,司徒琰叹气:“看来这闻名三界的‘琼花玉露’也不过如此,根本入不了尊上的眼。”   “嗯。”   仙尊淡漠地点了下头:“的确一般。”   顿了顿:“不过枢玉喜欢,你装上些,本尊带回去。”   ----------------   玉白的指尖拾起最后一块点心,眼瞳中倒映着东天升起的月轮。   脚下的入梦幻化成一片幽蓝色的星辉,浮在他的衣摆上。片刻之后便随着崖低升腾而起的仙雾缓缓消散。   谢微楼原本还想着留一些点心给枢玉,但是一想到那暴殄天物的偶人,他觉得就算给他留上一些,他也不知道珍惜。   指腹轻轻摩挲着,点心残余的渣滓自他指间滑落。   他拿起桌案上的琉璃樽,猩红冷冽的液体顺着喉管一路直下,仿若一块彻骨的寒冰从喉头一路滚落腹中,直激得喉咙发僵。   咽下酒水的那一刻,点心甜腻的香味也随之消散了。   不多时,沉重的睡意再一次开始侵袭他的神智。   月华殿的门在身后悄然无声地缓缓闭合,黑暗如潮水般将谢微楼紧紧地包裹其中。   他本是在深夜视若白日的双眼中只剩下浓重的黑暗,此时他就如失去五感的凡人,行动迟缓,单薄无助。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像素祁白日里的话在提醒他,他最引以为傲的仙力,正在随着所剩不多的时日日渐流失。   他静静地伫立在窗口,透过层层叠叠云层洒下的月光,毫无温度地笼罩住他的身体。   谢微楼微微仰头,望向那高悬于夜空之上的明月,双眸之中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落寞与孤寂。   在这一刻,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月华殿的夜晚竟是这般的寒凉刺骨,冻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片刻之后,从身后某个角落里忽然传出了一点轻微的窸窣声响,在这寂静的长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谢微楼依旧一动不动。   他并未回头,只是沉默着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后。   谢微楼盯着眼前浓稠的黑暗,向来止境如水的心境非常突兀地翻起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   下一刻,身后有一双手无声而有力地环住了他的腰间。   丝丝缕缕的暖意透过衣物的层层阻隔,一寸一寸传上他的身体,仿佛有一股温热的细流,沿着他的脊背蜿蜒而上。 第34章   谢微楼沉默着, 却没有像往常那般避开身后之人的手。   似乎察觉到他的默许,那双手一点点缓缓收紧。   玉偶许是感受到了他那一刹那的情绪波动,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像无助的幼兽一样偎紧了他。   从身后传来的温度让谢微楼莫名想起来在灵枢阁夜晚,那个本来让他感到不堪的, 潮湿又炙热的拥抱。   环着他的双臂不敢像上次抱的那般紧, 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过于紧张而微微绷紧, 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力道。   谢微楼忽地伸出手擒住他的手腕, 将他拉到身前。   少年毫无准备,后背撞在了窗棂上,引得月影摇晃。   他逆光而立,谢微楼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知道他一定又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谢微楼仔细看了他片刻:“抱我。”像上次那样。   这两个简短的字刚一脱口, 他便清晰地察觉到身前的人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无比,就连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眼见着对方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谢微楼好看的眉毛微微挑起:“不愿意?”   “意” 字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面前的人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谢微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晃了一下。   在得到自己的许可后,少年几乎用尽身体中的力气地抱住他。同上次那般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侧, 炙热的呼吸如滚烫的微风, 扑上了谢微楼的皮肤。   谢微楼长睫低垂,心底方才消散的涟漪再次蔓延开来,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绪产生的源头是什么。   他习惯了孤独,也习惯其他人对他若即若离的模样。可现在谢微楼不得不承认, 他并不讨厌枢玉的拥抱。   这个被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小偶,灵脉里流淌着他的仙力,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   更何况他的体温, 和他皮肤下灵脉中充沛的灵力流动,都让自己这具即将衰颓的身体觉得很舒服。   于是谢微楼抬起手,手指轻轻抚上着怀里人的长发,目光却投向墨蓝色的长空。   他几百年的光阴如今只剩下不过六个月的时日。既然如此,为何不顺从着自己那些曾经被刻意舍去的欲望,好好放纵一次。   他看着因为过于用力而浑身颤抖的人,继而抬起他的脸,玉偶凝墨一样的瞳孔中像是初生时的那样,只倒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只是睁着眼睛注视着他,那张冷淡的面容,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谢微楼心中难免升起一丝失望。他很清楚,仙偶是没有情感的,这就意味着即便自己哪一天死去,他也不会为此伤心。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话一出口,他便瞬间回过神来,心中当即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居然对着一个由玉石雕琢而成的小仙偶说这些。   玉偶迟迟没有动,过了半晌,它才缓缓松开胳膊,随后抬起那略显僵硬的手指,颤抖着轻轻点在了谢微楼的胸口之上。   他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什么,那每一个字落下的速度都极慢极慢,仿佛是在倾尽所有的心力。   等到他收回手指,谢微楼的心里也清晰地浮现出被写在胸口处的几个字。   【枢玉会永远陪着主人。】   谢微楼感受着那残留的温度,许久未说话。良久,他方才轻轻吐出三个字:“我困了。”   闻言,玉偶立刻有了动作。他飞快地握住了谢微楼的一只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带到窗下的软榻上。   玉偶靠着一侧坐了下来,接着抬头用黝黑的眼睛看着谢微楼。   后者几乎立刻便猜到他的意思,谢微楼在原地稍稍迟疑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脱掉了鞋子,然后顺势躺了下来,将头枕在了玉偶的腿上。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一种别样的氛围悄然蔓延开来。   玉偶的手指并不像他的表情那样冰冷生硬,他的指腹柔软带着一层薄茧,带着些许力度揉上谢微楼的额角。   谢微楼轻笑出声:“这也是你从其他仙偶那里学的?”   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得到玉偶的任何回应。   充沛的灵力自玉偶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带着一股清幽的香气,如轻柔的纱幔一般将谢微楼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他的身心都在这股芬芳的抚慰下愈发放松下来。   在合上眼之前,谢微楼透过朦胧的视线,隐约看到玉偶正微微垂着头,目光专注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   再次睁开眼,半空中漂浮的花瓣如同燃烧的火焰从四面八方涌来,宛若天边晚霞的碎片,轻轻环绕在谢微楼的周围。   雪色的仙袍被这些燃烧的花瓣簇拥着,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站在这里。   燃烧的花海间,生长着一棵形状怪异的,通体银白色的树。   这棵树仅有五根枝干。   它们从粗壮的树干顶端伸展出来,宛如一只雪白的玉雕的手从血红的花瓣深处伸出,向着天空伸展做出擎举的动作。   在那只巨“手”的掌心之中,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身鲜艳如火的红色嫁衣,裙摆如红莲盛开。   在那破碎的衣摆之下,一条巨大的蛇尾蜿蜒而出,金色的鳞片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金光。   它紧紧地缠绕着雪色的树干,几乎与这棵树融为一体。   女子的面容隐藏在一面点缀着珍珠与金色丝纹的面纱之下,唯有一双金色的,竖直的瞳孔冷冷地盯着谢微楼。   她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幽幽回荡,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 “你还没有死。”   她慢慢抬起眼,金色的蛇瞳间仿佛蕴含着狂风暴雨,滔天的恨意在其中汹涌澎湃,笔直地射向树下的白衣人。   “何必这么着急?”   谢微楼见怪不怪,他伸手夹起肩头一片血红的花瓣:“本尊死的时候,这个梦境也会坍塌,到时候你也会魂飞魄散。”   女子充耳不闻:“我的夫君被你锁在塔下几百年生不如死...我的族人被你屠戮干净...哪怕魂飞魄散,我一定要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谢微楼点了点头:“在本尊看来,你还是比你夫君强上一些。”   女子金色的蛇瞳盯着树下云淡风轻的人,朱唇轻启:“你还是那般狂妄。”   谢微楼勾起唇角:“不是所有人都有狂妄的本钱。”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巫族的预言从不会出错。我耗费全部生命请求巫祖对你降下的诅咒,也一定会应验。”   “这真是本尊见过最没用的诅咒。”谢微楼撩袍在树下坐了下来,殷红的花汁染上雪白的衣摆。   “虽然你的诅咒很没用,但你的毒起作用了。”   他舒展云袖,墨色的发丝在身后的赤色的花雨中翻腾:“如你所见,本尊快要死了。”   他伸出手露出腕上的划痕:“你逼得本尊不得不用这种自损的方法来苟且。早知道你这么决绝,当初本尊真的应该将你和盛无极一同封印。”   女子恍若未闻,金色的蛇瞳盯着那道白色的影子,仿佛在凝视他的未来:“我说过,终有一天你会失去你最引以为傲的一切,这就是你为狂妄自大而付出的代价。”   谢微楼用指尖掸去肩头的花瓣,眉宇间依旧带着月华的色泽,他轻轻一笑:“那又如何。”   他微微抬起下巴,眉宇间一如既往的高傲:“有魔尊和巫祝陪本尊一起,本尊有什么可担忧的。”   女子盯着他,再未发出只言片语。   谢微楼也不再理她,片刻之后,漫天飞舞的花瓣忽然变成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从空中直直坠落而下,最终散成一地尘埃。   就在眼前这绚丽的梦境开始分崩离析之际,谢微楼蓦地感受到唇边传来一阵微凉且柔软的触感。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边,然而指尖所触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每当饮下“浮生”之后,他的神魂便会被拖入这片由瑶光创造的花海之中,而在月华殿里,他的仙体会陷入沉睡。   这期间外面发生的事他是感觉不到的,除非有人很接近他的肉身。   就比如偶尔腕上传来微痒的感觉时,谢微楼知道那大概是他的玉偶用刀划开他的手腕。   然而这一次好像不大一样。   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唇角处毫无预兆地再次传来了一阵极为轻浅的刺痛感。   那略带酥麻的痛感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是一阵难以忽视的痒意蔓延开来。   仿佛有什么温暖潮湿的东西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唇角。随后,那东西竟在自己唇上辗转流连。   谢微楼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打断。唇上不断传来的奇异感觉,让他一时有些奇怪。   就在这时,眼前最后一抹残红也化为灰烬散去。   来不及多想,谢微楼径直睁开眼,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专注看着他的眼睛里。   少年无声地垂头看着他,面容在烛光中半隐半现。火光跃起,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   谢微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唇角,正要开口问问他刚才在做什么,就见玉偶默不作声地将手里沾湿的帕子放到一侧。   接着,他再次温顺地垂头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谢微楼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唇角,难不成刚才自己嘴角沾了点心渣滓?   可枢玉未免也太用力了些,他怎么觉得自己的唇角都有些肿了? 第35章   即便奇怪, 但谢微楼并没有多想,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许是因为受到玉偶灵力滋养的原因,他意外觉得这一次入眠格外舒服。   他这样一动, 未束的长发从玉偶的膝头流到地毯上。   玉偶默默地伸出手,熟练地将绸缎般的发丝一丝一缕地梳理整齐。   谢微楼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捻着玉偶垂落的发丝, 放在手里把玩着, 顺势捏了捏玉偶面无表情的脸。   接着他从榻上起身, 乌黑的长发自玉偶的指间滑过, 他从袖中拿出早些时候装满的琉璃瓶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明天午夜之前将这个带给辛岚。”   ------------------------------------------------------   后山无还崖,玄衣少年迎着月光走上前,衣摆似流动的夜色,随着步伐缓缓摇曳。   辛岚如同往常一样,早早地等在伏魔塔下。   他一身黑衣, 身体被宝塔的阴影彻底笼罩,有些苍白的面容似乎更加阴郁, 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淡淡地看了玉偶一眼:“你今日来迟了些,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后者微微摇头,低头从怀里取出琉璃瓶。   随着诵咒的声音, 万千金缕飞起, 沉寂的塔中那个陌生的声音伴随着地面的颤动,再一次自枢玉心底响起。   “...你来了...”   枢玉一动不动地站着, 自从那日被主人打断了,这个声音已经许久没有响起了。   经过这几个月来, 枢玉很确定,除了主人还有自己,没有人能听到塔里那个人的声音。   辛岚, 妙音他们都听不到。   而且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就连主人都没法读到他的心声,塔里的东西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读到。   枢玉的眼睛盯着那些金色的丝缕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旋转而起,他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只要等到金线禁锢住塔身,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扬起他的发丝,他听到心间那声音忽然高了些:“...你身上谢微楼的味道,怎么重了这么多...你,尝过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枢玉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下意识地飞快看了前面正专心于手中法印的辛岚一眼,只见辛岚全神贯注,目光锁定在自己所操控的法印之上,根本没有察觉到他这边的异常。   那心底的声音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玩味:“你在紧张……你在紧张什么?”   枢玉抿紧了唇角。   然而,那个从心底生出的声音却并未就此罢休,反倒低沉了几分,可那话语中的笃定却更甚了:“你尝过他的味道了,对不对?”   话音刚落,那声音竟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那笑声如雷般在枢玉的心底炸开,震得他的面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了几分。   “等等,等等,让本座好好想想...”   男人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来,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他再次幽幽响起,只是这次话语里却透着一种莫名的阴恻:“本座知道了...谢微楼是不是,快死了?”   枢玉心中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只听男人突然笑道:“你不信?那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创造你出来?”   枢玉一怔。   只听那声音继续悠悠道:“那狂妄小儿孤傲得很,向来看不上修为比自己低的修士,更不允许有人跟在他身边。又怎么会突发奇想地造出一个玉偶,还整日带在身边...”   心底的声音字字清晰:“本座倒是听闻世间有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法,只要用血液养育一个根骨灵脉皆为上乘的人偶,再传授其剑术增进其修为,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灭杀其魂魄,就可以得到一个完美的躯壳。”   那声音忽地凑近,仿佛在他耳边低语:“你,也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胡说八道!】   “哈哈哈,原来你能听到...装得这么久,本座还以为谢微楼去除了你的五感,啧啧...”   金色的丝线缠绕住塔身,那原本回荡在心底的沙哑声音,也如同潮水一般,渐渐开始平息下来。   直至最后,彻底消散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只余下那被丝线缠绕着的塔身,静静伫立在原地。   就在这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枢玉却感觉到浑身发凉。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刚刚塔里传出的话语,那声音仿若恶魔的低语,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他的心神。   辛岚直起身,这才注意到枢玉不太好看的脸色:“这无还崖上仙气日渐稀薄,元婴以下的修士难免会收到影响。你若是有感到不适的地方,便去与尊上说。”   枢玉摸索着从怀里掏出纸笔,飞快地在纸上写道:【辛岚阁主,塔里压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辛岚看完他的字,沉吟了一下:“昔年尊上的那一剑毁去了魔尊的魔身,却没能将其元神彻底湮灭,便将其残余的魂魄压在了这伏魔塔下。”   【他还活着吗?】   辛岚摇了摇头:“魔尊与尊上一样早已踏入化神期。哪怕肉身被毁,只要元神不灭,便不会消亡。唯一能压制他的,便是化神期修士的血液。”   辛岚抬头仰望着逆光中的古塔:“化神期修士的血对于魔修来说虽然致命,但尊上近年来仙血流失的过多,恐怕不是好兆头。”   枢玉感觉到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什么一直在寻找,却又找不到的东西。他有些急促地低头写道:【主人怎么了?】   辛岚沉吟了一下:“这件事...本来尊上不许我往外说的。”   他叹了口气:“你身为先天灵体,不需要刻意修行,呼吸之间便可汲纳天地灵气。但修士不同,修士本就是肉/体化仙,向天地汲取的每一份灵力都蕴藏在血脉间,不会自行增长。”   他顿了顿:“所以修士的每一滴血液都宝贵至极,轻易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半滴血外流,因为失去的是没法不回来的。”   灵力会随着血液流失,失去的血液越多,修士的灵力便会越衰弱,等失去的灵力太多,甚至会因此丧命。   辛岚用手轻轻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   他眯着眼注视着眼前的宝塔,抖了抖玄色的袍袖,从纳戒中取出来一张缩地符递给枢玉。   在他使出缩地千里之前,他的最后一句话随着风清晰地传入枢玉的耳朵:   “若是有谁可以替代尊上来镇守此处,那就好了。” 第36章   墨色在笔尖流转, 于纸上缓缓晕染开来。   谢微楼右手拈着一截白玉笔杆,手腕转动带动笔锋在纸上或顿或提,或疾或徐, 样子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司徒琰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靠在外边的窗棂上,简直恨不得将自己挂在窗棂之上。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件半隐半现, 能将风情展现的淋漓尽致的绯色纱袍, 可偏偏他的衣襟都快开到小腹了, 里面坐着的人看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 他身为南荒第一美人,高贵的鸣凰宫尊主,堂堂南荒之主的胞弟,爱慕他的人能从鸣凰宫一直排到灵境山。   他有时真的怀疑,谢微楼难不成是成精的木头, 正常男人哪能像他这般百撩不动?   司徒琰以手捧心,幽怨道:“明明是尊上传唤我来的, 我满心欢喜地赶来,结果尊上连门都不让我进, 真是好伤人心。”   窗户那侧的人头也没抬:“往旁边站站,你挡本尊的光了。”   司徒琰心里“啧啧”两声, 不太情愿地往旁边挪了挪。   光线顺势投入窗棂之内, 里面的人直了直身子,一直盯着他的司徒琰, 目光顺势落在他的面上,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这向来高不可攀的仙尊, 唇角处却突兀又有些微妙地落着一道稍显暧昧的红痕。   这人本就生得极漂亮,于是那本是稍显浅淡的淡红,在近乎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与那清冷高傲的模样稍显冲突,却又能恰到好处地惹人遐想。   司徒琰微不可闻地挑了挑眉。   其他人也许不会将这抹过于浅淡的颜色放在心上,可偏偏他阅人无数,从前交过的相好比这辈子吃过的米还多,所以他太过熟悉这浅淡又稍显暧昧的红色了。   这是...被人咬了?   司徒琰好奇过后不开心地想,自己花费了几百年,用了各种手段,最后也仅仅是能在谢微楼面前说上话,到底谁这么大胆?   于是他毛遂自荐,扭着腰往前凑了凑:“如今外面的人都在说尊上有意和我结道侣,虽然我知道这是尊上对外的说辞,但尊上如果想假戏真做,我也完全没问题的。”   谢微楼仿佛没听到他语气中的不加掩饰的挑逗,手下的动作丝毫没停。   司徒琰不甘心地清了清嗓子,再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谢微楼忽地开口:“本尊问你,你是想永远缩在灵境山,还是想成为鸣凰宫的新主人。”   司徒琰闻言一怔,面上的媚意都散去了几分,他忍不住问:“您说什么?”   谢微楼抬眼看他:“本尊说,若是让你当鸣凰宫的新主人,你愿不愿意。”   司徒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紧面上露出一抹无法抑制的喜色。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若尊上真能助我得到鸣凰宫...只要我为宫主一日,南荒上下世世代代愿为尊上所用,绝不背叛。”   谢微楼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他低下头垂眼注视着自己色泽浅淡的指尖。   灵力消退的速度比他想的还要快。   若是以他从前鼎盛时的状态,自然要想尽办法找到操控鸣凰令的办法,再将整个南荒牢牢掌握在手里。   可偏偏如今他已时日无多,要想六个月之内解决掉一切,只能换一种方法。   南荒山高水远,如今他尚且在位,那边还算安宁。   可一旦他不在了,他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情,与其费尽心思掌控鸣凰令,倒不如换一种办法掌控南荒。   司徒琰心情大好地离开了月华殿。   等到离开了谢微楼的视线范围,一只青色的鸾鸟方才附近的树上落在他的身后,幻化成一个青衣少年模样。   他一侧的头发被削掉了一半,始终没长长,只能在脑后扎成一根小鞭子,看起来颇为喜感。   司徒琰斜睨了他一眼:“看看你这幅样子,丑的我都不愿意带你出来。”   明鸾跟在他身后,因为被嫌弃而难受道:“主人莫要笑话,尊上当时差点削掉我的脖子,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司徒琰不以为然,反倒一脸憧憬:“你懂什么。尊上当年荡平魔族的时候,一剑下去便是一片血雾,你若是见到那场面,怕不是要做噩梦。”   明鸾心有余悸地吐了吐舌头。   “看到了吗,找道侣就得找这样的,不仅能护你周全,而且还能帮你完成毕生心愿。”   明鸾不解:“可是尊上看起来根本就没有结道侣的意思,主人还要这般努力吗?以前在鸣凰宫,主人随便勾勾手指,都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愿意侍奉。”   “那怎么能一样?”   司徒琰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笔来,拿在手中把玩着,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若是能跟谢微楼睡一晚,我宁可这辈子都不碰男人。”   他手里这玉笔本是素净端方,玉质光泽温润柔和,可此时笔尾处却被不伦不类地系了条鲜艳红绸。   正是那日谢微楼投向明鸾的那支,竟然被明鸾偷偷带回去了。   司徒琰嘴角微勾,他这几百年想方设法想从谢微楼身上得到些什么物什,结果一无所获。   这次倒是被明鸾歪打正着,他可得时时刻刻随身带着,而且得贴身安置才行。   “主人...”   他正欣赏着这玉笔,忽然听到明鸾在身侧小声开口,司徒琰懒懒地抬起眼,目光投向前方。   沿着月华殿向下有一行长长的,坐落在云海之上的玉阶。   此刻玉阶附近站着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许是刚刚爬上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司徒琰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却有些意外地发现他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里的玉笔。   他微微勾唇,手指轻轻拈起那支玉笔,不紧不慢地斜插在自己半敞的衣襟上,任凭那截红绸在半空摇曳生姿。   接着他扬起下巴,挺了挺胸脯:“看什么,这可是尊上送我的。”   说罢,他还将本就微敞的衣襟拉开了一点,于是那抹红绸顺势垂在在玉白的肌肤上,扫过微挺的淡绯,显得格外刺眼。   少年的目光锁在那支玉笔上久久未曾移开,半晌过后,才向上落在他的脸上。   司徒琰大方地让他打量,可惜少年面上始终没有丝毫波动。   生得倒是不错,奈何性情着实无趣。   司徒琰觉得没意思,正要抬脚,忽然不知怎地想起谢微楼嘴角那抹绯色来。   他心念一动,接着弯了弯眼睛,慢悠悠地踱步到少年身侧。   上次在灵枢阁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谢微楼身上,压根没仔细观察这玉偶。   只记得第一次见面,这小偶便不太喜欢自己的样子。   他现在仔细一想,明明食髓香对仙偶没有作用,更何况听说这仙偶还是谢微楼用玉石雕刻的,药性怎么会迟迟未退。   司徒琰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狭长的眼瞳中带上一丝狡黠,接着微微侧头,朝身后的明鸾看了一眼。   明鸾跟着他百年,主仆心意相通,立马会意地上前。   司徒琰于是自顾自打了个哈欠:“今日在尊上那里待的时间太长,整个人都乏了,就不与道友叙旧了。”   少年仿若未闻,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明鸾默不作声地自他身边擦身而过,跟上司徒琰的步伐,走出好几步以后,这才垂头将手里的物什递给司徒琰。   司徒琰从明鸾手里接过东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不仅有些失望,那仙偶怀里揣的不过是一张雪白的帕子。   失望,还以为能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随意一挑,接着盯着里面的东西再也移不开眼了。   下一刻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枢玉道友,你的东西掉了。”   果不其然,原本已走出去好远的少年脚步猛地一顿,他的反应极为迅速,飞快转过头,目光若利箭,直直地朝着后方射来。   当目光落在司徒琰手中那张雪白的帕子上时,只听一声清吟骤然响起,幽蓝色的剑光乍现。   司徒琰 “哎呀” 了一声,赶紧往旁边避开。   对于妖族来说,被凌霄的剑气扫过,皮肤都要好久才能愈合,而且疤痕可能永远都消不了,他可不要皮肤上留下疤,丑死了。   这仙偶看着温顺,脾气倒是不小,偷他一张帕子,竟然直接拔剑。   只不过两个人修为相差太多,司徒琰十分轻松地站到凌霄的剑气扫不到的地方:“你真是好凶啊。”   少年的面容此刻却像是失去了血色。   他如临大敌,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绷紧,死死盯着司徒琰手里那方帕子,就仿佛什么珍贵的宝物被人夺走了一般。   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司徒琰眉梢眼角轻轻一挑。   随后,他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指,将帕子中严严实实包裹住的东西夹了起来。   一缕乌黑柔顺的长发被一根色泽鲜艳的红线仔仔细细地系着,似乎被保养很好的原因,离体这么久,依旧带着淡淡的光泽。   司徒琰歪着头,像只狐狸一般眯起眼,语调悠悠:“你这么紧张,是怕我抢走了你的心上人?” 第37章   少年面上一瞬间淡了下来。   司徒琰似发现什么有趣的事, 双眼中带着些许玩味,打量了眼前的仙偶几眼,佯装惊讶的模样拖长了语调:“呀, 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可惜仙偶不会说话,面上也没有表情, 但是他手里的凌霄散发的寒意愈发浓烈。   紧接着他缓缓抬起双眸, 嘴唇轻启, 虽未发出半点声响, 却能清晰地辨出他所说的三个字:还给我。   司徒琰将那缕发丝放在鼻尖下陶醉地闻了闻,毫不在意地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可没有恶意。只不过有些事我想问清楚。”   他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先前我送给尊上的那些点心,听说都被你‘不小心’摔碎了?”   仙偶依旧面无表情,幽蓝色的剑光将他的脸映得越发冷冽。   司徒琰原本没将这小偶放在心上, 此时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被撩起了兴致。   他伸手拢了拢耳边的发丝, 盈盈笑道:“虽然你这么凶,好在我这人一向大度, 从来不跟小仙偶计较。”   他的指尖捏着那缕发丝晃了晃:“不过你倒是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想听吗?”   仙偶显然一点兴趣都没有, 司徒琰却是自顾自地幽幽开口:“大概在几十年前, 鸣凰宫里有一个修士,他为了修炼双修之法, 于是捏了个仙奴出来。”   “那仙奴生来懵懂,自有了神智便只见过修士一人。久而久之, 他在这没日没夜的纠缠之中,竟然爱上了自己的主人。甚至他觉得修士对他的举动,是爱怜他的意思。”   “于是那仙偶有一天终于鼓起勇气, 向修士表达了自己的爱意。”   司徒琰稍作停顿,眼睛看向面前面色冷峻苍白的玄衣少年,笑意盈盈地问道:“你不如猜猜,修士听完他的话以后做了什么?”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若一尊石雕。   司徒琰于是继续往下:“然而修士却觉得,这仙奴的满腔爱意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心中满是嫌恶。”   “于是他不顾仙奴跪地朝他苦苦哀求,盛怒之下,竟当着众人之面亲手斩断了仙奴的头颅。随后又用法术,将仙奴的身躯彻底化为灰烬。”   “可怜那小仙奴的头颅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血泊里,眼睁睁看着创造他的人亲手毁掉他。然而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泪水爬满了满脸,看着好不可怜。”   “所以,奉劝你一句。”   看着少年愈发苍白的脸,司徒琰慢悠悠地松开指尖,帕子化作一团雪落了下去:“有些事啊,最好这辈子,都要烂在肚子里。”   ------------------------------------------------------   殿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殿门从外面被打开。   谢微楼没有抬头,来人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便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紧接着他跪在他身侧的地面上,用手环住他的腰,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腿上。   谢微楼这几日对玉偶这个动作已然见怪不怪。   自从那个得到他默许的夜晚后,枢玉便总是有意无意地贴近他。   而谢微楼则发现,自己对这种温暖的感觉并不讨厌,甚至感受到玉偶灵脉中的灵力与自己的相呼应,会给他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于是他也就随心而为,这厢伸出空闲的左手像抚摸着动物皮毛一样慢慢地顺着玉偶的长发。   玉偶似乎觉得他的抚摸很舒服,于是将脸埋在他的腰间半天也不肯抬起来。   谢微楼等了片刻,直到腰间传来的热度越来越烫,环在腰后的手臂越来越紧,顺毛的手停在他的后颈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伏在他腿上的人这才慢慢抬起脸,然后目光向上落在谢微楼手中的笔上。   接着他抬手拉了拉谢微楼的袖子。   感觉到袖子上传来的拉扯的力度,谢微楼低下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玉偶。   玉偶伸手比划着,嘴唇无声地张合:【想要。】   谢微楼奇怪地看了手中的玉笔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的笔感兴趣,随口道:“喜欢就去让妙音给你拿几支过来。”   然而玉偶摇了摇头,膝行着往前几步,身子几乎紧紧贴着谢微楼的小腿,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支笔。   谢微楼实在搞不懂他为何突然对这支笔如此感兴趣,但大体也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只要这一根?”   玉偶毫不犹豫,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谢微楼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里的笔递给了玉偶。   接着,他便眼看着玉偶伸手接过,然后小心地别在自己的衣襟上,接着仰头看向自己,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谢微楼:“...”   他默默移开目光。   虽然玉偶的模样很乖,可他为什么觉得他越来越傻了。   那食髓香难不成还有把人变傻的作用吧?   枢玉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玉笔收入怀里,就在他仔细整理衣襟的时候,玄色的袖口滑落一段,露出一截手腕。   谢微楼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其上。   即使下一刻玉偶便垂下衣袖,可是谢微楼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腕上一道很细的白痕。   揉着玉偶脑袋的手一顿。   玉偶却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再次伏在他的腿上。   谢微楼低头看着他像猫儿一般粘人的模样,忽地开口:“在灵境山这么久了,还没下山历练过吧。”   玉偶闻声抬起头,谢微楼垂眼注视着他的眸子,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过些天,随叶光霁一起去南荒吧。” 第38章   司剑阁外, 一众持剑的白衣弟子之间突兀地出现几抹碧绿色。   那几缕晃眼的青碧穿梭在一众雪白中,好不显眼。   剑阁的弟子围在一旁叽叽喳喳:   “尊上为什么要让鸣凰宫的搬到剑阁来啊,为什么不去墨箓阁和炼器阁?”   “可能剑阁的地方比较大吧...不过说不定是尊上看剑阁没有道侣的弟子太多, 才把他们安排过来的。”   鸣凰宫弟子皆穿着南荒异族特有的服侍,走动时一截细腻的腰露在外面, 有的还在腰间挂上一串秀气的金铃铛, 随着步子一扭一晃, 看着好不勾人。   灵境山的弟子在谢微楼刻意的带领下酒色不沾, 平日里哪见过这场面,一个个都傻了。   何况司剑阁是四阁中男弟子最多的,而且几乎都没有道侣。   于是路过的时候不知不觉便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几个羽族弟子,好奇将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讨论着。   “你说, 那些女弟子露截腰也就罢了,男弟子为什么也要露腰啊”   “要不怎么说是妖族呢,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男的扭成这样,带劲。”   就连一向看不上什么人的褚凌都由衷地“啧啧”两声:“毕竟是妖族嘛。”   有人忍不住道:“你们说, 要是我去和他们结道侣,他们会答应吗?”   “你就算了吧, 还是让褚凌师兄去。褚凌师兄生的好, 你看那些鸣凰宫的弟子都在往这边看呢,说不定就是看上褚凌师兄了。”   剑阁的几个女弟子路过, 闻言皱眉看了他们一眼,不过几个人都没有理会, 反而越说越来劲。   修士与凡人不同,虽然有一部分修士会将结道侣视为凡人中的结姻。   但事实上对于修士而言,所选道侣是人是妖, 何种性别都无大碍,只要灵力相契,可以使修炼事半功倍,那就是好道侣。   褚凌被夸得脸一红,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还没谦虚地回应几句,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几个人同时回头,便见一个与身穿白衣的剑阁弟子格格不入的玄衣少年站在身后不远处。   众人回头对视一眼,又见那些个媚骨天成的鸣凰宫弟子越过他们,朝那玄衣少年又看了几眼,这才不约而同尴尬地咳了一声。   褚凌扯了扯嘴角:“哦,你回来了。”   玄衣少年长发束起,五官过于精致而显得有些雌雄莫辨。   眉间一点朱砂,更是宛如神来之笔,为他添了几分超凡脱俗的韵味。   只是他的神情始终淡漠如水,萦绕周身的那股冷冽,恰到好处地将他过于精致面容所带来的无害感冲淡了许多。   让人靠近之时,会隐隐从心底生出几分忌惮之意。   也恰恰是因为这份冷冽与疏离,使得没有人会将他误认成是一位娇俏漂亮的少女。   枢玉如今是这些弟子中修为最高的,视力和听觉皆远远在他人之上。   即便他离得他们很远,可方才的他们说的话大概都被他清楚地听了去。   剑阁弟子素来敬畏实力强的修士,可是枢玉就算再强,也不过是个仙偶。   剑阁的弟子原本有许多不服者找过他的麻烦,但是没有得到什么便宜,还被反揍了一顿,于是自那以后便没有人招惹他了。   见他回来了,其余几个人朝他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因为叶光霁嘱咐过的原因,褚凌是整个剑阁唯一和枢玉说过话的人。   此刻他离枢玉最近,朝枢玉看了一眼:“你脸色不大好看,伤还没好?”   后者摇了摇头。   “那就好。”褚凌点了点头,“师尊说过些天你随我们一起下山,你记得收拾行囊啊。”   枢玉默默点头。   当天夜里,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剑阁弟子起居的的弟子居。   司剑阁同样建在峰顶,只不过这里相较月华殿,夜晚温度适中,十分舒适。   枢玉侧躺在最里面靠墙的床榻上。   不多时,几个还没开始辟谷的弟子吃了晚饭回来了,枢玉睁着眼睛看着墙壁,一动不动听着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尊上真打算和鸣凰宫结姻了吗?”   “可不吗,平日里月华殿都是不许旁人进入的,我刚才听说內務司的弟子说,最近司徒尊主可以随意进出月华殿,肯定是尊上默许了的!”   “看来尊上也禁不起那人的诱惑啊...毕竟那个司徒尊主长成那样,是人都会心动吧?”   另外一个弟子立马接话:“岂止是好看,那日我远远看了他一眼...嘿,我这辈子还没想到,一个男人能长成那个样子,我都心动了。”   褚凌骂道:“去你的,你算老几,你还敢在这心动。”   几个弟子发出一阵大笑,震得檐上的粉屑都落下来些许。   不一会儿,谈笑声渐息,伴随着布料摩挲声,弟子们渐渐进入梦乡。   寂静的黑暗中,枢玉依旧盯着墙壁,听着身侧褚凌平缓的呼吸声。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摸索着从怀里取出那张折叠起来的帕子,接着又摸出一块被体温浸染的温热无比的玉扣。   他蜷缩在黑暗里,看着手里的玉扣,默默攥紧,掌心中灵气汇入玉扣,微光闪烁。   这枚玉扣是一对孪生镜,只要将灵力注入,另外一枚便会发出光。   若是另外一枚玉扣的持有者选择注入灵气回应,那么两人便可以在镜面上看到彼此。   枢玉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润白色的光不断自玉扣上散发出来,却始终没有显现出来对方的面容。   ------------------------------------------------------   流苏依旧坐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一旁案几上烧着一盏小小的茶壶。   枢玉临行前特意来了一趟杂务司。   他从储物袋里将几本发黄的册子发在流苏面前的案几上。   这是上次他从流苏这里拿走的,几本关于仙偶如何侍奉主人,能让主人开心的书。   流苏的眼眸朝他转过来,贴心地问:“你试过了吗?”   枢玉点了下头。   自从灵枢阁回来那天起,心底那种不断升起的酥麻感驱使着他做些他从来没想过的事。   他尝试着按照画册里的动作做了,可是主人始终没有像画册里的人那般回应他。   枢玉在流苏转头重新看向窗外之前,从储物囊中拿出纸笔,一笔一画写道:【我心悦主人。】   他将纸条推到流苏眼前。   流苏低头认真看了一会儿,轻轻眨着眼。   接着他抬起头,指着“心悦”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枢玉不知道,他是从褚凌的那些话本子上看到的这个词。   话本子上有很多故事,里面的人都是这样说的。   他趁着主人睡着,小心地模仿话本里描写的段子亲近主人,又小心地不让主人发现。   每次都紧张又害怕,心脏也乱跳不停。   想到这,枢玉尝试着向流苏解释:【就是,总想接近主人。】   流苏这回看懂了,可他却摇了摇头,温声道:“因为主人身上有你想要的灵力,所以你想靠近主人,这很正常。”   枢玉觉得不是,但是他没法跟流苏形容那种感觉。   只要看到主人他就会很开心,看不到主人的时候他就会很焦躁。   看到其他人离主人很近,就会更焦躁。   他又想到了什么,急忙快速再写:【主人说,要我永远陪着他。】   他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流苏,可流苏的眼神里迷茫更甚。   他盯着他的字许久,抬起头看着他:“你坏了。”   他难过地看着枢玉,安慰道:“不过不要怕,偷偷藏好,不要让主人发现,就不会有事的。”   枢玉再次写道:【回来之后,我想告诉主人。】   看到那几个字后,流苏身体却无法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不要说。”   他有些慌乱地摇头,一向温和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担忧与恐惧:   “你会被主人杀掉的。” 第39章   南荒的天气十分多变。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 艳阳高悬,转瞬之间便风云突变,乌云迅速蔓延开来, 遮蔽了整个天空。   枢玉独自站在窗口望着外面阴雨连绵的天空,几个随行的剑阁弟子则在客栈大厅的另一边, 围着褚凌聚在一起谈笑。   枢玉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 面色依旧淡淡的, 可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 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轻轻颤抖。没有人知道,此刻他腕上正在传来怎样的刺痛。   枢玉的面上微微发白,他趁着没人注意到这边,小心地低头掀开袖子。   原本光洁的手腕上多出来一道很细的白痕。   这道白痕极细极浅,在冷白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出来, 只有将指腹紧紧贴在皮肤上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很微小的凸起。   然而这道看似毫无影响的白痕, 此时却隐隐传来疼痛感,一种能穿透皮肤, 刺入骨髓的寒意正顺着浅浅的伤疤,朝着皮肤深处钻去。   枢玉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那道白痕, 小心地揉着。   大概半个月前, 他离开灵境山前最后一次去了无还崖,怀里的琉璃瓶还带着余温, 心脏一下一下敲击着胸口。   他每次到伏魔塔时,辛岚都已经早早地站在那里, 这次也不例外。   灵境山四阁阁主,叶光霁永远面带微笑,看起来是四阁阁主中脾气最好的, 在弟子中也是最受欢迎的。   与他相反的,是永远一副七八岁的女童模样的炼器阁阁主祝斐也,她脾气十分暴躁,灵境山弟子路上见到她都要躲着走。   至于素祁,虽然她避世百年,但是灵枢阁弟子行走世间救助苍生,所以她的声名一直不低。   这样一来,辛岚反倒成了四阁主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可是枢玉却知道,辛岚阁主的实力不容小觑。   灵境山的护山大阵就是他率领墨箓阁弟子布下的,就连主人都把看守伏魔塔这般重要的事交给他。   以上这些也是为什么枢玉今晚这般紧张的原因。   辛岚背对着他站在塔下的阴影中负手而立,微冷的夜风拂过他的长袖,他与往常一样伸出手:“交给我吧。”   枢玉伸出手指,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意着探入怀里,摸到依旧温热的琉璃瓶。   他的心里狂跳不止。   琉璃瓶里的血液带着漂亮的琥珀色,只不过与往常不同,这里面掺杂了几滴属于自己的血。   月前辛岚无意中的一句话被他牢记在心。   他的体内流的便是主人的血,如果他可以替代主人封印结界,主人是不是就不用浪费自己的血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辛岚已经接了过去,他流畅地打开塞子,将里面的液体倒入塔前的石盆中。   枢玉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他原本以为辛岚会发现瓶中的液体不对劲,然后阻止他,可是辛岚面色如常,而且什么也没说。   枢玉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熟悉的金色丝线从石皿中,一圈接着一圈环绕住塔身。   一切都如以往一样。   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以至于弯不出弧度的嘴角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片刻后,辛岚放下手,回头看了僵直站在原地的他,如往常一样道:“可以了,早点回去。”   ...   枢玉闭了闭眼,指腹下的手腕微微颤抖着。   那种刻骨的寒意仿佛是一道诅咒,和那些无法去除的伤痕一同烙印在手腕之上。   主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枢玉心中升起一阵浓浓的难过,直到身后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想什么呢?”   枢玉身体一颤,猛地转过头。   褚凌被他幅度过大的动作吓了一跳,好奇道:“我去,在想哪家姑娘啊,这么认真?”   他刚刚和一众弟子言谈正欢,此时那几个人已经回去收拾行囊,客栈大厅里只剩下他和枢玉。   这几个弟子本就是剑阁派下来充数的,好多人御剑飞行还不大熟练。   叶光霁嫌他们脚程太慢,先一步带几个高阶修士去了鸣凰宫,命令褚凌和枢玉留在这里带着他们。   褚凌朝着枢玉挤眉弄眼,压低声音:明天就到鸣凰宫了,趁着今晚有空,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枢玉伸手比划:【去哪里?】   褚凌一把搭上他的肩,大力晃了晃:“去了你就知道了。”   这个驿站建在半山腰,是灵境山修建的,专门供门下弟子落脚的。   驿站周围有一层雾气笼罩的结界,外界的凡人或是异族是看不到结界里面的景象的。   褚凌率先祭出仙剑,银白色的仙剑悬浮在地面上三寸,褚凌轻盈地跳上去,手一招:“快点啊,我在前面等你!”   凌霄的剑灵感受到枢玉的灵力,幽蓝色的剑光从剑鞘溢出。   但银白的剑被枢玉在外面施了障眼法,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这是那把名动天下的仙剑。   此时他们所处的地方乃是鸣凰宫管辖范围的边界,人族妖族混杂,妖族也不屑于将自己的真身隐藏起来。   枢玉看着面前一条挂满灯笼的长街,里面人挤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他看向旁边一脸兴奋的褚凌,艰难地在人群中用手比划:【这是哪里?】   褚凌在噪杂的鼎沸人声中扯着嗓子道:“这里是人妖两族交汇处最热闹的花月街!我师兄说了,来南荒不来这里,等于白来!”   他神神秘秘地凑近枢玉:“你跟紧我,我带你去看漂亮的妖族小姐姐!”   枢玉压根不想看什么妖族小姐姐,而且他有些后悔跟褚凌来到这里了。   就在这时,两个鹊妖一左一右凑了过来:“哟,好俊俏的人族小哥,第一次来吗?”   枢玉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越是这样,这群妖族便越是得寸进尺,不一会儿又聚过来四五个。   羽族天生喜欢漂亮的东西,皆是不加掩饰地用爱慕的目光看着他,还有几个就差露出尾巴跳求偶舞了。   不多时,其中有眼尖者“咦”了一声:“哎呦,谁家的仙偶,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众妖惊讶地看了枢玉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小仙偶。”   很快,他们原本爱慕的眼神变成了丝丝缕缕的暧昧,有人低声调笑:“这么俊俏的仙偶,主人不在身边,可是要被欺负的。”   紧接着,有人放肆地朝他的脸伸出手:“小仙偶,你的主人呢,他不要你了吗?”   枢玉眼中一沉,瞬间握紧剑柄,藏于剑鞘中的剑刃瞬息间向周围无声地散发出冷冽的剑气。   围着他的几个妖族面上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即便凌霄自始至终都安静沉睡在剑鞘内,即使他们这些小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凌霄,但是那曾经扫荡过魔界的剑气已然被祖辈化作求生的本能深深刻入骨髓。   下一刻,原本人声鼎沸的长街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紧接着哭声和翅膀扑棱声在夜空中此起彼伏,整条街道行不够的小妖纷纷被吓得变回原形四散而逃。   一旁的褚凌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漂亮的妖族,正风度翩翩地和几个小鸟妖愉快地谈笑。   忽地看见几个高阶羽族从店里怒气冲冲走出来,袖子一甩甩了他一脸羽毛,嗓音尖细地骂道:“哪个人族敢在这里惹事?!”   他蒙圈地往后一看,立马飞快地跳起来扑过来按住枢玉,连拉带扯地把他拉到另外一条街上,痛心疾首:   “你在干嘛?!知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要低调点,万一惊到我师尊,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枢玉:“...”   ------------------------------------------------------   枕边的孪镜散发着淡淡的温润的光。   谢微楼微微侧过面庞,目光落在那孪镜之上。   距离枢玉随司剑阁众人下山已快一个月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到南荒了。   片刻后,玉扣上闪烁着的光芒渐渐退去,一点一点地变得黯淡,直至最后,又恢复成了原本温润柔和的模样。   自从枢玉下山后,这孪镜每天都要亮上几次,只不过谢微楼一次都没回应。   这一次也同样,眼见那玉扣暗淡下去,谢微楼的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枢玉委屈失落的模样。   他心想,要不还是看看他在干什么吧。毕竟小偶子第一次下山,以他傻乎乎的样子,万一遇到什么委屈怎么办。   想到这,他伸手拾起玉扣。   由于他本就是双生孪镜的主人,所以使用孪镜的时候不需要对方的灵力呼应,也能看到对方。   哪曾想,刚把灵力灌注到孪镜之中,呈现在眼前的画面便让他眉尾一挑。   孪镜里,一身黑衣的少年抿着唇,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脸色发白地坐在一堆鸟妖中,头发间还凌乱地插着几根色彩斑斓的羽毛。   一堆刚修成人形的小鸟妖围着他载歌载舞,好几只喝得酩酊大醉现了原形,围在一起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唱着乱七八糟的曲子。   谢微楼盯着画面看了一瞬。   他先将褚凌面色红润,醉得睁不开眼,抱着酒坛子扯着嗓子唱歌的画面用灵力清晰地录刻下来,转手发给叶光霁。   做完之后,他这才又将视线转到枢玉身上。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的小偶,在心里啧啧称奇。   这小偶一整天都在呼唤孪镜,搞得好像多惦记自己似的。   结果一转头就去找妖精? 第40章   妖族亮丽的羽毛时不时掠过枢玉的发梢与肩膀。   枢玉全然不像褚凌, 能够在一个晚上便与一群异族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地打成一片。   加之这浓郁的妖气与刺鼻的酒气相互交织缠绕,使得枢玉的意识陷入了些许混沌。   歌声越来越响, 调子则越来越偏。   枢玉晕晕乎乎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跳舞的妖精,忽地感觉到怀里似乎有什么在发光。   此前被褚凌劝诱着饮下了几杯酒, 直至此刻, 枢玉的头脑仍然昏沉迟滞, 然而当他恍惚中意识到发光的东西是什么时, 酒瞬间醒了大半。   枢玉脸上顿时一白,慌乱地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紧接着,目光便直直地定在了玉扣之上,那张令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脸。   枢玉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知镜子里的那个人究竟已经看了多久,又听了多长时间。   只听镜子里的人拖长声线, 用惯有的懒洋洋语气道:“不是说想我了吗?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他故作没看到枢玉身后一堆群魔乱舞的妖物:“身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是什么?”   枢玉的心里满是惶恐不安,不知为什么, 他特别害怕被主人看到后面的一众妖物。   而且今日他出来的匆忙,没有带纸笔。   谢微楼本来以为玉偶会立刻埋头写字跟自己解释, 那样自己也好顺势放他一马。   可没想到的是, 玉偶张了张嘴,有些慌乱地避开自己的目光。   下一刻他身体往前蹭了蹭, 把身后一群唱跳正欢的妖精们严严实实地挡住。   谢微楼:“?”   此时玉偶的面色苍白中透着一丝不自然,就好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额头上隐约冒出来点点冷汗。   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手,略显局促地比划着:【不是主人想的那样。】   谢微楼眯着眼:“想的那样?我想的哪样?”   玉偶轻抿着嘴唇, 喉结上下滚动,紧张地轻轻咽了口口水,却一时语塞。   “不说?”谢微楼轻哼了一声,“不说我走了。”   玉偶见状,顿时慌了神,急忙双手慌乱地比划着,示意他不要离开。   他满心焦虑地思索着该如何解释,然而越是紧张,手上的动作就越是杂乱无章,镜中人的表情也愈发难看。   忽地枢玉眼前一亮。   他想起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褚凌可以帮他解释。他赶忙扭过头去,正要把褚凌拉过来,却听热闹喧嚣的妖群中传来一声惊呼和巨响。   接着他就见本来已经醉得快睡过去的褚凌也不知怎地瞬间酒醒了,“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跄着撞翻一群围着他唱歌的鸟妖,冲出妖群。   他手里还捏着一张传音符,正在急吼吼地对着里面大叫:“师尊我没有啊!我就在驿站睡觉,哪里都没去!”   “师尊,你一定是看错人了!师尊你听我解释!!”   “啊啊师尊不要啊!!!”   他祭出仙剑,猴子一般敏捷地跳了上去,火烧屁股般御剑而去,瞬间便没了踪影。   “...”   枢玉赶忙又将目光投向孪镜,只见镜子那一端的人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玉偶顿时心急如焚,他张了张嘴,刚无声地吐出来个“我”字,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头。   一只穿着清凉,媚眼如丝的小雀妖凑了上来,好奇地问道:“咦,小仙偶,那个修士小哥怎么突然跑了?”   旁边另外一只小百灵也凑了过来,亲昵地挽起他的胳膊:“你在看什么?快跟我们去喝酒吧。”   枢玉急忙侧身避开他们的手,忐忑地再次朝孪镜看去。   果不其然,镜子里的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孪镜便暗了下去。   ...   谢微楼把孪镜扔到一边。   真是岂有此理,刚下山就不学好。   窗外,一阵香风拂过。   三条赤色的带着流金色的尾羽如同流苏般从宫殿的梁间垂下,尾端搭在他的肩膀上。   谢微楼抬眼朝上面看去。   月华殿寒玉雕砌的横梁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只通体如火焰般的华丽的凤凰,长长的尾羽如同拖曳的晚霞,流光溢彩。   凤目狭长上挑,带着与生俱来的华美尊贵,鸟嘴里说出的话令人心梗:“尊上这么生气做什么,不就是玩鸟去了吗?尊上你也可以玩啊。”   这么大只在这呢。   谢微楼:“...出去。”   凤凰用金色的喙啄了啄羽毛:“尊上的命令是任何人都不可以进月华殿,可我现在是鸟啊~我就在这里站着,不会打扰尊上的~”   这回谢微楼没说话,不过他垂在身侧袖口却动了动。   司徒琰顿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忙从上面飞下来。   好不容易才等到那个凶巴巴的仙偶不在,他可得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尊上别急着动手,你听我说啊。”   他委屈巴巴:“尊上既然想将计就计,借着这个契机除掉幕后黑手,可若是做戏做得不够周全,岂不是会前功尽弃?”   谢微楼此次让叶光霁去南荒,一来是稳住鸣凰宫动荡不堪的局面,二来则是想办法调查出导致司徒斐性情大变的原因。   此前虽说是故意将自己与司徒琰相处亲密的消息散播出去,可一旦被人识破这其中的端倪,那么之前谋划的都将化为泡影。   他看向窗外,目光投向伏魔塔的方向。   更何况,此时他的心里还多出了另外一丝疑虑。   司徒琰感受到了他似乎有些心事,见他一言不发,但是也没有挥袖把自己打出去,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弯着眼趁热打铁:“尊上,我会很乖的,我就在这里,绝不进内殿打扰你。”   ...   司徒琰满心不甘地看着内殿紧紧合上的门,看到吃不到的感觉实在让他难受的紧。   他站在外殿转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重新变回了人形。   站定之后,他用指尖轻轻卷弄着浓密的发梢,眼角的余光却忽然捕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地闪动着。   他好奇地侧目看去,发现是谢微楼方才随手丢在案几上的那枚玉扣。   他刚才在外面的树上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谢微楼许久,在这之前他正对着玉扣说着什么,专心地都没发现自己。   此时那被孤零零弃在桌案上的玉扣散发着温润的光,不一会儿又暗了下去,接着不过片刻又重新亮了起来。   司徒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玉扣。   就这样玉扣反反复复亮了几次,他身体动了动,然后伸手将玉扣捡了起来。   入手的物什微凉坚硬,表面光滑,看样子像是传音类的法宝。   司徒琰的眼瞳轻轻一转,似乎明白了里面的门道。在玉扣再一次亮起的时候,他将肩头本就松垮的衣物往下拉了拉,露出一片光洁的肩头。   一道淡绯色的灵力涌入其中。   下一刻,玉扣光滑的表面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紧接着镜面上浮现出一双眼睛,双眼中先是透着紧张,紧张之中又分明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可就在这双眼睛的主人看清司徒琰的时候,眼眸深处的喜悦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警惕。   镜中人唇角绷紧,目光落在司徒琰耳侧有些凌乱的发丝,和露在外面的肩膀上。   司徒琰心里暗自想,倘若这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的话,肯定又要拔剑。   不过好在他现在既没办法开口说话,又没在跟前,根本没办法拿自己怎样。   于是司徒琰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起来:“枢玉道友,你好啊。”   他先是微微抬起眼眸,快速谨慎地朝着紧闭的内殿门看了一眼,眼见那扇门没有开合的意思,于是将目光再次落在玉扣上。   紧接着他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有些害羞地微微垂首:“尊上不在这...”   他朝前倾了倾身,面上笑得像是一朵灿烂的桃花,语气里带着生怕旁人察觉不到的暧昧:   “他去洗澡啦。”   ...   孪镜上出现一道浅浅的缝隙。   玉石碎裂而迸发出的一声脆响惊得旁边昏昏欲睡的褚凌瞬间清醒。   他的眼皮还没有彻底睁开,嘴里却飞快地大吼:“师尊我在抄了,我没有偷懒——”   下一刻他睁大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叶光霁根本不在此处,连忙闭上嘴,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还未等他完全平静下来,身边散发的阵阵冷意便如潮水般向他涌来,惊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迷茫地转头望去,只见枢玉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眼神冷得好似寒霜。   褚凌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枢玉没有回答他,而是将手里厚厚一摞罚抄的门规重重放在桌角。   褚凌扑上去惊讶地伸手翻了翻:“五十遍你这么快就抄完了?!我十遍还没抄完呢...”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看见枢玉手边那枚带着裂痕的玉扣。玉扣光滑温润,然而中间竟然突兀地裂了一条细细的痕迹。   而玉偶握紧的手放在一旁,由于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   褚凌不明所以,不禁惋惜道:“这么好的玉,你把它捏碎了干吗?” 第41章   身侧的人却仿若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 他垂着眼盯着桌面,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   褚凌轻轻“嘶”了一声:“你这是中什么邪了?”   他伸手想拿起玉扣看看上面的裂痕。手指刚伸出来,身侧的人却像是被电了一下, 先一步将玉扣攥到手里。   褚凌被他这个明显见外的举动气到了,皱着眉头:“我就是看一眼, 至于护的这么紧吗?”   身侧的人微微抿着唇, 握着玉扣径直起身回房。   当房门在身后合上, 他才快步走到桌前将烛火点燃。   烛光跃动着映照在玉偶的脸上, 他面色惨淡,眼尾处突兀地泛起了一片显眼的红。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玉扣凑近烛火,方才孪镜在他无意识的力道下迸出一条贯穿整个玉身的裂缝。   枢玉颤着手指有些慌乱地将灵力度入其中,然而玉扣没有再像往常那般闪动出光泽来。   宛如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头。枢玉心头一沉,他再次尝试着注入灵力, 可是玉扣依然黯淡无光。   枢玉深吸一口气坐在椅子上,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慌从他的心底猛地涌上来:孪镜被他失手捏坏了, 他看不到那边的主人了。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诸多念头。   主人此刻正在月华殿和那个人做些什么呢?   除了自己,主人明明禁止任何人涉足月华殿, 更别提住在那里。   可为何他打破惯例,允许那个人踏入月华殿了呢?   接二连三的疑问如同一把把尖刺, 狠狠地刺着枢玉的心。   他的手再次颤抖着伸向那枚玉扣。   可无论他怎样将灵力灌注其中, 那玉扣表面却始终没有泛起丝毫涟漪,也没有出现那个人的脸。   枢玉的呼吸刹那间乱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仿若有一团熊熊烈火在其中肆意燃烧。   突然,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向面前的桌子。   随着“咔嚓”一声响, 桌子裂开了。碎裂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久久未散。   ----------------   谢微楼托着腮,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   枢玉下山之后, 就没人给他带刚出炉的,散发着热气和香味的点心了。   虽然鸣凰宫弟子经常送来琼花玉露。然而枢玉不在,谢微楼就没有了接受的理由。   只能面上不屑一顾地高冷拒绝,私下看着拿着点心离开的鸣凰宫弟子叹气。   此刻,他看着匣子中只剩下几块的点心黯然神伤。   一想到若是将这几块点心吃完,便要再度忍受长达个把月都无法品尝点心的煎熬,不禁微微犹豫,终是满心不舍地收回了正要再拿一块的手。   距离叶光霁他们到达鸣凰宫已经半个月了。   这一晚,他终于等到了叶光霁给他的传音:“前些天我去拜见了司徒斐,只不过他没有司徒琰说的那般癫狂,而是整个人萎靡不振,看着命不久矣。”   谢微楼“哦”了一声,并未流露出太多的兴趣:“装的?”   “他面色不好,形容消瘦,虽不似司徒琰说的那般,但是的确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不像是装的。”   叶光霁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有一件事,说来有些奇怪。”   ...   鸣凰宫建在一棵参天的梧桐古树上。   没有人知道那棵梧桐树是何时生长在此的,巨大的树干宛如一根擎天的巨柱,树冠向着四面八方肆意延展,绵延数百里之遥,所到之处,地面皆被那浓郁的绿荫笼罩。   鸣凰宫就建在离天际最近的树冠上,宛如一颗金色明珠镶嵌在树干之内。   整座宫殿被树干蜿蜒盘旋的枝桠缠绕覆盖,宫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灵境山作为仙门首府,门下的弟子到其他宗门也都是被以礼相待,毕竟没有人愿意得罪灵境仙尊。   叶光霁坐在下手的位置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尊上得知宫主大病初愈,甚是欢喜,特意差遣我前来探望宫主,以表关切之意。”   前方熔金而成的王座上坐着一个看似二十左右的男人,下颌线流畅干净,只是形容消瘦,面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硬生生毁了原本俊秀的容貌。   司徒斐嘶哑着嗓子:“叶阁主,如你所见,我这副病躯时日无多,我这辈子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那不成器的胞弟。还希望尊上能照顾好他。”   叶光霁微微颔首:“司徒尊主生性讨喜,尊上对司徒尊主也是颇为关心,我见尊上和尊主情投意合,许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好消息了。”   司徒斐闻言,这才露出一个笑容。   说是笑容,更像是他费了好大的劲控制着嘴角,生硬地往两边拉扯了扯,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那就好。”   他松了一口气般张了张嘴,整个人忽地低下头,紧接着便是一阵极为剧烈的咳嗽。   他咳嗽的力度大得吓人,每一下都好似要把自己的心肺从喉咙里给咳出来一样,身子也随着咳嗽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愈发显得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身旁的侍女见状赶忙扶住他,司徒斐喘着粗气抬起头:“叶阁主也瞧见了,我如今这副模样,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多多见谅。”   叶光霁颔首正要开口,忽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朝着门边看去,就见两个身穿鸣凰宫服饰的弟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其中一个扶着另一个,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顿时充斥了整个殿内。   这两人虽然浑身是血,扶着人的弟子身上却没有伤口,可他扶着的那个人面色白得像是一具尸体,便是进殿这几步,大量的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   那弟子踉跄着将同伴的身体放在地上,朝着司徒斐跪地,浑身颤抖:“宫主,又有弟子在瘴雾林附近中了毒——”   他话还没说完,王座上的司徒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双眸之中满是恐惧之色。   他粗重地喘息,哆嗦着攥紧旁边的侍女的胳膊:“扶本座下去,快扶本座下去!”   这幅模样,哪有半点南荒之主的样子。   叶光霁不仅微微蹙眉,沉声道:“司徒宫主,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斐听到他的声音,眼神躲闪,哆嗦道:“蛇,蛇...到处都是蛇...”   话没说完,整个人如同受到什么惊吓,颤抖着闭上嘴。   不管叶光霁怎么问都不再理会,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匆匆离去。   ...   叶光霁的传音再次传来:“他神情惊慌,可是我一路走来,根本没看到鸣凰宫哪里有什么蛇。”   “而且那死去的弟子浑身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但是却没有一处伤痕,就好像他突然大口吐出鲜血,把浑身的血液吐干净死去的。”   “鸣凰宫弟子说,最近几个月,凡是靠近瘴雾林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呕血,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毒,不管什么灵丹妙药都治不了,而等到将身体里的血全都呕出,就是这个人死去的时候。”   谢微楼把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肚子里看过吗?”   叶光霁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还没有,那弟子的尸身立刻就被人抬了下去,根本没时间查看。”   谢微楼沉吟着,从司徒琰口中的生食血肉,到叶光霁口中的草木皆兵,这司徒斐短短几个月遇到了什么事,竟然能变成这样。   叶光霁:“司徒斐如今神志不清,根本无法主持大局。鸣凰宫弟子又因为这种奇怪的病人心惶惶,问是问不出什么了。”   谢微楼“嗯”了一声:“本尊记得司徒斐是从瘴雾林出来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有时间去那里看看。”   片刻后,结束了和叶光霁的传音,谢微楼琢磨着他的话。   虽然没有什么头绪,但是想来以叶光霁的能力会处理好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玉扣上。   已经过了整整七天,然而玉扣毫无动静。   刚下山的时候还整日黏着他的小偶破天荒地整整七天没再找他。   说不定是在和剑阁那几个小辈下了山以后夜夜笙歌,压根不记得自己了。   谢微楼拿着玉扣在指尖把玩了一阵,不开心。   他主动找枢玉已经是破天荒之举,难道要让他堂堂一个仙尊短短几天第二次主动找自己的小偶?   谢微楼将玉扣放了回去,片刻之后再拿起来,再放回去。   重复几次后,他一把抓起玉扣,由于没控制好力度,汹涌的灵力冲进孪镜的时候,整个玉扣都抖了一下。   原本他以为还会像上次那样,这木讷的小偶会许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看着他。然而几乎是下一刻,玉扣里便出现了枢玉的脸。   谢微楼兴师问罪的话卡在喉咙。   镜子那边的人定定地看着自己,依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可此刻眼角带着一片不同寻常的红,乌黑的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   谢微楼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蹙眉:“你这么看着本尊做什么?”   玉偶倔强地抿着唇,凝滞在谢微楼面上的目光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移开。   下一刻,他的目光又朝着谢微楼身后看了看,似乎是确定他的身后没有人后,才微不可闻地轻轻舒了口气。   谢微楼:“...”   玉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嘴角颤了颤,接着垂下眼去。   谢微楼语气里带上几分严肃:“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吗?”   玉偶点了点头,不解地看着他。   谢微楼又问:“叶光霁不在?”   玉偶摇了摇头。   白日里发生那样的事,叶阁主已经带着几个高阶弟子去瘴雾山探查情况了,临行前还嘱咐他没有事不要乱跑。   谢微楼:“等一下。”   听着他微沉的语气,玉偶不自觉绷紧心弦,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忽然,手中原本已经变成一块普通玉的孪镜灵光大现,枢玉惊讶地后退了半步。   一缕白色的仙气从孪镜里浮了出来,渐渐地这缕仙气化作一个人影从玉扣中落在地上。   接着缥缈无依的幻影逐渐幻化成一个有实体的人。   发色如墨,裳衣胜雪,眉眼如玉山堆砌,瞳光似露重霜微的朗月夜。   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寒夜的清冷,宛如悬于天际的月轮,遥不可及,却又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枢玉睁大双眼,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下一刻,只见这从孪镜中浮出的美人面上喜不自胜:   “快,快带本尊去厨房。” 第42章   鸣凰宫的羽栖轩。   寂静的午夜,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很轻的“吱呀”一声开门声。   玄衣少年腰间挂剑,漆色长靴裹着修长笔直的小腿,身形似风中卓然而立的修竹, 剑鞘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薄唇微抿,双眸邃若星渊, 默默跟着前方几步远外的白衣身影。   元神出窍其实是一种很危险的法术。   当修士的道行到了一定的境界, 可以将自己的神魂分出一缕, 离开肉/体依附在其他物什上。   如果道行足够高的话, 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元神化为实形,元神所见所感知的都可以清晰地传达到本体上。   但是同样的,受到的伤害也需要本体来承担,甚至需要加倍承受。   所以修为不够的修士根本不敢使用元神出窍。   应该说除了谢微楼,天底下没有哪个修士, 会冒着这么大风险,就为了吃上一口点心。   此时谢微楼心情颇好。   众所周知, 鸣凰宫盛产美人,珠宝, 以及冠绝天下的琼花玉露。   这种点心制作繁琐,而且用料皆是难得的珍品, 是南荒独有其他地方模仿不了的珍馐。   鸣凰宫入了夜以后外面寂静的有些异常, 他们这一路穿过回廊,竟是连一个巡逻的弟子都看不到。   然而等到了鸣凰宫那装点的金碧辉煌的厨房门外, 谢微楼看着挂在门口的巨大锁头,不禁蹙眉:“厨房还要上锁?”   他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那铜锁, 锁链便应声松懈落地。   谢微楼兴冲冲地走进厨房。   然而当他在厨房里找了一圈,却发现偌大的厨房只有些很普通的点心,连琼花玉露的影子都没有, 顿时大失所望:“怎么一块都没有了?”   他费了这么大力气难道要败兴而去?   正在这时,衣袖被拉了拉。   他转头看去,身后的人抬起手比划着。   经过这些天,就算玉偶不写字,谢微楼隐隐约约也能明白他的那些手势代表什么。   看懂了之后,谢微楼惊讶:“你知道哪有点心?”   ------------------------------------------------------   谢微楼已经许久没出过灵境山了,他自从成了仙尊以后,月华殿都很少出。   一来是四海太平,他没有出月华殿的理由;   二来每当他有下山的意愿,诸位长老便如临大敌,一副他不坐镇灵境山,伏魔塔里的魔头就会跑出来的模样。   他当即捏了个缩地符,在枢玉刚写下地点,两个人就凭空出现在鸣凰宫境内最繁华的一条街市门口。   随着一声不算明显的破空声,四周的羽族们纷纷向两旁避让开来,皆是忍不住皱眉看去:又是哪个修士随便用缩地符?   一袭算不上出众的白衣,墨发柔顺地垂于身后,仅被一条银色发带轻轻缠绕,发带并未束得紧实,而是略显松垮地环抱着发丝。   发带末端的银色流苏随着墨色的发梢一同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当周围饱含不满的目光聚焦于来人脸上时,刹那间原本喧闹嘈杂的四周竟如被施了噤声咒一般,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白衣修士刚刚落脚,身后的空间便泛起一阵轻微的涟漪,紧接着出现了一个玄衣修士。   两者皆是弱冠左右的年龄,后者稍显青涩一些,面上无波无澜。   乌黑深邃如幽潭的眼底,在感觉到周围错愕的目光时,清晰地闪而过一丝不悦。   白衣修士丝毫没注意到周围的异常,自顾自地抬步朝闹市走去。那玄衣修士却是一步上前,修长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声轻轻的破空声后,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而一众妖怪们呆若木鸡地伫立原地,许久才从那极致的惊艳里艰难地缓过神来。   更有甚者因这突如其来的震撼气息紊乱,一口气在胸腔中憋闷许久,竟是没能顺畅提上,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如今谢微楼虽是将一缕元神附着在孪镜之上,但是在外人看来,他和本体没有区别。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将自己拉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巷的少年,还没问出口,就见他从储物囊中拿出一顶垂坠着白纱的幕篱来。   他抿着唇,很认真地将幕篱戴在自己的头上。   此时谢微楼只是一缕元神出窍,将孪镜中的玉灵变幻为自己本体的样子依附其上,但是身上的灵力微乎其微。   因此他被白纱遮住视线,竟是不能隔物而视:“你给我戴上这个,我都看不到路了。”   玉偶却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不戴这个,会引起注意。】   谢微楼知道玉偶的用意。   可这幕篱一戴,眼前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并没有解决他看不到路的问题。   下一刻他感受到了身侧人写完字后,并没有急着放开自己。   对方的手指带着些许颤意沿着他的手臂向下,修长带着温热的手指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可他并未就此停下,竟又更进一步,小心翼翼地将五指缓缓探入他的指缝之间。   十指相互穿插,贴合得严丝合缝。   随后,对方手腕轻轻一转,反手一扣,原本轻柔的力度瞬间变得重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谢微楼站在原地,被这有些亲昵的动作弄得有些迷茫,直到对方轻轻拉了拉自己,他才反应过来。   他暗自想,应该是担忧着一会儿在人群之中,自己会被人流给冲散吧。   想到这,谢微楼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偶子虽然傻了点,但还是很贴心的。   ------------------------------------------------------   妖市的繁华喧嚣,是月华殿永远都拥有不了的。   谢微楼被枢玉一路拉着,听着幕篱外喧闹的声音,心中渐渐被一种被遗忘许久的轻快盈满。   他全身上下隐在洁白的长纱下,被枢玉拉着前行。   不多时,他便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些许汗珠,可拉着他的力度始终没有放松分毫。   不多时,白纱被撩开,一根色泽诱人,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被送了进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块软糯香甜桂花奶糕被送了进来。   谢微楼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糖葫芦,另一只手则被身旁之人紧紧拉着,腾不出手来接那递过来的桂花奶糕。   于是他下意识地张嘴:“啊。”   拿着桂花奶糕的那只手明显地顿了一下,像是犹豫了一瞬,随后便用指尖擎着糕点朝着他的嘴里送去。   微颤的指尖不小心擦过了谢微楼的唇边,谢微楼还没来得及将桂花奶糕吃到嘴里,对方的动作便是微微一滞。   面前的那只手不知是因为什么缘由,竟不受控制地一抖。   原本就要进嘴的桂花糕一下子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谢微楼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粉末,他平等地为每一块没有被吃到嘴里的点心感到惋惜。   他抬头隔着晃动的白纱,奇怪地问:“你是不是累了?”手抖得这么厉害。   外面站着的玄衣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忽然再一次拾起他的手:【我带主人去吃琼花玉露。】   ...   邀月楼是妖市里唯一一家有卖琼花玉露的酒楼。   听说老板还是以前在鸣凰宫当过差的妖精,偷师之后跑出来开的酒楼,口味方面绝对有保证。   邀月楼最高处的厢房,谢微楼已然摘下了幕篱,面对着面前盘子里盛着精美的点心食指大动。   枢玉站在阁楼的栏杆前,晚风吹过他的发梢,拂过他微热的脸庞。   此时他的眼睛可以看清五里之内的任何地方的景象。   面前隔着几条街的地方是一条繁华的街巷,他记得就是第一天到南荒时,褚凌拉他去的那条街。   不过那一晚褚凌有贼心没贼胆,只敢找了几个小妖看他们跳了半个晚上的舞。   此时最高的那个楼阁里绯影绰绰。   里面交缠着的人许是认为在高处不会被人窥视到,并没有放下垂挂在窗棂上的纱帐。   柔软的床账上,金发碧眼的少年双腿大张跨坐在平躺在床上的人的腰间。   雪白白腻的一段腰身在微光影绰间若隐若现,腰胯上堪堪悬着一圈稍稍一用力就会崩断掉的金链子。   垂挂在链子上的金铃铛,随着主人不经意间幅度过大的动作欢快而不安分的震颤。   少年脖颈后仰,唇瓣微张,喉结上下滚动,仿若正沉醉在某种极致的愉悦之中。   悬在胸前的金钉随着身体的起伏而上下跃动,密密麻麻的茱萸色在白腻的胸口上交织蔓延。   枢玉的眼皮跳了一下,默默移开眼。   下一刻,他的目光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移向了屋内正吃的不亦乐乎的那个人。   身侧原本放松的手指一点点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荒诞,放肆而又令他心跳加速的念头:   主人的身上...也会有那样的痕迹吗? 第43章   谢微楼吃饱喝足起身, 走到他的身边惬意地眯起眼。   他没有戴幕篱,任由轻柔的晚风肆意地将他的发丝搅得凌乱不堪。   身侧玉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高阁。   谢微楼眼见他看得这么专注,也朝着那高楼的方向看去, 可惜此时他顶多能看到两条街以内的光景,虽然看不仔细, 但也能看到红帐暖香映出来的暧昧光景。   谢微楼微微挑眉, 眼见玉偶盯着那里有半柱香的功夫, 他终于忍不住了:“你在看什么?”   玉偶闻声, 慢慢抬起手比划着:【那个人有些奇怪。】   谢微楼还没问哪里奇怪,那座高楼脚下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尖叫。   那叫声过于刺耳,甚至传到了相隔几条街之外的此处。   谢微楼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从高阁的楼顶直直地坠落而下,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直直地砸在了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 扬起一片混乱。   枢玉看的清楚,那从楼上摔下来的人正是方才与金发少年交欢的青年。这人身为妖族, 即便从高处坠落的惊险,身体也并未遭受太过严重的损伤。   果不其然, 只见那青年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艰难爬起, 身上的衣衫凌乱不堪,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朝着人群之外冲去。   然而就在这时, 他的口中忽地吐出大量鲜血,围观的人群躲避不及, 不少人被溅了一身血,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那人吐得极为剧烈,大量的血块伴随着鲜血, 不受控制地从他的鼻腔以及口中汹涌而出,看上去极为惨烈。   枢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青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日里那个被同伴救回来的鸣凰宫弟子。   他目光不由自主上移,正巧看见那被红纱笼罩的阁楼上,那个金发碧眼的少年正坐在窗棂上看着这边。   四目相对,那少年弯了弯唇角,接着动作轻盈地转身,身形一闪消失在了那层层叠叠的红帐之后。   枢玉回头看向谢微楼。   此时谢微楼这具躯壳灵力低微,虽然看不见那边的情形,但也明白枢玉的意思,于是扬了扬下巴:“过去看看。”   枢玉身形闪动,仿若一只灵动的飞燕掠过人群,衣袂在空中猎猎作响,朝着那高楼的方向而去。   谢微楼慢步下了台阶,等到走到那高楼之下,那里已然被层层叠叠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谢微楼:“让让。”   他声音不大,可原本喧闹嘈杂的人群仿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身体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纷纷向后退去。   那青年仰面躺在地上已然断气,他面色惨白,还算清秀的面容一瞬间因为失血过多变得干瘪枯瘦。   谢微楼径直在他身侧蹲下身,过于浓重的血腥味让他顿时觉得方才吃下去的点心不香了。   他扶了扶头上的幕篱,透过白纱细细打量着这人。   周围围观的人群议论声在他身后此起彼伏:“短短几天,已经第三起这种病状了。”   另一个声音中满是不解与惶恐:“到底是什么病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吐血而亡?”   谢微楼注视着尸体半晌,不紧不慢挽起袖口,朝后伸手:“刀。”   身后一个妖族一愣,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先一步将腰间的匕首取下来递到他手里。   谢微楼握着匕首,用刀尖在那人的腹部上空虚虚划了划,接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手起刀落。   尸体已然瘪下去的腹部被他干脆利落地划开,切口处的皮肉顿时向两边翻卷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下意识地纷纷朝后躲避而去,然后意料中的鲜血却并没四溅。   而就在谢微楼用刀尖挑开皮肉的一瞬间,一道金光从青年的肚腹里猛地射向他的面门。   谢微楼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抬手,随着“叮”的一声清脆响声,一条通体金色的蛇被匕首牢牢钉在地面上,兀自扭动着布满金色鳞片的身躯,不断地挣扎着。   当众人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投向青年的腹腔时,只见那人腹腔内的内脏尽数失踪,只剩下这条盘绕在其中的金蛇。   围观的妖族大部分是羽族,对蛇类有着一种源自本能的惧怕,见状惊恐地四散而逃。   这蛇看起来不过几寸长,整个身躯都被一层金色的鳞片所覆盖,一双眼睛也犹如被炽热的熔金浇筑镶嵌,看起来分外怪异。   谢微楼拔出匕首,用刀尖挑起那蛇的尸首细细观察了一下,接着抬起头看向青年坠下的高阁。   此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悬在窗棂上的红纱在风中凌乱地飞舞。   想来枢玉方才正是去追刚才在高阁中的另一个人了。   谢微楼将刀连着蛇一起扔到一边,他早些年云游四方,倒是听说过瘴雾林深处的流金崖底生着一种怪蛇,名字叫做“金缕”。   这种蛇的鳞片,筋骨,血液全部由黄金所化。   由于无法产下后代,所以金缕蛇每到即将繁殖的时候便会寻找貌美的异族,趁着交欢的时候将子嗣产在对方腹中,等到小蛇成熟吞食了宿主的内脏,宿主便会吐尽全身的血液而亡。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应该和鸣凰宫作乱的是一种东西。   只不过这种蛇只出没于瘴雾林,从不踏足人世,已然几百年没有传闻。若非他见多识广,也一时猜不出这人的死因。   谢微楼站起身,眼见原本围观的人群已经跑光了,原本热热闹闹的集市顿时清冷一片。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枢玉的身影,只好独自一人回了邀月楼。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不能影响他今晚的好心情,何况厢房的桌子上又被摆满各式各样的点心。   谢微楼倒了一杯清茶,正要送到唇边,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很轻的一声响动。   他转头朝着窗外看去,就见窗外的栏杆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少年。   这少年金发碧眼,除了腰间悬着一条极细的缀着一圈小巧精致的铃铛的金链,还有几处遮住重要部位的金饰,竟是什么也没穿。   更有趣的是,此时他的下半身不是枢玉方才所见的两条修长笔直的双腿,而是一条粗壮的,光芒粼粼,蜿蜒盘旋在柱子上的蛇尾。   他极有兴趣地盯着屋内饮茶的人,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贪婪,透过垂落的白纱落在谢微楼的面上。   谢微楼浅饮了一口,慢慢放下茶杯:“有事?”   “你可真好看。”   金发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方才在高阁上远远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眼了。我修炼多年,还没见过像你这般好看的人。”   谢微楼眯了眯眼。   金发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刚才那个是你的小情郎吗?”   不等谢微楼开口,少年用蛇尾朝着他游了过来,摘下碍事的幕篱扔到一边:“不对,他又弱又好骗,根本配不上你这样的美人。”   谢微楼抬眼:“你知道我是谁,敢这样和我说话?”   金发少年咯咯笑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个大美人,我要把你带回去,让你当我最名贵的蛇巢。”   这所谓蛇巢,指的便是被金缕蛇看中,被其在腹中产下子嗣的人。   谢微楼冷笑:“蛇巢?我差点灭掉你祖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   少年蹙眉恼怒:“你是美人,说话怎么能这么粗鲁?”   谢微楼懒得跟他废话,正想着把这小蛇先扒皮还是先抽筋,然而心念忽然一转。   等一下。   敢在鸣凰宫作乱,又将司徒斐吓得半死,不可能只是区区几条金缕蛇,背后一定有驱使他们的人。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作乱。   ...   枢玉收剑回鞘。   幽蓝色的剑影击碎了漫天碎星,也将面前一只巨大的黄金蛇蜕化作粉末。   金色粉末兜头盖脸地散落,又在凌霄的剑气里被湮灭的无影无踪。   枢玉微微抿唇。   他实在没想到,一只蛇蜕竟然如本体一般活动自如,甚至将他引至几条街外,又与他缠斗许久方才化为灰烬。   明明他在剑阁同辈弟子中已经算上佼佼者,可如今刚一下山,就被一条不知名的妖物耍得团团转。   而就在巨大的蛇蜕化为虚影的一瞬,枢玉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他猛地转头,身形箭一般隐入夜色。   然而就在邀月楼高高翘起的飞檐刚刚出现在了他的眼底,他忽地听到下方传来了一阵惊呼。   一条足有缸口粗细的金色巨蛇卷着一袭白影,蛇尾猛地击碎了邀月楼最顶端厢房的墙壁。   碎屑纷飞间,巨蛇在连绵的屋顶上蜿蜒游动,几个起伏之后,便消失在了枢玉的视野中。 第44章   紧密冰冷的蛇鳞贴着谢微楼的皮肤, 周围的妖气仿若实质化的阴霾,层层叠叠地不断聚拢,愈发浓重。   携着他的妖物不知蜿蜒滑行了多久才终于停下来, 松开尾巴将他放在一处散发着幽寒气息的石台之上。   谢微楼端坐在石台之上,乌发稍显凌乱。   金色的锁链从散落的衣袖下蜿蜒而出, 一端锁在他的手腕上, 一端固定在旁边的石柱上。   周围人身蛇尾的妖物在地面上快速爬动着, 眼眸中闪烁着炽热而贪婪的光, 死死地盯着他,有一些大胆的,伸出那细长布满鳞片的手指去抓取他垂落的衣摆。   金发少年隐去蛇尾,抬脚将围聚在周围的蛇妖踢开,径直走上玉台。   谢微楼环视着周围, 眼底出现了一丝异色。他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他以为的地下巢穴。   这是一座由熔金精心铸就而成的宫殿,四面墙壁及身侧的石柱之上, 都细腻地雕刻着凤鸟图腾。   谢微楼不禁微微挑眉,这蛇妖竟然将自己带到了鸣凰宫。   然而更令人诧异的是, 这座本是仙家修行的宫宇,地面上竟是密密麻麻爬满了半人半蛇的妖物。金色的蛇尾在对面上扭动, 俨然将鸣凰宫当成了自己的巢穴。   金发少年眼见白衣人没有看他, 不开心地用指尖挑起他手腕上的链条:“美人。”   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我们开始吧。”   谢微楼坐在遍地蛇妖中央, 一身白衣在这一片妖异的景象中显得格格不入。   若非他面上过于淡然,此刻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误入狼群, 被群狼环伺的羊。   金发少年以为他在害怕,安抚道:“美人不要紧张,我会很小心, 不会弄疼你的。”   谢微楼看向他:“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不怕被人找过来?”   金发少年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嘴角勾勒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反问道:“你不会以为你的小情郎会追过来吧?”   他勾起唇角,笑容却透着几分狠厉:“别想了,他早就被我甩掉了,就算他找到外面,也会被我守在外面的同伴吃的连尸首都不剩。”   谢微楼语气依旧冷淡:“我不担心他,你们都不配给他练手。”   金发少年眯了眯眼:“没想到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谢微楼轻轻哼了一声:“最近鸣凰宫发生的事,是你们做的?”   金发少年一愣,随后有些惊讶地打量着谢微楼,似乎没想到对方法力不高,胆子倒是不小,竟敢这般追问。   他慢悠悠道:“美人问这个做什么,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你还是乖乖顾好自己吧。”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响起一种沙哑诡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很古老的异族语言。   这声音刚一响起,方才还笑意盈盈的金发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赶忙侧了侧耳朵,身子也微微前倾,神情变得无比严肃,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那晦涩难懂的音节。   半晌后,那声音渐渐消失。金发少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向谢微楼,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舍:“美人,我没法陪你了,有人想要见你。”   他十指在胸前结印,谢微楼的脚下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个金色传送阵。还没等谢微楼有所动作,他的身影便瞬间被那金色光芒所吞没。   等到金色的光芒消散,谢微楼慢慢抬起眼。原本还是鸣凰宫金色得刺眼的宫殿,此刻周围的景象已然全然变换。入眼之处皆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繁茂的枝叶相互交错,遮天蔽日。   在这片静谧的有些诡秘的树林之中,一条溪水潺潺流淌,散发着幽冷的荧光,顺着地势在林间蜿蜒穿梭。所经之处,将周围树林间都披上一层萤火。   然而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光亮根本不是什么萤火,而是附着在累累白骨之上的鬼火。   谢微楼低头看去,只见他所站立的地面之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骸骨,这些骸骨层层叠叠,有的还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扭曲姿态,令人毛骨悚然。   他抬起头,踏着地面上的骸骨,朝着溪边走去。   溪边一棵古树之下站着一个人,一袭暗红色的长袍如暗沉的血渍,在这略显昏暗的林间显得格外惹眼。   那人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双眸专注地凝视着水中的倒影。   谢微楼在这人的身后站了半晌,隐约有些熟悉这个人的背影。   那人听到脚步声微微侧过脸,隐隐可见俊秀的轮廓,竟然是司徒斐。   只不过此时他和叶光霁口中形容的完全不同,他看起来既没有因为过于恐惧而丧失理智,也没有因为病入膏肓而下不来床。   谢微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片刻后,他眉头微微皱起:“你不是司徒斐。”   这个人除了外表和记忆中的鸣凰宫主生得一模一样,他浑身自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极为独特的气息,那是一种让谢微楼打心底里厌恶的味道,是属于魔的味道。   他不由自主想到那些金色的蛇妖来,出口试探道:“瑶光?”   可瑶光仅剩的一缕元神本应被自己锁在神识深处中的花海里,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微楼的眼眸微微眯起,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你把司徒斐怎么了?”   “我吃了他。”   “司徒斐”神色淡然,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话语轻飘飘地从口中吐出。   他展了展那暗红色的袖子,漫不经心继续说道:“即使我不吃他,他也活不了太久了,这具躯壳本就快死了,倒不如借给我用,也算是发挥了点价值。”   谢微楼“哼”了一声:“给你两个机会,要么自己滚出来,要么本尊将你扯出来。”   “司徒斐”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正面朝向谢微楼:“你倒有意思,既不问我在谋划着什么,也不关心我来此处究竟有何目的,便这般自信一定可以轻轻松松地除去我。谢微楼,你什么时候能不这样狂妄自大。”   谢微楼丝毫不为所动,反倒一脸奇怪:“我为什么要在意你计划什么,只要除掉你,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司徒斐”微微眯起双眼,慢悠悠地说道:“若是你的本体在这里,我承认,我绝不是你的对手。可是现在……”   话语说到此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后嘴角缓缓挂上一抹笑:“元神出窍的时间不可过长,你如今这般状态,应该很快就要维持不住了吧。”   谢微楼轻轻蹙眉。   他这话倒是不假,他本来就是临时用玉灵化成的躯壳,所容纳的灵力有限,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只见“司徒斐”的指尖之上,金色的光芒跳跃闪烁着:“还是让我送你一程吧。”   谢微楼顿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的元神从临时的躯壳里硬生生地抽离出来。   刹那间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如同破碎的拼图一般,瞬息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阵头疼欲裂的感觉如潮水般向他袭来,谢微楼再次睁眼,眼前的场景已然变成了月华殿。   他的神色顿时一凛,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面前桌上的孪镜。   然而,那原本应该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玉扣,此刻光芒却渐渐湮灭,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玉石,毫无生机地躺在他的手中。   ----------------   心脏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一般,狂乱无序地跳动着。   枢玉心浑身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冲撞着每一条灵脉,带来的是几乎要将身体撑得碎裂开来的剧痛。   目光所及之处,周围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蛇妖的尸体,鲜血将地面染得一片殷红,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金发少年盘在头顶的树干上,用玩味的眼神低头俯视着下方苦苦挣扎的玉偶。他手中一把细长的金色弯刀,刀刃之上沾满了玉偶的鲜血,顺着刀刃缓缓滴落。   少年并不急于将猎物一举杀死,他享受猎物濒死前苦苦挣扎的模样。他要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玉偶身上再多刺穿几个窟窿。   玉偶用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那巨大的伤口,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将玄色的衣衫染得一片暗色。   他紧咬着牙关,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站起身来,可刚抬起身子,脚下便虚浮地向前踉跄半步,以剑撑住地面,差一点就摔倒在泥泞之中。   他们的修为相差太多,对方的一个蛇蜕蕴含的力量便能与他缠斗许久,更别提本体的修为更是在他之上。   他也不知追了多久,体力在不断地被消耗,灵力也如流水一般一点一点地流逝。直到那灵力堪堪用尽,他才猛然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自己已然身处一片极为幽暗的深林之中。   浓烈的妖气从四面八方欺山倒海般袭来,凌霄剑刃上的光芒越发强烈。   幽暗的树木之间不断响起鳞片摩擦草木发出的细碎响声。那是蛇妖身上的鳞片摩擦着草木所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起初还只是零零星星,可渐渐地,越来越密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藏在暗处,悄悄地窥视着他,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一拥而上。   “真是让我意外,你竟然还敢追过来。”   金发少年带着戏谑看着以剑撑地的玉偶,仿佛在看着一个不知死活的蝼蚁。   他举起手中沾染着鲜血的金色弯刀,手臂高高扬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猛地朝着玉偶的后颈狠狠砍去。   “铛”的一声脆响,凌霄瞬间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剑气,直直地朝着砍来的弯刀迎了上去,二者碰撞在一起,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冲击力,竟将那金色弯刀硬生生地弹开了去。   玉偶虎口崩裂,口中鲜血喷涌着,身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满是鲜血的地面上。   金发少年看着玉偶这般狼狈又虚弱的模样,心中越发觉得好笑。明明弱的要死,偏偏还敢跟自己较量。   果不其然,玉偶的头无力地垂下,整个人蜷缩起身体,一动不动了。   金发少年见状,冷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鄙夷:“不自量力的东西。”   金色的弯刀在他掌心化作一道光消失,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玉偶身侧那把插在地上的剑上。   这把剑浑身被厚重的布条缠住,看着其貌不扬的,偏偏散发着一股凌厉过人的剑气。   那剑气仿若能化成实质,隐隐在剑的周围流转,也正是靠着这把剑,眼前这个比自己低了几阶境界的仙偶,竟然能在与自己的交锋中周旋这么长的时间,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   金发少年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   他灵活地从树上缓缓滑下,而后蛇一般在地面上快速爬行,径直朝着那斜插在地面的长剑爬了过去。   他微微弯下身子,盯着那剑柄,心中虽好奇不已,却又有些犹豫,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朝着剑柄探去。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剑柄的那一刹那,一种莫名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撤身。   就在金发少年后撤的瞬间,那把剑竟瞬间朝着他身后疾速飞去。   紧接着,一股凌厉至极的剑气裹挟着浓烈的杀意,狠狠斩向少年的脖颈之处。   只听“噗通”一声沉闷的响声,金发少年的头颅被这凌厉的一剑直接斩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后,才停了下来。   头颅上的双眼不可置信地大睁着,鲜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一片地面。   枢玉强忍着腹部火烧般的剧痛,一只手紧紧捂着那巨大的创口,额头上早已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从泥泞的地上站起身来,另一只手捂着嘴唇,无声地剧烈咳嗽着。他颤抖着手从储物囊中摸索着掏出伤药小心地洒在伤口上。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怀里传来丝丝温热的气息。   他赶忙伸手将怀里的孪镜掏了出来。   只见玉扣上原本很细的一道裂缝,此刻竟然越裂越大,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   紧接着,随着一声轻响,孪镜竟然直接从中间断裂成了两半。   枢玉睁大眼睛,这枚孪镜可是主人元神的载体,若是孪镜碎了,那主人岂不是出事了?   他不敢耽搁,慌乱地将自己体内仅剩的灵力渡进那已经断裂的孪镜之中。随后,他凭借着灵力的指引,顾不上身体的伤痛,朝着某个方向拼命奔去。   周围星星点点的萤火,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驱使,开始缓缓流动起来,汇成千丝万缕指向一个方向。   枢玉感受着那股近在咫尺的气息,愈发急切地朝着气息传来的方向赶去。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   那河流潺潺流淌着,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河边生长着一片芳草,叶片上沾染着晶莹剔透的露水。   就在芳草之间,坐着一个人。   枢玉定睛看去,心中泛起一丝惊讶。   这个人他竟是认识的,正是白日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鸣凰宫宫主司徒斐。   然而此刻的司徒斐,与白日里所见的模样判若两人。他一身暗红色长袍,原本显得病态的苍白此时在他面上也不是那么突兀,和白日里病恹恹,又孱弱无能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听到声音,朝着枢玉的方向看过来,昏暗的光线中,枢玉隐隐看见他的眼底竟是与原本黑色的瞳仁完全不同的暗金色。   枢玉向后退了半步,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眼前这个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寒冷,令人窒息,就和他靠近伏魔塔时的感觉一样。   司徒斐垂着眸子,用拇指的指腹摩挲着食指上佩戴的一个玉白色的戒指。   他手指上那枚戒指款式朴素,没有丝毫多余的修饰,通体都是由温润的白玉雕刻而成。   枢玉原本还警惕地看着司徒斐。   可不知怎的,戒指上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的目光,心神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鬼使神差地朝着司徒斐走了过去。   “司徒斐”慢慢抬起头,他的面色苍白得如同没有丝毫血色的玉石,透着一种冰冷,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越发不真实。   而那双暗金色的眼瞳静静地看着枢玉。   那一瞬间,枢玉脑海中的记忆竟是如同走马灯一般一一在脑中浮现。   枢玉手指紧紧握住凌霄的剑柄。   “司徒斐”却并不害怕,反而舒展了一下身体,继续看着手上的戒指:“你知道这是什么玉吗?”   枢玉紧紧盯着他,只听他慢声道:“这种玉叫做沉潭玉,是魔界特有的一种玉。”   他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周围那些原本在空中游离的萤火,仿若突然受到了那玉石的吸引一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朝着戒指汇聚而去:   “这种玉可以吸收周围的灵力为己用,不管是仙力,还是魔力,对它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是蕴含能量的力量,它都能统统吸纳化为自身成长的养分。”   “不仅如此,还可以将修士的能力转化为己用,是一种很危险的宝物。”   那戒指仿佛是在印证他所说的话语,光芒更盛了几分。   枢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他说这些的意义。   却见“司徒斐”忽然抬手指向枢玉,原本那些被吸入玉石之中的灵力,此刻竟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瞬间汇聚成一股力量,直直地朝着枢玉冲了过去。   枢玉下意识地拔剑而出,手中的凌霄剑瞬间绽放出磅礴的剑气,试图抵挡那扑面而来的灵力。   然而,那股灵力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灵活地避开了凌霄剑凌厉的剑气,一股脑地朝着枢玉的身体而去。   枢玉只感觉那股力量如同涓流汇入大海一般,毫无阻碍地冲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迅速朝着丹田的位置涌去。   而他的丹田也源源不断地将那些灵力吸收进去,整个过程快得让枢玉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惊愕与茫然,完全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司徒斐”目睹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果然是你。”   他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缓缓开口:“当年我靠着这块从你身上掉落的碎屑,这才得以分裂出元神,避开谢微楼的追查,千辛万苦逃到了这里。”   枢玉眼中的警惕之色丝毫未减。   “司徒斐”只是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透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为什么要对我有敌意?你的仇人不应该是我。”   “司徒斐”歪了歪头,又道:“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始终不会说话吗?”   这话一出,犹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枢玉的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一直以来,他试图找到自己不会说话的原因,却始终无果。   可此刻枢玉不想听这个人再说一句话,他只想知道主人现在在哪,他要将主人带走。   “司徒斐”再次开口:“那你就不奇怪为什么自己能听到塔里的人的声音,而其他人都听不到。”   没等枢玉回过神来细想,他紧接着又说道:“那是因为塔里的人,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他说的每一个字枢玉都不信。   他想要拔剑,可是四肢却像是被石化一般一动也动不了,只能听着这个人的话一字一字钻进耳朵。   “你本来就不是什么普通的雪玉,而是魔宫供奉百年的沉潭玉。”   “你本应该是我们的一员,可是谢微楼杀了你的主人,还将你从魔界抢走了。”   “司徒斐”微微顿了顿,眼神中似乎多了几分惋惜:“还将你变成这幅乖顺的,形同走狗般的模样。让你亲手一层层加牢自己真正主人的禁锢。”   “你不信我没关系,但是他在利用你,而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枢玉脸色苍白,眼神中却始终倔强地不肯动摇。   “司徒斐”叹了口气,似乎知道自己的话暂时说服不了他,于是倾身将身侧什么东西抱了起来。   那是一个人,方才一直沉睡在半人高的芳草之间,等到枢玉看清楚了那人的脸,周围的空气都变冷了。   一条金色的蛇从草丛中,顺着白衣人垂落的衣角环绕着盘上他光洁的脚踝。   接着又缠绕着他的小腿一路攀上,最后伏在他的锁骨上吐着信子,一双金色的眼眸盯着枢玉。   那人一动不动,长睫微垂轻轻覆住眼皮,仿佛正陷入沉睡之中。   “刚才从你的记忆中看到,你喜欢他。”   “司徒斐”低头专注地看着沉睡的人,动作轻柔地抬起那人的头,让其脸庞完完全全地展露在枢玉眼前。   “可是他喜欢你吗。”   他的声音自带着一种蛊惑的味道,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悄悄地往枢玉的心里钻去:“他不喜欢你。”   “司徒斐”语调不高,字字诛心:“因为你亲眼见到了,他在你不在的时候,是怎样和别的人在月华殿里缠绵的。”   这话犹如一把利刃,直直地刺向枢玉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那日无意间在孪镜中瞥见的画面,此刻再次涌上心头。   “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尊,爱慕他的人多如牛毛,你只不过是他随手捏造出来的仙偶。”   “司徒斐”的话语没有丝毫停顿,一句句如冰冷的石块,不断地砸向枢玉。   “在他眼里,你什么也不是。”   他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嘲讽与不屑,仿佛在嘲笑枢玉的痴心妄想。   枢玉浑身颤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直以来保护得小心翼翼,最为柔软的地方,此刻像是被人残忍地挖了出来,然后当着他的面,一刀一刀地凌迟着。   那疼痛深入骨髓,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说错了?”“司徒斐”柔声道,“你很清楚,我没有一个字说错。”   “你回灵境山,继续每天跪在他的脚下,继续像阴沟里的爬虫一样在暗处怀揣着那些脏劣的想法。这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枢玉紧紧地绷着唇角,嘴唇都被咬出了血印,可他却浑然不觉。   “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吧。”   “司徒斐”话锋一转,脸上换上了一副看似温和的神情。   他将怀中的躯壳扶正了些,而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托起那人的后脑,将绸缎般的长发从脸侧轻轻拨开,让他的脸完完全全地朝向枢玉的方向。   “这不是他,只不过是一具和他相似的躯壳。”   他的声线里带着丝丝的蛊惑之意,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在枢玉的耳边轻轻回响,不断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你现在,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司徒斐”低下头,手指轻轻掠过沉睡的神祗的脸庞,手指温柔地放在那人的脸颊上,微微用力捏住他的双腮,迫使那躯壳无意识地张开唇。   “你已经尝过这里的味道了。”   “司徒斐”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躯壳的唇瓣,眼神中透着一丝暧昧与暗示。   “不想再尝一次吗?” 第45章   谢微楼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已然破碎的孪镜, 随手将其扔到一边。   方才瑶光突如其来的那一击,虽说还不至于直接对他的元神造成重创,可那股强大的冲击力, 依旧让他的神魂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阵波动。   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处正隐隐传来一阵刺痛, 整个身体更是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 说不出的疲乏。   虽然不知道瑶光那疯女人用了什么计策骗过了自己,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占据了司徒斐的躯壳。   可她既然没敢趁机斩杀自己的元神, 说明她如今也是力不从心,元气大伤,此刻力气也没剩多少。   他起身走到窗边,传音给叶光霁。片刻之后,叶光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气息有一丝不平稳,但还是能隐约从中分辨出几分轻松的意味:“尊上。”   谢微楼:“你在哪?”   “刚刚撤回鸣凰宫。刚才在瘴雾林, 跟着来的几个鸣凰宫弟子不知怎的全部变成了人首蛇身的妖物,被他们盯住的弟子丧失理智拿剑自相残杀。”   说话间, 只听得那边传来阵阵剑风呼啸的声音,似乎又逼退了一群蛇妖。   他说的轻描淡写, 但是听着那边各种糟乱咆哮的声音, 听起来处境不是很好。   耳边传来收剑入鞘的声音,只听得风声呼啸, 不多时又听他轻轻“啧”了一声:“尊上,鸣凰宫好像被蛇占满了。”   叶光霁凌空虚浮于半空之中, 眼睛向下看去。   只见鸣凰宫的弟子眼下全部变成了人首蛇身的模样,面容扭曲狰狞,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见到身旁的同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扑上去狠狠咬住。   他轻轻蹙了蹙眉。   而更让人胆寒的是,其中有一些弟子肚子上破开了一个偌大的血洞,一条又一条金色的蛇顺着伤口缓缓地往外爬。   叶光霁手中剑光一扬,四周便传来一阵头颅断裂的闷响,那些个已然完全异化的妖物纷纷倒在血泊中。   他暗地里有些纳闷,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鸣凰宫宫主跑到哪去了?   “师尊!”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一片混乱中传来,只见褚凌还穿着灵境山弟子的白色仙袍,衣襟上隐隐被溅上几滴血。   虽然头发蓬乱看起来有些狼狈,脸色有些憔悴,但眼睛还一如既往地明亮。   叶光霁微微松了口气。   只见褚凌冲到他身边,神情紧张,声音有些慌乱的声音:“师尊,刚才有一个师兄被那些怪物看了一眼,就忽然拔剑冲向我,我一个失手把他打伤了...”   叶光霁安抚了几句:“剩下的弟子呢,都在吗?”   褚凌神情有些躲闪:“嗯...嗯,除了枢玉,大家都在。”   叶光霁朝他身后跟过来的,皆有些狼狈的弟子们看了一圈:“枢玉呢?”   褚凌含糊着摇头:“我半夜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异动,赶紧将大家叫醒,这才没被那些突然冲进来的怪物咬到...不过枢玉,他不在屋里,不知道去哪了...”   孪镜那边的谢微楼闻言,忽地想起来方才枢玉被那蛇妖引着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过他既然不在鸣凰宫,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如今孪镜已损,暂时联系不到他,只能稍后再做打算。   谢微楼飞快地衡量了一下情势:“先别管他了,用传送阵把剩余弟子们送出来。”   叶光霁听到这话,心中本能地迟疑了一下,但是既然谢微楼这般笃定,他也没有问为什么。   片刻之后,谢微楼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现在去找到司徒斐,然后杀了他。”   叶光霁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惊讶:“杀了司徒斐,为什么?”   谢微楼的声音微沉:“你只管按本尊说的做,找到他记得别看他的眼睛,也别听他说话,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那条蛇生来便能蛊惑人心,控制他人心中的欲念使其生成心魔。她那双金色的眼睛不仅能看到他人的回忆,还能看见其的欲望。   只要被她的眼睛所盯上的人,就会一点点被自己心中的欲念蚕食神识,最终成为受她驱使的空壳。   百年前,她便是凭借着这个能力,诛灭了一批批修士和凡人,使他们成为盛无极的傀儡和爪牙。   境界再高的修士,心底最深处都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只要有欲念,便会被她牵生为心魔,一步步引诱着堕入深渊。   ------------------------------------------------------------------------------------------------------------   枢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沉睡之人仿若正深最深沉的幻梦,唇齿微微分开一丝缝隙,露出一点隐秘的绯色。   他的头被托着倾向枢玉的位置,垂落的长睫随着呼吸的韵律轻轻颤动,和微启的唇舌都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世人皆知灵境仙尊风姿无双,无论是几百年前还是现在,爱慕他的人很多,暗中觊觎他的人也很多,甚至很久以前有人偷偷捏过与他相似的人偶。   只可惜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迫止步于那名动天下的一剑。   “司徒斐”的目光中始终带着一种柔和。   这种柔和恰到好处地掩去了他动作中的侵略性,让人的心中难以生出警惕。又在潜移默化中,让旁人不知不觉卸下心防,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信任。   他看着沉睡中的人,像是在看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轻声赞叹:“你看,他这个人无论是本体还是躯壳,都这么让人难以移开眼。”   只有见过的人才会知道,谢微楼在醒着和睡着时,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样子。   醒着的时候,他周身都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令人心中纵有万般杂念,也不敢萌生出一丝一毫亵渎冒犯之意。   可偏偏他睡着以后,这种气场便全然隐匿于身体之中。就比如此刻,他就像是一块没有任何防护的稀世美玉,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把玩。   “司徒斐”微微俯身,挑起那人垂落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   他缓缓抬起眼帘看向呆立在原地的玉偶,暗金色瞳孔不知何时变成了蛇类的竖瞳,声音仿佛从幽暗中传来的蛊惑低语:“他这么美,你真的不想试试吗?”   伏在锁骨处的金蛇在空气中慢慢吐着芯子,逐渐舒展开盘旋的身体。   金色的尾尖顺着肌肤缓缓移动,向下钻入衣物之间的缝隙,一点点挑开拢得不算紧实的衣襟。   玉偶浑身紧绷像一块石头伫在原地,略微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深林间清晰可闻。   “司徒斐”继续循循引诱:“我知道你想这样做...不用担心,他不会发现的。”   随着他的话语,丝丝缕缕的雾气缓缓地自林中升腾而起,仿佛催情的毒药,无声地瓦解着人的心智。   迷离之中,那玉偶原本僵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沉黑的瞳孔宛如被打破平静的湖面,细微的涟漪自当中一圈又一圈地四散开来。   金蛇灵活的尾尖勾起单薄的衣襟,衣襟顺着牵引,无声地又顺势下滑了几寸,不多不少敞开地恰到好处,足以诱导人做下什么不该做的事。   玉偶猝然合上眼,一滴滴汗珠从他的额角落下,顺着耳边的散发悬在下颌上,心里更是宛如升腾起能将他每一滴血炙烤干的火焰。   那些不止一次在心里滋生出的景象接二连三地交织着在眼前铺陈开来。   他怀揣着那份隐秘的心思,背地里做过那么多次堪称大逆不道的事。   每一次他的心跳都如擂鼓般剧烈,可那难以抑制的渴望又驱使着他一次次冒险。   而如今,眼前竟明晃晃地摆着一个可以与主人毫无顾忌接触的机会。   枢玉眼皮轻轻颤动了几下,再次睁开眼。   “司徒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随风轻轻摇曳的芳草丛。   而芳草丛中,一条巨大的金蛇伏在草地上,一身金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沉睡的人静静地仰面躺在在金蛇的身上,头部歪向一侧,下巴顺势微微向上抬起。   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微敞衣领下一片白皙的肌肤,毫无遮掩地袒露在月色之下。   清冷的夜露如同细密的珠帘,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打湿了他的衣襟。   身体的轮廓若隐若现地被呈现出来,腰部顺着金蛇的身体弧度微微弯折着,勾勒出一道引人遐思的弧度。   金蛇安静地伏在草丛中,唯用一双金色的蛇眼看着他。   枢玉的瞳孔微微缩紧,他艰难地移开目光,有些慌乱地朝着四下望去,发现除了这条一动不动的蛇,这里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被禁锢的身体再一次可以活动。   他慢慢抬起脚,一步步朝金蛇的方向走去。 第46章   【主人...】   【主人...我的...主人...】   周围的雾气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 越发浓重了起来。   “司徒斐”身姿慵懒地倚在树枝间,金色的双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下那个已然陷入幻境中的仙偶。   仙偶的脚步距离躯壳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着, 身体像是想要努力冲破理智的阻碍,双眼定定地注视着沉睡中的人。   “司徒斐”启唇, 声音不紧不慢地从他口中传出, 却好似带着无形的钩子勾着人心:“你喜欢他, 可他不喜欢你,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闻言,玉偶精致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司徒斐”一字一句地蛊惑道:“你要用锁链锁住他的手脚,强迫他每天只能看着你,强迫他只能听你说话。”   玉偶怔怔地看着沉睡的人,忽地跪在了地上, 伸出手小心地握住垂落的雪色衣袖。   紧接着,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 伸出手将白衣人轻柔地抱在怀里。   隔着袖口用手轻轻将他衣摆上的泥土一点一点地擦拭掉,似乎生怕任何一丝脏污沾染上他雪色的衣摆。   “司徒斐”先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接着轻轻哼了一声,手指径直朝着发间探去, 捏住一枚金色的簪子, 而后稍稍用力,将其从发间拔了出来。   就在簪子脱离发间的瞬间, 男人原本俊秀的皮囊开始以一种极为惊人的速度枯萎下去,好似突然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机与活力, 转瞬间就成了一副干瘪的人皮。   伴随着一声轻得几近难以察觉的细响,那已然变得脆弱不堪的人皮从头顶处开始缓缓裂开。   随着缝隙逐渐扩大,一个黑发如裳的女子从中慢慢钻了出来。   她身着一身血红破碎的嫁衣, 巨大的金色蛇尾缓缓地在芳草之中舒展开来,金色的竖瞳却始终凝视着已然深陷幻觉中的玉偶。   在她的注视下,玉偶的额角处毫无预兆地崩出了一条裂纹。   仿佛瓷器上乍现的裂痕,紧接着如蛛网般散开布满了玉偶的额头。   他原本光洁的面容瞬间变得破碎狰狞,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裂开来一般。   与此同时,玉偶的眼神涣散,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他的身体本能地察觉到了一股强大到他根本无法抵抗的危险正朝他逼近。   瑶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轻轻捻动着金簪。   金簪在她的灵力催动之下,周身泛起一阵奇异的光芒,光芒闪烁间,渐渐化作了一根闪着凛冽寒光的金针。   她继续用那平缓得让人心里发毛的声音说道:“你看啊,谢微楼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他让其他弟子都通过传送阵离开了,可唯独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了,你又何苦对他念念不忘,还傻乎乎地跑过来救他。”   巨大的金色蛇尾在地上缓缓地移动着,鳞片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点一点地朝着失去神智的玉偶靠近。   随着她的靠近,玉偶额头上原本就如蛛网般密布的碎纹变得愈发密集了,那些裂纹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肆意地在他的额头上蔓延。   四肢踝骨处,也开始接连发出玉石碎裂的声响,大量鲜血从那破碎的踝骨处汹涌而出,瞬间就将他脚下的地面染成了一片刺目的鲜红。   玉偶的身像是筛糠一般疯狂地颤抖起来,他似乎在忍受着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而且根本难以忍受的剧痛。   漆黑的双目无助地盯着面前的地面,一双逐渐碎裂的手臂却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瑶光看着他的样子,眼中的金色愈发鲜艳夺目起来。   她伸出手,指尖捏着那根渗出透骨寒意的金针,然后轻轻地顶在了玉偶眉间鲜艳如血的朱砂痣上。   玉偶正沉浸在那难以忍受的剧痛之中,忽地感受到眉心传来的凉意,他呆呆地抬起头,眼神迷茫地看向瑶光。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护着他。”   瑶光勾了勾唇角,一滴殷红的血珠自针尖缓缓滚落,而金针也一点点地刺入玉偶的眉心。   她微微俯下身,脸上带着温柔的神情,柔声道:“不要怕,等你的神识彻底消灭殆尽的时候,你真正的主人会在你的身体中获得新生。”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癫狂:“能为他献上一切,应该是你至高无上的荣耀。”   她话音未落,一道寒厉无比的剑光如闪电般从她的后脑猛地袭来。   瑶光微微侧目,手指轻抬,金针尖端忽地迸发出一道金光,与那袭来的剑光在身后猛然相接,瞬息间便将周围五里内的草木炸得粉碎。   叶光霁一身白衣,面色冷峻地出现在她身后,厉声喝道:“放开他。”   瑶光闻言,却是轻声一笑。金色的眸子中寒光毕露,直直地朝着叶光霁射来。   便是在这气氛紧张到极点的一瞬,叶光霁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惊呼:“师尊!”   那声音充满了痛苦与惊恐,叶光霁心里猛地一惊,这分明是褚凌的声音!   他明明已经吩咐褚凌跟众弟子一同前往传送阵了,怎么这会儿他会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就见褚凌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后。   原本那洁白无瑕的袍服此刻已然被血色浸满,大片大片的鲜血不断地从袍服上蔓延开来,那刺目的红色,仿佛在诉说着他所遭受的巨大痛苦。   而且大量的鲜血还从他的口中不断地涌出,顺着下巴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他一边痛苦地朝着叶光霁的方向踉跄着走来,一边凄厉地呼喊着:“师尊,我好疼啊,师尊,我好疼啊…”   叶光霁心中猛地一揪,下意识地就想要伸手去扶住他。   可就在褚凌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的那一瞬间,叶光霁的脑海中忽地想起了谢微楼之前交代的话。   他脚步猛地朝着身边闪躲开来,手中的仙剑径直朝着褚凌斩落。   就在仙剑触及褚凌身体的刹那,褚凌的身影竟如同雾气一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   眼前的场景瞬间变幻,褚凌凄惨的身影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原本还在十步开外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真不错啊。”瑶光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金针,“很少有人这么快从幻境里脱离出来。”   叶光霁眉头微蹙。   他如今也到了出窍期,按理说这世间没有什么幻境能轻易遮蔽他的双眼,没想到这个女人只看了他一眼,便...   他心中不禁对这个女人多了几分忌惮,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瑶光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轻轻一笑:“我现在有正事要做,可不想陪你玩。”   她轻轻抬手,只听得深林中传出一片痛苦的哀嚎。   叶光霁轻轻蹙眉,下一刻瞳孔却是微微收缩。   只见几十个身着鸣凰宫服饰的弟子,正跌跌撞撞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他们脚步虚浮,身形摇晃,仿佛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叶光霁的脑海中瞬间想起先前司徒斐前往瘴雾林诛妖的事情。   当时跟随司徒斐一同进入瘴雾林的弟子们,最终没有一个能从那里面走出来。   而眼前这些人,莫不就是那些失踪的弟子?   这些弟子皆是面色苍白,眼中带着无法掩盖的恐惧。   就在他们刚刚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忽然人群之中传来了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只见他们的双腿以一种极为恐怖的方式开始发生变化。   原本完好的血肉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挤压着,逐渐碎裂开来。   而后,那些破碎的血肉竟在瞬息间融合在一起,化作了一条由血肉铸成的蛇尾。   叶光霁瞳孔骤缩。   然而和之前在鸣凰宫见到的那些完全失去理智,只知道疯狂攻击的妖物不同。   这些弟子们眼中虽然满是恐惧,却还尚存一丝清明,他们不住地朝着叶光霁哀求着:“救救我们,求求你...不要杀我们…”   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叶光霁紧握着手中的长剑蓄势待发,可剑尖却始终没能朝着眼前蛇化的弟子斩落。   而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那些蛇化的弟子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控制着,纷纷不受控制地扑了上来。   瑶光看着叶光霁一时束手束脚难以应对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她轻轻晃了晃尾尖,再次转向玉偶。   玉偶额角的裂缝还在不断扩大,一直蔓延在左半张脸上。   瑶光金色的蛇瞳中浮现出一种怪异的兴奋,她再次抬起手将金针顶入玉偶的眉心。   等到这跟金针彻底没入玉偶的眉心,谢微楼赐给他的神识便会从世间湮灭,这幅躯壳将会成为魔尊新的肉身...   她会再次看到她的夫君...到那时,夫君一定会杀掉谢微楼,会一雪前耻,会——   金针一点点没入红痣,就在金针的尾端即将彻底没入玉偶的眉心时,一股突如其来的的寒冷骤然出现。   瑶光唇角的弧度凝滞了。   那寒意瞬间便如潮水般将她整个包裹住,顺着她的毛孔疯狂地往身体里钻。   她只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被瞬时冻僵了。原本灵活自如的身体也变得僵硬无比,连手指都难以动弹分毫。   而原本在身后凄厉无比的哀嚎声,不知何时竟悄然停下了,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起来,安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此时,她只能隐约听到叶光霁那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瑶光没有回头,但她已然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气息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让她的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比身体上更加冰冷的寒意。   瑶光记得很清楚。   很久以前,那个深深烙印在她记忆深处,令她永远忘不掉的夜晚。   那天夜里,天上有两个月亮。   一个如往常一般,悬在夜空之中,安静地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光芒柔和地洒落在大地之上。   而另外一个,带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只身出现在巫族圣地上空。   她原本想要以千万族人性命作为祭品的仪式,被这道如霜般的月光硬生生诛灭。   那一晚,那个人就那样静静地悬在半空中,带着月光的气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们。   瑶光的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涌起泪水,那并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出于刻在骨子里的仇恨与恐惧。   她艰难地喘息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心一横,她咬紧牙手指狠狠用力,想将金针彻底刺入玉偶眉心。   可她的手腕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任凭她如何使劲,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一声轻响,金针断裂,一半没入玉偶的眉心,瞬间没了踪影。   瑶光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脖颈处的骨节扭动发出的刺耳声响。   面前,方才还沉睡着被玉偶抱在怀里的男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起了身。   他就像是竹林中酒醉过后刚刚苏醒的隐士,带着一种悠然闲适,眼神随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接着,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语气平和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骨肉碎裂声骤然响起。   一团血雾剧烈地翻腾起来,瞬间便弥漫了周围的空气。雾气消散后,瑶光的身影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光霁气息微乱地走了过来。   他身上没有什么伤口,只不过衣服被划出几个口子,若非方才一直躲避没有出剑,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谢微楼抬眸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让你别看她的眼睛吗。”   叶光霁轻咳一声:“大意了。”   此刻,周围那些半蛇化的弟子已然全部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中。   谢微楼无语地摇了摇头:“都变成这样了,你不赶紧给他们个痛快,还犹豫什么。”   叶光霁忍不住苦笑。   谢微楼没再理会他,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看向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   他轻声自言自语:“我都已经到了这里,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怕成这样,还敢动我的人。”   ...   身后悬着一轮圆月。   瑶光一条手臂齐腕而断,血液淋漓滴下,在地上化作一条条金色的小蛇。   巫族的血遁术,以献祭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为代价,短暂地挣脱一切禁锢术法,瞬息间移动至百里之外。   她脸色苍白,全然不复先前的淡然自若。   她为了这一天足足蛰伏百年,她一定要复活夫君...绝不能,绝不能功亏一篑...   蛇尾疯狂地在地上滑动。然而不管她怎么逃窜,身后那轮月亮自始至终悬在她的身后。   渐渐地,瑶光筋疲力竭,整个人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转过头,眼神中满是愤恨与不甘,对视着那轮明月,声音嘶哑地喊道:   “你杀了我,梦境幻海就会破碎!谢微楼,你的元神也会受到重创,你想清楚!!”   可是,周围却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那轮明月依旧缓缓朝她逼近,直到那冰冷的月光将她的整个身体彻底笼罩。   紧接着,一束更为冰冷,带着无尽寒意的月光径直穿透了她的心脏。   瑶光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可眼中的恨意却愈发浓烈。   她死死地盯着那轮明月,声音低哑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诅咒:“我的夫君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谢微楼,你不得好死!”   ----------------   巨大的裂缝自花海之间崩裂开来。谢微楼自梦境中猝然睁眼,猛地吐出一口血。   就在方才,他强行将神魂通过已然碎裂的玉扣进入瘴雾林中的躯壳。   此刻,他的元神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撕扯着,剧痛犹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向他袭来,疼得他眼前一黑,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晃了几晃。   他用手捂住唇,强行将翻涌的血气吞咽下,额角落下丝丝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衫。   披散在身后如浓墨般的长发,就在这短短的瞬间,竟变得花白不堪。   谢微楼剧烈地咳嗽着,半晌之后,他才勉强直起身来。   他咬着牙勉力坐起,动用浑身的灵力,试图去安抚受到重击的神魂。   在灵力的缓缓滋润下,花白的长发这才一点点重新变得乌黑发亮起来,仿佛生命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谢微楼拾起一缕发丝,沉默地看了看,随即丢开。   ...   叶光霁的动作很快,立刻着手去处理鸣凰宫的后事。   同时枢玉的身体也被送回到月华殿。   玉偶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眼再次变得空洞无物。   仿佛那里面的灵魂已然抽离,徒留一副躯壳在此。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上方,手中却还紧紧攥着那枚已然碎裂的玉扣。   破碎的裂纹从他的额角而下,一路延伸至胸口,好似随时都会让这玉偶的身躯彻底崩裂开来一般。   万幸的是,裂纹到了胸口处便没有再继续往下延伸了。   谢微楼盯着这已然没了意识的玉偶,不禁叹了口气:“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好端端地又跑回去做什么?”   然而玉偶一动不动,只是仰面朝上看着头顶月华殿的穹顶,对谢微楼的话毫无反应。   谢微楼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接着伸出手,一把如月光锻造的银匕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没有犹豫,直接划开自己的手腕。   温热的血液从伤口处缓缓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入玉偶碎裂的额头上。   那些血迹刚一接触到玉偶,便瞬间便融进了裂缝之内,原本触目惊心的裂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起来。   与此同时,玉偶的身体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生机一般,身形变得越发修长,四肢也慢慢地舒展开来。   原本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略显青涩的身形,竟是已然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   就这样,玉偶在软榻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在一个月后的夜里,月光如水般洒落在月华殿。   谢微楼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前来察看玉偶的状况。   却见原本紧闭双眼,一直陷入沉睡的玉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专注。   此时他的眉眼更加修长,下颌线更是清晰漂亮,看起来已经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虽然看起来没以前那般青涩了,但应该还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玉偶。   谢微楼不禁莞尔,抬起手像往常那样揉了揉玉偶的头。   可正当他准备收回手的时候,手腕却被一股力道牢牢扣住了。   谢微楼:“...”   他低头看去,见腕上那只手骨节分明,不再像从前那般带着些许少年的纤长青涩,而是多了几分属于男子的力量感。   谢微楼微微一愣,看向玉偶的眼睛。   只见此时墨发散乱,黑发黑瞳的青年依旧定定地看着他。   接着,他缓缓低下头,唇瓣一点一点地贴近谢微楼手腕上的伤痕。   下一刻,谢微楼的笑意僵在了唇角。   因为黑发青年的舌尖探出,在他内侧的腕上,很轻很轻地舔了一下。 第47章   谢微楼的身躯瞬间僵立在原地。   偏偏青年仿若什么都没察觉到, 他的鼻尖已经贴上谢微楼的手腕,谢微楼猛地将手抽了出来。   青年的手顿时落了空。   他的眼眸微微垂下,视线落在空落落的手心, 片刻之后才又缓缓抬眼,望向面前神色微异的谢微楼。   眼前的青年发色浓郁如墨, 肆意地散在肩头, 皮肤白皙胜雪, 透着冷玉的质感。   眼底似深不见底的幽潭, 深邃幽冷,仿若被一层终年不化的薄冰所覆盖,不见半分情绪。   他慢慢站起身子,双眸自始至终都没有从谢微楼身上移开。   他这样一站起来,谢微楼顿时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枢玉原本的身形修长却透着青涩, 身姿略显单薄,是少年人的模样, 比自己矮上半头,与他说话时他还会抬眼看着自己。   而现在面前这个, 已然是一个青年的身形,身姿挺拔。动作之间, 薄薄衣料之下肌肉紧实的线条清晰可见。   而且他这样一站起来, 谢微楼发现他竟然和自己差不多高,甚至因为一身玄衣的缘故, 他的压迫感还要比自己强上几分。   谢微楼内心五味杂陈。   他有一种养了一只毛茸茸,对他带着几分依赖的垂耳小兔, 某天忽然见其长成了肌肉发达,四肢修长,一蹦三尺高的壮兔的惊悚感。   谢微楼毕竟是一个男人, 心里对这忽然变高的玉偶难免生出一丝抵触,就算他是自己捏出来的也不行。   尤其这个人还从睁眼开始,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谢微楼原本还带着的几分怜惜又消退了些许,他轻咳一声:“你感觉好点了没有,你——”   话没说完,唇边一阵温热。   谢微楼的声音哑在了喉咙里,面前的青年伸出手,指尖蜻蜓点水般拭过自己的唇角。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在自己的嘴唇上流连徘徊许久,紧接着一寸寸地向上,缓缓滑过鼻梁,最终落进自己的眼眸之中。   谢微楼又抖了一下。   他“啪”地一声把青年的手拍了下去,沉着脸:“看你应该也没什么事了,没事就别在月华殿耗着了。”   青年手背上红了一片。   他慢慢收回手,接着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转身抬脚离开了月华殿。   谢微楼盯着他的背影,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太对。   ----------------   司徒斐身死的事一瞬间传遍了三界。   仙门百家纷纷表示要彻底围剿魔族和巫族的余孽,一时之间传书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被传到月华殿。   同时南荒的宗门纷纷要求将司徒琰送回鸣凰宫,继任南荒之主。   果不其然,南荒的传信刚一到灵境山,司徒琰便带着明鸾跑到月华殿。   “尊上,尊上我怎么办啊...我兄长没了,族人也死光了,南荒那么多宗门肯定都对我虎视眈眈!我这么可怜又无助,回去会被他们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他在旁边哭的梨花带雨,谢微楼在旁边听得青筋直跳。   他沉声道:“不过是回去鸣凰宫,又不是让你去送死。”   司徒琰掩面:“那我也不回去!”   笑话,这段时日他煞费苦心,每隔几天便以各种理由到谢微楼面前刷刷存在感,难道就是为了被他趁早送回鸣凰宫的?   这些日子来,刚开始谢微楼忙于诸多事务,对他根本不予理会。   可司徒琰并未就此放弃,将琼花玉露一盒接着一盒地送进月华殿。   于是在他锲而不舍的攻势下,谢微楼似乎渐渐习惯了他的死缠烂打。   眼看胜利在望,这个时候让他回去跟南荒百宗那些老头子纠缠,他才不去。   司徒琰暗自心想,当然,若是他能继任南荒之主的同时,再成为尊上的夫人,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果然谢微楼被他哭得厌烦,只好沉声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本尊决定好了会通知你。”   司徒琰这才吸了吸鼻子,携着明鸾一步三回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等到出了殿门,他才从纳戒中取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微微红肿的眼:“唉,虽然司徒斐是个伪君子,但是我心里对他还有些同情。”   一旁的明鸾神色倒是悲戚,眼中满是对族人惨状的痛心:“虽说尊上灭了那妖女,可我们的族人却死得那般凄惨,从今往后该怎么办。”   “尊上既然说了会将南荒的事处理妥当,我们只管等着他的命令就是了。”   顿了顿,司徒琰再次开口:“你应该庆幸跟着我逃了出来,否则如今死的就不只司徒斐一个了。”   明鸾心有余悸,他在一旁提着点心匣子,凑声道:“那主人,我们要回鸣凰宫吗?”   “回鸣凰宫?”司徒琰伸出手凝视着自己细腻的指尖,“回鸣凰宫做什么?我无依无靠,难不成要当一个傀儡?”   “主人...”   明鸾没有继续他的话往下说,声音忽然小了几分,接着道:“那边有个人,一直看着这边...”   司徒琰放下手抬起头。   只见离月华殿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一身玄衣的青年。   司徒琰一怔。   只见这人身形修长高挑,窄腰长腿,浓密的长发散在身后,和一身玄衣融为一体,宛如夜空中最浓重的墨色。   司徒琰驻足,又朝着青年细细看了几眼。   眼见这人下颌线清晰凌厉,眉眼修长,眼角斜飞上挑,绝对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司徒琰“咦”了一声,他这几月已经将灵境山稍有姿色的弟子都看了个遍,还没见到这般引人注目的。   他的视线在这人身上缓缓游走,当落在其眉心处那一点暗红色的小痣时,心中猛地一惊。   这个人,不会是那个傻乎乎的玉偶吧?   司徒琰眨了眨眼,早听说尊上这一个月都在给他疗伤,如今看起来他已经醒了,还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挑了挑眉,径直朝着青年的方向而去。他笑了笑,还不等他开口,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自四面八方袭来。   司徒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此时,青年原本低垂的眼眸一点点抬起,墨色的瞳仁深处竟然不知何时涌出一点令人胆寒的暗金色。   被这双眼睛看着,司徒琰浑身一紧,手中的匣子不受控制地直直坠到地面上。   青年径直从他身边路过,玄色的衣摆无风自动。   等到司徒琰回过神仓皇四顾,却发现周围早已没了那玄衣青年的踪影。   然而,那股寒意却仍残留在他的心头,久久未散。   身侧的明鸾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来:“主,主人,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他只觉得被那青年注视的一刻,心中最脆弱最恐惧的记忆忽然翻腾着浮现在脑海中,以至于一瞬间他因过于恐惧手脚僵硬。   司徒琰回答不了他。   他也心有余悸地抿了抿唇,听着心脏在胸腔中紊乱地跳动。   就在刚才与那青年对视的瞬间,青年幽黑的瞳仁深处,仿佛隐藏着无尽的黑暗。   司徒琰分明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如同兽类本能的,对侵犯自己领地的人的强烈威胁与警告。   那一瞬间带来的寒意,令他全身的肌肉紧绷,动弹不得。   他狐疑至极,不过几个月没见,这玉偶怎么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   ---------------------------------------------------------------------------------------------   打发走了司徒琰,天光渐暗,世界都随之安静了许多。   谢微楼将手里空了的琉璃杯放到桌子上,低下头轻轻咳了几声,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这会更是透着几分病态。   自从一个月前,他强行诛杀了瑶光之后,本就脆弱不堪的神魂再一次受到剧烈的创伤,以至于他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浮生”来缓解从神魂深处传来的钻心的痛楚。   他抬起手轻轻揉着额角,面前的玉镜中映照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晓,自己的仙体正以一种无声而又迅猛的速度不断走向衰败。   他有些失落的目光慢慢向下,停在了自己的唇角上,那里有着一道看似有些突兀的淡红,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大概是半个月前,这道红痕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自己唇角。   此后,无论谢微楼在前一天晚上如何仔细地擦拭,待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它都会出现在皮肤上。   谢微楼轻轻摸了摸唇角,他心里越发觉得纳闷,暗自思忖着,难不成是自己的元神受损才导致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他思来想去依旧毫无头绪,终究还是无计可施。   不多时,熟悉的睡意再次袭来。   谢微楼轻轻打了个哈欠,起身回到玉台上,抬手放下淡紫色的床帐。   随着床帐落下,月华殿内摇曳的烛火也随之熄灭了,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片刻后,只剩下床帐后的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月光透过殿顶的缝隙与窗棂的空格,倾洒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月影。   然而不多时,落在地面上的月影忽然摇曳起来,本是紧闭的内殿大门竟是无声地缓缓朝两侧打开。   一个玄色的身影无声地伫立在黑暗里。   寂静的黑夜里传来衣摆摩挲地面的细碎声响,玄色衣摆在微冷的空气中摇曳。   床帐附近一盏烛灯蓦地亮起,昏黄的烛光摇曳闪烁,将一道修长的影子投射在那淡紫色的床帐上。   原本被放下的床帐无声地朝两边退开,里面正沉睡着的人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他眼前。   黑衣黑发的青年慢慢走上前。   他微微俯身,修长略显苍白的手指熟练地捻起榻上的人落在枕侧的一缕发丝,放在指尖把玩着。   流动在指间的发丝,细腻得堪比世间最名贵的丝绸,色泽浓黑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熟睡之人的头微微侧向他的这边,在这如水的月色下,褪去了白日里的所有棱角与锋芒,显得更加柔和。   朦胧的光影里,那平日里总是透着高傲与疏离的眉眼,此刻舒展开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   月色朦胧,迷离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青年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青年静静地站在榻前,微垂着眼眸,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榻上之人的脸。   视线仿若化为实质,缓缓从对方舒展的眉梢一寸一寸地缓缓滑过眼眸鼻梁,而后又沿着脸颊的轮廓,不疾不徐地移至唇角。   几日前在那淡色的唇角留下的痕迹,此刻在这冷白如瓷的皮肤上,依旧清晰可见。   青年的目光在那里停了片刻,接着又缓缓往下,却忽地凝滞在了某处。   熟睡的人微敞的领口间,不知何时被遗落了一根长发。   青年伸出手,将那根长发捻在指尖。   这根头发带着自然的卷曲弧度光泽秾丽,带着那种令人讨厌的异香,绝对不是睡着的人的。   下一刻,长发在青年掌心瞬间化为灰烬。   青年的喉结在修长的颈上微微滚动了一下。   随后,他缓缓侧头,再次看向沉睡着的人。   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安静得几乎不像白日里那个盛气凌人的仙尊,一副毫无防备,对他做任何事他都不会察觉的模样。   青年那原本犹如沉墨般深邃的眸底,渐渐地泛起了一种奇异的暗金色光芒。   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此刻却像是燃起了两簇炽热且疯狂的火焰,痴迷地在榻上人的每一寸肌肤上来回游走。   紧接着,他径直俯身低下头朝着榻上之人淡色的唇吻了上去。   熟睡的人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察觉。   他仰面躺着,身体因放松而舒展,被动地承受着肆意的亲昵动作。   身上穿着的雪色软袍,原本就并未系紧。此刻在拉扯下,领口前襟处更是变得凌乱不堪,几乎全部敞开。   原本被软袍遮掩着的肌肤,也彻底暴露了出来,如质地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光洁。   此刻的他,就好似失去了自主意识的人偶一般。   双眸紧闭,四肢绵软,毫无反抗之力地仰面躺在榻上,任由对方在自己身上肆意妄为,予取予夺。   淡色的唇经不住反复的亲昵,很快被蹂躏得泛红,微微发肿起来。   青年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眼眸中暗金色的光芒越发浓烈。   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执拗,沿着那优美的唇线细细描摹起来,肆意品尝着唇齿间残存的甘甜酒香。   渐渐地,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微微起伏。   睡梦中的人终于似乎在梦境中感受到了什么,原本平稳的呼吸微微急促,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似乎想要挣脱这种束缚。   挣扎间,微张的唇瓣间流露出一线缝隙,像是在无声地欢迎着入侵者的到来。   一直站在床边的青年,目光瞬间被那道缝隙牢牢吸引住,原本沉黑深邃的眼底,迅速染上了一丝浓郁的欲色。   他翻身压上沉睡的人的腰间。   美人依旧被困在那半梦半醒的混沌之中,长眉微微蹙起,无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推开那压在身上愈发沉重的“重物”。   可也只是像前几次那样,未等他抬起指尖,便被身上的人修长的手指紧紧箍住手腕,随后毫不留情地按在了枕侧。   身下的人无意识动了动被压制的手指,腰间和腕上皆是沉甸甸的,他呼吸微乱,徒劳艰难地别过头。   一只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他的双眼。   随后,青年缓缓俯身,将自己的唇凑近对方的喉结处,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睡吧。】   下一刻,原本还在无力挣扎的人忽地停止了动作。   他的头微微歪向一侧,脸上的神情也不再是之前的抗拒与不适,渐渐变得平和而舒缓,竟是真的沉沉睡去。   青年暗黑眼底的金色更盛。   他微微眯起双眼,随后伸出手指轻轻捏住美人的双腮。   手指稍稍施力,便将他的头转了过来,迫使那张原本就微肿的唇张得更开了些。   接着他再一次低下头,舌尖仿若灵动的蛇信,顺着因挣扎与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唇缝悄然钻入,滑过唇间柔软湿润的软肉。   一股温热且柔软湿润的触感包裹住他的舌尖。仅仅是刹那间的触碰,却仿若触及了世间最甜美的蜜糖。   青年的眼眸狠狠颤了颤。   这白日里尊贵无比的仙尊,此刻却全然陷入沉睡,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自己亲手精心捏造的仙偶肆意而为。   幽暗的殿内,光影朦胧交错,不知过了多久,压在其身上的人终于缓缓直起身子。   眼眸中的欲色虽未完全褪去,却也多了几分餍足后的清明。   青年低头注视着唇瓣微肿的人。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灵药,用指腹蘸取了些许,动作轻柔仔细地涂抹在身下人发肿的唇瓣上。   唇瓣很快在药效作用下消了肿,最后只留下唇角刚刚落下的杰作。   青年的目光下移,落在身下人被刚才的亲昵蹭得半开的衣襟。   他伸出手将凌乱的衣襟仔细抚平,又将略显凌乱长发耐心地用手指一点点理顺。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从躺着的人身上下来。   随后,他伸出手臂环着他的腰,紧紧贴着他躺了下去。 第48章   谢微楼闭着眼, 宛如一个母体中胎儿蜷缩在幽深的识海之中。   黑暗并不阴冷,反倒带着一种令人安适的温暖,混沌如同柔软的云团簇拥着他光/裸的肌肤。   每当修士的肉/体陷入沉睡之时, 元神便会脱离一切本相,不再受身体的束缚, 似刚刚诞生于世的婴儿酣睡在混沌之中。   此时他浑身未着寸缕, 脂玉般的肌肤毫无遮掩地袒露着, 在寂默的黑暗中散发着一种别样的莹润光泽。   漆黑的长发宛如最名贵的绸缎, 随意地披散开来,覆盖在他赤/裸的躯干上。   可就在这近乎完美的,光洁白皙的躯体之上,一道极为刺目的伤口,赫然横在左肩之处, 犹如一道狰狞的沟壑,硬生生撕裂平滑细腻的肌肤。   幽蓝色的光晕源源不断地从混沌深处, 一点点汇聚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之上,试图将翻卷的皮肉抚平。   然而不管怎么努力, 那道伤口依旧不曾愈合半分。   沉睡中的人眼皮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   从后背上传来的剧痛, 像是扎根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不断啃噬着他的意志,仿佛要将他的元神生生撕裂成碎片。   瑶光说的没错, 虽然自己诛灭了她被囚禁在自己梦境中的神识,但同时自己的元神也遭受到了如此严重的损伤, 甚至竟然迟迟无法愈合。   对于修士来说,元神就像是树木的根,只要元神完好无损, 无论肉/体上受了多么大的损伤,哪怕是断手断脚,也可以痊愈再生。   然而元神上一道发丝般细小的伤痕,都会让修士遭受到生不如死的痛苦。   谢微楼再次闭上眼,无声地承受着这种几乎撕裂他的痛苦,浑身筋疲力竭,痛的浑浑噩噩。   就在他几乎快要被这痛苦完全吞噬,意识也即将彻底消散的时候,脚踝处忽然传来一阵凉意。   谢微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颤,猛地睁开眼。   元神比肉/体的感知要清晰数十倍。所以此刻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他的脚踝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身体。   属于蛇类独有的,细密的鳞片紧贴着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冰冷而滑腻的感觉,先是沿着脚踝处轻轻缠绕,随后便顺着他的小腿缓缓而上。   谢微楼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下意识地就想要起身。   可如今的他,早已经被之前那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来的剧痛耗得力气全无。   他拼尽全力,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连指尖都难以抬起分毫,只能无助地侧躺在那里,眼睁睁地等着那未知的东西沿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往上攀爬。   他艰难地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此时他身体虚弱加上被无尽的痛苦折磨,此刻几乎目不能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仅存的一丝清明,透过垂落在眼前的发丝间的缝隙,隐约瞧见了一道影子。   那影子如流金般夺目,在这幽深昏暗的识海之中,好似一道穿透了层层乌云的阳光。   然而谢微楼的心“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他下意识想起了瑶光。   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便立马在心里否决了它。不可能是她,她已经彻底被自己诛灭魂飞魄散,绝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探进自己的识海。   既然不是瑶光,那会是谁?难道还有其他巫族的余孽?   他心中的担忧与疑惑愈发浓重,下意识绷紧身体。   然而这条不知何处而来的蛇似乎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是一点点缠绕上他线条紧绷的双腿,顺着双/腿间的缝隙,沿着腿/根缓缓向上爬去。   它爬的很慢,似乎刻意让鳞片在谢微楼的皮肤上多停留一分。   当蛇身上的鳞片划过皮肤时,谢微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然而他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感受着柔韧的蛇身一圈圈缓缓缠绕住他的腰,像是一条冰冷的绳索一点点收紧,将他紧紧束缚住。   腹部的鳞片更是无比紧密地贴着他的腰腹,而蛇头灵活地绕过自己的肩膀,随后静静地趴伏在自己的后背上,离后背的伤口很近的位置。   谢微楼顿时心生戒备,在自己的识海中遇到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生物,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身体虽然动弹不得,可心里已然绷紧了弦。   就在他满心警惕之时,原本在他伤口处如同火烧般灼热的痛楚,在这金蛇冰冷的身体抚摸之下,竟像是一点点地减弱了火势,疼痛也随之缓缓减轻了。   谢微楼不禁一怔,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条蛇在给自己疗伤?   他微微蹙眉,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可后背逐渐减轻的痛楚却在清楚地告诉他:这条蛇真的在给自己疗伤。   谢微楼原本的警惕逐渐放松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也稍稍舒缓了些许,身体的僵硬感都跟着减轻了一些。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下一刻,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触碰到了自己的唇舌。   谢微楼:“!”   他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触觉敏锐地感觉到,那相比蛇身要细上许多的物什,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嘴唇。   这一下,谢微楼心中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的戒备,又“腾”地一下升了起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灵巧的东西竟撬开他的唇舌,一股脑地钻了进来。   谢微楼惊得瞪大眼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慌乱。   便是这片刻功夫,蛇尾已然如同一条灵巧的舌头,趁机在他半张着的口腔里进进出出,肆意地搅动他的唇舌。   谢微楼如同遭受了奇耻大辱,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怒意。   他咬着牙憋着一股劲儿,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身来。   这一下,他身体里仅剩的那点力量都被压榨了出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然而他顾不上这些,一把揪住金蛇的七寸,打了个结狠狠丢了出去。   金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无声地掉落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很快便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一缕光顺势刺破了充斥着无边黑暗的混沌之境。   随着浓雾在如潮水般退散而去,谢微楼像是从一场迷离又荒诞的梦境中陡然惊醒一般,径直睁开了双眼。   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只有床侧在熏香缭绕中温柔垂坠着的丁香色床帐。   他缓了缓神,面上阴沉不定地慢慢坐起身,漆黑的长发顺势垂落在他的身后。   此时此刻,周身入睡前原本的疲惫痛楚倒是减缓了许多,可他的心间却没有丝毫放松。   想要不受允许便进入一个修士的识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是他潜意识里十分信赖的人,才能够在他虚弱疲惫的时候趁机进入。   可谢微楼细细思量过后,觉得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人。   他总是独来独往,与人相处时带着几分疏离,鲜少会对他人全然地敞开心扉,更别说达到潜意识里十分信赖的程度了。   他用指尖摸了摸嘴唇,唇角昨日涂了药的地方,疼痛不减反增。   似乎从他元神受伤以后,身体便因为急速流逝的灵力,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异状。   即便他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一日接着一日快速地衰颓,甚至他都开始像凡人一样做起梦来。   谢微楼心头烦闷不已,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缓解一下那萦绕在心头的杂乱思绪。   接着伸手掀开被子,霎那间月华殿微冷的空气瞬间灌了进来。   他的动作登时凝滞了。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点点缓慢地低下头去,目光顺着自己的身体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双腿/间。   接着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额角突突直跳。   想当年他年岁轻,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话本中所谓的人间极乐,就过早地修了仙身。   得了仙身之后,某些凡人才有的欲念也就淡了。   而且那时他年少轻狂,最大的乐趣就是拿着剑找人比试,只要能战胜对手他便觉得畅快淋漓,至于其他事,根本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每次他与人比试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中五成是仰慕他的剑术慕名而来的热血少年;另外五成则是对剑术丝毫不感兴趣,却打扮的精致无双,站一整场都不会喊累的各宗各派的名门闺秀。   谢微楼每次胜利之后御风而去,任凭身后的人群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也不回头一下。   但他并非某些清心寡欲,视欲念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的古板修士,只是单纯地不太有兴趣。   此时他盯着自己的腿间,久久没有动作。   谢微楼这辈子遇到事一向是用手中的剑解决的,他一直觉得能用剑解决的都不叫事,所以他这辈子都过得顺风顺水。   但此刻,他遇到了不能用剑来解决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动作僵硬地抬脚往月华殿后面的玉池走去。   可还没走出两步,他忽地听到后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谢微楼大惊,急忙朝身后望去,便瞧见一袭黑衣的青年静静地站在玉台后面,宛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见他转头,那双漆黑如浓墨般的眸子,才缓缓地抬起看向谢微楼。   谢微楼被他这突然出现弄得有些惊诧,下意识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虽然玉偶从南荒回来后就没有回月华殿,但是谢微楼并没有对他设限,所以他想来的时候依旧可以进月华殿的门。   没有回答。   自从醒来以后,玉偶就不怎么做以前那样点头,或者摇头这样的动作了。   此刻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他的面上,紧接着漆色长靴踏过雪白的玉石地面,径直走上前。   谢微楼微微侧了侧头,窗棂处透过的微光笼罩着他的侧影,使他整个人如同拢着一层淡金色的薄雾。   灵境仙尊仙姿无双。   只不过他的脸是众人因敬畏而不敢谈论的事物。人们皆谈论他的孤傲难以亲近,从来没有人敢对仙尊产生非分之想。   可此时仙尊刚刚从睡梦中苏醒,神色微倦。   白日里冷峻的锋芒还来不及呈现,那一袭单薄的白衣便自然带上一种冷淡疏离的清冷感。   玄衣青年在他面前站定,身影恰好遮挡住了洒下的曦光,使得谢微楼周围的光线一下子暗了几分。   谢微楼被他直勾勾地看着,心里着实有些不舒服。   青年低头从储物囊中取出一件事物,而后轻轻放在了旁边的案几上。   谢微楼瞥了一眼。   那是一个很精巧的匣子,匣子上面的雕花精致细腻,比上次鸣凰宫送来的还要精巧。   青年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匣子的盖子上,盖子打开,一股清甜的香味散在空气中。   匣子中放着几颗牡丹花状的点心,与上次司徒琰送来的“琼花玉露糕”一般无二,甚至还要精致些。   谢微楼的目光掠过青年手指上新添的几处凿子凿出的伤口,还有袖口处残留的糖渍。   哦,原来是给他送点心来了。   不过他现在没有功夫吃点心,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   谢微楼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只想着赶紧将他打发走。   他侧了侧身子,试图用垂坠的软袍遮住某处突兀,语气淡淡:“放这里吧。”   说罢他再次抬脚打算离开。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身前的青年竟是直直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   谢微楼原本迈出的脚步猛地缩了回来,太过仓促,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矮下一半的青年,心中大骇。   要是自己方才步子稍微迈大一点,这会儿都戳到他脸上去了。 第49章   谢微楼赶紧往旁边避了避。   他还没有问他这般突然做什么, 半跪在地的青年却伸出手,趁着他还没收回脚的时候,一把攥住他的脚踝。   那只手五指修长, 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按在谢微楼的脚踝皮肤上, 带着一种粗糙的触感。   本来只是个平常的举动, 可谢微楼登时觉得他手上的温度高得惊人, 刚一触碰到他的皮肤, 热度便顺着脚踝的肌肤迅速蔓延开来,烫的谢微楼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偏生那股热度顺着他的脚踝一路往上而去,激的某个不听话的部位更加精神。   谢微楼的脸上瞬间挂不住了。   他想抽回脚,可那青年的手劲大得惊人,牢牢地攥着他的脚踝。   他好似对一切毫无察觉一般, 依旧低着头,还用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给他穿鞋。   谢微楼咬着牙强行忍耐:“不用了, 你先起来...”   话没说完,面前一直低着头的青年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起头, 他这一抬头,嘴唇刚好擦过软袍。   谢微楼身体登时僵住了, 青年似乎也感受到自己触碰到了什么。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眼眸微微下垂,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谢微楼被一截银色腰带松松垮垮拢着的腰间。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羞愤登时冲上谢微楼的头顶。   他心里又气又恼, 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那青年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脚,怒道:“都说了不用了!”   青年闻言, 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缓慢地抬起眼。那双眼睛修长漂亮,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从上往下看更是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深邃感。   他越是这般波澜无惊的模样,谢微楼就越觉得窘迫万分,心中的火气也“噌噌”地往上冒。   他沉声道:“你以后没有事不要再来月华殿。”   谢微楼冷冷地抛下这句话,没有再看青年一眼。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尽可能平稳地朝着后殿的玉池走去。   水面上白雾翻腾。一直等到身体彻底陷进温热的泉水中,谢微楼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然而他的身体还处在一种亢奋之中,迟迟不肯消退。   谢微楼靠在池壁上,隔着清澈的泉水看着自己的身体。他目光复杂地盯着那处半晌,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手。   能修成仙身的修士,也就代表可以完全控制身体的各种需求和欲望,根本不需要像凡人一般,被这些本能的欲念所左右。   然而此刻谢微楼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不得不像凡人一般伸手去解决身体的需求。   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羞愤和无力感,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沦落到这般境地了?   于是在恼羞之中,手上的力度也因为不情愿粗鲁了许多。一个不留神用力过大,一股难以启齿的剧痛瞬间传来。   谢微楼无法控制地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   灵境山众人沉默地各自坐在座位上,偌大的月华殿里安静得有些压抑,仿佛没有人一般。   虽说没人开口说一句话,可在场的众人都看得出来,坐在那最上方玉座上的人,今天的心情很差。   原因无他,玉座上的人面容平静,如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玉座之上。只不过眼睛盯着手中卷宗的第一页,整个早上过去了都没有翻动一下。   妙音毕竟跟随其多年,对他的脾性和状态还是颇为了解的。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站出来温声道:“若是诸位没有什么事,今日就到这里吧。”   众人听了这话,赶忙纷纷附和。   妙音顺势朝着上面的玉座看了一眼,却见一身雪袍的人仿佛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面容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   可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此刻面容平静,一尘不染的仙尊,一袭仙袍之下的身体微微颤动,整个早上都在强忍着某处不适,才能看似平静地坐在这里。   谢微楼觉得自己要疯了。   自从那不堪的一早过后,他的身体就像是脱离了他的掌控,时不时地就会突然出现那种让人难以启齿的状况。   谢微楼对这种无法控制身体的情形感到生气,于是不仅没从中感受到丝毫欢愉,反而因为过于粗鲁把自己弄得很疼。   今天早上又突然出现那种情况,他一怒之下力度大了几分,结果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耳边传来众人告辞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卷宗重重放在桌子上:“等等。”   众人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脚步顿时都停住了,又纷纷坐了回去,月华殿一瞬间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   谢微楼沉吟了一下,问了问叶光霁南荒的近况。   “自从司徒斐身死以后,南荒百宗群龙无首,先前的动荡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若是不采取些手段,恐怕过些天又要起波澜。”   叶光霁顿了顿:“司徒琰不肯回南荒,鸣凰令在他手上,他就是南荒之主,如今让他待在灵境山始终不是办法。”   “已经有不少南荒的宗门传信过来,大概意思,尊上要么将他送回南荒主持大局,要么就和他结为道侣,这样他们才愿意真正听命灵境山,奉尊上为主。”   “现在赞同最多的是第二种,一来司徒琰此人在南荒的风评不怎么好,送他回去怕是镇不住各大宗门。二来尊上可以借此将鸣凰宫收麾,让南荒的各方势力安分守己。”   叶光霁寥寥几句说完之后,殿内顿时响起了一阵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声。   最终却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坐在玉座上的人,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他会再次蹙起眉头来。   毕竟众人都知道,尊上他对结道侣这件事非常抵触。   他们都安静地等着玉座上的人开口,甚至都已经做好了看到他发怒的样子。   然而等了一会儿,玉座上的人始终没有开口。   谢微楼盯着面前的卷宗,耳边回想着叶光霁的话。   这段时间诸事繁杂,等到静下心一算,他才想起来自己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阳寿。   他时间不多了,这三个月他必须得解决掉所有会威胁到灵境山的事物。   他轻轻闭了闭眼。   片刻之后再次睁眼时,他眼眸中依旧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本尊知道了,本尊会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原本还有些细微议论声的月华殿顿时变得死寂一片,安静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众人纷纷错愕地看向他。   净律司长老常明的反应尤为激烈,他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回过神来,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巴微张似乎想要立刻说些什么。   不过谢微楼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没有事,就都退下吧。”   接着他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看向叶光霁:“你留下。”   叶光霁忽然被点名,虽有些诧异,但也只是恭敬地应了一声,等着众人都走了之后,独自留了下来。   叶光霁抬眼看向谢微楼,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难看,面庞上透着一丝异样的苍白,眉头也微微皱着,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心事。   谢微楼绝对不是一个会将心事挂在脸上的人,除非有什么事让他在心里纠结很久。   叶光霁刚想开口问问他这是怎么了,谢微楼就先一步抬眼看了过来。   “你觉不觉得枢玉有问题?”   叶光霁怎么也没想到谢微楼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来,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他谨慎思考了一瞬,随后才道:“尊上是觉得枢玉上次在南荒受了惊吓?可是回来以后送去灵枢阁,灵枢阁的长老们皆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谢微楼不知该怎么形容心里的疑惑。   自从枢玉再次睁开眼,他心里就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不知该怎么准确地形容。   谢微楼张了张嘴,。   眼见叶光霁看着自己的目光越来越迷惑,他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叶光霁退下了。   月华殿又恢复了安静。   不过谢微楼不知道的是,他早上随口的一句话,只瞬间就在灵境山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上到长老,下到洒扫弟子那一整天全部在讨论一个话题——   尊上要和鸣凰宫结姻了!   ------------------------------------------------------   众人刚刚散去,司徒琰便再一次跑到月华殿。   好在谢微楼早有准备,让妙音以他身体不适为由将他挡了出去。   司徒琰在月华殿门外不甘心地又是软语央求,又是软磨硬泡,谢微楼都没有理会。   折腾了好一会儿,司徒琰见实在没辙了,这才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司徒琰,谢微楼松了一口气,在平日他惯常坐的那扇窗户旁的案几后坐了下来。   此时外面天光正好,日光柔柔地倾洒在他身上,将他连日来因为诸多烦心事而积攒的不悦也冲散了几分。   谢微楼难得有这样闲适的时刻。   他静下心来,伸手拿起一本书慢慢地翻看着。微风顺着那半开的窗棂悠悠地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丝凉爽,他不禁惬意地眯了眯眼。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隐隐觉得脖子发酸,他才放下手里的书,随意揉了揉脖子,目光不经意地朝窗外看去。   下一刻,唇边的笑意便凝滞住了。   就在正对着他这扇窗户的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古树。   谢微楼往日闲暇时总会看看这棵树。   而就在这棵树下,此时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人。   谢微楼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先前特意嘱咐妙音不要让他进来,可他依旧站在了那里。   离得太远,谢微楼此时灵力衰退,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他只能看到,那个一身玄衣的青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始终面朝着自己的方向。   若非发梢和衣摆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着,他就像是一座石雕。   自从上次谢微楼让他没事不要再来月华殿后,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而自那以后,他也很听话的没有再出现在谢微楼面前。   谢微楼不知道他今日为什么突然跑了回来。他定了定神,努力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后收回目光,没有再看那道玄色的影子。   接着他站起身,伸出手,将敞开的窗子重重关上。   把窗外的风景连同青年凝视他的视线一起关在了窗外。 第50章   等到窗子合上, 谢微楼心中那股不适方才消散些许,他轻轻吐了口气。   可紧接着他却微微一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在下意识躲着枢玉。   谢微楼抬起手, 修长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试图缓解一下隐隐泛起的头疼。   过了一会儿, 他再次翻开手中的书, 想要像之前那样让自己定下心, 借此忘却那些烦心事, 可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了。   谢微楼将书合上放到一边,他抬头看着空荡荡的月华殿,心中泛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此刻他的灵力已然消退到往昔的五成。   为了不让旁人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每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都得强撑着服下丹药, 靠着丹药的药力强行让自己看上去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若不是靠着这样的办法遮掩,恐怕早就被人发现了端倪。   而随着灵力退散得越来越快, 他也越发像凡人那样容易被情绪所左右。   更何况这些天他的身体也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些小状况, 搞得他愈加心烦意乱。   他起身去酒窖里又拿了一瓶浮生回来,如今浮生剩下的数量已然不足十瓶。   一旦没有了“浮生”来压制体内的毒, 死亡对他来说, 不过是早晚的事。   谢微楼拿起装满猩红液体的琉璃樽,清冽的酒水注入腹中, 热度也顺势从脏腑流向四肢。   谢微楼这才觉得那一直笼罩着他的寒意稍微消退了些,身体也稍微舒服了一点。   顺着睡意的来临, 元神再一次被混沌的黑暗簇拥着,预料中的疼痛也再次从后背的伤口传来。   谢微楼强忍着痛楚,一点点调动丹府中的灵气修复元神上撕裂的伤口。   伤口上传来的痛楚相比上次已经减轻了许多, 可是却始终没有愈合的迹象。有这道伤口的存在,他的灵力永远不可能像以往那样快速盈满丹府。   谢微楼侧过身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后背的伤口,指间触碰到翻卷的皮肉,一阵钻心的疼痛便瞬间袭来,疼得他的手指轻轻一缩。   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慢慢躺倒在地上,身子不自觉地再一次蜷了起来,仿佛这样的姿势能够稍稍缓解一下那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从伤口处汹涌袭来的剧痛。   就这样,他在浑浑噩噩的状态里闭着眼待了片刻,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持续不断折磨着他的伤口疼痛。   然而不多时,一阵鳞片摩擦的窸窸窣窣响声,再一次从头顶上的黑暗中传来。   谢微楼在黑暗中豁然睁开眼,抬起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果不其然,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一条金色的蛇正扬起上身看着他。   在这浓郁如墨的黑暗里,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不清,可唯独这条蛇周身那暗金色的鳞片,却微微泛着光。   谢微楼见状心中着实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条蛇居然又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这条蛇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既然能进入自己的识海而没有被自己的识海瞬间抹杀,说明它目前没有对自己怀着恶意。   可无论谁的识海里出现这么一条来历不明的小蛇,都会心生警惕。   谢微楼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和上次他被疼痛折磨得浑身无力不同,此刻他神志清醒,虽说还被后背的伤口影响,但要对付这条蛇,还是有能力的。   他只需要抬一抬手指就可以将这条蛇诛灭,那样它的主人的元神必定会受到重创,严重的话甚至会当场魂飞魄散。   谢微楼正思考着要不要斩断它,却见那条小蛇仰着身子看了他半晌,然后低下头。   它竟然径直爬到自己的脚边,再一次抬起上身看着他。   谢微楼蹙了蹙眉,一时被这小东西的勇气震惊,顺势也仔仔细细打量了它一阵。   上次他痛的睁不开眼,只隐约见到这蛇是金色的,便下意识以为是南荒的金缕蛇。   然而此刻它离得近了,谢微楼才发现这条金蛇手腕粗细,不是金缕蛇那种金色可怖的眼睛,反而生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目光中没有凶态,反而看起来有些可爱。   它抬起上半身,吐着粉红色的芯子,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   两只眼睛之间生着一点朱砂色的暗纹。身上的鳞片也不是金缕蛇纯粹的黄金色泽,而是一种看起来颇为神秘的暗金色。   虽然看着没有恶意,但谢微楼一想起来这条蛇上次对他做出那般放肆的行径,警惕却是半点没有降下来。   他于是从地上慢慢坐起身子,眼睛始终没有从蛇身上离开,他想看看这条小蛇到底想做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黑发垂落,雪色的皮肤也现了出来。   小蛇的身体微不可闻地晃了晃,两点晶莹乌黑的眼睛似乎亮了几分。   随后它动了动尾尖,蜿蜒着爬上谢微楼的脚背。   当它微凉的身体攀上皮肤时,一阵酥麻感顺着脚背蔓延开来。   谢微楼强忍着想将它像上次那样拎起来扔出去的冲动,耐心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   小蛇仿若没有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一边吐着芯子,一边慢慢地用身体缠绕着他的小腿往上爬。   随着它爬过,那种酥麻感更盛,偏生这小蛇又爬的很慢,这种痒意于是被放大的更为清晰。   金蛇这一次倒是识相许多,只是顺着他的胳膊攀上后背,像上次那样将头伏在他的肩头。   漂亮的暗金色尾尖挑起谢微楼垂在肩头的发丝,谢微楼伤口处的痛感也在它散发的凉意中减缓了些许。   谢微楼没有猜错,这条蛇果然在替他疗伤。   他忍不住侧了侧头。   金蛇安静地把头伏在他的肩头,一双圆圆的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的侧脸,吐出的蛇信不时扫过他的耳垂。   就这样过了几天,每当谢微楼进入识海给自己疗伤,这条小蛇都会准时出现在他面前。   谢微楼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谁派来的?”   这几日在它的帮助下,伤口传来的痛楚减缓不少,谢微楼对它的警惕也少了些许。   金蛇慢吞吞地吐着芯子,用一对晶莹的眼睛看着他,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半晌后,它动了动头,又缓慢地沿着谢微楼的身体爬了下来,呈“弓”字缓缓爬进了黑暗里。   “...”   元神归位,谢微楼睁开眼。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腕,手腕上面还残留着被金蛇的鳞片摩挲过的微凉触感。   回想起那条小蛇的举动,他也不知是不是最近身心俱疲的缘故,竟然允许这么一条来历不明的小蛇在他的识海中进出。   不过在这几次的疗伤后,他的丹府中的灵力稍稍恢复了些许,整个人的状态也跟着好了不少,甚至有力气把前几日攒下的卷宗细细看了一遍。   就在他专心地看着卷宗时,妙音的传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尊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掩饰都掩饰不了的疲惫,就好像是连续几日都没能睡个好觉,声音透着一种无力感。   谢微楼:“怎么了?”   妙音似乎有些为难,了片刻,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问道:“尊上要不要见一下司徒尊主?”   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无奈:“他这些天每天都在山脚吵着要见您,我实在拦不住,所以...”   妙音的真身乃是一只黄莺,同属羽族对真身为凤凰的司徒琰带着天生的敬畏,听着她语气里的疲惫,似乎还受了不少刁难。   谢微楼今日因为灵力稍有恢复的原因,心情很是不错,所以很愿意替她解围:“他若是再来,便让他进来吧。”   妙音听到谢微楼这话,顿时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然而她的传音刚刚掐断,月华殿外便传来一个带着丝毫不掩饰欢愉的声音传来:“尊上,你终于愿意见我啦!”   司徒琰一身红衣,带着一身异香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香气随着他的动作,瞬间弥漫在月华殿内。   他一进殿,目光立马落在谢微楼身上,双眼瞬间亮闪闪的,就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当下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顺势就朝着谢微楼扑了上来,腻声道:“尊上,你这几日一个人在忙什么呢?怎么都不见我呀,我想你想的快发疯……”   最后一个“了”字还没出口,他面上原本灿烂的笑容竟是一凝,紧接着,面上便取而代之成一种极为警惕的神色。   谢微楼抬眼,就见他如同被石化一般站在原地,竟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下一刻,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猛地朝后退了几步。   原本挂在他面上暧昧的笑意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惊恐之色。   他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有些发颤:“尊上,您身上怎么,怎么...”   他重复了几个“怎么”,却始终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谢微楼不明所以,眼见着司徒琰面色变得无比难看,不禁挑了挑眉。   正好自己还没想好怎么把他打发走,现在看样子他不准备凑过来了。   司徒琰眉头紧锁,面上的血色一下子便褪去了几分。   谢微楼身上那种味道,或许他们人族闻不到,但是他身为羽族,却是再清楚不过。   司徒琰紧紧抿着唇。   他没有闻错,谢微楼的身上此时带着一种味道,一种令羽族只消闻一下便寒毛倒立的味道——   ——属于蛇的味道。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蛇,是那种灵力很高的蛇留下的气息。   像是宣示所属权一般将自己的气味均匀细致地布满谢微楼的浑身上下,就好像是在他的身上做了一个独属于它的标记一样。   而对于羽族来说,这种味道无疑就是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挑衅与警告。 第51章   司徒琰嘴角处暧昧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了。   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丝带着浓浓震慑意味的气息, 哪怕再想往谢微楼身边凑,也硬生生忍住了。   谢微楼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司徒琰直一动不动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面色不太好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谢微楼心中越发疑惑:“本尊身上怎么了?”   然而, 司徒琰刚欲张嘴回应, 面上忽然间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忽地将头转向那敞开的窗外, 似乎窗外有什么东西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谢微楼顺着司徒琰的目光,也将视线投向敞开的窗外。   窗外日光落,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与平常无异,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起疑的异常之处。   谢微楼收回目光,看着司徒琰那略显异样的神色, 只当他是一时心情不好,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心底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些日子最棘手的便是处理鸣凰宫的事上。   南荒如今人心惶惶,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虽说谢微楼已经不动声色地将南荒几个对尊主之位心怀不轨的宗门逐一解决掉了,可南荒之主的位置不能一直空下去。   偏生司徒琰铁了心要赖在灵境山。   “你还是不愿意回去?”   司徒琰闻言从恍惚中回过神, 他抬头看向玉座上人。   玉座上的人也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眸子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虽然他看向司徒琰的眼神和看其他人的目光没什么区别。然而,谢微楼本就仙姿无双。   他这般安静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 哪怕眼底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却自带一种独特的魅力, 能够悄无声息地穿透人心,让被注视者的心底泛起层层涟漪,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动。   司徒琰心里不自觉地乱跳, 于是他刻意忽略了心头的那丝不安,坚定地摇了摇头。   谢微楼见状也没有多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身体不好的缘故,使得他在行事方面竟也变得宽容随和许多。   他微微垂眸,思忖道:“实在不愿意回,便老老实实待在你的院子里,不必每天都跑过来。”   他这番话主要想替妙音解围,但是这句话听到别人耳朵里,就完全变了味。   一向高高在上,清冷孤傲的灵境仙尊,何曾这般破天荒的宽和过?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难免让人多想。   而司徒琰呢一听到这话,心中激动的情绪几乎都要掩饰不住了。   他在心里头暗暗得意,想着自己这段日子对他软磨硬泡的功夫总算是没白费。   说不定再过些日子,尊上就彻底松口了,往后的事就全都水到渠成了。   他心中雀跃,又听了谢微楼语气“温柔”的一番话,当下连连点头答应。   --------------------------------------------------------------------------------------   司徒琰携着明鸾往回走,一路上嘴角都压不下去,脑海里不断憧憬着往后的种种美好场景,心情那叫一个畅快。   可身侧的明鸾却是心神不定,每走几步便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番,眼神中透着几分不安。   司徒琰见他这幅样子,原本大好的心情顿时被搅得有些烦闷,忍不住皱起眉头:“你在看什么?”   明鸾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身子一哆嗦,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说道:“主人,我...我怎么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司徒琰修为在他之上,自然也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被窥视的感觉。只是他心里头沉浸在刚刚的喜悦之中,于是敷衍道:“哪有什么人盯着你,想多了吧?”   明鸾抿了抿唇,没敢再说什么。   就这样一直到了入夜。   鸣凰宫一行人是贵客,从灵枢阁搬到司剑阁后,便被安置在一处风景秀丽,四周云雾缭绕的山峰上。   而他们所住的地方,屋外还有一处雅致的小院,院子里生长着一棵梧桐树。   司徒琰今日心情大好,一直到后半夜才睡去。然而他没睡多一会,便忽地从睡梦中惊醒。   四周夜色浓稠如墨,他一时有些恍惚,怔愣地看着头顶的黑暗。   喉咙间涌出一阵难以忍受的干渴,他起身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然而桌子上的茶壶里却空空如也。   平日里茶壶里都是盛满水的,也不知明鸾今日怎么这么粗心。他开口,嗓音带着几分沙哑:“明鸾。”   然而屋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传来明鸾快步赶来的脚步声。   司徒琰又唤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他心中涌起一丝疑惑,明鸾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被这股干渴的感觉搅得心烦意乱,喉咙里似有火在烧难受至极,索性拿起壶自己出门找水。   夜凉如水,就在他刚推开门的刹那,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只见屋外的空地上,背对着他伫立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借着微弱的月光瞧那衣着打扮,分明就是明鸾。   司徒琰不禁微微蹙起眉头,话语中带着几分埋怨:“怎么唤你半天也不答应,我还以为你不在。”   他本以为明鸾闻言会立刻转身回应。   可出乎意料的是,明鸾仿若未闻,依旧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站在门外。   司徒琰古怪地朝他看了一眼,从背影能看出明鸾的头稍稍仰起,视线仿佛落在上方的某物之上。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眼前那棵梧桐树依旧伫立在原地。   司徒琰愈发觉得纳闷,眯了眯眼睛,正欲再次开口,然而目光不经意间再次落在明鸾身上时,却发现明鸾并非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在发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树。   司徒琰当即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劲。他深吸一口气,抬头顺着明鸾目光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他只觉得浑身一寒。   只见那棵平日里毫不起眼的树上,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人。   那人以一种极为闲适悠然的姿态斜倚在树干之间,一袭玄衣随风轻轻飘动,乌发如墨般散落在肩头。   似乎感受到了司徒琰惊诧的目光,他一点点抬眼看向他。   一双黑如长夜的眸子最深处,隐隐闪烁着两点诡秘的暗金色光芒,在黑暗中时隐时现,透着说不出的妖异。   等司徒琰瞧见此人面容,不禁一怔,脱口而出:“是你?”   然而瞬间他便回过神来,眉头紧皱,满心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话问出口,他才想起来对方不会说话。   玄衣青年无声无息地坐在树干间,面上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   可此时司徒琰只觉得他的行为举止皆是说不出来怪异。   他对司徒琰的问话仿若未闻,只是用那双深邃如松墨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司徒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旁的明鸾这会才想忽然缓过神一般轻呼了一声,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在了司徒琰的身后,声音微微颤抖:“主...”   他小声道:“他的眼睛好可怕...”   司徒琰蹙着眉看向青年。就在这时,他忽地听见树干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条拇指般粗细的小蛇,浑身暗金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缓慢地从茂密的树冠间蜿蜒而出,顺着树枝缓缓攀上青年的肩头。   它吐着粉红色的芯子,抬起上身,与青年一同注视着下方的司徒琰。   随着这条蛇的现身,司徒琰白日里在谢微楼身上所闻到的那种令他胆颤心惊的味道,此刻在微凉的夜风中愈发浓烈,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青年对司徒琰的反应仿若未闻。他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本一直盘踞在他肩头的暗金色小蛇,像是与他心有灵犀似的,极为乖顺地顺着他的手臂缓缓爬上了他的手背。   在青年冷白色的肤色映衬下,小蛇暗金色的鳞片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好似一条散发着丝丝诡异气息的暗金色缎带,灵活地缠绕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   这一幅画面,竟是带着一种出奇妖异的美感。   青年微微垂眸,目光专注地注视着缠绕在自己指间的小蛇,片刻后他再次抬起眼看向司徒琰。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司徒琰的脑海深处突兀响起。   那声音吐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   【他是我的。】   司徒琰的心中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看向青年的面庞,却只见青年面上平静如水,连嘴唇都没动一下,仿佛刚刚那在脑海中回荡的声音只是司徒琰自己的幻听。   司徒琰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怒意,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这辈子他还没被一个小仙偶这般戏耍过。   可还没等他发作,那个冰冷的声音再一次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深处幽幽传来:   【别靠近他。】   司徒琰不禁一怔,伴随着这声音的响起,心底忽地莫名冒出一种恐惧。   可奇怪的是,这恐惧并非是来源于眼前这个青年,而是源于他记忆深处某些被刻意尘封,极不愿意去回忆的经历。   仿佛有人在不经意之中将这些记忆唤出来,展现在他面前。   就在司徒琰还没缓过神时,那个陌生的声音第三次在心底响了起来:   【明日,就回鸣凰宫。】   司徒琰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青年:“你到底……”   你到底是谁?   可是他终于是没有问出口。   一种源自本能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青年尽管外表依旧是曾经见过的那般模样,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无声地昭示着,他已然与往昔大不相同。   谢微楼知道他已经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吗?   还是说他今夜出现在这里,都是谢微楼默许的?   司徒琰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哪怕心里再不甘,可面对这中邪了一般的仙偶,他觉得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于是半晌后,他阴沉着脸挤出三个字:“知道了。”   听到这话,青年又一次垂下眼眸,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在他指间盘绕着的小蛇身上。   【他是我的。】   司徒琰不禁一怔。这仙偶怕不是有病,说一遍就得了,非要再说一遍做什么?   下一刻,便见青年忽地抬眸,紧接着他的心底再一次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句简短的话语:   【重复一遍。】   司徒琰:“...”   司徒琰被气笑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的憋屈与愤懑愈发浓烈。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屈服一个该死的仙偶!   然而在青年寒墨般的目光中,他硬着脖子僵持了一会,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即便满心不甘,司徒琰也只能咬牙切齿,话语里都仿佛带着火星子:“他是你的。”   他恼羞成怒:“这下可以了吧?!”   闻言,青年这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缓缓站起身来,玄衣在夜风中无声摇曳。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身形也一点点与浓稠的黑夜融为一体,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第52章   明月仿佛被笼罩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   原本如水银泻地般皎洁明亮的月光, 也因此变得幽微朦胧,似淡淡的银雾洒向人间。   水汽环绕着谢微楼的身体。   他安静地合着眼,修长优美的身躯惬意地靠在玉池壁上, 墨发因水汽的浸润愈发显得乌黑。   “尊上。”   是妙音的传音。   谢微楼长睫动了动睁开眼,他原以为又是因为司徒琰的事, 却听妙音道:“尊上, 司徒尊主前来告辞。”   谢微楼有些诧异, 以为自己听错了:“告辞?”   “是。”妙音那头的声音也迟疑了一下, “司徒尊主说今日便要启程回鸣凰宫,感谢尊上这段时日的照顾。”   谢微楼心中暗自纳罕,这司徒琰昨日还那般坚定不移地要守在灵境山,怎么仅仅一夜之间就突然改变主意了?   妙音接着又道:“是司徒尊主说,总待在灵境山也不是办法, 尊上日理万机,他就不打扰了。”   谢微楼虽然不知这其中缘由, 但面上依旧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随便他。”   “司徒尊主临走前, 还有一句传音留给您。”   谢微楼简洁地吐出一个字:“说。”   “司徒尊主说...他留下的这句传音,必须您亲自听。”   谢微楼微微皱眉, 心中涌起一丝疑惑。   片刻之后, 耳畔传来司徒琰的声音,只有一句话:“尊上, 您要小心那个仙偶。”   谢微楼一愣。   下一刻,司徒琰的声音再次传来, 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您自己一定要多保重。”   谢微楼:“...”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最近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还有“小心那个仙偶”又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从水中站起身,水珠顺着流畅的线条滚落。他随意地拿起一件软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接着他赤着脚, 长发水汽未干,再次走到内殿那扇他平日里最为钟爱的窗子旁。   案几上的鲛烛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他垂眸看着先前没看完的卷宗。   窗外清辉如银,偶尔能听到昼伏夜出的灵兽此起彼伏的低鸣。   谢微楼本应如往常那般,迅速沉浸于卷宗之中。然而今晚却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作祟,使他迟迟难以专注。   他索性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推开半敞的窗子,随着窗扇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整个人顺势被清辉笼罩在内。   谢微楼微微仰起头,夜风吹拂过面庞,带起几缕未干的发丝,在风中微动。   身影被月光勾勒的清冷孤绝,仿佛成了今夜月色下最动人的一笔。   片刻后,他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垂眸看向窗台,接着便有些意外地看见窗子外边的台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些许别的东西。   那是一个造型精致的点心匣子,玉质的盒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泽,盒面上雕刻着细腻的花纹,已经连续几天悄无声息地被放在那里。   倘若谢微楼第一天没有碰里面的点心,那么到了第二日,盒子里便会出现新的点心。每一个摆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谢微楼没有去拿,他以手支颌,姿态慵懒又透着几分随性。   随着他这个动作,宽大的长袖滑落,露出了底下一截莹白似玉的小臂,在月色下更显细腻光洁。   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那精致的点心匣子上,用脚趾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   虽然这几日里,每当谢微楼从书卷或是卷宗中稍稍抬眸,不经意间往窗外望去,总能瞧见玉偶静静地伫立在窗外不远处的那棵树下。   然而,谢微楼对此却仿若未觉一般,始终没有开口让玉偶回月华殿。   他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站起身去拎匣子的提手。   可指尖刚刚触碰到提手,眼角的余光里,他忽然看到一抹金色从旁边窜了出去。   谢微楼眯了眯眼,没等那东西彻底消失在草丛深处,他便收回去那匣子的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   一道暗金色的影子“嗖”地一声,在即将隐入草丛之前,被他稳稳地抓在了手里。   那小东西兀自扭动着微凉的身体,在他指间拼命挣扎。   谢微楼定睛一看,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手中的竟然是一条指头粗细的小蛇,浑身的鳞片在闪烁着暗金色的光泽。   它眼见挣扎不开谢微楼的手指,于是用一双豆大的眼睛望着他,时不时吐着细细的芯子。   这条蛇的颜色分明和识海中那条一模一样。   谢微楼的眉头微微皱起:“是你?”   小蛇依旧如识海中的时候那样,一副听不懂话的样子。   看着它这幅无害的模样,谢微楼心底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升起一丝凝重。   他原本以为这条蛇是某人在识海中营造出的幻相,可万万没想到,它竟然是存在的,而且竟然出现在月华殿附近。   他抿了抿唇,随后侧目看了看放置在旁侧的点心匣子。   ...枢玉?   他这般想着,指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了几分,小蛇顿时痛苦地扭曲起身体来,本能地在他手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谢微楼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就在小蛇坠落在案几上的那一刻,它暗金色的身体忽然间像是被点燃了一般,迅速化作一片淡金色的灰烬,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的轻响,在寂静的内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微楼手指伤口处没有像往常那般迅速愈合,而在那两点细细的牙印之上,还缓缓散出一丝淡金色的气息。   一种犹如火灼般的痛楚感,自那不起眼的伤口处迅速朝着周围皮肤蔓延开来。   谢微楼仿若味觉,他没有管兀自流血不停地伤口,目光顺着那淡金色的气息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案几上躺着的一根金色的东西上。   那是一根金色的针。   只不过这根针的长度仅有寻常针的一半,再仔细看,便能发现它底部的断口处显得十分粗糙,那参差不齐的模样,仿佛是被一股强大的外力给强行折断的。   一截断针。   谢微楼眯了眯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东西看起来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具体的出处。   他用沾着鲜血的手指轻轻拾起这根针,借着烛火仔细端详起来。   只见这截金针之上,雕刻着一圈又一圈精致细密的蛇纹,那蛇纹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一般,透着一种神秘而古老的气息。   而就在他的血液触碰到这截金针时,一直在灼痛着的伤口,像是被火舌狠狠舔舐了一般,疼痛瞬间加剧。   谢微楼心中很清楚,会让仙身的伤口无法迅速愈合,还能产生这般反应的,只有魔族的法宝才能做到这一点。   他凝视着这截金针片刻,脑海中仿若有一道灵光闪过,忽然之间想起来自己究竟是从哪里见过它。   瑶光临死之前,手中拈着的,就是这根金针。   他记得自己在强行附身在玉灵身上时,瑶光正要将这东西刺入枢玉的眉心,然而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被硬生生打断。   自那以后他元神受损昏迷许久,醒来之后忙于养伤,一时之间忘了问叶光霁这东西的去向。   可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微楼蹙了蹙眉,又仔细看了看这截针,越看他越发肯定,这东西很明显是瑶光的本命法宝。   所谓本命法宝,是修士以血肉为引炼制而成。   与普通法宝不同,本命法宝炼化的时候需要修士注入自身的灵识,甚至有的修士会将自己能力的一部分封在法宝之中。   而法宝自炼成之日起,便会与修士同生共死,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不可分割。   可为何瑶光魂飞魄散后,这根金针却没有随她一起消散?   谢微楼不动声色,修长的指尖上灵光微动。   而就在他的灵力刚刚触及金针的瞬间,那原本静静被他拿在手中的金针,竟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般,猛地剧烈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极为浓重的魔气,仿若挣脱了束缚的黑暗巨兽,顺着金针的周身迅速弥漫开来。   谢微楼眼眸微微一缩。   没等他有所动作,那半截金针竟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忽地化作一股金色朝着半敞的窗户外疾驰而去。   谢微楼手一抬,原本半敞着的窗户“砰”的一声向外弹开了。   他正要将那根针追回来,可却赫然发现窗外近在咫尺的地方,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人。   谢微楼一愣。   似乎是因为压根没料到谢微楼会突然打开窗子,窗外的那个人一时间来不及做出躲避的动作,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打算躲开。   他就那样直直地站在窗外,静静地与谢微楼对视着。   而那丝由金针化成的魔气,仿若被一股力量牵引着,缓缓地朝着那人眉心的朱砂痣飘去,最终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青年眉间原本颜色鲜艳的朱砂痣,也变得稍显深沉了些。   “你...”   谢微楼盯着他眉间颜色稍显深沉的痣,一时没有往下说。   只见窗外的那个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向无澜的眼底,此刻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眷恋,有顺从,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   然而这些一闪而过的情绪,很快都消失在了他眼底深处,悄然升起的两点暗金色光芒之中。   他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谢微楼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主人。】   他慢慢张合着略显苍白的唇瓣。   【我可以进来吗?】 第53章   谢微楼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口, 与玉偶隔窗而对。   虽然他面上平静无波,可丝丝凉意仿若实质化的冰丝,在他周围若隐若现地蔓延开来,   青年却仿若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见谢微楼久久没有回应, 他沉默了半晌, 再次缓缓启唇:【我想进去。】   似乎是为了让谢微楼看清他的唇语, 他每个字都说的很慢。   谢微楼藏在云袖之下的手指, 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看着面前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怪异的仙偶。   就在刚刚,他亲眼看着金针没入玉偶的眉心,更何况,他如今元神尚未恢复,状态不佳, 在这种情况下哪敢轻易应允让玉偶进来。   沉默片刻,谢微楼声音平稳, 却透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时辰不早了,别进来了。”   说罢谢微楼便作势要将窗户关上,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如牢牢地按住了窗棂。   窗外的青年面色平静,手上的劲道却不小, 伸手猛地一拉, 试图将窗户拉得更开。   谢微楼一顿,只见玉偶的唇瓣再次张合:【我想进去。】   谢微楼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听到这简洁且斩钉截铁的回应, 玉偶缓缓抬起眼眸,瞳孔之间暗金色光芒仿佛愈发旺盛了几分。   他的嘴唇慢慢启合, 吐出的无声话语:【为什么他们可以进来,我不可以?】   谢微楼此时身体还没回复,更别说刚刚被那条小蛇咬了一口。   此时, 手指伤口处那火灼般的痛感,正丝丝缕缕地顺着血脉蜿蜒,朝着四肢百骸悄然扩散开去,每蔓延一分身体就多一分难以忍受的酸痛。   他用尽全力忍着痛:“哪那么多为什么,你赶紧走吧。”   这话出口,带着几分驱赶的意味。   青年却仿若没听见一般,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微楼,再一次无声启唇:【为什么主人不让我进来?】   下一刻,他忽然微微发力,原本僵持着的窗棂朝外猛地散开。   谢微楼本就重心不稳,身体瞬间顺着这股惯性朝着外面跌去。好在他反应够快,急忙稳住身形接连朝后倒退了几步,赤着脚踩在了光洁冰冷的地面上。   他被这不听话的玉偶气的不轻,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愠怒道:“你到底是什么毛病?”   他向来习惯将诸事掌控在手中,已经很久没遇到这般令他诧异的事了。更令他诧异的,这些天一直在识海中给他疗伤的,竟然是枢玉?!   而且为什么那根刺入他眉心的金针会听命于他?   就在这他满心狐疑之时,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好似洞悉他心中所想,直接回应了他的疑惑:【我吃了她。】   谢微楼一震,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并不是借助法宝或是符咒传音的,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直接读取他人的记忆和梦境,能随心所欲地在他人脑海里交谈,正是瑶光独有的技能。   谢微楼的眼眸微微眯起。   难不成那半截金针阴差阳错没入枢玉眉心后,瑶光弥留之际的一缕神识,也跟着融进了他的体内?   倘若真是如此,枢玉吞掉瑶光的神识之时,极有可能顺带获取了一部分瑶光的能力,这才出现了眼下这般超乎常理的状况。   而一直站在窗外的玉偶,依旧神色木然,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谢微楼。   片刻后,谢微楼的脑海里再次响起一个声音:【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可以在心里,和他们说话。】   话落,他抬脚向前迈了一步,眼神里罕见地燃起一丝期待:【主人,我会说话了。】   谢微楼深吸一口气,脑中飞快思考。   怪不得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隐隐觉得枢玉的言行举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如今看来,原来是被魔物趁虚而入,蛊惑了心智。   想到这,他竟莫名觉得内心深处一直悬着的一块巨石悄然落了地。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的仙偶还是原本那个单纯的仙偶,只不过被魔物蛊惑了,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怪异。   只要他把那根金针从枢玉体内取出来,他就会恢复正常了。   想到这谢微楼稳了稳心神,张了张嘴轻轻咳嗽一声:“咳,你先进来。”   这个时候可不能让他到处乱跑,万一被巡山弟子当成魔物砍了就不好了。   他思绪繁杂,压根没留意到对面青年幽黑的眼眸之中,那点诡异的金色更盛。   玉偶直接从敞开的窗户迈进屋子。   随着他的身影踏入屋内,身后那扇窗户无声无息地缓缓合上了,将外面的夜色彻底隔绝开来,徒留一室略显压抑的静谧。   谢微楼凝神思索。   也不知那东西在枢玉体内多久了?是否已经和他的神识融为一体了?到底怎么才能在不伤到他神识的条件下,将那根金针取出来?   他沉吟着,等到回过神就发现面前的青年近在咫尺。   谢微楼:“...”   以往这玉偶只要见到他,还会畏惧地跪下去,规规矩矩不敢有丝毫僭越。可今日却全然不同,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   谢微楼无奈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他跟一个犯了病的仙偶较什么劲。   他暂时压下连日几天积攒下的烦闷与不爽,指了指案几旁的椅子:“...你先坐下来,我给你看看。”   青年听闻此言,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径直朝着那把椅子走去,随后稳稳坐下。   谢微楼踱步来到他面前,微微扬起下巴:“脸抬起来。”   青年闻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紧接着,他抬头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让谢微楼不需要微微弯身,便能将他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谢微楼伸出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凝神观察他眼底的色泽。   虽然谢微楼此时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奈何他生得好,哪怕蹙眉的样子,也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青年一动不动地仰起头,只是从谢微楼靠近他的那一刻起,他的睫毛便不受控制地轻轻抖动起来。   谢微楼为了能看清他眼底的那抹金色,头不自觉地微微垂下。   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几乎鼻尖相触,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轻轻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带着丝丝温热的气息。   谢微楼全神贯注,认真细致地观察着。垂落身侧的雪色衣襟,随着呼吸的起伏,与青年墨色衣襟轻柔地交缠在一起。   细细查看之下,谢微楼发现青年眼底虽然多出了两点诡秘的金色,但瞳孔整体看起来还没有呈现出明显的魔化迹象,起码当下神智尚未遭到侵扰。   谢微楼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松了几分,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青年的眉心处,低声道:“有一点疼,忍一下。”   青年听闻,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下眉。   此刻的谢微楼,自身灵力还处于亏空状态,仅够勉强来试探一下那根金针藏在青年神魂之中什么位置。   于是,他汇聚起仅存的一丝灵力,任由其顺着灵脉缓缓涌上指尖。   然而,就在那点微薄的灵力刚刚触碰到青年的皮肤时,青年的瞳孔骤然一缩,像是遭遇了极大的刺激,眼眸中瞬间涌起汹涌的暗潮。   谢微楼心头猛地一震,瞬间意识到大事不妙,反应极快地往旁边躲去。   然而,终究是身体还未彻底恢复,还是反应慢了一拍。   就在这瞬息间,一股力道扣上他的腰间。   谢微楼吃痛,脚下一滑,眼前天翻地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重重摔在脚下柔软雪白的地毯上。   谢微楼匆忙睁开双眼,视线还有些晕眩。   却见上方的人正用手臂撑着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瞳孔里的那点金色像是燃烧起来的暗火。   他一只手牢牢地攥着他的手腕,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嘴唇无声地张合:【主人刚刚,要做什么?】   谢微楼心道,我好心帮你把针取出来,结果你却一副我要迫害你的样子。   当真是不知好歹。   他轻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悦,没好气地说道:“起来。”   原本以为说完这两个字,青年一定会乖乖地站起身。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青年仿若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   谢微楼被这么一个受困于下位的姿势弄得有些恼火。   他沉着脸,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没听到我的话吗?”   青年依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要是搁在平常,谢微楼只需轻轻弹一下手指,就能毫不费力地把这胆大妄为的仙偶给弹开,哪会容他这般放肆。   可偏偏他现在灵力不济,元神上的伤口迟迟未愈——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来,识海中那条蛇就是枢玉放进来的。   这胆大包天的仙偶还不经他的同意就钻进他的识海?   一想到这一点,谢微楼觉得心口上的郁结更盛,真想立刻教训这仙偶一通。   可此时他也只能沉着脸:“快点起来。”   谢微楼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外表对他人有多大的吸引。   或许他知道,但他只是不在意。   此刻,因着刚刚沐浴完毕的缘故,一头如墨般黑漆漆的长发,还带着沐浴后残留的一丝淡雅香气,肆意散在身下那雪白的地毯之上。   身上一袭雪色的软袍,经历了方才那一番激烈的折腾,领口已然半敞不敞,不经意间便露出了里面的肌肤。   肌肤洁净得好似温润美玉,在先前沐浴时水汽的蒸腾氤氲之下,还透着丝丝撩人的微红。   他面上分明带着丝丝怒意,只是在没有灵力傍身的时候,往日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威严,此刻全然没了踪影。   玉偶垂眸看着他。   谢微楼被这放肆的仙偶盯得火冒三丈。   尽管他在心里不停地宽慰自己,这玉偶如今是被魔物侵蚀了心智,才会做出这般反常又奇怪的举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然而他此刻被迫以这么个狼狈的姿势躺在地毯上,一只手还被自己的玉偶牢牢扣在掌心,挣脱不得。   身上更是仅仅裹着一件薄薄的软袍,里头近乎不着寸缕。   这般情景,只要稍一联想,都会觉得尴尬万分。   哪怕谢微楼平时在某些事上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到此情此景实在是要多不伦不类就有多不伦不类。   而偏偏就在这时,谢微楼忽然觉得小腹一热。   他顿时大惊失色,这几日来身体莫名其妙的反应竟在此刻又出现了?!   他面上又难看了几分,用另外一只手用力推向青年的肩膀,咬着牙:“闹够了就赶紧起来。”   可就在下一刻,青年毫无预兆地突然伸出手,将他的这只手腕连同被握住的那只一起扣在手心,按在谢微楼头顶的地面上。   谢微楼:???!?!?!?!!!!   等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顿时怒道:“你放肆!”   然而最后一个字的余音还没来得及消散在空气中,青年忽地掐住他的下巴,然后低头重重地咬上他的唇。 第54章   谢微楼大脑瞬间空白。   他迷茫又错愕地看着忽然毫无预兆凑近的玉偶, 刚要开口问他为什么突然咬自己。   然而唇上紧接着又一次传来清晰的刺痛感,他猛地反应过来他的仙偶在做什么,谢微楼顿时涨红了脸:   “小混蛋, 你做什——”   话在嘴边未来得及说完,便再度被对方急切又热烈的动作给一股脑儿吞入口中。   此时对方像是被一股陌生的力量操控, 全然没了往日的温顺乖巧, 毫不留情地咬着他的唇, 动作带着几分粗鲁。   他的眼眸深处涌动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渴望, 仿佛要借此宣泄出心底压抑许久的情愫。   谢微楼的身体瞬间紧绷如弦,喉头急剧地上下滑动,呼吸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吻搅得紊乱不堪。   由于得不到顺畅的呼吸,身体不得不下意识地急促吞咽。可谁料这样下意识的动作,反倒像是一种隐晦又撩人邀请, 引得对方吻得愈发沉沦,愈发深入彻底。   谢微楼怒火心生, 终于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对方咬下去。   对方遭这突如其来的狠咬, 动作有了片刻停滞。   接着他直起身垂眸看着谢微楼,眼神里带着几分幽深。嘴角挂着一丝鲜血, 殷红的颜色在他略显苍白的唇边显得格外刺目。   他扣着谢微楼的手却没有丝毫要松懈的意思。   此刻的谢微楼, 模样不复往日从容。   鬓发凌乱地散落,眼角一丝淡红悄然蔓延, 恰似薄暮时分天边晕染开的云霞,分不清是愤怒燃烧过后的余烬, 还是别样情绪催生的色泽。   他胸脯剧烈起伏,沙哑着嗓子:“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青年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退缩与畏惧的意思, 反而透着一种坚定与执着。这份纯粹又浓烈的注视,让周遭空气都好似黏稠起来。   忽然,一个声音清晰地从谢微楼脑海中响起:【我喜欢主人。】   谢微楼满腔正要发泄的怒火,被这突兀的一句话给噎在了喉头。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一时间连发火都忘了。   然而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青年执拗的声音再一次清晰无比地自脑海中传来:【主人喜欢我吗?】   谢微楼瞬间回过神,顿时怒不可遏:“你个仙偶,你懂什么叫喜欢?!”   枢玉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懂。】   谢微楼只觉得今晚的一切都荒诞的像一场离奇的梦。   虽然愤怒让他恨不得立马手刃了这该死的仙偶。   然而怒火之下,心底深处仍有一丝理智艰难地提醒着他,眼前的仙偶并非出于本意,只是被魔物趁虚而入蛊惑了心智,才会有这般荒唐,大逆不道的举动。   他闭了闭眼,接连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平复汹涌的心绪。   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眼眸中的怒火被强行压抑下去,他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放缓了语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你听我说,你现在被你脑子里那根针影响了...你放开我,我帮你把它拿出来,你就会没事了...”   【我懂的。】   青年微微歪头,模样看着还有几分无辜,只是那目光炽热又执拗,始终牢牢锁定在谢微楼身上:【主人不喜欢那只鸟,所以我把他赶跑了。】   谢微楼深吸一口气,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闻言,青年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双眼紧紧盯着谢微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主人喜欢他?】   谢微楼一时无语:“...你脑子里就只有喜欢和不喜欢吗?”   青年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这次却没再接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回荡。   谢微楼趁着这片刻间隙试图平复心情。   可身体却好像故意与他对着干一般,身下那股莫名的难耐感愈发强烈,好似有火在烧,有虫在啃,折磨得他鬓发微湿。   恍惚中,却听得青年冷不丁再次开口:【我也可以像他一样服侍主人。】   他微微顿了顿:【我可以让主人更开心。】   谢微楼被一整晚的奇葩事消磨尽了所有耐心,彻底没了脾气,听到这里竟然反倒笑出了声。   他这一晚上遇到的事,比他这辈子遇到的事加一起还要刺激。   他闭了闭眼,此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得哄骗这小混蛋把他松开,然后再跟他算总账。   此时双腕被青年禁锢许久早已发麻,他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咬着牙勉强将声音轻了几分:“你先,你先放开我...”   青年听闻谢微楼的话,狭长的眼眸眯了眯:【放开主人,主人就会把我赶出去。】   谢微楼狠狠挣扎了一下:“你到底想怎么样?”   青年置若罔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微楼,再一次问道:【我喜欢主人,主人喜欢我吗?】   谢微楼大怒:“我不喜欢你!”   话音刚落,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安静得好似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谢微楼急促地喘息着,还没从盛怒中缓过神来,就听见脑海中传来青年平静的三个字:【我不信。】   “...”   谢微楼被噎得说不出话,一口气没喘匀,只觉脑袋一阵发晕,眼前一黑,差点直直晕过去。   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主人说过让我永远陪着你,这就是喜欢的意思。】   谢微楼脸都皱了起来:“谁告诉你这就是喜欢的意思???”   玉偶眨了下眼,简短地一个字:【她。】   谢微楼抓住重点:“他?他是谁?”   枢玉不答。   不过谢微楼很快反应过来了。   那根藏在枢玉神魂里的金针不仅带着原主人的法力、灵识,甚至极有可能还裹挟着原主人的知识与记忆,以及歪曲又险恶的观念。   瑶光告诉他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谢微楼一下子全明白了。   瑶光巴不得自己不得好死,魂飞魄散之前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他越想越气,指节无意识攥紧隐隐泛白。   恍惚间,听到青年的声音再次锲而不舍地撞进脑海:【主人喜欢我吗?】   谢微楼几乎用尽全力:“我不喜欢!”   话没说完,他看见青年眼底的金色动了动。   接着脑中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一字一字响起:【主、人、喜、欢、我、吗?】   ……你怕不是有病?   谢微楼挣扎着正要坚定地张口,却见青年眼眸暗沉。   他没有再执着于追问,像是被某种狂热彻底吞噬,径直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吻上了谢微楼的颈侧。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谢微楼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彻底脱离了掌控,荒诞到了极点。   可当下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更要命的是下身那股莫名涌起的热度正呈燎原之势,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理智与忍耐极限。   他额头上冷汗津津,偏了偏头试图躲过颈侧毛茸茸的脑袋。   他冷静思考着,当务之急他必须先摆脱这困境,才能琢磨后续应对之策。   于是在青年湿热的唇瓣再一次贴上肌肤,轻轻啮咬起来的时候,谢微楼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干涩。   他嘶哑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好似从牙缝里往外挤:“喜欢,喜欢行了吧...别咬了...啊...”   青年听到这话,动作一顿。   他直起身垂眸看着谢微楼,漆黑的眼中明显亮了几分。   平日里木然的面容此刻竟添了几分鲜活,唇角极其轻微地扬起一个几乎看不到的弧度:【真好,我也喜欢主人。】   谢微楼:“...”   一道金光毫无预兆地从青年眉心乍现,紧接着落在旁边的地上,化作一条暗金色的小蛇。   小蛇抬起上半身,黑豆似的眼睛里透着好奇,左右晃悠着脑袋地看着他们。   下一刻,在谢微楼满是惊愕的目光下,小蛇似乎是得到了某种指令,慢悠悠地朝着他的手腕游移过去。   它轻轻蹭了蹭谢微楼被按在头顶的手。   冰冷的身体擦过肌肤,好似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蹿过,引得谢微楼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   紧接着小蛇用微凉的身体缠绕住谢微楼的两只手,逐渐收紧,将它们严丝合缝地固定在了一起。   随后,它金色的身体化作一条华丽精致的金链,代替青年的手将谢微楼的双腕锁得死死的。   谢微楼:?   青年缓缓松开紧扣着谢微楼的手,接着他的目光缓缓向下,径直落在谢微楼的腰间:【主人很难受吗?】   谢微楼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见青年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探向自己的衣襟。   他的动作轻缓,轻轻地挑开那薄薄一层衣料,随后一点点,一寸寸,缓缓将谢微楼的衣襟拉开。   随着衣料的剥落,肌肤逐渐袒露,青年的眼神也愈发幽深。   谢微楼清晰地听到他传进自己脑海的话:【我会让主人开心的。】 第55章   身上的软袍散开, 月华殿微凉的气息抚上滚烫的皮肤。   谢微楼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又因被禁锢着而动弹不得。身体不自觉地绷紧,像是一把被用力拉紧的玉弓。   一截平日里藏在衣袍下, 被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柔韧窄腰向上抬起,在半空中勾勒出一截满是诱惑的弧度。   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那丝丝缕缕贴上皮肤的微凉, 无比清晰地向谢微楼传达着一个消息——   这小混蛋要来真的!   他的双手拼命挣扎起来, 然而那截暗金色的锁链似乎感受到他的不顺从, 交叉缠绕地收紧,冰冷坚硬的金属质感磨蹭着他的肌肤,带来丝丝疼痛。   一双腕骨清晰漂亮的双腕再次被无情地牢牢禁锢在暗金色的锁链之中,任他如何奋力挣扎,依旧纹丝不动。   “够了!”   谢微楼的呼吸粗重起来, 羞愤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他的防线。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渐失的理智,眼中隐隐带着怒火, 嗓音沙哑:“你现在立马住手,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青年的指尖沿着精致的锁骨缓缓下滑, 指尖所经之处带起那道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烧灼殆尽的热度。   近在咫尺的距离,谢微楼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气息, 那热度丝毫不亚于自己体内燃烧的火焰。   【为什么?】   对方的声音直直撞进谢微楼的脑海。   【主人的身体明明很喜欢。】   “………………”   谢微楼脑子嗡嗡作响, 怒道:“你给我立刻住手!”   对方对他的反抗置若罔闻,动作丝毫没有减慢的迹象。   单薄的白色软袍失去了腰间银带的约束, 自然地朝两侧散开,除了手臂勉强被衣物覆着, 其他大片雪色毫无保留地袒露在空气里。   谢微楼猛地闭上眼,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一个毫无作用的字:“别。”   闻声,青年动作稍顿, 低头不解地看向他。   散乱在地上的人,就宛如一块不慎坠落在柔软雪色地毯上的冷玉。   他双眼紧闭,平日里那张总是冷白如玉、不见丝毫波澜的面庞,此刻却突兀地冒出一片从脸颊一路蔓延至耳根的薄红。   一时不知因为愤怒还是羞耻。   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的玄衣青年,眼睫颤了颤,呼吸有些凌乱地停下了手。   就当谢微楼以为他终于放弃这荒唐行径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谢微楼猛地睁开眼,就见青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银色的缎带。   ?   还没等谢微楼反应过来,青年便细心地将那条缎带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然后他五指轻柔地拖起他的后脑,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将缎带在在他脑后打了一个柔软的结。   刹那间,眼前所有的光线都被那条银色缎带无情地挡住了。   谢微楼瞪着眼前那一片白,身体紧绷,气的浑身发抖。   那缎带敷在他的眼上,足足遮挡住他上半张脸,只余下一小截银雕玉琢般的鼻梁,和那微微泛着白的嘴唇露在外面。   月华殿夜晚的凉意仿若能沁入骨髓。   可此时此刻他却仿若被卷入了一个炽热的火炉之中,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滚烫的热意包裹。   由于失去了视觉,所以他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浑身上下每一次被细微的触碰,都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更令他难以启齿的是,他被身体内部这股该死的燥热折磨得意识恍惚,晕头转向。   直到,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到了令他陷入这般窘迫之境的源头。   谢微楼的呼吸猛地一窒,整个人瞬间僵住。   对方带着一层薄薄的剑茧的指腹,正轻轻地,一下又一下缓缓摩挲着。   微微的滞涩感与轻柔的力度相互交织,不断撩拨着身体深处潜藏的那根紧绷的弦。   谢微楼仅存的几分清明,开始摇摇欲坠,几近消散。   这具此时状如凡人的躯壳不受控制,任凭他牙关紧咬喉头压抑着,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却让他的努力显得如此徒劳。   谢微楼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羞耻和愤怒而颤抖,又因为无法控制的低喘而被割得断断续续:“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你...唔...”   一声压抑的低吟吞没了后半截话语。   腕上的金色的锁链被突然的挣扎带动,不住地微微颤动,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声响,薄薄的轻衫半垂半挂在臂间。   即便眼前被绸缎罩着,可谢微楼的脑海中已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此刻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衣衫不整,平日里的清冷自持碎了一地,只剩任人鱼肉的窘迫。   愤怒刹那间涌上头顶,他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一样弹起身体。   对方的动作并没有因为他的挣扎放缓。   相反他腾出另一只手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道,搭上谢微楼紧绷的身躯。   他轻轻施力,将他抗拒的身体重新舒展开来:【我有好好练习过怎么侍奉主人,请主人不必担心。】   “……”   这一刻,谢微楼简直想一剑捅死他。   更可怕的是,往昔这双手连系个腰带都僵硬无比。   可如今灵活地游移在他身上,十分卖力地取悦着他,指尖每一次的轻触摩挲,力度都恰到好处。   于是,尽管谢微楼浑身抵触,那一波又一波难以名状的奇妙感觉,依旧如同涨潮的海水漫上他的头顶,将他挣扎的力道全部化去。   他感觉自己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那绵软无垠的云海间起起伏伏,意识被搅成了一团混沌的迷雾。   这次和以往几次他自己胡乱弄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于是他的身体在这卖力的侍奉中,无耻地背叛了他的神智,使他一边愤怒于对方的肆意,一边沉沦于他的取悦。   堂堂仙尊活了百年,身体却青涩的像个处子。脑中浑浑噩噩,早已经分不清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   睫毛被水汽浸润,扫过眼前柔软光滑的绸缎。不过须臾,洇出一片浅浅的深色痕迹。   肌肉清晰的线条在冷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躯干绷紧又放松,反复几次已然染上一层淡绯。   青年的长睫微颤,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他幽黑深邃的眼眸之中,清晰地倒映着美人雪色的躯干。   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而急促。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尽心尽力地做着手上的事。   他一定要让主人开心。   就这样,对方终于在他的侍奉下,泄掉了全部体力瘫软在地。   银缎微斜,墨发雪衣毫无规矩地乱作一团。 第56章   发丝如洒落的墨, 垂落铺散在覆着新雪般的地面上。   谢微楼本就负伤在身,此刻又受了刺激,等到将仅剩的体力尽数泄了出去, 终于气急攻心,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银缎如一片月光, 柔柔地自面上松松滑落, 露出下面一双阖着的修长眼眸, 薄薄的眼皮被银缎覆得久了, 染上一层淡淡的红。   青年将一切凌乱与不堪收拾妥当,这才站在玉台边,沉黑如夜色般的眼眸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已然沉沉睡过去的身影。   他再一次驱使小蛇进入他的梦境替他疗伤。   然而下一刻小蛇被无情地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扔了出来,在地面上无助地滚成一团, 黑豆般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可怜巴巴地吐着信子。   青年伸手将小蛇解开, 接着半跪在地,动作轻缓得像是怕惊扰了沉睡中的神明。   他伸出手握住了沉睡之人苍白无力的手, 丝丝缕缕的灵力顺着灵脉缓缓流淌进对方的身体,无声地一点点地抚慰着受伤的元神。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许久之后视线缓缓下移, 落在对方的手腕上。   手腕苍白透着一种脆弱的质感,而内侧则布满了一道道交错纵横的淡色痕迹。   青年眉头微不可闻地一蹙, 仿佛是平静湖面泛起的一丝涟漪,短暂地打破了面上的沉静。   过了今夜, 就又是每个月的十五了。   青年的指尖微微一紧,紧接着他动作轻缓地将对方的手重新放回温暖的被子里,如同在安放一片易碎的羽毛。   不远处的架子上, 静静摆放着那只能够割伤仙体的银匕和琉璃瓶。   玄衣黑发的青年面无表情地将这两样事物拿在手上。   窗外,高悬的月轮尚未落下,银色的光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玄衣青年笼罩在其内。   接着他就着这清冷的月光举起银匕,锋利的刀刃瞬间划开手腕上的皮肤。   殷红的血珠一滴滴顺着伤口处滚落,滴进琉璃瓶中,在瓶底汇聚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色。   青年的面容在这微冷的月光下愈发冷峻。   ...   一轮满月高悬于空,将大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之中。   如同每个月十五的夜晚一样辛岚的身影隐匿在古塔幽深黑暗的阴影之下,宛如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背对着青年,仰头凝视着这座散发着森森寒意的古塔。   青年面无表情地将装满殷红液体的琉璃瓶递了过去,金色的丝缕仿若灵动的蛇,环绕着塔身而上。   就在这时,青手腕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痛,比往日的每一次都要更加剧烈,仿佛是千万根钢针同时扎入骨髓。   一种无法言喻的阴寒顺着青年的经脉逆行而上。   所到之处,灵脉中原本奔腾不息的灵气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这股阴寒如同贪婪的恶魔,肆意地侵蚀着灵力。   就像前几次一样,只有当那股阴寒之气吞噬掉灵脉里足够的灵力,才会缓缓散去。   青年无声立着,身姿挺拔,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人能看出来他在忍受着什么样的痛楚。   就在这时,他的眉心处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的眉头下意识地微微一蹙。那深藏在他识海深处的东西,仿佛是察觉到了外界不同寻常的波动,轻轻跳动了一下。   辛岚依旧背对着他,看着盆中的血液,忽然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寂静:“尊上...身体还好吗?”   他以前从不会问这个问题,因此此时此刻听着有些突兀。   玄衣青年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石盆,一直等到缠绕着古塔的光芒消散,这才转身慢慢离开。   ...   灵脉之中仿若有无数细密的虫蚁在疯狂肆虐,凶狠地反复噬咬着每一寸脉络   钻心的疼痛如汹涌的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地侵袭而来,灵脉里的灵力此刻好似沸腾到极致的开水,不受控制地猛烈撞击着脆弱的灵脉。   每一次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从这具躯壳中硬生生撞出。   在这无尽的煎熬中,青年艰难地一步一步朝着月华殿走去。   待到他终于回到那紧闭的殿门之前时,原本整洁的玄衣紧紧地贴在身上,被汗水彻底浸湿,汗珠还在不停地从额头,脸颊滚落,划过因疼痛而略显苍白的面庞。   青年强忍着体内的剧痛,站在门口努力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和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这才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欲推开门。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一条冰冷的锁链破开空气,猛地从门内窜了出来不带丝毫怜惜地卷上了他的脖颈,瞬间收紧紧紧勒住他的咽喉。   青年被这股力量狠狠扯进了殿内,身体在半空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随后重重地砸落在地面上。   他强撑着想要稳住身形,可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发软,踉跄着跪倒在地。   他抬起头,轻轻抿了抿嘴唇。   面前之人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周身散发的气息与昨晚判若两人。   昨晚的缱绻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此刻的他眉梢眼角覆满寒霜,眼中透着一种青年从未见过的冷意。   玄衣青年没有丝毫挣扎也没有丝毫反抗,双臂顺从地垂在身侧安静地跪着,任凭铁链在颈间越收越紧。   “你是不是觉得本尊不会杀你?”   谢微楼手里漆黑的锁链一点点勒紧跪着的人的脖颈,迫使青年不得不吃力地仰起头看向自己。   丝丝缕缕的殷红血迹,不受控制地从他唇角溢出蜿蜒而下,在冷白的肌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青年无声地咳嗽起来,颈间的锁链让本就不堪重负的颈骨发出丝丝令人揪心的轻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   可他没有分毫挣扎的动作,只是安静又顺从地仰起头,露出伤痕累累的修长的脖颈,眸子注视着面前的白衣人。   【主人...为什么要...生枢玉的气?】   漆黑修长的双目不解地看着谢微楼。   【其他仙偶...都是...这样侍奉...主人的...】   谢微楼听着这话,脸上的寒霜愈发厚重。   他收起那还滴着血的漆黑锁链,抬起脚狠狠地踹在青年的胸口处。   青年的身体瞬间像个破败的布偶,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而后“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门口。   本就受伤的身躯雪上加霜,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汹涌溢出,瞬间染红了身前的一小片地面。   然而他仿佛感知不到痛苦,只是无声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臂擦去唇边的血迹,再次挺直脊背,规规矩矩地跪直身体。   而后他缓缓抬起眼眸,望向谢微楼,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委屈,只有一丝不解。   【我喜欢主人,主人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谢微楼冷冷道:“闭嘴。”   青年于是微微垂下头,额前的碎发随之落下,遮掩住了大半的面容。   他就这般安静地跪着,身姿纹丝不动,像是静静等待着即将降临的惩处。   谢微楼面若寒霜,手臂一扬,那根还沾着血迹的漆黑锁链 “哐当” 一声被扔到地上,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顺手拿起一把不知名的剑,冰冷的剑锋裹挟着凛冽的寒意直逼向青年脆弱的咽喉,剑尖瞬间就割破了他苍白的皮肤。   一丝殷红的血线沿着剑尖缓缓渗出,而后蜿蜒着滴落在地,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谢微楼的声音一字一字沉甸甸地砸在空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狠绝:“你若再敢做这种荒唐事,本尊一定割掉你的脑袋。”   青年被迫扬起下巴,修长的脖颈线条绷得紧紧的,秾黑的长睫微颤。   许久他的声音自对方脑中响起:【枢玉知道了。】   谢微楼眼神如寒潭般幽冷,盯着眼前的青年看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才冷哼一声,手腕轻轻一抖,将泛着寒光的剑锋从青年咽喉撤了回来。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物件裹挟着风声,“咣当” 一声砸在了青年膝前的地面上。   那东西形似一个环,通体乌黑,在是修士们猎捕妖兽时惯用的法宝,专为暂时封印妖兽体内的妖性而特制的颈环,可以随着猎物的身形变化。   不管妖兽如何挣扎,身形怎样收缩,它都能严丝合缝地贴紧妖兽的皮肤,戴上以后除非主人亲手解开,否则是拿不下来的。   “这个可以暂时抑制住你身上的魔气。”   谢微楼声音不带丝毫温度。   “你把它戴在手上——”   话说一半,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谢微楼转头,就看见青年已经仔仔细细地将拿东西扣在脖子上,黑色的锁悬在冷白的脖颈上,正前方还缀着截用于拴链子的短扣。   此情此景,透着股说不出的不伦不类。   谢微楼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青年仰起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谢微楼,认真地问道:【主人需要用链子把我拴起来吗?】 第57章   昨晚那张雪色的地毯早已连同银缎一起, 已经被谢微楼碎成了齑粉。   可他犹自不解气,一挥衣袖,将桌边摆放着的软榻雕花案几统统烧成了灰, 又提着剑在月华殿里转了一圈。   这仙偶着实运气好,在他怒气消了些许才从外面回来, 昨夜的事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做, 早已被他灭得魂都不剩。   此刻地上的青年脊梁笔挺地跪着。   墨发玄衣, 唇角残留的丝丝殷红在他冷白的肌肤上十分夺目。修长的脖颈上伤痕累累, 颈环依旧牢牢锁着咽喉。   墨色狭长的眼眸向上抬起,秾黑上挑的眼尾带着些许凌厉,早已不复往昔。   谢微楼带着怒气,从成堆的抑制类法宝中选了一个最能给人难堪、最具羞辱性的的扔给他。   却没料到青年竟如此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就戴上了。   谢微楼没有得到他想象中的反应, 有些不爽。自己的本意是想惩罚他,为什么他还这么痛快?   他暗自思忖, 难不成自己下手不够狠,所以起了个反作用?   谢微楼冷哼一声, 正好此刻怒火还未消。他微微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睨视着青年, 下巴轻轻一抬:   “自己捡回来戴上。”   青年听闻此言, 连片刻的踌躇都没有,当即利落起身。   他几步走到方才锁链被丢弃的角落, 俯身将冰冷沉重的锁链捡起。   随后,他折返回来, 依旧规规矩矩地在谢微楼面前重新跪好。   他仰头直视着谢微楼的双眼,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铁链的一端扣进项圈预留的扣环里。   而后,他抬起双手, 把那条铁链的另一端托到谢微楼面前。   他微微侧了侧头,几缕乌发随之滑落,于颊边勾勒出随性又慵懒的线条,衬托的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愈发精致漂亮。   狭长双眸轻轻眯起:【主人要亲自来吗?】   “……”   谢微楼的脸色好似被乌云笼罩。   这玉偶最近脑筋好似彻底错乱一般,还是不要跟他较劲,免得平白惹一身不痛快。   他慢慢地伸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链条,便微微收拢攥紧。   青年极为顺从地顺着谢微楼指尖传来的力道,轻轻抬起脖颈。   凸起的喉结在修长的颈上微不可闻地一滑。   面前的人今日新换了一身仙袍。   不再是昨夜那身,将锁骨,手腕,脚踝,还有一双赤足全部大大方方袒露在外的雪色软袍。   此时他将自己的一切都藏在厚重的仙袍后面,高领都将脖颈处的皮肤掩的严严实实。   但是在他俯身的刹那,领口还是流出一道缝隙,雪白颈侧的红痕,色泽尚未完全消退,带着几分昨夜暧昧的余韵。   青年暗黑色的眸底仿若有暗流涌动,舌尖轻轻抵了抵上颚。   谢微楼动作利落地将铁链在自己手上绕了几圈,以防面前的人又做出什么忤逆犯上,惊世骇俗之举。   好在青年这次始终维持着标准的跪姿,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幽黑的眸子宛如两口深邃静谧的古井,静静凝视着自己。   只是在那瞳孔最深处,始终隐匿着一抹令人不安的暗金色。   谢微楼沉吟了一下,探出指尖,谨慎地将灵力再次从他眉心的痣送了进去。   就在灵力没入青年眉心的瞬间,青年的眉心轻轻一蹙。然而他这次强忍着,硬是没让身体再动一下。   存在于他识海深处的金针感觉到了谢微楼的灵力,立刻如临大敌般用一团魔气裹住自己。   谢微楼并不打算轻易罢休,指尖灵力渐盛,尝试着将其逼出来。   只是刚一加力,青年的眼中便闪过一丝浓烈得近乎灼人的痛楚。   他被迫微微仰起头,脖颈修长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着无声的呻吟。   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每一寸肌肉都因极度忍耐而微微颤抖。   他拼尽全力压制着内心想要伸手将身前之人推开的冲动,咬着牙承受着这一波又一波汹涌袭来的剧痛。   可眼前的人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离他越来越近。身上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幽香,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青年的鼻腔。   这香味,正是昨晚他陷入昏睡之后,他悉心为他清理时所留下的。   青年的双眸猝然合上,无声地喘息着低下头。   谢微楼见状忍不住蹙眉。   没想到那根针仅仅在短短数日之内,竟然已经如同生根发芽一般,深深地与玉偶的识海紧密相融。   若是强行取出,势必会对玉偶的神魂造成难以估量的严重损伤。   好在经过探查之后,他发现那根金针只是安静地蛰伏在玉偶的身体之中,没有丝毫要伤害他的意图。   谢微楼撤回了灵力。   灵境山各个角落都设有监察魔气的法宝和结界,哪怕是最低等,最微不足道的魔物,只要不慎溜入都会在瞬息之间触发结界,连一丝残魂都无法留下。   他也不知道这些天这玉偶是怎么过的,运气还真是好,竟然到现在没被发现。   谢微楼若是以往见到这种情况,势必要将魔物连同宿主一同斩杀,然而此时面对眼前的人,他沉吟了一下。   青年无声地低喘着。   谢微楼直起身,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自己不可能让他跑出去。   然而一想到昨晚的事,他怕将他放在眼前,自己又会忍不住一剑杀了他。   青年却是缓缓直起身。似乎是知道谢微楼在想什么,他抬起双眼,声音清晰地传入谢微楼的脑海之中:   【我会将自己拴好,不会出现在主人眼前,主人放心。】   “……”   怎么听着怪怪的。   ------------------------------------------------------   青年留在月华殿后,果然就听话地将自己锁在了月华殿地下的酒窖里,没有再出现在谢微楼眼前。   谢微楼在链子上设了禁制,确保他出不来这方寸之地,这才放心地离开。   他重新回了内殿,眼见原本纤尘不染的雪色宫殿,地面上残留着斑斑血迹,不仅蹙了蹙眉。   月华殿里何时怎么杂乱过?   他让妙音派几个仙娥仙倌过来将一地狼狈打扫了,那几个小仙娥一见狼藉的地面,纷纷错愕地睁大眼。   然而他们下一刻就深深埋下头,用尽十分力气认真地将地面打扫干净后,火速退了出去。   谢微楼恹恹地将自己靠在玉台之上。   他实在想不通,区区一根金针,竟然能将以往乖顺的仙偶变成这副讨人嫌的模样。   魔族,当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想到魔族,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自己的腕子,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了白皙的手腕。   他凝视着手腕内侧上条条细白的伤疤,心里涌起一丝疑惑。   今日便是十五,可往常那种渗入骨髓的阴冷他怎么没感觉到。   他沉吟了一下,从玉台上站起身走到窗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窗棂上。   月华殿是整个灵境山最高处,寻常之人站在此处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只有似无边无际的棉絮般,层层叠叠,绵延千里的茫茫云海。   然而谢微楼不同。   在他的眼中,能够清晰地看到正个灵境山上方的仙气流动,遍布灵境山云海上的五色仙气,是天地灵力孕育出的祥瑞之兆。   然而,有一处却格格不入。   那里被浓重的黑云严严实实地笼罩着,紫到近乎发黑的浊气不断吞噬着周边的五色仙气,打着旋儿盘踞在上空。   而那里,正是伏魔塔所在。   谢微楼倚在窗边,拈起窗边案几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他将茶盏凑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目光却始终没从那乌云浓稠得化不开的地方挪开。   自从南荒回来,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想,该怎么将这团魔气彻底驱散。   一杯暖茶下肚,些许温热在腹中缓缓散开,驱散了些许周身的寒意,让谢微楼的身子稍微暖和了几分。   夜色幽冷,近来他身子欠佳,禁不起太久冷风侵袭,于是放下手中杯盏转身欲回。   就在这一瞬间,心脏处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刺痛,让他脸色脚步瞬间凝滞。   眼前的原本清晰的景象迅速黯淡下来,一种浓稠如墨的黑色自谢微楼瞳孔的最边缘处,悄无声息地朝着中心蔓延开来,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视线。   瑶光虽然死了,可是她给自己下的这两种毒始终无解。   尤其是深埋在心脏处的“忘尘”,时不时就要猛烈发作一番。这毒发作的毫无规律可循,有时候数月一次,有时候仅隔几天骤然降临。   谢微楼低低咳嗽了几声,好在手边这回还有足量的“浮生”。   他靠在椅背上,唇齿间染上些许酒色。   一双眸子瞬间被雾色填满,堪堪要充斥瞳孔的时候,逐渐放缓了速度。   谢微楼合上双眸,等着心脏处的刺痛和眼前的黑暗消退。这样安静坐了一会儿,心脏处的痛楚渐渐消退了,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谢微楼神色平静地在黑暗里坐着,时间缓缓流淌,可眼前依旧是混沌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他沉默半晌,伸手在身侧摸索起来。   指尖触碰到琉璃樽那冰凉顺滑的外壁,顺着轮廓握住,而后仰头将里面剩余的“浮生”全灌进了嘴里。   冷冽的酒水坠进腹部,原本借由热茶才在四肢蔓延开来的暖意又尽数消散。   可又等了半个时辰,心脏上的刺痛和眼前的黑暗始终未消。   若是往日,绞痛会随着“浮生”入腹逐渐退散,为何这次迟迟没有退去?   他暗自思忖,会不会是刚刚饮下的“浮生”剂量不够?   素祁以前说过,服用的“浮生”越多,这种毒的毒性便越难压制“忘尘”的毒性。   谢微楼又等了一会,可是眼睛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他伸手在身侧案几上方摸索着,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案几上没酒了,剩下的酒都在酒窖。   谢微楼从来没有这般抵触去酒窖。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心脏上逐渐加重的疼痛却似在告诫他,若是不快点解决,便又会发生上次的事。   眼前看不到东西,外面是暗是亮他也不清楚,只好推断了一下时辰。   谢微楼撑着椅子扶手,摸索着站起身来。月华殿每个角落他都熟悉非常,即便眼前被黑暗所覆,行走也算流畅。   他放轻脚步,指尖沿着墙壁轻轻滑过,摸索着下到酒窖门前。   四周一片黑暗,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睡了吧?   谢微楼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酒窖门前,手还伸在半空。   他顿时对自己有些生气,整个月华殿,整个灵境山都是他的,就连此时酒窖里那个人,也是他亲手捏出来的,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手上猛地用力,直接推开酒窖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一股微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在鼻尖弥漫开来。   谢微楼轻轻嗅着这弥漫的酒香,抬脚迈进酒窖,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朝着存放“浮生”的架子走去。   脚下的地面有些湿滑,偶尔踩到散落的酒渍,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谢微楼没有将步子迈得很大,以免突然踩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好在一切顺利,他走到架子前伸出手,在架子上摸索起来,心脏处的刺痛像是汹涌的潮水,一波比一波来得更加猛烈。   谢微楼不住咳嗽起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拔掉琉璃樽的盖子。   他仰头就将里头的酒水一股脑地往口中猛灌。   酒水太过急切地涌入,一部分来不及吞咽,顺着唇角滑落,在他雪白的长袍上晕染开一朵朵刺目的梅。   他被呛得弯着腰咳嗽起来,咳嗽声愈发急促,在寂静的酒窖里被无限放大。   然而心脏中的痛楚始终没有减缓的迹象,眼前的黑暗更加浓郁。   谢微楼急促喘息着,他心里一沉,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浮生”失效了。   他重重地将琉璃樽放在架子上,转头就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艰难地给妙音传音,尽可能将声音保持平稳:   “去...去叫素祁来月华殿。”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迅速掐掉了传音,脚步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可下一刻汹涌的痛楚从心脏处猛然爆发,迅速蔓延上全身。   身体瞬间脱离了他的控制,双腿一软,他整个人直直朝前栽倒下去。   想象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就在他即将脸朝下砸在地上的前一刻,一双臂膀稳稳地接住了他的身躯。   锁链晃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刺耳。   谢微楼的脸径直撞进对方温热的胸口。刹那间,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冲进他的鼻腔。   在这片浓稠的黑暗里,头顶上方清晰传来对方粗重急促的喘息声,指下对方双臂的肌肉骤然收紧。   谢微楼被心脏处的剧痛折磨得几乎毫无气力,只能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扶着对方的小臂。   他咬着牙,抵在对方胸口想要推开他:“...你...让开...”   然而对方纹丝不动,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手指又下意识地收紧几分。   谢微楼能感受到对方灵脉中磅礴且汹涌的灵力,相较之下自己的躯体被各种病痛折磨得虚弱不堪。   这种不得不顺从让谢微楼感到无比屈辱:“...滚开...”   对方的身躯无声地颤动了一下,可双手始终没有半分要松开的迹象。   紧接着,谢微楼忽觉身体一轻,双脚瞬间脱离了地面。   待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立刻狠狠挣扎起来,嘶哑着嗓子:“...你做什么,你怎么敢,你...”   青年对他的挣扎与呵斥仿若未闻,一只手轻松扯断还挂在脖子上项圈的锁链。   伴随着轻微的金属脆响,锁链“哗啦”落地,玄衣青年随即稳稳地将面前的人打横抱起。   谢微楼被他的无礼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前又是一黑。   他满心恼怒,却没了半分反抗的力气,只能软绵绵地倚靠在对方胸口,脑袋无力地歪着。   随着痛楚加增,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滴落在青年的衣衫上,洇湿了他胸口的布料。 第58章   抱住他的人一手紧紧揽着他的腰, 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托起他的腿弯,将他整个人稳稳抱在怀中。   谢微楼目不能视物,低咳从喉间不受控制地逸出, 起初还只是断断续续,片刻后便连成一片, 咳得他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不过转瞬他的面容就褪去了血色, 浑身的气力仿佛都被抽干。   他抿紧双唇, 将头轻轻靠在青年的胸口。耳朵紧贴着对方胸膛, 清晰听见急促又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莫名让人心安。   这一回,他没再挣扎,深知自己这副模样, 若还执拗地要求对方放自己下来,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于是他安静地睁着眼, 看着眼前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听得对方的喘息愈发粗重急促, 环着自己的双臂也跟着微微颤抖。   他像是一尊精美的瓷器,被对方万分谨慎地放在玉台上, 接着对方又在他身后垫上几个厚重的软垫, 让他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   下一刻,月华殿门口便传来传报声。   谢微楼闻声, 微微偏头朝着身侧示意了一下,嗓音依旧嘶哑:“让她进来。”   很快,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素祁发着颤的声音在身旁骤然响起,话语里满是震惊与担忧:“尊上, 您这是……”   谢微楼半靠在那几个柔软厚实的软垫上,面色白得近乎透明,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他微微启唇,声音因为体力消耗过度而显得很轻,仿若一阵随时会飘散的风,可说出的话语调依旧沉稳平静:“浮生失效了。”   素祁听闻,惊呼脱口:“什么?!”   谢微楼轻轻咳嗽几声,缓了缓气息:“现在本尊的眼睛看不到了,你看有没有能暂时压制毒性的办法。”   他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素祁不敢有丝毫耽搁,莲步急移朝着谢微楼靠近。   片刻后,谢微楼听到跪地的声音,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素祁开口。   他心里知道素祁是担忧枢玉在场,泄露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于是轻声道:“直说就是。”   素祁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如实禀报道:   “尊上先前元神受了伤,以至于灵脉迟迟未恢复。如今‘忘尘’已经开始侵蚀尊上的心脉,‘浮生’恐怕,恐怕今后没有办法抑制它的毒性了。”   谢微楼神色未起波澜,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只是他以为这天会来得迟一些。   “知道了。”他沙哑着嗓子,“本尊的眼睛有办法恢复么。”   素祁的呼吸声愈发粗重,她眼眶泛红,声音也不自觉染上了几分酸涩:“有一种可以暂时将‘忘尘’封印在丹府中的丹药,只是尊上的眼睛,属下也不知道多久能恢复……”   言下之意,谢微楼的眼睛可能等到毒被压制住就会复明,也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了。   “你去吧。”谢微楼沙哑着嗓子。   素祁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地颤意:“是。”   她缓缓起身,脚步沉重又迟缓。   待素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谢微楼强撑着精神,再次调动灵力给妙音留下传音,沉声道:   “从今天开始本尊要在月华殿闭关一月。宗内事务无论大小皆交由司剑阁主叶光霁打理。”   “其余三阁三司全力配合,任何人都不许再接近月华殿。”   哪怕此刻他虚弱至此,语气里的不容忤逆依旧分毫未减。   很快,他便听到妙音那错愕又焦急的声音传音过来:“尊上为何无故闭关?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微楼顿了顿:“无事,无需多问。”   掐断传音的瞬间,谢微楼像是一根突然断裂的,紧绷许久的弦,浑身的力气被抽空,整个人往后重重一倒,深深陷进软垫之中。   先前强撑着的意志在此刻彻底瓦解,极度的疲惫汹涌袭来,他刚合上双眼,意识便迅速坠入深沉的梦乡。   一波又一波绞痛源源不断地从心口蔓延开来。   谢微楼在混沌中浮浮沉沉,时而被剧痛拽入短暂的清醒,时而又被浓重的倦意拖回昏沉的睡梦中。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依旧是浓稠的黑暗,叫人根本无从知晓外界是白昼还是黑夜。   他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周身好似浸满了冰冷刺骨的水。   四周静谧得可怕,没有半点声响。   仿若偌大的天地间独独剩下他这一具虚弱无力的身躯,在黑暗里独自飘零。   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悄然在心底蔓延。   他缓缓闭上双眸,试图积攒些许力气,可此时身体虚弱到极致,连动下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片几乎溺毙他的黑暗里,他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好似衣物摩挲发出的沙沙声。   谢微楼一怔,猛地睁开眼。   身侧的软垫无声地凹下去些许,显然是有人轻轻坐在了他身旁。   从他散发着的热度,在这幽凉的宫殿里头似一簇明火,将围绕在谢微楼周身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枢玉?”   对方没有说话,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却在谢微楼脑海中响起:【主人,我在。】   谢微楼心中一颤。   他喉咙一阵发痒,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低低的咳嗽,他从被子中伸出手,摸索着想要抓住他的手臂,试图将自己撑起来。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   谢微楼刚打算让枢玉帮忙把身后的垫子垫高些,还没等出声,身旁的被子微微一陷,后背已然贴上一片结实的滚烫,暖意瞬间透过衣物,传遍全身。   他不禁微微一怔。   恍惚中,思绪飘回到往昔。   他忽然想到,当初枢玉刚刚化生的时候,懵懂又脆弱,自己就是怕他受不得月华殿的寒冷,所以让他每晚靠着自己睡。   何曾想过不过短短数月,两人的处境竟全然颠倒过来。   谢微楼暗自轻叹一口气。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呵斥他离自己远点,他如今这副模样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又哪有资格摆什么架子。   此刻他只是沉默地靠着对方,听着身侧传来的平缓呼吸声,竟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   谢微楼闭了闭眼,打算趁着这难得的平静,再睡一会儿。   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陶瓷碰撞的声响。   他忙睁开眼。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股极为刺鼻难闻的味道飘来,空气都被这苦涩的气息沾染,熏得他眼睛都隐隐发酸。   他又默默地闭上了眼。   【主人。】   一个声音道。   【该喝药了。】   谢微楼:“……”   他慵懒地倚在对方身上,接着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抬手去摸药碗。   可药碗依旧被枢玉稳稳执在手里,丝毫没有要递到他手里的意思。   谢微楼不解地朝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   细微的陶瓷碰撞声传入耳中,然后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微微张了张嘴。   可就在暖流淌入唇舌的刹那,汹涌的苦涩瞬间填满整个口腔,浓烈得让人几近昏厥。   谢微楼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将刚入口的药呕了出来。   身后的人立刻拿起帕子给他擦拭唇角。   谢微楼粗重地喘着气,唇齿微张一时之间不敢合上,生怕残留的苦味把他熏死。   “不行,不行……”   他拼尽全力挣扎着坐起身来:“太苦了,咳咳咳,太苦了……”   结果他还没坐起来,一只手便扣住他的肩膀,稍一用力就把他重新拉了回去。   然后那只瓷勺再次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   谢微楼:“……”   他眉头皱成一团,咬了咬牙张口,可瓷勺都还没伸进嘴里,那苦味顿时刺的他五脏六腑乱颤,又干呕起来。   “本尊要吐了……”谢微楼艰难地抗拒着,“你去给本尊加两勺糖过来……”   然而对方压根不为所动,态度强硬,一边用手锢住他,一边稳稳握着那勺子,又轻轻点了点他的唇。   谢微楼:“……”   对了,他忘了现在玉偶脑筋错乱,现在自己说的话他压根不听。   他忍不住轻轻蹙起眉头。   那原本就生得极为惊艳的眉眼,此刻因着周身的病态,添了几分平日里难见的脆弱,美得令人心尖发颤。   在枢玉强硬的坚持下,谢微楼终于一咬牙一闭眼,艰难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   好不容易喝完后,整个眉头皱成一团,舌尖几乎都没有了知觉。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喝药,还是在服毒。   就在他还沉浸在苦涩中脑子有点发懵时,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到了他的嘴唇。   谢微楼狐疑地抬了抬头,鼻子轻轻一嗅,一股清甜的气息悠悠钻进鼻腔。   他原本黯淡的眼神一亮,接着便张嘴将那物什含了进去。   一股甘香被含在舌尖,顿时驱散了残留在舌上的浓重苦味。   谢微楼忍不住惬意地眯起双眼,等到口中的蜜饯被他咽了下去,又有一块点心碰了碰他的嘴唇。   灵境仙尊熟知天底下各种点心,看都不用看,只消闻一下就能说出该点心的名字。   想当年他在下界的时候,还匿名编过一个册子。   上面详尽地记录着天下间声名远扬的点心的起源之地、所用食材的精妙搭配,乃至点心新鲜出炉后在何时品尝方能领略其最佳风味。   事无巨细,皆在其中。   这册子一经问世,便在人世间迅速传播开来,广受赞誉,被无数点心爱好者奉为圭臬,成为必读神作。   谢微楼眯了眯眼,了然:“蓬莱洲的碧海云纹酥!”   谢微楼素日里对入口之食极为讲究,堪称挑剔至极。   这碧海云纹酥虽贵为蓬莱洲的特供珍品,过往却总被他诟病,只觉其味虽甘润清凉,但在香酥之味上差了些许火候,未能尽如人意。   然而此刻口中的这一块,口感恰到好处,酥香与甘甜完美交融,也不知枢玉从哪里买来的。   等到下一次服药的时候,青年依旧先在他舌尖放上一块甜滋滋的蜜饯,紧接着又递来一块精致可口的点心。   什么凝霜雪莲糕,灵蕴仙糯团,仙桃冰心酪...   以往,这些点心哪怕声名远扬,谢微楼总能挑剔出它们在口味上的些许不足之处,或嫌其甜腻过度,或觉其口感欠些火候。   然而如今,入口的每一块点心都像是精准地契合了他的口味偏好。   酥软绵密,香甜清新,各种滋味搭配得恰到好处,他吃完后除了惬意地咂咂嘴,竟是一个挑剔的字眼都吐不出来。   谢微楼对这种贴心的服侍颇为受用。   灵境仙尊当下有了新鲜点心吃,心情顿时大好,甚至把几日前还被自己仙偶唐突的事抛到脑后。   直到他终于忍不住问玉偶:“你从哪里买的?”   青年无言,半晌在他的掌心写了几个字:【自己做的。】   谢微楼一怔,唇齿间的甜香味尚且未散,丝丝扣扣萦绕在舌尖上,惹得他轻笑一声。   ...   枢玉静静地垂眸看着慵懒地靠在他身上的人。   唇角还残留着些许点心渣,眼睛因着刚刚满足了口舌之欲微微眯起,唇角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的弧度。   眼中满是餍足,活脱脱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趁着怀里的人没有注意,他将一只手缓缓放在他的腰侧,不动声色地揽着他稍稍用力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接着他低头无声地注视着他,可是漆黑双眼中的沉重始终未散,心中微微缩紧。   主人,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第59章   大概几百年以前, 魔族最年轻的魔尊刚刚即位。   他的野心仿若燎原烈火,集结起麾下精锐部下,又拉拢上素来以巫蛊之术著称的巫族, 裹挟着无尽的杀意与暴虐席卷向下界。   所过之处仿若阿鼻地狱,血流成河。   凡人如牲口一般被他们肆意猎捕, 如彘般被喂给狰狞的魔兽。   生灵涂炭, 人族在绝望中挣扎, 无奈之下只得向仙界发出求救, 祈求仙界能够给予庇护。   然而彼时仙界早已不复往昔的辉煌鼎盛,荣光渐逝,颓势尽显,已有百年未出现登神的人物。   暗无天日的世道之下,仙族也未能逃脱成为魔族猎物的厄运。   无依无靠, 未入宗门的散仙率先遭受了魔族的围追堵截和疯狂捕杀。紧接着,仙门百家也被卷入了这场灭顶之灾。   被魔族擒获的修士, 历经百年修而成的仙骨被剔出,血肉被剁碎成肉糜, 仿佛只是一堆任人宰割的牲畜。   这些含恨而死的修士,死后魂魄亦不得安宁, 只能在荒野中徘徊游荡, 每至夜深人静之时,荒野间便回荡起冤魂凄厉的哀嚎声。   仙界上下倾尽所有力量拼死抗争, 然而魔族的势力太过强大,仙界众人虽奋力抵抗, 却依旧被步步紧逼,逐渐陷入了绝境之中。   当魔尊的脚步终于踏足仙门首府的土地时,整个仙界仿佛被一层绝望的阴霾所笼罩。   当所有人都深感绝望, 甚至有些人心如死灰,开始向上苍祈求之时,一道清冷而皎洁的月光自遥远的天际直直坠落,瞬间照亮了这片被鲜血和黑暗浸染的土地。   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人们愕然仰望着苍天之上。   所有人都被绝望扼住咽喉太久。   乍见那束月光,满心满脑笃定地以为,定是上苍终于不忍,派神明降临救他们于水火。   可待光芒稍稍敛去,众人定睛细看才惊觉那并非什么神明,甚至连那些历经千百年苦修的大能都不是。   那只是个瞧着年纪很轻的小修士,脸上少年气未脱,说不定连百岁之龄都尚未达到。   他身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素白长袍,衣摆于风中轻轻摇曳,没有任何华丽装饰,质朴得近乎平凡。   腰间悬着的是一把幽蓝色的长剑,剑身似有微光流转,在出鞘的瞬间,清冷的光芒猛地绽放开来。   刹那间,连高悬天际的皓月都被这光芒遮掩,整个天地都被这一人一剑夺去了光彩。   自此,人们不再在夜晚仰望月亮。   他们在仙界最高,伸手便能触碰到云霄的地方修建了一座银色的宫殿。   之后他们齐心协力,将拯救他们的神明供了进去。   人们都相信,他坐在那里,会代替天上月亮守护他们。   人们都相信,只要他坐镇灵境山一日,仙界就不需要担心魔族的入侵。   人们都相信,只要他永远待在银色的宫殿里,仙界就会永远太平。   ----------------   仙尊只留下一句话,便闭了关。   消息瞬间传遍了灵境山上下,短短片刻,仙界各宗门派来的使者,又将这消息带给自家宗门的宗主。   妙音的內務司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辈分最高的长老率先质问妙音,尊上为何会无故闭关。   妙音自然也是一头雾水。要知道仙尊自从踏入化神期后,就再也没有闭过关。   在众人眼里,灵境仙尊法力绝世,有移山填海之能,体内的灵力就像是浩瀚汪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放眼整个仙界,他也是公认的,最有希望化神的人。   即使他自从当了仙尊以后,境界就再也没有提升。但无人在意这背后的原因。   在他们看来,以仙尊的天资,化神是迟早的事。   “难道尊上快要化神了?”一位年轻弟子忍不住率先开了口,眼中满是憧憬与期待。   在众人心里,化神是遥不可及的,若仙尊此次闭关是为冲击这一境界,无疑是整个仙界天大的喜事。   旁边一位资历稍老的修士摇了摇头:“可尊上说只闭关一个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化神?”   “尊上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捋了捋胡须,神情沉稳出言安抚众人。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此刻他们即便满心疑惑,也在这稍许的不安中,慢慢说服自己放下心来。   ...   灵枢阁花谷。   微风拂过,馥郁芬芳弥漫四周。   素祁身影略显仓促,她脚步急促地走到花谷门口。   她的嫡传大弟子轻寒正在丹房带着刚入阁的年轻弟子炼丹,余光扫过她匆匆而过的身影,心中放心不下,立马跟了上来。   “师尊!”轻寒疾步上前搀扶住素祁。   近看才发现,向来自持稳重的师尊,面上那薄如蝉翼的面纱,随着起伏不定的气息微微颤动,   在轻寒的搀扶下,素祁缓缓挺直了身躯。   轻寒满心疑惑,美目轻敛,压下心底的诧异,轻声细语问道:“师尊,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素祁轻轻摇了摇头,她目光沉静,沉声道:“接下来这一个月,我会在花谷闭关静修。期间,所有弟子务必守好规矩,不许靠近花谷半步,听明白了吗?”   轻寒不禁一怔,尊上闭关的消息刚刚传遍灵境山,师尊这厢便也要闭关,两者之间难不成是有什么关联?   素祁微微抬高声音:“听到了吗?”   轻寒忙躬身回答:“是,师尊。您只管放心闭关便是,弟子会守好花谷的入口,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师尊静修。”   素祁轻轻点了下头,径直朝着花谷深处走去。   在她身后,守在花谷入口处的几株千年桃树,粗壮的枝丫缓缓舒展交错。须臾间,便编织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入口遮得严严实实。   素祁沿着蜿蜒的小径深入桃林。   桃林尽头,那棵原本像只手掌一般立在地面上的古树此时已经彻底干枯,全然没了生气。   它的躯干干裂萎缩,树皮焦黑剥落,似一只被烈火焚尽,只剩残骸的骨爪,无力地垂在地面上。   素祁走进桃树正前方的亭子里。   亭中一尊丹炉静静伫立,炉口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   她盘坐在丹炉前方的蒲团上,一只仿若琉璃雕成的雪莲自她袖口轻盈飞出,悬停在半空之中。   花蕊处光芒骤亮,旋即分化出万千纤细的金丝,丝丝缕缕,带着温润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朝着丹炉输送进去。   这门秘法施展起来极为损耗自身灵力,然而她必须动作快一点炼制出暂时抑制尊上体内忘尘的丹药,否则尊上——   她正全神贯注之时,忽觉背后传来一股异样气息,当即眼神一凛:“谁?!”   身后原本静谧的桃花林瞬间风起云涌,花瓣簌簌翻飞,而后凋零飘落。   素祁豁然转过头,就在这漫天纷扬的花瓣雨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离亭子不远的地方。   待看清来人面容,素祁不禁一愣。   她踏入花谷的时候,在入口处布下了一层坚固的结界,除非修为远高于她的人,否则绝无可能突破这道屏障进入谷内。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个熟悉的玄色身影,他怎么进的来?   “是尊上让你来的?”   玄衣青年没有回应,只是脚步轻缓向前走了一步。   他隔着漫天的花瓣看向素祁,幽邃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金色。   接着,素祁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骤然响起:【我的主人,他到底怎么了?】   素祁一怔。   不经对方允许,而直接在对方神识里传音的法门,是至少元婴以上境界的修士才会的功法。   她的目光停在玄衣青年身上,他一个仙偶,何时有这等功力了?   素祁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脸色微微一变,呵斥道:“出去。”   这简短的两个字,带着极为纯粹的灵力,犹如一道凌厉的剑气向着玄衣青年直直逼去。   与此同时四周的桃树,繁茂的枝干如蛇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青年凶狠攻去。   青年仿若没听到她的话,甚至对她朝自己降下的威压也仿若未闻,又朝前踏出一步。   随着他的动作,腰侧悬挂着的那把凌霄剑轻轻震颤。   一阵凌厉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那些铺天盖地卷来的桃枝席去,顷刻间将其化为齑粉。   青年一头乌发在风中轻轻飘动,他抬起双眸,漆黑的眸子看向素祁。   【素祁阁主,请告诉我,主人到底中了什么毒?】   素祁轻轻吸了一口气,面上冷若冰霜,她寒声说道:“这和你没有关系,我也不会告诉你,请你立马出去。”   青年轻轻抿了抿唇,修长的手指缓缓下移,轻轻搭在了腰侧凌霄剑的剑柄上。   素祁轻轻蹙眉,浮在她身侧的雪莲花蕊中金光更盛,盘旋在她的身侧,似乎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随时准备出击。   然而,她预想中的攻势并未到来,青年像是轻叹一口气:【阁主若是不说,我便自己看。】   刹那间,素祁只觉眼前一晃,恍惚之中一双璀璨夺目的金色竖瞳映入眼帘。   她的意识瞬间被拉扯进一片混沌,脑海里的记忆仿若挣脱枷锁的飞鸟,不受控制地接连在脑海中浮现。   然而就在她与谢微楼谈话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陡然自素祁脖颈处传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令她心生寒意的金色蛇瞳骤然消失。   玄衣青年的身形猛地一晃,像是受到了某种反噬,脚步踉跄着接连向后退了两步,方才稳住身形。   他豁然抬头,眼角缓缓落下一抹血痕。   素祁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指缝间隐隐可见一道红线像是一道符文环绕住她的脖颈。   枢玉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解,这还是他继承了瑶光的能力以来,第一次读取他人的记忆失败。   他抿了抿唇,唇色因适才的消耗显得有些苍白,抬眸看向素祁,正要再次上前。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丝戏谑:“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告诉你的。”   枢玉豁然回头。   然而目之所及,除了他与素祁的身影,便只剩簌簌飘落的花瓣,以及在风中微微颤抖的桃树枝干,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这个声音是从哪来的?   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再度悠悠响起:“看到她脖子上那条红线没有,那是谢微楼给她下的咒锁,只要谢微楼不死,她就永远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口。”   枢玉眼中寒芒一闪:【你是谁?】   那个声音却仿若听到了什么趣事,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传来,随后才慢悠悠道:“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本座不成?”   那是一个属于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   枢玉一怔,豁然想起来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哦?看来是想起来了,那么……”   一阵风不知从何而来,将散落一地的绯红花瓣卷起。   那些花瓣顺着风扶摇直上,而后竟缓缓交融,不多时便化作了一片浓稠的血雾。   血雾在半空肆意翻滚涌动,紧接着竟如有了意识一般,丝丝缕缕地勾勒拼凑出一个人形。   待那诡异的红雾徐徐散去,一个陌生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素祁身后。   那是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男人,浑身上下自带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压迫。   暗红色的长发未束肆意地披散在肩头,透着几分冷冽与张狂。   他的双眸狭长而深邃,眼瞳的色泽浓烈似火,红得夺目惊心,两只眼瞳似被从血池中浸透过一般,邪异非常。   此人五官几乎找不到丝毫瑕疵,组合起来更是俊美得惊心动魄,令人移不开眼。   可两道英挺的眉宇之间,如影随形地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邪气。   就在他身形乍现的刹那,素祁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男人微微眯起双眸,上上下下将枢玉打量一番。   狭长的眼睛里透着审视,声音低沉,话语里却是毫不掩饰的赞赏:“真不错,你比本座想象的还要好。”   哪怕枢玉从没见过这个人,但凭这周身散发的独特气场,还有那透着邪性的嗓音,瞬间便猜到了对方身份。   枢玉死死盯着他:【你是怎么出来的?】   男人对这紧张的氛围浑然不觉,依旧神色悠然,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起来,本座还得感谢你。”   说着,他缓缓直起身躯,笑道:“本座能出现在这里,多亏你前几日在伏魔塔前,向本座献祭的鲜血。” 第60章   谢微楼一动不动躺在黑暗里, 旁人根本分不清他此刻是清醒着,还是已然陷入沉睡。   许是先前喝下的药汤起了作用,他原本血色尽褪的面上, 此刻瞧着也没那么憔悴了。   月华殿里安静非常,此时枢玉不在身边, 他一个人又陷入了那种令人不适的黑暗里。   不安与落寞悄然爬上心头, 他长睫微动睁开双眼, 空洞的眼眸直直对着上方幽暗的穹顶。   虽说服下药后, 心脏处那如刀绞般的痛楚正慢慢褪去,可眼前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他用手臂撑着身子坐起来,安静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他坐在黑暗里,双眼虽然睁着,却只看得到一片混沌虚无。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月华殿外终于隐隐约约有脚步声传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 像是踩在谢微楼的心尖上。   失明之后他的听力愈发敏锐。此刻他将这熟悉的脚步声听得分明,嘴角不自觉上扬, 勾勒出一抹浅淡的弧度:“又去做点心了?这次是什……”   话还未说完,一股浓烈到近乎呛人的血腥味, 直直钻进他的鼻腔, 他刚刚染上笑意的唇角瞬间僵住。   谢微楼心下一紧从被子里伸出手,有些不安地在眼前这片黑暗里摸索起来:“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吗?”   手刚伸到半空,便被一双手猛地握住。   入手处皆是黏糊糊的触感, 简直让人心惊,不用细想也知道那是什么。谢微楼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你怎么了?”   然而,四周一片安静, 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孤零零地回荡。   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在谢微楼心底涌起,他稳了稳心神,试探着唤道:“枢玉?”   就在这时,那双手的主人猛然攥紧他的手用力一扯。   谢微楼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被拽入一个满是腥气的怀抱之中。这人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他整个揉进自己体内。   与此同时,他周身那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直往谢微楼的鼻腔里钻,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主人。】   一个声音冷不防地在谢微楼的脑海里响起。   【你要死了。】   这话没头没尾,谢微楼眼中却是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本尊怎么会死?”   可抱着他的人却并不作答,温热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鼻息也顺势钻进耳道。   谢微楼侧头躲避那滚烫的鼻息,然而那人只是愈发用力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侧,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主人。】   他再次重复道。   【你要死了。】   他说的很笃定,若非得到了什么有力的证实,万万不会笃定如此。   谢微楼眯了眯眼,脑中念头一转。   他去灵枢阁了?是素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的?   可下一刻,谢微楼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在素祁身上下了咒锁,没有自己的允许,素祁没办法将他中毒的事告诉任何人。   谢微楼轻轻抿唇。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抱着他的人的后背,动作轻柔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   不曾想,这样很轻的一个动作,却让抱着他的人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   谢微楼声音放低了几分,轻声问道:“你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是它伤到你了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刺鼻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谢微楼的心口。   谢微楼灵力尽失,什么也看不到。但正如对方所说,如今“浮生”的毒性已经压制不住“忘尘”,他离彻底死去的那天也不远了。   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谁告诉他的?   谢微楼心里生疑,面上不动声色,用指尖试探着抚摸对方的后背,探查他灵脉受损的程度。   就在指尖才刚轻轻搭在他的脊柱之上,一股极其霸道蛮横的力量猛地从对方体内迸出,狠狠弹开他的手指。   谢微楼手腕被震得一酸。他一怔,枢玉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强大凶悍的力量?   虽然枢玉的灵脉看上去完好无损,可是灵脉里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翻涌着,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冲击他的灵脉。   这种情形若非他自己走火入魔,便是有什么人将一团远远超出他承受范围的力量,不管不顾地强行注入到了他的体内。   他的灵脉因为无法承受这般强大的力量而寸寸开裂,又在仙体的自愈中被修复,以此往复,简直痛不欲生。   什么人敢对他的仙偶动手?!   谢微楼瞬间寒从心起,当下也顾不上许多,双手发力强硬地将抱着自己的人扯开。   指尖在对方身躯上仓促滑过,指腹所触之处,黏腻温热,无一不是浓稠的鲜血。   他心头一颤,简直不敢想象眼前的青年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控制的愤怒:   “到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抱着他的人沉默良久,迟迟没有在他脑海里回应半个字。   半晌,谢微楼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主人身体里的毒如果没有解药...那如果换一副身体,主人能活下来吗?】   谢微楼瞬间怔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后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可对方却不管不顾,再次合身扑上紧紧抱住他,此时他身上的衣衫已然被鲜血彻底浸透,湿漉漉的布料紧贴着谢微楼的身体。   【我没有胡说。】   谢微楼听到对方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   【我知道...我身体里那根金针...可以解主人身上的毒。】   话语稍作停顿,随后他又继续道:【只要主人杀了我...就可以用我的身体...重新化生...主人会...继续活下去...】   谢微楼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他的呼吸瞬间紊乱,双手攥紧对方垂落在身后的长发:“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谢微楼眼中升起一团明焰,贴着他的耳边耐心地轻声问:“是伤了你的人吗?”   “他在哪?”   等了许久,三个问题,没有一个得到回答。   谢微楼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黑暗,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愈发粗重,滚烫的气息扑在他脖颈处。   他这般沉默,只有一个可能——他被人下了禁止说话的咒锁。   谢微楼眼中一寒,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伸手朝着枕头下摸索过去,指尖触碰到一张传音符,手指轻轻一捻,传音符瞬间被点燃,幽蓝的火苗跳跃而起。   可还没等谢微楼开口,对面辛岚急切又慌张的声音便抢先一步炸响在耳边:   “尊上,伏魔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刚刚,塔身上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第61章   辛岚的声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呼, 下一刻则是颈骨被折断的可怖声响。   于此同时,传音符瞬间化为一团烈焰,炽热的火苗瞬间舔舐上谢微楼的指尖。   “谢微楼...”   一个男人的声音替代了辛岚的声音出现在谢微楼耳边。   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笑意中却夹杂着隐隐约约的,骨骼碎裂的响声。   “几百年没见, 想本座了没有?”   灰烬轻飘飘的, 从谢微楼的指缝间缓缓洒落, 瞬间整个月华殿被死一般的寂静彻底淹没。   “那只小老鼠, 跑回去找你了吗...”   他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若不是你在他身上放的一道剑势...差一点,他就能成为本座的肉身皿了...”   谢微楼神色如冰:“你想做什么?”   “来伏魔塔找本座...本座在这里等着你...你若是不来...就亲眼看着灵境山所有弟子...死在你面前...”   下一刻,那团灰烬幻化成浓稠的血雾,朝着谢微楼的指尖飘落。血雾刚一触及皮肤,瞬间就将他的手指腐蚀的皮开肉绽。   谢微楼抖落袖口上的灰烬, 在那一刻明白了所有。   抱着他的人依旧死死地将头埋在他的颈侧,身上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谢微楼抬起手, 轻轻搭在他的头顶,手指穿过他的发丝, 揉了揉他的脑袋。   自从南荒回来后,他已经很久没做这个动作了。   此时此刻, 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枢玉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在这片仿若能将人吞噬的寂静之中, 他伸手想要推开对方。   可指尖刚刚触到枢玉的手臂,一股更为强劲的力道将他抱得更紧。   【主人可以用我的身体...】对方固执地不断地一次又一次重复这句话, 呼吸声越发粗重。   谢微楼抿了抿唇开口,声音低哑:“放手。”   抱着他的人将头死死埋在谢微楼颈侧, 浑身都在颤抖不止:【我知道的...主人创造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哀求一般伸手去探谢微楼的袖子,用伤痕累累的手指轻柔地握住他的手腕。   【我很愿意...将身体奉给主人...】   在对方近乎梦呓般的声音里,谢微楼冷不防开口:“我用你的身体做什么?”   脑海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主人雕刻我出来, 是想用我的身体来续生...我知道...我很愿意...】   谢微楼冷冷地打断他:“我什么时候说要用你的身体续生?”   摸索着攥住他腕子的那只手猛地一僵。   谢微楼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他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又恢复成往日的清冷:“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谢微楼语调平缓没有丝毫波澜:“你只是我捏造出来用来解闷的人偶。”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音都在空旷寂静的月华殿内撞出冷冷回音,好似要将声音一字字钉入对方心底。   “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用处。”   抱着他的人听闻这话,身体不受控制地狠狠一抖,仿若被一道凌厉的寒刃直直穿透。   他急切又执拗的声音再度于谢微楼脑海中炸响:【主人是因为顾虑我才这样说的...主人不需要顾虑,枢玉喜欢主人,愿意把身体给主人...】   谢微楼却仿若未闻,双臂缓缓垂下,不再回应这份炙热的拥抱。   他微微仰头,轻轻重复着:“喜欢?”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此时此刻自他口中吐出,却好似裹挟着千斤重的冷霜,比之前刻意佯装的所有冷漠都更具杀伤力。   “枢玉。”谢微楼幽幽叹了口气,缓缓推开面前青年已然僵硬的躯干。   他一袭白衣在这晦暗的月华殿中仿若凝霜,神色平静得近乎冷峻,薄唇轻启,口中吐出的话语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本尊绝不会喜欢上自己的仙偶的。”   话音落,月华殿越发寂静,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   【为什么?】   突兀之间,他的脑海里猛地响起青年执拗的声音。   【主人之前明明说过,会喜欢枢玉...】   谢微楼没作回应,他仅凭记忆在黑暗里摸索前行,径直走到玉台旁那座精致古典的柜子前。   他伸手拉开柜门,手指在一排排瓶瓶罐罐上轻触游走,不多时,便从中精准找出一瓶药。   对方的声音再一次在脑中响了起来:【主人为什么不会喜欢我?】   听到这句发问,谢微楼忽然轻笑一声。   这笑声此刻身负重伤的人听来,带着满是不加掩饰的讥讽。   谢微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微微侧过脸,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眸里,透着让枢玉捉摸不透的冷漠。   “本尊说了,你只是本尊随手捏出来解闷的仙偶。”   他语调平平,说得轻描淡写,顿了顿:“可是本尊没想到,你化生这么久,却连话都不会说。”   他用手指拔开瓶口的塞子,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部,原本空落落的丹府忽然传来一阵灼烧感。   紧接着,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丹府中汹涌地朝着四肢奔去。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眼前原本混沌一片的黑暗渐渐褪去,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丹府如同刀割一般的剧痛。   谢微楼仿若什么都没感觉到,他放下手中的瓶子,朝着身后侧了侧头。   身着玄衣的青年,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身躯之上密密麻麻的伤口纵横交错,几乎认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此刻灵力恢复,谢微楼敏锐地看到那些狰狞伤口的深处,有丝丝缕缕的魔气在暗暗翻涌,并且正在慢慢地,不断地被他的灵脉吸收着。   魔界的奇玉沉潭,只会在三界最幽冷的潭底凝结,是三界中唯一一种可以将仙气和魔气同时吸收为己用的宝物。   所以他才能那么顺利地将瑶光的力量化为己用,可以驱使那枚金针——同样,也可以吸收盛无极的魔力。   青年却好似全然没有觉察自己灵脉的变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谢微楼。   那双原本幽黑深邃平静的眼眸底部,此刻正翻涌着足以将人彻底湮灭的浓烈悲戚。   谢微楼的眼瞳微不可闻地一颤。   然而他缓缓启唇,声音裹挟着彻骨寒意:“是你把他放出来的?”   仙族的血可以封印伏魔塔,而魔族的血恰恰相反。   那是一种代表对尊主的献祭,供奉了自己的血液的魔族,就等同于供奉了自己的肉身。   青年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瞬间血色全无,他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一步,急切的声音响起:【主人,我不是...】   只是话还没说完,脚下的地面骤然光芒大作,万千道灵力如锋利的钢钉,猛地从地面蹿出,狠狠将他的脚掌钉死在原地。   他腰间的佩剑凌霄“锵”的一声脱鞘而出,稳稳落在谢微楼手中,寒芒闪烁。   青年吃痛,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地。   谢微楼看向他:“本尊说过,封印伏魔塔只能用本尊的血,你为什么要换成你的?”   青年怔怔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慌乱与哀求,急切地想要跪起身来。只要他解释给主人听,主人肯定会相信他的……   然而,他只听到白衣人淡声道:“你真是让本尊失望。”   那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却似携着千钧之力,直直砸进枢玉的心窝,让他瞬间如坠冰窖。   谢微楼的声音仿若数九寒冬里最凛冽的寒风,冷得能把他浑身的血液都冻成坚冰。   “本尊原以为将你带在身边百年,你就能消除身上的魔性,可现在看来魔物就是魔物,终究难改本性。”   枢玉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问:【主人一直都知道我是...是魔...】   青年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   他踉跄着想朝前迈出一步,仿佛只要离得那人近一点,就能驱散此刻周身的寒意。   可谢微楼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灵力瞬间化作冰冷坚硬的锁链,“哗啦”一声,死死缠住他的手脚。   与此同时,他身体里被强行注入的魔气,与这外来的仙力一经接触,顿时像烧开的沸水一般剧烈沸腾起来,蚀骨的疼痛开始在体内肆虐。   “瑶光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   谢微楼淡淡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件可有可无的物件。   “你不是什么寒潭雪玉,而是魔族供奉千年的沉潭玉。”   “你的主人也不是我,而是锁在塔里的人。”   谢微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初,本尊镇压魔族的时候路过魔宫。你,不过是本尊从魔宫里,顺手带回来的战利品罢了。”   地上的青年像是被抽去了灵魂,对这番话置若罔闻。   他只是痴痴地凝望着眼前的人,原本没有任何情绪的眼中,此时眷恋和悲戚浓得化不开。   他双腿跪地,身子努力前倾,不顾身体被灵力锁链勒出的血痕,奋力伸出手。   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朝着谢微楼那身雪色衣摆探去,像是想触碰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哪怕周身被灵力束缚,魔气与仙力在体内相互撕扯,每一寸筋骨,每一处经络都好似被烈火炙烤,疼得他冷汗如雨,也没能让他移开视线分毫。   可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那抹雪色,谢微楼却不着痕迹地轻轻侧身,避开了他的手指。   青年踉跄着重重摔倒在地。   紧接着,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从头顶直直落下:“你把他放出来了,本尊便留你不得了。”   谢微楼眼帘低垂,目光再度轻飘飘地落在青年身上,他声音不带丝毫起伏,没有一丝感情:   “念在旧情,本尊不杀你。”   说完他轻轻抬了抬手指,那些紧紧禁锢着青年的灵力锁链瞬间松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无声地跌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身体上的结界压得动弹不得。   于是他只能艰难地抬起头,试图从对方的脸上读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你走吧,本尊不需要你了。”   谢微楼紧紧握住凌霄的剑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离开灵境山,你愿意去哪就去哪。” 第62章   说完这句话, 谢微楼没有再看身后的人,提着凌霄径直朝门口走去。   可他刚迈出脚,一只手便紧紧握住他的衣摆。   那力道好似溺水的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去攥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他身形一顿,垂眸看去。   枢玉依旧无力跪在地上, 身体被结界压制的动弹不得, 衣衫被染成血迹斑斑。   他身子颤抖, 双眼赤红, 乱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只手执拗地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摆。   【主人...别走...别抛弃我...】   谢微楼的目光顺着下移,落在枢玉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上:“放开。”   跪着的人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手依旧死死地攥着他的衣摆,指节因为用力过度已经泛白。   他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 一只手撑在地上想要努力站起身来,可双腿刚撑起一点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艰难地抬起满是鲜血的脸, 嘴唇颤动,近乎哀求。   【主人, 不要赶我走...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背叛过主人...】   谢微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嘴唇微微翕动, 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   地上的人见状,大气也不敢出, 唯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谢微楼。   可就在下一刻,传音在他们耳边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尊上, 护山大阵突然失效了,山门外全都是魔物!”   “不知从哪里来的魔物正朝着灵境山袭来,山下守山的弟子没有防备, 已经死伤了很多!”   “是魔族,魔族聚在山门外,他们早有预谋……”   谢微楼双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他未有丝毫迟疑,径直转身,衣袂在半空划出一道冷厉的弧线,看也没看无声苦苦挽留的人。   门扉敞开,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血红色的光汹涌灌入,刹那间染红了谢微楼的眼底。   灵境山的上空不知何时,悬起了一轮血红色的月亮,仿若一只泣血的眼睛,无声地俯瞰着大地。   就在这轮血月的凝视下,血红色的蔷薇花如血浪般在灵境山的土地上肆意绽放。   刺鼻的血腥味道与那浓郁得近乎腻人的花香相互纠缠,仿若一张无形的网,将灵境山牢牢锢住。   谢微楼对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浑然不觉。   他抬起脚,踏上这些开得荼蘼的花朵,血雾仿若烟花在他脚下迸散开来,丝丝缕缕的血色染红了他一尘不染的雪袍。   夜风稳稳托起那袭如雪的白衣,径直落在山门上空。   谢微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只见灵境山山门外,已然沦为黑暗的渊薮。   虚空之中裂开了一道通往深渊的豁口,源源不断的魔兽从中涌了出来,都朝着结界破损之处,不要命地争先恐后地冲进来。   这些魔物仿佛早就知道今晚护山大阵会被破除,于是一股脑冲上来,急不可耐地要将灵境山拖入无尽的深渊。   谢微楼凌空而立,修长手指虚虚握住凌霄的剑柄,隔着银色的剑鞘,剑中传来丝丝缕缕的震颤。   凌霄仿若感知到了大战在即,兴奋不已,正迫不及待地在他掌心颤动。   刹那,一道幽蓝色的剑气仿若汹涌澎湃的怒潮,携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下方荡开。   那群汹涌扑来的魔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这凛冽剑气吞噬,瞬间化为齑粉。   守护山门的弟子们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弛,纷纷大口喘着粗气。   墨箓阁的弟子闻声匆匆赶到,不敢有丝毫耽搁,纷纷围绕着结界破损之处,只为抢在魔族下一波攻势来临前尽可能修复结界。   叶光霁一袭白衣翩然,转瞬便落在谢微楼身侧,恭声道:“尊上。”   他平日里温润的面容此刻满是凝重,手中长剑血迹斑驳,黏稠的血液顺着剑刃滑落,将那原本寒光凛冽的剑身彻底染成刺目的红色。   “护山大阵忽然失效,山门外全都是魔族。墨箓阁的长老已经重新布置了结界,但恐怕撑不了多久。”   “那些魔物都是有备而来的,应该是受到了指示,只朝着结界破损的地方一味进攻。恐怕用不了多久,结界就会彻底碎裂。”   “一直没见到辛岚阁主,也不知——”   谢微楼淡声道:“辛岚已经死了,让他的嫡传立刻顶替他的位置,着手修复结界。”   叶光霁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不等他开口,谢微楼继续道:“你来得正好,本尊有几件事要交代给你。”   叶光霁闻声一愣。   谢微楼身姿孤绝,静静伫悬在那轮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月之下,周身仿佛被一层冷冽的霜华笼罩。   他微微垂眸,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凌霄的剑身之上,缓缓摩挲。   凌霄剑感知到那指尖的温热,剑身上光芒骤起,比往昔任何时刻都要明亮纯粹。   谢微楼垂下袖口,随后侧头看向叶光霁,淡淡地说道:“本尊现在交代你三件事,你务必记好了。”   话语虽轻,却声声砸在叶光霁的心间,让他瞬间收束心神,正色起来。   此时面前的人神色淡漠如水,乌发垂坠,一袭白衣一如往昔。他面庞平静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山门外那汹涌的魔族,不过是过眼云烟。   然而,叶光霁跟随谢微楼多年,即便此刻对方神情无异,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严肃。   于是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沉声道:“尊上请讲。”   谢微楼雪白的袖口擦过幽蓝色的剑刃,声音不疾不徐:   “第一件事,本尊说完以后,你即刻传音给七大宗门,正告他们,此番魔族肆虐,非灵境山独力可挡。”   “此事关乎仙门生死存亡。令他们收悉传音后,即刻遣派人手前来驰援,此事不容有半点差池。”   叶光霁闻声瞬间挺直后脊,正色道:“属下遵命。”   谢微楼抬起手指,冷白的手指上一道幽蓝色的寒光逐渐凝形,仿若一块琉璃冰晶,悬浮在他的指尖上。   “这是本尊昔年巅峰之时,留下的三枚剑势之一。今日交付于你,你且收好。”   “这第二件事,往后仙门动荡之时,若有妄图觊觎仙位,趁乱为祸之徒,你可祭出此剑势将其就地斩杀。但凡有敢提出异议者,一概视作同谋,一同格杀。”   所谓剑势,指的是修为已然登峰造极的剑修,将自己的一道剑意凝成的实体。   剑势相当于剑修全盛时期使出全力的一击,修士的修为越高,剑势的威力越大。   他昔年只化了三枚剑势,一个被他持在手里,一个被他交给了叶光霁,而第三个被他放在了枢玉的身体里。   叶光霁的神色神色愈发凝重,冰蓝色的幽光映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霜色。   他的目光锁在那道幽光之上,手指下意识地慢慢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剑修对自己生平所凝化的剑势向来珍若性命,因为那代表他们修行的巅峰。   此时谢微楼竟将这等重宝交付于他,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自知往后再也用不上了。   叶光霁终于忍不住:“尊上,您这是...”   “第三件事。”   谢微楼仿若未闻,继续说道:“本尊死后,仙尊之位空缺。”   他顿了顿,在叶光霁惊愕的目光中,一字一顿:“所以此战之后,无论枢玉在哪,你都要将他带回来——”   “——扶持他接替本尊的位置,成为新的灵境仙尊。”   叶光霁豁然抬头,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   他一时不知自己是惊愕于他的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话。   谢微楼仿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叶光霁的失态仿若未见。   他修长手指轻轻抚摸着凌霄冰冷的剑身,缓声道:“本尊当初创造他的时候,在他的身体里放了一枚‘种子’。”   “等到本尊死的刹那,本尊的毕生修为学识都会瞬息间传到他的身上...他的体质很特殊,可以将本尊的修为转化为他自己的修为,他会变得比本尊还要强。”   他抬起眼看向面上发白的叶光霁:“到时候,他就是你们新的尊上。”   叶光霁平素里的沉稳与矜持全然不见,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什么尊卑:“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要死了,你为什么要死了?”   “本尊中了毒。”   谢微楼伸出手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轻轻叹了口气:“大概就是在当年剿灭巫族的时候,没有解药的那种。”   他语气越是平淡,叶光霁的面上越是凝重,他的嗓子仿若被火灼般沙哑:“你中了毒,你为什么不早说?”   “素祁知道这件事,可是她治不好。连她都治不好,说明这毒根本无解。”   谢微楼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眼中一寒:“所以趁着现在本尊还能动,本尊会去找盛无极,然后,杀了他。”   叶光霁闻言更觉不可思议:“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你把枢玉带回灵境山,为他化形,又传授他剑法。就是为了等你死后,让他吞噬你的修为?”   谢微楼蹙眉:“那难不成要放任本尊这颗天下独一无二的内丹就此消散?”   叶光霁瞪着他。他此刻想说的话太多,全部在喉咙里堵成一团,以至于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最后,他声音嘶哑地开口:“不可能,我绝不让你独自去杀盛无极,其他人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   “所以呢?”   谢微楼不解地问道:“除了本尊,这里还有谁是他的对手?你们去了,只会给他送人头。”   叶光霁深吸一口气,猝然闭上眼:“我现在去召集其他的阁主,我们坐下来仔细商量...”   “来不及了。”   谢微楼放下手,望向高悬的血月:“盛无极已逃出伏魔塔。不过他在塔里苟延残喘百年,又没了魔身,当下正是彻底除掉他的绝佳时机。”   “那好。”叶光霁斩钉截铁,“我跟你一起去。”   谢微楼面上一沉:“不行,你必须留在这里,你若是离开了,这里的弟子怎么办?”   叶光霁哑口无言。   谢微楼看着他,再次轻叹一声:“我说的三件事,千万牢记,尤其是第三件事,最为重要。”   顿了顿,他看向面色难看的叶光霁,有些僵硬且别扭地开口:“可以吗,师兄?”   这是叶光霁认识谢微楼几百年来,头一回听到谢微楼叫他师兄。   叶光霁沉着脸,一声不吭。   而就在这时,脚下结界之外的魔兽再次朝结界发起进攻,弟子糟乱的呼声乱成一片。   叶光霁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避开谢微楼的眼睛,长剑铿然出鞘,身形如电扎入下方兽潮,血雾瞬间飞溅而起。   “你最好...活着回来。”   谢微楼嘴角微扬:“放心。”   他雪色的衣袖垂落,化作一片雪色,身形也消失在原地。   “我是你们的尊上,我会保护你们到最后一刻。” 第63章   枢玉面朝下趴在月华殿冰冷的地面上, 身上的禁制犹如千斤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背之上。   他费力地半睁着眼,身体各处密密麻麻的伤口传来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 可这并未带给他丝毫慰藉。   因为胸腔深处,仿若被狠狠剜下一块肉, 一种深入骨髓, 痛彻心扉的疼, 让他几近窒息。   整个月华殿被静谧笼罩,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枢玉能无比清晰又麻木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染血的发丝和铺落在地的衣摆融为一体,他艰难地喘息着,手指颤抖地按住地面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   然而稍微一动,那道压在他脊背上的禁制便越发沉重, 他有些脱力地粗重喘息着,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而就在这时, 整个月华殿忽然一颤。   枢玉猝然睁开眼,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冰冷的地面正微微颤动, 起初只是如微风拂过湖面,转瞬之间变得愈发剧烈。   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强大力量在极为遥远的地方轰然爆开, 向四周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扩散。威力之大, 甚至连远在此处的月华殿都被余波狠狠撼动。   枢玉的心跳仿佛停滞一瞬,紧接着一种无法忽视的不安快速漫上他的心头。   这余波, 正是从伏魔塔的方向传来的。   感受那股莫名力量带来的威胁,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   与此同时身下的法阵瞬间亮了起来, 压在他脊背上的禁制愈发沉重。   枢玉紧咬牙关,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嘴唇碎裂, 丝丝鲜血沿着嘴角滑落。   他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调动丹府深处被重重压制的力量,骨骼不断发出可怖的呻吟,肌肉在禁制的压制下不断被撕裂再愈,血液顺着伤口浸透一袭玄衣。   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再度被撕扯开来,原本就附着在伤口处,丝丝缕缕的魔气更快地融入他的灵脉。   灵脉中的仙力察觉到魔气侵入,在灵脉里沸腾起来。   直到那缕缕魔气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逐渐融入灵脉,化为灵脉里一股全新的的力量,与仙力交织共生。   有了这股力量的涌入,脊背上的禁制终于发出一声哀鸣,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枢玉向前无法控制地跪倒在地。   他的喉咙剧痛难忍,鲜血顺着唇角涌出,紧接着一阵极致沙哑的咳嗽声从他的喉咙间溢出。   枢玉猛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喉咙。   他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再次尝试着开口,于是粗重沙哑的声音再次从自己的喉咙里传出。   随着这个音节,掌心下的喉结缓缓而动,他漆黑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顾不得震惊自己可以发声的喜悦,放下手咬着牙从地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冲出月华殿。   刚一出门,便觉脸颊上蓦地一凉,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抹,只见指尖沾上一抹温热的红。   他抬头朝天空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被血色彻底笼罩的灵境山上空,浓稠的血丝仿若细密的雨丝直直坠下,落在早已被鲜血浸染得殷红的土地上。   这些血丝一触碰到地面,竟瞬间生根发芽,长成一株株娇艳欲滴的血蔷薇。   而那些血雨落在露在外面的皮肤时,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眨眼间便露出森森白骨。   周身的护体灵气在这如注的血雨下,竟好似薄纸一般瞬间被侵蚀。   枢玉踉跄着走下山,四周满目疮痍,曾经繁茂葱郁的草木如今尽数被腐化,不时能瞧见倒在血泊之中,了无生息的灵境山弟子。   这些,都是因为他...   灵境山山门前的广场上,无数身形各异,周身魔气翻涌的魔物正疯狂地从破碎的结界汹涌而入。   他们几乎在涌入的瞬间,千百道剑光骤雨般倾泻而下,魔物们瞬间发出凄厉惨叫,身躯被炸成一团团血雾。   然而后来的的魔物毫无畏惧,立刻踏着同伴的尸身涌了进来。   身侧,一名灵境山弟子满脸惊恐与绝望,手中长剑愈发凌乱:“太多了!这些魔物太多了!根本杀不完!”   “想办法将他们引到一起,设阵诛杀!”   “没有用的,他们肯定是被什么人召来的——你看,它们都朝着伏魔塔的方向去!”   有人高声提醒,枢玉循声望去。   只见魔物压根不在意攻击,几乎都是不管不顾地朝着伏魔塔的方向奔涌,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它们。   伏魔塔...   枢玉手指攥入掌心。   他手中没有剑,只能堪堪避开周围扑过来的魔物。   在他不远处,一只体型足有两人高的魔物刚刚咬断了一个灵境山弟子的脖子。   下一刻,它猛地转过头盯着枢玉,随后嘶吼一声,带着腥风朝他猛扑过来。   枢玉侧身一闪,险险避过这一击。可那魔物一击未中竟不依不饶,再次继续朝他扑来。   一道剑光在枢玉眼前猛地闪过。   伴随着“噗呲”一声响,原本凶悍无比的魔物顿时凄厉地哀嚎起来,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紧接着便从中间断成两截,污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四周。   枢玉抬眼望去,只见褚凌一袭剑阁弟子标志性的白衣,手中稳稳持剑。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腰间空空如也的枢玉,满是疑惑地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凌霄呢?”   枢玉狠狠地将喉咙里翻涌而上的血气咽了下去,此刻他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必须将身体给主人...只有主人活下来,才能将这些魔物彻底消除。   枢玉嘴唇艰难地张了张,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发出几乎听不出是人的沙哑声音。   他咬着牙关,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吃力:“我要...去...伏...伏魔...塔...”   褚凌一惊,不可思议道:“你会说话了?”   然而此刻枢玉没法跟他解释,他脚下是横七竖八的残肢断臂,每踩一步都溅起一滩黏稠的血水。   他跌跌撞撞地踩着魔物的尸体朝着伏魔塔的方向走。   褚凌蹙眉拉住他的胳膊:“现在到处都是魔物,你这幅样子要去哪里?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让灵枢阁弟子给你看伤。”   说着,就欲拉着枢玉转身。   然而枢玉用力摇了摇头,漆黑的眸子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定在伏魔塔上方血雾翻滚的天空上:“我...必..须去...有很...很重要的...事...”   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一丝元气。   褚凌又接连劝了几句,可他执拗地始终不肯松口。   褚凌无奈,打量着枢玉这满身血污,伤痕累累的模样,又回头忧心忡忡地瞅了瞅正与魔物奋力拼杀的同门。   短暂犹豫之后,他紧了紧手中的剑,而后伸出手扶住枢玉:“算了,我送你过去。”   仙剑携着两个人飞上半空,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枢玉低垂双眸,入目之处的土地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红得刺目,仿若修罗炼狱。   而两人离伏魔塔越近,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怖压迫感越发浓重,好似要将人的灵魂都攥紧碾碎。   果不其然,褚凌察觉到了异样。   他脚下的仙剑更是像是受到了某种强大力量的压迫,不受控制地悬停在空中。   褚凌圆睁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被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魔气笼罩的伏魔塔,声音都因恐惧与震惊而有些沙哑:   “这里,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浓重的魔气?”   枢玉剧烈咳嗽着,他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忍受着这股来自心神深处的激荡,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不要...过...去了...”   说罢,他便纵身一跃,从仙剑上直直跃下。   就在他身体刚刚触及地面的瞬间,眼前骤然亮起一阵刺目至极,仿若能灼瞎人眼的剧烈白光。   下一刻,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能量从伏魔塔的方向汹涌荡开,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瞬间便将他和半空中的褚凌狠狠抛飞出去。   两人如断了线的风筝,径直被撞到几里外的地方。   片刻之后,两人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褚凌灰头土脸,往日的仪态荡然无存,他满脸震惊地盯着伏魔塔的上空,一时回不过神来。   伏魔塔上空方才还浓重得化不开的魔气,在那股几乎能将山峦夷为平地的巨大能量下,竟眨眼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伏魔塔依旧伫立在无还崖边。   只是此刻,塔身之上突兀地裂开一条巨大无比的缝隙,里面隐隐约约透着妖冶的血色,浓重魔气翻滚涌动着,源源不断自裂缝间汹涌而出——   全都是被镇压在此千百年的,十恶不赦的魔族。   然而这些魔族刚从伏魔塔逃窜出来,就被一股更加可怖的神秘力量瞬间湮灭,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此时,伏魔塔上方诡异地升起了两轮月亮,一轮是清冷皎洁的皓月,一轮是散发着邪异的血月。   月光之下两道人影。   一个凌空悬在皓月之下,周身被银白光芒环绕;另一个负手稳稳立在塔尖,浑身被赤红光芒笼罩。   二者遥遥相对,似两颗遥挂天际的星辰。   伏魔塔上方的天空也被这一白一红的光芒泾渭分明地分割成两半。   东边一片依旧是银月下的清辉之色,而另一半则被西边天际那血月的猩红色光芒笼罩,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就在这片血月照耀的土地上,无数荼靡的血蔷薇自伏魔塔下,遍地堆积的血肉中疯狂生长,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结界束缚,始终不敢越过那银色的界限。   褚凌惊得嘴巴大张几乎脱臼,整个人怔愣在原地,心神还沉浸在方才那如同两颗星辰剧烈撞击而迸发的可怖力量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   谢微楼面沉如水,衣摆处已被鲜血浸透,垂眸注视着伏魔塔顶的身影。   立在塔顶的人,红发如同燃烧在暗夜的烈焰,一双眼眸犹如被最浓稠的鲜血染红,倒映着天边那两轮诡谲的月亮。   在他脚下,辛岚几近扭曲的尸体像一团焦炭,眉间还带着一道夺目刺眼的,代表堕魔的红痕。   他不知道盛无极施展了什么手段引诱了辛岚,竟能让他心甘情愿助其打开护山结界,从而引得魔物大举入侵。   不过事已至此,这些都不重要了。   盛无极周身魔气翻涌,一道剑痕从额头贯穿至下颚,将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孔衬托的更加邪魅。   他修长手指在半空中虚握。   刹那间,几只从伏魔塔缝隙间逃出的魔物,身不由己地被他吸进身体,他脸上的剑痕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他抬起手凝视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轻轻“啧”了一声:“没想到本座吞噬了如此多的魔魂,却依旧杀不了你。”   谢微楼手中的凌霄幽蓝色的光芒丝毫不减。   他面上无波无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在方才的交手中已然被魔气侵蚀。   此刻他勉强将翻涌的血气压制住,才不至于让血气溢出来。   他本就是服下秘药,强行将内丹里的灵力尽数释放出来,这才营造出自己依旧灵力充沛的假象。   若是迟迟解决不掉盛无极,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发现端倪。   而更可怕的是,随着他强行调度灵力,一直蛰伏在心脏深处的“浮生”与“忘尘”再次苏醒,开始啃噬他的仙体。   很显然,对面的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摆出这般不急不缓的姿态,像是笃定谢微楼迟早会被体内毒素拖垮。   一旦谢微楼先一步倒下,那么伏魔塔中的魔物没了束缚,便会倾巢出动。没有结界庇护的灵境山,将在瞬息间沦为魔族的餐板。   不过虽然此刻他毒发在即,但料想盛无极也好不到哪去。   他没有魔身,此刻不过是借助辛岚残存的元神当作养料,才得以短暂地以实体显形。   一旦辛岚的元神彻底散去,盛无极没了依附,自己再封死他的全部退路,到时他自然会灰飞烟灭。   可就是不知,到底是他先死,还是自己先死。   谢微楼的五指缓缓收拢,杀意如实质化的霜寒,朝着四周弥漫开来。   凌霄察觉到主人无声的杀意,幽蓝色的光芒越发明亮冷冽,像是在回应谢微楼:   它已经准备好了。 第64章   月光无声地自头顶上方的天空骤然亮起。一刹那, 天地间月光尽数被谢微楼手中的神兵吸入。   盛无极血色的瞳孔微缩,眼底瞬间燃起兴奋至极的色泽,嘴角也缓缓勾起一抹残忍嗜血的笑意。   他记得这一剑。   百年前, 同样是这样一个皓月高悬,银辉遍地的夜晚。   他如入无人之境, 一脚踏上灵境山的土地, 将那群妄图阻拦他的仙门修士杀的哭爹喊娘, 片甲不留。   灵境山最德高望重的长老的头颅怒目圆睁, 被他随意地踩在脚下,鲜血汩汩从断裂的脖颈处喷涌而出,迅速将附近的地面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   他手中染血的血魔刀随意一扬,几个仙门修士甚至来不及发出呼喊,头颅便已飞落。   紧跟在他身后的狰狞魔兽迫不及待地张开血盆大口, 将那些残躯囫囵吞入腹中。   血蔷薇顺着刀身上滑落的血滴,在他脚下开得越发荼靡绚烂, 妖冶至极。   就在他正要踏入山门的前一刻,一个人影忽然凭空出现, 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的尸山血海之中。   盛无极漫不经心地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容年轻的陌生修士。   一身毫无装饰的白衣, 手中持着一把不知名的剑, 成了这漫天猩红中唯一的白。   他只当是哪个被吓破了胆,慌不择路跑出来的小弟子。   身后的魔兽察觉到主人的轻蔑, 兴奋地低吼起来。   盛无极轻轻一扬手中的血刃。   像之前屠杀了几千几百个仙门修士一样,想削断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的脖子, 将他的身体化作魔兽的饲料。   可就在他抬手的瞬间,天地陡然暗了一瞬。   紧接着,他感受到一股仿若能穿透灵魂的刺骨剑意。   便是这道剑意, 眨眼间便将他身后那些凶悍的魔兽化为齑粉,将他手中那把无坚不摧的血魔刀从中截断,余力顺着腕骨而上,直接把他的手臂炸得粉碎。   魔尊的魔身有着令人胆寒的自愈能力,哪怕遭受再重的创伤,只需瞬息之间就能恢复如初。   可那一剑之下,他的魔身甚至没来得及自愈,就已经彻底碎裂。   等到他回过神来,丹府之中支撑他魔力根基的魔核,已经被迫直面这可怖的一剑。   此时此刻,盛无极血红色的眼中倒映着那道月光,浑身上下的肌肉骨骼因为过于兴奋而战栗不止。   时隔几百年,他终于要再一次面对这一剑。   伏魔塔下,血蔷薇肆意疯长,娇艳到近乎妖冶的花朵开得越发荼靡。   层层叠叠的花瓣肆意舒展,花心之间生出一只只布满血丝的血红色眼球,齐齐向上抬起。   随着盛无极的视线一起,无声地注视着月下的一袭白衣。   下一刻,整个天地都仿佛黯淡了一瞬。   月光仿若汹银色怒潮,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瞬间席卷了这片土地,将血色长夜照的如同白昼。   伏魔塔中疯狂逃窜的魔物,在一刹那尽数湮灭。   山门前正在奋战的人群,被这如同白昼的光刺的几乎睁不开眼,结界外隐匿在黑雾之中的传送阵,在这股磅礴力量的冲击下,悄无声息地化为了乌有。   然而就在那剑光即将彻底地荡平魔气的时候,蛰伏在谢微楼心脏里的“浮生”与“忘尘”两种毒素同时发作,他的手无法控制地一抖。   紧接着眼前一黑,喉咙里血气不受控制地疯狂翻涌。   银色的剑气瞬间消散,漫天尘光无声渐落。   他重重落在满地血蔷薇之上,一丝殷红血线缓缓从唇角溢出,滴落在脚下的蔷薇花瓣上。   他抬起眼眸,原本傲立在伏魔塔顶的盛无极已然没了踪影,唯有一截脚踝孤零零地落在塔下,断面被烧的焦黑彻底。   然而当谢微楼的目光落在他那截仅剩的脚踝上时,心里微微一沉。   盛无极浑身化作血沫,看起来已经连灰都没剩下。   然而仅存的那截脚踝上,筋骨血肉毫无遮拦地袒露在外,还好似有了自主意识般,诡异地在空气中扭动延伸。   带着腥气的风吹拂而过,簇拥着脚踝的数千数万朵血蔷薇竟是在一瞬间全部枯萎。   花心中的眼球迅速干瘪下去,血红的花汁顺着那些血管一般的花茎与根系,汩汩地朝着那截脚踝奔涌而入。   下肢,躯干,上肢,脖颈,最后融合是一个完整的头颅。眨眼间,便完好如初地重塑出他的身躯。   盛无极的身体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迅速再生。   谢微楼看着这一幕,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正如他所料,今时不同往日,几百年前他尚有能力在瞬间将盛无极的魔核湮灭。   可如今,只要他没法毁掉盛无极的魔核,对方的身体就会借助周遭的魔气,永无休止地重生。   就在这片刻,盛无极那具近乎完美的身躯被成片的血色蔷薇簇拥着。   那些花朵细长的花茎像是蛇一般弯曲着朝向谢微楼,上万只血红的眼球从花瓣间探出,直直逼视着他。   盛无极抬起手,一朵血蔷薇兀自缠绕在他的指尖。   他有点遗憾地叹气:“这一剑,可比上一次差的远了。”   他微微抬眼,赤色目光锁住站在清冷月光下的那道白色身影。   即便此刻那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但是他知道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瑶光在他身体中留下的两种毒,会慢慢折磨死他。   果不其然。   下一刻,那抹在月色下的白色身影忽然晃了晃。   紧接着,他膝盖一弯无声无息地半跪在地,手中幽蓝色的凌霄长剑“铛”的一声重重撑住地面,勉强稳住身形。   脚下那些血色蔷薇好似看到猎物的毒蛇,眨眼间便缠上了他的身躯。   花茎一圈圈勒紧,尖锐的刺扎入肌肤,鲜血汩汩渗出,染红了洁白的衣衫。   盛无极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癫狂的残忍。   他缓缓抬起指尖,那朵原本含苞待放的蔷薇花瞬间绽开,露出的花心。   花瓣之间簇拥着的,不再是可怖的眼球,而是一颗兀自跳动的心脏。   这颗“心脏”,连接的正是谢微楼胸腔里那颗。   此刻,只要他轻轻攥紧掌心,伴随着花心破碎,谢微楼那颗鲜活的心脏,也会被一同捏碎。   他血红色的眼睛注视着这颗同样血红色的心脏,眼中的兴奋几近沸腾,仇恨与快意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百年前的那场溃败,犹如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啃噬着魔族的骄傲与自尊。   而如今,他只需轻轻一握,就能把百年来加诸己身的耻辱加倍奉还,过往的一切,都将在这一瞬彻底烟消云散。   然而在盛无极即将收紧手指的刹那,他忽然停住了。   他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已然被蔷薇花藤层层包裹住的人。   此刻对方低垂着头,长发凌乱地散落,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那身染血的白衣,被无数血红色的花藤束缚着。   盛无极心念一转。   就这样直接取了他的性命,未免太不过瘾,完全不足以平息百年来积压的恨意。   他应该将此人带回魔界,玩够了以后,在万千魔众狂热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折磨他。   碾碎他的骨骼,剃光他的血肉,剥下他的皮做旗,听着他惨叫,求饶,将他的骄傲一寸寸碾碎,直至他的生机彻底断绝。   唯有如此,才算得上是真正彻彻底底地一雪前耻,让三界都看清,与魔族为敌的下场。   就在他手指迟疑的片刻,原本呼啸不停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盛无极抬起脚,朝着半跪在地的谢微楼走过去。   然而,就在他的脚刚刚触及地面的刹那,一股浓稠到近乎实质的血气,毫无征兆地从四周弥漫开来,眨眼间,便将这片区域笼罩在一片血雾之中。   盛无极血色的瞳孔骤缩。   只见以他们为中心,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悄无声息地从地面缓缓升起。   法阵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雾气翻涌扭动,仿若狰狞的魔影,光是看上一眼,就能察觉出其中透着的邪性,绝不可能出自仙门之手。   盛无极一愣:难不成还有其他人也想趁此机会对谢微楼下杀手?   念头一起,他立刻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这片区域除了自己和奄奄一息的谢微楼,还有别的什么人影。   然而那法阵却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升腾而起,将两人环在中间。   盛无极的目光顺着法阵边缘的一条光线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半跪着的谢微楼身上。   只见源源不断的血液,正顺着他腕上的伤口潺潺流出,滴落在地上,而后不断地朝着法阵汇聚而去。   盛无极脸色越发难看,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什么阵法。   九方诛天阵。   魔族千百年来,最诡异最可怕的阵法。   因为此阵启动条件极为苛刻,必须由化神期的修士以自身血液为引,将内丹和魂魄一起献祭,抱着和敌手同归于尽的决心,法阵才能成型。   而一旦法阵成型,便会在瞬息之间击杀阵内一切活着的生灵,不管是仙还是魔,都逃不过这灭顶之灾。   为了今日,他暗中蛊惑辛岚,一点点侵蚀他的心智,让他心甘情愿开启结界,又利用仙门修士的元神化出血肉,费尽心机才冲破镇压重见天日。   他是打算卷土重来,让整个仙门付出惨痛代价,而不是刚逃出伏魔塔就去死。   盛无极的脸色瞬间阴沉至极:“你不是仙尊吗,竟然还修魔族的法门?”   只见方才还垂着头的人,一点点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依旧澄澈而清明,只是那张面庞因失血过多,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可偏生是这样一副模样,双眸中迸射出的光芒,却让盛无极心底发寒。   那双眸子深处的决绝浓烈得化不开,决绝之下还藏着一丝比起盛无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癫狂。   谢微楼扯起嘴角,冷笑一声:“我管它是仙是魔,能杀掉你就行。”   接着他微微仰头盯着盛无极,薄唇微启,字字清晰:   “今天你和我,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第65章   头顶的苍穹好似一张不断收拢的巨网, 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越压越低。   脚下那巨大的圆形法阵,轮廓愈发清晰。   丝丝缕缕的黑雾如灵动的蛇般缓缓升腾而起,相互缠绕交织, 逐渐汇聚成一片浓稠的黑色雾气,向着四周蔓延开来。   一种难以名状的威胁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盛无极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谢微楼从一开始, 就没给他, 也没给自己留下任何活路。   此刻那袭白衣被扭曲的血蔷薇紧紧缠绕着。   鲜血不断从伤口之间滚落, 血蔷薇在这血液中的馥郁香气下,花心中一颗颗诡异的眼球愈发红艳。   盛无极面色阴沉,他的五指骤然发力,藏于花苞之中的心脏,瞬间破裂开。   一时间, 鲜血好似溃堤的洪流从他指缝间汹涌洒落。   同一时刻,谢微楼的身躯猛地一阵剧烈颤抖, 大量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溢出,眨眼间便将那身如雪的仙袍染得猩红。   随着心脏的碎裂, 丹府中的元神疯狂涌动着,尝试修复他破损的身体。然而却在“浮生”和“忘尘”的双重阻碍下, 根本无济于事。   谢微楼面色如纸, 嘴唇毫无血色,身体上每一处伤口都在无情吞噬着他的体力与生命。   可偏偏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一般, 指下的动作不仅没有减慢,反而更加迅速。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片刻间, 巨大的圆形法阵已经一圈接着一圈盘旋着拔地而起,眨眼间便已结成五层。   盛无极望着那不断攀升的法阵,心中一寒。   他心知肚明, 一旦九层法阵全部成型,他们两个的身躯与魂魄都将在转瞬之间被抹杀,消散于这天地之间不留丝毫痕迹。   可盛无极怎么也想不到,谢微楼竟癫狂至此,铁了心要拉着他共赴黄泉。   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分明一统三界,将所有人踩在脚下仅有一步之遥。谢微楼不打算活,可他不能死在这。   盛无极那双妖冶的血色双瞳猛地一沉。   刹那间,脚下那万千繁茂的血蔷薇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瞬间同时萎谢凋零,艳红的花瓣如雪般簌簌飘落。   与此同时,那些顶端尖锐如利刃的花藤,纷纷对准了谢微楼残破不堪的身体。   盛无极双眼满是寒意,死死盯着被血蔷薇缠得动弹不得,半死不活的人:“住手。”   席地而坐的人,一尘不染的白衣此刻已被鲜血浸得辨不出原本颜色。   闻言,他慢慢抬起眼:“你在想什么。”   待看到盛无极那阴沉得能滴出墨的脸色,谢微楼开心地扬起唇角,逸出一声轻笑,语气轻快道:   “说了杀你就是杀你。”   话音刚落,蔷薇花藤猛地穿透他的身体。   谢微楼的身体本能地轻轻一颤,面庞瞬间又失了几分血色,可嘴角那抹笑容却分毫不减。   九方诛天阵的第七层迅速环绕成型。   刹那间,一股仿若来自九幽炼狱的威压,从头顶苍穹直直朝着法阵中的两人碾压而下。   周围的空气被这股力量挤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声。   盛无极周身的血液受这股力量影响,不受控制地翻涌沸腾。   他目光扫向对面的谢微楼,此刻对方身负重伤,所承受的痛楚必定比自己多出几倍。   可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始终神色淡淡,可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刻在骨子里的高傲,让盛无极莫名火起。   头顶上的苍穹越压越低,原本浩渺无垠的天空只剩逼仄压抑,那股灭世般的力量如实质化的风暴,在法阵上空盘旋。   不能在这里跟他耗下去了。   盛无极猛地伸出手,五指如钩,狠狠撕破自己的胸膛。坚韧的皮肉瞬间被撕裂,鲜血喷涌而出。   下一刻,他竟全然不顾钻心剧痛,生生将胸腔里那颗好不容易才结成的魔心,硬生生掏了出来。   一直神色淡然的谢微楼,此刻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细微变化。   还没等他有更多反应,盛无极右手狠狠一攥,伴随着一声令人胆寒的挤压声,那颗魔心就在他掌心碎成了齑粉。   他体内原本不断流动的血液,也在这一刻瞬间静止凝固。   下一刻,万千血滴流向骤变。   它们不再缓慢地沿着身体中的血管流动,而是好似得到了某种召唤,猛地发力,在瞬息间冲破血管的束缚。   血滴蛮横地撕裂着盛无极的肌肉、撞断筋骨,争先恐后地从皮肤表面喷射而出。   转瞬之间,盛无极的身体竟化作九万六千滴血滴。   这些血滴如密集的血色箭雨,顺着法阵还未彻底封闭成形的缝隙,迅猛地迸散而去。   谢微楼的眸中微微一动。   这种近乎自残的法门,放眼三界,也只有这不择手段的魔头才敢修炼。   表面上看是在自杀,实际上盛无极的元神就化在这九万六千滴鲜血之中。   只要这其中任何一滴逃出正在合拢的法阵,他便能寻得一个新的肉身,再度存活于世。   ...   九成的血滴撞上诛天阵,瞬间就灰飞烟灭。   然而余下的那一成,却借着诛天阵尚未严丝合缝的间隙,硬生生逃了出去。   盛无极的元神隐匿在那片血雾之中,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庆幸逃出九方诛天阵,身后忽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一道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光。   那光芒好似裹挟着寒月深处极致的孤冷。   盛无极下意识朝身后一瞥。   就在那灼目白光的间隙之中,他瞧见原本瘫倒在地,奄奄一息的白衣人竟不知何时站直了身躯。   那些先前将他缠得密不透风的万千花藤,此刻化为一片虚无。   而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满地尘埃里,双眸仿若寒星,目光直直穿透层层血雾,精准无误地锁定盛无极的元神所在之处。   盛无极心里顿时一沉。   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布局的杀局。   九方诸天阵不过是一个幌子,甚至刚才谢微楼看似不堪至极的那一剑,同样也是伪装。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逼得自己化身万千血滴,无瑕顾忌他的时候,再给自己致命一击。   他刚刚想明白这一点,刹那间,天地间轰然爆发出一阵震彻九霄的巨响。   声浪排山倒海般向四周扩散,震得山川颤抖,江河倒流,头顶原本静谧的云海,此刻汹涌翻腾着,以磅礴之势朝下坠落,好似天幕崩塌。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地间的尘埃落定后,谢微楼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   他安静地看着那片浓稠的血雾一点一点地变薄变淡,最终渐渐消散,彻底泯灭在空气之中,没留下一丝痕迹。   万千尘埃随着尚未完成的诛天阵缓缓飘落消散,一切都在慢慢归于平静。   谢微楼面无表情,他依旧盯着那片落定的尘土,每一次呼吸的时间都被无限拉长。   许久,血雾化为的尘埃一点点落在满地尘土之中,再没有身影从尘埃里蠕动着重生。   心中有什么紧绷的东西轻声断裂。   谢微楼的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倒。   凌霄跌落在尘埃里,剑身上的光芒也如残烛将熄,渐渐黯淡无光。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胸腔里的痛楚也在逐步加剧,身体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   剧痛如同汹涌潮水将他淹没,就连发声的力气都被从喉间抽走。   而头顶那片苍白的天空,在被黑暗渐渐侵蚀的瞳孔间,逐渐缩成一个小点,最终彻底化作一片浓稠无边的黑暗。   寒意从四肢百骸侵入骨髓,浑身的骨节也随之逐渐僵硬。   谢微楼再一次孤独地躺在黑暗里。   此刻五感尽失,他就像一个破败的人偶,安静地等着死亡来临的一刻。   在这无声的黑暗里,他忽然想,若是有什么人能再紧紧地拥抱他一下,那就好了。   恍惚间,好似真的有什么人环住了他逐渐冰冷僵硬的身躯,对方温暖的体温,丝丝缕缕地渗进他的躯干。   谢微楼睁着眼睛盯着满目黑暗。   残存的意识,让他能感觉到抱着他的人身体抖得厉害,连带着双臂也微微发颤。   谢微楼隐约之中,能听见对方喉咙里压抑的,沙哑的近似野兽般的嘶吼。   他抱着他的手愈发收紧,像是生怕一松手,自己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可此刻的谢微楼却满心煎熬。   他好想张开嘴,让这人赶紧拿剑刺穿自己的心脏,好让他快点从这无尽折磨中解脱出来。   脑海中的记忆,也随着体温一块儿慢慢消逝。   朦胧之中,有一阵奇异的,宛如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响传进耳中,紧接着是一声满是惊惶的惊呼。   只是此刻,谢微楼眼前依旧是浓重的墨色,五感尽失的他根本无从知晓那声音因何而起。   他的意识愈发混沌,即将被那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刻,有什么东西贴上他的胸腔。   就在那一刻,一股充满着生机的力量一点点渗入他的胸口。   胸腔里那颗被剧毒折磨了数百年,伤痕累累的心脏在这暖意的抚摸下竟渐渐温暖起来。   而深埋心底,折磨了他日日夜夜的剧痛,竟然在这股力量下,开始一点点消散。 第66章   谢微楼迷茫地看着眼前的黑暗。   伴随着注入胸口的奇异热度, 近乎汹涌的灵力也源源不断地朝着几乎已经破碎的心脏不断流去。   千疮百孔的心脏,在这份热度温柔的包裹下,原本无休无止的痛楚竟然一点点开始消散。   而随着每一丝疼痛的抽离, 都让谢微楼的身躯更加放松一些,意识也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谢微楼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意识回笼得极为迟缓, 以至于他的眼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混沌与迷茫。   可就在这一瞬, 他却察觉到环抱住自己的那双手抖得愈发剧烈, 直直传进他心底,莫名让人心头一揪。   谢微楼的视线,缓缓游移在眼前人的面庞上,最终定格在那双眼睛上。   那双眼眸修长舒展,眼尾微微上翘, 像是被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过一般,瞳仁浓郁漆黑, 恰似上等的松墨。   可是谢微楼不懂,为什么这么漂亮的眼睛, 看起来这么悲伤,这么痛苦。   他茫然地抬起手, 手指无力地划过眼前人的面颊, 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随后便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   攥着他手指的手微微发颤, 掌心滚烫的温度源源不断传至谢微楼指尖。   对方的目光愈发炽热,嘴唇嗫嚅着, 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哽咽在喉。   就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轻轻落在谢微楼的脸颊。   谢微楼迟缓地眨动双眼, 瞧见对方清晰的下颌线上,悬着一滴摇摇欲坠的血珠。   血珠在微光下折射出刺目的红,紧接着便脱力般直直坠落。   谢微楼的视线机械地移向血珠下落的方向。   他先是看到,对方身上那件玄色长袍已被血水彻底浸透,衣袍边缘洇出一层浅浅的猩红。   再然后,谢微楼的视线定在了他的胸口处。   一个狰狞可怖的巨大伤口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胸前,皮肉外翻,鲜血汩汩往外冒,还在源源不断地染红周边的衣衫。   白色的肋骨从中被硬生生折断,参差不齐的断茬在血水的浸泡下与模糊的血肉相互纠缠。   而他满是血迹的手掌中,稳稳握着一颗宛如琉璃般通透的心脏。   那颗宛如美玉化成的心脏,静静卧在青年满是血污的掌心,柔和的微光从内里隐隐透出,流转于每一寸肌理,美得惊心动魄。   此刻,即便脱离了身体,它依旧在青年的手里有力地跳动着。   仿若一道电光直直劈入混沌的脑海,谢微楼的记忆在那一瞬间突然恢复。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猛地在青年怀里剧烈挣扎起来,全然不顾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因动作再度撕裂。   然而对方的双臂死死地锢住他的身体。   谢微楼只能无助地眼睁睁瞧着那颗剔透如琉璃的心脏,缓缓化作一股至纯至净的灵力,一点一点没入自己破碎不堪的胸口。   “不...”   谢微楼用尽全力伸出手,五指颤抖着,拼了命想去把那颗心脏从自己身体里掏出来。   可抱着他的人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让他的挣扎全成了徒劳。   紧接着,未等谢微楼再有动作,对方突然低下头,吻上了谢微楼的唇。   磅礴的仙力在那一刻,从唇齿之间汹涌地朝谢微楼周身奔涌而去。   他浑身上下尽碎的灵脉在那一刻纷纷自愈,就连体内那颗破损的,即将消散的内丹也逐渐重生。   可谢微楼感受不到分毫喜悦,每一丝灵力融入身躯,他的心就跟着越寒一分。   他拼命地扭头想要避开对方的唇,然而对方吻得愈发深沉热烈,几乎要夺去他肺腑间所有空气。   那些磅礴浩瀚的灵力,也因此毫无遗漏,源源不断汇入他的体内。   谢微楼的身躯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枯木,在澎湃的灵力滋养下,正以惊人的速度复苏重生。   枯竭的丹府被重新填满,疲软的四肢也被注入了力量。   而与此同时,紧紧拥着他的那个人,身体正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变得冰冷。   等到指尖刚刚恢复些气力,谢微楼猛地挣脱出对方的怀抱,身体弹起重重落在浸满鲜血的土地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稍稍缓过劲来,便立马扭头朝身后看去。   此刻玄衣青年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面容似最苍白的纸,双臂依旧维持着环抱谢微楼的姿势。   此刻,他的头微微低垂,墨色的长发垂落在颊侧。   他就如同一尊上好的,完美的玉雕——如果忽略胸口那巨大狰狞的创口的话。   谢微楼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全然顾不得身体上不断开裂的伤口,猛地扑到青年面前,怔怔地看着他空落落的胸口,眼角像是被尖针狠狠刺中。   手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朝前方伸去,手指在空中虚晃,好似溺水之人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可现实却如同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无情地碾碎他所有的想象。   他的指尖距离那道骇人的伤口不过咫尺,却像是隔了天堑。   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无助地落在旁边一直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的褚凌身上。   褚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视线在谢微楼与枢玉之间来回游移,眼神里的惊恐怎么也藏不住。   大脑还沉浸在一连串超乎想象的冲击之中,一时半会儿根本回不过神。   过去短短半个时辰内见识到的事,令他此生难忘。   先是目睹了一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旷古烁今的决战,紧接着他看到一向战无不胜的尊上,如折翼之鸟跌落尘埃。   再接着,他看到自己一向淡漠的同门,双目赤红发疯般撕开自己的胸口,毫不犹豫地挖出自己的心脏。   褚凌已经分不清此时是现实还是做梦。   是梦吧...   前面几个都有可能发生,可是尊上怎么可能被枢玉扣在怀里亲?!!   他一定是在做梦!   褚凌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看着满身血污,目光定定望着自己的尊上,有些尴尬地开口:“尊,尊上...”   可下一刻,他瞳孔骤缩。   只见前一刻还半跪在地,周身颓然的人,双眸中的迷茫与无助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冷厉。   紧接着他猛地抬手,原本斜插在尘土中的凌霄,裹着凌厉劲风猛地疾飞回他手中。   几乎是同一瞬间,凌霄绽放出冰冷刺骨的剑光,瞬间便将褚凌的身体整个笼罩其中。   褚凌顿感浑身血液都好似凝固了一般,寒意从脚底直蹿上脑门,颤抖道:“尊,尊上,是我啊,我是褚...”   可就在下一刻,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滑过自己的发梢。   他茫然垂头看去,只见一滴血珠不知何时悬在自己垂在胸前的发梢上。   那血珠晶莹圆润,折射出妖异的红,好似一颗刚刚打磨好的红宝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血珠便忽然滚落了发梢,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   凌霄的寒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谢微楼此时的丹府的灵力,已然恢复了往日的五层。刹那间剑气纵横交错,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网,瞬间便封死了褚凌周遭所有的退路。   凌霄的剑身直直斩落,“锵”的一声巨响,幽蓝色的剑光瞬间被一团浓稠的赤红色血雾笼罩,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   血雾翻涌中,褚凌缓缓抬起低垂的头颅。   那乌黑发亮的双眸,此刻彻底被赤红色填满,宛如两团燃烧的业火,释放出令人胆寒的邪异。   他不紧不慢地抬起一条手臂挡在身前,紧接着一股雄浑劲道猛地将凌霄弹开。   “褚凌”姿态闲适,左手负于身后,几乎断裂的右手在空中虚甩几下,刚刚还只剩几丝皮肉勉强连着的右臂,眨眼间便完好如初,不见一丝伤痕。   而他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抹熟悉的,癫狂又邪魅的笑意。   谢微楼的目光犹如寒潭盯着眼前之人。   可就在下一刻,“褚凌”的身影却忽然从他的目光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谢微楼心中一寒,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涌上心头。   他迅速转过身,就见一身白衣的“褚凌”不知何时站在了跪在地上,了无生息的玄衣青年身边。   谢微楼的瞳孔微微一缩。   “褚凌”嘴角笑意更甚,他伸出满是血污的右手,朝着玄衣青年的后心处连拍三下。   刹那间,四周原本消失的无影无踪的魔气铺天盖地地化作汹涌澎湃的黑色洪流,源源不断地朝着玄衣青年冰冷的身躯灌注而去。   诸天的月光齐齐化作一道道凛冽的剑光刺向“褚凌”。   “褚凌”却仿若早有预料,身形轻盈一跃,在凌厉的剑气到来之前,猛地跃到半空。   他的面上挂着张狂肆意的大笑,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宛如血浸。   “谢微楼。”   属于男人低沉悦耳的嗓音在浓烈的血雾中响起。   “我们,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瞬间隐没在愈发浓重的血雾与魔气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谢微楼胸膛剧烈起伏,想也没想提剑便朝着“褚凌”身影消失的地方追去。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凄厉的嘶吼从身后猛然炸响,好似一把尖锐的锥子,直直刺入他的耳膜。   谢微楼心脏猛地一揪,慌乱无比地转过身。   就见原本无声地跪在地上的人,此刻周身已被浓稠到化不开的魔气彻底环绕,好似被拖入了黑暗深渊。   他体内原本的仙力已经尽数融入谢微楼体内,没了这股制衡,魔气仿若汹涌的潮水,毫无顾忌地疯狂灌进他的五脏六腑。   眨眼间,那空落落的胸口处,一颗由浓重魔气凝聚幻化成的心脏缓缓聚拢成型。   伴随着魔心的诞生,青年原本血肉模糊的胸口,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迅速愈合。   随后,他的身子微微一动,像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般,在周身环绕的黑雾下,缓缓挺直身躯。   在谢微楼的目光中,他慢慢抬起头。   黑雾之下,是一双幽深得如同万丈深渊的眼睛。 第67章   太过浓烈的魔气在那一瞬间刺痛了谢微楼的眼睛。   伏魔塔中, 那些被镇压上千年,积攒起无尽怨念与戾气的魔气,瞬间挣脱了束缚, 朝着塔下之人的身躯涌去。   塔下人周身的魔气愈发浓郁厚重,化作无穷无尽的墨色天幕。   如果是寻常人, 突然承受这般巨量的魔气, 肯定已经瞬间爆体而亡。   可谢微楼比谁都清楚, 沉潭玉身为三界唯一能同时驾驭仙气与魔气的宝物。   所以枢玉的丹府就仿若一个无底洞, 再多的魔气涌入,都能被他的丹府容纳。   谢微楼站在原地,面色愈发苍白,他眼睁睁看着浓重的魔气一层一层将其笼罩。   枢玉的瞳仁被丝丝缕缕的魔气浸染,直至最后整个眼白全然不见, 只剩无尽的沉墨色,透着令人胆寒的邪异。   那一瞬间, 伏魔塔前的魔气直冲九霄,搅得云海翻涌, 日月颠倒,山河动乱。   正当此时, 一道熟悉的传音突兀地在谢微楼耳畔响起, 瞬间将谢微楼从混乱思绪中拉回现实:   “山门外的魔兽就在刚刚突然全部逃走了……谢微楼……你还活着吗?”   谢微楼猛然缓过神,他想要立刻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双腿却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缚住,在原地难以移动分毫。   谢微楼心里一沉, 他立刻给叶光霁传音:“所有人都不许过来!都不要靠近伏魔塔!”   他疾声道:“立马派弟子去追...去追褚凌!”   传音另一边的叶光霁,还没有从谢微楼活着的喜讯中缓过神,听到他的后半句话明显愣了一下:“褚凌?”   紧接着, 他的声音拔高:“褚凌怎么了?”   谢微楼快速把事情说了一遍,沉声道:“盛无极把他带走了...你先别担心,盛无极需要一个肉身,暂时不会杀他...立刻派人去——”   话还没说完,谢微楼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猛地一缩,一阵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传音也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股寒意从他身后汹涌袭来,那股冷意仿若来自九幽地狱,令人后背发凉。   脚下的大地先是微微一颤,紧接着是第二下更为明显的震动。   谢微楼顿感双腿发软,浑身的力气似被瞬间抽干。   他强忍着不适,迅速转过头,只见那原本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然站了起来。   此时被黑雾笼罩的他,双眼已全然被黑色占据,不见一丝眼白,仿若两只无尽的黑洞,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周身环绕着的魔气肆意翻卷。   仅仅这片刻之间,伏魔塔内原本四处逃窜的魔气竟被他尽数吸纳,好似百川归海,毫无遗漏。   他在原地静静地伫立了片刻,随后缓缓转动脖颈,将脸慢慢转向在场唯一的活物身上。   谢微楼呼吸越发粗重。   他紧盯着枢玉,只见那张脸上方才所有的痛苦悲伤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的面上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无波,可往昔的面无表情下,藏着的是懵懂与未经世事。   而此刻,只剩下令人胆寒的死寂。   谢微楼全然不知道现在的枢玉还有没有自己的意识,也不知道他在被盛无极彻底魔化后,又会做些什么。   他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生怕稍一动作,便会导致什么更可怕的后果。   谢微楼双眼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他心知肚明,此刻的他绝对不是眼前人的对手,也根本没有足够的灵力压制他体内的魔气。   结果就在下一刻,浑身被魔气笼罩的青年缓缓抬起脚,朝着谢微楼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这一步落下的瞬间,整个地面剧烈震颤不止。   谢微楼猛地回过神来,硬生生挣脱了脚下的束缚,转身就跑。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然而他还没跑出几步,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魔气瞬间近在咫尺。   他只感觉后脑一凉,一股强大到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力量,在刹那间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谢微楼的双脚瞬间被迫离开了地面,整个人悬空而起。   脆弱修长的脖颈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攥在掌心,这只手像是一把坚固的铁钳,毫不留情地锁住他的咽喉。   紧接着,对方手指卡住他的下巴,胳膊微微向上一抬,轻而易举地将他整个人高高举了起来。   窒息感如潮水扑面而来,迅速淹没了谢微楼。   肺部好似被抽空了空气,他艰难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拼命去掰对方的手。   然而,那只手牢的像铁,冷得像冰。   对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双完全被黑色填满、不见丝毫眼白的双眼,直直地注视着谢微楼,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任何情感。   谢微楼心中一清二楚,眼前刚刚完成魔化转变的枢玉,迫切需要纯粹且充沛的灵力来稳固魔躯。   好巧不巧,在众多供他们选择的猎物中,仙力无疑是最合适的一个。   下一刻,谢微楼被狠狠掼向地面,后背与地面猛烈撞击,痛的他脑袋嗡嗡作响。   尚未回过神来,一道黑影便倾覆过来直接压在他身上,俯下身直接咬上他的颈侧。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谢微楼的身体本能地剧烈颤抖。   他奋力挣扎,可压制他的人对他的挣扎视若无睹,微微直起身,伸手将谢微楼的领口扯得更开。   伴随着布料被粗鲁地撕裂开的声音,谢微楼的脖颈锁骨以及半边肩膀,在对方眼下袒露无疑。   紧接着对方再度埋头,像是一只贪婪的饿兽,毫无顾忌地啜饮着从他伤口中涌出的鲜血。   谢微楼死死咬着下唇,齿间渗出血丝,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身上的人吸食的速度太快,不过短短片刻,他的眼前已然模糊不清。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自己会被他吃掉的!   他紧紧咬着牙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   他拼尽全力抽出被对方死死压住的胳膊,随后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压在自己身上人的后颈。   不出所料,对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动作顿了顿。   就在这片刻的喘息之机,谢微楼元神瞬间出窍,化作一道幽光,直冲向对方的眉心。   刹那间,一股钻心的刺痛从谢微楼的脑海深处迸发出来,他强忍着这剧痛,强行将自身仅剩的灵力注入对方的眉心之中。   他昔日将枢玉捏造出来的时候,曾经在他眉心的红痣下放了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在自己殒命之后,能够将全身修为毫无保留地渡给枢玉,让他顺理成章地接替自己,成为新一任仙尊。   却未曾想,如今在这万不得已之中,这颗“种子”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在对方被黑雾充斥的灵识之中,有一点霜雪般的纯白始终没有被黑暗吞没,在这满目黑暗里显得格外醒目。   谢微楼见状,毫不犹豫伸出手指轻点上那抹纯白。   下一刻,霜雪一般的白色光芒以磅礴之势瞬间席卷了整个灵识。   谢微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魂魄在这光芒中被不断拉扯,紧接着元神被打回躯干。   猛地睁开双眼,就见原本死死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此刻已然踉跄着站起身来,向后倒退了几步。   他的双眼依旧被浓重的墨色覆盖,可是动作俨然已经迟缓了许多,魔化的速度也减慢了几分。   谢微楼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无力地瘫坐在地。   身上那件历经诸多磨难已然破烂不堪的雪袍,此刻从右肩被彻底撕裂开,大片玉色的皮肤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里。   修长脖颈一侧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尚未干涸,顺着线条优美的颈线蜿蜒而下,在皮肤上勾勒出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殷红与玉白形成鲜明对比,触目惊心。   青年脚步踉跄,接连后退数步。   他伸出手扶住额头,体内的魔气似一头尚未填饱肚子的凶兽,没吸食到足量的仙血,正极度不满地疯狂翻涌,驱使着他去索取更多。   在魔气的操控下,青年再一次缓缓抬起头,眼眸中幽邃的黑色愈发浓郁,仿若无尽的深渊,其中翻滚着贪婪与渴望。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地上瘫坐着的谢微楼,眼神犹如盯上了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的狼,带着不加掩饰的掠夺之意。   谢微楼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唇。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和嘈杂声。   谢微楼心头一震。   他迅速回头,就见不少刚刚经历过恶斗的灵境山弟子正朝着这边走来,很显然是被这里冲天的魔气惊扰,赶来看看情况。   谢微楼立马高声道:“不要过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数十名灵境山弟子刚一瞧见被魔气笼罩的枢玉,瞬间毫不犹豫地祭出各自的法宝。   一时间,伏魔塔前光芒大放,各类灵器裹挟着呼啸风声,气势汹汹地朝着黑雾中心的青年劈头盖脸砸去。   然而这些疾飞而来的法器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壁垒,在距离枢玉几寸远的地方,猛地停滞不前。   紧接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这些平日里被锻造的坚不可摧的法器,竟迅速开始腐朽瓦解,须臾间纷纷化作灰烬,在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   黑雾之中,枢玉缓缓抬起右手。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魔气自他身后升腾而起,好似汹涌的黑色怒潮朝着那群灵境山弟子席卷而去,避无可避。   谢微楼见状,心脏都提到嗓子眼。   以这些弟子的修为,一旦被这浓郁的魔气沾染上身,转瞬之间就会被侵蚀得只剩一摊惨白的白骨。   谢微楼眼睁睁看着魔气扑向弟子们,心急如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要!”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看见这些弟子化为累累骸骨的惨烈画面。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那原本已经瞬间蔓延到众弟子头顶,眼看就要将众人吞噬的魔气,竟毫无征兆地停滞下来。   紧接着,这些魔气像是拥有自主意识的生灵一般,缓缓收缩,一点点退回青年身边那片黑雾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谢微楼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直至身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惊愕地抬起头,就见枢玉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正微微垂着头,用那双没有眼白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他。   谢微楼:“......”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下一刻他只感觉身体陡然一轻,整个人瞬间天旋地转,头朝下被对方毫不费力地扛在了肩上。   谢微楼:!!!   他艰难地抬起头,只见枢玉轻轻抬起左手,那原本在方才激荡中已濒临崩塌,摇摇欲坠的伏魔塔,瞬间被浓郁至极的魔力裹住。   魔力弥漫在塔身的破损之处,不过眨眼工夫,伏魔塔便恢复如初,重新稳稳地立在了地面上。   谢微楼还没有明白他想干什么,就见他抬起脚,径直朝伏魔塔走去。   谢微楼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光亮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周遭的景象迅速黯淡下去,直至最后彻底隐没在缓缓闭合的门后。   而就在伏魔塔的门闭合前一刻,他听到外面的弟子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激动地大吼:   “尊上被魔头抓进伏魔塔了!!!” 第68章   谢微楼感觉自己的一世英明, 以及好不容易维持百年的高冷孤傲,都随着这一句话彻底扫地!   偏偏那些弟子生怕后赶来的人听不到,吼得愈发大声, 谢微楼隔着门都能听到他们此起彼伏的声音。   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够了!   你们不要叫了!!   他强忍着颈侧和周身骨节发出的酸痛,勉强抬起头。   伏魔塔的大门已然完全紧闭, 像是一道屏障, 将他与外界的光明彻底隔绝。   他此刻身处在一片极致的黑暗里, 眼前没有一丝光亮, 哪怕将手举到眼前都看不清五指。   谢微楼的注意力,不得不从英明扫地,迅速转移到眼前的境况上。   他察觉到扛着自己的那只手,正以一种暧昧且令人不适的姿态,紧紧扣在自己的腰上。   对方的手指深深握着他的腰, 力度好似要将他的身形更牢固地掌控住。   谢微楼反应过来后登时觉得十分羞辱,大力挣扎起来。   扛着他的人感觉到他的挣扎, 十分不满地收紧手臂,将他往肩头扛了扛。   紧接着那只手从腰间离开, 向下握住他的腿根,指尖毫不避讳地深陷他大腿内侧的软肉。   谢微楼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不知道枢玉扛着他走了多久,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带到这里。   他只能沉默地等待着。   伏魔塔一共有二十七层, 地上九层高耸入云,地下十八层则深入黑暗的地底。   在方才的动荡之后, 伏魔塔地上几层的魔物不见一丝踪迹。   然而,地下镇压着的皆是穷凶极恶之徒, 每一个都拥有着令人胆寒的实力。   为了防止这些魔头逃脱,地下专门设有层层叠叠的法阵,将他们死死困在深渊之中。   谢微楼此刻如同瞎子一般什么都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 持续的颠簸感才停下。   对方停下脚步,接着伸出手将他重重扔在地面上。   经此一遭,谢微楼身上那可怜的仙袍早就破损不堪,先前更是被枢玉撕扯得七零八落,几乎无法蔽体。   他的肌肤毫无防备地贴上冰冷坚硬的石面。   瞬间,一股彻骨寒意从石面上汹涌传来,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肌肤因这寒意紧绷起来。   谢微楼抿了抿唇,艰难地从地上坐起身。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黑暗,耳边寂静无声,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都听不到。   但不用想也知道,玄衣青年一定是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用那两只被墨色充斥的眼睛对着自己。   谢微楼的十指小心翼翼摸索着冰冷粗糙的地面。   他屏住呼吸,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响,缓慢而艰难地朝着远离枢玉的方向,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身躯。   然而,就在他觉得已经挪开一些距离的时候,裸露在外面的脚踝,毫无征兆地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   谢微楼浑身一僵。   下一刻,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大力直直拖了回去。   紧接着,一具充满力量的身躯再一次覆了上来。与此同时,一只手蛮横地卡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将头侧过去,袒露出伤痕累累的脖颈。   紧接着,脖颈侧尚未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对方咬住,对方毫无怜惜地将他锢在身下,继续贪婪地吞食着他的鲜血。   谢微楼闭了闭眼,他明白了。   众所周知,魔族生来暴虐,嗜血,好战,善淫。   枢玉此刻的行径,就像是一只被本能驱使的野兽,因为方才被灵境山弟子打扰到“进食”,所以不满地将食物叼到自己的巢穴,继续享用。   好巧不巧的是,自己就是他叼回巢里的那块肉。   谢微楼体内的灵力本就所剩无几,如今更是雪上加霜。被大量吸食血液后,灵力已然锐减到不足原本的一成。   随着血液不断流逝,寒意正从四肢百骸中蔓延开来,他整个人都要被这股寒意冻结。   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被他弄死!   谢微楼抿着唇强忍着不适,伸出没被枢玉按住的那只手缓缓搭上对方的后背。   他的动作尽可能轻柔,似在安抚一只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猛兽,一下一下顺着毛一般摩挲着对方的后脊。   覆在他身上正贪婪吸食血液的人,动作顿了顿。   谢微楼见有效果,心中一喜。   他小心翼翼调动着自己的元神,不带丝毫敌意地试探着去贴近对方的元神。   对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虽然他依旧如护食的野兽一般,将猎物牢牢锢在身下,没有眼白的眼睛无声地紧紧注视着谢微楼。   可他却停下了继续吸食血液的动作,半抬起头。   谢微楼见状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全神贯注地调动元神,再次朝着对方的眉心小心翼翼地探入。   相比上一次,他刚一进去便被对方狠狠地打出来,这次倒是顺利许多。   就在元神融入对方眉心的瞬间,眼前景象骤变。   谢微楼再一次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待视野逐渐清晰,他已然来到了枢玉那被魔气深深笼罩的识海。   在识海之中元神不着寸缕,谢微楼赤着脚踩在浓郁的黑暗里,浓厚的魔气如滚滚乌云,在四周肆意翻涌。   他看着不远处,面朝着“种子”,跪在魔气之中,面朝着那颗“种子”垂着头的年轻人。   与枢玉面无表情的本体不同,此刻他识海之中的元神满是痛楚之色。   他身体剧烈颤抖地跪在地面上,每一下颤抖都像是承受着莫大的折磨。这副痛苦不堪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不忍。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   不经对方同意,就将自己的元神贸然进入他人的识海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只要对方心底泛起一丝杀意,他的元神连同本体就会被瞬间抹杀。   若非万不得已,谢微楼绝不会用这个办法。   好在周围的魔气虽然浓郁,可是并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   谢微楼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这才抬脚朝着跪在浓稠黑雾中的人一步步走去。   黑雾里的人,早已没了初入世间时那股懵懂青涩的少年模样。   如今,他的身躯修长,紧致肌肤下肌肉与骨骼勾勒出漂亮有力的线条。   身体的每一处线条都漂亮至极,带着一种别样的凌厉之美。   然而他此刻却全然被痛苦笼罩,仿佛在经历什么巨大的折磨,痛不欲生。   谢微楼一直走到他面前,青年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两道刺目的血痕从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眸中蜿蜒而下,划过脸颊,滴落在黑暗里,触目惊心。   谢微楼沉默地垂眸看着他。   青年此刻无助地仰头望向他,嘴唇微微颤抖,虽无法吐出只言片语,但谢微楼知道他正被难以忍受的痛苦啃噬,在这无声的识海里苦苦挣扎。   他叹了口气,接着在青年面前跪了下来,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身体。   两具毫无衣物遮蔽的躯体紧紧贴在了一起。   与枢玉本体那冰冷的触感不同,此刻这具躯体炽热滚烫,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灼人的热度。   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环抱,对面的身体猛然一僵。   紧接着,一双更为有力的臂膀猛地将谢微楼狠狠搂进怀中,那架势好似要把他整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对方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将头深深埋在他的颈侧,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   谢微楼没有挣扎,放任他紧紧抱住自己。   同时悄无声息地调动起元神中的力量,安抚着眼前这具痛苦的躯壳。   伴随着他的动作,面前“种子”里那如霜雪般清冷的气息,在他元神的驱使下,一点一点地在满是黑雾的识海中缓缓蔓延开来。   青年粗重的喘息逐渐平静,可他拥抱着谢微楼的力度却没有放松。   下一刻他将头从谢微楼颈间抬了起来,动作生硬地摸索着,用自己的唇去寻找他的唇。   谢微楼眉心紧紧一蹙。   他只负责将萦绕在他元神上的魔气散开让他恢复神智,可不包括其他服务!   然而此刻他想躲开根本来不及了。   枢玉好似一只没头没脑,莽撞冒失的小兽,动作生疏地顺着他的唇缝急切地探索,不顾一切地企图用舌尖撬开他紧闭的双唇,好吸食里面的仙气。   谢微楼:“……”   他真的好想一巴掌拍死他!   他咬着牙偏头闪躲试图躲开他的吻,然而感受到他的抗拒,枢玉动作愈发急迫起来。   他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杂乱无章地咬住他的唇瓣,眼眶下那两道还未干涸的湿润血痕,顺势沾染到谢微楼的面颊上,显得格外刺目。   谢微楼想要推开他的身体,可手一碰触他赤/裸的胸口,那滚烫的热度差点将他整个人瞬间融化。   谢微楼的牙关被自己咬的发酸,强忍着柔软的唇瓣被对方的牙齿无意识的磕碰到的疼痛。   枢玉努力了半天,也没能尝到他心心念念的仙气,终于可怜巴巴地停了下来。   他迷茫地抬起头,用那两只没有眼白的双眼委屈地看着眼前的人,接着两道血泪又从瞳孔之间缓缓流了下来。   谢微楼:“……”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别过眼,实在不想看这委屈巴巴的一张脸。   可对方就这样难过地眼巴巴望着他,一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拒绝的懵懂模样。   谢微楼此刻还被他牢牢锢住,逃也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面对着这张默默流着血泪的脸。   僵持片刻,对方轻轻抽了抽鼻子,愈发难过地垂下脑袋。   谢微楼:“……”   我上辈子是欠他的吧?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可紧咬的牙关却不自觉地微微松开,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了几分。   于是下一刻,感觉到他细微变化的人立刻抬起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可是不等谢微楼有反应,就已然凑了上来,吻住谢微楼的唇。   谢微楼沉着脸抿了抿唇,在他小心翼翼,试探着轻轻舔舐他的唇角的时候,终是于心不忍地微微张开嘴。   于是下一刻,对方灵巧的舌头便溜了进来,急切灵巧地纠缠上他的。   谢微楼被这过于迅速的动作震惊了。   他眉心微蹙,被对方托着后脑,身体僵硬地任由对方如饥似渴地啜饮着体内的灵力。   ……   谢微楼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依旧是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维持着面朝上平躺的姿势,只是头下的触感却有了明显不同。   身下已经不是冰冷刺骨的地面,取而代之的是他正靠着一团温暖炙热的东西上。   与此同时,垂落在身侧的发梢传来极为轻微的颤动,好似有人正将用指尖绕着他的发梢,带着些漫不经心,惬意地把玩着。   谢微楼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细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下一刻,发梢上传来的颤动停止了。   紧接着,一片柔和的光亮自他的眼前缓缓升起。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谢微楼的眼睛一阵刺痛,他不适地迅速闭上双眼。   几乎是同时,一只手及时挡在了他的额前,贴心地为他遮蔽光亮。   直至他慢慢适应了这光线,重新睁眼,那只手才缓缓移开。   谢微楼再次睁开双眸,视线逐渐清晰,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张脸。   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头正稳稳地枕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于地面随性地席地而坐,一袭玄色长袍自然垂落,袍摆在地面毫无拘束地肆意铺散,与如墨般未加束起的长发交融在一起,仿若一幅浑然天成的写意画。   他微微低垂着头,眉眼修长又利落,干净得不染纤尘。   眼眸黑白分明,瞳孔间的墨色浓郁得仿佛是最上等的千年松墨。   下颌线干净漂亮得近乎完美,线条流畅地从修长的颈侧蜿蜒而下,隐没于微微敞开的领口之中。   这是一张极度完美的脸,除了纯粹的黑与白,不见丝毫冗余杂色,似挂于高堂的顶级水墨,只需一眼便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此刻,他微微垂头,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看着自己的谢微楼面上。   谢微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   此刻他仿佛被细心地打理过,身上的血污已经通通不见了踪影,就连颈侧的伤口也已然愈合,皮肤光洁如初。   他整个人被裹在一件雪白色的软袍之中。   袍子的料子细腻柔滑,贴合着他身体的线条,衬得其身姿修长,宛如一尊被细心妥善安置的精美瓷器,散发着矜贵又清冷的气息。   眼见谢微楼的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青年并未气恼,喉咙间反而轻轻逸出一声笑。   那笑声低低浅浅,像是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的细碎涟漪,瞬间打破了这略显僵持的氛围。   便是这一笑,精致的五官瞬间鲜活起来,让人不禁联想到人间话本里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随后,他缓缓俯身,在谢微楼的眉间落下一吻,动作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花瓣。   他轻轻启唇,清晰悦耳的声音从喉咙间溢出:   “主人,好美。” 第69章   “......”   谢微楼微不可闻地蹙了下眉头。   眼前这人, 容貌依旧是熟悉的模样。   可周身散发的气息,举手投足间的神态,却好似脱胎换骨, 透着股说不出的不对劲。   于是谢微楼沉默着没有开口。   他不着痕迹地微微动了动手指,可一阵绵软无力感瞬间袭来, 此刻自己依旧虚弱得很, 连稍稍挪动手指都费劲。   方才在识海中的种种都历历在目。   元神状态下的感知比本体敏锐数十倍, 彼时的种种触感依旧鲜明。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舌尖微微发麻的酥痒, 唇齿间似乎还萦绕着对方幽香的气息与味道。   谢微楼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像是不堪重负,顺势就将目光从对面那人脸上匆匆移开。   就在这出神的片刻,几缕垂落的发丝再次被对方拾了起来,乌黑的发丝绕在修长的指尖, 被随意把玩着:   “主人在想什么?”   话落,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指轻轻搭上谢微楼的眉心, 像是要将那微蹙的褶皱抚平:   “眉头都蹙起来了。”   谢微楼顿时回过神,身体下意识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偏了偏头, 躲开了那只手指。   这完全出于本能的闪避动作,让对方唇角原本噙着的笑意瞬间淡去。   然而不过眨眼间, 那抹笑意又迅速爬上唇角, 好似方才的细微变化从未出现过。   谢微楼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压根没留意到对方神色的细微变化。   他暗自思忖, 虽说在识海中,他已经跟眼前的人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 但毕竟那时的枢玉没有意识,又被痛苦与魔气操控,整个人浑浑噩噩。   而他自己也是被逼至绝境, 实在想不出别的安抚法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谢微楼眉头不自觉又轻轻皱起。   如今自己体内灵力匮乏,虚弱得不堪一击。   至于枢玉——还不清楚他体内那股魔气是否已被压制住。   只是瞧他此刻清醒的模样……难道已经恢复神智了?   谢微楼抿了抿唇。   此刻这伏魔塔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算他没恢复神智,自己也只能依靠他。   谢微楼稍作犹豫后张了张口:“扶我起来。”   话音刚落,一股力道便稳稳托住了他的腰。   紧接着,他整个人被身后之人轻松捞起,后背直接靠在了对方的胸口上。   谢微楼:“……”   他是要坐起来,但不是要这种亲昵的坐法。   他用尽全力,艰难地想要避开对方的身体坐起身:“我自己能坐……”   然而,扣在他侧腰的那只手纹丝未动。   谢微楼感觉不到对方手指明显发力,可自己就是被困在对方的双臂间,丝毫挪动不得。   “主人身体这般虚弱,还是莫要乱动。”   悦耳的声音从脑后幽幽传来。   与此同时对方温热的气息也一并扑在敏感的耳廓上,谢微楼顿时觉得整条脊椎瞬间酥麻,连带着反驳的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主人尽管靠着,我不累的。”   ……不是,谁管你累不累啊?   谢微楼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勉强偏过头,试图躲开落在颈侧的温热鼻息。   此刻,他最关注的点并不在身后人的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了多久。   但是当下最要紧的,便是立刻去追盛无极。   那魔头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一旦让他逃脱,势必后患无穷。   此刻外面是何情形他完全不知,褚凌生死未卜,万万不能让其他人再受到伤害。   谢微楼低低咳嗽起来,嗓音也愈发沙哑,沉声道:“你没事了就好,快把伏魔塔的门打开。”   以往只要他下达指令,枢玉总会毫不犹豫即刻照做,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   可出乎意料的是,身后的人仿若未闻,动也没动半分。   “打开?”   身后的人手上依旧悠悠闲闲,继续把玩着他的发梢,还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侧,毫无顾忌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为什么要打开?”   谢微楼蹙眉,心急如焚:“你不打开,我怎么出去?”   “去”字的尾音未落,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打从初生起,不管是起初靠纸笔艰难交流,还是后来吸收了瑶光能力,可以在心里同他对话,枢玉对他都是言听计从,从未有过一丝忤逆。   谢微楼张了张嘴,下一刻就听到身后人嗓子微哑,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轻声说道:   “为什么要出去?主人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不好吗?”   “……”   谢微楼眉心皱得更深,面露愠色:“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能和你待在这里?”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对方仅仅是将手搭在他的腰侧,就让他动弹不得。   谢微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不要胡闹了,外面的人还在等着我们去救。”   “没有人需要主人去救。”   放在腰侧的手骤然收紧,将谢微楼的身体又往后拉了拉:“是他们太弱小,为什么要主人为他们搭上性命?”   这话里透着一股无视他人性命的冷漠,听得谢微楼不禁一怔:“你……”   他虽然不知道身后的人怎么了,但是看他说话清晰的样子,应该暂时没有被魔气侵蚀。   许是因为沉潭玉的特殊性质,可以将一切力量化为己用。   想来将体内魔气尽数消化后,就不会再受到魔气干扰……可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谢微楼以为他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语气加重几分:“我是他们的尊上,我当然要去救他们。”   “主人哪里都不用去。”   身后的人淡淡地开口。   谢微楼下意识扭过头,目光对上青年漆黑的双瞳,里头清晰倒映着他错愕的模样。   “主人就在这里陪着我。”   话音刚落,枢玉两条手臂同时发力环住谢微楼的腰身,稍稍使力,两人之间最后的一丝缝隙也彻底消失不见。   谢微楼的后背顿时和对方胸膛贴得紧密无间,近到能清晰听见对方强有力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   身后人微凉的唇再一次吻上谢微楼的颈侧:“我不会让主人,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的话,以及这亲昵过头的举动瞬间点燃了谢微楼的怒火。   他用尽全力避开他的唇:“别闹了,你快放开我!”   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抱着他的人身体连一丝晃动都没有,依旧牢牢将他禁锢在怀中。   “我说了。”   身后人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不疾不徐,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主人就留在这里陪着我。”   说罢,他又缓缓低下头,轻轻啄着谢微楼颈侧的肌肤:“我不会让主人再受到任何伤害。”   “......”   直到此刻,谢微楼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好像并没有说笑。   谢微楼一时词穷。   便是这片刻功夫,身后那人竟得寸进尺,温热的唇沿着他的脖颈一路辗转厮磨,领口又被悄然弄松了大片。   谢微楼终于彻底回过神,一股怒火“噌”地从心底蹿起。   也不知这厮是不是被魔气侵蚀了脑袋,自打清醒过来就没个消停,一门心思地在他身上又亲又蹭。   他气得伸手用尽全力推开着对方的脸,怒喝道:“别再亲我了!”   谁料,对方反应极快,顺势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稍稍发力,谢微楼整个人径直被按倒在了地面层层叠叠的锦缎之上。   谢微楼又惊又急。   还没等他再有动作,对方长腿一跨,稳稳当当跨坐在了他的腰间,彻底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谢微楼半支起身子,死死瞪着上方的人,胸膛急促起伏,满心都是羞愤与恼怒。   而更令他惊惧的是,此人压在他身上还不够,竟得寸进尺,一边牢牢摁住他的一只手,一边腾出手去解他的腰带。   谢微楼脑中“轰隆”一声巨响。   他又想起来那句话,魔族生性暴虐,嗜血,好战,善淫。   难不成他今天不仅一世英名扫地,一世清白也要扫地?!   跨坐在他身上的人明显没有察觉到他的僵硬,依旧一边解着他的腰带,一边亲吻着他。   细密温热的吻如雨点般,接连落在谢微楼的面颊、脖颈,而后沿着半敞的领口,一路向下印上了锁骨。   谢微楼本就焦虑外面的情形,此刻又被他这么压在地上玩弄,顿时大怒。   亲亲亲!就知道亲!!亲你大爷的亲!!!   他怒不可遏,抬手照着青年冷白俊美的面庞狠狠抽了过去。   随着一声响彻伏魔塔的清晰脆响,青年的头被打得往旁边微微一偏。   可紧接着,他又不紧不慢地把头缓缓转了回来。   谢微楼这一巴掌用尽了十成十的力度,手骨震得发酸,腕子都甩的差点脱臼了。   然而对方那张冷白如玉的面上,竟然红都没红一下。   谢微楼见状大惊失色:这家伙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他阴沉着脸盯着对方,已经做好了应对对方暴怒的后果。   可对方回过头后垂眸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恼意,还温柔地拾起谢微楼那被震得泛红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刹那间,腕上的酸痛感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主人这么用力做什么?”   他柔声道。   “手都震疼了吧?”   谢微楼:“……………………”   救命啊,有变态! 第70章   谢微楼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用力挣了挣, 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可对方攥得紧紧的,像是把玩他的发梢一样把玩着他的指尖。   谢微楼深呼吸几口,硬生生将自己心底翻涌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他咬紧牙关, 使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抽,总算是把手给拽了回来。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勉强抬起身子哑声道:“你从我身上下去。”   枢玉垂头看着空落落的手心。   片刻之后, 又抬起眼深深凝视着谢微楼, 眼神幽深暗沉, 让人捉摸不透。   随即,压在谢微楼身上的身体纹丝未动,指尖灵活地向下探去,再次勾住了谢微楼的腰带。   谢微楼心里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迅速伸手, 紧紧攥住自己的腰带:“不行!”   他此刻鬓发散乱,衬得肤色愈发莹白似雪, 透着一种别样的脆弱感。   明明一副很容易被推倒,就能按在地上随意而为的样子, 可偏生从头到脚都写着“倔强”二字,丝毫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   然而听到谢微楼的话, 枢玉当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微微俯身, 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轻柔又缓慢地摩挲着谢微楼的下巴, 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儿,嘴里轻声问道:“为什么?”   谢微楼已经预感到他若是不说点什么, 又会发生像上次在月华殿那样羞耻的事情。   而这次面对枢玉,他可是丝毫把握都没有。   于是他咬着牙关,脸颊上浮起一层羞恼交织的红晕, 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身体不舒服,总之你不能......”   话到此处,他艰难地哽了哽,才把后半句话补齐:“......不能这样做。”   说完这句话后,谢微楼顿时觉得自己此生的颜面也跟着一同扫地了。   跨坐在他腰间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微楼,轻轻眯了眯眼。   就在谢微楼以为已经说服他的时候,听到他意味深长道:“那我现在可以亲主人了。”   “......”   谢微楼顿时绷起脸。见他没反应,枢玉便又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他的腰带上。   谢微楼如临大敌,赶紧再次攥紧自己的腰带。   可下一刻,他的下巴被毫无预兆地强硬地抬起。紧接着,一个饱含侵略性的吻重重压了下来,力道仿佛要夺去他浑身的力气。   对方的唇舌肆意在他口腔中翻搅,谢微楼惊怒交加,想也没想又像上次那般狠狠咬了下去。   刹那间,熟悉的腥气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枢玉直起身,不紧不慢地伸出拇指,用指腹擦去嘴角的血丝。   他垂眸盯着指腹上那抹刺目的殷红看了一眼,而后抬眼看向脸色越发发白的谢微楼。被他这般注视着,谢微楼只觉浑身寒毛直立,攥着腰带身体直往后缩。   然而,还没等他挪动多远,枢玉再次探身上前,手指灵活地挑起他的腰带,隔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柔软布料,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谢微楼蹬着腿奋力往后缩,嗓子因为过度的愤怒与紧张而沙哑:“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你凭什么?!”   “凭什么?”   枢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能勾人心魄的笑,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蛊惑缓缓说道:“我想了这么久...上面...或者下面,主人总得让我吃上一个。”   谢微楼大脑一片空白。哪怕他再不通情事,此刻也大概猜到了枢玉话中的隐晦含义。   他双唇紧抿,胸口起伏不定,满腔的羞怒让眼角都悄然泛起一丝红意。   眼见他浑身紧绷,玄衣青年微微眯起双眸,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接着他伸出右手,不轻不重地卡住谢微楼的下颌,稍一用力,便强迫他抬起头来,而后毫不犹豫,再次重重地吻了上去。   谢微楼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似乎想起什么,身子又软了下去。   自此以后,只要谢微楼流露出一丝抗拒的苗头,下方的腰带便会被枢对方带着威胁意味地轻轻勾动。   这般反复折腾了好几回,谢微楼气得浑身发抖,满心都是憋屈与无奈。   到后来,当枢玉再次抬起他的下巴索要亲吻时,他终究是没了反抗的勇气。   他自暴自弃,亲吧,随便亲吧,有本事就亲死我!   此刻他除了被动接受别无他法。   而对方像是在品尝一道心心念念,觊觎许久,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吃到的点心。   每一次都带着十足的珍视与贪婪,仔仔细细地品尝每一寸。   谢微楼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到这般田地。   每一回当他被吻得快要窒息,眼前发黑的时候,枢玉才会暂且放过他,从他身上下来转而伸出手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揽住他的腰。   随后周遭的烛火会渐渐熄灭,谢微楼能清楚感受到压在腰间沉沉的重量,他满身疲惫地盯着满目的黑暗。   不行,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必须想办法赶紧从伏魔塔里出去!   在这混沌又煎熬的时光里,谢微楼已经分不清时日。   外面灵境山弟子砸门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响起,然而门的内侧被枢玉施了咒术,不经过他的同意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就在谢微楼又一次被枢玉牢牢压在身下,被迫承受炽热的吻时,伏魔塔的大门陡然剧烈一震,仿佛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击。   紧接着,门外传来弟子们声嘶力竭的怒吼:“魔头,你快把尊上放了,我们饶你不死!”   谢微楼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几分。   此刻他无力地仰面躺在铺在地上的层层叠叠锦缎之上,发丝凌乱地散着,几缕被汗水浸湿,黏在泛红的颊边。   衣襟大敞,上半身除了手臂尚且被覆盖在衣物下,整个躯体都袒露在微冷的空气里。   玉白色的肌肤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痕,仿若一幅被肆意涂抹,尽情肆虐过的画布,透着几分旖旎又狼狈的气息。   刚开始谢微楼还会剧烈挣扎,后来由于丹田始终得不到灵力的滋补,体内灵力愈发稀薄,直至近乎枯竭。   如今的他,和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没了两样,挣扎也只是徒劳,只能被动承受。   这些日子下来,除了他死死护住的下身,整个上半身早已被那人吻了个遍。   刚开始还只是唇舌,后来是眼睫,喉结,锁骨,线条漂亮至极的小腹,最后就连耳朵也没能幸免。   对方薄唇轻轻含住他润白的耳垂,灵巧舌尖沿着漂亮的耳廓内外细细吻弄,每一次谢微楼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发颤。   开始谢微楼还会愤怒地踹他,甩他巴掌。然而多次之后他发现这些行径不仅没有什么用,反而会让对方更加亢奋。   于是,即便身处这般窘迫艰难的情形下,谢微楼也不愿再做这些徒劳无功的挣扎,只能咬着牙默默忍耐,等待转机。   而且据他观察,枢玉并没有像那些被魔化的修士一般,以同类为食。除了这莫名其妙,没完没了地亲遍他全身的癖好,倒真没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举动。   总之又亲不死,爱亲就亲吧。   然而此刻,谢微楼微颤着睫,在听到伏魔塔外传来的声音,猝然睁开眼。   他不知道在塔里待了多久,唯一能确定的是,外面的人始终没有放弃,想尽了各种办法要打开伏魔塔的门,也不知这已经是第几次听到他们焦急的呼叫了。   将他压在身下的人墨色的长睫一蹙。   他仿若一头正在进食时被贸然打扰的凶猛野兽,极度不满地从谢微楼身上抬起身。   原本还算柔和的目光瞬间变得阴沉冰冷,裹挟着杀意的眼神直直落向前方黑漆漆的门扇。   谢微楼心头一惊。   他被枢玉困在这伏魔塔下这么长时间,此前从未在他身上察觉到如此骇人的杀意。   可如今,从他那双瞳孔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的冰冷气息,明显昭示着他动了杀念。   下一刻,枢玉缓缓垂头,目光落向谢微楼,神色平静,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胆战:“他们好吵。”   语气平淡得好似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主人在这等一下,我去把他们都杀了。”   说着,便要整理好玄色衣襟起身。   谢微楼大惊,猛地伸手环住他的后颈,手上使力将他的头狠狠压了下来,心中警铃大作:“你要做什么?!”   枢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双臂稳稳撑在谢微楼身侧。   此刻两人之间几乎毫无缝隙,紧紧贴在一块,呼吸彼此交融,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人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他缓缓低下头,轻轻含住谢微楼的耳垂,舌尖灵活地在耳垂上反复舔舐,嘴里呢喃着:“主人不让我去,那我就不去。”   直至此时此刻,谢微楼才如梦初醒。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由自己亲手塑造,懵懂单纯,对世间诸事一无所知的仙偶了。   如今他吸纳了盛无极的魔气,彻彻底底变成了魔族一员。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忽然闪过另一个想法。   枢玉是借助盛无极的魔气化魔的,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上的魔气愈发浓郁强盛,魔性越发深重。   这会不会恰恰意味着,此刻不知逃窜到何处的盛无极,正在某个角落里迅速恢复自身的力量呢?   谢微楼紧抿着嘴唇,脑海里思绪纷乱如麻,一时间也没顾得上反抗,就任着对方轻柔又暧昧地玩弄自己的耳垂。   不多时,枢玉那微哑带着几分蛊惑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主人又在想什么?”   谢微楼回过神。   其实他心里清楚,即便枢玉入了魔,身上依旧保留着从瑶光那得来的摄心能力,只要他起了心思,随时随地都能窥探自己的想法,甚至肆意操控自己的梦境。   可谢微楼不知为何他入魔这么久,始终没有用这个能力。他随口敷衍了一句:“没什么。”   话一出口,又怕枢玉起了疑心,赶忙补充道:“我累了,你陪我歇下吧。”   听到“陪我”这两个字,青年本就修长好看的眉梢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他轻轻应了一声“嗯”,动作轻柔又自然地将谢微楼敞开的衣襟拉拢。   而后长臂一伸,稳稳当当把谢微楼整个人抱进怀里。   几乎同一时间,周围那幽暗昏黄的光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瞬间归于黑暗。   谢微楼直挺挺地躺在黑暗之中,双眼大睁毫无困意,脑中一刻不停地思索着脱身之策。   就他现下这灵力匮乏的状态,要是和枢玉硬碰硬,无疑是以卵击石,所以只能另辟蹊径……不仅如此,还得谋划周全,确保自己逃出去以后,枢玉不会跟着出来。   他不能放任如今的枢玉踏出伏魔塔。   谢微楼脑海里念头此起彼伏,但又一一被他否定。   身后,青年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可那只紧紧锢在他腰间的手,依旧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谢微楼不自觉地收紧手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一旦将枢玉放出伏魔塔,他肯定不会听从自己的指令。   如今的枢玉已然入魔,保不准就会对灵境山的弟子,乃至整个仙门的其他人痛下杀手。   这个念头在谢微楼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坚定。   谢微楼缓缓闭上双眼,再度睁眼时,眼中最后的一丝犹疑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不能将枢玉放出伏魔塔。   就在这时,谢微楼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尊上!”   谢微楼一惊,下意识就扭头朝身后看去。   不过下一刻便反应过来,这声音并非出自枢玉,而是一道清脆的少女嗓音。   灵识传音!   紧接着,那少女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急切:“尊上,你听得见吗?”   谢微楼轻轻吐出一口气,是炼器阁阁主祝斐也的声音。   自从他被枢玉掳进这伏魔塔,塔就被枢玉设下结界,以防止他和外界的人传音。   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谢微楼把能想到的开门法子试了个遍,却始终没找到能突破结界传音的途径。   没想到此刻,祝斐也居然有办法和他通上话。   没得到回应,祝斐也的声音愈发焦急:“尊上,尊上,你能听到吗?”   谢微楼悄无声息地调动起体内仅存的那一丝微薄灵力,回应道:“本尊能听到。”   听到这话,祝斐也在那头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尊上你已经被魔头——”   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谢微楼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后半句,不禁皱起眉头:“被什么?”   祝斐也尴尬地“呃”了一声,赶忙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尊上,你在里面还好吧?”   谢微楼朝着里侧睡得正沉的人看了一眼,快速道:“一切安好,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祝斐也飞快地回答:“叶光霁和诸位长老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弟子们都没事!大家想了无数法子,可就是没法传音进伏魔塔。还是我今天好不容易炼出来能穿透结界阻隔的宝贝,没想到还真管用!”   谢微楼轻咳了一声:“没事就好,本尊无碍,无需担忧。”   祝斐也火急火燎地问:“尊上,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况?那个魔头如何了?既然没事,您什么时候出来啊?各宗门的宗主都纷纷写信问您的情况,钟峦和外務司已经编排了好多谎话,眼看就要瞒不住了!”   谢微楼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微微肿起的唇角,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道:“放心,本尊已经将他牵制住了,不日就会出伏魔塔。”   祝斐也那头沉默片刻,紧接着飞快地捧场:“不愧是尊上!当时伏魔塔前那么重的魔气,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谢微楼:“......少废话,你们赶紧想办法把门打开。”   祝斐也长叹一口气:“尊上,这门被魔气从里面封住了,我们试了好多方法,都打不开......尊上,你若想出来,只能让他把门打开!”   谢微楼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他又侧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对方依旧沉沉睡着,并没有要醒的迹象。他沉着脸往对面传音:“本尊知道了。”   祝斐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尊上,最近下界出了好几起魔物伤人的事,各大宗门都派弟子下山去伏魔了,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一直不露面啊,不然肯定会引人怀疑的!”   话语一顿,她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透着几分神秘兮兮:“还有,千机锁已经炼出来了!”   谢微楼一愣。   这千机锁乃是千年前就已损毁的禁锢类法宝。   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只要挂在随便一扇门上,一旦落锁,除非主人下达开启指令,或者锁具自身坏掉,否则这扇门就会永远紧闭,无人能够打开。   早在百年前,谢微楼就预感到镇压盛无极的阵法不能永存,特意吩咐祝斐也私下搜寻千机锁的残骸,尝试重新炼制修复,目的就是想用它来镇压盛无极,永绝后患。   谁能想到,如今千机锁好不容易炼制成功,盛无极却早就逃得没了踪迹。   谢微楼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暗自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尽快想办法从这儿出去,盛无极一日不死,仙界一日不安。   掐断传音后,他睁着眼睛盯着眼前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环在他腰间那紧实有力的手臂微微一动。   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衣物摩挲的轻微窸窣声,随后,温热且带着亲昵意味的气息,攀上了谢微楼的耳畔。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主人怎么没睡?”   谢微楼抿了抿唇,压下心底翻涌的万千思绪,刻意放轻了声音:“我,我有些心事,睡不着。”   这还是他被掳进伏魔塔后,第一次这般轻柔地与枢玉说话。   身后的人明显动作一滞,像是没料到谢微楼会这般回应。紧接着,一只手探过来将谢微楼翻转过来,让他仰面朝上躺着。   枢玉的一只手顺势绕起他的几缕发梢,轻轻把玩着,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紧锁谢微楼的脸上,轻声重复:“心事?”   谢微楼张了张口,他没有再阻挡他的玩弄,心一横:“你之前不是让我在这塔下陪着你吗?我这几日想了想,倒也不是不可...”   话音未落,青年直起身,翻身将谢微楼圈在身下。他双目灼灼地盯着谢微楼,有些惊讶地问:“主人愿意陪我永远待在这里了?”   谢微楼破天荒地第一次这般温顺地躺在青年怀里。   他按住他的手腕,眉头微蹙,脸上满是纠结之色,轻声说道:“只是我有一件心事……若是不达成,恐怕难以安心和你待在这里……”   枢玉低下头,用那双沉黑深邃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   谢微楼一时有些紧张,生怕他忽然动用读心,看出自己心底真正的盘算。   然而对方却是问道:“主人有什么心事?我帮主人解决了不就是了。”   说着,他作势要起身。   谢微楼见状忙拉住他:“不不,这件事只有我亲自去做才行...”   说罢他搜肠刮肚,想着该编一个什么“心事”骗过去。   然而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对方动作一顿,再次坐下来,手臂一伸将谢微楼揽入怀里,嘴里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低头轻轻啄着谢微楼的下巴,吻着他的唇角。   谢微楼心里颤了颤,身体下意识就想抗拒,可念头一转,又想起自己筹谋的计划,忙不迭地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还微微张开了唇瓣。   这细微至极的动作瞬间让枢玉眼眸一亮。   他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加深了这个吻,与谢微楼唇舌纠缠,一时间满室旖旎。   许久之后,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胸脯剧烈起伏。   谢微楼从未这般乖巧柔顺地依偎在枢玉怀里。此刻的他微微合着眼,修长的睫毛上挂着丝丝水汽,无端惹人怜惜。   “我很快就回来。”   谢微楼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处,温顺的像是一只乖顺的猫儿,他沙哑着嗓子:“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等我解决了心事,就回来找你。”   他稍作停顿,为了让这番说辞更具可信度,又有些生硬地补充了一句:“永远陪你待在这里。”   在这浓稠的黑暗里,谢微楼瞧不见抱着自己人的表情,只能听到对方一下下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像是沉稳的鼓点。   过了许久,寂静之中,上方传来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好。”   谢微楼一下子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脑海里反复琢磨,编排了半天的谎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枢玉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他不禁一怔,下意识追问:“你,你答应了?”   话音刚落,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紧接着幽光亮起,对方松墨般漂亮的瞳色映入他的眼帘,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温柔:“主人说的,我为什么不信?”   顿了顿,又轻声问:“主人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谢微楼抿着唇,半晌沉闷地“嗯”了一声:“……我不骗你。”   枢玉没再吭声,他垂下眼睫低低喘息着,手却摸向谢微楼暗地里打了个死结的腰带。   谢微楼惊得瞪大双眼,这家伙怎么还不死心啊?!   这时,青年那好听又带着几分难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主人...临走前给我一次好不好...我忍得...好难受...”   说着,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去解谢微楼的衣带。   谢微楼浑身一僵,急忙按住他乱动的手。   魔族生性喜好淫乐之事,要是长时间没行那等私密之事,体内的淫/欲就会疯狂攀升,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谢微楼眼看计划将成,这个时候为了诓住他,什么谎话都敢往外说。   脑子里那些百年前看过的话本里那些恶俗的句子,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等我回来再做好不好,等我回来你想怎么做都行...”   此话一出,谢微楼明显感觉到枢玉的身体瞬间僵住,紧接着便是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   随后他喉结汹涌地滑动着,下一刻他猛地覆上谢微楼的唇,狠狠吻了下去,粗重的喘息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好。”   他微微抬起被欲望烧得有些迷蒙的眼,哑着嗓子又问:“那主人什么时候回来?”   谢微楼眼神闪躲,不敢与他对视,随口敷衍道:“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暗暗咬了咬牙,伸出手轻轻摸上枢玉的下巴,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极为僵硬地在枢玉的唇角落下一个浅得近乎没有痕迹的吻,嘴里哄劝着:   “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我...等我回来接你。”   枢玉埋头在他颈侧蹭着,体温节节攀升,灼人的热度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谢微楼顿时心跳如鼓。   他强忍着想要跳起来的冲动,一颗心高高悬起,就怕枢玉突然魔性大发,做出什么超乎想象的出格行径。   然而枢玉什么也没做,他在谢微楼颈侧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谢微楼严阵以待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不喜欢这种。”   却见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主人得像我亲主人那样,才算数。”   “……”   谢微楼:我¥%#@%@#@%%¥——   ——忍!   不能功亏一篑!   他在心里把自己平生所知的脏话挨个过了一遍,脸上却依旧强撑着,神色纹丝未动。   稍作停顿后,他有些僵硬地扬起脖子,缓缓朝着青年的嘴唇贴过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触碰到的瞬间,谢微楼察觉到对方的唇瓣带着微微凉意,还萦绕着一股独特的幽香。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窘迫,对方微微张开唇,仿佛在无声引导,谢微楼只要稍稍探一探舌尖,就能完成这个吻。   然而谢微楼僵硬地将唇瓣贴在他的唇上,迟迟进行不了下一步动作。   他主动吻上对方,对他来说已是惊世骇俗之举,若是让他向枢玉吻他那样亲吻,他做不到!   谢微楼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错开脸,浑身脱力般伏在枢玉的肩头,双肩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枢玉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手掌轻柔耐心地在他后背一下下轻抚。   过了好一会儿,谢微楼才缓缓从他肩头直起身来,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唇:“不行……我,我不会。”   面前的人安静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那,我最后再问主人一个问题好不好?”   谢微楼一怔:“……好。”   却见对方如墨的眉眼弯弯,轻声问:“主人喜欢我吗?”   谢微楼心头猛地一颤。   沉默良久,最终,他低低吐出两个字:“喜欢。”   “好。”   枢玉轻轻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谢微楼的脸,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他。   这一回,谢微楼没有挣扎,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吻。   许久,枢玉松开他,垂眸凝视着他的脸,轻声说道:“那我在这里等主人回来。”   说着,还用指腹眷恋不舍地轻轻摩挲着谢微楼的唇瓣,语气愈发温柔:“主人一定要记得回来接我。”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主人。”   ------------------------------------------------------   谢微楼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站在刺目的阳光下。   在那暗无天日的伏魔塔里被困太久,强光乍一袭来,他下意识地眯起双眼。   这时,身侧灵境山弟子们惊喜交加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尊上,尊上,您出来了?!”   接紧接着,便有几个贴心的弟子赶忙上前搀扶。   谢微楼轻轻咳嗽几声,待稳住身形后,他缓缓回过头,望向伏魔塔的方向。   透过只开了一条线的门,他瞧见枢玉还安静地坐在原地,一双眼眸深邃漆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谢微楼猛地回过头。   一旁的祝斐也兔子一般跳到他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尊上,墨箓阁和炼器阁的弟子都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现在就用天机锁封住伏魔塔?”   谢微楼用力闭上双眸,尽管刻意不再回望身后,却依旧能真切感受到,对方那道灼热的视线。   他在心里又一遍重复着。   他是灵境山的仙尊,他必须将灵境山弟子的安危放在首位,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镇压一个盛无极了。   他不能赌上整个灵境山弟子的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落锁。”   刹那间,巨大的伏魔阵再度从伏魔塔下汹涌升腾而起。   与往昔不同的是,一把周身散发着璀璨金光的锁悬于伏魔塔的上空,金色光芒如潮水般瞬间将整个塔身笼罩其中。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天机锁瞬间没入塔身,与之一体相融。   祝斐也看着那锁,喃喃道:“这把锁一旦闭锁,这扇门永永远远都不能再打开了,尊上...哎,尊上你要去哪?”   谢微楼避开了扶着他的灵境弟子的手,抬手捂住嘴唇,又是一阵低咳。   祝斐也赶忙跟上他的脚步,只见眼前这位向来孤傲高冷的尊上,此刻微微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表情。   他低声问道:“先前本尊还让你修复一样东西,带来了吗?”   祝斐也一怔,一拍脑门,赶紧在随身的储物戒中掏出一个物什来:“在呢,在呢,已经修好了,给!”   她手里递过来的,是一个薄如蝉翼的面具。   面具通体呈温润的乳白色,质地恰似细腻的白玉,却又轻薄得如同白纸一般。   祝斐也看着这面具,奇道:   “这不是尊上你先前下山云游的宝贝吗?无相千面傩,这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稀世宝物,戴上以后不仅可以隐匿容貌,还能随心所欲幻化身形呢!”   她顿了顿,眼见谢微楼沉默地接过无相傩,不禁疑惑道:“诶?尊上,你突然让我修复这个做什么?”   谢微楼身形微微一顿,轻声说道:“本尊要下山。”   祝斐也瞬间瞪大双眼:“尊上,叶光霁前脚下山,您这后脚也下山,素祁如今昏迷不醒,整个灵境山岂不是得由我一个小姑娘镇着了?”   谢微楼将无相傩收进袖子,他缓缓直起身,仰头望向那片蔚蓝澄澈的天空。   微风轻柔,悄无声息地撩动他的发丝。   “本尊不会去太久。”   他顿了顿,侧头将目光再次落在身后伫立在崖边的伏魔塔上,轻声道:“等我回来。”   祝斐也“啊”了一声,忙不迭点头:“好的!那尊上您速去速回啊!”   谢微楼收回目光,身侧有弟子递来先前被他遗落的凌霄。   他伸手接过剑,目光没有再看向身后的任何一个人。   乌发如墨,一袭简单的白衣,在众位弟子的目光中,朝着山门的方向渐行渐远。   ...   那就是上一任灵境仙尊谢微楼,最后一次出现在灵境山众弟子面前的景象。   自那日起,灵境山的日子仍如潺潺溪流,平静有序地向前流淌。   弟子们晨起练剑,暮时诵经,作息一如往昔,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六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司剑阁阁主叶光霁拖着满身疲惫从山下风尘仆仆地归来。   只是他身后,并没有众人翘首以盼的褚凌师兄。   十年一晃而过,受到血魔盛无极攻击的灵枢阁阁主素祁,终于从漫长的昏迷中悠悠转醒。   五十年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魔族动乱,搅乱了平静已久的仙界。   仙门百家合议,以仙门不可无主为由,共同拥立灵境山司剑阁阁主叶光霁登上仙尊之位。   然而,安稳并未长久眷顾。   百年过后,魔族愈发肆虐猖獗,所到之处,人间生灵涂炭,一片动荡狼藉。   灵境山率领仙门百家与魔族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   自此,仙魔两立,人间陷入漫长的动乱之中。   一晃,已然二百一十六载。 第71章   云阳城位于人界西北方的霜落州, 乃是霜落州主城。   作为霜落州最繁华的都城,每日天不亮,排在云阳城门口等着进城的队伍便看不到尾。   而众所周知, 这座霜落州最繁华的城市,有三个举世闻名的宝贝。   第一宝是每五年才举办一次, 名动天下的八珍宴;第二宝是冠绝天下, 举世无双的万花楼;第三宝, 则是云阳城才貌双绝的少城主。   传闻这位少城主不仅才情出众, 而且容貌堪称举世无双,凡是有幸见过他的人,无不被他的风采所倾倒。   然而这位少城主眼光极高,每年都有无数慕名前来的人想要与之结姻,其中不乏各行当领域的佼佼者, 可没有一个人入的了他的眼。   故事便是从这位少城主身上开始的。   传闻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少城主偶然间觅得一本绝妙好书, 一读之下竟入了迷,不知不觉间已经入了深夜。   彼时, 时辰已晚,陪伴在身边的侍从不住地打瞌睡。少城主见状, 便独自起身去后厨找点吃的。   然而没过多久, 下人被后厨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惊醒,急匆匆地赶去后厨。   待众人赶到, 却只见少城主身子软绵绵地瘫倒在门口,面上惊讶至极的表情还没来得及退散。   而在少城主苏醒之后, 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双目之中满是痴迷之色。当即提笔画了一幅画像,画罢, 立刻心急火燎地命人在全城范围内搜寻画中的人。   然而,尽管众人将云阳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没有寻到画中之人的半点踪迹。从那之后,少城主便陷入了茶饭不思的状态,身体也每况愈下,一病不起。   好不容易病情稍有好转,少城主便带着几个侍从毅然决然地出门,还放话若是寻不到画中之人,便绝不返回云阳城。   听闻此事的人,无不咋舌惊叹。   ……   云阳城门外巨大的告示牌下,围着一群议论纷纷的人。   有人满脸疑惑:“咱们这位少城主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怎么突然就对一个人痴迷到这种地步?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另一人接口道:“我见过那画像,上面不过寥寥几笔,根本瞧不出具体模样,只能大致判断是个身着白衣的男人。”   “竟然还是个男人!”   又有人忍不住惊叹:“这男人到底得生得何等惊艳,才能只让少城主看一眼,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   这时,人群中有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问题就出在这呢!大家私底下都在传,这画上的人十有八九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谁家正经人半夜溜进别人家的厨房啊,少城主肯定是被妖怪迷了心智啊!”   “妖怪”两个字一出,众人纷纷噤了声。   人群中有人颤声道:“云阳城不会,不会也进来妖怪了吧?”   有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几个月前就经常有人无故在城郊失踪!而且失踪的都是年轻的男子!先前还说是被流寇掳去的……照你这样一说,难不成是被妖怪吃掉了?”   “若真是妖怪就完了!我三姑她男人外甥的邻居,一家七口,某天早上被人发现全部开膛破肚死在了自个家里!都说是成了精的猫妖溜进屋子,把心肝都给掏干净了……”   众人听得一阵寒颤。   有人跟着叹气:“如今妖怪猖獗,和百年前压根没法比。听我爷爷讲,他爷爷小时候,那些成了精的畜生,哪敢靠近村庄城镇?”   “你也说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凡间有神仙庇佑,现在可没这好事……”   旁边蹲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眼眸乌黑,本来一直听着众人说话,这厢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为什么现在没有神仙保佑了?”   众人朝他看了一眼,纷纷认出他来了。   这少年叫做常林,没爹没娘是个弃婴,从小光脚在城里跑,捡人家的剩饭长大的。   等到年岁稍长,就染上了些偷鸡摸狗的毛病。   他身形看着并不强壮,可跑起来速度惊人,仿佛脚底生风,所以从来没被人当场抓住过。   众人一见是他,纷纷面露警惕捂紧了腰间的荷包。   常林对众人的反应浑然不在意,他大大咧咧地站起身,一脸好奇地又追问了一遍:“为啥神仙现在都不护着人间啦?”   有外地来的人不认识他,解释道:“因为神仙已经不在了。”   见常林一脸迷惑,他又道:“上一任灵境仙尊谢微楼,你总知道吧?”   常林虽说大字不识一个,也没进过学堂读过书,但“谢微楼”这三个字一入耳,他立马忙不迭地点头:“我听过这人的名字!”   周围的人纷纷发出嗤笑:“这世上哪有人没听说过灵境仙尊的名号?”   常林道:“那他怎么了?”   那人继续道:“我听家里的年老的长辈说,当年灵境仙尊在位的时候,整个人界四海升平,从来没有出现过妖魔伤人的事情。可自从仙尊仙逝之后,人间已经有几百年没过过那种太平日子了。”   常林快声道:“可我听说书的讲,说他是千年来最厉害的神仙,神仙怎么会死?”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灵境仙尊的去向至今都是个谜。有的人说他和魔尊同归于尽了;有的人说他没死,其实是在仙界闭关;还有人猜测他早已不在仙界,可究竟去了哪里,根本没人晓得。”   常林听了,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哎呀”叫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自言自语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肯定早就醒了!”   ……   云阳城城北的角落里,有一座破败的城隍庙。   由于长年无人修缮打理,这偶尔会成为乞丐或是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的旅人的临时歇脚处。   常林急匆匆地刚走到门口,里面便走出一个人。   常林一件他大喜,赶紧上前:“师父,你醒啦!巧了,徒儿刚买了几个新鲜出炉的肉包子,特意孝敬你!”   从门里走出的人没看他,抬脚从他身旁走过。   这是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看起来也就刚过弱冠之年。   他身着一袭素白长袍,腰间悬着一把剑鞘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剑。   常林自小在市井摸爬滚打,阅人无数,眼光比许多年过半百的人还要犀利。   他看得出,尽管这人浑身上下的穿戴加起来超不过一两银子。   可那身姿,气质,比起云阳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还要出众。   常林遇到这人是在一个月前。   他是云阳城出了名的小混混,平日里专爱在前来云阳城的外地人中周旋,专挑那些衣着气质出众的下手。   每当这些人下马车时,他便趁机摸走他们腰间的荷包,然后撒腿就跑。   一般这些外地人初来乍到,对云阳城的道路并不熟悉。   而且他挑的大多是看起来身份不凡的人物,这些人通常也不会太在意丢了一袋银子。   更何况,他打小就跑得飞快,就连大户人家养的狗都追不上他,每次得手后都能顺利脱身。   而唯一一次失手,就是栽在了这个人手里。   就是这个看上去比他以前遇到过所有人,气质都要出众,身份都要尊贵,都要有钱的年轻男人——   那一天为了两个铜板追了他半座云阳城。   最后常林累的筋疲力尽,被堵在巷子里。   他抖着唇,看着面前气息平稳,连气都没多喘一下的年轻人,想都没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此人肯定不是池中之物!有这种毅力,一定是干大事的人!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单方面拜他为师。   常林丝毫不在意对方冷漠的态度,见状赶忙将包子塞进怀里,快步小跑着跟上他:“师父,今天你要去哪里啊?”   那人懒声道:“别跟着我。”   声音好似泉音珮鸣,洋洋悦耳,说不出的好听,让人忍不住想让他再多说几句。   常林不解地嚷嚷道:“为啥不能跟着你?我头也磕了,师父也叫了,拜师礼也交了,为啥不能跟着你?”   对方头也不回:“头是你非要磕的,师父也是你非要叫得,拜师礼也进了你的肚子。”   常林见状又将怀里的包子掏了出来:“那我给你你不吃。不吃都要坏了,多浪费!”   白衣道人没有理他,抬脚就往城门外走去。   他刚一出现在人群中,来往的路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这人明明打扮的再普通不过,可只是随随便便往那一站,旁人的目光便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   来往路过他身边的人,都默契十足地转过头,满心好奇有这般出众身段的,到底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然而等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满心失望。   只见那如绸缎般的长发之下,生着的却是一张平凡至极的脸。   五官毫无出彩之处,虽说算不上丑,可跟这把嗓音,和这副好身段比起来,实在是差太远了。   谢微楼没注意旁人的目光,他径直穿过人群站到城门口那个告示牌前,抬头看着上面最近新贴上去的几张告示。   上面一共两张告示。   最下方那张告示,说的是近期城外出现了不少人无故失踪的离奇事件,而且失踪者均为年轻貌美的男子,提醒百姓出行务必小心谨慎。   往上一张告示,则是关于每五年举办一次的八珍宴即将举行的消息,特别注明了入场费需五百两银子。   这八珍宴每五年举办一次,是城主精选世间八种珍馐佳肴,汇聚各方名厨,以此为宴,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谢微楼的目光在“五百两”上面停了一下,心里暗叫不好,失算了。   他攒了好久才攒够五十两,一路跋山涉水来到云阳城,心心念念的就是参加今年的八珍宴。   结果竟然连十分之一的费用都没攒够,他短短几天上哪凑够五百两银子去?   他正暗自思索,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疾喝:“让开,都让开!”   围观的百姓们闻声纷纷避让,只见一行身着官兵服饰的人,排开人群大步走上前来。为首之人神色严肃,将一张崭新的告示张贴在告示牌的最上方。   谢微楼抬头看去。   这最新的告示张贴得格外醒目,不仅纸张最大,字迹也最为清晰,不过内容却仅有寥寥数语。   上面写着,云阳城少城主带着几个侍从出门寻人后,至今未归。唯有在城郊某处,寻得少城主遗落的一只鞋子,经过仔细查验,那只鞋子上面弥漫着浓郁的妖气,少城主显然是遭遇了道行颇高的大妖。   谢微楼收回目光。   这张告示刚一贴出,周围围观的众人脸色瞬间大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谁不知道少城主自幼便拜入仙家,还修行过一些仙术呢。连他都敌不过这妖怪,难道还指望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去对付?”   “我说什么来着,就是有妖物作祟!云阳城都进来妖物了,这还叫我们怎么活?!”   “之前失踪的几个人,肯定也都是被妖物掳去的!而且这妖物专挑年轻的男人下手,肯定是能化成人的女妖精……也说不定是有龙阳之好的男妖精……”   “安静!”   那为首的官员神情愈发严肃,猛地大喝一声,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他一脸凝重地说道:“城主有令,现重金征求奇人异士,只要能将少城主平安寻回,赏银千两!”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沉默不语。   那官员见状,心中不禁暗自叹息。   如今仙道已然式微,妖魔在人间肆意横行,层出不穷,少城主此番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短时间内,又能到哪里去寻觅那些有能耐的能人异士?   就在这时,一个不算大却很清晰的声音响起:“我有一个问题。”   方才被官员吓得不敢出声的围观人群此时显得格外安静,所以这不大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兀。   官员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白衣人。   此人五官虽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睛却曜如寒星,仿佛有一种能摄人心魄的魔力。   官员皱了皱眉,眼见他过于年轻,还以为他是来捣乱的,没好气地问道:“有什么问题?”   只见这位年轻的道士盯着告示,若有所思:“这告示上面只说,把人带回来就能赏银千两。可却没讲清楚带回来的人是死是活——”   他神色凝重且严肃地问:“若是找回来的人已经不在了,或者不全了......那这赏银还是千两吗,不会打折扣吧?”   官员:“......”   围观众人:“......” 第72章   那官员怒道:“果然是来捣乱的!快快快, 把他给我赶走!”   旁边立刻有两个卫兵过来赶人。   谢微楼蹙眉,这群人简直蛮不讲理。他问了一个这么重要的问题,不回答也就罢了, 竟然还要赶他。   常林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地观察情况,这会眼见时机刚好, 赶紧跳出来:   “哎哎哎, 官爷别急啊, 我师父他不是这个意思!”   趁着那官员张嘴之前, 他快声道:“万一那妖怪神通广大狡猾至极,找人的过程肯定艰难万分,说不定还得冒生命危险!这赏金的事先弄清楚,大家心里才有底!”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那官员闻言看了他一眼, 又看向旁边一脸不满的谢微楼:“你们是道士?”   常林赶紧添油加醋:“对对对,是道士!我师父就是道士, 可厉害了!捉妖除魔,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官员冷哼一声:“这个你们放心, 只要能找到了少城主,千两赏银一文不少。”   随即, 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怀疑:“不过, 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这榜一揭,若是规定时间内没找到少城主, 可是要拿你们两个问罪的。”   常林一听“问罪”两个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啊, 还要问罪啊?”   他犹豫着看向旁边的谢微楼。   却见对方仿若根本没听到这警告,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把上面的榜给揭了下来。   ------------------------------------------------------   云阳城城主府,整个云阳城最恢弘大气的府邸。   谢微楼站在少城主的房间, 打量着周围的摆设。   那位如今下落不明的少城主,的确无愧于才情双绝的美誉。居室里摆满了雅致至极的文物字画,一旁的书架上还放着他先前的墨宝。   只不过这些一看就是精心裱装,珍视无比的墨宝,如今已经被全部撤下来放在房间的一隅。   取而代之的,这间屋子里每一处空白的墙面,全部被挂上了一副画。就连窗边的桌子,旁边的架子上,也都堆满了少城主几日前刚刚完成的画作。   而这些画作无一例外,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云阳城主已经年近七旬,因为少城主失踪的事更是连日担忧,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   此刻他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这一堆画像,痛心疾首:“就是这妖怪,迷了我儿的心智,如今还将他掳跑了!”   说罢一口气没上来,气急攻心差点晕过去,身边的侍从赶紧手忙脚乱地围过来给他顺气。   常林在一旁好奇地拿起其中一幅画看了看。   这一看,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少城主的画技当真精湛绝伦。   仅仅用了寥寥几笔,便将一个男人的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画中人随时都会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只不过这画的画风实在过于清奇。   上面所描绘的“妖怪”,与常林平日里在话本中看到的形象大相径庭。   那话本里的妖怪哪个不是被描绘的青面獠牙,周身妖气缭绕,手里再不济也要拿个骷髅。   而这张上面的妖怪,一手持着鸡腿,一手拎着半只色泽诱人的烧鸭。   而且看上去姿容出众,风骨绝佳,整体看起来要多不伦不类有多不伦不类。   常林满心疑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他抬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人,满脸困惑:   “师父,妖怪也会溜进后厨,吃凡人的食物吗?”   谢微楼听了这话没回答,默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别看了。”他道,“这不是妖怪。”   云阳城主在一众下人的悉心安抚下,总算缓过一口气。听到谢微楼与常林的对话,不禁眉头紧紧一蹙。   他本就见此人太过年轻,和先前那些上了年纪,恨不得全身上下都挂满法宝,看上去神秘莫测的术士截然不同。   于是难免对这年轻道士心存疑虑。   此刻见他如此干脆地反驳,不禁质疑着开口:“若此人不是妖怪,又怎会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将吾儿迷得神魂颠倒,还将其掳走?”   他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一个名单,展开给谢微楼看:“这里记录的,都是最近半年失踪的人的名字。”   “和吾儿一样,皆是年轻男子。家境有贫有富,却都毫无缘由地失踪了,现场除了遗留的部分衣物,或随身携带的配饰外,再无其他任何踪迹可循。”   “起初,都以为是逃亡至此的贼寇在作祟,可直到吾儿出事,才发觉这一切皆是这妖物所为。于是,老朽请来了一位得道高人,那高人判断出吾儿遗落的鞋子上沾染了妖气。”   谢微楼问道:“既然你说的高人知是妖物作祟,为何他不直接去将少城主寻回?”   不说还好,一提起此事,城主面色有些难看:“因为七日前,高人在寻找吾儿的途中也离奇失踪了,无奈之下才只好张榜悬赏。”   谢微楼懒懒道:“知道了。把赏银准备好,不出三天,你儿子就回来了。”   云阳城主原本对他满心疑虑,听到他如此自信的一番话,不禁愕然:“你,你说几天?”   他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紧紧地在谢微楼身上打量了一番,随后神色凝重地说道:   “若是道长真能在三天之内将吾儿寻回,老朽必定奉道长为座上贵宾,以云阳城最尊贵的礼节相待。”   常林在一旁听闻,心中暗自窃喜。自己果然独具慧眼,从一开始见到这道士,他就笃定,只要跟在他身边,往后定是吃喝不愁!   然而,却听到这道士淡淡地道:“算了吧,我对这座上宾不感兴趣。”   稍作停顿,他微微眯起双眼:“不过,你那个八珍宴的入场费,能不能给我免了?”   “……”   等到谢微楼从城主府出来的时候,城主大人尊贵的老脸都染上了一层菜色。   常林忙不迭地跟上谢微楼的脚步,满脸钦佩地说道:“师父,你刚才好威风啊!”   走在前面的谢微楼脚步微微一顿,语气冷淡:“别叫我师父,我从不收徒。”   常林向来机灵,一听他语气微沉,立马改了称呼:“我不叫你师父,我叫你道长!”   接着他好奇道:“诶,道长,你刚才是怎么知道画上那个人不是妖怪的?”   闻言,谢微楼沉默了一下。   其实他一个月前刚到云阳城的时候,就来过城主府。   当时他囊中羞涩,浑身上下只剩下两个铜板,偏偏又听闻城主府的后厨藏着无数美味佳肴,实在心痒难耐。   他一时没忍住,画了一张隐身符,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主府后厨。   可谁能想到,他前脚刚溜进后厨,外面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天谢微楼因为趁着夜黑,便没有戴无相傩。他刚伸手拎起一只烧鸭,门口就传来一声清喝,紧接着门就被人踹开了。   他转头的瞬间,恰好与门口的人四目相对。   那人逆光站着,谢微楼没看清他的脸,自己的脸却被对方看了个清清楚楚。   紧接着,他就见上一刻还举着利剑,正要朝他刺来的人,动作硬生生停住了。   再然后,那人倒吸一口气,向后直挺挺摔倒在地。   谢微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又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哪还敢多做停留,赶紧跳窗跑了。   ……   想到此,他抬手摸了摸脸,眼见无相傩稳稳地戴在脸上,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无相傩是世间罕有的宝贝。   覆在面上时就如同在脸上生出第二张脸,可以随主人的心意变幻容貌。   此刻他这张脸已经幻化成一副极为普通的模样,看上去毫无特色。   一旁的少年兀自说个不停:“道长,那你捉妖需不需要帮手啊?我跑得可快了,而且价钱也便宜,一天只要五十个铜板就够了!”   谢微楼没有理会他,而是从怀里掏出方才从城主那里拿到的失踪人员名单。   算上那位少城主,名单上一共有十三人,无一例外,全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他暗自思忖。   寻常妖物若想通过吸食凡人精魄来修炼,通常会优先选择女子。   因为女子相较于男子体内阴气更重,吸食后对修为提升更为显著。   可为何这次失踪的都是男子?   他的目光在那十三个名字上快速掠过,当视线落到其中一个名字上时,目光微微一凝。   那是一个三个字的名字,其中两个字被墨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只能隐隐约约瞧见,有一个“玉”字。   谢微楼的目光停在那个字上,久久未移。   在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个字。   他猛地一怔,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手中的卷宗瞬间坠落在地,染上了一片尘埃。 第73章   常林兀自在一旁喋喋不休, 听到声响探头过来,捡起那名单:“道长,你怎么了?”   谢微楼伸手揉了揉鬓角。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他的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闪过,可还没等他抓住那一丝念头, 它就像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沉默了片刻, 从常林手中接过名单, 抬手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没什么。”   就在这时, 远处的天边忽然有一道白光骤然闪过,紧接着,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   谢微楼闻声抬起头,目光投向天空。只见天空中阴云密布,看样子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而至。   谢微楼眉头轻蹙。   这还是那个少城主失踪后下的第一场雨。若是暴雨过后, 妖物留下的气息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往后想要追踪调查就难了。   事不宜迟, 他当机立断将名单塞进怀里,抬脚就往城门走去。   常林看着他的举动, 心中满是疑惑。他实在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道长, 都快到亥时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谢微楼仿若未闻,脚步不停。   常林望着谢微楼渐行渐远的背影, 脑海里浮现出城主信誓旦旦允诺的那一千两银子。   那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他这辈子都过上好日子。   这么一想, 常林狠狠咬了咬牙,脚下生风,快步朝着谢微楼追了上去。   “你最好别跟着我。”   白衣道人嗓音好听到近乎让人着迷, 他懒声道:“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保你。”   常林自幼便在城里城外四处闯荡,有时归来晚了,恰逢宵禁城门紧闭,便在城外将就睡上一晚。   如此这般近二十年过去,他从未见过什么妖物。   他只当谢微楼这番话是在开玩笑,全然没放在心上,脚下步子加快,紧紧跟了上去:“这个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城门口。   此时,天色愈发阴沉,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幕所笼罩。   不知是否因妖物作祟的传言闹得人心惶惶。这段时日,每日天色还未完全暗下,云阳城的百姓便纷纷匆忙归家,紧紧闭上大门。   以至于此刻,城门外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晚风呼啸而过,裹挟着霜落州独有的那种带着粗粝质感的寒意,割得人面颊发疼。   谢微楼依旧那身单薄得让人瞧一眼都觉得冷的白衣。   他从怀中掏出地图,依据城主给出的线索,少城主正是在距离云阳城几里外的一处山坡失踪的。   当日少城主出城时骑的马,七天之后孤零零地自己跑回了云阳城。   跑回去的时候鬃毛凌乱,双眼圆睁,仿佛受了什么惊吓,四蹄不停地刨着地面,长嘶不已。   头顶的黑云越压越低,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微楼眯着眼看着眼前,此时此刻四下里一片死寂,除了呜呜而过的风声,再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音。   他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   两指轻轻夹住,手腕一抖,那符咒瞬间无火自燃,随后化作一道风吹不散的白烟,朝着某个方向飘飞而去。   谢微楼抬手指向那缕悠悠飘去的白烟:“跟上去。”   两人的脚步匆匆,周遭的景致愈发荒僻。   没一会,云阳城的城墙便在他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不见,隐没在了昏沉的夜色里。眼前平整宽阔的道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杂草疯长的羊肠小道。   那小道歪歪扭扭,像一条蜿蜒爬行的长蛇,也不知究竟会延伸到何方。   夜空中,不时有夜枭扑扇着翅膀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发出的叫声好似婴儿啼哭一般,在寂静的荒野上回荡。   常林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已经彻底隐没在黑暗之中,目光所及只有道士那一身白衣。   常林满心不安,忍不住回头望去。   却见他们来时的路,早已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完全吞噬,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谢微楼那身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的白衣。   常林顿时有些后悔一时冲动跟了过来。   他加快脚步,凑近谢微楼,压低声音:“道长,你到底要找什么?”   谢微楼忽地停住脚,指着前方的黑暗里:“那是什么?”   常林赶忙眯起眼睛,朝那个方向看去。   在浓重的黑暗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建筑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瞬间想起了什么,浑身猛地一颤:“道长,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只见百步开外,一座高大的建筑静静矗立在黑暗里。   那建筑的门紧紧锁着,两侧屋檐下挂着两盏破旧不堪的灯笼,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谢微楼对这云阳城不堪熟悉,他侧过头问道:“这里怎么了?”   常林“哎呀”一声压低声音:“那房子是以前云阳城一个富商在城郊买下的庄子。有一年的十五,富商带着一家老小在庄子里赏月,结果也不知道后厨怎么突然就起了火,一家十几口人,全都被活活烧死了!”   谢微楼再问:“你是说这里没有人居住?”   常林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觉得寒毛直竖,浑身发冷:“当然没有人住!人人都传这里闹鬼!道长,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谢微楼心里有些纳闷。   他刚刚明明点的是一张寻迹符,这符咒点燃后散发的白烟,会自动指向方圆十里内有活物的地方。   可此时,那缕白烟依旧固执地指向黑暗中那座朦朦胧胧的废弃庄子。   “少城主就在那里。”谢微楼道,“我过去看看。”   说罢,他也不等常林有什么反应,便径直抬脚朝着那庄子走去。   常林毕竟只是个普通少年,此刻心里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暗怪自己不该贪图钱财就跟着这道士来这鬼地方。   他转身想要回去,可身后一片漆黑,根本辨不清来时的路。   ......   谢微楼行至门前,发现庄子老旧的门扉上,悬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锁。   门上贴着的封条早已发黄,历经无数次风吹雨打,几乎和门扉融为一体,不过封口处倒是完好无损,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谢微楼从腰间取下剑,用剑鞘用力砸向那由于生锈而脆弱不堪的铁链。   随着“哐当”一声脆响,铁链应声而断。   紧接着,木门发出一阵沉重又刺耳的“吱呀”声缓缓打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谢微楼捂着鼻子,等着灰尘尽数落下,才抬脚走进庄子。   而就在他踏入庄子的那一刹那,身后的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暴雨如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直直地砸向地面。   片刻之后,常林才如落汤鸡一般,浑身湿透,一身狼狈地冲了进来。   刚踏进门,他就见谢微楼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还不知从哪找到了些许木头,在地面上升起一堆篝火。   常林胆战心惊地环顾着四周,只见这里的摆设还保持着未封门以前的样子。   四周墙壁剥落,家具破败,到处弥漫着陈旧腐朽的气息,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蛛网和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谢微楼手里拿着从旁边捡来的棍子,轻轻拨弄着火堆,口中说道:“这里没有人。”   他心里也十分纳闷,明明方才寻迹符所指的就是这里,可他进门搜寻了一圈,却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常林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刚坐下时,他还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可没过一会儿,火光散发的暖意,一点一点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不知为何,尽管身旁的道士看起来神秘莫测,可常林在他身边,竟隐隐约约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缩起身子烤火,目光却越过跳跃的火光,落在对面年轻的道人身上。   对方全神贯注地拨弄着火堆,宽大的袖口不经意间滑落,露出一只清秀伶仃的腕骨。   那皮肤白皙如玉,比大户人家夫人手上最温润洁白的玉镯还要漂亮几分。   常林默不作声地躲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偷偷观察着谢微楼。   在火光的映照下,道士盘膝坐在地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泛着亮丽的光泽。   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在火光的摇曳中,竟也多了几分清冷,仿若霜雪雕琢一般。   常林看着看着,不由地想起以前从别处偷来的那些话本上的插画,还有少城主书房里挂满的那些画。   他心里不禁想,话本上所说的神仙鬼怪,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身上的寒意仍未散尽,常林忍不住又往火堆前凑了凑。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他感觉舒服了不少。   他抬眼瞧了瞧对面的谢微楼,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道长,咱们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您大名呢。”   谢微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平静地说道:“谢微楼。”   “啥?”   常林一下瞪大了眼睛,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好几个调:“哇,道长,你怎么跟那什么什么仙尊重名啊!”   “......”   谢微楼没答话,从怀里拿出从城主手中接过的那份名单。   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纸张,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接着,他又从行囊里拿出一支带着墨痕的笔,蘸了蘸雨水,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在人名后面标注着什么。   常林好奇心大增,忍不住探头看去,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五十”“一百”“二百”“五百”等字样。   他满心疑惑,挠了挠头:“道长你这写的什么?”   难道是什么序号吗,用来标记这些人的顺序?   谢微楼放下笔,正色道:“这是我方才在城主府看到的,找到这些人赏银。”   常林:“……”   他震惊:“整整十三个呢,就看了一眼你就全记下了?!你记忆力可真好!”   听到常林的夸赞,谢微楼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原本平静的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接常林的话:“我的记忆很差。”   就比如,有很多事,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谢微楼放下手中的名单,目光随即转向身侧,将一直不离身的那把剑拿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仔仔细细将上面的水汽擦干净。   这把剑看起来十分朴素,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和点缀,剑身匿在朴素无华的剑鞘里。   谢微楼垂眸,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剑。   百年前的某一天,他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洞中蓦然苏醒。睁开眼的那一刻,这把剑就和无相傩一起落在他的身边。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在人间四处漂泊,走过了无数的山川河海,踏足过无数的城镇乡村。   时光在他的脚下如细沙般悄然流逝。   当他好不容易开始学着像周围人一样努力生活,学着在市井中与人讨价还价,学着在田地里辛勤劳作,试图融入这热闹的烟火。   然而,他渐渐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无论时光如何流转,他的容颜始终未曾改变,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在岁月的侵蚀下逐渐衰老,生出白发与皱纹。   即便整整一个月不吃食物不喝水,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丝毫衰败的迹象。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开始慢慢记起自己的名字,记起自己似乎并不属于人间,记起无相傩的名字和来历。   可偏偏对于这把剑的来历,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甚至连与这把剑有关的任何事物,都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且这把剑从他醒来那刻起,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没法将其从剑鞘里拔出来。   谢微楼坐在篝火旁,缓缓地用帕子擦拭着剑身上的水痕。水珠顺着剑身滑落,剑身也逐渐恢复了原本的光泽。   他轻轻抿了抿唇,将剑轻轻拿起,重新别在腰间。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找到认识这把剑的人,或许他也会找回从前的记忆。 第74章   他正在出神, 忽然眼前的篝火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晃。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堆篝火上。一道闪电从窗口划过,刹那间,整个破败的厅堂被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时, 一阵尖锐的笑声冷不丁地从后厅传了出来。   尽管外面的雨声铺天盖地,大得几乎让谢微楼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 然而这笑声却格外突兀刺耳, 直直地穿透雨声, 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眸光一动。   明明他方才进来的时候, 已经将这庄子前后各处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个遍,确定这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那这突然而来的笑声又是从哪来的?   常林明显也听到了这笑声,他浑身一僵,面上的血色瞬间退尽, 惊恐地看向谢微楼:“道长,你刚刚听到没有, 好像有人,有人在笑!”   话音未落, 那笑声再一次从后厅传来,这一回比上一次更响了, 而且听上去距离他们似乎更近了, 仿佛发出这笑声的“人”正一步一步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逼近。   谢微楼忽然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地直接用脚将火堆踩灭。   刹那间, 整个庄子被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常林本就惊恐万分,此时火光一灭, 他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谢微楼一手提起他的领子,快步将他拽到旁边一处柱子后面。   他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隔着柱子看着外面。   不多时, 一个细长的黑影投在几乎已经烂的彻底的屏风上面,那影子佝偻着身躯,一步步蹒跚着朝着前厅而来。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那种怪异的笑声再次清晰地响起。   这一次常林倒是听清了,这声音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能穿透人的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常林脑中那些关于庄子闹鬼的传闻瞬间涌上脑海,若不是谢微楼还站在身侧,此刻怕已经瘫软在地。   谢微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黑影的位置。   伴随着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缓缓从后厅的屏风后面显现出来。   一个身着艳红色衣裙的女人从屏风之后慢慢绕出来,身上那红色浓郁得近乎滴血,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   女子举起血红色的袖子,长袖垂落遮住面容,长发如同干枯的海藻,毫无生机与光泽,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她就以这样一个举袖遮脸的怪异姿势,一步一停地朝着正厅中央走来。   每迈出一步,那怪异刺耳的笑声便从血红袖子后面幽幽传出,周围的温度似乎也随之降了几分。   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谢微楼方才生起火堆的地方,笑声戛然而止。   此时,火堆虽已熄灭,然而余热尚未散尽,一缕淡淡的白烟正从烧焦的木头之间慢慢升起。   那女人就维持着举着袖子,微微躬身的怪异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堆边。   谢微楼眯着眼注视着他,身侧的常林却是浑身打颤,牙齿“咯吱”作响。   谢微楼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常林并没有看他,而是死死盯着他头上的某处。   就在这一瞬间,谢微楼突然感觉额头传来一阵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缕冰凉且湿漉漉的发丝。   接着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身体上方传来:“原来在这里啊...”   谢微楼心头一凛,猛地转过头,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散发着红光的身影。   就着一闪而过的闪电,谢微楼看到她被长发遮住的头缓缓抬起,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下半张脸长着一张嘴角几乎裂到耳根,黑洞洞的嘴。而上半张脸却一片空白,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剩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平整皮肤。   这张脸几乎贴到了谢微楼的鼻尖,破碎的嘴里不断传出令人胆寒的笑声,那笑声中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哀婉声音:“你,是在找我吗?”   谢微楼猛地抬手,将一张符咒用力拍在女人的脸上。   那道符咒刚刚接触女人惨白的皮肤,便瞬间燃烧起来,幽蓝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闪烁,映照着女人愈发狰狞的面容。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半边脸瞬间被熊熊燃烧的符火包裹,皮肉滋滋作响。   她疯狂地挥舞着双手,长长的指甲扫过谢微楼的面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随后转身便逃。   谢微楼清喝一声:“站住!”   然而那女鬼脚不沾地,身形如一缕青烟般眨眼间便消失在屏风后面。   谢微楼想也没想抬脚就追。   他速度很快,可那女鬼的身影却飘忽不定,径直朝着后院奔去。谢微楼冲出后门,恰好看见那女鬼纵身跳进了后院的一口井中。   他站在井边,俯身探头看去,只见井口黑黢黢的,仿佛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眸,压根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谢微楼不禁微微蹙眉,他动作迅速地掏出一张还未被雨水洇湿的寻迹符。刹那间,符咒燃起一缕白烟,那缕白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直直地朝着井口飘去。   便是这短短片刻功夫,雨水便将他浑身上下淋了个透湿,顺着他的发丝和脸颊不断流淌。   此时谢微楼顾不上这些,寻迹符的指向不会错,这井下一定有人或者其他东西。   谢微楼抿了抿唇,他盯着井口看了一瞬,没有丝毫犹豫,接着径直纵身跳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落进阴冷刺骨的井水中,井下竟是一片干燥的地面。   谢微楼在黑暗中摸索着掏出袖子中的火折子点燃,幽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周围。   他这才发现,井下竟然是一个还算宽敞的空间,而正前方有一条漆黑的甬道,一路延伸至无尽的黑暗里,根本不知道通往何处。   他抬头看了看头上,井口已经变成了一个指甲大的小点,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   想要从井口原路返回上去,显然不可能。眼下除了钻进这条甬道,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谢微楼站在甬道入口处迟疑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而寻迹符的烟气始终执着地指向甬道之中。   他不再迟疑,径直矮身钻了进去。   寂静漆黑的甬道里,谢微楼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火折子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眼前那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一路提防着那女鬼突然从甬道某个角落里窜出来,一边小心火光熄灭。然而就这样一直走到甬道尽头,那女鬼都没有再露面。   当他踏出甬道的一瞬,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这宅子的地下竟然是极为宽敞的一处空间,无数不知通向何处的甬道一同汇聚在此,而每一条甬道两侧昏暗的墙壁上,都铸着道道铁门。   这里竟然是一处地下监牢。   而就在这些牢房前面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三口棺材。每一口都敞开着棺盖,那黑洞洞的棺口宛如一只只没有瞳仁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上方。   谢微楼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快步上前走到其中一口棺材边上,探头看去。   果不其然,一个面色苍白如纸的男子躺在棺材里,已然没了气息,浑身干瘪,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像是被吸干了精元而亡。   他再查看下一口棺材,情况依然如此。   就这样连着查看了十一口棺材,发现每一个棺材里都躺着一具尸体,而且这些尸体正是先前失踪的年轻男子。   谢微楼顿时蹙起眉,心中暗自思忖,难道这十三个失踪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转念一想,不对。   如果这些人都已经死了,那这里应该放着十三具尸体,可现在却还剩下两口空棺材,这两口空棺材又是给谁准备的?   他正举着燃烧的火折子探查着周围,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忽然从身后的甬道中响起:“救命啊!!”   谢微楼大喜:“一千两!”   他立刻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甬道奔去,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甬道尽头一闪而过的红色,手中几张符咒齐齐燃起,劈头盖脸地朝着身影打去。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黑暗中红光乍现,火光中只见方才那个红衣女子猛地转过头。   她半张脸已经被符火烧得面目全非,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恐怖。   而她手上抓着的,正是一个锦衣玉服的青年。   谢微楼手中符火再起,如箭一般朝着女子飞去。女子发出一声怨毒的尖叫,将锦衣青年扔在地上,转身便逃。   谢微楼几步赶上去,只见那锦衣青年鬓发凌乱,呼吸急促且不均匀,不过好在还活着。   他急忙将其从地上拉起,看了看他的脸,跟画像上少城主的模样吻合,忙问道:“一千两,你没事吧?”   那青年惊魂未定,眼神中还残留着深深的恐惧。他呆滞地转过头,对上谢微楼此刻平庸的一张脸。   下一刻,他面上一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握住谢微楼的手,欣喜若狂:“你!是你?!”   他手劲很大,握得谢微楼五指发酸,急不可耐道:“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那妖怪将我们困在这里,每天都带一个人出去交欢,我亲眼看见她将那个人活生生吸瘪了!”   谢微楼暗自忖度,那应该是个道行有些年头的艳鬼,许是她的雷劫将至,为了尽早修炼出人形躲避雷劫,才抓了这么多年轻男人。   每日一个,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一天,再吸食一人,她就可以彻底幻化成人的皮囊了。   想到此处,谢微楼快声道:“一千两,这里除了你,还有没有什么活人?!”   少城主一脸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   他怔愣片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立刻指着女鬼逃跑的方向说道:“我记得,我记得这条路最尽头还有一个房间!”   谢微楼将手用力从他手里抽出来:“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消灭了那鬼怪,再来寻你。”   说罢,他转头就朝最深处走去。   这条甬道似乎比他来时的那条要长上许多,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火折子“啪”地一声燃尽了。   谢微楼只能一路跌跌撞撞摸着黑,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往甬道的尽头跑。   然而当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眼前的浓黑后,在那黑暗的尽头,忽然出现一道亮光。   谢微楼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他手指上捏紧一张符咒,眯起眼朝亮光的来源看去,等到又离近了几步,他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道微微敞开一道门缝的门。   亮光便是从那道门里传出来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谢微楼从来没有闻过的幽香,顺着微微露出一条缝隙的门扉传来。   谢微楼慢慢站定在那扇门的前面,他有些犹豫地看着微敞的一条门缝,接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门扉在他面前缓缓向内开启。   一瞬间,从门里透过来的亮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等到谢微楼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他方才朝门内看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并不是他想象中,和外面一样昏暗狭小的牢房。   这是一个布置的极度典雅,古色古香的房间。   门侧放置着一张典雅的乌木床,床边垂坠的淡紫色的床帐,床侧放着一张雕花的木桌。   一个人正背对着谢微楼安静地坐在桌边,轻轻倚在椅背上,正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上的一本书。   听到开门的声响,他微微侧头,露出线条清晰的侧影。   谢微楼微微一怔。   此刻他浑身被雨淋湿,因为一路奔跑,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浑身狼狈不堪。   而屋内那个人,一身玄色的长袍干净得不染纤尘,长长的衣摆曳曳坠地,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那人长发未束,如黑色的绸缎般沉沉地垂坠在身后,露出清晰而优美的侧影,和干净漂亮的下颌。   而在他的耳骨上,悬着一枚极为精巧的蛇形耳坠,那耳坠在烛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谢微楼呼吸一滞。   他莫名想起来失踪名单上十三个名字中,那个被墨渍浸染,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个“玉”字的名字。   他张了张口,声音微哑:“你是......”   听到声音,背对着他的人轻轻放下手里的书。   紧接着,指骨分明的手指轻轻撑在桌面之上,微微发力,修长的身形从椅子上缓缓站起。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宽大的衣摆如流淌的夜色,轻柔地垂落在地面,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从容。   他微微侧过身,火光摇曳,谢微楼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他的心微微一跳。   他在人世间走了几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每一处线条,都长在他审美上的人。 第75章   谢微楼一时之间怔在了原地。   他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是一种极为熟悉却又难以捕捉的感觉,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 转瞬消散不见。   等到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蓦然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他飞快地环顾了一下这间房间, 只见屋内布置得典雅舒适, 四周摆放着精致的家具, 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间牢房,倒像是某位富贵人家的书房。   他来不及多想,急忙开口:“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跑进来了?”   眼前的人玄袍墨发,耳骨上那精巧至极的蛇形耳坠熠熠生辉,异常惊艳。   这般打扮, 加之他周身散发的气质,活脱脱就像一位养尊处优, 生活富足的大户人家的公子。   自谢微楼进门那一刻起,这人便斜斜倚在一旁, 静静地看着他,未曾说过一句话。   此时听到谢微楼的询问, 他微微眯起眼睛, 随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低沉悦耳:“没见过。”   他的声音就和他的外表一样, 直直击在谢微楼的心口上。   谢微楼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神色却突然一沉。   他心里清楚,这甬道尽头只有这一个“牢房”,那女鬼方才明明就是朝着这里逃窜并消失的, 眼前这人怎么可能没见过,除非……   他的思绪刚刚落到此处,房间里桌子上唯一一盏烛灯毫无预兆地熄灭,刹那间,整个房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紧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瞬间从两人头顶传来。   谢微楼心头一紧,猛然抬头,借助手里火折子微弱光线,只见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正贴在头顶的角落里。   她的头朝下,那张没有眼睛的脸显得格外狰狞恐怖,嘴巴咧到了耳后,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可怖的面容直直朝向他们。   谢微楼神色一凛,手伸进怀里就要掏符咒,然而这么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的心猛地一沉,符咒用光了!   此时,那女鬼四肢着地,已经像壁虎一样朝着他们快速爬了过来,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谢微楼心里明白,没有符咒,他就跟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根本不是这女鬼的对手。   于是,他想也没想,转身就往门口跑。   然后刚刚抬起脚,他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于是硬生生顿住脚步,一把拽过身后人的手腕:“快跑!”   那人依旧一声不吭,任由谢微楼拽住手腕。   谢微楼丝毫不敢迟疑,拼命往门口跑去。此时,只听得身后那刺耳的笑声越来越近。   而眼前这甬道黑得看不见前方,谢微楼好几次都差点绊倒,他呼吸急促,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偏生身后的人一路上脚步没有丝毫凌乱,若不是谢微楼的手心感受到从他身上的温度,他都要怀疑自己拉得是不是个人。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谢微楼下意识松开手,一个箭步冲过去。然而等他即将冲出甬道的时候,才发现入口处站着一个人,正举着火折子焦急朝里面探望。   谢微楼想要收住脚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他眼前一黑,跟站在门口的人撞成一团。   谢微楼迅速扭头朝身后看去,只见身后那锲而不舍的女鬼,已经近在咫尺,只差几步就要爬出甬道。   谢微楼来不及多想,立刻回头看向少城主:“你修过仙术对吧?”   少城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是我的法术被她封住了,不.......”   谢微楼不等他说完,一把握住他的手。刹那间,一丝细微却温暖的灵力顺着对方的灵脉,缓缓流入他那干涸许久的灵脉之中。   谢微楼回头看向那四肢着地模样狰狞的鬼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手指在半空中快速画下一道符咒,符咒瞬间化作一道幽蓝色的光芒,如闪电般朝着女鬼的面门疾驰而去。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顿时脚下的地面疯狂晃动起来,四周的墙壁也不堪重负,瞬间坍塌。大块大块的砖石如雨点般落下,将那女鬼死死地压在了碎石之下。   谢微楼低低咳嗽了几声,伸手轻轻挥开半空中飞舞的尘土。   他微微蹙眉,看着那被碎石堆积的甬道,轻声喃喃道:“好在这厉鬼还没化出完整的皮相,不然这点微末的灵力,根本打不过她。”   话音刚落,谢微楼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就见少城主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活像一个熟透了的番茄,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谢微楼心里一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在无相傩还牢牢地贴在脸上,没有丝毫脱落的迹象。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蹙着眉,满脸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少城主。   这人闲着没事脸红什么。   少城主撞上他的目光,那张本就生得相当不错面上,红意不仅没散,还加重了几分:“你,你没事吧?”   谢微楼慢慢眨着眼,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无相傩虽然可以改变相貌和身形,但他一直只掩盖了面容,却没有改变身形。   一千两此前把他的画像临摹了无数遍,想必早已经将他的身形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之中。   这会儿,该不会是把他认出来了吧?   想到这里,谢微楼心里一慌,赶紧板起脸,不动声色地避开对方那炙热的目光。   而此时,那位被他最后救出来的玄衣青年,自始至终静静地站在了一旁。   修长的身形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佛融入了这无尽的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谢微楼打量了一下四周。   虽然消灭了女鬼,可他们三个人与这十三口棺材,一同困在了这圆形的石室里。   四周的空气幽寒刺骨,仿佛置身于冰窖。   谢微楼环顾四周,寻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空地,然后将身上的外袍褪了下来卷成一团,用火折子点燃。   刹那间,温暖的火光瞬间充斥了这个幽暗冰冷的石室。   他看也没看另外两人,径直背靠着一具棺材坐了下来。少城主见状,也赶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不用急。”谢微楼道,“常林在上面,他很快就会让你爹过来救你。”   少城主脸上红晕被火光映衬的更加鲜艳,他快速摇头:“没事的,我一点都不急......”   “......”   谢微楼默默移开视线,看向面前跃动的火光,思绪也仿佛随着那跳跃的火苗飘忽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传入他的耳中,他微微抬眸看去,只见那玄衣青年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   他没有坐在地上,靠着谢微楼面前的一具棺材静静站着,面容依旧隐匿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   从谢微楼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脚上一双黑色长靴,勾勒出线条修长的小腿,往上还能看到一截被玄色衣袍包裹的腰身。   即便在这种情形下,依旧从容不迫,看起来身份要比旁边的一千两还要尊贵几分。   谢微楼不禁暗自思忖:难不成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他不知不觉走了神,以至于完全没听到身侧一千两那喋喋不休的话语。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就只听到对方一脸好奇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谢微楼回过头,又对上他期待且炙热的目光,他张了张嘴:“……这不重要。”   少城主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急切,身子往前探了探:“这怎么不重要?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问道:“而且你先前为什么叫我一千两啊,是因为我很珍贵的意思吗?”   谢微楼心道:不,是因为你爹只答应给我一千两。   他迟疑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不太想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若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可能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尤其是,他斜前方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可谢微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如实质般从黑暗中穿透而来,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谢微楼顶着这道视线,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艰难开口:“我叫谢微……呃,谢微……”   一旁的少城主见他,愈发急切地追问:“谢微什么?”   谢微楼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谢微微!”   少城主一怔:“微微?”   下一刻他由衷赞叹:“真好听!”   谢微楼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算了,为了那一千两银子,他忍忍好了……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靠着棺材静静站着的人,试探着开口问道:“还不知……这位公子的名字?”   话音落下,石室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谢微楼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攥紧袖口,心脏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浓稠的黑暗中,他隐约听到一声轻笑。   下一刻,那人站直了身体,裹着漆黑长靴的小腿轻轻动了动,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刚好出现在跃动的火光之中。   谢微楼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对方微微垂眼,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谢微楼的眸中。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像是有一股无形的电流划过,谢微楼的睫毛微不可闻地一颤。   青年的目光在谢微楼的脸上缓缓游走,最终停留在他的眼睛上:“那可真是太巧了。”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在石室中悠悠回响,好听的能让人在不自觉中沉沦。   “我也姓谢。”   他微微一顿,眸光落在谢微楼微仰的面上,黑沉的瞳孔几乎能将人的心魂吞噬。   “你可以叫我——”   唇角缓缓向上勾起,露出一丝摄人心魄的弧度。   “谢玉书。” 第76章   “谢玉书……”   谢微楼喃喃自语, 在脑海中迅速在断断续续的记忆里仔细搜索了一番,确认自己确实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原来不是认识的人。   他抬头看着对方,对方缓缓从黑暗中迈出脚步, 靴底与地面轻轻接触,发出轻微的碎响。   着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 面上半明半暗。   谢微楼心念一动, 从怀里掏出那份名单, 目光向下, 很快找到那个被墨渍浸染的三个字的名字。   果不其然,“玉”就是中间的字。   而这名字后面的备注上是,蓬莱州望月城谢家嫡公子。   谢微楼若有所思。   这蓬莱州是下界九州中最繁华的州府。   而这望月城,又是蓬莱州诸多城市中最富有的那个,传闻连城墙都用金粉细细涂抹的。   而谢家......   望月城中的确有一个声名远扬的谢氏, 恰好就是望月城各个名门望族中最有钱的那个。   谢微楼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虽然这个谢玉书看起来过于从容, 但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法力波动,的确是个凡人......   这名字后面没写赏银, 不过看起来应该很值钱的样子......   谢微楼又默默地将名单揣回怀里,对着玄衣青年礼貌地点了下头:“谢公子。”   随后他再次看向谢玉书, 声音清晰道:“说起来, 为何其他人都被关在牢笼里,唯独谢公子你能独自住在那间房间里?”   听到这话, 少城主也扭过头,目光古怪地看向对面的谢玉书。   谢玉书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紧不慢上前两步,在谢微楼斜对面的位置悠然坐下。   玄色的袍摆在身后如流水般展开,恰似一朵妖冶盛开的黑色牡丹, 尽显优雅与矜贵。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笑道:“这有什么?”   他泰然自若道:“自是因为我比他们都要好看,住的好一点有什么奇怪吗?”   话音一落,谢微楼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心里本能地想反驳,但是事实好像没法反驳。   云阳城少城主的姿容放眼霜落州,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匹敌的男子,可和眼前这个谢玉书一对比,高低立判。   然而,若就这样顺着他的解释认同,又隐隐觉得有些牵强。   谢微楼回忆着方才短暂握住他腕子的那一刻。   当时,他便下意识地留意了对方的情况。然而他并没有察觉到谢玉书身上有任何法力的波动。   若非他不是凡人,那就是他的修为深不可测。   谢微楼沉吟了一下。   算了,姑且认为他是个凡人。   就在这时,少城主的声音再次在身侧响起:“微微。”   谢微楼愣了一下。   他临时起了这么个化名,本就是用来敷衍他们一下的,被人这么直白地叫出口,实在是有些不自在……   他转头看去,只见少城主脸上带着红晕,略带不好意思地开口:“微微......可有家室?”   谢微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少城主瞬间像被火点着了一般,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你若是没娶亲......”   “娶亲么......”   谢微楼抬手摸了摸下巴,缓缓开口:“目前倒是没有。”   少城主原本有些紧张,听了这话瞬间喜上眉梢,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谢微楼在他开口前,不紧不慢地淡淡打断了他:“夫人早逝,只留下一儿一女。”   本就安静的石室,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之中。   谢微楼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本着做戏就要做足全套,他边说着边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大的八岁,小的三岁。”   少城主听到这话,脸瞬间如同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下来,哭丧着脸:“原来你连孩子都有了......”   见状,谢微楼语气更加诚恳,继续补充道:“实不相瞒,这次出来,就是努力赚银子回去养家的。”   话毕,他不再说话,而是垂下眸子去看跳动的火苗,面上的表情也稍显柔和。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他这幅样子,定会不自觉以为他是想“两个儿子”了。   果不其然,少城主原本一腔热情被谢微楼这几句话,好似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一脸失望,闭上嘴不说话了。   谢微楼盯着火堆。   这些年来他行走于茫茫世间,所遇之人形形色色。   即便无相傩改变了原本的容貌,却依旧有许多人痴迷于他外表。起初面对这些人的示好,他总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然而,世间人心复杂难测。   其中不乏因此怀恨在心之人,因爱生恨对他产生恶意。还有那些求而不得者,做出许多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久而久之,他在外索性称自己已有家室。没想到这个方法屡试不爽,让他免去了不少麻烦。   眼见少城主不再说话,谢微楼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刚刚放下心来,就觉得背后一凉。   谢微楼手指微不可闻地一紧。   余光中,仿佛有一道从侧方射来的视线。   这道视线与少城主的目光截然不同。   谢微楼不自觉地想起一条潜伏在暗中注视着猎物,无声无息地等待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猎物彻底生吞活剥的蛇。   他忍不住抬头看去。   谢玉书依旧坐在他的斜对面,连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浓黑的眸子注视着火堆,根本没有看向谢微楼。   谢微楼一时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感受到了谢微楼的目光,谢玉书抬了抬眼对上他的眼,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怎么了?”   这笑容仿佛春日里的微风,不夹杂丝毫令人不适的杂质,反而得体非常,令人见之则喜。   谢微楼将目光从谢玉书的脸上移开:“没什么。”   一时间,三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石室内只剩下偶尔传来的火苗燃烧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微楼忽然察觉到手下传来一阵异样的潮湿感。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掌心,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手上已经沾满了水。   他心中一惊,立刻抬眼望去,只见源源不断的水,正从他来时的那条甬道,不断流进这个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石室。   不会是外面雨下的太大,水都从井口涌进来了吧。   他这个想法刚刚在脑海中产生,顿时更多的水从四面八方的甬道涌了进来,转眼间便在石室地面上形成了一片片水洼。   谢微楼忙从地上站起来。   仅仅片刻功夫,水面就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这处石室就要被淹了。   另外两人也都反应过来,少城主瞪大眼睛:“这里不会要被淹了吧?”   此时,谢玉书那玄色的袍摆已然被水浸湿。   他神色镇定,抱臂静静地站在水中,紧接着抬脚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谢微楼奇怪地看着他。   只见他径直走到石壁面前,随后伸出修长的指节,在石壁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微微侧过头:“如果我没猜错,这面墙的外面连着河。”   他转过身来,唇角微扬:“道长若是有办法将这面墙破开,我们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少城主一听,面露担忧:“若是这面墙破开,河水涌进来怎么办?”   谢微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那两具空着的棺材:“可以躲在棺材里,顺着水流漂出去。”   就是这说话的时间,水面已经迅速漫上了几人的膝盖。   谢微楼神色一紧,沉声道:“你们两个,先躲进去。”   说罢,他快步走到那扇墙的面前,动作迅速地将自己的袖口撕下一截,咬破食指沾着血在上面快速画了一个符咒,紧接着将那符咒塞进砖缝中。   做完这些,他立刻转身淌着水快速地走到棺材旁,刚刚走到棺材旁边,水就已经漫上他的腰间。   少城主动作敏捷,已经翻身便跳入了其中一口空的棺材。他心急火燎地朝谢微楼伸出手,急切道:“微微,快进来!”   谢微楼在原地迟疑了一下,侧目看了看站在旁边还没有进棺材的谢玉书。   对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始终没从他身上离开。   谢微楼暗想,这谢公子看着一副不愿意与人过多接触的样子。   虽然总是一副笑模样,但这种贵公子都是看着和善,说不定内里百般嫌弃,肯定不愿意和他挤在一起。   于是,他好心指了指身后那口空的棺材,对谢玉书道:“谢公子,你自己用那口吧!”   紧接着他当机立断地挽起袖子,双手撑住面前的棺材沿,正要纵身跳进去。   他的手上还没用力,后颈蓦然一痛。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令谢微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他的后颈,大力将他的身体扯开。   刹那间眼前天旋地转。   谢微楼整个人被翻转过来,不受控制地面朝下摔在一片带着幽香的玄色衣襟上。   鼻尖狠狠撞上对方结实的胸口,痛得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谢微楼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眼前顿时陷入黑暗。   头顶上的棺材盖,在他跌入棺材的瞬间,重重地合上了。 第77章   即便眼前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可谢微楼依旧敏锐地感知到自己正以一种极为窘迫的姿势趴伏在对方身体上。   谢微楼有些尴尬,下意识伸手撑着棺壁,想要抬起身子。   然而, 他刚一抬头,后脑便猝不及防地“咚”的一声, 重重撞上了那厚重的棺材盖。   这一下撞击力道十足, 他只觉得眼前瞬间一黑, 脑袋里“嗡嗡”作响, 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紧接着便直直地又跌回了对方身上。   这一下撞的着实不轻,谢微楼好半天才缓过劲。   就在这时,棺材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谢微楼立刻明白, 一定是外面的水已经淹没了棺身。   他掐准时机,手中快速结印, 只听外面传来“轰”的一声石壁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棺身剧烈一晃,像是一艘小船一样漂浮起来。   谢微楼的身体也跟着剧烈一晃。   这狭小的棺材原本只够容纳一人, 此刻却硬生生挤下了两个男人。   两人的身躯被迫紧紧贴在一起,毫无间隙, 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衣物从身下传递过来, 让谢微楼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更让谢微楼尴尬到极点的是,他此时只能无奈地趴伏在对方身上。   即便勉强将头错开, 脸几乎都已经贴上棺壁,可对方那温热的呼吸, 依旧清晰可闻地在耳畔响起。   他心跳有些凌乱,偏偏身下谢玉书的心跳始终平稳有力,就连呼吸也没有快上一分。   谢微楼觉得脸都给自己丢光了。   他活了几百年, 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凡人自持。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感觉到身下人的腿动了动,谢微楼的腿本来就叠在他的腿上,这一动带着他的腿也跟着动。   谢微楼脸一黑:“你乱动什么。”   黑暗之中,谢玉书那好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还带着几分青年特有的清朗:“我没乱动。”   紧接着,他不紧不慢地道:“道长,你把腿分开一点。”   顿了顿:“你硌得我腿疼。”   “......”   谢微楼黑着脸,只好将腿勉强朝着两侧微微张开了一些。   然而这样一来,他们的身体反而贴合得愈发紧密,甚至腰部也紧紧贴在一起。   谢微楼将手撑着对方的胸口,好不至于和对方的胸口贴在一起。   就在这时,许是棺材已经漂进河道,暴雨击打在棺盖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与此同时,棺材也随着湍急的水流剧烈晃动起来。   谢微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棺身晃动,一不留神肩膀就狠狠撞在棺壁上,他微不可闻地闷哼一声,声音在暴雨之下压根听不清。   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他的后腰。   谢微楼瞬间一怔,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便感觉到那只手的手指微微用力,朝下轻轻按了按。   紧接着,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趴好。”   谢微楼咬了咬牙,坚持片刻后到底还是卸了劲,只能趴伏在对方的胸口,脸都在发烫。好在这棺材里漆黑,没人看得见他的窘样。   此刻鼻腔里,满满的都是谢玉书身上那清冽的幽香。   这股香气萦绕不去,在这黑暗狭小的棺材内,无端增添了几分令人心慌意乱。   谢微楼闭眼假装自己是一条死鱼,只希望这趟艰难的旅程快点结束。   然而身下的人完全不这么想,似乎很有跟他聊天的兴趣,悠悠开口:“谢道长看起来不是霜落州人士。”   谢微楼无奈睁开眼:“不是。”   “那,谢道长是从何处来?”   谢玉书的声音在黑暗中越发清晰,就连外面震耳欲聋的暴雨声都没法遮掩半分。   谢微楼沉默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怎能回答旁人?   他张了张嘴,最终挤出几个字:“……跟你没关系。”   谢玉书也不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黑暗里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谢微楼放缓语速,不紧不慢地道:“我与谢公子不过初识,又何来喜欢不喜欢之说?”   闻言,对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初识。”   只听得他再次笑道:“那谢道长将少城主送回去后,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慢声道:“可是要回家,看望你的一儿一女。”   所谓一儿一女,本就是谢微楼随口一编,用来敷衍少城主的托词,没想到这公子哥居然记得如此清楚。   谢微楼暗暗吐出一口气,索性顺着他的话道:“就算现在不回去,以后也是要回去的,总不能把他们独自放在家里。”   话音落定,谢玉书竟破天荒地没再说话。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雨滴重重打在棺盖上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谢微楼以为他终于觉得无聊,不再追问了,正打算闭上眼睛好好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极为轻微的两个字:“是么。”   谢微楼以往他还没聊够,只好打起精神等着应对。   却没想到,身后那只原本扣在他后腰上的手忽然松开,紧接着,在他眉心处极其轻微地一点。   刹那间,一股汹涌的睡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谢微楼瞬间失去意识,头软绵绵地靠在谢玉书的胸口,陷入了昏睡之中。   外面的暴雨依旧肆虐,雨滴疯狂地击打着棺椁,然而这口棺椁里却安静地出奇。   谢玉书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着沉睡之人后颈,仿佛在摆弄着一件无比精巧且珍贵的玉器。   隔着一层细腻温软的皮肉,指尖下的颈骨摸起来脆弱不堪,仿佛稍稍一用力,就会如同琉璃般彻底粉碎。   谢玉书盯着头顶的棺材盖,嘴唇微微张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骗子。   随后,他一点点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中不见一丝瞳光,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盯着谢微楼的脸。   谢微楼依旧保持着伏在他胸口的姿势。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抬起,恰好将脸庞朝向他的方向。   那原本平凡的五官此刻显得格外舒缓,显然正深陷在梦境之中,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知。   谢玉书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   他缓缓抬起微冷的手指,轻轻落在对方的眉心。   然后沿着修长的眉骨一点点描摹,再顺着鼻梁缓缓下滑,最终落在浅淡的唇瓣上。稍作停留后,又落在了下颌处。   他的手指沿着谢微楼的下颌线慢慢游走,一点点摸索着,最终落在了耳后。   紧接着,指尖微微用力,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对方的“面容”被一点点剥离开来。   那张脸在他的手上化作一只润如白玉,薄如蝉翼的玉傩。   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半遮住面具下的那张脸。   谢玉书伸出指尖,一点点拨开垂落的发丝,目光落在那张宛如碎琼照雪的面上。   光泽晦朔的墨色冷眸里,一点点升起一丝痴狂。   他贪婪地注视着这美丽而脆弱的面容。   他清楚地记得,在那无数个漫长而孤寂的日日夜夜,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这张脸。   这张脸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在千百万个日夜里,不仅没有丝毫模糊,反而愈发清晰。   指尖轻轻拂过眉骨,落在眼尾那比世间最上乘的美玉还要温润白皙的皮肤上。   那细腻的皮肤在他微糙的指腹的摩挲下,很快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仿佛是被染上了一抹羞涩的红晕。   鸦羽般浓密的睫根不堪重负,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在眼睑下晕开一线淡淡的红痕。   沉溺在梦境之中的人是无法主动脱离梦境的。   所以不管沉睡的人如何喘息,睫毛如何颤动,始终无法睁开眼,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手指从已然泛红的眼尾离开,向下滑过面颊。最终,拇指不轻不重地按在对方下唇上。   谢玉书凝视着这沉睡中的美人,眼神中透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神色。   与此同时,指腹微微发力,一点点顶入对方温热的口腔。   柔软的舌温顺地躺在口腔里,即使触及到这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   微凉的指尖上传来湿濡温热的触感。   他肆意揉弄着对方的唇舌,一直等到拇指染上一层淡淡的水光,才恋恋不舍地从浅淡的唇瓣间撤出来。   不等对方合上唇,食指中指同时侵入柔软的唇瓣间。美人雪色的腮被撑得微微鼓起,秾黑长睫颤动的更加厉害。   谢玉书凝视着这张脸,声音柔和道:“这两百年,有人碰过你吗?”   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肆意把玩着柔软的舌头,美人只能呜呜咽咽地勉强摇着头,眼尾红得愈发厉害,仿佛要滴出血来。   谢玉书依旧注视着他:“所以,你口中的妻子,孩子都是假的?”   晶莹的丝线顺着唇角滑落在玄色衣襟上,美人头颅无力地点了点,在谢玉书收回手指的刹那,无力地垂在他的胸口。   谢玉书看着这一幕,轻轻笑了起来:“果然是个骗子。”   他满意地收回手,将白玉面具重新覆在对方的面容上,那令神明叹息的绝美面容再次被掩住。   他看着对方的五官再一次变得平庸,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脸。   “好啊。”   他在他的眉心处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声音温柔得近乎呢喃: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第78章   谢微楼的眼皮微微颤动, 缓缓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不远处的河面,水波起伏不定,阳光肆意地洒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无数细碎的金色在水面跃烁。   他下意识地轻轻眨了眨眼, 这才察觉到自己正侧身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 脑海中一片空白, 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此时,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梦境之中。   那是一个漫长而又奇异的梦,在梦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真实到他甚至感觉皮肤上还残留着梦中的触感。   然而就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那个梦却如同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去回想, 那梦境中的种种,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了。   他动了动手指, 撑在地面上支起身体。   不知何时松散开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河岸的风吹拂过他的身体, 冻得他轻轻哆嗦了一下。   谢微楼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这才想起来,外袍在石室里的时候, 就被他当柴火烧掉了。此时他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 动作微微过大就能看到内里皮肤。   他一时之间,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突然睡着了, 更不清楚在沉睡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微楼的目光下意识环顾四周。   很快,他就瞧见了那具他们此前乘坐的棺材, 搁浅在岸边。   许是在湍急的水流中撞上了河里的石头,已然变得七零八落,破碎的木板杂乱地散落着。   随后, 他将视线转向与河岸相对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幽深的不知名树林,树木枝叶交错,遮天蔽日。   一条年久失修的石阶隐匿其中,石阶上布满了青苔,歪歪扭扭地向树林深处蜿蜒延伸而去。   茂密的树冠之上,隐隐约约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谢微楼收回目光,再次将周遭仔细打量了一番,在河岸边的一棵柳树下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一个人正抱臂斜依着树干,目光望着河面。   阳光下,他冷白的耳骨上那只金色的耳饰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   谢微楼盯着他。有一瞬间,这人的脸似乎和记忆深处某个张脸相吻合。   谢微楼从见他第一眼开始他就觉得,这人干净的眉间,似乎少了点什么。   谢微楼伸手摸了摸脸,感觉到无相傩安然地贴敷在面上,这才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这个人都会下意识摸一摸脸。   这厢,那边正在欣赏风景的人似乎听到了响声,慢悠悠地转过头,松墨色的沉黑眸子也一同看了过来。   “谢道长。”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终于醒了。”   谢微楼站起身,蹙眉道:“这是哪里?”   对方指了指不远处那堆碎木头:“棺材撞到了岸边的石头,你我就到了这里。”   说罢,他朝着谢微楼弯了弯眼睛,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说起来,道长睡得可真沉,不管我怎么叫,你都没醒。”   谢微楼没回应他,径直走向那已然破碎成片的棺材,去寻找自己随身的东西。   然而当他看到那碎片中空空如也的时候,不禁一愣。   等一下,他的东西呢?   谢微楼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谢玉书。   却见对方弯腰,从身后的地上捡起一物,随后直起身,朝着谢微楼举了举:“道长,在找这个?”   他手里拎着的,正是谢微楼醒来之后,一直寸步不离的那把剑。   看到剑,谢微楼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他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等一下,我的包裹呢?”   他的包裹,还有包裹里的钱袋呢?!   谢玉书一脸无辜:“我只捡到了这把剑,其他的没见到,许是被水冲走了。”   谢微楼眼前一黑。   他辛辛苦苦攒的五十两银子!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又将附近搜寻了一遍。   可即便将四周彻彻底底找了个遍,依然不见钱袋的踪影,这让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待谢微楼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听到那边谢玉书慢悠悠地开口:“只是一个钱袋,道长何至如此?”   谢微楼心中郁结更甚,转头怒道:“你懂什么?这个世道,没有银子,几天就得饿死。”   当然,虽然他饿不死,但是那种饿的快死了又没饭吃的感觉,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   闻言,谢玉书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抬起眼眸,黑沉如渊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谢微楼:“道长很需要银子?”   谢微楼在心里无奈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眼前这位谢公子,怕是从小被人众星捧月,根本体会不到缺银子的艰难,跟他说这些也只是白费口舌。   他本就是为了那一千两赏银才去就少城主,如今不仅和少城主失散了,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银子也没了。   现在看来,连期待许久的八珍宴也要错过了!   谢微楼不想再与这大少爷多费口舌,沉声道:“谢公子,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如今你既然已经脱离危险了,不如就此别过吧。”   说完,他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襟,抬脚便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才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响起:“道长要去哪里?”   谢微楼没有回头。脚步不停:“我去借船回云阳城,把我的赏银找回来,你自行离开便是。”   身后的人沉默下来,这短暂的寂静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遭的风声,树声都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   就在谢微楼专注于脚下时,谢玉书的声音骤然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你又想把我一个人丢下?”   谢微楼脚步一顿,奇怪地转过头。   此时正值温暖的午后,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将世间万物都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之中。   谢玉书一袭玄色长袍安静地立在原地,衣角在微风中轻轻飘动,面上挂着一如既往得体的微笑。   然而,谢微楼蓦然感觉到周身一寒。   他皱起眉头,自己明明与眼前这个人相识不久,不过是偶然相遇,为何他会用 “又” 这个字?   只见谢玉书垂了垂眼,慢慢启唇:“我们已经顺着河水漂了三天,你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如何回云阳城?”   谢微楼难以置信:“三天?”   如果真的漂了三天,那岂不是已经离上游的云阳城有千里之遥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谢玉书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在他身侧站定。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他身上独有的那股清幽香气,钻进谢微楼的鼻腔。   谢玉书侧头看了看谢微楼:“一千两银子,道长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奔波?”   谢微楼一阵无语,心说你懂什么。一千两银子,足够自己在世间维持几十年用度。   谢微楼索性移开脸不想说话,却听得谢玉书又道:“何况,谁说我如今脱离危险了?”   谢微楼忍不住回头狐疑地看向他。   谢玉书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一双修长漆黑的眉眼微微弯起。   他仿若没看见谢微楼狐疑的目光,神色坦然:“我此行本就是路过云阳城,哪曾想路遇鬼怪,随身的侍从护卫都被女鬼吃掉了。”   “如今我孤身一人流落至此,望月州山高水远,回去的途中难免遇到些孤魂野鬼,所以正需要有人护送我回望月城。”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直视着谢微楼的眼睛,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道长只要把我平安送回望月城,我不仅帮道长要回云阳城的赏银,再许给道长万两银子,如何?”   谢微楼心想,这天下还有这种买卖?   根据他多年行走世间的经验,心中还是有些许疑虑。   可是话说回来,他本就和此人素不相识,如今又身无分文,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就算这人真要算计什么,似乎也很难从自己身上捞到什么好处。   谢玉书见他久久不说话,也不着急催促,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道长许是还未去过望月城,那里可比云阳城好上不止百倍。”   话落,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轻轻摸了摸下巴,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道长喜欢吃点心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谢微楼一愣,下意识地重复道:“点心?”   谢玉书的目光落向远处的河面,似乎在思考什么:   “对啊,若是你我即刻动身前往望月城,不出三个月,便能赶上望月城一年一度的点心宴了。”   谢微楼动了动手指:“点心宴?”   谢玉书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每年望月城的点心宴上,都会汇聚蓬莱州四面八方送过来的数百种点心,道长难道就没有一丝兴趣?”   要知道,这蓬莱州乃是九州之中最为富饶的州府,那里的人也最懂得享乐,八成研制出来的点心也是冠绝九州。   说一点兴趣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谢微楼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低低咳了一声,眉头微蹙:   “......不过你我如今身无分文,连路费都凑不出来,又怎么去望月城?”   谢玉书没说话。   他伸出手,取下耳骨上那枚金色的蛇纹耳饰,而后用两根修长的指头捻着,递到谢微楼面前:“不如就用这个做押金,如何?”   离近了,谢微楼这才惊觉这耳饰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精致。   上面的纹路细腻入微,宛如鬼斧神工,根本不像是人工打造,乍看之下,竟仿佛是一条栩栩如生,随时都会游动起来的蛇。   看起来价值不菲!   谢微楼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心中暗自权衡。而谢玉书则抬了抬眼,目光平静,不紧不慢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谢微楼想了想,反正自己是为了救他才弄丢了钱袋,如今收下这耳饰做押金,似乎也并无不妥。   不如先替他保管着。   他伸出手指接过那枚金蛇,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耳饰的金属质感冰冷,刚一贴上皮肤,便带着一丝凉意。   就在这时,谢微楼忽然低低咳嗽了几声。   河边的风,比其他地方更为寒凉,他身着单薄的单衣,站得久了,手脚渐渐泛起凉意。   此时的他,面色雪白,眉尖发梢却又如凝墨般漆黑。   被风一吹,面上的血色愈发稀薄,整个人愈发显得脆弱而精致,恰似由温润白玉雕琢,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谢微楼低头将剑别在腰间,而后抬手,指了指那歪歪斜斜,一路蜿蜒通向树林深处的小路,对谢玉书道:   “我见山林中似有人家。事不宜迟,我们趁着天黑前赶过去借宿一晚吧。”   说罢,他率先登上布满青苔的石阶。   然而,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谢玉书的声音:“等等。”   谢微楼疑惑地回过头。   还没等他看清谢玉书的面容,一件尚且带着对方体温的外袍,便兜头盖脸地罩了上来。 第79章   柔和的幽香裹挟着融融暖意, 瞬间将谢微楼的全身笼罩。   谢微楼连忙伸手将袍子给扯下来,抬头狐疑地看向对方,后者神色丝毫未变。   他想都没想, 伸手将袍子递了回去:“我不需要。”   他拒绝的干脆,语气和神情一如既往地, 对陌生人才会显现出的疏离淡漠。   谢玉书目光落在谢微楼手中那件袍子上, 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紧接着, 他抬脚步伐平稳地从谢微楼身旁径直走过:“道长还是穿上比较好,莫要还没上路,便染了风寒。”   谢微楼微微一怔,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袍子,犹豫了片刻。   河边的风愈发凛冽, 吹得他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此刻他不过是凡人之躯,就算没有真正的凡人那般脆弱, 但是吹风时间长了,依旧可能染上风寒。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 到底还是抬手将袍子裹在了身上。   瞬间柔软温热便裹住了他的身体。   谢微楼蹙了蹙眉。   这件外袍穿在谢玉书身上时合身得体,没想到此刻裹在他身上, 却显得宽松了些许。   这公子哥身量看着和自己相仿, 没想到却比自己结实这么多。   做工精细,绣着暗纹的袍摆垂落在地, 沾染了些许灰尘,看着着实有些可惜。   他抬眼, 望向已经踏上台阶的谢玉书,对方已经走出好远,身影在阳光投在石阶上的斑驳树影间时隐时现。   这台阶年久失修, 阶面上的青苔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层湿漉漉的光,踩上去稍不留神便要滑倒。   可谢玉书却走得如履平地。   谢微楼拢了拢宽大的袖子,拎着稍长的袍摆,紧跟上他的步伐。   他走得小心翼翼,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他小心踩上一块石阶时,鞋底忽然一滑,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谢微楼大惊。   这石阶又陡又长,此刻他已经走到了快一半的位置,这下要是摔下去,岂不是要脑袋开花?   谢微楼紧闭双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等待着疼痛来袭。   可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稳稳地环住了他的腰,硬生生将他从石阶边缘接住。   谢微楼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谢玉书近在咫尺的面庞,对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丝淡淡的温热。   谢玉书一手揽住他的腰,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微楼惊魂未定,心脏还在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他肤色本就白皙如玉,此刻被这玄色袍子一衬,愈发显得欺霜赛雪,像是冬日暖阳下的一捧初雪,洁白耀眼。   即便五官平平无奇,却依旧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尤其是此刻慌乱的神情,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被风吹散的鬓发轻轻拂过谢玉书的手臂,发丝与皮肤接触,带来一阵酥麻的感觉。   谢微楼整个人几乎悬空,只有扭伤的脚尖勉强着地,整个身子全靠谢玉书的手臂支撑着。   这个姿势让他尴尬不已,身体微微颤抖。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谢玉书就着这个姿势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也不将他拉回去。   谢微楼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声音带着一丝窘迫:“你……还不放手?”   “哦?”对方微微挑起眉,尾音轻轻上扬,“现在?”   说着,作势要松开手。   谢微楼身子登时向后倒去,他一惊,连忙攥紧对方的小臂:“你!”   谢玉书手指收紧,手臂一用力,便将他稳稳地带了回来。   谢微楼脚尖刚触碰到地面,扭伤的脚踝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得不半倚在谢玉书身侧,微风轻轻拂过两人发梢,薄汗间隐隐散发出一阵暗香。   这个姿势对于刚认识不久的两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暧昧,让谢微楼浑身不自在。   可谢玉书仿若毫无察觉,就着这个姿势微微垂头,呼吸几乎落在谢微楼的脸颊上,轻声问道:“脚扭了?”   谢微楼微微侧脸,避开他的目光:“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谢玉书也不说话,他微微俯身,用黑袍将谢微楼一裹,直接抱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谢微楼惊呼出声。   他两条手臂被袍子紧紧裹住,整个人软绵绵地被谢玉书有力的双臂禁锢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只有脑袋还能勉强转动,像一条柔软的蚕。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沉声道:“你快放我下来,这样算什么样子?”   对方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谢道长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辛苦不足挂齿。”   “……”   说话间,谢玉书腿长几步跨上台阶。   台阶之上,是一片生机勃勃,长满庄稼的田野。   绿油油的庄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远处,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穿过田野。   几个村妇正在河边洗衣,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还传来几句欢快的笑声。   河对岸,是一处宁静的村落,上空炊烟袅袅。   谢微楼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玉书已经抱着他走到了河边,对着埋头洗衣的妇人礼貌地问安。   对面几人闻声,齐刷刷地抬起头,手中的动作停住了,眼中满是警惕,目光在谢玉书和他怀里的谢微楼身上来回打量。   谢微楼咽了咽口水,缩了缩脑袋,生怕这副模样被外人瞧了去。   只听得谢玉书道:“我们是来此游玩的旅人,马儿受惊跑失,只余我们两人。眼见天色不早,可否借宿一晚?”   声音诚恳而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让人难以拒绝。   又生得俊美,乍一看浑身的气度也不像是骗子。   那几个妇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警惕之色渐渐消散。   有个妇人直起身,在衣摆上擦了擦沾着水的双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桥,示意他们绕过来。   等谢玉书站到几人面前,她们才发现他怀里还稳稳抱着一个人。   这身着玄衣,气质不凡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身形略显纤弱的人。   这人被一件宽大的玄色袍子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脸,一时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唯有一头如绸缎般的长发垂落在半空,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还有一截白皙如雪,凝脂般的脖颈露在外面。   那皮肤白得耀眼,在阳光下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   几个妇人顿时了然,彼此对视一眼,心想这怕是哪家富贵人家外出游玩的小夫妻,不幸流落至此。   见这男人举止谈吐文雅,不像是心怀不轨之人,妇人们收拾好洗净的衣服,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村落:“你们快跟我们来吧!”   谢玉书微微点头致谢,依旧稳稳地抱着憋着一口气,丝毫不敢出声的谢微楼。   村里的妇人大多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小山村,如今见来了两个气度不凡的外地人,都忍不住好奇地问东问西。   谢微楼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只听得谢玉书耐心有礼地一一作答。   突然,身旁有人问道:“怀里这是你夫人吧,怎么这么半天一声不吭的,是不是生病了?”   声音刚落,谢微楼瞬间觉得好几道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头顶。   他一时尴尬地不知是应该抬头硬着头皮解开误会,还是就这么缩着脑袋避免丢脸。   思来想去,他吸了一口气,正要把头抬起来澄清,却听到谢玉书的声音先一步自头上响起,语气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是,方才不小心扭到了脚,没法下地。”   谢微楼:???   你胡乱答什么是?   紧接着,又听见谢玉书淡淡地说:“而且夫人喉咙不适,不能说话,还请诸位谅解。”   不知是不是谢微楼的错觉,他总觉得谢玉书在“夫人”两个字上咬字格外清晰,像是故意在调侃他。   你才喉咙不适!还有,谁是你夫人?!   谢微楼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挣扎起来,想要不顾一切开口自证清白。   然而,谢玉书突然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长别乱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被人发现,很丢人的。”   “丢人”两个字一出,怀里的人果然安静下来。   “……”   谢微楼心里虽然气不过,但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丑,只能暗暗咬牙,把这口气咽下去。   只听有人羡慕地赞叹道:“哟,你对你夫人可真好。”   又有一个声音调侃道:“可不是,看你夫人这么漂亮的头发,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谢玉书温声笑道:“夫人的风姿,自然是举世无双。”   耳边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调笑声。那笑声在空气中回荡,让谢微楼愈发窘迫。   谢微楼只觉得耳根一阵滚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像个鹌鹑一样将头偷偷往谢玉书胸口埋了埋,把脸深深藏起来,生怕别人发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   谢玉书不要脸,他还要呢。 第80章   殊不知, 他这慌里慌张的动作,恰似一个娇羞地往自己夫君怀里躲藏的小娘子。   那些洗衣的妇人见状,调侃的笑声愈发响亮。   谢微楼听着这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 脸涨得通红,连脖子都泛起了红晕, 一路蔓延至耳后, 整个人仿佛熟透的虾子。   这回不需要谢玉书的提醒, 他已经浑身僵硬, 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紧紧靠在其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希望着赶紧逃离这群人。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谢玉书搂着他腰和腿弯的手臂微微收紧,动作看似不经意, 却稳稳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   谢微楼忍不住在脑子里多次反思自己。   可他实在不记得,他和谢玉书明明初识, 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以至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故意捉弄自己, 简直就像是在趁机报复。   这座村子依偎在山脚之下,规模不大。   目之所及, 错落分布着寥寥几户人家, 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在微风中悠悠飘散, 为这宁静的地方添了几分烟火气。   谢玉书一番询问,才知晓村子家家户户院落都不大, 实在没有多余的院落可以借宿。   村长是个干瘪的老头,听完他们的来意,打量了两人一番, 随后指了指自家院子里的偏房,操着一口带着浓重乡音道:   “你们若是想借宿的话,只能住在偏房了。地方不大,也没什么讲究的摆设,就图个遮风挡雨,不嫌弃就住下吧。”   谢玉书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与之道了谢,随后抱着仅露出一个通红额头的人进了屋。   偏房的门有些破旧,推开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   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来几缕微弱的光。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木床,一张破旧的桌子,两把有些跛脚的椅子。   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被褥,虽然简陋,却收拾得还算干净。   谢玉书轻轻将谢微楼放在床上,又转身将椅子搬到床边,让他可以把脚抬高。   随后便出了门,不知在院里与村长说些什么。   终于,等到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确定只剩下自己一人,谢微楼才慢慢把头从谢玉书的长袍里探了出来。   他孤身一人蜷缩在谢玉书宽大的长袍里,袍子松松垮垮地裹着他,像一只温暖的茧。   他后背靠着枕头,整个人微微后仰,静静听着外面村民的声音逐渐散去,接着他小心地动了动脚踝。   这轻轻的动作,却又使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谢微楼蹙着眉伸出手,轻轻撩起长袍的下摆。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见原本纤细的脚踝此刻肿得像颗饱满的馒头,高高隆起,皮肤被撑得发亮,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他叹了口气,自己这具肉身关键时刻竟如此不争气,眼下这恢复能力,竟和寻常人毫无二致。   这般伤势,没个几天怕是难以正常活动。   这几日,不仅要被困在这陌生的村子,还得处处依赖外面那个古里古怪的谢玉书。   一想到这,他心里就一阵别扭,可又实在无计可施。   谢微楼可怜巴巴地缩在屋子那唯一的木板床上,微微侧过身,目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望向外面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天空。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打破了屋内的静谧。   谢微楼闻声迅速回头,只见谢玉书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一个白瓷药瓶,逆着光身影被勾勒出一圈金边,从门口稳步走进来。   原来这半晌未见他,是给自己去拿伤药了。   谢微楼心里对他的抵触稍稍减退一些,见谢玉书径直走到床前,他下意识地探了探身子,伸手正要接过瓷瓶,却见谢玉书的身子毫无征兆地矮了下去。   他膝盖微屈,稳稳地在自己面前半跪下来。   谢微楼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   床边的男人微微仰起头,朝着谢微楼伸出一只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   那双如漆如墨的双瞳清澈明亮,宛如深邃的幽潭,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谢微楼略显惊愕的影子。   谢微楼行走于世这么多年,练就的波澜不惊短短两天被眼前人击了个粉碎,内心的尴尬如同潮水般翻涌,对面前这人做出的古怪举动着实怕了。   好端端一个男人,非亲非故,初次相识,这般毫无预兆地半跪在自己面前,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不自在地把脚又往后缩了缩,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试图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我自己来就好,你不用如此。”   谢玉书却仿佛丝毫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他扬起唇角,面上没有丝毫窘迫和勉强:“道长把脚伸出来就好了。”   在谢微楼的认知里,以谢玉书这等身份的贵公子,做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屈辱。   可此刻,谢玉书做起来却自然无比,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他的认知里,他天生就该这样做。   谢微楼望着半跪在身前的谢玉书,心中初见他时那种原本已渐渐淡去的怪异感,此刻竟如潮水般再度悄然漫上心底。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如此强烈,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困惑。   他微微皱眉,眼神中透着一丝迟疑,在内心纠结片刻后,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以前……认识我吗?”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但那种萦绕心头的怪异感实在让他难以抑制好奇。   谢玉书听闻此言,浓密修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在谢微楼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   谢微楼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紧接着,谢玉书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片刻后,他又抬起眼眸,嘴角再度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漂亮弧度:“道长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轻启薄唇,眉眼弯弯:“我当然,从来没见过道长。”   说罢,他将手往前探了探,目光中带着询问,仿佛在耐心等待着谢微楼的回应:“现在,可以把脚给我了吗?”   然而,谢微楼满心的狐疑不仅丝毫未散,反而如乌云聚集,愈发浓重,他最终还是坚定拒绝:“真的不必了。”   闻言,谢玉书面上笑容丝毫未变,然后他伸出手,几乎是不容抗拒地握住谢微楼的脚踝。   谢微楼:?   他以为谢玉书没听懂自己的话,下意识用力往回缩脚,同时语气加重:“我自己来就可以。”   便是这下意识的一个动作,疼得他又是一蹙眉。   那截裸着的脚踝清瘦苍白,谢玉书轻轻一握就能将其整个环住。   皮肤更是白得近乎透明,恰似上等的羊脂玉,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恰似蜿蜒在白玉中的墨线。   然而此刻漂亮的脚踝,却肿胀的像个馒头。   “不要怕。”谢玉书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会很轻的。”   谢微楼紧紧抿着唇,谢玉书的声音虽然柔和,可手上的力度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显然没有要松手的打算。   谢微楼极不情愿地,以一种被迫的姿势将脚踩在他的大腿上。   谢玉书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动作轻柔地褪掉他的鞋子,伸出手轻柔地托起他的脚。   踩在玄色衣袍上的那只脚,足弓弧度优美流畅。   在墨色的映衬下,肤色润白如玉,细腻得如同凝结的晨露,是天成的尤物。   谢玉书微微低垂着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可即便看不到谢玉书的表情,谢微楼也能感受到他如实质般的视线。   更令谢微楼窘迫的是,此人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脚一般,久久没有抬起头。   这异样的沉默,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与羞涩,如潮水般漫上谢微楼的心头。   他有些局促地缩了缩脚趾,恨不得立刻将脚抽回来。   好在谢微楼的窘迫快要达到顶点时,对方终于想起来他要做什么。   谢玉书抬起手拿起药瓶,将伤药小心翼翼地撒在谢微楼红肿的脚踝处。随后又拿起绷带,一圈圈地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后,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如水的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棂,轻柔地洒落在谢微楼的身上,宛如为他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纱。   谢微楼微微侧身,背对着谢玉书在床上躺了下来。他面朝窗子的方向,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   虽说谢玉书作为他此次要护送的人员,按常理是应该睡在床上的,可谢玉书看起来身形矫健,比他还要结实几分。   因此,对于这样的安排,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谢微楼睁着眼睛盯着有些斑驳的墙面。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谢玉书向村长多借了一床被子,在他脚下的地面上不声不响地打起了地铺。   随后,桌上的油灯灭了,小小的一间偏房彻底陷入黑暗中。 第81章   油灯虽已熄灭, 但谢微楼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盯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墙壁。   很快,身后布料摩挲发出的窸窣声渐渐稀落, 偏房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外面山林间夜枭时不时传来的低鸣声。   身后的人许是已经睡下了。   不知为何, 此情此景, 竟让谢微楼心底涌起一股似曾相识之感。这种感觉就像被一层薄纱轻轻笼罩, 隐隐约约, 却又真实存在。   他下意识地如以前几百次那样,尝试着去回忆脑海中那片空白。然而,刚一触碰到其边缘,一阵剧痛如闪电般在脑仁中炸起。   谢微楼放弃了回忆,将自己往被子里裹了裹,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怀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他胸口。   他伸出手摸出来一看, 发现竟是白日里谢玉书给他的那只耳饰。   谢微楼伸出指尖,轻轻夹起那枚耳坠, 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稀疏月光,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这枚耳坠。   蛇形耳坠哪怕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 依旧隐隐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 两只蛇瞳更是雕琢得精妙绝伦,栩栩如生, 竟给人一种下一秒便会扭动身躯活过来的错觉。   谢微楼原本纠结的心,竟微微轻松了几分。   他安慰自己何必想那么多, 自己本就是为了赚些银子。   只要能顺顺利利把这个行事古怪的公子哥送回家,往后便一拍两散,天各一方, 大概率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想到此,他将这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耳坠重新放回怀里,贴着胸口放好,随后安心地闭上眼。   ----------------   谢玉书脚下,是铺好的地铺。   被褥平整地铺展在地面上,而他则面朝着木床的方向,悄无声息地站着,犹如屋子里一尊毫无生气的摆件。   木床上,已然进入梦乡的人背对着他侧身而卧,由于睡姿的缘故,露出了有些单薄的,被如雪薄纱裹住的肩膀,在黑暗中显得愈发清瘦。   谢玉书低垂着眼眸看着那道身影,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立着,唯有轻微的呼吸声,证明他并非是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随着翻身的动作,他仰面朝上,脸颊微微朝向谢玉书的方向,轮廓被勾勒得愈发柔和,宛如一幅静谧的画。   与此同时,被子随着动作微微滑落,如玉雕而成的脚,顺势悄然露出一角。   谢玉书的眸光从对方的脸上,落在对方的脚尖上。   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小腹中升腾而起,进而在身体里肆意蔓延。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闻地动了动,上面仿若还残留着,那温热而细腻的触感。   沉睡中的人永远都不知道,他的身影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多少次,那些梦境或明亮或晦暗,却无一例外地都有他的身影。   他也永远不知道,在梦境中,他们是如何毫无顾忌地肌肤相贴,四肢纠缠。   谢玉书脚步极轻,近乎无声地靠近那架陈旧的木床,玄色的衣角悄然垂落。   他微微垂着眼帘,手指轻轻拂上谢微楼肿胀的脚踝,那肿胀之处便肉眼可见地消下去了一点。   沉睡中的人似有所感,喉咙里轻轻哼了哼。   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感觉到脚上传来的异样,下意识地想要将脚抽出来,然而微微一动,脚踝处便隐隐作痛。   他只来得及动了动脚趾,便无力地停歇下来,那只精致漂亮的脚,就这样乖巧地落在了谢玉书的掌心里。   谢玉书的目光依旧低垂,拇指指腹一点点贴紧谢微楼的脚心,微微用力按了按,漆黑不见底的眼瞳里,逐渐升起一丝浓郁的渴望。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谢微楼怀里那条金色的蛇形耳坠,在无人注意的黑暗里,宛如被赋予了生命,一点点展开蜷曲的身体。   金针一般纤细的蛇尾,如同在寻找着什么附着点,轻轻绕上了小巧的朱果。   细长的蛇身慢慢舒展开来,柔软的芯子若有若无地划过皮肤,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痒意。   紧接着,它一点点收紧蛇尾,将比金针粗不了多少的身体,一圈又一圈地紧紧绕了上去,尾尖一点点挤入果蒂。   沉睡中的人,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挺了挺胸口。   这一震动,让小蛇受惊般轻轻吐了吐信子,它生怕自己的身体滑落,于是更加用力地将蛇身缠紧。   谢玉书感觉到美人不正常的轻颤,微微侧目。   但他还没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忽然一阵轻响在外面的院子里响起。   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向来遵循着最质朴的生活节奏,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此时月上柳梢头,万籁俱寂,整个村子早就沉浸在梦乡之中,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阵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就仿佛是某种圆滚滚,如球一般的物件,正缓缓滚过地面,一路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细微轱辘声。   谢玉书一动不动地坐着。   直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响起,偏房陈旧的木门,缓缓开了一条窄窄的缝。   门缝之后,是如墨般黑沉沉的夜色。   紧接着,一个圆形的脑袋,悄然出现在门缝后面的地面上。   一只全黑没有眼白的眼睛,透过狭窄的门缝,无声地凝视着屋里的情形。   那脑袋隐匿在黑暗的阴影之中,轮廓显得模糊不清,只能大致分辨出一个圆形的形状,至于面容几乎完全被黑暗所遮蔽。   随着门缝的缓缓扩大,脑袋的半张脸渐渐出现在门缝里。   这张脸相较于成年人要小上一些,五官圆润,乍一看竟好似小孩子的脸庞,可这本该天真无邪的模样,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它的视线如冰冷的蛇信,率先落在躺在床上沉睡的谢微楼身上,停留片刻后,眼珠毫无预兆地缓缓转动,目光最终落在了床下背对着门静静坐着的谢玉书身上。   就在这时,它艳红如血的嘴唇,缓缓朝上咧,露出黑洞洞的嘴。   紧接着这颗脑袋翻滚着,从狭窄的门缝里挤着滚了进来。   待它完全进入屋内,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能看清这东西确实只有一个脑袋。   没有脖颈,更不见身躯,就像一颗圆滚滚的球突兀地在地上滚动。   脑袋上方,还扎着一根羊角小辫,用一根鲜艳得有些刺眼的红头绳系着。   这脑袋刚刚滚进来,便从本该连接脖子的部位,竟又凭空长出一颗头,“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几乎是眨眼之间,两颗脑袋迅速生长出躯干与四肢,转瞬间变成了两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子。   一女一男。   女童眼白无黑,男童眼黑无白,身着一模一样的鲜艳夺目的红色衣服,手牵着手并排而立。   乍一看,竟像极了年画上喜庆的双生娃娃。   两个小童鬼魅般站定在床前,血红色的身形被黑暗勾勒出诡异轮廓,他们的目光顺着谢玉书的视线,一同落在了沉睡中谢微楼的脸上。   女童率先开口,声音尖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主人苦苦寻了一百年的人。”   男童接着开口:“就是这般平庸的样子。”   女童嘟囔着:“他不好看。”   男童附和着:“配不上主人。”   “但是他很香。”女童吸了吸鼻子,像是嗅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苍白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可以吃吗?”男童漆黑的双目中透着一股期待。   谢玉书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从谢微楼身上移开,薄唇轻启,轻描淡写:“滚远点。”   两个小童手牵着手,闻言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女童抬起脸,惨白的双眼望向谢玉书:“主人装作凡人,让画皮鬼绑了去,就是为了接近他?”   男童邀功一般,吐了吐细长如蛇信般的血红舌头:“画皮鬼想要换张皮逃跑,已经被我们吃掉了。”   紧接着,女童又歪了歪头:“主人如果不吃他,那要将他绑回去吗?”   谢玉书胶着在谢微楼身上的目光,终于短暂地移开片刻,落在两个小童身上。   然而,仅仅一瞬,他黑沉如渊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谢微楼身上。   他微微附身,动作轻柔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拉高,细致地盖住谢微楼赤裸在外的脚,眼底的柔和几乎溢了出来。   他看着谢微楼,仿佛在对着他,又像是喃喃自语,轻声道:“他好像不认识我了。”   “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装得,还是真的。”   说罢,他弯了弯眼:“到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   两个小童齐齐将诡异的笑面转向他。   谢玉书又道:“盛无极的去向,找到了?”   “主人一百年前来到魔域的时候,就在寻找血魔大人。”女童道,“可是血魔大人这百年来,都不在魔域。”   男童接口:“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魔尊的去向,就和仙尊的去向一样,至今都是个迷。   在听到那三个字时,谢玉书沉黑如渊的眸子中,陡然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刹那间,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随之骤降。   然而,他很快便收敛了情绪,淡淡道:“知道了。”   两个鬼童互相对视了一下,紧接着齐齐将脸朝向谢玉书。   女童道:“还有一件事。”   男童道:“没有主人的命令。”   “我们不会吃人。”   “可是我们饿了。”   “想吃人肉。”   “村子里有很多人。”   两人异口同声,尖锐的童声在静谧房间里回荡:“我们可以去吃人吗?”   谢玉书依旧神色淡淡:“不可以。”   他的视线始终未从谢微楼身上移开:“你们不许出现在他面前,也不许在他面前吃人。”   两个鬼童静默片刻。   随后,女童又脆生生地开口:“那主人,要和我们一起回魔域吗?”   听到这话,谢玉书没有立刻答复,而是再度将目光温柔地落在谢微楼身上:“我不回魔域,哪里都不去。”   “因为他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我要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 第82章   两个鬼童闻声再度互相对视了一眼。   谢玉书的目光早已落在床榻之上沉睡的人身上, 他神色淡漠,随意地一扬手:“走吧。”   这简单的两个字,如同赦令。   两个小童哪敢有丝毫耽搁, 他们手牵着手,身形开始诡异扭曲, 周身似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翻涌。   不过眨眼间, 便逐渐重新融合为一体, 最终化作一个孤零零的头颅。   于是依旧如来时那般, 头颅像球一样从狭窄的门缝里滚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然而,即便两只鬼童闹出这般动静, 床上的美人依旧沉浸在梦乡之中,睡得安稳。   他微微侧着脸, 面庞陷入柔软的枕头间,原本五官平庸的脸, 被那散乱的乌发随意地衬托着,竟也带上了几分别样的韵致与光泽   谢玉书始终垂头看着沉睡中的谢微楼, 眼中流露的神色缱绻至极, 仿佛他正看着世间最完美,最无可替代的宝物。   可就在这时, 沉睡中的人却忽然轻轻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适地弓了弓腰肢。   这一细微的动作瞬间引起了谢玉书的注意。   只见单薄的被褥覆盖下的美人, 不知何时面上隐隐泛起红晕,那如雪色般的额头上,也悄然染上了一层薄汗。   他有些无力却又急切地不断挺着胸口, 脸颊在枕头上不安地蹭来蹭去,仿佛在努力摆脱着什么令他不适,却又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东西。   谢玉书见此情形,眸色瞬间微沉。   难道是方才那两个鬼童暗中做了手脚?然而转念一想,以那两个鬼童对他的畏惧,绝不敢当着他的面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   他缓缓垂眸,再次注视着谢微楼。   只见对方轻轻咬住下唇,下唇被牙齿咬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泛着淡淡的红色。   一双秾黑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不断急促地颤动着,从他的喉咙间还不断发出轻轻的,微弱而细碎的呜咽声。   谢玉书的目光从他面上移开,缓慢向下,落在被薄被覆盖的胸口上。   接着他伸出手指,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点点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   薄被之下,那被一袭单薄白衣裹住的美人,正兀自不断地扭动挣扎着。   修长双手死死地攥紧身下的床褥,指节处因用力过度,泛着一层淡绯。   双眸紧闭,仿佛正置身于一场无法挣脱的梦魇之中。   而就在无意识的挣扎间,原本整齐的衣襟已微微散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肤,让人无端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绮念。   此情此景,令谢玉书的喉头不受控制地上下一滑,几乎是下意识移开目光。   然而下一刻,他便将目光重新投了上来,伸出微颤的指尖一点点将散乱的布料慢慢挑开。   紧接着,他的目光滞住了。   那只原本纤细如金针,幻化成他的耳坠的小蛇,此刻已然活了过来,身体变得拇指粗细,周身闪烁着奇异的暗金色光芒。   它像是守护稀世珍宝一般,将自己的身体一圈又一圈地盘绕住一颗漂亮小巧的朱果,紧紧地缠绕着,不肯有丝毫放松。   金色的头颅老实地伏在细腻如羊脂玉般的瓷白之上,尾尖还紧紧勾着果子顶端的梗洼。   或许是因为盘绕得过于用力,果子原本浅淡又柔软的绯色,在这般挤压之下,颜色逐渐变得暗红。   就连原本闭合着,几乎看不见的梗洼,也被强行挤入的尾尖撑大了些许。   金蛇正悠闲地打着瞌睡,忽然感受到主人带着杀意的目光,立马警惕地睁开眼抬起头,对着主人的方向不解地吐着芯子。   下一刻,它纤细的金色尾尖被毫不留情地拎了起来。   小蛇受此惊吓与疼痛,身体缠绕得更紧,然而依旧被无情地一点点扯开,圆润的果实也因此变了形,在这撕扯间,仿佛发出无声的哀鸣。   就在身体即将被扯离的那一刻,小蛇出于本能,张开嘴对着面前之物狠狠咬了下去。   沉睡中的人猛地发出一声细微而又压抑的呜咽。   蛇牙造成的两点血洞,不偏不倚紧贴着底部。仅仅眨眼间,伤口四周的肌肤迅速泛起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在一片雪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刺目。   谢玉书的指尖狠狠攥进掌心,微糙的指腹在不经意间拂过深红之上,引得其战栗不止。   下一刻,小蛇被无情地甩了出去,“啪嗒”一声跌落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谢玉书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因为毒素迅速肿胀起来的地方,呼吸瞬间一滞。   金缕蛇的蛇毒带有催眠和动情的特殊效果。   如果不及时将蛇毒排出,被金缕蛇咬过的人会陷入更深一层的梦里,被迫不断动情,在虚幻与痛苦中沉沦。   此刻对方只是□□凡躯,定然遭不住这毒性的折磨。   谢玉书闭了闭眼,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目光从那绯色上移开。   而就在这时,被蛇毒折磨的人不受控制地扭动着身体,仿若也化身成一条蛇。   美人在一阵接着一阵袭来的潮动下,无意识地挺高胸口,后背划出一道漂亮而又让人心碎的弧度。   谢玉书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任由对方将自己原本平整的袍摆叠出道道褶皱。   终于,他艰难地伸出手握住那双兀自挣扎的脚,强行将它们从自己腿上拿下去。   他俯下身,抬手按住对方不断挣动的手脚。   微凉的手指仿若寒冰,触碰到那滚烫的肌肤时,短暂地减轻了皮肤上难以忍受的热度,却也让其挣扎变得更加剧烈。   感受到了他靠近的气息,睡梦中的人不受控制地抬起腰身,嘴唇如同濒死的鱼儿般一张一合,发出微弱含糊不清的声音。   伤口处殷红的血丝顺着起伏的胸口,在雪白的皮肤上蜿蜒流下。   谢玉书腮边因为极力的忍耐微微颤动,呼出的气息又潮又热。偏偏身下之人什么也不知道,依旧难耐地循着本能行事。   谢玉书一时不知道,这毒折磨的是对方,还是他。   恍惚中,他仿佛依旧身处伏魔塔下。   一旁的美人衣衫不整,柔顺地斜倚在他的身侧,雪色皮肤上尚且带着他留下的痕迹。   目光流转间仿若藏着万千情愫,欲语还休,令人心醉神迷。   玉白的手指缓缓搭上他的肩头。   美人微微倾身,缓缓凑近他的耳侧,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耳畔,恰似春日里最温柔的微风:   【等我回来再做好不好,等我回来,你想怎么做都行...】   那声音如同天籁,却又像是最致命的诱惑,几千个日夜以来,不断在他耳边回荡。   谢玉书盯着那汩汩流血的伤口许久。   或许他应该伸出手指,将毒素顺着指尖吸进自己的身体。   又或许,他也可以试试别的方法。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俯身低下头。 第83章   清晨第一缕阳光宛如细碎的金箔, 穿过雕花窗棂的缝隙,轻柔地洒落在床上人的脸颊上。   谢微楼侧过头,试图躲开那刺目的光线。   他睫毛微微颤动, 随后带着几分惺忪,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景象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他仰望着头顶略显陈旧的房梁。一时间, 竟有些恍惚, 全然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身上盖着的薄被, 柔软而温暖,窗外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交谈声,似乎是有人在闲聊家常。   谢微楼这才意识到,此刻房间里只有他孤身一人。   他侧目朝床下看去,只见地面空空如也, 除了自己的鞋子,再无他物。   谢玉书呢?   他推开被子, 刚想要坐起身来。   然而就在这时,胸前骤然传来一阵轻微却又尖锐的刺痛。   他猛地停住动作。   胸口的某处在不经意间, 轻轻擦过柔软的衣料,一阵难以言说的刺痛瞬间让他浑身一颤。   谢微楼一怔, 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下意识地低头伸手拉开衣襟。   这一看,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雪色中拢揣着一颗色泽鲜艳, 却又透着几分异样的樱桃。   他的面上瞬间一黑。   还没等他理清思绪,思索明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门外便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微楼心头一紧,忙手忙脚乱地将衣襟重新合拢, 装作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可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布料轻轻一摩挲伤处又是一阵刺痛,直激得他浑身一颤,险些失态。   谢玉书依旧一袭玄色长袍,身姿挺拔脚步轻盈地从外面走进来。   他看了眼已经坐起身的谢微楼,仿佛没有察觉到他那一刹那间的古怪脸色,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道长昨晚睡得可好?”   谢微楼刻意将胸口与衣襟保持些许距离,生怕胸口再不小心摩擦到布料。   他满心都想着胸前的异样,然而又碍于谢玉书在场,只好强装镇定,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说道:“还好。”   谢玉书走到桌边,微微侧身倚在桌旁,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入夜有不少蚊虫,道长昨晚能安睡如常,真是太好了。”   说罢,他放下手中的碗,掀开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冷白小臂。   上面赫然出现一个貌似被蚊虫咬后留下的红包,格外醒目。   他抬眼看向谢微楼:“道长你看,这就是昨夜睡着时被咬的。”   谢微楼盯着他手臂那处看了一眼,只见那是一个跟自己身上的一般无二,圆润红肿的包。   看过之后,他顿时觉得自己胸前愈发麻痒起来,那种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   到底是什么虫子,怎么会如此巧合,正好咬在那里……   谢微楼心里满是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好厉害的虫子,怕是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消退。”   谢玉书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应道:“是啊,村长说,这是山里特有的一种蚊虫,必须要用特制的药膏方能消退。”   天下间还有这般奇怪的虫子?谢微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谢玉书面上笑容恰到好处,温和得让人觉得若是不相信他的话,就会感觉很愧疚。   谢微楼很想找村长当面问个清楚。   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是身娇体弱,不便露面的“谢夫人”,便又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将疑惑暂且压在心底。   谢玉书顿了顿,再次看向谢微楼,眼中满是关切,贴心地问道:“道长可是有哪里被叮咬了?可需要帮忙?”   谢微楼忙摆了摆手,说道:“那倒没有,只不过还是拿来些许备用吧。”   谢玉书笑了笑,点头应道:“道长说的是。”   说罢,他便伸手从怀里拿出一瓶白色瓷瓶装着的药膏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接着他点了点门,依旧笑道:“道长稍等片刻,灶房里煮了粥,等煮好了我盛上一碗过来。”   说罢便又转身离开。   谢微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出了门,听着他和村长的交谈声在院子里响起。   经过一夜的休养,脚踝上的肿痛竟然比昨日消减了不少,疼痛也减缓了许多。   照这样下去,再养上两天就可以出发赶路了。   老村长今年七旬有余,老伴早逝,又无儿无女,所以这间偏房平日里鲜有人至,冷冷清清,正好给谢微楼安心养伤。   他也不知道谢玉书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村子里那些热情的姑娘妇人。   昨天她们还挤在门口,热情洋溢地想要帮忙照顾他,今天却一个都没再上门,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他托着腮,透过窗棂静静地看着外面。   院子里,谢玉书正站在一棵大树下,和老村长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谢玉书的背影,还有老村长开心地咧开掉光了牙的嘴,脸上洋溢着质朴的笑容,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谢微楼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落在桌子上的那个瓷瓶上。   他伸手拿了起来,确认偏房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拉开衣襟。   目光落在其上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蹙眉,这般摩挲了几番不仅红的更加厉害,而且仔细一看,能隐约看到底部似乎真的有被什么虫子咬过的痕迹。   谢微楼拧紧了眉头,用指腹捻了点药膏,酥痒的感觉瞬间传遍他的全身,仿佛有一股电流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唇间逸出一声低的微不可闻的闷哼。   这声音轻的哪怕近在咫尺都几乎难以察觉。然而正在院里和老村长相谈甚欢的谢玉书,脸上却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随即又恢复了从容得体的模样。   谢微楼蹙眉咬牙,手下动作不停,每一次带来的感觉都令他浑身紧绷。   于是乎,指下的动作不自觉地有些粗鲁,他有些用力捻着红的地方,宁愿用疼痛代替那无法言喻的酥痒。   然而越是这样,感觉便愈发强烈。等到终于费力地涂完药,谢微楼的眼角微微泛红,已经如被雾气氤氲。   他在心里把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虫子骂了无数遍。   咬在哪里不好,非要咬在这般地方。   谢微楼将空了的药瓶放在桌上,身心俱疲地软在床上,半是清醒半是恍惚。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慌忙又坐起身,双手胡乱地摸着胸口。   谢玉书那只金蛇坠子去哪里了?   那可是他们这些天的盘缠,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可全指望它了,万万不能丢。   谢微楼又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目光仔细搜寻着房间各处。   终于,在房间对角的角落的地面上,他敏锐地看到了一点暗金色的光芒。   谢微楼侧头朝窗外看了看。   谢玉书依旧在和老村长聊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动静。   他迟疑了一下,用手撑着床沿,用尚且能活动的那只脚,艰难地单腿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并不算很难,他抬着那条被包扎得严实的脚腕,像只兔子一般一蹦一跳地朝着角落里跳去。   离了近前,他俯身艰难地将其捡起来。   低头一看,见这金蛇坠子沾满了灰尘,从腹部一直到尾端裂开好长一条缝隙,似乎是被大力摔坏的。   谢微楼忍不住轻轻蹙眉。   明明昨晚临睡前他还将这坠子好好地收入怀里,如何早上一醒来就滚到角落里了,还摔了这么长一条缝隙,实在可惜了。   他小心擦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收进怀里。正待转身跳回去,偏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随着门朝两侧打开,粥的清香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谢玉书站在门口,手里还稳稳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他持着汤匙,不紧不慢地搅弄着热粥。   接着,他的目光从碗上移开,落在谢微楼单腿站立的艰难姿势上。   谢微楼觉得自己一定是和此人犯冲,不然为什么他总是会在自己狼狈的时候准时出现?   为了避开谢玉书探究的目光,谢微楼埋头鼓足劲,硬着头皮往床的方向蹦。   就这样一蹦一跳间,他用余光看到谢玉书将碗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朝着自己走来。   谢微楼大惊,蹦的更快了。   奈何这偏房实在有些宽敞,还没等他蹦到木床边,谢玉书便已赶了上来。   对方熟练地握住他的胳膊,温声道:“道长怎么不唤我?”   谢微楼试图抽出手臂,奈何气力悬殊,最终还是被他搀扶着坐回床边。   谢玉书转身再次拿起碗,将温度恰好,入口正宜的粥递到谢微楼面前。   那清粥不知放了什么香药,蒸腾的热气中带着一种诱人的芬芳,恰恰是谢微楼最喜欢的那种。   折腾半天,谢微楼也觉得有些饿了,索性接过碗,用勺子轻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那一勺清粥刚一入口,谢微楼眼睛便是一亮。   他向来对饮食极为讲究,这清粥非得加入一种特殊的香草和浆果熬制,他才肯下咽。   这种独特的吃法,纯粹是他个人的习惯,从未向旁人提起过。   当下,他忍不住开口问谢玉书:“这粥……是何人所熬?”   谢玉书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含笑:“不过是我个人喜好的做法,不知是否合道长的口味?”   谢微楼听闻此言,不禁微微一怔。   他倒真没想到,这世间竟然有和他相同口味的人。   他低头又接连吃了好几口,那细腻的口感和熟悉的清味在舌尖散开,令他心情都好了许多。   直至碗中见底,他才抬头将空碗递还给谢玉书。   可就在他抬起头的一刻,却发现谢玉书直直地伫立在自己面前,像是一尊雕塑。   其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胸口处,仿佛被什么深深吸引住了。   谢微楼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去,接着他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原来在方才蹦跳的时候,自己本来就没系紧的衣襟不知何时悄然散开。   色泽鲜艳一点红色半遮半现地露在外面,在一片雪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娇艳,宛如雪原之上的一点寒梅。   “啪”的一声,瓷碗坠落在地,摔得粉碎。   谢微楼手忙脚乱地一把攥紧衣襟,从脸颊到耳根似起了一片火烧云。   他错愕地抬头望向谢玉书。   于是他清楚地看到,对方那线条修长的脖颈处,喉结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紧接着,不受控制地快速上下滚动了一下。   一种极为不妙的强烈直觉,在谢微楼心底陡然生起。   眼前这个谢家公子,该不会和少城主一样,也对他怀着那样的心思吧? 第84章   屋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中。   谢微楼有些凌乱地抬起头, 却见后者的视线已从他身上移开,仿若从未停留过。   紧接着,谢玉书走到角落拿起扫帚, 将满地的碎瓷片仔仔细细地清扫干净。   谢微楼在床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试图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氛围。   “别动。”谢玉书平静的声音从旁响起, “小心伤到脚。”   他仿佛全然没看到谢微楼脸上那尴尬的红色, 神情从容淡定。   就好像方才眼中那一闪而过, 近乎克制又满含渴望的目光, 只是谢微楼的幻觉。   谢微楼攥紧了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中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日,谢微楼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玉书。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屋子, 谢玉书总会准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口味合他心意的粥。   而白日里, 谢微楼在屋内养伤,谢玉书便出门帮村长, 或是村里其他人干些杂活,以此来偿还他们借住期间的吃穿用度。   谢微楼怎么也没想到, 这位平日里看着矜贵无比的谢公子, 干起活来竟丝毫不输村子里的男人,做得有模有样的。   于是不过短短几日, 村子里那些家中有适龄姑娘的人家,便按捺不住, 纷纷派媒人前来打听谢玉书的身世背景,甚至有人直白地询问他是否有纳妾的打算。   谢微楼对谢玉书是如何回应的一无所知。   这些时日,谢玉书白日里常常不见人影。直到夕阳西下, 漫天的余晖如金纱般洒落时,他才会出现在小院门口。   晚霞的暖光勾勒出他颀长而挺拔的身形。袖口随意挽起,露出一截冷白结实,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在余晖下透着一种别样的力量感。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筐,里面装着村里人自家做的点心,轻轻放在谢微楼面前。   他望向谢微楼,眉眼不自觉地弯起,仿若一天的奔波与疲惫,在看到谢微楼的刹那,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可越是如此,谢微楼越觉得自己贸然答应他送他回望月城的决定,似乎有些欠考虑。   毕竟他己对这位谢公子的过往身份,几乎一无所知。   况且,从这几日谢玉书的种种表现来看,他能力出众。无论是干农活还是应对村里人,都游刃有余,看起来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谢微楼从怀里掏出那枚金蛇坠子,放在手心里反复摩挲,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犹豫:“谢公子。”   正端着茶盏喝水的谢玉书闻声,放下茶盏,回头望向谢微楼。   唇角依旧习惯性地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问道:“怎么了,道长?”   谢微楼抿了抿唇,将金蛇坠子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接着,他抬眼直视谢玉书的眼睛:“谢公子,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随你回望月城了。”   听到这话,谢玉书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滞,原本微微上扬的唇角僵住。   他缓缓垂下眼,目光落在桌上那枚金蛇坠子上。过了片刻,他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可是我哪里让道长不喜,所以道长突然改变主意?”   若是谢玉书此刻暴跳如雷,或是言辞激烈地质问,谢微楼心里或许还能轻松些。   可他偏偏用这种无辜又委屈,好似被人抛弃了的语气说话,让谢微楼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涩的内疚感。   谢玉书生得俊朗,模样正合谢微楼的喜好,日常行事也是温润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   可谢微楼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抿了抿唇,一番纠结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直觉行事。   于是他顶着谢玉书不解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我的脚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而且这些时日我反倒拖累了你,不如从明日起,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这话一出口,屋内瞬间陷入死寂。   良久,谢微楼终于听到谢玉书那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既然道长心意已决,那便依你所言吧。”   谢微楼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诧异,就这么简单?   谢玉书轻轻握紧手中的杯盏,旋即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道长不必对我心存顾虑。”   话落,他稍作停顿:“只是道长的脚伤尚未彻底痊愈,贸然离开恐有不便。不若再多留两日,也让我能略尽绵薄之力,报答道长此前的恩情。”   这话说得倒是合情合理,谢微楼见他如此好说话,心里一松,颔了颔首。   第二日,晨曦初露,谢玉书便如往常一样,跟着村里人出门干活去了。   经过这些天的调养,谢微楼的脚伤已然大好,行动自如,完全能下地走动。   趁着白日谢玉书不在,谢微楼在屋子里细细计算着时日。   他心里早有盘算,还是决定按原先的计划回云阳城,先把自己的银子拿回来,再去参加他期待已久的八珍宴。   一想到八珍宴上的珍馐美馔,谢微楼心里就美滋滋的。他惬意地坐在屋内,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在纸上潦草地写着自己的打算。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天边被染成了橙红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了进来,听起来起码有七八个人。   伴随着脚步声的,是嘈杂的喊叫声,有男有女,语气中满是焦急。   谢微楼心生疑惑,好奇地看向窗外。   此时,正在正屋里抽旱烟的老村长也听到了动静,赶忙起身去开门。   谢微楼离得远,没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片刻之后,老村长神色慌张,转身快步走到偏屋门口,用力地拍打着门扉,大声喊道:   “谢家娘子,不好了,你夫君出事了,快把门打开!”   谢微楼拿着瓜子的手一抖,他赶忙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   这些天一直是谢玉书在外面应对村民,谢微楼这还是第一次见人。   为了圆谎,他赶紧用无相傩捏了一个女子的面容,这才拉开门。   门外,头发花白的老村长正佝偻着背,脸上写满了焦急。   看到谢微楼开门,他连忙道:“谢家娘子,你可算开门了!你夫君被蛇咬了!现在正在村口的郎中那里,你赶快去看看吧!”   谢微楼一怔,被蛇咬了?   他有些狐疑地看着门外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这谢玉书平日里身手敏捷像个猴子一样,怎么好端端地能被蛇咬了?   跟着前来报信的村民里,一大部分人纯粹是好奇,想来瞧瞧这位传说中的“谢夫人”究竟生得何等国色天香,竟能将那位气质出众的公子哥迷得神魂颠倒。   然而,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众人满怀期待的目光瞬间凝固,随即大失所望。   只见门后站着一位身形高挑的白衣女子,比寻常女子高出许多,面容平平无奇,充其量只能用清秀来形容。   而且,在听闻自家夫君被蛇咬的这般紧急消息后,这女子脸上竟没有丝毫焦急之色,反倒一脸迷茫地望着众人,那神情仿佛在说“我没听错吧”。   围观的众人不禁咋舌,心中顿时对谢公子涌起一阵怜惜。   那么一位惊才绝艳、性格又温润的公子,怎么就被这么一个既面容平庸,又心肠似冰的女人勾走了魂,实在不值!   谢微楼压根不知道众人已经脑补出一副痴情郎恋上无情女的戏码。   老村长看着他心急如焚:“谢家娘子,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看你夫君!”   谢微楼:“……”   于是他被迫跟着乌泱泱一群村民,走向村口的医馆。   路上隐约听到身后的人窃窃私语:“没想到谢公子的娘子就是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自己夫君被蛇咬了,竟然哭都没哭一滴!”   “何止没哭,你没看她连伤心都没伤心,我看她根本就不爱她夫君!”   “是啊是啊,谢公子好可怜哦!”   谢微楼无语。   等他在一众充满鄙薄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梗着脖子走到了医馆,只见医馆外竟也围了一大群人,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谢微楼暗暗皱眉:这谢玉书不过在村子里呆了短短几天,怎么就这么受众人喜欢?   医馆规模不大,各类器具、药材却一应俱全。后院被简单隔出几间房,作为暂时安置病人的地方。   一位中年郎中在里头忙得脚不沾地,此刻正端着一盆黑血,脚步匆匆地从一间房里走出来。   陪同谢微楼一同赶来的老村长,见状赶忙迎上前去,焦急问道:“谢家那娃子怎么样了?”   郎中神色疲惫,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幸好送来得及时,毒血已经排出来大半。要是再晚些,这条命可就没了!”   老村长一听,急得狠狠一拍大腿,痛心道:“好端端地上山捡柴,咋就能被蛇咬了?!”   郎中无奈地摇了摇头,叮嘱道:“人总算是保住了。最近天气阴雨连绵,蛇虫都活跃起来,告诉大家往后上山可得千万小心些。”   说完,郎中目光落在面无表情的谢微楼身上。   见他是张生面孔,稍一思忖便猜到了身份,于是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说道:“这位娘子,你夫君就在里面,快进去看看吧。”   老村长这几日与谢玉书相处下来,相谈甚欢,早已将他当作半个儿子来看。   这时瞧见“谢家娘子”呆立原地,以为是吓得说不出话,赶忙关切地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夫君已经没事了,快进去好好照顾他吧!”   谢微楼被这一推,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   他望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深吸一口气,趁着周围人没留意,迅速又将脸变回原来的模样,这才伸手推开房门。   一踏入屋内,谢微楼就瞧见谢玉书虚弱地倚在床上,面色苍白得如同白纸,毫无半点血色。   在这病态的映衬下,眼睫显得愈发浓黑纤长。   听到门口的动静,谢玉书吃力地侧过脑袋,将目光投向门口,最后落在板着脸,一声不吭的谢微楼身上。   紧接着,他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连这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看向谢微楼,唇角勉强弯出一丝弧度,露出一个惨淡可怜的笑容。   也不知是叫顺口了,还是忘了改口,他气息微弱道:   “娘子,你终于来了……”   谢微楼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立刻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第85章   谢微楼冷声道:“你乱叫什么?”   床上的人闻声顿时识相地闭上嘴。他微微垂眸, 轻轻咳嗽起来,眉眼间尽是病态的憔悴,模样看着好不惹人怜惜。   门在谢微楼身后合上了, 而谢微楼站在门口,却没有丝毫要上前的意思。   房间里, 淡淡的血腥味与中药的苦涩气息相互交织, 弥漫不散。   谢玉书咳嗽了好一阵子, 才勉强抬起头来。   他似乎想要撑起身子, 紧接着却重重地跌回了床榻之上,似乎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玉书平躺在床上,费力地朝着谢微楼的方向侧过脸,轻声唤道:“道长。”   他的声音沙哑,透着几分虚弱:“我现在好难受。”   说完, 他轻轻动了动右手。腕处已经被厚厚的纱布层层包裹,隐隐约约有血迹渗透出来。   紧接着, 他带着几分无力,朝着谢微楼露出一个浅笑:“能帮我倒碗水吗?”   谢微楼蹙了蹙眉:“你和其他人一起上山捡柴, 怎么会被蛇咬?”   谢玉书微微一顿,旋即轻咳几声, 解释道:“也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条蛇, 冷不防就咬了我一口。”   话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瞧着当真像是余毒未消的模样。   谢微楼盯着他这副样子, 一时之间也难以分辨真假。   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走到桌旁倒了一碗水,走到床前, 伸手递过去。   谢玉书抬眸望向谢微楼,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有劳道长了。”   说完,他艰难地抬起左手接过碗,五指止不住地颤抖着,紧紧握住碗的边缘,缓缓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水。   没多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方才那位中年郎中端着一碗药走进了房间。   郎中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正准备给谢玉书喂药,一眼便瞧见了谢玉书艰难喝水的场景。   他转过头,瞧了瞧一旁直挺挺立着,沉默不语的谢微楼,暗自咋舌。   看来方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八卦,多半是真的。这谢公子对他夫人关怀备至,可偏偏这谢夫人,对自家夫君颇为冷淡。   他思索片刻,将药碗放在床头的桌子上,轻咳一声,对谢微楼道:“谢家娘子,这药一会儿你记得喂你夫君服下。”   顿了顿,又补充叮嘱道:“他身体里还残留着蛇毒,若是半夜发起烧来,你可一定要记得用毛巾浸了冷水给他擦身降温。”   谢微楼从指尖到发丝都写着抗拒:“他自己不能擦吗?”   郎中“啧”了一声,满脸疑惑地看向谢微楼:“你是他夫人,这种事儿自然是你做更为妥当。何况你夫君都已经这般虚弱了,能不让他动就尽量别让他动了。”   顿了顿,目光斜斜地瞥向谢微楼,说道:“谢家娘子,这些天你伤了脚,我这儿缺草药,都是你夫君不辞辛劳山上山下地奔波,才帮你把药材弄来的。”   “……”   谢微楼看向不住咳嗽的谢玉书,即便他心中的疑虑如潮水般翻涌,此刻也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也罢,实在不行就等谢玉书身体康复之后,自己再做打算离开,总之也不差这几天。   谢微楼端起那碗颜色黑如墨汁的药汁,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生来喜甜厌苦,对所有带着苦涩味道的东西都避之不及。   在郎中的协助下,谢玉书已经靠着床头坐起了身子。   谢微楼走上前,在床沿边坐下,眼见着谢玉书双手不停颤抖,看起来连碗都拿不住,于是便伸手将药碗递到他的唇边。   谢玉书微微一怔,随即唇角上扬,浅笑道:“有劳道长费心了。”   说罢,便就着谢微楼手中的碗喝起药来。一碗药见底,他面上还是没有多少缓和,虚脱地倒在床上,头一歪便沉沉睡去。   谢微楼侧头看了看窗外,眼见天色已黑,这一晚看来只能在医馆度过了。   郎中还贴心地在床的旁边放了一个小榻,方便谢夫人“照顾”谢公子。   屋内烛火摇曳,光影明灭不定,不过片刻,夜色便已深沉如墨。   谢微楼在榻上坐下来,观察着床上的谢玉书。   不多时,对方便呼吸平缓,似是已沉沉睡去。   谢微楼轻手轻脚地从榻边站起身,缓步走到床边,动作极为小心地将手探入被子里。   谢玉书的手腕触感微凉,谢微楼的手指轻轻拂上他左手的脉门,指腹之下脉象虚弱无力,显然是中毒之象。   而且细细感知,这脉象的确是凡人的脉象。   谢微楼收回手,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他虽已记不起往昔的记忆,但在这两百年间,遭遇过太多妄图取他性命的魔物,有好几次都险些命丧当场。   他曾暗自揣测,即便无相傩遮蔽了他的面容与气息,可他身上必定存在着某种独特的东西,引得这些魔物趋之若鹜。   而那些攻击他的魔物,无一不是身形严重畸形,似人非人。   唯有寥寥几次,他遇到过与常人毫无二致,身形上找不出丝毫破绽的魔物。   而那几次险些丧命,也恰恰是碰上了这些高阶魔物。   谢微楼不敢再有丝毫懈怠。   哪怕谢玉书从种种行为表象来看,都只是一个普通凡人,但他内心深处的直觉却不断警示着,此人绝不简单。   他沉吟片刻,而后伸手缓缓掀开了谢玉书身上的被子。   谢玉书仅着一身单薄亵衣,赤手赤足,毫无防备地躺在榻上。   谢微楼伫立在床边,微微垂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身体,暴露在外的地方确实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被白色亵衣遮盖的部位,那里是不是也和正常人一样,他就不知道了。   谢微楼的手抬起,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总觉得这般举动逾矩又怪异。   他下意识地再次瞄向谢玉书,见他沉睡不醒,面色苍白,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谢微楼暗自思忖,若能确定谢玉书实实在在是个凡人,往后照顾他也能安心些。   念及此处,他心一横,伸出手掀开了对方的衣襟。   随着亵衣被掀开,原本被遮蔽的肌肤与肌理毫无保留地袒露在谢微楼眼前。   谢微楼抬手将搁在一旁的油灯举起,向着榻上的人凑近了些,就着那昏黄的光晕,一寸一寸,极为细致地观察着对方的躯干。   这一看之下,谢微楼忍不住再度拧紧了眉头。   谢玉书不光生了一张完全长在他审美点上的脸,此刻瞧着对方袒露的身体线条,竟无一不是长在他的喜好上。   谢微楼心底最深处那个念头再度破土而出——难不成是有人特意派他来勾引自己的?   谢微楼的目光在谢玉书身上反复打量,一寸也不肯放过。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依旧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难不成这谢玉书真的是个凡人?   谢微楼谨慎思索片刻,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把谢玉书翻过来看看,若后背也无异样,便信他只是个凡人。   拿定主意后,他将手中的油灯轻轻放回桌上,随后蹑手蹑脚地走上前,伸出双手稳稳扳住谢玉书的肩膀,试图将他翻转过去。   可瞧着谢玉书的体型与自己相仿,真上手一搬,才惊觉这人竟意外的重。   谢微楼紧抿着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却怎么也翻不动。   就在他有些气馁之时,谢玉书在睡梦中突然低低咳嗽了几声。   谢微楼心头一惊,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坐回到自己的床上,装作刚刚起身的样子。   好在谢玉书只是咳嗽几声后,便自然而然地侧过了身子,似是又沉入了梦乡。   谢微楼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再度靠近。   此刻谢玉书侧身躺着,倒是方便他用力了。他双手发力,终于将谢玉书翻了过去。   接着,他扒开他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一番检查下来,依旧毫无异常。   谢微楼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种滋味,谈不上失望,可又隐隐有些未消的疑惑。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赤/裸的后背上,鬼使神差地,将指尖轻轻按了上去。   指腹下的肌肤温热结实,富有弹性。他的目光描摹着那流畅的线条,每一处肌肉起伏的弧度,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等谢微楼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沿着对方的后背游移,吓得他赶紧缩回手。   好在谢玉书此刻正陷入沉睡,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否则要是被他发现自己这般行径,谢微楼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自处,怕是当场就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既然一番检查下来并未发现异常,谢微楼的心总算能稍稍放下。   他将谢玉书的衣服整理好,安心地打算回到自己的床上休息。   然而,他刚一转身,身后骤然传来一串压抑且剧烈的咳嗽声。   谢微楼连忙回过头,只见谢玉书依旧维持着面朝下的姿势,咳得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那声音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听得人揪心不已。   谢微楼生怕他把自己呛出个好歹,几步上前叫醒他:“醒醒,你没事吧?”   谢玉书紧闭双眼,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谢微楼眉头紧蹙,伸手搭上他的额头,瞬间,滚烫的温度从手下传来,烫得他下意识缩了缩手。   谢微楼心中一惊:这是发烧了?   郎中就住在小院另一头的屋子里,听到敲门声,睡眼惺忪地披上一件衣服便匆匆赶来。仔细探查了谢玉书的情况,随后提笔开了个药方。   在去熬药之前,他神色温和地宽慰谢微楼:“别怕,我白日里不是说了吗,他体内余毒未清,发热是正常的。你给他擦擦身,等体温降下来就好了。”   郎中离开后,谢微楼盯着榻上面色红得不正常的谢玉书,迟疑着久久没有动作。   思来想去,自己先前扭了脚时,是谢玉书不辞辛劳每晚给自己敷药。   自己也不是没心没肺之人,既然已经确定谢玉书是个凡人,那在这个时候,自己实在没有理由丢下他不管。   谢微楼拿定主意,站起身出门打了一盆冷水回来。   接着他将汗巾在水中浸透,而后走到榻边,俯身伸手拉开了谢玉书的衣服。 第86章   指尖下触及到的皮肤, 烫得惊人。   不过短短片刻,谢玉书的周身竟已被汗水完全浸透,衣物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勾勒出线条清晰的紧致躯干。   谢微楼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湿意,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他挽起袖子拿起浸了冷水的毛巾, 一点点擦拭着对方的额头, 水珠在谢玉书的脸上划出道道浅淡的痕迹。   谢玉书双眼紧闭, 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浸湿, 一缕缕贴在脸颊上,更衬得面色苍白。   谢微楼一边擦拭着他的脸,一边不自觉地打量起他的轮廓。   眼前的人很年轻,五官生得极为俊秀。   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鼻梁挺直的高度, 还有唇角微微勾起的弧每一寸轮廓线条,都长得恰到好处——   就像是完全按照他的审美长得一般。   谢微楼擦拭着他皮肤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他微微挑眉, 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倘若这人真的是被人捏造出来勾引自己的,那这个捏造他的人, 必定是个举世罕见的天才。   想到这,谢微楼不知不觉心情都好了几分。   他伸出手, 又在谢玉书的下颌线处仔细摸了摸, 没有摸到面具覆盖的痕迹。   不出所料,这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脸。   谢微楼暗暗叹了口气, 收回手。   既然此人真的是个凡人,那自己就等他醒转后再离开罢。   他继续手上的动作, 手里的帕子沿着脖颈,落到锁骨处,接着谢微楼拉开对方的衣襟。   紧接着, 帕子落在他左胸口处时,微微一顿。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那里。   只见谢玉书心口的位置,有一块白色的伤疤,从愈合的痕迹来看,这里许是受过很严重的伤。   方才检查的时候,谢微楼便发现了这里,如今仔细端详,才觉得这伤疤有些不同寻常。   指尖轻轻拂过谢玉书胸口处,那块微微凸起的白色疤痕,指尖隔着皮肉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   谢微楼不知不觉再次停下指尖,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脑仁猛然一痛,漫天的如潮水般涌来的猩红,满地的红色蔷薇花肆意绽放,鲜血般的赤红色瞬间浸透眼底。   谢微楼猝然合上眼,下意识用手撑住身体。   他太阳穴突突直条,伸出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试图驱散那突如其来的疼痛,随后狠狠甩了甩头,勉强撑起身体。   就在他直起身子的时候,就如来的那样突兀,下一刻,眼前的血红色瞬间消失了。   谢微楼闭了闭眼又睁开,视线重新聚在自己指尖的帕子上。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帕子,一路滑向对方的腰间。   就在他要扯开对方的衣带时,却感觉到后腰处忽然压上一条沉甸甸的东西。   ?   谢微楼疑惑地回头,便发现已经烧得昏迷的人,不知何时抬起胳膊,紧紧揽住了自己的腰。   他拧了拧眉,回头抬眼看去,就见一直处于昏迷中的人竟然睁开了眼,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那双眼眸因为高烧的缘故,瞳仁是一片混沌与迷茫,仿佛被迷雾笼罩。   谢微楼攥紧手里的帕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下一刻只见谢玉书张了张嘴,喉咙沙哑着吐出两个音节:“娘子……”   谢微楼顿时面上一黑:“你看清楚我是谁。”   然而谢玉书却不解地歪了歪头,动作像个懵懂的孩童,眼中满是疑惑:“你不是我的娘子吗?”   说着,他的目光下移,落在自己被谢微楼扯开的衣襟,和暴露在空气中的胸腹上:   “你不是我娘子的话,为什么要脱我的衣服?”   “……”   谢微楼心道,要不是怕你烧成傻子,谁愿意脱你的衣服?   他用力撑起身子,想要挣脱那只揽着他腰的胳膊,却觉得后腰处的胳膊收得紧了些。   谢玉书如此举动,就像是一个生怕玩具被抢走的小孩子。   “娘子……”   他的双眼因为高烧有些失焦,嘴唇也干裂开来,偏偏揽着谢微楼的手不依不饶地越收越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谢微楼心道,这人怕不是烧傻了,把自己当成他的娘子了?   他伸出手妄图拉开谢玉书的手,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就在谢微楼艰难地掰扯着他手指的时候,那只本来揽着他腰的手忽然松开,紧接着如闪电般擒住他的手腕。   谢微楼只觉手腕一紧,身子一轻,下一刻整个人被翻了过来,重重地躺在床榻上。   未等他反应过来,谢玉书炙热的身体便直接覆了上来,压得谢微楼几乎喘不过气。   他将脸埋在谢微楼颈侧,灼热的呼吸扑在谢微楼脸上,烫得他脸颊泛红。   耳畔响起谢玉书低声的呢喃:“为什么要离开我?”   “你不是说,一定会回来接我吗?”   谢微楼心中气结,用力推了推他:“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娘子。”   然而锢住他的人仿若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依旧紧紧将他扣在怀里。   谢微楼几乎被他的体温炙烤的喘不过气来,艰难地仰起头,用力抵着他的胸口想要推开他,可压在他身上的身体却纹丝不动。   “谢书玉!”谢微楼提高声音,“我快被你压死了!”   闻言,身上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随后他抬起头,伸手钳住谢微楼的下巴,微微抬起他的脸。   他盯着谢微楼的双眼,声音忽然冷了几分:“我不叫谢书玉。”   谢微楼一怔,眼中随即闪过一丝迷茫。   对啊,他叫谢玉书啊……刚才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叫错他的名字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却见谢玉书那混沌又迷离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直直落在他的唇瓣上。   谢微楼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几乎是下意识地艰难地别过脸,试图躲开那道灼人的目光。   然而,谢玉书全然没在意他的抗拒。   钳着他下巴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微微用力,让他被迫转回头来。   随后,谢玉书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的脸,仔细地像是要将他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镌刻在脑海里。   谢微楼被迫抬起脸,任由谢玉书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肆意游走。   然而这般尴尬境地里,谢微楼脑中的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瞧他这副模样,难不成以前受过情伤,被人甩了?   难为他神智这般不清醒的情况下,还对那个所谓的“娘子”念念不忘......还是个痴情人。   这样一想,谢微楼竟然隐约有点同情他了。   这份同情一冒头,原本的恼怒与抗拒也淡了几分。   他悄悄抬眼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谢玉书,只见他双眼因高烧失焦,却依旧执拗地盯着自己,仿佛自己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谢微楼手脚都被他锢住,动弹不得,想了想,只好张口试图安慰他:“你也别太伤心,过去的就过去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谢玉书垂眸盯着他,仿若压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谢微楼只能保持着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仰头望向他。   片刻后,只见谢玉书慢慢张口:“从前我有一个深爱至极的人,我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切,甚至是性命,都献给他。”   他俯视着谢微楼的眼睛,顿了顿:“可他不相信我的爱,甚至觉得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谢微楼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倾诉,脑子转得有些迟缓,下意识地问:“那怎么办?”   说罢,他又小心且真诚地给出建议:“要不,你换个人喜欢?”   谢玉书漆黑如墨的双眸微微眯起,其中似有万千情绪在翻涌。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谢微楼的下巴,动作看似轻柔,却又不容挣脱的,低声呢喃:“可我就喜欢这一个,那该怎么办?”   谢微楼微微蹙眉,对于这种问题,他还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只听得谢玉书继续慢声道:“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想他想的肝肠寸断。”   “于是我发誓,如果将他找回来,这辈子我都决不允许他离开我的视线,一刻都不可以。”   谢微楼在心里轻轻“嘶”了一声,这个被你喜欢的人,看起来有些倒霉啊......   他忍不住问道:“那她喜欢你吗?”   谢玉书微微弯了弯眼,声音愈发柔和:“他说过让我永远陪着他,说过喜欢我,说过让我等他回来。可他食言了。”   他继续凝视着谢微楼的双眼:“他将我一个人丢在冰冷的黑暗里,让我像一个傻子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着,然而他始终都没回来。”   他再次凝视着谢微楼的双眼,温声道:“你说,你若是我,你该怎么做?”   谢微楼微微蹙眉,心中不禁对那个狠心离去的人感到一丝愤慨。   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狠毒之人,这样伤害一个深情之人。   虽然谢玉书看着有些古怪,但骗人终究不对在先。   思来想去,谢微楼于是决定顺着谢玉书的话说:“你去把她找回来,当面问清楚。”   闻言,谢玉书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俯身再次将谢微楼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心爱玩具的孩子,温柔地贴着他的耳廓:   “你说得很对,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第87章   随着谢玉书字字清晰的吐音, 温热的吐息毫无阻碍地径直扑在谢微楼的耳侧,惹得他浑身一抖。   谢微楼艰难地向后仰起头,试图拉开与谢玉书之间的距离, 可对方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手臂微微用力, 轻而易举地揽紧他的腰身。   这一下, 谢微楼的上身几乎完全被他揽在怀里, 身体动弹不得, 唯有脖子还能勉强转动些许。   谢微楼无奈之下,只好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我很同情你,但我不是你娘子,别抱得这么紧。”   半晌后,锢在他腰间的手却始终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   谢玉书的高烧依旧未退, 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正常的热度,他将头深深地埋在谢微楼的颈侧。   鼻息间呼出的热气一下又一下扑在谢微楼颈侧的肌肤上, 口中微不可闻地,梦呓般重复着“娘子”两个字。   谢微楼挣脱半天无果, 暗自思忖:这人看起来受情伤不轻,还是不要再刺激他了, 等他清醒些再说了。   他伸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就是这个显得极为敷衍的动作,却令紧紧抱着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 谢玉书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地定在谢微楼身上。   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种病态的执着, 定定看了半晌后忽然道:“随我回去成亲吧。”   “......”   谢微楼被他惊世骇俗的话震得嘴角狠狠一抽。   他心中暗自腹诽,凡人果然麻烦事多,一发烧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拧着眉伸手去推对方, 可谢玉书却像块膏药,不依不挠紧紧黏在他身上,怎么推也推不动。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恰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再次被推开了,郎中端着药碗走进来。   谢微楼顿时大惊,猛地使出浑身力气推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生怕他再次缠上来,顺势一脚便踹了过去。   这一脚力度有点大,床上的人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   随着一声闷响,郎中闻声忙抬眼,便看到“谢夫人”坐姿端正,一脸戾色,双眼冷冷地盯着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的谢公子。   地上的人面色苍白,低着头咳嗽着,一副随时就要碎掉的模样。   郎中倒吸一口气,暗自咋舌,心道大家说的果然没错,这谢夫人果真一点都不爱谢公子,她这夫君都虚弱成这幅模样了,竟然还下这般狠手。   郎中赶忙将手中煎好的药放在一旁的桌上,伸手去扶谢玉书:“谢公子,你没事吧?”   谢微楼冷冷地看着两人。   只见谢玉书脸白如纸,却依旧强撑着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轻轻地推开郎中的手:“没事,夫人和我闹着玩呢,不碍事的。”   “......”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谢夫人”是个悍妇的传言不胫而走。   ------------------------------------------------------   谢微楼坐在村长家的窗子边上,身后时不时传来谢玉书低低的咳嗽声。   他托着腮抬头望天。   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所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闷热,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   就连外面草丛里那些平日里一向叫得欢快的虫儿,此刻也都像是被这闷热抽走了活力,变得蔫蔫的,偶尔才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鸣叫。   院外不时有女人经过时传来的交谈声:“这几日你先别洗衣服了,我看这天怕是要下雨。”   “是啊,你看这天阴的可怕,许是要下好久呢。”   “我家那口子还在山里打猎,也不知道明天之前能不能回来,若是没带蓑衣,可别淋个透湿回来。”   “这雨要是真下起来,山路可就难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雨前回来。”   闻言,谢微楼仰头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墨色的乌云如潮水,正从山的东侧缓慢而来。   明日戌时之前,这片乌云怕是就要飘到这边。   他伸出手,掐着手指推算着。   山里明晚便要起雾降雨,这雨会连着下七天,若果他们不能趁着明晚之前下山,雨后山路难行,恐怕又要在村子里待上七天。   谢微楼在心底计算着时日,恍然发觉他们抵达这个宁静的小村子,已然过去了快一个月。   望月城远在蓬莱州,路途漫漫,当务之急是尽快踏上行程,不可再做过多耽搁。   谢微楼放下手,抬眼望向谢玉书。   自从被蛇咬后,对方的脸色愈发惨白,像是蒙了一层薄霜,毫无血色。   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低下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看着好似染上了肺痨一般。   谢微楼满心疑惑,实在猜不透咬他的究竟是何种毒蛇,毒性竟如此猛烈,绵延至今都不见好转。   不过他虽然依旧面色惨淡,但是已经能自如行走,将郎中给的几副药吃完,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谢微楼决定得干脆,转头看了一眼谢玉书:“我们已经叨扰村里人数日,你收拾好东西,趁着没下雨,我们明早就下山离开这里。”   谢玉书正安静地倚在窗边的椅子上,闻言抬眼看向谢微楼。   他没有反驳,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   谢微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思来想去,以谢玉书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把他独自扔下,在这荒郊野岭之中,怕是连走到一半的力气都没有,就只能曝尸荒野。   算了,好人做到底,大不了等他彻底康复的时候,自己再找机会离开也不迟。   ...   两人明早就要离开的消息瞬间便传遍了小村庄。   在这些天与村民们的相处中,谢玉书不负众望地赢得了大家的喜爱,得知他们即将离开,村民们纷纷热情相送。   临走前一晚,老村长还往他们的行囊里装满了干粮,特意安排村里的一个壮实汉子,赶着牛车将他们送到山的另一头,方便他们继续赶路。   年过七旬的老村长对谢玉书最为不舍。   他佝偻着后背,步履蹒跚地一路将他们送到村口,抬起干枯如柴的手揩了揩泪,叮嘱谢玉书有空一定记得回来看看。   而正如谢微楼所推算的那般,在他们离开的当晚,山里果不其然下起了雨,一下便是七天。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到了离小山村很远外的城镇上,自然不会知道村子里发生的事。   两人离去后的几天里,村子里的女人们在聚在一起干活时,依旧津津乐道地谈论着谢玉书。   她们热衷于谈论谢玉书身世和长相的同时,也免不了提到那个总是一副面瘫模样,长得像男人一样的谢家娘子,接着便不约而同地撇撇嘴。   这个村子孤零零地建在山脚,四周被山峦环绕,几乎从不与外界往来。   对于村里的人来说,能看到个生面孔都是稀罕事,更别提好看的年轻人了。   大家都暗自想着,也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才会再有像谢氏夫妇这般的人路过此处。   七天之后,天气依旧没有放晴的迹象。   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垂坠着,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之中。   就在这场持续七天的雨终于停下来的那一刻,村子外面的土路上,忽然出现了两个人影。   外出劳作的村民刚开始还以为是去而复返的谢公子和夫人,然而仔细一看,却发现那是两个陌生的身影。   同样也是一男一女。   女子身形面容极为妩媚,身着一身褐色的,如同羽毛织就的长裙,雪白的胸脯在轻薄的布料下若隐若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而男子一身青衫,长身玉立,质地轻柔的青衫随着微风轻轻飘动。   奇怪的是,此刻天空明明没有下雨,而他指节苍白的五指间,却稳稳执着一把翡翠伞柄的青伞。   那伞面精致细腻,遮住他大半的面容,只能瞧见高挺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下巴,让人看不清他的双眼。   村民们见来了生面孔,还以为又是走错路的小夫妻,热心的村民赶忙跑去告诉村长。   不一会儿,村里那些闲着没事的人听闻有外人到来,都纷纷出来,站在村口看热闹。   老村长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过来,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一男一女,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两位是前来借宿的?”   那执着青伞的男子上前一步微微欠身,伞面下的嘴角微扬:“劳驾,前些日子与两位朋友走散了,不知他们是否在村里?”   围观的村民们闻言皆是一怔,彼此互相对视了几眼,心中暗自思忖,这难不成是之前那对谢氏夫妻的朋友?   老村长也有些迟疑:“你们要找什么人,能否说出他们的样貌?也好让我们帮着回忆回忆。”   闻言,那男子依旧保持着微笑,缓缓说道:“应该是穿着一黑一白的两位公子,黑衣服的那位相貌十分俊朗,气质不凡。而白衣服的——”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道:“相信诸位只要见过他的容貌,这辈子就绝不会忘记。”   老村长又是一怔。   村里之前来的明明是一对夫妻,这说的却是两位公子?那应该不是同一对人。   于是他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没见过你说的这两个人。”   话音刚落,一滴豆大的雨水忽然从天而降,“啪嗒”一声,精准地打在他的肩头。   老村长皱了皱眉,这雨刚停没多久,怎么又稀里哗啦地下起来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得眼前人幽幽叹息:“没有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老村长问道:“你们找了很久了?”   男子依旧面带微笑,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是,可惜我们每次好不容易要查到他的踪迹时,线索就奇怪地断掉,实在是让人头疼。”   说罢,他微微侧身,看了看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女子,接着又转向老村长:“找了这么久,我们实在是饥肠辘辘,可否请诸位赏顿饭吃?”   那女子微微挑起眼,目光径直落在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   只这一眼,那妇人怀里原本酣睡的幼童便突兀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尖锐而嘶哑,透着深深的恐惧,瞬间在村子上方回荡开来。   妇人被孩子突然的哭声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   老村长见状,心中虽觉怪异,但还是点了点头:“你们既然饿了,就留下来吃顿饭再赶路吧。正好家里新蒸了高粱米饭,若不嫌弃,就——”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奇怪的闷响打断了。   那声音沉闷而短促,仿佛是什么东西被瞬间撕裂。   老村长惊愕地看着面前的青衣男人,只见对方一只手不知何时缓缓抬起,掌心之中,赫然攥着一颗兀自跳动的心脏。   鲜血如同泉涌般顺着他的指缝不断低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伴随着村民们惊恐的尖叫和四处奔逃的声音,男人慢慢抬起伞面。   一双血红色的瞳孔注视着掌心那颗鲜活的心脏,仿佛在欣赏一件珍宝。   他微笑道:“不必劳烦,我们吃你们就好了。” 第88章   蓬莱洲莲町镇。   这个古镇位于蓬莱洲边界, 往来的旅人和商人常在此落脚休憩。   也正因如此,镇上鳞次栉比地坐落着许多客栈,数量竟占了小镇建筑的一半之多。   谢微楼和谢玉书抵达之时, 暮色四合,天边那最后一抹余晖也渐渐隐去。   镇上的几家客栈全部人满为患, 他们问了许久, 才在一家偏僻的客栈找到了一间空房。   虽然谢微楼实在不愿和人共处一间, 可是奈何条件有限, 只能暂时将就一下。   他有些费解地问客栈老板:“这几日住宿的人怎么会这么多。”   老板一脸困倦,随意伸手朝大堂指了指:“还不是这几天下雨下的,风高浪急的,船都不敢下水。喏,这些人都是要往下游望月城去的, 没有船,只能滞在这里了。”   谢微楼回头看了看, 只见大堂里坐着的人大多数都是行夫走卒的打扮,挤在一起无比喧嚣。   房间简陋得简直让人难过, 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勉强能躺两个人的木床。   谢玉书许是余毒未消,等到谢微楼用过晚膳回来, 他便已经睡下了。   他倒是丝毫没有大家公子惯有的挑剔架子, 神色坦然的仿佛就算给他一张草席让他露宿街头,他也会安之若素。   谢微楼站在门口蹙了蹙眉, 最终还是踏入屋内。   他走到床边坐下。   刚刚碰到那木床,单薄的床板便发出了几声刺耳的“吱呀”声, 紧接着整个床身不堪重负地剧烈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谢微楼连着赶了几天的路,脚底此刻好似灌了铅般沉重, 每挪动一步都酸痛难忍。   加之近日暴雨如注,路面变得泥泞不堪,他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摆,此刻也沾染了斑斑泥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他平日里就极注重衣着整洁,更是难以忍受穿着脏衣服过夜。   谢微楼侧头看了看睡得正沉的谢玉书,又朝窗外看了看。   他们所在的这间房位于走廊尽头,透过窗户,客栈后院的场景一览无余。   蓬莱洲水系发达,素有“五步之内必能见溪,十步之内必能见河”的说法。   幸运的是,这客栈后面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河,这对于谢微楼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此刻已临近午夜,客栈大厅几个时辰前还是人声鼎沸,可现在喧闹的人群早已散尽,就连守在柜台后面忙前忙后的小二也不见踪影。   谢微楼打定主意,拿了条软巾,推开房门朝着后院的河边走去。   行至河边,他下意识打量四周,发现这条小河的恰好正对着他们房间黑洞洞的窗口。   今夜月亮被乌云笼罩,天地间都陷入一片朦胧的夜色中,哪怕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此刻谢玉书早已睡下,谢微楼自然更不担心会有人偷窥。   于是,他解开了衣衫的系带。   那月白色的轻衫从他的肩头滑落,悄无声息地堆叠在脚下。   随后,谢微楼赤着双足,径直踏入水中。   河不算深,但是成年男子站在河底时,河水也能没过头顶,若是水性不好的人入水,难免会有危险。   河水带着夜晚独有的凉意,温柔地包裹住谢微楼的身躯,激起层层细密的涟漪。   浓沉的夜色将他笼罩其中,恰似一块被夜幕温柔包裹的的雪玉。   雪色的身躯缓缓沉入微凉的河水中,乌发在水面上四散浮动,似随着水流轻轻摇曳的海藻。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这一瞬间似乎都被水流缓缓卷走。   谢微楼将脊背轻靠在河岸,尽情享受着这份久违的惬意。   须臾,他抬手从脸颊轻轻滑下,一路摸索至下颌处。   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覆于他面容之上的无相傩,化作一张温润的白玉面具,轻巧地落在他的指尖。   谢微楼垂眼,把玩着手里精巧的玉面,水流轻缓地摩挲着他的身躯,洗去多日来的疲惫与风尘。   他舒服地发出一声轻叹,微微合上眼,将身体彻底放松下来。   就在他闭上眼的时候,天上的云层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   月轮高悬,宛如一只巨大的银色眼睛,无声地向下注视着下方。   月色洒落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如水的月光下,水中人的面容比那高悬的明月还要摄人心魄。   一点殷红刚好露出水面,在起伏的清波间若隐若现。   此时的明月,好似一面巨大的银镜,将水上水下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映照出来,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   谢微楼伸手拿起浸了水的软巾,动作轻柔地擦拭着自己的脖颈和锁骨。   他抬手拨开被水打湿的长发,半个雪白的肩膀毫无阻隔地袒露在月色之下。   然而,就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客栈里,那双隐藏在窗后的眼睛里,无声地升起一团炙热的火,仿佛要将夜色燃烧。   男人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眼中的欲念与腹下的火焰,如同一把燃烧的烙铁,无情地煎熬着他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地将视线从那漂亮的肩背上移开,滚烫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打湿了微颤的眼睫。   ……   等到谢微楼心满意足地享受完一场月光浴,他抬手拿起搭在旁边石头上的衣物。   可定睛一看,衣摆上早已沾染了不少泥渍,谢微楼眉头微蹙,万万不愿将刚洗干净的身体再放进这脏衣服里。   他索性将衣物拿起,放在水中仔细地清洗着衣摆。   他洗得极为认真,清澈的河水从他的指尖潺潺流过,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就在这时,谢微楼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股炽热的视线传来落在他的背上。   他一怔,下意识转过头。   然而,身后除了几十步远外那黑漆漆的客栈,什么都没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谢微楼盯着那黑漆漆的窗口,此时夜色凝重,相隔这么远,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影。   他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可下一刻,一条不知从何处游来的鱼,冷不丁一头撞上了谢微楼的手臂。   他指尖一松,手里雪白的衣衫像一条缎带,瞬间被水流带走。   谢微楼一惊,赶忙伸手去抓,可短短片刻之间,衣物就顺着水流越漂越远,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谢微楼心里“咯噔”一下,微凉的夜风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抿着唇看了看身后的客栈,他这样光着身子回去,要是被人看到,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他在水里待了半晌,终于硬着头皮将无相傩戴回脸上,站起身艰难地走到他们房间的窗户前,硬着头皮敲了敲窗扉,压低声音:“谢玉书。”   他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到其他人引来好奇的目光。   就这样一连叫了几遍,里面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刚刚被惊醒的样子:“怎么了?”   谢微楼一怔,只听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他忍不住问道:“你又发烧了?”   屋子里谢玉书沉默片刻,简短意赅:“没有。”   谢微楼这才松了口气,硬着头皮向他求助:“你,有没有多余的衣服?”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下,却并没有问他原因。   过了一会儿,只听谢玉书用力推了推窗扉,随后道:“窗子卡住了,打不开。”   谢微楼心里一紧,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能不能,帮我送到河边?”   里面的人又沉默了一瞬,才应道:“等我。”   谢微楼心中一喜,对他的好感多了几分,连忙应道:“好。”   他生怕被其他人看到自己这幅模样,便重新回到小河后面一块石头后等着。   片刻后,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客栈后门走了出来。夜色下,谢微楼只能隐约看见对方的一个轮廓。   谢微楼暗自松了口气,对方肯定和自己一样,在这般深沉的夜色下,什么也看不清。   想到此处,谢微楼也没有什么避讳,径直从石头后面探出头,轻声唤道:“我在这!”   闻声,谢玉书的身形立刻转向他,随后便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然而就在距离河边没几步的时候,谢玉书停住了脚步,他像一个瞎子一样直挺挺站在原地:“道长,你在哪?”   谢微楼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被凉风一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此时也顾不上许多,径直从石头后面走到谢玉书面前,从他手里接过衣衫,快速披在身上。   接过衣服的时候,指节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手指,谢微楼随口问道:“你身子怎么这么热?”   对方再次沉默了片刻,开口:“没什么。”   这三个字一出口,谢微楼顿时觉得不对劲。   谢玉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而且此刻两人之间不过一步距离,隔着这点距离,谢微楼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不同寻常的热度。   他一怔,谢玉书不会又发烧了吧?   一想到先前此人一发烧,便胡言乱语管人乱叫娘子的情景,谢微楼心有余悸。   于是他快速地将衣服裹紧身体,随后上前一步,探了探谢玉书的额头。   这一探之下,顿时拧眉道:“你烫的都快熟了。”   谢玉书没吭声,谢微楼在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点回去。”   说罢,自己先一步往客栈的方向走去,然而走出几步后,却没听到身后传来跟上的脚步声。   谢微楼疑惑地回头,他的头还没完全转过去,耳边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响,清晰的水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谢微楼立马转过身,就见谢玉书原本站着的位置空无一人,而河水正中间泛起一团巨大的涟漪。   谢微楼暗叫不好。   坏了,谢玉书烧昏过去,掉进河里了! 第89章   谢微楼满脸错愕地站在河边, 目光锁住河中间一圈圈朝着四面扩散开的涟漪。   涟漪缓缓消散,可谢玉书的脑袋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谢微楼的心头。   又等了片刻,眼见水面渐渐恢复平静, 谢微楼咬了咬牙,朝着河中心纵身一跃。   “噗通”一声, 河水瞬间将他吞没, 冰冷的水流包裹住他的全身。   谢微楼迅速在水下睁开双眼, 朝着河底奋力游去, 眯着眼睛在幽暗的水中搜寻着谢玉书的身影。   这时他才发现,河底下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水草,那些水草如同一条条条触手,在暗流的带动下不断浮动着。   而在河底,谢玉书静静地躺在水草中央, 他的脸色如纸般苍白,双眼紧紧闭合毫无生气, 看起来已然昏厥过去。   谢微楼忙拨开水朝着谢玉书艰难游去,伸手用力扯开那些缠在谢玉书四肢上的水草。   然而, 这些本应该脆弱不堪的水草,却像是有生命般紧紧地缠住谢玉书, 任凭谢微楼如何用力拉扯, 都无法扯断。   谢微楼心下一沉。   他很清楚,虽然自己的身体可以在水下长时间闭气, 哪怕在水底待上一整晚也毫无问题。可谢玉书只是个肉体凡胎,在这水下不出一刻钟, 怕是就要溺毙。   谢微楼手指扣紧谢玉书的手腕,收紧之下却惊觉到他的脉搏越来越虚弱,仿佛风中残烛, 随时可能熄灭。   谢微楼又尝试着扯断纠缠在谢玉书四肢上的水草,可那些水草缠的太紧,一时半会解不开。   便是这片刻功夫,谢玉书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呼吸间产生的水汽都少了许多。   谢微楼见状咬了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迅速伸出一只手卡住谢玉书的双腮,随后低下头,毫不犹豫地贴上了对方的唇。   凌冽的幽香瞬息间占据了他的鼻息,谢微楼闭上双眼,十指紧紧攥着谢玉书的手臂,将胸肺中的空气源源不断渡了进去。   随着空气的注入,片刻之后,指下冰凉的皮肤竟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便是这细微的变化,让谢微楼的心稍稍落了些许。   片刻之后,对方有些僵硬的肢体终于动了动,紧接着反手握住谢微楼的手臂。   谢微楼忙睁开眼,正想要抽身离去,可他的指尖只是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发力,一股带着滚烫温度的力道猛地压上他的后脑。   谢微楼猛地睁大眼睛。   那些缠绕着对方四肢的水草,不知何时松开。而扣着他后脑的五根手指深深插入他的发间,用一种他根本挣脱不开的力道,将他紧紧压向对方的怀里。   两人的身躯瞬间贴合,谢微楼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谢微楼拼尽全力抽出双手,用力抵着对方的胸口想要挣脱开禁锢。   可对方压根不给他丝毫逃脱的机会,反客为主地将唇狠狠压近,疯狂攫取着他的呼吸。   本来都快凉了的谢玉书,此刻舌尖肆意地在谢微楼的口腔里翻搅纠缠,贪婪地侵占着他的呼吸。   谢微楼感觉到胸腔里的空气正被一点点抽离,肺部因缺氧而阵阵刺痛。   谢微楼艰难地从谢玉书的臂弯中抽出一只手,指尖在水中飞速舞动,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符咒便在幽暗的水中成型。   刹那间,水中的符咒光芒大盛,一股磅礴的力量从水底汹涌袭来,稳稳托住他和谢玉书的身躯。   紧接着,两人如离弦之箭破水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向岸边。   背部与地面摩擦,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袭来。   可谢微楼全然顾不上这些,他咳嗽着双手撑地,膝盖颤抖着想要撑起身体。   然而还没等他站起身,身后一个滚烫且沉重的东西毫无征兆地扑了过来,将他再次狠狠压在地面上。   谢微楼吃痛,双手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身后那具身体好似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滚烫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即便谢微楼身上还残留着河水的凉意,也被这股炙热瞬间驱散。   强健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谢微楼感受到对方的胸口紧紧贴着的后背,皮肤烫得可怕。   “你别走......”   身后的人嗓音哑得要命,吐息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渴望,透着无尽的煎熬:   “我太难受了......我难受的,快要,快要疯了......”   谢微楼的后脊被他的体温灼得隐隐作痛,他咬着牙关,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发烧了当然会难受,你抱着我也没办法,赶紧回去吃药吧。”   然而,身后的谢玉书仿若失了心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脸颊贴着谢微楼的后背来回摩挲,像是在寻找着某种慰藉,又像是在宣泄着内心深处的痛苦。   谢微楼被压得双臂止不住地打颤。   他心有余悸地想着,这人先前神志不清时,见人便要叫娘子,也不知现在又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果不其然,下一刻谢玉书贴着他的耳畔,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带着病态的祈求与渴望:   “你抱抱我吧,你抱抱我,我就不难受了。”   说罢他攥着谢微楼腰间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这份力度之下,谢微楼顿时觉得自己的腰肢几乎要被他握断。   终于,他不堪重负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再加上两人的重量全压在膝盖上面,谢微楼连带着大腿都开始微微颤抖。   谢微楼强忍着膝盖处和大腿处的酸痛,喉咙干涩,嘶哑着嗓子:“你轻点……啊,别这么用力……”   可对方置若罔闻,滚烫的唇在谢微楼的颈侧一路游移,急切又贪婪地啃咬吮吸着,像是在标记自己的所有物。   与此同时,他的一只手灵活地顺着谢微楼的衣襟边缘轻巧一扯,本就随意拢着的衣衫瞬间敞开,微凉的空气瞬间沾染上滚烫的皮肤。   谢微楼身子狠狠一颤,羞耻与愤怒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顾不上许多,顿时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而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客栈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似乎是他们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客栈里的人,只见客栈一间房间的烛火陡然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户纸洒在黑暗中。   紧接着,一道人影推开窗户,探出头来朝这边张望。   谢微楼见状,猛地停下挣扎的动作,浑身僵直地紧紧盯着那道人影。   而身后的谢玉书趁着这间隙,原本搭在腰间的手,如同一条灵动的游鱼,顺着敞开的衣襟迅速滑了进去,轻轻摩挲着细腻的肌肤。   谢微楼身体不受控制地阵阵颤栗。   几日前被不知名虫子叮咬过,本来已经消肿的地方,一股难以忍受的痒意从中心沿着脊柱直冲头顶,让谢微楼的意识都为之一晃。   谢微楼双眼紧闭,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唇瓣被咬得泛白,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拼尽全身力气,将那险些就要不受控制溢出来的低吟,硬生生吞回肚里。   他用力将手肘往后抵着谢玉书的胸口,妄图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就在这时,他的后腰处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   谢微楼身为男子,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刹那间羞愤直冲天灵盖。   他大怒,真把我当你娘子啊?!   他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用膝盖朝前移动,妄图逃离对方的掌控。   可没爬出几步,箍在他腰间的手陡然发力,十分蛮横地硬生生地再一次将谢微楼拉了回来。   谢微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再次重重撞在谢玉书炽热的胸膛上。   而谢玉书似乎被他方才的挣扎所激怒,手上的力道愈发凶狠。   他带着一种仿佛要将谢微楼的腰肢捏碎的力度,像是在宣泄对猎物试图逃脱的不满,毫无保留地抵住谢微楼的后腰。   滚烫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物,直往谢微楼的脊梁骨里钻。   紧接着,谢玉书俯身而下,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脑袋埋下一口咬在谢微楼的后颈,牙齿陷入细腻的肌肤,惩罚般留下一个牙印。   这突如其来的刺痛让谢微楼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一路上来,谢玉书一直都是温润得体翩翩公子的模样。可此时他就仿若变了一个人,仿佛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   而谢微楼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被他死死按在爪下,肆意摆弄。   后颈处传来轻微的刺痛,那是身后的人用犬齿不断轻轻磨着柔软的皮肤。   而那只放在他身前的手,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从边缘到中心,一圈又一圈地缓缓揉弄着。   谢微楼的身体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湿透的发丝紧紧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下巴滑落滴在地面。   “够了……”   他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理智在攻势下几近崩塌,无法自控。   大脑一片混乱,羞耻愤怒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而更令他感到恐惧与羞耻的是,在谢玉书这番持续的逗弄下,他竟不受控制地愉悦起来。   无论是鼻尖充斥的对方的气息,还是对方温热的指尖。   所有加持在他身体上的感觉,都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从他的下腹处升腾而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谢微楼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且紊乱,身体在这暧昧与屈辱中一点点濒临沉沦。 第90章   谢玉书的声音带着一丝病态的祈求:“抱抱我吧……”   可他的动作与语气截然相反, 是不容抗拒的强势,紧紧箍住谢微楼的双臂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他放过谢微楼的后颈,温热的气息转而移至谢微楼的耳畔, 讨好般地舔/弄着他的耳垂,含糊地重复着:   “求你了。”   然而, 谢微楼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没在他身上。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客栈窗口那昏黄的灯光上, 每当有隐隐约约的人影在窗口闪过, 便会呼吸一滞。   一丝冷汗悄然从谢微楼的额角滑落。   因为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客栈后门清晰地传来, 紧接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提着灯笼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谢微楼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今天若是被人发现他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他定要宰了谢玉书!   眼见那两人提着灯笼越来越近,可身后的人还在可怜兮兮地哀求个不停。   谢微楼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扭头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滚开。”   或许是这一声呵斥中的恼意太甚,谢玉书亲吻他的动作停下了。   他缓缓从谢微楼颈侧抬起头, 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   紧接着他长臂一展,稳稳地揽住谢微楼的腰, 脚步轻轻一转,身形像是一阵风, 将谢微楼无声地带到了旁边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后面。   这石头的大小恰好能将两人的身影完全隐匿其中,然而, 却也仅仅是堪堪遮挡。   只要稍有不慎, 动作幅度稍大一些,便会被外面的人瞧个正着。   谢玉书将谢微楼面朝石头紧紧抵住, 顺势把他的两只手按在冰冷的石面上,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   “扶好。”   说罢不等谢微楼有反抗的动作, 揽在其腰间的手一路向下。   谢微楼按在石头上的指节泛白。   衣衫早在之前的挣扎与拉扯中完全敞开,修长白皙的双腿毫无遮蔽地袒露在夜风中。   然而此时此刻他没有像方才那样再奋力挣扎。他只是垂着眼,盯着石壁一言不发。   谢玉书的手指灵活的, 好似在轻抚一架世间最精妙绝伦的古琴的弦。   他将下巴轻轻搁在谢微楼的肩窝里,鼻尖亲昵地摩挲着他的发丝,忽然闷声发出一阵低笑:   “道长,你自己是不是从来没弄过?”   然而,就在片刻之前还怒不可遏的谢微楼,此刻却出人意料地保持着沉默。   外面提着灯笼探查的两人看了一圈,眼见没有任何发现,于是调转脚步往回走去,灯笼的微光随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谢玉书误以为谢微楼这般隐忍是害怕被人瞧见,于是反而愈发大胆起来。   每一下都精准地刺激着谢微楼,试图将他彻底攻陷。   谢微楼随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颤动,就在谢玉书以为他快要被这一波又一波的快感淹没之时,却听得对方冷不防地开口:   “你认识我,对吧。”   不是问句,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肯定句。   谢玉书手上动作丝毫不停,甚至还变本加厉起来,他含住谢微楼的耳垂,声音含糊不清:   “怎么说?”   谢微楼盯着石缝间的青苔:“从云阳城的时候就不对……你自诩是个凡人,见到怪力乱神之物,却丝毫不惧……唔……”   话未说完,谢玉书惩罚性地轻轻刮过尖端,诱哄道:“然后呢。”   谢微楼抿了抿唇,眸光微暗:“还有在墓穴里的时候,你说你是被掳来的,可是对墓穴构造极为了解……”   “而且,而且你身为蓬莱谢氏的嫡公子……不可能失踪这么久却没有人寻你……如今我们已经到蓬莱洲境内,可你却迟迟不联系家人……”   汗珠顺着他的额角不断滑落,谢玉书恶作剧一般突然收紧指尖。   谢微楼双眼紧闭,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闷哼,他咬了咬牙:“还有那条蛇形坠子,并不是蓬莱洲的饰物……”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谢家公子......这些都是因为你以前认识我,想要接近我,所以才做的。”   谢玉书停下了,垂眸慢吞吞擦干净手指。   过了片刻见他迟迟没有接话,谢微楼再次睁开双眼,他粗重地喘息着问道:“我和你,以前是不是仇人?”   他依旧老老实实扶着石壁,安静地等着身后的人的回答,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谢玉书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却清晰,简短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谢微楼微微敛眉,眉心间拢起一抹复杂神色。   既然不是仇人,那此番就不是刻意折辱……能让他这般亢奋,还剩一种可能……可是那怎么可能?   他低低咳嗽起来,双腿绵软无力,若不是谢玉书还扶着他的腰,恐怕瞬间就会瘫软在地。   等到气息逐渐平稳,情绪也稍稍缓和,谢微楼哑着嗓子问:“你那晚口中说的......‘挚爱’,是我?”   闻言,扶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微微一顿,像是被击中了内心深处。   谢玉书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发狠地撞上谢微楼的腰间。   谢微楼身体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颤。   他仿若未觉,闭了闭眼,片刻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那我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身后人哑着嗓子:“说。”   谢微楼没有回头,也没有挣扎。   他只是静静地扶着石壁,敛着眼睫,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乖顺,放弃抵抗的猎物,温顺地任由对方予取予夺。   可是他说出的话,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你之前说过,你深爱至极的那个人,并不爱你。”   这话一出口,谢玉书沉默下来。   谢微楼仿若未闻,继续缓缓道:“也就是说,你的‘挚爱’是我,可我的‘挚爱’,不是你。”   身后的人不动了。   谢微楼有些疲惫地闭上眼,额头轻轻抵着冰冷的石壁,寒意从额头传来,却无法冷却他此刻混乱的心。   这个人,就和他先前隐隐猜测的那样,和少城主还有其他人一样,无非是觊觎自己的身体罢了。   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这样,那至少自己暂时没有性命危险。   可如果这人真的能看透无相傩的障术,那他的修为远远在自己之上,自己即便想从他身边逃离,也绝对没有机会。   那么这个人不是他的仇人,不是他的爱人,那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谢微楼正在闭眼思考着,忽听身后传来谢玉书的笑声:“怎么不是?”   谢微楼一怔,睁开眼。   谢玉书轻柔又不容抗拒地将他翻过来,让他后背抵住石头。   随后他垂眸凝视着他,放缓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温柔:“我与你,从前可是亲密无间。”   谢微楼下意识蹙了蹙眉。   见状,谢玉书又温声道:“我的身体的每一处你都看过,用手指抚摸过。而且你曾经让我赤着身子站在你面前,仔仔细细地观赏过每一寸,你都不记得了?”   感觉到面前人浑身一僵,谢玉书顿了顿,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谢微楼心口大震:“胡说八道。”   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   “我胡说?”谢玉书抬眼,目光平静,悠悠道,“你诚实点,你难道不喜欢我的样子吗?”   谢微楼哑口无言,双唇微张,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他皱着眉,以前在小巷子里买的便宜话本里的荒诞剧情瞬间涌上脑海。   于是心跳陡然加快,难不成以前他是什么玩弄小男孩的变态,骗了人家又抛弃了人家,现在对方趁着他什么也不记得,找上门报复他来了?   不不不,这不可能。   他承认自己喜欢谢玉书的长相,但他也不可能做出玩弄他人的事,一定是此人故意编纂的!   谢玉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开口,字字清晰:“我所说的这些,若有一字为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微楼冷哼一声:“我不可能做出这般荒唐的事。”   谢玉书闻言只是轻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调侃,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可没说是你玩弄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闻言,谢微楼陷入了沉默。   他的内心在相信自己是变态,以及相信对方和自己关系亲密之间来回拉扯,左右摇摆。   最终他宁可相信谢玉书和自己关系亲密,也不愿相信自己是个变态......不对,他哪个都不相信。   如果真如谢玉书所说,那他为何一开始隐瞒身份,用这种方式接近自己,而不是从一开始就说出身份。   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谢微楼定了定心神,转念一想,自己就算真的和他是关系古怪的道侣,那也不对啊。   联想到谢玉书方才的所作所为,他怎么可能找这个男人当道侣,他死都不会在下面......   而且他瞧着谢玉书平日里颇为自傲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下面的那个。   想到这,谢微楼冷笑道:“别胡说了。我们不可能是道侣,我不可能是下面的那个。”   谢玉书闻言轻笑一声,那低低的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宠溺。   他微微俯身,轻轻吻着谢微楼的唇角:“对,我是下面的那个。”   说罢,他还指了指河水,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要不我现在就把自己洗干净,我们一起来证明一下?”   谢微楼:“……”   确定了,他绝不是自己的道侣,自己绝对不可能找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道侣。 第91章   谢微楼的面色陡然一沉。   他已然发现, 无论在嘴上还是手上,都从此人身上占不到丝毫上风。   这一认知,让他更坚定了内心深处的猜想。   眼前这个人和那些心怀不轨, 觊觎他的人并无二致,接近他必然还是为了那种目的。   谢微楼垂下眼眸, 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他迎着对方的目光, 伸手拢起敞开的衣襟。   此刻他这件可怜的白衣已然碎裂地几乎无法蔽体。然而他还是低头, 仔细地将已经没有什么作用的腰带系好, 借此平复内心的波澜。   随后,他抬了抬眼,眼中方才的迷乱与羞愤如同潮水般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无波。   谢玉书自方才那刻起,便静静地凝视着谢微楼。   他的目光追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没有放过对方面上一丝神色变化。   于是此刻瞧见对方的面上,露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 他的思绪在那瞬间被拉回到几百年前的月华殿。   月色如水倾洒而下,那道素白胜雪的身影身披月华, 眉眼间皆是疏离与清冷,让他一眼万年。   谢玉书下腹那股燥热, 非但没有在这冰冷疏离的眼神下散去, 反而愈发汹涌。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愿意像几百年前那样跪在他面前, 虔诚地亲吻他的衣摆,以这种近乎卑微的姿态, 去贴近他朝思暮想的人。   只不过,那时的对方绝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   夜色下,谢微楼看不清面前人的神情, 更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他如今肉眼凡胎,在这般沉重的夜色下,哪怕仅仅三步远外的景象,都模糊难辨。   此刻,谢微楼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尽快离开眼前这个人。可是他也十分清楚,不做点什么,对方不会放任他离开的。   夜色深沉,静谧中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谢微楼的后背不知何时贴上了身后冰冷粗糙的石壁,感受到石壁上传来的凉意瞬间渗透衣衫。   细密的薄汗从肌肤表面渗出,很快便被贴身的衣衫贪婪地吸干。被河水浸得微湿的长发垂落在肩头,湿漉漉的发梢还不时滴下几滴水珠,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滑落。   谢微楼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谢玉书身体上传来的温度,滚烫让他胆战心惊,同时也驱逐了他身上带着的水汽。   四周一片死寂,即便对方没有说一个字,可谢微楼也很清楚他想要什么。   下一刻,面前那道高挑修长的身影朝着他靠近半步。   随着对方的动作,脚边的草木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静谧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眨眼间,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几乎紧贴在一起,连半步的间隙都没有。   浓重的夜色宛如一层密不透风的黑纱。   谢微楼根本看不清谢玉书的脸,可他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对方灼热的目光仿佛能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的眼睫颤了颤,放松了攥着衣襟的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他的手腕,与此同时谢微楼的腰肢再次被对方有力的手扣在掌心。   或许是觉得事已至此,最后那层遮遮掩掩的薄纱也被彻底捅破,再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谢玉书终于不再伪装,连带着动作都变得简单粗暴,直截了当起来。   “刚才我弄得不舒服吗。”   他扣住谢微楼,炙热的呼吸重重地打在谢微楼的耳畔。   谢微楼微微侧了侧脸,避开他的目光。然而,对方却像是在求欢般垂下头,不断与他耳鬓厮磨。   “我没骗你,”谢玉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耐的颤意,其中还交缠着一丝哀求,“我真的很难受,帮帮我,好不好。”   谢微楼陷入了沉默。他内心无比清楚,在这当下即便自己明确拒绝,谢玉书也会继续这场纠葛。   对于眼前这个人,谢微楼难以判定其究竟是敌是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谢玉书对他的身体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兴趣。   当谢微楼已经明晰对方的力量远在自己之上时,他便清楚在这种悬殊的力量对比下,贸然招惹这个人,无疑是自讨苦吃,只会给自己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谢微楼无声地垂下眼。   其实除了这一点,还有一点让他自己都觉得无法理解。   尽管他对眼前之人保持着警惕,然而在他内心最深处,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直面,更不愿承认的念头——   他的身体并不排斥对方的触碰。   甚至方才那本应令他感到屈辱,满心愤懑的一幕,在身体上竟货真价实地给他带来了愉悦。   这种感觉让他一时陷入了矛盾,理智告诉他远离这个人,可身体的反应却与他的意志背道而驰。   就连此刻,裹挟着温热的夜风轻轻拂过,带来那独属于对方的热度与幽幽香气,都在悄然撩拨着谢微楼的心弦。   于是他别开目光,声音微冷:“怎么帮?”   对方扶着他腰的手猛地一顿。   谢微楼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回应,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疑惑,微微蹙起眉朝他看去。   寂静的夜里,对面传来对方仿佛从胸腔深处溢出的,低低的笑声:“你答应了......真好。”   他低下头轻轻吻着谢微楼的脖颈。   谢微楼心里清楚得很,以眼前这人的力量,倘若不顾自己的反对,强行做出些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此刻的他也只能默默承受。   毕竟在被侵犯与面临死亡之间选择,根本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可对方却吻得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花瓣,像极了在亲吻热恋中的恋人。   谢微楼在黑暗里,极轻极缓地蹙了蹙眉。   难道自己的判断有误,这个人并非如自己所想,仅仅是单纯觊觎他的身体?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只是沉默地站在黑暗里。   而对面的人像是不知疲倦一般,不断轻轻吻着他,扣着他的指尖牵引着他的手,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   由于目不能视,谢微楼的感官在黑暗中被重新分配,身体的其他部位变得格外敏感。   当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股惊人的灼热时,那突如其来的热度,令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紧接着,对方原本握着他的手,五指蓦然收紧,将他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   谢微楼失去了平衡,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沉沉倚向对方胸口。   他下意识地将脸埋在对方肩头,刹那间,鼻腔里浸满了那股萦绕不去的幽幽的香气。   就在此刻,谢微楼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身体竟在颤抖。   细微的颤动透过他们紧贴的身躯,一丝不漏地传递过来。对方仿佛是在极力克制着即将爆发的欲望,又像是某种压抑着许久的强烈情绪终于得到释放。   谢微楼一动不动地伏在对方肩头,任由对方牵着他的手指。   他睁着双眼看着向眼前浓稠的黑暗,内心情绪复杂,就宛如此刻的处境。   耳边,是对方压抑的低吟。   一声声,似有若无,却又像重锤一般敲击在他心上,里面有难以抑制的欲望,也有某种他读不懂的情愫。   谢微楼的手指被那股滚烫沾染,指尖仿佛要被灼化。   然而,在这看似失控的情境之中,他的内心却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心底无端生出一种笃定。   尽管对方表现对他的欲望强烈的可怕,但他却隐隐觉得,对方不会做出任何他不愿做的事情。   谢微楼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此刻,对方揽在他腰间的胳膊承担了他的全部体重,让他能够毫无费力地将自己完全倚在对方身上。   谢微楼微微仰起头,将下巴倚在他的肩头。   良久,直到谢微楼指尖发酸,掌心发麻,耳边才传来对方沉重的吐息声。   像是被压抑到了极致,紧接着对方狠狠用力,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力度大得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   谢微楼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弄得无处可躲,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份炽热的拥抱。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瞪大双眼,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你!”   由于方才的一番摩擦,他的衣襟再次敞开,此刻两人紧密贴靠,毫无遮蔽的腿根刹那间被一片潮热侵袭。   而抱着他的人,在经历了几番沉重的喘息后,气息终于逐渐平稳下来。   他放开谢微楼站直身体,原本被□□炙烤的双眸,此刻再次恢复了漆黑深邃,仿佛刚刚的一切未曾发生。   谢微楼靠着身后的石壁,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就在这时,对方忽然开口:“别动。”   谢微楼心中一惊,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难不成他还要再来一次?   他伸手抵住对方凑近的胸口:“......太频繁对身体不好。”   “......”   谢玉书深深地看了一眼谢微楼。   他弯下腰将自己方才落在地上的外袍捡起,披在谢微楼身上,接着又一丝不苟地将腰带系好。   随后他矮下身子,就像上次给谢微楼上药时一样,再次在谢微楼面前半跪下来。   谢玉书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动作轻柔仔仔细细地将谢微楼的手上,还有腿上,一寸寸地擦干净。   这个动作他做得太过自然,太过娴熟,娴熟到让谢微楼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他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弱势那个? 第92章   窗外, 细密的雨丝再度纷扬而下,天地间一片朦胧。   小小的客栈伫立在雨雾的笼罩之中,咫尺之遥的人影都被雨幕模糊, 难以分辨。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不少行色匆匆的旅人被迫停下脚步, 留在了这座客栈里避雨。   客栈老板坐在柜台后面, 身子微微前倾抻着脖子, 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神色忧虑地望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   尽管这连续几日的雨,使得他这平日里人不多的小客栈住满了人,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毕竟莲町镇向来不是多雨的地方,这般反常的天象,实在叫人心里发慌。   这时, 几个一看便是商旅打扮的男人走进客栈。他们进门后寻了个空位坐下,点了几壶烈酒便开始议论起路上的见闻。   这一番谈论, 瞬间吸引了周围桌子上的人纷纷侧目,大家都竖起耳朵好奇地听着。   雨势愈发磅礴,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外面再也没有新的客人进来, 客栈老板百无聊赖, 也被他们的谈话吸引。   听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开口询问:“几位是从北边来的?方才听你们说封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其中一个男人放下手中的酒杯,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说道:“我们几个是去望月城的茶商,从白茶山那边过来。这几日雨下得实在太大,水路难行, 我们只好从白茶山山脚绕路。”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道:“可谁能想到,白茶山居然封山了。我们四处打听,才知道是山下的村子半个月前进了土匪。一村子的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全被剜心而死!”   此话一出,客栈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   客栈老板忍不住惊呼:“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土匪?这……这简直是丧心病狂啊!”   这时,商人随行的一个人插嘴道:“这事现在在白茶山一带传得沸沸扬扬,官府的人追查了好久,却一点线索都没有,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干的。而且村子里尚在襁褓的婴孩全部失踪,至今不知所踪!”   众人听闻婴孩失踪一事,面面相觑忍不住出声:“什么土匪会偷孩子啊?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偷孩子能有什么用?”   有人颤抖着声音:“不会又是妖魔作祟吧?”   商人摇了摇头:“我听说已经找了法师前去探查,然而并未像以前那般寻到什么妖气。可这事实在是古怪至极,恐怕只能去上界寻仙了。”   客栈老板听着众人的议论,只觉脊背发凉,心有余悸。   他下意识地在心里估算起白茶山到莲町镇的距离,生怕那群心狠手辣的土匪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搅乱这小镇的安宁。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灌进客栈,交谈声戛然而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栈门外出现一个修长的人影。   这人走路悄无声息,可他刚一现身,原本议论纷纷的众人就忍不住停下来朝他看去。   客栈老板打了个激灵抬眼望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才长舒一口气,脸上堆起惯有的热情笑容:“客官,又去买点心啊?”   玄衣青年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将手中的伞收拢,水珠顺着腰间长剑的剑鞘滑落,漆黑的长靴越过水渍,径直朝着后院的客房走去。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堂后门,众人这才又小声议论起来。   一个客人凑到老板跟前,脸上带着几分八卦:“老板,你这店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呀?那是哪家的贵公子,居然愿意住你这不起眼的小店。”   老板摇了摇头:“这人是前些天过来住宿的,怪得很。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镇上的点心铺,就为了买刚出炉的热乎点心,凉了一点都不吃,一天得去买好几次,有钱人还真是闲。”   ......   屋内光线昏暗,简陋的客房里没有点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一张略显破旧的木床被摆在窗户之下,透过泛黄且略带破损的窗纸,降下来的日光斜斜地洒在此时背对着他躺着的人身上。   许是昨晚被折腾的太累了,床上的人还没醒。   如绸缎般的墨发肆意散落,顺着线条优美的脊背蜿蜒而下,薄如蝉翼的白衣轻柔地勾勒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腰肢。   白衣的下摆堪堪遮住莹白如玉的小腿,足弓优美的足/交叠着,浅绯足心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暖熙的日光下,让人的目光挪不开分毫。   谢玉书静静地站在门口凝视着床上的人,眼眸深邃如渊。   半晌,他才踏进屋内,将那尚且带着热气的点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   谢微楼侧躺在房间里那张老久的木板床上,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然天黑。   他竟是整整睡了一天。   谢微楼轻轻舒展了一下身躯,转头朝身后看了看,屋里没有人,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包已经凉了的的点心。   他半支起身子,抬起眼帘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剑还有无相傩都不在屋子里,肯定是被谢玉书拿走了。   谢微楼重新躺回去,转回头继续面朝墙壁,老旧的床板发出一连串“吱呀吱呀”的呻吟声。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不多时,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伴随着刚出炉点心的熟悉香味,身后罩上来一具结实的躯体,对方的体温透过一层轻衣源源不断传过来。   谢微楼曲臂枕在头下,仿若还在睡着,一动不动。   若说几天前,刚刚得知对方的目的时,他满脑子都是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   可如今外面暴雨如注,他们被困在客栈里一连过了几天,谢玉书都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   不仅没打算要他性命,他反倒过上了吃饱了就睡,一睁眼便能品尝到热气腾腾点心的日子。   谢微楼冷静下来后,脑中就只剩下一个清晰且坚定的念头。   他得拿到剑和无相傩,然后跑。   只是,他每次都借口想吃刚出炉的点心,把谢玉书打发出去。可这厮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不忘把他的剑和无相傩一并带走。   谢微楼陷入如何逃跑的沉思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回过神来,手臂已经被枕麻的毫无知觉。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仅手臂麻木,连肩膀都跟着酸痛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翻转了下身子。   身下那张老旧的木板床,立刻发出一声细微的“嘎吱”声,却如同一根尖针刺破了房间里的静谧。   谢微楼下意识朝旁边瞄了一眼。   这一看,让他呼吸一滞,就见谢玉书侧身朝着他的方向躺着,双眼在黑暗中隐隐闪烁着幽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尴尬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怎么了?”   谢玉书伸手自然而然地揽上谢微楼的腰,手臂微微用力将他往自己身边轻轻带了带。   “不睡了?”   谢微楼移开眼没回答,他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放松不自禁绷紧的身体。   似乎感受到他的放松,身后的人抚摸他腰间的手明显微微一顿。   于是下一刻,谢微楼就感觉到腰间有什么东西顶上他的腰间。   “......”   他无声地拧眉,这人该不会有*瘾吧?   自从河边那一晚过后,对方便不再掩饰他的欲望。刚开始还试探着凑过来,到了后来便娴熟地靠过来。   他每次开始之前,都会用手让谢微楼愉悦一番。   等到谢微楼后背上带上薄汗,呼吸微乱,腰肢软得毫无力气的时候,他才会捉住谢微楼的手。   有几次谢微楼装睡,他沉默一会便起身出门,不消片刻又带着夜色的凉意回来。   谢微楼刚开始还抗拒对方的触摸。   奈何此人手法娴熟,卖力取悦之下,让他尝到了以前从没尝过的新滋味,伺候的他的身体食髓知味。   谢微楼是一个正常男人,偏生也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   此时,身后的人正轻轻用身体摩挲着谢微楼的后腰,垂头吻着他的耳廓——这便是又在向他求欢的意思。   昨晚谢微楼被对方折腾到很晚,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兴趣,于是侧了侧头避开对方的轻吻:   “我的手很酸。”   他觉得掌心这几日都被磨出一片茧子了。   腰间的手有些不满地重重捏了他一下,谢微楼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半撑起身子,正垂眸望向他的人身上。   谢玉书薄唇微抿着,漆黑的眼里带着一种半是压抑半是渴求的神情。   从眼下这个角度看去,窗外倾洒而入的月光,宛如最细腻的画笔,将对方的下颌线勾勒得漂亮至极,叫人心尖都忍不住泛起丝丝涟漪。   谢微楼又想起了自己的计划。   他垂下眼睫,像是不经意般轻轻舒展了一下腰肢,声音慵懒而随意:“你自己来。”   谢玉书垂眸凝视着他,眼眸微微眯起,目光里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此刻,面上没了无相傩的美人,正仰面躺在柔软的床褥之上,像一只慵懒到极致的猫,摊开四肢,毫无防备地将柔软的肚皮展露人前。   这样的姿态,实在勾人。   若不将猫儿的四肢展开,好好揉搓一番那软乎乎的肚皮,实在难以压制心底的冲动。   谢玉书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随后,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谢微楼的腰侧,嗓音低沉悦耳:“转过去。” 第93章   谢微楼眉梢极轻地动了动, 似有若无地挑了下:“做什么?”   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撑住头,微微抬起眼,如墨发丝随着这不经意的动作垂落在脸侧。   “我说了, 不做下面的。”   谢玉书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伸出手,苍白的指尖缓缓抬起探上谢微楼的颊侧, 撩起一缕如墨般的发丝, 慢条斯理地一圈圈绕在指尖。   接着他垂下眸子, 抬起手指凑近唇边, 在发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随后又抬起眼,目光再次对上谢微楼的双眸,轻声道:   “我知道。”   他弯了弯修长的眼睫,嘴角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会让你满意的。”   谢微楼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他这轻声慢语的两句话,与其说是温柔的关切, 倒不如说是某种赤/裸的挑衅。   谢微楼轻轻哼了一声。   从他指尖抽出发丝,随后径直转过身去, 将后背朝向对方。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须臾, 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落在了谢微楼的腰际,掌心的温度仿佛带着一股电流, 瞬间传遍谢微楼的全身。   谢玉书滚烫的身躯就这样毫无间隙地, 紧紧贴上谢微楼的后背。   炽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瞬间袭来,让谢微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不多时, 房间里的静谧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微喘打破。   谢微楼轻轻蹙起眉,眉心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他不得不承认, 谢玉书在某方面算是个天才。   极致的愉悦与疲惫交织着,令他的腰眼涌起一阵酸涩,整个人无力地瘫软下来。   衣摆落在锁骨之上, 仿若羊脂玉雕琢而成的雪腻腰段,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谢玉书低垂着眼睫,将脸埋在对方的肩头,微凉的唇细细地描摹在雪色的皮肤上,落下一处处绯色。   早已在漫长的煎熬中积蓄了多时的欲念,几乎令他丧失最后的理智。   他并不需要多久,灵巧的指尖就让怀里的人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失去清明的美人,只能将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他的胸口上。   夜色之中谢微楼什么也看不到,唯独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那股不同寻常的热度。   他眉心不由自主地轻轻一跳,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指尖陷入掌心,然而身体却没有动。   对方自身后抱紧他,毫无遮拦地压在线条漂亮流畅的后脊上。   虽是耐心十足,可不断反复磨蹭仍让谢微楼蹙起眉,透着几分不耐地扭动了下腰肢:   “轻点。”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一边用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轻啄着他的眉眼,一边缓缓地朝着缝隙间一点点磨着。   谢微楼身上薄汗未消,在对方不断撩拨中,几乎丧失神智。   而就在他心满意足的一声喟叹后,身后的人动作顿了一下,忽地狠狠一动。   “……”   谢微楼睫羽上凝出的细密水珠,随着单薄的身体一起微微一颤。   身后之人握着他的腰,带着他坐起身。   他伸手穿过他的臂下,以一种极为巧妙的姿态,自下而上轻轻握住谢微楼修长的脖颈。   这一握的力度恰到好处。   既未让谢微楼感到丝毫不适,又稳稳地掌控着他,掌心只微微用力,便引导着谢微楼将身体向后靠在自己的胸前。   谢微楼微阖双眸,双臂垂落,似一只无力垂下翅膀的天鹅,任由自己脆弱的脖颈落入猎人的掌心。   不过寥寥几下,他的声音便在不断持续下有些喑哑破碎:“这……这就是你……你说的让我……”   “满意”两个字被一声颤音截断。   美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后腰弯折出一条堪称完美极致的弧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美感。   双眼迷离,唇瓣轻启,呼吸在空气中氤氲出一片迷雾。   耳畔的声音低哑得近乎失真,几乎难以辨别出原来的音色,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谢微楼的耳郭,伴随着充满蛊惑与压迫感的询问:   “不满意吗?”   如丝如缕的热度,烫的薄而柔软的肌肤丝丝缕缕的刺痛,仿佛要将他的力气一点点抽离。   谢微楼像是陷入了一团迷雾,意识浑浑噩噩,身体也绵软无力。   耳畔除了自己的喘息,便是老旧家具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呀”声。   良久,就在谢玉书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听谢微楼的声音轻得如同柳絮,却又带着一丝倔强:   “......差得要命。”   谢玉书微微侧过脸,细碎的光影洒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不仅没有因此气馁,反而像是故意挑衅一般愈发张狂,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收紧。”   谢微楼低吟了一声,绵软地瘫倒在他坚实的手臂上。   他仿若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落的秋叶,悬在空中毫无依靠,只能随着风的动作而颤动,直到被风带着飘上云端。   ……   谢玉书低头看着榻上的美人。   美人微阖着眼,无力的仰面躺着,似春日里初绽的梨花,玉白无暇,唯有花心处被云霞晕染,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绯。   谢玉书拿着柔软的帕子,动作轻柔地一点点仔细地将他擦拭干净。   擦拭完毕后,又取来柔软的绸缎,将对方裹起来。   许是先前被他折腾得实在太过厉害,在这整个过程中,谢微楼始终昏睡着,毫无醒来的迹象。   他的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上,面色透着几分苍白,看上去脆弱又无助。   谢玉书将他放在床上,然后微微俯身,试图隔着他的身体将被子拉过来盖在他身上。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碰到被子的那一刻,心口处却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谢玉书的眼眸瞬间微微睁大。   他缓缓地低下头,只见一根簪子,正斜斜地插在自己的心口。   簪子的尖端没入衣衫,一丝鲜血正沿着簪身缓缓滑落,在洁白的里衣上晕染出一朵血花。   那簪子他再熟悉不过。   是几天前去买点心的时候,特意给谢微楼买的,簪子上面虽无甚花纹,却透着一股别样的雅致。   可此刻,簪子上却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咒痕。   就在簪子的尖端碰到他血液的那一刻,上面的咒痕瞬间化作无数金丝,如灵动的游丝般,顺着他的血脉快速蔓延,眨眼间便束缚了他的全身。   紧接着,刚才还在他怀里喘息,额上薄汗津津,已然被他折腾的昏厥过去的美人,在他身下缓缓动了动脖颈。   谢微楼从谢玉书下方抬起头,伸出一只本是无力垂落在身侧的手,朝着谢玉书用力一推。   谢玉书的身体毫无反抗之力地从床上无声地滑了下去,“砰”的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座冰冷的石雕,四肢僵硬,动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微楼。   床上的美人坐起身,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谢玉书。   他赤着的雪色肩头上还残存着斑斑红痕,眼神中方才的旖旎欲色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肩颈处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刺痛。   谢微楼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目光落在谢玉书胸口的簪子上。   这簪子上的符文,是他用精血一点点刻的,找准时机刺入谢玉书心口的穴位,引得对方魔气逆流心脉,浑身血脉僵硬,至少能将他定住一刻钟。   对谢微楼而言,这一刻钟足够他摆脱谢玉书,远走高飞。   谢微楼丝毫不在意自己此刻赤/裸的模样,他站起身跨过谢玉书,伸手从椅子上拿起谢玉书的衣服。   然后在谢玉书无声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一件一件穿好。   随后他转过身,俯身朝着动弹不得的谢玉书探出手去,在谢玉书怀里摸索了一番,很快便摸出了一只储物囊。   谢微楼直起身看着手里的东西   这储物囊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囊身之上还镌刻着仙家特有的纹路,线条繁复而精美。   谢微楼古怪地看了谢玉书一眼,一个魔修,身上却带着仙家的东西?   他并不纠结这个问题,探入储物囊内,在其中翻找了一阵,很快便找出了无相傩和那把始终拔不出来的剑。   确认无误后,他自然地将储物囊往自己怀里一塞,仿佛这东西本就属于他一般。   这个过程中,谢玉书双眼一直盯着谢微楼。   谢微楼被他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无名火。   他抬起脚,在谢玉书的腰间重重踢了一脚。   要不是他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他非要废了他不可。   即使腰间挨了重重一脚,谢玉书依旧一声不吭。   他静静地看着谢微楼,须臾忽地轻声吐出一句:   “你又骗我。”   谢微楼听到他这没头没尾的话,眉头一挑,嗤之以鼻地轻哼了一声。   虽然他不知道谢玉书为什么要用这个“又”字,但也没有细想,随口应道:“谁让你这么容易上当。”   话音刚落,谢玉书深邃的眼眸忽然暗了暗。   谢微楼不再多言,动作迅速将无相傩覆在面上。   刹那间,那张原本仙姿玉色,令人过目难忘的容貌,瞬间变得平凡无奇,就如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路人。   不仅如此,他的身形也一同变幻,变得普通而毫无特色,只要没入人海,便绝对寻不到踪迹。   就连他身上散发着那种令魔物意乱神迷的香气,也一同消散的无影无踪。   谢微楼将剑利落地挂在腰侧,走到门前打开门。   接着他脚步一顿,微微侧头看了躺在地上的人一眼,弯了下唇角,开口用完全陌生的声音道:“你这几天的伺候的还不错。不过,后会无期了。”   随后在谢玉书的目光里,径直走了出去。 第94章   门无声无息地缓缓合上, 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如利刃般划夜空,瞬间将黑暗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谢玉书静静地躺在地上, 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没有丝毫动静。在他心口处, 那只簪子已经没入胸口一半, 死死地锁住他的心脉。   金色的咒文以簪子为中心, 缓缓在他身体中蔓延开来, 仿佛是在他的身体里编织着一张网,将他一点点束缚。   他为了在谢微楼面前掩饰自己的身份,不惜锁住魔气,将法力压制到最低。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却未曾料到此刻竟因此陷入绝境, 自食恶果。   谢玉书面无表情地盯着头上浓稠的黑暗,唯有手指一点点屈起。   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身体里那张无形的咒网, 那些冻结他经脉的咒文不断摩擦血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与此同时, 丝丝缕缕的魔气从伤口处向着簪子蔓延。   银白色的簪子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在魔气的侵蚀下, 连同上面原本闪耀的金色魔纹, 如同冰雪般迅速被融化。那金色的咒文,也随着簪子一起融进他的心脉。   谢玉书一点点坐直身子。   干净的眉心处, 竟缓缓浮现出一点如血般鲜艳欲滴的红痣,将这张俊美的面容点缀得近乎妖异。   紧接着, 松墨般深邃的瞳孔深处,缓缓浮现出两点金色的,如蛇瞳般诡异的暗纹。   他从地上缓缓站起身。刹那间, 周身散发出的铺天盖地的魔气,如同黑色的巨浪,向着四周无声地弥漫开来。   而此时,窗外已经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紧接着落的更快。   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朝着外侧缓缓打开。   谢玉书抬起脚,随着他的动作,周身的魔气迅速在他的身体上凝聚成一袭墨袍,暗金色的蛇纹仿若活物,在袍面上蜿蜒游动,袍摆曳曳坠地,随着步伐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客栈的走廊被昏暗笼罩,唯有尽头大厅透出的那点昏黄烛光在这黑暗里显得如此微弱,像是随时会被吞噬的残烛。   而不久前还喧闹嘈杂的大堂,此刻却一片死寂。   谢玉书周身萦绕着森冷的魔气踏入大厅,只见面前呈现出一幅诡异至极的画面。   有的人手里执着杯子举到唇边,脸上带着笑容,仿佛下一秒就要畅快地饮尽杯中之物;有的人歪着头,与身侧之人谈笑划拳,眉眼间满是欢愉。   门口的店小二弓着腰,吃力地搬着酒坛,额头上还带着丝丝汗珠,保持着为生计忙碌的姿势;客栈老板则一手执着笔,一手拨打算盘,面上还带着笑容,似乎对店里的生意很是满意。   然而,这看似鲜活的场景中,所有人都如同蜡像一般一动不动,整个大厅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谢玉书缓缓抬起眼,冰冷的目光落在大厅中唯一呼吸的青衣人身上。   那人静静地站在门外的暴雨中,手中撑着一把翠色欲滴的青伞。   伞面上的水珠顺着伞骨缓缓滑落,在他的脚下汇聚成一片水洼。   见到谢玉书的身影,青衣人微微一怔,暗红色的眼中闪过一抹明显的惊讶之色。   不过这抹惊讶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笑意,他在伞下微微欠身,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早知道公子在此用膳,在下万万不敢来此打扰。”   他周身隐隐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宛如隐匿在黑暗深渊中的暗流。   唯有同为魔类或者敏锐的敌人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是独属于魔的气息。   谢玉书眼眸微斜,那一眼仿若裹挟着万年寒霜,轻飘飘地落在青衣人身上:“是你。”   昔日盛无极荡平三界时,手下几个最得力的属下之一,伞魔阮青罗。   他那把由魔身所化的青伞,在魔界的宝物排名中居于前五,可以抵挡一切修为低于他的人对他的伤害。   此刻,阮青罗一袭青衣,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仿佛并未察觉到那股冷意,轻声道:“方才忽然感受到公子的气息,所以便奉命前来。”   在魔族之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当较低阶的魔修察觉到附近存在较高阶魔修的气息,且对方并未释放出丝毫威胁的信号时,便意味着高阶魔修在召唤其他魔族前来侍奉。   谢玉书闻言,轻轻眯起了眼睛,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他慢声开口:“可我从未有过要人前来侍奉的意思。若非你就在附近,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赶来。”   随即,漆黑的眸中散发出一股森森寒意:“你一直在跟着我。”   这股寒意如潮水向四周蔓延,令闻声赶来的其他魔族们皆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被这股气势震慑,战战兢兢地缩在这间凡人客栈的周围,根本不敢踏入半步。   阮青罗微微顿了一下,神色瞬间变得愈发诚恳,眼中满是关切:“公子在人间行走多日,在下的确心忧公子许久。公子若是有未竟的心愿,在下愿意为公子分忧。”   说罢,他收起手上的青伞。随着他收伞的动作,那持续下了几天的暴雨就在瞬间,悄无声息地停下了。   谢玉书隔着客栈的门看着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你怕不是来寻我的,是另有目吧。”   阮青罗目光微微下敛,倒也并不遮掩,温声说道:“有人托我给公子带一句话。”   他慢声道:“自从百年前您踏上魔境的那一刻,所有魔族就都感受到了您身上属于尊上的气息。”   “公子既然是尊上的血脉,留在魔界效忠尊上乃是理所应当。可我每每与公子示好,公子却总是不应。”   阮青罗叹息一声,接着道:“尊上很看重公子,若是公子愿意归顺尊上,一定能得到尊上重用,在魔域乃至三界必然位列尊位。”   谢玉书闻言若有所思:“盛无极这几百年一直没有踪迹,难不成一直缩在蔷薇海的老巢里?”   阮青罗只是温声答道::“公子要知道,就算尊上一时不济,可这世上终究没有人能与尊上为敌。”   他顿了顿,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那是因为,胆敢与尊上为敌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就比如上一任灵境仙——”   最后一个字的字音还在空气中回荡,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令他胆颤的力量直直朝他袭来。   阮青罗不敢硬抗,手上的青伞忽地“唰”地撑开,瞬息间挡在身前。   铺天盖地的魔气直直撞上那精致的青伞伞面,可那看起来脆弱不堪的青伞,在瞬间仿若化为一顶坚不可摧的青色护盾,将那汹涌的魔气尽数抵挡在外。   而在伞面撑开的同时,外面暴雨再次倾盆而至。   不同于往常软绵绵的雨丝,每一滴雨都仿若化成无坚不摧的钢刃,直直坠入房顶屋梁,将木头穿透得四分五裂,瞬息间便化为乌有。   阮青罗身形出现在客栈外几十步远之外。他站在钢针一般的雨丝中,浑身毫发无损。   他面不改色地放下手中的伞,看向不远处的玄衣青年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得一声突兀的断裂声。   这微不可闻的一声响,却令阮青罗不可思议地微微睁大眼。   他垂下头,目光定格在手中的青伞上。只见一根翡翠般玲珑剔透的伞骨,竟迸出一道细细的裂纹。与此同时,一丝鲜血从断口处喷射而出,溅出触目惊心的血花。   阮青罗神色一凛,宛如被折断的不是伞骨,而是他的四肢。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玄衣青年。   玄衣青年站在这能穿透元婴修士护体真气的雨中毫发无损,眼中的寒意几乎将刺入阮青罗的脊髓。   谢玉书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却带着让人胆寒的冷冽:“你们的主意若是敢打在他的头上,那你们真的是找死。”   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寒芒,死死盯着阮青罗,每个字都从齿缝间清晰吐出:“他若是掉了一根毫毛,我不仅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伞骨是怎么被一根根折断的,还要荡平盛无极的蔷薇海。”   ------------------------------------------------------   谢微楼轻轻打了个喷嚏。   他抬手揉了揉鼻子,又将身上属于某个人的玄色长袍紧紧裹了裹。   谢玉书储物囊里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好多,里面不仅有大把的白银,还有可以和仙门中人交易用的灵石。   最主要的还有大把市面上见不到的灵符。   谢微楼一连用了五张避水符和藏踪符,终于将自己送到了一处谢玉书一时半会找不到的渡口。   此刻他形容皆普通至极,属于让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正站在等着乘船人的行列里,随着队伍等着登船渡河。   然而没人知道的是,他甫一抬腿,某处被磨得红肿的地方便传来一阵刺痛。   谢微楼蹙着眉煎熬着,那地方过于敏感,稍微一动,就连最柔软的布料都会弄得他浑身发颤。   于是,他索性听着身侧人的谈话来分散注意力。   渡口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喧闹嘈杂得厉害。船夫扯着嗓子招揽客人,小贩们叫卖着自家的吃食,孩童在人群里嬉笑奔跑,声声叫嚷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喧嚣里,依旧有几个字眼冷不丁钻进了谢微楼的耳朵:“……下界……妖物猖獗……”   “……仙尊……灵境山……”   就在最后那三个字落入耳朵里时,谢微楼的手指猛地一紧,无意识地攥紧衣襟。   几个零零散散不连贯的画面忽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接着又瞬息间没了踪影。   谢微楼心跳快了一分,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像捕捉到更多信息。   然而等他再想仔细听的时候,那声音却像泥牛入海,怎么也找不到了。 第95章   谢微楼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被挤在嘈杂的人流里,周围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像潮水一般朝他涌来。   旁边一个妇人抬头看了看渐渐清朗的天, 一脸庆幸,扯着嗓门与旁人兴奋地交谈:“你看, 这连着下了几天雨也没停, 谁知道今天竟然停了!”   闻言, 周围众人纷纷附和。   谢微楼旁边, 一个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不停哭闹的孩子,插嘴道:“是啊,我得趁着这会没下雨,赶紧带孩子回娘家,万一再下雨, 我都不知道去哪!”   她不断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可那孩子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不仅没有被安抚住,反而哭得愈发大声。   孩子有些刺耳的哭声在渡口上方回荡, 本就因连绵雨势而心烦意乱的旅人们,被这哭声搅得更加烦躁。   年轻女子徒劳地哄着孩子, 可那孩子只是一味扯着嗓子, 小脸憋得通红,哭得几乎上不来气也依旧不肯停歇。   渐渐地, 周围人议论声小了,都不约而同朝着女子看来。   谢微楼也朝对方看了一眼, 只见这女子看起来十八九的样子,面容清秀,显然为人妇为人娘不久, 也不知她相公在哪里,竟让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回娘家。   不多时,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大声朝女子喝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哭哭哭,哭个没完没了,真是烦死了!”   那女子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满脸窘迫,嗫嚅道:“我家孩子平时很乖的,从来不哭,也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   周遭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女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不安地看着船的方向,眼似乎是想要离开这个让她难堪的地方。可周围的人群将她困滞其中,她只能在原地承受着众人打量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女子身旁响起:“让我看看。”   女子赶忙扭过头,只见一位年纪约莫弱冠的青年站在身旁。他身着一件黑色袍子,简约不失雅致。   尽管与众人一同挤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可他周身却仿若萦绕着一缕清风,透着一种清清爽爽的气质,让人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无端生出几分舒适之感。   谢微楼微微倾身,伸出手朝着那啼哭不止的孩子头上轻轻点了三次。   刹那间,上一刻还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背过气去的孩子,下一刻竟骤然止住了啼哭。   小家伙原本涨得通红的小脸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挂着泪花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好奇地张望着周围。   围观人群目睹这神奇一幕,不禁暗自惊叹,纷纷交头接耳,对谢微楼投来诧异钦佩的目光。   那女子更是满脸感激,忙不迭地向谢微楼道谢:“公子真是出手不凡,多亏您了,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谢微楼看着已停止哭泣的孩子,心中暗自奇怪。   这孩子的哭闹似乎并非偶然,若非受到什么惊吓,万万不至于啼哭至此。   就在这时,艄公一声洪亮的高喝划破嘈杂:“船到了!”   这声音在暮色中传得很远,原本等待的队伍瞬间骚动起来,人们像潮水般簇拥着谢微楼向前移动。   那船家向来以胆大艺高自居,逢人便称自己是附近一带为数不多敢夜里过河的老手。   众人担心雨势再临,又得在这渡口多耽搁几日,于是纷纷争先恐后朝着船涌去,都想尽快登船渡河。   谢微楼在拥挤的船上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角落,他靠着船边坐下来,待船缓缓离岸,岸上那嘈杂的人声,喧闹的争吵声以及孩童的哭闹声,都渐渐被甩在身后。   此时,天边那最后一抹如血的夕阳,也渐渐熄灭,黑暗如逐渐蔓延开来。   谢微楼的身体随着船身的晃动,思绪也跟着起伏。   湖水在夜色中静谧得让人有些心慌,他凝视着眼前漆黑如墨的湖面,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片刻之后,岸上的喧嚣彻底远去,只余木桨规律地拨动水面,发出“哗哗”声响,声音不紧不慢,在静谧的夜里传得很远。   偶尔,远处会传来几声鸟鸣,却又转瞬即逝。四下里,一片令人沉醉的寂静。   谢微楼斜斜地倚靠着船身,双目微合。   他一连几晚都没能睡个好觉,此刻即便强撑着精神,可那如潮水般的睡意还是一点一点地侵蚀了他的意志。   他的头微微低垂,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整个人陷入了迷迷糊糊的浅眠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响起:“公子,公子,船到岸了。”   谢微楼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正是先前他帮忙哄住孩子的那位年轻母亲。   谢微楼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船不知何时已经停靠在岸边。   原本拥挤在船上的船客们都已纷纷散去,周遭显得格外空旷。就连那撑船的艄公,也早已将船栓好,大概是上岸找地方喝酒去了,只留下静静摇曳的船只。   谢微楼揉了揉眉心,方才他睡过去之后,做了一个冗长且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高高的玉座上,前方站着一群看不清脸的人。   而那个让他一心想要远远避开的谢玉书,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更离谱的是,明明现实里他对此人避之不及,偏偏在梦里,他竟然还和颜悦色,手把手地教对方练剑。   谢微楼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梦境带来的怪异感彻底甩开。   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一道关切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去,正是那位年轻女子。   此刻,她怀里的孩子已经乖巧地陷入酣睡。女子眼中满是担忧,轻声问道:“公子,你没事吧?看你刚刚睡得不太安稳。”   谢微楼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随后站起身来朝着岸上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烟火的气息。   谢微楼眉头微蹙,他从未涉足此地,面对这全然陌生的地方,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那女子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未等他开口询问,便先一步抬起手,手指指向前方:   “再往前走几里地,有个霍家村,那便是我的娘家。这地儿偏,头一回来的人都容易迷路。”   谢微楼目光落在她身上。   女子似乎因为他帮着哄好孩子,对他很是感激,笑容愈发亲和,说道:“我在家排行第三,村里人都叫我霍三娘。公子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如去村里歇歇脚。”   谢微楼仰头望向天空,只见星河黯淡,推算着此时大概是子时三刻,正值夜半三更。四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有些压抑。   他暗自思忖,反正自己无处可去,不如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霍三娘像是知晓他的心思,也不多言,稳稳抱着酣睡的孩子,率先一步上前,轻声说道:“公子,跟着我走吧。”   谢微楼默默跟在她身后,心中暗想,这女子年纪轻轻,却胆识过人,在这三更半夜,竟然敢和陌生男人同行。   霍三娘一边走着,一边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口中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那曲调悠悠扬扬,在漆黑的夜里飘荡,显得格外空灵。   两人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许久,谢微楼眼前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周遭除了偶尔传来的虫鸣声,丝毫不见村子的踪影。   他的脚踵因为长时间行走,酸胀得厉害,每一步都有些吃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还有多久才到?”   霍三娘的面容在黑暗里隐匿不清,只能瞧见一道纤细的身影,闻言她轻声回应:“公子莫急,前面有一处庙,我们可以去那里歇歇脚。”   谢微楼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漆黑一片,哪有什么庙宇的影子。就在他满心奇怪的时候,忽然听到霍三娘兴奋地喊道:“看,就在那里!”   谢微楼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被夜色笼罩着的庙宇的轮廓。   等走了近前,发现的确是一座庙宇。庙门半掩,门口的香炉中几缕青烟还在袅袅升腾,三根未燃尽的香插在香灰里。   旁边的供桌上,摆放着几样果品,色泽尚且鲜艳,一看便知是刚放上不久,想必是附近的村民前来参拜后留下的。   谢微楼不再迟疑,推门而入,一股陈旧又带着淡淡香火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庙宇正中的神案上,两根蜡烛即将燃尽,豆大的火苗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曳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   鲜红的蜡油顺着烛身缓缓流淌,淅淅沥沥地滴落在烛台上,堆积成一滩形状不规则的红色固体。   谢微楼下意识仰头朝着正前方的神龛望去,想看看这座庙供奉的是哪位仙家。   然而定睛一看,却见那神龛中供奉的神像,竟是被一张厚重的红色布严严实实地盖住,没有露出一丝一毫。   谢微楼眉头微微一挑,他过往的游历中拜访过不少庙宇,然而像这般以红布遮盖神像的情形实属罕见,难不成是什么特有的习俗?   正在这时,霍三娘从他身后走了进来。   她脚步轻缓,走到旁边的角落里,俯身仔细地用手扫去地面上的灰尘,随后抱着孩子坐下来,温柔地低眉看着怀里的孩子。   说来也怪,她怀里的孩子先前还哭闹不止,此刻小脸埋在娘亲的胸口,竟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路,一点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第96章   谢微楼为了避嫌, 便在庙宇的另一侧寻了一处干净角落坐下。   神龛前那两根本就快要燃尽的蜡烛,在这片刻间又矮了几分。   火苗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庙宇内的光线也随之愈发幽暗, 昏黄的光影在墙壁上摇曳。   谢微楼靠着墙壁,微微起仰头, 便能看到那被红布遮盖的神像。   与此同时, 庙宇另一边传来霍三娘轻柔的哼唱声, 曲调幽幽, 给人一种别样的安宁。   谢微楼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片刻后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这里供的是哪位神明?”   听到他的询问,哼唱声戛然而止。   少顷,霍三娘温婉的声音传来:“这里供着的是村子里的送子娘娘。”   “送子娘娘?”   霍三娘动了动身子,侧头看向谢微楼, 点了点头:“自从村里将送子娘娘请进庙门,自此之后, 但凡哪家有生不出孩子的媳妇,只要来娘娘这里诚心一拜, 很快便能有身孕。”   说罢她低下头看了看正酣睡的孩子,微笑道:“我这孩儿, 也是这样来的。”   谢微楼有些奇怪:“既然送子娘娘这般灵验, 又为何要用红布将她的神像覆盖起来,不怕她生气吗?”   “公子有所不知。”   霍三娘耐心地与他解释:“送子娘娘向来最讨厌被人见到自己的样子, 所以大家便用红布盖了起来。平日里供奉参拜,都没人敢揭开红布。”   谢微楼听完, 不禁觉得有趣。   庙宇里的神像大多享受着凡人参拜供奉时的尊崇,可世上竟有讨厌被人看见面孔的神像,实在是闻所未闻。   他思索片刻, 接着问道:“我看这庙宇不像年代久远的样子,可是近几年新建的?”   霍三娘笑着回应:“公子说得没错,这庙是几年前才修建的,娘娘也是几年前到村子里的。打那以后,村子里添丁进口的事就多了起来,大家都说是送子娘娘显灵了。”   谢微楼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这送子娘娘许是山中山中历经修炼,已然修成人形的精怪。为了得道成仙,于是便选在此地行善积德,只盼着能等来机缘巧合,借由善缘飞升仙界,位列仙班。   如此看来,这红布遮面之举,许也是祂修炼时的某种忌讳。   谢微楼没再多想,他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墙角,因为赶了一晚上的路,又没有吃饭,浑身上下酸痛无比。   庙宇中,那股淡淡的香火味萦绕在鼻尖,霍三娘那轻柔的哄孩子的哼唱声也渐渐变得模糊。   这声音仿若被一层薄纱轻轻笼罩,变得缥缈虚幻,似有若无,引领着谢微楼坠入梦中。   谢微楼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而就在他即将陷入深眠的时候,胸口处像是被一团火猛地舔舐了一下,剧痛无比,刺激得他瞬间从半梦半醒中惊醒,猛地睁开眼。   不知何时,庙宇中的烛火熄灭了。   入目是一片黑暗,唯有头顶雕花窗棂中透过的一丝微弱月光,能让人勉强看清眼前的事物。   然而,此刻胸口那股被灼烧的痛感却无比清晰,告知谢微楼他方才并不是做梦。   谢微楼来不及多想,一把拉开领口将怀里那烫人的东西掏了出来。   当那怀里的物件落进他指尖的瞬间,他指尖猛地一顿。   即便他没有看见那东西的样子,仅凭这上面精巧的雕工带来的独特触感,谢微楼瞬间便认出了这是什么。   正是他初见谢玉书时,对方耳朵上佩戴的那只金色蛇形耳坠。   此刻,这金属雕琢成的耳坠,仿佛被烈火焚烧过一般,在他指尖滚烫地灼着,几乎要将他的指尖灼伤。   谢微楼心里“咯噔”一下,瞬间睡意全无。   自从那日谢玉书的伪装被自己识破后,这耳坠便已物归原主,他逃跑时更是没将其带上。   可如今,这耳坠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怀里的?   谢微楼将那东西拿出来,借着身后头顶透进来的微弱光芒,举到眼前仔细打量着。   只见这蛇形坠子一如既往栩栩如生,而腹部那道本是被摔裂的缝隙,此刻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谢微楼翻来覆去打量着这坠子。虽然他不知道这金蛇坠子的来历,但也知道绝不会是一个耳坠那般简单。   就这样看着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这世间有不少特别的宝物,能够与主人构建联系。无论相隔多远,都能精准地为主人指明方向。   这蛇形坠子若是能与谢谢玉书建立感知,那自己此时在何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被谢玉书知晓得明明白白?   谢微楼蹙起眉头。   谢玉书此人身份不明,动机不纯,行事怪异。自己之前还趁其不备刺伤了他,他绝对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若是他真的循着这耳坠找过来,自己说不定又要被他强行抓回去,被迫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   想到这里,谢微楼只觉得手中的耳坠宛如一块烫手山芋,片刻都不想多留。   他再也睡不着了,摸索着墙根从地上站起来。   他正想着要不要趁现在出门找个地方,赶紧把这坠子埋起来,忽然一声轻柔的女声在寂静的庙宇中响起:“公子。”   谢微楼闻声,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原本歇在庙宇另一侧的霍三娘,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   借着从她头顶上的窗棂洒落的那缕微弱月光,谢微楼隐隐约约瞧见她的面上满是惶恐之色,神色显得极为不安。   谢微楼轻声问道:“怎么了?”   霍三娘紧紧地将怀里的孩子抱在胸前,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紧紧贴着墙根蜷缩着。   听到谢微楼的询问,她战战兢兢地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指向头顶上方的窗棂,声音带着明显的惧意:“刚才,外面,外面好像有小孩子的笑声......”   小孩子?   谢微楼心中一怔,忙侧耳倾听。   然而,此刻庙宇外一片死寂,安静得有些诡异,别说是小孩子的声音,就连平日里常见的鸟叫声都没有。   谢微楼仔细听了半晌,也没听到什么笑声。他再次朝霍三娘看去,就着微弱的光,眼见霍三娘面上惊恐不安。   谢微楼以为她是做了噩梦,正打算开口安抚她几句。可就在这时,一串清脆却又透着莫名空灵空洞的孩童笑声,毫无预兆地从庙门外清晰地传了进来。   谢微楼神色一凛。   那笑声听上去确实是孩子的声音,可这三更半夜,在这荒郊野外的庙宇之外,怎么可能会出现小孩子?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头顶庙宇墙上那扇雕花的窗子。   窗子角落处的窗纸因为时间太长,已经有了被虫蛀蚀的痕迹,不大不小刚露出一个孔洞,若是贴在上面,应该勉强看清外面的情形。   谢微楼朝着霍三娘迅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霍三娘脸色惨白如纸,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谢微楼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站起,无声无息地将一只眼睛,贴在那虫蛀形成的洞口处。   这座庙宇正前方有一小片空地,似乎为了方便人们前来参拜,特意收拾出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   此刻,正值子丑交接之时,月光将外面映照得一片惨白,所以谢微楼可以看清外面的景象。   此刻就在庙宇前方的空地上,正手拉着手站着两个身穿红衣的小孩。   谢微楼借着惨白月光,能瞧清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不过五六岁模样。身上的的衣服红得刺目,恰似刚从染缸捞出一般。头发黑得纯粹,却没有丝毫光泽,像是用墨汁浸透的纸。   更骇人的是,他们的脸毫无血色,嘴唇却红得如刚吮吸过鲜血,乍一看就像两个被施了咒的纸人。   谢微楼微不可闻地蹙了下眉,当他的目光上移落在那两双眼睛上,登时心跳慢了半拍。   只见右边的女童双眼一片白,没有黑瞳,而那男童双眼黑漆漆一片,没有眼白。   他们手拉手站在门口的空地上,艳红的嘴唇向上弯起,带着年画娃娃脸上才会有的喜庆笑容。   谢微楼后背升起丝丝寒意。他一时不知自己走了什么霉运,刚从个魔修手里逃出来,转头就撞到两个鬼童。   谢微楼定了定心神。他抿着唇,再次看向那两个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小孩。   不知过了多久,这两个小孩依旧一动不动,他暗自思忖,会不会是这俩个鬼童受到庙宇中神像的震慑,一时之间进不来。   谢微楼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旁边的霍三娘。   只见她面色惨白,抱着孩子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一副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谢微楼将手伸进怀里,摸索着剩下的符咒。倘若这两个小孩突然冲进来,他也好做好对付他们的准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门外猝不及防又传来一串笑声。那笑声稚嫩又诡异,令谢微楼心中猛地一凛。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再次透过洞口看向外面。   然而眼睛刚刚贴上去,一张孩童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一只黑漆漆的眼睛贴在洞口,隔着窗纸和里面和谢微楼对视着。   谢微楼猛地倒退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到身后的神龛上。   他惊愕地抬头,只见面前的窗纸上,映出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影子,那影子越来越长,转瞬间便到了窗前。   紧接着,窗棂忽然震颤不停,连带着屋梁上的灰尘也簌簌落下。   两道稚嫩空灵的童声穿透薄薄的窗纸,女声似笑非笑,男声似哭非哭,交织着听在耳中,让人脊背发凉:   “我们进不去,进不去!”   “你出来,快出来!” 第97章   谢微楼屏气敛息, 便是这片刻功夫,庙外的动静愈发大了起来。   庙门被用力拍打发出“砰砰”巨响,整个庙宇都随着这动静微微颤动, 墙皮簌簌掉落,哭笑声交织着此起彼伏。   霍三娘在这一连串的刺激下, 紧绷的神经几乎崩断, 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尖叫。紧接着她像只惊惶失措的兔子, 抱着孩子, 脚步踉跄地扑到神像前的蒲团上。   她双眼紧闭,额头不断磕在蒲团上,对着那盖着红布的神像,如捣蒜般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求神像保佑。   谢微楼紧抿着唇, 双眼盯着那窗纸上映出的诡异人影,脑中飞快盘算着脱身的办法。   就在这时, 那窗纸上虫蛀的孔洞里,男童黑漆漆的眼睛不见了, 洞口处又现出一只苍白的眼睛。   紧接着,女童细声细气的声音, 隔着窗纸幽幽传了进来:“你快开门呀。”   随后, 窗纸上的人影歪了歪头,童声再次响起:“难道你想被她吃掉吗?”   谢微楼蹙了蹙眉, 还没等他琢磨清楚这句话的意思,身后突然有一道黑影扑了过来。   谢微楼迅速回头, 只见霍三娘一手紧紧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她脸上原本的惊惧之色转瞬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癫狂的喜色。   她的双眼瞪得滚圆, 眼神中透着一种兴奋,嘴角高高扬起:“快,送子娘娘答应庇护我们了,你快过来,快来跟我叩谢娘娘!”   霍三娘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拉扯谢微楼的胳膊,将他扯到神像前的蒲团前。   谢微楼莫名其妙地站在那盖着红布的神像前,身侧的霍三娘“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对着那神像不停地叩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求娘娘保佑,求娘娘保佑!”   谢微楼仰头看着那盖着红布的神像,心中无端生出一种怪异且不安的感觉。   若说凡人遇到鬼怪,吓得六神无主慌不择路,跑到庙里求神明保佑,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并非凡人,心里自然清楚,在这种情况之下,拜神根本无济于事。   他没有理会惊魂不定的霍三娘,迅速从储物囊中取出几张空白的符咒:“一会他们若是进来,你拿好这个符躲在一边,找机会逃出去。”   他刚要将符咒塞给对方,跪在地上的霍三娘忽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她双眼布满血丝,眼神中满是惊恐,声音颤抖地说道:“不要拿符咒,娘娘不喜欢符咒!”   谢微楼心道,他们供奉的这什么娘娘,未免忌讳也太多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正要咬破手指画符,忽然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孩童的笑声。   他回头看去,就见那女童依旧趴在窗纸上,苍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要求她,快出来。”   女童细细的,缥缈的声音再次透过窗纸传来:“再不出来,你会被她的孩子吃掉的。”   谢微楼后背顿时一凉。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一直以来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他顿时转过头看向身侧的霍三娘。   对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孩子,不停地朝着神像叩首。谢微楼一把制住她的动作,霍三娘被迫停下,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谢微楼看着她怀里的孩子:“这么久了,他为什么不哭?”   话音刚落,霍三娘脸上明显一怔,像是如梦初醒般怔愣地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孩子。   然而就在她松开手的瞬间,她怀里的孩子也露出了脸,只见原本白白嫩嫩的小娃娃,不知何时竟变了一副模样。   一只生着人脸,浑身长满羽毛的怪物裹在孩子的衣服里。   在这张脸暴露出来的一刹那,那怪物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霍三娘的脖子。   谢微楼眼疾手快,一把钳住怪物的脖子,狠狠将其甩了出去。   随着一声闷响,人面鸟身的怪物砸在角落一动不动了。   谢微楼心有余悸地看着那里,还未等他松一口气,霍三娘骤然发出一声尖叫。   谢微楼猛地转过头,就见面前神龛上,那被红布遮住的石像忽然动了起来。   一只雪白如玉,五指纤纤的手,从红布下缓缓探出。动作轻柔像是挑起盖头一般,慢悠悠地将盖在身上的红布轻轻挑起。   随着红布一点点向上翻折,一张女人的面容,逐渐从红布下展露出来。双眸媚眼如丝,雪胸半露,仿佛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绝世美人。   然而,此刻她高高站在神龛之上,谢微楼的视线正好落在她褐色的裙摆之下,只见那里,突兀地生着一双属于鸟的足。   这截然不同的下半截身体,与上半身的绝美形成强烈反差,让人顿感毛骨悚然。   她眯着眼俯视着谢微楼,朱唇微扬,露出一抹妩媚的笑。   身侧冷不丁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响。   谢微楼迅速转头看去,就见原本站在身旁的霍三娘,竟如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堆衣物软塌塌地瘫在原地。   紧接着,一只与方才那婴孩一般无二的人面鸟身的怪物,从那堆衣物的领口处闪电般钻了出来,大张着嘴,露出一口细密的牙齿,朝着谢微楼的面门窜来。   谢微楼艰难侧身堪堪避过,那怪物扑了个空,又转身朝着他袭来。   谢微楼双指间一枚符咒登时燃了起来,一道金色光芒直直朝着鸟妖斩落。   鸟顿时发出一声哀鸣,掉落在地一动不动了。   谢微楼头也不回,转身朝着大门全力奔去。他奔到门前,用力推向那扇紧闭的门,然而那门却像是被牢牢焊死一般,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谢微楼陡然感到后脑一阵森冷寒意。出于本能,他瞬间矮下身子。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根如刀锋般锐利的翅羽,裹挟着凌厉的劲风,贴着他的发丝呼啸而过,“噗”的一声,狠狠钉在了门框之上。   他回头看去,就见那女子已然从神龛上走了下来,瞬息间便到了谢微楼面前,一条已然化为翅膀的胳膊高高举起,上面数百只锋利如刀般的羽毛齐齐朝谢微楼斩下。   谢微楼的面上顿时失去血色。   近乎绝望之时,原本缠在谢微楼手腕上,不过小指般纤细的金蛇向上跃起,转瞬之间变得如碗口粗细,狠狠撞上了女子的身体。   那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逼得倒退了一步,与此同时,窗外女童尖锐的声音再度传来:“快开门!”   此刻谢微楼已然无暇顾及其他,庙里这诡异的女人,明显比外面那两个鬼童更想要他的性命。   谢微楼心一横,双指并拢,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割破掌心,鲜血瞬间涌出。   他毫不犹豫地将带血的手掌直接贴上庙门,刹那间紧闭的门“砰”的一声,朝着两边猛地弹开。   谢微楼双指间夹着一张遁地符,转瞬间身形便落在距离庙宇几十步外。   他刚刚站定,身后便骤然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木头碎裂声。   谢微楼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那庙宇中的女子周身气息狂暴翻涌,已然挣脱了金蛇的缠绕,走到了庙门口。   此时的她,除了那张妩媚的脸庞依旧,浑身上下竟全然化作鸟的模样,羽毛根根竖起,散发着幽光。   紧接着,女子猛地展开褐色的双翅。   随着翅膀的展开,骇人的一幕出现了:每一片羽毛之下,竟都探出一颗婴孩的脑袋。   那些婴孩皮肤皱巴巴的,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小小的嘴巴大张着,齐齐将目光投向谢微楼所在的方向,好似一群饿极了的恶鬼,正盯着眼前的猎物。   谢微楼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直蹿天灵。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婴灵,如被释放的恶鬼,猛地从羽毛下窜了出来,四肢伏地以一种怪异又极其敏捷的姿态,朝着自己迅猛追来。   冲在最前方的婴灵眨眼间便到了谢微楼面前,其大张着口,小小的口腔里竟密密麻麻布满了尖锐的牙齿。   仅是被这样一口咬中,便能骨肉分离。这上千个婴灵一同扑来,转瞬之间便会被吃的只留下一副森森白骨。   谢微楼手指还紧紧攥着符咒,可根本来不及用。最前面的婴灵瞬间便扑到了他眼前,径直朝着谢微楼的面门咬去。   生死一线之间,谢微楼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要抵挡这致命一击。   然而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剧痛并未出现。一道血红色的影子从侧面猛地扑了过来。还未等谢微楼反应过来,便一口将那婴灵吞了进去。   谢微楼定睛一看,发现竟是那两个鬼童中的男童。只见他快速咀嚼吞咽了几下,便将那婴灵彻底咽了下去。随后,男童迅速转过身扑过来,一把架起谢微楼的胳膊。   就在男童的手接触到谢微楼皮肤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仿若从地狱深处涌出,顺着谢微楼的手臂,猛地侵入他的身体。   这股寒意冷得骇人,瞬间便穿透肌肉骨骼,直抵五脏六腑。谢微楼的身体瞬间被冰封,大脑也被冻得一片空白。   他恍惚间感觉到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冷得刺骨的东西,像是两只冰冷的铁钳,一边一个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   随后,他身体一轻,整个人竟被带着腾空而起,朝着半空飞去。   谢微楼只看到夜空里闪烁的寒星,紧接着便被冻得失去了所有意识。   ……   “你抓得也太用力了,都把他给冻晕了。”   一个带着几分埋怨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主人可说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拿我们当球踢。”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这可怎么办啊?诶,快看,他好像醒了。”   谢微楼刚一睁眼,还没等适应周围的光线,就对上两张阴气弥漫,鬼气森森的面容。   那惨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   这突如其来的惊悚画面,让他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晕过去。   身旁的声音再次叫道:“他又要晕过去了!是不是咱们把他给吓到了呀?”   “主人之前不是命令我们找到他之前,把自己变得好看点嘛。”   “哎呀,我给忘了......咦?我们现在这样不好看吗?”   “……”   面对这一连串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谢微楼紧闭双眼,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才渐渐消退,原本僵硬的手指也隐隐可以活动了。   谢微楼这才缓缓再次睁开眼睛。   随着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燃烧正旺的篝火。火苗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带来了些许光亮和暖意。   再看四周,是凹凸不平的石壁,仿佛是在某处山洞之中。   谢微楼尚未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一张脸冷不丁从右边快速探了出来。   谢微楼手指一紧,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然而,眼前那张脸并不是他以为的阴森恐怖。   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童,脸颊红扑扑的,眉眼弯弯,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容,俏声道:“大哥哥,你终于醒啦!”   谢微楼:“……”   还没等他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中缓过神来,紧接着左边也探过来一张脸。   一个眉目精致,唇红齿白的男童伸手拍了拍谢微楼的手背,双目灵动狡黠:“幸亏你当时反应快,不然可就真的死掉了,我都替你着急。”   谢微楼:“......”   眼前这两个小孩,若不是身上还穿着那透着诡异气息的红衣,谢微楼完全没法将他们和先前那两个鬼童联系到一起。 第98章   谢微楼看着这两个小孩一时无语。   这两个小童此刻的样子和年画上的娃娃一般无二, 明眸皓齿,玉雪可爱。   若是他们端坐在神龛之上,会有不少人当他们是神明身旁的金童玉女, 毫不犹豫地跪下来参拜。   谢微楼问道:“......你们是谁?”   女童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脆生生地答道:“我们叫‘又又’。”   谢微楼侧了侧头, 重复道:“‘又又’?”   男童咧开嘴, 露出两颗小虎牙, 伸手分别指了指自己和身旁的女童, 兴致勃勃道:“她是大又,我是二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叫‘又又’。”   谢微楼闻言若有所思,在魔域里,“又又”并不是一个名字, 而是双生魔的代称。   这类魔物极为特殊,亡时年龄越小, 所积聚的怨气便越强,相应的法力也就越大。通常由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死去的双生子所化, 哪怕死亡时仅差一眨眼的功夫,都无法形成双生魔。   瞧眼前这两只, 已经能自如地变幻成人形, 法力一定不会低。是谁驱使这两只魔来的?又为何要救自己?   二又瞧他垂眸不说话,忍不住对着女童小声耳语起来:“他怎么不说话呀, 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大又推开他,朝着谢微楼伸手过来。谢微楼下意识收回手, 结果一只温热的小手飞快地攥上他的手指。   “......”   就这么一攥,谢微楼顿时感觉一阵暖意顺着指尖沿着经脉而上,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他低下头, 只见大又仰着一张乖巧的小脸:“大哥哥,你怎么了?”   谢微楼不动声色地往回抽了抽手,但是大又抓得太紧压根抽不动。于是他低头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大又眨了眨眼睛,脆声道:“那是姑获,是血魔大人派来抓你的,你刚才跑到她的庙里去啦。”   谢微楼听闻,微微皱了皱眉。   姑获这种妖物他有所耳闻,是一种人面鸟身的邪祟,生性残忍,专门以婴孩为食,常常趁着夜深人静,潜入民宅掳走刚出生的婴儿。   可自己与这姑获还有他们口中的“血魔”素无瓜葛,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   二又凑了过来:“那个女人不是好人,我们是好人。你跟我们走吧,主人要我们把你带回去。”   谢微楼注意到一个字眼:“主人?”   他脑中思绪如电般飞转,一联想那条毫无缘由就忽然出现在自己怀里的金蛇,瞬间猜到了这个所谓“主人”的身份。   他越发不解,难不成谢玉书知道有人要杀自己,所以派了这两个小童来救自己?   谢微楼目光在两个小童身上游移,不动声色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二又道:“主人被青罗伞缠住了,暂时抽不过身,不过他让我们把你带回去。”   谢微楼不知他口中的“青罗伞”是什么,但很明显谢玉书现在被什么东西拦住了,没法亲自过来找他。   眼见这两个小童对他没什么防备,谢微楼再次问道:“你们的主人要我回去做什么?”   话音刚落,两个小童齐齐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时间竟都没了声响。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谢微楼见他们这般模样,微微挑眉,有意将声音放轻几分:“你们要是不说清楚,我又怎么能放心跟你们走?”   此话一出,两个小童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不约而同地沉思,好似在努力回忆什么。   ......   大概很久很久以前的某日。   身着玄袍的俊美男子慵懒地斜倚着,玄袍上繁复而精致的暗纹,在光影的轻抚下若隐若现,散发着幽邃的光泽。   “你们循着金缕蛇的气息跟着他,不要吓到他,不要饿到他,不要让任何人伤到他。”   他们不解地仰起头:“主人为何要对那个凡人这么上心?”   男人单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轻轻摆弄着一条在他指尖灵动地盘绕的金色小蛇:“因为我馋他好久了。”   他抬起手指,小蛇的鳞片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他眯起眼,继而轻声道:“等我再找到他,我就要把他吞吃入腹,骨头都不剩。”   ......   想到此,大又眨了眨眼,抬头看向谢微楼,一脸认真:“主人说,他馋你好久了,要我们把你带回去吃掉。”   “......”   谢微楼面上无法控制地一僵。   紧接着,一旁的二又摇头晃脑,跟着绘声绘色地补充:“对对对,要把你炖得酥酥烂烂软软糯糯的,吃完以后,骨头都不剩的那种。”   接着他拉了拉谢微楼的衣摆,热切道:“大哥哥,快跟我们回去吧,不然主人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   谢微楼面上无波无澜,心里惊涛骇浪:他不过是捅了谢玉书一簪子,谢玉书就想把他炖了吃,还要炖的酥酥烂烂软软糯糯的???   不行......他还得跑!   大又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稍显僵硬的身体,伸手攥住他的手,高高兴兴地牵着他朝洞外走。   就在快要走出洞口的时候,谢微楼猛地顿住脚。   两个小童一左一右同时抬起脸。   只见谢微楼有些为难道:“不是我不愿意跟你们走,只是我刚刚跑了那么久,现在又饿又累,实在没有力气了。”   大又仰着脑袋,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关切:“大哥哥,你饿了吗?”   二又脸上带着好奇与探究:“那你想吃什么,想吃妖还是想吃人?”   谢微楼喉头哽了一下。   他还没说出话,大又连忙抬起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接着她放开拉着谢微楼的手,神神秘秘地将二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像在传授什么了不得的知识:   “他是人!人不吃妖,也不吃人!”   二又恍然大悟,接着又蹙眉道:“那怎么办呀?”   大又也一脸难色:“主人说不能让他受伤,也不能让他饿着。”   二又赞同地点头:“对呀,他若是饿瘦了就不好吃了,主人肯定会生气的!”   片刻后,两人商量完毕。   大又转过身看着谢微楼,头上的羊角小辫一晃一晃:“大哥哥,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说罢,她摇身幻化成一阵血雾,从洞口处飞了出去。   她走后,二又跳上洞里一块石头上,两条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   片刻后,谢微楼又一脸难色地看向他,面上挤出一抹苦涩:“其实……我又感觉有些口渴,要是有干净的水就好了。”   二又听闻,眼睛瞬间瞪大:“大哥哥,你怎么一会饿一会渴的,凡人的事情都这么多吗?”   谢微楼掩饰地轻咳一声:“我是凡人,凡人吃饭不喝水会死的。”   二又歪着头,脸上若有所思:“是这样吗?”   谢微楼坚定地点了点头。   二又挠了挠头,嘴巴嘟了嘟:“那好吧……大哥哥,我去给你找水,你千万不要乱跑哦——”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闭上了嘴。谢微楼注意到他这突然的变化,下意识问:“怎么了?”   二又没有回答,而是将脸转向洞口的方向。   而就在这时,洞里原本烧得正旺的篝火“噗”的一声熄灭,谢微楼眼前顿时黑了起来。   他站在这黑暗里站了片刻,却没有听到丝毫响声,终于忍不住开口唤道:“二又?”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的肩膀,湿哒哒的,带着一股透心的寒意。   谢微楼抿着唇,不动声色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点燃。眼前火光骤现,借着微弱的火光,谢微楼终于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过巴掌大,刚刚发育成型的婴孩,浑身裹满了透明的粘液,小小的口中长满了尖利的牙齿。   接着它张了张嘴,一阵刺耳的尖叫声瞬间响起。谢微楼眼前发黑,双耳嗡嗡作响,几乎被震得快要昏厥。   身侧的二又眼疾手快,两根手指一紧,直接将那婴灵捏了个稀巴烂。   接着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抬头看向谢微楼愁眉苦脸道:“坏了,杀了这一只,其他的很快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谢微楼下一刻就听见洞口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仿佛虫子在石壁上爬行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仿佛有千万只虫子正朝着洞穴涌来。   二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嘴里嘟囔道:“不行,我一个人可打不过她......”   他忽然蹲下身子,脸埋在膝间,浑身紧紧抱成一个球。   紧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撕裂声在寂静的洞穴中响起,随着这阵声音,二又原本细弱的身子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迅速膨胀,瞬间变成了一颗巨大的球。   不等谢微楼做出反应,那颗肉球上突然咧出一张血红大嘴,一口将他吞了进去,接着骨碌碌地压过洞口爬起来的婴灵,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夜色中滚去。   外面不断婴灵被碾压发出的刺耳尖叫,谢微楼只感觉天旋地转,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哇”的一声吐出来扑到地上,整个人被颠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移位。   他强忍着剧烈的呕吐感,艰难回头,就见还是一颗球状的二又正朝他飞快滚过来,一边跑一边乱叫:“大哥哥,小心你头上!”   一阵“扑棱棱”翅膀扇动的声音,好似沉闷的鼓点,自头顶轰然传来。   谢微楼心头一紧,抬眼望去,只见一只足有三人高的人面鸟身怪物,赫然出现在头顶上方。   怪物巨大的翅膀展开,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巨伞,将谢微楼的身体彻底笼罩在阴影下。   那张属于女人的脸,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却殷红如血,正冷冷地俯视着谢微楼。   谢微楼猛地刹住脚,不假思索地反手抓起腰间的剑。   只听得“噔”的一声巨响,仿佛洪钟撞击,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顺着剑身传至他的手臂。   刹那间,谢微楼虎口一麻,整条胳膊瞬间没了知觉。那柄剑打着旋儿倒飞出去,“哐当”一声,远远地落在地上。   就在这眨眼的瞬息功夫,姑获已然如鬼魅般扑到近前。   距离如此之近,谢微楼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羽毛下趴伏着的无数婴灵。那些婴灵身形扭曲,面色青紫,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发出“嗷嗷”的凄厉叫声。   紧接着,姑获锋利的利爪如闪电般刺向谢微楼,只需要轻轻划过凡人的身体,便会将肉身拦腰截断。   谢微楼手中的遁地符瞬间燃起,堪堪移到几步外的距离。姑获见一击未中,转而又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谢微楼眼前闪现出一道红影子。   一声骨肉碎裂的响声传来,谢微楼睁大眼睛,就见姑获的一只鸟足被咬的鲜血淋漓。   伴随着漫天血雾,二又“哎呀”一声大叫,像颗皮球一般被拍得倒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微楼:“......”   他回过头,就姑获将漫天血雾拨开,缓缓收起一双巨大的翅膀,随后轻盈地落在地面上,曼妙的身影自血雾中缓缓浮现。   “你跑什么。”   她妩媚的面容上,陡然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丝毫不顾及自己鲜血淋漓的鸟足,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谢微楼的面前。   “乖乖等死不好吗?”   谢微楼手里攥着剩下的符咒,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沉声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姑获闻言轻轻歪了歪头,朱唇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说:“真可惜,你不仅成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竟然还什么都不记得了。”   随后,她凝视着谢微楼的面容,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没有你,尊上就没法从蔷薇海里出来。”   尊上?   脑中仿佛有什么突然动了一下,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谢微楼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来不及细想,指尖的符咒在袖底无声地燃起,化作一股热量凝聚在指尖。虽然没有什么把握,但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他要出手的时候,遥远的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剑啸。   那剑啸清脆激昂,瞬间穿透了被乌云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天空,厚重乌云迅速向四周退散。   闻声,姑获面色骤变,手指猛地缩回去。与此同时,双翅自身后瞬间展开护在头顶。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把巨大的剑裹挟着万钧之力,从天而降。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姑获的身影不见了,一把几丈长的巨剑如同一座山,直直插在谢微楼面前的地面上,迸得地面龟裂,溅起一片尘土碎石。   谢微楼在漫天尘雾中抬头,就见一道浅樱色的影子如流星般疾掠而下,稳稳地落在巨剑的剑柄处。   那不过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身形纤细灵动,然而周身的灵气磅礴得令人害怕。   只见她一指不远处的姑获,喝道:“灵境山弟子在此,妖孽速速伏诛!” 第99章   随着那巨剑贯穿地面, 周围的山石开始剧烈颤动。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声,地面瞬间“咔嚓”一声,迸裂开来。   谢微楼脚下的地面瞬间裂开一条缝隙, 猛地向后倾斜,谢微楼顿时失去平衡, 脚下一滑。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艰难地稳住身体, 低头看去, 只见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若是真的滑下去,非死即伤。   还没等他站稳脚跟,脚下的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这突如其来的震动, 使得他再次朝下滑去,整个人堪堪悬在裂缝的边缘。   就在这时, 一只小手突然紧紧拉住了他的袖子。   谢微楼抬头看去,正是方才不知道被拍飞到哪里去的二又, 正努力拽着他的袖子。   而在他身旁,是一脸灰扑扑的大又, 同样伸出小手, 死死地拉住谢微楼的另一只胳膊。   这两个小童一左一右,卯足了劲将他往上拉了上来。   谢微楼艰难地站到地面上, 下意识朝周围看去,只见原本在地上匍匐爬行的婴灵, 在那股强大剑气的肆虐之下,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随后统统化为灰烬。   而头顶上方, 光影错乱交织在一起,时而明亮如昼,时而昏暗如夜。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隐隐看到剑气纵横,光芒闪烁,将周围空气搅的一片混乱。   混乱之中,大又二又一边一个紧紧拉着谢微楼的袖子,齐声催促道:“大哥哥,我们快走吧!”   谢微楼却没有动,他抬头看向剑气中的那名少女,只见她周身萦绕着浓郁且磅礴的灵气,绝非寻常修炼者能够拥有,应当是仙门中人无疑。   谢微楼心念飞转,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装作不经意间朝着少女来时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边正是霍家村的方向,在隐隐的雾气中,有剑光若隐若现,如同点点寒星闪烁。   他心中瞬间明白,这少女显然不是独行而来,她身边必定还有其他仙门的人。   眼见大又和二又有些紧张的模样,还不住地催促自己,似乎对半空中这位少女心存忌惮。   于是,就在大又和二又稍一分神的功夫,谢微楼猛地用力一甩,生生从他们紧紧拉住的手中抽出袖子。紧接着,他转身朝着霍家村的方向狂奔而去。   两声焦急的呼声自身后同时响起:“大哥哥你要去哪里啊?!”   谢微楼此刻只想离他俩越远越好,于是脚下生风,头也不回。下一刻他就听到身后传来滚动的声音,他侧了侧头往身后迅速一瞄,大又和二又化身成了两个圆滚滚的蛋,正以极快的速度朝他滚来。   谢微楼脚下丝毫不敢停,就在他即将被身后两个小童追上的时候,面前几把仙剑疾飞而来,拦住了正飞速滚来的又又。   几个仙门弟子纷纷飞身而出,落在谢微楼身后,和又又交上手。最后的一个仙门弟子一个箭步上前,一把稳稳地扶住谢微楼,眼见他是一个身上毫无灵力的凡人,忙道:“你别怕,我们会保护你!”   谢微楼回头就见那几个仙门弟子和又又打成一团,这些仙门弟子各个身怀法宝,又是训练有素,不多时便将两个小童气得脸上通红,眼眶里泪花打转,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眼见对方人多打不过,又又也不恋战,手拉手如飞燕般跃上天空,指着几个仙门弟子咬牙道:“你们仗着人多欺负我们!你们等着,我们要去告诉主人!”   随后便化为两团红雾,瞬间冲天而起,眨眼间消失不见。   眼见两团红雾渐渐消失,谢微楼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他将目光从那两团红雾消失的方向收回,重新投向天空。   伴随着漫天光影,那身着粉衣的少女半空中一声清喝:“妖孽伏诛!”   她手一伸,那看起来有千斤重,如山岳般庞大的巨剑瞬间开始急剧缩小,接着如归巢的飞鸟般飞回到她的手上,竟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被她轻松握在指间。   紧接着,少女猛地抬起手朝着下方狠狠一斩,一股千钧之力自巨剑之上势如破竹般砸向地面。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地面上所有妖物在这股强大的剑气之下,瞬间如烟尘般消散。   此情此景换做任何凡人目睹,只怕双腿都会不受控制地颤颤发抖。   然而谢微楼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这场景曾在他的记忆深处出现过。   眼见解决了魔物,少女一声冷笑,旋即落回地面。   几个仙门弟子见状,也迅速处理完剩下的妖物,不敢有丝毫耽搁,飞快朝她走去,恭敬地拱手行礼,神情凝重:   “祝阁主,刚才弟子们将霍家村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霍家村已经彻底变成了妖物孵化的巢穴,一个活口都没剩,恐怕是找不到什么线索。”   粉衣少女冷哼一声,抱臂道:“好在没白费力气,追查了一路,终于端了这魔物的老巢。”   说罢她忽然想起什么,“咦”了一声,转头朝向浑身是土的谢微楼:“哎,这不还剩一个嘛。”   说罢,她手腕轻转将剑收回腰间,看向谢微楼:“喂,你没事吧?”   谢微楼低低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少女弯了弯嘴角:“幸好你命大。看你这打扮,应该是外地来的吧?那魔物怎么会追着你跑?”   谢微楼更是不知自己到底惹了什么人,只能摇了摇头。   少女闻言蹙了蹙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此人相貌平庸,浑身灰扑扑的,就个路人,便没有放在心上,转头对旁边的弟子道:“他这样子也看不出受没受伤,让灵枢阁弟子给他看看,没事的话放他走吧!”   闻言,身旁一个仙门弟子立马上前稳稳地扶住谢微楼,二人转身准备离开。谢微楼刚迈开步子,忽听少女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等一下,你东西掉了!”   谢微楼转过头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她正指着旁边一块翘起来的巨石。   在那块巨石之上,正稳稳地插着一把剑。   这把剑外表朴实无华,剑身还残留着些许痕迹,正是方才谢微楼被震得脱手飞出的那一把。   谢微楼一挑眉,没想到这剑在混乱之中竟然没掉落地底,还稳稳地插在了这里。   他低声道了谢,正要走过去拔剑,却见少女朝着剑随意抬了下手指。   谢微楼一怔,不解地看着她。   却没想到,少女脸上也是一怔,紧接着她又抬了抬手指,然而那把剑却依旧纹丝不动地插在地上,动也没动分毫。   少女面上顿时露出一丝惊讶。不光是她,就连周围一众身着白衣的弟子们,也都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要知道,这“召剑术”只要施展者灵力足够,便可以将任何一把剑召唤到自己手上,以祝阁主的修为,绝对没有召不来的情况,更何况眼前只是一把普通的凡人佩剑。   少女不禁蹙了蹙眉,她上前几步弯腰伸手正欲拔剑。然而,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把剑上时,再一次愣住了。   那把原本被布条包得严严实实,无论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的剑,此刻正斜斜地插在地里。   想必是方才剑身受到撞击,包裹着的布条脱落,露出了里面雪色的剑鞘。那剑鞘在黯淡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清冷的气息。   粉衣少女嘴唇微微颤动,像是被惊得一时语塞。紧接着,她般猛地转过头,大喝一声:“都退下!”   谢微楼身边几个弟子闻言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退到了旁边,远远地看着他们。   谢微楼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眼前一花,粉衣少女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双眼紧紧盯着自己,疾声道:“这把剑怎么会在你手里?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谢微楼被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心中莫名其妙:“为何这么问?这把剑自然是我的。”   那粉衣少女闻言,脸色瞬间大变。紧接着,她飞快地从上到下打量了谢微楼一通,眼神中充满了狐疑。   接着她又绕着谢微楼转了一圈,一边转,嘴里一边喃喃:“不可能吧,怎么可能......”   谢微楼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只见这少女忽然在他面前猛地停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仔细盯着他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惊天秘密。   谢微楼被她盯得心里愈发莫名其妙,暗自腹诽:难不成这世道不光魔族行径怪异,连仙门中人也都神经兮兮的?   就在这时,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缓缓道:“这把剑可不是普通的剑,若是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它就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召唤。”   说罢她顿了顿,而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重大决心般,伸手就探向谢微楼的脸。   谢微楼怎么也没想到这仙门少女会有如此轻薄举动,出于本能,他一把将她的手拍了下来,沉声道:“做什么?”   他的语气微沉,“啪”的一声脆响,更是将少女的手拍红了一片。   然而少女仿佛没觉察到痛,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手上那鲜明的红印,片刻后猛地抬起头,眼眶红了一圈,咬着牙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敢这样拍我,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低声音,却依旧难掩语气里的激动与不可置信:“尊上,是你吧!你这些年都跑到哪去了?!” 第100章   她紧紧盯着谢微楼, 唇角因为过于激动而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谢微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这少女的眼中流露出来的热切,就仿若是与他相识已久。   可谢微楼的脑海中找不到关于她的任何记忆, 连她的名字都毫无印象。   但少女还在滔滔不绝,声音里满是重逢的激动与欣喜, 直到察觉到谢微楼眼神中透着陌生疏离, 她才骤然发觉异样。   少女立马住了口, 她细细打量着谢微楼的神情, 忽地急切地问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祝斐也啊!”   谢微楼对这个陌生的名字依旧没有丝毫印象。   他微微低垂着头,半敛住眼神中的疑惑,暗自思忖起来。   虽说他流落下界之前的记忆消失的无影无踪,可眼前这个叫祝斐也的少女,看起来很笃定自己的身份。   而且从刚才她那疑似要探查无相傩的动作, 说明她知道自己戴着的无相傩,那么十有八九是自己曾经的故人之一。   想到这里, 谢微楼沉默着摇了摇头。   见状,祝斐也“嘶”了一声。她身为灵境山炼器阁阁主, 所接触到的宝物法器多如牛毛,世间罕有她不识之物。   换做旁人, 面对眼前这人或许根本看不出端倪。然而她当年亲手修复的无相傩, 里面残留着她的法力,所以她隐隐约约能从面前人身上察觉到了无相傩似有若无的气息。   她很肯定, 面前的人就是他们找了几百年的谢微楼。   可是为什么,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陌生人。祝斐也不解道:“你......不记得我了?”   谢微楼脑海中那片记忆依旧被浓雾遮掩的, 他下意识蹙了蹙眉。   见他这副模样,祝斐也眼中的光芒淡了些许。她不知道谢微楼下界时发生了什么,可是眼见他如此, 许是遇到了什么事,失去了记忆。   她赶紧道:“没关系,我带你回灵境山,让素祁给你看看,她一定有办法......”   闻言,谢微楼忽地低声重复道:“灵境山?”   祝斐也心中猛地一喜,以为他想起来了什么,忙不迭地回应道:“对啊,灵境山!”   紧接着,她又再次追问道:“你有印象吗?叶光霁呢?妙音呢?素祁呢?你还记得什么人吗?”   谢微楼在她这一串问题下轻轻抿了抿唇,这些名字就仿佛隐藏在脑海中那片浓雾之下,可他站在浓雾之外,始终看不清浓雾里的景象。   而就在此刻,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个名字。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抬了抬眼:“玉...”   刚吐出一个字,他又闭上嘴,顿了顿后换了一个称呼:“书玉?”   而就在这两个字一出口的瞬间,面前祝斐也原本还期待的神情瞬间大变,两条眉毛直接倒竖了起来:“什么?!”   看这少女这般强烈的反应,看来是认识这个名字的,而且从这反应来看,似乎对叫这个名字的人怀有敌意。   谢微楼心中有了盘算,脸上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祝斐也瞬间警惕起来,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戒备:“你记得.......不对!你见到他了?”   谢微楼轻轻摇了摇头:“以前的事情我记不得了,但是这个名字我隐约有些印象,他可是我的故交?”   听到“故交”两个字,祝斐也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压着声音道:“他才不是你的故交!他,他是个坏蛋,魔头!”   坏蛋?魔头?   见谢微楼面露不解,祝斐也咬了咬牙,快声道:“当初他堕魔后,你亲手将他压在伏魔塔下!后来他逃了出来,打伤了好多弟子,还跑回了魔域,接着便到处在下界找你的下落!”   “......”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谢微楼一时语塞,他想过自己和谢玉书是旧识,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真的是仇人。   祝斐也见他不语,快声提醒道:“我猜他定是对你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于你!以后你若是真的见到此人,定要离他远远的!”   说罢,她见谢微楼的脸色不大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狠狠跺了一下脚,随后手一挥:“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我带你回灵境山,有什么事回了灵境山再说。”   说罢她抬起手,腰间那把剑登时嗡嗡作响,瞬间飞起,在空中不断变大,足足变得有两人之宽,稳稳地悬在她的脚下。   祝斐也飞身而上,看着谢微楼:“上来,我们现在就走!”   周围的仙门弟子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虽然他们听不清祝斐也和谢微楼谈话的具体内容,但当看到少女祭出了飞剑,便纷纷祭出了自己的佩剑。   一时间剑影闪烁,剑身在空气中发出阵阵嗡嗡的轻鸣。   眼前的少女对谢微楼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然而这几百年间他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仙门弟子算得上是他所遇之人中比较靠谱的了。   他望着祝斐也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暗自思忖:反正自己如今无处可去,与其漫无目的的游荡,倒不如随他们走一趟。   想到这里谢微楼不再犹豫,伸出手握住祝斐也的手。   祝斐也用力一拉,将谢微楼拉到了剑上,随后双手结印,脚下那把巨大的飞剑周身光芒大盛。   可就在脚下的剑正要朝着天空飞去的时候,剑身突然猛地一晃,紧接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狠狠按住一般,哀鸣着再也离不开地面。   祝斐也脸色一变猛地抬头,在看清前方景象时,她瞬间拧着眉。   谢微楼顺着祝斐也的目光看去,接着就见在他们正前方不远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   等看清那个人后,谢微楼的面色也变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被他刺了一刀的谢玉书。   可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谢玉书判若两人。   先前谢玉书看起来像个矜贵的贵公子,此刻面前这个人,尽管容貌别无二致,可他周身萦绕着一股冷冽的气息,眼瞳似最浓重的夜色,一点妖异的暗金在沉甸甸的墨色中流转。   而在他苍白的眉间,悬着一滴如同凝固的鲜血般的红痣。   在看到红痣的瞬间,一股刺痛毫无征兆地在谢微楼脑中传来,几乎令他站立不稳。   祝斐也没有注意到谢微楼的异样,她一脸警惕地看着谢玉书,周围的仙门弟子也通通拔剑,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谢玉书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人,他的目光径直穿过这些人,落在面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谢微楼面上,眉头轻轻蹙起。   眼见他看向谢微楼,祝斐也心中一跳。   这魔头自从炸了伏魔塔跑出来后,便回到魔界一边扩大势力,一边寻找尊上的下落。先前灵境山的弟子想将他伏诛,可是每回都没在此人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没想到几百年过去,他对尊上的恨意丝毫未消,尊上若是落在此人手里,岂不是要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猜想,谢玉书忽然开口:“让开。”   祝斐也横剑身前,脚如生根一般一动不动:“魔头,你想怎么样!”   谢玉书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紧接着,他动作随意地稍稍抬起手指,指尖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暗金色,如同灵动又致命的蛇。   刹那间,一股汹涌的魔气瞬间席卷开来,直接将拔剑严阵以待的灵境山弟子,如同被狂风扫落叶般全部扫到了一边。   随后他的目光毫无阻碍地落在面色阴沉的祝斐也,还有她身后微蹙着眉,不明所以的谢微楼身上。   玄色长袍上的暗金纹在晨曦下,发出细碎而又耀眼的光。谢玉书微微仰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谢微楼:“我要将他带回去。”   “做梦。”   祝斐也冷声道:“就算他先前将你压在塔下,可你也看到了,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趁他失忆报复,算什么男人!更何况从前他对你亦父亦师,悉心教导,你难道全忘了吗?!”   “我当然没忘。”谢玉书嘴角微微上扬,他的声音很轻,“所以我更要把他带回去。除了我,没有人能保护他。”   紧接着,他抬眸看向谢微楼,轻声道:“何况,若是再见不到他,我会疯的。”   谢微楼忍不住蹙起了眉,他看了看身前的祝斐也,发现对方的眉毛已经皱成一团。   祝斐也微微侧过脑袋,压低声音耳语道:“尊上,一会儿我把你扔出去,你跑得越远越好,等我甩掉他再去找你!千万不能让他抓住你!”   谢微楼还没来得及琢磨她这个“扔”字是什么意思,就见祝斐也极为果决地反手将剑插在地上。   刹那间,一股磅礴的灵力以那柄剑为中心,向四周疯狂蔓延他们脚下的土地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如同汹涌的海浪般剧烈翻滚起来。   谢玉书脚下的坚实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随后“轰”的一声,猛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那裂缝像是大地忽然张开的血盆大口,狠狠将谢玉书吞了进去,紧接着裂缝瞬间合拢。地面上无数的石块,泥土被高高掀起,将谢玉书死死地压在了地底深处。   谢微楼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便听到祝斐也扯着嗓子大声道:“快跑!”   话音刚落,她反身一把攥住谢微楼的衣襟,使出浑身力气将他朝着相反的方向狠狠一扔。   谢微楼:??!!!   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就凌空飞了出去,脚下连绵不绝的群山在他飞速向后的视野中,像一幅快速展开又迅速后退的水墨,飞快地朝前移动。   而在谢微楼向后飞出去的同时,眼角余光瞥见祝斐也脚下忽地金光一闪,紧接着地面瞬间破裂,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凭空而出,眨眼间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谢玉书抬起手,似乎想将他抓回来,可祝斐也和众仙门弟子飞身而上拦住他,一时之间剑影闪烁,寒光交错。   所有人的影子都快速消失在谢微楼的视野里,他不知自己飞出去多远,一道护体灵气自他后心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如同一件无形的铠甲将他紧紧裹住,平稳地将他放在了地面上。   谢微楼朝周围环顾一圈,只见周围皆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山上植被茂密,郁郁葱葱,根本看不到人影,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他想起了祝斐也的话,丝毫不敢迟疑,立刻朝相反的方向快速奔去。   他不知道祝斐也能拖住谢玉书多久,但如果祝斐也说得都是真的,那他绝不能落到谢玉书手上。   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可随着脚步加快,脑中那原本浅淡下去的刺痛感越来越强,谢微楼紧咬着牙关,眼前越来越模糊。   这两百年的记忆,和那些不断在他脑中逐渐清晰起来的,陌生的记忆,一同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这些记忆的碎片相互冲击,几乎要将他的脑仁炸开。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一幅幅画面,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场景,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快速地在脑中切换。   不知不觉中,谢微楼的脚步慢了下来。   伴随着脑中破碎画面逐渐清晰连贯,脑海中那片沉甸甸的迷雾也在一点点散去。那些曾经被遗忘许久的记忆,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他的脚步缓缓顿住,垂下头盯着脚下长满杂草的地面,那些肆意生长的杂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却仿佛在他心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强烈的恍惚感将他彻底笼罩。   他恍然觉得自己刚刚从一场无比漫长的梦境中苏醒。梦里的一切都似真似幻,当他终于从梦中挣脱出来,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一时之间竟不知何去何从。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物体落地的声音。   ------------------------------------------------------   谢玉书一向纤尘不染的玄袍上,有几处被深色晕染。   祝斐也为了拦住他,每一招都毫不留情。他努力不伤到他们的代价,就是身体上多了几处不浅的的伤口。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等他好不容易从灵境山弟子的攻击下脱身,便不顾一切地朝着谢微楼消失的方向飞去。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好似一只慌乱的困兽,慌乱地撞击着牢笼。   没有金缕蛇的标记,谢微楼若是再从他眼前消失,他不敢想象,自己又要耗费多久才能寻到他的踪迹。   他疯了一般四处寻找着,直到透过身下树影斑驳的间隙,一眼瞥见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他的心猛地一震,随后不顾一切地朝着下方坠去。可就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他硬生生地收住了力道,生怕惊到这片静谧的树林,惊到眼前的那个人。   目光锁住十步外那个站在树下,仿佛正在陷入沉思的人。   那人如同被尘世沾染的谪仙,不仅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更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韵味,让人移不开眼。   在他的脚边,一张薄如蝉翼的玉傩静静躺着。   谢玉书的目光从玉傩上缓缓收回。   接着,他抬起脚,每一步都落下得极轻极轻,轻到好似这片林地间的一草一木都是易碎的琉璃,稍不留神就会破碎。   细碎的枯枝败叶在他脚下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对方身后站住脚。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万籁俱寂,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谢玉书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那抹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的雪色。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垂着头将袖口沾染的灰尘一点点抖落。随后他站直身子,转过身来。   就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谢玉书的心脏陡然一缩,一种久违的坠胀感涌上心头。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人。   对方近在咫尺,他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他的衣袖。可谢玉书却觉得,那道身影会在他收拢手指的瞬间,化作天边的流云消散不见。   面前的人的眼睛像夜幕中最耀眼的星辰,可隐藏在其下的,是谢玉书捉摸不透的陌生。   他看到对方启唇,声音仿若裹挟着山巅的霜雪,清清冷冷地飘散开来。那语调是谢玉书往昔最为熟悉不过的,可此刻透着的疏离,像是两人之间一道无形的屏障。   刹那间,谢玉书心底如火焰般的炙热,他满心满肺的紧张与期许,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浇灭得彻底。   “戏弄我很有趣吗?枢玉。” 第101章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 谢玉书身体一顿。   紧接着,他满心的紧张与期许,如同春日里的薄冰, 被这清清冷冷的一句话冲击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一片熟悉得令人窒息的孤冷。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试图从对方那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神色里, 找出哪怕一丝在意的痕迹。   然而, 他失望了, 谢微楼看向他的目光,就如同看向脚下的一草一木,平静淡漠,没有丝毫变化。   他仿佛还能听见谢微楼当初冷漠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月华殿内回荡:“你不过是一个仙偶。”   就是因此,不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他一次次毫无顾忌欺骗自己。因为自己在他心里,不仅无足轻重, 甚至根本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在伏魔塔下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他独自坐在黑暗里, 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对方的身影。   他曾无数次地渴望,哪怕只是在那人的心底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 他都会感到无比的满足。   那几日对方对他的顺从, 每一个温柔的眼神,每一句轻声的回应, 都让他满心欢喜地以为,一切都在朝着他幻想的方向前行。   直到对方在他的胸前狠狠刺了一簪。   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 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一切都徒劳无功。   眼前的这个人,仿若一座永远无法融化的冰山, 无论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的他,还是后来失去记忆的他。   无论自己付出多少努力,如何小心翼翼地靠近,他都不会对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爱意。   谢玉书的心终于渐渐沉了下来。   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意:“您都想起来了。”   谢微楼脑海中那些破碎的记忆,每拼凑完整一分,他的内心便滋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月华殿,在那如雪如霜的月色下,他高高在上地端坐在玉座上,俯瞰众生。   紧接着,另一幅图卷便迅速覆盖了这一切。   他茕茕独行两百年,像个凡人一样为了一顿饭而艰难谋生,在妖魔鬼怪的阴影里东躲西藏。   然而,那些艰苦的日子并没有让他感到难受,真正令他心中难受不堪的,恰恰是站在身后的人。   如果他一直都以凡人的身份活下去,他或许不会感到这般难受。   可命运弄人,他偏偏想起了一切,想起了月华殿里无数个日日夜夜,也清晰地记得和“谢玉书”缠绵悱恻的那几日。   于是乎,一种令他难以忍受的羞耻几乎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抬起眼,直直地看向玄衣青年。   对方嘴角带着很浅的一抹笑,那笑容平日里或许会让人感到温和,可此刻却让谢微楼觉得无比碍眼。   谢玉书的目光,就像一把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的钥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这些日子他是以什么样的心理留在自己身边,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心里又是如何盘算着该怎样戏弄自己。   而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任由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仅屈服于他,甚至还放任,允许他的撩拨,任由自己的身体在他的指尖下一次次变得放浪。   “您怎么了?”   见他没有回答,谢玉书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可在谢微楼听来,却无比虚伪。   “方才伤到了?”   谢玉书一边说着,一边抬脚朝谢微楼的方向迈进了一步。然而,他的动作却被冷冰冰的三个字硬生生地止住:   “别过来。”   那声音仿佛裹挟着寒霜,让周围空气都瞬间冷了几分。   谢玉书停下脚步,他缓缓垂下眼眸,眉间那点红痣,随着他眼底暗金色的光芒微微跃动。   谢微楼仰头看着谢玉书,嗓子喑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趁着自己失忆借机靠近,又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   谢玉书神色自若,许久他慢条斯理地回应:“我不就是您造出来的仙偶吗?我自然是要讨您欢喜的。”   说罢,他微微抬眼,长睫轻挑:“先前服侍您的时候,您不是也很满意么。”   这话一出,那些与谢玉书相处的亲密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谢微楼脑海中闪现。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身着玄衣的男子。他熟悉对方的每一寸面容,可此刻却觉得对方是如此陌生。   谢微楼犹记得,他初生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满是懵懂和依赖,后来他在月色如霜的夜晚,他手把手带着他练剑,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   即便是后来被魔气侵蚀,他的眼神里也从未有过如今这般让谢微楼感到陌生的东西。   此刻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占有欲,让谢微楼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他完全掌控,毫无逃脱的可能。   谢微楼清楚记得,自己是如何一刀一刀亲手雕刻出谢玉书的轮廓,赐予他灵魂。   在最初的短短数载光阴里,哪怕对外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宣称对方不过是自己用来解闷的仙偶。   可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早已将这个亲手创造的存在,视为徒弟,视为子嗣,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在世间的另一种延续。   他倾尽全力教导他,哪怕后来他的行为开始渐渐逾越了界限,做出一些放肆的举动,谢微楼依旧在潜意识里,为他的这些行径寻找各种合理的借口,甚至一次次放纵默许他的行为。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模样。   那些曾经的久远的回忆,与和谢玉书肌肤相偎时的沉沦,如乱麻般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背德感,压得谢微楼几乎喘不过气来。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静谧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许久,谢微楼抬起眼,目光直直地对上谢玉书的双眸。   “虽然你是我亲手所制的仙偶。”   他开口,声音沉稳却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决绝:“但如今时移世易,境况早已不同往昔。你我之间,早就没有了主从名分。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自古仙魔不两立,你已入魔道,但我依旧希望你恪守本心,不要被魔道迷乱心智,否则日后再见,仙门不会对你留情。”   谢微楼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昔日剜心之恩,无以为报。将你镇压在塔下,我心中有愧。你若心中有怨恨,尽数朝我发泄便是,我一一承受,绝不反抗。”   话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迎着谢玉书那愈发寒冷,仿若能将人冻结的目光道:“只是纾解愤懑之后,希望你莫要牵连旁人。”   话毕,谢微楼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等着谢玉书的回答。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唯有微风轻轻拂过,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片刻后,他听到谢玉书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您就这么笃定我会伤害灵境山的人?”   他抬眼,笑了起来:“在您眼里,我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谢微楼不由自主地看向谢玉书的眼睛,那双沉如夜色的眸子里透露出的复杂情绪,让他心中一紧。他原本只是出于保护无辜的想法才这样说的,却没想到谢玉书有如此大的反应。   谢微楼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就在这时,谢玉书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您刚才问我,戏弄您有趣吗?”   谢微楼不解地看着他,只见谢玉书嘴角微微上扬,声音轻柔:“我觉得很有趣。”   顿了顿,他轻声笑了起来:“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所以我想做些更有趣的事,您一定会答应吧?”   不知何时,周围的温度悄然降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有些冰冷。   面前人俊美的面容半掩在树影下细碎的光影之间,那眼神中透露出的寒意,让谢微楼感到了眼前的人已然陌生至极。   谢微楼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头顶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声响,那是空气被破开的声音,如同利刃划过寂静的长空。   树冠缝隙间,谢微楼隐隐约约看到飞剑的影子,为首的一袭浅樱色服装的少女,正是祝斐也,此刻她正在低着头焦急地搜寻着什么。   是灵境山的弟子,他们终于赶来了。   谢玉书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不过他没有抬头,而是盯着谢微楼。紧接着他朝前迈了半步,身形如鬼魅一般,眨眼间便出现在了谢微楼的面前。   一股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瞬间将谢微楼全身笼罩,周围的空气仿佛被骤然抽空。   谢微楼回望着谢玉书。此刻两人近在咫尺,他才发现,对方的身形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   对方俯视着他朝前倾了倾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伸手遮住了谢微楼的双眼。   在双眼被黑暗覆住的同时,谢微楼听到谢玉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您不要妄想和我撇清关系。”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谢微楼的脖颈间:“这辈子,您都得和我纠缠不休。”   话音刚落,浓重的黑暗便如潮水般迅速侵袭了谢微楼的双眼。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径直坠落进无尽的黑暗之中,意识也随之渐渐消散。 第102章   耳边传来微不可闻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谢微楼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勉强睁开双眼,才发现房间里没有点上烛火, 入目的只有一片浓稠厚重的黑暗。   谢微楼盯着眼前的黑暗,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一阵清脆又略显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骤然响起, 直直闯进谢微楼混沌未明的意识里。   谢微楼的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轻轻眨了眨眼, 当睫毛扫过什么东西, 他才反应过来, 并非周围没有点烛火,而是自己的眼睛上被蒙上了什么东西。   谢微楼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将覆盖在眼睛上的物什拿下来,然而手指刚刚一动,手腕处便突兀袭来一阵拉扯感。   随着他轻微的动作,那金属碰撞的响声愈发清晰。   谢微楼微微抬起头。此刻, 他感觉到自己脚踝处沉甸甸的,仿佛被什么重物锢着。而他的双手被牢牢地禁锢在一起, 高高悬在头顶上方,动弹不得。   手指下意识地微微动了动, 脑中逐渐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的记忆。谢微楼轻轻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嘴唇半张:“枢玉。”   这微哑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空间里悠悠回荡, 金属撞击声伴随着他的声音起起伏伏。   片刻后,他听到斜前方不远的地方传来衣物摩挲声。直到这时谢微楼才意识到, 这个房间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也不知一声不响地看了他多久, 可即便谢微楼目不能视,依旧凭借着那熟悉得深入骨髓的气息,清楚地知晓对方是谁。   谢微楼喉结微动, 下意识地轻轻抿了抿干涩的唇。   他半张开口,正试图说些什么,可一个音节都还没来得及吐出,一股馥郁的幽香便裹挟着炙热的体温猛地朝他袭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股强大的力量便将他狠狠按住。   他的后背重重地贴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坚硬的触感和从石壁里透过来的丝丝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微不可闻地打了个寒颤。   谢微楼瞪大了双眼,他完全来不及反抗,一只有力的手就径直托起了他的下巴。   紧接着,手的主人以一种完全不允许他拒绝的强势态度,不由分说地狠狠咬上他的唇。   谢微楼的身体瞬间绷紧,喉咙深处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闷哼。刹那间,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对方仿若未闻,微糙的指腹轻轻按揉着他不住颤动的喉头。谢微楼的脖颈被迫微微后仰,勾勒出一道脆弱而优美的弧线。   与此同时,他柔韧的腰肢被对方的掌心死死扣住,炽热的掌心仿佛要将他的皮肤灼烧,让他避无可避,只能被迫承受这一切。   谢微楼睁着眼,徒劳地看着眼前的黑暗,睫毛不断扫过眼前的布料,像是一下又一下地磨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不断低声呜咽着,试图别开头颅,可对方似乎早有防备,一只修长的手强硬地捏住他的下颚,将檀口生生捏开,牙关处甚至隐隐发酸。   对方此刻像是发了狂般,一言不发,毫无顾忌地撬开他的唇,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肆意吻舐着他。   谢微楼鼻腔里全是那熟悉的幽香,耳畔金属碰撞的声音不住地叮当作响,头顶束缚他的锁链随着身体的颤动而晃动。   对方就像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蛮横又任性地不断地朝他发泄着自己的委屈。   谢微楼的手指随着他的动作不自觉地绷紧,紧接着又松开,仿佛在做着一场无声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在激烈的掠夺后,喘息着离开了他的唇。   炙热的气息瞬间抽离,谢微楼却依旧沉浸在那令人窒息的余韵中,胸脯剧烈起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身体,经过这一番折腾,体内仅存的一丝力气都被无情耗光。   一双皓腕在微微颤抖,颤意从手腕蔓延至指尖。谢微楼艰难地攥住头顶那冰冷的锁链,借此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让自己瘫软。   舌尖早已被对方疯狂的吮吻弄得发麻,谢微楼半抬起脸,咬着牙从干涩的喉咙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你幼不幼稚?”   然而,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对方的任何回答。周围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金属锁链轻微的晃动声。   谢微楼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腕子,此刻他的袖子已经滑落到肘部,暴露在外的皮肤被微凉的空气包裹,引得他无意识瑟缩了一下。   谢微楼沉声道:“解开链子。”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就在他蹙眉的时候,一只灼热的掌心毫无预兆地忽地贴上了他的腰侧,令原本已经适应了周遭凉意的谢微楼浑身一颤。   细碎的锁链声再度响起,他感觉到那只手灵活地挑开他的衣襟,随后顺着他腰部流畅的弧度揉了上去,指尖所过之处,肌肤泛起阵阵战栗。   谢微楼登时绷紧身子,哑声喝止:“住手。”   那只揉着他腰间细腻皮肤的手闻言停住了,然而源源不断的热度依旧从他的掌心传来,他听到对方开口道:   “放开了,您就又要跑了。”   谢微楼冷声道:“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你就不怕灵境山的人找上门?”   安静片刻,腰间的手惩罚般再次发力,在他腰间重重捏了一下。谢微楼腰间细腻的软肉不堪承受这般粗暴的玩弄,白皙的肌肤瞬间泛起道道红痕。   只听得手的主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无所谓。”   眼前骤然一亮,遮挡在眼睛上的东西被扯落。   谢微楼的眼睫下意识轻轻一颤,紧接着他缓缓睁开双眼,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双眼尚未适应光线,一股酸涩感迅速袭来。   入目便是一身玄袍,男人身形笔挺伫立在他的面前,乌黑浓密的长发垂在肩头,面容半隐在阴影里,只能瞧见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冷峻的下巴。   谢微楼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微微垂眸,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把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眼神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却有些意外地发现,这里并非他预想中的魔域的炼狱。   四周皆是粗糙的石壁,潮湿的水汽在石面上凝结成水珠,缓慢滑落。昏黄黯淡的光线,从墙壁上摇曳的油灯中散发出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微楼下意识动了动手,一阵金属碰撞的脆响再次传来。   他抬起头,就见自己的双腕被一条暗金色的锁链紧紧缚住。链身上雕刻着繁复的蛇形纹路,锁链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谢微楼收紧手指,心中升起一丝怒意,他重新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沉声道:“你现在把我锁在这里,是打算把我当你的禁脔?”   此刻的他恰似一尾被金色的锁链高高悬在半空,雪白漂亮的鱼。锁链金色的光泽映着如雪的肌肤,鲜明夺目,水珠顺着身体完美的流线缓缓朝下滚动。   这般模样毫无遮拦地映入身前之人的眼底。那人隐于阴影之中的眸子,眸光微沉,一抹难以察觉的情绪闪过。   须臾,谢微楼听到面前之人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枢玉不敢。”   紧接着,男人微凉的手指抬起,一寸寸滑过谢微楼的面颊。他的声音低沉而清冷:“只是主人如今没了无相傩,以这副模样出去,怕是会遭人欺辱。”   “还是安心待在此处吧。” 第103章   谢微楼冷冷地看着他。   面前的人虽然口口声声尊称他为“主人”, 可手上的动作却尽是肆无忌惮的逾矩。   他的目光随着指尖一寸寸碾过谢微楼的皮肤,最终视线停留在唇角的一抹血迹上。   紧接着,他的指腹用力揉上他的唇角。   谢微楼将头狠狠别过去, 可托着他下巴的手轻而易举地再次将他的脸转过来。   谢微楼冷冷地与那双幽深的瞳孔对视着:“你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谢玉书凝视着他的双眼,放在谢微楼腰侧的手不但没有拿开, 指尖反倒更用力地揉弄起来, 声音低沉而喑哑:   “等到主人愿意接受我。”   谢微楼的双手登时死死攥紧那冰冷的锁链, 足尖勉强点触地面, 身形在谢玉书的动作下摇摇欲坠。   他被对方这一系列荒唐又僭越的举动彻底激怒,闻言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不过是个仙偶……还妄想着……啊……”   “仙偶”二字刚落,谢玉书漆黑的眼眸瞬间暗沉如渊,眼底翻涌着让人胆寒的暗色, 手下的动作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力度陡然加大:“向上, 还是向下?”   谢微楼哑声道:“滚。”   谢玉书仿若未闻,神色平静得可怕, 再次重复:“上,还是下?”   “你给我滚。”   谢玉书点了点头:“好。主人不说, 那我替主人选。”   话落, 他的目光落在那雪色肌肤上渐渐涨红的一点,收拢将那团雪攥在掌心, 一点嫣色溢出指缝。   谢微楼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双手被高高缚住,只能任由他人随意蹂躏, 只听得谢玉书慢声道:   “哦,我忘了。主人这里,曾经被金缕蛇咬过。”   谢玉书微微垂眸, 轻声道:“只要我想,随时可以让毒再次复发。”   他忽地收紧微凉的指尖,一股难以抑制的酥麻感,如电流般瞬间从那一点传开,眨眼间便蔓延至四肢百骸。   刹那间,谢微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在小山村被“虫子”咬到的那个夜晚,怒火“噌”地一下蹿上心头:   “原来……又是你……”   可剩下的半句话,却被一阵如蚁噬般的痒意给淹没,禁锢在他腕上的锁链,随着他身体的扭动不住地发出清脆声响。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朝前挺起胸口,这副姿态就好似主动将自己送入对方手中,任其予取予夺。   他狠狠咬住下唇,腰身扭动试图往后缩去。   然而,那只覆在他后腰的手将他牢牢按住,紧接着往前猛地一带。下一秒,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胸口重重地撞上对方结实的胸膛。   柔嫩的部位不经意间擦过对方的衣襟,粗糙的触感带来一股异样的酥麻,瞬间直冲颅顶。   谢微楼大脑一片空白,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低低的,破碎的声音。   对方冷不防问道:“很难受吗?”   谢微楼在紊乱的呼吸里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虽是沙哑,可语气依旧冷如寒霜:“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谢玉书垂眸看着他,金缕蛇毒在上次的时候便已经停留在谢微楼的体内,是他将其残余的毒性压制,对方才安然这么久。   可现在,他不再压制了,于是那点毒素便开始肆意在眼前人身体里游荡起来。他看着身前人半晌,忽然开口:“主人将毒排出来,或许会好受一些。”   此刻的谢微楼意识已被一股莫名的燥热渐渐裹挟,那一点蛇毒游走在身体中令他全身滚烫,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在燃烧。   谢玉书的手拂过美人耳侧,指尖捻着一根乌黑的发丝,发丝在苍白的指尖闪耀着绸缎般的光泽。   接着他俯下头专注地看着对方胸前,指尖捻着那根发丝,发尖轻轻抵上尖端的小孔:“主人请忍一下。”   谢微楼登时足尖绷紧,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纤细的发尖在其上进进出出,整个胸口都无比痒麻。   身前的人仿若浑然不觉,他耐心且专注地将其琢开,看着绯红之上沁出一点殷红的血珠,附身用舌尖将其卷了进去。   额前的汗珠滴滴点点,身体深处涌起的欲望让谢微楼的身体不住颤抖,而更让他窘迫的是身前愈发明显的异样。   就在这时,埋在自己的胸口上的谢玉书,忽地伸手揽住他的一条腿按在自己的腰间。   这一下谢微楼几乎无法保持平衡,他避无可避,只能用腿弯勾紧对方的腰,于是身前更加紧密地贴上谢玉书结实的小腹。   他一时羞愤冲顶,滚烫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你这该死的仙偶。”   谢玉书恍若未闻,半晌才从他的胸前抬起脸。   他一只手牢牢扶住谢微楼颤抖的腿根,淡色的唇角还残着一点殷红,声音依旧淡淡的:“反正我只是个仙偶,主人害羞什么?”   美人咬牙不答,几缕碎发遮住眼睫。   原本整整齐齐的薄衫早已凌乱不堪,领口七零八落,细腻似瓷的雪色上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梅痕。   虽是这副闭眼装死的模样,可物什却又灼热了几分。   谢玉书半垂着眼,指尖挑开他腰间的腰带。   --------------------------------------------------------------   厚重的青铜门外,两个五六岁,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正趴在门缝处,正屏气敛息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女孩头上扎着两根俏皮的羊角小辫,男孩则留着一根朝天揪。   不知过了多久,二又一脸疑惑,忍不住侧过头小声问大又:“主人和大哥哥在里头干什么呢?”   大又一听,小脸上浮现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抬起白白嫩嫩的小手捂住嘴巴,压低声音说:“他们在做羞羞的事。”   二又不太明白这个“羞羞”的含义,脑袋歪得更厉害了,有些担忧道:“可是大哥哥一直在呻吟,是不是主人欺负他啦?”   紧接着他皱了皱眉:“难不成在生吃......?”   大又还没来得及回答,青铜门无声无息地朝外打开了,一袭玄袍的男人走了出来。   两个小童同时闭上嘴,大又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脸色,凑过去道:“主人,您忙完啦?”   谢玉书身前的衣襟虽然多了几条褶皱,可袍摆处暗金色蛇纹却亮了几分,他面上无甚表情,微微垂眸,淡声吩咐:“进去照顾他。”   话落,未作丝毫停留,径直迈步离去。   大又和二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那微敞的门缝,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前脚刚刚踏进屋内,一股令人心魂荡漾的异香便如潮水般涌来。两人登时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因为这股香味而沸腾起来。   魔族有一个生来便为他族不齿的特性,那就是嗜血。每一个魔族,无论地位高低,血脉中都刻着先代魔祖留下的血咒。   这个血咒使他们可以相隔百里,便能闻到人族和仙族身上的味道,闻到的那一刻,血脉中的血液便会沸腾,驱使他们躲避敌人,或是寻找猎物。   若说人族的气息只是带着淡淡的芳香,能勾起他们一丝本能的欲望,那么仙族身上那馥郁的香气,则足以令他们意乱神迷。   大又和二又忍不住手牵着手痴痴地立在门口,眼神中透着沉醉。   半晌,二又用力吸了吸鼻子,像是要把这股香味全部吸入肺中,随后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这个香味......是我闻到过最好闻的......”   大又也忍不住佩服地感慨:“主人跟大哥哥一起这么长时间,还能在这香气里保持清醒,当真好定性。”   说罢她闭了气,小心翼翼率先走进去。   狭小的石室内,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床榻,淡紫色的床纱从天花板上方垂落,半掩着床上的情景,唯见层层叠叠的丝绸从床沿垂落而下。   大又靠近床边,每走近一步,那股令人几乎意乱神迷的馥郁香味便愈发浓烈。她屏住呼吸将头从床纱下探了进去,目光好奇地落在床上的人身上。   床上的人深陷在一床柔软的丝绸之中,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双腕上残留着几道红痕。   他的头侧向着墙壁那一侧,一头未束起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半掩住面容。   许是因为极度疲惫的缘故,他呼吸均匀而缓慢,睡得十分沉。可哪怕受困于此,睡着时的姿态却依旧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慵懒与松弛。   一袭如雪的衣物轻柔地贴合着他的身形,衣物的线条顺着身体起伏,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微微隆起的胸膛,愈发显得其人的清瘦与单薄。   然而此刻,他的一只脚踝上却突兀地锁着一条金色的锁链,锁链的另一头牢牢地锢在床尾。 第104章   大又手肘撑在床沿上, 双手托着脸好奇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没过多久,二又也轻手轻脚地从旁边钻了进来,挨着大又并排站定。   他抬起头, 用力吸了吸鼻子,紧接着手脚并用迅速爬上床榻, 双膝跪在床沿上, 伸长了脖子朝着沉睡人的面容看去。   大又见他这般大胆的举动, 心中顿时一惊, 连忙伸出手去拉住二又的脚踝,想要把他拉下来。   然而,她手上还没来得及使上力气,就听到二又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整个人朝后直直地跌了下去。   大又满脸疑惑地看着二又, 只见二又在地上迅速地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二又半晌才将脸从胳膊里抬起来, 指着床帐的方向:“他,他的脸......”   大又狐疑地朝床上望去, 犹豫片刻也爬上床。当她看清床上之人的面容时,嘴巴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   大又“哎呀”一声, 惊得从床上跳了下来, 嘴里喃喃自语:“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   ......   谢微楼醒来的时候,便瞧见两颗脑袋正趴在床边, 四只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   他的视线逐渐聚焦, 认出了这两张熟悉的面孔。只是此刻他浑身仿若被抽干了力气,就连张嘴说话都成了一件极为费力的事。   一时间,他就这么一动不动与床边的两人对视着。过了半晌, 才从干涩的喉咙里吐出声音:“这......”   声音一出口他便怔住了,只听声音沙哑得厉害,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谢微楼登时想起昏厥前谢玉书那近乎癫狂的举动,原本在睡梦中暂时被化去的愤怒,瞬间汹涌地冒了上来。   他面无表情看着两个托着腮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小魔。   若是放在以前,这些小魔稍稍察觉到他的气息,早就如惊弓之鸟遁地无形。可如今,自己就被他们这般毫无忌惮地打量着。   虽然他内心深处翻江倒海,可是面上依旧平静苍白,神情上看不出丝毫变化。   他又仔细看了看这两个小童,只见他们的模样天真无邪,这副皮相既然能幻化的如此毫无破绽,实力定然不凡,绝非普通的魔族。   谢微楼心中暗自思量,枢玉如今竟能驱使这两个小童,也不知他如今的实力如何,在魔域的地位又是如何。   他微垂下眼睑,长睫遮住了眼中的思绪。   此刻自己全然不知被囚于何处,更无从揣测枢玉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自己。不过祝斐既然已经认出了自己的容貌,以其性子必定会马不停蹄赶回灵境山报信。   如此一来,只要叶光霁知晓了此事,寻到自己便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谢微楼无声地攥紧拳头,这两百年将他与枢玉彻底隔断,其间发生在枢玉身上的种种他一无所知。   然而,从祝斐也的只言片语里,他察觉到对方话语中对枢玉的怒意。理智告诉他,自己将枢玉压在塔下,换作任何人都会怀恨在心。   可在自己失忆的这段时光里,枢玉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报复,却始终未曾下手伤害自己。   这般矛盾的行径让谢微楼一时有些迷茫,枢玉将自己关在此处,到底是对自己怀着恨意故意折辱,还是真的如他口中所说......希望自己接受他?   谢微楼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想办法联络叶光霁,再做打算。   毕竟,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叶光霁。   想到此,谢微楼看向趴在床边依旧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两个小童,这两个小魔虽然看起来实力不低,但是一副入世不深的模样,许是先前一直生活在魔域,近些年才被枢玉带来人世。   想到此,他出声道:“你们两个,这么看我做什么?”   闻言,两个小童不约而同眨了眨眼,异口同声道:“大哥哥,你生的真好看。”   谢微楼:“......”   他再次开口:“你们是奉你们主子的命令来监视我的?”   两个小童再度眨了眨眼睛,而后彼此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二又性子急些,率先脆生生开口:“主人吩咐我们在这好生照料你。”   大又语气里满是关切:“大哥哥,你肯定饿坏啦,想吃点什么?”   谢微楼原本没太在意腹中饥饱,可经她这么一问,瞬间感觉胃部传来一阵轻微的抽痛,确实有些饿了。   毕竟在苏醒之前,他被枢玉那般折腾,体力早已消耗殆尽……   他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将那些记忆抛诸脑后,顺着对方的话应道:“是有些饿了。”   听闻此言,两个小童瞬间来了精神,忙不迭站起身,一起凑到谢微楼跟前:“大哥哥想吃什么,我们这就去端来!”   谢微楼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想吃太油腻的,随意弄些新鲜的果蔬就行。”   毕竟不同地域的果蔬各有特色,借此便能推测出自己大致身处什么州境内。   两个小童自瞥见谢微楼的面容起,就热情高涨。他们兴奋得手拉着手,脚步轻快地推门走了出去。   等到那扇青铜门“咔哒”一声紧紧锁住,周遭瞬间安静下来。谢微楼缓缓抬眼,环顾起这个困住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处全然封闭的石室,墙面上没有一扇窗子,那扇紧闭的青铜门是与外界相连的唯一出口。   石室两侧的墙壁上各挂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摇曳不定,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一小方空间。   石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毯子,这石室内唯二的家具,便是他此刻躺着的这张铺满丝绸的床,还有旁边一张桌子。   谢微楼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随着他的动作,脚踝处那串禁锢他自由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哗啦”声。   他双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站起身低头打量自己,只见身上的衣物已被尽数更换,一袭宽大的白衫松松垮垮地垂落,堪堪遮住大腿,而下身竟不着寸缕,双脚裸露在外,地上也不见鞋子的踪影。   谢微楼心中很清楚,以自己现在这副装扮,哪怕真能逃出这间石室,也必定寸步难行。   他无视脚上的锁链,径直走向门口,松弛的锁链也一点点被拉紧,当距离门边仅有几步之遥时,“哗啦”一声,锁链绷直了。   谢微楼没再往前,他收回脚重新坐回床上。   枢玉既然将自己关在这里,这间石室肯定没有能让自己钻空子出去的地方,事到如今还是静观其变,先等着那两个小魔回来套套话吧。   他安静地坐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推门声。   谢微楼抬起头,等着看到两个小童的身影。可当那扇门缓缓敞开,出现在门后的身影却让他的心微缩。   昏暗的光线中,一袭黑袍的男人静静立在门口。他的周身被暗影笼罩,面容隐匿其中难以看清,只能瞧见他手中稳稳端着一个白玉盘子。   谢微楼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敛住眼中的情绪。   男人身上那股熟悉的幽香,丝丝缕缕地散在空气中,瞬间弥漫了整个石室。   就在他抬脚踏进房间的下一刻,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于是这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石室,此刻因容纳了两个人,愈发显得逼仄拥挤。   谢微楼一动不动地倚着床头。   谢玉书走到桌旁,将手中的白玉盘子放在桌上,随后转身坐在了床边。   一时间,石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昏暗的油灯的光影在墙壁上晃荡,更添几分压抑。   须臾,谢玉书的声音响起,率先打破了安静:“主人不是饿了吗,不吃吗?”   谢微楼闻言,目光转向谢玉书。眼见对方的神色似乎比自己还要淡然,仿佛先前在这狭窄石室中疯狂折腾自己的人不是他。   谢微楼的目光从谢玉书身上移开,落在了那只白玉盘上。只见盘中摆放着几颗模样精巧,造型别致的点心,色泽诱人,一看便是精心制作的——恰恰是他最喜欢的几种之一。   然而,上面并没有他之前所要求的新鲜果蔬。   谢微楼语气平淡:“没胃口,不想吃。”   听到谢微楼这般冷淡的回应,谢玉书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他没有反驳,身体微微前倾将盘子端了起来,递到谢微楼面前,好言相劝:“还是吃一些吧。”   谢微楼抬头径直看向谢玉书,声音冷了几分:“你若真把我当禁脔圈禁在这,也不必这般惺惺作态,想做什么,你尽管做就是了。”   听到这番话,谢玉书轻轻颔首,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对谢微楼的话颇为赞同。   紧接着,他开了口,声音温和至极:“那也得吃饱了才行,不然晚上的时候,主人又体力不支昏过去怎么办。”   谢微楼:“......”   他看着谢玉书的眼神仿佛能结出冰碴来,可谢玉书却仿若无知无觉,依旧神色自若。他挽袖执起银箸,夹起一块的点心凑到谢微楼的唇边:“我喂主人?”   然而下一刻,一直倚在床头,面无表情的美人忽地一挥手,随着“哐当”一声脆响,银盘径直被他打翻在地。   而那些做工精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的点心,也跟着一同滚落在地上,散成一片染脏了脚下雪色的地毯。 第105章   谢玉书垂下眼眸, 目光落在满地的狼藉之上。   那些精致漂亮的点心此刻尽数化为尘埃,点心上绵密的奶霜更是在地毯上化作一片泥泞。   唯有他手中的这一块还是完好的。   石室之中,再度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书抬起头将视线重新投向了一言不发的谢微楼。   他的目光落在谢微楼身上:“主人之前不是很喜欢吗?”   谢微楼依旧半倚在床头, 姿态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我不想吃你做的东西。”   谢玉书深深凝视着他, 接着嘴角微动, 轻轻笑了笑:“主人不想吃, 那就不吃。”   话一说完,他便随意地抬了抬手,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点心以及变了形的银盘,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玉书将手里漂亮的玫红色点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目光再次落在谢微楼的面上, 下移落在他搭在被子上的手腕上。   对方腕上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当真应了雪肤玉骨四个字, 而冷冽的色泽之下,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显得格外突兀。   谢玉书开口道:“主人身上需要擦药。”   谢微楼耳尖动了动, 但依旧面无表情,仿若没有听见他的话, 微微蜷缩着侧着身子倚在床头, 像是一只怄气的猫。   谢玉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将手探入被底。   谢微楼余光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下意识地一缩脚,然而还是迟了。脚腕上传来一阵拉扯感,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谢玉书滑去。   眨眼间,原本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的两人近在咫尺。   谢玉书修长的指尖轻轻勾住那金色的锁链,只稍一用力, 便将谢微楼轻而易举地拉至身侧。   刹那间,他身上那股熟悉且独特的幽香,再度丝丝缕缕地萦绕在谢微楼的鼻腔之中,与此同时,谢微楼的脚踝也毫无防备地,稳稳落进了他温热的掌心。   谢微楼此刻身上仅着那件单薄的衣衫,下身一片空荡荡。随着脚踝被抬起,衣衫不受控制地向腿根滑去,一刹那春光乍泄。   谢微楼一时恼羞成怒,拼尽全力想要将脚踝从谢玉书的手心挣脱出来。   然而,谢玉书的手却稳稳地握住他的脚踝,一把将他拽到了自己的腿上。紧接着用膝盖轻轻一顶,迫使谢微楼的膝盖不由自主地朝两侧打开,撑在他的身侧。   于是谢微楼便被迫面朝着对方,跨坐在了他的腰间。   他下意识地推开谢玉书的胸口想要挣扎起身,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谢玉书的一只手便扣住他的两只手腕,朝着身后压去。   谢微楼只听“哒”的一声清脆轻响,两只腕子便被什么东西紧紧扣在了身后。   紧接着,谢玉书收回手,用手指拎着谢微楼雪白柔软的衣摆,轻轻地按在了谢微楼的薄唇之上:“咬着。”   随着他的动作,谢微楼整个胸腹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   石室里微凉的空气刺在他的肌肤上,尤其是那原本就红肿的地方,在接触到这微凉后,丝丝麻麻的痒意再次在上面一圈一圈打着转。   谢微楼僵硬地别过头去,清冷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我要出去。”   谢玉书微微歪了歪头,目光落在谢微楼的脸上,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他问道:“这是主人的条件?”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石室的某个角落里,然后盯着那里,咬了咬唇:“这里阴冷又潮湿,我不喜欢这里。”   话语间,他因双手被缚在身后,双肩不得不朝后展开,整个姿态像是一只被禁锢的飞鸟。   谢玉书看着他的模样,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再次开口,嗓音已然微微发哑:“所以,主人给我的报酬是什么?”   谢微楼没有说话。   谢玉书很有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直到又僵持了片刻,谢微楼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微微张开唇瓣,垂头咬住了那片被按在唇边的衣摆。   紧接着他抬起头看向谢玉书的眼睛,衣摆也随着这个动作,被拉的更高。   大片雪腻的色泽在昏暗的灯光中泛着莹润的光,尽数被谢玉书收在眼下,身侧对方因紧张与不安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流畅的清晰可见。   这般场景的每一个细节,都似在无声地怂恿着人去犯罪。而这绝世美人突如其来的顺从,如同一把火足以将谢玉书焚烧殆尽。   于是他一把握住柔韧的腰肢,力气过大使得谢微楼的身子像是风中摇曳的花枝,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谢微楼垂了垂眼,他没有反抗,而是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唇齿间的雪白丝缎却被洇出些许水渍来。   他能感受到,对方眼中那炽热的,几乎要从瞳孔中喷薄而出的欲望,很快这股火就会将他整个人都紧紧包裹,然后彻底融化。   谢微楼能清晰地感受到谢玉书愈发急促的动作,那双手在他身上的摩挲变得不再轻柔,带着几分急切。   就在谢玉书几乎要完全陷入意乱情迷之时,谢微楼忽地轻轻动了动唇瓣:“不是说要上药吗?”   这含糊不清的几个字,瞬间让谢玉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抬起头看向对方,就见美人依旧安安静静含着那片衣摆,双眸微垂看着他,一双眸子宛如盛了水的黑琉璃。   谢玉书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从谢微楼的身上移开了手。   而谢微楼依旧保持着跨坐在谢玉书的腰间,双手被缚身后微微仰着头的姿势,甚至还微不可察地挺了挺前胸。   谢玉书定了定神,他眯了眯眼狠狠在谢微楼腰上揉了揉,接着笑了起来:“可是我忘带药了。”   谢微楼:“......”   下一刻,只见谢玉书抬手拿起桌子上那块精致的点心。那点心做工精致,散发着樱桃清甜的果香,表面上还涂抹着一层细腻的奶霜,色泽诱人。   谢玉书用指尖轻轻捻着这颗小巧的点心,点心上的奶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紧接着,谢玉书的目光再度落在谢微楼身上,他微微眯起双眼,嘴角扬起:“试试这个。”   ……   不多时,安静的石室里再次传来彼此起伏交错的呼吸声,伴随着呼吸声,还有锁链摇晃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谢微楼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不住打着颤。   身后扶着他的手,修长的指尖扣住后腰微微下凹的腰窝,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口头上一时占了上风的结果就是如此,仅仅过了片刻,谢微楼就感觉自己的双膝愈发绵软,几乎难以支撑身体。   而谢玉书却仿若浑然不觉,依旧不紧不慢地动作着。   终于,谢微楼再次含糊不清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能好?”   谢微楼话音刚落,他扶着他的手便稍稍用力制住他的动作:“别动。”   谢玉书垂首,用指尖轻捻蘸起些许奶霜,均匀细腻地覆在点心表面,仿若一个认真对待自己作品的厨子。   谢微楼别无他法,只能闭上双眼继续忍耐。   奶霜在温度的作用下渐渐融化,丝丝缕缕的黏腻触感蔓延在皮肤上,从那处被覆住的地方不断扩散。   不知过了多久,精雕细琢的漂亮点心,终于在谢玉书的精心料理下重新完成。   周身被覆着一层宛如雪花般绵密的奶霜,被稳稳承在一方堪比白玉盘还要细腻千百倍的玉器上。   下一刻,亲手料理它,对这漂亮点心垂涎许久的厨子,低头将其一口含住。   -------------------------------------------------------   等到谢玉书终于吃饱喝足,谢微楼终于从这个姿势解脱了出来。   他唇瓣间含着的那片柔软的雪色衣摆,已经不知何时悄然滑落,徒留几缕落在唇间的发丝,带着一丝未褪去的凌乱。   谢微楼胸口轻微起伏,目光有些涣散地望向石室那昏暗的一角,眼神里藏着些许的疲惫。   谢玉书的手指轻轻拂过谢微楼散落在背后的长发,指尖在谢微楼绸缎般的发丝温柔地穿梭。   谢微楼闭着眼,无力地伏在谢玉书肩头。   片刻之后,察觉到力气稍有恢复,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站起身。然而,双腿因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早已发僵麻木,沉重得难以挪动分毫。   谢玉书的手滑落在他的推测,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按压在那些发僵的肌肉上,一下又一下耐心地揉着。   随着他的动作,谢微楼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原本的酸痛感也慢慢消散。   谢微楼轻轻蹙眉,有些艰难地扶着对方的肩头一寸一寸撑起身体。   可就在这时,后背再次被一股力量按住。   谢微楼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有些警惕地看向谢玉书。   只见对方面上尚且带着餍足之色,薄唇轻启:“我这么乖,主人是不是得再给我一些奖励?” 第106章   谢微楼听到“奖励”两个字, 内心被情/欲差点磨没的警惕再一次升起。   他带着几分隐忍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之所以在之前的种种中选择忍受,没有反抗, 不过是希望能借此离开这石室,好和外界取得联系。   然而此刻听闻这愈发得寸进尺的言论, 他盯着眼前的谢玉书, 有些羞愤地开口道:“你真令人失望。”   闻言谢玉书并不惊讶, 他抬头目光与谢微楼对上:“您说什么?”   谢微楼微微侧过头:“枉我先前费尽心思教导你。哪曾想这么多年过去, 你竟只学会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路数。”   谢玉书唇角原本扬起的弧度渐渐落了下去,他深深看了一眼谢微楼:“我只不过是想让主人亲我一下,这也不可以吗?”   谢微楼没说话。   哪怕他仍旧跨坐在谢玉书的腿上,哪怕身体上还残留着对方留下的痕迹,可是他面上方才还带着些许迷离的神色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玉书侧着头看着跨坐在腿上的人。   眼见他长睫微垂, 整个人仿若一块被把玩过,却依旧纤尘不染的美玉。只不过眉宇间还是染着一丝拒人千里的清寒。   明明身体并不反感自己的触碰, 可偏偏清醒后,总是这般别扭, 又这般高傲。   谢玉书心尖发痒,瞳孔深处逐渐升起一丝兴奋的异色。   如果可以的话, 他真的想现在就将这块美玉浑身上下侵染上他的味道, 将这轮月亮完完全全纳入怀里。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这么做——至少,他需要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彻彻底底地占有他。   思绪万千的时候,美人转过头, 用那双澄澈清冷的眼眸望向他,唇瓣微微开合:“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谢玉书回过神,目光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随后他抬起一只手, 动作轻柔地捧住对方的脸,而后微微俯身,在对方的唇角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就在这一吻落下的瞬间,清冷如霜的美人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体软绵绵地瘫软下来,毫无防备地倒在了谢玉书的怀里。   --------------------------------------   再次从黑暗中睁开眼的时候,谢微楼已经不在那个逼仄的石室了。   透过雕花窗棂洒入的阳光先一步落在他的瞳孔间。   他动了动头,避开了那有些久违的阳光,目光落在悬挂在窗顶梁上的一盏精致无双的琉璃灯上。   他缓缓移动目光,视线从窗边的白玉雕成的整套桌椅,靠着墙边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移向房间四角摆放着的博山炉上。   袅袅青烟自香炉中升腾而起,弥漫在房间之内,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依旧不是他想象中的魔域,更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卧房。   地上铺着厚厚的,织着精美的花卉纹饰的波斯地毯,然而谢微楼刚刚将脚放在地上,便听到一阵熟悉的锁链声响。   “......”   他低头看去,果不其然就见一条熟悉的暗金色锁链扣在他的脚踝上。   他盯着那锁链看了片刻,他相信枢玉手上肯定不止一件可以禁锢人的法宝,然而他偏偏要选这种最令人遐想连篇的。   谢微楼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在月华殿的时候,他也曾抛给枢玉一条拴灵兽用的颈环,不知他现在是不是出于报复,才给自己扣上锁链。   不过谢微楼现在没精力去思考这个,他径直走向窗边,伸手推开窗子。   那一瞬,海风裹挟着海水的咸涩扑面而来,肆意撩起他的发丝与衣角。   远处天水相接,天空与海水在尽头相融,分不清界限。   码头上渔民扛着渔网,抬着木箱,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有海鸟从海面掠过,随后盘旋着落在靠岸船只的船舷,或是码头的木桩上。   谢微楼垂眸看着这幅熙熙攘攘的画面,立刻知道这是哪里了。   天下最富有的州府最富庶的城池,蓬莱洲望月城。   他此刻就身在望月城最高的一座阁楼之上,朝下望去,纵横交错的街道贯穿全城,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街边店铺林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城中各处,飞檐斗拱在阳光的勾勒下轮廓分明。   谢微楼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般场景,他正纳闷,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转过身,恰好瞧见两个身着侍女服饰的少女款步迈入屋内,她们手持着饭盒,走到桌边将里面的饭菜一一取出摆好。   这二人皆生得眉目如画,即便看到谢微楼醒了,也不见丝毫诧异之色,莲步轻移,双双上前屈身行礼:“公子请用膳。”   谢微楼:“......”   虽然这两人一举一动和大户人家的婢女毫无差别,然而谢微楼还是从她们身上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两个侍女,并不是凡人。   这两个婢女似乎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一点都不惊讶,有条不紊地将膳食摆放好之后,便恭敬地退出去,除了那一句话没有再说一个字。   谢微楼一时之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切都好像很正常,又好像很不正常。   他走到桌前的时候,脚上的链子也拉紧了,刚刚好够他坐到椅子上的长度。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一盘色泽诱人的炖肉,一碟翠绿鲜嫩的时蔬,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饭,全部都是常见的凡人的食物。   谢微楼没有动桌上的食物,回到窗边坐下。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两个侍女重新进来,看见一动未动的食物也没有流露异样,安静地收拾好之后,便又重新退了出去。   如此这般,一直到了银月当空,屋外才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玉书今天换了一套衣服,不再是那件玄色绣着暗金蛇纹的袍子,他今日穿的就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一袭同色丝线绣着雅致的云纹的玄色锦袍,领口与袖口处皆镶着一圈精致的墨色滚边。腰间束着一条玉带,脚上登着一双黑色的软底锦靴,靴子上绣着精致的花纹。   配上那一张颇为矜贵的面容,看得谢微楼一头雾水。   对方看着坐在黑暗里的谢微楼,抬脚自然地朝他走了过来,微微抬起手指,房间里的所有蜡烛全部燃起。   他走到窗下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侍女刚刚换好的热茶,轻轻抿了一口:“主人怎么没用膳,是没有想吃的吗?”   谢微楼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谢玉书放下手里的杯子,薄唇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自然是蓬莱州谢氏的府邸,主人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这个谢氏,就是先前自己失忆的时候,谢玉书编排给自己听的身世背景,整个望月城最为富贵显赫的氏族。   据说,谢氏府邸占地广袤,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一应俱全,族中子弟出门皆身着华服,佩戴着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   而谢氏的商铺遍布城中各处,从绸缎庄到钱庄,从酒楼到药铺,几乎掌控了望月城的经济,其生意更是远达四方,与各地的富商巨贾皆有往来,财富之巨,令人难以想象。   可谢微楼万万没料到,如今这声名赫赫的谢府,竟被魔族占据了,而且枢玉现在还成了谢氏的嫡公子。   这仙偶简直天赋异禀,在人间待了不过一百年,竟然混的这么好。   谢微楼扶着椅子把手的手不自觉地一紧:“你,将原来的谢家公子弄到哪里去了?”   谢玉书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指尖轻轻扣着那价值不菲的茶盏,指腹在温润的瓷面上摩挲着:“主人不需要知道这个,只需要知道他的消失和我无关就好。”   谢微楼眉头蹙起,再次沉声道:“那将这么多魔族放在人族最大的都城里,万一你控制不住,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谢玉书听着谢微楼的话,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随后起身缓步走到谢微楼身前,垂眸看着他。   “我以为——”   他慢声开口:“——主人还是更担心自己的处境比较好。”   不等谢微楼回答,他接着笑道:“这个阁子是我耗费许久专门为主人打造的,整个人世最接近月亮的地方,主人喜欢吗?”   这阁楼的每一扇窗棂,都经过巧妙的角度设计,只为在夜晚能让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洒而入。屋内的摆设,皆是从各地搜集来的奇珍异宝,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当然,这些都不如眼前人的一根发丝珍贵,他搜罗来这世间最珍贵的名器,只为了衬托这世上最美的人。   谢微楼心中隐隐发寒,枢玉花了不知多长的时间打造了这望月城里最高的高阁,又用世间的稀世之珍来装点。   他在找到自己之前,就已经计划要将自己锁在这里了?   或者说,他计划将自己掳来关在这里,到底计划了多久了?   见他沉默不语,谢玉书蹲下身,伸手执起谢微楼的脚踝耐心地揉着:“主人只要安心待在这里,您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您取来。”   语毕,他抬起头看着椅子上的人,露出一抹漂亮的微笑,可指下的力度却微微加重,疼的谢微楼轻轻一缩:   “但前提是,您永远不能离开我。” 第107章   他暗金色的瞳孔里, 在夜色下闪烁着一丝扭曲的光芒,谢微楼微不可闻地动了下脚。   这个细微动作没能逃过谢玉书的眼睛。   谢玉书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后轻了几分, 转而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调轻声问道:“弄疼您了?”   谢微楼没有理他,而是将目光移向窗外。   望月城的夜景映入眼帘, 街道上车水马龙, 酒楼茶肆灯火通明, 将这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然而, 身处这繁华喧嚣之中,谢微楼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人间烟火带来的温暖,相反他却察觉到一丝寒意。   脚下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语气中带着关切的意味:“您该睡了。”   谢微楼根本没有睡意,冷声拒绝:“我不困。”   谢玉书语气依旧温柔:“主人, 您现在的身体需要早点休息。”   说罢,他伸出手稳稳地扶住谢微楼的腰, 将他从椅子上带了起来,带着他往床边走去。   先前几日在石室里, 谢玉书每晚都会在他入睡前到来。   魔族不需要睡眠,他自然不是来睡觉的。   可是他却乐此不疲地每天夜里将谢微楼揽在怀里, 下巴轻轻抵在谢微楼头顶, 就这样陪着谢微楼直到他陷入沉睡。   有时,他也会用微凉的手指褪下谢微楼的衣衫, 最后在谢微楼筋疲力尽的时候,将他送进梦境里。   ......   这样一连几日, 谢微楼都被关在这处高阁里,侍女每天会准时送来三餐,无一不是按照他的口味烹制的。   不仅如此, 那些饭后送来的点心,也是完全按谢微楼口味改良的。谢微楼心里清楚,那些点心,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做。   除此之外,谢玉书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里。   他每日都会亲自服侍谢微楼沐浴,仔细地为他擦拭着每一寸皮肤,耐心地将他的长发梳理整齐——就和当初在月华殿的时候一样。   若不是脚踝上的锁链,谢微楼有时会恍惚地觉得,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没有变。   然而直到月上柳梢,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洒在屋内,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的时候。   谢微楼不着寸缕,白皙的肌肤上满是细密汗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他无力地软在榻上,腰酸得根本直不起来。   膝弯被强行扶着缠上对方的肩膀,后腰下垫着一个柔软的锦枕。细细亲吻他的人在雪色的皮肤上布满红痕,像是要将自己的印记深深镌刻在他的身体上。   谢微楼闭着双眼,双手紧紧攥着床单。   对方柔软乌黑的发丝摩挲着他腿间的软肉,谢微楼的意识渐渐模糊,忍不住将后腰向上弯起一个恰好契合枕面的弧度。   不多时,谢微楼的唇齿间低低溢出一声轻吟,后腰软绵绵地陷进枕头中,身体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谢玉书抬起头,将口中的东西吐在旁边的锦帕上。   接着,他又取出一个新的帕子,耐心地将他的身体擦拭干净。   等到一切处理干净,他才重新掀开被子躺进去,顺势将疲惫不堪的美人揽进怀里。   谢微楼浑身力气卸净,他靠在谢玉书的胸口,闭眼哑声道:“你打算一直将我关在这里……满足你的欲望吗?”   谢玉书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怀中的人温顺地伏在他的胸口,这一幕让他的心中升起一丝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满足。   他垂头看着依靠着他的美人,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主人这几日过得不开心吗?”   随后他伸手抬起谢微楼的下颌,轻轻吻着对方淡色的唇:“您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去替您取来。”   谢微楼艰难撑起眼皮,看着垂眸凝视他的人。   他沉默了一瞬,到底还是问了这些天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我原以为你会将我带回魔域。”   魔域,便是魔族诞生的地方。   所有的魔族在那场仙魔之战过后,全部被赶回了魔域。可如今,他们已经再度穿过结界来到了人间。   谢玉书轻声道:“主人不会喜欢那里的。”   谢微楼顿了顿,眼见此刻谢玉书正是心情不错的时候,于是他继续问:“这百年间,你都做了什么?你现在又为什么是谢家公子?”   他虽是这般问,却并没有真正期望谢玉书的回答,只想着能从他口中得知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比现在对他一无所知要好。   谢玉书撩弄着他的发丝:“以这个身份行事方便些罢了。主人既然想知道,早些问我就是。”   他顿了顿,忽地笑起来:“说起来,若不是凭借这个身份,我还不知道要寻您多长时间。”   谢微楼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实际上,自打他恢复记忆,那日从灵境山离去后所发生的种种,便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他虽获得枢玉的心脏,可灵脉却遭受重创。刚一下山,他便惊觉灵力流逝得异常迅猛。   在灵力彻底消散之前,他到底还是寻到了被盛无极附身的褚凌。   彼时,盛无极被他先前的那一剑伤得很重,操控着褚凌的身体,躲在一处隐蔽的洞穴中疗伤。   谢微楼在灵力即将耗尽之际,拼尽全力榨干了自己的灵脉,将盛无极从褚凌体内逼了出来重创了他。   而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灵力尽散,彻底沦为了一个凡人。   等他再次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身处洞穴之中,往昔的记忆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那之后的两百年漫长岁月里,他都再也没能得到一丝关于盛无极和褚凌的消息,仿佛他们从世间彻底蒸发了一般。   谢微楼缓缓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魔族向来尊崇实力至上,你究竟做了何事,能让那些魔修皆奉你为主?”   对方揽着谢微楼的胳膊微微用力:“没什么,打赢了,他们自然就心甘情愿听我的话了。”   谢微楼听着他这般轻描淡写的回答,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他心里清楚,魔族天性嗜血好战,野性难驯。若不是生死攸关,面临灭顶之灾,那些高傲的魔族又怎会轻易向一个新晋魔族俯首称臣。   枢玉口中简简单单的一句“打赢了”,背后实则不知历经了多少残酷厮杀,刀刃之上恐怕早已浸染了无数魔族的鲜血。   谢微楼抬头,问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那你,找到盛无极了吗?”   在魔族那样弱肉强食的环境里,枢玉若想要站稳脚跟,甚至登上魔尊之位,与盛无极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无法避免的殊死较量。   听到这话,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   谢玉书搭在谢微楼后脊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后才吐出两个简单的字:“没有。”   仅仅这简短的两个字,却让谢微楼明白了一切。   枢玉没有杀死盛无极,可依旧被魔众追随,无非只有一个可能:盛无极没有回到魔域。   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和自己榨干灵根付出的代价一样——成为了一个凡人,或者蛰伏到了某处,等着东山再起。   谢微楼心中暗自思忖,盛无极魔躯的再生能力放眼三界,都无人能及,当日不过是一滴血依附在褚凌身上,就能维持许久。   倘若让他寻到重塑魔身的法子,那必将是一场席卷三界的灾难,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谢微楼至今仍对几百年前盛无极东征的场景刻骨铭心。   彼时,盛无极所过之处人畜无存,凡人的身躯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鲜血在泥土中汇聚成暗红色的溪流。   “我在魔域四处搜寻盛无极的下落,杀了他的几个手下。剩下的有的找我报仇,有的则想劝我归降于盛无极。”   漆黑的夜里,谢玉书的声音清晰地钻进谢微楼耳中,毫无保留地将这些事情说出口。   “可是,我至今没有找到过盛无极的下落。有传言,盛无极逃去了‘蔷薇海’。”   谢微楼一怔:“‘蔷薇海’。”   谢玉书垂眸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谢微楼陷入了沉思,早些年他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听闻在魔域有一片奇异至极的景象——一片被血红色蔷薇铺满的海洋。   传言中,历代血魔皆从那片蔷薇海之中凝练出的魔躯,而从蔷薇海里诞生的魔物,天生便被赋予了令人胆寒的恢复能力,无论遭受多重的创伤,都能迅速复原。   然而,长久以来,无人知晓蔷薇海究竟在何处,也不知它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仅仅只是人们口口相传,虚构出的地方。   谢玉书见他不说话,微微俯身含住对方的耳垂,声音因这暧昧动作变得含糊不清:“主人,你想杀了他,对么?”   谢微楼深知,盛无极绝不可能就此无声无息地蛰伏起来,他恨自己入骨,一旦恢复实力,必定会找自己寻仇。   然而此刻的仙界,他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和对方匹敌的人。   至于眼前的枢玉,毕竟已是魔域的一员,谢微楼拿不准到底能不能信任他。   短暂的沉默后,谢微楼没有回应对方的问题。   他侧头避开谢玉书的唇,在对方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我困了。”   谢玉书并未多言,只是将谢微楼往自己怀里又带了带,让他的后背能更舒适地倚靠在自己怀中。   谢微楼静静地躺着,过了片刻他刻意放缓自己的呼吸,营造出一种已经沉入梦乡的假象。   又过了一会,一道近乎无声的脚步声朝房门靠近。紧接着,一个侍女声音隔着门响起:“主人。”   这声音轻的如同耳语,若不是谢微楼此刻全神贯注注意周围的动静,几乎难以察觉。   身后原本揽着他腰的手,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便悄然松开。   随后,谢微楼感觉到被子被轻轻往上拉了拉,谢玉书的动作很是温柔,像是生怕惊扰到他。做完这些,身后的人起身,脚步轻缓地朝着门外走去。   伴随着门扉轻轻开合又重新关闭的声音,谢微楼努力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外面侍女那断断续续的话语:“……一伙人……不知来历……不像是城里的……”   随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谢微楼在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夜莺啼鸣。   他攥着被子的手一紧,立马翻身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   这座高阁矗立在望月城的最顶端,周围视野开阔,没有任何遮挡之物。   此时,窗台上落着一只浑身披着金丝般羽毛的夜莺。   谢微楼微微松了口气,低声唤道:“妙音。”   话音刚落,那只金色的夜莺轻拍翅膀,自窗口飞进屋内。刚一落地,眨眼间便化作了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   少女见到谢微楼后,直直地单膝跪了下去。   接着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眼前那身着一袭白衣,身形略显清瘦的谢微楼身上,眼中满是欣喜之色,声音颤抖地唤道:   “尊上!”   谢微楼着实没料到,再次与妙音见面会是这般场景,他舒了口气:“你快起来,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尊上了,不必如此。”   然而妙音却并未听从,她惊喜地上下打量着谢微楼,当目光触及到他脚踝上那明晃晃的金色锁链时,整个人仿若被一道惊雷击中,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   “他怎么敢,怎么能如此对待您……”   谢微楼对此刻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倒是坦然,只是轻踢了一下脚踝处的锁链,将其往身侧移了移:   “先别管这些了,你此番前来,可还顺利?”   妙音依言站起身来:“祝阁主一回到灵境山,就与我们说了遇到您的事,尊上......就是叶阁主,找您的下落花费了些时日,哪成想您会在这里......”   她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悲戚,但很快便收敛起来,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将您救出去。哪曾想那魔头心思缜密,将这城的四周都设下了结界,唯有没有法力之人能够自由出入。”   “我们若想进城,就必须将灵力封印才行,一旦运用灵力,就会立刻遭到攻击。许是因为我的真身并非人类,这才得以避开那些守卫,顺利进到此处。”   谢微楼微微颔首,轻声说道:“如此便好。”   说罢指了指自己脚下的锁链:“恐怕今夜我没法随你们而去,这条锁链一断,枢玉就会立刻察觉,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闻言,妙音直直地凝视着他,眼眶渐渐泛红,情绪愈发激动,猛地又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与自责:   “属下实在无能,自您下界之后,属下费尽心思,却始终找寻不到您的踪迹。如今害您受此屈辱!想当初主人对他那般悉心爱护,他却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她越说越气愤,眼中已经漫上杀意,仿佛恨不得立马就将谢玉书碎尸万段。   谢微楼见状,赶忙制止妙音:“事不宜迟,我此刻与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回去后都要一字不差地转告叶光霁。”   妙音对谢微楼向来深信不疑,立刻点头。   谢微楼继续道:“我之前在下界之时,曾数次遭到魔族人的袭击。那时,我对他们的意图毫无头绪,如今回想起来,那些人大概率是盛无极派来的。”   妙音闻言,不禁一怔,面露疑惑之色:“尊上,您如何能确定不是那魔......不是枢玉干的呢?”   谢微楼轻轻抿了抿唇,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应当不是他。”   稍作停顿,又道:“回去告诉素祁,让她想办法找到能阻碍肉身再生能力的药物,让她……务必想尽办法研制出来。”   妙音虽不解谢微楼这番话的意义,但依旧点了点头,应道:“属下记下了。”   谢微楼紧接着又问:“还有一事,你可曾听闻过‘蔷薇海’?”   妙音一脸茫然,摇了摇头:“属下从未听说过。”   谢微楼微微蹙起眉头,短暂的思索后道:“无妨,你回去后告诉叶光霁,让他想办法弄清楚这‘蔷薇海’究竟位于何处。”   他心里清楚此事干系重大,若不能尽快留出后手,恐怕会有更多无辜之人陷入险境。   妙音毕恭毕敬地应下,踌躇后再度开口:“属下此次前来,是奉尊上的命令,打算寻机将您营救出去......”   然而,听完谢微楼这一连串的嘱托,妙音却发现其中竟没有一件事是关乎他自身安危的。   谢微楼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件事上,我恐怕难以给你们帮衬太多,莫要再为了救我而枉费人力。”   妙音一听顿时急了,不假思索地说道:“那怎么能行!无论如何,我们都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被这魔头囚禁于此!”   谢微楼缓缓摇了摇头:“妙音,当下危机四伏,你们行事之上一定要慎重,切不可在无关紧要之事上浪费精力。”   妙音还欲再争辩几句,恰在此时,窗外陡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风声。   她神色瞬间一凛,谢微楼心里瞬间明白,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当机立断道:“你赶紧回去,别让人察觉到你的行踪。”   妙音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次无比庄重地向谢微楼行了一礼。   而后身形瞬间一转,眨眼间便化作一只金色的夜莺,从窗口轻盈地飞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妙音离去后,谢微楼迅速关上窗子,随后以最快的速度折回床边。   他的动作干脆,可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他刚刚掀开被子躺上去,还未及调整好姿势之时,房门便在悄然间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谢玉书身着一袭玄色长袍,逆着门外昏暗的光线,静静地伫立在门口。他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中,叫人难以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谢微楼抬头看向他,便听见谢玉书低沉的声音响起:“主人方才,在和谁说话?” 第108章   他周身的压迫感太强, 在无形中朝着谢微楼压来,以至于谢微楼的呼吸都在不自觉中变得有些急促。   妙音离开的时间太短了,魔族又对仙族的味道十分敏感, 谢微楼只能暗自祈祷,枢玉不会察觉到妙音的气息。   谢微楼强自镇定, 面上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 语气平稳道:“我没有与谁说话, 许是你听错了。”   谢玉书并未回应, 此刻他的沉默却比任何言语更令人胆寒。   他径直走进屋内,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去,靴底与地面触碰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令谢微楼的心弦愈发紧绷。   随着谢玉书的靠近, 他原本隐匿于阴影的面容,也呈现在清冷的月光之下。   月色洒落在他脸上, 非但没有增添丝毫柔和,反倒勾勒出几分寒意。   谢玉书站定在床边, 轻而易举地将谢微楼整个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谢微楼周身仿佛被一股寒意裹挟,就见谢玉书微微俯身, 一字一顿, 咬字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撒谎。”   谢微楼的心一沉,他强装镇定硬着头皮反驳:“我没有撒谎, 这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人——”   话还没说完, 他便骤然吃痛闷哼一声。   手腕冷不丁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那只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紧接着猛地发力, 生生将他从被子里扯了出来。   谢玉书攥着谢微楼的手腕,侧过脸朝着门后微微扬了扬下巴:“出去。”   站在门口的侍女听到这话,立刻恭顺地福了福身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地退出门外,随后极为贴心地将那扇门扉严严实实地关上。   谢微楼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丝暖黄色的烛光消失在门口,整个屋子被月光照得惨白一片。   他抬头看向谢玉书,下一刻,整个人便被狠狠压在了窗棂之上,那扇刚刚才被他合上的窗户,也在他面前猛地朝外弹开。   夜风毫无阻碍地径直灌进谢微楼单薄的衣襟,激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后颈一紧,一只手迫使他仰起头,直面窗外那片漆黑的夜色。   谢微楼心中涌起一阵不安,他不知道谢玉书究竟要做什么。   “主人又骗我。”那本是悦耳的声音贴着谢微楼的耳畔响起,此刻却惊得他心跳如雷。   伶仃的腕骨在谢玉书的掌心脆弱得如同薄纸,稍一用力便能折断。尽管处境如此,谢微楼仍硬着头皮开口辩驳:“我没有。”   “没有吗?”   谢玉书拖着长音,发出一声低笑,话锋一转:“那我现在把他抓回来,好不好?”   谢微楼错愕地抬头,这一看他心脏骤然一缩。   只见谢玉书盯着他的眼眸深处,那抹异样的暗金色愈发妖异浓郁,使他的瞳孔看起来竟像是蛇类一般狭长的竖瞳。   谢微楼听到他慢声道:“或者,等他,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我直接全都杀了,主人喜欢哪个?”   闻言,谢微楼心里登时冒出一个念头:他疯了!   他还没有适应谢玉书这古怪的表现,就听谢玉书低低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一定是我这几日对主人太好了,所以您又想从我身边逃掉了,是不是?”   谢微楼被他禁锢在手臂之间,背后抵着窗棂,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对着他那双令人生寒的蛇瞳。   谢玉书在他面前一直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哪怕自己被囚禁在此处,也从没有那一瞬间像此刻这样,令谢微楼感觉后背发凉。   他强自镇定,尝试与其讲理:“这跟你对我好不好没有关系,你将我囚禁这里本就是不对的。”   谢玉书盯着他的双眼,唇角依旧带着笑:“所以主人希望我怎么做呢,放您离开,再等您几百年?”   他抚上谢微楼的鬓发,指腹摩挲着柔软的发丝,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您知道吗,伏魔塔里太冷了,冷得让我害怕。”   “我怕你会忘了我,怕你只当我是个仙偶,再也不会来找我。”   “我很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在伏魔塔永无天日的黑暗里,在侵入骨髓的寒冷中,在每时每刻都在计算着日子的煎熬里,等着一个不知何时回来,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谢微楼离去时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浮现。   伏魔塔四周布下了几百道结界,每一道对魔族来说都是致命的,更不用说那高悬在塔顶,散发着令人胆寒威压的天机锁。   可更令他害怕的是,当他确定谢微楼永远不会回来接他的时候,那种如同一把利刃刺进他心口的绝望。   于是他不顾一切逃了出去,哪怕皮肉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结界中的烈火几乎将他烧成灰烬,天机锁的威压更是几乎压断他脊柱,将他打得魂飞魄散,他也未有过一丝退缩。   因为这些所有加在一起的痛苦,和永永远远见不到谢微楼,日复一日看着希望被磨灭相比,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于是,他逃了出来。   四肢俱裂,皮肉无存,在人世间苟延残喘,往后十年无时无刻不得忍受着皮肉一寸寸重新生长所带来的剧痛,还要躲避灵境山弟子对他穷追不舍地围剿。   谢玉书轻轻抚摸着怔愣看着他的人的面颊,低声喃喃:“所以,我不会允许那种事再次发生。”   他抬眼,双目之中赫然化成两枚金色的竖瞳。   谢微楼瞬间心跳加速,下一刻他的后颈便被谢玉书握住,整个人被他拖着带向床边。   谢微楼大惊失色,双手一把扯住白玉雕成的椅背,这突如其来的抵抗使得谢玉书的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谢微楼紧抓椅子的手上,随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回来,在谢微楼面前蹲下。   “主人。”他耐心地一根根掰开谢微楼攥着椅背的手指,温声道,“听话一些。”   谢微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对方轻而易举地一根根松开。   紧接着,他身体一轻,整个人仿若一个毫无重量的布娃娃,被谢玉书轻松拎起扔在床上。   身子重重落在床上,脚踝上那根金色的锁链如同有了生命的蛇一般松开,以一种谢微楼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迅速缠住他的双腕,生生将他从床上拉起,吊在了床顶。   谢微楼双腿跪在床榻上,惊愕地看着站在床边的人,胸口起伏不定。   谢玉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俯身用手指轻轻划过谢微楼的衣襟。   柔软的雪色布料极为乖顺地朝两侧滑开,如同轻盈的花瓣散落在床面上,突如其来的凉意让谢微楼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他的双手紧紧攥住链子,抬眼看向立在黑暗中的谢玉书,声音沙哑而干涩:“你答应过,如果我不想,你不会这样做。”   谢玉书笑了起来:“您还答应永远不会离开我,不也是食言了吗。”   谢微楼柔顺的墨发顺着白玉般的脊背流下,白皙的腕骨被被金色的锁链紧紧勒着,皮肤已然微微凹陷,肌肤上浮现出一圈淡淡的红痕。   谢玉书注视着他,有些粗糙的掌心覆在他微微凸起的后颈骨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他轻叹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中带着几分痴迷:“每次看到主人这么漂亮的背,我总想在上面画些什么。”   谢微楼轻轻一颤。   谢玉书的手掌沿着那无瑕的脊背下移,最后落在他的腰下,稍作停顿后,忽然发了狠般地收紧五指。   谢微楼毫无防备,低低哼了一声,缚在双腕上的锁链也因此晃动不停,不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握在腰间的手几乎将他灼伤,身后覆上来的身体也是。   谢微楼听着粗重的喘息,微微抬高了声音:“枢玉。”   身后的人动作停滞了片刻,紧接着一声低哑的笑从喉间溢出:“我在,主人要说什么?”   话音未落,他咬上谢微楼的耳垂,惩罚一般在上面轻轻磨着:“‘想对您做什么都可以’,不是您自己说的吗?”   谢微楼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怎地,他的心底竟隐隐泛起一股酸涩,一种从没有过的情绪。   他没有想逃跑——至少今晚没有。   这股酸涩从心底涌上来,像是一团棉絮一般堵住他的喉咙,令他吐不出来一个字。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无声地垂下头,任由墨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面容。   身后的人见他这幅被说中了心思的沉默模样,心中像是被点燃了怒火。   金色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冷意,紧接着胯骨发了狠般撞上去。   谢微楼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晃,柔软的皮肤上升起一阵刺痛。   单薄的身子像狂风中飘零的落叶,垂落在半空的发梢也不住颤动,凌乱地沾染在带着水意的肌肤上。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书忽地低头,一口咬在身前人的后颈上。   与此同时,潮热尽数扑上怀中人的身体,顺着干净的皮肤滑落,落在身下的锦缎之上,晕染出一片刺眼的湿痕。   在谢微楼腕上的锁链松开的同时,谢玉书俯身将对方紧紧抱住,力度大的好似要将其揉进骨血。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身前人的战栗,许久,才听到怀中人再一次用已然哑了的嗓子轻声唤他:“枢玉。”   这一声呼唤,和先前那一声截然不同。语调中既没有难以忍耐的哭腔,也不见恼怒至极的激愤。   那语气,就仿佛是在两百年前的月华殿中,某个温暖的午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时刻,白衣仙人从窗下软榻上小憩后醒来,不经意间唤出了他的名字。   谢玉书心脏猛地一缩。   他睁开眼,下意识地放开了手,揽着对方的身体将他转了过来。   随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开谢微楼的长发,想要看清对方的神情。   就在这一刻,谢玉书愣住了。   他的目光定格在谢微楼面上,对方一向染着月色清冷的眼底,此刻竟多出了一抹淡淡的,温热的湿意。   谢玉书盯着他眼下那道浅浅的痕迹,接着伸出指腹,动作轻柔地将其接到指腹上。   “主人。”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指腹上的一抹湿痕,声音很轻地开口。   “您哭了。” 第109章   望月城里, 有一望族谢氏。   谢家最出名的,便是那位嫡公子。这谢公子平日里鲜少露面,可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谈资。   传说这谢家嫡公子自出生起便被孱弱不堪, 谢家家主不惜一掷千金遍访天下名医,却依旧未能让其身体有所好转。   因着体弱多病的缘故, 谢公子自小便被养在府邸深处, 几乎未踏出府门半步。   随着年岁渐长, 谢公子的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反而愈发沉重。还未到弱冠之年,便已病入膏肓,冬日里不幸染上风寒,当夜就吐了血。   城中的郎中们纷纷摇头叹气,断言他活不过初春。   谢家老爷眼见爱子病情日益恶化, 四处求神拜佛却始终无果。走投无路之下,他一咬牙, 竟拜起了魔王。   说来也奇怪,就在他供奉完魔尊的第二日, 那一直缠绵病榻的嫡公子,竟奇迹般地有了起色, 不仅能够自行下床, 甚至还能在庭院中缓慢行走。   自那以后,这谢公子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生得更是俊美非凡,城中怀春的少女们, 个个心驰神往,哪怕只是偶然间瞥见他的背影,也会心跳如鼓。   如今这谢公子已经二十有二, 谢家老爷夫人几年前寿终正寝后,便成了谢家如今的家主,城主见了他也不敢怠慢,每日前来谢家为自家千金求亲的人络绎不绝。   然而,这谢公子虽在诸多技艺上皆造诣非凡,可平生却仅有两个爱好。   第一个爱好,便是喜欢做点心。   他花费诸多心思做完的点心并不品尝,只是放在一旁。等到第二天,又会重复着前一日的事情,乐此不疲。   第二个爱好就是建房子。   望月城最高的楼阁便是他亲自设计督建的,那楼高的可以及天,每至夜晚明月高悬,整座楼阁便被拢在月色之中,楼阁的飞檐斗拱在月光下恰似天上的琼楼玉宇。   望月城的百姓们望着那直插云霄的楼阁,私下里纷纷猜测,这般高耸入云的建筑,必定是用来供奉神仙的。毕竟这等高度,只有神仙才有资格享用。   说来蹊跷,这楼阁自建成后,谢公子便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然后几个月之后的某日,谢公子突然轻车简行,仅带着寥寥几个随从便出了城。   这一去便是许久,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   而自他回城的那天起,每至夜晚,城中百姓便会发现那被闲置许久的楼阁里,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仔细看去,那光影之中隐隐绰绰有一道人影。   由于楼阁甚高甚远,人们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然而,那在灯火映照下,虽然模糊至极的轮廓,却让人坚信楼阁里必定是个美人。   这一消息迅速在望月城里四处传开,传得最广的说法便是,谢公子在那楼阁中藏了一位绝世美人。   ----------------   谢微楼斜倚于窗边的美人榻上,手指随意翻着一本不知名的话本。   黄昏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被分割成细碎的光影洒落在他的身上,墨发随意散着,发丝在微风轻拂下落在颊边,玉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更加晃眼。   不一会儿,屋门无声无息地朝里面打开了,谢微楼的余光中瞥见有东西在挪动,于是将目光从手中的书册上移开,随意地瞟了过去。   只见两个还不及成年人小腿高的小孩子,蹑手蹑脚地朝着美人榻前挪步而来。   大又头顶上稳稳地顶着一摞厚厚的崭新书册,而二又则顶着一方琉璃盘,盘中还静静躺着几块莹白如雪,散发着淡淡的甜香的奶团子。   大又和二又走在榻前,像两只墩子一样站在榻前,仰头用同样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微楼。   自从那日见到了谢微楼的真容,这两人自此便时常这般。   谢微楼用话本挡了挡脸,遮住那四道热情的目光,微微侧头,声音从话本后面传来:“……这次又是什么?”   大又一听,立刻用稚嫩的声音道:“是这一个月里城里最新出的话本!”   二又紧接着脆生生地接上:“还有主……府里厨子做的点心!”   谢微楼闻言轻轻抿了抿唇,他没往下问,而是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手中的书上。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听到大又稚声稚气地问:“大哥哥在生主人的气吗?”   谢微楼:“……”   他看了看蹲在地上,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的小童:“什么?”   大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经道:“大哥哥心情不好,闻起来都没有前几日香甜了。”   二又也在一旁附和道:“你要是心情不好,那我们给你变个戏法吧!”   谢微楼还没问是什么戏法,就见二又忽然张开嘴,原本的小口瞬间变得有成年人两个脑袋大。   紧接着,他一口便将身旁的大又吞了下去。   “......”   谢微楼还没说话,就见二又眨眼间又将大又吐了出来,一脸邀功地看着谢微楼。   大又浑身都是口水,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一声不吭,一拳将二又打得飞出去,紧接着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吵嚷声顿起:   “谁让你吞我的?!我的新衣服都沾了你的口水!”   二又不甘示弱:“凭什么每次都是你吞我,不是说好了你也让我吞一次!”   谢微楼:“……”   他看着扭打一团的两人,放下书道:“你们要想在人间安稳地混下去,就不要随意把自己的本相露出来。”   听到这话,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竟然听话地同时停了下来。   大又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朝前走了两步,乖巧地趴在榻边上,两根羊角小辫因为沾了二又的口水,此刻变得软塌塌的。   她抬头期盼地看着谢微楼:“大哥哥,今天晚上城里有灯会,可以陪我们出去看灯吗?”   说罢她压低声音告状:“二又去年就趁着灯会,偷偷吞了人家的小狗,把小孩子都吓哭了!”   言外之意,你若是不去,他不知道又会偷吃什么。   谢微楼合上手中的书册没有说话。   他忘记那一夜自己是如何入睡的。   只记得第二日早上,他转醒之时,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踝,却惊觉锁在脚上的链子已经不见了。   随后,谢府里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告知他,说谢公子最近有要事处理,并让他好好休息,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   谢微楼当时听了不禁微微挑眉,心道这枢玉还真是尽职尽责,假扮人家儿子倒也罢了,竟连人家的生意也一并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自那日以后,枢玉果然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只派这两个小魔过来陪他解闷。   说是解闷,但在谢微楼看来,更像是故意过来扰他清净。   这两个小魔隐去了本相,不仅看着像人了,就连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跟寻常的小孩子无异,让他就算想发火,也不好朝两个小孩发。   谢微楼将视线投向窗外。   此刻天际的光正悄然褪去,夜幕正徐徐铺展而来。远处的山峦屋舍,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了轮廓,只留下一抹朦胧的剪影。   唯有下方,满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汇聚成一条地上的银河。   灯会......   街道两旁挂满了五彩斑斓的花灯,看客们纷纷驻足观赏,孩童们兴奋得欢呼雀跃,在人群中穿梭嬉戏。   周边的小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廉价又美味的点心,街道上,数不清的年轻男女们结伴而行,笑语盈盈......   等到回过神,谢微楼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已有许久许久,未曾置身于那样热闹欢乐的场景中了。   他侧过头,就见两个小魔正乖巧地趴在榻边,头上扎着的小辫一晃一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倒真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子。   谢微楼摇了摇头,无情拒绝:“不想去。”   听闻此言,两小童对视了一眼,原本满是期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   大又歪了歪脑袋,羊角小辫随之轻轻晃动,有些委屈道:“可是主人说,只有大哥哥同意,我们才能去灯会。”   谢微楼闻言,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大又和二又两人身上扫过,旋即自嘲般地道:“就算我想去,你们主子也不会同意。”   毕竟枢玉煞费苦心建了这么一座高楼,本意就是将他锁在这里。即便此刻除去了束缚他的链子,可也断然不会应允他出门。   瞧着两个小童脸上愈发失落的神情,谢微楼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不如你们去和你家主子说说,让他陪......”   话还未说完,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听得出刻意加重了几分,似乎是是有意要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然而,就在脚步声抵达门口之际,却突兀地停住了。   片刻后,房门朝内打开,幽香随之散开在房间里。   穿堂风裹挟着夜色涌入,拂乱了谢微楼的发梢,也吹动了玄衣青年的衣角。   大又和二又两个小童见到来人,瞬间眼睛放光。   他们兴奋得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围着来人欢呼道:“主人,主人,快答应大哥哥陪他去灯会吧!大哥哥想让你陪他去灯会!”   谢微楼:?   ......他刚刚想说的明明是“让他陪你们去灯会。”   他默不作声地垂下眼,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天,然而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本能地抗拒着回忆那一晚的种种。   腿侧的红肿刺痛,还有腕上几日未消的淤痕,不断提醒他那日发生的事。   即便第二日便有人送来了上好的药,可谢微楼没有动,也没有动那些一起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点心。   此刻听到对方的脚步声,他未出声也未挪动身体,更没有去看站在门口的人,屋内一时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一直到谢微楼感受到身侧传来一阵暖意。   余光中,大又和二又正紧紧抓着玄色的衣摆,像是两只兔子从其身后探出脑袋,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   他听到身侧的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宛如微风般,轻轻地自头顶上响起:“愿意陪我们一起去灯会吗?” 第110章   微风撩动着鬓角的发丝, 却无法吹散满室的寂静。   对方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更加低沉悦耳,带着些扣人心弦的味道。   然而, 谢微楼仿若什么都没听到,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依旧保持着看着窗外的姿势, 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见他不说话, 对方便安静地站在他身侧, 耐心地等待着。   抓着谢玉书衣摆的大又二又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里抬起了头,他们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谢微楼,又看了看谢玉书。   在从谢玉书的脸上得到了某种结论后,他们终于似乎是意识到今晚极大可能去不成灯会了,紧接着“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那哭声简直是魔音贯耳。   饶是谢微楼忍耐力不错, 在这哭声里也没能坚持多久,放在腿上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衣袖。   他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的夜景, 轻叹道:“那这次,你是想锁住我的哪里, 脚踝,手腕, 还是脖子?”   身侧的人没说话, 两个鬼哭狼嚎地小童一听登时闭了口,二又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大哥哥胡说, 主人怎么会舍得用锁链拴住你的脖颈呢......”   说罢他鼻头用力吸了吸,舔了舔唇角, 垂涎道:“而且大哥哥这么漂亮的脖子,被锁链拴住太可惜啦,要不先让我咬——”   二又后领一紧,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只手揪住,顺着敞开的窗子像丢麻袋似的扔了出去。   他身影瞬间消失在窗外,只留下一串尖叫在夜空中回荡。   大又正捂面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见状立马停止了嚎啕。   她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窗口,又瞧了瞧屋内气氛凝重的两人,当机立断也跟着从窗口一跃而出。   此刻,这原本就透着几分压抑的高阁之中,终于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没了二又和大又的鬼哭狼嚎,周遭的安静瞬间被无限放大,静谧得有些可怕。   谢微楼一动未动。   片刻后,一阵衣物细微的窸窣响动传入他的耳中,打破了这显得有些漫长的寂静。   身侧一直安静站着的人半蹲下身,哑声道:“我不会再锁您了。”   话落,他顿了顿,伸手覆上谢微楼搭在小榻沿上的手:“只要主人答应再也不离开我。”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谢微楼依旧没有说话。   没有的到对方的回应,谢玉书拉起谢微楼的手,将脸埋在他的掌心,眷恋地,细碎地吻着,声音几近呢喃:   “看不到您的时候,我真的很难受……”   “不要再抛弃我了......”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与细微的痒意,像一道电流划过谢微楼的身体,令他的眼睫不受控制地快速颤了一下。   他的身子下意识地紧绷了一瞬,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波澜。   许久之后,他终于转过头,看向半蹲在自己身旁的人。   却发现对方正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模样无端让谢微楼想起来,眼巴巴望着主人拼命摇尾巴,祈求关注的小狗。   俊逸非凡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苍白,失了几分鲜活,就连平日里镌刻在眉宇间的矜贵之气,也在此刻消散了几分。   他的两只手臂支在榻边,看似随意的动作,却在无形之中将谢微楼圈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谢微楼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谢玉书,半晌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我要出去。”   话落,他像是刻意停顿了一下,还不等谢玉书的眼瞳中升起一丝喜色,便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我不想让人跟着。”   这简短的几个字,令谢玉书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顿住。   下一刻,他的眉头轻轻蹙起,手指下意识地收拢攥紧了谢微楼的手。   他仰起头,望着谢微楼道:“这城很大,您从来没出去过,不知道路,还是让我......”   谢微楼转动眼眸,从谢玉书脸上移开目光,语气依旧淡淡的:“有车夫,不会迷路。”   谢玉书却好似仍不死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谢微楼被他这炽热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反问道:“难不成你从今以后,都要每时每刻跟着我?”   闻言,谢玉书不但没有退缩,反倒弯了弯眼睛,嘴角上扬语气轻快:“这有何不可?”   紧接着,他微微向前倾身,痴痴道:“我跟着主人,保护主人,主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主人若是心情不好,不想见到我的时候,我就躲得远远的。”   谢微楼轻轻蹙眉。   然而谢玉书不敢告诉他的是,在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远比这些话语要疯狂得多。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身上,都会让他难受。   他恨不得将他藏在一个只有他知晓的地方,让他这辈子只能被他一个人看见,容不得他人觊觎半分。   曾经他没有找到他的时候,他不断幻想其他人会对主人投以倾慕的眼神,试图接近……每一想到这些,都如同一根根尖刺,扎得他心疼。   而一想起灯会上有那么多的人,若是自己不在身边,主人可能会被这其中任何一个人看见......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谢玉书站起身,谢微楼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却被人抬起手。   谢玉书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缓缓溢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让我跟着主人吧。”   他低垂着头,注视谢微楼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眷恋:“我会在主人看不到的地方,绝不会打扰主人的兴致的。”   谢微楼拒绝的话语原本已在舌尖打转,可就在抬眸的瞬间,目光直直落进那双如墨般的眸子里。   对方的眼眸中,此刻带着丝丝缕缕的光芒,像是一个满怀着期待,期盼了许久的孩子。   望着这双眼,谢微楼不由自主想起那一晚。   同样是这双眼睛,彼时里面却被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压抑填满,那种痛苦仿若实质,将谢玉书整个人层层包裹,肆意吞噬。   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仿佛正置身于深渊,只求自己能拉住他的手。   话在喉咙里翻滚,却没有说出口。   此刻谢微楼才惊觉,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他为仙为人,无论对方做了什么——   就如那晚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动摇,他没法对枢玉真真正正地狠下心来。 第111章   这个崭新的认知, 令谢微楼一时沉默无言。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冒出这个想法,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念头。   若是从前的他,会毫不留情地给每一个胆敢觊觎他的人应有的教训。   那时他独自一人坐在月华殿的高座上,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在苍生仰望的目光中, 如高悬天际的孤月。   而枢玉, 也只是自己捏出来承载自己目的的仙偶。   然而, 经过两百年的光阴,谢微楼恍然惊觉,自己往昔那如霜雪般的内心,不知不觉已被尘世烟火悄然熏染。   ......   一刻钟后,谢微楼这些天以来, 第一次踏出了高阁的大门。   一辆通体漆黑的名贵马车安静地停靠在门外,两个低眉顺眼的侍女, 腰间佩刀的护卫,还有一个恭敬地候在车前的车夫。   大又和二又一出门, 便如同两只猫一样蹿上了车顶,接着隐去了身形, 手拉手坐在车顶上。   周围的人对此番举动见怪不怪, 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这些人显然也都不是什么凡人。   谢微楼心中暗暗一惊, 这些人若都是高阶魔族,并且都心甘情愿在此陪他演戏, 枢玉在魔域的地位可见一斑。   车夫上前一步打开了车门。   两人先后入座后,随着车门稳稳合上,原本就不大的车厢里, 气氛陡然间变得有些微妙。   谢微楼抬手撩起车窗的帘子,目光投向车外,鼻尖上萦绕着那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香味,令他一时有些恍惚。   马车悠悠前行,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到坐在对面的人轻唤了一声:“主人。”   谢微楼从车窗外那不断后退的街景中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人。   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半明半暗地洒在那人身上,使得他的神色有一半隐没在阴影之。   见谢微楼看过来,他轻声道:“我找到了能让您恢复灵力的办法。”   谢微楼听闻此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知道,他灵力的丧失是因为彻底榨干了灵脉,致使灵脉枯竭,长此以往,灵脉因缺乏灵力滋养,逐渐萎缩干涸。   如今的他,空有不死之躯,在其他方面却与凡人毫无二致。而寻找到能使他恢复灵力的办法,在他的认知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须臾,他听到对面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我还不能确定,这个办法是否真的可行。”   谢微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看着对面之人,缓缓问道:“你这些天,就是去做这个了?”   对面的人并未立刻作答,过了好半晌,才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嗯”。   谢微楼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车窗外的街景依旧如往常,可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热闹景象上。   须臾后,他轻声问道:“你不是不想让我离开吗,又为何要去寻找能让我恢复灵力的办法?”   话音落下,车厢内再度陷入短暂的安静。   许久,对方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因为我不想让您伤心......也不想看到,您伤心的样子。”   谢微楼扶在窗框的手微微收紧。   他没再说话,坐在对面的人也没有。片刻后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动作利落地从前面跳下,快步绕到车门旁,恭敬地打开车门。   大又和二又先一步从车顶跳下来,一落地便显了形,蹦蹦跳跳地朝着灯市的方向奔去。   谢微楼透过车窗,看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街市,心中一时之间有些复杂。他微微挺直了身子,正准备起身下车。   就在这时,一股力道拽住了他的手臂。   谢微楼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直直跌入了身后人的怀里。未等他抬眼,紧接着面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覆在了面上。   谢玉书俯下身,仔细地调整着无相傩的位置。   他看着面前那张逐渐变得普通下去的面容,轻声道:“主人,别被人瞧了去。”   半晌,谢微楼微微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谢玉书勾了勾唇角,伸手将其带下马车。   ......   夜幕笼罩下的花灯集会,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在这一片熙熙攘攘之中,谢微楼一袭白衣如冬日里的轻雪,在灯火的映照下仿佛流淌的月光。   偶尔有微风拂过,几缕墨发在白衣映衬下,更显乌黑。   大又和二又紧紧拽着他的衣摆,兴高采烈地指着不远处的街市。   望月城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所,今日又正直人间佳节,于是街头巷尾挤满了人。   哪怕此刻两人都变成普通人的样子,奈何两人的身段太过出众,还是惹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谢微楼微微仰头,目光透过幕篱的缝隙,望向那些色彩斑斓的花灯。   此刻正是这座不夜城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谢微楼一边观看着那些花灯,一边朝人群中走去,谢玉书便跟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挡去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并肩而行,游览人间烟火。   许久以前,谢微楼记得他也和枢玉这样走在街市里,只不过那时身侧的人没有他高,也不会说话,只会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当然,那时的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会对自己有那般心思。   谢微楼一时之间恍了神,周遭熙熙攘攘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模糊。   不多时,谢玉书手中拿着一包热气腾腾的糯米糕走了过来。他见谢微楼抬头看着头顶的花灯,于是问道:“有喜欢的吗?”   谢微楼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   谢玉书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没想到主人喜欢这种。”   随即将让老板将花灯取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将那盏花灯递到他的手里。   谢微楼垂眸看向手中的花灯,不禁哑然失笑。   他随手指了的这盏,是一只抱着月亮的兔子花灯,兔子圆滚滚的,看起来憨态可掬,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   谢玉书垂眸展开手上的纸包,用竹签挑了一块柔软的白糖糕递到谢微楼唇边。   谢微楼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对方的容貌即便被幻术隐去,可那眼底的邃色依旧如松墨般通透,带着沉甸甸的色泽。   每当他望向自己时,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极致的专注。仿佛在他眼中,整个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张开了嘴。   谢玉书轻声问道:“好吃吗?”   谢微楼轻轻抿了抿唇,握着花灯的手紧了紧,慢慢点了点头。   谢玉书微微扬起唇角。   正在这时,谢微楼脚边的大又忽然放开了他的衣摆,和二又手拉着手,欢欢喜喜地朝着人群中钻去。   他们两个不知道被谢玉书关了多久,此刻像是撒欢的牛犊,不出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谢微楼抬眸,目光追随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谢玉书像是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们不会伤人的。”   谢微楼问道:“你是从哪遇到他们的。”   双生魔的形成条件极为苛刻,不仅要同时出生,还得在同一时刻死亡,死亡的过程中越痛苦,力量便会越强。   一旦成魔,便会彻底沦为欲望的化身,不顾一切地吞噬周遭的生灵。也正因形成条件苛刻,所以哪怕在魔域,双生魔的诞生也极为罕见。   谢玉书声音平静:“从一户人家捡到的。”   谢微楼重复道:“捡的?”   谢玉书在他面前并不隐瞒:“那户人家主人为了如愿,剖开了即将临盆的妻子的腹部,将即将出生的孪生子拿去祭了魔。”   “我捡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啃噬父亲的身体。若是再晚一步,就要彻底失去神智,沦为只知道嗜血食肉的魔物,索性将他们带了回来。”   两人边说边朝着人潮的方向走着,忽听的不远处的人群中发出一片欢呼声。   谢微楼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攒动的人头间,不少人正满脸兴奋地热切讨论着什么,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传进他的耳朵。   “听说今年又多了几个新人,男女都有……各个都是一等一的货色……”   几个身着绫罗绸缎,家境富贵的中年男人,颇为急切地朝着人群涌动的方向而去:“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赶紧凑凑热闹去……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谢微楼从只言片语中,隐隐约约听到“镜花楼”“花魁”的字眼。   他心中暗自了然。   望月城里有一座极尽奢华,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它声名远扬,名字唤作“镜花楼”,取自“镜花水月”,恰似楼中醉生梦死的欢愉。   据说这镜花楼的繁华程度,在整个天下都难寻敌手,便是云阳城那赫赫有名的“万花楼”与之相比,也稍逊一筹。   谢微楼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日子,许是花朝节快要到了,镜花楼正要举办一年一度的花魁选举。   他的目光随着人们移动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见那灯市的尽头,坐落着一个在璀璨灯火的下熠熠生辉的楼阁。   谢微楼抬脚欲走,然而腰间一紧,一只手将他的身转了过来,谢玉书微微垂头:“主人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谢微楼面色平静:“知道。”   说罢,他抬眼对上谢玉书的双眸,反问:“去不得?”   即便此刻因无相傩之力,他的容貌已全然改变,可那修长眼尾的轮廓线条,仍隐隐约约透着原本的神韵。   就这么轻轻一抬眸,不经意间撩拨得谢玉书心尖发痒,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人带回去,藏在高阁之中,从此只让自己一人欣赏。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因为眼前之人会不高兴的。   于是,谢玉书强压下那股冲动,沉沉地低声笑了起来,佯装无奈道:“知道还要去,主人是要把我气死。”   谢微楼微微眯起眼,任由对方揽着自己的腰,不紧不慢地道:“对自己这般没信心?”   果不其然,对方揽在他腰间的手再次一滞,手指微微用力按了按他腰间的软肉:“别去了好不好,那里面没有比我更好看的了。”   谢微楼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没有再多言语,只是低下头摆弄着手中那盏憨态可掬的小兔子花灯。   谢玉书明显看到了那抹弧度,他垂眸看着谢微楼,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还想吃些什么?”   对方今晚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也不知是心情欠佳还是单纯没有胃口,他记得从前谢微楼对这些小摊上的点心一向很有兴致。   听到他的询问,谢微楼想了想,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家高悬着“桂花酒”招牌的店家:“想喝那个。”   谢玉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瞧见那家店门口早已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他并未有丝毫的犹豫:“好,我这就去买。”   说罢,他轻轻揽住谢微楼的腰肢,将人引到旁边一家已经关门的店面门口:“主人就在这儿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微楼没有拒绝,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在等着谢玉书的时候,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斜前方一众花灯,看着周围额人群。   而就在这眼花缭乱之中,忽然听到镜花楼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身影从镜花楼里冲了出来。   那人蓬头垢面,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口,由于冲劲过猛,一下子撞翻了身旁几个毫无防备的行人。   被撞的行人顿时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叫骂,可这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丝毫没有停下脚步,也不顾身后的叫嚷,朝着街对面的小巷子狂奔而去。   紧接着,几个镜花楼的打手挥舞着棍子,嘴里叫嚷着,气势汹汹地追了过去。一时间,街道上一片混乱,行人纷纷躲避,摊位也被撞得东倒西歪。   谢微楼回过头,目光投向街对面的小巷。   这座城里类似的小巷子不在少数,由于远离熙熙攘攘的街市,总是透着一股子冷清与幽暗。   此刻,在那小巷的尽头,嘈杂的叫骂声传了出来,中间还夹杂着打斗的声音。   只见那逃跑的人,赤手空拳对五个拿着武器的人,竟然半晌没落下风。   不过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最后他还是败下阵来,“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其中一个大汉一把抓起他的头发:“让你跑!再跑打断你的腿!”   动作间,手里拎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其的面庞上匆匆掠过,也在这极短暂的瞬间,隐隐约约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谢微楼握着花灯竹竿的手猛地收紧。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竟然是褚凌!   他一时怔然,还没有想明白褚凌怎么会出现在望月城里,又怎么会被人追得这么狼狈。   下一刻,就见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粗鲁地伸手,将地上的人一把拎起,嘴里骂骂咧咧地拖走。   谢微楼朝旁边瞥了一眼,谢玉书正站在那家桂花酒店门口,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他用指腹摩挲着手中花灯竹竿光滑的表面,接着他将那盏的花灯放置在自己身侧,无声站起身来。   ……   谢玉书手中拎着几坛刚刚买到的桂花酒,酒香丝丝缕缕从封口飘散出来。   当他走到那家关了门的店面门口时,就见原本谢微楼所坐的台阶上,此刻空无一人。   唯有那盏兔子花灯被孤零零地放在一旁。 第112章   谢微楼无声地沿着那狭窄幽深的巷子, 朝着最深处缓缓走去。   那些拖着人的家伙,许是因着手中的“货物”不老实,走得并不快。   随着谢微楼不断靠近, 巷子尽头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一个带着几分恼怒与疑惑的声音响起:“这小子看着算不上健壮,力气怎么这么大, 到现在已经打伤了快十个人了。”   另一个声音紧跟着传来, 透着一股嫌弃:“要不是看在他长得不错, 谁愿意把这样一个人留下......真是吃力不讨好, 这来楼里的客人,不会真有人喜欢这种吧?”   “那也没办法,这人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跑了,不然那么多银子岂不是白白打了水漂。”   那几个人影拖着奋力挣扎的褚凌, 脚步匆匆地转过了小巷的拐角。   谢微楼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的脚步,一直走到巷子尽头, 目光中出现一座楼阁,门的左右各悬挂着一只灯笼, 周围地上堆放着一些杂物。   前面不时有笑声和歌舞声传来,谢微楼又看了看这楼阁的外观, 看起来此处应该是镜花楼的后门。   几人将褚凌连拖带拽地弄进门里, 随后迅速地关上了门。   谢微楼快步上前,隔着门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声音, 然而这门厚重非常,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稍作思索, 伸出手推开门扉。   随着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谢微楼侧身无声无息地挤了进去,刚一踏入其中,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味便扑面而来。   这镜花楼的后面与前面相比,简直安静得有些可怕,谢微楼思忖着,许是今日花魁大选,所有人手都去前面伺候了。   他听到那几个人沿着楼梯朝下面一层走去。没过多久,几人的脚步声再度清晰起来,只是此刻他们手上已然没了褚凌的踪影。   那几个人身上都受了不轻的伤,听他们粗声粗气的抱怨,似乎是打算去找地方包扎一下。   待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尽头,谢微楼迅速敏捷地钻进通往地下的楼梯口。   待下到地下,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禁微微皱起了鼻子。   只见镜花楼的地下竟设置着诸多房间,时不时从里头传来阵阵压抑的啼哭声,应该都是被买来,或是其他手段弄到这里的可怜人。   那些门上都设置了一扇小小的用来送饭的窗户,里面的人无一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身形瘦弱,面色惊恐地缩在墙角里。   谢微楼一扇门一扇门地看过去,终于从最里面的一间房看到了褚凌,里面的人此刻正一动不动横躺在地上。   谢微楼凑近小窗唤道:“褚凌!”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仿若根本没听见。   谢微楼又低声唤了几遍,里面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他轻轻“啧”了一声,撸起袖子,低头查看门上的锁,只见那锁看起来有些结实,没有钥匙一时半会不好开。   不过好在,他知道一种专门可以开门的符咒。   片刻后,随着一声闷响,那把看似坚固的锁应声炸开,锁芯散落一地,门扉也在这股力量下,缓缓打开。   谢微楼推开门上前半蹲在地,拨开那人散落在面上的乱发,定睛一看,没错,正是褚凌。   他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眼前人的样子深深皱眉: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还有人比自己混的更惨。难不成灵境山的弟子在下界都混的这么惨?   他伸手推了推对方,对方依旧没有反应,像是昏死了过去。   谢微楼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人卖到花楼。可此刻他不敢将其一个人留在这,万一一会那些人回来了,他可没有银子将人赎走。   谢微楼于是弯下身子,一把拉起对方的胳膊将其背在后背上,快速地走出门。   结果他刚刚踏上一楼,就听得后门的方向传来方才那几个人的声音。   谢微楼脚步一顿,快速地看了看周围,只见前方通向大堂的地方隐隐透着光亮,隐隐有欢声笑语从那边传来,还有人声和脚步声。   而身侧的楼梯之上没什么人,只是不知道楼上有什么。   眼见身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谢微楼没再多想,立刻背着褚凌往楼梯上而去。   正值夜晚城中最为热闹的时候,镜花楼的花魁大比汇聚了整座城的喧嚣。外头人山人海,以至于此处没有什么人影。   谢微楼刚要攀上最后一级台阶,就听到头上传来一阵夹杂着笑声的说话声,只不过听这笑声的主人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谢微楼一怔,没想到这镜花楼还有小倌。   他停住脚步,透过楼梯的栏杆谨慎地朝上看去,只见一个身形臃肿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身着华丽的锦袍,搂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倌,正朝着一间房走去。   那小倌身形纤细,此刻正依偎在中年男人怀里,娇嗔道:“钱老爷,您就再等我一下嘛,总得容我收拾的漂漂亮亮地去陪您~”   钱老爷五官因猥琐的笑挤作一团:“你这小蹄子,这么多人数你事最多。”   说罢在小倌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赶紧去准备,看老爷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片刻后,等那笑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远,谢微楼迅速背着褚凌跃上最后一节台阶。   这条走廊上每一间屋子的房门都紧闭着,唯有方才钱老爷进去的那间屋子,门虚掩着,透出一条窄窄的缝隙。   就在这时,楼下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已然到了楼梯口。谢微楼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屋内的钱老爷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来,嘴巴大张,还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音,谢微楼眼疾手快,一记手刀狠狠劈在他的脖颈处。   对方双眼一翻,随着一声巨大的闷响,肥胖的身躯如同一堵倒塌的墙,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那几个追上来的男人顿时被屋里传出的动静惊动,径直冲到门外。   为首的一人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钱老爷,里面没出什么事吧,要不要人帮忙?”   一时间,屋子里仿若陷入死寂,半晌都没传出一丝声响。   门外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为首的男人脸色一沉,朝身后几个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人就要强行推门冲进去。   就在他们刚刚要推开门的时候,钱老爷的声音隔着门从屋里传了出来:“没事。”   几人正要推门的手登时收回来。   其中一个人,认出了屋里人的声音,忙不迭地压低声音,对其他人道:“这屋里的可是位大客官,平日里出手阔绰得很,咱们得罪不起,别进去自讨没趣!”   其余几人一听,脸色皆是一变,忙不迭地冲着紧闭的房门连连作揖,说着道歉的话。   随后便灰溜溜地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   屋内,谢微楼将已然昏厥的钱老爷拖到床下藏好,这才看向床上的褚凌。   他附身凑近,大致查看了一番褚凌身上的伤势。好在伤口虽多,单都是些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   谢微楼心中稍感宽慰,随后他探上褚凌的手腕,指尖刚一触及,心中便是一沉——对方的灵脉竟和自己一样,空空如也,毫无灵力波动。   谢微楼缓缓收回手,思绪回到两百年前,他刚下灵境山的那场恶战让他与盛无极两败俱伤,醒来后他便失去了记忆,而褚凌也在那时没了踪影。   当年,叶光霁对他的这个小徒弟可是视若珍宝,剑阁的弟子们也都对这个小师弟宠爱有加。   倘若褚凌是从那时起失踪的,以叶光霁的性子,必定会倾尽全力去寻找,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毫无音信,如今竟出现在这花楼里。   谢微楼看着褚凌,见他浑身脏兮兮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脸上,心中不禁暗自叹息,一代天之骄子,如今竟落得这般狼狈境地。   就在这时,褚凌突然眼皮一动,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先是一片迷茫,仿佛还未彻底清醒过来,可当视线落在眼前的谢微楼身上时,眼神瞬间转为惊愕。   紧接着,一股怒火在眼中烧起,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坐起身。   谢微楼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摘下自己脸上,变幻成钱老爷模样的无相傩,微微侧过身,让桌子上摇曳的烛光照亮自己的脸庞:“是我。”   他原以为褚凌见到自己的面容会放松下来,却见褚凌微微一怔,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哑着嗓子开口:“你是......”   谢微楼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难道褚凌也和自己一样,失去记忆了?   所幸,这份担忧并未持续太久,褚凌紧紧盯着谢微楼,过了半晌,终于沙哑着喉咙吐出一个词:“……师……叔?”   听到这两个字,谢微楼沉默了一下。   尽管在灵境山时,众人皆尊称他为尊上,但细细想来,按照门中辈分,自己确实是褚凌的师叔。   于是乎,他微不可闻地应了一个“嗯”字。   得到了回应,褚凌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紧接着便瘫软在床上,似乎因为多日没进食的缘故,又昏了过去。   谢微楼正要起身查看他的情况,门外的走廊里陡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谢微楼下意识地拧紧了眉头:那几个人又回来了?   正想着,“笃笃笃”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个娇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老爷,我换好衣服了~”   谢微楼一听,便听出这是方才那个小倌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放下心来:还好这个房间地方够大,再藏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他将无相傩重新戴上,清了清嗓子,用钱老爷的声音道:“进。”   门“吱呀”一声打开,那小倌扭着腰走进来。   刚跨进门槛,他便抬手轻轻一扯衣带,那外层还算工整的衣衫瞬间滑落,内里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白皙的肌肤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几乎与没穿无异。   谢微楼:“......”   他还没来得及抬手劈晕此人,那小倌下一刻就柔若无骨地贴了上来。   小倌媚眼如丝,轻启朱唇,却不小心瞥见谢微楼身后一动不动的褚凌。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紧接着便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谢微楼心中暗叫不妙,右手迅速抬起,可就在这时,那小倌原本惊恐的神情竟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羞涩的红晕。   他微微垂首,伸出手娇嗔地轻捶了谢微楼一拳,声音带着几分暧昧:“原来,您好这一口啊……”   谢微楼:???   小倌瘪了瘪嘴,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一副被冷落的模样:“您早点说不就是了,我也可以的~”   谢微楼莫名其妙,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结果就听见又响起了敲门声:“老爷,快开门,快让我进去……”   “......”   他将贴在身上的人扔到一边,上前打开门一看,只见又是一个身着清凉的小倌。   谢微楼以为他走错了,撑在门口蹙眉道:“......这里已经有人了。”   他正要关门,可那小倌眼疾手快地伸出一只手挡住了门,眼神中满是哀怨与不甘,转瞬间便上了哭腔:   “您每次来都叫好几个哥哥陪着,如何这次不让我进去?是不是有了新欢,就忘了人家了?”   谢微楼:“……”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倌,半晌后知后觉般想明白过来,难道这钱老爷不止叫了一个小倌?   那小倌见他这副古怪的神情,更加坚定内心的想法,呜呜咽咽地挤进门,往地上一躺无论如何都不肯起来。   还不等谢微楼想好怎么处理这两人,不多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   一刻钟后,谢微楼看着面前站成一排哭哭啼啼的六个小倌,陷入了沉默,就算把这些人都打晕,这屋子也不够藏啊。   他正苦恼如何将这些人打发走,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大堂下面本来人声鼎沸,都是在看花魁大比的人,可此刻欢呼声变成了一片惊呼。   谢微楼耳朵微微一动,清晰地听到老鸨那尖锐且带着谄媚的声音从一楼传来:“诶呦诶呦我的天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她的声音中满是惊喜,仿佛迎来了一位无比尊贵的客人。   谢微楼尚且不知谁有这么大的排面,能引得楼下惊呼声此起彼伏,下一刻就听到老鸨扯着嗓子对着楼上几层高声喊道:“姑娘们,都收拾收拾出来!谢公子来了!”   谢微楼倒吸一口气。   而听到这句话,屋内原本还对着谢微楼搔首弄姿,互相争宠的六个小倌,眼神中按捺不住的激动几乎溢了出来。   他们虽然还站在原地,可是脚步不住挪动,仿佛若不是谢微楼还在此,下一刻便要飞奔出去。   毕竟,这望月城里只有一个谢公子可以引得老鸨这般惊呼。   谢微楼自然将他们这副模样看在眼里,他如获大赦,顺势清了清嗓子:“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出去吧。”   ------------------------------------------------------   谢玉书站在门口。   在他身侧,老鸨满脸堆笑,嘴巴不断张合地不断说着什么;那些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姑娘和小倌们纷纷围拢过来;   台上方才还被人捧得如神仙妃子的花魁也停下舞步,眼巴巴地望向他;而堂中那些酒过三巡,面色泛红的客人们,望向他的眼神里,掺杂着浓浓的羡慕与嫉妒。   谢玉书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二楼栏杆后面一扇紧闭的屋门上。   被金缕蛇标记过的猎物的味道,如同无形的丝线,从那扇门后不断地飘过来牵引着他的心绪。   而就在他盯着那扇门的时候,那扇门被从里面推开了,紧接着几个白花花的身影鱼贯而出。   谢玉书轻轻眯起眼睛。   一,二,三,四......   一共有六个衣衫不整的小倌,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 第113章   所有人一窝蜂地跑了出去, 屋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谢微楼快步走上前锁上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再次将注意力放在床上的褚凌身上。   床上的少年还未从昏迷中苏醒, 他的面色略显苍白,眉眼间的倦意浓得好似化不开的墨, 仿佛接连几天都未曾好好休息。   谢微楼走上前, 伸出手拂开其挡在面上的乱发。   少年唇薄鼻挺, 依旧是两百年前俊郎的样子, 可惜此刻英眉紧蹙,眉宇间染上了丝丝风霜。   谢微楼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两百年前,若是那日他能斩杀盛无极,这孩子或许就不会遭受这么多是非。   事不宜迟,他得立刻带着他离开这里。   谢微楼背起褚凌, 然而他刚推开门,脚还没迈出去, 就听到老鸨尖细的声音从一楼楼梯口响起:   “您还是第一次来镜花楼吧?这几个都是楼里最出名的姐儿哥儿,让他们都去侍奉您, 保证让您满意!”   谢微楼心头一震,朝下望去, 就见谢玉书在一群花花绿绿的簇拥下, 正朝着楼上走来,好巧不巧还正是往自己这个房间的方向。   门口那几个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倌, 一见到谢玉书上来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登时一窝蜂地朝着谢玉书涌了过去,嘴里叫嚷着各种讨好的话。   谢微楼倒吸一口气,赶紧又将门给关上了。   这时方才想起, 自己前脚才刚刚踏入镜花楼,枢玉后脚就跟了上来,这时间点太过蹊跷,除了专门冲着自己来的,实在找不出其他合理解释。   枢玉这几天好不容易行为举止看起来稍微正常了些,要是此刻被他瞧见自己身处这花楼之中,自己岂不是要被他生吞活剥。   谢微楼不想无端生出更多事端,目光快速地在屋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地上散落的几件外袍上——那都是方才那几个小倌遗落在此的。   片刻后,走廊上唯一一扇紧闭的门,悄无声息地缓缓打开。只见一个白衣人稳稳地背着一个小倌,从门里闪身而出,接着便头也不回,朝着楼梯口快步奔去。   在这镜花楼中,那些籍籍无名的小倌,地位如尘埃草芥。即便在接待客人的过程中受了伤,也不会有人投去半分关注,更不会有人上前过问一句。   正因如此,众人对于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也没有人上前拦他。   谢微楼一声不吭,背着褚凌稳步往楼下走去。   此刻,无相傩幻化成普通人的模样,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混在人群中,绝不会引人注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身上的白衣因之前的一番折腾略显凌乱,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为激烈且耗费体力的事。   而背上的褚凌面容朝下,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姿态歪扭。任谁看了,都会误以为这是一个惨遭客人蹂躏的可怜小倌。   被众人层层簇拥在中间的谢玉书,本就不见丝毫喜色的面容,此刻愈发冷若寒潭。   身侧的老鸨胆战心惊地偷瞄着他的神情。   这位贵客虽然从没有来过镜花楼,可是他的名字在楼里哥儿姐儿口中从来都不是陌生的。   眼见楼里这几个悉心培养的姐儿哥儿都入不了他的眼,老鸨满脸堆笑,笑容几乎要将脸上的脂粉都挤落下来:   “谢公子,正巧今日是花魁大比,您来的真是巧,这几个个孩子可是我亲手栽培的,都是个雏儿,样貌放眼望月城,就算是整个蓬莱州也无人能敌!”   然而,谢玉书对老鸨这番天花乱坠的吹捧置若罔闻,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   老鸨见状,心中愈发忐忑不安,暗自犯起了嘀咕。   她实在难以捉摸这位财神爷的喜好,根本不清楚他究竟是钟情于男色还是女色……   就在老鸨满心纠结,刚打算硬着头皮开口询问之际,谢玉书微微动了动身子,朝着不远处轻轻扬了扬下巴。   老鸨立刻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那人头攒动的人群之中,有两个人影显得格外突兀。   其中一个身形单薄,正费力地背着另一个,在人流中艰难地逆行,似乎一心只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老鸨满心疑惑,带着一肚子的不解回过头,就见谢玉书薄唇轻启,声音仿若裹挟着腊月最凛冽的寒霜:   “我要他,还有他背上的那个人。”   ......   谢微楼还没走到楼梯口,身后突然传来老鸨的声音:“抓住他们!”   谢微楼轻轻蹙眉,甫一抬头就见方才的几个打手,扒开拥挤的人群,朝他扑过来。   哪怕后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可他的身形依旧灵巧的像只猫儿,只是微微侧身便轻松地躲过对方的攻势。   虽然肩头扛着个人,可是谢微楼的速度丝毫未减,几步就跃下台阶,身影在昏暗的楼梯间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在了楼梯上。   老鸨见状大惊失色,脸上的肉都跟着抖动起来,朝着下方声嘶力竭地叫道:“关门,快关门!别让他们跑了!”   守在门口的人动作迅速,在她喊完这句话之后,镜花楼的门便“砰”地一声合上了。   几个打手也追到了楼下,然而他们在楼下转了一圈,最后站在堂前面面相觑,方才那两个明明朝下面跑去的人竟像凭空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老鸨心下着急,偷偷用眼去看谢玉书的神色,却见身侧的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唯有那双松墨般的瞳孔轻轻一缩。   ----------------   谢微楼站在镜花楼最上面一层,隔着栏杆俯瞰着下面一团乱。   此刻他身着楼里普通小倌的衣服,连样子也幻化成了方才那几个小倌中的一个。   方才他趁乱跑到最上面一层,他先前打量了一下这镜花楼的布局,发现底下几层是寻常客人寻欢作乐的普通房间,而这最顶层的房间,平日里乃是花魁接客专用的。   今夜花魁大比尚未结束,最顶层精心布置的房间紧紧锁着,楼下那群人正乱得不可开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想到来这顶层搜寻。   谢微楼弄断锁链,带着褚凌闪身进入屋内。脚甫一踏入,一股独特的熏香便扑面而来,那香味丝丝缕缕萦绕在屋内。   他抬眼望去,不禁一怔。   入目便是一张精致无比的雕花床榻,床榻之上铺着色泽鲜艳的红色被褥,被褥的边缘绣着繁复精美的金色花纹。两侧鎏金烛台上的红色喜烛正静静燃烧,烛火轻轻摇曳,映红了四周。   整间屋子竟被精心布置成了喜房的模样。   谢微楼暗自皱眉,他知道有些花楼为了迎合某些客人特殊的癖好,会特意将花魁首次接客的房间布置成喜房的模样。可真的处在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他将背上的褚凌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就在他刚刚收回手时,指尖传来一股异样的黏腻感。   谢微楼下意识低下头,入目的便是一片刺目的血红。他心里清楚,定是方才一路奔逃,褚凌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   谢微楼在抽屉里寻了一把剪子,快速地将其黏在伤口上的衣物剪掉,然后找来些干净的布料撕成条,简单地包扎了一番。   毕竟是叶光霁的徒弟,如今在下界颠沛流离许久,既然被他遇到,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谢微楼正思索着该怎么安置褚凌,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声音。   他抬头看向褚凌,见到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半撑起身子看向自己。   谢微楼迎着他的目光问道:“感觉怎么样?”   褚凌似乎是刚刚苏醒的缘故,显得有些木讷,他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微不可闻地点了下头。   谢微楼顿了顿,虽然他很想知道这些年褚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他现在的状态,显然不是询问的最佳时机。   就在谢微楼打算不再追问时,却突然听到褚凌开口了,那声音很轻很轻:“我记得你。”   谢微楼再次抬起头,只见褚凌的目光依旧定在自己身上。他歪了歪头,张开嘴又唤了一声:“师叔。”   谢微楼手下一顿。   事实上他对这个称呼很陌生,何况褚凌往昔在灵境山的时候,也从没有这样称呼自己。   然而时隔百年之后,此刻听到这两个字,竟然让他心里生出些许受用来。谢微楼声音无意识轻了几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为什么没回灵境山?”   听到“灵境山”三个字,褚凌轻轻眨了眨眼,而后摇了摇头:“……我回不去。”   谢微楼轻叹一口气:“若是你师父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褚凌陷入短暂的沉默,眼睫轻垂。须臾,他再次抬眸,目光直直望向谢微楼:“那师叔,能送我回灵境山吗?”   谢微楼一怔。   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才想起来自己此刻还在受制于人,又如何能将对方安然无恙地送回去,何况现在还是被人到处追……   想到这,他忽然想起来,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始终不见有人前来抓捕他们。莫不是外面的人已经都散去了?   谢微楼忙放下手里的事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附耳在门上听了听,然而外面一片安静,根本听不到任何说话声。   谢微楼将屋门拉开一条缝,微风从门缝吹进来,混合着大堂丝丝缕缕的酒气。他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稍作迟疑,又将房门缓缓拉开了些许。只见这一层外面走廊上依旧点着烛火,但是没有一个人影。   见状,谢微楼在心里暗自思忖:难不成那些追捕自己的人,折腾了半天没找到,所以已经离开了?   念及此处,他又将房门拉开了一些,脑袋探出去,左右仔细看了个遍,空荡荡的走廊上,确实一个人都没有。   谢微楼赶忙收回头,几步便奔到床边对着褚凌说道:“外面的人都散了,我们赶紧走。”   褚凌低低咳嗽着,他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谢微楼扶起,整个人只能半倚在谢微楼身上。   谢微楼扶着他往门口走去,就在他们即将走到门口之时,原本空寂无声的门外,骤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如同凭空出现一般,由远及近,很清楚地能听出是朝着这边走来。   在听到脚步声的刹那,谢微楼心头一紧。那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除了谢玉书,还能是谁?!   眼见门扉还敞着一条窄窄的缝隙,谢微楼瞳孔骤缩,不假思索地就要上去关门。然而,那脚步声转瞬便已近在咫尺,他的手还未触及门板,便知道一切已然来不及了。   谢微楼大惊,目光快速地扫向周围,目光最后落在房间角落一个巨大的衣柜上。   他半扶着褚凌,不由分说地打开柜子,直接将人推了进去,紧接着自己也侧身挤了进去,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柜门轻轻合上。   就在柜门合拢的那一瞬间,谢微楼清晰地听到屋门被推开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褚凌在黑暗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谢微楼则屏气凝神一动都不敢动。   他就这样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始终死寂一片,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谢微楼心脏速度微快,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躲着枢玉,可心底总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若是以当下这副模样被谢玉书撞见,一定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褚凌毫无预兆地在旁边轻声唤了一声:“师叔”。   声音虽轻,在这寂静的衣柜内却清晰可闻。谢微楼心头一紧,猛地伸手捂住褚凌的嘴。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下一秒,柜门被骤然拉开,刺目的光线汹涌而入,刹那间充斥了整个衣柜,晃得谢微楼下意识眯起双眼,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光晕。   他惊愕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谢玉书那居高临下的身影。   谢玉书的目光先是在谢微楼搂着褚凌的手上冷冷扫过,而后缓缓上移,定格在褚凌靠在谢微楼肩头的脑袋上。   此刻他逆着光站着,光线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愈发高大,却也让他的面容隐匿在阴影里,谢微楼看不清他的容貌,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微楼莫名有些紧张,他刚要开口,就见谢玉书随意一抬手,下一刻褚凌整个人就像没有重量一般飞到他的手里,直接被他牢牢扼住咽喉。   谢微楼大惊失色,冲上去就要阻拦:“你做什么?!”   他刚刚动了下身子,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全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褚凌在谢玉书手里艰难地挣扎着。   谢玉书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断挣扎的褚凌,目光先是扫过其凌乱不堪的衣襟,随后下移定格在他胸口被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伤处。   最后,谢玉书的目光转向同样衣衫不整的谢微楼,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紧接着,他钳在褚凌脖颈上的手指,开始一点点收紧。   谢微楼已经怕了他的喜怒无常,快声道:“他是你师兄你不记得了?你们以前还一起练过剑!”   原以为说完这句话,谢玉书就会松开手,然而他却不为所动,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他不去看褚凌,而是垂眸看着谢微楼,温声道:“主人方才见了我就跑,如今又和他躲在柜子里,是在做什么?”   谢微楼心道,当然是为了躲你啊,不然还能做什么?   他口上快声道:“你误会了,我可以跟你解释,你现在快把他放了!”   谢玉书扬了扬唇角,看着面上已然涨红的褚凌:“当年我从灵境山逃出来的时候,可曾有一人将我视为同门手足?如今,又凭什么要我念及这所谓的同门之情,放了他。”   眼见他眼眸深处渐渐泛起些许暗金色的光芒,谢微楼心中暗道不妙,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这个样子怕是又要发疯。   他对自己做什么都好说,若是褚凌在他手里有个三长两短,他必将愧对叶光霁,抱憾终身。   想到此,谢微楼耐着性子哄劝:“我什么都没做,你先把他放了……他快被你掐死了!”   谢玉书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那语调拖得长长的,尾音微微上扬,仿佛带着一丝戏谑。   终于,他将目光从褚凌身上移开,缓缓看向谢微楼,眼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主人这是在求我吗?”   谢微楼心道,反正自己也打不过他,此刻与其跟他对着干,不如顺着他的意。这般想着,他深吸一口气:“对,我求你!”   本以为谢玉书听到这句话会有所心软,可谁曾想,谢玉书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可怕。   谢玉书低下头看着谢微楼,眼中的暗金色一点点蔓延,逐渐染上了他漆黑的双瞳:“主人永远都不听话,你瞧,我不过一转头的工夫,您就跑到这里了……”   他顿了顿,眼中的暗金色愈发浓烈:“还点了六个小倌,真是好兴致。”   谢微楼差点背过气去:“那不是我点的!”   然而谢玉书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谢微楼生怕他又会像那晚一样发狂,忙放低声音解释:“你先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可谢玉书根本不给他继续解释的机会,冷冷地开口:“那几个小倌好玩吗?”   “……”   谢微楼感到无语,然而现在不是跟他生气的的时候,眼见褚凌都快被他掐死了,硬的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于是他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抱住对方的身体。   这一举动太过突然,以至于谢玉书浑身猛地一僵,整个人瞬间定在原地。   谢微楼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只是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靠上去,紧紧抱住对方。   随后他脑袋微垂,伏在谢玉书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些人都不好,谁都比不上你好。你听话点,赶紧把他放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谢玉书连呼吸都忘了。谢微楼生怕这招不管用,更加用力地收紧胳膊。   下一刻,谢玉书忽地抬起手,直接将褚凌扔回衣柜里,褚凌的后背撞在柜板上发出一声闷哼,人又晕了过去。   随后柜门猛然合上,咣当一声落了锁。   谢微楼闻声心里一骇,连忙转过头去,然而下巴便被身前人狠狠扳住,紧接着,对方便重重地压了下来。 第114章   他力气太大, 又吻得猝不及防。   初始谢微楼还能抱住他,可片刻之后肺腑中的空气近乎被他鲸吞殆尽,整个人几乎挂在他的身上。   谢微楼呼吸紊乱, 双手向下抵住谢玉书的胸口,试图推开他。然而对方根本不给他抗拒的余地, 尖锐的犬齿反复摩挲着他的唇瓣, 恨不能将他整个人吞吃入腹。   谢微楼几乎被对方锢得喘不过气, 他推不开他, 到了最后只好微微抬起头,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艰难地迎合着他的吻。   身上那原本就松松垮垮穿着的小倌衣服,在一连串动作下从肩头缓缓滑落,几乎无法遮掩住身躯。   片刻的缠绵过后, 谢微楼双腿发软,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绵软得不听使唤。若不是谢玉书的手臂紧紧扶着他,只怕他瞬间便会瘫倒在地。   他微微合上双眼,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向后靠去, 后背贴着身后的衣柜, 木质表面透着丝丝凉意令他猛然一惊,瞬间想起来自己在做什么。   这副模样全然落在对方的眼中, 谢玉书眼瞳中的暗金色如燃烧的火焰,瞬间盈满黑色的瞳仁, 他豁然俯身将谢微楼抱起,径直朝着床边走去。   谢微楼出于本能,双手下意识地环上了谢玉书的脖颈。他的呼吸变得紊乱不堪, 可意识仍留存着一丝清明,心底登时大惊,他该不会打算就在此处……?!   像是要印证他内心的猜想,谢玉书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紧接着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谢微楼便重重地摔落在柔软的床褥之上。   床榻随着谢微楼的动作微微摇晃,谢微楼用最快的速度撑起身子,可依旧没有谢玉书的动作快。   对方灼热的呼吸径直压了下来,手掌的力道似要将他彻底揉碎。   谢微楼伸出手抵在对方向下压过来地结实的胸口上,一边忍受着对方的动作,一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等一下......”   但是锢住他得人仿若未闻,手指反倒愈发用力,径直俯下身,在谢微楼的脖颈处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谢微楼忍不住浅浅地吐出一声呻吟,而后抬手一把按住他放肆游走的手背,语气十分坚决:“不行!”   他按着谢玉书扶在他腰间的手,顶着对方眼中几乎溢出来的浴火,目光下意识落在屋子角落里的衣柜上,他可没有在自己师侄面前做这种事的癖好!   “你,你先把他放了。”   他这看似关切的匆匆一瞥,令谢玉书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他直起身,垂眸看着身下的谢微楼,语气中带着丝丝不满:“难为主人这个时候还记得他。”   谢微楼半撑起身体,微微蹙眉:“他是我师侄,我难道不能关心他?”   闻言,谢玉书垂了垂眼帘,轻声道:“我不喜欢他。”   话落,他轻轻抬了抬手指,只见角落里那一人多高的衣柜,像是没有重量一般直接朝上飞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硬生生撞破了屋顶,随后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微楼震惊地望着那一片狼藉的屋顶,等到目光重新落在谢玉书身上的时候,顿时怒不可遏:“你这是发哪门子疯?”   谢玉书神色冷淡,漆黑的瞳孔间闪过一丝没来由的委屈。   谢微楼只觉此时的谢玉书简直不可理喻,明明之前在灵境山他和褚凌关系还挺好的,怎么再次见面就这般喜怒无常。   他用力推开谢玉书的手,作势就要下床。   然而他还来不及为褚凌担忧,就见谢玉书忽然抬手捞起谢微楼的膝弯,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拉入自己投下的阴影之中。   谢微楼抬头看着谢玉书,只见他目光炯炯,哑声道:“主人让我放了他,我便听主人的话放了他,主人不应该给我些奖励吗?”   谢微楼心道,我让你放了他,又没让你把人扔出去,你还有脸要奖励?   他直接推开他的胸口:“你快去把他找回来。”   谢玉书不为所动,低头将脸埋在谢微楼的颈侧,闷声道:“我不去。”   说话间,两人之间的距离所剩无几,谢微楼柔软的腹部被他顶的难受,哪还能不知道谢玉书的意图。   可是此刻他兴致全无,生怕褚凌被这厮扔出去再受了伤。   于是他直接撇开头,结果下巴便被人扳着转了回来,谢玉书的唇沿着肌肤游移,细碎的吻如雨点般落下,牙齿惩罚一般在上面一寸寸留下痕迹。   谢微楼感受着颈间传来的微微刺痛,还有小腹处的异样,他眼瞳被屋内满室艳红晃的有些眩晕。   屋内的熏香袅袅升腾,愈发浓郁,那馥郁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弥漫在周身。恍惚间,他只觉浑身无端地笼上一层灼热,像是被一团无形的火焰包裹。   不多时,谢微楼的身体便沁出一层细密汗珠,他察觉到屋内弥漫的熏香绝非普通香料。那股若有若无,甜腻得过分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肺腑,搅得他浑身燥热,理智摇摇欲坠。   他猛然意识到,这熏香恐怕是掺杂了能诱发人情欲的成分。   就在那股难以抗拒的情欲即将彻底击溃他的理智防线时,谢微楼心下一横,猛地狠狠咬了下舌尖。   刹那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唇齿间散开,尖锐的刺痛穿透了笼罩在他心头的欲念,让他暂时恢复了几分清醒。   他强撑着伸出手抵住谢玉书微凉的唇,眉头微微蹙起:“你不把他找回来,我就不给你。”   最后几个字令身上的谢玉书动作猛然顿住,他长眉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直直地看着谢微楼。   此时的谢微楼,面颊已被情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然而一双眸子却依旧清澈,仿若映着清冷的月色。   他哑着嗓子:“而且,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地方是花楼,他又不是小倌。   谢玉书修长的眉眼微微眯起,不等谢微楼再说什么,浓郁得化不开的魔气自他周身涌出,迅速弥漫开来将二人紧紧包裹其中。   不过须臾,魔气散去,谢微楼眼前不再是晃得他头晕的大红色,而是谢府雅致的高阁里,先前令人迷乱的熏香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然而,不知为何,谢微楼却感觉自己身上的燥热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比之前更甚几分,仿佛有一团火在体内熊熊燃烧,烧得他的肌肤滚烫,意识也愈发模糊。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地瘫倒在脚下厚实柔软的地毯上,身上的衣物如同飘零的花瓣一般在身下展开。   清冷的月光顺着未闭合的窗子,落在屋内两具交叠的身体上。   谢微楼仰面躺在地毯上,微微弓起腰肢,他抬起手臂,在对方握住他的腿根时,缠住身上人的脖颈。   雪腻似玉的腰肢在其掌下轻轻扭动,摩挲着对方灼热的皮肤,双唇微微张开,任由对方的舌肆意探入,在自己口中翻搅,进出。   残留在他体内的熏香令他浑身燥热,可是殊不知身上的人比他要灼热百倍。   花楼里的迷情香对于魔而言,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然而,谢玉书的血液像是被点燃的烈火,在血管中疯狂奔涌。这炽热的来源并非熏香,而是此刻紧紧缠在他身上的谢微楼。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人?   手指屈起的弧度,发丝散发的光泽,还有蜷缩的脚趾,以及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他的心,令他心跳如雷,理智尽失。   此刻,谢玉书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将眼前这人彻底占有,从此与他永不分离。   修长的手指握住美人的脚踝,朝侧打开。   美人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半睁开眼,漆黑如墨的眼眸被水汽氤氲得愈发幽深迷离,眼尾轻轻挑起,几乎要勾出他的魂魄。   谢微楼轻轻眯起眼。   就着朦胧的月光,他看清了对方的眼,此刻那双曾经空洞无物的眼睛中,自己的影子正倒映其中,被眸底暗金色的火焰笼罩着。   见状,他唇角轻轻上扬,发出一声轻笑,下一刻却转过头闭上双眼,任由自己在对方的掌控下不断颤动。   对方拂过他湿润眉眼的指尖依旧轻柔。   谢玉书痴痴地注视着被月光笼罩的面容,手指一寸寸拂过他的皮肤,最后落在那漂亮的下颌处,捏着那细腻的下巴将其转了过来。   他有些恶劣地收紧力道,不开心道:“这具身体的每一寸主人都再熟悉不过,此时您却不肯好好看看?”   美人被他的动作扼的低低一喘,随后微微仰起头,一头浓墨般的发丝如黑色的绸缎,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在月光下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银色光泽。   半晌,谢微楼抬起指尖,白皙的手指抵上微微起伏,已然被汗湿的胸口,沿着那清晰的肌理一路向下滑过,最后又无力地坠落在地毯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别废话,再卖力些。” 第115章   谢玉书俯下身, 单手按住谢微楼的双腕压在头顶的地面上,腰间愈发狠厉地动作起来。   谢微楼咬了咬下唇,随后闭上眼, 放任了他的举措。   谢玉书微微前倾身体,看着再一次闭上眼的谢微楼, 有些固执且又不满地开口:“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 看着我。   谢微楼的睫毛动了动, 随后竟然真的张开了眼, 那眼瞳像是被风搅动,泛起了层层涟漪的湖水。   谢玉书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暗金色的光芒,他捏紧了谢微楼温顺交叠的双腕,指尖的力道大得仿佛要揉碎那细腻的皮肉。   谢微楼轻轻吐息着,任由撩人心弦的低吟溢出唇角, 迷离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身体上,从其垂在颊边被汗水濡湿的发梢, 到清晰干净的下颌,再到凸显的锁骨, 继而停留在胸口上......   他看着对方胸口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那些伤疤背后形成的原因无不例外皆是致命的,有几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落在旧的疤痕之上。   .......   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半夜,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响起,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棂。   谢微楼再次醒来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已经从地毯换到了床上。   他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盯着面前的脸看了许久许久。   谢玉书修长的双目闭合着, 眼睫覆在眼睑之下,随着均匀的呼吸微颤动,显得格外岁月静好。   谢微楼盯着他看了半晌, 直到感觉到腰间一阵发沉,身体不适地动了动,这时他才发现,谢玉书的手臂沉沉地揽在他的腰间。   他伸出手,无声无息地将对方的手臂从自己腰间拿开,随后推开被子站起身。   被子下的身躯不着寸缕,然而室内的温度也并不寒冷,谢微楼跃过脚边堆在地面上的衣物,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子。   微凉的雨丝顺着风势飘进窗内,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雨夜无月,只有层层叠叠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闪电如银蛇般在云层间穿梭而过,紧接着隆隆的雷声在天际炸响。   谢微楼站在窗口,看着下方雨夜中的望月城,任由带着潮湿味道的风笼罩住他的身体。   距离上次妙音冒险来见自己,已然过去七天。   他将那几句话告知妙音后,他相信妙音一定会让叶光霁去做准备。   可这七天,再没有灵境山的弟子前来。   这段日子,他在高阁中看起来安全无虞,甚至可以说是风平浪静。但这种过度的平静却让他得不到任何关于仙界或是魔域的消息。   更让他心生疑虑的是,前些日子里谢玉书频繁地外出,尽管他说是在为自己寻找恢复灵力的办法,可谢微楼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尤其是他胸口上那些新的伤口,绝不会是寻常的魔物造成的......   谢微楼将手探出窗口,任由微凉的雨丝落在掌心,眼瞳里是一片沉沉的黑色。   他收紧掌心,将落入掌心的水珠攥碎。   ......   没过多久,一件带着暖意的衣袍披拢上了他微凉的身躯。   谢微楼没有转过头去,身后的人仔细地为他裹好衣服,将他紧紧拥在了怀里。   “怎么醒了?”缱绻的吻落在谢微楼锁骨处醒目的红痕上,谢玉书的声音还带着刚从睡梦中苏醒的慵懒鼻音:“微微?”   听到这个称呼,谢微楼轻轻眯了眯眼。   他并没有抗拒对方的拥抱,反而反手抚上谢玉书的脸颊,指尖轻柔地摩挲着他的肌肤。   他的动作令身后人眼眸中的暗金色更加浓烈,他低头,有些急切地用唇瓣寻找着他的唇,紧接着轻松地侵入其中。   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一个漫长的吻之后,谢玉书微微喘息着,再次紧紧抱住谢微楼。   许久,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意:“主人,和我成亲好不好?”   闻言,谢微楼垂了垂眼。   随后他侧头抬眼,目光撞进谢玉书的眼底,没有回应他急切的目光,而是询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胸口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听到这个问题,谢玉书的动作顿了顿,随后他抬起头看向安静望着他的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些皮肉伤。”   听着他这有些随意的语气,谢微楼却没有移开目光,他歪了歪头:“你去找‘蔷薇海’了?”   谢玉书抱着他的手一滞,他将头埋在谢微楼的颈窝,半晌道:“主人不要问。”   他沉声道:“主人就安心待在这里,我会把所有妄图伤害您的人都解决掉。”   谢微楼隐约猜到了,他之所以到现在还平安无事,无非是来杀他的人都被枢玉无声地处理掉了。   然而能给枢玉造成伤口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他在枢玉给他建造的这座高塔里,又能安稳多久?   坐以待毙,看着别人在外为自己拼命,这从来都不是谢微楼所愿意的。   他伸出手将谢玉书拥着自己的手臂拉开,而后望着雨雾中若隐若现的云阳城:“枢玉,我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他不想躲在他的庇护下,看着他在外为此拼命。   说完,他再次转过头看向谢玉书:“灵境山的人,应该已经找过来了吧,是你把他们赶走的?”   谢玉书没有否认,他深深地凝视着谢微楼:“他们根本保护不了您,我绝不能让您跟他们走。”   谢微楼唇角微微上扬,轻笑道:“枢玉,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永远保护我。”   闻言,谢玉书有些急切地道:“我可以!”   他一把攥住谢微楼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主人相信我,等我找到蔷薇海,一定会杀了盛无极!”   谢微楼轻轻抿了抿唇,他抬起手指点在谢玉书的胸口处:“你很清楚,你杀不了他。”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同重锤一般,敲在谢玉书的心上。   谢微楼平静地说:“你体内的心脏是他的魔气化成的,一旦你对他动了杀意,这颗心脏会在你动手的前一刻,自行炸裂掉。”   所以在他发现自己杀不了盛无极的时候,才会急切地寻找能让自己恢复灵力的办法,可是谢微楼知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谢玉书的眼睫微微颤动着,扣住谢微楼的指节泛出些许苍白之色。   他当初费尽心思,将谢微楼带到这望月城之中,将他安置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将那些妄图溜进望月城的仙界弟子驱赶出去。   所做的这一切,一来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二来不过是希望能够永远守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免受任何伤害。   他背着谢微楼,几次寻找盛无极和蔷薇海的下落,可每每触及到线索,心脏便会毫无征兆地开始疯狂跳动。   伴随着可怖的心跳是难以忍受的剧痛,如同一根根尖刺,深深扎入他的身体。   几次之后,他便猜到了背后的原因——那由盛无极魔气化成的心脏,如同一个束缚着他的无形枷锁。   他尝试着摆脱这种控制,他杀了盛无极昔日残留的旧部,可是迟迟接近不到盛无极的所在。   这些本是他刻意隐瞒谢微楼的,可他没想到,谢微楼竟会知道这些。   屋内一时陷入一片寂静。   半晌后,谢微楼转过头,他伸手抚摸着谢玉书的脸颊:“你了解我的,让我在这里等着什么也不做,比杀了我还难受。”   谢玉书缓缓抬起眼,眼中泛上丝丝血丝。   谢微楼注视着他的双眼,而后抬头轻轻吻了吻他微凉的唇。过了许久,他才离开谢玉书的唇,平静地开口:“我们成亲。”   随后,他迎着谢玉书灼热的目光,轻声道:“在那之后,你便让我回灵境山。” 第116章   谢微楼醒来的时候, 旁边已经没有人了。   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澄澈而明亮,吹进来的风弥漫着丝丝缕缕雨水的清新,他安静地在床上躺了片刻, 这才坐起身。   早膳依旧是平日给他送饭的那两个魔族侍女送来的,谢微楼还没来得及用, 门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吵嚷声。   紧接着, 屋门朝里面打开了, 大又和二又扛着一个巨大的衣柜走进了房间。   谢微楼定睛一看, 正是昨晚用来关褚凌的那个。此时,柜门上还挂着锁,从衣柜里面不时传来愤怒的撞击声。   大又和二又两人将衣柜往房间的角落里一放,随后伸手劈开了锁链。   锁链应声而断,柜门猛地向外打开, 褚凌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整个人扑倒在地。   大又和二又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褚凌的胳膊, 用力将他那从地上拉了起来。   褚凌低低地咳嗽着,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看起来昨晚过得并不好。   大又和二又同时松开了手, 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蹦蹦跳跳地跑到谢微楼的脚边, 同时伸出手指指向褚凌:“大哥哥,我们把人找回来了!”   谢微楼朝他们颔首, 随后看向褚凌。   褚凌抬起头,目光落在谢微楼身上,紧接着他脸上的神情相较于昨晚初次见到谢微楼时, 还要惊讶数倍。   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脱口而出:“尊上!”   谢微楼原本对他叫自己的那声“师叔”颇为受用,可眼下听到这声“尊上”,眉头不自觉蹙起,随即笑了笑:“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尊上了,还是叫‘师叔’吧。”   褚凌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眼神中满是困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被梦中初醒一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赶忙垂下头,低声道:“师叔。”   谢微楼勾了勾唇角。   只不过他这声“师叔”的尾音还未散,大又和二又便又跳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地拉住褚凌的胳膊,作势就要将他往外拖拽。   见此情形,谢微楼面色一凛,当即高声出声制止:“你们这是做什么?”   大又抬起头,忙不迭地朝他解释道:“主人吩咐我们把他带来给大哥哥瞧一眼,看完就把他关进地牢去。”   谢微楼轻轻蹙眉,旋即沉声道:“你们把他留在这。”   大又和二又一听,不禁面露难色,彼此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是犹豫。   谢微楼见状,缓了缓语气,接着道:“放心,我自会跟他解释清楚,保证不会让你们受到责罚。”   听到这话,大又和二又脸上顿时洋溢起欣喜。两人手牵着手,高高兴兴地跑出门去,背影转瞬便消失在门后。   看着大又和二又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褚凌一直紧绷的弦陡然松开,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谢微楼仔细瞧去,见他面容憔悴,像是遭受了诸多苦头,脸颊都明显干瘪了一圈。   褚凌定了定神,旋即抬起头,目光锁住榻上的谢微楼。   他向前跨出半步,快声道:“师叔,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灵境山出了什么变故?还有我师父,他如今可好?”   他急声问出一连串问题,面上的表情颇为急切。   谢微楼正要回答,心中一动。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褚凌,虽说他这两百年也是下落不明,但褚凌并未如自己这般失去记忆。   以褚凌的聪慧,绝不可能毫无缘由地沦落到如今这般狼狈境地。况且,这些年若他一直在人间漂泊,灵境仙尊易主这般重大的消息,他没道理会一无所知。   这般想着,谢微楼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锋,问道:“你这两百年又是在哪里,怎么会沦落至此?”   褚凌面上又浮现出先前那丝迷茫之色。   他满是不解地看着谢微楼,片刻过后,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迷茫:“自从上次与师叔分开,我便时常不记得很多事......”   他眉头紧锁,一副极为艰难的沉吟许久,才继续道:“有时候,我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失去意识。可当我再次清醒过来时,压根记不起失去意识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谢微楼听闻,不禁轻轻蹙起眉头。   他未曾料到,褚凌身上会发生这种事。他暗自思忖,难不成他和自己当初灵脉干涸一样,是留下的后遗症所致?   褚凌完全没留意到谢微楼的表情,他回想起花楼里的遭遇,只觉难堪不已,带着难为情的神色,嗫嚅着开口:   “这次,我也实在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出现在那种地方......”   谢微楼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眼见褚凌面色憔悴,不好再往下追问,便暂且将疑惑按下。   他抬眼再次看向褚凌,目露安抚,轻声道:“你不必忧心,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往后定不会再让你吃半点苦头。”   褚凌听闻,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急切地向前凑近一步,再次追问谢微楼:“那师叔,您知道我师父现在怎么样了吗?他一切都还好吗?”   谢微楼自己与叶光霁已有数百年未曾谋面。   不过先前失忆在人间游历的时候,听闻诸多关于灵境山的传闻。如今灵境山既然依旧稳坐仙界众仙门之首,想来叶光霁已经妥善了后事,说不定做得比自己还要出色。   念及此,谢微楼放缓语速:“你师父一切安好。你暂且安心跟着我,我定会想尽办法,送你回灵境山。”   这话仿若一道温暖的光,终于驱散了褚凌面上的阴霾。   他那稍显干瘪,颜色惨淡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久违的红润,就连原本黯淡的双眸,也瞬间明亮了几分。   谢微楼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褚凌坐下,又将桌上还氤氲着热气的早膳推给他。   褚凌望着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腹中饥饿感顿时翻涌上来。他不再犹豫,也不多言,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显然已多日未曾吃过一顿饱饭,此刻吃得全神贯注,旁若无人。   谢微楼则静静地倚在一旁的美人榻上,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屋内一时只有褚凌吞咽食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谢微楼不经意间抬眸,目光所及之处,只见门口伫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   昨夜的每一幕细节如潮水般涌上谢微楼的心头。   温热的气息,缠绵的低语,还有白衣之下肌肤上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暧昧印记,无一不在提醒着他昨夜的疯狂与沉沦。   谢玉书面无表情地迈步走进屋内。正吃得开心的褚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击中,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褚凌正好撞上谢玉书那双仿若覆着一层坚冰的眼眸,谢玉书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出去吃。”   谢微楼看着他们两个,两百年前这两人的身形尚且相仿,如今褚凌还是少年身形,可枢玉早已是年轻男子的模样。   褚凌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错愕,他仔细端详了几眼,很快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讶。   他下意识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打个招呼,可当他触及谢玉书如霜的神色时,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被冻了回去。   他看了看谢玉书,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谢微楼,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谢微楼温和地朝他笑了笑,于是乎褚凌如获大赦,立马端着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待他走后,谢微楼轻轻动了动身子,他还未坐直,便被一股力量拉进了怀里。   谢玉书在榻的另一侧稳稳坐下,轻而易举地将谢微楼拉到了自己的腿上。   谢微楼微微抬起眼眸,映入眼帘的是谢玉书半垂的双眼,那眼中隐隐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不满,仿佛在埋怨他刚刚与褚凌交谈得太久。   谢微楼轻轻叹了口气,放松了自己的身体,顺着谢玉书的力道,温顺地半倚在对方怀里,如同一只乖巧的猫咪。   谢玉书看着他这般乖顺的模样,原本双瞳中那暗金色的光芒愈发浓郁。他不再犹豫,修长的手指直接探入谢微楼松垮的衣襟里。   谢微楼禁不住逸出一声极轻的哼声。他半垂着眼眸,任由对方肆意而为,轻声道:“我师侄的醋,你也要吃?”   自昨夜他提出那个要求后,谢玉书便许久未作回应。   随后,他将谢微楼按在床上,又激烈地弄了数次,直至天色破晓,曙光透进窗棂,谢微楼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昨夜谢玉书留在他身上的劲道,此刻仍令他感到丝丝缕缕的隐痛,只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谢玉书肆意地在他身上宣泄着,一番折腾后,终是将他紧紧锁在怀中,埋头闷声道:“我不喜欢看到你对别人笑。”   谢微楼眉梢轻挑,他伸手勾住谢玉书的后颈将他的头往下压,不轻不重地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随即放开手,轻笑道:“那你还真是霸道。”   谢玉书垂眸定定地看着他,眼见他眼底的暗金色又要升起,谢微楼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抬手捏住谢玉书的脸。   他歪了歪头,绸缎般的长发顺势从谢玉书的膝头滑下。   谢微楼此刻身形依旧慵懒地倚着,周身散发着一种漫不经心,可原本含笑的双眸变得正色起来,他微微启唇:“我昨晚说的,你考虑好了?”   谢玉书凝视着谢微楼,久久未作声。   许久,他终于开口,可说出的话语,却并不是谢微楼想要的答案:“我不是来说这个的。”   闻言,谢微楼的心渐渐沉下来。只听见门 “吱呀” 一声,一群侍女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中皆拿着测量的用具,在屋内有序地站定。   谢玉书伸出手,将谢微楼扶了起来,继而低头轻轻吻着他的耳朵:“我是来跟你商讨我们的婚事的。” 第117章   谢微楼怀疑, 昨晚自己和谢玉书说了那么多,他除了“我们成亲”四个字,其余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于是他气不打一处来。   可谢玉书仿若什么都没感觉到, 就在他示意那些侍女上前为谢微楼测量喜服的尺寸时,谢微楼忽然开口:“让她们都出去。”   众人闻言皆停下动作看向他, 谢微楼朝着谢玉书抬了抬眼, 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 又含着几分别样的意味:“你自己来。”   谢玉书微微一怔, 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摆了摆手,侍女们见状,立刻将手中测量的器具尽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纷纷福了福身,鱼贯而出。   眨眼间, 屋内便只剩下谢微楼与谢玉书二人。   谢玉书将他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顺势站起身去拿桌子上的木径尺。   他刚刚拿起木径尺,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很轻的布料摩挲的声音。   谢玉书心中一动,他缓缓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一幕, 让他的呼吸瞬间凝滞——谢微楼已然站起身来,身上唯一的软袍, 此刻正堆积在脚下。   修长笔直的双腿, 肌理分明的身躯,一身雪色的皮肉连带着上面斑斑点点的印记, 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谢玉书面前。   谢玉书喉结滚动,干涩地吞咽了一下, 握着木径尺的手不自觉收紧。   始作俑者坦然地站在他的目光里,伸出一只手,指尖蜻蜓点水般从胸口向下滑去, 划过紧实的腹部。   接着他眼尾微微上挑,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怎么,还不过来量?”   谢玉书眼眶被冲上颅顶的热度烫的泛红,他深呼吸了一口,才勉强将目光从谢微楼身上移开。   他攥紧手中的尺子走上前,俯身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沙哑着嗓子:“请您务必要站好了。”   谢微楼抬眼看着他,像是根本没把谢玉书的话放在心上。   谢玉书眼中越发幽深,手中的木径尺搭在对方的的肩头,尺子的顶端一点点划过玉脂般的皮肤。   他的目光随着尺子在皮肤上落下的轨迹,一寸寸丈量着面前这具从头到脚都被自己沾染过的身体。   在量到谢微楼的腰间时,谢玉书微微收紧手指,将尺子更紧密地贴合在谢微楼的腰间,随后顺着腿间的缝隙下滑。   谢微楼感受到他故意加重的力度,轻哼了一声。   谢玉书眯了眯眼,一只手握住谢微楼的腰肢,将人用力拉向自己,低头吻住对方的双唇,舌头强势地探入。   谢微楼双手勾住谢玉书的脖颈,修长的手指沿着谢玉书的下颌缓缓滑动,带着丝丝缕缕的暧昧。   就在谢玉书几乎被欲望冲昏头脑,谢微楼一把捏住他的下颌,硬生生抬起他的头。   谢玉书被下颌上的力度强迫抬起头,微微一怔,眨了眨那双氤氲着情欲的眼睛,看着谢微楼的眼中满是不解。   谢微楼注视着他,轻声道:“不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   谢玉书沉默了片刻,环在谢微楼腰间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他语气里隐隐夹杂着几分不甘心的意味:“回答之前,主人得先给我一个名分。”   谢微楼微微挑眉,他抬起谢玉书的下巴,目光细细地在那张脸上逡巡着,有些好笑地开口道:“名分?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说法?”   谢玉书回望着他,定定地说道:“我们已然做了亲密无间的事,在主人的心里,我才是主人最亲近之人。”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谢微楼盯着他看了片刻,却明白了他在执着什么,无非就是褚凌口中的那声“师叔”。   无非是想到,此时此刻他和自己的关系依旧是“主人和仙偶”。   果不其然,只见谢玉书停顿了一下,随后声音微微发哑:“我要成为主人最亲密的那个人。”   他紧紧攥着谢微楼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我要成为主人的夫君。”   紧接着,他语调有些生硬地道:“其他的,等婚宴之后再说。”   谢微楼顿了一下,随后他伸出手捏了捏谢玉书的面颊:“也好。”   说罢他拿开谢玉书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径直弯腰捡起地上的衣物,正要披上,却被谢玉书伸手拦住了。   谢微楼挑了挑眉,只听谢玉书轻声道:“还没量完。”   谢微楼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我以为你已经很清楚我的尺寸了。”   谢玉书却在他面前跪下,抬起头看向谢微楼,轻声道:“这里还没量。”   谢微楼来不及说话,便被温热包围了。   他闭了闭眼想要抽身,然而双腿被对方的胳膊圈住,使得他不得不绷紧肌肉站立,才不至于令身体软下去。   谢微楼垂眸看着埋头的人,伸手轻轻攥紧他脑后的发丝,对方的手则探至身后重重揉捏着,紧接着忽然用力将他往后推倒。   谢微楼重重落在身后的美人榻上,接着有力的手指抵住他绷紧的腿根,径直朝两侧打开。   ------------------------------------------------------   云阳城内,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沿街的店铺门口,已然纷纷挂上了红色绸缎。那些红绸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给整座城添了几分喜庆,也昭示着一场盛大喜事即将来临。   毕竟明日,就是谢公子成婚的日子。   消息一经传开,便如长了翅膀一般,在云阳城的大街小巷迅速蔓延。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间也不忘奔走相告,但更多的人在私下里讨论,这位望月城第一贵公子,到底要和谁成亲?   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坊间流言四起。   有人绘声绘色地提起,先前在镜花楼里,谢公子一眼便看中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倌,当时就铁了心要将人带回府中,结为连理;但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坚称谢公子真正的成亲对象,分明就是那位被关在高阁里,鲜少露面的美人。   这些人各执一词,于是这个话题便成了近日来云阳城街头巷尾,人人都津津乐道的热门谈资。   ......   谢微楼独自趴在高阁的白玉窗台上,将云阳城熙熙攘攘之景尽收眼底。   此刻他身后的高阁里,原本素雅的房间已然完全变了模样,房间里的所有陈设被重新装点,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浓郁的红色。   雕花床榻上铺着绣满并蒂莲的红绫锦被,四角垂落的红色流苏轻轻晃动。   谢微楼一身白衣,几乎要被这浓郁的红色吞噬,他看着那些沿街而起的红色许久,才收回目光。   谢玉书似乎是铁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与他成亲。   那之后几天,他白日亲自着手筹备起婚礼的相关事宜,所有的绸缎和喜宴上的物品,他都要一一过目。   而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之时,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交缠的身影,汗水顺着他们的肌肤滑落,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暧昧的光泽。   谢微楼温顺地迎合着谢玉书,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在极致的愉悦到来时,紧紧拥着他发出微不可闻的啜泣。   他的顺从与配合令谢玉书无比惊喜,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大婚之日前夕。   谢微楼轻轻舒展了一下身体,目光不经意落在楼下。   高阁之下是谢府声名远扬的园林庭院,他只需要稍稍低头,就能看见花园的全貌。   自从上次褚凌被谢微楼留在房间里用了一顿早膳后,谢微楼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此时谢微楼目光下垂,发现褚凌一身白衣,正站在院子里。   他明显比先前从府外带回来的时候精神许多,此刻负手而立,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谢微楼注视着他片刻,轻轻抿了抿唇。   接着他直起身,移步至旁边的桌子,拿起旁边桌子上的笔墨,在纸上写下寥寥几笔。   写完后,他将毛笔搁下,把纸张仔细折叠起来,放在敞开的窗口旁,转身回了屋。   就在他刚刚转身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拍打翅膀的声音,随后一阵微风轻轻拂过,窗台旁的折纸消失不见了。 第118章   入夜, 谢微楼安静地躺在谢玉书的身边。   窗外再度传来轻微的淅淅沥沥声,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棂,潮湿的风驱散了屋内的袅袅熏香, 让空气徒添几分清冷。   虽然新婚前夜,新婚的两人不应该见面, 可是谢玉书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刻, 恨不得将自己和他绑在一起。   那一晚他们谁要没有说话, 可是谢微楼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没有睡意, 就这样一直等到晨曦照进窗棂。   一直到卯时三刻,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待门被推开,谢微楼抬眸望去,进来的并非平日里那几个熟悉的侍女,而是几个身形壮硕的家丁。   他们抬着几口做工厚重的箱子, 依次放置在墙边。那些箱子雕工极为精致,边缘还镶嵌着银色的宝石。   谢微楼放下手里的茶杯, 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将箱子依次打开。箱盖掀起,一抹艳红夺目而出, 谢微楼忍不住眯了眯眼。   第一口箱子里放的是一件喜服。   仅仅是露出来的部分,便能瞧见上面精巧绝伦的绣工。绸缎上交织出繁复华美的图案, 即便只露出一角, 可那精致的绣工足以让人为之惊叹。   而其他几口箱子里,分别装着各式各样的配饰与珠宝。那些珠宝仿若凝聚着天地间的灵光, 每一件都璀璨夺目。   那几个家丁将箱子安置妥当后,便从门口依次而出。   须臾, 谢玉书走进来,停在第一口箱子前面,接着他俯身捧起那件绣工繁琐的喜服。   谢微楼仰头, 仰头望向谢玉书手中这件汇聚心血的华服。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外袍除去,任由谢玉书亲自为他披上这件承载着万千期许的喜服。   一时之间,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谢玉书仔细地为谢微楼穿上内衬,披上外袍,双手沿着衣身缓缓下滑,一点点整理好衣角。   随后,他拿起腰带,亲自为谢微楼系在腰间。完成这一切后,他蹲下身子,轻柔地抬起谢微楼的脚,为他穿上鞋子。   整个过程他做的无比认真,无比专注,仿佛在供奉自己的神明。   做完这所有,谢玉书缓缓抬起头,目光从谢微楼的鞋尖开始,一点点上移,掠过衣摆,腰带,最后落在谢微楼的脸上。   这是谢微楼第一次在他面前穿红色的衣服,他从未想过,这一袭红色可以如此夺目,可以如此惊心动魄。   红色张扬而热烈,当这明艳的色彩映衬在玉白的面庞上,将这如霜雪的般的人衬得愈发惊艳,恰似冬日寒梅初绽,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谢微楼站在谢玉书的面前,任由他痴痴地看着自己,接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谢玉书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张面容。   须臾,他方才缓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出半步,伸出手轻柔地牵起谢微楼的手,引着他坐到铜镜前。   紧接着,谢玉书俯下身,指尖轻轻抬起谢微楼的下颌,随后,他拿起桌上早已备好的眉笔——他要为他上妆。   谢微楼坐在椅子上,微微仰起脸,感受着笔尖轻轻划过肌肤——就如同昔年他拿着刻刀,一点点刻画出眼前人的五官。   许久,谢玉书终于停下笔,他屏住呼吸看着面前的人,手中的笔悄然坠落在地,而他却浑然未觉。   谢玉书痴痴地望着谢微楼,时间仿若凝固,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他的世界里唯有眼前这道令他魂牵梦萦几百年的身影。   许久许久,他才如梦初醒般回神,艰难地转身走向最后一口箱子,俯身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块红得夺目,几近灼眼的盖头,边缘绣着的金色花纹细,在烛光下闪烁着熠熠光辉。   谢微楼的视线也落在盖头上,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个也要?”   谢玉书十分坚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谢微楼轻轻眨了眨眼,随即展颜一笑:“那好吧。”   说罢他低了低头,眉眼垂下。   谢玉书伸出手,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方盖头轻轻盖在了谢微楼头上的玉冠上。   盖头落下的瞬间,谢微楼的视野中只剩下这纯粹而浓烈的大红色,许久之后,余光瞥见盖头下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谢微楼心有灵犀,下意识将手搭了上去。刹那间,谢玉书掌心的温度,如同春日暖阳倾洒,迅速传遍谢微楼的全身。   谢微楼听到他的声音在喜帕外响起:“过了今晚,主人和我便是道侣,是夫妻......”   随后谢微楼感觉到,隔着那层轻薄的喜帕,一抹温热轻柔地落在自己的额前。   握着自己指尖的手紧了紧,对方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从此我们,永远也不分离。”   谢微楼的睫毛颤了颤,搭在谢玉书掌心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只是他没有应声,只是任由谢玉书牵起自己走向门口,门外原本隐隐约约的声音愈发清晰,那是人群的欢呼声,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   在这喧闹中,谢微楼有一瞬的恍惚。   他仿若置身于一场虚幻的梦境,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那一刻,盖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前路,唯有透过盖头下方那狭小的缝隙,看见他和他紧紧相牵的手——   ——直到耳畔传来一声闷响。   谢微楼陡然睁开眼,方才还充斥在眼前的大片明艳红色,如同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的烟雾,迅速消散殆尽。   入目的是敞开的窗口,一轮皎洁的月轮正静静地悬挂在夜空中,与他遥遥相对,在广袤的天幕上洒下银白的光芒。   他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直到意识逐渐清醒,他才想起来他此刻身在何处。   月华如流水般,自窗口无倾斜而下,无声无息地流淌进这由白玉雕成的宫殿内。在地面,墙壁,白玉桌椅上缓缓蔓延,绘成了一幅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月华殿无论何时,似乎都是这样冷清,仿佛这清冷已经融入了这宫殿的每一寸砖石,每一缕空气,正如同他心中此刻那抹挥之不去的孤寂。   谢微楼闭了闭眼,微微侧头靠在身侧冰冷的玉石墙壁上,任由凉意透过肌肤,一点点渗进心底。   他身上,依旧穿着白日里谢玉书亲手为他穿上的喜服。   如今,他只要轻轻一闭眼,脑海中便会清晰地浮现出谢玉书满是憧憬的,包含着温柔与期许的眼神。   血液从原本干净的的喜服上,顺着衣角处精心绣制的金色的流苏,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谢微楼坐在白玉的石阶上,鲜血落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渐渐洇染开来,形成一片暗红色的血泊。   身上的血很多,可没有一处是他的。   那些血,全属于那个在混乱中像只失控的野兽一般,不顾一切将他紧紧锢在怀里的男子。   他紧紧抱着他,头顶上灵境山众人结成的剑阵,在他同样颜色的喜服上面落下密密麻麻的伤口。   殷红的血液从他的伤口中汩汩涌出,顺着他的身体蔓延到了谢微楼的身上,将谢微楼身上的衣物染透。   他紧紧拥着谢微楼,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紧绷,像是生怕一松手,谢微楼就会消失不见。   而更令谢微楼难受的是,他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挣扎与痛苦。   他紧紧盯着谢微楼,像是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你不能留在我的身边?每一次我以为终于能拥有你,便会有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谢微楼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良久,方才侧头看向月华殿里的另外一个人。   那人一袭素白长袍,衣袂飘飘,安静地盘膝坐在窗边,周身缭绕着磅礴的灵气如有实质,在他身畔不断翻涌。   叶光霁阖着双目,灵气顺着他身体的经络循环,当完成一个完整的周天后,这才渐渐归于他的丹府之中。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俊朗的面容上仿若覆着一层寒霜,没有丝毫表情。   他伸手遮住肩头深可入骨的巨大伤口,即便有灵力的修复,可这伤口却因为被魔气侵染,迟迟不能愈合。   见他睁开眼,谢微楼将头重新靠在身边的墙壁上。动作间,身上的环佩相互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却的叮叮当当声。   叶光霁的目光落在谢微楼身上那过于艳红的喜服,他微微蹙眉:“你还想穿着那身衣服到什么时候。”   谢微楼低下头,伸手抚平衣角的褶皱,许久他方才开口,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道:“你下手未免太重了。”   他暗自懊恼,自己在信上明明写着,让叶光霁他们看准时机将自己悄然带走,尽可能地避开正面交锋。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枢玉对自己的情感。   之前的几天,他用尽办法安抚枢玉,希望靠这种让他满足的方式来减轻他对自己的执念。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枢玉对他的执念如此根深蒂固。   叶光霁已然开始擦拭侧剑身上的血迹,闻言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谢微楼:“若是不这样,我能将你从他手里救出来?”   在收到谢微楼的信之后,灵境山几个阁主全部下山,直奔望月城。   而当他们赶到望月城时,却见整个城池都被红色的绸缎装点得焕然一新。城里的凡人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身上系着红腰带,头上戴着簪花,处处都透露着浓浓的喜庆。   而更让叶光霁感到难以置信的是,昔日那个从伏魔塔下侥幸逃脱,被剑气伤得皮肉无存的人,百年未见,如今他的修为竟精进得恐怖如斯,灵境山几个阁主联手,竟都无法与之抗衡。   尤其是在他发现灵境山众人要强行将谢微楼从他手中带走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彻底疯了一般。   若非他们联手攻击他的要害,今日根本不可能将谢微楼带出来。即便如此,自己还是被他重伤。   谢微楼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慢慢直起身子,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叶光霁仔细端详了他一番。   此人自两百年前如人间蒸发般,音讯全无,这期间,他派遣门下弟子多次下界探寻,翻遍了每一处他可能去的地方,却连他的一丝踪迹都未曾寻得。   岁月悠悠,他的踪迹成了灵境山众人心中的谜。   直到那日,祝斐也火急火燎地奔回灵境山。当听闻他的消息时,叶光霁正在闭关,可心急之下直接破关而出。   出关后,他一刻都未曾耽搁,当即就要奔赴望月城,一心只想将谢微楼救出来。   然而,谁都未曾料到,那玉偶在望月城周围设了只要仙族接近,就会被重伤的结界。而他这么做的目的,竟只是为了将谢微楼留在城里。   甚至他没有像众人所想的那般折辱谢微楼,而是要与他成亲。   此刻,叶光霁看着谢微楼的样子,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他缓缓开口:“你答应和他成亲,到底是真心,还是权宜?”   谢微楼原本想要挪动的身子一顿,他的手指轻轻叩在身侧,一下一下,似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叶光霁见状,也不催促,只是继续低下头,专注地擦拭自己的仙剑。   月华殿内一时之间陷入一片寂静。   就在这仿若能将人吞噬的寂静中,谢微楼缓缓启唇,声音轻得如同微风拂过,却在这空旷的殿内清晰地传开:“应该都有吧。”   叶光霁停下手里的动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微楼也在看着他,那张叶光霁无比熟悉的面容上,早已没了两百年前的清冷孤傲,仿佛红尘中的岁月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壳悄然融化。   许久,他看到对方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唇边露出一抹极轻极浅的笑,并不隐瞒:“前者更多一些。”   叶光霁盯着他:“既然如此,又为何要随我们回灵境山?”   谢微楼并未立刻作答,他微微俯身拂开脚下繁复的衣摆,而后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   他的目光越过叶光霁,投向远处高悬于天际的月轮。   他微微启唇,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道:“我若是继续留在他的身边,迟早有一天,他会为了我而死。” 第119章   月华殿在他音落的那一刻, 陷入一片寂静。   叶光霁并未接谢微楼的话,可心里却有些惊诧。   回想起当初听闻枢玉将谢微楼囚禁在望月城的消息时,他心中第一反应便是枢玉此举实在张狂, 理应将其斩杀。   可如今看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对于谢微楼的私事, 向来是没有兴趣去了解。况且, 谢微楼既然这样说, 自然是对这些事情自有定夺,根本无需自己过问。   于是,叶光霁只是将被擦拭得寒光熠熠的剑插入剑鞘。他没有看到的是,此刻谢微楼正默不作声地细细打量着他。   谢微楼并没有忘记自己写信,让叶光霁将自己带回灵境山的目的。眼见这两百年来, 对方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可是眉目间往昔的温和, 却早已不复从前。   谢微楼走到叶光霁身边的茶案前坐下,拿起茶壶将两盏茶杯添满, 热气腾腾的茶香袅袅升起。   他先拿起一杯,轻抿一口, 感受着茶水的温度在唇齿间散开, 而后率先打破了月华殿中的沉默:“灵境山如今境况如何?之前我让妙音带回去的消息,你可有查明?”   叶光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抬眸看向谢微楼:“你所说的那种能抑制血肉生长的奇毒,素祁已然着手准备, 不过需要一段时间,至于灵境山的境况——”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流落人间太久, 对仙界如今的境况一无所知。”   他看着升腾而起的茶雾:“如今魔族肆意横行,不仅是下界,已经有不少小型仙门遭到灭门,而且就是近几个月的事情。那些魔物的在暗处蛰伏许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蠢蠢欲动,并不是好兆头。”   听到“灭门”两个字,谢微楼蹙起眉来,这在几百年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思索道:“魔族不会无缘无故地现身,可查明了背后缘由,是否有人驱使?”   叶光霁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只要盛无极一日不死,那他不管现在是何形态,都是魔族的魔尊。”   谢微楼明白他的意思,那些自称是他的属下的魔族明目张胆地追杀自己,凡间又被魔物搅得不得安宁。这一系列变故,会不会意味着盛无极已然觅得重塑魔身的办法?   他念头一转,可是他们为何要追杀自己?难道只是为了给盛无极复仇?   谢微楼思忖片刻,再次开口:“之前我与盛无极彼此都元气大伤,他重伤之后便不知逃往何处。而此前追杀我的那些魔族曾声称若不将我斩杀,盛无极便无法从‘蔷薇海’中脱身......我之前和你提及的‘蔷薇海’,你可有什么线索或头绪?”   听到这话,叶光霁微微颔首,沉声道:“这些年,我也曾听闻过一些相关传闻,不过与你所描述的内容稍有出入。”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而后继续说道:“据我所知,‘蔷薇海’并非如你想象中那般,是一片长满血蔷薇的花海,实则是一片血池。”   谢微楼一怔:“血池?”   叶光霁神情肃穆,继续详述:“传说‘蔷薇海’是一片宽广到难以想象的血池。池中血水翻涌,血池底部沉积着数之不尽的骨肉。”   “死在盛无极和他麾下魔众之手的人,无论仙凡,尸身都会被抛进这血池之中。日久天长,血液越积越多,最终形成了这般骇人的血池。”   “而历代血魔,无论身体上受过多么严重的伤,只要在蔷薇海里都能迅速复原。”   顿了顿,他道:“包括重塑身躯。”   谢微楼神色凝重,若说自己先前还有与盛无极一战的能力,可如今时过境迁,自己已然是个手无寸铁的凡人。若盛无极真的成功重塑魔身,以其往昔的实力,届时,整个世间怕是再无一人能与之抗衡。   他不由自主攥紧手指,沉声道:“绝不能让他重塑魔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叶光霁微微点头:“如今我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等盛无极卷土重来,再设法与他决一死战;二是找到蔷薇海的位置,在他重塑魔身之前杀了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谢微楼问道:“所以,蔷薇海到底在什么地方?”   叶光霁没有即刻回应谢微楼的问题:“这些年,我暗中派遣了不少精锐弟子,乔装潜入魔域,打听此间消息。可却始终一无所获。据他们传回的情报,大部分魔族也对这‘蔷薇海’的位置一无所知。”   “‘蔷薇海’,与其说是真实存在的,倒不如说更像是存在于传说之中。”   月华殿内一时之间陷入一片安静。   谢微楼与叶光霁相对无言,唯有殿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轻轻摩挲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   良久,叶光霁从座位上起身:“你且好好休息。”   说着,他的视线又落在谢微楼身上那身喜服上,补充道:“我让素祁过来看看,有没有能修复你灵脉的办法。”   言罢,他径直朝着月华殿门口走去。   谢微楼望着叶光霁离去的背影,知道他去做什么。今日在望月城,叶光霁也将褚凌一同带回了灵境山,只是回到灵境山后,直至此刻,他都未曾去探望过褚凌。   随着月华殿的巨大玉门再一次合上,熟悉的冷清与静谧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再度将谢微楼包裹其中。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   这处靠窗的软榻曾经是他最喜欢的地方,闲暇之时,他总爱斜倚在软榻上,手捧一卷古籍,静望窗外的云卷云舒。   如今几百年的时光流逝,然而月华殿内的一切,从墙壁上的装饰,到屋内一应设施的布置竟没有丝毫的改变。   每一个角落,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他记忆中的模样,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等他归来的这一天。   谢微楼倚在软榻上,看着窗外那棵熟悉的古树,许久后才从榻上起身。他除去身上染血的喜服,洗干净身上的血迹,随后闭上眼将脸埋在玉台上,柔软的雪色绸缎里。   次日一早,妙音便给他送来早膳。她走后没多久,素祁便在她的嫡传弟子轻寒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那是时隔几百年,谢微楼再一次见到素祁。眼前的人,身形单薄得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纸。   可更让谢微楼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她的脸。   素祁原本清丽温婉的面容,此刻竟只剩下一半的正常模样,而另外半张脸,连同那半边身子,就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干了生气,干瘪得如同八十岁的凡人。   这过于可怖的对比,令谢微楼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怎么会变成这样?”   素祁似乎早已对自己如今这副模样习以为常。   她在轻寒的搀扶下,缓缓在旁侧的座位上坐下:“昔年盛无极在我身上点了一下,我就差点被他吸光浑身的灵力。虽然后来侥幸保住了性命,可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谢微楼知道,昔年素祁被借助枢玉血液而复生的盛无极所伤。   可眼前素祁这副模样,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伤得如此之重。   然而,素祁的面色却异常平静,似乎已经不在乎自己这副可怖的模样。她抬起头看向谢微楼:“往事不必再提,还是先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说罢,她抬起那条依旧完好的手臂,宽大的月白袖口中灵光大盛,一朵谢微楼无比熟悉的玉色雪莲,从她的袖底悠悠飘出。   就如同曾经无数次那样,玉色的花瓣舒展,金色的细长莲蕊浮空而上,隔空缠绕上了谢微楼的手腕。   莲蕊轻轻颤动,仿佛在感受着谢微楼体内灵力的流动,可随着莲蕊渐渐收紧,水晶般的花瓣颜色渐渐变得不再透明。   不多时,莲蕊如触手般重新收回到花瓣之间,素祁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本平静的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谢微楼看到她的这幅样子,心中反而渐渐轻松下来。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自己的身体,在那些行走在人世的岁月里,他对灵脉恢复早已不抱太大期望。   素祁神色凝重,久久没有说话,似乎不知该如何述说,谢微楼于是先一步开口:“我的灵脉,是不是没有办法恢复了?”   素祁伸出手掌,将雪莲收入袖中,手指无意识攥紧袖口。她抬起头,目光与谢微楼对视,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您的灵脉受损程度远超我的想象。”   丹府作为灵力的源头,灵脉贯穿四肢百骸,以一种玄之又玄的方式与天地灵气产生共鸣。拥有灵脉的修仙者,相较于凡人,便有了触摸长生不老,超凡入圣的可能。   灵脉一旦受损,对修仙者而言将是巨大的痛苦。   轻微的灵脉损伤,可能导致灵气吸纳不畅,修炼速度减缓。而严重的灵脉断裂或者直接干涸,会让修仙者的灵力瞬间枯竭,甚至永远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更为可怕的是,受损严重的灵脉极难修复,许多修仙者接受不了从云端堕落凡尘的巨大落差,因此一蹶不振,甚至在痛苦中黯然离世。   素祁凝望着眼前的人,心中五味杂陈。她无法想象,曾经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到底是怎样熬过这一切的?   然而当他看到谢微楼眉宇间,和往昔一模一样的平静,无意识间攥紧袖口的手指,渐渐放松开来。   而原本压在她心底的那股沉重感,也缓缓消散。   因为就在此刻,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内心的坚韧程度和承受能力,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素祁微微摇头,轻声叹息道:“尊上,若想恢复灵力,以目前的状况而言,唯有借助更为纯净且强大的灵力,强行冲开已然枯萎的灵脉。但这过程极为痛苦。稍有差池,轻者根骨寸断,甚者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这些时日,我日夜翻阅灵境山珍藏的万卷医书,遍寻古籍记载,查看以往无数相似案例,却悲哀地发现,从无成功之先例。”   说到这里,素祁抬起头,目光中满是不忍:“所以,您的灵脉想要复原.......几乎是不可能的。”   谢微楼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其实在他早就对这般结果有所预料。   然而,当素祁亲口将这冰冷的事实摆在他面前,哪怕他早已在心底了然自己的结果,可眼神里,还是不受控制地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黯淡。 第120章   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如泣如诉,划过这深夜的角落。   素祁离去之后,整个月华殿都陷入了寂静之中。谢微楼侧身躺在玉台上。那玉台本就质地寒凉, 即便铺了柔软的褥子,却仍有丝丝寒意透过。   他的双眼毫无睡意地睁着, 脑海之中素祁的话语不断回荡。   事实上在众人面前, 谢微楼始终维持着镇定自若的表象。然而, 每当夜深人静, 四下无人之时,他心底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便会自心底升起。   这丝希望,成为了他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里,坚持下去的动力。   可如今, 在素祁的一番话之后,这最后的一丝希望, 也被无情地浇灭。   尽管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然而却根本无法抵御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孤冷。谢微楼下意识地将自己在被子下面蜷缩起来, 试图用这样的姿势留住一丝温暖。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如果枢玉在身边就好了。   如果他在身边, 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紧紧抱住他, 然后用体温能驱散他周身的寒冷。   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中,谢微楼的神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朦胧而虚幻。   他在恍惚中睁开眼,余光中手臂粗的喜烛上跳跃着烛火, 周围的一切不知何时被红色覆盖,红色的帷幔,红色的被褥。   谢微楼的目光缓缓聚焦, 这才看清,一个男人身着与自己一模一样色泽的大红色喜服,静静地坐在床边。   他身上那喜服红得夺目耀眼,似是将世间所有的炽热与深情都凝聚其中。他垂着眼眸,注视着自己,松墨般的眸子里,涌动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温情。   在看到对方的刹那,谢微楼只觉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一抹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惊喜跃上眼眸。   他带着难以抑制的讶异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男人却并不作答,只是含笑看着他。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让谢微楼的心不自觉地软下来。   紧接着,男人伸出手,指尖带着温热滑过谢微楼的脸颊,将谢微楼鬓角凌乱的发丝抚平。   就在这时,谢微楼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又穿上了那件喜服。喜服洁净如新,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谢微楼惊讶地抬眸,就见对方收回手,回身端起了什么东西。   等到他转过身,谢微楼看清了,他手里端着的是两杯合卺酒,杯中的酒液在烛光的映照下微微晃动,泛着一层光泽。   男人垂眸专注地看着他,轻声道:“主人忘了吗,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   谢微楼怔愣地看着他,许久才隐约想起什么。他半支起身,动作略显迟缓,而后伸手接过其中一杯,透过杯口,他看到那酒液的颜色如血一般殷红。   “主人。”男人唇角带着一抹弧度,他伸手绕过谢微楼的手腕,温声道,“喝完这杯酒,我们就成婚了。”   谢微楼将目光从杯口收回来,再次抬眼。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的心猛地一沉。此刻,男人含笑的面容忽然变得无比苍白,紧接着一丝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滑落。   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他微微一滞,伸出指腹擦掉唇边的血迹,当他看到指腹上那抹残红时,眼神中闪过一丝怔愣。   接着他抬起眼,那双眼眸中满是不解与哀伤,直直地看向谢微楼,嘴唇微微颤抖着,轻声问道:“为什么……”   谢微楼看着男人那痛苦的神情,想他要开口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微楼心中一紧,慌忙直起身子。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男人身上时,整个人瞬间僵住。   只见对方那原本干净崭新的大红色喜服上,竟凭空多了几百条触目惊心的伤口。那些伤口像是被无数利刃同时划过,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殷红的血色迅速漫上那鲜艳的喜服。   像是有一记重锤敲击在谢微楼的心上,他想要伸出手抱住他,可身体也仿佛被石化一般,动不了分毫。   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身上的变化,他低头看向已然被鲜血浸透的喜服,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与痛苦。   他的双手颤抖着,下意识地想要捂住那些不断冒出血来的伤口。   可鲜血依旧如同泉涌般顺着他的指缝间滑落,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床榻之上,晕染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主人……”男人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这两个字。   他抬起头望向谢微楼,眼中满是哀伤与不解,轻声问道:“为什么不愿和我成亲?”   谢微楼豁然睁开眼。   晨曦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芒,透过未完全闭合的窗子,直直地射进他的眼底,刺得他一阵恍惚。   那梦境中刺痛双眼的大红色再次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房间里熟悉的景象。然而,他的心却狂跳不止,不由得攥紧了身下的绸缎,久久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他听到窗外传来一个声音:“师叔。”   这声音很是熟悉,正是褚凌的声音。   闻声,谢微楼起身走到窗边,探身向外望去。果不其然见褚凌站在窗子不远处的墙边,面容半隐在阴影中,正看着他。   谢微楼没想到他这个时辰会出现在这里,不禁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   褚凌朝着窗边走了两步,从阴影中走出来。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朝着谢微楼示意道:“方才做了些早膳,想着也给师叔送上一些。”   说罢他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窗台上。   谢微楼伸手将食盒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只见里面摆放着几道热气腾腾的膳食,色泽诱人,让人看了便觉食欲大增。   谢微楼心中一动。   如今整个灵境山上,除了他,便只有褚凌需要像凡人一样用膳,他将食盒重新盖上,低声道:“辛苦你了。”   褚凌将原本放在窗台上的手拿下,自然地负在身后,身姿笔挺伫立在窗下,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此刻,他逆着光站在窗下,周身仿若笼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他本就生得明朗俊逸,此刻做这个动作时,更是无端添了几分从容不迫。   那一瞬间,谢微楼竟然从他的轮廓里看到了昔日枢玉的影子。   谢微楼忍不住问道:“怎么不在剑阁陪你的师父?”   褚凌听到谢微楼的询问,回道:“师尊如今日理万机,我不好随便去打扰他,所以便想着来看看师叔。若是师叔不便,那我就先回去。”   谢微楼看着褚凌,不由自主想起方才的梦境,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说:“进来吧。”   等到进了屋,谢微楼想起来早膳时还有些剩余的点心,便都拿出来放到桌上。   然而,褚凌今日的表现却与在望月城时大相径庭。先前他还对美食兴致勃勃,可此刻尽管口中道着谢,手上却没有去拿那些点心。   谢微楼见状暗自思忖,褚凌许是阔别灵境山太久,如今归来面对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所以才跑到自己这里。   片刻之后,褚凌隔着茶案盘膝坐在谢微楼对面。   室内茶香袅袅,谢微楼握住茶盏送至唇边浅啜一口:“重回灵境山,可还适应?”   褚凌捧起茶盏,目光落在茶水上,许久神色有些落寞地开了口:“我原以为回到灵境山见到师父和师兄们,心里定满是欢喜。可真到了此时,却并非如此。”   谢微楼落在褚凌身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褚凌眸中的光亮稍许黯淡,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没什么,师父和师兄们都对我极好……只是我自己,总觉得如今与他们格格不入……”   谢微楼心中微微一动,只听褚凌接着说道:“这次回来,看到昔日一同修炼的师兄弟们,不管天资原本比我高还是低,如今在境界上都有所精进,各有小成。我有时忍不住想,要是当年我没有离开灵境山,此刻或许也和他们一样……”   褚凌的声音渐低,带着浓浓的失落与不甘。   谢微楼记得,当年褚凌在他们那一辈弟子中,无论是天资还是修为,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若不是那场改变一切的变故,如今或许他早已继承剑阁阁主之位。   想到此处,谢微楼声音平缓地开口:“你如今虽然灵力尽失,但并非无法复原。以你师父的能力,定能助你修复。待灵力恢复,只要潜心修行,日后必能大放异彩,万不可妄自菲薄。”   褚凌从升腾的热气里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谢微楼脸上,冷不丁问道:“那师叔,你甘心吗?”   谢微楼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滞,没料到褚凌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你说什么?”   褚凌轻轻歪了歪头,他的面容在缭绕的茶雾中若隐若现,声音幽幽传来:“师叔应该比我,更能理解那种失去灵力的滋味吧?”   谢微楼持着杯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的目光落在褚凌脸上,尚未组织好语言回应,脚下的地面毫无预兆地剧烈一晃。   登时茶案上摆放整齐的茶壶茶盏尽数坠落,滚烫的茶汤四溅开来,染湿了脚下的地毯。   这巨大的颤动过于猝不及防,整个灵境山都为之一动。   谢微楼一凛,下意识朝窗外望去,只见原本澄澈蔚蓝的长空,不知从何时起,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刺目的红色,红得让人心中发慌。   而就在这时,从窗外很远的地方,传来灵境山弟子隐隐约约的叫喊声。   谢微楼蹙了蹙眉,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   忽然对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他急忙转过头,就见褚凌跌跌撞撞地扶着茶案站起身,手里原本握着的茶盏,已然在脚下碎裂成无数碎片。   谢微楼起身就要去扶他,他的手刚刚触碰到褚凌的手臂,一种没来由的彻骨寒意,直直地冲上颅顶。   谢微楼手下一紧,本能地抬眼去看褚凌。   只见对方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仿若被一层阴霾笼罩,没有一丝神采,嘴唇微微颤抖着,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谢微楼赶忙扶起褚凌,想将他带到旁边的榻上。然而,还没等他抬起脚迈出第一步,一只手却突然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谢微楼登时抬起头来,就见褚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眸最深处,陡然弥漫起一阵血一般的猩红色。 第121章   那抹红色如同一团燃烧的魔焰, 迅速蔓延开来,将他的双眸完全浸染。褚凌死死盯着谢微楼,眼中凶光毕现, 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你.......是你!”   谢微楼陡然一惊,这团红色他太过熟悉, 熟悉到只需一眼, 脑海中便瞬间浮现出一个可怖的身影。   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向身体下达明确指令前, 他的身体就已经动了。   然而此刻, 他这具身体的反应和速度与凡人无异,即便反应的再快,还是慢了半拍。   就是这瞬息间,褚凌便如同一只完全失控的野兽,猛地朝他扑了过来。他的两只手狠狠扼住谢微楼的脖颈, 谢微楼整个人登时向后重重摔倒在地。   褚凌的力度大得超乎想象,仅仅这么一掐, 谢微楼便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颈骨发出一声脆响,疼得他眼前一黑。   谢微楼双手拼命挣扎, 试图掰开褚凌的手。   而褚凌对紧扼着他的手纹丝不动,浑身的力气全部集中在指尖, 仿佛不亲手扼死他绝不罢休。   这转瞬之间, 谢微楼呼吸愈发困难,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他放开掰着褚凌的手, 胡乱在身侧地面上摸索着,慌乱之中指尖触碰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什, 也来不及细想是什么,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径直朝着褚凌的头上砸去。   褚凌额角瞬间裂开一道口子,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然而他扼住谢微楼脖颈的双手丝毫没有懈力。   他蹬着一双染血的眸子盯着不断挣扎的人,两只手继续不断收紧,谢微楼的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喉头间涌起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被掐死的时候,褚凌的手却蓦然一松。   大量空气涌入谢微楼的肺腑,他剧烈地咳嗽着,肺部像是要炸开一般。   他撑起身子在惊愕间抬起头,就见叶光霁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神色冷峻,正垂头看着褚凌。   而面前的褚凌跪在地上,周身被叶光霁的剑气环绕。   在这剑气之下,他眼中那血色渐渐褪去,他眼神空洞,满脸迷茫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副模样,与方才近乎残忍的冷厉判若两人。   感受到叶光霁的目光,褚凌浑身一僵,眼中满是错愕。随后,他的目光越过叶光霁,落在谢微楼脖颈处那圈肿胀的红痕上。   他嘴唇颤抖:“师叔,我......”   然而话还没说完,叶光霁忽地上前一步,衣袂带起一阵微风,手指隔空轻点向褚凌的眉心。   下一刻,褚凌便无声地软倒,叶光霁接住他的身体,低头凝视着褚凌苍白的脸庞。   谢微楼低低咳嗽着,艰难地站起来,在叶光霁身侧半蹲下,他看有些愕然地看着褚凌:“刚才那是......”   话还没说完,脚下月华殿的地面忽然再次剧烈晃动起来,谢微楼立足不稳,踉跄着险些摔倒。   叶光霁豁然抬头看向窗外,谢微楼的目光也顺势投向窗外,只见天际被那抹血红色不仅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愈发浓烈。   叶光霁忽地开口:“你就在月华殿待着,哪里都别去。”   话刚落音,他周身灵力激荡,化作一道白光,带着昏迷的褚凌,瞬间消失在原地。   谢微楼一个人被留在空落落的月华殿,他哑然看着窗口,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习惯性地在空中划出传音的轨迹。   可动作做到一半,手指便陡然僵住。   他想起来自己灵力尽失,如今连个凡人都不如,最简单的传音术也无法施展。他收回手指,拉高领子将淤痕挡住,随后推开月华殿的门。   刚走出去,便听得头上传来一声鸟鸣。   他循声望去,只见妙音从空中疾落,在他面前落地,身形一转化作人形。   谢微楼心道来得正好,立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天象怎么会变得如此诡异?”   原本以为会立刻得到妙音的回答,然而却见妙音快步上前,拦住谢微楼向前的脚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您快回月华殿待着,有什么事我们自会解决的。”   谢微楼忍不住蹙起眉来,虽然妙音的语气里很是轻松,可丝毫没让他安心。反而她越是这样说,谢微楼就越觉得肯定出了什么事。   眼见妙音打算伸手关门,谢微楼一把按住门扉,语气也沉了几分,再次重复道:“妙音,外面出什么事了?”   妙音被谢微楼这般直视,心中不免有些发慌。但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说道:“只是山门处有些动乱,已经处理了......”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嘈杂声。   谢微楼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天边一批御剑的弟子风驰电掣般朝山门方向飞去。   谢微楼眼神一凛,那分明是剑阁的弟子。他心中暗忖,剑阁弟子向来训练有素,平日里轻易不会全员出动。   如今叶光霁忽然离去,剑阁弟子又这般大规模的行动,必定是出了极为危险的事情。   他张了张口正要再问,妙音忽地咬了咬牙,手按在门板上一推,直接将门用力关上了。   接着她的声音隔着白玉门传来:“您别担心。尊上说了,您安心待在月华殿就好,有什么事交给我们解决。”   谢微楼看着眼前被合上的门,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回想两百年前,妙音无论大小事宜,都会第一时间向他禀报。可如今,她这般轻描淡写地隐瞒他,分明是将他当作需要保护的人。   谢微楼心中郁结,重重地坐在窗边的榻上,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对面,方才褚凌坐过的位置。   他方才绝不会看错,哪怕时隔百年,可是他眼中一瞬间那抹熟悉的神情,分明来自盛无极。   谢微楼感觉一阵头疼,可他明明已经将盛无极从褚凌身体里逼了出去,没理由他会再次附在褚凌身上,可褚凌方才的举措又如何解释?   他的心中顿时升起一丝烦躁,真希望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或者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血云翻涌压在灵境山上空,这诡谲天象不知持续了多久。   一直等到暮色渐浓的时候,叶光霁终于再次出现在谢微楼面前。他依旧一袭素白长袍,可周身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股微不可闻的血腥味。   谢微楼立马迎上去问褚凌的状况,叶光霁沉声道:“他没有被盛无极附身。”   谢微楼一怔,白日里褚凌的眼神太过可怖,绝不是属于褚凌的眼神,他第一反应便是褚凌被盛无极附身,才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举。   他下意识道:“如果不是盛无极,他如何会做出这般举措?”   叶光霁声音沉稳:“素祁对他的魂魄进行了探查,并未发现异常之处。我已将他安置在剑阁,以结界守住。待他苏醒,或许就能知晓其中缘由。”   谢微楼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来看也只能这样了。   说话间,叶光霁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脖颈那片触目惊心的淤痕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怎么不处理一下。”   谢微楼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颈,一阵刺痛瞬间传来。白日里,他被各种突发状况搅得心烦意乱,哪还有心思顾及这个。   此刻,趁着叶光霁在场,他忙开口问道:“白日里出了什么乱子?”   他心中有些紧张,生怕叶光霁也会像妙音一样,对他刻意隐瞒实情。   叶光霁轻轻抿了抿唇,微微沉吟后开口:“近几个月,山门总会无故遭到妖兽的袭击,今日也是如此,各峰弟子全力应对,目前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的语调虽波澜不惊,谢微楼听完不免有些惊讶,要知道以前灵境山方圆百里之内,别说魔族,半个妖兽都看不到,却没想到如今......   然而他转念一想,很快便察觉到其中的异样:“若只是几只妖兽作祟,以你的实力,断不至于耗费如此长的时间。”   叶光霁神色依旧平静,语气淡然:“不过是妖兽数量较多罢了,如今既已处理妥当,便无需担忧。”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显然无法打消谢微楼的疑虑。   谢微楼清楚叶光霁的实力,几只妖兽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式剑招的事,绝不可能花费如此多的时间。   他又想起白日里妙音那闪烁其词的神情,心中的怀疑愈发强烈。于是沉声开口:“你们定是有事瞒着我。”   他目光灼灼,尽管此刻已沦为凡人之躯,可话语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语气,竟让叶光霁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眼前之人仍是两百年前那个独一无二的灵境仙尊。   叶光霁看了他一眼,见他眉宇间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然,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他并不强行隐瞒,而是朝谢微楼伸出手,道:“你若执意想知道,便随我来。”   谢微楼毫不迟疑,伸手握住对方的手。   周围的光线迅速扭曲变幻,眼前光芒一闪,熟悉的月华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森昏暗的景象,竟然是一座地牢。   谢微楼快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心中暗暗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叶光霁会带他来此。   这座地牢是灵境山用来关押那些违反门规,在外犯下严重过错弟子的地方。四周结界重重,是除了伏魔塔之外,灵境山的又一处禁地。   只见周围皆是施了法咒的牢房,阵阵咆哮声从里面传来,这里面此刻关的不是犯了错的弟子,竟然是一只只妖兽。   有几个灵境山弟子正拿着施了法咒的锁链将牢笼锢住,叶光霁上前一步,对他们道:“把先前那两只拖出来。”   弟子们得到指令后,动作迅速利落。他们别走向两个牢房,从里面推出几口一人多高的黑色棺材。   众人将两口棺材整整齐齐地推到地牢中央的空地上,紧接着打开棺材盖。叶光霁侧头看了谢微楼一眼,示意他上前查看。   谢微楼虽然不明白叶光霁为何要带他来看这些妖兽的尸体,但他清楚对方行事必有其缘由,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此。   谢微楼于是迈步向前靠近棺材,目光落在里面的两具妖兽尸体上。   他先看向第一具尸体,这具妖兽应该是最早死去的。尸体应该已经经过处理,没有腐烂,浑身上下都是伤口。   尸身还算完整,可心脏处却破了个洞,心脏早已不见踪影。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第二具尸体。这只妖兽死去的时间似乎比第一具稍晚一些,死因同样是被挖掉了心脏,与第一具不同的是,这具妖兽浑身上下,竟没有任何其他伤痕。   叶光霁走到他跟前,看着棺材里的尸体,指着第一具道:“这只是一年前斩杀的。”   又指了指第二具:“这具是半月前斩杀的,都是同一种妖兽,你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谢微楼微微皱眉,这两具尸体除了身上的伤痕多少,几乎没有丝毫差别。他又仔细看了看,目光在第二具身上来回扫视。   紧接着他便意识到了什么。   这具尸体除了心脏处,身上竟然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以他对这些妖兽的了解,它们生性凶猛好战,身上必然会留下或多或少的伤痕,可这具尸体毫无伤口,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况。   他指了指第二具:“它的身上没有伤口。”   叶光霁挑了挑眉,他没有回答谢微楼,而是看向其中一个弟子:“把今日捉到的那个拉出来。”   弟子领命,立刻转身走向一旁的牢房。不一会儿,他和另外几个弟子合力,将一只被锁链紧紧束缚的妖兽拖了出来。   那妖兽虽被制住,但依旧奋力挣扎,发出阵阵怒吼。   谢微楼定睛一看,发现跟那两具尸体是同一种妖兽,这次同样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他正看着这只妖兽,叶光霁忽然上前半步。   谢微楼眼前白光一闪,几乎就在同时,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嚎,那只足有三人高的妖兽的头颅瞬间与身体分离,轰然倒塌。   谢微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叶光霁。叶光霁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等待的手势,示意谢微楼继续观察。   于是就在下一刻,在妖兽那横断的脖颈处,肌肉和血管开始扭曲,蠕动,随后,一团肉芽逐渐生长出来,不断膨胀、变形。   片刻之后,肉芽竟然长成了一颗新的头颅。新头颅的模样与之前别无二致,那本来已经死掉的妖兽竟然再次复活。   谢微楼错愕地转头看向叶光霁:“这是怎么回事?”   叶光霁微微叹了口气:“每当天边出现那样的异象,这些妖兽就被赋予了一种再生能力。我们之前斩杀的那些,都以这样的方式复活了。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它们身上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因为它们不怕死,甚至可以不断重生。”   就在那只刚刚重生的妖兽还未来得及发出更多的嘶吼,叶光霁再次果断抬手。一道寒芒闪过,他手中的剑刃精准无比地刺向妖兽的胸膛。妖兽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几乎是瞬间,叶光霁手腕轻转,雪刃一挑,妖兽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便被剜了出来。   谢微楼的目光下意识地循着剑刃看去,只见剑刃的尖端挑着一团不断蠕动的血肉,在那团血肉之上,竟然生长着一朵血红色的蔷薇花。   这朵蔷薇花娇艳欲滴,花瓣上仿佛还带着新鲜的血迹。而在花的中间,竟然长着一颗眼球,似乎在冷冷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叶光霁微微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他手腕一抖,雪刃轻轻一挥,将那朵中间长着眼球的花击碎。   叶光霁轻声说道:“一年前,这些妖兽还没有这种重生的能力,就是在最近,每一个能复活的妖兽心脏上都长着这朵花,只要不消灭这朵花,这些妖兽便会不断复生。”   谢微楼听着叶光霁的话,心中登时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和叶光霁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这些妖兽是从蔷薇海出来的。”   谢微楼眉头紧蹙,心中满是忧虑。   他深知,这些妖兽如今拥有了重生的能力,其战力必定大幅提升,较之以往何止强了十倍。倘若不能尽快找到遏制它们重生的关键所在,三界必将陷入一片混乱,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   地牢中一时陷入了沉默,就在这时,地牢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压抑的寂静。   谢微楼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灵境山弟子脚步匆匆,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那弟子一进门,便“扑通”一声单膝跪地,身体微微颤抖,脸上的慌乱与恐惧显而易见。   “尊上!南荒出事了!” 第122章   谢微楼和叶光霁目光交汇, 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隐隐的不安。   就在这时,那弟子神色慌张,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叶光霁抬手接过, 谢微楼也侧过头看向那件物什。   只见那是一根羽毛,表面已经被烧焦, 呈现出乌黑的色泽, 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尽管羽毛受损严重, 但仍能隐约看出原本的形状——那是一只凤凰的尾羽。   弟子的声音颤抖不已, 带着浓浓的恐惧:“刚从南荒传来的消息,鸣凰宫突遭一股来历不明的魔族入侵,司徒宫主带领鸣凰宫上下抵御魔族,整个鸣凰宫无一人生还!”   闻言,谢微楼心中登时一震, 鸣凰宫无人生还?司徒琰死了?   鸣凰宫在修仙界中地位尊崇,哪怕上一任宫主死后地位稍逊, 可也绝不是可以小觑的,竟被魔族一夜之间灭门, 对方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叶光霁的面色也瞬间阴沉下来,只听弟子接着断断续续地汇报:“相邻最近的宗门已经前往救援, 半途遭到妖兽袭击, 几乎全军覆没,拼死才将消息送到灵境山!”   地牢内气氛凝重, 前来通报的弟子伸出颤抖的手指,死死指向西南方向, 双眼布满血丝:“如今那些魔族已经朝着灵境山的方向来了!”   叶光霁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剑阁精锐弟子召集到山门,一刻钟之后, 随我下山支援。”   说罢他抬步便往门口走,谢微楼不假思索地跟在其后。   叶光霁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脚步顿住,回头看向谢微楼:“你就待在这里,哪都不能去。”   谢微楼瞪大双眼:“你想让我待在月华殿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叶光霁语气十分坚决:“你哪都不能去。”   话音刚落,他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团晶蓝色的光芒。光芒仿若有生命一般汇聚变形,化作一个晶莹剔透的锥形晶体,悬浮在他指尖。   谢微楼登时认出这是什么,这不正是当年自己前往伏魔塔降魔前,留给叶光霁的一枚剑势吗?   他目光古怪地看着叶光霁,后者神色平静:“这是当年你留给我的剑势,幸好一直没派上用场,现在正好还给你。”   谢微楼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愠怒。   自己当年将这枚剑势送给叶光霁,本是为了护他周全,可如今,这东西却要被他送回来保护自己,这算怎么回事?   他的自尊被刺了一下,语气生硬地说道:“你自己留着,我不需要。”   叶光霁蹙眉看了他一眼。   便是这个眼神,竟让谢微楼感到有些熟悉。当年他刚拜入剑阁,年少气盛,倨傲无比,从不把别人的命令放在眼里。   由于他是被老仙尊亲自带回来的,当时的剑阁阁主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叶光霁作为剑阁的大师兄,对行事乖张的不满时,便会向他投来这样的眼神。   当年谢微楼视若无睹,如今时隔百年,曾经的年少轻狂早已褪去,甚至在人世间摸爬滚打这两百年,早就将他的心性磨平了些许。   于是再次面对叶光霁这样的眼神,谢微楼的心中五味杂陈,竟然一时反驳不出些什么。   叶光霁不由分说将那枚剑势塞到他手里,用一种兄长对着幺弟的口吻道:“拿着它,务必保护好自己。”   ------------------------------------------------------   自那天一别,谢微楼就再没见到叶光霁。他独自一人守在月华殿中,望着空旷的大殿,心底的孤寂如荒草般疯长。   起初,妙音每日都会按时出现,带着精心准备的膳食,还会陪谢微楼聊会天,绘声绘色地讲述些门内的琐事。   可后来妙音也不来了,接替她的是一个送饭小童,他告知谢微楼,妙音也下山去了。   小童将膳食放在桌上,便谨慎地躬身退了出去。谢微楼望向窗外,一直到案上碟子里菜肴热气逐渐消散,也没有动一下筷子。   即便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可灵境山四阁阁主如今已下山其三,山下的局势一定不容乐观。   谢微楼望向窗外,天阴沉沉的,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序曲。   叶光霁让他留在月华殿,本意是为了保护他,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在月华殿又熬过漫长的一天,谢微楼再也按捺不住,此时叶光霁他们正在山下抵抗魔族,自己不能只在月华殿干等着,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他径直去了灵枢阁。   刚踏入灵枢阁,谢微楼便察觉到一股异样。往昔弟子们各司其职,一片繁忙,如今阁内弟子数量锐减,剩下的还不足之前的一半。   仅有的弟子们脚步匆匆,神色凝重,手中捧着各种灵物和丹药,穿梭在各个房间之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谢微楼继续往里走,眼前的景象让他愣在原地。只见原本宽敞的安置伤患弟子的阁里,此刻摆满了临时搭建的床铺,上面都躺着人。   那些人中不仅有穿着灵境山弟子服的人,还有其他宗门的弟子,互相躺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呻吟声此起彼伏。   而灵枢阁的弟子们在其间奔忙,一刻都不敢停歇。谢微楼拦住一个路过的弟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伤者?”   那弟子喘着粗气,简短地说道:“与魔族交战,伤亡惨重……”   话音未落,就被一旁匆匆赶来的同伴拉走。   谢微楼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直到听到有人叫他。他转身一看,见轻寒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和周围的弟子一样,轻寒的脸上也写满了憔悴,她见到谢微楼,俯身行了一礼,低声说道:“谢前辈,师尊让我带您去花谷。”   谢微楼点了点头,跟着轻寒穿过嘈杂的灵枢阁,来到了山脚下的花谷。   素祁正盘膝坐在一棵巨大桃树下,她身着一袭素衣,半边身子皮肤沟壑纵横,与另一侧年轻光洁的肌肤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此刻,她身旁的软榻上躺着一个少年,少年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气息微弱,正是几日前送来的褚凌。   素祁缓缓收回手,声音带着一丝叹息:“那些大多是遭魔族入侵的宗门幸存弟子,除了他们,其他人都已经被掳走。诸位连日来不眠不休,才将他们尽可能救回。”   谢微楼疑惑:“掳走?”   素祁点了点头:“那些魔族专挑势力弱小的宗门下手,掳走身强体壮的弟子。没人清楚他们受何种驱使,又怀有什么目的。”   听到这话,谢微楼沉默片刻,他此刻就算知道这些,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将目光投向褚凌:“他怎么样了?”   素祁看着褚凌,像是早已料到谢微楼会有此一问:“身体上并无外伤,送来时魂魄却十分不稳。我已用灵力稳固住他的魂魄,若强行唤醒,极有可能损伤他的神魂。您若有什么想问的,只能等他自行苏醒了。”   谢微楼脑海中回想起当日少年那毛骨悚然的眼神,忍不住问道:“先前你说没从他身上察觉到被附身的迹象,这是为什么?”   素祁耐心解释道:“一旦被附身,魂魄之上必然会留下附身者的痕迹。但这孩子的魂魄没有标记,并未被外力强占过。”   谢微楼满心疑惑,若真是如此,褚凌又为何会做出那些诡异举动?   他思索片刻接着问道:“据你所知,除了附身,还有其他术法会影响他人神智吗?”   素祁摇了摇头,语气笃定:“任何术法侵入他人意识,无论施法者如何隐蔽,都会在神魂上留下蛛丝马迹。而只要有痕迹,我便能感知到。”   说着,她再次伸手,轻轻抚摸着褚凌的额头:“这孩子的魂魄,确实没有被强行侵占过的迹象。”   谢微楼眉头微蹙,可当日少年的眼神,分明就是盛无极的样子,若是没被附身又怎么会......   此时,素祁因长时间施法,本就孱弱的身体愈发不堪重负。   没过多久,倦意便爬上她的面庞。轻寒很快从花谷外走进来,见状,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素祁:“师尊,您累坏了,我这就扶您回阁里休息。”   素祁微微点头,临走前看向谢微楼,见他看着褚凌沉思,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她在心底暗自叹息,便由轻寒搀扶着离开了。   谢微楼根本没有回月华殿的心思,素祁走后,他索性在褚凌身旁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少年苍白的面上。   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素祁的话,既然魂魄没有被强占,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谢微楼垂头打量着褚凌,心中反复琢磨,想着想着,几日前叶光霁从妖兽体内挑出血蔷薇的一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心中一动,脑中跳出一个念头:如果不是魂魄被控制,难不成是身体被控?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褚凌身上,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只见褚凌胸口的皮肤和面色一样苍白,皮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然而除此之外,谢微楼再没发现其他异常。   他伸手又把褚凌的衣服合上,就在这时,原本昏迷不醒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直直看向谢微楼。   谢微楼他这突如其来的睁眼弄得一惊,但当看到褚凌眼中并未泛起那抹诡异的血红时,他才松了口气,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然而,褚凌仿若被定住一般,对谢微楼的询问充耳不闻,直勾勾地盯着谢微楼的脸。   片刻后,他像突然伸出手,死死拉住谢微楼的手腕:“师叔,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   谢微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然而他瞬间反应过来,快速问道:“他们想做什么?”   褚凌抬起头,眼瞳骤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写满恐惧:“他们,他,他想吃掉你!” 第123章   谢微楼心中一惊, 他眉头一蹙:“吃掉我?”   褚凌面色比苏醒前还要白了几分,他死死握着谢微楼的手腕,整个人惊魂未定, 像是梦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谢微楼生怕刺激到他,赶忙放缓语调, 和声说道:“别慌, 慢慢讲……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吃掉我?”   可褚凌仿若丢了魂一般。他眼神空洞, 对谢微楼的询问充耳不闻, 只是下意识地紧抓着他,任凭谢微楼如何安抚,都不肯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褚凌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终于缓缓聚焦在谢微楼脸上:“他, 是他……如果他想要重塑魔躯……就,就必须吃掉, 吃掉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几不可闻。   谢微楼仔细听着他的话, 一时却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在这时,地面和上次如出一辙, 再次剧烈震动起来。   褚凌登时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   他猛地一把扯住谢微楼的衣服, 指甲几乎嵌入布料之中,双眼因过度用力而几乎泛出血丝:“你不能被他抓到, 他必须要吃掉一个,一个和他同境界的人的肉身, 才能,才能复活......”   仿佛是为了回应褚凌的警告,脚下的地面紧接着又剧烈震动起来, 这股震动让两人的身体,如同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不受控制地上下剧烈摇晃。   而在这股力的作用下,褚凌抓着谢微楼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谢微楼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褚凌的发梢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血红,那抹红色顺着发丝迅速向上蔓延。   与此同时,他胸口处原本隐隐泛青的血管,刹那间变得无比鲜艳,青转红的速度极快,骇人的血色如同疯狂生长的根系,在皮肤之下不断蔓延。   脚下的大地晃动越来越厉害,周围那些屹立千年的古树,纷纷倾斜着陷入凹陷的地面,树干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谢微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几乎要摔倒在地。他紧咬牙关,手下意识地探入袖口,触碰到了躺在袖底的,那枚冰冷的剑势。   便是这片刻间,褚凌胸口那团如根系般的血管,突然从皮肤上破裂开来。紧接着,鲜血顺着破裂的血管而出,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地上,迅速形成了一滩鲜红。   这摊血液没有丝毫干涸的迹象,反而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地面上不断地扩大,边缘处翻涌着,仿佛即将吞噬周围的一切。   那场面实在过于骇人,哪怕是谢微楼,也从没见过这般场景。   那团血渍不断扩大,起初只有指腹般大小,可转瞬之间,就变成了拳头大小,紧接着又迅速膨胀到如同头颅一般。随后,以一种吞噬一切的姿态疯狂蔓延开来。   更令人胆寒的是,在那摊逐渐扩大的血泊中央,竟然渐渐出现了一处无底的深渊。   谢微楼站在血泊的边缘,惊愕地低下头,朝着脚下的深渊望去。   只见那百丈深渊之下,无数血蔷薇层层叠叠,花瓣挨着花瓣。浓郁的暗红色不断堆积,渐渐铺就成浓重的墨色。   它们的根茎如同扭曲的葡萄藤,疯狂地向上攀爬着。赤色的花瓣间,一颗颗布满血丝的眼球正无声地向上张望着。   谢微楼从未见过这东西,可他却是在瞬息间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蔷薇海。   这深渊,就是蔷薇海!   这以血泊仿若有生命般疯狂吞噬周遭土地,地面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难以幸免。那些两人合抱粗的古树在它面前,脆弱得如同蝼蚁,刚一堕入其中,转瞬就被铺天盖地的血蔷薇吞噬,连一丝残渣都未曾留下。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微楼心中一惊,猛地转身喝道:“都别过来!”   闻讯赶来的灵境山弟子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立当场。有弟子下意识祭出法宝,可法宝光芒还未绽放,深渊中突然暴射出一条手腕粗的藤蔓。   那条藤蔓好似一条狰狞的毒蛇,裹着腥风瞬间穿透弟子的胸口,将他活生生拖入深渊。   谢微楼心脏狂跳。   就在这短短一瞬,已有十多个弟子惨遭毒手。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深渊仿若被鲜血滋养的怪物,瞬间扩大了一倍。   而就在这时,谢微楼清楚地看到,在深渊底部,层层叠叠的血蔷薇深处,缓缓浮现出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   谢微楼瞳孔收缩。   那人一身破碎的红衣,身旁不断凝聚着浓重的血雾。他与周围的血蔷薇一同仰起头,目光穿透浓稠血雾定在谢微楼的脸上。   而就在他看到谢微楼的瞬间,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唇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做出了一个平常到再平常不过的动作。   紧接着谢微楼便闻到一股浓重到了极点的血腥味,明明他们相隔万丈深渊,那只手竟瞬间探到谢微楼面前,五指成爪,死死扼住他的脖子。   身后的弟子惊恐地看着被一团浓重血雾包裹的谢微楼。   就在他们以为谢微楼必死无疑的时候,一道幽蓝色的剑光仿若一道惊雷,从血雾中轰然破出。巨大的轰鸣声中,血雾被瞬间炸得粉碎,化作无数细小的血滴,消散在空中。   不过眨眼之间,谢微楼浑身上下的衣物和皮肤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他剧烈咳嗽起来,唇角溢出大量鲜血,若是再晚一点,被腐蚀的就会是他的内脏。   身后赶来的灵境山弟子见状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在血湖周围列阵。一时间,剑影交错而起,暂时减缓了蔷薇海疯狂扩张的速度。   然而,深渊底部,数不清的蔷薇藤如触手般再次疯狂钻出。那些被藤蔓掳去的弟子,连一声呼喊都来不及发出,就瞬间消失在血泊底部。   而随着被拖入深渊的弟子越来越多,一只接着一只的妖兽从深渊底部爬上来,每一只心脏的位置都生长着一朵血蔷薇。   它们以可怖的速度四散开来,见人就咬,哪怕被砍掉头颅,也会飞快地再长出一颗新的。   于是乎阵法出现了缺口,血湖如同找到了突破口,以惊人的速度再次扩张,血色再次疯狂蔓延。   眼尖的弟子发现了其中蹊跷,扯着嗓子大喊:“谁都不许退!将这东西封住,封住!”   那些弟子咬紧牙关,眼神中透着决绝,前仆后继地冲上前去,随着阵法再次被修复,当真暂时将血湖的扩张遏制住了。   然而谢微楼心中丝毫没有半分轻松。   他死死盯着深渊底部,果不其然——原本被炸成碎屑的身影,竟瞬息间再度幻化成形,复生速度甚至比两百年前还要快。   那人再次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了谢微楼,唇角的弧度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谢微楼听着周围的呼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不遏制他重生的能力,灵境山势必会被蔷薇海彻底吞没,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他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朝着花谷外,灵枢阁的方向跑去。   哪怕此刻每一个动作都让他痛得几乎麻木,可他脑海中的念头却越发清晰起来。   他记得先前叶光霁说过,素祁已经将遏制重生的毒研制好了,他必须拿到那毒,他必须杀了盛无极!   身后,血肉被刺破的闷响,弟子们凄厉的惨叫,以及“不许退缩”的嘶吼声交织成一片,浓厚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谢微楼眼前一片模糊,鲜血糊满了他的视线,四肢仿佛被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   谢微楼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不好看。因为余光中,刚刚赶来的弟子望着自己的眼中满是惊恐。   他紧紧咬着牙,逆着人流前行,尖锐的碎石割破了他的脚底,鲜血不断涌出,在乱石上蜿蜒蔓延,与周围的血色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抵达灵枢阁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只见半个灵枢阁已然坍塌,残垣断壁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扬起的尘土与血雾混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谢微楼只是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抬起脚穿过正在废墟中抢救同伴的弟子。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素祁一定还在阁内,只要找到她,拿到那至关重要的毒,然后给盛无极下毒,彻底摧毁他的复生能力,就可以拯救灵境山,拯救所有人。   然而他的呼吸愈发急促,不断剧烈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肺腑咳出来,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哪怕他方才反应的很快,可这具身躯终究慢了一步——他不小心吸了一口血雾。   在那一瞬间,灼热的剧痛便从肺部炸开,此刻灼痛感更是越来越强。   起初,他还强撑着前行,可随着腐蚀的蔓延,内脏遭受的侵蚀愈发严重。走着走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着蚀骨之痛。   灵枢阁近在眼前,可在谢微楼越发模糊的视线里,却仿若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他的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咳嗽声,鲜血从唇角涌出。此时,他的力气几乎耗尽,只能伸出手扶住身旁的树干,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意识混沌间,满目猩红之中,一双青色靴子突兀地映入眼帘。谢微楼一怔,听到面前传来一个声音:“您看起来好狼狈。”   谢微楼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身着一身青色的衣袍,手持着一把青罗伞,伞面流转着青色的光晕。   他凝视着谢微楼,就像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陶瓷,目光里带着一丝惋惜:“这样一张脸,真是可惜。”   谢微楼看到青衣人微笑着,轻声问:“您要去哪里,我带您去吧。”   血雾已经开始腐蚀他的喉咙,谢微楼几乎张不开嘴。青衣人惋惜地看着他:“若不是大人必须吃掉您才能重塑魔身,没人舍得向您动手。”   言罢,青衣人轻叹一声,缓缓直起身。   刹那间,手中青伞泛起一阵青光旋转而开。紧接着,无数怨灵从伞下蜂拥而出,如潮水般朝着四面八方扑去。   谢微楼瞪大双眼,只见这些怨灵四肢着地,速度极快。还未等它们靠近,谢微楼便清晰地看到,它们张开的嘴里长满尖锐牙齿。   这一刻,谢微楼感觉周围的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从没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丧命于一群曾经他连正眼都不会瞧的最低等妖物口中。   就在婴灵的牙齿已经贴上他的皮肤的时候,剑气破空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一股磅礴纯粹的剑气朝着青衣人劈去。   阮青罗脸上原本的笑意瞬间凝滞。   他的眼眸骤缩,几乎在剑气袭来的同时,他身形如鬼魅般一闪,瞬间消失在原地。眨眼间,便出现在几步开外。   而就在他落地的刹那,刚才站立之处的地面轰然破碎,碎石飞溅。若是稍微迟了半步,便要粉身碎骨。   阮青罗面色阴沉地抬头,只见一道樱色身影挟着一种无法从正面相抗的气势,再次朝他劈来。   那股力道强劲刚猛得超乎想象。   阮青罗这辈子杀过那么多男修,然而这其中修为最高,自诩最为刚猛的修士,都没有这般令他胆颤的剑气。   这种害怕的感觉,他只在面对谢玉书的时候感觉过。   于是乎青罗伞登时在头上展开,伞面瞬间亮起幽绿的光芒,与袭来的剑气激烈碰撞。   一时间,巨大的冲击力掀起一阵气浪,将脚下的地面撕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待那尘埃渐渐落定,阮青罗这才抬起头朝着对面看去,然而眼前的人让他微微一怔。   只见谢微楼面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她身着一袭樱色衣裙,头上一对粉色缎带随着风轻轻飘动。一把足有成年男子身高的巨剑,被她轻而易举地扛在肩头。   她的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地注视着阮青罗。阮青罗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蹙眉道:“女的?”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惊诧道:“我还从没见过像姑娘这般——”   他话未说完,祝斐也一把抡起肩上的巨剑。那巨剑陡然变得有十丈长,在她手里轻若鸿毛,卷着铺天盖地的可怕剑气,直接朝阮青罗脸上拍下来。   “磨磨唧唧,姑奶奶砸烂你的脸!” 第124章   身后兵戈交锋声不断, 可谢微楼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已倒塌一半的灵枢阁,剑气轻而易举地斩断了他颊侧的发丝,顺势刺痛了他的面颊, 可他却浑然未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双腿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 谢微楼才再度从地上艰难爬起来, 脚步踉跄着朝着灵枢阁的方向而去。   灵枢阁已经没有人了。   弟子们要不身死, 要不加入战斗, 这里只剩下一片废墟。   谢微楼循着记忆,找到灵枢阁药阁所在的地方,然后跪在废墟里,开始挖那些碎石,他没有法力, 只能用手一点一点将碎石扒开。   头顶上方御剑之声接连不断,可谢微楼此时已精疲力竭到了极点, 抬头看上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双手在碎石间翻动着,尖锐的石块割破他的皮肤, 十指指尖皆被殷红的血色浸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逐渐被一团血色笼罩, 一股刺痛感从肺腑逐渐蔓延到他的五官上。   谢微楼心里很清楚, 那血雾中的毒素已经开始侵蚀他的双眼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渐渐漫上心头。   就在这时,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制止了他的动作,同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挖了。”   那个声音很熟悉, 谢微楼恍惚间抬起头,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像是被笼罩了一层白纱。他努力眨了眨眼睛, 终于看清了叶光霁的脸。   谢微楼喃喃道:“师兄。”   此时他的面容和喉咙都被血雾腐蚀,浑身血迹斑斑,几乎难以辨认出原本的模样。叶光霁看到这一幕,眉头紧紧皱起:“别挖了,跟我走。”   谢微楼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稳,他沙哑着喉咙艰难说道:“那毒还没找到,没找到那毒,就杀不了他。”   这声音从他口中传出,竟然干涩沙哑得完全不似人声。   话音刚落,血雾中的毒素便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双眼。谢微楼眼前骤然一暗,紧接着令人心悸的血红迅速占据了他的视野。   身旁的叶光霁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谢微楼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他想要挣扎,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意识也开始不断变得模糊。   叶光霁指尖上的灵光顺着谢微楼的腕渡入他的灵脉。   然而由于对方的灵脉干涸,所以那些灵力只能在他的皮肤表面徒劳地萦绕着,无法深入体内治愈他的伤口。   下一刻,祝斐也跳着脚跑了回来。   只见她整个人灰头土脸,而不远处阮青罗整个人被她砸到了地底,整个人生死未卜。   她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心急如焚地看着远处。   就在短短瞬息间,那血泊便已然蔓延成一个湖泊大小的血池。而翻涌的血池上,渐渐弥漫起了一团血色雾气。   那雾气如同一条无形地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血肉迅速腐化,转眼间便只剩下森森白骨。   祝斐见状,瞳孔猛地一缩,忍不住惊呼道:“那是什么?”   叶光霁被她的声音吸引,下意识抬头望去,就见那团血雾如同有生命一般,正朝着弟子最多的地方移动。   他心中一紧,暗叫不好,脑中想到素祁被腐蚀的萎缩的半边身子,还有此刻面前伤痕累累的谢微楼。   他豁然站起身,目光盯着那团血雾,对祝斐也道:“让所有弟子都撤回来。”   祝斐也叫道:“撤?撤到哪里?整个灵境山都要塌了!”   叶光霁转头看向身后灵境山最高峰,被月华笼罩的山顶:“让所有人,都撤到月华殿。”   那里,是整个灵境山最高的地方,即便蔷薇海蔓延开整个灵境山,那里会是最难被吞没,也是他们必须坚守的地方。   话音刚落,叶光霁猛然抬手,手中的仙剑光芒大作,二十六道剑气如同二十六把利刃,随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刺入地面。   随着一阵沉闷的巨响,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蔷薇海外沿的地面上,泥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掀起,凝聚成了一圈连绵起伏的丘陵。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在地面上肆虐的妖兽,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瞬间灰飞烟灭。   而那团血雾,也在碰到这由剑气构成的屏障时,被硬生生地挡在了外面。   正在与魔族殊死搏斗的弟子们,终于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于是在祝斐的带领下,纷纷朝着与蔷薇海相反的方向快速退去。   一些法力尚可的弟子瞅准时机,迅速祭出飞剑,御剑而行。   然而,那些刚刚腾空而起的弟子们,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弟子们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把巨大的伞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天空之上。   那把巨伞不知何时直径已有百丈长,伞沿呈现出一种透着寒意的暗青色,伞下黑色的雾气翻涌着,御剑而行的弟子们纷纷被吸入那黑洞里。   祝斐看到这一幕,不由一怔,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   她猛地回头,就见原本被自己砸得奄奄一息的阮青罗此刻竟完好无损地漂浮在半空之中。他双手快速结印,青色的袍袖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猎猎作响,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举动,红色的血丝如尖锐的钢针,从伞下直直砸向地面。   伴随着这些血丝,无数的魔族飞驰而下,挥舞着可怖的武器,径直冲向那些已然疲惫不堪的弟子们。   地面上,血雨落下之处,登时砸出无数血花。   祝斐也眼中的怒火几乎化成实质,抡起巨剑便跳了下去,每挥动一下,剑刃上便溅起一阵鲜血。   “怎么回事?”   她皱着眉看着半空中的阮青罗:“打不死?”   叶光霁眉头紧蹙,声音有些沉重:“没有用的,只要盛无极不死,这些魔族和妖兽,就会借助他的力量,不断地复生。”   祝斐听到这话,一时哑然。   她的目光扫过战场,看着那些面目狰狞的魔族如饿狼般冲进人群,肆意砍杀着弟子们。她的手臂几乎脱力:“不行啊叶光霁,这些魔物太多了,又能不断重生,根本杀不完!”   叶光霁手里还扶着奄奄一息的谢微楼,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血雾显然是针对仙族的人来的。   血雾蔓延的地方,哪怕衣角沾上些许,都会立刻被腐蚀毙命。只要身上有仙气,无论是草木还是血肉,都会被其腐蚀。   可那些穿梭在其中的魔族却如虎添翼,变得越发嗜血善战。   叶光霁扶着谢微楼的手指紧了紧,难不成今日仙族当真要覆灭了?   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头顶上方的阮青罗显然也注意到了仙族众人的颓势。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森的笑意,双目间溢出一丝血色。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叶光霁手上那不知死活的谢微楼身上,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这人可是大人的心头大患,若能将其除掉,必定能在大人面前立下大功。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冷笑,手腕猛地翻转,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意,伸手一指叶光霁和谢微楼的位置:“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那些原本如饿狼般冲向地面的魔族,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叶光霁和谢微楼的方向扑来。手中兵器寒光闪烁,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鲜血四溅的场面。   叶光霁登时一惊,此刻他一只手还在用灵气维持着谢微楼的心脉,只有一只手能够用来御敌。   手中剑气登时暴起,先一步将最先扑到面前的魔族化为灰烬。   然而这一批刚被消灭,另一批就立马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将他们撕碎。   ......   祝斐刚刚剿灭了一批妖兽,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向叶光霁的方向。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片可怕至极的景象,叶光霁和谢微楼的身影被密密麻麻的魔物所覆盖,根本看不到一丝踪影。   她心中大骇,失声道:“叶光霁!”   就在这片刻分神之际,她身后一个原本半个脑袋都已掉落的魔族,突然如鬼魅般跳了起来,手中的长刀狠狠地砍在了她的胳膊上,登时鲜血四溅。   祝斐也吃痛大怒,一脚踹翻了魔族。随后,她强忍着胳膊上的剧痛,飞身便想朝着叶光霁的方向冲过去。   然而,脚下却传来一阵异动,一堆原本已经死掉的尸体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她扑了过来。   祝斐也看着周围,弟子们洁白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还有那些死不瞑目的年轻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被身侧的妖兽不断撕咬着。   她心中一沉,心想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完了!   就在她感到绝望的时候,头顶那把黑压压的巨伞毫无征兆地一颤。   紧接着,那些正以极快速度坠落的魔族,像是被什么力量制住,身形滞在半空中。他们原本势不可挡的气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脸上惊愕的神情。   因为他们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与蔷薇海同样强大的魔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头顶。   祝斐也也感觉到了这股魔气,她心里一沉:又是什么怪物出来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极为清晰的,伞面被撕扯开的声音自头顶传入她的耳中。   祝斐也豁然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把沉沉覆在灵境山上方的巨大伞面上。只见那巨大的伞面竟然从中间开始,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裂口,裂口越来越大,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从上面将其撕破。   白色的月光透过裂口,向着血色的地面倾洒而下。   面上几近癫狂的阮青罗,原本正沉浸在即将得逞的兴奋之中。   然而此刻,他的动作一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瞪大了眼睛,缓缓抬起头,看向青罗伞的顶端。   就见那巨大的伞面上,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人。   那人稳稳地站在青罗伞的最顶端,一身玄袍在无风而动,袍脚处暗金色的花纹深激起了阮青罗心底深处难以抑制的恐惧。   阮青罗怔怔地看着那人,心脏骤然一缩:“你......”   “你”字的尾音还未散,伞面撕裂的声音再一次尖锐地响起。紧接着,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冷冷的,从月光下响起:   “我记得我说过,你若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让你亲眼看着,你的伞骨是怎么被一根根折断的。” 第125章   阮青罗猛地打了个寒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这恐惧源于血脉深处,是高阶魔族对低等同类与生俱来,彻头彻尾的压制。   就在这转瞬之间, 青罗伞伞面上的裂缝迅速扩大,阮青罗瞳孔骤然收缩, 好似心被人狠狠攥住:“住手!”   玄衣人冷哼一声,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 登时脚下的伞面自伞顶向下蔓延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裂痕, 裂痕之下隐隐闪烁着猩红色光芒。   随着那裂痕的迅速蔓延,这件上等法宝,终于发出一声尖锐的,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后彻底迸散开来。   而那些刚刚从伞下而出的魔族, 也随着伞身的迸裂,灰飞烟灭。   一瞬间, 整个天地间被血色笼罩,地下厮杀的正疯狂的妖兽们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纷纷朝着玄衣人冲过来。   地面上的祝斐也瞬间得了解脱,她抬起头看着谢玉书, 高声道:“小心!他们是杀不死的——”   话音未落, 只见对方抬起右手,五指在半空中虚虚一握, 紧接着他的袖中蜿蜒出一条通体暗金色的蛇来。   那体型似龙一般的金蛇,弹指间便从手指粗细变得有缸口之粗, 身形如龙,蜿蜒着游到半空中,一呼一吸之间, 血海上的血雾被其吞进去一半。   随着血雾的退散,苟延残喘的灵境山弟子才得以逃出生天。   谢玉书浮在半空中,看着脚下修罗场一般的景象,金蛇眨了眨眼,随后其浑身上下每一片金鳞都燃起了暗金色的火焰。   金蛇蜿蜒着游向下界,所过之处金色的火焰将那些死而复生的尸体尽数烧毁。   地面上的祝斐也惊讶地看着这瞬间被扭转的局势,一时之间合不拢嘴。她心里登时涌起一个可怕的想法:先前他们围攻他的时候,他是留后手了吧?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想法,半空中的年轻人便是在数以千计的妖兽围攻下,竟然还有时间抽出空朝下睨了她一眼。   他虽是一言未发,可那眼神分明在说:还不快跑?   祝斐也嘴角一抽。她赶紧低下头朝着叶光霁的方向冲去。还未到近前,就见被层层叠叠的妖兽包围的地方,爆发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紧接着,残肢断臂四散而飞,鲜血如雨点般朝着四周迸落。尘埃落尽,叶光霁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祝斐也的视线里。   他一手横剑当胸,另一只手则护着昏迷不醒的谢微楼,祝斐也面上一喜,飞也似地冲到了他身边,低头去看谢微楼的脸。   叶光霁面色还算如常,此刻他刚刚冲出重围,下意识抬头朝上方看去,等到看清了半空中的人,面上露出了和祝斐也一样的表情。   他转而看向祝斐也,口中问道:“他怎么在这?”   祝斐也活了几百年,难得尴尬一回。毕竟前不久他们围攻此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结果今日便要对方解围。   她“哎呀”一声,一把拉住叶光霁:“先别管这些了,那血雾马上就要漫到这边了,我们先撤回月华殿。”   叶光霁犹豫了一下,眼见谢玉书出现以后,局势瞬间逆转,因着血雾的原因他们的灵力行为全部受限,就算待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怕是还会徒增伤亡。   于是乎他点了点头:“我们走。”   说罢两人立刻带着幸存的弟子们,立刻朝着月华殿的方向飞去。   ......   谢玉书看着灵境山的人飞速撤离,这才收回目光。   面前不远处,阮青罗跌跌撞撞地从废墟里爬出来,此刻早已没有了平日里的从容优雅,就连面上始终挂着的微笑也被血色冲散。   他大口大口地粗重喘息着,捂着胸口艰难地直起身,半边身子已然被鲜血染得通红。   他的手上,那把青罗伞已恢复到原本的大小。   然而那伞面再也不复往昔翡翠般晶莹剔透的模样,无数道血丝顺着伞柄缓缓滑落,将伞面染得一片血红。   尽管方才的一瞬间,他用元神拼死将青罗伞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手中的青罗伞也为他抵挡了九成的伤害。可即便如此,那余下的一成依旧使得他气力尽失。   阮青罗此刻半边身子血肉模糊,看上去惨不忍睹。他用那只残存的眼睛盯着谢玉书,眸底深处涌起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你这个叛徒,竟然为了仙族背叛同族!”   谢玉书神色淡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将死之人,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说话间,玄色袍袖微微一动。   只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在阮青罗眼中便如同死亡的预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再也顾不得其他,疯了一般地朝着身后血雾扑去,嘴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大人,救我!”   谢玉书轻哼一声,冲天魔气在指尖凝聚成刃。   倘若灵境山的众人此时还在现场,会发现,此刻谢玉书指尖所凝聚的魔气,与当初他对抗他们时的魔气截然不同。   这股魔气里藏着根本化不开的杀意,仿佛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   一瞬间,魔气仿若一条冲天而起的巨龙,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荡开了那些原本浓稠得怎么也化不开的血雾。   血雾如同被强风驱散的乌云,纷纷向四周退去。紧接着,这股魔气直直地朝着阮青罗的后心迅猛击去。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为之颤抖。   花谷周围那些残存的丘陵和高大的古木,在这股力量的余韵冲击下,登时化为了灰烬,只留下弥漫在天地之间的烟尘。   谢玉书脸上没有丝毫喜色,他的双眼无波注视着前方。金色的巨蛇也盘绕起身躯,化作正常大小,蜿蜒着游回他的身边,同他一起看着那延绵千里的血海。   片刻后,尘埃渐渐散去,一直被血雾所遮蔽的景象,终于清晰地呈现在谢玉书眼前。   此刻,那原本只有湖泊大的血泊,已经彻底将花谷和灵枢阁吞噬殆尽,形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底的,货真价实的血色海洋。   血海里,浓稠猩红的血液剧烈地翻滚着,每一次翻腾发出的声音,都似无数冤魂在挣扎哀嚎。   而伴随着海浪的翻滚,那些腐蚀性极强的血雾,就从血海深处源源不断地升起。   而此刻血海的中心,一条巨大的蔷薇花藤从深渊中破出,如同一条扭曲的蛇,朝着半空伸展。   随着花藤的生长,海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而花藤的顶端,立着一颗足有两人之高的血红色花苞,如同一个暴露在体外的鲜活心脏,一下又一下跳动着。   谢玉书孤身站在血海岸边,一袭黑袍在血雾中翻腾,他的目光冷峻地盯着那颗诡异的花苞。   就在这时,原本被魔气逼退的血雾,再次缓慢地充斥了整个花谷。然而,就在那血雾触碰到谢玉书袍脚的瞬间,竟像是拥有了意识一般避让开来。   而本该化为灰烬的阮青罗,此刻就伏在花藤缸口粗的藤蔓上,他惊魂不定地看着岸边的谢玉书,紧接着抬头朝着花苞看去。   那颗心脏般的花苞有节奏地缓缓跳动着,紧接着,花藤顶端的花苞像是缓缓展开,化作一朵荼蘼至极的蔷薇花。   花瓣层层叠叠,浓郁的血腥味伴随着馥郁花香,弥漫在血海之上。   一个面容极为俊美的男人就站在花的中间,他的双眸透着血一般的红色,一头卷曲的红发肆意散落在身后。   阮青罗看到盛无极现身的瞬间,原本惊惶失措的脸上顿时泛起狂喜之色。   他迫不及待地扑到盛无极的脚下,一把紧紧拉住盛无极的衣摆,喜极而泣:“大人,您终于来了!”   盛无极垂下头,伸出手拂过阮青罗面上狰狞翻卷的皮肉。就在他指腹触及伤口的瞬间,那些可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尽数愈合。   阮青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面上闪过一丝怨毒,伸手指向岸边:“大人,他竟敢公然与您抗衡,实在罪不可恕!快杀了他!”   盛无极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投向岸边,落在那个一身玄衣的年轻人身上,目光在他身上停了许久。   他轻轻抚摸着下巴,血色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你现在这副模样,比两百年前还要完美。”   这样的身体,才是最完美的躯壳——也是他蛰伏两百年,最想找到的躯壳。   盛无极弯了弯眸子,面上和颜悦色:“当年你逃出伏魔塔的时候,可是在魔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怎么,今日你也是来复仇的?”   谢玉书缓缓抬眼:“我是来杀你的。”   盛无极挑了一下眉:“你我同为魔族,你怎么会对本座怀着这么大的敌意,我还以为见到本座你会感到很亲切。”   谢玉书奇道:“当年你利用我牵制仙门,趁机逃离灵境山,我恨不得杀你而后快,何来亲切?”   闻言盛无极反倒笑了起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很清楚,你杀不了我——你胸口的那颗心脏,不会让你杀了我。”   阮青罗神色紧张,警惕地盯着谢玉书,又急切地看向盛无极:“大人,快杀了他吧,此人留下,必成后患。”   盛无极却不为所动,轻啧一声:“他身上可是有本座的魔气,何况这么完美的躯体,这让本座如何舍得?”   说罢他向前一步,继续笑道:“你管你信不信,本座很喜欢你——毕竟被押在伏魔塔下的滋味,本座和你一样深有体会。”   “仙族各个道貌岸然,口上说着仁德,可是遇到像你我这样的异族,便痛下杀手。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所以你我本就同出一脉,今日又何必互相残杀。”   谢玉书不为所动,冷冷地盯着他。   见状,盛无极朝他伸出手:“不如这样,你和我一起杀了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从此以后,三界将是魔族的天下,到时候无论多么珍贵的宝物,多么漂亮的女人,只要你想,本座都可以给你。”   伏在谢玉书肩头的金蛇立起上半身吐着芯子,脖颈上的鳞片微微竖起。谢玉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一声:“我想要的,你可给不了。”   闻言,盛无极挑了挑眉,若有所思。他还真没想过,此刻这个男人除了权力和复仇,还有何所求。   短暂的沉默后,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关键之处,恍然大悟。   紧接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玉书一眼:“谢微楼如今不过是一个废人。你若是愿意助本座荡平灵境山,看在你的面上,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接着一字一顿道:“就当是,本座送你的礼物。”   这句话后,盛无极看着对方翻滚的魔气,笑容渐渐敛去,双眸中的血色却越发鲜艳:“不过,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本座也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   “——三界内任何与本座为敌者,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   月华殿上终年不染纤尘的殿顶瓦片,被一层薄薄的血气覆盖。   外殿里,逃回来的弟子们横七竖八地坐在外殿的白色地面上。月光洒下,映出他们脸上的痛苦与疲惫。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伤口,没有受伤的弟子们神色凝重,穿梭在伤者之间,小心翼翼地为他们疗伤。   内殿之中,烛火摇曳,柔和的光芒从雪莲中流出,轻柔地笼罩住谢微楼苍白的身躯。   站在一旁的叶光霁,紧盯着素祁的一举一动,眉头微皱,片刻后问道:“他身上的伤很严重吗?”   素祁收回法宝,神色凝重,声音中带着一丝庆幸:“这血雾非寻常之物,仙族只要沾上一点,便会非死即伤。而里面的毒素一旦接触灵气,威力便会加剧百倍。好在他身上没有灵力,若是换作寻常修仙者,恐怕瞬间就会化为一具白骨。”   一提起那血雾,众人不由得都皱起眉头。   一旁的祝斐也插嘴道:“那血雾来得实在蹊跷,之前从未听闻,咱们得赶紧想办法研制解药,不然等血雾蔓延上来,所有人都是瓮中之鳖!难道真要指望别人来搭救?”   她口中这个“别人”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   素祁声音低沉道:“只怕这血雾是从血海中蔓延出来的。血海不除,血雾便会源源不断地涌来,永无退去之日。”   若想退去血雾,便要化去血海,若要化去血海,便要杀死盛无极。   祝斐也登时急躁起来,从椅子上站起身踱来踱去:“说来说去,这不又绕回来了吗!那人本就是一步登神的境界,八百年前便杀穿三界未逢敌手,若不是,若不是......”   她停住脚,接连几个“若不是”出口,可喉咙像被堵住,迟迟说不出下面的内容。   即便她没说出口,可众人心里都清楚——若不是谢微楼当年力挽狂澜,今日这般可怕的情形,恐怕早在八百年前就降临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殿内的玉台。   曾经那个凭借一己之力,将他们从生死边缘拯救出来的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玉台上,灵脉里灵力散尽,浑身上下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殿内一片死寂。   片刻后叶光霁冷声道:“就算他达到了化神期又怎样,他终究不是神。只要还未突破化神境,就必然存在弱点。”   话虽如此,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即便那魔头有弱点,想要找到并攻克,谈何容易。   素祁轻叹一声,没再说话,手上轻柔地将谢微楼身上的被子拉了拉。   就在她准备起身时,玉台上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动了动,紧接着身体颤动着,低低咳嗽起来。   叶光霁和祝斐也听到动静,几乎同时转过头看向谢微楼。素祁更是神色一紧,迅速俯身查看他的情况。   谢微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面上原本被血雾腐蚀的地方,此刻已经差不多痊愈。   然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叶光霁不知道方才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只见谢微楼费力撑起身体,用那双漆黑的眼眸望向自己。   “师兄。”他道,“我有一个主意。”   这话一出,素祁和祝斐也对视一眼,却都默契地选择沉默。叶光霁闻言走到玉台边坐下,低头看着谢微楼。   谢微楼也在看着他。   他的喉咙因被腐蚀,每一个字都带着顿挫,却坚定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有一个主意。”   叶光霁低声问:“什么主意?”   谢微楼在叶光霁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清晰一些:“盛无极要吃掉一个和他同境界的人,才能重塑身躯。我服下抑制他重生的毒,之后你们就用我假意献降。”   他缓缓抬起头,脸色平静得近乎可怕,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等他吃掉我之后,你们找机会杀了他。” 第126章   他的语气无比坚定, 仿佛在说一件非常平常的事。   叶光霁定定地看了他一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微楼面上苍白,那是因为失血过多而留下的痕迹。可这样一来,那眼底的墨色却更加清明坚定。   “知道。”他毫不犹豫地说。   叶光霁深吸一口气, 点了点头:“知道就好。那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   谢微楼抿了抿唇, 他不肯放弃继续道:“师兄, 局势危急, 不能再有弟子丧命了, 如今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再拖下去,到了明天日落的时候,蔷薇海就会吞没整个灵境山,到时候死去的人只会更多。”   叶光霁仿若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只是侧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而后放轻声音:“你重伤未愈,便好好休息, 莫要胡思乱想。何况还没有到明天,你怎么知道明天没有转机?”   他平日里待人接物总是和气有礼, 鲜少动怒。然而此刻,他的声音虽依旧温和, 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   谢微楼攥紧手指, 哑声道:“师兄,我与盛无极交过手, 对他的实力再清楚不过!如今他以蔷薇海为凭,只要蔷薇海还在, 他就能不断复生。若不摧毁蔷薇海,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胜算。灵境山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难道要看着剩下的弟子全部——”   “够了!”   叶光霁陡然提高声音, 谢微楼原本准备出口的话硬生生消散在嘴边。   他听到叶光霁道:“那我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谢微楼怔然抬眼,只见一向温润平和的师兄,此刻双目中带着让人不敢反驳的寒意,在这凌厉的目光下,谢微楼竟下意识地不敢再开口。   殿内气氛一时凝重到了极点,祝斐也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几次,却都被素祁拦住了。   素祁看出了她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随后扯了扯她的袖子,两人脚步放得极轻,无声地退出了内殿。   周围一时安静的,只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谢微楼依旧看着叶光霁。终于,他缓缓垂下眼睫,整个人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疲惫。   他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如今灵力全失,连个凡人都不如,留在这里也只是累赘……就让我再为你们做些什么吧。”   叶光霁的眉眼间泛起一阵酸楚。   在他的印象里,谢微楼从来不会这样与人说话。他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似乎从诞生那刻起,他就站在所有人可望不可即的高度上。   那些干枯乏味的修炼岁月里,一众刚入门的弟子,哪个不是下界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可在谢微楼面前,众人就如同遇到皓月的繁星。就连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的师祖,看向谢微楼时,目光中也总会多几分偏爱。   谢微楼就宛如山间自在穿行的风。   叶光霁一直认为,灵境山虽广袤,却终有一日关不住这股风。谢微楼不属于灵境山的条条框框,他的强大,注定某一天他要去更广阔的地方。   他太过夺目,起初弟子们会主动与他攀谈,然而他不管对谁都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时间一长,大家背地里都说他过于自傲,于是都不再与他往来。   叶光霁作为一直以身作则的大弟子,虽然他从不参与其他人对谢微楼的议论,但在内心深处,他不嫉妒谢微楼,却也谈不上喜欢。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他永远都不会改变对谢微楼的看法。   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在藏书阁偶然寻得一本功法,一时废寝忘食,等到抬眼望去,窗外已是皓月高悬。   其余弟子都已经回弟子居,于是他独自朝着弟子居走去,山间的小径在月光的映照下蜿蜒向前,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声。   他一边欣赏着月色,一边往回走。路过平日里修行时的那处断崖时,偶然一瞥,却见断崖之上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那时他修炼已有小成,目力可及十里之外,很快便认出了那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师祖,另外一个是谢微楼。   他一时好奇便停下脚步,心里一时纳闷,难不成师祖在传授他一些,其他弟子修炼不了的功法?   然而下一刻,他见谢微楼在师祖面前撩袍跪了下来。   山间的风悄然拂过叶光霁的耳畔,紧接着,谢微楼断断续续的声音也顺着风传了过来。   他的声音中还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一字一顿,却无比坚定:“若有朝一日仙门有难,弟子愿以性命守护灵境山,纵使魂飞魄散,也绝不后悔。”   叶光霁的身体一颤。   后面谢微楼还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到,那一晚的事,他也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自那日以后,即便谢微楼从未称他为“师兄”,可在他的心里,却始终将他视为师弟。   ......   叶光霁背过身去,他深吸一口气:“褚凌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转过头时双目通红地盯着谢微楼:“我的徒弟已经死了,你还要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师弟也去送死吗?”   这一句话使得谢微楼身体一颤,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然而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月华殿内,烛火明明暗暗,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叶光霁凝视着谢微楼,嘴唇几次微张,却最终在喉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最终他垂下袖子,没有再给谢微楼任何回应的机会,转身而去:“你这几日累坏了,就在这里安心养伤,一步都不许踏出月华殿。”   谢微楼怔怔地望着叶光霁离去的方向。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这一刻,他无比厌恶这般虚弱,这般无能为力的自己。   ------------------------------------------------------   夜幕下,月光如刃,一刀刀割向被肆虐的土地。   地面千疮百孔,往昔如梦似幻的仙境,已然沦为人间炼狱。大地被鲜血浸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周围仙族和魔族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   谢玉书孤立于这片血色荒原,周围那些如潮水般的妖兽此刻已经全部化为灰烬,在他的脚下,阮青罗的那把青罗伞已经形如一摊烂泥。   而他身上玄袍早已被浓重的血气浸透。谢玉书不记得这些血是属于他的,还是属于盛无极的。   他们落在对方身体上的招数,每一个都是奔着砍断对方的脖子去的,然而在这一片血雾中,身上再可怖的伤口也能瞬间愈合。   而每当谢玉书的杀意过于浓烈时,心脏就会传来一阵阵几乎要把自己震碎的抽痛。   “我们这样杀来杀去有意思吗?”   盛无极倚在粗壮的蔷薇花藤上,眼底的血色更加浓郁:“再这样下去,就算打上三百年,也分不出胜负。”   谢玉书一言不发,他看着对方瞬间愈合的身体,那巨大的伤口在说话间便已经愈合如初。   太快了,对方的复生速度实在太快了,只要有蔷薇海在,那血池中数千数万滴血,都是他不断复生的养料。   可是谢玉书却不能退,蔷薇海一寸都不能再往外扩张,否则的话生灵涂炭,就在弹指间。   他并不在意仙族的安危。但是他知道,这是谢微楼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景象。   盛无极站直身体,他的面上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闲适,仿佛这场关乎三界存亡的争斗,这些因他死去的千万生灵,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无关痛痒的儿戏。   这闲适源自他能与天地抗衡的强大实力——在很久之前,谢玉书也在谢微楼的面上见过。   忽地,谢玉书心念一转。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盛无极看起来太淡然了,淡然的仿若三界已经是囊中之物,随时可以被他收指捏碎。   他的这股自信,除了来自他可怕的复生能力,还来源于什么?   “明日一早,本座会屠灭灵境山的上下。”他看到盛无极微笑着,“而在此之前,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了,过来找本座。”   ......   谢玉书从血雾中走出来时,周围正在休息的灵境山弟子感受到了他身上磅礴的魔气,几乎下意识地迅速持剑起身。   他一身玄袍,身姿修长,那致命的雾气在他身边环绕游走,却没有一丝胆敢沾染他的衣摆。   月华殿门口,祝斐也和素祁正在交谈着什么,当谢玉书的身影逐渐清晰,祝斐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回来了?”   她上下打量了他完好无损的样子:“一点伤都没有?”   谢玉书目光从祝斐和素祁身上一扫而过,然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身后的月华殿殿门上:“他在里面吗?”   祝斐也张了张嘴,有些僵硬地点了下头。   于是乎谢玉书抬脚就往殿门的方向走,祝斐也赶紧拦在他面前:“等等!”   谢玉书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   祝斐也迎着他的目光,浑身被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笼罩,硬着头皮开口:“他现在需要休息,你还是不要进去了。”   谢玉书语气波澜不惊:“那我更要进去了。”   话音刚落,他嘴角浮起一抹带着丝嘲讽意味的笑:“你看,我把他交给你们不过几天,他就成了这副模样。再让他和你们待在一起,我怎么能放心?”   祝斐也被谢玉书这番话激得瞬间七窍生烟,她皱着眉:“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明明我们也——”   话到嘴边,她却想到方才是谁救他们于水火。   于是满腔怒火瞬间像被泼了盆冷水,她干笑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谢玉书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若非他不愿意我伤到你们,你觉得我会打不过你?”   祝斐也面上的笑也挂不住了,她脸上一黑,冷冷地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让开了路。   谢玉书不再理会她,目光落在月华殿,就在他抬脚欲迈进殿门时,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叶光霁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抬眸看向谢玉书,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出现。   谢玉书收回目光,抬脚准备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时,叶光霁突然开口:“我有话要跟你说。”   谢玉书身形微微一滞:“说什么。”   叶光霁笑了笑:“自然是跟谢微楼有关的。”   那三个字一出,谢玉书果不其然停下脚步,侧头看了过来。   此时,月华殿门口空荡荡的,祝斐和素祁在不远处交谈,丝毫没注意到这边的对话。   叶光霁的声音放得很轻,却透着一种坚定:“办法就是,明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盛无极中毒,等他毒发之后,剩下的就交给你来解决。”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谢玉书眉头一蹙:“你怎么让他中毒?你们一下山就会被血雾腐蚀。就算能接近他,以盛无极的实力,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叶光霁神色平静,眼底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这个你无需过问。”   说着,他抬头看向谢玉书:“你要做的,就是在他毒发无法复生的时候,杀掉他。”   谢玉书凝视着叶光霁。   此刻对方的脸上冷静得近乎反常,那种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又如同即将赴死之人,放弃一切的决绝。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谢玉书心中逐渐明晰,他喉结动了动,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杀了我的徒弟。”叶光霁缓缓仰头,透过血雾的月光勾勒出他俊朗的侧脸。   他的唇角浮起一抹很淡的笑意:“你看,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谢微楼那样的天赋,我也没有办法像他那样,有力量保护所有人——可是此仇不报,我又如何甘心?”   谢玉书一时语塞。他看着叶光霁,心中五味杂陈,许久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叶光霁朝他礼貌地颔了颔首,转身朝着台阶下方走去。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血雾里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谢玉书:“还有一件事。”   谢玉书静静伫立在原地,没有言语。   叶光霁极轻极淡地叹了口气:“若是明日之后,你能活下来,记得带谢微楼离开这里。”   顿了顿,他道:“带他去一个温暖的地方,月华殿里太冷了,他不喜欢。”   语毕,他转过身,一步步走下台阶,一直走进门前的血雾里,声音从血雾中悠悠传来:“还有,就算你杀不了他也没关系。”   顿了顿:“到时候,就让‘神’来做吧。”   谢玉书听着他最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迟迟没有动作。   一直等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石阶之下,融入那片血雾之中,他才转身推开身后的大门。   殿内烛火摇曳,光影交错。这里的一切,都和两百年前没有丝毫变化。   于是他一眼便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谢微楼并倚在玉台上,他的轮廓融在朦胧的光线下,面朝窗子,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翻涌的血雾。   谢玉书的心狠狠一揪,不过短短时日未见,对方的身形愈发消瘦,单薄的背影在绯色的光影中显得愈发孤寂。   谢玉书一步步走到谢微楼跟前,在他身侧停下脚,近距离端详着他。   这日思夜想的人,比上次分别时又清减了许多,苍白的脸颊凹陷下去,整个人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谢玉书正要说些什么,忽听谢微楼忽然轻声道:“我好没用。”   谢玉书垂在身侧的手指瞬间收紧。   谢微楼回过头,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的人,眼神里没有很强烈的色彩,没有愧疚,没有痛苦,没有喜悦。   他只是很自然地,犹如本能般抬起双臂。   几乎是同时,谢玉书也很自然地俯下身,将对方紧紧拥入怀里,任由其环住他的脖子,将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胸前。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紧紧抱着自己,双肩不住颤抖:“枢玉,我真的,好没用啊。” 第127章   谢玉书下意识地收紧双臂, 月光从窗口洒在两人身上,勾勒着这两道相依的剪影。   掌心之下,谢微楼身体颤抖带来的颤动, 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心房,每一下都让他的心揪得更紧。   他几乎要把对方的全部都融入自己身体, 似乎唯有如此, 才能为对方驱散所有的悲伤。不知过了多久, 胸口处染上一片淡淡的湿意。   “主人......”   谢玉书的喉结上下滚动:“不要哭。”   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涌上心头, 这种痛,远比盛无极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更让他难以忍受。   “我在这里,不要哭。”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谢微楼抱得更紧, 不断抚着对方后背,一下又一下:“我就在这, 往后岁岁年年,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谢微楼将头深深埋进对方胸口, 他听着谢玉书有力的心跳,可心底那片无力的悲凉如一处无尽的黑洞, 似乎世间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其填补。   谢玉书收紧手指, 将谢微楼整个人拥入怀里,身上的温度不断安抚着谢微楼。   不知过了多久, 他俯下身,在谢微楼额前落下极轻的一吻:“主人, 只要我还在,就绝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在他的吻落在自己额头上时,谢微楼顿时感觉睡意袭来, 他不受控制地合上眼,耳畔只听到他谢玉书低缓的声音:“睡吧。”   “等你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   当谢微楼睁开眼时,入目的只有一片猩红色。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凑到眼前,然而目光中只有那片令人胆寒的血红,连近在咫尺的手指都看不清。   身下的绸缎依旧柔软,还残留着他的丝丝体温,可一股强烈的不安却涌上他的心头。他双唇颤抖,试探着开口:“枢玉?”   没有人回答,放眼望去,血色薄雾仿若一层厚重的帷幕,将整个世界与他隔绝开来。除了他自己,世间的一切都被这血色尽数吞没。   谢微楼这才惊觉,并非自己的双眼出了问题,而是整个灵境山,都已被这血色笼罩。   “不......”   他摸索着从床上站起身,在一片血色中摸索着,凭借着记忆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枢玉!”   他的声音在血雾中回荡,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又叫道:“师兄!”   回应他的,只有那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空洞的回声。   他的指尖触及到月华殿冰冷的玉石门扉,上面传来的寒意比往昔更甚。他深吸一口气,使出浑身力气推门。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声响,玉门缓缓打开。   而就在门开瞬间,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谢微楼浑身巨颤,踉跄后退半步。   他抬眼望去,只见原本熟悉的灵境山已面目全非。   昔日的亭台楼阁被血色笼罩,模糊不清,地上的花草被血色浸泡,腐败不堪。远处,山影与血雾交融,混沌一片。   谢微楼的心脏骤缩,他半张着嘴,一股难以名状的痛苦几乎在瞬间传遍他的全身,使得在那一刻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脚落在玉阶下的泥土中,泥土因为浸满血液,变得软绵绵的。   谢微楼艰难地走在这片土地上,那些原本待在月华殿的的弟子全部不见了,叶光霁,祝斐也,素祁......还有枢玉,所有人都不见了。   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谢微楼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血泥交错的山路上前行,周遭血雾如影随形。越往前行,浓稠的血色便越稀薄,周围景象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当他终于艰难地抵达半山腰时,目光下意识朝山脚看去,接着整个人僵立当场。   灵境山山门前有一处雪白整洁的巨大广场,是弟子们朝夕修炼的地方。然而如今,原本洁白如玉的地面,此刻被层层叠叠的血迹覆盖。   山下已然被一片血色海洋彻底淹没。   血海之中波涛翻涌,泡沫不断涌起又破碎,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其中挣扎哀嚎,将天地染成一片暗红色。   谢微楼瞪大双眼,浑身颤抖,难以置信眼前的惨状。片刻后,他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朝着山脚冲去。   当他下到山门前的广场,目光触及石阶之下时,身体瞬间僵住。   他看到素祁一动不动地躺在石阶之下,身体早已冷透。在她身旁,几个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着。   他的肺腑痉挛般的剧痛起来。他喉咙发紧,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强撑着身体,又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   脚下尖锐的骸骨刺破了他的脚心,可他却浑然不觉。   不远处,他看到祝斐也面朝上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天空,早已没了呼吸。   而在她身侧,还有一个身影。   谢微楼心的心瞬间剧烈跳动起来,一丝希望在他绝望的眼底亮起,他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身影狂奔而去。   然而等到近前,眼前的血雾散了,眼前的景象也清晰地呈现在谢微楼面前。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整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叶光霁半跪在距离祝斐不远的地方,手中的长剑深深插入地面,支撑着躯体。   他半垂着头,鲜血沿着颈部的伤口,一滴一滴滴落在原本白色的衣衫上,又在地上汇聚成一片殷红。   谢微楼大脑一阵眩晕,眼前的世界仿佛在瞬间崩塌。   他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倒在地。刹那间,浓烈的血气涌入他的鼻口。   他剧烈咳嗽起来,四肢像溺水之人般胡乱挣扎,可是双腿无论怎样使劲,都无法支撑起他的身体。   他听到耳边有人在嘶吼。   他浑身一震,慌乱地抬起头去寻找对方的影子,然而眼前只是一片茫茫血色。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那正是自己无意识发出的嘶吼。   谢微楼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此刻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等到梦醒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无助地跪下身,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如同一根尖锐无比的长刺,自上而下贯穿他的身体,将他牢牢地钉在这片被死亡气息彻底笼罩的土地上。   他望着眼前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就在谢微楼几乎被痛苦淹没时,一阵若有若无的轻风悄然拂过,卷起叶光霁被血浸染的衣摆,轻柔地拂过谢微楼的手背。   这细微的一触,让谢微楼瞬间清醒。   一股强烈的悲愤在他胸腔中翻涌而起,他紧咬牙关从地上站起。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给他们报仇。   脚下的土地因被鲜血长时间浸透,变得异常松软。   谢微楼没费多大力气,便掘开了一个浅坑。他双手颤抖将他们的尸体放入坑中,随后目光落在叶光霁身旁的剑上。   这把剑曾伴随叶光霁斩妖除魔,如今剑灵已随主人逝去,剑身沉甸甸的,如同一块冰冷的重铁。   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一片死寂,原本的血海不知为何干涸了许多,此刻血水仅漫到谢微楼的脚踝。   谢微楼拿着这把剑,一步一步淌着血水,朝着血雾最浓的地方走去。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脚下的血水越来越浅,逐渐变成了泥泞的沼泽。   而当他穿过这片血沼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站在那片泥沼的边缘。   谢微楼的心猛地一沉,他拼了命地朝着那道身影跌跌撞撞奔去。   “枢玉!”   每靠近一步,心跳就急促一分,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腔中蹦出。冷汗从额头不断渗出,与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是枢玉的尸体,他该怎么办。   好在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那道影子微微动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   霎那间,谢微楼用身上仅存的力气不顾一切扑了过去,他紧紧抱住面前的人,好似抱住了他最后的希望。   谢玉书被突然扑过来的谢微楼撞得身形轻轻一晃,短暂的怔忡后,他双臂用力,以更大的力度将谢微楼拥入怀中。   谢微楼的双手颤抖着,胡乱地抚摸着谢玉书有些冰冷的面颊,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谢玉书浑身都是血,他的手指拂过谢微楼眼角,在他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条血痕:“不要怕,我没事。”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在两人身边吹过,周围残存的血雾被卷得消散了几分。   风声中,谢微楼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嘶吼声。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谢玉书眼神一凛,迅速侧身将他护在身后。   随着血雾进一步稀薄,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谢微楼瞧见,方才枢玉面朝向的地方的地面上,有一滩没有形状的肉泥。   那肉泥像是血肉和骨头的混合物,此刻在地面上如同有生命一般不断蠕动着,看起来就让人感觉不适。   谢微楼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越过谢玉书的肩膀看向不远处的那摊肉泥:“那是......什么?”   谢玉书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堆垃圾,冷冷吐出一个字:“他。”   话音刚落,那团肉泥开始剧烈翻涌,暗红色的血水交织着试图凝聚成一个人的模样。   可就在人形初现的瞬间,躯壳“轰”的一声再度崩塌,溅起大片血花。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暗中遏制它的再生。   就这样反复几次,那团血肉方才勉强聚成一个人形,谢微楼错愕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盛无极原本俊美的脸庞此刻怪异地扭曲着,完全看不出人的样子。   曾经那副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五官和燃烧着怒火的双眼。   他怒声道:“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真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本座?”   “主人。”谢玉书仿若未闻,反手紧紧握住谢微楼的手,低头定定地看着谢微楼,“杀了他。”   谢微楼五指用力握紧手中的剑。此刻,只需他挥出致命一剑,就能彻底终结这场噩梦,为死去人报仇雪恨,让一切尘埃落定。   他不再迟疑,抬步而上。   就在这时,那团血肉终于幻化出原本的模样。盛无极目光阴鸷,死死盯着谢微楼,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谢微楼。”   紧接着,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你不会不知道,杀了我,他也会死吧?”   谢微楼握着剑的手指一顿,然而下一刻一股凛冽魔气从身侧卷来,直接将刚化形的盛无极再次打成一摊血肉。   谢微楼听到身后的谢玉书沉声道:“主人,别听他胡言乱语,趁现在,快动手!”   于是乎谢微楼手中剑尖直指那摊血肉,猛地刺下。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触及血肉的刹那,那摊血肉陡然间爆开。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纷飞的血肉朝着谢微楼的面门猛地射来。   谢微楼瞳孔骤缩,想要躲闪却已来不及。   他眼睁睁地看着血珠扑面而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前蓦地一黑,一股熟悉的暖意瞬间将他包裹。   谢玉书以极快的速度将谢微楼紧紧裹住,直接将他带离到旁边。与此同时,一阵张狂的大笑声在四周回荡开来。   只见盛无极的血肉迅速融化,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地面流淌,朝着裂缝蜿蜒而去,眨眼间便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谢微楼听到他充满怨毒的声音,从那深渊中传来:“你们,陪本座一起死吧!”   话音刚落,裂缝中如同喷发的岩浆一般,陡然涌出巨量的血液。   随着血液的喷涌,周围的空气,地上的碎石,残肢断臂,甚至是尚未完全消散的血雾,都在这股吸力下,朝着裂缝飞速涌去。 第128章   谢微楼的身体几乎是瞬间, 就朝着那裂缝滑去。   谢玉书反应极快,长臂一伸,一把拉住谢微楼的手臂。谢微楼心有余悸, 朝着那条裂缝望去。   只见那条裂缝,在弹指之间便扩张到三人之宽。   浓稠的鲜血如汹涌的岩浆, 从裂缝深处滚滚涌出。所到之处, 空气被灼烧发出令人胆颤的声响。   原本凝结着血迹的大地, 在鲜血的侵蚀下瞬间化作一片焦黑的焦炭, 升腾起滚滚浓烟。   谢微楼惊诧道:“这是什么?”   似乎为了回答他的疑惑,从那裂缝深处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紧接着,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起来。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轰鸣,一只如山般巨大的手掌从裂缝中猛地伸了出来。   这只手完全由浓稠的血浆凝聚而成, 表面血浆不断翻滚涌动,带着可怖的力量, 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刹那间地动山摇,地面瞬间倾斜, 谢玉书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那些血浆撞在屏障上, 血花四溅。   紧接着, 从裂缝中钻出来一个由血浆凝聚而成的庞然大物。   这怪物生着六条手臂,浑身散发着暗红色, 浓稠的血浆如沸腾的岩浆般在其体表翻滚,滴落在地面腐蚀出一个个深洞。   谢玉书瞳孔骤缩, 周身魔气如翻涌,一把揽住谢微楼的腰肢,二人瞬间腾空而起。   就在他们升空的瞬间, 那血浆凝成的怪物完全爬出了裂缝。   巨量的血浆从它身上源源不断地溢出,如决堤的洪水般向四面八方疯狂蔓延。眨眼间,脚下便沦为一片荒芜的焦土。   托举灵境山的云海几乎是瞬间就被血浆吞噬。紧接着,这股带着毁灭一切的岩浆,疯狂地朝着下界滚滚而去。   谢微楼紧紧攥住谢玉书的衣襟,面上瞬间失去了颜色,快声道:“不能让这些血浆流下去,否则整个下界都会被吞噬的!”   话音未落,云海已然被滚烫的血浆烧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苍穹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浓稠似岩浆般的血浆,带着滚滚热浪,从高空狠狠地砸进下方的海域。   原本平静的海面瞬间沸腾,掀起数十丈高的惊涛骇浪,海面上的渔船如同飘零的树叶,眨眼间便被卷入汹涌的海水中。   落入水中的渔民们挣扎着游向浮木,然而下一刻便被浪潮淹没。   大量水汽升腾而起,半空中的海鸟来不及发出凄厉的鸣叫,瞬间就在热度下蒸发成一团团血雾。   那些血浆攀爬在海面,如同有生命一般,带着令人胆寒的炽热,翻滚着席卷向不远处的海岸。   而那里,正是下界人口最密集的城市,望月城。   此刻,夜幕之下的望月城灯火璀璨,大街小巷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各家各户的窗户透出暖黄色的光,没有人察觉到一场灭顶之灾正在逼近。   谢微楼的心猛地一紧,眼看着血浆汹涌地扑向海岸。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磅礴的力量如喷发的火山般,从海岸边陡然升起。   一条暗金色的蛟龙,伴随着滚滚魔气,凭空凝聚而成。   它身躯极为庞大,鳞片闪烁着暗金色的光泽,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震得周围的空气嗡嗡作响。   几乎是在蛟龙现身的同一瞬间,血浆已然冲到跟前。蛟龙巨大的龙身一扭,盘旋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翻腾的血浆。   一声足以震动天地的巨响过后,海岸上的凡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跌倒在地。等回过神来,才尖叫着朝着城门方向拼命跑去。   谢微楼望着那石墙,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感觉身旁的谢玉书身体忽然一颤。   他几乎是立刻回头,就见谢玉书眼神紧紧锁在脚下那条还在不断扩张的裂缝上,神色无比凝重。   而让谢微楼胆寒的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领口下竟生出了数不清的黑色裂纹。   那些裂纹如在他的皮肤上迅速蔓延开来,如同破碎瓷器上的裂痕般,顺着脖颈,还在不断向上爬满了他的脸庞。   谢微楼的心脏狂跳不止:“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回事?”   谢玉书抿着嘴唇,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轻轻握了握谢微楼的手指,随后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别怕,没事的。”   可那笑容非但没有让谢微楼安心,反而让他更加心慌。他来不及多想,下方忽然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钟声。   谢微楼豁然低头。   只见那堵由蛟龙幻化成的石墙,在越来越多的血浆冲击下,表面的裂缝不断扩大,碎石纷纷剥落,血浆正顺着缝隙缓缓渗透出来。   望月城里的人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警钟一声接着一声划破了原本宁静的夜幕,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谢微楼耳边传来一阵狂笑。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由血浆凝聚而成的六臂怪物,此刻已彻底从裂缝中爬出,庞大的身躯完全暴露在地面之上。   这怪物的身体扭曲变形,表面的血浆翻滚涌动,在它那臃肿的躯体顶端,竟突兀地生出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怪物狰狞地大笑着,六只手臂疯狂挥舞:“今天,三界都得给本座陪葬!”   谢玉书蹙了蹙眉,看向那道不断扩张的裂痕,那裂痕之下不断汹涌涌出的魔气凝聚成源源不断的血浆,朝着四面八方涌出。   他侧头看向谢微楼:“主人先在旁边等一下。”   谢微楼感觉到一股力量包裹住他,紧接着他便出现在旁边一块尚且没有被融化的巨石后。   谢微楼小心地从石头后面探出头,看着外面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在那周身如山一般庞大的怪物面前,谢玉书凌空而立,身形渺小的几乎看不到。   谢微楼的距离根本看不清外边的情形。   他只能隐约看到金色与血色在空中碰撞,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刺得谢微楼几乎睁不开眼。   脚下的大地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如果不是周身有那团守护他的魔气,此刻谢微楼怕是眨眼间就会化为尘埃。   他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场战斗,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怪物断成了两截,直接砸入地下。   谢微楼心中一喜。   可还没等到松上一口气,就见半空中的人忽然狠狠一晃。   ---------------------------------------------------------------------------------   谢玉书俯视着下方。   那不可名状的怪物,只此刻已然断成两截,半截身子深陷入缝隙里,瞬间被源源不断的魔气腐蚀。   可在他的半边脸没入血浆之前,那扭曲变形的脸上,仅剩的一只眼死死盯着谢玉书,眼底竟透露出一丝嘲讽的神情。   下一刻,他庞大的身躯化作斑斑点点融合进血浆之内。   然而就在他消散的同时,脚下的裂缝不仅没有消失,竟瞬间又朝外扩张了几分。   谢玉书瞳孔骤缩。   他正要抬起手,然而下一刻,他的胸口骤然涌起一阵钻心的剧痛,好似被万根钢针同时刺入。   心脏在那一瞬脱好似拥有了自主意识,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力量大得好似要将肋骨撞碎,强行挣脱他的身躯。   刹那间,谢玉书耳中充斥着血管根根断裂的声响,随着这股撕裂般的剧痛袭来,他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谢玉书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鲜血汹涌着从他唇边即将溢出,又被他强行吞入腹中。   那股钻心的疼痛顺着他的心脏迅速蔓延至全身,脸上那些碎裂般的细小纹路,眨眼间爬满整个面庞。   他闭了闭眼,片刻后再次睁开眼,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块巨石。   此时,谢微楼正站在巨石之后,错愕地看着这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接着像是意识到什么,从地上站起来,飞也似地朝自己冲过来。   ------------------------------------------------------   谢微楼冲到谢玉书面前。   他还没有开口,就见对方面上不仅没有好看一丝,反而比方才还要白了几分,而面上那些令人不安的裂纹又多了几条。   他不解地看着他。   明明他已经赢了,可为什么此刻枢玉的面上又多了这么多裂痕?   谢微楼紧紧盯着他苍白的面容,咬牙道:“出了什么事?”   可此刻谢玉书却没有回答,他垂眸看着他,接着张了张口,随着这个动作,一道血线突兀地沿着他的唇角缓缓滑落。   谢微楼一怔,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谢玉书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脏,是盛无极魔气凝练而成的,这颗心脏不会背叛他本来的“主人”。   不对,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可为什么先前却像是中了咒一般,忘得一干二净?!   他豁然抬起头看向面前人的眼睛,是他刻意让自己忘记了这件事!   谢微楼声音变得嘶哑:“你做了什么?”   谢玉书攥着谢微楼的手微微收紧,他低下头,松墨色眼眸一如既往,专注倒映着谢微楼的身影。   紧接着,那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他带着深深眷恋的目光一寸寸抚着谢微楼的面容,仿若要将这张脸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随后,他温声道:“主人,您还记得我之前提过,有个能让您恢复仙力的办法吗?”   谢微楼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个。   他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意:“素祁说过,我的灵力没有办法恢复,除非......”   除非有足够纯净的,比他之前灵脉中还要充沛的仙力灌入他的丹府,才有可能将他的灵脉激活。   可是谢微楼知道,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力量,因为三界内,没有人拥有比曾经的自己还要强大的仙力。   谢玉书不答,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尖拂过谢微楼的脸庞:“其实有一个办法的。”   他侧头看向不断涌出的魔气的裂缝。   那裂缝还在不断扩张。此刻它就如同没了束缚的嗜血猛兽,等到扩张到最大的时候,下界会在顷刻间被颠覆,三界内的所有生灵全部会化为灰烬。   这些魔气便是那些血浆产生的源泉,想要阻止血浆流向下界,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将这些魔气全部吸收掉,就可以减缓血浆生成的速度。   谢玉书凝视着裂缝中源源不断冒出的魔气,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阻止它了。   他想起来叶光霁临行前那句话。   【如果你也做不到,就让“神”来做吧。】   千百年来,面前的人,正是三界所有化神境的修士中,唯一一个距离成神仅有一步之遥的人。   谢玉书回过头看向,面上发白,不明所以看着这一切的谢微楼。   谢玉书的面上平静至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已经尽数碎裂。   而随着心脏的碎裂,身体各处的骨骼肌肉,也跟着不断发出的碎裂声——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具躯体很快就会分崩瓦解。   谢玉书注视着谢微楼,接着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意:“主人,不要难过。”   谢微楼怔愣地抬眼:“你在说什么......”   谢玉书不答,他抬起手抚过谢微楼的脸庞,专注地注视着他的面容。随后他垂下手,艰难地站起身。   他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向那巨大的裂缝,接着朝着裂缝的方向抬起手。   几乎是同时,那裂缝中涌而出的无尽魔气,仿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全部朝着谢玉书的方向奔来。   那些本该涌向下界的魔气,此刻源源不断地冲进谢玉书的身体,而那些朝着望月城不断肆虐的血浆,出乎意料地减缓了速度。   谢微楼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他看见谢玉书的丹府处像是裂开了一个口子,随着魔气涌入得越来越多,他的丹府也裂的越来越大。   然而对方没有挣扎没有抵抗,而是任由丹府尽数将那些无穷无尽魔气吸入其中。   谢微楼浑身一凉:“住手!你在做什么?!”   谢玉书身子轻轻一晃,随着巨量魔气的涌入,他皮肤上的黑色裂缝迅速扩张,蔓延至整个面部。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碎裂声,额角碎裂开一条如发丝般纤细的缝隙,大量的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出。   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充斥了谢微楼的全身。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他伤口处。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谢玉书轻声问:“主人,还记得沉潭玉的特性吗?”   谢微楼嘴唇颤抖:“什么?”   他听到谢玉书轻声道:“主人忘了吗?沉潭玉可以无限地吸收魔气。”   他顿了顿,随即笑了笑:“其实,还有一个特性主人不知道——它还可以将吸收而来的魔力,转化为仙力。”   就在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他的皮肤已然变得无比斑驳,仿佛一片片即将剥落的残片。   谢微楼脑中一片空白。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如此源源不断,磅礴汹涌的魔气,更别说将它们尽数吸纳。   他看着谢玉书面上那些不断裂开的可怖裂痕,声音沙哑的几乎不像他自己的:“住手!快住手!”   谢玉书抿了抿唇,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谢微楼从没见过的,几乎能将他淹没的哀伤。   谢微楼见谢玉书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顿时心急如焚。   他低头咬开自己的手腕,用沾满鲜血的手迅速捂住谢玉书浑身上下布满的裂纹,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裂痕一一抚平。   可他忘了,此刻他早已仙力尽失,他的血液也早就不能像曾经那般,能愈合谢玉书那的身躯。   眼中登时泛起酸意,谢微楼的心里第一次这般无助。他伸出手捧住谢玉书的脸,俯身重重地吻上他毫无血色的唇。   他抬起头看着对方脸上斑驳的血痕,舌尖更是弥漫着浓郁的血腥,谢微楼嘶哑着喉咙:“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会死的。”   豆大的汗珠顺着谢玉书的额角滑落。   谢玉书努力克制着身体传来的剧痛,艰难地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他唇角的裂纹扩大得更加迅速。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拂过谢微楼的面庞,眼神里满是眷恋与不舍,再次道:“主人,不要难过。”   他没有办法了,他的心脏已经碎了,等待他的只有死亡——然而他如果就这样死去,他的主人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只见一条狰狞的缝隙从谢玉书的手腕处迅速蔓延至手指。   眨眼间,他的整只手像玉石一般碎成数块,簌簌坠落。   谢微楼瞳孔骤缩,他用不断流着血的手掌去捂住那些,无论如何都愈合不了的裂缝。   然而,谢玉书仿若感觉不到疼痛,也不在意肢体的碎裂。   他目光始终胶着在谢微楼身上,嘴唇微微颤动:“我不想,我不想看着主人这样痛苦地活着,这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他注视着谢微楼,面色惨白,神色却无比认真:“我想要主人像以前那样......那样自由,骄傲地活着。”   就像很久以前,他还是一块石头的时候。   那时他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甚至还没有自己的意识。可是他偏偏清晰的记得谢微楼的一举一动。   彼时的谢微楼,自由得如同山间肆意穿梭的风,骄傲得似夜空中皎洁的皓月。   每一次他的靠近,都让他那颗小小的,还没有幻化成形的石头心,欢喜地快要跳出来。   他无数次想象着自己能拥有人的形体,无数次想象着陪在谢微楼身旁,与他一同经历世间的风雨,以人的身份用双臂紧紧拥抱他。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他真的很爱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爱他。   伴随着细微而密集的“簌簌”声,谢玉书的下半身猛然碎裂成无数碎屑。   谢微楼的身体随着残存的上身一同跌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要阻止那些魔气涌入他的丹府,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与此同时,谢玉书整条右臂也开始出现一道道狰狞的裂痕,皮肤血肉迅速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片。   谢玉书强撑着仅存的上半身,他哀伤地看着谢微楼:“主人,很抱歉……对您做了那些事……”   谢微楼的视线渐渐模糊:“别说了......你不会死的......你......”   他整个人像被抽去脊梁,瘫倒在谢玉书面前,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破碎的胸口:“我们,我们还没成亲呢......你忘了吗,你怎么能......怎么能......”   谢玉书的眼眸之中,透着一抹蚀骨的哀伤。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残余的左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抬起去触碰谢微楼的脸庞。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摸到谢微楼面颊的一瞬,整条左臂但彻底碎裂,化为一片晶莹的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谢微楼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从未体验过如此钻心的剧痛,这痛苦令他生不如死。   他颤抖着双臂,无助地将谢玉书那不断碎裂的残破身躯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对方的消逝。   可耳边那细微的玉石碎裂声,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刀捅进他的心脏。   谢微楼此刻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凡人,满心期盼着世间真的存在神明,能听到他的痛苦,伸出手救救他怀里即将逝去的人。   然而这世间,已经有千百年没出现过神明了。   谢微楼几近崩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抱着谢玉书仅存的头颅。   就在这瞬息间,谢玉书上半身已经尽数碎裂,他的眼眸开始变得空洞,不断碎裂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主人......不怕......”   他试图像从前一样伸出手抱住谢微楼,给予他温暖与安慰,可他的上半身早已消散,他没有手臂,再也无法抱住他。   他的唇瓣艰难地启合:“不要为我难过......要好好活下去......”   他想看着他像以前那样,自由,骄傲地活着。   随着声音一点点消散,谢玉书的下半张脸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句缥缈,带着无尽眷恋的余响。   那声音化作他弥留在天地间的最后一道绝响,久久未散:“我为能够爱你,感到自豪。”   随着这句话的消散,谢微楼的怀里空空如也。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谢微楼“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胸腔不断升腾起酸楚,他将头颅深深埋在手心,迟迟没有动作。   就在谢玉书消散的那一刻,周围的空气中忽然升起了点点微光。   起初,那些微光只是星星点点,而后便越来越亮,越来越多。   它们仿若无数细碎的星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轻柔地包裹住蜷缩在地的人,顺着那些干涸已久的经脉一点点流入他的身体。   随着微光不断流入,一股磅礴至极的力量如奔腾不息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涌进谢微楼的身躯。 第129章   那种力量几乎在转瞬之间, 便冲破了谢微楼那早已闭合的灵脉。   谢微楼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那枯竭多时的灵脉,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 正一点点恢复生机。   久违的力量如同奔腾的江河,顺着经脉汹涌奔涌, 充斥他的四肢百骸。   那种微微一动指尖, 便能仿若遨游于四海之间, 掌控天地万物的感觉, 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谢微楼的手指微微蜷曲,他将脸埋在掌心,听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迟迟没有动作。   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半丝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心口处空落落的, 仿佛有个无形的洞,任什么都填补不上。   他坐在原地, 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耳边风声呼啸,他抬起头茫然环视着四周, 看着面前的满目疮痍,直到目光落在身后那横亘在天空的巨大裂缝。   此刻那裂缝并没有因为盛无极的消散, 逐渐合拢。反之, 源源不断的孽火依旧从裂缝中倾巢而出流向下界。   而那些被孽火焚烧死去的魂魄,全部被吸进裂缝中。随之魂魄不断被吸入, 那道裂缝眨眼间又扩大了些许。   此刻,这道裂缝就宛如一只俯瞰着大地的, 猩红色的眼睛。   谢微楼透过被撕裂的云海看到下面的人间已经化为一片修罗场。   房屋摇摇欲坠,瓦片纷纷掉落,人们惊慌失措, 四处奔逃,牲畜们惊恐地嘶鸣着,挣脱缰绳,在街道上横冲直,哀嚎和哭泣声直传九霄。   谢微楼心中一紧,立刻从地上站起,然而他刚刚一动,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滚落下去。   身侧地面上传来一声轻响。   那声音虽细微,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谢微楼下意识低下头,目光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等到看清地面上的东西时,他微微一愣。   那是一块约莫心脏大小的石头,就在方才从他怀里坠落到地上,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就停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见那石头在满目猩红中,仍能看清通体晶莹剔透,宛如一块天地自生的美玉,浑身散发着五色光泽,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谢微楼瞬间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那是一颗玉魄,是沉潭玉尽碎后凝成的玉魄,只要有这颗玉魄在,他一定能找到为枢玉重新塑躯的办法。   他心里登时狂喜,立刻探身伸手去捡起那颗玉魄。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魄的瞬间,他感觉到垂在颊侧的发丝轻轻一动,有个东西竟先他一步飞了出去。   那东西速度太快,谢微楼的余光中只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红色,还未等他看真切,那东西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地上那颗玉心直直射去。   他下意识伸手去拦,可那红色的东西却像是有生命一般,从他的指间的缝隙里猛地弹出。   谢微楼猛然收指,数十道磅礴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呼啸而出,登时锁住了血珠的去向。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就在血珠触及那晶莹剔透的玉石刹那,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雾,猛地在玉心周围升腾而起。   血雾翻滚涌动中,一双赤裸的脚出现在地面上。   紧接着是两条笔直的双腿,最后一颗的头颅从血雾中浮现,浓密的赤色的长发张狂地披散在肩头。   周围那尚未完全消散,已稀薄许多的血雾,一层又一层地笼罩住他的身躯。眨眼间,在他身体表面凝聚成了一件血色的长袍。   眼前这具身躯以一种奇异的速度疯狂生长着,直到空洞的胸口最后闭合,血红色的魔气将那颗晶莹剔透的玉心牢牢地包裹在内,形成了一颗崭新的魔核。   面前彻底成形的人抬手将血红色的长发撩到脑后,猩红色的瞳孔眯了眯,随后抬起指尖,欣赏地看着自己完美的手指。   接着他放下手,看向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的谢微楼,他愉快地笑道:“碍事的东西终于死了。”   谢微楼眼瞳微缩。   因为就在对方的躯体完全成形的那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这具全新的身躯所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远比从前强烈得多。   不再是一缕依附在他人肉身上的残魂,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拥有完整的身躯,全盛时期的盛无极。   谢微楼不可置信:“你没死?”   盛无极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紧接着他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自己的左臂,猛地一拧。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骨骼断裂,断臂处鲜血如注,在地面上洇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他面不改色,抽出那根离体的臂骨。   那根臂骨不是常人的白色,而是完完全全的赤色。他将那臂骨握在掌心,顷刻间臂骨就在他手中,一寸寸幻化成一把通体血红的长刀。   那长刀现世的瞬间,铺天盖地的魔气便充斥了天地,浓得让人睁不开眼。   谢微楼知道这是什么,这就是几百年前跟随盛无极扫荡过三界的血魔刀。   刀的名字叫做噬天,当年盛无极杀了十座城的人,方才锻造出的刀魂。   这把刀当年被他一剑所破,可刀魂却始终蛰伏在对方的魔核里,如今在盛无极重获身躯后,这把刀也终于再一次被他从身体里炼造出来。   盛无极手中的血刃斜斜地指向地面。   紧接着他甩了甩残断的左臂,左臂瞬间复原,接着笑道:“连你都没办法杀了本座,他又怎么做得到?”   谢微楼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心中的悲痛尚未散去,众人死前那惨烈的景象,一幅幅清晰地在他眼前浮现。   所有人的死亡,在此刻变成了一场笑话。   他哑着嗓子:“你明明已经坠进深渊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盛无极嘴角勾起一抹疯狂的笑,他把玩着手中散发着森冷寒意的长刃:“因为本座本就是冲着他的身体来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的光芒:“若不让他们亲手毁掉蔷薇海,若不是本座将好不容易夺来的肉身亲手舍弃,又如何让你们相信本座已经死了,又如何让那仙偶魂飞魄散?”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目光直直地射向面前的人:“谢微楼,如今这里只剩下你我两个人。”   他缓缓抬起手,噬天血色的刀尖直直指向谢微楼那袭斑驳的白衣。   压抑了几百年的疯狂和残忍,尽数从他的眼中迸发而出:“现在,让本座看看,我们两个到底谁更胜一筹。”   谢微楼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悲愤。他还能好好站在这里,那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盛无极抬起手,刀尖上映着血色的月光,接着他手腕下压,朝着地面狠狠劈下。   脚下的地面登时四分五裂。   半空中那道撕裂天空的裂痕瞬间崩裂,无数更加灼热的孽火自其中翻滚而下,以一种妄图毁灭世间的气势冲向下界。   盛无极脸上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容,手指向上一指穹苍上的裂缝:“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待谢微楼回答,他便笑起来:“那是连接地狱的入口,等它吞噬掉了足够的魂魄,便会将下界的万物全部消融。”   说罢,他用手指轻轻抚过噬天的刀刃,语气中带着嘲讽和不屑:“你谁都救不了。”   谢微楼不语。   盛无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猎物:“对了,你的剑呢?”   谢微楼不记得他自己有多久没有握剑了,自从失去灵力的那一刻,凌霄剑中的剑灵仿佛也受到了重创,陷入了长久的沉眠。   一股微风不知从何处而来,紧接着天地间的忽地暗了一瞬。浓重的血色云层就在此刻,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在那之后,一轮圆月再一次短暂地浮现在苍穹之上,清冷的月光悲悯地洒向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盛无极听到了天边传来一声龙吟。   紧接着一阵风擦过他的脸颊,他抬眼,就看到谢微楼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剑。   那把剑被一层黑布包裹着,在落在谢微楼手中的时候,黑布一层层化作灰烬,露出里面通体雪白的剑身。   那剑刃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泠泠寒意。   面前的人一寸寸抬起眼,面上方才的悲痛与不可置信,此刻尽数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看向盛无极的面上平静至极,决绝至极,就如同几百年前,他从乱军之中毅然跳出来挡在众人面前时,一模一样。   盛无极的瞳孔因为紧张和兴奋不住颤动,他看到面前的人缓缓抬起手,雪刃横在身前。   谢微楼薄唇微启,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剑在。”   盛无极放声大笑,手中噬天猛地斩下,整个天空为之一颤。   此刻,整片天地都被浸染成一片血色,横在苍穹之上的无数伤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出血。   地面上的人们惊恐地看着天空,他们看到万里云海转瞬间就没腐蚀殆尽,看着那滚滚岩浆汹涌地朝着他们涌来。   不知是什么人绝望的叫喊:“天要塌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登时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尖叫着四散而逃。   谢微楼瞳孔一震,冷声道:“你要战便战,为何要对无辜之人动手?”   盛无极笑道:“光我们两个打有什么意思,就让这些蝼蚁给我们助助兴......对了,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谢微楼听到他戏谑的声音响起:“就比一比,是你救的人多,还是我杀的人多。”   话音刚落,他纵身从云海上跳下,身体刚到半空,手臂便猛地一挥,手中的噬天狠狠劈下。   刹那间,冲天的杀意席卷了下方的望月城。   只这一刀,便足以摧毁半个望月城,足以令数千条无辜的生命在一瞬间消逝。   那由远及近的红色像是灭世的火焰,牢固的城墙瞬间化作齑粉,直直冲向无处可逃的百姓。   见到这一刻的人们凄厉地哀嚎着,离得最近的人已经没有勇气逃跑,他们纷纷跪下来,绝望地祈求神魔饶恕。   就在那血色刀光即将屠戮望月城的一瞬,一道耀眼的白光猛地出现在城前。   紧接着,地面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掀起,纷纷向上翻起,碎石四溅。整个天地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承受着一场巨大的浩劫。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所有人的五感在瞬间尽数失灵,身体被这股力量震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成碎片。   待一切稍稍平静下来,幸存下来的人们才敢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他们的眼神中残留着恐惧与惊慌,目光越过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土地,最后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血色弥漫的长空。   在那里,一道白影凌空立在城门的上方。   由于距离太过遥远,人们无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道白影周身散发着清冷的光,在这一片血色混沌中显得格外醒目。   那白影静静地凭空而立。人们望着他,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们知道,正是因为这道白影的出现,他们才得以在神魔的震怒中侥幸存活。   众人一时间都怔愣着,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忽然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欣喜与激动:“是神仙,是神仙来救我们了!”   一声起,众人纷纷跪下来磕头高呼。   盛无极饶有兴致地望着下方那一幕,人群的欢呼非但没让他感到恼怒,反而令他眼中的兴奋愈发浓烈。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原本染满血迹的白衣,此刻斑斑血迹尽数消失殆尽,只留下一抹纯净如同皎月般的白色。   盛无极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怎么?被当成是救世主的感觉如何?”   谢微楼不答,于是盛无极再次抬起手,这一次不再是随意地挥出一刀,而是迅猛地连着斩下三刀。   刀光闪烁,每一刀都比上一刀更加凌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胆寒的血腥气息,刀气所过之处,空气都被割裂。   下方的众人还沉浸在得救的狂喜之中,尚未回过神来,就见那令人心悸的血色再次涌起。   伴随着刺目的红光,无数骑着战马的血色厉鬼从天上那巨大的裂缝中倾巢而出,源源不断地冲向世间。   喜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可怖的恐惧。   半空中那道如霜似雪的白影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岿然不动。那些魂灵如同血红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将他淹没其中。   下方的百姓们紧紧地盯着这一幕,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在他们看来,没有人能够在如此恐怖的围攻中幸免于难,就算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也难以招架。   “完了,一切都完了......”   人群中有人绝望地喃喃自语,还有的人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惨烈的场景。所有人心中都清楚,若那道白影消散,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和毁灭。   那道白影依旧凌空而立,没有前进,更没有后退。   朝着他奔来的猩红色厉鬼争先恐后要蚕食他的血肉,冲在最前面的已经能闻到属于仙族的,芬芳的味道。   离得更近了,他们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中的兵刃,他们要刺破面前人的身体,要将他的白衣彻底染成血红。   接着他们看到白衣人抬起了眼。   他的雪袖微微一动,冲在最前面的厉鬼不知道他到底动了没有,因为下一刻他们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们的眼球,以及他们的身体,在一阵白光中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月光在那一刻笼罩了瑟瑟发抖的望月城,成了城内几万百姓与那血雾之间,唯一的屏障。   就在万千厉鬼消散的瞬间,血红色的弯刀带着千钧力量当头斩在凌霄之上。   那一刻谢微楼的手骨裂了,盛无极喷出的血四散飞溅,再次化作一匹匹骑在马上的厉鬼朝谢微楼冲来。   这是一场没有休止的战争,会一直持续到其中一方死亡,才会宣告终结。   盛无极很清楚,他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毫无顾忌。   于是他毫不吝啬的,不断变换着进攻的方式,一波接着一波,向眼前人发起最猛烈的攻击。   他很清楚,谢微楼只能守在望月城之上,他避无可避,只能抵御着自己的攻势。   只要他退一步,稍有疏忽或是不慎受伤,那么等待他的,必将是万劫不复。   于是盛无极很有耐心。   哪怕他此刻拥有了一颗比以前更加完美的魔核,他可以凭借这颗魔核不断再生——然而他依旧没有正面与谢微楼交锋的自信。   所以他在等待,等待着谢微楼气力耗尽,或是在他不小心露出破绽之时,再出手砍断他的颈骨。   ......   谢微楼白衣下的骨头咯吱作响,他的每一寸肌肉和筋骨都在承受着这世间最可怕的攻击。   可是他脚下始终没有移动分毫。   对方的身体毫无破绽,攻势不留余力,防守无懈可击。   他知道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   只要他稍有退缩,没有成功挡住盛无极那疯狂的攻势,那么身后望月城中的几万条鲜活生命,就会在瞬息之间化为齑粉。   周天的血色更加浓重了,沉甸甸的雾气压迫着谢微楼的视线,他已经不知抵挡了盛无极多少次意想不到的进攻。   谢微楼透过那些由血雾汇聚而成的狰狞厉鬼,看着盛无极的方向,看着那不断涌出魔气的裂缝。   魔气源源不断,亡魂肆虐不停。   谢微楼心里清楚,盛无极不敢当面与他交锋,他就隐藏在那重重雾气之后,如同狡猾的猎手,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给予他致命一击。   那些雾气遮住了谢微楼的双眼,使他看不清盛无极的所在,所以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只能选择等待。   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足以改变战局,可以让他击碎盛无极的魔丹,从而终结这一切的机会。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了午夜时分。   似乎是神明终于想起来这片饱受折磨的土地,于是怜惜地送来一阵风,将天边血色的云层散去了几分。   一轮清明的月亮,短暂地出现在了饱受苦难的世人眼中。   也是在那一刻,那些疯狂进攻的厉鬼似乎受到了某种影响,攻势陡然放缓了几分。   与此同时,谢微楼看到了浓重的血海中,忽然有一道细微的亮光悄然亮起。   那光亮犹如玉石在幽暗中折射出的光芒,与这血色格格不入。   所以哪怕那一瞬间的光芒十分微弱,却没有逃过谢微楼的眼睛。   就是现在。   谢微楼没有去看周围蜂拥而上的厉鬼,也没有去听脚下万物的哀嚎,他的双眼紧紧锁定血色之中的那点光亮,手指攥紧凌霄的剑柄。   在那一刻,他体内的所有灵力如同百川归海一般,迅速汇聚在剑刃之上。   于是乎他动了,他的身形消失在剑光之中,与手中的凌霄融为一体,分不清他到底是融化进了剑光,还是化成了剑。   一道月光将天地间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那夺目的光刺痛了人们的双眼,为天地间的万物镀上了一层银辉。   盛无极浑身的每一滴血都在这剑气的笼罩下颤动着,叫嚣着要刺穿这个人的心脏,碾碎这道月光。   浓重的血雾迅速升腾而起,遮住了他的身影,可是下一刻便被凌厉的剑气破开。   这一剑,碾碎了无数肆虐的亡魂,碾碎了浓稠的血雾,像几百年前一样,瞬间来到盛无极眼前。   盛无极感受到了那股强大到令人胆寒的剑气,他周身所有退路全部被那道剑气封死,于是他避无可避,只能抬起手。   下一刻,噬天赤色的刀气,迎上凌霄雪色的剑气。   两刃相交的刹那,整个天地瞬间为之变色,大地仿佛承受不住这股强大的冲击,开始剧烈颤抖。   而就在凌霄的剑气逼近盛无极魔核的同时,噬天的锋刃也抵上了谢微楼的心脏。   一股强大到令人胆寒,足以毁灭世间万物的力量以两人为中心,在望月城的上空猛然荡开,瞬间席卷了天地。   脚下残余的房屋树木通通化为粉末,天地震颤,仿佛也在这场速死较量中瑟瑟发抖。   也不知过了许久,当那股力量的余力渐渐平息,幸存的人才在废墟下睁开眼睛。   他们小心翼翼从废墟里爬出来,推开身边来不及躲藏的同伴的身体,心惊胆战地望向半空。   半空中那些嗜血的恶魔,源源不断的岩浆,以及那抹站在望月城上空的白影,全部尽数消失。   整个望月城上空一片寂静。   仿佛刚才那激烈的一战,满目血红的可怖场景,都只是一场虚幻,所有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取而代之的,只有天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还有高悬在天际的一轮孤月。 第130章   在脚下的地面破碎之前, 汇聚在凌霄剑刃上的灵气化作一道闪电。   谢微楼很有自信,哪怕百年来没有握过剑,哪怕他已经快忘了上一次这样酣畅淋漓的战斗是在什么时候。   可当他握住凌霄的剑柄时,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与生俱来的自信再一次充斥他的身体。   他的手很稳, 他的剑很快。那一刻周围无数敌人同时朝他发起进攻, 却没有一个将他的脚步放缓。   那一刻谢微楼的身上多了数百道伤口, 但同时, 他的剑刃如同一道流光,瞬息间便来到了盛无极的面前。   剑光之下,他看见盛无极那原本带着张狂与不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与恐惧。   那双赤色的瞳孔,也在瞬间急剧缩起。   而在那电光火石之间, 谢微楼清晰地看到了盛无极胸腔之内那点一直若隐若现,为自己指明方向的玉光。   下一刻, 赤红色充斥了他的眼底,他感觉到一股温热喷洒在面上, 紧接着胸口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可他的手依旧死死握着剑柄,任由铺天盖地的魔气在那一瞬间, 将他的手腐蚀成累累白骨。   紧接着, 他的身体开始急速朝下坠落。   谢微楼的意识摇摇欲坠,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 他还是看清了头顶上方,盛无极的身体如同一朵瞬间绽放又迅速凋零的绚丽蔷薇, 在漫天血雨中渐渐消散。   就在谢微楼的意识即将涣散的那一刻,他看到漫天血雾中,一个小小的, 晶莹剔透的玉石,宛如一颗璀璨的星辰穿过重重血雨,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的方向飞来。   谢微楼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已然白骨嶙峋的手,在那颗玉石朝着他飞来的瞬间,接住了它。   接着,他将它紧紧地攥在掌心。   就在他攥紧玉石的刹那间,充沛至极的灵力从他那已然化为白骨的手涌上他的全身,周身无数伤口在那一刻瞬间愈合。   ......   不知过了多久,谢微楼再次睁开眼,周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海水的咸腥和空气中尚未消散的血腥几乎刺痛了他的鼻子。   他侧了侧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焦黑的海岸上,而身侧,有不少黑影正跃跃欲试地围在他身旁。   谢微楼微微皱眉,强撑着坐起身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发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谢微楼又抬头看看向那些人形的黑影。   这些都是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冤魂。它们被他身上残留的血气所吸引,纷纷围在他的身边,却又似乎因为畏惧着什么,始终不敢靠近。   谢微楼很快发现了这些邪祟不敢靠近的原因,就在他的脚边不远处,有什么晶亮的东西,正在海滩上闪烁。   谢微楼定睛一看,就见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东西。   那小东西不过拳头大小,通体洁白,看起来就像是集市上那些刚出窑,还没来得及绘上精美五官的小瓷人。   此刻,它正举着两条小小的胳膊奋力挥舞着,在那些冤魂面前跳来跳去,试图阻挡它们围过来的步伐。   然而它实在太小了,冤魂们缓慢地移过来,不小心就会踢到它。   每一次被踢到,小偶就会被震飞出去,随后重重地摔落在沙滩上。   可每次它一落地,就会立刻爬起来,迈动两条面条一样的小腿跑过来,再次坚强地挡在自己的面前。   谢微楼看着眼前这一幕,许是方才自己那一瞬间迸发出的灵力,将那颗尚未化掉的玉魄再一次注入了意识。   谢微楼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从地上站起身走上前,伸出两根手指将小偶拾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是,小偶的身体并不是冰冰凉的,而是温热柔软的。   就在他将其拾起来的那一刻,小偶浑身一颤,接着扭过头。   谢微楼垂眸看着它,哪怕小偶还没有五官,就连手指脚趾都没长出来,只有四条小木棍一样的四肢。   可谢微楼偏偏从它白纸一样的面上,读出来了一切。   ------------------------------------------------------   侥幸活下来的人们,脸上残留着恐惧与惊慌。   他们相互依偎着,三五成群地从各自的藏身之处走了出来,站在这片焦土之上。   此时的月光,柔和而明亮,如同神明垂落的目光,带着无尽的怜惜,洒向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   曾经繁华无比的望月城,如今一半已沦为废墟。高大坚固的城墙轰然坍塌,砖石瓦砾散落一地。   城墙之寸草不生,所有的草木都在那场灾难中尽数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片焦黑光秃的土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人们彼此搀扶着,有人小声问:“一切都结束了吗?”   但是四周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人们迷茫地看着彼此,不约而同的再次抬头,望向那高悬在天际的月亮。   夜幕之上,那道巨大的裂痕依旧横亘在天空之上,仿佛在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星星点点的血浆,还在从裂痕的边缘不断朝下滴落。   目睹此景,人们心中的恐惧瞬间被点燃。然而,就在他们本能地想要四散而逃的时候,却见从不远处的海面上,悄然浮现出一团团如萤火般的银色光芒。   这些光芒在黑暗的海面上显得格外醒目,人们纷纷停下原本慌乱的动作,诧异地看向那里。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银色的光点越来越多。   它们汇聚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一道璀璨的银河,宛如一条银色的丝带,不断朝着天空延伸游去。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   只见那些如萤火般的银光,正一点点地朝着天空中那道狰狞的红色裂缝聚集,缓缓覆盖在裂缝的表面。   随着银色光芒的不断增多,那原本触目惊心的红色开始逐渐变淡。   直到银光散去,裂缝消失不见了。   原本破损不堪的天幕,此刻重新恢复了完整。皎洁的银月高悬,无数繁星簇拥在它的身旁,点缀着深邃的夜空,   人们呆呆地站在原地,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一声,颤抖着指向天空。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了令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一个身着一袭白衣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月轮之下,垂眸注视着这片土地。   他仿佛是从天上降临的神灵,浑身都被一层银色光辉所笼罩。那光辉如同流动的月华,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   人们瞪大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可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看不清他的脸。   似乎是月光生怕尘世的喧嚣玷污了他,所以幻化成轻纱遮住他的面容。   人们望着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敬畏。   就在这时,天上的人抬起手,指向遥远的天际。随着他的动作,夜幕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拨开,海天交接的地方生起了第一道晨曦。   那晨曦拉开黑夜的帷幕,为大地洒下了第一缕金色的光芒。   这光芒与天上人周身的银色光辉相互交融,彼此辉映,形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   伴着这柔和的晨光,半空中的人抬起脚,足尖轻点在虚空之中。   刹那间,一朵璀璨的银莲花在他脚下凭空出现,稳稳地托起了他的足尖。   他朝着泛着血沫的海面走去。   随着他的前行,微风轻轻拂过他的长袖,无数的草木如同听到了他的召唤,瞬息间在大地上生根发芽,青色一点点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开来。   目睹这一切的人们,瞪大了双眼。   终于,第一个人回过了神来,他的眼中满是敬畏与虔诚,“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越来越多的人纷纷效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所有幸存的人们在那一刻都隐隐意识到,他们此时看到的,正是他们心中所期盼的神。   神明怜悯世间的苦难,故而慈悲地降临到这片土地,为他们创造出新的生命,带来了新的希望。   于是众人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地贴紧地面。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晨风中携带着的神明圣洁的气息,仅仅是被这气息拂过,都足以让他们福泽百世。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人们静静地接受着这份来自神明的洗礼,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响。   只有一个很年幼的小男孩,在一众肃穆的大人中好奇地抬起头。他的父母在前一天晚上不幸丧生,只留下他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   此刻他怀里抱着已经睡着的妹妹,在周围一片叩首的人群里,小心地看向天上的人。   小男孩的目光追随着那抹白色的身影。   他看着那一朵朵银莲托着天上的神明,朝着几乎干涸的海边而去。   接着,神明如同一片白雪,落在海岸上。   就在他落在地面的那一刻,层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涌上岸边,簇拥着垂落的衣摆,却没有一滴敢沾湿神明的衣角。   神明身着一袭洁白如雪的长袍,沿着那破败的海岸徐徐前行。   随着他的步伐,海岸上那些断壁残垣一块接着一块浮起,被摧毁得面目全非的房屋,墙壁重新立起,屋顶重新拼接完整。   小男孩看得怔愣出神。   就在他沉浸在这景象时,突然发现在神明身后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跃动。   那团小小的东西散发着玉的光泽,在神明身后不远处蹦蹦跳跳地移动着。   小男孩好奇心顿起,他眯起眼睛仔细地瞧了过去。   他发现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玉偶。   它的身体只有拳头般大小,伸出柔软的四肢,正一蹦一跳地,努力跟随着神明的步伐。   每一次海浪涌来,都会无情地将它拍打到海岸上。   它小小的身躯在沙滩上不住翻滚,却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站起来,举着两条短短的胳膊,跌跌撞撞地,很努力地朝着神明的方向奔去。   神明忙着造物,一时之间没有留意到这努力追随他的小东西。   男孩看到那小偶再一次被海浪拍到沙滩上,小小的身躯在浪花中滚动着,被海水冲的东摇西晃,离神明的距离越来越远。   它不知道疲惫,也不知道放弃,仿佛它此生唯一的念头,就是跟上神明的步伐,哪怕这条路充满了艰难险阻。   小男孩焦急地看着这一幕。   如此重复几次,他看着小偶被海浪卷进海浪里,小小的身躯不断起伏,仿佛随时会被浪潮卷进海底。   就在他以为小偶会消失不见的时候,那本来已经远去的神明停下了脚步。   接着神明回过身,走到小偶面前俯下身,拾起了在海浪中挣扎的小玉偶,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肩头。   小偶立刻紧紧地抱住了神明的发丝。   神明安抚着拍了拍它的头,接着转过身,面向海洋的方向。   在神明的面前,海面朝着两侧分开,海水翻涌形成高墙矗立两侧,为他开启了一条道路。   接着,神明就这样迎着渐渐升起的晨曦,一步步朝着大海深处走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阳光之中。   自那以后,人世间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影。   可是那些亲身感受到神迹的人,将这个故事以各种方式在世间流传了下去。   很久以后,他们的后代会坐在温暖的炉火旁,在热闹的集市中,在宁静的村落里,向其他人娓娓道来这段往事。   即便后世再也没有人见过神明,可在世人的心中,却坚定不移地相信,神明一定在某个地方,默默地庇佑着世间。   因为正是从那天起,世间海晏河清,再无妖魔。   ------------------------------------------------------   尾声   那是那场浩劫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   原本已经成了半个废墟的望月城,在人们的锲而不舍下,再次重建,并自称是“神的城市”。   那场浩劫中幸存的人们,在海边修建了一座神庙,里面供奉的,正是拯救他们的神明。   神庙整体都是由白玉雕刻而成,金色的琉璃顶会在第一道晨曦中,绽放出耀眼的光泽。   神庙前的香炉终年香火不断,神龛之上云集了世间至臻至宝。   贡品虽然珍贵,可是似乎并没有讨得神明的欢心。   终于有一天,神明不开心了,望月城连续几天阴雨绵绵。   人们诚惶诚恐地跪在神龛前金丝织成的团垫上,诚恳地发问:神啊,到底什么样的贡品才能让您满意?   他们拿出黄金,拿出白银,拿出玉石,拿出翡翠,拿出无数珍宝,丝毫不吝啬地放入神龛之上。   可是神似乎更不高兴了。   就在人们围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才能让神明满意的时候,某一天从外面来了两个人。   那是两个年轻人,一人身着黑衣,一人身着白衣,气度不凡。   白衣人饶有兴趣地听着关于神明的传说,指着神像问道:这神像肩膀上的小人又是谁?   于是立刻有人与他解释,那小人是神明的人偶,当年神明救世的时候,那小人偶就是在他身边的,所以便塑在一起了。   白衣人饶有兴趣,黑衣人却神色淡淡。   见这两个外乡人谈吐不凡,颇为见多识广,于是那晚人们拿来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顺便与他们提起来最近神明心情不好,不知道什么样的贡品能令神明满意。   外乡人于是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来几个点心给他们:试试这个。   望月城的人们将信将疑,于是将金银玉石统统撤了下来,将那几块点心放在了神龛上。   说来奇怪,就在贡品放上的第二天,天气晴了,阳光普照大地。   人们恍然大悟,从此开始在天下间搜寻各色各样的点心,摆上神龛。   就在他们想要拜谢替他们指点迷津的两个外地人时,却发现那两个人不见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平日里被人小心供奉的神龛之上,凭空出现两个人,正是白日里的两个外乡人。   白衣人看着神龛上五颜六色的点心食指大动,毫无敬畏之心地倚着神龛,拿起供台上的点心。   他抬眼看着身侧这漂亮的神像,又看向他肩头那个没有面容的小偶,看着看着便笑出了声。   ——这小仙偶雕的精细,和你那时倒是一般无二。   黑衣人站在神龛之下,抬头看着他,不言不语。   白衣人于是道。   ——你若是不高兴,改天我便托梦与他们,让他们将你塑成人样,同我一起。   黑衣人摇了摇头。   ——没有不高兴。   顿了顿,他再次抬起眼。   ——他们如何想无所谓,只是我在你眼里,还是仙偶吗?   白衣人弯起眸子。   ——不是。   黑衣人不依不饶地看着他。   ——那我是谁?   白衣人放下手里的点心,从神龛上跳下来。   黑衣人很自然地伸手接住他。   白衣人捧着他的脸轻咬了下他的唇。   ——是心心念念的人。   “我的爱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