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乐时间》作者:三股兔   文案:   谢可颂,工作三年,情绪稳能力强,下班后只想瘫在床上玩消消乐。没成想一着不慎,成了加班狂展游的助理,还跟对方谈起了恋爱。   不行,加班就算了,现在还要他007?   谢可颂:双休日给我打电话可以说分手,但别提工作。   展游:我们要分手吗?   谢可颂:嗯。   两天后,谢可颂手机里跳出一条消息:   您有一条来自@展游的复合文档等待审批。   谢可颂:……   -   年上乐子人老板 x 大厂严选打工人   展游 x 谢可颂   攻比受大8岁左右   *非典型职场,非典型年上,后期受宠攻。别担心,攻一出场,他这辈子就定型了。   *慢热纯爱,剧情魔幻,爱讲笑话,一点点群像。   标签:年上 职业 奇幻 纯爱 双向奔赴 群像 甜宠 轻松 第1章 祝大家玩得开心   现在是早晨七点,距离产品发布会开场还有三个小时。   “砰”,大门被撞开,工作人员推着餐车鱼贯而入。   脚步杂乱,餐具叮叮,桌布、餐巾、小蛋糕,一个个好似凭空出现,再一排排齐齐下落。   所有人都在跑,所有人都在叫,电话铃响个不停。又闻一声巨响,地震山摇,众人撇头望去,三百个赠品礼盒从推车上落下,堆成一座小山。   尘埃落定,最顶端的礼物盒被人轻轻抽去,露出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众人眼睛一亮,齐声大呼:“谢经理!”   谢可颂身穿衬衫西装三件套,胸前吊一工牌。他从礼盒山后跨出来,手里拎着早饭,问同事们:“怎么了?”   众人舒了口气,随即一拥而上,抓得谢可颂衣衫乱皱。   同事A:“谢经理,供应商的logo工厂印错了!”   谢可颂:“你去我储物柜里找红色广告贴纸遮。”   同事B:“谢经理,护手霜换了新包装,尺寸比赠品礼盒大1cm,塞不进去!”   谢可颂:“把包装拆掉放进去。”   同事B:“三百份,我们来不及呀!”   谢可颂:“我打电话给物业,让他们上来帮你们装。”   现场乱得像餐馆后厨,传菜铃铛叮叮叮乱响,谢可颂就当没听到。他不急不烦,言简意赅,仿佛早已习惯这幅状况频出的场面。   又一道细细的声音:“谢经理……”   谢可颂语气麻木:“说。”   “装饰花送到了,但他们路上出了小车祸,花盆摔碎好几个。”来人是谢可颂的下属,叫徐稚,今年刚毕业的校招生,“谢经理,你储物柜有多余的花盆吗?”   “没有。”谢可颂皮笑肉不笑,“当我是多啦A梦吗?”   徐稚猛摇头,瞪圆一双大眼睛问:“那怎么办呀?”   “我想想……”谢可颂揉揉眉心,双眼一闭一睁,喊,“诶,前面那个谁,等等。”   同事B回头:“我?”   “对。”   谢可颂小跑过去,语速飞快:“护手霜包装别拆了,放签到台旁边,让嘉宾自取。礼物盒用来给徐稚装花。”谢可颂转头跟徐稚确认,“把花装进盒子里会吧?”   徐稚眼神清澈且愚蠢,犹豫:“应该……会?”   谢可颂沉默,深深换了一口气:“算了,我陪你一起去。”   此时是早晨九点,距离产品发布会开场还有一个小时。   会场入口被布置成玻璃暖房的样子,明亮通透,地面零零散散地铺着剩下的花。   谢可颂和徐稚换完最后一盆装饰花底座,不约而同松口气。   徐稚目露崇拜:“小谢哥,你怎么还会插花。”   “不会。”谢可颂说,垂头注视地面,“刚百度的,边学边干。”   徐稚困惑:“呃,小谢哥在看什么?”   “我在看花。”   谢可颂说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把粉色康乃馨。他盯了一会儿,觉得花很可爱,不应该就这样躺在地上,最后被扔进废纸箱里处理掉。   用它点缀签到台好了。谢可颂这样想着,耐心且慢地,将康乃馨剪成圆圆的一簇。   兜里手机铃响,来电显示谢可颂的直系领导。谢可颂脑袋肩膀夹着手机回:“喂?”   领导焦虑:“小谢啊,你抓紧一点清场,听说大老板快到了。”   “柏总吗?好,我让徐稚通知大家。”   明媚阳光中,玻璃房大门被轻轻推开,发亮的木头地板上镂出两个人影。   这头,领导还在谢可颂耳边念叨:“你说柏总怎么今天这么早过来,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要有什么万一,小谢你可得帮我想想办法啊!”   谢可颂手持利器,剪刀“咔嚓”,断茎掉落。他一如既往镇定:“您别多想,没事的。”   三言两语间,两道影子朝签到台进发,一前一后,脚步声愈来愈近。   谢可颂哄完领导,头都没来得及抬,给同事拨去微信语音。电话等待接通,谢可颂听闻动静,以为是徐稚,拿着花束的手朝前一戳,声音不大:“给——”   “给我的吗?谢谢。”   啊?谢可颂闻言,纳闷地抬头,被一片炫目的光晕刺得眯起眼睛。   几片花瓣无声地飘落于地,时间被拉得漫长。谢可颂睁开半合双眼,视线恰好与来人对上。   一张陌生而英俊的面孔。   柏继臣落后几步,跟上,见状问人:“怎么了?”   “他送我花。”那人说。   谢可颂噎住。   对方穿着一身复古的豆绿色西装,看起来跟柏总关系很好。总不能下老板面子,谢可颂睁眼说瞎话,“呃,是的,是给您的。”   电话那头传来同事疑惑的询问,谢可颂手指一动,挂断。   “但我只要一朵就可以了。”那人朝谢可颂笑,手指在花团上转悠一圈,终于选定目标,“我要这朵。”   语毕,他将那支粉色康乃馨插进胸前西装口袋,跟柏继臣一道在签到本上写好名字,走进会场。   二人身影消失于走廊尽头,谢可颂把花束放道签到台上,眼睛一瞥,扫见签到本上两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展游,柏继臣。展游的名字在柏继臣上面。   “小谢哥,柏总旁边的人是谁啊?”徐稚与展、柏二人错身而过,一出来就悄悄找谢可颂八卦,“蛮帅的。”   谢可颂盯着满地阳光发愣,没听进话,“不认识。”   徐稚许愿,“要是帅哥能当我们领导就好了,上班也能变得开心点……”他见谢可颂出神,问,“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谢可颂轻轻说,“我只是忽然想到,我好久没有在天还亮着的时候上下班了。”   徐稚闭嘴。   一切准备就绪,发布会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   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谢可颂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他迟疑片刻,摸过一个为冷餐会准备的纸盘子,把纸袋里的牛角面包倒于盘中。   巧克力注心牛角面包,内芯柔软,外皮酥脆,裹着一层微苦的抹茶巧克力,再撒上开心果碎,坚果与黄油的香气相得益彰。   每个工作强度惊人的社畜都需要这样一份美味的甜品。谢可颂舔了舔嘴唇,正准备享用这顿推迟了四个小时的早饭,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徐稚:“小谢哥!”   谢可颂:“又怎么了。”   纸盘被重新摆回桌面。   谢可颂扭头,神色淡淡,好像在“怎么了”前面加上一个“又”已经是他表达不满最明显的方式。   徐稚急匆匆道:“巧克力喷泉机出故障了,供应商说可以回去拿新的,但早高峰来回至少两个多小时。”   谢可颂:“那就撤掉。”   “可是有些客户已经到场了,呃,还带着小朋友。”徐稚面露难色,“领导在客户面前保证小朋友们一定能吃到巧克力火锅,他让你想想办法。”   谢可颂伸手搓了搓面颊,无语,头疼,吐字轻飘飘:“知道了,我去修修看。”   “啊?”徐稚一愣,“这也会吗?”   “哈哈。”谢可颂干巴巴的,笑不像笑,“你上几年班就什么都会了。”   算领导走运,谢可颂还真的会修巧克力喷泉机。   谢可颂父母在本市郊区开着一家小小的面包店,如果谢可颂双休日不加班,偶尔会回去帮忙。那个没吃进嘴里的牛角面包出于他本人之手。   九点四十五分,客户、媒体及合作伙伴陆续进场。   人群熙熙攘攘,气球飘飘荡荡。   谢可颂脱掉西装外套,挽起袖子,佝偻在餐桌边拆巧克力喷泉机。领导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分外焦急。   领导催:“小谢,能不能修好啊。”   谢可颂:“有点悬。”   领导倒吸冷气,大惊失色!谢可颂平平改口:“哦,是水泵有问题,我换一下就行。”   领导把心咽回肚子,喜笑颜开。谢可颂看在眼里,没出声。   十点整,客满盈门,孩童家长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谢可颂。   众目睽睽之下,谢可颂木着一张脸,摁下喷泉机的开关——   瞬时,几十磅巧克力酱从最顶层喷涌而出,闪着绸缎般的光泽,香甜且粘稠,源源不断地从顶部顺流而下。   众人鼓掌,欢呼庆祝!   数不清的人抓着甜品一拥而上,把谢可颂挤得踉踉跄跄。谢可颂歪着往后退几步,被人扶一把才堪堪站稳。   他意欲道谢,回头一瞧,来人胸前开着一朵康乃馨。   “又是你,小心点。”展游笑起来眼睛晶亮,显得很开朗。他手里端着一个抹茶巧克力开心果牛角面包,全场唯一,是谢可颂先前摆在餐盘上的那个。   “这是我……”   谢可颂双眼发直,双唇微张,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人伸出长臂,一去一回,巧克力酱淋了半个牛角面包。   展游咬了一大口,咀嚼,喉结滚动,吞咽。刹那间,他双眉高高挑起,露出了一种满足与幸福并存的惊讶表情,仿佛在脸上绽开朵朵烟花。   下一刻,驻场乐队乒铃乓啷地奏起爵士,鼓声震天,长号齐鸣,像大象甩鼻喷出的那一声声啸叫。   律动中,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震耳欲聋,人们抱头乱窜,嬉笑,尖叫,一场吉祥、喜庆的狂欢派对就这样开场了。   人潮中,谢可颂忽而想起什么,身体登时一僵,顾不上什么面包早餐,转头朝领导的方向冲过去。   惊天动地的噪声中,谢可颂抓住领导吼:“你有没有看流程?鞭炮不是现在放的!”   领导美滋滋:“有什么关系,老板开心,客户开心,大家都开心。”   “可是!您把鞭炮放完了!“鞭炮声止息,谢可颂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喘着粗气,咳一下,心平气和地问,”一会儿柏总开盘剪彩的时候,我们放什么呢?”   领导目瞪口呆。   广播响起甜美的播报音,来宾顺着工作人员的引导,逐渐朝舞台集中,一排排入座。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项目宣传片。   谢可颂与领导的无言对峙被同事打破。   同事满面愁容:“谢经理,主持人乳糖不耐,吃了蛋糕拉肚子,这马上就要开场了……”   领导尖声尖气地哀叫出声,被谢可颂古井无波的眼神一斜,默默捂住嘴巴。   “你别急,”谢可颂对同事说,情绪永远稳定,“题词卡给我,再给我一件西装外套。”   同事连声答应。   谢可颂换好外套,整整衣装,腿一抬便要上台代理主持人。他身形一顿,衣角被人攥住。   领导脑门出汗:“鞭炮那事怎么办。”   谢可颂:“来不及买了,我也没办法。”   领导摇头:“小谢你办法多,你再想想。”   谢可颂沉默良久,在领导满是希冀的目光中,指了指后勤同事。   “你问他们要备用气球,吹起来,能吹几个吹几个。”谢可颂细细叮嘱,“到时候拍破,假装是鞭炮声。”   领导朝谢可颂比了比大拇指。   场灯熄灭,舞台聚光灯大亮。谢可颂在同事惴惴不安的眼光中适然登场。   谢可颂没打发蜡,脸色苍白,眼尾上挑,挂着黑眼圈,漂亮得疲惫而憔悴。他望向观众,双眼带些下三白,里面没有一点光。   台上,谢可颂语调毫无起伏地念着台词。观众席第一排,展游口腔中尚余面包的香味,抬眼见到谢可颂,乐不可支。   “柏继臣,这是我们公司的人,还是活动公司那边的啊?”展游趣味盎然,“又当迎宾,又当修理师傅,现在还做主持人……真是个人才。”   柏继臣认道:“应该是办公室的人,脸挺熟的,叫不出名字。”   “好吧。”展游耸了耸肩,“所以我才讨厌大公司,人太多,连员工的名字都记不住。”   柏继臣本想再讲几句,台上的主持人叫他的名字,他只好起身上台致辞。   柏继臣很受欢迎,不是那种官僚老板,开口便说:“我喜欢简单一点。话不多说,辛苦我们日夜奋斗的同事们,祝楼盘大卖!大家玩得开心。”   说完,柏继臣拿起礼仪小姐托盘里的剪刀,利落地剪断那条长长的红布。   掌声如雷,礼炮“啪啪”炸开,彩片被高高投至半空中,又闪着光徐徐飘落。紧接着,类似鞭炮的巨大声响从后台传来,一下接一下好不热闹。   后台,缤纷气球四处乱飞,接连爆破。满地皆是破破烂烂的橡胶残骸,五颜六色,跟小礼炮的彩片混在一起。   谢可颂立于台侧,心中生出一股荒诞的笑意。   这时,裤兜里的手机第无数次震动。他心脏一紧,条件反射般查看消息,原来是银行短信:您的工资卡到账X万X千元。   谢可颂放下手机,远眺餐台上汩汩而出的巧克力酱,又偏头看领导带领员工踩气球的场面,老鹰捉小鸡似的。   他发出今天第一声真心的笑。 第2章 这不是第二章该发生的   谢可颂,25岁,三年前以校招生身份入职yth公司,随后一路连升,从普通专员到策划主管,今年又摇身一变,成为公司里最年轻的策划经理。   如果有人问他怎样才能顺利升职加薪,谢可颂大概会如实回答:全靠同行衬托。毕竟他很普通,不亮眼,没什么野心,按部就班,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   只是对谢可颂的领导而言,或许所谓“分内的事情”,比谢可颂的职务范围要多得多。   谢可颂的领导全名莫敢当,人称莫总,项目总监,职级挺高,再往上两级就是总经理柏继臣。   莫总三十多岁,关系户,每天上班打扮得花枝招展,工作能力跟香水浓重程度成反比,开口闭口都是“小谢,想想办法”。   项目发布会刚刚结束,策划团队熬了几天大夜,连谢可颂都有点受不了,用加班时长换了几天调休。   莫总每天踩点上下班,也觉得自己累够呛。他当晚订好了夏威夷的度假酒店,上飞机前给谢可颂留了条消息——   “小谢啊,辛苦你明天九点替我跟工程部的兄弟开一下会,开完就可以回家了,不影响你休假。”   飞机划过夜空,凌晨三点,又到了谢可颂每天晚上惊醒的时候。   卧室黑咕隆咚,他平躺着,脸被手机荧光照亮,毫无感情地回了个“1”,调好闹钟,再翻了翻其他工作消息,侧身继续睡。   八月份的天,外面阳光正好,写字楼里空调吹得人关节打颤。   谢可颂开完会时已到午休时间,他不愿在公司久留,饿着肚子回工位写会议纪要。   yth推行开放式办公,高管虽然有vip会议室,但平时照样与员工一起排排坐办公。谢可颂那排工位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戴着耳机写飞书文档,手速飞快。   歌曲播过六首,谢可颂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手。他吓了一跳,摘下耳机,看见人事总监葛洛莉亚笑盈盈地叫他“小谢”。   “小谢,莫总呢?”   “莫总休假了。”谢可颂迂回道,“我们组都请了假,我把手头上的事情结掉也要回去了。”   “这样啊。”   葛洛莉亚假装听不懂谢可颂的意思,布置任务:“公司下周要来一个新团队,正好你们对面那排工位还空着。”她指了指谢可颂对面那排工位,桌面上摆着不少杂物。   “事情有点着急,你帮他们收一下。”葛洛莉亚的美丽笑脸无懈可击,“你继续忙,我不打扰你了。”   高跟鞋声逐渐远离,谢可颂迟滞地收回目光,面对电脑。他打了几个字,又删除,再打,再删,一片乱码,像个坏掉的电脑。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不再有新的字符出现。谢可颂的呼吸随光标一同均匀起伏,仿佛睁着眼睛睡觉,做白日梦。   “砰”一声动静,桌面震颤,惊得谢可颂一耸。他下意识抬头,又听见“唰”,落地窗卷帘被人拉上去,大片阳光奔涌进来,晒得他脑袋发昏。   谢可颂用力眨了眨眼,待白光消散,面前忽然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嗨,打扰一下,我叫展游。”展游把纸箱搬到对面工位,朝谢可颂打招呼,“不知道葛洛莉亚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团队这周要搬过来。”   “是,她说你们下周搬过来,但我们组今天休假,我……”谢可颂解释,“手上还有点事,没来得及清理出工位。”   展游友善地笑:“没关系,是我来早了,你先忙。”   注意力再次拉回文档,谢可颂宕机的脑袋飞快运作,三下五除二写完剩下的会议纪要,检查,收件人,抄送人,点击发送。   一切完成,谢可颂隔着挡板和电脑,朝对面的人投去目光。   展游在工作,电脑搁在腿上。一身宽松T恤牛仔裤,胸前印有yth的logo,鼻梁上不知什么时候架了一副黑框眼镜。   他眼尾微微下垂,头发有点翘,看起来很年轻,像大学里随处可见的学生。   谢可颂尚未开口,展游感受到视线,摘下眼镜,“搞定了?”他扭头打量周围,“我本来想自己整理,但我分不清这些东西哪些能动,哪些不能动。”   “工作上的东西而已,都没什么用。”谢可颂表情一本正经,“我准备把它们一起塞进储物柜。”   展游好像觉得谢可颂讲话很有趣,笑了一声,合上电脑站起来,主动道:“那我跟你一起收拾吧。”   “呃……”   谢可颂本想拒绝,因为大部分时候合作都不如他单干来得更有效率,可昨日展游和柏继臣相谈甚欢的场面再次浮现于心间。   唉。他暗叹一口,算了,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没等谢可颂说“好”,展游便自顾自把桌面上的东西收进怀里。   打样的折页册、亚克力立牌、户型图、价值展板……公司做过的营销物料,或多或少,展游都有点印象,唯独那个孤零零躺在角落的小挂件,展游从来都没见过。   那是一个牛角包造型的塑胶挂件,焦糖色泽,一戳就瘪下去一块。   展游拎起挂件,好奇问,“我们还做过这种物料吗?”他握在手心捏了两下,被掐扁的牛角包慢慢恢复原样。他夸:“挺可爱的,很有创意。”   “什么?”谢可颂定睛一瞧,要死,是他上周不翼而飞的捏捏玩具,“这不是物料……”   “那是?”   谢可颂硬着头皮解释:“一种用来放松的解压玩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蜜、柔软、又蓬松的气味。展游嗅了嗅,很自然地要求:“我也想要一个。”   谢可颂觉得展游的说法有点怪,依旧顺从地回答:“牛角包系列扭蛋是限定款,没有通贩,只能去商场的扭蛋机碰碰运气。”   展游眼里流露出一种单纯的渴望:“我有机会一定试试。”   谢可颂想了想,说:“送给你吧。”   “真的吗?谢谢,嗯……”   气氛安静一秒,展游轻快地说:“所以这个本来是你的?”   “呃……”谢可颂不好改口,承认,“是的。”   展游冲谢可颂眨眨眼睛,但笑不语。   谢可颂脸皮不薄,很快把新领导发现自己工作压力大的事情抛到脑后,专心收拾起东西。展游十分健谈,举手投足间刮出一阵明朗的风,将所有人卷进自己的节奏。   挂件勾起展游的回忆,他惦记昨天吃到的牛角包,评价它为世界冠军级别,问:“昨天发布会冷餐是哪家代理机构负责的?”   谢可颂习惯性回答“我微信推你”,说完发现他们俩还没加上好友,就愣了半秒,展游的二维码名片已经递到他面前。   “滴”一响,展游进了谢可颂的好友列表。昵称跟本名一致,头像是黑底白字的“yth”。   穿公司文化衫的人不少,但拿公司名字当头像的员工一个都没有,就连柏继臣,董事长兼总经理,头像都只是工作照。   谢可颂从没见过比展游更热爱公司文化的员工,不理解,无法共情,感觉展游有毛病。   展游给谢可颂发了一个普通微笑黄豆表情,乍一看蛮阴阳怪气。他自己不觉得,嘴上问谢可颂:“你叫什么?给你备注。”   谢可颂直接打字给他,“谢可颂”。   展游难以置信:“croissant?”   谢可颂难以启齿,重复:“croissant。”   像被鸡毛掸子挠了脚底心,展游别过头,捂住嘴巴颤抖闷笑,“对不起,但……你、夸松……”   谢可颂有点恼,第一千次为自己辩护:“我爸妈那个年代牛角面包还不叫可颂,所以可颂的意思应该是——”   “——值得赞美的。”展游恢复过来,清清嗓子,真诚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很可爱。”   谢可颂顶着双三白眼,瘪了瘪嘴。   美味可颂,柔软挂件,还有名字可爱的人。展游心情像春天开了满园的花,语速更快:“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展游,游玩的游,主要负责公司的战略投资。”   没吃到嘴的早饭,压力发泄玩具,还有被人误会的名字。谢可颂累坏了,连牵动笑肌都觉得疲惫,敷衍:“我,营销部门,策划经理。”   “我们昨天见过面,还记得吗?”展游稀奇道,“你先是迎宾,后来又变成修理工和主持人,我就想,这人真是个天才。”   谢可颂:“哈哈,我们策划都是多面手。”   展游:“现在策划的门槛都这么高了吗?”   谢可颂:“不高,只要能想想办法就行。”   来回几趟,展游和谢可颂一起,终于把全部东西塞进储物柜。事情出乎意料般顺畅,几乎是展游想要擦桌子,谢可颂就已经把湿巾纸捧到他手边。   工作收尾,谢可颂只快点想回家睡觉,他撑不住,连打好几个大大的哈欠,打得眼泪迷蒙。袖子擦擦眼角,再次睁眼,一杯咖啡凭空出现。   展游帮谢可颂泡了一杯冰美式。   展游关心:“昨天没有睡好吗?”   “昨天还行。”谢可颂拒绝,“谢谢我不喝,最近咖啡因摄入过多,有点心动过速。”   展游:“因为工作?”   谢可颂:“嗯。”   展游自己吸了一口冰美式,劝“工作忙也要有充足睡眠”,还开玩笑“睡不够会变笨的”。接着,他晃回自己的行李旁,从纸箱里掏出一个巨大的茧状物。   “这是什么?”谢可颂情不自禁问。   “睡袋。”展游说,“哦,我工作比较忙,经常直接睡在办公室,比较方便。”   谢可颂彻底醒了,看展游的眼神掺着惊恐,好像他在说什么很吓人的话。   展游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整理东西,一边继续讲:“特别是接触陌生赛道的时候,感觉自己特别无知,恨不得把睡眠进化掉补课……”   他在纸箱里翻来找去,声音越来越轻,动作顿了顿,眼睛陡地迸出光彩。   展游喊:“小谢!”   谢可颂过去蹲下:“怎么了?”   展游:“手借我一下。”   谢可颂:“啊?”   谢可颂莫名其妙,手还是下意识递过去。下一秒,展游从纸箱里掏出一个圆环,倏地套上谢可颂的左手中指。   平平无奇的银色戒指,在谢可颂指根处闪着素雅的光,手寸意外的合适。   谢可颂垂眸注视,半晌,面无波澜地抬起头,用眼神表达疑惑。   展游咧嘴笑,他掌心托住谢可颂戴着戒指的手,再抽出冰美式的吸管,将其悬至谢可颂手背之上。   屏息凝神间,水珠顺着吸管缓缓流下,一滴滴打到谢可颂的手背上,又轻轻接连弹开,没有留下一丝水痕。   谢可颂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这是?”   “这是我们之前感兴趣的一个项目,用电磁力场改变雨水的轨迹。”展游语气暗含兴奋,似乎正在给朋友介绍自己的新玩具,“他们的目标是用戒指取代雨伞和雨衣,目前研究只进行到这个阶段……”   谢可颂有一点惊喜,却做不出更好的反应。他把戒指脱掉,正要将其放回纸箱中,被展游出声制止。   “送你吧,我还有很多个。”展游从裤兜里摸出挂件,“谢谢你的可颂。”   展游很真诚,热烘烘的,像一只任人揉搓的宠物,让人不好对他生气。谢可颂昨天没吃到早饭,今天没吃到午饭,低声抱怨:“你是该谢谢我的可颂。”   “什么?”   “没什么。”   下午六点,写字楼被落日照得赤红,员工陆续下班。   谢可颂立于窗前,气一天假期白白浪费,深呼吸三次,照旧心止如水。他抬手,干脆将落地窗的帘子拉到底,“刺啦”,整个办公室陷入灰暗。   几丝夕阳漏进窗帘的缝隙,在谢可颂和展游之间划出一道赤金色的光线。   展游人高腿长,跨过了那道细细的光线,无知无觉地开口:“小谢。”   谢可颂回头:“什么事。”   那线夕阳在展游的脸上弯折起伏,照得他瞳色浅淡。他举着笔记本电脑,目光灼灼,征求意见:“我可以挑你对面的工位吗?”   谢可颂思忖片刻,退让,但提要求:“我不喜欢把窗帘卷上去,因为屏幕会反光。”   展游点头、点头:“好的,听你的。” 第3章 好工友从不共情资本家   谢可颂那天下班后更新了飞书状态:全组休假至下周三,有急事请微信联系。   于是组里所有人都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五天,而谢可颂在家办了五天公。不过比起奔波于各案场,在家办公还算轻松。   谢可颂不爱抱怨,拿更多的钱,就要做更多的事,仅此而已。   不过周日晚上,谢可颂还是去看了一场电影。他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度过了没有工作的一个半小时。   最后电影结束,主演名单在幕布上缓慢滚动,场灯薄薄亮了一层。谢可颂无事可做,掏出手机浏览工作群消息,跟其他观众一起等待彩蛋。   几个群跳出@通知,谢可颂逐个回话,一抬头,全场观众早已散去,留他跟保洁阿姨大眼瞪小眼。   “小帅哥,爆米花还要吗?”   “哦、哦……不要了。”   谢可颂等了很久,结果却没看到彩蛋。他离开电影院,细细回想,发现电影情节已然模糊,而那几句工作消息在脑中久久盘旋。   他顺着路灯走回家,恍惚地想,如果生活是一部电影,那打工人肯定不是主角,打工人甚至当不成反派,因为打工人不做梦。   临近午夜,微信又弹出新消息,这回不算太坏,徐稚邀请谢可颂明天一起去迪士尼乐园度过奇妙的一天,周一人少。   谢可颂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徐稚问他为什么,谢可颂说不要让小孩子看见大人头戴米奇耳朵,手上还要托着笔记本电脑办公的样子,这会打碎他们的梦想。   周三,调休结束,莫总还没从夏威夷回来,其余人九点半准时抵达工位。谢可颂对面那排依旧没人,只是多了一些杂物。   一套塔罗牌和一本砖头厚的《世界经典名著合集》摆在一起,另一张桌子上散落着马达和电池之类的小配件。   展游的电脑开着,人不在。   谢可颂坐下,查看同事们在群里发的待办事项,然后把工牌借给徐稚,让他去档案室整理销售寄来的合同。   十点整,谢可颂起身离开工位,顺手把马克杯放到咖啡机旁,拐入男洗手间。找个隔间,坐下,开始沉思,一气呵成。   厕所香氛据说是大老板亲自调的,清新怡人,橙子和葡萄柚的味道。   一阵抽水声,谢可颂读完贴在厕所门上的公司招聘广告,耳朵一动,不经意听见左边隔间飘来只言片语,“对,昨天刚开完第一轮会议,比我想得更难搞。”   不知道是谁,真倒霉,上个厕所都要打工作电话。谢可颂暗道,准备提裤子,掌心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谢可颂双目无神:“喂,莫总。”   莫总:“小谢啊,你今天去上班了吧?刚刚上头问我下个月的示范区开放活动……现在进度怎么样啦?”   谢可颂:“按照排期,我们下周才会进这件事。”   莫总:“来不来得及啊?能不能提前开始做?你辛苦一下,我好给上面反馈……”   “您别想太多,时间很充裕,不会有问题的。”“柏继臣,没事的,你别想太多。”   二道声音同时响起,又齐齐噤声。   捕捉到大老板的名字,谢可颂捂住听筒,眼珠往声源方向斜了一下。耳边,莫总照旧自说自话,“行……那排期表你手上有吗?我文件过期了。”   隔壁,卷纸盒“哐啷”几响,再开腔:“嚯,运气不错,上个厕所都没纸。”   谢可颂先给莫总回话:“哦,我有,现在给你。”   隔壁惊喜道:“太好了,谢谢你。”   谢可颂愣了愣,反应过来,正要跟隔壁解释,就听莫总紧张兮兮问:“那你今天能不能先出几个备选方案?我觉得中秋节主题就挺合适。”   谢可颂哽了哽:“等我午休完下午——”   隔壁摸不着头脑:“要等这么久吗?”   谢可颂:“不是……”   莫总神经过敏,不待谢可颂说完,连连珠炮般追问:“不是?小谢,今天到底能不能给呀?草稿也行,我好跟上面汇报。”   谢可颂眉头紧锁:“今天下班前一定——”   隔壁:“啊?要下班之前?”   谢可颂平生头一回觉得一张嘴不够用。他耐心尽失,敲了敲隔板,提高音量:“都等等!”   洗手间内余音缭绕,莫总和隔壁那人全都收声。   谢可颂吸气,呼气,平稳语调,“莫总你别着急,今天下班前一定给你出几个选题……嗯嗯,好,及时联系”。   他迅速打发完莫总,叠一长条卫生纸,弯腰从门下沿给隔壁递过去。   一切做完,谢可颂重获清静。   水龙头哗啦啦——吱呀!谢可颂洗干净手,一回头,见那个先前不在工位上的人从隔间里走出来。是展游。   展游游刃有余,毫不尴尬,简直令谢可颂开始怀疑,这人刚刚在隔间里的反应,全是故意添乱。   展游朝谢可颂咧嘴:“早啊小谢,刚刚是你吗?”   谢可颂刚凶完人,装傻:“什么?不是吧。”   声音会露馅,二人心知肚明。   展游没戳穿,脑袋肩膀夹着手机,弯腰洗手,对电话那头说:“嗯……这我做不到。”   对话就此结束,谢可颂如释重负。   他离开洗手间,背后不间歇传来展游含混的声音:“我当然自己想办法,怎么敢劳烦柏总您……”   办公室充斥着打字音。   谢可颂穿过“嗡嗡”运作的咖啡机回到工位。   距离午休还有一个半小时,足够谢可颂做完下季度营销费用排铺,还能腾出手帮组员搭个PPT大纲。   过一会儿,徐稚挨过来,手里抓着一个马克杯。   “小谢哥,杯子又忘在茶水间啦。”徐稚说。   “啊,谢谢。”谢可颂顿悟,“我一转身就忘了。”   徐稚比谢可颂小三岁,上个月才拿到本科毕业证书,工作能力有限,但嘴巴甜,开会时喊“谢经理”,私底下亲亲热热喊“小谢哥”。   “小谢哥,一起吃午饭吗?”徐稚邀请。   “好。”   二人往三楼食堂去,电梯里人人都低头盯着手机。   谢可颂点开飞书看了一眼,柏继臣群发了一封内部邮件,正式介绍展游团队回归母公司。他在还在公司大群里@展游。展游冒出来,“谢谢大家”,后面跟着两个害羞脸表情。   谢可颂退出飞书,讷讷:“就算是管理层……”   徐稚没听清:“小谢哥?”   谢可颂:“没什么。”   洗手间的场面再次浮于谢可颂心间。当时展游在跟柏继臣打电话,说“别想太多”说“想办法”,疲于应对的样子跟谢可颂如出一辙。他目睹着,像照镜子,甚至替展游累。   没什么区别,就算做到管理层,也一样是个打工人罢了。   打工的尽头还是打工,谢可颂心想。   不过这也没什么,就算不上班,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谢可颂麻木且自洽,说服自己,思考应该到此为止。   电梯门开,食堂阿姨刷饭卡的“滴滴”声不绝于耳。   谢可颂忽地转头:“徐稚,我工牌呢?”   *   展游也是第一次遇见上厕所没有纸这种倒霉事。   柏继臣从小跟展游一起长大,关系相当好,在电话那头调侃:“展游,你这么有能耐,怎么不变卷厕纸出来?”   展游:“嗯……这我做不到。”   柏继臣:“那要不我下来给你送?”   展游佯装受宠若惊:“我当然自己想办法,怎么敢劳烦柏总您……”   展游从洗手间出来,遥遥望见柏继臣端坐于茶水间沙发上。展游眉梢一吊,从冰柜里拿了瓶零度可乐,踱过去。   柏继臣起立,从西装外套里摸出一包纸巾,默默塞进展游手里。   展游忍俊不禁:“真给我送纸巾啊?”   柏继臣板板正正回答:“来邀请你一起食堂吃午餐。”   “食堂?三楼那个?”展游问,“我以为你喜欢去楼上的餐厅。”   “今天是星期三。”柏继臣解释,“星期三,活动日,食堂应该有特供菜单,并且员工可以提早两小时下班。”他瞥一眼展游,慢条斯理开口:“你自己定的规矩。”   “好吧,是我忘了。”展游认错,“毕竟我快五年没回公司了……”   “你这次回来什么时候再走。”柏继臣问。   展游回答:“得呆一段时间吧。”   “你都回来了……”柏继臣暗示,“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管事。”   展游干脆利落:“明年一定。”   柏继臣无言以对,刷工牌,展游跟着他进入专用电梯,门将将合拢,“等等!”缝隙中插进来一只敷着撒隆巴斯膏药贴的手。   电梯门感应开启,人事总监葛洛莉娅风风火火冲进来。   葛洛莉娅瞅着二人:“哟,下去吃中饭啊?”   柏继臣点头,展游戏瘾上来,惊呼:“葛洛莉娅!”   葛洛莉娅:“展游!好久不见!”   他们抱了一下。   葛洛莉娅原本是展游的助理,几年前当上了妈妈。她选择陪伴宝宝,不方便经常出差,主动申请调回母公司,担任人事总监。   葛洛莉娅:“你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新助理吗?”   展游摸摸鼻子:“嗯……”   葛洛莉娅操心:“就你那个过度饱和的工作量,怎么能……”   见葛洛莉娅又要开始话语攻击,展游赶紧岔开话题:“呃,你女儿生日是不是就下个月?”   “你……”葛洛莉娅作罢,“是呢,展叔叔准备好礼物了吗?”   展游:“当然。那你前夫还好吗?”   葛洛莉娅:“死了吧!”   柏继臣、展游不敢吭声。   “哦,对了,”葛洛莉娅突然想起什么,对展游讲,“新工牌要一周之后才能做好,你去前台那里拿一下备用工牌,权限都给你开好了,余额管够。”   展游点头:“那先就去一楼吧。”   葛洛莉娅听见,掏手机给前台发消息,冷不丁“哈”一声,与柏继臣相视而笑。展游不明所以,问二人笑什么。葛洛莉娅让他看飞书。   公司大群,柏继臣@所有人欢迎展游。展游点开消息提醒99+的飞书工作台,一看公司大小申请正排队等他批准。   展游问葛洛莉娅:“你能不能把我从经营管理委员会里挪出来?”   葛洛莉娅甩锅:“你问我现在的领导咯。”   柏继臣道貌岸然:“公司不要你管,替我分担一点总行吧。”   展游跟玩似的通过几位员工的请假审批,兴致缺缺:“我没耐心搞这些。”   “行,行。”柏继臣捏了捏鼻梁,烦道,“等下就把你挪到战略部门去。”   一楼到,三人抵达前台。   展游看也不看,见审批就通过。画面跳转,熟悉的头像映入眼帘,申请人姓名谢可颂。展游动作慢下来,视线扫过谢可颂的请假日期。   “葛洛莉娅,帮个忙。”展游截图,发给葛洛莉娅,“等下我审批通过之后,还给他一天年假。”   葛洛莉娅正问前台要展游的临时工牌,闻言,放下手里的东西,点开截图,放大。她好奇道:“怎么,你认识小谢?”   “就坐我对面,挺认真的小朋友。”展游讲,“上周五六点半才下班走的。”   葛洛莉娅说“行”,低头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又冒出一张临时工牌。她问前台哪张是给展游的,前台迟疑几秒,说应该是左边的吧。   展游刚把工牌收进裤兜,一道人影“噌”地从他身边蹿过去。   “前台姐姐,我来替谢经理拿临时工牌。”徐稚软声软调,“影响你吃午饭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徐稚娃娃脸,长得很乖。前台不忍心刁难徐稚,就让他下次不要再粗心啦。   徐稚嗯嗯点头,跟小狗叼飞盘一样把临时工牌交给谢可颂。他双手呈上,蔫头耷脑:“小谢哥,我错了,下次一定不……”   “小朋友,”葛洛莉娅插嘴,她对每个丢工牌的员工都这样说,“下次再因失补办工牌就要扣钱了啊。”   徐稚天真地问:“扣多少钱啊?”   葛洛莉娅乱讲:“一百块吧。”   谁见着徐稚都要逗一下。谢可颂本就不生气,不忍心看徐稚被人玩,拍拍徐稚的肩膀,低声:“傻子,你别再弄丢不就好了。”   转而,谢可颂对上展游的视线。尽管他加班攒的调休根本用不完,还是含蓄表达谢意:“刚刚休假的事情……谢谢。”   展游弯了弯眼睛:“小事。”   说完,谢可颂和徐稚旋身离开。   谢可颂惦记莫总说的事情,交代徐稚:“下月那个活动要提前进,今天五点前给我……”   徐稚也不管谢可颂到底要他干嘛,总之统统担下:“好的!我一定好好工作,小谢哥不下班我不回家!”   “你们俩!”葛洛莉娅听一耳朵,在二人身后提醒,“今天活动日啊,我四点准时赶人的。”   谢可颂忙得完全忘记这回事,回复“明白”。   徐稚倒急了:“那我活干不完怎么办?”   “自己找地方加班啊。”葛洛莉娅理所当然,“诶,别在办公区,被柏总看见不好。楼上娱乐层,或者楼下食堂,随你们。”   徐稚:“哦……好。”   继续往前走几步,徐稚又迷惑地折回来。   徐稚瞧瞧葛洛莉娅,又瞅瞅从头至尾一语不发的柏继臣,不确信道:“柏总知道我们背着他加班。”   柏继臣:“嗯。”   徐稚:“我们也知道柏总知道我们背着他加班。”   葛洛莉娅:“对。”   徐稚震撼:“那我们还要背着柏总加班?”   葛洛莉娅:“呃……没错。”   不待徐稚下一句话讲出口,谢可颂飞身而来,捂住他的嘴。   “好了徐稚,我们回去上班。”谢可颂面不改色地朝三位领导说,“没关系,我们午休抓紧一点,四点肯定准时下班。”   徐稚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问号,被谢可颂抓着胳膊拉走,两人身影渐渐消失于走廊尽头。   与此同时,展游扶着柏继臣的肩,身躯颤抖,发出抑制不住的闷笑。 第4章 办公室狂想曲Op.2, No4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加班?”徐稚往嘴里塞了一勺小熊软糖,“不对,就、那为什么一到下午四点就要清空办公区啊?”   “别问了,快点写。”谢可颂双目紧盯电脑屏幕。   下午,办公区。   组会刚刚结束,其余人回工位准备收拾收拾下班。谢可颂留在小会议室干活,徐稚坐在他身边,手里捧着一碗午休从食堂打的小熊软糖。   “这太奇怪了,让我想起我爸。”徐稚咀嚼、咀嚼,半侧脸鼓起,“所有人都知道我爸出轨,我爸也知道他们知道,但我爸妈却还要在所有人面前假装恩爱。”   谢可颂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徐稚……”   徐稚倒豆子般倾诉:“后来我去问我妈,我妈说日子都是凑合过的,等我以后自己挣钱就知道了。”   徐稚变得沮丧,寻求他人认同:“我现在上班了,可我不喜欢这样。小谢哥,你说是不是?”   谢可颂很客观:“我喜不喜欢不重要。”   徐稚认真道:“重要的。”   徐稚捏一枚粉红色的小熊软糖,搭在谢可颂敲打键盘的手背上。在徐稚希冀的目光下,小熊软糖被谢可颂扔进嘴里。   小熊支离破碎,水蜜桃味一丝丝溢满口腔,品尝起来跟徐稚一样天真、傻气。   谢可颂咀嚼着,觉得自己应该适当安慰一下徐稚,或者干脆说“你清醒一点”,可他始终闭着嘴巴。很多事情从他眼前掠过,泛黄,闻上去有股旧书的酸腐气,像电影结尾主角偶遇初恋抱着小宝宝时讲的老套台词,“时间过得真快啊”。   谢可颂刚毕业时,也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岗位上呆三年。   小会议室玻璃门被人敲了敲,有个小姑娘推门进来。谢可颂认识,是HR部门的同事。   HR礼貌提醒:“你们差不多结束了吗?要清场了。”   谢可颂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又问徐稚,“你会议室预约在几楼?”   “40楼?”见谢可颂看过来,徐稚清清嗓子,“40楼。”   40楼,yth总部娱乐区第一层。   yth做地产起家,十几幢办公楼构成一整个综合性园区。   谢可颂的办公地点位于园区正中,正儿八经的yth总部,又称中央高塔,共50层,容纳了所有的核心部门。   其中,娱乐区占了整整10层。   网吧、桌游、酒吧、电影院、会议室、宠物乐园、心理咨询、甚至投币睡眠舱……在娱乐区,商务和娱乐混为一体。   吃喝玩耍全都免费,除了烟酒。上班时间不提供酒精饮料,抽烟要去楼下吸烟点抽。   每个yth员工在入职培训时都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弹性工作,上下班不打卡,大老板不会管你上班时间到底工作还是玩耍,只要能按时把活干完就没有问题。”   说是这么说,但敢在上班时间明目张胆摸鱼的员工屈指可数。   电梯笔直朝上,像玻璃吸管里一滴缓缓攀升的水珠。熠熠发亮的透明墙壁内,办公楼层空无一人。   “叮”,电梯门开,外面乌漆墨黑。眼前顿时惊起一道闪白,炸弹迎面爆开,接着大脑一麻,直升机螺旋桨“突突突”的声响从右耳掠至左耳。   这架电梯直通影院放映厅。   谢可颂和徐稚从最后排一阶阶走下去,头顶大厦将倾,身边枪林弹雨,他们临危不乱,直直绕到幕布背后。   四周景色突变,骂声此起彼伏,谢可颂和徐稚从组队打LOL的员工背后经过,又被密室里披头散发的女鬼追了一路,气喘吁吁。   他们一抬头,舞台上,脱口秀演员说“你们再不来,我就要失业了。”员工们笑,互动“看你失业也总比自己失业好哇!”   欢声笑语,灯红酒绿,谢可颂和徐稚一路往前。   灯光骤然变得温馨,裤腿处感受到毛茸茸的触感。他们低头,几只小狗歪头在他们小腿旁磨蹭。   “小狗!”徐稚弯腰要抱,被谢可颂制止。   谢可颂公私分明,绝不在上班时间拥抱小狗。他直直迈向前方,走到不能再走,脚尖抵住一堵异彩纷呈的墙。   旋转木马,尖顶城堡,天马行空的游乐场景象。谢可颂依稀记得,这是好多年前公司家庭开放日时,老板邀请员工家的小朋友来填色的巨幅壁画。   壁画中央突兀地翘起一个银色把手。   摩天轮顶天立地,衬得谢可颂格外渺小。他按下把手,打开那扇门,斑斓画作被破开一个黑洞洞的口子,呼啸着将游乐场尽数吸进,又吐出一间平凡的办公室。   白色的墙,严肃的门,沉默的刷卡机。静悄悄的,仿佛另一个世界。   谢可颂和徐稚终于抵达目的地,位于40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有大、中、小各两间。   “你预约的哪间?”谢可颂问。   “嗯……4001。”徐稚答。   谢可颂摸出临时工牌,刷一下4001的感应器,玻璃门“咔嗒”弹开,二人顺利进入。   没走两步,谢可颂遽然停步,徐稚来不及刹车,鼻子撞向谢可颂后背。   “嗷!”徐稚茫然,“小谢哥?”   工厂车间一样冷白的房间,吸音地毯上立着白色小圆桌。两个员工面对面坐着,手边两台电脑,一台屏幕显示《炉石传说》,另一台在玩《杀戮尖塔》。   徐稚纳闷极了,表情挤作一堆。谢可颂不徐不疾,问:“在忙啊?”   同事们:“诶,对。”   谢可颂:“我们小朋友记错房间号了,不好意思。”   他们退出房间。   “应该就是4001啊。”徐稚急急检查飞书,显示没有预约记录,抓耳挠腮,“奇怪,难道我没约成功?”   “但我的卡能打开会议室的门。”谢可颂不责怪,只分析,“可能是系统错误,我们去找行政确认一下。”   愧疚感油然而生,徐稚蔫头巴脑地缀在谢可颂屁股后面。   六间并立的会议室如同一列匍匐前进的火车,在二人身后缓慢平移,一扇扇磨砂玻璃门上透出群魔乱舞的身影。   他们路经最后一间大会议室,动感迪斯科舞曲隔着门都挡不住,劲爆到整个房间都搏动了一下。   徐稚一惊一乍:“这是在会议室里开派对?”   谢可颂见怪不怪:“总有些精力旺盛的人,白天上班,晚上蹦迪,现在大概在里面化妆换衣服。”   徐稚顿时想起什么,小声问:“之前的人为什么玩游戏都不回家,因为他们的领导还没走吗?”   “不是。”谢可颂说办公室人尽皆知的实话,“他们只是不想回家见老婆带孩子,假装自己每天都忙着加班罢了。”   “啊……”徐稚嘟囔,“我以为他们跟我一样呢。”   谢可颂:“你怎么了。”   “要给领导留下好印象。”今非昔比,徐稚现在是谢可颂忠实的小尾巴,赧然道,“我不是还有一个月试用期嘛……”   徐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谢可颂瞥徐稚一眼,“我不喜欢留人加班,也不会故意卡你转正。”他相当直白,“早点干完,早点回家,不用等我走了再走。明白了?”   “嗯……啊!”徐稚叫起来,哭丧着脸,“我还买了一张傍晚的电影票呢,我给忘了……”   环境豁然开朗,二人走出走廊,来到另一个电梯间。   行政部门已经下班,但娱乐区域每层楼的电梯间都驻有一个咨询处帮助员工处理紧急问题。   咨询处后坐着一个表情烦躁的女人,脸孔明艳,没穿工服,头上顶着一个用无印良品水笔盘成的发揪。   她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敲字,力道很重,手腕上挂着花里胡哨的水晶手串。   徐稚上前,跟无印良品汇报问题。无印良品笑得很敷衍:“工牌给我一下,帮你查查。”   谢可颂跟上来,把临时工牌交到她手里。   无印良品盯着谢可颂看了一会儿,撤掉台面上的“咨询处”立牌,换上“心理加油站”,问他:“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谢可颂一头雾水,迷惘地启齿:“……不需要。”   “我只在飞书工作台上见过心理健康服务。”徐稚新鲜道,“原来就在这里啊。”   徐稚一说话,无印良品又把“心理加油站”换成“咨询处”:“没错,mbti、星座和塔罗牌我都很擅长。”   徐稚跟无印良品你一句我一句,聊天火热到无印良品连塔罗牌都摊了出来。徐稚指指谢可颂,满脸期待。   谢可颂头痛不已,赶紧拉回正题:“预约系统是不是出了错?”   无印良品一边摆牌阵,一边说明:“临时工牌是不能用于预约会议室的,就算显示预约成功也不会替你们锁定房间。”   谢可颂:“我刷卡能进入房间。”   无印良品也觉得奇异,点开工牌权限页,看着看着,脑袋塞满疑团。她刚要询问,目光触及手边翻开的塔罗牌,眼底闪了闪。   “这属于系统错误,我会跟技术部门反馈的。”无印良品说,“修复需要一段时间,如果再遇见异常情况,麻烦亲体谅一下呢。”   谢可颂:“那麻烦帮我约……”   “都满了。”无印良品不假思索,“你们去49层休息区看看吧。”   休假后第一天,事事不顺,谢可颂有点累。他面上不显,刷工牌摁亮49层按钮,跟徐稚一起等待电梯。   “谢可颂!”   谢可颂回过头,发现是无印良品在原地喊他,手里举着一杯奶茶。   无印良品晃晃奶茶:“你喝不喝一点点,茉香奶绿加波霸全糖少冰。”   谢可颂平心静气:“我不喝奶茶。”   她又拎起一瓶酒:“伏特加呢?   电梯到达,谢可颂跨入,与无印良品遥遥对视。他思了又思,想了还想,最后说:“上班时间不能饮酒。”   电梯门徐徐合上,无印良品的脸消失不见,甜美话语回荡于封闭空间内,“那就祝您度过一段愉快的加班时光。”   桥厢里没有其他人,楼层数字跳动增大。   徐稚隐隐激动:“小谢哥,我从来没去过49层。”   谢可颂:“我也没去过。”   yth总部的10层娱乐区被员工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听见有人谈论49层的设施。谢可颂没空,也没有探索心,只当没人想在休息的时候跟老板打照面。   毕竟50层就是大老板办公室。   “叮咚”,二人抵达最终目的地。   电梯对面就一扇门。徐稚迫不及待地蹦出去,倒着走跟谢可颂开玩笑:“小谢哥,你有没有发现,一路上除我们之外都没人上班诶。”   谢可颂扯出若有似无的笑:“别着急,今天……”   今天做不完的活,明天总要还的,工作从不会凭空消失。谢可颂本想如此说,话到嘴边改了口:“徐稚,你后边……”   徐稚疑惑,顺着谢可颂的视线回头,差点撞见一个高壮的男人。   那人穿着夏威夷风花衬衫,领口敞得老大,胡子拉碴,头顶一副太阳镜,一身匪气宛若警匪片里的黑帮老大。   男人刚从房间里出来,一只手还拉着门把:“进去?”   徐稚有点怕他,吞吞吐吐:“嗯、嗯。”   谢可颂也没见过这人,按常识问:“已经满了吗?”   对方无所谓:“没,你们进吧。”   男人挺好,帮谢可颂和徐稚拉开门,还给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活像个看门的保镖。   谢可颂和徐稚进入房间,没来得及回头,“砰”的重声回响,装饰华丽的厚重木门重新合上。   二人被黑暗的房间吞噬。   几秒后,眼睛逐渐习惯昏暗,黑白格地砖从眼底延伸开。   不远处,高脚凳、吧台、烛台吊灯。各种各类的酒陈列于壁架上,宛如一匣贴着标签的魔药瓶,流光溢彩,吞云吐雾。   49层休息室是一间望不见尽头的酒吧。   徐稚心有余悸,亦步亦趋地朝前走。谢可颂眯了眯眼睛,心觉这块地方有些说不上来的蹊跷。   背景音乐慵懒缥缈,二人深入酒吧。   “……这个版本不行,我确实想把那边的研发买下来,再说吧。”前方传来人声。   谢可颂和徐稚对了个眼神,循声而去,瞧见一个模样奇特的懒人沙发,两边凸起中间凹陷,蓬松柔软,像一个巨型狗窝。   趴在狗窝里的是小狗,那窝在人类狗窝里的到底是人还是狗——总之里面的东西动了一下,露出半张脸,还有摆在腿上的笔记本电脑。   “展总。”谢可颂认出地上的人是展游,出声打招呼。   人类狗窝飞毛,惹得谢可颂鼻腔直发痒。他手掌朝外挡住自己的脸,正要打喷嚏,对面展游看清谢可颂的脸,伸手跟他击个清脆的掌。   “耶!小谢,来玩的吗?”展游仰着头。   “小谢哥,原来除了我们之外,真的还有人偷偷加班啊!”徐稚惊奇道。   谢可颂半句话说不出,被喷嚏憋得眼泪直流。 第5章 像人类一样派对   “星期三,不加班。我已经结束了,现在准备去喝一杯。”展游盖上电脑,跟他们撇清关系。   展游两条腿伸出人类狗窝,试图起身,可腿长重心高,他一时不备,差点像不倒翁一样翻坐回去。   展游扬于空中的胳膊被谢可颂一把拉回。   两只手握住彼此的小臂,顺着力道逐渐下滑,最后紧紧交握。   展游借力站起来,将留有余温的手掌插进裤兜,有一点尴尬:“好邪恶的人类狗窝。”   谢可颂从下往上看展游,吸吸隐隐发痒的鼻子,不敢苟同。   一个脑袋从他们之间探出来。徐稚左看右看,问二人:“我可以坐进去试试吗?”   展游失笑,“当然可以。”谢可颂额角一跳,心道要完,“不可以”三个字脱口而出,见徐稚眉毛撇下来,补充“你做完事情才能试。”   徐稚重新快活起来,一溜烟跑到吧台前摆好电脑,吭哧吭哧做剩下的PPT。   谢可颂和展游望尘莫及,相互递个眼神,发现彼此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家长带小孩般的束手无策。   展游问:“应届生?”   谢可颂:“嗯。”   展游:“带新人很麻烦吧?”   谢可颂:“还好。”   他们随便聊着,肩并肩朝吧台踱去。   吧台里候着一个酒保,身材纤细,穿着整洁的衬衫和黑色围裙,衣袖挽到手肘,站在那里像一株洁白的百合。他含着笑,问谢可颂:“想要点什么?”   谢可颂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杯温水,一杯可乐,”谢可颂没少跟下属一起加班,每个人爱吃什么记得一清二楚,“还要一片草莓奶油蛋糕。”   展游喜欢热闹,坐上高脚凳,手支着脑袋观察谢可颂和酒保互动,多管闲事,“要不要试试这里的新酒单?”   “我不喜欢喝酒。”谢可颂接过托盘,头也不回地走去距离展游最远的吧台座位。   杯碟轻轻磕上桌面,徐稚闻着味道挪过来,一如既往先问“小谢哥吃不吃?”   谢可颂对甜品的味道要求很高,不轻易尝试。他第一百次摇头,说:“我不喜欢吃甜食。”   徐稚吞一大口蛋糕,指着电脑微信聊天框,报备:“外包发修改好的样图来了,我觉得没问题,小谢哥再看一眼。”   谢可颂眼睛尖:“倒数第二段开头yth的y自动大写了,其他没问题。”   “啊?哦。”徐稚边回消息边问,“说起来,为什么我们公司叫yth啊,之前员工培训也没人解释过……”   徐稚中气十足,展游和酒保原本在轻声交谈,闻言,双双被吸引过去。   谢可颂没工夫注意旁人,抿着玻璃杯,讲话时在杯壁上呵出白气:“不清楚,坊间相传应该是youth的缩写。”   徐稚:“公司文化朝气蓬勃的意思吗?”   谢可颂搪塞:“大概吧。”   插曲结束,谢可颂和徐稚各自办公。   酒保调完一杯鸡尾酒,推给到展游面前,表情揶揄。展游托着脸,弯弯嘴角,流露出一种怅惘与尴尬并存的神色。   他依旧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眼下却挤出浅浅的泪沟,弯弯一道,像树的年轮。   时间流逝,黑胶唱片一圈圈地旋转。   音乐奏到尽头,唱片被酒保拿出来,重新换上一张新的。   终于,徐稚一关电脑:“小谢哥,我活动策划草案发你微信了。”   谢可颂:“好,我来整合,你先回去吧。”   “下班下班!”徐稚舒展地伸个懒腰,眼珠子一转,趁谢可颂浏览PPT的功夫,偷摸着蹲到之前那个人类狗窝前。   “那个——”徐稚嘴巴比脑子先动,“展总?”   展游当然看得出来徐稚想干嘛,大手一挥:“躺吧!”   徐稚大喜过望,张开双臂,以泰坦尼克号里露丝的经典动作,直直朝后倒去。身体像一粒豌豆“噗”地掉进云朵般的绵羊毛里,轻轻下陷,安心温暖。   徐稚左右打滚,过足了瘾,要爬起来,一打摆又摔回去。他仰天感叹:“好邪恶的人类狗窝。”   没人救徐稚。谢可颂很无语,展游朗声大笑。   酒吧房门再开再合,先前在门口遇见的花衬衫男人去而复返,优哉游哉朝展游那里走,手里拿着一瓶农夫山泉。   顿时,他脚趾踢到了什么东西,分量不轻。   “什么玩意儿?”花衬衫一低头,眼前大变活人,“小同学躺在地上干什么?”   徐稚现在也不怵他,求助:“起不来。”   花衬衫:“哈哈。”   花衬衫力气很大,徐稚随便就被他提溜起来。   徐稚双脚站定,手机待办事项提醒他电影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开场,他一拍脑袋,跟谢可颂打声招呼,收拾好东西飞速撤走。   花衬衫吹了声口哨,哼着走调的曲,坐到展游身边。   酒保正洗着杯子,鼻尖耸动,朝花衬衫摊开手掌,十根白皙纤长、湿漉漉的指头直戳花衬衫门面。   花衬衫汗流浃背,强装淡定:“干嘛?”   酒保:“拿出来吧。”   花衬衫:“我就下去买瓶矿泉水。”   酒保:“我这里没有水?”   花衬衫给展游使眼色,想让他打掩护。展游落井下石,拆穿:“行了,这烟味谁闻不出来。”   “我都在室外蹲这么久了,怎么还……”花衬衫嘀嘀咕咕,把兜里的半包烟上交给酒保。   酒保曼妙一笑,香烟泡水,捏皱,甩入垃圾桶。   在花衬衫的惨叫中,谢可颂把整合好的ppt发到群里,@莫总。他闭目养神等了五分钟,没见回复,再瞥一眼电脑角落的时间,五点二十六分,还差一个小时就到正常下班时间。   谢可颂今天的活已经干完了,明天的活明天再说,反正工作永远都做不完。他很想回家,但怕莫总要拉后台数据,需要公司内网权限,于是决定等到六点半。莫总再不回,他就走。   吧台上方的吊灯微微转动,亮光满溢而出,倾洒下来,像两个亮灿灿的鸟笼,分别罩住在场的两拨人。   展游三人,笑声迭出;谢可颂形单影只,捧着手机玩消消乐消磨时间。   谢可颂的体力条很短,上班占据掉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剩下的时间只能浑浑噩噩度过。   他刚工作时也想过下班后找点事情干,就跟之前在大学读书时一样,办了健身卡,报了乱七八糟的网课,结果一下班只想回家躺着。   与工作无关的书看不进脑,追剧觉得无聊,刷短视频嫌弃太吵。谢可颂最喜欢的游戏是开心消消乐,随拿随放,输赢不管,体力用完正好睡觉。   “小谢,在忙吗?”   背后响起展游的声音,谢可颂下意识摁灭手机,扭头:“嗯。”   展游似笑非笑。   这下谢可颂确信展游看到了他在玩什么了。谢可颂总不能对公司高管发作,耐着性子:“在等我领导给我回复。”   “哦,那在你等的时间里……”展游拍拍谢可颂的背,点了点酒保和花衬衫,“要不要加入我们?三缺一。”   酒保旋转开关,两道灯光并为一束,随着谢可颂和展游的行走轨迹,从吧台这头晃去那头。   “我不会打麻将。”谢可颂说。   “不打麻将。”   “斗地主玩得不好。”   “不斗地主。”   “那你们?”   谢可颂半推半就地被展游摁在座位上,一抬眼,花衬衫三下五除二铺开地图,酒保把四颗小棋子摆到终点。   展游干最脏的活,手势娴熟地给他们发钱,每个人一万五。   “我们玩大富翁。”展游铿锵揭秘。   大富翁,老少皆宜的房地产游戏。规则通俗易懂,对小学生来说刚刚好,对上了一天班的打工人来说确实有点复杂。   谢可颂兴致缺缺,展游摩拳擦掌,即将转动骰盘。   “等等。”花衬衫插嘴提议,“我们不赌点什么?”   酒保端着四杯鸡尾酒过来,温声问:“赌什么?你赢了就不用戒烟?”   “我也没这么说……”花衬衫偃旗息鼓。   展游沉思片刻,走到吧台后的留声机旁,拨开唱针。   室内忽然悄静,其余三人齐齐打量他。   展游挑起嘴角,慢悠悠走到三人背后,像鼓励球员上场的教练那样拢住他们。   “赢到最后的人决定今晚放什么歌,怎么样?”展游说。   花衬衫感叹“还是你会玩啊”,酒保莞尔一笑,附和说好。谢可颂以为展游指酒吧的背景音乐,满不在乎地跟着点头。   大富翁游戏正式开始。   花衬衫先转骰盘,点数加起来是8。他提着棋子往前走,嘴上闲不住,问展游:“你俩怎么认识的?”   “我和小谢?”展游说,“他就坐我对面,前两天收拾工位的时候认识的。”   “就坐我们对面?”花衬衫说,“我怎么不认识?”   展游:“你又不在工位干活。”   轮到谢可颂骰点,他手指拨了一下转盘,轻而易举地进了监狱。   暂停三回合。谢可颂心上泛起一阵微妙的轻松。   “呃……用50块换自由身?”花衬衫问。   “不,我等等看。”谢可颂斩钉截铁地回答。   展游接过骰子,继续先前的话题:“小谢很好玩的,那个可颂挂件就是他送给我的。”   酒保问:“就是你前两天跟市里开会的时候,手上玩的那个?”   玩可颂捏捏就跟转笔一样自然,属于肌肉记忆。展游回忆半晌:“我玩了吗?”   花衬衫笑了一声:“我那天下去抽烟,旁边有人来找我搭话,我一看,不就是开会坐你对面那个。他问为什么你在他说话的时候玩玩具,是不是他哪里说得不好。瞧你把人家小朋友吓得。”   “那我下回尽量克制一下……不玩玩具。”   展游说完,骰到3,机会卡,奖励向前走7格,落到一块橙色的地皮上。他毫不犹豫地在上面造了一幢房子。   “运气不错。”花衬衫端起酒杯跟展游碰了碰,喝一口,“今天怎么做的无酒精?”   酒保把房子模型摆上地图:“小谢不喜欢喝酒。”   其他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又聚焦过来,谢可颂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显得有参与感,便问:“你们都是……一个部门的吗?”   酒保:“对。”   “准确地说,”花衬衫指了指展游,“我们是给他打工的。”   展游没来得及纠正,其他两个工人阶级自发联合了起来。酒保和花衬衫挪凳子,一左一右地包围住谢可颂。   “小谢啊。”花衬衫痛心疾首,“你知道吗,展游在国外的时候每周工作至少100个小时,几乎全年无休,我们也跟着加班。”   酒保总结:“惨无人道。”   “今天中午我听到展游说下午放假。”花衬衫转骰盘,走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嗨,难兄难弟。”   命运卡,花衬衫锒铛入狱,跟谢可颂挤在一起。   “回都回来了,当然跟着总公司的规矩走。”展游见谢可颂没跟上他们聊天的节奏,出声解释,“我们战略部门其实算yth的子公司。   酒保:“独立经营。”   花衬衫:“自负盈亏。”   “所以,”谢可颂掷点数,“你们回归,是因为被yth收购了吗?”   一个6,一个3,点数不一致,谢可颂继续蹲大牢。   展游:“不,只是yth准备在国内新开一个工厂,包含一整条智能住宅的生态链……”   “等一下,”谢可颂谨慎地问,“这是我可以知道的吗?”   “可以,应该快公布了。”展游继续说,“这块的研发一直都是我的团队在跟,所以在工厂落定之前,我们会暂时驻yth办公。”   谢可颂脑子里过了一遍展游的话,不确定:“我记得yth自己就有一个投资部门,跟你们有关系吗?”   “几乎没有。”酒保细细解答,“他们为yth吸收更成熟的项目,而我们对初创企业更感兴趣,也会跟刚脱离实验室阶段的产品。”   谢可颂默了默:“比如人类狗窝?”   “那个比较特殊。”展游搔搔下巴,“它是跟某个奢侈品牌合作的项目,概念和设计大于本身的实用性。”   展游说明着,棋子落到红色的地皮上。他又造了一幢房子。   轮到酒保,他没有立刻入局,指尖按着骰子一角轻轻摇晃,亲切地问:“小谢是做什么的?”   谢可颂:“营销策划。”他其实已经说完了,可一看酒保和花衬衫的表情,好像还等着他的下文,只好接着说,“我是全案策划,从前期市场调研,到后面品牌活动和物料设计……我都跟的。”   “听起来很有趣。”酒保沉吟片刻,“你很特别,跟我认识的营销不太一样,他们看起来更活泼一点。”   “加班累了,不爱说话,多正常。”花衬衫阴阳怪气,意有所指,“某些老板太黑心,当心人家跳槽。”   跳槽属于敏感话题,谢可颂心里警钟一敲,接话:“不至于,公司加班是有调休和折现的……”   “小谢,你喜欢yth吗?”展游忽然问。   “什么?”谢可颂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展游措辞着,双臂交叠趴到桌上,仰视谢可颂,眼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为情,“你喜欢yth吗?”   “我……”   “嗯。”   谢可颂思索了一会儿,回答:“我不讨厌。”   意料之中的回答。展游舒气般笑了一声,直起背来,伸个懒腰,说:“是吗。”   展游明明讲得很轻松,却让谢可颂感觉自己给出了一个错误答案。   愧疚感像水灌满整个房间,谢可颂被淹到只剩个脑袋,他试图补救:“我司在整个行业里已经很好……”   “不,没事,我理解,不过你可以期待一下我的工厂。”展游同谢可颂碰杯,神秘一笑,“我想了很多年。”   酒杯里谢可颂的倒影摇来晃去,骰盘“咕噜噜”又开始转。   “对了,我给你们讲个好玩的事情吧。”酒保插话道。   其余三人齐齐转向他。   “我小时候经常跟家里人一起玩大富翁。”酒保缓缓道来,“我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中学时期特地写过一篇论文,算出了每块土地的到达率,以及它们的投资回报率。   得出这些结论之后,我百战百胜,气得我妹妹说再也不跟我一起玩大富翁了。”   展游和花衬衫并不意外,他们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点着酒杯,很放松。   空气中泛起微醺般的暖意,谢可颂抿了今晚第一口鸡尾酒。   “我们家不再玩大富翁。后来我父母感情破裂,父亲离婚后带走了我的妹妹。凑巧的是,我大学……”讲到这里,酒保蹙紧眉头,问自己,“等等,原来是我的错吗?”   “哐啷”两下椅子腿划过地面,“当然不是”,花衬衫和展游异口同声。   “这酒……”谢可颂话才出口,被他们俩的大动静堵了回去。   这不是他该参与的话题,谢可颂双手捧着酒杯,规规矩矩地又喝一口。   酒保望一圈,目光停留在谢可颂脸上:“小谢,你想说什么?”   “酒很好喝,我觉得很好喝。”谢可颂慢吞吞地说,“让我有一种……”   其余三人:“有一种?”   “有一种……就算我今天只睡三个小时,明天还能加一天班的感觉。”   谢可颂写文档很清晰,描述自己的感受却磕磕巴巴。他再喝一口,涌动着碎光的琥珀色液体漫过舌头,“咕嘟”,喉结滑动,酒液像一道缓缓流动的宝石银河,被肚皮和脊骨吸收完毕。   “我现在好像能暂时跟所有事情和解了。”谢可颂舔了舔嘴唇,木然的表情软化下来,透出血色。   展游跟花衬衫面面相觑。   展游若有所思地晃了晃酒杯,手背搭了搭自己额头,又隔着刘海碰碰谢可颂的脑门,朝酒保确认:“你真的没加酒精吧?”   谢可颂用一种“认为展游很不可理喻”的目光朝向他。   “真的没有。”酒保哭笑不得。   “展游,我发现你讲话挺难听的。”又轮到花衬衫,他往手心吹股气,摇骰子——没戏——依旧在监狱动弹不得,“靠,我和小谢就没动过。”   花衬衫手肘搭到酒保肩上,“诶,你加把劲,干掉老板!”他又凑到谢可颂耳边介绍酒保,“我跟你说啊,这家伙,堂堂第8届国际大富翁锦标赛冠军,玩大富翁就没输过。”   谢可颂出狱,问:“既然知道结局,为什么还要玩。”   酒保:“是从来没输过——”   地图上遍布展游又红又橙的房子。   四颗棋子一圈圈地走,从起点到终点,又从终点回到起点,像四头追胡萝卜的驴,蹄下扬起数不尽的钞票与地契,四处飘舞,天女散花 ,最后统统落进展游手里。   “——直到遇到这几个人。”酒保把话补全。   头顶吊灯悠悠旋转,四个人的脸映在玻璃杯上,扭曲着,挤压着,沿着杯壁缓缓旋转。   谢可颂、花衬衫宣告破产。酒保买下展游卖给银行的地皮。   谢可颂无聊:“每个人的运气不一样”   花衬衫嘻嘻笑:“天生能调动的资源数量也不一样。”   “还可能会遇到舍得把房产抵押给银行的、孤注一掷的疯狂赌徒。”酒保苦恼道,“哦,我破产了。”   漫漫长夜的胜者已然决出。   展游“唰”地起立,桌上的棋子玩具“叮呤当啷”落在地上。他踩着“命运卡”走向吧台后方,挑挑拣拣一张唱片,摆好,留声机重新开始旋转。   复古迷幻的乐曲中,展游拎起一杯美丽的香槟,手指夹上四只酒杯,满面春风般回到座位。   “谢谢大家,我玩得很开心。”展游说着,替其余人倒好香槟,杯子放到谢可颂面前时手停了停,“哦,我忘记小谢不喝酒了。”   展游绕了一圈,背对大家问:“小谢喜欢吃甜品吗?巧克力?”   味觉是一种特殊的品味。不同于欣赏画作或是阅读小说,喜欢或讨厌吃一样东西好像讲不出理由,也与厨师的意图无关。   硬要说的话,味觉更像是一种音乐品味。   谢可颂对甜食十分挑剔,不乐意轻易尝试,但他喜欢展游挑的唱片,于是回答:“吃的。”   展游切下一片甘纳许巧克力淋面蛋糕端到谢可颂面前。   谢可颂抓起叉子,切下蛋糕,伴一片歌词放进嘴里咀嚼。令人脸红心跳的美味。他搁下餐具,认错般坦白:“其实我可以喝酒。”   展游就把香槟推到谢可颂手边。   “我不是故意隐瞒的。”谢可颂说。   “嗯,我知道。”展游说。   蛋糕美酒,谢可颂看起来才像今晚的赢家。   “小谢喜欢喝什么?我这……”酒保问,“哦,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一个谢可颂没想到过的问题。他愣了愣,回:“下次不加班的时候吧。”   酒保和花衬衫不约而同扭头望向展游,看得展游一头雾水。   “小谢又不归我管。”展游说。   “叮咚!”微信提示音。   三双眼睛盯过来,谢可颂怔了怔,如梦初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现在是下午六点三十一分,莫总终于回了消息,两条59秒的微信语音。   谢可颂走到一边,戴上耳机。   “我刚刚下飞机,才看到消息……早上说的那件事情,上面也没有继续push的意思了,我们执行也不着急啊,不着急。   ……我先定个基调,要做精品的东西,要高级,但是得注意周期,成本也要控一下。   ……策划草稿等我明天回办公室再看吧。不好意思小谢,耽误你时间了,你赶紧撤吧。”   不算什么新鲜事,谢可颂打字回“好的”,摘下耳机,把笔记本电脑塞进包里。   “要走了吗?”展游探头问,“我们等会儿准备去楼下玩。”   谢可颂回望过去,桌上的甜品残骸已经被收拾干净,一切恢复如初。他点点头,脑袋格外清醒:“嗯,我先下班了。”   大门合上,把此起彼伏的“拜拜,小谢”隔断在后。   电梯从49楼到1楼需要两分钟,谢可颂从高空直直降落,耳膜略略发胀。他吞咽一口,口腔中还有巧克力的味道。   他在脑海中模拟即将发生的事情:出公司之后往右走,跨过一座桥,差不多十分钟后右转,进入小区。吃饭,洗澡,躺在床上玩手机,昏昏沉沉入眠。   每天都如此,身体上了发条般自己动起来。   谢可颂下电梯,过闸机,走出大楼。自动玻璃门开,一阵热风卷过,树叶簌簌,带得谢可颂额前刘海乱飞。   谢可颂被风刮得眯起双眼,再次睁开,不期然间捕捉到一丝光。   他的脚步停下了。   天还亮着。   黄昏与黑夜的交界时分,云层中夹着最后一线日光。   下一瞬间,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苏州河暗金翻涌,晾在路边的衣服迎风飘扬,汽车公交堵成一条长龙。   明明下班了,天却还亮着。   巨大而莫名的情感从内心深处迸发而出,谢可颂紧了紧拳头,指尖扣进掌心,他感受到了疼痛,还有一种生活的真实。   他站在原地,仰着脖子,眼睁睁地看黑夜一刻一刻压近,像一只巨大的手把他兜头蒙住。然后白天的气味消失了,他回过头,yth办公楼灯火通明。   整整十层。   那里又有什么呢。   几乎不曾思考,谢可颂像一只趋光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反身回到办公大楼。   他进电梯,不知目的地在何处,一层层找,在几百人中搜寻熟悉的影子。最终,47层,耳朵代替眼睛,谢可颂追着一首他曾经单曲循环过许久的歌,进入舞厅。   摇摆的布鲁斯音乐,头顶灯球射出奇妙而绚烂的色彩。   许多人拥进舞池,跳那种简单刻板的儿童转圈圈交谊舞,跳今夜无限漫长,跳自己终于属于自己,跳白天不再到来。   展游也在其中。他穿着一件白T恤蹦恰恰,没有舞伴,乐在其中。   酒保坐在沙发上跟一个女人聊天,花衬衫坐在乐团里演奏萨克斯。   谢可颂从他们身前走过,钻进人堆,攥住展游的胳膊,问他:“一起跳吗?”   展游没听清:“什么?”   谢可颂捏住展游的衣领,踮脚,在他耳边喊:“一起跳吗!”   展游笑了笑,说:“你要穿着西装背着电脑跳吗?”   趁谢可颂愣神的功夫,展游把他翻个面,卸下他的背包,又将他翻回来,脱掉他的西装。谢可颂任其摆布,松开扣子,解开领带,交给展游不知塞进自己的还是他的裤袋里。   谢可颂跳得像块木头,展游不在意,仿佛学校文艺篝火晚会上的家长,牵着小朋友的手教他一起前进、后退、旋转。一圈又一圈,像生日蛋糕边缘的那圈蜡烛,滚烫地软化,扭曲,顶端的火苗越烧越旺。   展游问谢可颂要不要托举,谢可颂说好,展游就把他举了起来,让他离灯球很近。白灼灼的,有一点烫,谢可颂仿佛看见了太阳,心脏一截一截地往上蹿。   扑通。扑通。扑通。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谢可颂在展游的眼皮底下,跟他一起在公司的刷卡机上打了卡。 第6章 他是面包,而他真的狗   八月份,办公大楼温度低到草菅人命。   被汗水打湿的衬衫贴在背后,阴冷,谢可颂从踏进大楼第一步起就已经筋疲力尽。   他乘电梯直直向上,路遇无数同事,全都面目不清。   人流中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人,也没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忽然,一个揣着打印件的客户经理跑过来,与谢可颂擦身而过。   他停住脚步,似乎觉得对方以前跟他有过业务往来,又好像没有。   大概在昨晚舞池里见过吧。谢可颂想。   狂欢逝去后只余下一缕飘忽不定的记忆。谢可颂好像见过昨夜舞池里的每个人,可细细辨认,又跟平日里熟悉的模样不同,就连谢可颂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最后,谢可颂穿上外套准备回家,走到公司门口,意识到什么,转过身。   展游依旧站在原地,影子被灯光拉得成长长一道,像被困在古堡里的骑士幽灵。   谢可颂没想好该如何告别,展游先开口:“你今天可以晚点来上班。”   谢可颂先摇了摇头,再点点头。   展游挥挥手:“白天见。”   谢可颂四点半到家,五点钟入睡。一夜无梦,被八点的闹钟叫醒,嗓子有些疼。   yth的标准上班时间是九点半,谢可颂象征性地迟到半小时,无关痛痒,只是一种幼稚的反抗,打工人专属的阿Q精神。   一大早,办公室中飘着浓郁的咖啡香气。   谢可颂对面那排工位依旧空无一人,白板的排期表也没有任何推进,生活就像有一只手把播放完毕的光碟拿出来,再推进去重新播放。   谢可颂脱西装挂工牌,在电脑上登录飞书和微信,消息立刻“滴滴滴”闪个不停。他马不停蹄回消息,刺啦,一个纸袋被轻轻推到他手边。   “早呀,小谢哥。”徐稚说,“我给大家带了早饭。”   徐稚经常给大家带点心。“谢谢……”谢可颂拿起来看了看,“法棍?”   “嗯嗯。”   徐稚左顾右盼,俯身跟谢可颂咬耳朵,“我觉得法棍的气质跟小谢哥很像。”   谢可颂边打字边问:“你觉得每个同事都像某种甜品?”   徐稚欣喜:“对呀,我跟你讲哦……”   “好了好了,”谢可颂笑说,“不想知道。”   徐稚憋憋屈屈地回去座位。   聊天框对面正在输入,谢可颂趁机把咖啡粉倒入马克杯,准备去茶水间倒水。叮咚,有人在群里同时@了谢可颂和营销总监。   领导在,谢可颂不好装瞎,往群里发了几个之前的案例,另一只手拎着杯子忘记放下。   “泡咖啡?”耳边传来问句,“我帮你吧。”   谢可颂下意识以为是徐稚,心不在焉地“哦”。   两分钟后,谢可颂沟通完毕,一抬头,看见展游拿着他的鹅黄色马克杯靠在他桌边。   谢可颂眉心一跳,转眼瞥向徐稚,对方正戴着耳机写文档。咔啦咔啦,谢可颂如机器人般把头别正,盯着展游太阳般灿烂的脸,内心动摇:这咖啡该怎么接?   “我忘记问你,”展游随和道,“美式还是拿铁?”   不待谢可颂出声,展游背后又冒出一张脸,是昨晚的酒保。他一手一瓶盒装奶:“牛奶还是燕麦奶?”   花衬衫捧着冰块盒子,姗姗来迟:“加不加冰?”   无印良品跟着:“来点香草糖浆?”   难以置信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捅破了,梦里的角色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现实和虚幻混作一团。   酒保长着酒保的脸,无印良品也长着酒保的脸,花衬衫没有穿花衬衫,甚至还刮了胡茬。   短暂的晕眩后,谢可颂找回声音,他接过盒装奶和冰块,低声道:“我来吧。”   谢可颂毛茸茸的发顶好像在诉说他的怨气,酒保、花衬衫和无印良品静默地用眼神审判展游。   “小谢,我们刚开完会出来,看见你就想跟你打招呼。”酒保上前一步,细声解释,“但你一来就很忙,没找到机会,然后展游……”   谢可颂本来就没什么脾气,主动伸手示好:“我叫谢可颂。”   酒保搭上谢可颂的手,笑时陷出两个小梨涡,“柳白桃。”   无印良品拉起谢可颂另一只手:“柳青山。”   谢可颂有所悟:“你们是……”   “他们是亲兄妹。”花衬衫说,也和谢可颂握手,“杜成明。”   轮到展游,他顺势自信伸手:“那我也再——”   展游一张嘴,谢可颂就想起昨晚他拉着自己,讲如何用马可夫链计算大富翁地皮投资回报率的场面。   话多,烦人,像对着小婴儿做鬼脸的大人,永远不知疲倦。   “——吃不吃法棍?”谢可颂抓起面包纸袋甩到展游面前。   法棍,一根长长的硬东西,险险抵住展游鼻尖,极具攻击性。展游微微后仰:“吃吧?”   谢可颂一言不语地把法棍塞进展游怀里,端着咖啡杯继续上班。   法棍散发出清爽的麦香,底下的牛皮纸袋表面印有一枚六边形的图案,这是知名甜点品牌Honey&Honey的LOGO。   “一人一半?”柳青山在一旁觊觎面包,“我没吃早饭呢。”   展游把法棍抛给她:“全给你。”   法棍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被人半途截胡。   莫总拎着大包小包冲进办公室,迎面而来一根法棍,他一把接住,看眼品牌LOGO,朝徐稚挥了挥:“小徐,谢谢你的面包。”   “啊?”徐稚没反应过来莫总是如何挟持法棍的,傻乎乎回答,“不客气?”   “大家都到了吧?正好。”莫总风风火火地拆手里的包裹,“我度假回来,也给大家带了礼物。”   咖啡、蜂蜜、小饼干……莫总沿着连排座位发了一圈,最后停在谢可颂身边。他把纸袋里剩下的东西全掏出来,在谢可颂的桌子上堆起一座小小的礼物塔。   莫总直起腰,第一眼就瞥见坐在对面办公的展游,眼睛发亮,甜言蜜语:“帅哥,新面孔哦?哪个部门的呀?有时间可以约饭哦。”   展游礼貌地自报家门。   莫总如同被按下删除键,惊愕失色:“yth Scout的展游?”   展游:“对。”   莫总顿时完全对展游失去兴趣。   莫总的工位就在谢可颂左边,他坐下,将电脑开机:“小谢,我不在的这两天,你辛苦了。”   谢可颂没搭腔,从礼物堆里抽出一个路易威登的小盒子,摆回莫总桌上:“公司规定我只能收价值不超过200块的礼物。”   “诶我忘了。”莫总也不是故意的,一拍额头,“小卡包,没多少钱。”   风风火火地,莫总起身拍拍手:“我们十分钟后去1502会议室碰一碰,大家准备一下。”   他脱离工作环境太久,想工作一下来证明自己不是闲人的情绪在此刻高涨至顶峰。他不管大家手头上堆了多少今天要干完的活,把大家往会议室里赶。   谢可颂起身时扫了一眼,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对面工位少掉两个人。   展游还坐着,柳青山抱起笔记本电脑,塞好耳机,跟在谢可颂后面,走进他们隔壁的会议室。   磨砂玻璃门合上,隔音效果一般,能听见外人讲电话时模糊的声音。   “下个月的示范区开放活动,上面很重视。”莫总开场,“关下灯,小谢电脑连连投影,我们一起过一下你昨天发给我的几个选题。”   一场临时pre从天而降,谢可颂嗓子干,心里后悔没把才泡好的咖啡端进会议室。   谢可颂的策划创意一向比较稳健,猜灯谜、做月饼,常规项目。明明是温情的亲子活动,谢可颂跟车载导航语音那样毫无感情。   下一页就到徐稚的部分。谢可颂视线捕捉到徐稚,见对方埋着脑袋,跟生怕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似的。   谢可颂隐隐叹口气,顺下去讲完了徐稚的方案。   PPT讲完,同事自觉把灯打开。   无人发言。   “我很好奇大家的想法。”莫总随便点了个人,“你觉得这几个方案怎么样?”   “呃,我觉得后半部分挺好的……蛮有新意的吧。”   莫总点了点头,又点一个人:“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前半部分办起来更有经验,落地的时候比较可控。”   莫总又点了点头,最后问:“小谢你觉得哪个比较可行?”   “我都能做。”谢可颂说,“各有利弊,看莫总更喜欢哪个吧。”   PPT从第一张再放到最后一张,又从最后一张跳回第一张。莫总思来想去,犹豫不决,自己反驳自己,“但是……但是……”   谢可颂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催促:“莫总,我11点还要接待KOL。”   莫总为难道:“我琢磨着吧,我们思路可以更拓展一点,不一定局限于中秋节嘛……”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隔壁一道高昂的女声穿墙而入,是柳青山。   会议室里,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纷纷竖起耳朵。   “呃,大家注意力集中。”莫总领导架子十足,正要高谈阔论,神情在下一瞬凝固,“小谢,你等下要见的KOL是……”   谢可颂:“前几天你给我的KOL在库文档……”   莫总“咝”地吸冷气。   隔壁依旧狂怒:“我都问过你几次了,你都说没问题,现在就给我这个狗屎文档?”   莫总简直难以启齿:“其实……”   “那份名单是几年前的版本。”谢可颂说,“我更新了一下,昨天上传到中台系统了。”   莫总为自己开脱:“我在休假,不小心复制黏贴错表格了。还好小谢做事仔细。”   隔壁持续发力:“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觉得这能糊弄我?我傻子我才看不出来!”   “那时候莫总还没来yth,”谢可颂不咸不淡地替人找面子,“不熟悉名单也很正常。”   小谢说得对。莫总起死回生,不忘初心,点徐稚:“那个方案啊,你们年轻人脑子活络,再想几个备选。”   “好呀。”徐稚说,“既然不做中秋节,我们会上先定个新方向怎么样?免得后面还要大改,浪费时间。”   同事们像被磁石吸引的回形针那样,齐齐掉头朝向莫总。   莫总轻而易举地被问倒了,他想了半天:“那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同事:“莫总有没有什么想法?”   莫总:“不用管我,我非常open的。”   同事:“我们朝您对齐。”   莫总:“畅所欲言,畅所欲言!”   “嘎吱——”玻璃门豁开。   刚刚还在隔壁骂人的柳青山出现在门口。   柳青山从来效率至上,不讲情面。工作上出现问题,需要跨权限调数据,她初来乍到,不确定找谁,一个电话直接打给柏继臣。柏继臣直接让营销总监和技术总监陪柳青山走一趟。   来访阵容如此兴师动众,莫总如履薄冰:“有什么急事吗?”   柳青山直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开会,我现在需要2018到2023所有的营销数据,但系统中台没有2020年以前的记录。”   莫总第一反应:“我2021年前还不在yth。”   “了解。”技术总监说,“当时新系统刚刚搭建,有一部分纸质资料尚未录入,再加上离职人员交接时出现的遗漏……”   “纸质资料重新录入太慢了。”营销总监说,“你们组的老员工以前有没有做过汇总?”   众人面面相觑。   “我做过。”谢可颂眼里闪烁着蓝荧荧的光点,“不过只有销量、成交率这种比较粗的数据。”   “可以。”柳青山说。   “小谢……”营销总监回忆道,“哦对,小谢当管培生的时候,会主动拉大家一起做竞品分析的,我印象很深。”   明明被领导夸赞是好事,谢可颂的表情却谈不上高兴。   事情都没商量出个结果,会议就结束了。   同事们四下散去,莫总叫住谢可颂。他布置任务:“做都做了,小谢你把今天那两个方案的预算排出来吧,到时候我们挑一个成本最低的。”   狗都会挑食,人上班也要挑活。谢可颂转头就喊柳青山,“柳总。”   “啊?”柳青山别扭极了,“你叫我大名就行。”   谢可颂继续说:“我这边要整理一下,你大概什么时候要?”   柳青山:“今天下班之前吧。”   谢可颂歉意道:“莫总,我今天实在没空。”   莫总不能插柳青山的活,只好把工作交给其他人,就连接待KOL的活也改落到徐稚头上。谢可颂若无其事地回工位坐下。   对面,展游正跟人通话。柳青山一过来就跟展游汇报:“出了点问题,行业研究晚点给你。”   展游捂住听筒问:“能搞定吗?”   “能。”柳青山还笑,“至少给你留五分钟把文档通读一遍。”   展游点了点头,丝毫不担心,转身离开。   咕噜噜,柳青山拖了个转椅过来,坐到谢可颂身边给他讲需求。不要PPT,只要文档,因为PPT效率很低。   谢可颂很久没跟逻辑如此清晰的人对接了,如闻仙乐,听得很认真。   到了午休时间,徐稚踟蹰半晌,没敢叫谢可颂一起去食堂。他吃好午饭,在园区内溜达一圈,晒晒太阳,颇感孤独,半途给谢可颂买了一杯奶茶。   大红袍珍珠奶茶被摆到办公桌上。   “谢谢。”谢可颂仓促道谢,扭头问柳青山,“方便告诉我这份报告的用途吗?”   “明天有一个峰会,展游要上去做行业洞察的演讲。怎么了?”   “就是……如果你需要某个结论,”谢可颂思索道,“我可以帮你把数据做得漂亮一点。”   柳青山目光精明:“小谢你很上道啊。”   谢可颂神色无异,将工作表放大缩小、放大缩小,最后把吸管扎进奶茶盖,“咔”。   “做完了?”远远传来展游的声音。他开完电话会议回来,身边跟着柏继臣。   柳青山答:“没呢,你等着吧。”   展游:“那你这么开心?”   “小谢好用啊。”柳青山开玩笑,“要不两位老板商量一下,把小谢让给我?”   展游脱口而出:“我给你一个招人名额,你问柏总答应不答应。”   柏继臣一般不掺和浑话。   三位领导谈笑风生,谢可颂全当做耳旁风,独自默默咀嚼着木薯珍珠,腮帮一鼓一鼓。   柳青山刚刚对需求对了太久,听吸管“嘎吱嘎吱”摩擦杯盖,口干舌燥,馋得要死。   柳青山一边打开外卖软件,一边口头上占领导便宜:“展总,请你辛苦工作一上午的员工喝奶茶吧。”   “行,你等等。”展游痛快答应,转头,捏着嗓子学柳青山,“老板,柏总,请你辛苦工作的员工们喝奶茶吧!”   柏继臣用一种“你没事吧”的眼神盯回他。   “神经病啊!”柳青山骂骂咧咧,一低头看见展游发来的二百五十块巨额红包,心花怒放,顺嘴一提,“小谢,你考虑考虑?”   谢可颂收回注视展游的目光:“不考虑。” 第7章 绩效表上的字多如繁星   当天下午,葛洛莉娅突然在群里@所有人,“今天给同学们准备了奶茶,各种甜度都有,请大家到自己楼层的茶水间认领哦!”   谢可颂中午已经喝过一杯了,没去拿。徐稚倒跑得快,一去一回又给谢可颂带了杯一点点抹茶加冰淇淋,超大杯。   领导优秀,下属也会忍不住多帮忙做点事,反过来也一样。柳青山的指示谢可颂消化得很好,她用得顺手,甚至匀了一部分自己的工作给他。   专注工作时人就懒得起来倒水,就连上厕所都得憋一小时才舍得离开座位。   傍晚五点,谢可颂捏着手里空空如也的一点点,心想糟糕,茶多酚超标,今晚注定睁眼到天亮。   夜幕降临,办公楼像一个透亮而复杂的玻璃展示橱窗,员工是模特,穿着光鲜地在里面跑来跑去。   九点,人陆陆续续走空,楼层内剩下谢可颂他们三个。   “哦!”柳青山猛拍额头,“我要先回去,我今天早上出来忘记给富贵添狗粮了。”富贵是柳青山养的小柯基。   展游正读一份尽职调查,戴着眼镜,随口问:“还差多少?”   “快了,你先看着,我到家再更新一版。”柳青山嘱咐谢可颂,“小谢,刚刚说的地方,改完了就好了,你回家吧。”   谢可颂几秒没出声,鼠标咔嗒,保存发送一条龙,回复柳青山:“已改完,发你了。”   柳青山愣了愣,掏出手机给谢可颂一连发了十几个大拇指emoji。   柳青山不是那种会给自己的失误找借口的人。直到现在,事情差不多解决了,她才一边收拾包,一边跟展游吐槽:“我新来的那个助理,真的干什么什么不行,还觉得自己挺能耐,你就不能……”   “我不能把他开掉。”展游滑动屏幕,“他是我们某位投资人的儿子。”   柳青山哀嚎:“好吧!可怜的我!”   “行了,”展游关闭文档,脱眼镜,“我把他换到我手底下。”   “可怜的老板!”柳青山眉开眼笑,“我走了,拜拜!”   柳青山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谢可颂休息五分钟。   笔记本电脑合上,谢可颂的视线再无阻碍,越过矮矮的隔板,落到展游脸上。目光会瘙痒,展游眉目一转,用眼睛捉住谢可颂。   “怎么了?”展游轻轻吐字。   “……没什么。”谢可颂说。   “嗯。”   展游讲完,舒适地靠进人体工学椅中,自在得像躺在自家卧室的懒人沙发上。   不过展游可能真的把公司当家。他先前甚至去公司健身房冲了澡,平日里乱翘的头发服帖地垂下,看起来简直如同一位被困在办公楼里的现代版长发公主。   谢可颂不太管别人闲事,还是忍不住问展游:“你不走吗?”   “我还在倒时差。”展游伸了个懒腰,“只是这几天凌晨都有会,伦敦那边的,没倒过来。”   “哦。”谢可颂没什么要说的,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奋笔疾书。   过十分钟,二人面前鸣起一道熟悉的“叮铃铃”,公司中台系统专用提示音。   谢可颂毫不惊讶地关掉弹窗,听对面展游低声念道:“您有一条强提醒通知,请于今晚24点前完成您的OKR表格及360环评……”   OKR,目标与关键成果管理法,一种自我评价表格;360环评,给工作环节中的上下游同事评分。两者都计入公司的绩效考核,两个月一次。   展游团队驻yth总部办公,被编入公司系统中,照样要写绩效表。   展游这辈子哪里写过绩效表,他点开表格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几乎立马就明白过来,这东西写了也没人看。   重资产行业,不管考核多花里胡哨,最终跟员工薪酬挂钩的只有业绩。   展游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精力,可毕竟年纪在那里,对冗杂繁复的形式主义怀有一种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   他一手转着电容笔,一手托着下巴,借着屏幕的遮挡偷偷观察谢可颂,发现对方正不加思考地狂摁复制黏贴。   展游不怀好意地牵起嘴角,搬着电脑坐到谢可颂身边。   “小谢,给我抄抄。”展游明目张胆道。   谢可颂没想到有朝一日领导会抄他绩效表,懵懵的:“啊?”   “OKR和环评。”展游说,“你是不是有模板?”   谢可颂:“嗯……”   又不是小学生抄作业,一个要抄,一个不让,还得在桌上画条三八线才能罢休。谢可颂心里犯嘀咕,照旧把范例发给展游。   展游表示感谢,问谢可颂困不困,要不要给他买一杯咖啡。   谢可颂身体疲惫心更累,脑子却因茶多酚的作用异常清醒。他连忙道:“不用,你快写吧。”   展游和谢可颂不一样,他上面只有柏继臣,下面也就三个人,车轱辘话几句改改就完了。但谢可颂上游下游一共二十多个人,每人都得给写篇小作文,键盘快搓出火。   展游花半小时搞定,点击提交,电脑右下角弹出窗口,第二天要用的文档已经完整地躺在收件箱里。   柳青山给展游打电话报备,展游瞥一眼谢可颂忙碌的模样,走到办公室外,接通后劈头盖脸地问:“你绩效表填了吗?”   柳青山云里雾里:“什么东西?”   展游:“你登录公司中台系统看看。”   柳青山正跟富贵玩呢,她收到消息通知,久久无言,最后憋出一句:“老板,我干了什么,干得怎么样,你不知道?”   “我知道。”展游端正道,“但在yth,谁都能搞特殊,我不能。”他好声好气,“帮帮忙,小青。”   柳青山服了:“行吧。”   展游语速如飞:“你顺便通知一下小白和老杜,我把小谢的模板发群里了。你加油写,我已经写完了。”   说完即挂断。   方才恳求的姿态仿佛都是装的,展游想象着另外俩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倍感愉悦。   突然,走廊熄了灯,安全出口标志亮起绿莹莹的光。   大概是保洁阿姨临走前顺手带上了灯,展游暗道。他往回走,顺便给柳青山发消息,“对了,富贵的宠物工牌我帮你申请了,你明天直接带它来上班也行……”   路过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展游脚步顿住。   四周黢黑,各类饮料鲜艳而有秩序地排列着。贩卖机类似宇航员的头盔,流动着金属色的偏光。   说不定在宇宙中饱览群星的感觉,就跟住在自动贩卖机里的小人看现实世界一样。如此漫无边际地联想着,展游手指一摁,哐啷,他给谢可颂买了一杯热可可。   “小谢,我……嗯?”   展游把灌装热可可放到办公桌上,话没说完整,谢可颂就“唰”一下站起来,视线依旧直直射向电脑屏幕。   他跟个弹簧玩具似的,前后左右活动一番腰椎,捏捏斜方肌,坐下继续写。   展游看见,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帮谢可颂把易拉罐环拉开:“弄完了?”   “没,还有五个。”谢可颂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仰头喝一口,不小心呛到气管,掩住嘴猛咳嗽,“咳、我……”他拿纸巾擦掉键盘上的液体,说话夹着鼻音,“我现在有点晕。”   “要不要休息一下?”展游看手表,“还有两小时,足够了。”   “不,没事。”谢可颂说,“我想把事情做完。”   从展游和谢可颂相遇的那一刻起,谢可颂就表现得像一个冷酷的机器人,只要给他设定好一个目标,他就能自动运作,一丝不苟,完成任务。   展游喜欢这样的员工。他是彻底的结果论者,只要能把事情做完,不管是回家喂狗也好,还是闯进会议室把毫不相干的同事拖出来也好,他都不会干预。   只是没想到,无敌的机器人也会因为绩效表裂开一条缝。   展游坐回自己工位,点开柳青山发给他的文档,发散地想,或许就跟无限重复会把程序搞乱一样,枯燥乏味的重复劳动也会把人弄坏。   文档加载完毕,展游戴上眼镜,专注审阅,最后一缕奇思妙想被掐灭于脑后。   没有人想起来开灯,办公室里弥漫着无边无尽的深蓝。空间内点缀着几处刺目的光源,是员工忘记关闭的显示器。   不知过了多久,谢可颂终于搞定绩效表,他恶狠狠地敲击回车键,像一个拳击手,在寂静的办公室内挥出响亮、凶猛的一拳。   蓦地,他想起来对面还有一个人,一时尴尬,缓缓抬眼望去。展游的笔记本电脑翻开着,地上铺好了睡袋,人却不见踪影。   这人真的住在公司啊。谢可颂腹诽,把电脑塞进包里准备回家。   “叮铃铃!”对面惊起一段铃声,打得谢可颂措手不及,差点把电脑摔地上。   铃音旋律连绵不绝,磋磨着谢可颂下班后孱弱的神经。他怕误事,暂放手里的东西,给展游发微信。   谢可颂:你电脑响了,可能有人找你。   两分钟后,展游:好,我回来了。   谢可颂:1   几乎是下一秒,展游闪现于办公室门口,朝谢可颂的方向迈过来。   “弄完了?”展游正低头发消息,漫不经心问。   谢可颂说“嗯”,而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视野漆黑,朦胧,复又清晰,他见展游面露笑意地注视着自己。   “困了?”展游说,“快回去吧。”   “不困,就是……有点累。”对人打哈欠不太礼貌,谢可颂多解释了几句,“今天喝了两杯奶茶,估计今晚……”   “……睡不着?”展游接话。   “应该吧。”谢可颂说。   展游很自然地邀请:“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一起?一起什么?加班吗?   谢可颂发愣的瞬间,手被展游一拉,跟他一起跌坐到睡袋上。展游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微妙的兴奋,把电脑放在他和谢可颂腿上,点开桌面上的一张图片。   图片很大,光标旋转几秒。   卡顿,短暂黑屏,下一刻,眼前仿佛迸溅出无数颗耀眼珍珠那般,屏幕中跳出一张璀璨的星空图。   满天繁星在展游眼里闪烁,他目不转睛:“没想到光污染5级也能拍出银河……”   星空图有什么好稀奇的,随便哪个软件上搜一下结果多如牛毛。谢可颂敷衍了一声,撑着膝盖打算起身,转眼瞥见照片边缘处的建筑。   “这是……”谢可颂细致辨认,“我们的办公楼?”   “对。”展游说,“我前面去隔壁办公楼拿东西,看见他们天台没锁门,就进去用手机拍了点照片。”   手机专业模式拍摄,将近一百张照片导入后期软件堆栈,历时一个小时,最后生成一张绝无仅有的办公楼星空图。   谢可颂这才明白,方才从电脑里传出的铃声就是软件处理完毕的提示音。   “你看。”展游挤在谢可颂身侧,手指点着一颗红火明亮的光点,“这是大火星。”   谢可颂点点头。   展游把照片放大,圈出一块区域:“这是天蝎座。”   谢可颂犹豫了一下,勉强点点头。   见谢可颂神色迷惘,展游调出涂鸦笔,一笔一划,将散落的星星一颗又一颗地连珠串起。   “这里是两只钳子……躯干……最后是尾巴。”展游将屏幕朝向谢可颂,“是不是很像一只蝎子?”   谢可颂只能从屏幕上看到一条歪七扭八的线。他不想扫兴,迟疑道:“呃,是的。”   展游嘴角弯了弯,不再看星图,转而说希望明天有个好天气之类泛泛的话,进退有度,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一种由上至下的体恤,意在不让彼此难堪,却把矛盾的关键糊弄了过去,反而让谢可颂变得有些焦躁。   硬要说的话,谢可颂更喜欢莫总那样的上级,逻辑简单,一眼便能望到底。展游乍一眼看上去比莫总真诚许多,但谢可颂却总摸不清展游的真实想法。   “明天早晚气温差12度……”   “天蝎座对我来说有点过于抽象。”谢可颂生硬地旧话重提,“昨夜的大富翁理论也是,我没怎么听懂。如果你觉得跟我讲话很无聊,我……”   “没,没有。”展游不急不慢打断,眼睛宛若一片包容的海,“是我突然攥着你,自言自语说了一些你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觉得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   谢可颂静静地注视对方,挪开视线:“也不至于……”   一天天的工作那么多,精力槽就只有一点点。   谢可颂在工作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内耗。尽管有时解决方式不够圆滑,甚至攻击性过强,但他绝不把消耗自己的事情留到第二天。   压在肚子里的石头消失掉,谢可颂整个人放松下来。他蜷起双腿,双臂交替枕在膝头,侧脸,朝落地窗的方向投去目光。   那天谢可颂说不喜欢遮光帘被拉上去,展游就再也没有动过。   办公室内看不到市中心的天空。谢可颂闭眼想象夜景:最底下是川流不息的车,然后有灯火辉煌的高楼,在再往上,世俗喧嚣戛然而止。   正如温度越高的火焰越接近沉静的蓝,天空总是一片漆黑,偶尔挂着灰尘一样黯淡的星星。   谢可颂很难想象真实的星空,所以他的星空就是展游拍的样子。   “星星很漂亮。”谢可颂小声说。   展游听到,望着谢可颂的后脑勺,轻声笑笑。   沉寂中,展游忽然喊:“小谢。”   谢可颂用鼻子回:“嗯?”   “那如果非要你讲的话,”展游好奇道,“你觉得星星像什么?”   “像……”谢可颂朝展游转过脸,眼神单纯,“像绩效表被写满字的样子。”   展游嘴一咧就要笑,被谢可颂制止。“你不要笑。”他大概也觉得自己班味太重,又说,“算了,你笑吧。”   “绩效表很好,比天蝎座更好。”展游笑逐颜开,“至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比喻了。”   谢可颂不悦地瘪嘴。   不知道怎么搞的,谢可颂又在公司跟展游纠缠到午夜。   他的思绪被展游带偏,想自己难道是什么办公室狼人,到了月圆之夜便会恢复原形,变成展游身上的睡衣,或者别的什么,很软、很容易起褶皱,但是特别舒服。   睡衣轻飘飘地晃了一下。   “我喜欢分享。”展游说,他也趴在膝盖上,跟谢可颂面对面,“我喜欢跟别人分享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但如果对方不感兴趣,我也不会勉强,这很正常。”   “如果我不想听,我不会还留在这里。”谢可颂回答,“展总,我已经下班了。”   展游罕见地安静下来。   既然展游说了些软话,谢可颂也愿意吐出点真心。他接着讲:“我的想象力很贫瘠,不擅长创意。每次做节日策划的时候都会想,明明只是普通的工作日啊,不上班吗,有什么值得被庆祝的。”   他顿了顿,眉头一皱,小声吐槽:“说起来,星期三活动日到底是谁拍脑袋定的,为什么非要放假,明明排期和工作都不会因此而延后。”   展游无缘无故被骂一顿,干巴巴地笑:“可能……公司也需要表明公司的态度吧。”   谢可颂慢慢道:“我不太去娱乐层,一般都是开会才去,可是昨天……”   展游问:“好玩吗?”   谢可颂:“嗯。”   展游有一点得意:“人是需要玩耍的嘛。”   展游身上蒸腾着一股柠檬味沐浴露的味道,令人想起新鲜出炉的巧克力柠檬派,把朴素的睡袋变成一个暖烘烘的烤炉。   谢可颂眼皮有点沉:“以后天黑了,把遮光帘卷起来也挺好的。”   “好。”手机快要没电,展游站起来,往前走两步,背诵,“小谢不喜欢屏幕反光,中午之后不喝奶茶,咖啡偏好豆奶拿铁,加一泵香草糖浆。”   “你都会记吗?”谢可颂迷迷糊糊,“我也会记往组员的喜好……”   “不同的喜好组成了不同的人。”展游莞尔,“每个员工的性格都各不相同,这很有意思。”   迟迟无人回应。   展游奇怪地转过身,遂了然。他伸出手,犹豫要不要叫醒谢可颂,指尖才虚虚触及对方的头发,谢可颂彻底歪倒在睡袋上。   展游怔了怔,随即笑开,拉下椅背上的空调毯,轻轻搭在谢可颂肚子上。   黑暗中,气息声与薄膜键盘的敲击音此起彼伏。   时针往前一格,两道脚步声交错着踏入办公室,被吸入隔音地毯内。   “我们开车回来,路上找个了地方停车写绩效,”杜成明一进来就抱怨,“结果被贴条罚了两百块。”   展游的脸被屏幕照亮,脱眼镜时用眼镜腿挡了一下唇:“小点声。”   柳白桃比口型:“怎么啦?”   二人走近一瞧,谢可颂正蜷缩在展游腿边,躺在展游的睡袋上,抱着展游的空调毯,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睡梦酣然。   柳白桃关切:“他怎么睡在这里呀?”   杜成明遇事不决骂展游:“你是不是人?看看孩子累的,都在办公室睡着了。” 第8章 总之聪明不过小狗   谢可颂是自己惊醒的。   身体仿佛落入悬崖,心脏痒得像有蚂蚁在爬,谢可颂坐起来,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要找救命稻草,最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心中踏实。   手机荧光照亮谢可颂的脸。   微信列表置顶了几十个工作群,挨个儿划过,没有@他的触目红点。再看私聊,没什么要紧事。   谢可颂这才注意到时间,凌晨五点二十八,还早。他想也不想,倒头又睡。   半梦半醒中,谢可颂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正朝他靠近,热烘烘,毛茸茸,在他耳边“呼哧呼哧”喘着气。谢可颂还以为自己在做噩梦,直到那个东西开始舔他的脸。   湿乎乎的触感过于真实,谢可颂惊吓般再次睁眼。   “富贵!”   有人从会议室里出来,顺手按亮办公室的灯。谢可颂被白光晃花了眼,蹙着眉重新睁开双眼,面前站着展游四人,还有……   呼哧呼哧,汪汪。谢可颂偏过头,看见一只正在咬他裤子的短腿小柯基。   “富贵,过来,”柳青山把狗抱走,“别咬小谢哥哥的裤子。”   展游蹲到谢可颂旁边:“你醒啦。”   谢可颂一身狗味,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见展游神清气爽的模样,比起对自己的情况感到懊恼或吃惊,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不用睡觉吗?”   展游:“他们睡过一觉来的,我现在准备去睡了。”   谢可颂算了算时间,有点惊讶:“六点睡,九点起?”   “六点睡,十二点起。”展游笑了笑,“我得睡至少五个半小时,不然也头疼。”   天生的短睡眠者,展游大概是谢可颂最羡慕的那种人。精力充沛,意味着能做更多的事情,能在“睁眼—工作—闭眼”的闭环中多喘一口气。   说到时间规划,展游回头问其余三人:“今天晚上你们怎么走?我要回趟公司拿蛋糕。”   “那我们直接过去。”杜成明问,“你怎么不叫个闪送去葛洛莉娅家?”   展游:“不放心,怕碰坏了。”   “那富贵……”柳青山摸摸狗头,”我总不能带着富贵去不动产数字化峰会吧?”   展游:“我晚上开车一起帮你捎过去。”   这群人在公司是同事,私底下都是多年好友,交流起来亲切熟稔。柳白桃心思细,怕谢可颂融入不进,体贴地解说:“他们在说今天晚上葛洛莉娅女儿生日的事情。”   谢可颂想了想:“人事总监葛总吗?”   “嗯,葛洛莉娅原来是展游的助理……”   谢可颂清醒的时候很有分寸,主动回避了解同事的过去。趁柳白桃断句的空隙,他终结话题:“这样啊。”   柳白桃是好心,谢可颂能感受到,可他本就没想过入伙。   倒不如说有隔阂才是正常的。谢可颂看展游他们讲话像在看一出话剧,观众就是观众,观众不会因为不能上台演戏而失落。   “诶,小谢想不想去峰会玩?”展游忽然拉了一把谢可颂,“下午一点开始,就当出外勤,我跟你领导打个招呼。”   谢可颂:“啊?”   杜成明怂恿:“多半天假呢!”   谢可颂当然不可能去。他煞有其事地翻了翻手机日程:“我今天有需求要结掉,下次吧。”   “人家要上班的,”柳白桃温和道,“又不是你助理,说走就走。”   “我昨天就被小谢拒绝过。”柳青山幸灾乐祸,笑话展游,“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   展游哼笑一声,特别自然地把谢可颂圈过去。他比谢可颂高不少,手肘柱在谢可颂肩上,脸朝向柳青山:“我说过,招人名额给你,能不能搞定小谢看你自己了啊。”   他们在聊谢可颂,而谢可颂本人却说不上话。   展游的话,多信一分显得自作多情,少信一分又有点对不起那股真诚热情的态度。谢可颂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要回家一趟。”谢可颂出声,像往沸水里扔下一块冰,“收拾一下,还能睡个回笼觉。”   “哦。”展游问,“住的地方离公司近?”   谢可颂:“近。走路十分钟。”   “那拜拜,”展游松开谢可颂,“明天见。”   谢可颂转身离开,背后传来嘻嘻笑笑。   话题切换自如,展游他们认识太久了,能聊的太多,全都是谢可颂不知道的事情。   每天要跟同事相处至少八小时,整理出一套针对每个人的职场交际法则非常重要。谢可颂回家后对此进行复盘,更新了对待展游的方式:   除正事之外,别太把展游说过的话当真,他只是喜欢热闹,乐于分享,并不需要认同。   *   地产策划开盘前最忙,上个星期产品发布会才结束,下下星期就得开放售楼示范区。人刚刚从死线中缓过来,屁股后面又有一堆事情追着跑。   对面工位没人,谢可颂的班照上不误。   莫总早上来打了个卡,喝杯咖啡,随后一整天不见人影,微信上倒是给谢可颂发了好几条消息。   莫总:群里发的楼书我看了,有几个地方需要改一下。   莫总:截图这里改成之前那个板式吧。   谢可颂正在改精装改造合同,腾出手问:之前?上半年做的跨页?   莫总:不是,就去年那个呀。   谢可颂胸口一堵,随后淤塞散去,化作一种泛着佛光的平静。他把去年做过项目的楼书全都翻出来,截缩略图发过去。   谢可颂:哪个?   莫总过了半天回:哦哦,可能是我记错了。算了,你让他们改个高档的字体吧。   结合领导平日的喜好,谢可颂试图破译“高档”:衬线体?方正风雅宋还是思源宋体?   莫总:可以。   回复弹出来的那一瞬间,谢可颂瞳孔轻微颤动。他打“可以是什么意思”,又冷静地删掉,沉下气问“方正风雅宋对吗?”   莫总回复,谢可颂猜错。   谢可颂面无表情地起立,离开工位。昨天跟柳青山配合打得太舒服,他今天对莫总的忍耐程度直线降低。   谢可颂决定去茶水间缓口气。   yth的茶水间相当于休息空间,懒人沙发和秋千像蘑菇一样从塑胶草坪上长出来,员工和宠物都瘫在地上。   柳青山人不在,把富贵留在公司。富贵是新来的小狗,最得员工宠爱,从一个人的大腿趴到另一个人的胸口,被摸得直吐舌头。   谢可颂一露面,富贵头就支棱起来。它早上舔过谢可颂,认识他,迈着小短腿就朝谢可颂走过来。   谢可颂第一次在公司招猫逗狗,不大熟练,从爱心宠物粮架上拿了两包小零食,蹲下身跟富贵面对面。   “坐下。”他尝试着命令。   富贵是上过学的小柯基,利索地一屁股坐好。   “乖孩子,”谢可颂拎起零食,一左一右展示在富贵眼前,“你喜欢冻干鸭肉粒,还是磨牙饼干?”   富贵长着双异瞳,银色棕色的眼睛来回一晃,欢快地去扑谢可颂的左手,“汪!”   “真聪明。”谢可颂丢给富贵一条磨牙饼干,轻轻地抚摸它后颈的皮毛,声音凉飕飕,“我领导讲话还不如你。”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地面一道人影延伸至谢可颂眼前,声音从头顶传来,“这层楼的会议室在哪里?”   谢可颂抬脸,来问路的男人穿一身厨师服,金发绿眼,外国人长相。   “我是楼上娱乐层的甜品师,你们展总预定了蛋糕,指定送到1500会议室。”甜品师抬了抬手里的精美纸盒,“可是我走了一圈也没找到1500会议室在哪里。”   谢可颂:“打电话问问呢?”   “一直打不通。”甜品师苦恼,“我过会儿要赶飞机,有点着急。”   谢可颂拍拍西裤上的褶皱,说:“我带你找找吧。”   办公室像一张游戏地图,无法预测下一秒遇见的是金币还是陷阱。谢可颂对1500会议室也有点陌生,印象里他从没预约过这间会议室开会。   谢可颂领路,甜品师跟在后面,顺着门牌一间间找。   他们走到尽头,最后一间会议室没有名牌,也没有标号,门上一片清白。   甜品师:“是这里吗?”   谢可颂也不确定,从飞书大群里下载了公司导览图,一一对照,确定道:“是这里。”   甜品师对谢可颂连连道谢,伸手拉门,没拉动,朝谢可颂递去求助的目光。谢可颂把临时工牌按在感应器上:“如果这是vip室的话我的权限也……”   “咔哒”,门解锁。   谢可颂改口:“可以进了。”   甜品师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完成任务,放好东西后,在门口拍了一张带有蛋糕的房间全景照,转手发给展游。   谁都没注意到,照片右下角糊着一团烤面包般焦糖色的毛茸茸。   “咣当”,门再次锁死。   *   不动产数字化峰会。   展游演讲完从台上下来,面前递来好几张名片。   他习惯性摸口袋,想起外套脱在台下的凳子上,抱歉道:“不好意思,我……”话冒到一半,掌中被放入一个名片夹。   众人回头望去,纷纷 “柏总。”“柏总来了啊。”   柏继臣点点头,跟展游背靠背,分头与那些假模假式的商人们周旋。   一周前,国土资源管理局挂出一则土地出让公告,出让共106公顷的科研设计用地,中标者为yth集团。再往上查一查就能发现,yth是参加竞购的唯一买家。   106公顷土地,再算上后续开发费用,成本至少投入500个亿,yth独自吃下确实困难。   这场不动产数字化峰会就是官方给yth组的融资局。   展游和柏继臣聊了一圈,全身而退,留下众人攒聚,觥筹交错。   行业人员流动快,新面孔换旧面孔。新人向老人打听展游是谁,怎么没听说过,看起来跟柏继臣关系非常不错。   “展游……”有人回答,“你就当他是yth的创始人吧。”   “那柏总呢?”   “柏总是后来接手的。”   “呃……可是yth的大股东里没有展游的名字啊?”   那头八卦得正欢,展游坐回自己位置上。   “你讲了一小时,手机震了一小时。”杜成明把展游的手机还给他,“周五还能有什么急事。”   消息和邮件多到折叠,展游率先翻看来电记录,几乎都是甜品师打来的,他先回了这个电话。   “喂。”展游问,“蛋糕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我已经送到了。”甜品师说,“一开始我还没找到房间,后来有个同事帮我带路,还替我开了门锁。”   展游在公司一般刷脸,畅通无阻,根本用不到工牌。他没多想,以为甜品师恰好遇上行政帮他开门:“麻烦你了,我忘记还要权限……”   柳青山跟展游隔着一个座位。   她是工作狂,离开工作才几个小时,无聊极了,靠在椅背上看手机里富贵的定位,嘟囔:“我的宝贝富贵一下午都在这块地方转悠,不知道在玩什么。”   “大概找到了一个空纸箱吧。”柳白桃靠过去,头倚在妹妹肩上,“它最喜欢钻纸箱子。”   “我们走吧。”展游挂掉电话,招呼大家,“葛洛莉娅那边快开始了。”   “走走走。”柳青山忘记肩上伏着柳白桃,一个打挺站起来。兄妹俩像两个相互撞击的摆锤,脑袋打脑袋,弹开,晕头转向,被杜成明一手一个提住后领。   “你们兄妹俩还是这么合不来啊。”杜成明揶揄。   傍晚,园区门口车流拥挤,一片密密麻麻的红色尾灯。   其余三人驱车先行,展游陪柏继臣站在大堂阶梯上,等门童把车从车库里开过来。   高楼大厦都成剪影,太阳掉在地平线上,金灿灿的一点。光点一闪,柏继臣点了支细烟,放松地问:“融资的事……你怎么想的。”   “说实话,最理想的状态是我们独资。”展游说,“我不想把工厂股权弄得太杂。”   烟雾朦胧了柏继臣的脸:“这确实很理想。”   夕阳照红了展游的脸。他笑一笑,伸个懒腰:“但我想试试。”   默契的沉默。   台阶底下,一辆跑车呼啸而过,轰出震天的声浪。红金配色,酷似钢铁侠的模样。   只可惜车主注定当不成超级英雄,他很快遇上出口排队的车流,引擎声仿佛无措的野兽,吼一下噎一下,张扬又好笑。   柏继臣目露怀念:“GTR50,你也有,当时还特别喜欢。”   “是有过。”展游语气轻松,如同在回忆儿时无痛关痒的糗事,“缺钱的时候都卖了。”   “才800万,”柏继臣问,“你不考虑再买一辆吗?”   “不折腾了,大玩具而已。”展游泰然道,“现在也没那么喜欢了。”   不过多久,门童把车开过来,司机就位。   “走吧。”展游说。   他率先走下去,看着司机拉开门把柏继臣迎上车,然后自己坐进一辆中规中矩的公务用车,朝yth公司大楼驶去。   *   yth,会议室。   “你们再跟供应商沟通一下打样的修改。今天晚上我们……”莫总扭头问谢可颂,“小谢什么时候方便?”   谢可颂:“八点吧。”   莫总点点头,问大家有空吗,见所有人点头,总结:“今天晚上我们拉个会再聊,先撤吧。”   晚上七点出头,众人从会议室鱼贯而出。   谢可颂关掉投影,最后一个出门,奇怪地发现走廊尽头围了一大圈人,交头接耳。   从谢可颂的角度看不清人堆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爱凑热闹,转头便走,背后“展总”、“柯基”之类的词语飘入耳朵。   纠结片刻,谢可颂硬生生掉转了脚步。   “你……”展游扒开富贵的口腔,“没吃多少吧?”   富贵开朗道:“汪!”   会议室一塌糊涂,甜品纸盒摔在地上,丝带散落,里面的蛋糕被富贵坐成乱糟糟一坨。富贵钻进纸盒还不算完,奶油都被它当做颜料,四处狂奔,涂在墙上桌上沙发上。   蛋糕坏了就坏了,大家的小狗不能出事。   虽然富贵依旧元气满满,似乎没什么问题,可保险起见,展游还是马上打电话联系了附近的宠物医院。   “还好还好,蛋糕里没有巧克力。”行政姐姐捏了一把汗,“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跑进去的。”   展游没那么紧张,挂着纵容的笑,打了一下狗屁股,算教训,“可能是趁我朋友来送蛋糕的时候,偷偷溜进去的吧。”   展游半个巴掌打在狗屁股上,另外半个巴掌打在谢可颂身上。   谢可颂没想过看个热闹还能跟自己有关,他稍微想想就理清了来龙去脉:之前他给甜品师带路时手上捏着冻干肉粒,估计富贵是尾随他来到会议室,又趁二人不注意偷偷钻进去的。   富贵的事情首先要通知柳青山。展游给她打电话:“放心,特制的蛋糕,吃了也没事……嗯,给它检查一下洗个澡,晚上带过去。”他停了停,“蛋糕……我问问吧,总会有办法的。”   行政敬业地问:“展总,要帮您重新订一个蛋糕吗?”   展游摆摆手:“没事,你准时下班吧。”   插曲收尾,围观人员慢慢散去,最后只留下展游和站在他背后的谢可颂。   展游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富贵,打电话联系能帮上忙的人。他西装外套和头发上都粘上奶油,打了发蜡的头发也翘起一簇。   “对,给一周岁婴儿吃的特制蛋糕,我这边提供设计图纸。”   “最好是自己制备的原材料,不要添加剂和奶油。”   “两小时之内吧,可以做个简单的吗?”   展游几小时前还在会上谈笑风生,这会儿却被一个简单的蛋糕难倒。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原材料备制需要时间,他连碰几颗钉子,语气里流出几分失望,还有一种对失望的宽容。   谢可颂和展游认识不久,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展游脸上笑容淡去的样子,似乎有一些可怜。   “我来吧。” 谢可颂出声。   展游回头,惊讶:“小谢?”   小狗踩踏蛋糕事件与谢可颂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他明白。可谢可颂心软,不管是对下属还是对小狗,都一样,他很容易就把别人的责任背到自己身上。   “图纸给我看看。”谢可颂走到展游身边,弯腰抓起一块蛋糕,嗅了嗅,“南瓜泥,无糖酸奶……嗯,还有一点柠檬汁?”   谢可颂如井水般平定:“我来做,去我那里。” 第9章 小面包有自己的魔法   谢可颂是本地人,父母家在郊区,通勤太远,单程两小时,平时租在公司附近的小区,临近苏州河。房租听上去贵,12%的公积金一冲,再加上公司房补,其实基本不用另外掏钱。   房东以前大概是个美食爱好者,六十多平的房子,屋里不成比例地镶嵌着一个宽敞的开放式厨房。   谢可颂和展游离开公司,先送富贵去动物医院,再顺路去万象天地买了一套干净衣服。   十分钟后回到家,谢可颂让展游去卫生间换衣服,自己拿着蛋糕的图纸,去储藏间翻找父母之前给他寄的各类食材。   “展总——”谢可颂隔着两道门喊,“小朋友有没有什么东西过敏?”   “没有。”展游脱衣服,高声道,“叫展游就行了。”   谢可颂又喊:“玉米油换成核桃油可以吗?柠檬汁没了,我想改成苹果汁。”   展游只穿一条内裤:“可以。”   等展游把脏衣服塞进纸袋,一身爽利地回到客厅,谢可颂已经换上居家服和围裙,消毒洗手,准备就绪。   毕竟是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展游很承情:“口味都听你的,外表跟图纸尽量像吧,主要这个蛋糕是小朋友本人画的。”   谢可颂戴上黑色乳胶手套:“周岁小朋友就已经会画画了吗,好聪明。”   “乱涂罢了。”展游翘了翘嘴角,“她妈妈给她润色过的。”   展游换好衣服头发有些乱,穿着优衣库的史努比T恤,坐到客厅沙发上,积极道:“我做饭还不错,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谢可颂盯着展游头顶上翘起的一簇,又瞧瞧自己已经消过毒的手,强行按下心中骤起的某种欲望,可靠地讲:“没关系,我忙得过来。”   烘焙用具在大理石工作台上依次排开。   谢可颂动作娴熟,中筋面粉、酵母粉、一点点盐,堆积成棱角圆润的雪山。白色粉末从筛网中飘下,落入玻璃盆中。   “很厉害。”展游赞美,“这看起来……不只是兴趣爱好吧?”   “还好。”谢可颂戴着口罩,声音闷闷的,“我家里是开面包店的。”   展游闲聊:“那怎么想到来地产当策划的。”   谢可颂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略微怔愣才答:“当时毕业找工作,yth给的薪水最高,工作内容我也能接受,就入职了。”   打开烤箱预热15分钟,开始准备湿性材料。   南瓜蒸煮成泥,沥水滴干,得耗费好几个小时。幸好秋天临近,谢可颂家里进了第一批南瓜,顺带给他寄了几罐制备好的南瓜泥。   往黄澄澄的南瓜泥里打上几个鸡蛋,谢可颂刚想倒核桃油,飞书会议邀请铃声横空劈出,在客厅中回荡。   谢可颂心里咯噔,猛然回忆起:哦对,八点还要开会。   此时,展游已经在客厅茶几上找到谢可颂的手机。他看了一眼:“小谢,你有会议邀请?”   工作手机,屏保都是自带壁纸,连一个娱乐软件都没有。以谢可颂的权限,他能知道的展游都知道,时间紧迫,谢可颂忙着把香蕉捣成泥,头也不抬地说:“手机密码1234,帮我接一下,谢谢。”   “都到了吧?小谢呢?”莫总的声音夹杂着机械感,从听筒中传出,“哦哦,小谢进了。那我们开始吧。”   展游把声音调到最大,默然无语,看谢可颂一边做蛋糕一边加班。   活动的重要节点像是刻在谢可颂脑子里。他握着打蛋器搅拌材料,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嘴上有条不紊,跟同事对流程和修改意见。   售楼处示范区开放,大到前期推广策略,小到香氛味道的选取;从沙盘模型、风控系统安装,到茶歇食物的包装,甚至音响里放的每一首歌,都要谢可颂一条一条敲定。   语音会议里调度惯了,谢可颂想也不想指挥展游:“你帮我拿一下电脑,谢谢。”   展游比了个ok。   谢可颂的电脑跟手机一样毫无人气,桌面文件夹排布整齐。他往碗里加了两滴自制香草精:“给我看看产品细节白皮书,左边那个文件夹,嗯,点进去第二个。”   展游竭诚为谢可颂服务,像谢可颂的提线木偶,一拨一动,举着电脑替谢可颂打开文件,关闭文件。   半小时后,谢可颂将模具放入烤箱,会议结束。   沙发上,展游提着嗓门给谢可颂念消息:“小谢,莫总说一个什么片子开头出logo的部分,能不能再改改啊?”   谢可颂望过去:“这条不是已经结了吗?”   展游:“他说觉得有点不好看。”   明早有一批物料要出街,包括一个早已敲定的宣传CG。莫总是优柔寡断的领导,说话好听委婉,但做事效率极低,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定稿,跟杀伐果断的柳青山完全不同。   谢可颂:“你帮我回他。”   苹果和山药切碎放入搅拌机,钢刀飞旋,血肉横飞,噪声震耳欲聋。   谢可颂需要让声音盖过吵人的搅拌机,语气显得十分强硬:“不能改。就算我现在叫乙方回去加班,什么都不改,光是重新渲染都赶不上时间。”   凶起来的谢可颂格外新鲜。展游帮人代打,颇为起劲,等了半分钟:“莫总说那算了。”   谢可颂点点头。   手机叮咚,展游又读消息:“小谢,徐稚找你。”   谢可颂:“说。”   “成本部门的尼克问为什么伴手礼附赠的雨伞,每把要40块,太贵了。”展游顿了顿,“徐稚说他解释了,但对方咬死拼夕夕上批发只要6块,不给过预算案。”   搅拌机骤然停止运作,巨大噪声如同直视太阳后留在视网膜上的黑斑,带来虚无的安静。   展游半晌没得到回应,眼睛去找谢可颂,见对方双唇紧闭,沉默地把搅拌机里的山药苹果泥盛出来。   “小谢?”展游问。   “给尼克打电话。”谢可颂说。   展游照做,坐到谢可颂对面的高脚凳上。   等待对方接听的空档,谢可颂尝了尝山药苹果泥,兀自低语:“只放半个苹果会不会太淡了……”   展游一手捧着电脑,一手拿着手机,大咧咧张开嘴巴:“嗯?给我试试。”   通话恰好接通,尼克亲热道:“哈喽亲爱哒,这么晚还在加班,辛苦哦。”   “不好意思,下班了还给你打电话。就是我们组的……”谢可颂大脑CPU被工作占满,鬼使神差给展游喂了一口,“预算案……”   对方说辞娴熟:“你们雨伞单价太贵了哦。”   “这次我们做了特殊工艺,还找厂单独开了模。”谢可颂客气地讲道理,“营销总也同意的,她当时特地来讲,之前出差在国外买了一把伞,很喜欢这种工艺,想弄弄看。”   “这样哦,但我们也是站在公司的立场呀。”对方油盐不进,“你们再找找看更有性价比的,我也可以给你们推荐供应商哦。”   谢可颂双目沉沉,跟展游无声对视,好像把展游当成了电话那头的同事。他讲话向来不卑不亢,此刻却怪异地转了个调。   “好,你发我看看。”谢可颂脸上木然,声线如沐春风,“这次物资是我们新来的小朋友负责的,还不太熟悉,给你添麻烦啦。”   对方:“没关系,都要适应的嘛。”   谢可颂接着道:“我帮他问问,你们这边有没有规范的比价流程,他也好学习一下。”   公司那么多员工,总有人从供应商那里揩点小油,更过分点,去外面注册个公司,自己当自己的外包,打一份工拿两份工资。   一套比价流程牵扯到多少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成本部门怎么可能自己主动规范。   对方立马改口:“没事没事,我礼拜一跟营销总核实一下,没问题就马上给你们批。”   谢可颂:“辛苦。”   对方挂断,谢可颂仿佛还没从那通电话中抽离,维持这手举勺子的姿势,眉心微皱。   勾心斗角谢可颂不是不能做,他很少用,不喜欢用,觉得效率低下又耗费精力。谢可颂经历尚浅,依然对很多事情保持顺从但不认同的态度。   展游能猜出谢可颂在想什么,他就着谢可颂的手再吃一口,“挺好的,小孩子应该吃淡点”,轻而易举地揭过,就当没听到。   制作过程到了末尾,接下来就等蛋糕出炉,上霜装饰。   谢可颂从冰箱里搬出一罐自制希腊酸奶,摆在台面上,转身注视烤箱,闷声不响地用后脑勺对着展游。   “生气了?”背后传来展游的声音。   “没有。”谢可颂说。   展游收回探究的目光,垂目思索片刻,有点没办法地笑了一下。   烤炉短促地“叮”,南瓜蛋糕新鲜出炉。   蛋糕胚顶部供出漂亮的弧度,热腾腾,像一个枫糖色的松软枕头。   “部门不同,我没有资格管的。”展游解释,声调轻柔,有点像哄骗,“没出什么大事的话,你们柏总也不会管的。”   “理解。”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谢可颂懂。他毫无愠色,给蛋糕抹酸奶顶,坦诚地剖白,“我不擅长虚与委蛇,很消磨人。”   展游附和:“嗯”。   谢可颂又说:“如果工作要求的话,我也会学。”   情绪会消耗精力,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谢可颂尤其容易累,所有的情绪都是淡淡的,好像一个只能容纳5毫升液体的迷你量杯,1毫升给生气,1毫升给焦虑,还有3毫升给事情顺利解决的成就感。   谢可颂简单收拾一番台面,从冰箱中拿出蓝莓,一颗颗装点在蛋糕上。   他五官偏薄,低眉敛目时气质宛如一把闪着白光柳叶刀,精准、冷静、细致,跟先前开会时运筹帷幄的状态如出一辙。   “做甜品跟工作一样,每个烤箱的脾气各不相同,每种酵母的发面效果也有微妙的差别。”谢可颂缓道,“面团出缸的温度,奶油打发成膜的状态,室内的温度……巧克力回火时就算差一摄氏度,都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他摆好最后一颗蓝莓,神色柔软:“我喜欢看面包蓬松起来的样子。”   “你喜欢你的工作。”展游说。   “我不讨厌我的工作内容。”谢可颂顿了顿,决定对展游讲实话,“但工作里,还有很多工作之外的东西,那个我不喜欢。”   “嗯,我也不喜欢。”展游认同。   不管事实如何,展游暂且选择站在谢可颂这边。他喜欢有自己立场的人。   所有工序就此结束。   初秋的酸奶南瓜蛋糕,山药苹果泥夹心。水果香气从每一个气孔中漏出来,洋溢在空中,一片片,像枕头里飞出亮晶晶的羽毛。   临时做的周岁蛋糕远远超出展游的预期。谢可颂比展游想得还要好。   谢可颂打包完,脱掉手套,皮肤被泡得微微发白。又有消息进来,展游看到脱口而出:“徐稚找你。”   谢可颂:“说什么?”   展游学人讲话,造作:“小谢哥,尼克就知道6块6块,有本事他自己做啊!”   谢可颂:“你帮我……”   话到一半,谢可颂琢磨出不对劲,瞅瞅自己空空的两手,把手机从展游掌中抽出来。   他给徐稚发“你跟我抱怨可以,别去找他对线”,打完字,顺便翻翻之前的聊天记录,发现展游半小时前给徐稚发了一个“小猫拍拍”的安慰表情。   这是谢可颂第一次给徐稚发表情包,徐稚受宠若惊,连刷了好几屏激动表情包。   谢可颂不悦:“你发表情包做什么?”   展游对答如流:“输入完微信自己跳出来的,我不小心点了一下。”   两小时过去,展游头顶那撮头发依然迎风挺立。他毫无自知,还点着屏幕妄图说服谢可颂表情包“蛮可爱的嘛。”   谢可颂希望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心痒,忍不住出手按了一下展游头顶。   这下服帖了。   “这是……”展游想了想,“打了我一下?作为惩罚?”   “你有毛病啊。”谢可颂收敛着骂。 第10章 唱生日歌时记得听自己的声音   “小谢——”   谢可颂闻声,探出窗外,朝下眺望。   展游如同一个正在城堡下等着朱丽叶幽会的罗密欧,站在楼下冲谢可颂热切招手。   “下来了——”谢可颂回,急匆匆地提蛋糕锁门下楼。   十分钟前,趁谢可颂进行最后的蛋糕打包,展游回公司车库把自己的车开出来,捎上容光焕发香喷喷的小狗,返回谢可颂家。   一出楼,谢可颂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特斯拉,好几年前的型号,现在落地大概只要二十几万,跟展游的职级和收入完全不匹配。   违和感浅浅浮上心头,又飞快散去,奇事发生在展游身上就会变得合理。总之,谢可颂只要把蛋糕完好地交到展游手里就行,之后他的美妙双休日即将到……   “现在过去刚好能赶上。”展游抬腕看表,恰好闪避开谢可颂交接的动作。   谢可颂依旧抱着蛋糕:“哦,啊?”   展游打开车门,麻利迅捷,半推半请地把谢可颂按进座位,自己坐进车里,挂挡油门一气呵成。   特斯拉“嗖”一下飞出去,快得像车尾部装了强力弹簧,把富贵的汪汪汪汪留在原地。   夜幕降临,汽车平稳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路灯亮光一道道扫过谢可颂膝头上的蛋糕礼盒,富贵把头卡在前排两个座椅之中。   展游不张嘴的话,谢可颂不可能主动开口,他们一路无话,静得只有引擎隆隆。直到半途开进一个隧道,展游忽然问谢可颂:“你晚上有空吗?”   谢可颂余光瞥他:“这种话应该在我上车之前问我。”   展游:“那你就会讲,你晚上还有事。”   谢可颂不置可否,偏头看窗外。   “你不是那种不会拒绝别人的类型。”展游目视前方,“如果你真的不想去,你不会还在这里,对吗?”   展游说中了,如果想把谢可颂从两点一线的生活节奏中拽出来,确实需要少许强硬。   谢可颂不讨厌跟展游呆在一起。展游有点怪,总是干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又经常给人快乐,好像一部没人剧透过的推理电影,让谢可颂提心吊胆,也让他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静了一阵,谢可颂说:“我比较怕麻烦。”   “都是你见过的人,不会为难你。晚上我送你回来。”展游笑了笑,“你让我很惊喜,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让大家看看做出这个蛋糕的人。”   霓虹灯光倒映在谢可颂眼里,转了一圈。他目光偏移,默不作声地打量展游的侧脸,从眉弓描至下巴尖,似乎在判断展游话语的可靠程度。   展游任其审阅,戏谑道:“小谢,你现在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谢可颂:“没有。”   展游顺着猜:“嗯……得了便宜还卖乖之类的?”   谢可颂“唰”地别开视线。   *   葛洛莉娅家在长宁古北,独栋别墅。   九点半左右,展游驶入地下车库,柳青山在那里等着他们。   车门一开,富贵率先跳出来,被柳青山一把抱起,“好狗狗坏狗狗”地搓个遍。   “你再晚来十分钟,小朋友睡得口水都要出来了……”柳青山跟展游说,瞥见从副驾驶下来的人,惊喜道,“小谢!”   谢可颂朝她点点头。   展游锁好车来到谢可颂身边,叩叩他手上的蛋糕盒,卖关子:“猜猜蛋糕是谁做的?”   柳青山迟疑:“小谢?”   展游音量超大地“哈”了一声,说:“Bingo!”   也不算非常意外。柳青山撇撇嘴角,边往里走边问:“要是今天没找到人做蛋糕怎么办?”   “换现成的原料,或者协调一下各家资源,总能解决的。”展游拍拍谢可颂的肩,“你看,小谢就是我的办法。”   谢可颂明显不想搭展游腔。   “行吧,”柳青山记起之前塔罗牌的占卜结果,心疼,叹气,“还得是小谢。”   葛洛莉娅家的宴会厅在地下一层,顶挑得很高,天花板下横生出一间全玻璃式的休息室。   柳青山没化妆,展游一身优衣库,谢可颂穿着居家服,一个比一个随便。除了在人堆中应酬的柏继臣和葛洛莉娅,没人发现他们已经到了。   人群簇拥,柏继臣分身乏术,不着痕迹地用眼神朝展游求助,想让展游过去分担一点他的社交压力。   展游察觉到,没理,拉着谢可颂掉头就走,嘴上还催:“快逃快逃。”   谢可颂脚步踉跄,疑惑极了。   生日派对规模不大,请了一些关系还不错的熟人。可朋友也分近亲远疏,展游他们被安排在半层楼上的休息室里,安静且私密,能俯瞰宴会厅全貌。   谢可颂跟随二人来到休息室,进了门,标准配置,柳白桃站在吧台后,杜成明陷进沙发里。   杜成明见到展游身边跟着谢可颂,多问了一嘴,正好让展游逮住机会,绘声绘色地把蛋糕奇遇记重新讲了一遍。   谢可颂这会儿有点后悔跟着展游来,远远避到房间那头的单人沙发里。   时机凑巧,展游的故事讲到最后一句话,柏继臣和葛洛莉娅进门来。葛洛莉娅怀里抱着个丁点大的婴儿,大家管她叫小泡芙。   “说什么这么开心。”葛洛莉娅问。   展游面色一喜,柳青山见了,怕展游又把事情讲一遍,不耐地插嘴:“就是说小谢工作效率高。”   柳白桃:“还会做蛋糕。”   杜成明:“厉害吧?”   富贵:“汪!”   谢可颂:“……”   “小谢?”葛洛莉娅愣了愣。谢可颂坐得隐蔽,她这会儿才看清谢可颂的长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小谢。”她开玩笑,“那让你们柏总给你算加班费。”   谢可颂尴尬:“不用……”   柏继臣被叫到,没摆什么架子,朝谢可颂笑了笑,又自下而上地朝展游行注目礼,问:“你换了套衣服?”   展游:“之前不小心搞脏了。”   “啊。”谢可颂幡然醒悟,低声道,“你衣服还在我家里。”他微微皱眉,似乎在责备自己不该如此粗心,又说“等下回去的时候我拿给你。”   展游率然:“好啊。”   屋内静默。   忽地响起一道聒噪、刻意的咳嗽声。其余人的目光齐齐射向发出声音的人。   “那什么,”杜成明干咳几下,“都抓紧点,小朋友等着过生日抓阄呢。”   话音刚落,小泡芙在葛洛莉娅怀里打了个哈欠。众人仿佛受到威胁一般,浑身一凛,七手八脚地动起来。   展游独自朝反方向走去。   “诶,那家伙整了什么幺蛾子?”柳青山同葛洛莉娅耳语。   葛洛莉娅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五分钟后,餐桌被搬开,地面上铺好粉蓝相间的婴儿地垫。   展游回归集体,手上捏着一个长方形纸盒。在众人新奇的凝视中,他从纸盒里拆出一副特制的扑克牌。   “这是?”   “这是我送给小朋友的生日礼物。”   展游说完,像魔术师那样一抖手腕,将卡片尽数撒到地垫上。   扑克牌如雪片般落下,旧朋友新朋友盘腿坐成一个圆环,一条条手臂伸入圈内,将卧倒的扑克牌翻正。   科学家、老师、作家、画家、音乐家……扑克牌如波浪般被掀开,显出代表各行各业的彩色插图。   到了该抓阄的时候。   葛洛莉娅把小泡芙抱到地垫中央,温柔地跟她说:“去吧,去选一个你喜欢的。”   小泡芙沾了困,不愿动弹,坐在地上吃手指头。   展游十分耐心,趴到地上,平视小朋友:“宝贝,你以后想成为怎么样的人呢?”   他说完就被小朋友打了一巴掌。   众人哄笑。   展游完全不生气,脸颊贴上那只热热小小的手掌,眼里噙着光:“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葛洛莉娅问:“如果她想当宇航员呢。”   展游理所当然:“那我就去帮她跟宇航局牵线。”   葛洛莉娅目光一软,不再言语。   展游一个字一个字,对一个完全听不懂话的小婴儿许诺:“如果你喜欢写东西,想当大记者、大作家。”他指向柳白桃的方向,“让他教你。”   柳白桃点点头。   “如果你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变形金刚。”展游下巴指了指杜成明,“你就去找他。”   “啊这……变形金刚有点困难吧?”杜成明挠挠头,“我研究一下。”   展游:“还有……”   “如果你想跟钱打交道,学习如何经营一家公司,可以来问我。”不等展游提问,柳青山自己跳出来说。她想了想,郑重补充,“但你也要努力。”   “行。”展游笑了声,继续说,“如果你想当个反派,过于叛逆,败光了你爸妈给你留下的所有钱,也没关系。”   这到底算祝福还是诅咒。柏继臣表情微妙,依然捧场:“我钱管够。”   展游这帮人做派粗放,经常让人忘记他们实际已经是各个领域的拔尖人物。   谢可颂很平凡,家境、工资不好也不差,玩大富翁时运气和资产比别人差一大截。比起如何前进,他似乎更担心自己会不会后退,可他依旧玩到了最后。   谢可颂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仙女教母,但他也有自己的祝福。   “如果……”谢可颂尝试开口。   众人等着他把话说完。   “如果你遇到了困难,变得沮丧,觉得清晨的太阳光很冷。”谢可颂缓缓开口,“我可以做面包给你吃。”   面包是甜的、软的、温热的、蓬松的、幸福的。这份美味化作口欲期婴儿最强烈的好奇,推动着她往前爬了一步又一步。   最后,小泡芙抓起一张属于她的扑克牌,塞进嘴里。众人一拥而上,把扑克牌从她嘴里抢救出来。   周身仿佛由人影铸就的森林,谢可颂静静地坐在原地。   他看见展游在鼓掌,看见葛洛莉娅抱起小泡芙对她说“你太棒了”,却始终没有看到小泡芙到底拿起了哪张牌。   小朋友咿咿呀呀地笑,谢可颂也跟着牵起嘴角。这就够了,他想。   抓阄过后,蛋糕时间。   生日快乐歌随着烛火一同飘散,小泡芙脸上满是酸奶,跟富贵一起睡着了。满桌气球彩屑,每个人的盘子上都盛着一小片南瓜蛋糕。   葛洛莉娅的手臂是摇篮,她一边给孩子擦脸,一边问:“如果她以后反悔了,想当木之本樱或者神奇女侠呢?”   展游很从容:“那我再努力一下。”   柳青山赶紧打住:“快别说了,我怕他过两天真的去问别人如何科学地成为库洛里多。”   展游装模作样要把这个写进明年的规划,被大家哄声阻止。   杂闹一片,复又止息。   “宝贝才一岁……手腕疼?我来吧。”柳白桃见葛洛莉娅不自然地扭扭手腕,把小泡芙抱到自己怀里。柳白桃有一个妹妹,是这群人里最会照顾小孩的。他接着说,“宝贝才一岁,长大之后大概都没有这段记忆了。”   “不管她记不记得,”展游悠悠道,“我答应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嚯,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板又在画大饼呢。”杜成明诙谐道。   谢可颂听见,很隐晦地提了提嘴角,表情刚刚恢复,眼睛一斜,发现自己被坐在身边的柏继臣逮个正着。   被员工阴阳怪气是老板的日常工作之一,老板得学会自己调理。柏继臣一反平时正肃的模样,捏起酒杯与谢可颂的碰了碰,怡然夸奖:“蛋糕很好吃。”   谢可颂艰难开口:“……谢谢。”   小小插曲很快被其他话语掩盖。   在座的人里,除了柏继臣,葛洛莉娅认识展游最早。她触景生情,慢慢念起过往。   “当时我在会计事务所工作。”葛洛莉娅说,“有一次年审出差,陪我领导跟当地企业方应酬,展游也在饭桌上。”她问展游,“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怎么能忘。”展游晃了晃扎着蛋糕的叉子,“那天晚上吃完饭后,我去结账,回头就看到门口两位老总把一个被灌醉的实习生小姑娘拖上车。”   杜成明:“这么惊险啊?你没做点什么?”   “哪轮得到我。你们葛洛莉娅姐姐,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那个实习生从车上拖下来。”展游讲,“两位老总不认啊,就说送实习生回家,葛洛莉娅辩不过,只会朝人家吼‘你们这是不对的!’”   “我当时怎么想的,这件事情明明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葛洛莉娅用手背给脸降温,“反正后来没过几天,我就被开了。离职那天我退了房,在酒店大堂又见到这家伙,手里还拿着我的简历。”   展游笑:“我喜欢说‘这是不对的’那种人,就问葛洛莉娅,要不要来我这里,我在组建新团队。”   “当时你真的很可疑。”葛洛莉娅挑起一边眉毛,“看起来也就跟我差不多大,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说一些很虚无缥缈的规划。”   柳青山问:“那你怎么就被骗入伙了啊?”   “展游问我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想干什么,我破罐破摔,说我从小就想当一个好妈妈。”葛洛莉娅手指头隔空戳向柳青山,“你别笑,我知道你不想。”   “冤枉啊!我没笑!”柳青山做投降状,手腕上的招财珠串“啪啦”响,“不过我确实不想,我不要姻缘,只求发财。”   “然后呢?”谢可颂冷不丁出声,见大家的视线集中过来,他顿了顿,“然后发生了什么。”   “哦,展游也没有笑。他想了想,说他不太了解这方面,问我男女同休产假,或者给女员工买母婴保险之类的,会不会打消我的顾虑。”葛洛莉娅感慨,“那时候我应该跟小谢差不多大,现在我都三十岁了呀。”   展游算了算,恍然,找兄弟麻烦:“柏总,你都三十五了啊。”   柏继臣回击:“你也就比我小半年。”   小泡芙“啊”了一声,拉回葛洛莉娅的注意力。她从柳白桃手里接过女儿,瞟了展、柏二人一眼,逗孩子:“想当年,你叔叔就是纨绔子弟,该玩的都玩遍了,该睡的都睡过了,你可不能学他。”   柏继臣西装革履,展游穿着紧绷绷的史努比T恤。葛洛莉娅在讲谁似乎一目了然。   葛洛莉娅抱孩子去卧室,率先离席。   展游不知道跟柏继臣讲了什么,柏继臣面色有些不自然,说去外面抽根烟。过了一会儿,杜成明说要去洗手间,也跟了出去。柳白桃思考片刻,尾随杜成明离开房间。   其余人都走了,柳青山坐在展游和谢可颂对面,屁股长了钉子似的扭来扭去。   展游瞅她一眼:“你也要去洗手间?”   柳青山借坡下驴:“嗯嗯嗯。”   于是,柳青山也离开,偌大房间内只剩下谢可颂和展游坐着,彼此隔了一个空位。   “都走啦,那我就不客气了。”刀叉碰撞,展游预备把盒子里最后一片蛋糕放到自己盘子里,动作停了停,询问谢可颂,“哦,你还想要蛋糕吗?”   谢可颂摇头。展游获了准,把蛋糕盛进盘子。   展游的吃相跟他的个性一样,干净利落又豪爽。他切下一大块,塞进嘴里,无声而专注地咀嚼,像一条蛇,致力于吞下比自己身躯大无数倍的东西。   “咕嘟”吞咽,展游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我小时候总想着长大之后要做很多事情。”他自顾自地笑,“可能有段时间也想当什么甜品师吧,厨师服很帅嘛。”他又吃一口,闲谈般问,“小谢小时候想干什么?”   又来了,展游老是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理智告诉谢可颂不该太较真,或许胡诌一个职业敷衍过去就行了,反正也没有人会发现。   可他又想起展游之前凑在婴儿面前讲话的样子。明明是个个子高高的成年人,却心甘情愿趴伏到地上,满脸赤诚。   谢可颂是较真的人,他决定好好回答。   从前没想明白的问题,日后一定会再次成为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谢可颂很仔细地想,想了很久,想起小学时写过许多篇的《我的梦想》,想起中考作文题《长大后,我想成为你》,他写过很多职业,但似乎都不是出自真心。没有人像今天一样,在谢可颂刚刚降临人世时,把人生的一条条路摆到他面前,让他选。   最后,谢可颂几乎深入二十多年人生记忆的尽头。那里是一片黑暗。   “我没什么梦想。”谢可颂诚实地说。手机亮起,他垂头扫了一眼工作群的消息,轻声道,“考试,工作,都太花时间了。”   “的确如此……不过也没关系。”展游吃完最后一口蛋糕,漫不经心地擦擦嘴,对快要26岁,已经工作三年、再过十年注定身陷裁员危机的谢可颂讲,“你这么年轻,以后要干什么确实说不准。”   谢可颂一时怔忡。   “哦,说起来……”展游挪到谢可颂身边的那个椅子上,笑盈盈地凑过去,“今天谢谢你,我欠你一份人情。”   “呃,”谢可颂没打算计较这些,“不要紧的。”   “要不这样——”   展游好似想到了什么绝妙的注意,突然兴奋起来:“小谢你生日什么时候?”   “9月份。”谢可颂一愣一愣的,他隐约猜到展游的企图,连忙打消对方的念头,“刚过完。”   计划落空,展游也不感到失落,追着说:“那等你下次生日,我给你准备一份礼物吧。”   “也不用……”   谢可颂的第一反应是要拒绝,可在他把话说出口之前,展游已经把手伸到他面前。   展游身上始终存在着某种矛盾性。同样是做约定,白天,他严谨地跟合作方签订合同,到了半夜,他却想跟谢可颂拉钩。   展游像个阿拉丁灯神,引诱每个路过的旅人许下愿望。他朝谢可颂眨眼睛,循循善诱:“小谢,你知道吗。你亏欠我,我亏欠你,人与人的关系就会变好。”   谢可颂被展游的眼睛吸进去,情不自禁地勾上了对方的小指。   “你放心,”展游将彼此的小指缠紧,承诺,“我答应过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第11章 喊着爱啊梦想啊什么的就上了   葛洛莉娅的后院里布着几盏射灯,光线将夜色切割成几块。雕花栅栏门后,一辆车从门口驶过。   柏继臣点燃打火机,火光一闪,身后传来脚步声。   “谁啊,车牌号好像有点儿眼熟。”杜成明散步过来。   柏继臣吐出一口烟:“葛洛莉娅前夫来了。”   “估计吃闭门羹了吧。”杜成明幸灾乐祸,又说,“来来来,我陪你抽,也给我一支。”   柏继臣摇了摇头,夹着烟的手点了点他身后。   杜成明一凛,预感不妙地扭过头,狠狠与柳白桃探寻的目光撞个正着。   “我没有。”杜成明紧张道。   “差一点就有了吧。”柳白桃语气冰冰凉,他又听到一记猫叫似的喷嚏,“小青?”   柳青山现身于一棵大树后,她环抱着胳膊走过来,吸了吸鼻子:“晚上还怪冷的。”   柳白桃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关切:“你出来做什么的?”   柳青山嘟囔:“我不出来干嘛,在里面当电灯泡啊。”   “别乱说。”柳白桃笑笑,转头又点杜成明,“下个月你跟我一起去体检。”   杜成明嘀咕:“不就是去年体检有点肺部阴影,至于吗……”   柳白桃:“至于。”   “哎呀都上班了,谁身上没点毛病啊。”杜成明抗议,“我还有甲状腺结节呢。”   “我有小叶增生。”柳青山帮腔道,“有时候我真在想,这些毛病怎么都得算是工伤吧?不如……”她没安什么好心,建议,“我们让展游赔吧?”   “喂,你们几个——”展游喊,他远远立在院门口的台阶上,身边伴着谢可颂,“我送小谢回家,你们今晚住这里还是回去?”   凑堆八卦的四人齐齐转身。柳青山心虚地答:“我们……我们再聊会儿,你们先走吧!”   展游拧起眉毛,目光狐疑地一个个扫过他们的面孔。他看了许久,最后说“那我先走了”,迈步离开,谢可颂跟着说“再见”。   “他们扎堆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估计又在消遣我。”展游打了个哈欠。   谢可颂平平道:“确实。”   展游翘起嘴角,斜看谢可颂一眼。谢可颂毫无畏惧地回视他。   二人搭电梯下楼,路上遇见葛洛莉娅,相互打个招呼。要走啦。嗯。那我送你们上车。   电梯门开,那辆过时的特斯拉出现在三人面前。   展游倚在车边看手机,开了锁,暂且没有进去的意思。   葛洛莉娅疑惑:“你等什么?”   “等司机。”展游眼里蔓着红血丝,“忘记提早让司机过来了。我今天有点累,司机开车安全点。”   一句话拱了火,葛洛莉娅像个被点燃的炮仗,操心极了:“连着两天跟创始人聊天聊到凌晨,昨天下午还要去做行业报告,能不累吗?让你快点找个助理你又不听。”   展游招架不住,连忙示弱:“不是来过几个嘛,都不合适。”   “算了,我亲自帮你招。”葛洛莉娅重重地叹气,“我上周约了几个候选人,帮你筛过了,剩下的下周你找时间面一下吧。”   “下周?我下周排满了。”展游说,“这周日上午还有时间。”   “老板啊,麻烦你协调一下时间。”葛洛莉娅苦口婆心,“帮帮忙好伐,你想想看,周日约面试的能是什么好公司吗?”   “确实。”谢可颂又说。   他正在玩开心消消乐,心无旁骛,说出这两个字仿佛只是打工人的本能。   展游又乐又无奈,凑过去点掉谢可颂的消消乐强力道具,在阵阵“Bravo! Excellent!”的欢叫中说:“行吧,周一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吗?”   葛洛莉娅手指圈出一个OK。   司机赶到,展游和谢可颂坐进后排,启程回家。   深夜,车内很静,呼吸声被放大,如同对方在耳边喘气。消消乐如果不开音效,解压效果就少了一大半,尽管谢可颂把音量调到最低,小动物怪叫仍时隐时现地飘进展游耳朵。   展游很感兴趣,倚着头枕,暗暗观察谢可颂。   消消乐第三千六百八十二关已经卡了两个多月,还差一点点就能通关。步数耗尽,界面跳出弹窗,提示看广告获得额外15步。   谢可颂干脆利落地退出游戏,闭目养神。黑暗中,身侧响起衣物摩挲,“你很喜欢玩这个吗”,他听见展游问。   “还可以。”谢可颂回答,“不用动脑子,解压。”   展游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迷你版牛角包,“就跟可颂捏捏一个功能吗?”   谢可颂觑一眼,表情像见了什么脏东西,“差不多吧。”怕自己敷衍得过于明显,他又解释,“切换工作任务的间隙玩一下,可以有效清理大脑缓存。”   “小谢,你是人工智能吗?”展游笑。   谢可颂不想讲话了,决定装睡。一分钟后,他听见展游手机里传出了消消乐音效。   *   每天工作八小时,一周休息两天,加班有加班费,按时缴税,一份常见且普通的工作应当如此。   周六,上午九点半,谢可颂被闹钟叫醒,大脑开机后的第一个问题是“今天是不是工作日”。   答:不是;但要盯一下物料;幸好事情不多,不用去公司。   太好了。谢可颂这样总结。他躺在被窝里,对各个渠道的线上物料进行最终确认。   十点整,通稿齐发。他点进工作号朋友圈,往下一划,被同事们的转发刷屏。千篇一律中,一张蓝色的缩略图特别显眼。   是展游,他转了一条昨天峰会活动的公众号文章。   谢可颂的手指好像有自己的想法,擅自点进了这篇推文。   配图里,展游拿着话筒,穿得很商务,跟与谢可颂相处时的状态完全不同,像一个会被写进教科书里的精英企业家。   下一秒,忽然发现什么似的,谢可颂放大图片,打量展游背后的LED巨屏。哦,屏幕里的那张图表是他那天晚上帮忙做的。   怪不得眼熟。谢可颂想着,几不可见地提了提嘴角。   退出图片,谢可颂往下浏览,媒体介绍时称为yth Scout创始人兼执行合伙人。   yth子公司太多,谢可颂并非每个都认识。   日上三竿,晨光铺满房间,扬着金色光屑。   谢可颂赤脚落地,起床洗漱,搬着笔记本电脑陷进客厅的沙发里。谷歌搜索yth Scout,点开第一条搜索结果。   仿佛有人在眼前撒下一把彩虹糖那般,yth Scout官网由许多高饱和度色块叠加而成,马赛克风,右下角还养了一只赛博小狗。   谢可颂先切入“成员介绍”页面,熟悉或不熟悉的二十多张照片陈列在眼前。查询他人履历的行为不太正派,负罪感和好奇并存,谢可颂点开属于展游的页面。   窗口左上方出现展游开朗大笑的照片,正下方用英语写着,建筑学和金融双学位,曾就职于yth,是27家独角兽企业的第一家机构投资人。   展游的简介是这样写的:   “我父亲是知名的玩具设计师,母亲是资深人力资源专家。小时候,我家里时常有人进出,玩具制造商,游戏制作人……他们给我带来数不尽的乐趣。   “渐渐地我发现,我好像很擅长从数百上千种游戏中挑选出最有趣的那个。   “哦对了,如果把人比作游戏角色,比起每个技能都很平均的角色,我更喜欢把所有经验都点在一个技能上的人。”   网站右上角显示着“加入我们”。   一个平平无奇的按钮,倒映在谢可颂的眼睛里。   昨晚葛洛莉娅说帮展游找助理的话,如鬼魂一般,萦绕于谢可颂耳边。他点击按钮,一条条、仔仔细细地阅读招聘要求。   岗位描述是葛洛莉娅亲自写的,明确简洁,对照着改能写出一份不错的简历。   多余的心思冒出,谢可颂本能般感到危险,从沙发上站起来,给自己泡了杯冰美式。他喝一口,窝回沙发,似乎重归冷静,却从文件夹里翻出自己的简历。   他的简历在工作第一年更新了无数次,却又在第二年第三年寂寂无声地沉于硬盘深处。   当年费尽心思填不满,如今能写的东西一张A4纸塞不下。谢可颂改完简历,从包里找到电池耗尽关机三天的私人手机。   连上电源,打开微信,消息不多,大家从学校毕业后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谢可颂把简历发给正在大厂当HR的大学室友:“帮我看看。”   HR朋友:“111,晚上下班帮你看。”   谢可颂:“好,改天请你吃饭。”   HR朋友:“准备跳槽?”   “没。”谢可颂又打,“再说吧。”   经济状况不好,平薪甚至降薪跳槽的比比皆是。相比之下,yth待遇不错,工作内容也还行。虽然同事很多时候不大靠谱,也尚在容忍范围之内。   打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把“回报”和“消磨”放到天平两端反复衡量,精打细算,说服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跳槽重新适应一个新环境太累了,而谢可颂连打开脉脉看八卦的精神气都没有。   随便吃了点东西,他回到床上,睡了一整个下午。   *   周末很短,没关系,工作日很长。   周一像断头台的铡刀那样锋利落下,所有人都换了颗脑袋。   一个吹哨小人从千千万万个脑袋中苏醒,指挥“好!起床!出门!上班!”于是数不清的人像被催眠了那般,自发排列成行,挤上扶手电梯或者高速公路,成为地图上的一个点。   谢可颂双休日睡得太多,周一醒得早,九点不到,他人已经在工位前坐着了。   晨会没开,一周的工作就还没有开始。谢可颂难得摸鱼,一边吃吐司,一边开着YouTube看某个国外财经频道,今天的主题是“为什么乐高能够脱颖而出”。   “LEGO是丹麦语……”视频讲解到一半,谢可颂的左肩被人拍了一下,他按空格暂停,从左边回头,空无一人。   他正觉得奇怪,另一侧伸来一只手,掌心摊开,上面躺着一颗巧克力。   展游站在谢可颂背后,清爽道:“早。”他手掌一斜,巧克力从他手心滚落,如宝石般熠熠发光,掉进谢可颂手里。   “老板,你幼不幼稚。”柳青山路过,顺口骂一句。   杜成明倒是没说什么,忙着跟柳白桃讨论刚刚会上没有解决的问题。   谢可颂逡视一圈:“早。”   展游四人齐齐望过来:“早啊小谢。”   皮尔马可里尼的巧克力礼盒,也许是哪个品牌方送的,展游往每个人的桌上都放了一块。他看了看手表,跟其他人简要交代了一下工作,话语中包含不少谢可颂比较陌生的名词。   分发完一圈,还剩下一盒,展游全都给了谢可颂。   “新品,试试味道。”他留下话,同其他人一起匆匆走出办公室。   四周寂若无人,谢可颂重新戴上耳机,空格播放,“LEGO是丹麦语LEG GODT的缩写,意思是……”   谢可颂听着,掀开巧克力的金箔包装纸,剥出一颗暗红色的桃心。   生活就跟扑克牌一样有正反两面。牌面一旦被翻过去,红桃A消失,生活就会展露出它鸡飞狗跳的本来面貌。   一大早就出了乱子,工程部的同事冲过来,跟谢可颂说售楼处的玻璃屏风要敲掉重装,因为某位大领导前两天路过时,拍脑袋说了一句“风水不好”。   “售楼处下周开放。”谢可颂说,“而且宣传图都已经发出去了。”   “领导其实也没让我们改,就是我们总监……唉……比较重视上级意见。”对方委婉道,他也不想瞎折腾,偷偷劝,“要不让你们莫总跟我们总监battle一下?”   莫总一般下午才来上班,谢可颂只好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把工程部同事哄走,谢可颂给莫总打电话:“喂,莫总……”   事情还未汇报,就听电话对面插话:“小谢啊,我正要找你呢,我在楼下,有什么我们一会儿见面了再说吧。”   谢可颂挂断电话,总觉得莫总今天的声调异常严肃。   没过几分钟,莫总赶到,他包都没来得及放,把谢可颂领进一个小会议室。二人对坐在白色小圆桌两侧。   莫总正颜厉色,眉间笼着一层郁色。谢可颂以为对方已经得知改建售楼处的事情,主动提:“工程部的意思是我们要把后续所有的产品照片改掉。”   “啊?”莫总表情倏地空白,嘴巴呆呆地半开,“为什么?”   谢可颂疑惑渐生:“因为……售楼处的屏风要重做。”   “怎么这么突然?没事,这无所谓。”莫总轻飘飘地碰一碰嘴皮子,“我一大早找你呢……”   “这很重要。”谢可颂强行打断,“月底就要开盘了,工厂和设计怎么来得及?”   “大家抓紧一点嘛……”   谢可颂不敢苟同,要跟莫总算排期。莫总搓了搓手,顾左右而言他:“前几天成本部的尼克跟你沟通过吧?就雨伞的事情……”   谢可颂低着头,打开手机日历:“嗯。”   “我听下来他的意思就是,”莫总欲言又止,“暗示我雨伞价格那么高,是你和徐稚吃回扣了。”   气氛僵滞。   手机锁定时划出“嘎啦”细声,谢可颂缓缓挺直腰。   “哎呀,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但没有用啊。”莫总面露难色,“事情是不是真的,实际上是什么样的,都不重要……但万一上面听见传闻,起了防备之心,以后我们做什么都没有用啦。”   谢可颂始终沉默,视线直直射向前方,像一尊凝重而困惑的雕塑。   莫总摆出年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你还年轻,做事情不要太硬,也要适当圆滑一点……”   都是废话,不值得消化吸收。谢可颂隐隐不耐。   胸口渐渐攒起火苗,来不及探头就被闷回心里,正如之前无数次那样,在他身体里不声不响地、绝缘、微弱地燃烧着。   “我知道了。”谢可颂撤掉目光,讲话轻轻的,仿佛刚刚被扣帽子的事情根本不存在,重复,“我知道了,我明天下班约尼克吃顿饭。”   “吃饭好,有什么误会啊,吃顿饭就说开了。”莫总喜上眉梢,有些忘了形,“马上午休了,要不你等下就去约尼克吧,恩怨不隔天嘛。”   “不行。我中午要把上周的流程全部验收掉,下午六点出外勤跟销售开会,四点还有一个会,下午两点开始有三个人轮流找我对文档。我本来十一点就应该开始写文档了,可是我现在在这里跟你开小会。”像三倍速朗读的语音系统,一串话讲到气力耗尽,谢可颂深呼吸,“所以我今天没有午休,约不了饭。”   莫总有点怕谢可颂现在的状态:“哦哦,你忙,你忙。”   谢可颂目光一厉:“工程部那边……”   “我去了解一下情况。”莫总安抚谢可颂,连忙答应,“小谢你别急,我现在就去找他们总监吃午饭。”   十二点整,门外喧杂,小会议室重归安静。   大概因为刚刚讲话太密太急,缺氧,晕眩感后知后觉地反上来。庞大冗杂的待办事项像一座大山,无形地压在谢可颂头上,而他两手空空,坐在会议室呼吸。   浪费时间,就连呼吸也是浪费时间。谢可颂闭目缓神,决定继续工作。   他给尼克发了条消息,问对方明晚有没有空。对方很快回复,说最近自己有点忙,等有空了再说吧。   谢可颂点进他朋友圈,半小时前刚刚更新,“晚上有没有小姐姐组局王者荣耀呀”,配图熊猫头表情“今天很忙,也很想你。”   傻子才看不出对面在摆谱。   生气和发泄只会白浪费精力,对推进工作没有半点帮助。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完,低头也好奉承也罢,都没有关系,都只是完成任务的手段。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餐厅,我先帮你预……”谢可颂起身,一边打字,一边朝摁下门把手。   相邻两扇会议室的门同时开启。   空间好像被区隔成泾渭分明的两块。谢可颂这边灰暗沉闷,而对面轻松、活泼,像盛满阳光的玻璃盒。   “谢谢你今天过来。”隔壁,葛洛莉娅把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送出门,笑容可掬,“那面试就到此结束啦,三个工作日内我们会给你回复的。”   参加展游的面试甚至没有着装要求,年轻人穿了一条印有摇滚巨星头像的T恤,自信而幽默:“跟展总聊天收获很多,我赚大啦。别送别送,我自己乘电梯下去。”   那个年轻的应届生从谢可颂面前路过,手里提着一个印有yth LOGO的纸袋,行走间露出其中礼物盒的一角。   谢可颂知道那是什么,yth的面试伴手礼,一套微缩yth大楼的乐高玩具,拼完可以当笔筒,他也有,就摆在办公桌的角上。三年前谢可颂来yth面试的时候,葛洛莉娅亲自发给他的。   地产起薪高,专业限制宽松,投简历的人趋之若鹜。可是这个行业工作强度过高,同事鱼龙混杂,世故复杂,又留不住人。   当年连同谢可颂在内,同期二十多个营销管培生,如今坚持下来的,只剩他一个。   谢可颂家庭条件尚可,不那么拮据,也并非没想过换个工作,只是性格比较刚硬。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对自己要求很高,不愿意一遇上困难就打退堂鼓。   三年后,微薄的成就感退去,这份努力除了证明他能把烂摊子收拾好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上班太久,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工作。工作的目的是为了赚钱,不要在工作中寻找意义,差不多得了,想太多会变得痛苦。   可是一天只有24小时,如果人用10个小时待在办公室,剩下14个小时都在修补工作造成的伤痛,总该问一句“为什么”吧?就算问一句“为什么”也不该遭人非难吧?   耳道嗡嗡,仿佛能听到细胞游动的巨大声噪。三年间工作的片段从谢可颂脑内闪过,如老旧影片快速播放,最后定格于今天早晨。   他吃掉展游给他的巧克力,然后看完了那个视频。   ——LEGO是丹麦语LEG GODT的缩写。   谢可颂倒退几步,“唰”地旋身,朝打印机的方向快速走去。逆着结伴去食堂的人流,他匆匆忙忙,无意间搡到几个人,低声呢喃“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 ”。   ——意思是PLAY WELL,玩得开心。   机械运作,打印机吐出四张温热的A4纸,是谢可颂双休日改好的简历,一式两份。他小跑回到那间会议室前。玻璃门后影影绰绰,人还在。   谢可颂整理呼吸,敲了敲门。   “请进。”是展游。   会议室开阔,圆桌下倒着几袋多准备的的伴手礼,乐高配件垒成一堆。   展游余光瞥见来人,没仔细看,垂着头,继续把写满笔记的简历塞进文件夹,心不在焉道:“小谢?找葛洛莉娅吗?”   葛洛莉娅正重新把会议桌上的乌龙茶摆成三角形:“什么事呀?”   手心出了汗,纸张被捏得很皱。谢可颂浑然不觉,一步步走到展游面前。   谢可颂喘着气:“我试试。”   “试试?”展游与谢可颂视线相交,想到什么,笑起来,“早上给你的巧克力吗?味道怎么样。”   “巧、不是、我……”   紧绷的心弦瞬间放松,胸口淤积多日的怨气如同没扎牢的气球那样瘪下去,甚至发出滑稽的泄气音。   谢可颂莫名其妙笑了一声,把简历拍到展游胸前。   “我是来面试的。”他说。 第12章 办公室连环当狗事件   面试十五分钟,展游的手机一直在震。   “我没有问题了。”展游问葛洛莉娅,“你呢?”   葛洛莉娅:“我也没有了,那就先到这里吧。”   展游收简历起身,一气呵成,边走边回电话,还不忘从地上捞起一份伴手礼送给谢可颂。他替谢可颂拉开门,嘱咐:“后续有什么消息葛洛莉娅会通知你的。”   展游讲得很官方,脸上挂着跟平时一样谈笑自如的表情,让谢可颂有些拿不准他对自己的评价。   谢可颂实事求是地想,展游可能真的把他当成候选人之一来考虑,但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打过几次交道,所以卖他一个面子。   午休时间,留在办公区的员工大多趴在桌上睡觉。   谢可颂踏在静音地毯上,像个被挤空的水瓶,身体里只留下激动过后的空虚。他复盘方才面试时的回答是否恰当,接着反思自己是否过于冲动。   短短几十米的路,他走得思绪联翩。   找展游面试的风险很大,简直像赌博,不符合谢可颂的性格。这事成了就成了,没成,有意向跳槽的事情被葛洛莉娅知道,他的立场就会变得尴尬。   既定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剩下的事情就是给自己找好退路。   坐进工位,谢可颂用手机打开boss直聘,给几家挺眼熟的大公司投去简历。   “小谢哥?”   脸侧突然传来徐稚的声音,谢可颂迅速锁屏:“午饭吃完了?”   “嗯。”徐稚凑到他耳边,神秘道,“你要跳槽啊?”   谢可颂说谎不眨眼:“没。”   既然谢可颂这么说,徐稚就当自己看错了。他转头拖了把椅子过来,挨着谢可颂坐。   “小谢哥,下午四点开会的提案我写好了。”徐稚飞书上给谢可颂发过去一个文档,“你有没有时间帮我看看?”   谢可颂:“现在看吧。”   示范区下周五就开放,可目前连活动环节都没全部定下来。   尽管谢可颂一度不明白,以徐稚的干活效率,他到底是怎么被招进来的,但事实证明,他提案的创意总会比其他人更亮眼。   葛洛莉娅的眼光一直很好。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岗位,徐稚也有徐稚擅长的事情。   9月份,既然莫总觉得中秋节落了俗套,徐稚就做“开学第一课”。   “设定命题,举办亲子绘画比赛,”谢可颂总结,“然后组织大家用乐高拼出‘我的梦想家园’,最后再搞一个儿童卡丁车竞赛……”   “乐高是我早上路过你工位时拍脑袋想出来的。”徐稚试探,“小谢哥,怎么样?”   他小心翼翼地瞅谢可颂的表情,见人神色凝重,不敢多言,蔫巴巴地说:“我再回去返工一下……”   “方案能用。”谢可颂拽住徐稚的椅背,把人拖回来,“但还可以再大胆一点。”   徐稚一懵:“啊?”   谢可颂光标划出一行:“比如最后,卡丁车竞赛完全可以改成豪车试驾。”他翻了一下聊天记录,“正好奔驰那边有找过我合作,他们最近在做E300L的案子。”   “你的意思是……”徐稚动动脑筋,“我们做贵的?”   “对。”谢可颂分析,“虽然这个盘的定位是刚改房,但在周边二手房市场压制的情况下,楼盘能定这个价格,客户绝不是有了孩子以小换大那么简单,他们对生活品质是有要求的。”   他见徐稚已然神游天外,叩叩桌面拉回他的注意力:“地产市场的确低迷,但豪宅成交依然溢价,懂了吗?”   徐稚半懂不懂的,恢复叽叽喳喳的本性:“其实我一开始吧,是想要做露营的,就是大家真的搭一个可以住进去的乐高房子……”   谢可颂欣然:“嗯。”   徐稚话锋一转,担忧地嘟囔:“可是前几天不是被成本部门卡了嘛,我怕……”   “市场本来就是烧钱的部门,只要最后能撬动销售,花钱没问题。”谢可颂讲得举重若轻,“落地和风险是我要考虑的问题,因为我要说服莫总和营销总通过方案。你怕什么,瞎担心。”   该说的都说完了,谢可颂开始忙自己的事情,没看到徐稚那一脸感动坏了的表情。   徐稚好想当谢可颂的狗:“小谢哥……”   “怎么还在这?”谢可颂目不转睛,赶人走,“去吧,改完了再给我看一眼。”   徐稚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多余,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很有价值,五味杂陈地敲击键盘。   专注工作使谢可颂感到平静。为了弥补中午被占用的时间,他脚不沾地,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出外勤才有空喘口气。   新楼盘位于临港滴水湖附近,从yth大楼打车过去大概要一个半小时。   徐稚的真心注定错付,他想着为谢可颂肝脑涂地,而谢可颂本人趁等出租车的空闲,直接去公司楼下的银行拉了近一年的工资流水,方便入职新公司。   关上车门,报手机号后四位,谢可颂坐在后排,清理起飞书和微信上积攒的消息。消息列表中亮着一个动心怵目的红点。葛洛莉娅给他发了消息,时间是十分钟前。   葛洛莉娅自从三年前把谢可颂招进来之后,就再也没私聊过他。   谢可颂心跳漏了一拍。   葛洛莉娅:小谢,你有空来一下1500会议室吗?   谢可颂:我在外勤,明天方便吗?   葛洛莉娅:我问一下哦。   两分钟的等待格外苍白,谢可颂没有切换聊天窗,有点紧张,手掌一秒比一秒更凉。   葛洛莉娅:你今天大概几点结束呀?   谢可颂:七点多结束,到公司大概要九点了。   葛洛莉娅:没事,我等你。   *   时间非常宝贵,展游从不花时间做毫无收益人情。   展游宁愿推后会议时间也要花十五分钟面试谢可颂,不是顺水推舟,而是因为他认为谢可颂身上具有相当的可能性。   展游一拿到谢可颂的简历,就抬着眉毛朝葛洛莉娅比眼色,意思是:地产招人什么时候条件这么高了?   秋招多难进,一万份简历里只挑一两个应届生。葛洛莉娅见惯了,不以为奇。   谢可颂拥有一份相当漂亮的简历。   虽然工作几年之后,学历对就业的影响大幅降低,但谢可颂曾经确实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优等生:国内TOP5大学毕业,专业法学,辅修会计,大厂实习。   工作后的项目经验一页无法概括,谢可颂三年的工作量是别人的两倍,近乎所有时间都在同时兼顾多个项目,并且负责楼盘的去化速度都相当优秀。   当然,这并非出自谢可颂的本愿,他不是那种主动找活干的人。谢可颂这两年那么累,完全是因为想要借调他的案组太多。   一个能帮团队强行兜底的人实在难得。   下午,待展游忙完一个阶段,葛洛莉娅找到他,两人在茶水间进行了短暂地对谈。   葛洛莉娅问展游是怎么想的,展游反过来问她。   葛洛莉娅咂摸:“各有各的特点吧,看你想要什么样的。”   “嗯。”展游单刀直入,“你觉得小谢怎么样?”   “我就知道你要问他。”葛洛莉娅长叹,“如果你想找个长袖善舞、帮你分担人脉压力的,那小谢不是个好选择。”她又问,“那个牛津建筑系的,我觉得蛮好的。”   “嗯,是挺好的,但对我而言,有或没有差别不大。”展游说俏皮话,“谁没读过建筑系,我也读过啊。”   葛洛莉娅又不是听不懂话,接口:“那你的意思是?”   “小谢吧,他跟别人不一样。”展游坦然,“他很有用,可能比我更了解工厂那一带的布局。”   yth工厂这么大的工程,展游早在几年前便开始部署。   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谢可颂做过的案子——不管是普通商场、住宅,还是幼儿园、养老院等基础建设——几乎所有项目,全在展游工厂的配套设施内。   展游继续道:“而且就我目前接触下来,小谢是个很好的统筹和执行。”   “喂,我招他进来不是为了做执行的。”葛洛莉娅不满道,“小谢对趋势很敏感,更适合做策略。但策略这个事情……他说了不算,得看他遇上什么样的领导。”   展游奉承:“还是葛洛莉娅姐姐眼光好。”   “你想要你快点下手哦。”葛洛莉娅摸下巴,“小谢这个性格,估计今天下午已经开始投简历了,顺利的话今晚就能约到面试电话。”   “这么快?”   “不信?”   “我哪敢。”   “小谢这个岗位很吃资源,他不缺工作的。”   “找工作呢,其实是双向选择的。”葛洛莉娅很早以前也当过普通打工人,能共情谢可颂,“老板,小谢第一个选择你,说明他很喜欢你。”   *   晚上九点三十八分,谢可颂结束对置业顾问的培训,风尘仆仆地赶回公司。   谢可颂才进会议室,西装扣子都没来得及解,便听见对面葛洛莉娅笑盈盈地问:“小谢来啦,收到几家友商的面试邀请呀?”   他身形一僵,心想这如果是挖苦话,未免也讲得过于活泼了些。   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员工,葛洛莉娅玩笑开很大:“哟,真的有啊,不会连工资流水都拉好了吧?”   谢可颂被看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葛洛莉娅“噗嗤”一声笑出来,挥挥手让谢可颂坐下。   “笑声大到我在外面都听见了,在讲什么啊?”   会议室门再开,展游绕过谢可颂,坐到葛洛莉娅身边。   “没什么。”葛洛莉娅给了谢可颂一个眼神,不再捉弄他,故弄玄虚,“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小谢还愿意留在yth,我高兴。”她转头问展游,“你不是在开会吗,怎么溜出来的?”   展游振振有词:“尿遁啊。”   谢可颂:“……”   尽管隶属两个不同的公司,谢可颂加入展游团队,与其说是跳槽,更类似于“活水”,也就是员工内部转岗。   大家对彼此都有一定了解,面试不必很多轮,直奔主题。   展游给谢可颂介绍团队情况:“我们这边单兵作战更常见一些……”   闻言,谢可颂紧绷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松了松。   展游看在眼里,停话:“喜欢各干各的?”   “没有。”谢可颂第一时间否认,顿了顿,心中隐隐怀揣对展游的信任,改口,“很多时候,一个人效率更高。”   “我能理解,没事。”展游答应,“你在我身边只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可以了。”   他问葛洛莉娅:“小谢现在基本工资多少?”   葛洛莉娅说了个数。   “给你涨30%,能接受吗?”展游干脆道,“Bonus什么乱七八糟的另外算,明天我让薪资福利部门的同事跟你聊。”   “嗯。”谢可颂答得异常迅速,甚至没有讨价还价,“试用期呢?”   展游愣了愣,问葛洛莉娅:“我好几年没招过人了,现在试用期一般多久?”   葛洛莉娅:“半年。”   展游:“那就半年。”   话语间隙,“嗡”,葛洛莉娅的手机震起来。她拿起,斜眼看展游:“都找到我这边了,你赶紧回去开会吧。”   今天的一切都那么匆忙,展游不得不中途退场。   “还有……哦,”展游语速极快,“小谢你准备多久到岗?”   谢可颂不确定道:“正常情况下,要一个月吧。”   “那发我一个你大致的日程表吧。”展游起身,“这个月我们相互迁就一下。”   未来老板从身侧经过,谢可颂要站起来送送展游,身体却被对方摁回凳子上。   展游依然掬着笑,带着一种天线宝宝片头曲式的开朗,跟谢可颂说“明早见”,远离,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变。   “离职交接的事情有商量的余地,明天我找你们莫总一起聊一下。”   最后一点正事讲完,葛洛莉娅将垂落胸前的卷发夹到耳后,表情少许促狭:“我个人有一点好奇,算我私人的问题……”   谢可颂正襟危坐。   “收到几家公司的面试通知了?”   没人骗得过葛洛莉娅,谢可颂心一横:“三家。”   谢可颂身后,展游拉开会议室的门,调侃:“那还好我动作快,先抢到手。”   谢可颂:“……”   展游踏出房间,门关闭。   葛洛莉娅轻笑,知心姐姐般和蔼地问:“小谢你怎么想到来面试的?这边做得不开心啊?”   “没,现在的同事很好。”谢可颂从不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就是想尝试一下更有挑战性的工作,而且比较喜欢展总这边的团队氛围。”   葛洛莉娅意味深长:“怎么说呢……我觉得跟展游当朋友,跟在他手下工作,还是不一样的。”   谢可颂被挑起几分困惑,问:“他……”   “葛洛莉娅,你不要吓他。”   门无声地重开。展游伸头进来,笑说。   葛洛莉娅哪有展游吓人。   谢可颂惊得五脏六腑都抽了一下,仿佛回到中学时代,课上到一半,回头看见班主任的脸出现在教室后门窗口。   葛洛莉娅:“你折回来干嘛?”   “有事找小谢,”展游朝向谢可颂,“明早九点我们内部有个会,你能到吗?”   惊魂未定,上班时间还平白无故地早了半小时。   谢可颂客气地对新老板点了点头,因跳槽而消减掉的怨气,又重新缠上心头。 第13章 他,进入了他   展游行动迅速,当晚就把谢可颂拉进他们的工作群,还嘱咐谢可颂另外下载一个Slack,方便日后跟总部的同事沟通。   展游帮谢可颂注册了新的邮箱地址,一刻钟后,有人给他发了全英文的劳务合同和竞业协议。谢可颂读了几段,眉心渐渐皱起,他的英文阅读速度比以前慢了太多。   谢可颂英语不差,六级裸考也能拿高分,只是来yth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英语,退化严重。   能力不足的事实让谢可颂感觉很糟糕。效率优先,他暂且将合同一键翻译成中文,暗下决心,要将恢复语言能力提上日程。   第二天九点,谢可颂跟着展游等人进入会议室。   展游开会一般不开投影。他人往白板前一站,“啵”地拔开笔帽,手腕转了转,往白板上画了个简笔画笑脸。   他像一个开场前介绍乐队成员的明星,热情十足:“先花十秒钟欢迎一下新同事吧,谢可颂,大家都认识,我不多说了。”   谢可颂成为焦点,四双眼睛“嗖”地扫过来,闹哄哄鼓起掌。   谢可颂第一天入职本就稍稍不安,被展游一叫,翻开笔记本电脑的手都颤了颤。他尽最大努力维持表面上的镇定,官方地讲“很期待与各位共事”,随后把脑袋藏进屏幕后面。   “小谢。”   对面传来展游的声音,谢可颂与他四目相对。   展游和颜悦色地讲:“小谢你负责写会议纪要,有什么问题随时打断我,好吗?”   谢可颂说“好”。   葛洛莉娅前两年离职后,会议纪要就是柳白桃的工作。趁展游往白板上写字,柳白桃偷偷在群里发消息:“谢谢小谢减轻了我的工作量;D”   柳青山:“还得是小谢。”   杜成明:“还得是小谢。”   谢可颂不知道该回什么,双击拍了拍柳白桃,功德+1。   会议正式开始,气氛轻松,除了谢可颂和展游之外的人都没带电脑。   杜成明看手机上ChatGPT 4跟Claude 3聊天,柳白桃拿着本《巴黎圣母院》,而柳青山更夸张,她是真的一大早就在工作。   他们今早要过一遍最近收到的案源。   每周往yth Scout邮箱里投自荐信的创业者成百上千,经过人工智能粗筛,最后留下十几封,需要人工判断是否有深入研究的价值。   展游一开始心里装着谢可颂,体贴地放慢语速,给他解释什么叫DD,解释MVP就是Minimum Viable Product(最小可行性产品)。   可惜展游的耐心只有短短五分钟。五分钟后,他渐入佳境,口若悬河,完全忘记要给新员工解释常用术语及策略。   不过展游也不至于完全不顾下属死活。在讲到比较复杂的逻辑链时,他主动将目光投向谢可颂,似乎在观察对方有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谢可颂接住展游审视的目光,挪开双眼,继续专心打字,一言不发。   柳白桃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悠,最后停在谢可颂脸上。他有些担心,转过身体看谢可颂的屏幕。   谢可颂同时开着两个窗口,一个用来写文档,另一个用来搜索他不熟悉的概念和英文缩写,勉强能跟上。似乎比起向展游提问,要求对方停下解释,谢可颂更习惯自己搞清楚一切。   柳白桃笑了笑,不明显地冲展游点点头。   二十分钟后,展游讲得口渴,拧开矿泉水瓶,问:“小谢有问题吗?”   谢可颂摇头。   “我们不再用开会时间讨论这个,自荐案例一般质量不高。”展游喝口水,“以后你负责写分析和结论,交给我,没问题吧?”   谢可颂:“好。”   展游盖上笔帽:“那先这样,散会吧。”   会议戛然而止,谢可颂被众人包围着离开会议室。   他抱着电脑,回想方才开会的内容,后知后觉晨会原来是这帮人特地给他开的新手局。   “怎么在发呆。”展游靠近,“哪里没想明白吗?”   “不是。”谢可颂怔愣,毫无意义地同义复述,“……没有。”   展游拖着耐人寻味的长音,盯住谢可颂直到对方回避眼神。他轻笑一声,给谢可颂布置任务:“记得整理会议记录,发我邮箱。”   谢可颂说“我现在就写”,坐回工位,体面地逃离展游。   九点半,到了yth的固定上班时间。   同人不同命,有的人刚刚到公司,有的人已经开好一个会,甚至快写完一份文档。   身边的同事擦桌子开电脑泡咖啡,谢可颂沉浸式工作,忽然面前有人打了个响指。他脱耳机抬头,刚开完会就消失的展游重新出现在眼前。   “文档分享我一下,给我开个编辑权限。”展游说,“约的人要迟到一会儿,我们一起把早上的事情结掉吧。”   谢可颂给展游发送邀请链接。   飞书界面顶端出现展游的头像,紧接着,文档右侧滑出评论栏,展游开始给谢可颂的会议纪要写批注。   谢可颂在下面写,展游划线、评论。双方同时进行,简直就像一场诡异的考试,监考老师全程站在学生旁边,目睹他答完一整张卷子。   谢可颂思路被扰乱,写得还没展游评论得快。展游两分钟追上进度,不再输入。   光标闪烁,谢可颂如芒在背,悄悄瞥了一眼对面的展游,不料被对方发现,附赠一个笑容。展游一直都是这幅表情,谢可颂无从判断对方对自己的工作的评价,扛着压力继续往下写。   暴露思维跟裸露身体一样,都会带来羞耻感。凭空冒出的一个个文字聚成一只手,伸进谢可颂的衣服,摁入身体,四处游走着把皮肤撑得鼓起来。   谢可颂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展游打开了,他对会议内容的吸收程度,盲点、思路、用词偏好,一切的一切,全部暴露在展游眼底。   跟展游当朋友,跟在他手下工作不一样。   谢可颂突然明白了葛洛莉娅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几分钟的时间慢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谢可颂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手心微微冒汗。   与此同时,展游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招手:“小谢,来。”   展游把椅子让给谢可颂,自己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撑在谢可颂身后的椅背上,俯下身给人讲文档。   流程哪里哪里可以简化,遇见哪种哪种情况需要看二级数据……展游的声音仿佛贴着耳朵传来,谢可颂沉下心,边答话边打字。   三年练就的铜铸身躯被剥个精光,谢可颂重新当回懵懂孩童,被照顾被教导,相当局促。   修改完毕,谢可颂回到自己电脑上发邮件。收件人展游,抄送人谢可颂还得确认一下。   “展……”“小谢。”   谢可颂跟展游一齐开口,他让展游先讲。   “跟你沟通很轻松。”展游直接道,“我觉得你是聪明的。”   谢可颂没有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他琢磨片刻,吃不准展游这到底算友好鼓励还是客观评价,不确定地回:“谢谢?”   展游又笑了。   “诶,你刚才想问我什么?”展游问。   “除了早上开会的那几个,还要抄送其他人吗?”   “你cc一份给柏总吧。”   “好。”   工作经验使然,遇到这种情况,谢可颂通常会多问一句:“措辞方面要改吗?”   展游来到谢可颂身后,很感兴趣:“怎么改?”   谢可颂高亮出一句,翻译:“以智能化为主要抓手,打通上下游链路,赋能创业者,形成逻辑闭环。”   展游爆笑如雷:“不用不用,你这么发就行了。”   谢可颂不明白为什么展游笑得这么厉害。   邮件发送完毕,营销这边的活堆起来,谢可颂开始干自己的事情。   展游等的人仍旧没到,看消息还要五分钟。他像个吃到甜头的小朋友,顺势靠坐到谢可颂桌边,还想从谢可颂这里搜刮更多的趣事。   “这是什么?”展游跟谢可颂有代沟,指电脑屏幕右下角,“你电脑上为什么有只拿着叉子的猫。”   谢可颂:“这是我的输入法。”   展游:“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隔壁同事忽然从展游面前闪过,挤到谢可颂身边,“啪”地把笔记本电脑搁在桌面上。   “谢经理,就是销售经纪人矩阵那件事情啊,”同事着急忙慌的,“我邮件里写需要拜访250组经纪人……”   谢可颂低头看那人电脑屏幕里的邮件。   同事央求:“是我打错了,应该要拜访350组经纪人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谢可颂重新开始打字:“知道了,我跟售楼处那边商量一下,让案场客服也帮帮忙,能加几组加几组。”   “辛苦辛苦,麻烦你了。”   焦虑的面目烟消云散,同事如获新生,轻松离开。   待同事走远,谢可颂停下打字的手,视线从屏幕上挪开,静静凝视远方那道小小的背影。   “你为什么在他走后还看了他一眼。”   脑后忽然冒出展游的声音,谢可颂蓦地回正目光,继续工作。他不想回答,当做没听见。   展游又说:“告诉我嘛。”   谢可颂加重敲击键盘的力道,以示回绝。   “小谢,你看上去有点不高兴。”展游察言观色,“你只有告诉我你的想法,我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对吧?”   展游从桌上下来,蹲到转椅旁,抬起头不加掩饰地望向谢可颂。谢可颂明明不想理展游,可他偏偏承认展游说得有道理。   屈服于真理比屈服于展游更容易些。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辛苦了’,我觉得人应该为自己做错的事情负责。”谢可颂说。   展游:“嗯。”   “如果麻烦别人,就要心怀歉意。”谢可颂正经道,“一句‘辛苦你了’好像能消除人的负罪感,让他们心安理得地把事情丢给别人解决。这样不好。”   谢可颂讲完,似乎认为自己的发言略显刻薄,故意回避展游的反应,将眼睛锁定于屏幕。   直到听见展游对他讲“我能理解”,谢可颂才分出目光与展游对视。   “不过我确实不太爱说‘你辛苦了’,我一般……”   展游思索着站起身,捏住谢可颂的椅背,双手发力,转动人体工学椅。谢可颂身不由己,人随座椅转了一百八十度,恰好与展游面对面。   “我一般直接道歉,然后拿出一个Plan B想办法补救。”展游很有诚意地问,“这样还会让你生气吗?”   谢可颂转回去,留给对方半个侧脸,“可以。”停了停,他接着道,“我性格不是很好,有时候可能会有点刻薄。”   展游浅浅笑出声,抓起办公桌上的水笔,学谢可颂电脑屏幕上那只拿着叉子讨伐的猫,戳了戳谢可颂的肩膀。   “你不是刻薄,”展游轻巧道,“你只是比较严格,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是。”   谢可颂不反抗,不说话,任他捉弄。   “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展游转了一下笔,“因为有你这种员工在的话,我会比较放心。”   “不过有些时候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展游若有所指,建议道,“你可以开始学着相信你的队友。”   他说完,得寸进尺,轻轻用笔戳了一下谢可颂的脸颊。   展游根本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如果放任不管,他就会一直得寸进尺下去。那一刻,谢可颂心领神悟,强硬没收对方的作案工具。   展游几乎是自己松手的,他还准备跟谢可颂讲两句,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响起。   迟到二十分钟的会面对象总算抵达公司楼下。   展游抬起脸,交代:“小谢, 午休我来找你一起吃饭。”   “嗯?”谢可颂猝不及防,“工作应酬吗?”   “不是。”展游说,“我们对一下这个月的时间。”   谢可颂:“那你忙完了联系我。”   展游披上西装外套,步履如飞,走出办公室。正逢电梯开着门,展游匆匆走进,掉头撞见自己的三个员工。   “小谢怎么样?”柳白桃问。   “应该挺好用吧?”柳青山抢说,“我用过,脑子灵的。”   “是不错,我本来只想用他对接国内工厂的事情,承包商啊之类的……”展游评估,“但现在感觉,或许可以让他做点其他事情。”   “资本家就是资本家。”杜成明怪声怪气,“得物尽其用才行。”   展游笑而不语。   抵达一楼,电梯门开,刚巧迎来柏继臣带着助理从总经理专梯上下来。众人汇合,一同朝会议室进发。   半途,柳白桃叫住展游,给他看自己的手机备忘录:“我不陪你进去了。保险起见,我给你把要聊的点都列出来了,你看着参考吧。”   展游点头。   yth工厂处于第一轮融资阶段,多家银行向他们抛去橄榄枝,为他们提供大额贷款。   “这家是第三次聊了吧。”展游说。   “嗯,今天差不多能定下来了。”柏继臣问,“你理想的结果是什么?”   展游直言:“我要45亿,利率不高于3.9。”   柏继臣默想几秒:“那得好好谈谈。”   “哦对了,”展游低头审读手机备忘录,毫无征兆地开口,“你知道吗,小谢性格蛮可爱的。”   柏继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来,做的财务预测再给我看一下。”展游回过头,从助理手里取过一个文件夹,率先快步走入会客室。 第14章 那就来我家星之卡比吧   稀罕事,上午居然能在办公室见到莫总的人影。   莫总一放下包就匆匆离开,没过多久,他回来,转头把谢可颂叫进小会议室。   “葛洛莉娅都跟我说了,问我能不能早点放你走。”莫总开门见山,“两个礼拜吧,下个月把新盘开完你就可以走了,怎么样?”   只要不让莫总背工作上的锅,他倒也是个爽快人。谢可颂稍稍惊讶,客套道:“谢谢。”   莫总摆摆手,讲自己算“卖小谢一个人情”,又说“公司没了谁都能转,你这两天准备交接吧。”   莫总对工作本身丝毫不上心,但对自己倒也有要求:他要求自己不得罪职场上遇到的每一个人。   两三句话结束会议,莫总帮谢可颂推开门,隐晦地暗示:“展总那边可能比较累……也不大稳定。”他表露出宽容大度的模样,“到时候欢迎你回归我们组啊。”   不知道莫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可颂也不愿浪费时间揣测,他背过身,先走一步。   时间卡得刚好,谢可颂从会议室回到工位,屁股才挨着坐垫,展游弹他语音通话。   谢可颂接通,眼睛一瞥,发现徐稚正磨磨蹭蹭地等在他身旁。   午饭点,办公区人不多,徐稚一个人杵在原地,格外无助。他表情纠结,仿佛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大概有什么非常难以启齿的话要讲。   电话接通,耳边的展游说“我在食堂门口等你?”谢可颂关麦克风静音,主动问徐稚:“找我有事吗?”   徐稚点头,又连连摆手:“你先忙,不是什么要紧事。”   展游在电话那头“喂、喂”,谢可颂先应付新老板,“我下来了,等我一会儿。”挂掉电话,他一扭头,瞧见徐稚已经独自默默离开。   谢可颂收起怀疑的目光,朝反方向走去。   *   食堂门口人声鼎沸。   展游人高,鹤立鸡群,像小麦地插着的稻草人,古怪扎眼。   谢可颂走近,第一次见到展游脖子上套着工牌,多看了两眼。展游注意到谢可颂的视线,戏说:“狗牌似的吧?我不爱戴,平时都走你们柏总通道,人脸识别。”   他一拉谢可颂胳膊,“走吧,请你吃饭。”   展游问谢可颂想吃什么,谢可颂吃什么都无所谓,节省时间更加要紧。   二人跟在食堂最短的那条队伍后面。   排到展游,食堂阿姨报钱:“十八块。”   展游把工牌摆到机器上。   见到此情此景,谢可颂忽然想起自己饭卡里的钱也不多了,打开微信小程序,准备给自己的绑定账号充钱。   “滴滴”,读卡器报错。食堂阿姨见惯了,提醒:“小伙子,你卡里没钱了啊。”   出乎展游的意料,他一愣:“那我手机付款吧。”   食堂阿姨:“哎呀,今天机器坏掉了。”   耽误太久,后面队列的员工纷纷探出头,有说有笑地观望公司领导吃不起饭。   一派喜庆祥和的氛围。   旁边,谢可颂提交订单,终于充值成功。他比展游更怕丢人现眼,将对方的餐盘挤到一边,把工牌放到读卡器上:“他那份算我的。”   “滴”,扣款成功。食堂阿姨瞅一眼后台显示的余额,“噢哟,往工牌里冲这么多钱,加班这么多啊?”   除了食堂,yth上上下下,所有超市网吧咖啡厅睡眠舱等等,全都可以刷工牌。在公司呆的时间越久,一次性往工牌里充的钱越多。   谢可颂卡里的钱多不多不好说,请展游吃顿饭绰绰有余。   食堂便宜,两个人午饭加起来二十五块。展游脸皮厚,善欠人情,想反正以后他和谢可颂还要一起吃很多顿饭,来日方长。   二人寻到窗边的双人吧台座,并排坐下。日光斜照进来,碗碟闪闪发亮。   展游吃得简单,但对食物的营养素有要求,米饭青菜煎牛肉。相比之下,谢可颂对午饭的态度及其敷衍,用成品三明治塞肚子。   展游直奔主题:“我看看你下个月的时间安排。”   脸部轮廓融进阳光,谢可颂吃掉三明治一角,把自己的排期给展游发过去。咽下食物,他告知:“按照原计划,营销下周开始要驻售楼处办公,我也要去。”   “我知道,你们下下周就开盘了。”展游翻看,“你离职期限还是一个月?”   “两周。”谢可颂说,“但要看情况,我想把自己手上的事情清掉,可能会多两天。”   他们正聊着,不远处传来欢声笑语。   葛洛莉娅跟部门姐妹吃完饭,人手一杯M Stand的冰摇黄杏美式,从他俩身后路过。   “诶对。”葛洛莉娅停步,“小谢你新工牌到了,不过照这个情况,还要重新给你做一张,你再等等。”   谢可颂:“没事,现在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还有一件事,营销总跟我讲你以前做过给采购部的需求模版,发给我参考一下好伐?”葛洛莉娅见谢可颂三明治还没吃两口,就开始低着头翻手机文件,改说,“不急的,午休完再说。”   “嗯……”稳妥起见,谢可颂又问,“公司要搞什么活动吗?这么突然。”   “不是。”葛洛莉娅抬下巴指了指展游,“喏,工厂过段时间要开始第一轮招标了,展游说规模搞得那么大,得拉着采购和市场完善公司比价流程。”   比价流程。谢可颂心里默念,敏感地眯了眯眼睛。   “你手上有什么流程先别急着结啊,过两个礼拜帮我们走一遍流程试试。”葛洛莉娅嘱咐完谢可颂,挥手走开。   记忆中的场景如海市蜃楼般复现,谢可颂目光如探照灯,明晃晃射向身边人。   展游似乎完全没在听谢可颂和葛洛莉娅聊了什么,吃掉最后一口米饭,不着调地问:“我想喝冰镇绿豆汤,你想不想喝?”   不等谢可颂回答,展游自说自话跑去窗口,问阿姨要了两碗绿豆汤。   展游结账前记得用小程序给卡充钱,还没输入密码,发现余额还剩四千九百七十五块。他不解,再次尝试把工牌放到读卡器上。   “滴”,这次刷成功了。   见展游回来,谢可颂搁下手机,从他手里接过的绿豆汤。展游挪挪餐盘,视线一落,不当心看见谢可颂手机上正在浏览的页面,是租房信息。   “你们新盘在临港新城?山兰路那边?”展游问,“那通勤确实太远了。”   开盘期忙,天不亮就上工,一直忙凌晨复盘完才能下班。如果楼盘太远,营销人员一般选择在附近租两个月的短期房。   谢可颂之前做过好几个临港的项目,有固定住所。可是上半年二手房市场回升,房东迫不及待地选择卖掉房子,谢可颂只好重新找地方住。   展游舀一勺绿豆汤,慢悠悠道:“下周就要搬了,现在还没敲定房子?”   “拜托中介找了几个,但一直拖着没去看房。”谢可颂讲话像刮过峡谷的风,清凉而疲惫,“双休日去看看吧。”   展游:“那你住我哪里算了。”   谢可颂惊:“嗯?”   “我在临港那里有一套房子,买回来没住过。”展游回忆道,“不过物业应该会找人定期打扫吧,你等我问问。”他想一出是一出,当即就发消息让葛洛莉娅帮他联络物业。   “我……”谢可颂努力跟上展游的节奏,“这不合适吧。”   “不然我们的时间完全合不上。”展游理所当然道,“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工作,但你还不行,我希望你能快点上手。”   语毕,对话忽然静止。   展游目光在谢可颂脸上逡巡,像在观察对方有没有因为他直白的评价被打击到。   谢可颂表情无恙。   展游见状,嘴角一勾,口吻重新轻松起来。   “我不是迁就你,我自己也想住那边。”展游说,“最近去工厂的趟数越来越多,我希望节约一点时间成本,小谢你能懂吧?”   展游都这么说了,谢可颂只好点头。   换工作、规整流程、租房子,谢可颂费心费力才能做到的事情,对展游来说似乎就跟搭积木一样简单。   展游的态度称得上体恤入微,可是地位和实力的差距依然存在。谢可颂一向灵敏,能从展游热情的表皮下嗅到一丝冷淡的味道。   或许连展游自己都没察觉,他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对谢可颂好,还不如说是为了让工作更有效地运行。   谢可颂是明白人,怀着公事公办的心:“那我付你……”   “你帮过我很多次了。”展游喝完,整理餐桌,顺手将谢可颂的三明治包装纸扔进自己餐盘里。他戏谑道:“而且,之后可能需要你抽时间陪我应酬和开会,你请假扣的钱可比房租贵多了。”   打工不就是为了点窝囊费。谢可颂默默将话吞下。   *   展游在临港的房子是一套200多平的大平层,四室两厅两卫。   当时展游人在国外,委托葛洛莉娅替他买房。展游挑中的都是八百平、一千平的楼盘,结果葛洛莉娅最后发给他的都是两三百平的户型。   展游把人叫过去,问怎么回事。   葛洛莉娅那时候怀孕六个月,下周准备离职。她一进办公室就跟展游开玩笑:“你一个人住八百平,要在屋子里骑自行车玩吗?”   展游不责怪她:“我买房子不是为了住的。”   “我知道,”葛洛莉娅说,“加杠杆买房投资这件事我替你做过很多次,我也知道你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可是老板,房子不只是商品。”葛洛莉娅当了妈妈,总将别人当成小孩,眼里摇曳着温情和担忧,“既然买在工厂附近了,我希望你能在这个地方住久一点。”   展游盯着葛洛莉娅看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好吧,小泡芙。”他对着葛洛莉娅的肚子说,“这回我听你妈妈的。”   话虽如此,这套房子从交付到装修,展游半点没参与,连全套家具都是开发商送的。   *   午休时间尚有富余,展游带跟谢可颂一起走回办公室。   展游给谢可颂发了几张照片:“你想住哪间房间?”   照片里的房子干净整洁,与谢可颂看过无数遍的户型渲染图十分相似。展游没说,谢可颂照样分得出主次卧。   谢可颂指着次卧:“我选这间吧。”   展游:“星之卡比。”   谢可颂:“啊?”   展游眼睛一亮,把谢可颂甩在身后。   谢可颂办公桌隔壁,徐稚正在拆快递,脚边堆着好多坨塑料泡沫。他从纸箱里抱出一片又大又扁的粉色卡比,轻轻一抖,“砰”,卡比膨胀成圆鼓鼓的模样。   接着,徐稚从卡比嘴里掏出一盘崭新的游戏卡带。   展游跟徐稚搭话:“这是……星之卡比最新系列?”   “嗯!”徐稚兴奋回头,大跌眼镜,“呃,展总?”   “我也买了。”展游惆怅,“可惜昨天发售的时候我在开会,抢晚了,卡带还没送到。”   “嗯?”徐稚不解,“我以为展总想要的话,代理商会给你送一份呢。”   展游笑一下:“可是自己抢的比较有意思啊。”   不论如何,徐稚很高兴有人跟他一样喜欢星之卡比,大方地将卡带借给展游把玩。   谢可颂遥遥望见展游与徐稚相谈甚欢,颇为无语回到工位。   “小谢哥!”徐稚欢欣雀跃地蹭过来,没讲几个字语气又变得扭捏,“那个……我……”   谢可颂唤醒电脑:“有话直说。”   “那个……”徐稚小声道,“下周我们不是要去售楼处嘛,我听说你之前是租房子住的。”   谢可颂:“嗯。”   “那你要不要住我家?”徐稚鼓起勇气邀请,像准备春游的学生,从包里翻出各种各样的怪东西,“我买了神奇宝贝UNO卡牌、星之卡比探索发现、碧琪公主大冒险……我们下班可以一起玩。”   谢可颂多少被徐稚的小玩意们震撼到,半晌没反应。展游倒是插嘴:“这不行,小谢要跟我一起住。”   徐稚:“为什么?”   谢可颂:“诶你——”   来不及阻止,展游对答如流:“因为小谢跳槽来我团队了啊。”   噼里啪啦,游戏卡带掉落一地,徐稚骇然失色,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午休即将结束,同事三三两两回来,脚步声说话声此起彼伏。   办公室隔着八层楼的尼克不知道为什么下来遛弯,还特意选择谢可颂肉眼可见的范围,来来回回走了两趟。   谢可颂没理他。   尼克拿腔拿调地拐过来,问:“谢经理,之前你约我吃饭啊。”   谢可颂点头,习惯性点开跳动的飞书图标,葛洛莉娅群发群邮件,“Dear all,我们将优化现有的采购流程……”   耳边充斥着令人愉悦的吵闹声,徐稚哭丧着脸说“塞尔达好难啊”,展游得意洋洋地回“我全收集通关了”。   尼克旧事重提:“今晚我临时有空,可以约一下。”   谢可颂:“尼克,我……”   “小谢,”展游捕捉到某个关键词,从硕大的星之卡比后斜出脑袋,“今晚迎新团建,别忘记来。”   也不知道这个人从哪里编出来的团建。谢可颂不言自明,轻轻地“嗯”。   尼克又问:“明天呢?”   谢可颂不爱刁难人,实话实说:“我最近忙着交接工作,之后再讲吧。”   同事之间最终归于体面,尼克作罢,上楼工作。视野中的遮挡物消失,谢可颂侧目,展游还在跟徐稚聊星之卡比。   展游嬉皮笑脸,跟徐稚一起惊叹于星之卡比最新的“塞满嘴”技能,却忽然手腕发力,把星之卡比朝谢可颂扔过去。   刹那间,谢可颂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将星之卡比抱个满怀。   展游恶作剧成功,冲谢可颂笑。   谢可颂心里凹下去一块,暗暗骂他,傻子。 第15章 到底谁在喜欢自己的老板   几天后,早晨。   宽敞的餐桌,展游的家。   “研究报告发你了。”谢可颂忽然道。   “凌晨五点?”展游查看邮件,无奈道,“我没压榨你到这个程度吧。”   “今晚开会, 我喜欢早点把事情做完。”   “晚上就简单跟其他合伙人聊一下,要是你累了那……”   “不累。你什么时候……”   “诶、小谢!”   展游终究慢了一步,谢可颂端马克杯的手一斜,棕色的咖啡液撒到衬衫和领带上,星星点点。   “……什么时候给我报告的反馈。”谢可颂愣要把话说完。   “我……呃,”展游难得失语,抽了几张纸巾给谢可颂,“你先擦擦,我等会儿跟你说。”   谢可颂盯着展游看了一会儿,很慢地眨了眨眼,仿佛正在关闭大脑后台的一个个程序窗口,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最后,他放下马克杯,低头发现污渍,闷声说:“我去换件衣服。”   隔着餐桌和沙发,展游注视谢可颂快步走进房间的身影,露出好笑又操心的表情。   自展游和谢可颂搬进同一套房子,已经过了三天。   房子不小,两个人都很忙,呆在一处的时间不算多。但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会发现谢可颂对工作和做甜品之外的事情,皆很敷衍。   据展游观察,谢可颂会因为工作省略吃饭,也会像刚才那样,光顾着讲话,忘记咖啡得喂进嘴里才能喝下去。   再比如像现在,谢可颂从衣柜里10条一模一样的白衬衫中,随便拿出一件,换上,重新出现在展游面前。   外表堂堂,却一只白袜子一只灰袜子。   展游憋笑,提醒:“小谢,你袜子……”   谢可颂知道:“没关系,今天不用去有榻榻米的房间。”拿到什么穿什么,他绝不在多余的地方耗费精力。   谢可颂最近两头忙。   交接,开盘,帮展游准备工厂融资,偶尔还要写展游布置给他的小作业,做一点简单的公司研究。还好展游丢过来的都是地产垂直领域的项目,谢可颂比较好上手。   展游不是一个有耐心的职场导师。他没有太多时间教人,直接给谢可颂发几份以前别人写好的文档,让他先写,写得不好再想办法改。   “我让你做的事情,都是我觉得你能做的。”展游经常这样说。   尽管展游本意为鼓励,但谢可颂受到了挑衅。不管展游给他什么任务,他都接受,并且想做得超出展游预料。   谢可颂开始每天做一些稍稍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工作。   没有模板,一切都要思考,生活如同一场无边无际的泅渡,拼尽全力才能摸到下一块浮木。每当谢可颂喘一口气,更大的浪花便会接踵而至。   当接二连三收到一些需要纯英语写作的分析案例时,谢可颂也会感到焦虑。他是能写,但不自信,毕竟从来没有人会给他的工作兜底。   如果谢可颂自己不想办法把问题解决掉,问题就依然存在。   于是凌晨三点,谢可颂顶着时差,找到正在国外休假、如今当上同声传译的大学同学,麻烦对方帮忙修改措辞,并且非常谨慎地隐去了所有实质性内容。   这是谢可颂该做的,他力有未逮,他认。可是当展游一眼挑出文档里的问题,谢可颂盯着满屏幕的批注,承认展游的洞察力,也会觉得自己有点笨。   不过还好,展游有时候也会这样说——   “聪明,这是个很好的观点。”   脑中的老虎机同时亮出三个图案,谢可颂装作波澜不惊,喜悦和成就感却如金币一般叮叮咣咣流出来。   工作是团队协作,成果难以追责到个人。是否达成KPI,领导是否满意,谢可颂都无所谓,他不会因为外界的标准而改变自己对事情的看法。   但他会听展游的。   展游很厉害,像一个活的标准,告知谢可颂他做的是好是坏。   似乎没有什么工作能把展游难倒的。他效率极高,精神饱满,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开心些什么,下班回到家,他哼着歌,路过瘫在沙发上的谢可颂,顺手薅一把谢可颂的后脑勺,跟摸宠物一样。   “最近工作负担很大吗?”展游趴在沙发背上问。   “没有……”谢可颂拖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倔强道,“还可以……”   “那很厉害啊。”展游夸。   谢可颂很吃展游这套,他决定每天下班后只休息一局消消乐的时间,就爬起来加班。   这是谢可颂是自愿的,其实他很喜欢看展游工作,就像植物需要太阳进行光合作用,谢可颂也会变成玩开心农场或蚂蚁森林时最坏的那种人,悄悄从展游身上偷走能量。   早餐仍在继续。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明治和咖啡,展游早上起来做的。   “……growth averaged 20% MoM.”展游打开以前的报告给谢可颂讲,随着屏幕上的文本换了种语言,最后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谢可颂:“没有。”   展游对中英文切换不敏感,后知后觉地问:“怎么今天用中文写?”   谢可颂:“国内公司,我就用中文写了。”   展游:“也没问题。”   话音才落,催促出门的手机闹钟就响起来,谢可颂放下咬了没几口的三明治。   二人双双出门。   “小谢,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要把放在办公室里的东西搬回去?”展游上车就问。   不用司机接送,展游偏好自己开车,顺路的时候还会捎上谢可颂。   非工作时间,谢可颂累得下一秒就能睡着。可是老板开车,下属在副驾驶睡觉,多不好,谢可颂只好强打精神,跟展游聊天。   “嗯……是这样。”谢可颂回。   “那我来接你下班吧。”展游体恤道,“这样搬起来方便一点。”   “你下午不是还要去拿样品吗。”谢可颂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声线漂浮,“就是……之前那个防雨戒指的同款……”   “嗯,”展游点头,“再看吧,我到时候联系你。”   汽车一路驰骋,车顶上仿佛冒出两个文字气泡框:左边那个活力满满,右边那个好像快不行了。   十分钟后,天气晴朗,谢可颂早半小时抵达办公室,耳根清净。   营销办公室位于售楼处二楼,三楼就是样板房。谢可颂上楼,房间依旧保持着大家凌晨下班前的状态,咖啡靠垫物料合同满天飞。   一片狼藉中,有人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是徐稚。   “今天这么早。”谢可颂坐到位置上。   “我算错出门时间了,没想到走路过来那么近。”徐稚说。   谢可颂想了想:“你家不是在黄浦区吗?”   “是呀。”徐稚点点头,“我去年有段时间在这里实习,妈妈给我在附近也买了一套。”   谢可颂听过算过,开电脑。   “妈这两年老给我买东西……”徐稚咕哝着,从包里掏出几个纸袋,“小谢哥,你吃早饭了吗?”   昨晚开始到现在,谢可颂几乎没有进食,肠胃隐隐绞痛。眼下不是挑剔的场合,谢可颂开口:“给我一片吐司吧,谢谢。”   纸袋递到面前,上面照旧印着Honey&Honey的logo。徐稚分发甜品的次数过于频繁,曾经有同事打趣他是不是下了班偷偷去人家店里打工,徐稚挠头笑笑。   谢可颂抽出一片吐司,观察,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随后啃咬,咀嚼,咽下, 面不改色,进食速度却陡然加快。   徐稚端详谢可颂的表情,小心地问:“不好吃吗?”   谢可颂喝了口矿泉水:“还可以。”   徐稚略微惆怅:“其实我也觉得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   让别人的善意落空不是谢可颂的本愿,他瞧了徐稚一眼,给人发过去一个文档,提醒:“看一下。”   徐稚边打开文档边说:“这是什么呀……”   谢可颂:“专门给你写的。”   谢可颂被展游放养,轮到自己的下属,放心不下,甚至给徐稚单独写了一份交接文档,就差把饭喂进人嘴里。   徐稚感动得无以复加,正欲表示,谢可颂又当着徐稚的面,把他拉到一个个未完结项目的供应商群里,介绍“这是接替我工作的徐稚,大家日后多多关照。”   “机灵一点,以后跟项目,让别人把你拉进群里。”谢可颂教,“多跟供应商聊聊天,一来二去不就变成你自己的人了。”   徐稚手足无措:“我……”   谢可颂了然:“我知道,我也不喜欢跟别人多说话,但这是工作——”   “——小谢哥,”徐稚抬声打断谢可颂,可怜巴巴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狗,“小谢哥你为什么要走啊。”他望了望四周,尽管没人,依旧压低音量,“是因为莫总吗?”   “不是。”谢可颂干脆地说,“不管去哪家公司,都有这样的人,更何况他人不坏。”   徐稚更不解:“那是为什么?”   谢可颂陷入长长的沉默。   平心而言,是冲动。   只是这冲动早有预谋。   写字楼被复制了成千上万幢,企业大同小异,跳槽也不过是从一个牛棚跳到另一个马厩。生活仿佛滚滚向前的河,人们眼睁睁看着时间越过越快却最终一事无成。   可是展游不一样。   他是某种逆流着的、澎湃的东西,像人深夜下班时从办公楼间隙中仰望到的夏季大三角,不受地心引力的影响,永远悬浮在那里,灼人眼球,让人感受到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性。   “我不是很清楚,但如果当时展游平薪让我过去,我也会答应的。”谢可颂说,“我总感觉我能获得些什么。”   “工作能力的成长?”徐稚问。   “算吧,还有……”谢可颂沉思,眼里闪着不确信的光点,“还有……我到底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第16章 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指责领导   上班人是时间的宠儿,一天8小时的工怎么打也打不完。   后天示范区开放,明天肯定得通宵,幸好营销总大发慈悲,放大家今天早点回家休息,命令一下,同事们提包就跑。   谢可颂留下收尾,顺便整理私物。   手机留在办公桌上,震了两下,谢可颂没注意。他怀里满满当当,勉强腾出一只手,将桌面上的乐高笔筒放进硬纸箱里。   “叮”,闪闪发光的东西从笔筒里掉出,落到地上。   谢可颂沿着轨迹找过去,蹲下。   地上躺着一枚戒指,当时展游送给他的那个,一直以来都被谢可颂随手丢在笔筒里。   就一转眼功夫,电脑里飞书又叫起来,谢可颂将戒指塞进裤兜,看消息。活动公司在群里问“请问预计给我们多少工期”,徐稚回“5天”。   “3天。”谢可颂蓦地出声。   徐稚人都走到办公室门口了,茫然回头:“不是5天吗?”   谢可颂头疼道:“正常是5天,但你要给自己留出余地……”   走廊回响起脚步声,楼梯口斜出一道人影。   办公室内,谢可颂耐着性子教:“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剧本走,你只能把自己的剧本做大……”   背后有人接话:“明白了?”   “明白了……”徐稚呆呆地说,察觉不对,猛一转头,“嗯?展总?”   展游含笑,抱着双臂倚在门边:“明白了就好。”   徐稚哑口无言,谢可颂手抱纸箱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直直盯着展游,好像在问“你来干嘛”。   “来接你回家啊。”展游晃晃手机,“前面给你发过消息。”   “哦……”谢可颂说,“我刚刚没看手机。”   “嗯,没事。”展游走到谢可颂面前,托了一下他的纸箱,“收拾好了吗?就一个箱子?那走吧。”   谢可颂手没空,应该让徐稚善后,可他不安心,便让徐稚先走,自己当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的人。   展游走路快,都到楼梯口了,见身边人消失,又折回来,看谢可颂把纸箱子放到地上,关空调关窗户关灯,最后锁上办公室的门。   “小朋友总要长大的。”展游若有所指地讲。   “我知道。”谢可颂跟展游一起走下楼,平铺直叙,“只是我刚工作的时候,没人带,现在想对别人好一点。”   展游上大学的时候,谢可颂还在念小学。展游似乎才意识到谢可颂是他年纪最小的一个员工,委婉道:“需要我对你好一点吗?”   “不用。”谢可颂回绝。   下班早,不堵车,一路顺畅。   汽车在地下车库停稳,谢可颂先下了车。他抱着西装外套,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展游才迟迟从车里出来。   上楼进门,展游快速换上居家服,径直走进书房。   谢可颂慢吞吞地把外套挂上衣架,拖着脚步陷进沙发,跟蔫掉的植物一样歪倒下去。他眼睛一闭一睁,出现展游的脸,对方正弯腰盯着他看。   二人大眼瞪小眼。   展游禁不住笑出了声。   “干嘛。”谢可颂问。   “嗯……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忘了算了。”展游把事情抛在脑后,试图对谢可颂体恤一些,“五分钟后要跟合伙人聊聊,累的话,这个会你不跟也可以。”   “我跟。”谢可颂从沙发上直起来。   谢可颂搬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进到展游书房。   展游让谢可颂坐到书桌前,自己窝进对面的懒人沙发里,一派松弛,仿佛等会儿要开的不是工作会议,而是网友群聊。   进度汇报是谢可颂的日常工作,他按惯例在飞书里开了个会议室,邀请展游。   “哦,不是飞书。”展游分享给谢可颂一个地址,“你登一下Google Meeting。”   陌生事物往往含有某种不安定的征兆。谢可颂压下微颤的神经,照做。   他打开这个注册后就再也没有登录过的软件,摸索着点开进会议室,信号连接,下一秒,画面中出现了两个外国人面孔。   “嗨,最近怎么样?”展游一进会议室,熟练地用英语问好,给大家介绍谢可颂,“对了,这是我的新助理,小谢。”   谢可颂脑里骤然刮起一场风暴,无数英语会话模板在记忆深处中隐晦地闪烁,他抓不住,附和着说:“嗨。”   二人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夸他长相惹人喜爱,期待共事。谢可颂能听懂,舌头僵直,勉强笑笑。   外国人跟展游打过很多年交道,讲话腔调随意,甚至在会前跟展游闲聊。一个抱怨自己女儿进入青春期不爱理自己,另一个讲自己上周在阿姆斯特丹度假的趣闻。   听口音,一个是印度人,另一个是英国人。   展游笑得比往常更夸张,但谢可颂没空听他们在讲什么。他盯着自己的文档,争分夺秒地将文档里的一句句中文提前翻译成英文。   翻译软件开在屏幕一侧,文档里是就算翻译成中文都十分陌生的专业术语。谢可颂临时抱佛脚,这个词是什么,那个词是什么,该怎么用合适的语序表达出……   “那我们开始吧。”展游在耳机里说。   谢可颂没有听见展游的话,像一只住在悬崖边上的鸟,徒劳且无望地筑词筑句,复制黏贴翻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谢?”展游注意到谢可颂的异样,转头朝他看了一眼,关掉麦克风问,“小谢,没问题吧?”   这是工作,如果自己不做还有谁会做呢。失控之火在身体里摧枯拉朽地烧,谢可颂背脊发烫,表情却毫无破绽,至少第一句话没让展游感到异常。   “Let me share my screen.(让我共享我的屏幕)”   使用英语沟通,与读英语稿子和中夹英交流是不一样的,如果仅是后面两项,谢可颂能做得很好。   语言像一道天堑,横亘在谢可颂面前,阻挡住他优秀的逻辑和反应能力。   正因为英语不差所以才想拼尽全力说出完美的的语句,在意的越多表述就越磕磕巴巴,渐渐地,舌头和嘴巴黏成一团,谢可颂口中吐出的跟脑子里想的全部脱节。   语序倒错,时态混乱,把he说成she,终于在谢可颂把associate(联系)口误说成assassinate(暗杀)时,屏幕里的英国人皱了皱眉。   羞耻感一瞬间冲上顶峰,谢可颂如同一具外强中干的空壳,倏然碎裂。“but umm…”他重复着,眼睛从文档上飞走,不断地瞟两个外国人的表情。   可他不敢看展游的脸。   “孩子,我很乐意听你把话说完。”英国人出声打断,“但是我开完会还有安排。”   谢可颂霎时噤声。   原本坐在对面的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展游低语“没事,我来吧”,拍拍谢可颂的肩,跟他换了个座位。   折磨漫长到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但其实时钟只走了一分钟。   谢可颂解脱,又为自己下意识松口气的反应感到不耻。他咬着下唇,一步步走开,坐进懒人沙发捧起展游的电脑。   “我们快速过一遍吧。”展游说。   他之前看过谢可颂写的文档,脑子里有印象,鼠标划拉几下,挑重点给外国人讲了。   谢可颂说的时候大概外国人没怎么听懂,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轮到展游发言,外国人也活跃起来,边听边提问,展游一一解释。   展游总是这样游刃有余,像一个精力旺盛的超人,高强度工作,保持健身,看星星,甚至还能忙里偷闲把塞尔达玩到全收集通关。   即便在初入职场之时,谢可颂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比领导差一截。职级、财力、精力都没有让谢可颂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他和展游的差距。   但语言可以。   展游是谢可颂的老板。面对同样一个世界,展游已经混得如鱼得水,而谢可颂只是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无力,连话都讲不清楚,更谈不上自尊。   会议进行到后半段,谢可颂渐渐冷静下来。他半个脑袋震荡着着强烈的自责,另外半个脑袋听从本性,还要力挽狂澜。   英国人讲话,不牵扯到专业名词,谢可颂能听懂八成。印度人讲话口音重,他想办法,下载同步翻译软件,边看边理解。   为展游做会议记录是谢可颂的职责。他用中英交杂着记录下能听懂的所有,侧重点在于对方提出的问题,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像用针脚缝缝补补出一篇会议记录。   谢可颂对自己有一种几乎残忍的严格,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说了很多遍的“我得把事情做完”。   二十分钟后,会议结束。   英国人人不错,退出会议室前还安慰谢可颂下次会更好,他对谢可颂的名字印象模糊,再次提到时发音类似“jie”。展游纠正英国人,字正腔圆地念“谢”。   善意有时候也会带上刺,谢可颂被扎了一下,淡笑着用英语说“下次见”。   画面变黑。   两个人都等着对方先说话,室内回荡着沉沉的死静。   “是我没准备好。”佯装镇定的声音从沙发上戳出来,甚至显得略微凶悍。谢可颂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愣,收软音调,用气声说,“对不起。”   落针可闻的室内,连口腔张开的唇齿音都异常清晰。   谢可颂听见展游换了口气,正欲讲话,又清了清嗓子,端起杯子喝下一口水。   “小……”“我给你发了会议记录。”   谢可颂打断展游。   “我尽可能把我听到的信息摘下来,按照自己的想法梳理了一下。”谢可颂低着脑袋,独自把自尊心的残渣一片片的拾起来,可是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终于,谢可颂彻底放弃,抬头面朝展游,轻轻地讲:“不过也许没什么用。”   最后一个字方才落下,谢可颂的手机和电脑同时响。   怕错过工作消息,谢可颂还是看了眼手机。消息是徐稚发给他的,一张书桌的照片,电脑屏幕里显示着谢可颂早上发给他的交接文档,并留言“我要是能像小谢哥一样厉害就好了。”   电脑右上角会弹消息通知。谢可颂骤然心慌,匆匆抬眼,见展游瞥了眼电脑屏幕,就知道他也看到了。   像一道洗澡时淋到水的伤口,疼过头了就不会再痛,谢可颂体内浮着麻麻的酸软,想算了,没关系。   “小谢。”展游语气平常,跟几天来教谢可颂写报告时的状态如出一辙,“小谢,你来。”   谢可颂呆了呆,仓促起身,连左脚右脚的拖鞋都穿反了,狼狈至极,来不及调换过来便急急走到书桌前。   “不是什么……咳、咳。”展游也是人,上了一天班,讲了那么多话,到半夜也会咳嗽,他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别往心里去。”   他含进一颗润喉糖,顺带往谢可颂手里也塞了一个,松快道:“想当年,小青刚刚进来的时候,我一个转身,她就能让我几百万打水漂,被我骂得狗血淋头。”他笑了声,“你比她强多了,别难过,口语习惯一下就好了。”   眼界不同,让谢可颂心悸的失误,对展游而言简直不值一提。展游咬碎润喉糖,背身站起来:“这么晚了,去睡吧,我也准备睡……”   “下次什么时候开会?”谢可颂突兀地问。   展游转过来:“嗯?”   “两个月之后能不能……再给我一次发言的机会。”谢可颂攥紧了裤子,“我保证,不会再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   无人回话。   “是我没有准确评估下属能力”之类的话或许能使其他人感到轻松,但反而会加重谢可颂的心理负担。展游对此心知肚明。   他目光森森,盯视谢可颂半晌,双臂徐徐抬起,扶住谢可颂的双肩。   “聪明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做事方法,我不想干涉你,所以一直没有说。”展游沉声,“小谢,如果你以后遇到棘手的事情,把它丢给我。”   话音刚落,谢可颂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展游掉了个面,拖出书房。   脚步“咚咚”蹬在地板上,展游宛若飓风,从书房刮到客厅,又从客厅转到另一个房间。谢可颂在他手里仿佛一台被推着走的吸尘器,踉踉跄跄。   最终,谢可颂被展游摆弄着,回到自己房门口。   展游替谢可颂拉开门,拍拍他的背:“行了,别想了,去睡觉吧。”   谢可颂顺着展游的力道往前跌冲几步,心里放不下,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找借口,就回过身来,闷闷地说,“我……对不起。”   “没关系,”展游注视着谢可颂,像能洞悉对方心里的每个角落似的,放缓语速,一个字一个字讲,“你要相信,你能遇上的所有问题,都在我的可控范围内。所以不要总想着自己来,这样对我们彼此都不好。”   见谢可颂微微睁大双目,平日冷淡的三白眼染上些许迷懵,展游忍俊不禁,“好了,不多说了,没有怪你。”   不等人回答,他把谢可颂关进房间,隔着门喊:“不许偷偷熬夜啊,熬夜人变傻!”   作者有话说:   小谢后文不会因为恋爱脑而工作失误,这种剧情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了。 第17章 体温计最高怎么只有42度   谢可颂长着一张毫无亲和力的脸,性格耿直,话不多,在营销这个需要沟通的岗位上毫无优势。他运气不好,刚入职没几天,正逢直属领导被开除。   那时候葛洛莉娅还没调任,无人牵头规范公司的组织架构,谢可颂一个应届生,没有庇护,不会做人,被各组借来调去,当策划,也当过一段时间置业顾问,算轮岗。   一天半夜,谢可颂从偏远的售楼处出来,心情因客户的谩骂而沮丧,想给父母打个电话,又怕打扰他们休息。   毕竟再过两个小时,家里的面包坊又要开始忙起来了。   做烘焙生意不轻松,凌晨两三点起床发面,晚上七八点就准备睡觉。   谢可颂小时候从学校回来,吃好晚饭,父母休息,他开始做作业。他自己给自己听写,订正作业,把填写好的高考志愿书留在桌面上,认认真真规划一个力所不能及的未来。   他想大人总是有很多种辛苦的,与之相比,自己的事情好像也并不重要。   肠胃空空,身体轻得像一片纸,谢可颂泄了劲,坐在马路沿,抬头看天上月亮和远处楼房,发现世界的面貌跟以前变得很不一样。   脚下踩的土地不再踏实,星空、商场、游乐场全都好远好远,远到属于另一个星球。他每天在黑暗中走向办公楼,然后又在同样的景象中回到短租房。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仔细一算,入职也才三个月。   当年从学校毕业,心中早有准备接受社会磨炼,尚且艰难度过,更何况如今,适应了环境,成为一个有能力庇护别人的角色,甚至有过一些得意,依旧被毫不留情地锤打在地。   所有的努力好像都白费了。   六点,闹钟响。   谢可颂比平时更早地从床上起来,洗漱,走出房间,穿过一段走廊,宽大的客厅展露于眼前,茶几上放着展游昨天留在茶几上的马克杯。   谢可颂出了会儿神,把马克杯带到厨房,倒掉剩余的咖啡,洗掉,倒扣在漏网上。   厨房里,阳光泛着青,谢可颂蹲于飘起的白色窗帘下,在抽屉里找到一个医药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展游平时吃的营养补剂,还有一个体温计。   身不由己般,谢可颂提起体温计,压在舌苔下,扎得有点疼,好像把它当做某种医疗器具,刺进喉咙,反复审视体内的每个角落。   五分钟后拿出来,体温36度8,正常,但谢可颂依旧感觉自己状态不好。   因为一次失败而导致的连环失误是不可容忍的,谢可颂不允许自己以这种状态面对今天的工作,他要找点事情做做。   冰箱开合,拿出一块黄油。   面粉扑簌簌掉进碗里,加入三个鸡蛋,少量泡打粉,白糖。打蛋器被插进粉里的感觉就像身体被埋进沙滩,暖烘烘的。   黄油慢慢融化成液体,耳机里放着英语播客,漏进一点搅拌时黏糊糊的声音。谢可颂从中获得了某种平静。   就算工作再忙,许久不碰,人仍然不会忘记那些小时候经常做的事情。   谢可颂忽然生出一些直面困难的勇气。   泡打粉反应需要时间,谢可颂把覆着保鲜膜的碗放进冰箱,预热烤箱,随后脱掉手套,用沾着面粉的手,打开昨天开会时用到的公司研究。   他把文档翻译成英语,并且补完昨天的会议记录。   四十分钟后,计时器响,谢可颂霍然抬头,放下东西匆匆洗手。   他将面油混合物装进袋子,挤到贝壳状模具中,最后塞进烤箱。不一会儿,甜蜜香气透过烤箱的缝隙钻出来。   等蛋糕出炉的功夫,谢可颂收拾台面,把自己当成一个扁桃体肿痛的病人,费劲地吞下挫败感,把更新好的文档发给展游,又如试探一般,给展游留言了一个需要解答的问题。   时机恰好,烤箱“叮”一下。   主卧那边传来些微响动。   谢可颂拿磨具的手一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哐”一下把蛋糕全部倒出来,穿好外套收拾东西跑出门外。   一套动作快如闪电,关门的时候反而放轻了动作,跟做贼似的。   门合上。   展游洗漱完毕,穿着被他当做睡衣、洗到有点透的初版yth文化衫,从卧室走出来。头发蓬乱,脸上还带着睡痕。   人未到,先闻到满屋的甜味,展游嗅了嗅,心情愉悦:“小谢……”   客厅空无一人。   九点的阳光溢满整个房间,茶几上有东西闪了一下,是一盘新鲜出炉的玛德琳蛋糕。   展游坐进沙发,一边看谢可颂发给他的文档,一边抓起玛德琳蛋糕丢进嘴里。   很好吃。他猜,大概是“对不起”和“谢谢”的味道。   *   优先处理情绪是一种奢侈的特权,大部分人在有空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前,就已经手捧冰美式坐到电脑前上工了。   营销办公室鸡飞狗跳。   键盘敲个不停,每个墙角都有人捂着耳朵打电话。男男女女穿着西装,蹲在地上分装500份给客户的伴手礼。   谢可颂周旋于人群中,改领导发言稿,改主持稿,确认围挡、品牌墙、乐高积木等大型物料到位,确定明天乐队、花店和活动公司的入场时间,还要安抚莫总紧张的情绪。   终于得空,谢可颂坐下,一口气把冰美式吸到底,呛了一下,衬衫领口沾上一点棕。   “小谢哥。”徐稚从门外进来。   谢可颂像把出鞘的剑:“说。”   徐稚缩了缩脑袋:“有人找你。”   谢可颂心里一吊,下意识以为是展游,尴尬、期待,想新文档有没有让对方失望,想对方有没有吃到蛋糕,想对方会不会觉得自己留下的问题没有价值。   如此这样千头万绪地旋过脑袋,谢可颂看到一个人对着他笑。   熟悉的面孔,但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   着火的油锅被锅盖一闷,飘出一缕青烟,谢可颂波澜万丈的情绪瞬间平定。   谢可颂跟人走出办公室,在休息区找了个座位简单叙叙旧。   来人是谢可颂的大学室友,现在就任某大厂的HRM,前几天还帮谢可颂改过简历。他也认筹了谢可颂手上的这个楼盘。   “我刚刚在楼下随便问了问,你们谢经理在不在,我跟他是朋友。”室友笑谈,“结果真的把我带上来了。”   “今天来选房的?”谢可颂回忆,“我怎么记得你前几年在附近买过一套。”   室友神秘一笑:“嗯,准备结婚了,小换大。”他从包里拿出一份婚礼请柬。   “其他人知道了吗?”谢可颂表情一呆,“我最后一个才知道吗……”   室友唾沫星子快喷到谢可颂脸上:“我哪儿没说,你拿出手机看看,我都往我们寝室群里发了多少恋爱脑日常了,你从来不回,你根本不关心朋友!”   谢可颂作势要掏手机,顿了顿:“哦,私人电话没带出来……”或许还没电了。   “你也太爱上班了。”室友摇头晃脑,数落,“你以前在学校,成绩好是好,就是整天板着个脸,做小组作业都懒得跟别人多废话,基本都自己全包了。当时我就知道你以后肯定是个工作狂。”   经历得太多,谢可颂有苦难言,只好陪笑。   “人确实会变,你工作之后,性格比之前温和太多了。”室友感慨,“不过也多亏了你在这里上班,我才能买对之前那套房子……”   两年前。   谢可颂的室友跟家里关系不好,不住家里,刚毕业时为了省房租,每天来回4小时极限通勤。一年后,大学时半工半读攒下的钱,加上工资奖金,攒了三十多万首付,想咬咬牙买套小房子。   室友当时看了几个板块,在群里问大家的意见,谢可颂短暂地冒泡,说如果只能买得起远郊,不如看看临港。   谢可颂一语中的。   当年一片荒地,短短两年发展迅猛,房价随之飙升。过两年再承接起展游的工厂,未来不可估量。   “你是怎么知道要发展临港的?”回顾过往,室友依然十分好奇。   “我当时正好在体检。”谢可颂说,“排队的时候听医生跟护士说,他在药厂工作的儿子明年要迁回上海,正在看你那片附近的租房。”   谢可颂停了停,解释:“一般这种重量级产业落地,会盘活周围一整片住宅和商业,后来我留意了一下,确实有规划。”   室友惊呆:“就这?”   “嗯。”谢可颂点头,“我这几年也经常挑这附近的项目做,回报不错。”   “哎,”室友觉得无趣,“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内部消息呢。”   “没有的。”谢可颂轻笑,“每年出台的指导文件那么多,一会儿‘AI金融城’,一会儿‘科创大三角’,有的可能立马建设,有的可能十年都不一定有动作。”   室友马上问:“你鼻子这么灵,怎么自己不买房?”   谢可颂婉拒:“买不起,没必要,上海房价不靠我拯救。”   室友捧腹大笑。   毕竟还在工作时间,二人聊得不久。   黄昏日落,谢可颂送走大学室友,没着急回办公室,沿着明天活动的规划路线,绕场一周。   检查地面标识的任务很简单,谢可颂放空半个脑子,记忆兜兜转转回到今早。他解锁手机,在几十个工作群底下找到展游的头像。   一天过去,展游还没有回他。   扔进水里的石子听不见回响,谢可颂短暂地失落,随后重拾淡然。   依赖给出去很难,收回来很简单,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自己解决的。谢可颂给展游发消息,说“我再找你以前演讲的视频理解一下”,表示自己不需要解答。   同事一个电话,谢可颂被叫去舞台盯彩排,渐行渐远,化作落日下的一个小点。尾气滚滚,卡车来来去去,运送明天要用的画板,气球,还有塑料泡沫制成的乐高配件。   一辆面包车开过,露出两道人影。   “今天早上印度人问我,你的新助理是什么来头,怎么口语那么差。”柳青山说,“笑死,骂谁呢,我跟他说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都隶属一个团队,吵来吵去早成为日常。“真是大嘴巴……”展游关照,“你别跟小谢说。”   “嗯我知道。没事,英语嘛有嘴就能说,习惯一下就好了。”柳青山心很宽,“不过老板,你居然没有准确评估属下的能力,新鲜啊。”   “平时沟通很顺畅,没想到这种情况。”展游苦笑,“毕竟小谢看起来……不太需要我费心。”   “那老板你反思吧。”柳青山拐进一幢楼里,她也买了临港的新楼盘,“我去选房了,拜拜。”   柳青山背对展游挥了挥手,展游笑骂“没大没小”,身披余晖朝舞台的方向走开。   售楼处不仅是一幢楼,而是一整座公园。   草坪上镶嵌着宝石般的人工湖,花束、气球四处散落,超级英雄雕塑围着一座舞台。旁侧,是由乐高积木垒成的蜿蜒小径。   展游来售楼处有自己的事情干。   明天开放示范区,柏继臣本来应该上台致辞,奈何据称有紧事,临阵脱逃,让展游抽空替他露个面。展游只好临时把明天的工作挪到今天,忙得不可开交。   他不喜欢敷衍,没空好好回谢可颂的消息就不回,反正晚上去现场彩排也要见的。   展游望着不远处那道笔挺的人影,心想,这不就找到人了。   他仿佛在玩捉迷藏游戏,悄无声息地靠近谢可颂,站在他背后跟他一起听主持人排练。   主持人在台上走位,排练,当着大家的面背了一段词,表演浮夸。   “……这个环节到这里就结束了,小朋友们搭得都相当不错,充满想象力,让我们这些大朋友都自愧不如。啊!真怀念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他顿了顿,问谢可颂,“对吧?”   谢可颂一看稿子:“嗯。”   “没问题吧?”   “……嗯。”   谢可颂根本没空分给展游半个眼神,陪好主持人,被同事喊去监工,刚跟起重机师傅沟通完,又被负责餐饮的同事喊走了。   现场的展位,停车位,接引路线,谢可颂好似一只风筝,为了一点简单的小事,在展游眼皮底下被人拉来扯去,晕头转向。   这群人真是……明明今天工作量临时增加那么多,他都没有喊谢可颂帮他做事。展游想道,忍不住抓紧那条拴在谢可颂身上的绳子。   “大家辛苦了。”展游捏住谢可颂的肩膀,感受到手下的人颤了一下,笑容可掬,“方不方便把小谢还给我一下?”   大领导空降,现场执行吓了一跳,赶紧放人。   展游在前,谢可颂在后,脚踩在草坪上窸窸窣窣。   远离人群,天空一片粉,湖面静静涌动着玫瑰金的碎光。   二人成为风景中的两道黑色剪影,背后,乐高小路逶迤起伏,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红皇后的迷宫。   “身体没事吧?”展游问。   “嗯?”谢可颂茫然,“没事啊。”   “今天眼睛干,去拿叶黄素片,发现医药箱被人动过了。”展游轻松地笑,“没事就好,哦你今天早上发给我的文档……”   话说一半,展游拿出手机,面孔正经。   谢可颂由于见到展游而舒展的心渐渐皱紧。   “我改了一点小地方发出去了,邮件有抄送你,空了看看。”展游接着说,“他们给你的评价是,优秀的逻辑,不错的书写,以及尚有进步空间的口语能力。”   谢可颂抿了抿唇:“嗯,我清楚。”   展游:“还有蛋糕。”   谢可颂:“嗯。 ”   展游绽开笑容:“很好吃,谢谢你。”   尝试抛出的真心,经过漫长地下坠,终于支起小小的降落伞,温和着陆。   展游一件件事情说,郑重其事、有条不紊地回应谢可颂对他的期待。   “还有你早上问我的问题,”展游读消息,“如果要给所有评判初创企业的指标进行加权,我最看重哪点……哦,你还发了新消息。”   没端正几秒,展游又开始调笑:“诶,怎么又要去翻我演讲了,小谢,你到底想不想让我回答你?”   谢可颂不讲话,展游也不讲话。僵持到最后,谢可颂瘪瘪嘴,眼白多眼黑少地盯住展游:“想的。”   展游脸上焕发出赢得游戏的快乐。   “硬要说的话,我喜欢能快速迭代最小可行性产品的团队。”展游好好回答。   谢可颂若有所思地点头。   起重机隆隆,吊起一块乐高积木,往二人身上投下大片阴影。   展游视线受阻,凑近谢可颂,如同一个揭秘把戏的魔法师,循循善诱:   “你去看那些实现高速增长的团队,世界上最顶尖的产品,一开始完成度最高不过80%,剩下20%……”   他的目光在谢可颂脸上游移,温热且强势,如同一双大手抚上对方的脸,哄着安慰着,最后毫不留情地揭掉那张顽固的面具。   “剩下的20%,也要等进入市场后,才能渐渐修改完善的。”展游鼓励,“所以,提出不成熟的问题也没关系,你不用为此感到羞耻,知道了吗?”   谢可颂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   展游倒无所谓口头上的回应,他望着谢可颂逐渐软化的神情,不厌其烦地讲:“那下次遇到什么问题,第一时间来问我,好不好?”   谢可颂短促地呼吸一下,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展游十分满意,后退一步,无意间视线下移,注意到谢可颂领口上的咖啡渍,左手悄悄探入外套口袋。   “想不想跟我玩个游戏?”展游玩性大发,“手给我,嗯,摊平,掌心向上。”   谢可颂鬼使神差地随了展游的意。   “啪!”   谢可颂的手掌被展游打了一下。   “你……”真的幼稚。谢可颂瞬间清醒。   “对不起,没忍住。”展游决心痛改前非,换成严肃认真的表情,“手再借给我一下,这次不打你。”   谢可颂怀着近乎纵容的心,把手摊在展游面前。   转瞬即逝间,展游再次扬手,来势汹汹,谢可颂差点觉得展游又要打他,急忙缩手,掌心却被对方紧紧捏住。   下一刻,展游的手定在半空中。   机械运作,头顶的乐高积木被挪到一旁,金灿灿的夕阳淋下来。   展游半边脸溶进夕照中,眼里装着谢可颂和落日,趣味地笑。他慢动作般,缓缓、缓缓松开虚握住的拳头。   宛如流星划过,一条银链如水般倾流而下,流光溢彩,摇摇晃晃,最底端坠着的,是谢可颂眼熟的戒指。   “你掉在车里的,昨天忘记还给你。”展游把东西塞进谢可颂手里,指尖蹭过谢可颂的领口,“自己戴,不要老是发呆,咖啡又滴在身上了。”   谢可颂收紧拳头,倏地垂下脑袋。   展游抬腕看表:“还有什么问题吗?我现在非常有空。”   谢可颂闷头:“没有了。”   展游:“真的没有了?”   谢可颂:“嗯。”   展游又等了一会儿,说“好吧”,绕过谢可颂,错身而去。   草声沙沙,展游的影子从视野中消失。谢可颂发现自己忘记了呼吸。   头脑缺氧,面红耳赤,眼前万物都出现重影。有一瞬间谢可颂在想,自己如果真的在发烧就好了。   这真是不应该。谢可颂对自己说。那么多愚蠢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应该。   天色渐黑,舞台处彩排的吵闹声渐渐收敛。   晚风刮过耳旁,谢可颂深呼吸着,试图用批评自己获取理智上的沉静。心跳趋于平稳,多余的想法排出体外,他恢复神智,缓缓转身。   展游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等着他。   日光昏昏,展游看不清谢可颂的模样,再次靠近,俯身撑着膝盖,抬脸要捉谢可颂的眼睛。   他似关心似揶揄:“小谢,我没有对你很凶吧,怎么都不敢看我。”   谢可颂僵住了。   他不能与展游对视,他又忘记了呼吸。 第18章 警惕!别被坏男人骗   谢可颂不迟钝,他通常对自己的状态有很好的掌控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事情的发展做出评估,并预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给自己和家人买了保险,过马路时一定会走人道线,不坐过山车,思考存款、失业、死亡,要求自己在意外发生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至少是心理准备。   直到那天跑着去找展游面试,谢可颂才发现,原来他做了这么多准备,却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掌控。   对老板抱有私人感情就像是一场赌博,高风险高回报,不投入的确赚不到钱,但至少不会亏本。   谢可颂试图说服自己,展游只是一种不良嗜好,具有强烈的感官刺激,容易令人沉溺期间,可毕竟接触的时间不久,戒断应该也很简单。   示范区开放当天,清晨六点。   谢可颂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展游已经醒了。   窗明几净,展游穿着睡衣,坐在桌前吃他的早饭。三明治,速溶冰美式,依旧捎带给谢可颂做了一份,摆在对面。   音箱里传来智能助手播报新闻的声音。   察觉到谢可颂的脚步声,展游说:“早。”   谢可颂喉咙发紧,道:“早。”   展游在回邮件,没看人:“等下我们一起过去吧。”   谢可颂:“好。”   智能助手读完最后一条新闻,室内静止,像一张无声的定格照片。   “怎么不过来。”展游目光转向谢可颂, 带着惯常那种玩笑语气,“没睡好吗?”   “没。”   谢可颂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想让展游再注意到他,连拉开凳子的动作都小心翼翼。   “咣”一声,对面,展游动静很大地站起来。   谢可颂像一只正在偷奶酪的杰瑞,浑身一滞,眼神疑惑、震惊,与汤姆面面相觑。   汤姆:“你吃,我去换衣服。”   展游说完,神态自若地抱着电脑走开。谢可颂把心吞回肚子里,端起咖啡,要用冰美式压压惊。   “小谢,咖啡……”展游蓦地回头。   谢可颂手一抖。   展游眼睛弯弯,“别洒到身上。”猫捉老鼠的游戏很好玩,他似乎很享受谢可颂紧绷的表情,神清气爽地离开。   薄薄一层恼怒浮上心头,几口碳水下肚,谢可颂的脑子重新运作起来。他想展游或许不是没有边界感,而是故意的。   展游的恶作剧像一种试探,其中带有某种冷静的观察,偶尔让谢可颂感到不安全。   不……可能还是爱玩吧,谢可颂在心里评价,因为展游人不坏。   于是,就在吃早饭和出门之间的那十分钟里,谢可颂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展游的耍弄。   今天也是十分钟的车程,用不着叫司机。从停车场驶出小区,展游说:“我16岁就开始独立生活了,所以还挺会做饭的。”   谢可颂老是不知道怎么接展游的话:“是吗?”   “嗯,那时候创业,我们五六个人租了一幢小别墅,大家住在一起。”展游回忆道,“他们这群人都不会做饭,但总不能天天吃外卖吧……只好我来做。”   谢可颂:“嗯。”   “顺手做一份而已,我习惯了,你不用有负担。”展游通过后视镜瞥一眼谢可颂,“哦,不过我对食物没什么要求,你如果有什么想吃,可以叫业主中心的厨师上来。”   “不用的。”   展游善聊,一路上有说有笑,谢可颂冷脸相待,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空调凉气充盈车厢,谢可颂依旧感到后背发烫。他在紧张,他现在希望展游能多责怪他一点,这样他就不用害怕自己更加沉陷其中。   *   不管多大年纪,有些感觉是不会变的。   区别在于,小学生谢可颂有时间给木之本桃矢和观月老师折满一整瓶纸星星,而上班三年的谢可颂却没空在工作时间多想展游一秒。   哪怕展游就坐在谢可颂的工位上办公。   谢可颂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下楼,领导差不多都齐了。”   展游合电脑:“哦,好。”   谢可颂健步如飞,展游不慌不忙地荡在后面,他明明平时走路和讲话都很快,不知道怎么现在变成这副拖拖拉拉的模样。   谢可颂隐忍:“我们抓紧一点吧。”   展游:“还有五分钟呢。”   谢可颂神经噼啪一响,眉头拧得死紧。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展游失笑,伸手拍了拍谢可颂的背,加快步速,“在车上也是,你今天太紧绷了,放松一点。”   谢可颂没办法对展游发火。   晴空万里,草坪上的洒水器齐齐喷出水花,晶莹剔透。   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鼓掌,金片和气球将舞台整个淹没。锣鼓喧天,无人机直升云霄,将这片场景收入镜中。   展游致辞完毕,下台,一眼瞧见谢可颂在舞台下面拿着对讲机指挥。他踮脚,扬手,劫下一个气球,扎到谢可颂身边的栏杆上。   展游的气味于身侧消失,谢可颂一句话完,抬头,盯着气球出神。半晌,倏地回头,展游已经回到座位上。   展游身边坐着几个熟悉的面孔。   柳青山作为业主,出席活动只为顺便遛狗。她呼朋引伴,其余二人自然来凑热闹。   “小谢没事啦?”柳白桃问,“早上还看到他把活动公司的人骂了一顿。”   “小谢骂人?”展游琢磨,“那大概率是装的。”   杜成明吹了声口哨:“你很懂啊。”   “掌握每一个员工的状态是我的责任。”展游说,“但我精力有限,团队最好一直维持在二十个人左右。”   柳白桃翻译:“嗯,人少效率高,减少管理成本,赚更多的钱。”   杜成明骂:“诡计多端的资本家。”   柳青山抚摸富贵的狗头,别有深意:“你最好是。”   开幕式结束,客户分散游园。   穿梭于烤肉架和冷餐桌之间,谢可颂闻着肉香,抬手摁了摁隐隐不适的胃。   众所周知,地产策划节奏飞快。   早上布展视频刚刚拍完,中午就要剪辑推送,等下午活动一结束,后宣视频推文还得赶在第二天凌晨五点前交到各大媒体手里。   谢可颂心力交瘁,甚至还没来得及吃午饭。   幸好同事有良心,还记得接替谢可颂的工作。   谢可颂暂时解放,面色稍白,忍着饿空的肠胃往回走,没几步,被展游逮个正着,面面相觑。   “小谢,跟我来。”展游手托餐盘拦住他,“趁你现在有空,介绍点人给你认识。”   谢可颂看展游的眼神就好像展游已经死了。   “是有点对不起你……别这么看我。”展游仿佛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低眉顺眼,“给你拿了吃的,你先吃饭我们再去。”   展游又得逞了。   谢可颂低头,面对众多花里胡哨的甜品,沉默,犹犹豫豫捏起一个最简单的小餐包,问:“你……喜欢吃哪个?”   展游:“嗯?我还没试过。”   谢可颂又把小餐包放了回去。   “我以为你喜欢吃甜品。”展游略微诧异。   谢可颂平直地讲:“不喜欢吃量产西点。”他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又补充,“如果是你觉得好吃,我也可以试试。”   展游骨头轻,飘飘然要感叹一句“你好信任我啊”,忽地,他一闪念,扯住谢可颂的胳膊,领人一排排扫过甜品区。   谢可颂盯着展游的侧脸,问:“你在找什么?”   展游凝神寻找,“上次吃到过一个很美味的抹茶巧克力可颂……”可颂,舌尖滚过这两个音节,有点痒,展游舔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这次供应商还是不是之前你推给我的那家。”   谢可颂:“那是——”   “展总!”生意伙伴找上门来。   怪展游身高一米九三,站在哪里都过于显眼。   甜品寻宝被打断,展游第一反应是腻烦。他对上谢可颂的眼睛,目光一软,满含抱歉,用口型说“很快,等我一下”,又在转身那一瞬释放出极致的热情,勾肩搭背,好像真的很期待跟对方聊天。   谢可颂从头到尾没吃上一口。   来人是某家友商空降的老总,嗓门很大,高谈阔论,短短几句话,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展游刚“嗯嗯啊啊下次一定”敷衍完,回身一瞧,后来的人几乎将他半包围起来。   几年过去,国内厂商大都换了领导。放到之前,展游也不爱记人名,更遑论现在,他离开公司那么久,在场能认出的面孔更是寥寥无几。   “嗨,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展游碰杯,拥抱,但根本不认识对方,把锅甩给谢可颂,“哦,这是我的新助理,谢可颂。”   谢可颂能读懂展游的表情,又懊恼自己像一只训练得当的宠物,开口:“顾总,好久不见,”他稍稍停顿,“这次配套的新风机房减震降噪处理,业主非常满意,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合作。”   这下展游有话说了。   他们从十年前开始聊,讲展游引进并改良的一系列黑科技住宅系统,又讲他最先在国内牵头搭建AIoT智库,评价展游是柏继臣优秀的左膀右臂,“老让别人吃他玩剩下的”。   谢可颂不熟悉大家口中那个活得像一本名人传记的展游,他离展游太近了,只知道这人插进西装裤兜里的手就没停过。   仗着有衣摆遮掩,展游的手将裤子口袋撑出一个弧度,一鼓一鼓,不经意间顶到谢可颂的腿侧,叫谢可颂切身体会到展游到底有多不耐烦。   感受到对方的动作愈演愈烈,谢可颂迟疑片刻,隔着布料,用手背碰了碰展游,如同一种隐晦的安抚。   展游听话地不动了。   这场无意义的谈话持续了二十分钟。   等人全部走掉,谢可颂问展游,像老师抓住了上课做小动作的学生:“你刚刚在裤子口袋里干嘛?”   展游本来表情有点冷,闻言,满面春风。他把小东西从裤袋里拿出来,献宝似的展示给谢可颂:“是这个。”   他掌心里躺着一个可颂捏捏。   尤嫌不够般,展游再次粗暴地收紧拳头。可颂捏捏整个消失在他手掌里,焦糖色的硅胶从他指缝中溢出来。   维持几秒,他松手,眉目舒展,感叹:“这个真的好解压。”   捏得太用力,可颂捏捏无法立马复原,缓慢地回弹,像一颗渐渐被爱灌满的心脏。   “我没什么耐心,如果不给我足够的信息量,我就不想听下去。”展游说,“不过小谢在我身边的话,我会比平时更耐得住一些。”   可颂捏捏尚未恢复,展游没东西玩,捏了一下谢可颂的领带结,同样柔软。他又说:“因为我想听听小谢对他们的评价,你说话比较有内容。”   展游注视着谢可颂,对谢可颂笑,一副在遇到谢可颂之前都过得很没滋没味的样子。谢可颂不想让展游看到他现在的表情,低下头,默默给捏捏的复原过程数秒。   展游好像还在看他。时间过得真慢。   “谢可颂!”来客接二连三。   两人侧目,谢可颂的大学室友携未婚妻款款而来。   未婚妻很漂亮,漂亮到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上大学室友。大学室友乐呵呵,话讲不清楚,手势倒很花哨,想着办法给谢可颂展示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份子钱随意,你人记得来就行。”大学室友最后说。   谢可颂不把话说满:“我尽量。”   “你半天假都不能请?”大学室友啧啧惊叹,“你老板是人吗——”   “行了,我来。”谢可颂连忙打断。   大学室友很快被哄走,谢可颂心里捏把汗,回过头,发现柳青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正和展游聊着。   也许是久久没等到展游和谢可颂,柳青山主动找了过来。她明显听见谢可颂和大学室友的对话,抱着狗问展游:“哎老板,你结婚我要给你多少份子钱?”   展游双臂交叉,有模有样地沉思一会儿,说:“这么多年朋友了,要你一年的年终奖吧?”语气严肃得跟真的似的。   “做梦!两百块不能更多了!”柳青山暴怒,差点放狗咬人。   二人一来一回地拌着嘴,耳旁忽然飘进一句平平淡淡的问话——   “你要结婚了吗?”谢可颂说。   展游和柳青山互视一眼,齐齐合上嘴。   一个知道另一个嗜钱如命,一个知道另一个最不在乎姻缘,闲着没事踩对方痛脚,权当找乐子。   只有谢可颂会当真。   展游差点脱口而出“我今晚结婚你来不来啊”,可见到谢可颂一丝不苟的表情,唇齿纠结,认栽般好好解释:“没,不是,我在跟小青开玩笑。”   谢可颂怔了怔,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没有幽默感,就说“我知道”。他笑了笑,拙劣地继续开玩笑,“那我也来,老板,你结婚我要给你多少份子钱啊?”   讲工作很利索,开起玩笑来表情生硬得快要碎掉。   谢可颂大概不知道自己真的跟可颂玩具很像,外皮硬脆,却内芯松软,逼着展游收敛脾性,对自己接下来说出口的每一个字负责。   展游呼出一口气,用教谢可颂写报告那样柔和的口气说:“我没打算结婚。”   “确实。”柳青山作证,“他嫌麻烦。”   “有伴侣的话,需要时时刻刻考虑对方的感受,投入产出比太低,很浪费精力,而且十分低效。”展游不习惯咀嚼自己讲出的每一个字,说得格外慢,“我不想当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所以还是自己玩比较自由。”   谢可颂认真听完,轻轻回应:“有道理。”   空气静三秒,柳青山突然插嘴:“小谢结婚了吗?”   谢可颂:“还没。”   “蛮好,你还小,不急。”柳青山撇嘴,“不然葛洛莉娅之前招你的时候,就要问你最近准不准备要小孩了。”   职场笑话,谢可颂擅长。他听完,跟展游同时扬了扬嘴角。   气氛回暖,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朝社交场走去。   展游继续讲地狱笑话,让柳青山下次去寺庙磕头求财时,把他的可颂捏捏带上,问问住持能不能帮忙开个光。   柳青山听了就骂,你敢给我我就敢扔山里。   展游手臂一扬把身边的谢可颂捞过来,说,那我舍不得的,这是小谢送给我的。   谢可颂的胃又开始不舒服,牵牵扯扯地烧心。他拍开展游的胳膊,模仿着二人的语气,笑着说,“那你就当我没送过吧。”   展游在工作时很快乐,乐不思蜀到愿意将工作与生活混为一谈,便觉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不用在工作和生活中划出一道分界线,不用从他的话里辨别出哪句是对工作的评价,哪句又是对私人的评价。   公司缺了谁都能转,谢可颂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替代的员工,更不敢自作多情,认为自己在展游心里有多重要。   还是算了吧。谢可颂想。 第19章 妈的,狂野人生   下午茶、香槟塔、亮晶晶的空气。   展游领谢可颂绕场一周,跟合作伙伴们叙旧,然后再把谢可颂推出去,给大家介绍他的新助理。   展游一般会这样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同事,谢可颂,以后你们会有很多对接机会……不要为难我们小朋友啊。”   可就算展游加上最后半句话的关照,那些领导也不会多把眼光多分到谢可颂身上,因为谢可颂向来不是那种的善于自我表现的人。   他就站在距离展游最近的地方,默默不语地听展游跟人谈天。   展游正在跟某奢侈品品牌的首席设计师讨论人类狗窝。   三十万的懒人沙发,运用了怎样怎样的人体力学结构,用新研发的角蛋白毛发替代动物皮毛,天花乱坠。   “人类狗窝之后会成为yth豪宅项目的配赠家具之一。”柳青山跟谢可颂咬耳朵。   “嗯。”谢可颂思忖片刻,突然说,“展游跟对方关系不好吗?”   “展游确实不是很喜欢他。”柳青山回答。   说完,她皱起脸,跟玩“大家来找茬”一样盯住展游看了很久,目光火辣到展游主动回看她,表情疑惑。   柳青山找不出破绽,放弃,手肘拱了拱谢可颂:“你能看出来?”   “能感觉出来一点。”谢可颂说。他在展游面前犯过错,自此之后,两只眼睛黏在展游脸上,等展游评价,判断他每句话是否出自真心。   耳边流蹿过麦克风的刺耳怪叫,谢可颂和柳青山同时朝音源方向望过去。   欢快的背景音乐中,主持人再次上台,正对着一条条举着手机录像的手臂,宣布“乐高搭建比赛正式开始!”   视线偏移,舞台边缘出现了两张熟面孔。   “我哥和老杜?他们怎么跟小孩子抢奖品,可真有出息。”柳青山损道,她跟谢可颂八卦,“诶,你知道杜成明是怎么入伙的吗?”   谢可颂摇头:“不知道。”   “总之,杜成明本来跟展游不对付,因为展游喜欢钢铁侠,但老杜喜欢多啦A梦。”柳青山说,“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老杜承认钢铁侠比哆啦A梦更伟大……”   正说着,一张传单竖到面前,柳青山静音。   “我们医院最近在搞活动,医美项目都有优惠,您需要了解一下吗?”一个年轻销售前来搭讪。   草坪上开着许多快闪店,都是yth的投资方。   柳青山今天主要来遛狗,穿着条麻袋似的裙子,头发用笔一盘,素面朝天,比在场的所有人都低调。大概是看她没有打扮,医美顾问找上门来。   趁活动囤点券也挺好,省钱。柳青山如此想道,跟谢可颂交代一声,牵着富贵跟人走了。   身旁无人,谢可颂终于可以安心进食。   服务员新上一批中式餐点,谢可颂拣了一小块绿豆糕,徐徐靠近嘴边。   “谢可颂。”背后展游忽然发声。   姿势一顿,绿豆糕逐渐远离脸庞,谢可颂转过身:“怎么了。”   展游走到谢可颂跟前,又叫:“谢可颂。”   展游离谢可颂很近,身形高大,在谢可颂身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面色凝重,不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展游要叫自己全名,可是名字就是给人叫的,谢可颂不好多说什么,歪倒脑袋,微微撑大双眼,用目光向展游表达困惑。   展游随即笑出声来。   见谢可颂费解地拧住眉头,展游再次被取悦,说:“我才发现其实我没喊过你的名字,就想叫叫看,很新鲜。”   谢可颂明白展游只是一时兴起,便说:“没关系。”   展游又问:“你喜欢别人叫你什么?”   工作时间,人从来不属于自己,“小谢”如同谢可颂的职称,不蕴含任何私人意味。谢可颂只要当展游的员工,回答:“跟以前一样吧,习惯了。”   “好,小谢。”展游恢复往常的称呼,“你觉得怎么样?”   谢可颂:“什么怎么样?”   “刚刚给你介绍的人,分别对接我们国内外几条不同事业线……”   yth Scout以地产为原点,朝外辐射,投资了一系列工业建材、智能家居、增强现实、医药健康等领域的相关机构。   “不同的事业线,由不同的人负责,当然最后都会报到我这里。”展游解释,“如果你对哪个方向感兴趣,可以申请去别的组试试。”   谢可颂怔了怔,问:“我不是隶属于你的吗?”   展游莞尔:“是啊。”   目光在展游脸上停留许久,谢可颂问:“是我不适合你那边吗?还是……”他看进展游的眼睛里,“有什么其他原因。”   谢可颂怀着不好的心思,目光却依旧坦荡,坦荡到具有进攻性,让人下意识以为他是清清白白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展游平和地说,“你还年轻,不用局限于这行,可以尝试接触一下其他领域,看看自己对哪方面最感兴趣。”   谢可颂轻轻挪开目光:“好的,我再了解看看。”   “现在的人不像以前,一辈子只在一个单位呆着,大家能聚在一起共事几年,我都很珍惜。”展游真心实意地讲,“你帮我做事,反过来,我也希望我能对你的职业发展有所帮助,这是我的职责。”   展游为谢可颂考虑,比任何时候都像是一位可靠的长辈。谢可颂心里暗了暗,学着像柳青山那样跟展游开玩笑:“老板,你们离职率很高吗?”   “其实不高。”夏风刮过,展游顺手拿掉落在谢可颂头顶的树叶,“不过就算过两年你走了,我应该也不会再招人了。”   谢可颂脱口而出:“为什么?”   “招人成本很高的,而且我不擅长从头教,你知道我的。”展游从不吝于夸奖下属,“如果不是你最后过来面试,我应该一个都不会挑。”   阳光刺目,四周景色忽地抽离,一切都变得平白而安静。   耳旁只剩下展游的话,谢可颂嘴唇张了张,抿紧,背过身,悄悄攥紧了胸前的吊坠。   方才谢可颂歪着脑袋的困惑神情重新浮现,展游似乎得了趣,非要凑过去看谢可颂的脸,还问:“小谢,你觉得我带人还可以吗?”   谢可颂霎时松手,静默地注视展游,重新拿起那块绿豆糕放进口中,咀嚼。   谢可颂一语不发,展游却又被娱乐到了。他乐见谢可颂不知所措的样子,跟大尾巴狼一样站在旁边等谢可颂讲话。   目光流连于谢可颂的脸孔,展游观察到谢可颂咀嚼的动作愈来愈慢,神色严肃。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出什么事了吗?”展游收敛住戏谑的表情。   “这块绿豆糕里有花生的味道。”谢可颂味觉灵敏,拿起盘子里的另一块绿豆糕,咬下一块,自言自语,“这块也有。”   谢可颂检查食物旁边的标牌,“苏式绿豆糕,成分:绿豆粉,白糖,麻油,面粉,红豆沙”。   神经一绷,谢可颂连忙探身,在桌上找了一圈,没有任何标注“食品内含有花生”的提示牌。   花生是常见过敏原,不应未经告知就摆上餐桌。   顾不上跟展游讲清事情原委,谢可颂找到现场的服务生,让他们把绿豆糕全部撤掉,随后拿起对讲机联系同事,往驻场医务的方向跑去。   展游本想跟上去,问谢可颂需不需要帮忙,当即被人叫住。   “这不是展总嘛。”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端得温文儒雅,贴身跟着一个面貌较好的年轻男人。他朝展游举了举酒杯,客气道:“展总,好久不见。”   展游不着痕迹地扫过二人手腕上的同款腕表,又顾及对方和与yth长年以来的合作关系,还是尊称一声:“徐总。”   来人展游很熟悉,徐总,Honey&Honey董事长兼总经理。   Honey&Honey是本土知名品牌,以甜品最为出名,覆盖整个食品产业,与yth先后排列为整个大区的缴税榜首。尽管这两年徐老板桃色新闻层出不穷,但他的地位几十年来从未动摇。   徐老板侃侃而谈:“听说展总最近搞工厂搞得很热闹,我们对企业员工的餐饮制备十分有经验,而且作为yth的深度合作伙伴,希望我们彼此今后……”   看在对方能研发出美味抹茶巧克力可颂的面子上,展游笑了笑,十分亲切,足够敷衍:“期待合作,过段时间招标酒会上再聊吧,先失陪了。”   展游旋身离开,随手把酒杯放到服务员的餐盘上。   *   谢可颂抵达临时医疗帐篷时,莫总和徐稚已经都到了。   “小谢,你确定有花生吗?”莫总一块接一块地吃着绿豆糕,噎得打了个嗝,“我怎么吃不出来。”   徐稚品了品:“确实有花生颗粒……”   “我确定。”谢可颂断言,问驻场医生,“有没有人来反映自己不舒服?”   “有一个,症状是皮肤泛红。”医生说,“但看情况应该是晒伤,简单处理了一下送人去室内休息了。”   谢可颂微微定下神。   谢可颂把活动公司的人叫过来, 冷静地问:“你们的餐点是自己团队现做的吗?”   “开胃菜、主食都是我们师傅自己做的,应该没、没有问题的。”活动公司的场地执行是个年轻人,遇上这种事情也很紧张,结结巴巴,“只有点心是供应商提供的成品。”   谢可颂思虑周全,起了疑心就不会轻易打消,怕其他点心中还掺有什么过敏物质,指挥同事去通知主持人,让主持人通过广播如实告知大家情况。   莫总阻拦:“小谢,既然没出什么事情……我们偷偷把甜品撤掉就行了吧?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   谢可颂没理他,催促同事:“去吧。”   尽管莫总已经不是谢可颂的领导,谢可颂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难看,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讲:“没有出问题算我们走运,但不代表错误不存在,我们不能瞒。”   莫总吞吞吐吐:“那媒体那边?”   谢可颂:“我尽量压下来。”   莫总叹出一口气,总算妥协。   yth跟活动公司签过合同,如今出了差错,各方都难辞其咎。   谢可颂跟莫总报备营销总监,商量好客户的补偿方案,又派人将食物送去检验。至于yth、活动公司和供应商三方的赔偿方案,要等到检验报告出来之后再说。   工作人员回到办公室,徐稚搬了一个箱子过来,里面堆放着几叠甜点礼品卡。   礼品卡面额200元,可以在品牌旗下全国任意门店兑换西点,背面注释一行小字,最终解释权归“哈尼哈尼股份有限公司”所有。   这应该是谢可颂在职策划的最后一场活动,照样乱作一团,拆东墙补西墙。他见过的破事太多,心无波澜,奖金肯定要扣,但能用这种方式解决事故,已经算容易。   “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谢可颂转念,目光落下,发现徐稚正蹲在他腿边,勤勤恳恳地对礼品卡。   谢可颂顿感头大,说:“卡号都是连着的,你减一减不就好了吗?”   “对哦。”徐稚拍拍脑袋,“但我怕有什么问题,还是好好数一下吧。”   也多花不了几分钟,谢可颂随便他去。   “小谢哥,”徐稚还是有点不舍得,轻轻问,“你什么时候last day啊。”   谢可颂:“下个月初。”   “诶,那你看不到我的转正答辩了,”他说完,低头看手里的卡,发愣,“我数到几来着?”   yth一般有两次转正答辩,三人一组,通过率差不多80%。   徐稚下个月即将面临第一次答辩。   “我知道,你答辩材料写好给我看一下。”谢可颂说,“我离职之前还是你的mentor,至于你日后要转到谁手里,我会帮你找好。”   职场饭搭子走了比死掉还难受。徐稚不吭声,打算从头来过,只是忽地没了劲,数得拖拖拉拉的。   念着彼此年龄差的不多,也算同龄人,谢可颂心软,从裤兜里摸出另外一支手机。   他问徐稚:“要不要加我另一个微信号?”昨天刚好被大学室友问起,私人手机难得带在身上,谢可颂安慰,“下次有时间,我们一起去迪士尼吧。”   手一松,卡片“啪啦”接连落地。怕谢可颂反悔似的,徐稚振作起来,着急忙慌地扫码申请添加。   “小徐!不能总靠别人!”徐稚发了疯,着了魔,“加油!努力!”   窗外一阵喧闹,二人探出头,下眺。   之前去找物业帮忙的同事回来了,带了十几个人,跟来宾沟通,依次撤下餐品。   日光照进来,阴影在脸上划出一个十字。徐稚挥舞拳头的幅度变小,略带失落地讲:“其实如果今天没出问题,看自己的策划案化作现实,还挺有成就感的……这可是我第一次从头到尾跟下来的活动……”   “工作中没人能够不犯错。”谢可颂说,“解决错误比说对不起更重要。”   “小谢哥也会犯错吗?”   “嗯。”   室外,草丛里藏着喇叭发出“沙沙”的噪音,随后传出播报——   “……很抱歉告知大家,冷餐会上部分点心含有花生成分,这一情况并没有在配料表上……”   霎时,谢可颂表情一片空白。   “怎么是展总的声音?”徐稚疑问道,脑回路一拐,喃喃,“咦……那像展总这样的人也会犯错吗……”   谢可颂没有回答,两步并一步地离开办公室。   “……目前尚无来宾产生过敏反应,如果您或您的孩子出现相关症状,请尽快前往医务室……”   草坪中,柳青山从医美机构快闪店脱身,没掏一分钱,却薅了两袋面膜和小样。   听见展游的声音,她露出一副“来活了”的起劲表情,将医美广告单胡乱塞进口袋,提着给富贵买的新益生菌狗粮,朝舞台晃去。   “……我们深表歉意,将在活动结束后补偿所有来宾……”   舞台上,杜成明和柳白桃面前站着一个半人高的乐高机器人。   杜成明问工作人员要了无人机的遥控器,将自己编写好的现成代码加载上去,简单测试,大功告成。   柳白桃示意:“老板,我们这边准备好了。”   “我们将进一步调查此事……”展游正在讲最后一句话,没拿话筒的手背到身后,朝二人比了个ok。   杜成明嘿嘿一笑,用握游戏手柄那样的握住遥控器,按下启动键。   无人机如闪电般从舞台上起飞,直直冲进十米高的半空,下一刻,机器人仿佛被注生命一般,马达转动到极限,驱使轮胎朝前跑去。   无人机太快,机器人跟不上,跌跌撞撞,像个浑身冒火的逃亡者,又如同坠落地球的陨石,带着要与地球同归于尽的气势,狠狠撞向不远处的乐高小径。   乒!砰!爆炸!   乐高小径被轰出一个大洞,像一朵蘑菇收缩,膨胀,在空中炸开无数彩虹色的孢子云,一朵朵,一蓬蓬,世界上怎么会有从不消散的烟花,又怎么会有落到地上的星星。   乐高积木由塑料泡沫制成,轻盈柔软,大小各异,形如的透明泡泡,色彩奇妙,无声地从人们头顶飘落。   办公楼下,莫总用上海话爆粗口:“吾册那……”   窗边,徐稚瞠目结舌:“变形金刚?”   乐高积木滚落脚边。   脚步飞驰,谢可颂跑到台前,气喘吁吁,瞪着眼睛见展游拿着话筒再次上台。   “大家下午好,我们又见面了。”展游扭头说,“能不能……给我来点音乐?” 第20章 那今天就早点下班吧   时光倒转至十分钟前。   工作人员被谢可颂派去找主持人,步履仓促,在一众优雅对谈的来宾之间,显得格外醒目。   展游一眼从人群中筛选出异状,尾随工作人员来到舞台旁侧。   “怎么了?”展游问。   “展、展总?”工作人员猛地回头,才想起这个事情会传到大领导耳朵里,下意识含糊其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   “没事,你直说。”展游从容不迫道,“有我在的地方难道还要你背锅吗?”   工作人员仿佛吞了定心丸,将事情全盘托出。   “……剩下的甜品我们撤掉。”同事报告,“谢经理让我来找主持人播报一下这个情况。”   展游迅速判断,把人稳住,“花生过敏属于速发型过敏,一般在半小时内发作,到现在都没人起反应就没什么大事。”   工作人员如释重负,纠结之下,跟莫总问了一样的问题:“那……这件事情也不一定要让来宾知道吧?”   展游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好像在问“你说呢?”   工作人员闭上嘴巴。   与办公区乌糟糟的氛围截然不同,舞台上活泼、明亮,孩童啼哭。   乐高拼装比赛仍在继续,杜成明抢走隔壁小朋友没来得及拼完的积木堆,柳白桃无所事事,坐在他身边看书。   “你去吧,我来解决。”展游赶工作人员走,把人当空气,绕过对方,友善地交代主持人,“节目单和串词给我一份。”   他接过两张A4纸,左右张望,发现两张熟面孔,目光一闪,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见展游一步步靠近,杜成明跟柳白桃耳语:“你看老板笑得那么阴险,准没什么好事。”   文库本被放下,露出柳白桃的整张脸。他低声回答:“我怎么感觉你还挺期待的。”   “你别乱说啊。”杜成明没好气,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两节电池,塞进乐高机器人里。   “我想要……”展游甚至没跟二人解释发生了什么,直接提需求,“一件能同时吸引很多人注意的事情。”   杜成明反讽:“给你搞一场爆炸?”   展游:“可以。”   杜成明:“啊?”   展游看了眼串词,指向舞台不远处的乐高小径:“帮我炒热下一个环节的气氛。”   杜成明万念俱灰:“去那里爆炸?”   展游:“可以。”   杜成明震撼:“啊?”   在场还有一个正常人,柳白桃问:“出什么意外了吗?”   草坪尽头散出些许骚动。展游从台上望过去,人群是从餐桌旁的黑点,他猜谢可颂他们开始撤餐品了。   回过头,展游三言两语说明完,柳白桃开始布置人手。   “已经做错的事情无法被改变,”台下,工作人员按指示拿着无人机遥控器回来,展游蹲在舞台上,接过,重新站起来,总结,“但我们可以让新的事情发生。”   柳白桃笑了笑,“我去帮你联系车厂”,走下阶梯,回身问展游,“你告诉小谢了吗?”   展游:“还没有。”   柳白桃轻轻叹息。   展游其人就像一个极速前进火车头,跟不上他的的车厢便会脱节掉队。   几分钟的谢可颂尚被蒙在鼓里,现在他终于目睹了一切。   “大家下午好,我们又见面了。”展游扭头说,“能不能……给我来点音乐?”   “你在干什么?”谢可颂站在台下最中央,仰头问,声音淹没于人海。   展游戴着耳麦,朝谢可颂露出稍安勿躁的笑。   台侧,音响监督犹豫不决,看看展游再看看谢可颂,不知道该听谁的。   谢可颂紧紧盯着展游,松口:“听展总的。”   有道理,遇事就该听领导的。音监暗暗点头。   “这种情况绝不会再次发生,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代表公司深感歉意。”展游鞠了一躬,“有问题的甜品已经撤回,剩下的餐点请大家放心食用。”   机器人爆炸过于震慑人心,众人甚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展游在为什么道歉。他们举目四望,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空掉的餐桌上补放着孩子们刚才拼好的乐高模型。   时机恰好,音监挑完歌,单击鼠标,欢快的电子舞曲从台上中蹦出来。   音响旁,柳青山独挑大梁,把富贵托付给柳白桃和杜成明,自己一手捏着对讲机,一手拿着主持稿,给台上的展游提词。   “那这个环节到这里就结束了,”她念稿子,“小朋友们搭得都相当不错。”   柳青山的声音从耳麦中传出来,机械沙哑。展游打量着来宾们的表情,复述:“……小朋友们搭得都相当不错。”   柳青山:“充满想象力。”   展游:“充满想象力。”   柳青山:“让我们这些大朋友都自——狗屎!”   展游:“让我们这些大朋友都……嗯?”   柳青山的声音逐渐远离,紧接着响起几声惊呼。   员工遇难领导抗,领导出事自己背。   舞台下方,百来双眼睛正定定地注目,耳麦里一片混乱,展游噎了噎,面不改色地自由发挥:“让我们这些大朋友都忍不住给他们一些鼓励……”   台侧,展游看不见的地方,柳青山三人手忙脚乱。   半小时前,富贵在宠物快闪店尝了新的益生菌狗粮,肠道通畅,屁股一撅往杜成明鞋子上拉屎。   杜成明大声惨叫,柳青山摸遍全身都没找到纸巾,抽出口袋里的医美广告单,把主持稿往柳白桃手里一塞,蹲下给自己的狗铲屎。   柳白桃接过稿子,这才惦记起展游,找到方才断开的地方,赶着速度读:“让我们这些大朋友都自愧不如,啊,真怀念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小朋友只会被你俩抢走乐高积木好吧。”柳青山小声嘟囔,“能干什么呀……”   “算了,别管老板,”杜成明捏着鼻子,嗡里嗡气,“他把耳麦摘了。”   “我还是觉得现在比较好。”柳青山铲完屎,反手打了一下富贵以示惩罚。   说完,她把印有“25岁再不抗衰就晚了,相信我们,让您永远18”的医美广告单,连同狗屎一起,丢进宠物粪便桶。   话语间,徐稚和莫总一前一后地赶到台侧。   展游突发奇想,讲他决定将乐高模型制成雕塑,点缀小区。   徐稚奇怪地问:“我们有这个环节吗?”   “等你到了这个位置,”莫总深沉道,“你想在yth干什么都可以。”   “小孩子幻想世界,大人改变世界。”展游承上启下,“乐高小径遭坏人摧毁,在接下来的试驾互动中,大人们将载着小朋友环游危机四伏的废墟,进行一场大冒险。”   莫总问:“我们这个活动原本的奖品是什么来着……”   徐稚:“价值五万的购车优惠券啊。”   众人瞩目下,展游胸有成竹,铿锵有声:“率先抵达终点的三组家庭,将分别获得价值超过50万的,奔驰E300L豪华版的5年、3年和1年的使用权。”   展游话音刚落,奔驰来的营销同事惊呆,不敢置信地翻找资料反复核对。   徐稚踌躇:“展总……在奔驰也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莫总冷汗涔涔:“不、不知道啊。”   “唰”一下,谢可颂一阵风似的从二人身前跑过。   展游为什么不早点说,他咬牙想道,领导究竟知不知道一个临时主意需要多少人的支持。   下午三点的日光最毒,谢可颂一刻不停,手握对讲机,重新规划试驾路线,还要安慰只知道嘴里喊“怎么办怎么办”的同事。   身上焊不住西装领带,汗滴在眼睛里,谢可颂讲完一段话,往后捋了把头发,打湿的额发垂落几绺。   隔着刺眼的阳光,他朦胧地望着展游,心中生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埋怨。   方才在台下,柳青山三人给展游提词,谢可颂看在眼里。所有人都知情,只有谢可颂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紧急情况罢了,谢可颂处理过很多次,只不过这次无缘无故消耗他的,是展游。   谢可颂原本以为展游是特别的。他那么相信展游,甚至愿意在被展游戏弄过后,再次伸出手来,送给展游打。   紧赶慢赶,试驾活动按时举行。   家长小孩的欢庆声中,展游优游自如地走下楼梯,跟其余三人汇合。   柳青山多少有点心虚,谄媚奉承“不愧是老板呀!”展游坏坏地笑,罚他们每人扣两百块。   意思意思批评几句,展游置身事外,看谢可颂焦头烂额地跟奔驰方重新确认合同,双方报备电话一个接一个,打得发烫。   “你……”柳青山眼珠觑向展游,“没跟小谢商量?”   展游理直气壮:“没有。”   “呃,虽然迅速响应你的决策……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之一,”柳青山耸耸肩,“但你小心阴沟里翻船。”   事情告一段落,谢可颂捧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直直朝展游这边走过来。   展游向来豁达,回答柳青山,“这点小事,小谢肯定能解决的。”他朝前踱了两步,惬意、自信,迎着谢可颂的方向,噙着笑喊:“小谢……”   谢可颂双目平视,淡漠地从展游身边绕行而过,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   展游一时发愣,嘴巴保持半张开的状态。柳青山“噗嗤”笑出声。 第21章 反正还要上一辈子的   展游背后是媒体嘉宾的座位。   活动出了新状况,后期宣传的稿子全都要改。见谢可颂就位,媒体老师们一阵骚动,两三根录音笔戳到他面前,问他后宣的修改方案。   媒体老师:“这个乐高雕塑,我们能写成网红打卡点吗?”   “可以,开发商陪儿童过家家之类的主题吧,童趣些。”谢可颂权衡几秒,“强调一下,楼盘完售之后,售楼处三楼的样板房展示区将会改建成儿童中心。”   “今晚的推送……”另一家平台说,“主要打’买房送车‘这个点怎么样?”   “嗯……”谢可颂权衡几秒,“可以,再买几个热搜吧。”   情绪归情绪,工作归工作。眼前排着几十家媒体,没人会宽容到愿意等谢可颂重新跑回去,问完展游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再回来布置任务。   谢可颂不知道对方下一句会问什么,只好尽力揣度着展游的意图,试图将一切事物安排妥当。   他被人潮包围,说展游可能会说的话,想展游可能会考虑的问题,渐渐体内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展游住进了他身体似的,把他整个人都吃掉了。   几问几答,谢可颂脑内的展游浓度达到最高,于是在某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展游跟他的视角完全不一样。   谢可颂尽心尽力,也只能将负面影响控制到最低;而展游更贪心,不满足于及时止损,更会选择利用失误,将事情引向另一种更好的局面。   下周开盘成绩是否有所突破不好说,至少“买房送奔驰”这个标题一定能吸引不少眼球。   要强的学生最听话,连质疑老师都觉得是一种过错。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对展游的不满,逐步软化、塌陷,变成指向谢可颂自己的反思。   不该那么情绪化的,他想。毕竟展游总是对的,而他没能提前考虑到。   愧疚感一旦酿出,便覆水难收。   趁媒体老师打电话的空闲,谢可颂小心地将脑袋转过一个很小的角度,用余光偷偷瞟展游。   人潮往来,目光相接。   展游好像早就知道谢可颂会看他似的,表露出一点雀跃,转而装出一副西子捧心的哀伤模样,好像真的被谢可颂伤透了心。   谢可颂一怔,倏地回正脑袋,再次开口前清了清嗓子。   媒体老师领了活,争分夺秒地重新写稿作图。   展游见谢可颂身边没了人,悄悄靠近,点了点谢可颂的肩膀,从背后喊他。   谢可颂在展游手下轻轻颤了颤。   展游好像有什么魔力,让他身边的人都变得平凡而普通。谢可颂与展游对视,逃似的偏移目光,认错:“我刚刚……有点情绪,很不专业。”   “抱歉,是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展游解释,“情况紧急,我不想让来宾看见他们撤东西,会加剧恐慌。”   展游听起来并不介意。谢可颂安下心,简单地说:“我不会再这样了。”他想了想,改口,“但你下次还是提前告诉我一声吧。”   “好,我尽量。”展游话中带笑,“其实我当时在想……这种常规的小事,小谢肯定能随机应变啊。”   信任和压力一样沉重。   展游的话过于直白,如海浪般汹涌地扑过去,让谢可颂有点怕。真正的谢可颂永远预估最坏的情况:“但我也有可能会让你失望……”   “谢经理!”   一个同事急急忙忙跑过来,身后领着几个外国人,“这几位是海外平台的媒体,我们这边英语都……”他挠了挠头,“你帮忙沟通一下方便吗?”   展游没有要走的意思,谢可颂感觉展游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没有。他心跳加速,却展现出轻描淡写的样子:“我来吧,你去忙。”   事情一件接一件,没有时间让谢可颂喘口气,重整自己的情绪。   外国记者会一点点中文,他卷着舌头,慢吞吞地讲:“我想请问……”   时间紧,接下来还有工作要处理,谢可颂直言:“你说英语吧,我听得懂。”   外国记者忙不迭点头。   外国记者说英文,谢可颂中英夹杂着回应,双方沟通效率第一最合适。谢可颂不是第一次对接外国平台,他向来如此处理。   只不过,先前可以容忍的状况,如今成为令人羞耻的证据。   展游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在脸庞划过、灼烧,谢可颂嘴巴动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象展游的表情。   距离上次开会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今天聊熟悉的工作内容,谢可颂认为自己发挥得比之前更好,但跟展游比起来,似乎也没多大进步。   果然会让展游失望吧,谢可颂想。工作里用不上的技能会慢慢退化,如果他以前能够更努力一些,事情不会沦落成现在这样。   就在谢可颂犹豫措辞的空档,身旁人忽然有了动作。展游听到一半,叹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一言不发地背身离开。   谢可颂体内霍然空了一个大洞。   外国记者还在说:“我们可以转载那条TVC……”   谢可颂神色变了变,抿紧嘴唇。   外国记者奇怪:“有什么问题吗?”   成年人沮丧的声音很轻,像燃尽的锡箔,轻轻一吹就在空中化成灰。谢可颂露出淡淡的笑:“没,请继续说吧。”   世界以谢可颂为界线,分成黑白分明的两块。   谢可颂身后,所有人都在说话,所有人的声音都听不清,纷乱嘈杂像一团难以解开的毛线球,其中只有一根线格外鲜明清晰。   “好久不见,柏叔。”展游本本分分地打招呼,说下一句时又变得逗趣,“这是谁啊?小朋友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听说你转到国际部去了?”   “嗯。”小朋友脆生生道。   “我记得你们学校是全英文授课吧。”展游关心,“还习惯吗?”   “很简单的。”小朋友声音稚嫩,讲英语却相当地道,“而且我二外还报了法语。”   跟过年表演节目似的,小朋友从英语切换到法语,讲起话来,展游回她一句法语。   谢可颂完全听不懂,干脆屏蔽掉一切外界信息,语速偏慢,但完整、流畅、用词准确地,对外国记者讲完了最后一句话。   身后的谈话仍在继续。   “柏继臣人呢。”响起一道苍老的声线。   “他……”展游犹豫了一下,“他今天临时有事,出差了。”   老人“哼”了声,恨铁不成钢:“都几岁的人了,还只想着逃避。”   展游试图挽回:“他没有……”   “那你呢?”老人根本不想听展游解释,带着一丝年长者的威压,慢条斯理地插话,“今晚有空陪我老人家吃顿饭吗?”   “当然,有空。”展游连声应下。   “那麻烦你助理帮我们订一下餐厅吧。”老人说,“我累了,先走一步。”   外国记者的采访总算结束。先前簇拥在谢可颂身周的媒体人全部散去,场地空空当当。   地上躺着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谢可颂站在脏脏的红地毯中央,背对所有人,深深地换了一几口气,停顿,缓了缓,再次吸气,呼气。   就算是错觉也好,胸口淤堵的感觉散掉一点。   无需多言,谢可颂其实是明白的。   很多事情他确实做不好,但没有办法,急不来,只能慢慢努力。与其想东想西,还不如做好当下的事情。   不管再怎么样,他是展游的助理,他的工作还要继续。   按捺住脑子里所有枝枝蔓蔓的负面想法,谢可颂几乎把自己当成一个输入命令就会吐出结果的程序,自动在脑子里一家家地挑选适合的饭店。   之前帮莫总订过的那家就挺不错的,不如就那家吧。   谢可颂想着,拿出手机熟练检索,给饭店的大堂经理拨了号。   热烫的手机屏幕贴在耳边,谢可颂回身望去,不远处,柳青山好像跟展游说了什么,展游看看富贵,再看看杜成明,捧腹大笑。   谢可颂也跟着提了一下嘴角。   “嘟、嘟、嘟——”电话的声音。   隔着一段距离,展游抬头,注意到谢可颂,神情舒畅地朝他招了招手。   谢可颂微微点头,提步朝展游走过去。他听见展游跟身边最近的人讲话。   “哦对了小青,”展游音量正常,语气自然,相当顺理成章,“打电话给柏继臣助理,让他帮我订个餐厅。”   柳青山:“哦。”   谢可颂陡然僵滞。   下午四点,太阳尚未落山,是金色的。   草坪很美,很多人在笑。风景如画,像一部默片,万籁俱寂。   “喂,谢经理。”电话那头接通。   谢可颂竟一时不知该回复什么。   来宾络绎不绝,有说有笑地从谢可颂身侧穿过。   谢可颂定在原地,离展游不远,面孔相对,好像伫立在灰色柏油马路上的两根电线杆,不管过几年、几十年,都将永续着相等的间隔,伫立在那里。   “喂、喂?”电话那头问,“谢经理听得见吗?是不是莫总今天晚上要定位置啊?”   “不……没事了,领导又改主意了。”谢可颂维持着基本的体面,“不好意思,打扰了。”   谢可颂挂断电话,面朝前方。他望见展游朝他笑了一下,不多停留,又转头开始吩咐其他事情。   人群忙碌,谢可颂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展游,直到展游再次看过来,谢可颂才假装出一副被同事叫走的样子,掉头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十年后,夜晚凌晨三点。   展游把谢可颂推醒:(某个对小谢的爱称),2024年9月某日下午15点28分36秒,你无视我走了过去,我好伤心。   谢可颂睡眼惺忪:啊?   双方箭头粗,没有受追攻,有问题两章解决,整体基调是守护世界上最好的小情侣!(求生欲) 第22章 对工作付出真心就是灾难   月亮高悬,白天热闹的草坪黑蒙蒙的。   售楼部的办公室亮着灯,谢可颂正在工位改招商手册。   谢可颂是主动留下来加班的。   展游晚上有应酬,谢可颂状态糟糕,很抗拒跟对方打照面,不知道哪个时间回去才能避开展游,便拖到现在。   展游总是跟谢可颂说“你遇到难题记得丢给我”,可他却没有告诉谢可颂,如果他自己成为谢可颂的难题,那谢可颂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摆脱无能的上司,遇上愿意跟随的人,想过放弃,依旧打算努力为这份喜欢做些什么,到头来,却发现对方或许不太需要。   生活简直就是从一个困境跳出来,又陷进了另一场灾难。与人恋爱的方法有成百上千种,谢可颂偏偏选了不太聪明的那种。   谢可颂头也不抬地工作。   时钟一格格地走,做完明天的做后天的,甚至把乙方的活都顺带改完了,谢可颂切回桌面,扫一眼排期,剩下的工作都需要同事支持,无法开工。   鼠标指针在桌面日历上转了一圈,没有目的地。谢可颂再次陷入迷茫。   电脑左下角,才晚上十点,时间旁,微信图标闪了闪。   谢可颂点开,柳青山找他,问他有没有空帮忙翻译一份资产估值报告。英译中,算简单,谢可颂答应了。   工作是谢可颂比不上展游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让他短暂地找回了自己的价值。   两小时后,谢可颂把报告邮件给柳青山,抄送展游。他至少目前还是展游的助理,不管做什么都应该要报备展游一声。   最后一项任务完成,谢可颂欣赏着当晚清理掉的任务清单,状态好了一些。   等下打车回市中心的出租屋吧,谢可颂心道。反正就跟填在年假审批上的请假理由一样,没有人会在意同事下班后到底去了哪里。   收拾好东西,谢可颂站在售楼处门口等出租车。   夜静更深,他玩消消乐打发时间,在小动物的尖叫声中放空头脑。   Bravo! Excellent! 消消乐暂停——   手机屏幕跳到最亮,震动铃声齐齐发作,来电显示,展游。   根本就是午夜凶铃,谢可颂掌心一滑,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啪嗒”掉在地上。   他愣了几秒,拾起手机,擦了擦屏幕,接通,慢慢将手机贴近耳边。他维持着蹲下的姿势,西装满是褶皱。   “喂。”谢可颂说。   对面没有回话。   展游的呼吸声一起一伏,谢可颂听着,没有挂断,也没再说话,只是耐心地等。   “叮咚”声,应该是刚出电梯;“滴滴”,指纹锁总要摁两次才让人进去;熟悉的关门力道,看样子终于回到家。   换鞋,喝水,咳嗽一声。尽管展游什么都没说,谢可颂却什么都看得到。   “嗯?通了?”展游摘掉耳机,将手机摆到茶几上,换居家服,衣物摩挲,“小谢,怎么不讲话。”   明明是展游先给他打电话的。谢可颂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就说:“还在加班。”   “嗯,看到邮件才给你打电话的,”展游喜欢逗谢可颂,“我的助理帮别人干活,我都不知道。”   谢可颂吃不准这算敲打还是揶揄,说:“就……帮一下。”顿了顿,又撒谎,“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吗,我还在办公室。”   谢可颂那头,风声隐隐约约。展游发觉,神情软和下来,说:“我对你有那么坏吗?”   “什么?”展游思维跳跃,谢可颂不清楚他的意图,问什么答什么,“没有。”   “你……”展游没拆穿谢可颂,后退两步倒进沙发,轻松道,“明后天就双休日了,周末愉快。”   轮胎碾过柏油马路,不远处射出两道光线。出租车打着灯渐渐靠近,照亮了谢可颂。   谢可颂晃悠悠地站起身,朝司机走去。   “嗯。”谢可颂说,“周末快乐。”   “我的新游戏到了,”展游理所当然地邀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打星之卡比?”   蹲久了腿有点麻,又痛又痒,迟钝了思考。“我没准备回来”这句话不知为何很难说出口,谢可颂避重就轻:“不打了吧。”   展游的声音染上笑意:“是已经有约了吗?”   “不是。”   “哦,那你是不喜欢星之卡比。”   展游讲话时听起来很开心,让谢可颂心里的包袱卸掉一点。谢可颂拉开出租车门,跟安慰一样说:“我喜欢的。”   “那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玩。”展游讲话像小学生,又像那种当哄骗学生上当的老师,“你双休日要加班啊?我怎么不知道。”   手机被握得发烫,耳朵也烫,说出口每个字仿佛都带着破绽,谢可颂艰难开口:“不是,其实……”   “小谢。”展游喊。   谢可颂沉默。   展游想自己可能按到了谢可颂的静音键,觉得有趣,笑了一声,说“你这周太累了,”他仿佛带着一点抱怨,“我都不舍得给你布置任务,你不要帮别人干活了。”   展游一说话,谢可颂什么都忘记了。   展游就是这样的,嘴巴很甜,偶尔越界又不会惹人讨厌,反而让对方主动为他找借口,当他所有的举动都是因为自己很重要。   谢可颂总是轻易上当。   “先生。”出租车司机问。   谢可颂浑身一紧,条件反射般捂住话筒,转头看前排司机。   司机点几下导航:“苏河湾那里对伐?”   “不好意思,”谢可颂小声说,“我换个地址。”   出租车渐渐驶向道路尽头。   *   谢可颂回到屋里时,展游正在客厅,面对笔记本电脑打语音电话。   展游大概刚洗完澡,半湿着头发,表情和语气都有点淡漠。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朝外张望了一眼,不出意料地撞见谢可颂,冲他笑了笑。   屋内温度适宜,光线明亮,空气中充斥着葡萄柚香氛的味道,好像呆在展游身边也没这么糟。   谢可颂庆幸自己之前改了主意,镇定地对展游点了点头,径直走去洗漱。   龙头拧紧,水声滴答。   谢可颂拉开淋浴间的门,望着满是雾气的浴室,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哦对,他早上急着出门,忘记把烘干机里的睡衣拿回来。   或许怀着一种不太好的、想要亲近的意思,谢可颂从行李箱里拿出为了团建拍照而带在身边的yth文化衫,当做睡衣穿在身上。   他比刚入职时瘦了许多,衣服套在身上空空荡荡。   穿过客厅,谢可颂去阳台拿烘干机里的衣服,路过展游身边时行动略显僵硬。他敢换上衣服,到头来倒不好意思被展游看到。   “小谢。”展游突然叫住他。   谢可颂抱着一叠衣服,遮住胸口的字母,平稳道:“怎么了?”   展游揉着鼻梁,似乎格外不耐:“你之前是不是自己做过一份……类似于筛选案源的标准之类的模板?”   谢可颂:“项目粗筛评估分值表。”   展游:“发我一份。”   谢可颂:“哦。”   谢可颂回房间,开电脑找到文件,给展游发过去。   对方秒回:“小谢,你还是过来一下。”   也不知道之前说要让他好好休息的人是谁。谢可颂暗暗牢骚,捧起笔记本电脑,朝外走去。   房门附近的穿衣镜里,谢可颂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浅浅浮出一丝笑容。   客厅,展游整个人仰倒在沙发上,注视着白色的天花板,枯燥地复述一个连谢可颂都觉得基础的概念。   谢可颂绕过沙发,目光朝下扫过展游的脸,才发现原来展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   谢可颂没见过展游这么烦心的时候,坐到沙发扶手边,跟展游隔开一段距离,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沙发凹陷下去一块,展游明显松了一口气,“算了,让小谢给你解释吧。”   展游对电脑说完,开免提,像一条虫那样从沙发一头蹭到另一头,闭目养神,盲把电脑往谢可颂腿上一推:“你给他解释一下你写文档的思路。”   展游闭着眼睛,放松地呼吸,脑袋挨在谢可颂大腿旁,一副把自己全盘托付给他的样子,让谢可颂不自觉愧疚起来。   谢可颂偶尔觉得自己像个住进展游家里的小偷,每天都胆颤心惊,却忍不住妄图窃取更多。   如同试探,谢可颂略微俯身,投影盖住展游的脸。他捏住展游工作时常戴的眼镜,语气没什么感情地讲:“躺着,眼镜歪了。”   下一秒,展游睁开双目,不加掩饰地与谢可颂对视,坦然,没有任何怀疑,然后再次合上眼睛,轻微晃了晃脑袋,暗示谢可颂可以帮他把眼镜拿掉。   一张被命运和时间优待的脸。谢可颂受到蛊惑般,指尖虚虚划过展游的眉眼,抵达鼻梁,慢慢将眼镜提了起来。   “展总?”电脑那头催促,“您还在线吗?”   “他在。”谢可颂急忙收手,“换我来跟你说。”   “咔嗒”小声,眼镜被摆到茶几上。   谢可颂开始跟对方说明该如何使用自己做的量表,他讲工作时条理分明,展游就躺在他身侧听。   一刻钟后,电脑那头的小伙子终于顿悟,喃喃:“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嗯,”谢可颂说,“你可以回头再复习一下,不懂的随时问我。”   “好滴好滴,谢谢老板。”对方讲话腔调像一个没毕业的学生,用气声问,“那个……展总还在吗?”   谢可颂目光一斜,展游恰好睁眼。谢可颂与人对视两秒,收回目光,说:“不在,你找他还有事吗?”   展游满意地翘起嘴角。   “哦哦,嘿嘿。”对方似乎已经把谢可颂当成自己人,“我觉得老板你讲得比展总好多了,还有耐心。”   展游听笑了,从沙发上坐起来,胳膊肘撑在谢可颂肩膀上,悄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谢谢,”谢可颂身体一僵,生硬地挂断语音通话,“再见。”   客厅空荡寂静。   员工被人夸比老板强,这个场面或多或少带些尴尬。谢可颂无力地弥补:“没这回事,你教得很好,我真的学到很多。”   “那是因为我带的人是你。”展游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我自己什么样,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你跟我不一样,做事讲求方法和标准,确实更适合教人……”   咕噜噜,展游的肚皮猛不丁叫出声。   他有些伤脑筋,拐进厨房,把头探进冰箱。   “跟人应酬就是吃不饱……”展游嘟囔着,从冰箱里抓出一包汤圆,举着问谢可颂,“想吃夜宵吗?你一半我一半。”   谢可颂今天几乎没吃什么正餐,点头表示赞成。   拿锅,加水,煮沸,下汤圆。展游一套工序做得很熟练。   展游让谢可颂去餐桌上等着,谢可颂不大好意思坐享其成,却也帮不上忙,就立在厨房岛台旁边,陪展游聊天。   “刚刚那个人是实习生吗。”谢可颂问。   “不是,嗯……”展游调成中火,加了水,语气平常,“按抬头说,应该算我的另一个助理。”   另一个助理,从未听展游谈起过。   展游托柏继臣助理订餐厅的情景如针般刺进脑子里,历历在目,不被需要的挫败感再次一点点渗透进谢可颂的身体里。   花了一整个晚上,做完了手头上所有的工作,费心费力才克制下去的情绪,又跟野草一样疯长出来。   真是白费功夫。   谢可颂唇线绷得平直,问:“那我是……”   展游回过身:“你是?”   “第几个助理。”谢可颂平视展游,脸紧得做不出任何表情,拙劣地继续讲,“这关系到我……还需不需要跟其他人报备工作。”   “我只有你一个助理啊。”展游想当然,低头用汤勺推了推锅里的汤圆。   谢可颂不解:“那他……”   “他是我们一个投资人的儿子,”展游无知无觉道,“本来准备丢给小青,她不乐意要,我就排在自己手下了。”   他哼笑一声,“关系户嘛,养着盖盖章,干点不动脑子的活。结果这小子,人菜瘾还大,非要做业务……”   展游可能喜欢看谢可颂的脸上出现其他表情,总是故意闹人笑,甚至拉踩,说“他要是能有你一半的脑子也不至于傻成这样。”   如他所愿,谢可颂紧绷的表情稍稍松弛。   原来自己也有不甘心当量产螺丝钉的时候。谢可颂想。   只要发现自己在展游那里有一点点独特,谢可颂便难以抑制地感到高兴,仿佛他真的因此而变成了一个更有价值的人。   糯米和芝麻的味道钻入鼻腔。   展游关火,先给谢可颂盛一碗热腾腾的汤圆,放到他面前,用作贿赂。   “要不你帮我带吧。”展游提议。   谢可颂的工作量又增加了一点,他说:“哦。”   “我开玩笑的,你怎么真的答应。”展游讲,“不会再给你增加负担了。”   展游背对着谢可颂,漫不经心地总结,“我还是喜欢脑子灵光的人,你们做事可能不熟练,但是不会犯低级错误——”   “也是会犯的。”谢可颂垂下眼帘,低声道。   展游笑了笑,不置可否。   “还得是小谢,”展游随即改口,提着锅回来,学柳青山他们感慨,“如果不是你,我这个双休日可没时间打游戏。”   他盛好自己那碗,把锅内最后一个汤圆加进谢可颂碗里,还问谢可颂,“对不对?”   谢可颂知道展游是个很好的领导,有能力,很宽容,不苛责,总是鼓励。可是偶尔,恍然间,谢可颂也会觉得展游被自己骗了。   展游嘴里的那个谢可颂,好像跟他自己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展游。”谢可颂叫。   “嗯?”   “如果我……”汤碗里映出谢可颂的脸庞,瞧不清神态,吐字轻淡,“我今天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协助你,怎么办。”   展游宽慰道:“找人解说啊,放视频拖延时间啊,总会有办法的。”   谢可颂思虑重,展游这么说,是想减轻他身上的压力。谢可颂理解,明白,却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安慰,内心仍然有个角落在想,要是展游只能依赖他就好了。   工作只是一场拆东墙补西墙的敷衍游戏,而恋爱却要求付出更多。究竟是工作还是私人生活,谢可颂现在好像也有点分不清了。   没有谁是对展游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哪怕未来有一天,离开的那个人是展游,公司也能如常运作。   因为一个庞大而繁冗的组织就应该是这样的。   谢可颂有一瞬间感受到自身意义的消亡,说“好”,咬下一口汤圆,舌尖滚烫的刺痛感又将他带回现实世界。   “哦,有一件事。”展游忽地开腔,“今天晚上跟我吃饭的人,是柏继臣父亲。他给我引荐了几个团队,负责工厂的建筑设计。”   谢可颂:“嗯。”   “虽然他只是个喜欢甜食,总是把孙女挂在嘴上,而且脾气很臭的老头,但眼光一直不错。”展游继续道,“你想不想主导这件事情?要去丹麦出差,但挺好玩的。”   一个新鲜且有趣的项目,按照谢可颂平时的性格,大概会马上答应下来。   这回,谢可颂选择保持沉默。   他坐着,思考了很长时间,异乎寻常的久。展游停下进食,不催不问,耐心地等。   最后,谢可颂试图维持展游对自己的评价,不想再让展游失望,拒绝冒险:“不了吧。”   “OK。”展游不勉强 ,随口问,“对这个领域不感兴趣?”   “不是。”谢可颂评价自己,“我能力不足,没有经验。”   在展游心里,谢可颂这样说,就真的只是在客观陈述他能力不足的事实。   这是一件很好解决的事情,因为能力可以被提高。   “那你不用担心,去做吧。”展游专注地看向谢可颂,温和道,“我可以支持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助的吗?”   谢可颂难以启齿:“我……”   “嗯?”展游鼓励道。   “我……”谢可颂嘴唇微动,“我不知道。”   “不知道。”展游紧盯谢可颂,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   谢可颂一直以来都是令人省心的,麻痹了展游的知觉。直到现在,展游才察觉出谢可颂的状态有异。   洞察的目光在脸上徘徊,谢可颂始终拒绝与展游对视。   半晌,展游不再看谢可颂,低头搅动碗里的汤圆。汤匙碰到瓷碗,清脆的敲击声打在谢可颂神经上。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展游淡淡道,“刚刚想了这么久,在想什么?”   谢可颂讲不出半个字。   相顾无言。   餐桌被细碎咀嚼声占满。   汤圆吞咽下肚,展游又等了谢可颂一会儿,见他依旧不打算说话,干脆道,“知道了,我会把这件事情交给别人。”   谢可颂进食的动作停顿。   展游假装没看见,离开餐桌,去水槽洗碗。   “小谢,你过来做的每一件事情,以前都没有接触过。”展游提醒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们每天都在面对最新的东西。”   展游回过头,目光触及谢可颂碗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汤团,心生不忍,主动缓和气氛。   “好穿吗?”展游问。他见谢可颂看过来,扬起嘴角,抻直自己的文化衫,又指指谢可颂身上的,“挺舒服的吧。”   谢可颂看一眼展游,再低头看看自己,缩了缩身体,让桌子遮住衣服上的花纹,说:“嗯。”   展游拿谢可颂没办法,他暗叹一口,用一种对谢可颂而言比较陌生的语气说:“你可能最近太累了,快点吃完去睡吧。”   说完,展游转身回房,留谢可颂独自坐在餐桌旁。   汤圆渐渐冷掉。   展游对谢可颂太好了,好到让谢可颂忘记展游永远在观察、评判。   展游拥有一个及其严格的待人标准,只要发现对方是无趣的,就会立刻失去新鲜感,撤回对人所有的好奇心,将其抛在脑后。   这应该是展游最后一次给他做饭了吧。谢可颂想。   作者有话说:   触底——反弹——   比起技能的成长,我更喜欢写主角内核的稳定,真想让你们看看第三卷的小谢,超辣! 第23章 展之卡比和面包鲁迪   展游只有过两个助理,葛洛莉娅和谢可颂。   葛洛莉娅年纪比展游小,但成家立业更早,很多方面比展游更成熟。她骂骂咧咧,满足展游稀奇古怪的想法,如同家长包容一个调皮捣蛋却每次都能考满分的孩子。   当年展游没意识到这有什么问题,昨天,他对着谢可颂,似乎有点理解葛洛莉娅当时看他的感觉。   谢可颂很顺从展游,聪明,努力,工作上手很快,沟通能力不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谢可颂最近一遇上展游,就变成一个八杆子打不出一句的闷包。   私人恩怨不上升工作,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展游真的没辙。   他宁愿谢可颂跟最开始一样,偶尔对他生生气,至少谢可颂骂他的时候,表情很生动。   周六,展游没定闹钟,自然睡醒时,时钟已经走到十点零八分。   房间的灯开了一夜,笔记本电脑没合上,滑落在手边的空调毯上。   展游昨晚是工作到一半直接睡着的,枕头垫得太高,肩颈生锈,脑子清醒,第一个想法是得找小谢聊聊。   随后,整整十五分钟的洗漱时间,他都在反复琢磨昨晚是不是对谢可颂太凶了。   对展游而言,生活工作是一场RPG闯关游戏。   有时候会遇见NPC,面前显出对话分支选项,很难判断展游是否出自本意,总之他善于选出最讨人喜欢的一句,好让别人成为自己的助力。   在展游遇见过的众多角色中,谢可颂是最像NPC的人。谢可颂很稳定,台词不多,公私分明,不管他喜不喜欢展游,都会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   展游没有笼络谢可颂的必要,展游知道,但他乐意。   展游不爱赚别人赚过的钱,也做过很多反经验的决策,对自己抱有近乎自恋的自信,甚至不问缘由。   谢可颂的反常与纠结,在展游看来就像小朋友闹别扭,并不算什么问题。于是,他怀着照看青春期小孩的惆怅心情,套上皱巴巴的文化衫,旋开门把手。   门板开到最挺,登时露出谢可颂的脸。   谢可颂难得没穿正装,宽松T恤短裤,胸前项链是唯一的首饰,面孔苍白,挂着黑眼圈,年轻、清秀,却没什么活力。   他正沉浸于反省昨晚的所作所为,突然见到展游,稍稍瞪了瞪眼睛。   展游一见谢可颂就像孔雀开屏:“等我吗?”   “嗯。”谢可颂觉得自己一大早等在别人房门口很失礼,又说,“我本来在客厅,但怕你不出来,直接去书房。”   展游本就想好要找谢可颂,见对方送上门,心里有数,嘴上故意问:“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我想找你聊一下。”谢可颂仰着头,勉强自己直视展游,生涩道,“你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有,”展游答应得很快,“现在就可以。”   “我上午答应了徐稚……”谢可颂面露难色,“帮他改一下答辩材料。”   一出房门见到谢可颂的感觉好似中了彩票,此刻,高扬的心情逐渐平缓,展游重新变成谢可颂的老板,一个长辈。   他善解人意道:“哦好,你去吧,下午见。”   “下午见。”   对话告一段落,无声。   展游倚靠着门框,等谢可颂先转身离去;谢可颂原地罚站,等展游先关门。   他们相互对视着,谁都没有挪动步伐。   “我们下午……”谢可颂换一口气,目光错开,轻声问,“那我们下午还打星之卡比吗?”   心头仿佛遭受粉色卡比撞击,展游不自觉站直,脱口而出“打”。他听出自己讲话破音,清清嗓子,又好好说了一遍,“打”。   谢可颂松了一口气,告别:“那我走了。”   展游:“再见。”   谢可颂侧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展游脑袋跟着谢可颂转,要叫住他,又不知道说什么,身体先于大脑跟了上去。   “还有事吗?”谢可颂问。   “哦,没事,我就……”展游胡说八道,“我就顺路。”   谢可颂费解地看了展游一眼,觉得展游很可疑,不理解对方这又是玩的哪出。   *   谢可颂跟徐稚开打完电话,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他走出房间,瞧见展游老样子窝在客厅的沙发上。   展游拿着一台平板电脑,写写画画地阅读资料。他手机搁在茶几上,开了免提,里面有一个外国人正怒吼咆哮。   脏话太多,实际内容没几句,谢可颂听个八九不离十。   对方从孩子入学说到出轨对象,抱怨自己旗下的公司这两年赔了本,又神经兮兮问展游今年投的那几个项目能不能赚到钱。   展游“嗯嗯啊啊”,三两句安抚对方,哄得对方慢慢冷静下来。   不论对方言辞如何激烈,讲的事情是否跟自己相关,展游全都平和地接受,甚至还能见缝插针跟对方开开玩笑。   他像个垃圾桶,只要利益相关,能够推动业务发展,所有人都可以把情绪往他身上扔。   没多久,展游挂断电话,听见脚步声,回头问谢可颂:“你那边结束啦?”   “嗯。”谢可颂迟疑道,“那是……”   “我们的一个投资人。”展游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这些人一般地位都很高,压力太大,又不能跟手下和家人抱怨……”他露出伤脑筋的笑,“就会来找一下我的麻烦。”   “先不说这个了,”展游轻快道,“我懒得做饭,所以叫了麦当劳外卖,我们吃完就打游戏吗?”   谢可颂默了一会儿,说:“好的。”   展游一个翻身,从沙发上起来,哼着超级玛丽的主题曲,将Switch连上大电视。   他心情很好,似乎彻底忘记了昨天夜里的发生的事情,也完全将谢可颂跟他说“好好谈谈”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谢可颂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展游,干站在原地,望着对方的背影,渐渐走了神。   对于一个对自己要求相当严格的人来说,比起已经做到了什么,谢可颂更关心自己没有做到什么。   昨夜凌晨两点,谢可颂睡不着,打开电脑,给徐稚翻自己刚入职时的答辩材料,作为参考。   房间黢黑,眼睛像博物馆里被光照亮的橱窗,谢可颂点开文件夹,一个个PDF和WORD从眼前闪过。   个人简历、奖状证书、产出汇报……挤满了整个屏幕,全都是往日努力的佐证。   磨砺得来的技能和经验,在展游身边变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谢可颂是yth营销部门有史以来答辩分数最高的应届生,但是他忘记了。   他和展游的差距或将永远存在,但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喜欢上老板几乎是一种错误,工作和爱情无法兼容,毕竟在世界这片青青草原上,牛马千千万,但恋人有且仅有一个。   正如昨晚展游要求的那样,谢可颂不能再原地踏步,他总要为这个难题寻找一个答案。   闷头苦想是低效的笨方法,还好展游就在眼前。谢可颂缓过劲,迫不及待:“我们先谈——”   “——叮咚。”门铃登时响起。   “外卖到了吧……”展游念着,从谢可颂身边绕过。   手抓了个空,谢可颂叹出一口气。   物业会把外卖放在电梯休息区的沙发上。展游出门取外卖,谢可颂坐在展游刚刚瘫过的位置上,仍有余温。   手掌一震,谢可颂看都不看一眼,接通。   “小谢哥,”电话那头是徐稚,“你上午给我列的提纲,我写完了,微信发你了,帮我再看看好不好?”   谢可颂:“好的。”   谢可颂一向话少,徐稚不在意,他用自己的叽叽喳喳填满对话空白:“虽然有你帮我辅导答辩,但我还是很担心自己不能过啊……我的天我大学期末考都没有这么紧张!”   安慰人需要技巧,谢可颂精力有限,仅会重复:“不会的。”   房门再次开合,展游拎着两袋麦当劳,走向谢可颂。   徐稚不安道:“真的吗……”   “真的,营销这两年还没见过不能转正的,”谢可颂略显疲态,“放心,就算我过不了试用期,你也不会过不了的……”   快餐的香味从背后传来,接着,余光被土黄色的纸袋占满。谢可颂息声,扭过头,发现展游在沙发后面,伸着手臂给他递麦当劳,似笑非笑。   谢可颂的心脏就像驶过减速带的汽车那样,缓缓地沉了一下。   耳旁,徐稚还在感叹“怎么可能有不喜欢小谢哥的老板”之类的话,谢可颂小声说“我有事,一会儿再跟你讲”,便挂断电话。   谢可颂接过纸袋,静静地注视展游,展游很配合,停在原地任他打量。   谢可颂想展游应该是听到了。   没过多久,展游弯了一下嘴角,什么都没说,坐进沙发,顺便把谢可颂拉下来,一起将垃圾食品分摊到茶几上。   展游犹豫了一下是先吃冰淇淋还是先吃薯条,拖出“嗯”的长音。   电视屏幕里显示着游戏选择界面,没有背景音乐,沉寂。   展游选择吃冰淇淋,而不是跟谢可颂讲话。谢可颂拆掉一个汉堡,反思自己依旧很不会跟展游说除了工作之外的事情。   “在想什么?”展游问。   展游终于搭话,谢可颂轻松了一点:“你……”   展游打断:“先吃饭。”   谢可颂哑然,听话地咬了一小口汉堡。   展游吃饭很快,谢可颂吃得少且慢。两个人与其说是享用美食,不如说是一起完成了一个项目名为“吃饭”的任务。   展游叼着一根冷掉的薯条,问:“刚刚是小徐?”   “嗯。”谢可颂终于找到机会补充,“他下周转正答辩,有点紧张。”   展游含糊地“哦”,又拿起一根软趴趴的薯条指着谢可颂说:“那你也紧张吗?”   “有一点吧。”谢可颂低声道。他已经吃饱了,可是光坐着很傻,就又拿起麦乐鸡块咬了一口。   “为什么?”展游问。   谢可颂默默咀嚼。   “你紧张什么?”展游又问。他好像知道自己在欺负人,全神贯注地观察谢可颂,生怕错过对方泄露出的任何一点情绪。   时间一点点流过,谢可颂吞下口中的食物。他不可能对展游表白,偷换概念,平静张口:“我觉得你可能不太需要我。”   展游一怔,随即笑出声,重复着:“我不太需要你?”   “我……”谢可颂似乎灵魂出窍了,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或许你有更好的选择。”   展游朝谢可颂侧过身,搬起一条腿盘在沙发上,轻松,却带着压迫感。他感兴趣地问:“那怎么样才算需要你。”   “我昨天……本来已经替你找好了餐厅,”谢可颂深呼吸,“我以为这是我的工作。”   “但我却找了柏继臣的助理订餐厅。”展游回忆道,接话,“原来你听到了。”   谢可颂低着头:“嗯。”   这回轮到展游沉默,相当古怪。   时间过得太久,谢可颂忍不住抬脸,试图探究展游的表情,不料被展游一把捏住下巴,掰正。   “挺好,看着我。”展游松手,严肃地讲,“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给我打杂的。你仔细想想,泡咖啡拿快递复印文件,哪一样我让你做过。”   谢可颂很慢地眨了眨眼,表情仿佛被点亮了。   “小朋友怎么讲话没头没脑的,什么叫……我有更好的选择。”展游点了点谢可颂的额头,叹息,“我该说你什么好。”   “是我误会了。”谢可颂立马说,“下次我直接来问你,不会再这样了。”   谢可颂兜兜转转,纠结了一个晚上的烦恼,也只不过需要展游一句话。   话到这里,展游不必再说,谢可颂要得本来就不多,展游的回答已经足以安抚他失常的心。然而展游从不见好就收。   “我不是每笔投资都能赚到钱,但我也从没后悔我做过的任何一个决策,包括招人。”展游笃定道,放柔语气,“我本来以为我是个不错的老板,但在你眼里我或许还不够好。”   谢可颂毫不犹豫:“你很好。”   “那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展游轻笑,“我对你很满意这件事还不够明显吗?就连昨天晚上,我也没有批评你。”他停了停,敏锐道,“其实你不相信我对你的评价,对吧?”   谢可颂吸了口可乐,作为掩饰。   吸管搅动冰块,喀拉。   陷入恋爱中的人很难对自己做出客观的评价。   思及此处,谢可颂忽然说:“你下次还是批评我吧。”   “你……”展游一时无言,他想谢可颂真的很倔。   谢可颂像一片结了冰的湖泊,表面是一眼望得到头的白,冰面底下藏着汹涌的湖水,似乎不管对他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   但事实并非如此。   谢可颂比展游想得更加纤细,敏感,却又十分坚韧,不会被轻易打倒。   “你要相信我,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你也要相信我。”展游说,他决心为了谢可颂做出了某些改变,很认真地对其承诺,“我不会骗你。”   谢可颂:“好。”   展游:“下次不会再这样……突然给我来一下了?”   谢可颂闷声:“不会了。”   展游:“真的?”   谢可颂:“真的。”   来回确认几次,展游说得谢可颂都觉得有点烦。   玩笑声中,谢可颂松开吸管,时隔多日,终于对展游露出一个毫无负担的笑。   一瞬间,展游心情变得畅亮:“诶,你今天就打算跟我聊这个?”   谢可颂:“是的。”   展游开心起来嘴巴会变坏,他讲以前的事情:“之前也有人跟我说,他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个岗位。我总不好勉强人家,那就……”   谢可颂不想知道那个人的结局,生硬回应:“我真的不会再说了。”   见谢可颂表情凝固,展游一改眉飞色舞的神态,霎时清醒。   他不喜欢看谢可颂收敛克制的模样,这会让他的心情也变得不好。   “没事,你年纪小,心态不稳,我可以当你是在跟我撒娇。”展游斟酌着说,他扯过一个抱枕,双手托着下巴,对谢可颂笑,“你在我这里比其他人有更多的机会。”   谢可颂瞥他一眼,问:“为什么?”   展游被问倒了。   思来想去,展游不确定道:“因为……”   “因为?”   “因为你做事又快又好,性格也很有趣。”展游反问,“没有老板会不喜欢你这样的员工吧?”   谢可颂无起伏道:“知道了。”   微妙的氛围中,展游突然叫了声:“小谢。”   “嗯?”   “你说一下‘嗯’和‘好的’。”   展游的要求简直匪夷所思。谢可颂犹疑道:“嗯,好的?”   展游笑逐颜开:“我喜欢你对我说这句话。”   聊天暂告一段落。   展游分给谢可颂另外一套Switch手柄,他们开始玩星之卡比。   展游扮演卡比,谢可颂扮演卡比的小跟班瓦豆鲁迪,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负责跟在展游卡比屁股后面。   偶尔跑远了,谢可颂还会被展游扯回身边。   一个关卡过去,展游问谢可颂无不无聊,要不要试试操纵卡比。   谢可颂摇头,说:“不用,这样就很好。”   下一关加载中,客厅里充满了可爱活泼的游戏背景音。   “我可以帮你订餐厅。”谢可颂盯着电视屏幕说。   展游看向谢可颂。   谢可颂继续说:“因为你也会替我点麦当劳,还会给我泡咖啡,做早饭。”   展游目不斜视,操纵卡比击杀Boss,说:“顺手而已。”   谢可颂配合地吸掉星星:“我也只是顺手而已。”   展游顺利触发卡比时间,所向无敌,也不忘把谢可颂拉到身边:“你不用把这些当成你的工作。”   Boss倒地,掉落满屏亮晶晶的奖励,映得谢可颂眼睛闪烁发光。   “我知道。”谢可颂轻轻说,“我只是想这么做。”   他的声音被展游的欢呼声掩盖。   展游很快乐,揽过谢可颂跟他击掌,谢可颂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像给大狗打针的兽医那样,精准抓住展游的衣领,警告他,“你再动一下,沙发上的可乐杯就要倒了。”   展游听话,正襟危坐。谢可颂又笑了。   谢可颂认为自己是很普通的人,能力中上,水平有限,许多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既然展游这样说,那谢可颂也愿意朝展游眼里的那个自己努力一下。   因为展游总是对的。他站在很高的地方,视野宏大,毫不迷茫,不会像谢可颂一样,被一些无聊的小事困住。   展游让谢可颂全盘信任他,谢可颂照做,但也暗藏了私心。   谢可颂选择保留自己的秘密。   工作、学习,还有玩耍。跟人生中的这些事情比起来,恋爱算不上特别重要,所以无论展游喜不喜欢他,都没有关系。   如果硬要给如今的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的人生寻找一个支点,谢可颂想要站在离展游最近的地方。 第24章 原耽攻总得有点病吧   一周后,yth大楼。   “晚上的电话采访,大纲我昨天发你了。”谢可颂说。   “我看了,挺好。”展游说。   “第三条和第六条你再斟酌一下吧,我的理解可能不太准确,邮件后面附了具体的思考过程……”   二人脚步踏在吸音地毯上,一前一后。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近在眼前,展游忽地顿住脚步。   谢可颂也随之停下来。   “小谢,”展游若有所思,“你这两天好像很希望我能挑出你的错误。”   “这有什么问题吗?”谢可颂问。   “我怎么感觉你在试探我。”展游半真半假地说,“我对下属能力的容忍范围……之类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谢可颂立即否定。   他越过展游,握住门把手,沉稳道:“我只是希望工作能够更顺利地进行下去。”   展游:“就这样?”   “还有让你方便掌握我的状态。”谢可颂顶住背后展游的视线,硬邦邦地说,“仅此而已。”   说完,他推门进入会议室。   房间内已经坐着团队里其他三个人。   众人相互道早,谢可颂手脚麻利地拉上窗帘,打开投影。空中射出一道紫光,几张建筑设计图出现在白色幕布上。   会议正式开始。   “这是yth大楼的设计图。”展游倚坐在最前面的桌子上,扭过头朝大家说。   众人:“嗯,看得出。”   展游又问:“你们觉得这幢楼有什么缺点?”   众人:“嗯?”   空调吹冷风,静得仿佛能听见胶片放映的“哒哒”声。   其余人陷入死寂,谢可颂叹气。   “老板最近在为工厂寻找合适的建筑设计团队。”   谢可颂的位置就在展游身边,他打开会议文档,继续翻译展游的话:“现在我们内部需要讨论出一个统一的需求,他才能跟对方聊……”   谢可颂正说着,对面,杜成明跟柳白桃交头接耳:“你觉不觉得,自从小谢来了之后,老板说话……”   柳白桃有同感:“越来越抽象了?”   杜成明:“确实。”   柳青山听一耳朵,看看展游,又看看谢可颂,默默转开脑袋。   “老板希望工厂是一个比yth大楼更适合研发团队工作的地方,昨晚他跟我说的原话是……哦,灵感和创意总发生在玩乐和休闲的时候。”谢可颂望向大家,“所以他想找我们聊聊对yth大楼的意见。”   “嗯,就是这样。”展游很满意谢可颂的总结,“听听你们的反馈。”   柳青山艰难张口:“我觉得吧……”   “滴滴”,会议室门被刷开。   行政姐姐拎着两袋咖啡进来,笑盈盈地讲:“你们的咖啡到啦,放桌上吗?”   谢可颂下意识起立,走过去接手,说:“我来吧。”   行政姐姐离开,会议暂停。   谢可颂把咖啡从纸袋拿出来,一个个套上杯套,举起其中一杯问:“冰拿铁,少冰,是谁的……”   手中纸杯被杜成明截过,“我的”,说完他挑出两杯,推到柳白桃和柳青山面前。   桌上剩下两杯一模一样的冰美式。   展游过来随便抓起一杯,手臂一扬,从后拢住谢可颂的肩,直接将小半个人的重量压在谢可颂身上。   没拿咖啡的手耷拉在谢可颂胸前,“说起来今天开始……”展游比了个耶,“小谢正式属于我了。”   谢可颂一呛,忙不迭弯下腰,像小地鼠一样从展游的手臂底下钻走,生冷地跟其他人解释:“从今天起,公司系统里的我也挂在海外战略架构下了。”   “好意外哦。”“恭喜。”“你之前用小谢的程度也没把人家当外人啊。”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众人重新坐回原位。   “言归正传,”展游点柳青山,“小青你之前刚刚想说什么?”   柳青山吸管咬得扁扁的:“我是想说,你问我们也没用啊,我们也没在这里待过几天。”   杜成明回忆道:“大楼揭幕刚过两个月,我们就走了吧?”   “不如问问小谢?”柳白桃提议,“他至少在这里呆过三年。”   视线齐齐冲向谢可颂,其中,展游期待的目光格外惹眼。   “我……”谢可颂犹疑地问,“那我说了?”   “你说。”展游鼓励。   谢可颂:“为什么空中连廊是玻璃地板?”   展游:“来点阳光,怕办公室环境太压抑。”   谢可颂:“嗯,方便领导专门跑上去看楼下办公室谁上班摸鱼。”   展游沉默。   谢可颂又问:“为什么办公区动线又长又乱?我敲个章要横穿一整层楼。”   “两点一线走来走去很枯燥嘛,”展游回答,“想要大家上班的时候有一种寻宝的乐趣。”   谢可颂:“但每间办公室都长得一样不是吗。”   展游又沉默。   谢可颂再发话:“还有娱乐层……”   话被杜成明打断,语气蔫儿坏:“小谢你别骂了,老板要破防了。”   谢可颂疑惑。   柳白桃解释:“因为yth大楼是他本科的毕设。”   谢可颂看向展游的眼神稍稍惊诧。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世界上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样奇怪的办公楼。   见大家都朝自己看过来,展游歪了歪脑袋。“说起来……”他语出惊人,“你们知不知道,我小学的时候好像真的有多动症。”   “不知道。”杜成明搭腔,“但你看起来像。”   其余人埋头,浑身颤抖;谢可颂使出浑身力气按下嘴角。   年纪大,脸皮厚,展游也跟着笑,半不正经道:“虽然我父母说我后来治好了,但我还是定不下心,如果把我绑在座位上工作八小时,我大概会疯掉。所以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一边玩一边上班。”   “就我打工快二十年的经验来看——”杜成明说,“你想得真美,哪有这样的公司。”   “所以我自己造了一个啊。”   展游建筑系出身,对城市、房屋和空间有着非同一般的想象力。   “现代建筑以直线切割空间,并用玻璃、金属抹去了人的个性,以确保功能性、秩序、效率优先。”他眯起眼睛笑了一下,“但我不喜欢。”   “懂了,你混沌邪恶。”杜成明捧哏。   哄堂大笑。   “不过,当年造yth大楼还真挺波折的……”柳白桃回忆,对展游感叹,“几乎把你掏空了吧?”   展游无所谓:“做成了就行。”   他语调懒散,甚至还有闲心朝谢可颂眨眼睛,似乎对展游而言,经历过的一切阻碍全都不值一提。   谢可颂原本想问大家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情,被柳青山打断。   “诶,你们能不能不要闲聊了。”柳青山瞟一眼墙上的挂钟,“开会速战速决可以吗?”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谢可颂会反思自己。他立马对展游说,“这件事情我回头单独给你写个报告。”又语速飞快地推进,“我们对一下这个月的工作安排吧……”   “哦,我确实要调整一下,”展游喝口咖啡,转头问,“小白,第一批招标的事情……你在跟对吧?”   柳白桃:“对。”   “你慢慢转交给小谢吧。”展游说,“减轻一点你的工作负担。”   谢可颂对上柳白桃的目光,辨认出对方用口型说“帮大忙了”,弯起嘴角,没来得及回话,身旁一热,展游又靠过来。   展游弓着背,扶住谢可颂的椅背,身体半包裹住对方,问:“压力大不大?”   谢可颂打字的手顿了顿:“不大。”   展游:“有些事情你不用亲自做,yth的采购团队你也可以调用……”   谢可颂:“知道了。”   一回一答,柳青山听不下去,嘲笑展游像个啰啰嗦嗦的活爹,其余二人跟着调侃,“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压力大不大”。   展游的手挪到谢可颂后背,拍一拍,说:“你们就算了吧,我们小谢才多大,不一样。”   任何来自老板的关心都将变质,谢可颂相当冷静:“我另外写一份交接周报给你,随时纠错。”   展游愣一愣,“好……”又改口,“不用,遇到问题再告诉我就行。”   谢可颂点头。   想要进步,最迅速的方法就是丢掉脸面。   谢可颂像一只奇怪的刺猬,翻出肚皮不是为了让人抚摸,而是告诉对方这里可以攻击,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挫伤中,慢慢将柔软的肚皮养成坚硬的壳。   把自己的不足暴露在他人眼中对谢可颂来说很难,极度羞耻。但如果这样就能快点成长,变成不让展游操心的那种优秀的人,谢可颂觉得非常划得来。   聊了一圈,简单汇报完,晨会结束。   众人接连走出办公室。   走道里没什么人,杜成明揣着兜,跟柳白桃闲聊:“诶,要是你来设计工厂,你最想要什么?”   柳白桃思考片刻,说:“要图书馆吧。”   “我要立一座我的雕塑。”杜成明挺离谱,嘿嘿笑,又问柳青山,“小姑娘你要什么?”   柳青山闻言,冥思苦想。   正当杜成明和柳白桃猜她要说“印钞机”的时候,他们听见柳青山满脸严肃地问:“我的办公室下面能做玻璃地板吗?我也想俯视整个办公室。”   柳白桃:“不行吧,你穿裙子怎么办。”   柳青山斩钉截铁:“我可以这辈子都不再穿裙子。”   杜成明和柳白桃对视一眼,一个拍拍小姑娘的背,一个摸摸小姑娘的头,一左一右护着她,将她推入电梯。   电梯门合上,谢可颂和展游从会议室里出来。谢可颂负责关投影,落后几步,展游陪他。   一出会议室,展游忽然问谢可颂:“你刚刚想说什么?”   谢可颂没反应过来:“嗯?”   “就是娱乐层。”展游提示,“你本来要说的,被老杜打断了。”   “我本来想说……”   二人走到电梯前,等待。   楼层数字不断变化,谢可颂纠结一番,陈述事实:“工作是做不完的,如果有人去玩,领导只会觉得他工作不饱和。”   展游:“嗯。”   知道展游对待自己热衷的东西向来十分投入,谢可颂照顾他的心情,转折道:“不过现在,我多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设计了。”   展游故意拉着怀疑的长腔:“真的?”   “真的。”谢可颂确定道。   电梯门开,二人进入,下行。   密闭空间内,展游和谢可颂离得很近,能嗅到对方身上洗衣液的气味。他们是同一个味道。   “我一开始以为,你打算制造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好让大家心甘情愿为公司加班,现在的话,我猜……”谢可颂真心实意道,“你可能觉得生活需要一点游戏性吧,或许你是对的……”   “生活的游戏性”和“与一成不变的工作的对抗”。   谢可颂一本正经,说很多只有展游会说的、无聊而悬浮的话。展游比谢可颂高半个头,凝视谢可颂白净的侧脸,全神贯注地听。   分不清耳边的声音是出于内心还是来自外界,展游似乎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完整,像一个形状奇怪的模具终于等到一个愿意把自己塞进来的面团。   尺寸合适,严丝合缝。   手指蜷了蜷,展游不受控制地、慢慢地朝谢可颂探出手。   “你打星之卡比的时候也喜欢到处乱走……”谢可颂无可奈何地笑,“说来说去,其实你就是觉得好玩吧……呃。”   手腕一热,他被展游紧紧攥进手心。   谢可颂噤声,猛地抬头望去,发现展游眼里也闪烁着相似的错愕。   “你……”“我……”   双双闭嘴。   展游松开谢可颂,后退一步,靠在电梯一角,一反常态陷入沉默。   谢可颂跟展游拉开一条对角线,退到电梯另外一边。心跳得越剧烈,脸上的表情越是平淡,他不知怎么敢的,主动问:“你为什么……”   “你说得对。”展游插道,神态已然恢复如常,“我确实只是觉得好玩。”   谢可颂背过身体,盯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不再追问。   “我经常在创业者和投资人面前鼓吹一些没什么用的话。人类进步、梦想、未来之类的,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展游说,“除了各种证明之外,我还需要调动他们的情绪,把公司和钱交到我手里。”   谢可颂主动拉开距离,方才先退一步的那个人却心生不满。镜子里,展游一步一步靠近,走到谢可颂背后。   “但其实,”他视线扫过谢可颂,又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我只是觉得这些项目做起来比较好玩而已。”   谢可颂低着头,说:“嗯,我知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找乐子也不太容易的。”展游一改语气,试图活泼些,要像往常一样搭上谢可颂的肩膀,动作却不知怎的变得僵硬,只好作罢。   “嗯……”展游手拐了个弯,插进兜里,“很多事情就算一时兴起,要从头到尾做下来,会比我想得要难成千上万倍……工厂也是这样。”   展游在示弱,语气略带烦恼,如同一个马戏结束后独自卸下油彩的小丑,万人喝彩却有点孤单,让谢可颂的心变得非常软。   他发觉自己对待展游是全盘接受的。   就算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暧昧,未来也没有任何可能——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人类,谢可颂也非常喜欢展游。   “我知道。”谢可颂终于仰起头,不怀任何旖旎地直视展游,很认真地许诺,“我会尽力帮你的。”   展游情不自禁回应:“我——”   “叮咚”,电梯抵达办公室层。   谢可颂头脸发热,率先走出电梯,跟遇到猫的老鼠似的。展游大跨步几下,又贴到谢可颂身边。   “小谢。”展游喊。   谢可颂没有回。   “小谢,你理我一下。”展游又喊。   谢可颂走得更快了。   展游和谢可颂在办公楼走廊里上演追逐戏,宛如一出古怪的滑稽默剧。   他们路过会议室,磨砂玻璃门里,徐稚正对着投影幕布彩排自己的转正答辩;走进营销办公室的门,与从吸烟点上来的莫总打个照面,他说“虽然小谢你已经调岗了,之前活动的食品检测报告还是发了你一份”。   最后抵达工位,展游抢先一步,坐到谢可颂的椅子上。   有展游在身边,事情的走向就会变得十分小儿科。谢可颂应该生气,却忍不住缓和脸色。   “让开。”谢可颂说。   “你肯跟我说话啦。”展游讲。   谢可颂又把嘴巴闭起来。   展游知情识趣,站起身,双手捏住谢可颂的肩膀,似乎找回点平时的感觉,格外流畅地将人摁到座位上。   他蹲下身,平视对方,眼睛蒙着一层光,里面映着谢可颂的脸。   “我刚才在电梯里是想说……”展游缓道。   谢可颂屏住气息。   “我团队里的人,他们跟着我都有自己的原因,”展游绽开笑,“而你好像只是单纯认可我,这太好了,我很高兴。”   谢可颂几乎无法移开目光。   展游很高兴。   不好,谢可颂不想的,可他的心脏又悄悄为展游的话雀跃起来。   “展游。”   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展游和谢可颂的对话。   不远处,办公室门口站着柏继臣。西装革履,成熟沉稳,体面却掩不住疲惫,他的状态比只睡了三小时的展游更加乏力。   “有时间吗?”柏继臣说,“找你聊点事。”   “行,你去我会议室吧,”展游看一眼谢可颂,“我马上来。”   柏继臣点头,走开。   接下来的三十秒里,展游和谢可颂空白地呆了一会儿。   “我手上还有点事情要收尾。”先沉不住气的是谢可颂,他习惯性问,“我做完等你一起回去?”   “嗯?”展游眼睛也不眨地回,“这两天工作都集中在公司总部,你不都住自己那里吗。”   谢可颂心中一窘,匆匆改口:“那我先走了。”   他把笔记本电脑收好,背起包,从展游身前通过,朝外迈步。   手臂一热,谢可颂又被展游扯回来。   “你还是等等我吧。”展游说。   谢可颂没有回头,不讲话也不挣脱,留给展游一个静止的背影。   沉默太久,展游以为谢可颂要拒绝,放开人,圆场:“要不算……”   “好的。”谢可颂突然道。   “嗯?”   谢可颂旋过身,面朝展游,眼中没有任何一丝探究。   他似乎不再思考展游到底为什么拉住他,后来又为什么改口说算了,只是纯粹想要满足展游的愿望那般,平直地重复:“好的,我会等你。” 第25章 世界是一个大型的闲鱼   会议室,玻璃墙后挂着百叶窗,阻隔了外部视线。   展游推门而入,随便拉开一个椅子坐定,瞧见对面人疲乏的模样,哂笑,甚至讲风凉话:“挺累的吧。”   “还不是拜你所赐。”柏继臣头疼道。   工厂正处于融资的关键期。既然展游要求不对外招商,那不够的几百个亿,他们只能从地方政府和各大银行那里贷。   柏继臣出身世家,名声在外,在政商两届比展游更吃得开——只是人擅长应酬也得有个度。   就这一个月,柏继臣日夜颠倒,从一个包厢跑到另一个宴会厅,身体仿佛被酒精入了味,喷香水都忍不住多按几泵。   “第一批投资意向……跟你之前预想的差不多。”柏继臣说,“他们质疑,若如你计划书所言,将工厂每年50%的利润投入研发,是否还有足够的钱偿还贷款。”   展游:“我申请的时候应该提交了额外资料才对。”   “不够,他们仍然质疑工厂的盈利水平。”柏继臣转达,“研发投入降到20%比较安全。”   展游:“45%。”   柏继臣:“30%。”   “40%。”展游收起笑,“这是我的底线。”   “上面跟你的那些投资人不一样,对你本人没有信任,不会陪你承担风险。”柏继臣说,“他们需要你提供更多报告佐证市场情况和盈利能力。”   展游:“可以。”   “他们还提到工厂周边地块的基础建设。”柏继臣补充,“我们后续要花钱帮他们搞定附近中小学、社区医院、养老院……”   “热门商品,卖一捆N,可以啊。”展游了然地笑,主动问,“还有吧?”   “还有……那边要你签对赌协议。”柏继臣眉头皱了皱,“约定每年上交32亿税收,共享部分科研结果……”   “这些我心里有数。”展游打断,接着问,“如果我没有达成呢?”   柏继臣:“你在工厂的51%股份自动归他们所有。”   yth持工厂49%的股份,yth Scout持51%。   yth投资工厂的这笔钱是早几年就规划好的,虽然公司现金流充足,仍有余力,但为了抵御现金流意外断裂,不能盲目扩张。   展游更激进一点,动了基金池里所有能动的钱,其中包括他的个人存款。   “还不错。”展游挺放松,“至少没要你那边的股份。”   “yth每年的基建项目也不是白做的。”柏继臣如释重负,往椅背上一靠,“剩下的事情你自己跟他们谈吧。”   “这次对方派来的代表是?”   “我爸。”静了几秒,柏继臣补充,“他主动申请的。”   展游从桌上提起一瓶乌龙茶,递给柏继臣,轻声道:“辛苦了。”   柏继臣松领带的动作微顿,接过乌龙茶,打开瓶盖却没有喝,问展游:“你一定要赌吗?”   “我要赌。”展游坚持。   柏继臣:“输了呢?”   “那就重新开始。”展游单手拄着脑袋,半边脸稍稍变形,看起来有些无聊,“我又不是没输过。”   人在高位,每一句话都意味着数百万美金的流动,每一个决策都背着员工和投资人的未来。明明正在面对一件压力和风险都极高的事情,展游却再一次干脆利落地压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展游是一个在现实世界玩大富翁游戏的人,钱似乎从来都不是他工作的目的。金钱只是一种道具,帮助他获得某种更高、更远的奖励。   “当年我没什么钱,建这幢楼的时候没少被人指手画脚。”展游想起刚刚会上谢可颂对yth大楼的评价,仰望四周,感慨,“看,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四不像的样子。”   柏继臣默了默,说:“随便你吧。”   场面静止几秒。   “你就非要烧钱养你的那些研发?”柏继臣没忍住,像一个操心叛逆期孩子的家长,“我以为几年过去,你至少会现实一点……”   “好了好了,这话你说二十年前就说过了。”展游打断,捂了捂耳朵,“怎么上了几年班,越来越啰嗦了……”   柏继臣抓住话柄,把乌龙茶往展游怀里一扔,慢条斯理开口:“我退休了就不啰嗦了。”   展游打着哈哈,把乌龙茶抛回去,柏继臣不接。展游低眉顺眼,强行把乌龙茶塞进柏继臣手里,嘴上还哄:“我的错我的错,劳烦柏总再干几年。”   柏继臣不苟言笑,盯了展游半晌,严肃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展游:“明年一定。”   柏继臣手捧乌龙茶,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柏继臣是被展游拉来当yth的总经理兼董事长的。自他上任以来,每年都会问展游他什么时候才能不上班,展游每次都跟他说“你再坚持一年”。   柏继臣一开始还会当真,后来问多了,只好认命,尽心尽力学着当一个好领导,背负起千千万万个员工的家庭。   柏继臣原本哪会管公司,他只是个普通的花花公子,相当有钱。   尽管毕业于海外名校,柏继臣并没有接手家里的产业,每天吃喝玩乐,游走于男男女女之间,组过电竞战队,玩过艺术策展,只要听起来不务正业又赚不到钱的,他全都搞过。   从纨绔子弟变为成熟稳重的青年企业家,回头想想,柏继臣的人生遇见展游,说不好到底是走运还是倒霉。   柏家施行鹰式教育,从不滥用资源开后门,放孩子考去最好的公立学校自生自灭。   柏继臣比展游早出生半年,跟展游读同一届。双方阶层不同,不属于同一个圈子,展游和柏继臣小学时期并不太熟,偶尔在社交场合打个照面,直到初中才变成好哥们。   展游念书时是学校风云人物,上蹿下跳坐不定,天天被老师抓起来骂,偏偏每次考试都能拿年级第一,招人烦又惹人喜欢。   柏继臣不喜欢读书,奈何父亲严厉,要求他事事名列榜首。柏继臣意思意思努力一下,每次都考不过展游。   没关系,一条路走不通,总有另一条路。某日中午,阳光明媚,柏继臣找到躺在草坪上午休的展游。   展游坐在树下,抱着个掌机,专心致志地打《神奇宝贝:红宝石》。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柏继臣站着,俯视展游,开门见山地问。   展游没起身,觑了他一眼,说:“什么意思啊。”   柏继臣蹲下,两手规矩地放在膝头:“你能不能把下次考试的第一名卖给我。”   上课铃打响,远远传来学生们走入教室的闹声。   柏继臣和展游都没急着回去上课。   “可以啊。”展游忙着当神奇宝贝训练家,目不转睛,“如果你能让我当超级英雄的话,我就把第一名让给你。”   柏继臣顿口无言,艰难地回应:“除了超能力之外,跑车、豪宅、珠宝……我什么都能买给你。”   展游对答如流:“那你能创造一个人类不用撑雨伞的世界吗。”   没什么好说的了,展游拒不合作,只是在故意刁难人罢了。柏继臣作罢,起身,朝教学楼走去。   他背后传来展游懒洋洋的声音。   “我昨天夜里看了一本漫画……”展游慢慢道。   柏继臣身形停顿,转回去,插话:“我们宿舍有熄灯时间。”   “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的嘛。”展游笑一声,继续说,“那本漫画里有一个人讲,明明人类已经可以跑到月亮上去了,却还跟一千年前一样撑着雨伞……哦,抓到了!”   展游成功捕获小红龙,开心地欢呼。   电子游戏声中,展游终于放下游戏机,转向柏继臣,接上之前的话:“为什么呢?明明登上月球的只有几个人,而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要撑伞。”   柏继臣觉得展游脑子可能有一点毛病,无语地问:“原来你是认真的?”   “当然。”展游点点头,又感兴趣地问,“你为什么想要年级第一?只拿一次第一的话,也没什么意义吧。”   “拿了第一名,就可以放弃第一了。”柏继臣回答。   展游挑了挑眉毛,让柏继臣继续说。   “我未来不想当什么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也不喜欢读书。我对现在的成绩很满意,但我父亲无法接受,他总认为我只是因为拿不到第一名,才说不想要的。”柏继臣思索道,“怎么说呢……只有得到了才有资格说不要……”   “不然就是逃避?”展游接话。   柏继臣:“嫉妒。”   展游:“找借口。”   “对。”柏继臣仿佛找到知己,拔高音量,“只有第一名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其实不想要第一名。”   对视几秒,会心一笑。   “我知道了。”展游悠哉道,“下次考试我会故意答错几道题。”   柏继臣:“那我要给你什么?”   “作为交换,”展游露出恶作剧的表情,“下周的晚餐会上,你要帮忙在我父母面前圆谎,说学校要求成绩退步的学生暑假住校补习。”   “为什么?”   展游挠了挠头,竟表现一丝羞于启齿。   “你父母管你很严吗?”柏继臣回忆学校家长会上的场景,依稀记得坐在展游位置上的,是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以为你爷爷奶奶管你多一些。”   “不,”展游为难道,“那是我爸妈啦。”   柏继臣稍稍讶异。   “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就好像他们明天就要死掉一样。”展游苦恼地笑,“爱我爱过头了,管得太多,有点喘不过气。”   柏继臣评价:“你很叛逆。”   展游:“你也不差。”   “不过这是小事,不算。”柏继臣坚持,“你就当我欠你一次。”   “行吧。”   两手相握,一拍即合。   可是如果再给柏继臣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再欠展游任何人情。   谁知道一句话能把自己给搭进去那么多年。一回忆过去便胸口发闷,柏继臣不再跟展游纠结工厂的事情,转口问:“你前几周,那场示范区开放的活动……跟我爸吃过饭了?”   “嗯。”说来就好笑,展游揶揄,“怪不得你说什么都不肯去。”   柏继臣针锋相对:“正好给你一个当超级英雄的机会。”他指展游爆炸的乐高机器人。   展游不要脸:“那我确实玩得很开心。”   他们聊着聊着,到了办公室员工下班的时候。   稀稀落落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展游忽地想到什么,很在意,起身走到玻璃墙边,手指拨开两片百叶窗,从缝隙中朝外望去。   员工往来交错,有一个人坐在原地,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似乎不太起眼,但展游一眼就找到了他。   “其实你才是我父亲心中的理想儿子。”柏继臣苦笑,“不过没关系,我跟他说,你想要展游这样的儿子很正常,因为我也想要展游这样的爹。”   展游听着柏继臣的话,眼里是谢可颂,轻笑出声。   柏继臣排遣完,注意到展游的动作,问:“你在看什么?”   “嗯……在看小谢……有没有背着我偷偷下班……”展游话语不连贯,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讲话似的,又问,“我们聊完了吗?”   话落在地上,没有半点回应。   “噼啪”,百叶窗合上。   见柏继臣许久没说话,展游奇怪地回过头,发现柏继臣正表情古怪地盯着他。   “怎么不说话了?”展游口齿清晰地问。   柏继臣继续沉默。他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打量展游,盯到对方浑身发毛,最后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没什么。”他十指交叉垫着下巴,偏了偏头,“你可以走了。”   展游满腹狐疑,朝外走去。   “你别忘记明天晚上的应酬。”身后柏继臣喊。   “知道。”   “你要是遇上什么问题……”柏继臣不是展游,有点良心,极其隐晦地暗示,“大家及时沟通。”   展游不以为意,朝后挥了挥手。   VIP会议室外,员工清空得七七八八。   岗位变了,工位没有变,谢可颂的工位依旧在展游对面。桌上的纸质资料越叠越高,工作电脑换了新的,椅背后面挂着的西装外套也不见了踪影。   谢可颂经常陪展游去企业访问,好巧不巧,总有人把西装笔挺的谢可颂错认成展游。尴尬事情发生过两次之后,谢可颂平时上班就再也没有穿过正装。   没有同事能想到,那个冷静、靠谱、总有办法的谢经理也会天天穿着宽松T恤,脚踩棉布拖鞋在办公室工作。   展游压着脚步,慢慢从背后靠近谢可颂。谢可颂如同后脑勺长了眼睛,忽地站起来,头都不回地说,“你结束了?”   展游挨到谢可颂身边:“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脚步声和气味,谢可颂当然不可能这样回答。他沉默地将合同放入文件夹,说“走吧”,随后假装冷淡地抛下展游,率先离开。   展游毫不迟疑地快走两步,贴了上去。   “小谢,我们接下来的工作节奏可能会比较辛苦。”他说。   谢可颂波澜不惊:“嗯。”   展游有一点自己也不知道的坏毛病,他开始试探,把谢可颂当成一个天平,往托盘上加了一颗砝码,说:“我准备拿工厂每年40%的利润额养我签下的研发团队们。”   谢可颂:“嗯。”   展游又加了一颗:“我要跟他们签对赌协议。”   谢可颂:“好。”   展游加完手里所有的砝码:“如果输了,我们在工厂的股份就自动归他们所有了。”   谢可颂:“知道了。”   天平纹丝不动。   “或许把40%降到20%,事情会更简单一点。”展游讲,观察着谢可颂的表情。   “不用吧,”谢可颂说,“你想做的事情,总有你自己的理由,考虑如何帮你落地是我的工作才对。”   展游伸了个懒腰,感叹:“我们可能白忙活一场……”   谢可颂停步。   “你怎么了?”谢可颂斜视展游一眼,目露询问。他对展游的情绪很敏感。   展游好像咬到了舌头,姿势僵住:“没什么。”   谢可颂点点脑袋,继续朝前走。   展游的视线随着谢可颂而动。错身而过时,他从谢可颂宽松的T恤领口中,瞥见一道若隐若现的闪光。   一条细细的银色链条,贴在谢可颂的锁骨上,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起起伏伏。   哦,对,这是他送给小谢的。   刹那间,心脏仿佛被丝线轻轻缠绕,一种陌生的刺痒感从展游体内冒出来,顺着脊梁骨往上,一路游走到神经中枢,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手指伸进谢可颂的T恤,展游什么都没想,勾住了他的后领。   谢可颂被拽停。他捏住前襟,微微侧过头,声音很轻:“有点紧。”   展游急忙松手:“对不起。”   四周静静的。   “我们先下楼吧。”展游若无其事地说,快步朝前。   “嗯……”手机振动,谢可颂看了眼消息,立在原地说,“葛洛莉娅让我们在工位上等她一下。”   展游又狼狈地折回来。 第26章 酒和白砂糖都是大人的味道   葛洛莉娅下来找人的时候,二人气氛一如往常。   谢可颂照例认真工作,展游靠在他的办公桌边,看谢可颂交给他的分析文档, 偶尔叮嘱一点修改意见。   “难得今天你俩回公司,正好把东西给小谢。”葛洛莉娅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工牌给谢可颂,摊开手掌,“之前那张临时工牌呢?还给我一下哦。”   谢可颂说“好”,摸了摸裤兜,空空如也。他一愣,习惯性去翻椅背上的外套,又找了个空。   毕竟谢可颂已经好几个礼拜没穿过西装了。   每天跟着展游进进出出,根本用不上工牌。谢可颂这才觉出不对,视线扫过桌面,未果,转而一层一层拉开桌面下方的抽屉。   “落在我家了吗?”展游插话。   “嗯……”谢可颂回忆,“我不太清楚。”   谢可颂最近两头住,上周还回了趟父母家,随身行李零零散散,完全搞不清丢在了哪里。   办公桌井井有条,个人生活乱作一团。谢可颂细细回想,关于工牌的记忆一片朦胧,下个阶段的工作计划倒是万分清晰。   “不找了,就当掉了吧。”谢可颂朝葛洛莉娅歉意地笑,“麻烦你登记罚款吧。”   “我的天,小谢居然也会找不到工牌。”谢可颂是葛洛莉娅心里最有条理的员工,她收回手,惊讶道,“那下个月从你工资里扣一百块啊。”   谢可颂的“好”尚未出口,身边的展游便开口:“算我头上吧。”   “你?我?我扣你工资?”葛洛莉娅稀奇道。   “嗯,”展游理所当然地说,“小谢是我的人嘛。”   葛洛莉娅:“行。”   她意识到什么,又问:“话说回来……老板,那你工牌呢?”   展游面色一怔:“呃。”   谢可颂沉着接话:“车后座。”   展游:“对,我车后座。”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话。葛洛莉娅眯着眼睛,来回扫视二人的脸孔,憋不住笑骂:“真受不了你们一大一小两个,下次再丢就要罚两百块了哦。”   葛洛莉娅丢下这句话,下班了。   夜色渐浓,谢可颂和展游也离开公司,下到车库。   “我送你回去。”展游坐进车里说。   谢可颂点头,上车第一件事就是扭过身体,将展游的工牌从后座上捞过来,好好塞进他的储物箱里。   “真的在后座啊。”展游说。   谢可颂:“对,我记得的。”   等车开到大路上,展游再问:“小谢,我眼镜呢。”   谢可颂对答如流:“家里餐桌上吧。”   “哦,”展游又问,“那我车钥匙呢。”   车钥匙还能在哪里,展游讨嘴上便宜罢了。谢可颂不再回话,看窗外风景。   展游又胡搅蛮缠了几句,谢可颂不理他,他的心情却愈发轻飘飘。当然,展游没忘记工作:“哦对了,明天晚上有场应酬,你要陪我去,具体信息等下发邮件给你。”   时隔许久,谢可颂开口:“好的。”   路遇红灯,展游刹车,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   开车从公司回谢可颂的住处,只需要十分钟。甚至不用导航,展游就能够估量出这个路口距离终点还剩下最后一公里。   “你平时用不用车。”展游突然问。   “嗯?”谢可颂侧目,“我可以打车,怎么了。”   “我就是在想,要不这辆车就放在你那儿,”展游补充,“车牌都登记过,往返我家……和公司,都方便点。”   信号灯变绿,展游起步。   他跟谢可颂闲聊,说这辆特斯拉的来历,好像一个魔法师,无意间使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间魔法,要将四分钟变成六分钟。   展游:“这辆特斯拉是公司有一年的年会奖品。”   谢可颂没多少好奇,但很配合:“谁抽中了?”   “我。”展游语气无奈,“后来重抽,抽到小青,她不开车,我就给她折现了。”   谢可颂真情实感地笑了笑。   小区大门近在眼前。   “所以,它就变成了我们的公用车。”展游停靠到路边,对谢可颂说,“到了。”   谢可颂解安全带,拉开车门,耳旁传来展游的声音:“车……”   “你先开回去吧。”谢可颂边下车边说,“走了,明天见。”   一声闷响,车门合上,驾驶座忽然变得很静,让展游有一些不习惯。   如同一个妄想给自己治病的医生,展游打开车载音响,企图用音乐将空间塞满,可他把播放列表从头翻到底,找不到一首想听的歌。   最后,他抬手摸了摸脖颈,泄出一声低低的笑。   叩叩,有人敲了敲车窗。   思绪散去,展游按落车窗,关心道:“什么东西没拿……”   “我要跟物业申请车位。”谢可颂语调平平地解释,“过两天我去你那里自己开回来。”   “哦,行。”展游恍惚盯着谢可颂的脸,突然问,“小谢,你要不要帮我挑首歌。”   “啊?”   谢可颂欲言又止,随手点击“从头播放”,把展游打发走。   小区路灯黯淡,大道灯火通明。   谢可颂上楼,进门,没来得及换上拖鞋,径直穿过客厅,俯到窗台边。   车尾灯在他眼里点点浮动,谢可颂默默目送展游驶离小区,汇入大道的车流,直至再也不见,才转身回屋。   刚换上居家服,沙发上的手机亮起,一条新的飞书消息通知。   谢可颂拿起一看,居然是柏继臣。   柏继臣:展游不太能喝,麻烦你照顾一下。   *   应酬当晚要穿正装,而他们工作了一整天。   下班后,谢可颂找到展游,说自己要回家换套衣服,问等下哪里碰头比较好。展游穿着宽松的T恤裤衩,嘴一咧说“没事”,让谢可颂跟自己一起回去换。   谢可颂没想通他们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回郊区换衣服,但他从不质疑展游,只是暗暗纳闷,最后才发现,展游带他回的是另一个住处。   展游在yth大楼附近也有一套房子,住得比郊区那套更频繁一些。   刚到家展游就跑去房间,一进一出,手里变出两套西装给谢可颂挑:“喜欢哪套?”   谢可颂朝展游投去疑惑的视线。   “都不喜欢?”展游转身往回走,“我再给你拿两套出来。”   “你怎么会有我这个尺码的衣服。”谢可颂出声。   他直直望过去,见展游闲散的脚步顿了顿,背挺得笔直,看起来相当理直气壮。   “因为我是给你买的啊。”展游回头讲。   展游这样直白,谢可颂反而不再多问。他收回视线,从展游手中随便拿过一套,说:“我穿什么都可以的。”   展游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最终保持沉默。   两个男人换衣服不至于还要一人一个房间。   一时间,房间内充斥着布料摩挲的声音。   拉链“嘎”地滑下,裤子松落,层叠着堆在脚边。小腿从布料堆中跨出来,隔着沙发,谢可颂听见展游打电话的声音。   “对,我在外面,没有内网权限。”展游光着上半身嘱咐,“你下载下来,汇总发给我,嗯,我等你消息。”   说完便挂断。   “你要什么?”谢可颂套上西裤,第一时间关心工作问题。   “哦,就是一些资料,我怕一会儿应酬上临时要用……”展游边穿衬衫边说。   谢可颂习惯性把活揽在自己身上:“我帮你整理。”   “不用,你今天的任务不是这个,我交给下面的junior了。”   展游衬衫纽扣没系全,敞着胸膛,从沙发背上捞起谢可颂的领带,悠闲地朝人走过去。   “今天饭局上会遇上个老熟人。”展游把领带挂在谢可颂脖子上,“不像以前那么好应付……”   谢可颂把领带从对方手里扯出来,迅速撤开距离,敷衍道:“知道了。”   展游面对谢可颂总是忍不住多嘱咐几句,又说:“对不住了,今天可能不得不多喝一点。”   他语气如往常般闲松,其中又夹杂着一点苦笑和歉疚,让谢可颂有些心软。因为应酬是他职责范围内的工作,展游不应该为了这种事情而感到内疚。   谢可颂看了展游一眼,安抚道:“没关系,我酒量很好。”   语调平直,吐字轻轻,没有什么特别的,却如同一场被触发连击的消消乐游戏,让展游的心“啵”地膨胀成气球。   那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没头没脑的高兴,好像身体里蹿过一条细细的电流,麻麻的,随后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高喊着“Bravo! Excellent!”   十分钟后,二人穿戴整齐,抵达地下车库,司机已经等在车旁。   汽车转了一个大弯,汇入车流。   展游罕见地保持沉默,靠在枕垫上闭目养神。   谢可颂见状,心里做足准备,想这次大概真的会很辛苦。他安静地扭向窗外,看夜晚城市的斑斓灯光倒灌进来。   不管展游是如何理解的,但谢可颂说的是真话。   在一个满是甜味和麦香的家庭中长大,谢可颂却一直都很瘦。他天生肠胃不好,吃什么都不吸收,连酒精也无法在他体内堆积。   地产营销,要应酬的场合不少,谢可颂一次都没有喝醉过。   “谢经理到底怎样才能喝醉”已经成为yth办公室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就连隔壁领导,他们有时候应酬缺人,都会把谢可颂借过去喝酒。   与人交际很麻烦,但谢可颂不讨厌酒。   酒是甜的,跟甜食一样,促使大脑释放出多巴胺,引发失控的快乐和晕眩。压力很大的人大概都需要来点甜的。   夜幕降临,霓虹流光。谢可颂和展游抵达饭店。   走廊极静,说话声荡着回音。   手机提示音响,大概是下面人发来的资料。展游大致撇了一眼,忽然说:“小谢真的很能干。”   平白无故被领导夸奖挺吓人的。谢可颂警觉:“怎么了,这么突然。”   展游给谢可颂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一个满满当当的聊天框。对面人接连发来几个.pptx和.pdf文档,最后附上简单的fyi。   “这……怎么还要你自己翻。”谢可颂一下就懂了展游的意思,“至少给你列个提纲。”   “没事,这些东西我还算熟。”展游笑了笑,“就是想起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什么都不懂,比你差远了。”   谢可颂默默地听。   “后来,我把所有我不会做的事情,想象成游戏关卡,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展游说,“应酬也好,创业也好,失败了再来一次就行,没什么值得恐惧的。”   谢可颂换上展游的语言系统:“然后你就通关了。”   “没有,然后我开始玩下一场游戏。”   脚步停顿。展游领着谢可颂来到包厢入口。   “准备好了吗?”展游问。   谢可颂缓缓点头。他注视着展游的背影,脑袋里反复阅读着柏继臣的那条让照看展游的短信,口内生津,止不住吞咽了一口。   门徐徐开启。   一片漫无边际的、幽静的深蓝。   等待眼睛渐渐习惯黑暗,面前缓缓飘来几道的柔和的光线,餐桌、地板上回荡着水波纹。恍然四望,房间被玻璃水族箱合围,宛如置身于海底。   一条大马林鱼绕着房间静静游动。   “展游,怎么最后一个才来。”说话人是对方那边最大的领导,声音不大,柔和、颇具威严。   “特地回家换了套衣服。”展游换了副面孔,给所有人介绍,“我的新助理,谢可颂。”   谢可颂闻言,端起教科书般得体的笑,跟所有人寒暄,目光悄然扫过那位领导。他本以为对方会借故刁难展游,但实际上并没有。   二人落座。趁着弓身的间隙,展游同谢可颂耳语:“柏继臣他爸。”   谢可颂略讶异,视线朝对方面庞飘去,本以为足够隐蔽,却被人抓个正着。对方客气地冲他挑笑了笑。   柏继臣的父亲,名为柏望舒。位高权重,但说不准到底是个什么头衔。   在对面一群肥头大耳的人中,柏望舒的身形显得格外瘦削。他穿着立领白色的中式长袍,斯文儒雅,满头银丝从肩头垂下,似乎到了垂垂老矣的光景,又叫人猜不出他的具体年龄。   他生着蛇一样细长的眼睛,皮肤薄而白,眼角口周绽开细细的皱纹,面带三分笑,看上去像一株白玫瑰。   至此,圆桌上的所有人已经到齐。杜成明和柳青山坐在展游右手边两个位置,柳白桃没来。   宴席正式开始。   开局十分愉快。银行需要工厂做贷款业绩,政府需要工厂拉动税收和就业,而展游要他们的钱。   身旁,大马林鱼环绕游弋,投下浮动的阴影。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人好像忽然消失又凭空出现。   柳青山忍不住从客套话中冲出来:“第一批投资利率……”   “诶,别着急,”柏望舒歪下脑袋,“吃点东西再说吧。”   他摁了一下叫餐铃。   包厢门霍然大开,服务员循次而入,如同深海中盘旋结对的鱼群,将餐碟摆上餐桌。   “饭菜什么时候都能吃……”   柏望舒比了个手势,服务员同时动手掀开餐盖。   空气中忽然涌出一股腻人的香味。   再定睛一看,变戏法似的,各色各样的甜品从餐盘中显现出来。蛋糕、泡芙、曲奇……不管什么,统统挤在一起,搅成一团。   砰然!桌上拔起一座甜品的山,黏糊糊地,糖浆和冰淇淋慢慢融化,盖于其上的琳琅点心正随之逐渐瘫软。   “但这些就不一样了。”柏望舒把鬓发挂到耳后,拿起一个泡芙,朝大家眨眨眼睛,“年纪大了,血糖不好,家里人平时不让我碰,我只好找机会去外面吃。”   柏望舒手指很细,衬得连泡芙都带上攻击性。他将泡芙塞入口中,咀嚼,一瞬间,奶油从齿间挤压而出,在嘴角留下一点白色。   甜蜜、柔软、快乐。柏望舒容光焕发。   “我费尽心机钻营几十年,结果连蛋糕都要偷偷吃……我最大的孙女比你小一点。”柏望舒指着柳青山说,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她这两年说要减肥,不肯陪我吃甜食。哎,还是小时候乖。”   柳青山:“……”   “来,吃。”柏望舒劝,“难得吃一次,不会胖的。”   “无所谓,”柳青山“咔嚓”咬了一口巧克力曲奇,“我本来就不减肥。”   柏望舒眉开眼笑,又转向杜成明。他叉起一块芝士蛋糕,问:“你最近双休日还开不开滴滴啊?”   杜成明投降般道:“早就不开了。”   “是吗。”柏望舒吃掉蛋糕的一个角,“十年前我被人算计,下了酒桌醉倒在路边没人管。如今想想,还是要谢谢你。”   “应该的。”杜成明知情识趣,摸了一块棉花糖放进嘴里。   “哦,展游,还有你。”柏望舒挥了挥夏威夷果巧克力棒,“唰”地指向展游,“什么时候回来的?”   展游:“差不多两个月前。”   “回来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柏望舒说,“要不是我之前碰到你,你还想什么时候来找我。”   展游承认自己的疏忽,没解释,老老实实挑出一个黄油可颂,撕下一块放进嘴里。   气氛奇妙,对话几个来回,什么正事都没讲。   遇上一场效率极低的会议,第一个受不了的应当是柳青山。不知为何,其余三人今天相当沉默,谢可颂觉得应该担负起自己助理的职责,将话题推回原位。   谢可颂迂回:“我们……”   “哎,不着急。”早有预料似的,谢可颂话才出口,就被柏望舒和蔼打断,“甜食吃多了还是有些腻,该上饮料了。”   柏望舒再按叫餐铃。   这次服务员推来一辆银色餐车,深色酒瓶沉甸甸地行列排开。   “我身体不好,但人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喝,你也肯定是要喝的。”柏望舒笑靥如花,“朋友酒厂新一批的木桶精酿。老规矩,喝开心了,什么条件都可以谈的。”   展游顺应道:“是。”   话音刚落,哗然骚动,众人整齐划一地动了起来,开瓶倒酒。   玻璃杯敲击桌板,刺耳欲聋,谢可颂感官混乱,仿佛溺在啤酒瓶里。“咕嘟咕嘟”,他努力维持惯有的理智,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分神观察展游的状态。   下一刻,时间倏然变慢。   啤酒溢出,沿着杯壁流下。谢可颂毫无知觉,依旧维持着倒酒的姿势,双目微微张大。   他看见展游爽快地拎起一瓶酒,用牙咬掉瓶盖,吐掉,隔空朝柏望舒敬了敬,抬头将啤酒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多余的酒液从展游嘴角滑下,淌至下颌,最后渗进衣领。他不以为意,解开几粒衬衫纽扣,撸起袖子管,倒着晃晃瓶子,示意自己喝了个干净。   好像一只从城市回到原始森林的狮子,展游眼睛又凶又亮,显得好斗、野蛮、粗鲁。   谢可颂跟展游同进同出,从没见过展游如此草莽的样子。   展游察觉到谢可颂的目光,瞥过来,莞尔,变回熟悉的模样。   他扶了把谢可颂倒酒的手,捏起一沓纸巾,默默帮谢可颂擦干净台面上的酒渍。   “这幅架势,还当自己二十出头呢,”柏望舒悠悠讥讽,“为了那点项目,喝到胃穿孔。”   “不至于吧……”展游回忆半晌,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就是吐了点血。”   所有人听了都跟着起哄,连柳青山和杜成明都不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情,只有谢可颂一个人锁紧了眉头。   读书、创业、投资,展游都做得相当成功。他有钱有名,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每天处理很多复杂的工作,却从不搞砸任何事,甚至有闲心去逗逗谢可颂。   展游看上去像命运钦定的幸运儿,又或是游戏里的主角,在打到结局之前就足够自信地宣言自己一定会赢。   可是游戏主角不是一出场就拥有无敌装备面板的。   谢可颂很难想象以展游如今的成绩,有谁能逼他喝他不愿意喝的酒。因为关于展游的过往,谢可颂什么都不知道。   宴会继续,柳青山跟展游一唱一和,比谁的体检报告更健康。   杜成明让他们别吵了,自嘲“你们体检的异常项目只有一列,但我有两列”,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   “工作起来经常顾不上身体,我们团队一向很有诚意。”谢可颂的声音从人堆里插出来,迎着打量的目光客气道,“希望这次也能顺利合作。”   一桌子人,只有谢可颂自始至终想着好好工作。   他年轻、没什么心眼、语词生硬也不惹人讨厌,音色凉得像落入酒杯里的冰块,叮铃脆响,让多人欢腾的场面稍稍平息。   柏望舒视线划过谢可颂,“是啊,十年前说要建yth,提案匪夷所思,但好歹做成了。”他下巴一抬,凉爽啤酒滑下喉咙,缓了缓,“展游讲话不靠谱,但做事还算脚踏实地。”   “现在我也很有诚意啊。”展游笑吟吟,膝盖在桌下碰了碰谢可颂的腿。   柏望舒绕开话题,又提起一瓶:“喝。”   展游喉咙里含混地笑出声,手臂一伸去拎酒,指尖刚触碰到冒着冷气的瓶身,目标物就被谢可颂截走。   “展总,”谢可颂这样叫展游,“我来吧。”   谢可颂用开瓶器撬开瓶盖,拿过展游的杯子,倾斜,替他倒满,最后将酒杯推到展游手边。   透过杯壁看,展游的脸在浅黄色的啤酒中晃动、溶解,等到酒花散去,惝恍间扭曲成另外一幅更年轻的模样。 第27章 海鸥是如何整到薯条的   在展游中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又过一年,他出席了母亲的葬礼。   大学毕业,展游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思考自己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漫长人生。三天后,他打开了父母托管在银行的保险箱。   总之先去整点钱吧。展游如此想道。   人要选择做喜欢的事情,但如果选不了,那就先去做来钱快的。   据展游所言,他一开始做地产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看中当时行业正处于爆发期,便于积累财富而已。   他是那种嗅觉很灵的人,并且胆子够大,专业对口,跟着经济形势走,事业一路高歌猛进。   尽管父母给展游留下了足够他安度余生的钱财,但对这个动不动就投入数十上百亿的行业来说,这点钱远远不够。   柏继臣不用工作,拿信托金过日子,给了展游他当时闲置的所有钱,帮展游凑齐了踏进地产的入场券。   展游人缘很好,有人愿意帮他,可是自己的事情终归还得自己来做。   他资金不足,一开始只能做四五线城市的住宅,连施工队都要外包;后来又接了商场的运营、小区的物业,算赚点零头。   人手不够,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事情全压在展游一个人身上。   不过展游觉得无所谓。因为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那样不屈不挠、意气风发,觉得只要意志力足够强大,就能战胜身体的极限。   有一回,展游去某个穷乡僻壤做棚改户项目。   他下乡前一天跟另一伙合作方应酬到很晚,脑子不太清醒,一时疏忽,忘记作为贺礼的那两头猪,得用红布裹一圈才好抬进村。村民说他晦气,追着他从村东骂到村西。   没办法,项目还得谈。展游去村支书家里赔礼道歉,小板凳上一坐,敬品质很差的烈酒,混着灌,从天黑喝到天亮。   好不容易把人哄高兴了,展游胃如刀绞,迎着朝阳从屋子里出来,摇摇晃晃没走几步,扶着一棵树,给同事去了个电话。   电话挂断,哇哇大吐,呕完还笑了一声。血块喷溅到野草上,跟拿来捆猪的布一样红。   哈哈,他妈的,现在倒是挺红的,昨天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备着红色的东西?这是展游失去意识前脑袋里冒出的最后一个想法。   展游再次睁眼时,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歪过头,看见一盘氧化了的苹果,苍蝇在盘子上绕来绕去。   头疼,有点饿,其余没什么异常感觉。他坐起身,目光一晃,略微惊讶。柏继臣正站在展游床尾。   有椅子不坐,柏继臣嫌脏,抬手驱了驱蚊虫:“感觉怎么样?”   “很好。”展游还笑,“这是半年来我睡过最好的一个觉。”   “我不理解。”柏继臣很认真地问,“好好的日子不过,把自己搞进医院,值得吗?”   展游满不在乎:“赚钱嘛,哪有不辛苦的。”   “你要多少钱。”柏继臣表情纠结,“我……我帮你问问我爸。”   “不用不用。”展游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多少才够,但越多越好,因为……”他搓搓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因为我有一点想做的事情。”   柏继臣问:“你要做什么?”   展游用牙签戳苹果,顾左右而言他。   过了许久,展游忍不住问:“柏继臣,你就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柏继臣不假思索:“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游手好闲。”   展游:“除了这个呢?”   柏继臣:“没有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吧。”柏继臣直言,“反正人也是要死的。”   展游坚持,稍稍提高音量:“就是因为人是要死的,所以才会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空气徒劳地沉默。   好朋友之间,争执常有,习惯就好。柏继臣反而挑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特别感兴趣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展游紧紧闭着嘴。   “连我都不说?”柏继臣惺惺作态,“是不是朋友啊?”   “别问。”展游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格外严肃地回答,“有点傻,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没想过跟别人说。”   柏继臣挑了挑眉。   同样的问题,后来杜成明问过,柳白桃也问过,但展游始终没有正面回答。   没人知道展游到底想做什么。   创业成功,企业极速扩张;再到yth大楼建立,投资推动世界各地实验室产品的研发。展游每完成一个游戏关卡,柏继臣都会在庆功宴上问他有没有达成自己的目标。   “不,距离通关还早。”展游每次都这么回答,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随后,他将美酒一饮而尽,像一只迎着暴风雨飞去的海鸥那样,投身于庆功宴的派对狂欢之中。   桌上空余一只玻璃酒杯。   大马林鱼依旧绕着四周,缓缓摆尾。   酒过三巡,哄闹的气氛渐渐衰退。   展游又喝完一杯,谢可颂接过空酒杯,扣在手里,没有给他续上。   “说起来,我孙女最近找实习,我问她要不要去你们公司,大厂,挺好嘛。”柏望舒晃着酒杯,哼笑一声,“结果她说yth加班太严重,说不定哪天就被优化了,不乐意去。”   说得尽是些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展游嚼了块蛋白糖,担着骂,一声不吭听着对方的话。   “现在的情况跟十年前一样。根据你提供的材料,这笔钱,我可以多批给你一点,也可以不批;利率可以给你一个理想的数字,也可以让你吃点压力。   “当年你们建yth大楼,计划书里写的根本不是传统地产的盈利模式,恰好当时行业处于技术转型阶段,我就顶着压力给你批了。   “但如今,你要把40%的利润投入研发,说是为了未来……我凭什么相信你,就凭你那家连我孙女都不愿意去的公司吗?”   好似盘踞于花丛中的蛇猛然吐出信子,柏望舒咄咄逼人,双眸烁亮,手一挥,啪,包厢门第三次打开。   服务员涌进来,再起离开,露出桌面上的一排白酒。   “你很会煽动人心。其他人说出来引人发笑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就跟真的一样。”柏望舒感叹,两指夹起一个小酒盅,“当时做路演,你上台,极尽热忱地对所有人说,你想要建立一家与众不同的公司……”   展游终于开口:“我现在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回来——”   “——但你没有做到,”柏望舒打断,轻笑着下定论,“展游,你现在跟其他大厂的老板没有任何区别。”   “骂得好!”   一道粗犷的嗓音紧紧接上,吸引住全场的目光。   杜成明抚掌大笑,听语气很赞同对方的观点,跟着说:“展游呢,他确实有点喜欢压榨人,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谁受得了啊。”   他起来走了两步,挨到柏望舒身边,毕恭毕敬地给人倒上酒,缓和道:“一码归一码,人不是什么好人,但yth如今也发展成集团规模的企业了,不能算答应的事情没做到吧。”   杜成明给自己也满上,“领导喝得开心,我先干了”,语毕抬头一饮而尽。   一旁,柳青山不知从哪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这不奇怪,因为柳青山电脑包从不离身,方便随地大小班。   她已经出去吐过两次了,满脸通红,打开几个文档,把屏幕搬到柏望舒面前,随即也直爽地喝了一杯。   “现在这个点,我的junior还在岗位上加班。”柳青山说,她拿湿毛巾擦了擦脸,嗓音沙哑坚毅,“我这个人不喜欢来虚的,您有疑问,我来佐证,我们一起解决问题。还需要什么,您说。”   柳青山总是让柏望舒想起自己还在读博士的孙女。   柏望舒眼里的光晃了晃,抿一口酒,“当年什么形势,如今什么形势……”他越讲越轻,声若游丝,“展游能走到今天,是运气好。”   这人哪里在说工厂项目本身啊。展游暗自叹气,脑海中盘算着说辞,附和:“是,我运气好……”   哪知身边人突然站了起来。   “小谢?”展游诧异道。   “我也敬您一杯。”谢可颂说,语调轻柔,“我再不喝就是不识眼色了,展总回去要说我的。”   他俯首低眉,讲着好像《三天速成!教你如何在酒桌上如鱼得水》那种书里的劝酒词,拿起喝啤酒用的大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谢可颂说一不二,展游没来得及制止,目光惊颤地看着谢可颂几口将一整杯白酒灌下肚。   空酒杯磕回桌面,包厢内鸦雀无声。   蒸馏酒度数多高,吞咽下肚的感觉仿佛火舌舔过食道,滚入胃部,生出一团无尽的火,灼热且刺人地燃烧着。   腹部滚烫的热度正朝四肢百骸蔓延。谢可颂背后和额角都开始出汗,整个人像在桑拿室被蒸熟了那样,往外腾着白汽。   他的意识依旧十分清明。   对面骤然响起叫好的掌声。   酒桌上最喜欢有魄力的人、会来事的人。   “哐当”巨响,展游一下子站了起来,身体碰撞桌子,带倒了桌上的两个酒杯。他赶忙给谢可颂倒水,抓住谢可颂的胳膊,急急道:“怎么喝成这样,人怎么样?想不想吐?我们去医院……”   “我没事,”谢可颂挣开展游的手,低声安抚,“真的没事……”   对面再次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只见柏望舒一个俯身,重重将酒杯敲到桌板上。不是小酒盅,而是与谢可颂刚刚用的一样的、用来喝啤酒的玻璃杯。   “很少见这么爽快的人。”柏望舒面颊浮上些许绯色,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湿润殷红的一点。他问谢可颂:“你多大了?”   谢可颂:“25岁。”   “好年轻。”柏望舒喟叹,他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审视谢可颂,半晌,笃定道,“你以后混得不会差。”   柏望舒垂下脑袋,发丝随之飘落。他再次将玻璃杯倒满,伸出手臂,将白酒瓶递给谢可颂。   谢可颂少许迟疑,接过,倾斜白酒瓶身。   一只大手盖在谢可颂的杯子上。   展游直直朝柏望舒看过去,话里少了几分客气:“用不着欺负我们小朋友吧。”   “那你喝,”柏望舒掌根托着下巴,微醺,神态里透着难以察觉的憨态,“谁喝都一样。”   不多废话,展游正欲倒酒,耳边呼来一阵湿热,止住了他的动作。   吵闹中,谢可颂贴近展游脸侧,用以前对徐稚说话的口吻讲,“我来吧。”   展游对上谢可颂的双眼,哭笑不得:“你……”   谢可颂深信:“我应该比你能喝得多。”   谁擅长谁主导。谢可颂声线稳如磐石,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带有任何私情,只是工作上的任务划分而已。   他避开展游的手,端起酒杯,与柏望舒仰头猛灌。   咣当!两个空酒杯砸回桌面。   “父母是做什么的?”柏望舒饶有兴致地问。   “家里开了一家面包坊。”谢可颂回答。   “今天的甜品如何?”   “说实话吗?”   “当然。”   “难吃。”   柏望舒哑然失笑,并不迁怒,说“来,我给你倒”就要给谢可颂满上,可手上一抓,方才的白酒瓶已经见了底。   他新开一瓶,眼前蓦然出现重影,接着腿一软,跌撞着向前扶住在桌子。   清脆的响,玻璃酒瓶打碎在地板上,醇香四溢。   谢可颂犹疑出声:“您……”   “没事。”柏望舒摆摆手,“我们继续。”   地面上,透明酒液渐渐延展开。   他们再次端起酒。   “我孙女今年刚申请上人类学博士,世界顶尖的学校。”柏望舒嗓音含糊,讲故事,“她申请的导师含蓄地问她,有没有想过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小姑娘很幽默,说那我就去开出租车。”   柏望舒跟谢可颂碰了一记杯,眼神迷蒙:“你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当年的状况。你爸妈那个年代,钱很好赚的,成堆的钞票放在车后面都没有人拿……现在呢?”   “现在……”他手臂软绵绵一撩,指着展游,“我现在就给展游推一个牛津本科毕业的应届生,你问问他招不招。”   众人扭过头看展游。   展游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柏望舒手肘朝天吞下酒液,回光返照般,他双目锃亮:“就现在这个经济状况,展游还跟我说十年前一样的话,不合适了吧。”   “事在人为。”谢可颂跟着喝,一杯露底,没有丝毫迷茫,“至少展总是很好的老板。”   “你倒是帮着他说话……”柏望舒讥笑道,“可是小朋友,人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他神情郁郁,将杯沿靠至唇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们在对抗的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家企业……”   “是形势。”   一杯。   “是时间。”   一杯。   “是死亡。”   又一杯。   数不清喝了多少杯,周遭人歪的歪倒的倒,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只有谢可颂和柏望舒勉强站着。   谢可颂整个人湿透了,头发和衬衫贴在肉上;柏望舒喘着虚气,扶着桌子才能立稳。他们对峙着,如同两个在狂风暴雨中对峙的渔夫,正用尽全力在飘摇的小船上站稳脚跟。   还剩下一小瓶白酒。   “人是对抗不过这些东西的。”柏望舒叹道。   “至少可以试试。”谢可颂说。   “没用的,每个人的结局都一样。”   “就算知道结局,也有人会选择继续玩下去。”   谢可颂余光里映出展游朦胧的身影,他停了停,逐字道:“至少展游会。”   “如果只有他、如果只有他会……”柏望舒半合着眼,喃喃,“那我何必到了这个年龄,还占着这个位置不放,每天豁出命去跟人拼酒。”   谢可颂沉默许久,昂首喝掉了最后那点酒。   “那就请您再坚持一下吧。”他一言定音。   乌烟瘴气的房间重归寂静。   叩叩,有人敲门。服务员端来两杯鸡尾酒。   气味清爽,令人联想到一片风平浪静的晴朗海域。浪花轻柔地卷过,在沙滩上留下两颗圆润可爱的贝壳。   柏望舒已然意识不清,声线低哑:“我什么时候点了鸡尾酒……”   “我自作主张要的。”展游忽然出声。他起身端酒,又拿给谢可颂一杯,在人耳边轻声嘱咐,“喝完这杯就结束,我们回家。”   喝到现在,谢可颂的反应也慢下半拍。他盯着展游看了一会儿,持过鸡尾酒,跟小动物似的嗅了嗅,隐约觉出这杯酒的香味有些熟悉。   如海洋一样透亮的水蓝色,其中漂浮着亮晶晶的气泡。   咕嘟,谢可颂和柏望舒同时咽下鸡尾酒。   水果香气冲击味蕾,温柔的甜味泡软了舌头,只是没有半点酒精的味道。转瞬即逝间,有什么东西从二人心底破土而出,温暖、轻盈地盘绕而上,开出一朵朵惹人喜爱的小白花,迎风摇摆。   柏望舒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座椅上,不清不楚地呓语:“我到底还要坚持多久呢?”   “就先……”谢可颂软声道,“坚持到能有美味甜品吃的时候吧。”   包厢大亮,宴席结束。   展游负责把领导送上车,谢可颂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跟着杜成明和柳青山先撤一步。   扯扯拽拽,一群人抵达饭店门口。   午夜,市中心灯火辉煌。不远处,商场大广告牌切换着花花绿绿的巨幅广告。   司机已于饭店入口处等候多时。   车窗下滑,露出柏望舒闭目养神的半张脸。他靠在头枕上,蹙着眉,说:“这件事情……两个星期之后等我的回复。”   展游:“等您好消息。”   “我帮你,你也别让我太难做。”柏望舒抽出一块手绢,压了压嘴角,“你得找一个同等规模的企业,做你的贷款担保人。”   展游心领神会:“我知道。”   都市车里照进车窗,模糊了柏望舒脸上岁月的痕迹。   一个被衰老肉体禁锢的美丽灵魂,不难看出他年轻时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老啦……”柏望舒空洞地叹。   “怎么会。”展游说,“您还没到65岁呢。”   “年纪大了,吃什么都吃不出味道。”柏望舒眼底流露出一些温情,声线苍哑,“我孙女也说我无聊,不想跟我讲话。更别提柏继臣,跟我关系本来就不好。”   “他小子背地里很关心您的,而且……”展游安慰,“就算年龄渐长,感官也不会变得迟钝,也不会变成无聊的人的。”   柏望舒被取悦了,哼笑一声。   微微偏过脸,柏望舒朝车窗外望去,Honey&Honey的巨幅广告映入眼帘。他目光下移,掠过展游的脸,又滑向出现在展游身后的谢可颂。   他自言自语:“你们小朋友真年轻啊,前途无量。”   展游也跟着回头瞧了眼,面上透出一些自满:“嗯。”   “什么德性。”柏望舒戏谑一声,挥手,“走了。”   “行,那两周后见吧。”展游笑开,侧身指Honey&Honey巨幅广告,接着宴席末尾谢可颂的话,承诺,“下次我一定让您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抹茶巧克力可颂。”   “我拭目以待。”   车窗合上。   引擎嗡嗡,汽车渐行渐远。   眼里的车影越缩越小,彻底不见。展游绷紧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伸了个懒腰,他缓缓转过身。   初秋的夜风刮过,树叶簌簌,出租车和行人穿梭交错。其他人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下谢可颂孤零零地、笔直地站在台阶上,手臂搭着西装外套。   路灯下,谢可颂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白到发光,像一块被狂风巨浪冲打到发亮的礁石,然后在某个月色很美的夜晚,悄悄露出海面,抵抗着波涛,静静伫立在那里。   比任何人都要坚固,也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因为乘风破浪的首要条件就是投身其中。   那一刹那,展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那样笔挺的姿态。一股莫名且巨大的力量吸引着他,展游直直朝谢可颂走去。   什么都想不了了,心跳剧烈要顶破胸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展游三两步跨上台阶,跑着冲向谢可颂。   谢可颂看了眼手机,抬头道:“刚刚收到邮件……”话来不及说完,他被展游一把抱入怀中。   展游比酒精更让谢可颂发懵,震颤中,谢可颂手指一松,手机“啪嗒”滑落地面。   可是又有谁会心疼工作手机呢。   展游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摸了摸谢可颂潮湿的后脑勺。他本来想对谢可颂说“辛苦了”,一些回忆片段从脑海中飘过,他又什么都不说了。   “呃,刚刚收到邮件……”谢可颂喉咙发紧,指甲陷进手掌心,才堪堪维持表面镇定,“对方说我们要另外交一份政策解读报告。”   展游埋在谢可颂肩颈间,闷闷笑一声。   “怎么了。”谢可颂跟木桩似的,一动不敢动,猜测,“是应酬结果很好吗?”   激情如火将展游的理智烧得精光,等到浓烟散去,什么都不剩。   没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没什么。”展游松开谢可颂,平整呼吸,俯身拾起地上的手机还给对方,“我们回家吧。”   谢可颂躲进建筑物的阴影里,接过,说“好的。” 第28章 完——蛋——咯——   谢可颂和展游坐上车时是打算一起回家的。   车窗开着,夜风灯火一同漏进后排。先前应酬太费神,他们沉默着,一左一右望向远处。   呼呼风声中,谢可颂忽然问:“我们去哪里。”   “回家啊。”展游理所当然道。   “回谁的家。”   “我……”   这里不是郊区,是市中心,谢可颂也有他自己的住处可以回。   是展游太想当然,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小谢在身边就跟人类需要呼吸空气一样自然。察觉谢可颂的视线慢慢转到自己身上,展游“嗯”地踌躇几秒,对司机说:“先送小谢回去吧。”   谢可颂闻言,收回目光,把窗开得更大一些。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展游的味道。   深夜,道路难得不堵。十分钟后,汽车稳稳当当停在谢可颂小区门口。   司机替谢可颂拉开车门,谢可颂下车,跟展游道别。   数秒的沉寂,又响起一道关车门的声音。   发动机再起,汽车驶出小区。   展游几步追上谢可颂:“你……饿不饿?”他嘴巴自己动起来,“刚刚都在喝酒,没怎么吃东西。”   谢可颂实话实说:“是有一点。”   “太好了。”   “嗯?”   展游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明明是谢可颂的住处,他却很自来熟地走在前面带路,提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不了吧。”谢可颂回应,“我有点累了。”   展游:“那……”   谢可颂蓦然顿住脚步。   他们立在路灯下,被一束光线笼罩着,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表情。   车都开走了,还能做什么。谢可颂扫一眼就知道展游在想什么,他无奈地问:“你是不是想来我家过夜。”   展游茅塞顿开,一脸经对方提醒才找到答案的模样。   “睡衣怎么办,现在去买还是穿我的,我有新的。”谢可颂接着说,掉头朝小区里走,“但是我家没有帐篷给你玩。”   “那就借你的穿吧。”展游跟在谢可颂后面,“我睡地板。”   “倒也不用睡地上……”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开锁,上楼,回到谢可颂的住所。   上次展游进谢可颂家门,第一件事情是去洗手间换全是奶油的衣服,这回也差不多,因为谢可颂催他快去洗澡。   浴室水声哗哗,熟悉的环境令人放松警惕,疲倦感一下子涌了上来。谢可颂跌坐下来,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似的,慢慢瘫软在沙发上。   顶灯刺目,他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展游方才朝他飞奔而来的样子。   很兴奋,很热烈,好像眼里只有谢可颂一个人,又侵略性十足,仿佛要将什么稀世珍宝夺入怀中。   展游总会让谢可颂产生自己很重要的错觉,但很多事情只要顺着展游的习性想,便会迎刃而解。   尽管谢可颂还没见过展游失败的样子,但他知道展游有一套相当直接的奖惩系统:该工作的时候好好工作,等到事情成功,他就要尽情派对,发泄压力。   谢可颂继续猜,今天的应酬结果大概很不错,可其他人走得早,没来得及陪展游闹,展游旺盛的精力难以发泄,只好去他家里找乐子……简直就像高考完去同学家彻夜狂欢的男子高中生。   过量的酒精尚未完全代谢,轻微的眩晕感浮现。谢可颂打了个哈欠,相当困,却做好了陪展游彻夜不眠的准备。   哦对……说起来最近好像都没怎么玩消消乐。谢可颂迷迷糊糊地想。   他摸出手机,沉浸于接连爆破小动物们的爽感中。   淋浴花洒声音渐息,水珠滴滴答答落到瓷砖上。浴室门开,带出一团热汽。   谢可颂太累了,精力亏空,收回所有对环境的感知,木木然躺倒在沙发上,靠玩消消乐吊精神。   突然,展游的脸从半空中横出来,影子没过谢可颂的上半身。   “困了?”展游发觉谢可颂的疲态,轻声道,“去洗吧。”   谢可颂眼珠斜了斜,回正,“嗯”了一声,手指上下滑动屏幕,身体却一动未动。   默了一会儿,一只大手略微强硬地没收掉谢可颂的手机。   沙发好柔软,站起来好累,光是想想就耗光了谢可颂的所有力气。他一动不动,睁着一双三白眼与展游无声对峙。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展游似乎很享受谢可颂含有淡淡死意的目光。   “我拉你起来?”他笑道,伸手握住谢可颂的一只手腕,缓缓用力,将人牵引着坐直。   还差最后一步就能站起来了。   谢可颂坐着,似乎在发呆,又像在蓄力。   展游耐心地等了几秒,想谢可颂现在很像一台濒临自动关机的电脑,笑出声。他把手摊在谢可颂面前,好让对方扶着,嘴上哄着“加油,一、二、三……”   谢可颂一个挺身,飞快地从沙发弹起来。他没有抓展游的手,或许觉得被老板当成小朋友一样哄是蛮丢人的事情,拿着睡衣就走开了。   目送谢可颂步履匆匆闪进浴室,展游回过头,站在客厅中央,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房子的模样。   耳边蒙上一层夜深人静时特有的白噪音,视野内的一切也变得非常平淡。展游不喜欢这种空虚的感觉,随手打开电视,让午夜节目的说话声塞满整个客厅。   谢可颂从浴室出来时,客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午夜新闻。展游坐不住,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厨房,猫着腰,在冰箱里翻吃的。   谢可颂身高186厘米,展游比他高7厘米。谢可颂又宽又大的睡衣穿在展游身上还有些拘谨。   “你很饿吗。”谢可颂边擦头发边问。   “有一点……”展游从冰箱里抓出一包速冻酒酿圆子,用状似苦恼的语气讲,“我上次来的时候冰箱还是满的,怎么现在只剩两包速冻食品了。”   洗澡时热汽蒸得人直犯恶心。发尖水珠落于桌面,谢可颂按住胃部,俯身拉开茶几下的抽屉,顺着展游的意思说:“最近忙,到家就准备睡了,没顾得上补货。”   “是的,最近你几乎每顿饭都是跟我一起吃的。”展游心满意足地讲。他别过脸,撞见谢可颂往嘴里放了一颗药,敛起笑,问:“怎么了?”   “嗯……”谢可颂用温水过下药,淡淡地讲,“胃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刚刚喝……”   “不是,”谢可颂打断,他不想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纠结,改变话题,“那怎么办,如果没有你想吃的,要不要叫外卖?”   展游探视的目光聚焦在谢可颂脸上,半晌,他沉默地把酒酿圆子放回冰箱。   “我叫人给你送点好消化的。”展游去客厅拿手机。   “不用这么麻烦。”谢可颂劝阻,“我随便吃……”   “那我给你煮。”   展游话说的不重,语调甚至带着轻松的尾音。谢可颂看了一眼展游的表情,就没再说话了。   谢可颂家的米桶在橱柜最下面。   展游淘米,加水,做得很熟练,用电饭煲时犹豫了一下,问谢可颂他的机器煮粥一般需要多久。   “嗯……20分钟。”谢可颂怔了怔才说。   这不是谢可颂预想中的画面。   展游今晚来他家不是给他做饭的。把床上用品铺在地板上、天花乱坠地讲话、打库里来不及玩的游戏,展游本应该拉谢可颂做这些事情。   半夜三更,工作一整天的疲乏使人懒得张嘴。   等待米饭煮熟的时间里,展游一声不吭地抱臂倚在橱柜旁,谢可颂坐他对面的高脚凳上。厨房里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氛围。   “是我疏忽了。”展游主动打破僵持。他坐到谢可颂身边,拿起玻璃杯,再帮谢可颂倒了杯热水,轻声道,“工作再忙,也要好好吃饭。”   谢可颂抿了抿嘴唇,说:“知道了。”   “不过让你没空吃饭的,确实是我。”展游浅浅自嘲。他撑着脑袋,歪头瞧谢可颂喝水的模样,温声道,“下次你直接打断我。”   谢可颂不希望自己变成让展游慢下脚步的那个人,嘴上讲“嗯”,模样十分敷衍。   展游知道谢可颂没有听进去,又唠叨几句。谢可颂听得坐立不安,几欲逃走,倒不是嫌弃展游啰嗦,而是怕展游看出什么。   毕竟谢可颂对展游是有秘密的。   谢可颂很怕展游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他身上,因为展游应该去关心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坐在这里跟助理纠结有没有吃饭、吃了什么的日常琐事上。没有必要,这些都不重要。   “说起来,”谢可颂叫停,“今天最后的结果,应该还不错?”   “呃,嗯。”展游硬生生改了口,怅然道,“我们需要找一个贷款担保人,给投资方多一点信心。”   “比如?”   “Honey&Honey。”展游说,“他们也是yth一直以来的食品供应商。”   “确实,”谢可颂忖度,“去年整个大区只有他们和yth评上了纳税先锋……”   “诶对了,”展游忽然提,“你刚才从包厢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小白。”   非工作时间,展游的注意力相当容易跑偏。此刻他换了张脸,一副准备好盲盒眼巴巴等着谢可颂拆的期待表情。   时间跃至几小时前,应酬刚结束。展游送人上车,谢可颂和杜成明坐在休息室等待。   休息室的风格与包厢类似,半明半暗,开着一个小酒吧。谢可颂没什么闲心多打量四周,他听着女洗手间里传来柳青山呕吐的声音,十分担忧。   “喝点水吧。”面前出现一个托盘。   “谢谢……”谢可颂一抬头,表情错愕,居然是今天缺席宴会的柳白桃。   柳白桃穿着饭店的制服,过来时恰好遇见其他酒保跟他打招呼。他熟稔地聊几句,扭过头,目光定定地朝向女洗手间的方向。   旁边的杜成明分毫不诧异,拿起茶杯润润嗓子。   没过多久,呕吐声停止。柳青山面色惨白地从洗手间里出来,脚步虚浮,半死不活且强硬地从杜成明手里要过自己的电脑包。   柳白桃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十分关切:“很难受?今天晚上我去你家照顾……”   柳青山脱掉高跟鞋,狠狠地用头撞柳白桃的额角,搞得双方都很痛。她揉着脑袋,高声抱怨:“你下次能不能早点出场啊!”   “……能不能早点出场啊。”谢可颂复述柳青山的话,“她是这么说的。”   “不愧是她。”展游乐不可支。   谢可颂若有所思:“所以我最后喝的那杯鸡尾酒……”   展游揭秘:“是没有酒精的。”   谢可颂又说:“那我们之前喝的那些……”   “你猜。”展游神秘地咧嘴笑,打了个响指。   时机成熟,背后电饭煲叫了两声。   展游掀开盖子,冒出热腾腾、白蒙蒙一片。谢可颂拿了两个碗递给他。   “小白以前当过调查记者,做财经新闻的。”展游一边盛粥一边介绍,“他门路很多,但我们一般不会让他出现在台前。”   谢可颂心领神悟:“为了安全?”   展游:“嗯。”   米饭的香气萦绕于鼻尖。展游和谢可颂各捧一只碗,双双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电视上正播着一部老旧的黑白爱情电影,他们都没兴趣看,只顾着凝视对方的脸,闲闲散散地聊天。   “……没想到吧,当年老杜也正儿八经拿到过剑桥的录取通知。”展游吞下一口粥说,“但他没去读。”   谢可颂:“为什么?”   展游笑了笑:“他说当时申请的专业太冷门,贷款一百万读出来也找不到工作,不划算……哦,剑桥不像一些美系的大学,会帮你做学术生涯规划。”   这是谢可颂从未涉及的领域,他说不上话,默默喝粥。   展游吃饭向来快,去厨房把空碗泡进水里,坐回谢可颂身边,挨着他讲话。   “小白和老杜算我挑进来的,但小青不是,她正常走投简历面试跳槽过来的。”展游说。   叮铃,谢可颂手里的勺子磕碰瓷碗。   “小姑娘很厉害,专业对口,毕业从投行分析师开始做起,一步一步往上晋升。”展游柔声说,“硬要说的话,她跟你一样,是你们选择了我。”   展游讲得很坦率,含笑注视着谢可颂,似乎在对谢可颂说“谢谢你当时选择来到我身边”。谢可颂静了一会儿,错开视线,给自己喂了一口粥。   “是不是冷掉了?”谢可颂吃饭慢慢的,展游由着他,用手背碰了碰谢可颂的碗,“要不要帮你再热一下。”   “不用,我很快就吃完。”谢可颂说。语毕,他专心用餐,不跟展游说话,也没有另外分给展游半个眼神。   客厅瞬时寂静。   电视依旧开着,展游难得无事可做,看了半分钟电影。他听见主角A在主角B的怀里问“你会永远爱我吗”,接着听到主角B回答“我当然会永远爱你”。   展游觉得他们很无聊。   纸巾被抽出一张,谢可颂好像吃完了。展游耳尖一动,迫不及待地去找谢可颂,侧着歪倒上半身,肩膀压向对方。   可惜,谢可颂站起身,展游扑了个空。   “我跟柳青山还是不一样的。”谢可颂说,“是你在那么多个候选人中选择的我。”   展游速答:“因为我觉得你很能干。”   谢可颂沉静地笑了一下:“是吗。”   不再反复衡量自己的价值,也不再有多余的想法,只要有展游在身边看着自己,谢可颂就好像能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重量交给对方似的,分外轻松。   提起碗,谢可颂走进厨房。展游跟在他身后,当他的小尾巴。   “前几天我帮你归档文件的时候,看到了当时我那一批面试的简历。”谢可颂打开水龙头,冲洗碗勺,“其他人的简历……相当厉害。”   展游完全不记得谢可颂以外的事情,反问:“他们怎么了?”   谢可颂目光垂落,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我记得有一个牛津建筑系,还有哈佛城市规划出身的……”   “还好吧。”展游说。   或许更想让谢可颂的关注力放在自己身上,展游回忆:“我上学那时候……嘶,有点不记得了,但我们学校建筑系也算得上名列前茅。”   这人怎么无缘无故地攀比起来了。谢可颂忍俊不禁。   “我只是觉得你身边的人都很优秀,有时候会让我开始反思自己……”谢可颂擦干双手,瞥眼见展游表情淡下来,安抚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展游点头,神色认真,等谢可颂把话说完。   “我觉得我浪费了太多时间。”谢可颂面朝展游说,“要是我学生时代就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话,或许结果会变得更好。”他甚至能坦然揭开自己的短处,“比如……我可能会去考个高级口译,或者辅修你的专业。”   “我一不留神,你就开始瞎想。”   “我没有。”谢可颂否认,眼睫颤了颤,“我只是……很想变成你们这样的人。”   “你……”   展游话到嘴边,叹一口气,久久地与谢可颂四目相对,继而抬手摸了摸谢可颂的头。他学着蜡笔小新的口吻,诙谐又温柔地说:“可是小朋友,哪有那么多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呢。”   谢可颂吊着眼睛看他:“你也不知道吗?”   展游:“当然啊。”   谢可颂:“怎么会。”   “又不是每个人都跟葛洛莉娅女儿那样,一出生就有这么多叔叔阿姨排着队哄她,把每条路都摆在她面前,让她选。”展游歪着头笑,“大家都是普通人而已。”   “你不要把这些当成能力和天赋的差距,这些只是时间的差距而已。”展游俯身,平视谢可颂,拇指轻柔地摩挲对方的眼尾,真心实意预言,“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大概会比我更厉害吧。”   展游哄谢可颂永远很容易。谢可颂直视展游双眼,又立马看向别处,配合地提了提嘴角:“真的假的。”   “真的啊。”谢可颂笑的时候,展游也会跟着笑,“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说完,展游自然而然地接过谢可颂手里的碗,收拾妥当,带着人回到沙发。方才落座,展游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鲜少见到展游困倦的模样,谢可颂下意识望向墙上的挂钟,一点半了,怪不得,到了展游平时睡觉的时间。   “你去我房间睡吧。”谢可颂从衣柜里抱出一套新的床品,对展游说,“你人高,睡沙发太挤了,我睡还行。”   “不,”展游说,“还是我睡沙发吧。”   展游执意,谢可颂随他。   被子枕头铺好,展游该躺进去睡觉了,可是他没有。   展游照样盘腿坐在沙发上,至下而上地盯着站在面前的谢可颂,目不转睛。   “你……”谢可颂凭经验猜,“你是不是想丢枕头?”   展游一下子笑出来,好像有点不满:“诶,我难道在你心里就只有8岁吗?”   谢可颂避而不答,“我去关灯。”   咔嗒,眼前骤然失去所有色彩。   漆黑房间内,只有电视机还亮着。隔着一段距离,他们谁也看不太清谁的脸。   “这电影挺好看的。”展游突然说。   “这样吗。”谢可颂没有动。   “好像还差一会儿就结束了。”   “嗯……那就看完再睡吧。”   谢可颂朝展游走过去。   展游横躺在沙发上,两条腿蜷着,看样子应该不大舒服。谢可颂没有挡住展游的视线,坐在他手边的位置,默不作声地观看电影。   电视光映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我其实能理解柳青山为什么会选择你。”谢可颂目光专注于电影画面,轻声道。   “为什么。”   “因为你是很好的老板。”   展游含混地笑了一声,困意朦胧时嗓音沙哑:“有多好?”   “比我站在更高的地方,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告诉我该怎么做。”   “还有呢?”   “愿意信任我,事情交给我之后就不会插手。”   “嗯……”   谢可颂语调平稳,一条一条说,如同在讲一个只属于展游的睡前故事。   于是,直到电影走向末尾,画面渐黑,显现出的happy ending的花体字,展游都没有再讲话。   耳边伴着展游规律的呼吸声,谢可颂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耐心地看完了长长的演职人员表。   电视花屏,这是深夜的最后一档节目,谢可颂用遥控板关掉电视机。   “所以我很喜欢你。”他说。   没有回音。   单薄的声音飘在黢黑的室内。   空空的寂静中,谢可颂又坐了几秒,撑膝起身,感到一股阻力。仿佛衣角被什么东西勾住,他下意识去探,摸到一只温热的手。   展游入睡时攥紧了谢可颂的衣摆。   身体里的暖意从胃部渐渐渗出,谢可颂整个人都像被浸到浴缸里,泡得很软。   是酒精的缘故吗,昏昏沉沉,头顶仿佛还能感受到展游手掌的热度,大脑徒留一片空白,又似乎被展游的话撑得满满当当。   ——不是能力和天赋的差距,而是时间的差距。   不受控制般,谢可颂的手指沿着展游的手臂,虚虚触碰着,往上,不断往上,划过肩头、脖颈、下巴,最后抵达嘴角。   有一点胡渣,沙沙的,但很柔软,稍微用力一点,便会浅浅地陷进去,跟展游平时笑的样子类似。   太黑了,谢可颂想看展游睡着的样子,凑得很近,鼻尖对鼻尖,几乎不敢呼吸。胸腔痒得宛如一种折磨,触碰对方的手却相当稳。   可以试试吗。不可以吗。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或许可以吧。   思绪混乱,谢可颂极慢地俯身,眼里仅剩展游略微张开的嘴唇。对方的鼻息打在唇上,紧接着是胡渣酥麻的触感,越来越热,还差最后一丝距离——   谢可颂停了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把衣角从展游手里抽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   门合上。   一室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沙发上的人影动了动。   被子唰地被掀开,随后一记闷响,那人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展游狼狈地躺在地板上,抬起一条手臂掩住面部,几十年来从不害臊的脸皮头一次变得滚烫。他心如擂鼓,他毫无章法,他知道自己今晚再也睡不着了。   他想,怎么办,完蛋了。 第29章 你怎么不把脑子也丢了   辗转反侧不知几时入睡,展游做了很多梦。   旧时的光景往往带着阴影,如牛皮纸般泛黄、老旧。   展游小学毕业的时候,电子游戏渐渐挤占传统玩具市场。展父原先任职的玩具公司开始转型,逢年过节往有孩子的员工家里寄去游戏卡带。   不过这都与展游父亲的事业无关,因为老人已经77岁,财富积累充裕,早已功成身退。   阳光明媚,展游家客厅被玩具塞得没地方下脚,西洋棋、机器人、积木城堡、小火车……琳琳总总,一眼望去宛如玩具总动员的片场。   茶几上摆着红茶和巴斯克蛋糕,还有两张全家福照片。父母是同一对父母,一张年轻些,另一张更显老一点。但他们手里抱着的,是不一样的孩子。   沙发上,一双慈眉善目的老人相对而坐。   展母用钩针编织围巾,展父手握小刀,掌中正削着一个木块。   “这是他几岁的生日礼物?”展母笑呵呵问。   “24岁。”展父回答。   “那时候你都89岁了呢。”展母平静道,又问,“做的什么?”   “嗯……”展父吹掉部件上的木屑,“摇摇机关木马。”   这时,门口传来电铃的声音,大约是快递。   展母正要起身应门,就听头顶传来“咚咚”脚步声。   一道人影踏着木楼梯,狂奔而下,“嗖”地穿过客厅,冲到玄关,给快递员开了门。   “您好,这是啵利莫利公司赠送的游戏卡带样品,请签收。”快递员彬彬有礼。   小学生展游激动地掂了掂脚,目满星光,在单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随后抱着游戏就往楼上自己房间跑。   “展游,来。”展母冲人招手。   展游刹住脚步,慢慢走到母亲跟前。   “今天还没复习过呢。”展母哄着,“我们来做问答游戏吧?”   展游抓着快递的手指陡然收紧,指尖发白,笑着点了点头。   展母:“我们家保险柜存在哪家银行呀?”   展游正确回答。   展母:“爸爸妈妈的银行卡密码又是多少呀?”   展游熟练地报出两串数字。   展母:“我和爸爸去世之后,如果有亲戚上门说要当你的监护人怎么办?”   展游开朗道:“告诉他们,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太棒啦,全都答对了!”展母合掌,切下一块小蛋糕,叠在快递纸箱上,又说,“哦对了,过两天我们一起去把其他房产过到你名下吧……”   展游诺诺附和,低下头,快要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   想要逃离客厅的心十足迫切,展游大步朝前,不当心踢飞一块木头废料,愣了愣,回头说“爸对不起”。   父亲如若未闻,戴着老花镜,坐在那里如同一座古旧生锈的铜钟,依然专注于手上的木头玩具。   手艺高超,部件镶嵌严丝合缝。   展游曾经相当沉迷于父亲出品的机关玩具。杠杆倾斜,小球从轨道一端滚向另外一端,掉进设定好的陷阱,触发按钮,装置弹出一个哈哈大笑的弹簧小丑。   可对于如今进入青春期的展游来说,木头玩具就算再怎么精巧,也未免显得太过时。   等了很久,直到展游迈上第一格台阶,父亲才终于反应过来,迟钝地回了一声。   老化的嗓音像一把钝刀划拉过展游的神经,让他心生愧疚。展游放轻了脚步。   楼下电视频道切换,开始播放电视广告。   今天的人气商品是智能机器人,前一百名打进电话的观众朋友可以获得八折优惠。   “哎呀,我们老啦,现在的玩具真是时髦。”展母在楼下说,“以后要不要帮展游订购一个机器人,等我们走了,还能在家陪陪他,帮他做做家务什么的……”   “咔嗒”一声。   衰老、死亡、玩具和机器人,统统被展游关在门外。   同其他十岁出头的孩子一样,展游的房间也乱得简直不能见人。   夏天,空调,薯片和可乐。一台复古的大屁股电脑坐落于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游戏手柄和任天堂gameboy被随意丢在桌上,光碟和卡带铺满整个地板。   展游从来都不缺能娱乐到他的东西。   踢开地上的杂物,展游清理出一片空地,慢慢躺到地板上,挤出一个人字形的轮廓。   他合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方才那双担忧的眼睛。   老年人的眼睛跟年轻人不同,虹膜浅淡,蓝莹莹的,像砧板上的鱼目。   展游父母安排妥当,事无巨细,就好像他们硬要在仅剩不多的年岁里,看到展游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活到100岁的模样。   说实话,展游不是什么乖孩子。他天生耐性不好,叛逆,许多次都要冲父母大吼大叫、不管不顾地喊“能不能别管我了!”或者“既然知道会这样,那为什么这把年纪还要把我生下来!”   可是看到父母那双垂垂老矣的眼睛,他就忍住了。   人是会死的,爱是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这是展游很小就知道的事情。不过,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很多事情他自己关起门来消化消化,也就过去了。   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没有答案的东西,再怎么思考也不过是自寻烦恼,十分低效。那些令人痛苦的、捋不清的、暧昧不清的情绪,那就干脆别去管了。   展游一个翻身,盘腿坐起来。   算了,还是去玩游戏吧。他想。   于是展游马上转移注意力,拆开快递箱,开开心心当起了虚拟世界里的超级英雄。   *   第二天早晨,展游被谢可颂叫醒。   展游睡得不踏实,沉沉睁开双眼,看到谢可颂,笑了笑,张嘴第一句话就要叫“小谢……”   突然,昨晚的画面从脑内闪过。   展游霎时噤声。   “八点半了。”谢可颂说。   “闹钟……”   “你手机昨晚没电自动关机。”谢可颂指了个方向,“我刚起床给你充,还要一会儿。”   展游“嗯”了一声,从沙发上坐起来,垂着脑袋呆了会儿,随后抬起脸,笑得比初升的太阳还要灿烂:“早啊小谢。”   谢可颂晃了眼,愣一愣才说:“早。”   “好香的味道。”展游嗅了嗅,目光从谢可颂脸上划开,落到他背后,“你做了早饭吗?”   “没,出门买的。”   “我来看看……”   展游起身,抬臂从谢可颂的颈后绕过,自然且流畅地,将手肘搁在对方的肩膀上。随后,他朝不着痕迹地朝人瞥了一眼。   谢可颂就这么静静地被他揽着,不作抗拒,甚至没什么反应,一副很习惯被他摆来弄去的样子。   目光回正,悄无声息地,展游把手从谢可颂肩头撤了下来。   餐桌洁净,两份粢饭团,旁边照例配着两杯冰美式。   谢可颂坐在展游对面,双手捧着饭团,慢慢咀嚼,脸颊鼓起一个弧度,表情与平时无异。展游也照样是那个吃饭很快、很专心的人,咬下一大口糯米。   他目光黏在谢可颂脸上,咀嚼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展游不主动聊天的情况十分罕见。谢可颂吞咽,状若无意地开口问:“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展游手掌托着下巴,脑袋一歪,轻松且好奇地问:“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谢可颂望进展游眼睛里,试探道,“什么东西摔下来的声音。”   展游眼睛一翻,也陪着谢可颂回忆,犹豫着说:“可能是我。我半梦半醒间,好像踢到什么东西了……”   谢可颂:“手机?”   展游眉眼一弯:“破案了。”   气氛不错,展游主动伸手,邀请谢可颂跟他击掌,庆祝破案成功。行为幼稚,语调热烈,像游乐园里的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蹦蹦跳跳给游客发气球。   玩偶人外表憨态可爱,衣服底下却什么都没有。一片黑洞洞的宇宙。   或许真的有那么几个瞬间,展游相信昨晚的事情只是一场梦,什么都不曾发生。毕竟谢可颂看起来没有一点特别喜欢他的样子,只是顺从地、安静地,永远待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早餐时间仍在继续。   展游三两口把早饭解决,手捧塑料杯喝冰美式。吸管吸到底发出像摇爆米花一样的声音,展游百无聊赖,东瞧西望,连墙纸上有几根草都数清楚了,就是没看谢可颂。   “是不是有点无聊?”谢可颂停下进食,冷不丁出声。   展游一下把吸管咬扁了。他坐端正,说:“没有。”   “你手机充到现在应该能开机了。”谢可颂重新拿起饭团,又放下,站起来,“算了,我吃完了,你等我收拾一下……”   “再吃一点。”展游起身,按住谢可颂的肩膀,“再吃一点吧,今天早上我给他们几个放了假,调整调整,不急着去办公室。”   谢可颂踌躇几秒,复又坐下,在展游热切的目光中,没滋没味地继续咀嚼。   “怎么跟葛洛莉娅女儿一样,吃饭还要哄。”展游哑然失笑。   谢可颂没理他。   谢可颂不给展游一个正眼,展游反而自由自在。他托着腮,脑袋放空,用目光描绘谢可颂的侧脸,数对方吃一口要嚼多少下。   “你胃感觉怎么样?”展游指粢饭团,言辞关切,“不太好消化。”   “早上出门正好碰见卖这个的。”谢可颂解释,“有一点想吃,就买了。”   展游没忍住故意道:“想吃怎么才吃这点。”   谢可颂:“因为我不想让你等太久。”   展游闷着不响了。   静了一会儿。   “小谢。”展游陡然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嗯?”   “你想不想要一个单独的办公室。”   谢可颂看过来:“什么意思。”   “开放式办公,有时候同事讲话太大声,还老是走来走去,其实你挺嫌烦的吧。”原本只是没话找话,讲到最后倒变得相当情真意切,展游贴心道,“而且以后你会经常拿到需要保密的文件……”   谢可颂一边侧耳听着,一边把餐桌收拾干净。他将厨余垃圾干湿分离,提着垃圾袋走到门口,展游刚好把话讲完。   “你定吧,我都可以。”谢可颂回应。   展游俯身穿鞋:“我那间会议室给你吧。”   谢可颂问:“那你呢。”   “我?”展游若无其事道,“我在办公室的时间太少了。”   入职以来,只要展游出外勤、应酬,基本都会把谢可颂带在身边。   谢可颂像展游车上的吊着的“出入平安”,又或是电脑里一款非常好用的资产管理软件。一下子,没了,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凉凉的。   谢可颂探究的视线如有实质,烫着展游的背脊。展游放任谢可颂注视他,待他察觉谢可颂已经整理好外显的情绪,才拧开门把手。   早晨的阳光从门缝中刺进来。   朦胧一片白光将二人的身体吞没,谢可颂似乎又回到跟展游初次见面的时候,看不清展游的脸,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谢可颂怔忡着,袖口忽然被展游轻轻一扯,又来到对方身边。展游待他依然十分亲昵,攥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说些鼓动而雀跃的话。   “我们去上班吧,今天坐公交车怎么样?”   *   谢可颂家离公司很近,步行只需要十分钟,但坐公交需要二十分钟。   展游想做什么,谢可颂总归陪他的。   yth大楼。   今天是周六,办公室加班的人不算多。杜成明和柳白桃还没到,柳青山明明昨晚吐得昏天黑地,却已经坐在工位上开视频会议了,面色不大好看。   柳青山比展游更爱上班,心甘情愿。不管是在的人潮拥挤的科切拉音乐节,还是在信号很差的富士山顶,她随时随地都能掏出电脑工作。   柳青山的狗是展游送给她的,原因是怕她猝死。至少有了富贵之后,柳青山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从回邮件变成遛狗,半夜还得赶回家给富贵放狗粮。   对柳青山来说,富贵是她工作之外的全部。   展游从柳青山对面路过,柳青山口头话语不停,视线上抬,瞥了他一眼。   轻响,手边放上一杯灌装玉米汁,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偏过头,柳青山见谢可颂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视频会议的对话声停在身后,越来越轻,谢可颂很快追上展游。   二人并排行走,一时无人说话。谢可颂目视前方,展游眼睛偏过去,忍不住伸手触了一下对方的后脑勺。   谢可颂现在已经不会被展游吓到了,他纹风不动:“怎么了?”   “我、我们……”展游换了好几个主语,最后用一种人类对毛绒玩具讲话时,才会使用的轻柔语气讲,“他们都很喜欢你。”   谢可颂轻轻说:“我也很喜欢你们。”   展游不知道该回应什么,紧了紧拳头。   身体如同打不着火的引擎,胸腔内的马达空转着,焦躁,无能为力,就好像下载了一份高深的数据表格,打开,读不懂,不知道各串数字底下到底隐含着怎样的联系,又将显出怎样的趋势。   展游感觉事情更加糟糕了。   二人抵达会议室。   展游一向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很沉重。他替谢可颂刷开门,举手投足间带着风,把自己的杂物随手搬到沙发上,给谢可颂腾出办公桌。   “来。”展游把办公椅当成国王的宝座,拍拍椅背,笑着邀请,“我们小谢的专座。”   说完,他望见谢可颂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大概有点无语,但还是听话地坐到他面前。   展游双手扶着椅背,视线低垂,依次落在谢可颂的发顶,额头,还有鼻尖上。他发现原来小谢的皮肤那么薄,如果凑近的话,还能观察到隐藏在白皙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如同古董白瓷上的裂缝那般,纤细、脆弱、美丽,却正鲜活地跳动着。   喉结难耐地上下滚动,展游的身体仿佛被撕扯成两半。   他想自己可能是灵魂出窍了,一半飘飘然浮于空中,旁观另一半的自己紧紧盯住谢可颂,同人讲话。   “小谢,我等会儿要去一趟Honey&Honey。”展游报备。   “好。”谢可颂说,“跟他们谈合作的事情对吗?”   “嗯,我跟小白和老杜去就行了,你和小青留在公司吧。”   谢可颂原本已经打开手机里的日程表,预备协调时间,听到展游的话,他什么都没做,重新熄屏手机,白白地将手机握于掌心。   谢可颂很安静,没有问“为什么”。展游体内的某根血管仿佛打起一个结,心情相当郁闷。   逗谢可颂开心是展游的新近习得的本能,他低头,气息拂过谢可颂的顶发,哄道:“你今天下午不是要跟采购部开会吗?”   谢可颂:“对,下午两点。”   “那今天忙完早点下班吧。”展游表现出相当依赖谢可颂的样子,“如果有什么问题,不用急着跟我汇报,自己先处理试试看……”   “呃,你们……”会议室门口有人出声。   空气凝固。   谢可颂和展游齐齐抬头,看见柳青山闪现在门边,单臂拖着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她才不管这两人是什么气氛,单刀直入聊正事:“刚开完会,我来反馈一下,合作方对你的策略有极大意见。”   展游知道柳青山在说哪个项目。他一改拢着谢可颂的姿势,双手插进裤兜,镇静而从容:“如果他们打算尽快抢占市场,这是最好的方式。”   柳青山看了一眼屏幕:“他们担心,如果将目前的买断制,转变成免费增值模式,会影响……”   “钱是从我口袋里掏出来的,我比他们更不想亏。”展游打断,“你让他们从下个月开始试点运行,重点观察CAC和用户生命周期。 ”   “好。”柳青山打了几个字,接着汇报,“目前听下来对方意见不一致,有的希望先完善功能,也有的希望先推上市……”   “小青,”展游笑笑,话语间流露出些许压迫感,“接下来就是你的工作了。”   “行吧。”柳青山撇嘴,“这两周迭代功能,然后再推一次用户调研,看情况差不多两个月后再拉你聊?”   展游点头。   柳青山转身就走。她是文明人,记得随手关门。   会议室重归宁静。   展游维持双手插兜的姿势,站靠于椅背旁,一时无言,敛目沉思着,在脑子里复盘其他几个项目的进度。   忽地,他耳畔响起一道令人愉悦的干净声线。   “你之前跟我提过,在早期,免费增值是一种高风险,高回报的策略。”谢可颂讲。   展游扭过身体,将谢可颂整个人溶进自己的目光里。“嗯,”他引导着提问,语气柔缓,“那我还跟你讲过什么?”   “你说……根据你的经验,能成功实施这个策略的团队大概只有18%。”谢可颂平平转头,与展游四目相对,“但一旦顺利进行,公司平均环比增长率一般能高达20%。”   回答正确。   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对展游而言简直算是常识,他却因为谢可颂的回答而显得格外兴高采烈。   展游踱至谢可颂身前,弯腰,恰好撞见谢可颂眨了一下眼睛,于是笑意更弄,要对人说些什么,埋于裤兜里的手习惯性动了动。   他捏了个空。   与此同时,谢可颂觉察到展游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问:“怎么了?”   “可颂……”   展游表情一僵,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摊于眼下,怔怔地盯了好一会儿。   “我的可颂捏捏不见了。”展游对谢可颂说。 第30章 亲亲,这里没有小谢呢   “会不会忘在你市中心那套房子里了?”   “不,昨天应酬的时候还在。”   “难道是早上换衣服的时候掉在我家了……”   两个人昨晚喝了酒,脑子里都蒙着一层雾,记忆模糊。来不及多追溯几句,展游的手机骤然鸣响。   柏继臣打电话来说自己已经抵达Honey&Honey总部,并知会展游,杜成明和柳白桃正在公司楼下等他。   两个人都还要上班,当然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个解压玩具而耽误工作。   谢可颂跟展游说“等晚上有空再仔细想想吧”,展游匆忙应声,抓起外套赶下一楼。   目送展游进电梯,谢可颂卸下一口气。他停在原地,任回忆的丝线无限延长,顺着昨晚二人的轨迹不断深入。   频闪的电视光线、温暖的粥、黑白电影、那只睡着了却还攥紧他衣角的大手……   还有一个尚未完成的吻。   谢可颂躲在展游的阴影里,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几乎在对方今早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确定——展游昨晚没有睡熟,他知道了。   藏于心底的不安,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   谢可颂独自站着,深深地吸气,吐气,又无缘无故浅浅笑了一下,然后他选择继续朝前走。   展游不提,谢可颂就不说。他把自己全权交给展游,想着,反正就算自己没办法善终,对方应该也能妥善处理他们两个的关系吧。   毕竟展游总是有办法的。   拐进办公室,柳青山照旧坚守岗位,十指如飞,焦头烂额。   距离采购部的会议还有一会儿,谢可颂手上暂且没什么急活。他没听展游的话去会议室,坐到自己原本的工位上,隔着显示屏跟柳青山搭话。   “有什么我可以支持你的吗?”谢可颂问。   “呃,哦,你那个……”柳青山大脑过载,双手掌根抵住额头,皱眉闭眼组织语言,“你帮我简单总结一下他们上次的用研吧,资料我发你。”   谢可颂:“好。”   他们缄默不言,专心工作。   过了一会儿,对面陡然生出柳青山讲电话的声音。   “刚刚又跟他们联系过了,大致讲通,但还是有……”柳青山讲的还是刚才改变定价策略的事情。   她开着免提,谢可颂听出来对面是展游。展游声音离话筒有些远,掺杂着电波音,讲话沉缓而笃定。   “嗯,嗯……啊?”柳青山稍显诧异,“这次你准备强行干预?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去找风险部门。”   她这个手机挂断,那个手机又拨通电话。   风险部门的同事在伦敦,有时差,大概已经睡着了,电话接得很慢。   听筒嘟嘟,柳青山目光绕了一圈,不当心对上谢可颂的眼睛。   “再给我五分钟。”谢可颂收回视线,继续写文档。   “没事,你压力别太大,”柳青山笑笑,安抚道,“我教你一个减压的办法,你就想啊,万一出什么问题,全怪展游就行了。”   谢可颂跟着逸出一丝笑,说:“这样不好吧。”   “这有什么,”柳青山悠悠道,“尽管我们至少花118个小时做尽职调查,但投资就是一种赌博,失败得次数总比赢得次数多。”   “要是……”   “但要是最后事情变得不可收拾,责任全都在展游身上。”柳青山严苛道,“因为公司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因为相信展游的能力和直觉,才选择听从他的指令的。”   电话终于通了。   柳青山飞速切换状态,拿起笔写写画画,语速极快。   就在此时,她电脑旁另一只闲置的手机“叮”了声。柳青山眼睛一斜,原来是她定的闹铃,提示文字显示“记得给富贵放饭 P.S.今天要哄乖狗狗吃蔬菜”。   柳青山眉眼流露出几分柔情,两三句话把事情说完,跟人另外约了会议时间,主动挂断电话。   哗啦啦,她把笔记本电脑和乱七八糟的纸质推到一旁,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出办公室。   半分钟后,柳青山回归,手上提着冷冻餐盒,身后跟着她的短腿柯基。   她坐下,威逼利诱地哄小狗吃蔬菜。偶尔有邮件进来,她只大扫一眼摘要,继续喂狗吃饭。   对面,谢可颂检查完,把文档给柳青山发过去。柳青山收到,没着急看,反而挥手招呼谢可颂一起来撸狗。   “姐姐可以饿着,但是富贵不能饿着,对不对?”柳青山亲亲富贵的鼻尖,很自然地同谢可颂闲聊,“诶,如果你没时间看心理医生的话,真的可以试试养条狗。”   谢可颂沉默,几秒后疑惑道:“你……需要看心理医生吗?”   柳青山:“啊?上班要看心理医生不是常识吗?”   她抬起头,见谢可颂似乎真的有些费解,缓缓说明:“据我所知,我们团队里每一个人都有定期看心理医生。”   “我以前……没有这个习惯。”谢可颂说。   “可以试试,不然工作压力太大了。”柳青山一副见惯不惊的语气,“我哥和老杜也会去找医生聊聊,倒不是有什么病,就是调节一下自己的状态。”   静了静,柳青山给富贵擦擦嘴,自言自语地嘟囔:“说起来……展游好像情绪一直挺稳的,从没约过心理医生,至少我们没看见过。”她朝人求证,“不过以他那副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工作的劲头,也不奇怪?”   谢可颂迟疑地点了点头。   “诶,你有没有见过其他合伙人焦虑的样子?”柳青山坏笑着问,“他们会朝展游发火。”   记忆中的某个场景瞬间跳了出来,   谢可颂跟柳青山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真不知道展游究竟有多大的心,才能忍受这群人。”柳青山感慨,“怎么说呢……不亏是能当上老板的人啊。”   *   前往Honey&Honey总部的路上。   宽敞车厢内,展游和柳白桃并排,对面坐着杜成明。   跟柳青山打完电话,展游才稍稍缓神,面前就出现一沓厚厚的资料。   柳白桃一叠一叠将资料塞进展游手里,数道:“财务和运营材料、现有债务清单、业务计划书和……”   “可以了可以了。”展游叫停,“这些我脑子里都有印象。”   柳白桃晃了晃手里最后一沓资料:“Honey&Honey的情况你要再看一遍吗?”   “不用了,”展游说,“讲到底,是我们拜托他们帮忙担风险,至于他们担保人的资质,让银行去审吧。”   “要是账上的问题这么容易被看出来……”杜成明一肚子坏水,“就不会有十几家银行追着破产企业要债的新闻了。”   “乌鸦嘴。”柳白桃笑骂,“人家去年不是还评上了‘全国十大先进民营企业’吗?”   展游听他们俩人一唱一和,自己没出声,闭目养神。他在脑子里模拟对方可能提出的条件,怎样谈判,节奏如何,又觉得这些思路谢可颂或许将来用的上。   于是,展游想也不想就开口叫:“小谢……”   空气静止一秒。   “亲亲,”在柳白桃的轻笑声中,杜成明挤眉弄眼,“这里没有小谢哦,但是小杜小杜愿意为您服务。”   展游哽住,再次闭目,眼不见心不烦。   该聊的聊完,车厢内逐渐悄静。   展游靠倒在头枕上,呼吸平稳。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随后将手伸入裤兜。   里面空无一物。   加长版奔驰平稳前行,从一个开发区驶入另一个办公区。   办公楼纵横排列,冷冷的,银色的,好像平地上凭空拔起一排排巨型订书钉。   又过十分钟,三人到达Honey&Honey总部,被前台引入会客室,里面坐着柏继臣和两个法务同事。   “刚刚联系过徐总了。”前台和颜悦色道,“他说他还在开会,麻烦您们再耐心等待十分钟。”   展游和柏继臣对视一眼,并不发作,答应道:“好的。”   前台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毕竟是我们来求人的嘛。”展游很想得开,挑了个位子坐下,随手拧开一瓶桌上的矿泉水,“等一下也很正常。”   柏继臣扫一眼墙上的挂钟:“半小时内能见到面吗?”   展游耸耸肩:“运气好的话。”   剩下的时间,展游跟法务同事大致沟通了几句,拍定几个细节,随后不再言语,一心一意盯着手机屏幕,满面严肃。   法务同事以为是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错,分外紧张,频频看向柏继臣。柏继臣接到手下的讯号,直接问:“展游,怎么了?”   “嗯……”展游眼瞳中映出花花绿绿的商品图,“我们跟那家很出名的扭蛋厂商合作过吗?”   “那是国外的品牌吧,我们不熟。”柏继臣说。   展游划拉手机:“或许下次可以试着接触一下。”   柏继臣缄默许久,半确信半疑问道:“你最近的兴趣爱好是……玩扭蛋?”   “不是。”展游将手机黑屏,特别认真地忏悔,“我把小谢送给我的可颂捏捏弄丢了。”   柏继臣欲言又止。   “我想呢,”杜成明在旁边凑热闹,“人家跟你生气了?怪不得今天小谢没来。”   “小谢不是因为这种事情就耽误工作的人吧。”柳白桃说。   “嗯,小谢下午有其他工作要做。”展游解释,“协调时间不方便,我没让他跟来。”   “那你这是搞什么?”杜成明不解,“30块钱的东西而已……”   “礼物包含的心意也很重要。”柳白桃不赞同地反驳,征求展游意见,“对吧?”   相当简单的问题,答案在嘴边就要从舌尖上滚出来,展游却紧紧地闭上双唇。   从小到大,展游都是个反应极快的人,即兴演讲手到擒来,没有什么棘手的项目能憋得展游说不出一句话。   迎着众人的目光,他屈起食指,抵住下唇,安静地陷入长考。   答案近在眼前,始终蒙着一层云雾。   深思熟虑后,展游终于开口:“玩具而已,确实不重要。”   杜成明得意地在柳白桃面前打了个响指。   “东西本身不重要,跟我觉得它不重要,这两件事情是不一样的。”展游理性地阐述,“我不想让小谢感觉我不重视他……送给我的东西。”他自顾自笑了笑,“我其实相当喜欢。”   杜成明大跌眼镜。   柳白桃清新脱俗,无所谓男人之间那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只思忖片刻,他悄悄望向柏继臣,用口型无声地讲“展游、小谢”,随后带着疑问歪了一下脑袋。   柏继臣目光颇有深意,轻轻点了头。   柳白桃了然。   玻璃门被敲了两下,前台再次出现在会客室门口。   “徐总开完会了,让我带各位去楼上VIP会议室。麻烦请随我上楼。”前台客气道。   等待时长比预想的要短很多。   展游倏地起身,转瞬间换上一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面孔,兴奋、好斗、胜券在握。   “走吧。”他说,带头迈出会客室。   *   电梯门开,露出谢可颂的身影。   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迈出电梯,步伐沉稳地路过一间间会议室,稍一停顿,瘦削笔挺的身影便消失于某扇门后。   玻璃门重新合拢,露出会议室的铭牌。   下午两点,到了谢可颂跟采购部门开会的时间。   房间内坐满了人。   谢可颂进门,关灯,抱着笔记本横穿整个会议室,成为众多西装笔挺中,唯一一个穿卡通宽松T恤的人。   会议由谢可颂牵头主持。他一边连投影,一边朝大家讲开场白,讲话风格好像被展游带坏了一点,夹着冷冷的幽默。   但谢可颂比展游更招人喜欢。因为长相偏冷的人,偶尔笑一下,都显得异常赏心悦目。   从前,谢可颂开会还要顾及莫总的面子。如今,谢可颂站在最前方,半边脸被紫光罩住,说项目概述,确定招标文件,身边有个应届生帮他写会议纪要。   他口条清晰,大脑后台却始终运行着“展游.exe”,无伤大雅,仅占用他很少的内存而已。   “这部分我们就这样过掉了,可以吗?”谢可颂问。   其余同事:“没问题。”   “行。”   谢可颂把文档往下拉了拉,准备开始讲第二部分。   话到嘴边,顿了顿,他侧头,眼睛找到那个做会议纪要的应届生,温和地讲:“如果有什么问题的,或者我语速太快,随时打断我吧。”   对方一愣,诺诺说好。   *   Honey&Honey总部。   VIP会议室,装潢华丽。   水晶吊灯,大理石地砖,金灿灿的摆件。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一名中年男子坐于其间,身后挂有一幅裱着金框的巨幅画作,是他的自画像。   “徐总。”展游打招呼。   徐老板原本正低头翻阅一本极厚的硬皮书,听闻动静,万分热情地迎了上去:“哎哟展总,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实在是抽不开身啊。”   他长相颇有风度,身材保养得相当不错,笑吟吟地让展游他们“随便坐”,又语气礼貌地麻烦前台泡几杯咖啡进来。   杜成明站在展游身边,恰好正对那本书。他眼睛尖好奇心重,没事多瞅了一眼,差点没憋住笑出声。   徐老板手边的精装本封面上,赫然写着该书的标题——《企业如何单方面降低员工薪资?教你规避996的法律风险》。   “那幅画……”法务声线颤抖。   众人的交谈骤然停止。   法务惊恐道:“那幅画怎么好像在动……”   众人朝法务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哦……哈哈,别害怕。”徐老板宽厚地笑着,压了压手掌,当做安抚。他拾起桌上一个小小的遥控板,对着自画像摁了一下。   “滴”,画框里的图像挪动,像素小点逐渐放大成一块块颜色各异的正方形,每个正方形都是从某个机位拍出去的办公室监控画面。   Honey&Honey总部,十三幢办公楼,数不清的员工,男女少没有老,在办公室里奔跑穿梭,离开工位十分钟便会被标记上红点。   垃圾桶里满出来的咖啡杯、碎纸机里的出差报销单、办公室角落的折叠床、还有闪动的红光……这些组成了徐老板衣冠笔挺的肖像画。   “我们老是有很多饭局和会议要处理,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时间待在办公室,然后我就在想……我该如何保障我的权益呢?”徐老板慢悠悠地讲,“于是我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他寻求认同:“展总想必也能理解吧?毕竟我们都是花了钱的。”   展游面无表情,见徐老板看过来,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很新颖的措施,我们考虑一下,之后可以当做新工厂的管理办法参考。”社交场合,负责圆话的永远是柏继臣,他含蓄道,“那今天我们来……”   “我知道,担保人的事情之前我跟柏总也联系过几次了。”徐老板插话,“我认为啊,这是可以商量的,来,我们好好坐下来聊聊。”   寒暄之后,众人落座。   会议正式开始。   老规矩,开头先走流程,展游分发资料,介绍自己的工厂的财务情况和项目规划。徐老板在纸上勾勾画画,偶尔捧哏“不错、很好”,似乎听得十分认真。   展游演讲完,柏继臣总结,问徐老板有没有什么疑惑。   “没有,很好,真是后生可畏啊,我当年就知道展游你一定会有出息的。”徐老板感叹着,把资料放到一边,伸手点了几个法务同事,“我看你们几个是生面孔啊。”   法务同事灰头土脸:“入职三年了。”   “那你们不知道吧,我跟你们展总是老相识了,”徐老板表情和蔼,两根食指交叉,情意深重道,“十年啊,当时yth刚刚成立,你们那幢大楼连影子都没呢,我和展游就开始合作了……”   他滔滔不绝,从十年前开始说起,讲当年自己作为国内知名品牌的董事长,眼光毒辣,一眼相中当时还没什么名气的yth,主动投资,并选择成为公司最大的食品供应商。   柏继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漫不经心。他思忖,每个人在谈判的时候都有自己的习惯,这位向来是个喜欢打怀旧感情牌的。   只是苦了某些人,天生连一点点耐心都没有。   柏继臣抱着揶揄的心思,偏头看去,意外发现展游今天跟变了个人似的,平心定气,如泰山稳坐。   徐老板的话毫无营养,不值得费脑子琢磨。   展游笑容得体,间或点头,及时附和。表面无可挑剔,实则神游天外,他的心绪重新被扯回谢可颂身边,回到昨夜谢可颂的房子里。   沐浴露的香味、沙发里传来的消消乐声音、黑白电影……还有摁上嘴唇的那双微凉的手。   “……才造成了我们双赢的局面……”徐老板继续说。   忽然,展游眼睛亮了一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洗衣机。”   杜成明以为老板有什么指示,挨近:“什么?”   展游凑过去,表情正派,口中窃窃道:“我怕可颂捏捏被一起丢进洗衣机里滚,洗澡前特地在把它拿出来,放到了洗衣机上。”   杜成明:“……”   杜成明斜着眼睛端详展游的表情,表情渐渐扭曲。他一肚子话不知道朝谁吐,只好在桌底下拍了拍柏继臣的腿,翘起两个大拇指,让它们打啵,接着冲人递了个眼神。   柏继臣面朝前方,微小地颔首。   这下杜成明也悟了。   “展游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冒进。”回顾告一段落,徐老板说得口干,端起咖啡,“不过当时还年轻嘛,也没什么。”   展游坐得很直,不自觉握了一下藏在裤兜里的手,笑着回答:“确实,年纪小,还不懂事。”   “年轻的时候,谁没有遇上过几次感觉天塌下来的时候呢?过去了就好了。”徐老板惆怅道,“公司也是,渡过那个坎,你看现在,yth都上市好几年了。”   徐老板继续回忆往昔,吹嘘,当时在yth资金链断裂的情况下,他是如何以一己之力说服股东会,答应给yth的投资的。   作为回报,几年后,当Honey&Honey曾经试图进军地产市场时,yth也主动联合友商,为对方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   “……尽管后来我司的地产业务以失败告终,可两家公司长期合作的情谊,不是假的……”   最后的最后,徐老板长吁短叹,说自己大概是“过时了,不了解年轻人的口味”,轻描淡写地提起yth一年前换掉他们食堂供应资格的变动。   原来在这等着呢。展游收起漫游的神思,眼里精光一闪。   他上身前倾,将手臂摆到桌面上,像西洋棋盘上单枪匹马闯入白方阵营的黑国王,以一种即将拔剑挥砍的气势,开口:“小谢,我们第一批招商项目里,是不是没有包含食堂的供应商?”   无人回应。   场面一度相当尴尬。   “咳。”柏继臣清了清嗓子,“食堂的事情……”   “是第三批。”柳白桃接话。   哦对了,今天小谢没来。包裹全身的铠甲裂开一条缝,展游没滋没味地垂下目光。   徐总插嘴:“那……”   破绽转瞬即逝,展游十分诚恳道:“那是我疏忽了,毕竟……”   表情真挚似乎要把心肺掏出来,浑身却找不到一处可以攻击的地方。   展游左右瞧瞧,跟自己人碰了碰眼神,笑意渐浓,随后摆正脑袋,直直看向徐老板。   “毕竟工人师傅也是要吃饭的,对吧?”他说。   *   yth大楼。   项目采购会议结束。   灯光亮起,同事们作鸟兽状从会议室散去。谢可颂没有跟随其他人离开,独自拉开凳子坐下,慢吞吞喝掉矿泉水瓶里最后一口水。   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如同一台正在清理缓的电脑,整个人有些呆滞。   “嗡”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来自展游。   谢可颂恍恍惚惚,懒得挺直身体,伸长手,费劲地去够手机。   脑袋里的鼠标摇摇晃晃,终于可以最大化“展游.exe”的窗口。谢可颂点开微信,展游给他发过来一个哭哭表情,并留言“我好像洗澡之前拿出来了,不知道洗衣机上有没有……”   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发哭哭表情。谢可颂嘴巴抿出一个弧度,面颊变得饱满圆润,打字,“好,晚上帮你找。”   想了想,谢可颂又发过去一个小猫拍拍表情。他的工作微信里只有这一个自定义表情,还是上次展游瞎点的时候存的。   一系列事情做完,“咔嗒”,手机重回桌面。   谢可颂舒缓一口气,瘫坐着,缓缓将脑袋转向窗外。   傍晚,落地窗外,半天红霞。   橘红的天空倒映在谢可颂瞳孔中,落日在他的双眼里被分成两个,随着云层的流动,正缓慢地闪烁。   可颂捏捏……算了,只是一个便宜又普通的小玩具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找不到也无所谓。   谢可颂思量着,慢慢闭上双眼,任余晖将他的侧脸勾上一条金边。   到时候给展游再买一个新的好了。谢可颂心想。 第31章 别急,一人只能骂一句   VIP会议室,洽谈接近尾声。   双方最终达成合作,Honey&Honey愿意成为工厂的贷款担保人,作为交换,展游将食堂、节日礼盒等与食品供应相关项目提前,加入第一批招标之中。   至于具体的定金、价格区间等细节,他们约定下周再见面洽谈。   椅子腿划过地面。展游等人依次离开房间,一只脚刚踩出房间,又被徐老板叫住。   “既然大家对结果都心知肚明……”徐老板暗示,“招标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可以操作一下。”   “以Honey&Honey在食品届的龙头地位,这种竞标当然不在话下。”展游吹捧,“徐总不用担心吧,招标流程我们就按照规定走,你们正常递材料过来就行。”   展游不是那种特别守规矩的人,对很多事情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什么事情可以通融,什么事情不能碰,分得相当清楚。   见徐老板欲言又止,他打一棍子再给颗蜜枣,重新开口。   “根据原材料行情,食品供销合的向来价格不太固定,就这个价格区间的上限……我们会好好斟酌考虑。”展游说。   “那就好,那就好……。”   “相信下周的结果会让徐总满意的。”展游摆摆手,“走了……诶,不用送。”   展游走得利索,背影消失于门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徐老板笑脸目送,颧骨和嘴角高高提起,在脸上刻出古董木偶般诡异的弧度。   柏继臣的目光停留在徐老板脸上,不露痕迹地打量几秒,而后跟着众人离开Honey&Honey总部大楼。   司机到位,四人一起回公司。   “你怎么想的。”柏继臣上车问。   “事情比我想得简单。”展游松开衬衫领口的纽扣,揉了一下打满发胶的脑袋,“我一开始以为对方会要股份,那样比较头疼。”   柏继臣朝柳白桃确认:“公司运营状况和财报都看过了?”   “都看过了。”柳白桃,“没什么问题。”   “我们合约条款设了足够多的保障措施,”见柏继臣蹙着眉,柳白桃宽慰道,“之后有什么问题,再及时调整策略就行了。”   柏继臣闻言,思索了一会儿,目光缓缓转向展游。   展游对他点了点头。   “算了,有什么问题到时候走流程也会查出来的。”柏继臣略略定心,刚放松身体,耳边又传来展游凝重的声音。   “等下回公司先别走,”展游正色道,“还有件事情……我找你们聊一下。”   *   晚高峰,道路拥挤。   一辆汽车驶过,扬起阵阵热浪。等灰尘散去,眼前冒出某家商场的招牌。   谢可颂站在商业楼底端,仰头眺望高楼大屏幕里的扭蛋广告,又低头确认手机里的信息,对照无误。   他推门进入商场。   对谢可颂来说,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的傍晚,跑去商场闲逛,是一件尤其奢侈的事情。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展游不在,谢可颂下午四点就可以下班了。   谢可颂下班后回了一趟家。   他首先根据展游的消息,在卫生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可颂捏捏的踪迹。随后,谢可颂把家里每个犄角旮旯都翻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他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不切实际地猜,或许可颂就应该待在冰箱里,遂打开柜门,冰箱里同样空空如也。   可颂捏捏是限定盲盒商品,无法网购,也不能端盒,只能够在指定商场的扭蛋机里获取。   谢可颂从家里出来,跑了公司附近的几家商场,该系列捏捏皆已下架。他只好登录官网,查看现有的库存信息,再专门坐地铁去比较偏远的那家。   扭蛋区在商场三楼。   各式各样的扭蛋产品垒成一面墙,层层叠叠,繁复而可爱。   小朋友还没到可以上班的年龄,快快乐乐地在扭蛋机前尖叫,跑来跑去。谢可颂鹤立鸡群,比孩子们高出半个身体,几乎是扭蛋区唯一一个大人。   他换了代币,找到目标扭蛋机,跟一块巧克力麦芬那样抱膝蹲下。   谢可颂又瘦又高,眼白比眼黑多,没什么表情的时候,面色不善。   小朋友们似乎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齐齐噤声,蹑手蹑脚地避开谢可颂,逃去更远的地方。   周围腾出一片空地,谢可颂无知无觉,先观察了一下机器里的库存。   扭蛋还剩下半箱,色彩各异,零星冒出一点粉色,那是可颂捏捏扭蛋外壳的的颜色。相当少,或许只余下一两个。   太好了,只要有就好。谢可颂松了一口气。   手指微屈,银色代币被塞进槽口。一枚、两枚、三枚。   扭蛋机骤然响起音乐。   谢可颂全神贯注着,扭动把手。   *   下午六点,展游等人回到yth大楼。   双休日来加班的普通员工早已撤退,办公室里惟有柳青山还在坚守岗位。   柳白桃和杜成明坐到自己的工位上,聊接下来要筹备的工作。柏继臣没有回办公室,跟他们一起留在外面   展游自己有工位不去,非要坐谢可颂的椅子。他抓谢可颂留在桌面上的水笔玩,问柳青山:“小谢下班了?”   柳青山敷衍道:“嗯。”   “其实我本来想把我的会议室给小谢的,但这样好像不太方便我们团队内部沟通。”展游反复按压水笔,征询意见,“你觉得呢?”   柳青山看都懒得看展游一眼。   昨天应酬太累,身体有点扛不住,柳青山今天打算早点下班。她将手头的工作收尾,站起来把电脑塞进包里。   旁边,展游打了几个响指。杜成明和柳白桃停止交谈,和柏继臣一起,扭头看向展游。   “我……”展游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有件事情,想跟大家商量一下。”   柳青山理包的动作陡然加速。   “咋啦?”杜成明问。   “下周跟徐总协商的事情吗?”柏继臣猜。   柳白桃见状:“等我开下电脑——”   “——不。”展游铿锵否认。   众人齐声:“不?”   气焰尽消,展游舔了舔嘴唇,犹疑道:“我就是……”   众人再响应:“就是?”   柳青山不参与对话,背包走人,可惜没溜成功,半途折回来,把忘在抽屉里的小狗饭盒放进保温袋里。   “我就是……”话怎么也讲不出口,展游莫名其妙站了起来,“唰”一下,动静很大,将谢可颂的椅子推出一段距离。   众人视线随着展游而动。   只见展游先沿着办公桌来回走了两趟,好不容易站定,仰面朝天,两手覆脸,发出“啊”的长音,随后身体顺着墙根蹲下去。   项目再难,工作压力再重,展游都从没混乱成这样。相反,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展游也会优哉游哉地走到办公室中央,拍拍手跟大家说“没关系,我有Plan B。”   从不迷茫,充满力量,如同迷雾海面上一座永恒发光的灯塔。   此刻,团队灯塔在地上蜷了一会儿,搓了搓脸,慢吞吞地重新站直。   “到底怎么了?”其余三人实在于心不忍。   柳青山收完所有东西,身体朝外。   “我就是……”展游认栽般耷下肩膀,睁着他那双下垂眼,向所有人求助,“我就是想跟你们聊聊……我跟小谢的事情。”   话音刚落,室内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暂停了。   五个人相互交换眼神,暗流涌动,仿佛能听见电流滋滋,一触即发。   下一瞬,电光石火之间,几声巨响,所有人齐齐动了起来,抓起随身物品四散着奔逃。   办公室抓鬼游戏正式开始!   “谁要听你讲这种东西啊!你自己想吧你!”柳青山早有准备,跑得最快,没一会儿就闪出办公室。   展游本来就没打算找她,首要进攻对象是柏继臣。他飞身向前,挥手就捞,不料对方跟跳华尔兹那样,优雅地旋转身体,避过他的动作。   “我本来是想帮你一把的,但你现在的样子……”柏继臣轻笑,“有意思。我先走一步。”   步伐猛然减速,展游稳住重心,眼睁睁看着柏继臣迈出办公室。   这个没戏,还有下个。   杜成明正倚在门边,对展游做鬼脸,相当挑衅。目标紧急更换,展游身体一旋,顺势掉转反向,朝杜成明冲刺而去。   杜成明沿着走廊狂奔,大肆嘲笑展游。   “007的福报!工人阶级的胜利!老板你也有今天——我靠,不是吧?”   一路跑到底,杜成明才想起来下楼要等电梯,吓得寒毛直竖,手指狂按电梯下行键,不断回头看展游,嘴里默念“快来快来。”   展游迅速逼近:“我给你算调休,你先帮我解决这件事情!”   电梯门开,杜成明跳进桥厢,猛按关门键。他的声音从缓慢合上的电梯门中透出来,“我调休什么时候用完过?别扯有的没的,这种酸不拉几的东西你别找我!”   电梯下行,显示屏上,红色数字不断减小。   走廊复归安静。展游死死盯着电梯门,呼吸急促。   这时,背后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胸膛起伏,展游回过身,看见柳白桃抱着一沓淹没他头顶的书,慢慢走到电梯口。   柳白桃到底还是吃了有文化的亏。   这堆书是从市立图书馆借阅的,今天刚好到归还日期,不带走不行。   展游上前一步,试探:“要不小白你……”   “非要聊的话,”柳白桃脑袋从书后斜出来,语调和婉,“我可以给你推荐我的心理医生。”   展游诧异:“也没到这个地步吧……”   二人背后,楼梯间门“咣当”打开。   “老板,你现在真的好像一个笨蛋啊!”柳青山大喇喇冒出头来。她最早逃脱,为了骂资本家特地藏在安全通道里,等展游从办公室里出来。   柳青山骂完,一溜烟儿从楼梯上跑下去,估计至少得下两层才敢出来等电梯。   走廊静默。   展游当然不可能对柳青山怎么样,他望着小姑娘消失的方位,挑了挑眉,别过头问柳白桃:“诶,她是不是想这么骂我很久了?”   柳白桃认真地点了点头。   展游逸出一声笑。   四下无人,那点笑声很快被环境吞没,更显空洞。   电梯到底再上升,展游仿佛被困住了,就这样傻站在原地。   他像日常生活中那种大脑短路的人,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在一片虚无中翻翻找找,格外烦躁。   “应该不会吧……算了,我再观察一下。”他放弃思考,往回走。   没办法,妹妹闯祸哥哥弥补,柳白桃天生好心肠。展游自言自语的样子落在柳白桃眼里,实在太可怜了。   他抱着书掉头,跟在展游身后。   “你想聊什么,”柳白桃无奈地问,“聊关于你喜欢小谢的事情吗?” 第32章 讲点关于爱的垃圾话   “咔啦。”   黑洞洞的扭蛋机内部,一个蓝色的捏捏玩具掉了下去。   前方亮起正方形的光,入口处,一只手伸了进来,抓住玩具,又退出去。   谢可颂摸出扭蛋,看一眼,不是想要的那个,随手放到脚边。   蓝色扭蛋落于地面,缓缓滚动着,跟另一个黄色扭蛋轻轻碰到一起。   半小时过去,谢可颂不知道投了多少代币,拧了多少次把手,身边夸张地环绕着一大圈扭蛋池。   他坐在地上,怀中、膝头全都塞满了扭蛋,像一棵会长扭蛋的树,枝丫承受不住果实的重量,噼里啪啦,全都掉在身边。   原本害怕谢可颂的小朋友们渐渐围了上来,挤满真空地带,好奇地打量谢可颂。   不多停顿,谢可颂从塑封袋里拣出三枚代币,投入。   扭蛋机入口再次掉出新扭蛋。   绿色的。   不是想要的。   脸上没有赌博的刺激感,也没有屡战屡败的沮丧,谢可颂心平气和地将扭蛋拿出,放到身边,又投代币,旋转把手,宛如一台执行标准化筛选任务的机械臂。   他知道自己手气向来不太好,对事情的结果不会有过高的期待,只是找照着最可行的路,一股脑走下去而已。   还好谢可颂不喜欢风险,不怎么买股票和基金。不然按照他这样执拗到底的性格,不管赌什么,无论是金钱还是感情,一定会全盘皆输。   “咔嗒”,又来一颗,紫色的。   似乎是隐藏款,但不需要。   谢可颂正打算把紫色扭蛋丢到旁边,被一个凑上来的小朋友叫住。   “哥哥,我想要这个……”小朋友可能有点怕谢可颂,期期艾艾地,指着他手里的紫色扭蛋说,“我有这个……可以跟你交换吗?”   他手里拿着一颗粉色的扭蛋。   谢可颂怔了怔,急忙道:“可以,当然可以,谢谢你。”   小朋友获得梦中情蛋,喜笑颜开,挥舞着手臂跑开了。   “等一下。”谢可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小朋友死死捂住手里的东西,紧张,怕谢可颂反悔。   “这些……”谢可颂左右看了看,见自己被扭蛋困住,流露出些许困扰的表情,“你要吗?我送给你。”   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手一松,紫色扭蛋掉在地上,小朋友目瞪口呆。他懵懂地想,大人好厉害,想买多少玩具就能买多少玩具。   上班真好,他什么时候才能上班啊,真是太想快点赚钱了。   身旁,小朋友们一哄而上,叽叽喳喳捡扭蛋。谢可颂拍拍裤子站起来,缓缓酸软的腿,举起的手中来之不易的玩具,对准楼层顶部的照射灯。   粉色外壳薄薄一层,光线透过,能看到里面蜷着一个牛角包形状的影子。   晃一晃,扭蛋里的牛角包也跟着动一动。   谢可颂的心也随之跃动。   不如……先告诉展游一声吧。   怀着哄展游开心的意思,谢可颂拨通了展游的电话。   *   与此同时,yth办公室。   “我喜欢小谢。”展游说。   “对。”柳白桃回答。   “我为什么喜欢小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展游新奇道。   “你……”   办公桌上,书本重重叠叠,垒成几座高塔。柳白桃身着柔软的宽松白衬衫,眉目温润,手边摊开着一本《毫无意义的工作》,坐在那里宛若聆听告解的神父。   就是今天来忏悔的人有点无可救药。   “算了,”柳白桃重重叹息,“我还是不浪费时间了,早点过去还书吧。”   “别,你别走。”展游连声道,“我好好说。”   柳白桃瞥了展游一眼,见对方表露出相应严肃的态度,复而坐下。   展游手肘拄在台面上,十指交握成拳,抵住下半张脸,正肃缄默如同一尊石像。   柳白桃的耐心算得上好,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忍受展游十分钟不置一词。他催促:“你至少说点什么吧?”   “说实话,我现在有点混乱。”展游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桌面上,埋着脑袋闷声道,“我不会真的喜欢小谢吧……”   “喜不喜欢,你自己不知道吗?”柳白桃毫不留情道,“你都这个年纪了,以前不是也谈过恋爱吗?”   展游从桌上弹起来,反驳:“我什么时候谈过?”   柳白桃哽住。   一时之间,二人视线胶着地对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   半晌,柳白桃见展游斩钉截铁的模样,不欲同对方多争论,往手机网页搜索框里打了几个字,搜索几个名人的维基百科,调出,摆到展游面前。   展游如梦初醒:“哦,确实认识。”   “这些人……”柳白桃切换页面,“你不是都约会过?”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展游辩解,“而且……”   “而且?”   “而且……”展游郑重其事道,“我就真的只是跟他们吃过几顿饭而已。”   不管在哪个年龄段,展游都相当受欢迎。   曾经有很多次,晚宴上、路演上、亦或是工作接洽中,展游被某人的闪光点所吸引,主动结交,双方都觉得彼此合眼缘,交换联系方式,以为玫瑰色的恋爱即将展开,却每次都无疾而终。   爱情就跟剪掉根茎的花束一样短暂。   知觉太敏锐,也不全是好事。   长不过三天,短不过一杯咖啡的时间,展游通常会在某一瞬间顿然大悟,哦,原来对方也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展游是个相当精明的观众,坐在台下第一排观赏魔术表演,只要让他发现其中关窍,他就会起身离场。   根本没有必要看到结尾,太没意思了。   “我不希望……我和小谢也变成这样。”展游谨慎道,“至少我不想伤害他。”   “为什么?”柳白桃忽然问。   “什么为什么?”展游完全没搞清状况。   “这个问题太难了,我换一个。”柳白桃头疼道,“你觉得小谢怎么样?”   “小谢啊……”   展游提到谢可颂就会笑。   他垂着头,嘴角轻轻上扬,流露出一种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眷恋,缓缓开口。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第一次遇见小谢的场景?”   “好像没有。”   “那是在一场产品发布会上,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又当策划又修理工又当主持人,我觉得他很有趣。”   “然后呢?”   “然后……你们休整的那天,我先去了公司,又遇见他。我当时还挺没礼貌的,但是世界上居然会有叫可颂的人,太可爱了。后来我们加了微信,不知道怎么又凑到一起,他居然会做蛋糕诶,而且还做得很好吃……哦对了,小谢看起来很稳重吧?其实不是的,他也会不安。现在想想,他不开心大多都因为我……”   展游自顾自地回忆着。他迄今为止的人生是一个不断拆礼物盒的过程,拆开,丢掉,再去拆下一个,再丢掉。   而谢可颂似乎是一个不打开也可以的盒子,他从不包装自己。   见展游喋喋不休,一副要从黑夜讲到白天的架势,柳白桃才没这闲工夫,打断:“可以不用再说了,你……”   “所以小谢是不一样的。”展游总结,“事情有一个开始,就会有一个结束,而我希望小谢能够一直待在我身边。”   无人回应。   办公楼层很高,交通杂音被隔绝在外,落针可闻。   窗帘缝隙漏进几丝黄昏的光线,书页散落下来,飘到桌面上。   柳白桃轻柔开口:“都这样了,你还不知道你喜欢小谢吗?”   “我……”   原本为自己准备的证词倒向对方,展游百口莫辩。   不知道到底在强撑什么,展游调整了一下状态,坐得笔挺,换上开会时要求大家做工作汇报的口吻,问:“为什么?”   明明是在解决他自己的问题,展游却需要别人说服他,给他一个答案。柳白桃认为展游简直不可理喻:“你一定要为喜欢找一个理由才行吗?”   喜欢能讲得出什么理由,可不管是事业还是为人,展游向来对不够清晰的东西如临大敌。   他像个因为求知欲而去拆遥控器的孩子,去解构,去剖析,却无法得出任何有效结论。叫不上名字的情绪不讲道理地膨胀着,几乎称得上是对他的攻击。   展游只是想把事情搞清楚。   “跟小谢在一起很简单,恋爱、结婚,都很简单,但是……”展游反复开合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但是你怕你又只是好奇心作祟。”柳白桃接口,条理清晰地反驳,“你想想吧,你如此小心对待,唯独害怕小谢离开你,这难道不算是爱吗?”   展游反问:“这难道就算得上是爱吗?”   展游求证的表情过于认真,让人不好轻率地给出答案。柳白桃深思熟虑许久,谨慎回答:“这个问题……有点难到我了。”   他站起来,挑挑拣拣,从书堆里抽出几册,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开始给人解释。   柳白桃娓娓道来:“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描述了……”   “停。”展游制止,他耐心欠佳,只愿意快速解决问题,“从这么早开始吗?这里每个字都是要钱的,让我们长话短说吧。”   柳白桃有点想骂人。   算了,展游连自己坠入爱河都不知道,跟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柳白桃平息愠怒,重新开口。   “前人眼里的爱情几乎都是痛苦的。想要保持理智,同时也主张纵欲;有人远离爱情,也有人不断陷入爱河,以避免失恋的痛苦;   爱情是排他关系,但也盛行过开放式关系,免于承受执着之苦;计较回报和索取的平衡……”   “你的意思是……”展游总结,“爱是矛盾与痛苦,永远得不到解脱。”   “不是的。”柳白桃摇头。   “我听下来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观点?”   “你说。”   柳白桃把书放到桌上,面带微笑地提问:“沙子和白砂糖入口的感觉,起初其实是一样的,但为什么大家喜欢白砂糖,而讨厌砂子呢?”   展游对这种新鲜而奇怪的讲法很感兴趣,配合地问:“为什么?”   “因为白砂糖会在嘴里融化。”   “如果你看过《呼啸山庄》,就会知道凯瑟琳表白时说‘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你去读《傲慢与偏见》,听见达西讲爱的前一句是,‘你把我的躯体和灵魂都占据了’。在世界上第一台电话被成功发明的那天,拿起听筒的人对电话那头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要你。   冰淇淋、蛋糕、浴缸、温泉、被窝……几乎所有没有伤害性的、能帮助人类融化的东西,都相当受欢迎。   看来,虽然我们外表看起来都像一根根裹着肠衣的香肠,干干净净地跟外部世界分割开来,却总期待着跟什么东西合二为一才好。”   “因此,站在我的角度……”柳白桃换了一口气,周身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爱是想跟对方黏糊糊地融化在一起。”   展游听懂了,抬手掩住口唇和下巴,陷入深思。   沉默占据了整个办公室。   柳白桃且不催促,慢慢走到落地窗前,拎起链条,将窗帘一点点拉起来。   残阳火红。   “你好像说服我了。”身后,展游反复确证,“你的意思是……两个人相爱,就像一坨沾在苏打饼干上的烤棉花糖?”   “对,就像烤棉花糖那样。”柳白桃回头说。   身体里的结节“啪”地消失掉一块,展游轻松不少,撇开脑袋笑出声来。   下一秒,他嘴角的弧度减淡,状似无意般,跟柳白桃闲聊。   “小白,你不像是读金融出身的,瞧瞧这些……”展游缓缓扫过柳白桃办公桌上的书桌,浮夸地恭维,“这些智慧。”   “我没跟你们说过吗?”柳白桃坐回工位,“小青帮我读了四年金融,作为交换,我帮她读了四年英语文学。”他手心轻轻拂过脸颊,“我们长得很像的。”   “那毕业论文……”展游顺着话问。   “我们自己写的。”柳白桃如实说,“本科而已,相互恶补一下就能过了。”   展游紧接着再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读文学系?”   “母亲希望我念金融。”   “那——”   “——不要岔开话题。”   柳白桃平时温温柔柔的,暗地里很会观察人的情绪,云淡风轻地指出:“展游,刚刚你是不理解,但你现在在逃避。”   展游:“我只是忽然发现……你刚才在诡辩而已。”   “哼。”柳白桃不屑一顾,笑了笑,“你的嘴比小说男主角的小男主角还硬。”   展游故作淡定:“你用了一大堆象征和比喻,听起来逻辑通顺,挺唬人,但并没有得出什么实质性的结论……”   “嗡!”手机在展游裤兜里震动。   交谈暂停,展游掏出手机,摆在桌面上。   屏幕中央赫然写着“谢可颂”三个大字。   有那么一刹那,展游的脑子仿佛失灵了。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接,跟柳白桃四目相对。柳白桃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性,说“你自己想”。   展游无法拒绝谢可颂,按下接听键。   “喂,小谢。”展游的嗓音艰涩且沙哑。   “嗯。”谢可颂在外面,背景音嘈杂,似乎没有听出展游的异状,如往常那样恬静,“我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可颂捏捏。”谢可颂的声音染上几分笑意,“在洗衣机上。”   展游呼吸微滞,一下把听筒捂住。   藏有真心的迷宫,被关于爱的长篇大论渐渐蚕食,光秃秃地暴露在外。   爱情如此陌生而模糊,展游摇摆不定,搭起坚固的心墙,可那么多的反复、纠结、衡量,只需要谢可颂的几个字就被随意击垮。   谢可颂熟悉的声音仍然从听筒里传出来,“我下周上班带给你好吗?如果你急着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回公司给你送过来……”   我来找你,我现在就来找你。情绪翻涌堵了嗓子,这样简单的话展游怎么也说不出口。   “展游,听得到吗?怎么不说话……嘟嘟嘟……”   相遇以来头一次,展游一语不发,挂掉了谢可颂的电话。   他盯着暗掉的手机屏幕,静坐了一会儿。夕阳斜照如同一张毛茸茸的、温暖的毯子,披在他的肩背上。   展游浸在余晖里,看起来仿佛马上要燃烧。   “我先走了,我要去找一下小谢。”他突然出声。   柳白桃点头。   来不及收拾东西,展游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拿,揣着手机疾步朝外走去,步伐生风,似乎在获得失而复得的珍宝之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距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手里的东西再次震动。他陡然停下,侧过半个身体,点开谢可颂的消息。   谢可颂:是不是在开会?   谢可颂:我急着想告诉你,没有考虑换位思考。这次算我的,抱歉。   怎么还要跟自己道歉啊。   展游如此想着,仰面,闭上眼睛。呼吸起伏,他碰了一下额头,转而揉捏鼻梁,几秒后再次睁眼,表情明明是笑着的,虹膜上却覆上一层光。   前所未有的感情直冲脑门,比孤注一掷的豪赌还要刺激无数倍,酸涩、惊恐、欣喜若狂,展游眼里情感浓郁得快要滴出来。   原来这就是恋爱啊。   “怎么回事……我现在有一点想落泪了。”他笑着自言自语道。 第33章 非实力派宣言   商场,幼稚的欢闹停歇。   多余的扭蛋被孩子们捡走大半,还剩下一些,被谢可颂逐个拾起来,放进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牛皮纸袋里。   有一位家长下班来接孩子,很客气,说要给谢可颂钱。   谢可颂:“不用的,反正我也是买多了。”   家长压着小孩子的头,连声道谢,继而感慨:“你这……花了不少钱吧?”   谢可颂平和地笑了一下,轻声道:“不太记得了。”   扭蛋机,10元一枚代币,30元转一次。   谢可颂一开始是150元150元换的,后来加码到300元、600元。再后来,一直没抽到,他干脆找店员换了一大袋代币,直接坐到扭蛋机前,一颗接一颗地拧。   零零碎碎的,没用完的代币店员还破例给他退了,算不清到底花了多少钱。   家长好心提醒:“下次可以去二手平台看看,能直接买的。”   谢可颂掂了一下怀里的牛皮纸袋,回答:“我是准备送人的,自己抽出来,心比较诚。”   家长:“怪不得……”   谢可颂朝人点头道别,转身离开商场。   抱着东西挤地铁不方便,谢可颂叫了一部出租车。   晚高峰还没过,路面状况糟糕。   赌博结束,多巴胺如潮水般退散。   先前打电话给展游,展游好像说了“喂”,又好像没有,始终没有出声,让谢可颂感觉今天傍晚发生的一切,全都像在做梦一样,相当不真实。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昏黑。   月亮高挂树梢,老小区里间或亮着几盏黯淡的路灯,勾出楼房模糊的轮廓。   谢可颂来到楼房下,艰难地腾出手,拿钥匙开锁。   铁门吱呀开合,视野范围内一片黢黑。老旧楼房,声控灯总不灵敏,前几天不巧坏了,到现在还没人来修。   谢可颂住的地方在三楼 。   他一阶一阶,慢慢踩上楼梯,嘴里轻轻“啊”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大概骗不过展游了。   可颂捏捏看起来太新,毫无被蹂躏的痕迹,展游那么精明,一眼便能发现。到时候,展游肯定会问自己为什么要骗他,事情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要不双休日偷偷捏两下,再还给展游好了。他想。   谢可颂专心思考着,上楼过程中一时不察,脚尖踢到台阶,绊得跌跌跄跄。   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墙壁,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怀里的牛皮纸袋“哗”一声斜下来,眨眼间,纸袋里的扭蛋全都翻到半空中。   哗啦啦。哗啦啦。   数不清的扭蛋,从三楼弹到二楼,又从二楼落到一楼,最后慢吞吞地滚到铁门下沿。   还好这幢楼里住的大都是老人,这个时间一般不会出门闲逛。思及此处,谢可颂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他今天运气真的太差了。   其余事情再坏,总没有工作糟心。   于是,谢可颂耐着性子,一格一格下楼,一次又一次地弯腰,将散落在外的扭蛋回收纸袋。身上手机似乎微弱地震动了一下,他没空管。   左边的裤子口袋鼓鼓囊囊,下蹲时挤压着他的大腿。那里放着属于展游的牛角包。   楼道悄静,周遭所有都仿佛被罩上一层黑丝绒,吸走光线,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一颗颗扭蛋,色彩各异,像宝石,也像繁星,在黑暗中折射出微弱的荧光。   谢可颂仿佛漫步于夜空之中,一个跨步,腾空而起,又轻盈落地,蹲着将最后一点星星放进袋里。   “吱呀——”生锈铁门再次被打开,一道黑影印到谢可颂身上。   来人可能是跑过来的,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盯住谢可颂头顶的发旋,面色一喜,差点就要扑上去,脚尖却踢到什么圆圆的东西。   咕噜轻响。   “不好意思,挡到你了吧。”谢可颂出声。   月光穿过小小的通风窗照进来,细细一束白光,笼罩住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   “我不小心把东西掉在地上了,”谢可颂往旁边挪了一点,忙着把最后几颗扭蛋抓进手里,“麻烦注意脚下。”   来人抱着西装外套,同样蹲下身,不语。   气氛静谧到古怪。   谢可颂稍稍抬脸,视野正前方出现一只手。   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那只手比谢可颂的大上一圈,能够一次性从容地抓起两个扭蛋。   没人比谢可颂更熟悉对面这具身体。他僵了僵,视线渐渐上移——   是展游。   展游动作很快,两三下清理完地上的扭蛋。他目光兜兜转转,锁定住谢可颂手里的两颗漏网之鱼,稍稍强势地抢走,留在手里把玩。   “可颂捏捏找到了?”月光下,展游的表情晦暗不明。   展游又来了,谢可颂想。他内心相当平静,说:“嗯。”   “在哪里找到的?”展游又问。   谢可颂:“洗衣机上。”   展游静了静,没有追问下去。   “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展游率先起身,朝谢可颂摊开手掌,语调轻快地索要,“我的捏捏呢?”   谢可颂站直,把东西放进展游手里。   指尖触碰掌心,心头的感情随即如水波那般漫开,呼之欲出。展游双目熠熠,喉结滚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某种沉甸甸的、违心的玩笑:“半天不见……挺新的。”   谢可颂低声应和:“嗯。”   “我可以拆吗?”   “可以。”   听着展游扯弄塑料包装的声音,谢可颂直视着老化的墙壁,目光放空。忽然,他被拽了一下,侧过身体,任由展游炫耀他失而复得的玩具。   新鲜出炉的可颂捏捏坐在展游手心,轻微抖动。   “这样吗?”展游问。   “对,这样就可以捏了。”谢可颂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本说明手册。   展游欣然应声,指尖幅度很小地抬了一下,打算如往常那样收紧拳头,享受焦糖色软泥从指缝中溢出的快感——   可他做不到。   不知为何,展游被定住了,摊开手掌呆呆立在原地。   谢可颂见状,凑近观察:“怎么了?是有产品瑕疵吗?”   头顶传来展游稍显低沉的声音,“小谢,你先帮我拿一下,好不好?”   谢可颂单手去接:“好……”   后半个音节被生生截断。   身体失去重心,谢可颂被展游扯过去,紧紧拥入怀中。   他们之间夹着一个大牛皮纸袋,鼓鼓囊囊挤着,不算舒服。可是展游抱得相当用力,两条手臂箍得谢可颂连骨头都有点疼。   震惊、慌乱、毫无头绪。谢可颂下巴垫在展游肩膀上,呼吸里全是展游的味道,心里甚至没有生出一点窃喜。   谢可颂对展游的情绪很敏感,但对自己的感情很麻木。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抱一下而已,展游做过的怪事太多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谢可颂都不会动脑筋思考,展游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先让我抱一下。”展游的气息落在谢可颂耳朵上,不太稳定,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今天发生了很多事,等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说,现在先让我抱一下。”   谢可颂极力抹去内心的动摇,缓缓抬手,拍了拍展游的后背,装出风平浪静的样子,安抚:“你怎么了?”   随后,他听见展游在他颈窝笑了一声,温热潮湿。   “你比看起来还要瘦。”展游说。   谢可颂没有说话。   “怎么办,我好像再也不能玩可颂捏捏了。”展游的语气听上去相当苦恼,“我不想这么粗暴地对待它。”   展游松手,退开一些距离,借着晦暗的月光,用目光描摹谢可颂的脸。   他先伸手拨弄谢可颂的刘海,往前一推,露出对方的额头,随即撤回,看额发一点点散落下来,似乎能从中获得某种乐趣。   “我好喜欢你。”展游手指梳理着谢可颂的头发,嘴角噙着笑,重复,“我今天才发现,我真的好喜欢你。”   谢可颂直勾勾地盯着展游,完全没反应过来对方在做什么,像个没有生命的橱窗模特,任由展游触摸他的身体。   接着,展游又去碰谢可颂的眉毛,颧骨,指尖跟玩滑滑梯一样从谢可颂的鼻梁上滑下去,太喜欢了,爱不释手,遂又捏了一下谢可颂的耳垂。   “小谢,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不只是工作,”直到现在,展游脸上才浮现出一线紧张,语气仍旧随性,“我们还可以谈恋爱。”   谈恋爱。   这是谢可颂能清晰听到的最后三个字。   话一句接一句,灌不进谢可颂的耳朵里。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胶质物包裹住,耳朵嗡嗡,眼里展游的嘴张张合合,拖着重影。   展游说喜欢他,还问他要不要谈恋爱。这怎么可能呢。   明明就在今天早上,展游还表露出一副要跟自己拉开距离的样子,怎么到了夜里,他就跑到自己门口说喜欢说恋爱。   这怎么可能呢。   谢可颂脑袋发懵,下意识掐紧拳头,妄图利用疼痛把自己唤醒。可是他拿着可颂捏捏,手心软乎乎的,整个人都好像要飘起来了。   他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果然全部都是假的。   “小谢?”展游注意到谢可颂发愣的模样,往人眼前挥了两下手。   谢可颂唇齿紧闭,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展游心觉可爱,又按了一下谢可颂的脸颊。   压抑多日的情感有朝一日倾巢而出,宛若火山喷发。或许青春期只要够长就能等到正确的人,展游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问出这种话,小心地确认:“你喜欢我吗?”   这题谢可颂什么时候都会回答:“喜欢的。”   “真的喜欢吗?”   谢可颂跟一台自动答录机那样复述:“喜欢的。”   展游又抱了谢可颂一下,谢可颂在展游的怀里保持沉默。   剩下的时间,展游如往常那样揽过谢可颂的肩膀,跟他一起从一楼走上三楼。谢可颂回避展游热情的视线,恍惚到极点,话很少,问什么答什么。   展游不停歇地跟谢可颂讲话,问在哪里抽到的,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买了新的,下次要不要一起去,眼底划过一道精明的光。   展游再怎么亢奋,都不至于忽略谢可颂的异状。   只不过他对自己向来自信,认为既然谢可颂也喜欢自己,那就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他还有整整一晚上的时间,不着急。   二人迈上最后一格台阶,谢可颂住所的门近在眼前。   一声脆响,谢可颂插钥匙开锁。展游思量着一会儿要聊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尾随过去,踩上门口的地垫。   他被谢可颂堵了一下。   谢可颂进了屋,鞋子都没换,半个身体掩在门后,手握在门把上,破天荒说了长句:“展游你……今天先回去吧,我们彼此都好好冷静一下。”   展游呆滞:“嗯?”   不等展游挽留,谢可颂快刀斩乱麻,逃命似的用力甩上门。   “咚”的一声巨响,门没有顺利合拢,谢可颂心惊,往下一看,门缝里勉强挤进一只脚。   展游一手扒住门框,另一手使劲往里推,发丝凌乱,嘴上还有商有量的:“小谢,拒绝沟通……不太好。”   那一头,谢可颂手肘抵住门板,压上全身力气,讲话有理有据:“我不想在状态不好的时候勉强自己思考,那样往往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展游咬牙:“有什么问题,我们坐下来好好聊。”   谢可颂:“你在我身边我没办法冷静下来……”   鸡飞狗跳,乱七八糟。   彼此说着“好好沟通”、“冷静一下”之类的话,手上却做着类似于拔河的举动。门板被两位成年男子压得咯吱作响,顶端墙灰一撮撮落下来。   他们在喜欢对方这件事情上互相角力。展游怕对方受伤,收了点力道,而谢可颂则选择全力以赴。   谢可颂呆在展游身边这些日子,从未在工作上驳斥展游的意见,一次都没有。他心甘情愿把支配自己的权利让渡给展游,对展游做出最大让步,只保有一点秘而不宣的喜欢。   如同昨天夜里未完成的亲吻,激情戛然而止。谢可颂很谨慎,要的不多,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因为把整颗心都交给展游实在太危险。   他在害怕,他不能再退了,再退他什么都没有了。   僵持之下,谢可颂慌不择路,猛猛踩了展游一脚,趁展游吃痛泄力,见缝插针地道歉“对不起踩痛你了”,随后关门上锁,一气呵成,将“嘶”的呻吟留在门外。   谢可颂背靠门板,小口喘气,耳边的一切都重新安静下来。   “小谢,小……谢可颂,”隔着一道门,展游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十分无奈,“我们真的不能聊聊吗?”   展游的气味消失,谢可颂如破水而出那般,神智倏然清醒。他从头开始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你的。”   “昨天夜里。”   “你其实昨天晚上没睡着……”谢可颂难以启齿,“你知道我对你……”   “对,我知道。”展游打断。   谢可颂转身,额头轻轻抵在门上,说:“你早上……”   “对不起,那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混乱。”展游诚恳道。   “那你现在考虑好了吗?”   “嗯,”展游兴致高扬,要跟对方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我——”   “——你怎么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自说自话。”谢可颂气若游丝,声带紧得像根细细的线,每说一个字都在颤抖,“能不能不要这样。”   展游哑然。   “对不起。”谢可颂咬了下嘴唇,“我讲得太重了。”   谢可颂背后,客厅漆黑,唯有阳台洒进些许亮光。   对面居民楼的窗户是暖黄色的,错落的小小的矩形,虚焦成圆形的光晕。   展游一直没说话,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回。四周阒然无音,谢可颂站在原地等,神经松懈,渐渐晃了神。   夜里的时间凝结成水,慢慢流淌。等谢可颂再次拉回注意力时,门外已悄无声息。   展游终于走了。   比起失望,更是松了一口气。谢可颂仿佛要再次确认些什么,手指触上坚硬的门板,喃喃低语:“我是不是在做梦……”   “那你梦里的我会哭吗?”   谢可颂诧异:“什么?”   那个人用一种谢可颂从未听过的口吻,继续坦诚地剖白:“一小时前,当我发现我喜欢你的那刻,我非常、非常想哭。”   声音如同浪花,猛地扑上岸,又尽数退下。   展游再次沉默。   久久寂静中,谢可颂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描摹展游的轮廓。眉毛略粗,偶尔皱在一起;直挺挺的鼻梁,鼻尖有一点钝;还有嘴巴,大部分时候都勾着无忧的弧度……   可他始终无法想象展游因为陷入爱情而软弱的样子。   是现实吗,是梦境吗,门后的人又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思绪胡乱地起伏,谢可颂浅浅按下把手。   门把转动的瞬间,展游如同一个听到冲锋号的士兵,顿然暴起,强硬地撬开所有阻碍,把身体从窄缝中挤进来。   他使了蛮力,整个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却在对上谢可颂的那一刻,柔和下脸部每一处棱角。   这场对抗以惊天动地开场,却以小心翼翼收尾。   “哒”的轻响,门被展游轻手轻脚地带上,还顺手插了保险。   怕谢可颂忽然从眼前消失似的,展游一手搂住谢可颂的腰,另一手在墙壁上探索,随后手指一拨。   “咔嗒”灯开,整个房间亮如白昼。   眼睛适应几秒光线,展游第一时间低头,发现谢可颂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的,如同一面镜子,倒映出展游沉迷的、傻气的、焦躁的、束手无策的脸。   那是一个连展游自己都觉得新鲜的自己。但也很不错,超级无敌相当不错。   “很失望?”展游笑了一下,“我没有哭。”   谢可颂:“不……”   “你知道吗,小青今天下午骂我像个白痴。”展游自责道,“我确实是。”   谢可颂下意识想帮展游说话,顿了顿,拉住对方的衣摆。   “我好像真的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聪明,甚至连喜欢你都意识不到。我今天问了很多人,从过去想到未来,思考了一通,刚想清楚就往你这边跑过来……   嗯……是我疏忽了,实在有些草率,不太好,应该给你准备一个惊喜的,这也太不浪漫了……”   展游说着说着,从坦白变成了懊恼,抓耳挠腮,特别后悔,恨不得马上跑出去给谢可颂准备一套烛光晚餐什么的。   谢可颂被对方逗乐,逸出一声笑。他的情绪总是被展游调动。   那丝轻笑宛若一片羽毛,飘摇着在展游眼前落下,在空气中泛起一片涟漪。   失神的视线再次汇聚,面前,谢可颂恢复成平日里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展游几乎以为谢可颂方才的笑容只是错觉,恍然低头,在衣摆处看见一只攥紧到骨节发白的手。   那是展游错过的千百次的、属于平静海面的脆弱波光。   “我让你伤心过很多次,对不对?”展游搭上谢可颂的手腕,皱着眉,“现在想来,其实你表现得很明显,只是我没看出来……我对你还真的是白痴,柳青山说得太对了。”   展游自我攻击太狠,谢可颂出声制止:“你别骂了……”   “我可以弥补,”展游愧疚时脸上也漫着笑,“如果你害怕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一时兴起,那我现在就全部讲给你听。”   衣角从谢可颂手里撤出,展游拉开一些距离,确保对方能够看清自己的脸。他站姿笔挺,深吸一口气,神情坚定宛如宣言誓词。   “刚认识的时候,我确实觉得你很有趣,也承认当时让你住过来的决定夹带着一点私心。就像富贵会把好玩的东西叼回家里一样,我也喜欢收集有意思的事情。   观察你对各种事情的反应跟收集神奇宝贝图鉴一样有趣。我想看到不同形态的小谢,其实偷偷给你买了很多衣服,就放在市中心的房子里,想着有机会慢慢送给你。   原本我很担心,以为总有一天图鉴会集满,游戏即将结束。可就在刚刚,我看到你闭了一下眼睛,心里大喊这太可爱了,我就知道这下真的完了,没完没了了。   小谢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就算给我一杯常温美式我也会甘之如饴地喝下去。我其实很懒,没有那么愿意做饭。但我喜欢哄你吃饭……看你一点一点把我做的食物吃下去,我感到由衷的幸福。”   展游上前一步,蹲在谢可颂身前,仰头真诚表白:“我至今以来34余年的人生,经历过生离死别,有高峰有低谷,活得相当自洽。我以为生命是奔腾向前的洪流,不会留下任何印记,直到遇见你。”   说到这里,他视线偏开,耳垂有一点红。“还有……昨天晚上,我知道你喜欢我之后,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遗憾……”他声音越说越轻,“要是你真的亲到我就好了。”   独白结束。鸦雀无声。   谢可颂如雕塑般静静站立。   “小谢?”展游轻声唤。   谢可颂眼睫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灯光发白,那一刹那,对世界的感知重新回到了谢可颂的身上。   熟悉的客厅,熟悉的门。外界喧嚣灌进他的耳朵,摧枯拉朽,就像人坐飞机升空后堵掉的鼓膜突然复原,他似乎能听见空气对流的轰隆、水龙头滴水的声音、甚至植物抽条生长的响动。   展游说出口的每句话都重若千斤,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向谢可颂,将他长久以来附在身体表面的硬壳砸出千百道裂缝。   外壳崩裂,碎片一片片剥落,慢慢地,露出一个鲜活的、生动的、会爱也会受伤的肉体凡胎。   原本麻木的神经如获新生。谢可颂视线偏转,先平直朝前,而后落下,看见展游的胳膊抬了抬,似乎想拉他的手,犹豫片刻,终究放下。   平时动手动脚,手恨不得黏在自己身上,现在倒是有顾虑了。   身体里似乎有热砂流动,暖烘烘的。谢可颂眉目低垂,主动把手递给展游。   展游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飞快扯过谢可颂的手腕,将脸贴进对方的手掌,十足温情的模样。   展游下颌骨抵着谢可颂的掌心,钝钝的坚硬,很热,跟想象中的一样烫。   谢可颂从未像此刻那样,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真的被展游喜欢着。   在恋爱中毫无保留地放纵自己,对谢可颂来说,依旧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说实话,他到现在都还没考虑好今后该怎么跟展游相处。   是上下级,是同事,是朋友,今后还是恋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   喜欢这件事情,只有自己承担的时候才最安全。但大概是跟展游混久了,谢可颂也愿意当一当恋爱中的赌徒,孤注一掷,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给对方,赌对方能够永远呵护如初。   手脸相连着,谢可颂半跪在展游身边,学着对方平时撩拨他的样子,拂开展游额前的碎发,倾身,嘴唇触碰展游的额头。   在展游惊讶的目光中,谢可颂抿了一下嘴唇。   “这样可以吗。”他在展游耳边轻声问。   吊灯垂在天花板下,缓慢摇晃。   谢可颂整个人沐浴在灯光下,皮肤被照得几近透明。光线在他发顶形成一圈光环,又从他的发稍蹦出来,像晴空下鸟类飞过后留下的羽毛。   洁白耀眼。   展游望着谢可颂,如同看见清晨海面上的第一束曦光,金灿灿的。   他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 第34章 共产主义纯爱战士   传说中,丘比特之箭穿透恋人们的心房,将会带来永恒的爱情。但从没人提起过,丘比特之箭也会像子弹一样,咻的一声,直接从眉心射进去,   那天晚上,他们共同体会到了心跳停止的感觉。   翌日清晨,阳光一寸寸爬进房间。无数七彩缤纷的扭蛋散落于地板上,外壳全都已经被打开。   沙发上躺着的两个人影动了动。   啊……好像昨天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谢可颂如此想着,缓缓睁开眼。   展游那张眉目深刻的脸猝不及防出现他在面前。   展游大概已经醒了好一会儿,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可颂发呆。   二人大眼瞪小眼。   “呃,”谢可颂主动打破沉默,“早。”   “早。”展游回答。   再无对话。   刚刚睡醒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开始琢磨大家谈恋爱第一天到底会说什么。   肩颈酸痛,谢可颂思考着,调整了一下姿势。   “嘶”,捕捉到展游促变的吸气声,谢可颂低头一瞧,才发现原来自己一晚上都枕在展游的胳膊上。   谢可颂赶紧用手肘撑起上半身,问:“我怎么……你是不是手麻了?”   展游若无其事:“没有。”   谢可颂摁了一下展游的胳膊:“真的没有?”   展游表情霎时扭曲:“我……”他停了停,知道瞒不过对方,改口,“我麻都麻了,你别浪费,再枕会儿吧。”   行吧,展游总是有道理的。谢可颂没忍住弯了弯嘴角,摆弄展游的手臂,帮他放回正常位置,才再次躺下。   这下展游与谢可颂贴得更近了,鼻尖相对,气息交叠。   展游盯着谢可颂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出了神,情不自禁喊,“小谢……嘶”,他又吃痛地叫了一声。   展游的腹部被谢可颂用力掐了一下。   “你现在能确定不是在做梦了吧?”展游纵容道,“因为我挺疼的。”   “我……”谢可颂缓慢地闭了闭眼,有些意外,“原来我掐的是你啊。”   展游笑出了声。   客厅的沙发不算大,两个成年男人躺在上面,十分局促。   更别提展游人又高又壮,不被抱着的话,谢可颂只能堪堪挨住沙发边缘,大半个身体悬在外面。   “你刚刚……”谢可颂尽力维持平衡,强撑道,“想说什么?”   “我是想问,”展游伸手扶住谢可颂的腰,“身体这么僵硬,你在紧张什么?”   “我……”   一碰碰到腰间敏感的肉,发痒,谢可颂身体一松,差点从沙发上滚下去。   还好展游眼疾手快,展臂一捞,将谢可颂切切实实地搂进怀中。   有风拂过,窗帘高高飘起,带进外头隐约的车水马龙声。   心脏叫嚣着要冲破桎梏,谢可颂顺着力道一点点陷进展游的怀抱里,胸膛,腰腹……自上而下,紧密相贴,然后在某一瞬间,他们同时感受到对方下半身某些异样的触感。   那是晨间应有的反应。   谢可颂和展游双双弹坐起来。   “我去洗漱。”谢可颂丢下话,仓促离开。   沐浴在斑驳阳光中,他走得磕磕绊绊,像在玩那种老式的跳格子游戏,脚尖跟地上的扭蛋壳捉迷藏。   满室敞亮,鸟雀啁啾,   客厅里只剩下展游。   展游对着虚空发呆,似乎在捕捉空气中谢可颂残留的味道和影子。忽地,他也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真的挺痛的。   展游十分满意,恢复神气,决定去缠谢可颂。   “小谢——”   沙发上谢可颂的手机闹钟响了,打断展游的话。   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展游回来,扶着沙发背,弯腰帮谢可颂关掉闹钟,随即跟进洗手间。   真快,又到了上工时间。   世界不能总围着情啊爱啊转的,恋爱谈上了还得回去上班。因为谈恋爱跟感冒发烧没什么两样,不影响正常工作。   一个普通的周六,团队约定早上十点开会。   百年难遇,工作狂领导和他的助理同时掐着点到,二人眼下挂着浓浓的黑眼圈。   落地窗外蓝天白云,阳光大块大块地照亮会议室。   房间内,三人围坐圆桌旁,柳白桃甚至体贴地帮大家开好了投影。   “你们俩这状态……”杜成明瞥过丧失精气神的二位,有些下流地调笑,“昨天不会做了一晚上那种事吧?”   柳青山和柳白桃眼观鼻鼻观心,没吱声。   “啊?”展游打了个哈欠,跟梦游似的,听话就听半句,还反问,“你怎么知道?”   杜成明“噗嗤”喷了,另外二人双双破功。   都是成年人,颜色笑话谁听不懂。展游迅速反应过来,口头上“别乱说啊”,实际嘴角跟着上扬。   “我跟小谢昨天……”他又打了个哈欠,“拆了一晚上扭蛋……”   没人听展游狡辩,揶揄笑声不绝于耳。   论不要脸,谢可颂远远比不过展游。他拎着个纸袋,努力固定住表情,“嗖”地跟人拉开距离,浑身上下散发出“我跟展游没关系”的气息。   谢可颂朝前走,经过大家时把纸袋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依次分发。   德国碱水结、白巧克力杏子恰巴塔、红茶味奶油冰面包。   “这啥?”杜成明接过,“喜糖啊?”   “谢谢小谢。”柳白桃拆开塑料包装,戳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这是……捏捏?”   “哪儿来那么多捏捏。”柳青山问,“真跟人家合作了?”   “嗯,我正好买多了。”谢可颂解释,“展游说,这些都是你们喜欢的面包口味。”   “咳。”展游造作地咳了一声,从裤兜里掏出他全新的可颂捏捏,掌上明珠似的捧着,“而我最喜欢吃可颂。”   全场静默。   谢可颂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翻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哒哒”敲击声中,展游一本正经地开口:“我要跟大家交代一声,现在团队内部有些变化,我和小谢……”   话没讲完就被柳青山不耐烦地打断。   “不就这点破事。”柳青山说,“你喜欢小谢。”   柳白桃:“小谢正好也喜欢你。”   杜成明:“你俩甜甜蜜蜜。”   键盘声顿停,谢可颂抬头,困惑道:“你们怎么都知道?”   “呃……”柳青山从不怼谢可颂,调转枪口,“你问展游。”   展游好像失忆了,忘记自己昨天还在纠结到底什么是喜欢,转过头认真道:“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得特别明显吧?”   谢可颂哽住。   室内外一时充满了粉色的气息。   其余三人颇为无语。   红潮由脖子漫上脸,谢可颂清了清嗓子,给电脑插上转接线,提醒道:“抓紧开会吧。”   “行,不说这个了。”展游最后看了谢可颂一眼,敛淡喜色,“我们对一下这个月的进度。”   谢可颂配合地轻点鼠标,接着起身关灯。   视野一暗,空白工作日历亮堂地占满整块幕布。   展游开会从不打腹稿,直接在标注日期的方格前圈圈点点,布置工作。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碰到别人经手的任务,偶尔记混淆,谢可颂会适当纠正他。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谢可颂桌面上铺着一张庞大的飞书多维表格,上面详细地记录着并行项目的每个进度节点,不论这个任务是否跟他有关。   渐渐地,工作日历被任务条占满,每种颜色旁边都标注这一个名字。   代表展游的橙色还差一格。   展游不知不觉又蹭到谢可颂身边,点着他的屏幕,在人脸旁说:“帮我记一下,那天要跟伦敦事业部开例会。”   气息拂过耳廓,谢可颂鼠标一滑,今天第一次拖错日期。   “你也要来。”展游语含笑意地补充,“这次线上会议你来主持。”   时至今日,能力原本短缺的部分多少有些长进。谢可颂不多废话,利落地给自己排上任务,说:“知道了。”   此时,投影光线照不到的后排。   众人汇报完自己的进度,埋头开小差,在那个踢掉展游的、名为“一切都是为了共同富裕”的群里聊天。   柳青山:@葛洛莉娅 姐,十万火急,现在能不能来会议室把我领走。   葛洛莉娅:怎么了?   柳青山:救命,这里有男同啊!   “——叮铃铃!”   会议室前方响起突兀的闹铃。众人停下狠狠打字的手,循声源望去。   原来是展游的手机。   “好了,到午休时间了,大家先撤吧。”展游大手一挥,开始赶人,“有什么问题随时沟通。”   这话从展游嘴里讲出来,其余三人都有点恍惚。他们跟机器人一样“咔咔”别正脑袋,前方,投影幕布右上角显示,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整。   哦,十二点了,是该午休了。三人坐在原位反应了一会儿,才陆续起身,表情异样地走出会议室。   座椅划拉地面的噪声中,嗖一下,柳青山风一样从会议室消失,不愿再多呆一秒。   杜成明被小姑娘吓了一跳,摸了摸脑袋,凑到柳白桃耳边嘟囔:“老板这是……要从资本家变成共产主义战士了?”   柳白桃想了想:“可能吧。”   “这是不是上次你说过的那句……”杜成明回忆道,“恨是最小剂量的资本主义?”   柳白桃忍俊不禁:“那叫‘爱是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   人全都走完,留下谢可颂和展游。   顶着展游直勾勾的目光,谢可颂合上电脑,照常给会议室善后。   喜欢藏在心里的时候,谢可颂还可以给自己注射一针又一针麻醉剂,让自己不要多想。可如今,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还在公司,工作重要。谢可颂默念着,转移注意力,背身朝外走,甚至忘记跟展游打招呼说句“我先走了”,相当冷漠。   “小谢?”展游的声音从脑后传来,“你等下有事?”   “嗯……”谢可颂糊弄道。   尾音尚未休止,一条手臂从谢可颂背后伸出来,箍住他的腰腹,将他拦下。   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腹部仿佛被手臂烫出一道痕迹。展游稍微用力,谢可颂被带得后撤两步,肩胛骨撞到丰满的胸肌,整个后背都“腾”地灼烧起来。   谢可颂被前后夹击,倒退时无意间踩上展游的鞋面,匆忙道:“啊,对不起……”   被谢可颂踩,展游乐意得很。他随口问:“这么忙,等下要做什么?”   “我……”谢可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装出例行公事的样子,“我去营销办公室看看。”   “嗯。”   展游不清楚谢可颂去营销办公室到底要做什么,也没有追问,松开揽住人的手,将对方转了个面,屈指剐了剐谢可颂的面颊。   “不管你有什么事,”展游柔声道,“现在先去吃饭。”   他们离得不算太近,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如果有人从外面看进来,透过磨砂玻璃,只当某个正派的领导正鼓励自己的下属。   亲近而不亲昵。   会议室内,展游大手搭在谢可颂肩膀上,拇指指腹不断摩挲着谢可颂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带来轻微的热与瘙痒,却始终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一分钟过去,二人静静地呼吸着。   明明用的是同一种洗护产品,展游身上散发出的总是更馥郁一些,引诱着谢可颂想,或许自己该做些什么回应才好。   于是,他不大自然地抬手,青涩地抵住展游的胸膛,停了停,接着幅度很小地上下抚了抚。   “食堂双休日不开。”谢可颂避免直视对方,努力保持声线平常,“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我……”展游眼睛暗了暗,抬起谢可颂的下巴,上半身缓缓压近。   可是他停住了。   手臂垂落,展游将手插回裤兜,规规矩矩禁锢住自己的动作,才笑了笑说,“你先去吃吧,我要过会儿才能吃了。”   他往上指了指:“我要先上50层找柏继臣聊点事。”   *   yth大楼,50层。   日光穿过彩窗,在地上镂出万花筒般的纹路。一双腿从电梯里走出来,踏上黑胡桃色的木质地板。   鞋跟敲击地面的“哒哒”声。走廊两侧,暗紫色的墙面挂满金色画框,大小各异,随着来人的脚步渐渐后退。   继续深入,面前竖起高低错落的石柱,上面摆着柏继臣早年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珍品。   路遇分叉,朝南走。   一扇油亮的黑色木门立于走廊尽头,上面嵌有“总经理办公室”的金属字。墙边挂着一个卡槽,现在插着柏继臣的铭牌。   50层如同一座神秘的西洋美术馆,靡丽优雅,与yth大楼的现代气质格格不入,一看便是出自柏继臣的手笔。   早几年,柏继臣终于认栽,知道自己逃不了要上班的命运,没有征求展游的同意,擅自将办公室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先斩后奏是心里有气,谁被拖去上班谁心里都不痛快。只不过有一个房间,柏继臣没有动。   走廊北边,伫立着另一扇老旧的木门,黯淡无光,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墙上配的还是十年前的老款读卡器。   卡槽里同样插着一张纸,褪色泛黄,细细揣摩才能依稀辨认出“展游”二字。   “叩叩”,展游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门开,露出助理小姐美貌却委顿的脸。她见到来人是展游,喊了声“展总”,放行。   展游路过秘书处,进入里间,环视装潢奢靡的办公室,问:“你们柏总呢?”   助理小姐:“柏总在影音室。”   展游嗤笑一声,熟门熟路地拧开办公室侧边的门把手。   堪比电影院的杜比音效震得地面一抖。   “来了?”柏继臣的脸被荧幕光线照亮。   “你叫我上来的,怎么自己呆在里面看电影。”错过恋人的午饭时间,展游没好气,“你倒是挺会享受生活。”   柏继臣等最后一点剧情播放完毕,忽而开口问:“你想不想知道我近几年来管理企业的心得?”   展游:“洗耳恭听。”   “那就是……”柏继臣关掉设备,从黑暗里走出来,意有所指,“CEO没事少下场。”   展游顿然失笑。   二人来到办公室正厅。   隔着办公桌,柏继臣和展游相对而坐。   伴着悠扬的大提琴独奏,柏继臣呷一口咖啡,文雅地张开嘴。姿势很美丽,可惜字没说出半个,被展游插话。   “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急事?”展游正色问。   柏继臣忖度片刻:“不急吧。”   “重要吗?”   “也还好。”   “哦。”展游迫不及待道,“那你先听我说。”   柏继臣以为展游有要事商谈,收起闲散腔调,神情凝重。   “是这样的。”展游装作不经意,实则每个字都暗含炫耀,“我跟小谢谈恋爱了。”   全世界都知道展游喜欢谢可颂,除了他本人。   柏继臣情史丰富,上班后再没空花天酒地,不想被人秀到脸上,故意不以为然道:“谁没谈过,我也谈过。”   展游振声:“但你没跟小谢谈过啊。”   柏继臣真的无语:“那不然呢?”   仿佛回到十多年前性格张扬的时候,展游嘴角一扯,脸上露出些许顽劣,说:“诶,你记不记得我好像以前买过一座岛……”   “有点印象。”   “还可以改一下我私人飞机的喷涂,不过起飞还要申请航线,太麻烦了。”展游喋喋不休,“你知道最近有什么拍卖会吗?”   “怎么了?”柏继臣明白过来,“给小谢买?”   “嗯。”展游转念又想,“不过我们小谢好像不太喜欢这种东西,那……对了,我之前是不是还有几辆改装过的跑车停在你家车库?”   “好了好了,你先停一下……”   展游根本听不进柏继臣的话,他像只开屏的孔雀,抖抖尾羽,要把所有压箱底的宝贝都翻出来,统统捧到伴侣面前,就为了讨对方那么一点点的欢喜。   更何况,相比谢可颂,展游是年长的一方。他的过去更长,未来更短,拥有的也更多,理应考虑得全面一些。   脑袋里仿佛就只剩下一根筋,展游事无巨细,忍不住要把对方规划进自己的未来里。   大概在展游心里,爱情就像一条射线,先存在一个顶点,其余一切便会无限延伸。不用考虑太多,因为“确定关系”和“厮守一生”本来就是相同的。   “等工厂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放他去其他业务轮岗,看他到底对哪方面更感兴趣。如果小谢愿意,我之后就把一整条事业线全部交到他手里。”展游喋喋不休,竭尽全力,为谢可颂的人生设计出一条康庄大道。   柏继臣头一回看见展游谈恋爱,新鲜得很,捧场道:“嗯,然后呢?”   “然后等再过几年,我想把国内的事情统统留给他,到时候yth有什么事情,直接跟小谢对接就行。”展游语气暗含自豪,“不过那时候他应该三十多岁了,说不定都能自立门户……”   “你这是干什么,把人家小谢当孩子养啊?”柏继臣调侃道,压了压手掌,让展游冷静一点,“平时做生意精明得不得了,怎么谈个恋爱,一上来就all in的。”   展游噎住,屈指搔了搔下巴,吞吐道:“就……”   “就?”   展游坐在办公桌对面,姿态松散,微微垂着脑袋。   片刻沉默,再抬头,他的眼里晃着一汪夏日的泉水。   “就……我挺开心的。”展游说。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好朋友遇见良缘,怎么会不替对方高兴。“恭喜。”柏继臣真心实意地祝福,“拍卖会目录我过两天托人给你,喜欢什么都算我的,送给你们的恋爱礼物。”   “嗯,谢谢。”展游没多客气,装腔作势地弯弯腰,“也替我们小朋友谢谢柏总。”   “瞧你这副样子,饥渴得跟洪水猛兽似的。”柏继臣开玩笑,“当心把人家小谢给吓跑了。”   “不可能。”   说不上到底是太相信自己,还是过于相信谢可颂,展游上半身前倾抵住桌沿,双手托腮,露齿一笑,斩钉截铁道:“我们小谢很能干的。”   跟恋爱脑没什么好说的。柏继臣无言以对,喝了一口变温的咖啡,皱眉,唤助理过来把杯子里的东西倒掉。   “对了,”提起工作上的事,展游正经起来,“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的?”   “说到这个……据我所知,徐总背后搞了点小动作。”   “招标的事情?”展游猜。   “嗯。”柏继臣颔首,“他私下找到那几家我们常用的合作方……”   展游接话:“约定事后返利,或者误导这些公司报价……总之就是让对方配合自己陪跑,以确保Honey&Honey百分百中标?”   “没错。”   助理泡好新的咖啡,端进来,在展游和柏继臣面前各放了一杯。   “违规擦边,这种操作行业里实在太常见了。”柏继臣抿一口咖啡,缓道,“就是让你知道一下。”   “这两年哪家生意都不好做,徐老板手下产能都有些吃紧,其他人更盘不下来工厂的活。”展游回答得驾轻就熟,“更重要的是……只要上面还认他们的信誉,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柏继臣问:“你准备抬一手?”   “当然不,审查流程按照正规的来。”展游扬了扬下巴,笑道,“希望他们不要太我失望,这对我们双方都好。”   “不然,”柏继臣琢磨着,“你还要把食品供应这个大包拆开来,分别找小供应商……”   “是挺麻烦的,但……”展游习惯给自己留有余地,“我到时候再看吧。”   “好,还有一件事。”柏继臣唤醒电脑,阅读屏幕上的邮件,“我爸让你月底跟他一起去B市出趟差,递资料,然后跟上面走一下流程。”   “可以,”展游问,“几号?”   柏继臣说了个日期,展游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我那天要跟伦敦那群人开会。”展游提议,“要么你去?”   “我爸至今还希望我回家继承家业,光宗耀祖。”柏继臣微微笑,“你不怕我跟他吵起来?”   “多大人了,你们两个就能不能稍微坦率一点?”展游无奈道,“那我再看看吧,最近事情多的实在有点……”   展游打开手机里的日程规划,上下滑动,脑子里不断挑选着备选方案。   苦思无果,展游准备把这件事情丢回给柏继臣,恰好手机里跳出来一条消息,谢可颂问他下午要不要喝奶茶。   “我知道了。”展游突然说。   “怎么?”   “伦敦那边的线上例会……”展游抬起头,“我准备让小谢替我去开。”   “嗯?”柏继臣确认道,“他一个人去?”   “对。”展游一边打字回消息,一边接着说,“我觉得他可以试试,体验一下,就当去玩嘛。”   展游讲得倒是轻松,但是当一个被上级指挥的优秀大头兵,和自己成为将军,身上所背负的压力,则完全天壤地别。   柏继臣当年就是这么一步一步淌过来的。   “是不是有点……”柏继臣委婉提醒,“太快了?”   “总要独当一面的。”展游回答,“就算最后有什么问题,我帮他兜着就是了。”   展游:你喝什么?我要跟你点一样的。   他回复完,还要精心挑选一个可爱但不失稳重的表情包,眼角眉梢都露着笑意。   见此情状,柏继臣不再多言。   办公椅转动,他望向窗外碧空如洗的天幕,叹出一口气。   真不知道谢可颂跟展游谈恋爱是好还是坏。 第35章 上过班还会犯青春病吗   营销办公室。   周六,四周工位无人。唯有徐稚一人坚守岗位,埋头加班。   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脑勺,徐稚眨了眨眼睛,懵懵地朝后仰去。脑袋顶到什么温热的东西,随后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小谢哥!”徐稚眼睛发光。   “嗯,”谢可颂说,“来看看你。”   表情灿烂仿佛要蹦出个太阳,徐稚就着高抬下巴的姿势,兴高采烈道:“小谢哥你知道吗我……”   话说一半,眼珠随着来人的动作转动,徐稚见谢可颂抬手,将一样小东西悬在他脸孔正上方。   “这是什么?”目光重新聚焦,徐稚探手去捉。   谢可颂把东西往上提了提,故意让对方扑个空,轻哂,下一秒又亲手把礼物送到徐稚面前。   “是……黄油吐司捏捏?”徐稚如获至宝。   “昨天买多了,今天正好回公司,看到你发朋友圈说加班,就拿过来送你一个。”谢可颂回答,“怎么了,活没干完?”   晴天霹雳。偶遇小谢哥的喜悦瞬间被击垮,徐稚晴转阴,缩在位子上,咕哝着朝谢可颂告状。   “我们最近有个活动嘛,莫总说马上第四季度了,让大家节约一点成本,到时候好争取年终奖……”   原本徐稚跟大活动公司对接得好好的,领导非要当搅屎棍,他又不懂反抗,只好重新联系供应商名录里比较小的活动公司。   “小乙方比较愿意陪着我们加班,就是沟通起来……有点费劲。”徐稚埋怨道,“我上午刚把控了一下策划案的大方向,下午还要催设计把活动宣传图改了。”   “其他人呢?”谢可颂扭头望了望四周,“怎么组里就你一个在干活。”   “A姐休产假,B哥休婚假,还有小谢哥的replacement……”徐稚头有点痒,抓了抓,好像要长脑子了,“上周莫总招了一个,比我还搞不懂策划流程 ,我只好自己干了啊……”   回忆起以前乱糟糟的工作体验,谢可颂心累,问:“什么都不会干,怎么招进来的。”   “学历高吧。”徐稚回答,“但那个人算跨行业跳槽,上家是Honey&Honey……”他话停了停,有些丧气地讲,“最近好多公司都开始裁营销了,这家更是连锅端了好几个组。”   经济下行,企业降本增效,总是先拿营销品牌开刀。   “你别太担心。”谢可颂当徐稚在担忧自己的工作,安慰道,“我看yth的营销最近还在扩招。”   “也是……”徐稚搓了搓双颊,重新振作,“不管了,我的目标是先干到35岁!”   他眼睛滴溜溜转向谢可颂,故作老成地叹一口气,又委委屈屈地讲:“如果小谢哥还在我们组,这种小事情肯定很快就能搞定了,我也不用在这里加班……”   “现在你自己也学会解决问题了。”谢可颂耐心地听人抱怨,“这不是很好吗?”   “我……我就是想当小谢哥的下属嘛,”徐稚赧然道,“毕竟我的终极职业目标就是小谢哥。”   闻言,谢可颂靠到办公桌旁,双手抱臂,垂下目光,有些扫兴地讲:“你的目标可以定得更远一些。”   “这还不够远吗?”徐稚兴致勃勃地替谢可颂算命,“小谢哥简直就跟小说男主一样强,以你的工作工作能力,升职加薪不是问题,说不定还能自立门户,自己当老板,最后走上人生巅峰——”   “——我当不了主角。”谢可颂打断,淡淡地评估自己,“我没有这个野心,性格也不适合。”   “怎么不合适?我看很合适。”徐稚倔强反驳。   “要达成长远的目标,努力和能力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谢可颂担任着导师的角色,逐字逐句地讲解,“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因素。”   “比如?”   “性格、出身、健康状况、抗压能力、每次都骰出六点的运气,”谢可颂沉静道,睫毛投下一簇簇阴影,“还有能从溃败中重新站起来的天赋。”   话语停顿,谢可颂眼中光点闪烁,脑子里闪现出某人的身影。那人早上出门前还在无理取闹,纠缠着说“小谢——真的不能都把这些扭蛋都给我吗——”   没等徐稚发表课后感言,谢可颂笔直地站正,衣角飘动卷起一阵微小的气流。   “不过,如果我的老板对我有所期待……”谢可颂一字一板地纠正,“不管是去完成某件我认为不可能的事,还是化身为某个我不擅长的角色,我都会争取一下试试。”   徐稚愣了愣,试探道:“你说的是展总吗?”   “嗯,不想让别人说,他看人的眼光很差。”谢可颂偏过头,脸上烦恼与甜意并存,又轻轻笑了声,“要说主角的话……其实他才是最像主人公的人吧。”   “天啊,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不会背地里骂对方是OO,相互尊重的上下级关系……”徐稚恍惚道,“以前只在职场爱情小说里听说过,哦,主要是我妈爱看啦……”   谢可颂有些心虚,握拳遮住嘴角,清咳一声。   “说起来。”谢可颂转移话题,“你之前通过第一轮转正答辩,我还没来得及请你吃饭。”   “啊,小谢哥微信上给我发过恭喜了。”徐稚扭捏道,“你还夸我很不错呢。”   “吃午饭了吗?”谢可颂看了眼挂钟,“没吃的话,我请你?”   徐稚情绪外泄,像身后垂着一条小尾巴,倏然竖起,又萎靡地落下。“我吃过了……而且因为工作压力大,还没忍住暴饮暴食了。”他语调蔫蔫,打了个嗝,“现在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   “那下次吧。”谢可颂说。   “我……要不我们去买奶茶吧。”徐稚不罢休,又怕对方误会自己想强占便宜,改口,“我请小谢哥喝。”   谢可颂平侧过去一眼:“不是我给你庆祝吗?”   “这、这是小谢哥教的。”徐稚硬着头皮讲,“小谢哥有云,下楼买零食和奶茶的时候想着大家一点,维护好关系。”   “那我让你增加工作效率,少加点班,你怎么不听?”   “呃……”   谢可颂一哂,屈指叩叩桌面,说“那走吧,一起下去”。他径自往办公室外走,身后拖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   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从谢可颂身上掉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吸音地毯上。   徐稚迷瞪着,一时以为这是他小谢哥满溢而出的人格魅力。等那东西咕噜噜滚到眼前,徐稚才发现那是一个戒指。   “小谢哥……嗝、你东西掉了。”   徐稚把戒指拾起来,追上谢可颂。   日子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谢可颂还不认识展游,中午吃完饭偶尔陪徐稚去楼下遛弯,然后拖着步子,手捧奶茶回去上班。   当时谢可颂还隶属于营销部门,每天看见徐稚都觉得头疼,如今脱离了上下级同事关系,偶尔听徐稚在耳边吵吵闹闹,其实还有意思的。   同事,还是其他亲密关系,这大概是一件只能二选其一的事情。   保温袋一晃一晃,三杯奶茶上搭着一个牛肉三明治。拎袋子的那只手修长匀称,中指指根套着一个朴素的戒指。   谢可颂提着奶茶和自己的午饭,跟徐稚一起重新踏入办公楼,等候电梯。   “……下个月第二轮答辩,第一名肯定是我的。”徐稚絮絮叨叨,朝谢可颂挨过去,“我最近一直问你工作上的问题,小谢哥会不会觉得我很烦啊?”   “不会,能提出问题是好事。”谢可颂无起伏地回答。   “但我也没想到,今天凌晨三点给你发消息,你居然能秒回……”徐稚回想,万分震撼,“小谢哥,你不会那时候还在加班吧?展总也跟你一起加?”   “展游在。”毫无由来地,谢可颂用手背擦了一下唇角,“但不算加班。”   徐稚没有看到谢可颂的小动作,板起脸,学谢可颂的样子讲话:“只要领导在,就算一起去团建聚餐,也属于加班。”   谢可颂没应声,上前一步,离电梯门很近。   镜面中倒映出他少许窘涩的神情。   “以前小谢哥加大班的时候,嘴上不说,其实周身怨气还是挺重的。”徐稚眼睛笑成月牙,“大家都看得出,战战兢兢的,怕惹你生气。”   谢可颂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这样吗?”   “对呀。”徐稚分析得头头是道,“而小谢哥刚刚提起加班,还是跟领导一起加班,居然那么心平气和诶……”   字字句句从徐稚口中飞出,在空中化作模糊的一团,消散,无法传入谢可颂的耳朵。   楼层指示灯的红光跳动,四周极静。谢可颂正对镜面,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如同水滴入河,电梯门里仿佛扩散出一圈圈波纹。   转眼间,水波平定,镜中的谢可颂换上了居家服,背景是一幅日常画面。   今晨,谢可颂的房子。   牙刷震出嗡嗡声响,谢可颂对着镜子,满嘴泡沫。跟展游相拥而眠的旖旎散去,疲倦从身体深处涌上来,他半耷眼皮,脑袋一点一点的。   忽而,谢可颂听见门外传来动静,朝旁侧望去,见展游倚在门边,穿着自己的睡衣,手里抓了一把还未拆封的新牙刷。   “一起刷牙吗?”展游兴趣盎然地问。   好逼仄,展游的占地面积是不是有点大了。谢可颂腹诽着,往里面让了让。   展游抓住时机,毫不犹豫地挤进来,手臂从谢可颂的颈后方绕过,拿起牙膏挤在自己的牙刷上。   阳光从排风扇里漏进来,在二人身上划出一道明暗分界线。   肩膀紧紧相贴,展游的手肘老是杵到谢可颂胸口,谢可颂侧个身就踩到展游的脚。他们刷个牙跟打仗差不多。   哗啦,漱口声。   洗漱镜泛出朦胧的光。   趁展游拿毛巾擦脸,视线受阻,谢可颂的目光悄悄飘到对方的头上。   一头乱毛。谢可颂禁不住浅笑出声,   毛巾上方露出两只眼睛,展游转过头,用盛笑的眼神问“怎么了?”   “头发。”谢可颂指。   “啊……”展游随意扒拉两下脑袋,“我发质比较硬。”   谢可颂又盯着看了几秒,收回视线,把剃刀和剃须膏从柜子里拿出来。他是给展游准备的,谢可颂自己胡茬生长的速度没那么快,一般两三天刮一次。   “蓝色那瓶是须后水。”谢可颂嘱咐道,“我昨天刮过,先出去了。”   说完,他侧身,要从展游背后挤过去,不料对方根本没有避让的意思,反而后退一步,堵住谢可颂的去路。   谢可颂转向改道,才迈出步子,又被展游拦住。他不满地抬头,正巧对上一双狡黠的眼睛。   展游额前碎发挂着水珠,目光倾斜向下,问:“你去哪里?”   谢可颂拍拍对方的手臂,直言:“让一下。”   展游神清气爽:“不让。”   明知对方存心捣乱,谢可颂依然耐心地问:“你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但既然我们……”展游扶上谢可颂的腰,纯粹且诚恳,“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谢可颂别开脑袋:“很挤。”   展游粲然:“更挤一点也没关系。”   搂人的手臂稍稍发力,展游将谢可颂带近一些,再近一些。谢可颂似乎在跳一场生手生脚的舞,亦步亦趋地跟随展游摇摆,直至两具温热的身体紧密相贴。   双手无所适从,呆呆垂在身体两侧,唯独脸颊会表达爱意。谢可颂轻轻靠到展游的肩膀上,几不可察地蹭了对方的颈窝,找到舒服的位置,安静地听自己的呼吸声和对方的趋于同频。   时间静止。   他们相拥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谢可颂开口,潮气覆在展游耳侧:“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嗯……”展游耍赖,“还没有。”   谢可颂在心里叹息。   脸颊贴着展游的下颌,有点扎。谢可颂挣了挣,获得少许活动空间,抬手,用手背磨蹭对方的下巴,有一点粗糙,跟自己的不太一样。   谢可颂被这种奇妙的触感吸引住,往下,又碰了碰展游滑动的喉结,将手最后停留在对方肩颈交接处。   上班的人斜方肌总是有些僵硬,谢可颂帮展游捏了捏,平和催促:“先刮胡子吧,一会儿还要去公司的。”   展游目光温存:“你怎么比我还急。”   谢可颂收手,捻了捻留有余温的指尖,一板一眼道:“因为我拿绩效。”   展游闷声哼笑。   “那就麻烦我年终绩效能拿E+的小谢助理……”话语隐没于慵懒的尾调中,展游咧嘴,微微倾身,双手环在谢可颂的臀部下方,一用力将人直直抱举起来。   “帮我刮——”“砰!”   乐极生悲。   老小区层高只有两米六,谢可颂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到天花板。   PVC板吊顶,塑料的,疼倒也不怎么疼。   谢可颂懵了一瞬,瞪大眼睛,尚未搞清状况,耳边响起一声吃痛的“嗷”,随后身体骤降,视野猛地一晃,定格在展游忽然放大的脸上。   谢可颂没什么表情,展游反倒龇牙咧嘴的。他急忙将人放下来,慌里慌张地拿手掌捂住谢可颂的头顶,一叠声问:“按着痛吗?我看看有没有肿……”   “好了,”疼痛感很快退去,谢可颂拨开展游的手,“没事。”   “真的没事?”展游再三确认,语带自责,“怪我,下次不闹……”   平日里不着调的嗓音此刻变得格外严肃,心慌意乱,啰啰嗦嗦,萦绕在耳边。谢可颂不堪其扰,体内不知哪根弦被牵了一下,笑意像蝴蝶一样,轻巧地从嘴里飞出来。   展游一怔,眼里映出谢可颂的笑颜,紧绷的神情逐渐消融。接着,他听见自己嘴里也逸出一丝笑。   他们就这样笑了好一会儿。   展游最后抚了把谢可颂的后脑勺,彻底放手,后撤半步腾出位置,安安分分地说:“我再收拾一下,你先出去吧。”   谢可颂点点头,越过展游,来到洗手间门口。   “你……”谢可颂扶着门,背对展游问,“要不要再来一次?”   展游诧异:“什么?”   谢可颂回过身,视线衡量展游的身高,平淡吐字:“你比我高半个头,不太方便。”   展游霎时屏住呼吸。   谢可颂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仿佛在等展游对他做些什么。半晌,展游万分小心地托起谢可颂,将人抱坐到洗面台上。   动作间,谢可颂的拖鞋滑落在地,裤腿缩上去,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腿。   大腿外侧传来若有似无的热度,展游双手撑在人身体两侧,微微俯身,凑近,几乎与对方鼻尖相触。   气息交融,谢可颂迎着展游的目光,手指沿台面摸索过去,抓过剃须膏,继而视线从展游脸上挪开,低头自顾自地拔开盖子。   “啵”的轻响。   鼻尖潮湿的温度消失,展游如梦初醒,定了定神,垂下眉眼,注视谢可颂将剃须膏揉搓开的样子。   十分认真,相当可爱。   眼底化开满足的笑意,展游礼貌地退开一些距离。毫无防备地,他的膝弯被某样东西拦了一下。   谢可颂脚踝勾了一下展游的腿。   呼吸一促,展游抬眼望去,见谢可颂神情略微困惑,好像很不明白为什么展游要离他这么远。   日光愈来愈盛,给谢可颂裹上一层毛绒的金边。   他目光清明,坐在洗面台上,两条腿自然分开,朝展游摊开满是白沫的双手,像隔着空气捧住展游的脸,又如同在讨要一个简单的拥抱。   “来吧。”他低声道。   胸膛难耐地起伏,展游眼波略动,上前一步,慢慢朝谢可颂压近过去。   ……   叮咚。电梯抵达一楼。   提示音打断谢可颂的回忆。   “小谢哥?”许久没听见回应,徐稚接连唤了几句,“小谢哥?”   “嗯?”谢可颂醒神,“我在听,你继续说。”   面前,电梯门朝两侧缓缓打开。   “我说,你现在连加班都不那么讨厌了,”徐稚嘻嘻一笑,推测,“其实你跟展总……其实很合得来吧?”   “我跟展游的关系……”心里淌过一阵热流,人在办公室,谢可颂说出每个字都相当克制,“还可以的。”   电梯门折射出的银光骤然消失,露出里面灯光暗淡的内胆。   桥厢里赫然站着展游。   谢可颂脸部瞬间僵硬,尚未做出反应,身边的徐稚啪一下立正了。   “展……”背后擅自议论领导被抓包,徐稚咬到舌头,磕磕巴巴,“展总中、中午好啊!”   “小徐也来加班?”展游问。   “对的。”   “辛苦。”   展游轻快地对徐稚点了点头,目光随即晃到谢可颂脸上,意味深长地翘起嘴角。 第36章 办公室恋爱狗都不谈   几小时前还会直接抱上来、怎么赶都赶不走的人,此时停留在距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毫无表示。   谢可颂盯着展游似笑非笑的脸,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用十分陌生的语气喊:“展总。”   展游矜持地回:“午休完了?”   谢可颂:“嗯。”   电梯内外,陷入僵持。   谢可颂不动,徐稚也不太敢过去。   他左看看,又看看,觉得自己刚才可能猜错了。别说关系好了,谢可颂看起来跟展游还不太熟的样子。   电梯等待时间过长,门自动合上。   一只手从缝隙中伸出来。   展游单手插兜,另一手挡着电梯门,好奇地问:“你们不上吗?”   徐稚偷瞄谢可颂:“我们……”   “上的。”   谢可颂提步上前,展游迎着他,始终帮他揽住门,礼貌得像一个电梯门童。   视线随谢可颂而动,展游垂眸,看对方进门时手肘不当心蹭过他的胸膛,接着鼻尖微动,嗅到一股水果和坚果融合的美妙气味。   他们早饭吃了橙香核桃戚风蛋糕。   展游神清气爽,问:“去几楼?”   “15楼。”谢可颂说。   展游“嗯”,替人按下旋钮,再不多搭话。谢可颂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电梯上升。   “展总刚刚怎么到了一楼不出去。”谢可颂突然问。   “刚发现我忘拿了东西,”展游见招拆招,“重新上楼一趟。”   “那……”谢可颂的目光飘到展游脸上,“怎么没按楼层。”   小问题,根本难不倒他。展游忽地笑了:“我也去15层啊。”   谢可颂低声道:“是吗。”   静默。   三个人并排站在桥厢内。   小谢哥和展总之间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徐稚有些紧张,试图缓和气氛:“哦对,奶茶……我们给展总买了奶茶。”   他把奶茶递给展游,眼睛一晃,扫过展游腰间系的皮带。   牛皮,尾部那几个洞略显粗糙,或许是因为拥有者太瘦,自己另外打的孔。   皮带扣四四方方,带有不规则的弧度,像一圈很好吃的吐司面包边,低调却别致,但令人印象深刻。   “这条皮带……”徐稚冥思苦想,“是不是……”   “你的奶茶。”谢可颂把徐稚的牛油果巴旦木奶昔拿出来,怼到他嘴边。   “哦哦。”   面前银光一闪,徐稚瞥见谢可颂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接过奶昔随口问:“这戒指的尺寸挺合适的呀,前面怎么会落到地上……还好掉在办公室了。”   “我……”背后顶着展游的目光,谢可颂勉强回答,“项链断了。”   “哦。”徐稚又问,“小谢哥平时戴项链吗?我怎么想不起——”   “——再不喝都冰沙都化了。”   徐稚听话,猛嘬一口奶昔。   见人安分下来,谢可颂稍微歇口气,定心不到半秒,耳边又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   屏声敛息间,一只手攀过来,与谢可颂手背相接,相互磨蹭。再难忍耐如此浅淡的接触,那人五根手指慢慢、慢慢地嵌进谢可颂指缝,十指相扣,一会儿又松开,去勾谢可颂小指。   展游有时候真的……相当幼稚。   眼睛一乜,谢可颂倏地望向对方。   展游咬着吸管,目不斜视,装得像什么都没做似的,手上小动作层出不穷。他捏住谢可颂的掌缘,两根指头张开,夹住人无名指根处的戒指,调旋钮般缓缓转动。   指尖痉挛般缩了缩,随后放松。谢可颂默许了。   “对了,小谢哥。”徐稚乍然抬头。   谢可颂一惊,从展游身边移开。   “呃……”谢可颂简直像一个被小孩子抓住在家里乱搞的家长,“怎么了?”   “有个合作品牌的PR姐姐送了我两张迪士尼门票。”徐稚期待地问,“我们过段时间要不要一起去迪士尼玩?”   “可以是可以,”谢可颂在脑海中复盘近几个月的工作计划,解释,“但最近忙,我不一定能请出假。”   “去吧。”身后飞来一句话。   “一天的假而已。”展游终于找到机会,上前一步,自然揽住谢可颂的肩膀,笑着对徐稚说,“没问题,我给你们小谢哥批。”   徐稚兴奋道:“真的?”   “嗯。”展游拉长了音节,指尖戳到谢可颂的脸颊,“真的。”   徐稚不疑有他,心想,什么嘛,原来展总和小谢哥关系真的不错。他朝谢可颂确认:“可以吗?可以吗?”   一个两个的……谢可颂有点头疼。他不似往常那样,直接搬开展游的胳膊,反而保持着这样被挟持的状态,说:“到时候再约吧。”   叮咚,电梯抵达十五楼。   “那等小谢哥……呃。”   徐稚兴高采烈地蹦出电梯,身旁一空。   他疑惑地回头望去,其余二人仍旧留在桥厢中,连姿势都没变。   “你们不下电梯吗?”徐稚大惑不解。   展游笑而不语,耷拉在谢可颂胸前的手臂竖起,摇了摇,像在对徐稚说“拜拜”。   谢可颂余光扫过身边的人,随便摁了个楼层,板正地解释:“忘了点事情,先上楼陪他处理一下。”   徐稚茫然:“哦……”   电梯门渐渐关闭,在二人身上投下两片渐渐靠拢的阴影。   几秒钟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直到电梯门彻底合拢的那一刻,展游跟被抽掉骨头似的,脑袋立马掉到谢可颂肩上,深深吸一口。   谢可颂身上有着一种展游很喜欢的独特气味,跟曼妥思薄荷糖差不多,是甜的凉的。   电梯顶部,摄像头的红灯明明灭灭。   他们倒映在球形玻璃上,看起来正如一对正勾肩搭背、说着悄悄话的亲密同事。   展游发梢刺刺的,像一把毛刷,让谢可颂的心跟被涂上黄油的面团一样绵软。他一时不知该给出怎样的反应才比较好,踌躇着抬手,插进展游的发丝间,摸了摸。   展游搂得更紧了。   “小谢……”展游忽然说,声音闷进布料里,“我们也去约会吧。”   谢可颂轻声问:“什么时候。”   “随便找个长假,怎么样。”展游在人耳边诱骗道,“到时候,我要带你去……”   “等等。”   提起假期,旖旎气氛荡然无存。   谢可颂挣开展游的桎梏,眼神漠然,“需要我提醒你吗?”   展游挺无辜:“什么?”   谢可颂耳后的皮肤透着红,声音却跟打卡机一样冷:“下半年中秋国庆之后就没有长假了。”   *   电梯上了又下,依旧是15层。   在那间原本属于展游,现在属于谢可颂的会议室内,他们认认真真,开始探讨该如何找个小长假出去玩。   展游一进会议室就弓着背,一层一层打开办公桌下面的抽屉,翻箱倒柜地寻找什么。谢可颂坐在他身旁的皮椅里。   “下半年就……没假了?”展游把抽屉翻得很乱,随手合上,再打开下一个,“我记得我至少会放万圣节、复活节和圣诞节啊。”   “但你现在在yth的行政体系里。”谢可颂戳穿,“国内是不放这三个假的。”   谢可颂说完,忍了忍,没忍住,跟在展游后面把弄乱的抽屉打开,一层层恢复成井井有条的样子,最后合上。   办公桌旁贴着一张表格,上面标注了每个抽屉里放的东西,一目了然,方便交接,是谢可颂的作风。   展游见状,翻找的动静收敛许多。   “那如果我……算了,不合适。”展游拉开最后一个抽屉,笑着叹气,“不搞特殊,省的别人说闲话,让葛洛莉娅和柏继臣难做。”   从上往下看,展游蹲在谢可颂腿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抽屉,模样似乎有点可怜。谢可颂很想问展游到底在找什么,话到嘴边就成了安抚:“年假呢?我今年还没休过,你的还剩几天?”   “年假?”展游对这个名词有些陌生,“哦……我看看。”   于是,他们面对面,像两个手握精灵球交换神奇宝贝的训练家那样,手机顶着手机,同时打开飞书工作台,查询各自剩余的年假。   “我怎么没假?”展游疑惑道。   他把手机推到谢可颂面前,展示屏幕里显示的内容——   展游,剩余年假0小时。   谢可颂稍微动动脑就明白了:“你平时上下班打卡吗?”   展游:“不打。”   “迟到早退,系统直接扣年假的,你估计被扣完了。”谢可颂提醒并演示,“还有跑外勤记得递交审批……”   展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抽走谢可颂捏在手里的手机,兴致勃勃地问:“你呢?我看看……”   他瞄了一眼,石化,悄手悄脚地把手机还给谢可颂。   谢可颂,剩余年假80小时,剩余调休假163小时。   一年只有12个月,而谢可颂硬是能工作出13个月。   163小时,意味着谢可颂能够一个月不上班,并且工资照拿。   尽管谢可颂是自愿留在展游身边帮他做事的,也承认展游比团队里任何人都辛苦,但这么多调休假根本用不完,任谁看了想阴阳怪气几句。   “不过你是老板,就算不请假也无所谓吧。”谢可颂改口,脸上带着一种跟展游不熟时经常出现的、半死不活的表情,幽幽道,“你还可以旷工啊。”   谢可颂眼睛黑得像口井。展游闭上嘴,直挺挺地挨骂。   搞了半天,他们不是没假,是有假也没时间休。   展游的想法谢可颂再懂不过。专门挑长假,不是说他们主动放弃工作,而是指正好其他合作伙伴没办法配合,他们才能顺水推舟地腾开时间出去玩。   空气陡然寂静。   谢可颂死气沉沉地望过去,见展游像一条拆家后等着主人训斥的狗,又忍不住心软,主动给人台阶下:“算了,先不提假期,你想去哪里。”   “我本来准备先带你回伦敦事业部一趟。”展游如实说,“因为我想把你介绍给很多人……”   谢可颂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打量着谢可颂的表情,展游及时改口:“但后来我想,要玩就好好玩……所以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小谢想去哪里?”   谢可颂想了很久,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他向来不擅长休闲娱乐,就说:“就算你问我,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要去哪里。”   “没关系。”   展游相当来劲,手撑了一下,跃坐到办公桌上,掰着手指头,雀跃地给谢可颂提供选项,如数家珍。   他眼睛亮亮的,好像能让人从中窥见晴空和大海。   “我们可以去海岛。”展游畅想道,“然后等天慢慢暗下去,我们沿着海岸线开车兜风,看太阳在海的对面燃烧……诶,你喜欢什么车?”他晃了晃谢可颂的手臂,“我不推荐超跑。”   由加班而生的怨气渐渐平息,谢可颂配合地问:“为什么?”   “因为跑车底盘太矮了,我们俩人高,下车得从座位里爬出来……两手先着地,像这样!”展游张牙舞爪,比划得很夸张,再回忆,“就跟当时我站起来,又差点摔回人类狗窝一样,不体面。”   如他所愿,谢可颂抿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展游很擅长逗谢可颂笑的。   展游再接再厉:“想不想去斯里兰卡看鲸鱼?”   谢可颂欣然:“好啊。”   “年底还很适合去南极,反正要从阿根廷坐邮轮出发,我们可以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玩几天。”   兴之所至,展游从桌上蹦跶下来,衣物鼓动翻飞,哗啦作响。   他架好手势,嘴里哼着某首耳熟能详的舞曲,步伐利落地跳了一圈,最后回到谢可颂面前,牵着他的双手,带人站起来。   展游一手托住谢可颂下背,另一手与对方紧紧交握,低头问:“会不会跳探戈?”   谢可颂生疏地搭上展游的大臂,说:“不会。”   “那我们去阿根廷的时候……愿意让我教你吗?”   展游目光深沉,带着谢可颂前进后退几步,又压低上半身,示意对方下腰。   背后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抵住,谢可颂尽全力往后倒去。因久坐而僵硬的脊椎一节节弯曲,他仿佛能听见自己骨头生锈的声音,以及那句从齿缝中飘出的、很轻的“好”。   展游见人答应,眼睛弯成月牙,看起来很开心。   他们在不大不小的办公室内旋转。   展游一个接一个地说,列举出所有有趣的可能性。这些闪着光的答案一条条陈列在谢可颂心里,又逐个被排除。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谢可颂决心对展游诚实。   谢可颂拍拍展游的胳膊,扯慢对方的脚步。“你说的那些,我都可以。但我想……”他抬眼,格外郑重地问,“你要听真话吗?”   展游挑起眉峰:“当然。”   “如果能有假期,”谢可颂坦白,“我最想在家休息。”   舞步骤停。   展游好像有些惊讶,眼睛微微睁大。   谢可颂没有逃避,沉沉地直视对方,似乎在提醒展游,他就是一个很无聊的人,每天在走进办公室前就已经消耗掉99%的电量,仅靠那1%的电量苦苦支撑,过完一天天工作日。   气氛似乎渐渐凝重起来。   谢可颂安静地等展游回答,他看见展游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音节,“你……”   “——嗡嗡!”   展游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被意外打断,展游也没继续说下去,先接了电话。谢可颂坐回办公椅上。   “嗯,没事,你说。”   展游应答电话,目光不经意一瞥,瞧见桌面上那个谢可颂买来当午饭,但一直没吃的牛肉三明治。   他把手机夹在脑袋与肩膀间,腾出手,剥开三明治的塑料包装,塞进谢可颂手里。   在展游催促的目光下,谢可颂咬下三明治平白无味的一个角。   “这种事情不用直接报给我。”展游对电话那头说。   他的团队扁平化,有时候跟yth的人对接,对方搞不清楚需求方到底是谁,会直接找到展游头上,责任归属混乱。   展游很忙,还要抽空把这些零碎的事情一件件打回去,所以语气不太好。他讲到一半,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巧透明的盒子,推到谢可颂手边。   展游点点盒子,用口型嘱咐:“等下记得吃。”   谢可颂跟着垂下视线。   桌上摆着的是一个药盒,内部被均等分成七个小格子,分别代表周一到周日。   每个格子里都放着相同的东西,几颗胶囊。   那是展游早上坐在客厅里,一粒一粒,亲自数给谢可颂装的补剂。   *   又是今晨,谢可颂的房子里。   阳光将卫生间的阴影染成黄绿色。   谢可颂坐在洗面台上,准备给展游刮胡子。   一刀未下,展游凑上前去,与谢可颂鼻尖相抵,像一只捣蛋的动物,把下巴的泡沫都蹭到谢可颂面颊上。   谢可颂不堪其扰,被拱得直往后仰。展游不太满意他们之间的距离,托着谢可颂,再次把人抱了起来。   “就这样刮。”展游笑说。   “很危险。”谢可颂拿着刮胡刀,在展游腮帮处比划,威胁道,“刮伤了怎么办。”   展游不太在意:“那你就亲一下我的伤口吧。”   这样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去。谢可颂心下无奈,用力钳住展游的下巴,不许对方乱动。   很静,泡沫粘稠,细碎的声音填满耳朵。   展游双手抱着谢可颂,什么动作都做不了,晃了神,明亮的瞳孔里照出谢可颂的模样。   对方神情专注,口唇微张,露出一点点湿润的舌头和牙齿,像那种每个月都会被挂在表彰墙上的动物饲养员,绩效五星,每天的工作就是耐心地给动物园里的明星狮子梳毛。   “展游。”眼里的人忽然停下动作。   “怎么了?”展游咽了咽。   “往右边转一点。”谢可颂下指令。   展游没有动。   “往右边……”谢可颂重复,倏尔一怔,眼明手快地移开刮胡刀,“你当心……”   展游看不到刀片,心里眼里都被谢可颂占满,一边靠近,一边胡思乱想着,大脑是粉红色的,嘴唇也是粉红色的,所以大脑里都是谢可颂的嘴唇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气息回荡于耳边,很烫。水声滴答,两道重峦起伏的剪影相互靠近,阳光从窄窄的缝隙中刺出来。   展游的脸越放越大,谢可颂闭上了眼睛。   “叮咚”,外面传来门铃声。   二人骤然惊醒。   “来了!”谢可颂心跳咚咚,“请问是……”   “我叫的。”展游匆匆道。   展游把谢可颂放回地上,快步走去开门。   他半途想起自己穿着睡裤,那里还稍稍起了反应,多少有点难看,于是返回来套了条长裤,又随便从沙发上捞了条皮带,系好。   门外人小心翼翼地敲门催促。   “来了。”展游说。   外面传来朦胧的交谈声。   额发掩住谢可颂的神情,他从通体僵硬中缓过来,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感觉热度消掉些许,才走出卫生间。   客厅内,展游盘腿坐在沙发上,用剪刀拆开纸盒包装。   他专注于手上的瓶瓶罐罐,把自己脸上还挂着剃须泡沫的事情抛到脑后。   谢可颂坐过去,问:“你在做什么?”   “让人送了点补剂过来,你每天记得吃。”展游一颗一颗教谢可颂辨认,“这是鱼油、q10、d3、叶黄素、movefree……”   展游耐性非常糟糕,但他愿意一二三四五地数,把五七三十五颗胶囊分别装进药盒。因为他觉得以谢可颂的饮食习惯来看,小朋友身体或许有些营养不良。   展游这个年纪,身体坏过也重新好过,早就应对有余。工作很忙是难免的事,他只希望谢可颂能少走弯路,一直健康。   谢可颂心绪触动,注视着展游,探手托住对方的下巴,问:“还要不要刮。”   “哦,要的。”展游头都没抬,“等一下。”   谢可颂不言不语,微凉的手指渐渐上移,按住展游的下唇。   展游肩背一颤,这才想起刚刚那个未完成的吻。他仰头,陷进谢可颂的双目,听见对方又问了一遍,“还要不要刮。”   展游的呼吸骤然粗重。   今天是一个普通的周六,天气晴,气温25摄氏度,适合加班和恋爱。   阳光满屋,谢可颂坐在展游腿上,被展游压着后脑勺,贴近直至鼻尖相邻。下一秒,展游突然低低笑了一声,错开位置,吻在谢可颂的嘴角。   二人拉开距离。   谢可颂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表情无措。   “别这样看我。”展游叹道,遮住谢可颂的眼睛。   谢可颂抿紧了嘴唇。   只亲嘴角对展游而言,确实过于清淡。他连牙龈都在痒。   浅尝辄止很难,展游再次凑近,感到怀中的身体轻轻颤动,心花摇曳,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像奖励学生小红花的幼师那样,在谢可颂额头盖上一个响亮的吻。   “就先这样吧。”展游爱惜道,与谢可颂额头相抵。   覆于脸上的手挪开,谢可颂徐徐睁开双眼。   一阵白光中,展游笑容爽朗,眼里盈满了光,马上就要溅射出来那般,亮晶晶的,让谢可颂想起每次活动收场时,从天而降的礼花。   谢可颂时常在台下看展游演讲。   镁光灯下,彩带纷纷扬扬落下。展游讲完最后一句话,把话筒还给主持人,神采奕奕地对大家招手,随后退场下台。   派对总会有结束的那天,但谢可颂不想看到展游眼里的光点消失。如果可以,他会永远站在台下,当一个给展游鼓掌的人。   没关系的,反正对谢可颂而言,工作之外的时间,原本只是一片充满消消乐背景音的空白。现在,这片空白被展游支配,除了有点累,其余也没什么不好。   *   办公室。   展游讲完电话,面沉如水,视线重新聚焦在谢可颂身上。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展游变了副表情,笑道,“哦,你……”   “伦敦事业部也可以。”谢可颂说。   展游:“嗯?”   “哪里都可以。”谢可颂淡声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用觉得我会不喜欢。”   吃完三明治,谢可颂将包装纸工整地叠成小方块,丢进垃圾桶。他掀开笔记本电脑,挡住展游的视线,开始做一些没什么要紧的工作。   对方用“邮件已发送”的语气,说“只要在你身边,其实去哪里都可以”这样的话,让展游的心脏紧紧缩了一下。   “那这样吧,”展游柔声道,“我们……”   新邮件提示音。   午休结束。   “商务发来的定价明细和产品目录。”一进入工作状态,谢可颂讲话流畅许多,他把电脑转向展游,“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好。”   展游打开谢可颂递上来的在线文档,浏览。   他阅读速度很快,滚轮迅疾下滑,并在谢可颂看不到的地方,增加了抹茶巧克力可颂的订购数量。   “怎么?”谢可颂注意到展游的动作,“有什么问题吗?”   “没,我的一些口味偏好而已。”展游保存,发送,抄送自己,“稍微改了一点数量,帮你发过去了。”   谢可颂点头,又点开一封邮件:“还有之前说要改的……”   一问一答,展游思路清晰,不紧不慢地踱到谢可颂身旁,蹲下,重新开始扒拉抽屉。   杂物撞击,叮铃哐啷。谢可颂被吵得说不了话,伸手提溜住展游后领,疑惑道:“你到底在找什么?”   “也没什么……”展游自言自语,“明明之前有很多的,怎么想找的时候一个都找不到。”   “我帮你找?”   展游一个激灵:“不用不用。”   可能想尽快转移话题,展游牵起谢可颂的手,七扯八扯地聊一些最近工作上遇到的事。谢可颂戴着戒指的左手被展游攥得很紧,几乎要在展游指根也留下痕迹。   工作上的无聊趣事,谢可颂大部分都听说过。他们有说有笑,甚至让谢可颂产生一瞬间的庆幸,还好他跟展游是同事关系。   工作是好的。   如果不提工作,谢可颂都不知道该跟展游说什么。   “小谢?小谢?”展游叫了好几声。   “哦……”谢可颂回神,“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听。”   “我说,”展游柔缓地重复,“那我们下周就先在家里约会一天吧。”   谢可颂:“好。”   展游又说:“然后等工厂第一批融资签约完成,我们再一起去度假,怎么样?”他补充,“不带电脑,也不带手机,好不好?”   谢可颂又说:“好。”   “哦还有,”展游说,“我临时要出差一趟,跟例会时间冲突了。”   谢可颂:“需要我帮你协调时间吗?”   “不用,”展游说,“你替我去开。”   谢可颂:“好。”   等等。   谢可颂反应过来:“啊?” 第37章 心情愉悦但仍被忧郁笼罩   yth大楼,49层。   一束灯光笼罩吧台。   谢可颂坐在高脚凳上加班。琥珀光线像威士忌酒液,淹过他专注的侧脸。   叮铃,冰块相撞。   柳白桃替谢可颂做了一杯无酒精鸡尾酒。   “所以,展游让你帮他去开会,”柳白桃身着酒保服,把杯子推给谢可颂,“你什么都没说,就答应了?”   “嗯。”谢可颂抿下一口饮料,暂且从工作状态抽离,“谢谢,今天的也很好喝。”   柳白桃拿毛巾擦了擦手:“你喜欢就好。”   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活动日。   谢可颂头天晚上熬了个大夜,紧赶慢赶,终于在下午四点前做完了自己当天的本职工作,随后躲到49层,加班准备月底开会的文档。   “如果你忙不过来,其实可以拒绝他的。”柳白桃和婉道,“展游总不能勉强你。”   “我自己也想试试,”谢可颂目光回到屏幕上,眼里闪着冷静的蓝,“而且一直呆在自己的舒适区的话……展游不太喜欢这种。”   柳白桃笑笑,背过身,讲空杯子放回原位,口中飘出一句轻语,好像在说“展游运气真好。”   伴着慵懒的爵士钢琴曲,键盘敲击声继续。   柳白桃难得闲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同样坐到吧台边,轻手轻脚地把文件夹里的东西倒到台面上。   那是一堆纸屑,褪色的英文油墨字浮于其上,隐约可见。   柳白桃慢慢翻找,细细辨认,运气好,碰到原本相邻的两片,就用胶带把它们粘起来。他似乎打算复原纸张原本的样子。   东零西碎的,柳白桃已经拼接完三分之一张纸。   “能帮我看看初稿吗?”谢可颂将电脑侧过一个角度,朝向柳白桃。他见对方正聚精会神地埋着头,改口,“你在忙吗?那先等你……”   “没事。”柳白桃停下手里的活,指尖搭上触控板,“嗯……我看看。”   事业部例会,照道理不用特别费心,毕竟谢可颂跟展游开过数不清的会,日常议题早已烂熟于心。   只是这回正好遇上一个特殊的项目节点。   展游投资的某个地块分析决策软件,近期准备投放市场。谢可颂需要跟投资委员会一起讨论上市策略。   “能看出来,你偏向推迟进入市场。”柳白桃总结,“等两个月后,软件功能更加丰富,再分包给零售商正式投放,对吗?”   谢可颂点头。   柳白桃想了一下,问:“你有没有给展游看过?”   “还没。”谢可颂说,“我最近很少跟他呆在一起。”   展游这两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本来月底临时出差,一部分工作就赶着往前挪,更别提最近展游沉迷恋爱,还要专门腾出时间跟谢可颂约会。   他对谢可颂承诺过“不带手机、不带电脑、没有工作”,那他就一定会做到。   “不过我有问过他。”谢可颂说。   柳白桃:“他怎么说?”   谢可颂回忆道:“他说……”   大概是上周的某个深夜。展游的房子里。   谢可颂洗完澡有点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可可,顺便把笔记本带出房间,戴着耳机加班,写上市策略的大纲。   不知过了多久,谢可颂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拥住。   一阵的热气扑来,携着洗浴香氛的水果味。   “回来了?”谢可颂打字的手没有停,分神扫一眼电脑上方的时间,“今天比平时晚一点。”   “嗯。”展游下巴搭在谢可颂头顶上,像在玩叠叠乐,又问,“你怎么还不睡,在做什么?”   “在写替你开会要用的大纲。”   谢可颂从展游怀里挣脱,扭过身体,问:“你对上市策略……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展游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笑道,“我说过的,这次你来做决策,我全力支持你。”   他说完,哼着轻快的小调,拎起谢可颂喝完的杯子,拿去水槽清洗干净。   ……   “展游好像没打算管这件事。”谢可颂陈述。   “这样啊。”柳白桃给谢可颂批注了两个在线文档的超链接,解释,“我最近收集到的业内竞品上市计划,还有消费者动态,你可以参考一下。”   谢可颂打开表格预览,说:“谢谢。”   “能帮到你就好。”柳白桃托着下巴,笑眼看人,“我和小青都很支持你。”   “吱呀——”   休息室厚重的木门开合。   “渴死了,给我做奶茶。”柳青山人未到声先来,抱怨,“被葛洛莉娅姐姐抓去充壮丁,讲了一下午的话。”   柳白桃站起来,回到吧台内,边拿茶叶边问:“又去当心理健康姐姐了?”   “呵呵,”柳青山冷笑,“劳动合同还有半年到期,要是我到时候被展游裁了,就去公司门口摆摊……”   “给打工人算命?”谢可颂接口。   “打工人的命还用算?”柳青山夹着嗓子说,“瞧您这面相,身体康健,长命百岁,至少工作到65岁不是问题。”   说完,柳青山坐到谢可颂身边,给酒吧切了首歌。她喜欢摇滚。   “小青,你帮小谢看看他开会要用的文档。”柳白桃忙着给妹妹调奶茶,“就是那个决策软件的上市策略。”   “行啊。”柳青山爽快答应。   她搬过谢可颂的电脑,浏览了三分之一,目不转视地问:“这个思路……你有没有给展游看过啊?”   柳青山问了跟柳白桃一样的问题。谢可颂心生疑窦:“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什么问题。”   柳青山抬手,抽出插于发间的水笔,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她随便取来一张纸巾,列出谢可颂文档的大纲,调整结构,并增删了几个小点。   “不仅没问题,其实你做得蛮好的。”她给谢可颂改完,好奇道,“这个完成度,你准备了多久?”   谢可颂将纸巾上的字敲进文档:“嗯……近一个礼拜吧。”   “天杀的资本家,就不能早点给你布置任务?”柳青山掏出自己的电脑,把以前做过的案例打包发给谢可颂,唏嘘道,“小可怜,没少熬夜吧。”   谢可颂毫无波澜:“还好……收到了,谢谢。”   “小谢看着好像是瘦了。”柳白桃下巴尖指了个方向,“柜子底下有体重秤,要不要测一下?”   “不用了……”谢可颂眼下青黑愈发浓重,声线虚弱,“我最近……有点抗拒知道自己的体重。”   对话间,经典珍珠奶茶被递到吧台上。   柳青山大吸一口,眼睛一转,瞧见柳白桃身旁的那摊纸片,问:“你在干嘛?”   “准备礼物。”柳白桃回答,“那家伙不是快过生日了嘛。”   “谁?”柳青山回想,了然,“哦,老杜啊。”   “谁过生日?”有人插话。   背后木门再次开合。   在众人的注目下,柏继臣牵着一个颇为眼熟的小姑娘走进来。   “杜成明。”柳白桃回答,主动问,“喝什么?”   “金菲士吧。”也只有柏继臣上班会摄入酒精。   柏继臣把小朋友抱上高脚凳,拍拍她头:“来,叫人。”   “叔叔阿姨好。”小朋友乖乖打招呼,见到谢可颂,另外说,“哥哥好。”   这个小姑娘谢可颂也认识,之前在那场爆炸的示范区开放活动上见过,柏继臣的侄女,柏望舒三句话不离的小孙女。   谢可颂对小朋友笑了笑。   “我爸有事要办,先一步去B市了,”柏继臣解释,“然后我弟弟一家……”   “你别说了,我懂,总之这两天你带孩子。”柳青山嚼着木薯珍珠讲。   柏继臣心累地点点头。   酒还没端上来,柏继臣熟门熟路去到酒吧唱机旁,换了一张唱片。   在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中,柏继臣举止翩翩,将衬衫袖子折到手肘。他闲着也是闲着,帮展游照看谢可颂,问:“你们现在到什么进度了?”   柳青山主动跟他调换座位,说:“内容我看了,挺好的。现在就差……”   “还需要纠正一下英语表达。”谢可颂朝向柏继臣,“麻烦了。”   最后的问题是语言。   谢可颂读的应试教育,大学毕业英语也只能高分通过考试;柳白桃和柳青山在国外工作多年,听说写都流畅;只有柏继臣和他的小侄女,一出生就接受双母语教育。   语言有时候算得上是一种阶级差距。   于柏继臣而言,校对文档,不过是把文字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他一行行往下念,帮谢可颂调整语序,替换单词。   身旁,小朋友觉得有点无聊,凑过来看他们在做什么。柏继臣念一句,她也跟着念一句。   “你这句话原本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柏继臣补充,“中文意思。”   谢可颂调出翻写前草稿,用鼠标划出相应的句子。   几颗脑袋共同挤到电脑屏幕前。   屏幕荧荧发亮,白色的文稿底板上,高亮出这样一句话:开门见山地说,我们需要先给零售商……   柏继臣跟着谢可颂的英文稿复述:“To get to the point, we need to…”   小朋友只看到中文版本,像玩填字游戏一样翻译:“To cut to the chase, we need to…”   低醇嗓音和幼稚话语相撞。   双方都停了停。   谢可颂坐在旁边想了想,把自己原先写在文档里的to get to the point,改成了to cut to the chase。   “不用改,都一个意思。”柏继臣说。   “我知道。”谢可颂实事求是道,“后面那个我听过,只是自己写的时候没想起来,现在加深一下印象也好。”   他身后,柳青山拄着脸,朝柳白桃撇了撇嘴。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柳青山忽然说,“那种……我拼命努力得来的东西,别人一出生就有……的感觉。”   柳白桃劝:“小青……”   柳青山自顾自地讲:“我当时觉得很愤怒。”   下一瞬,柳青山手肘捣了捣谢可颂的胳膊,跟他咬耳朵:“有没有听到我刚刚说的话?”   谢可颂注意力从文档上抽离:“什么?”   “看到有人一出生就在罗马的感觉。”她笑得有点邪,“怎么样,是不是还挺难受的?”   “嗯……”谢可颂沉吟,“刚来的时候,确实有点难过。”   “那现在呢?”柳青山煽动。   柳白桃出声制止:“你别问这种。”   “现在的话……就还好吧。”谢可颂坦然道,他幅度很小地笑了一下,“我现在只考虑我下一步需要做的事情。”   人或许会由于内心的坚固而更显平和。   灯光下,谢可颂望向柳青山,眼含光泽,像高悬于夜空的月亮,自有其黯淡,却比太阳更加清澈柔和。   柳青山盯住谢可颂,出神两秒,回正脑袋,指着谢可颂跟柳白桃暗暗吐槽:“展游凭什么运气这么好?”   “展游……”柳白桃无可奈何道,“你不是说过,展游的八字是你见过最好的,所以才决定入职的吗?”   “也是。”柳青山嘟囔,“老板的八字比石猴还硬……”   几句话的功夫,谢可颂跟柏继臣的校对工作已然收尾。   “啊,对了。”谢可颂打完最后一行字,蹲下身子,把预先存于小冰柜里的纸盒的抱回桌上,拆开,“我给大家带了面包。”   酥皮小面包依次排列,香气扑鼻。一共六种,从坚果酥挞到开心果年轮酥皮卷,是谢可颂给大家的礼物,谢谢在座各位帮他准备会议内容。   只是没想到,今天会临时增加一位嘉宾。   谢可颂:“小朋友吃我的……”   “杜成明那份给她。”柳白桃毫不犹豫道。   众人异口同声:“好主意。”   唱片暂停,曲子切换成小朋友喜欢的动画片主题曲。   纸盒里的精致甜品被一一拿去,只剩下一个简单朴素的黄油可颂。那是留给展游的。   “啊——”   众人并排坐于吧台边,高矮各异,齐齐张大嘴巴,大到探头能看见小舌头的程度,随后把酥皮面包放入口中。   咬下一大口,酥皮跟枫叶一样簌簌掉落;咀嚼,咀嚼,面团包裹着牙齿,湿润而有韧性;咕嗯,内里的馅料暖融融地顺着嗓子流进胃里,沙沙的口感。   所有人幸福地舒出一口气,头顶仿佛升起一朵云。   “这个好好吃。”童稚的惊叫打破空气。   小朋友扯了扯柏继臣的袖子:“比家里做的甜品好吃。”   “这个最好吃的面包……”柏继臣微微一笑,把小朋友推到谢可颂面前,介绍,“是这个哥哥做的。”   谢可颂向来不受小孩子欢迎,他撕下一块自己手里的肉桂卷,递到小朋友面前,生涩地交流:“要不要再尝尝这个?”   小朋友倒不怕谢可颂的长相,就着他的手,一口吃下。   谢可颂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问:“怎么样?”   小朋友两眼放光,双手托住圆滚滚的脸颊,“唔唔”猛猛点头。   应该是很好吃的意思吧。   大家相视而笑。   吞下嘴里的面团,小朋友坐到谢可颂旁边,摇晃着双腿问:“哥哥的工作是当面包高手吗?”   “我不是。”谢可颂回答,“我只是你叔叔的朋友的助理而已。”   “展游叔叔吗?”   “嗯。”   “哦……”小朋友问,“哥哥也跟展游叔叔一样喜欢上班吗?”   “喜欢……也算不上喜欢吧。”谢可颂神情略显苦恼,“只是不讨厌而已。”   小朋友可能这辈子都不用上班,于是问:“那不喜欢上班为什么还要上班呢。”   第一反应是为了生活,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止这些。   小朋友好像在等谢可颂讲话,但谢可颂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比较好,默默环顾众人,寻求帮助。   “不用问我,我不是自愿上班的。”柏继臣第一个回答,“我是被展游绑来的。”   “我的话……有时候工作让我感到……被需要吧?”柳白桃眼波摇晃,转头问,“小青呢?”   “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可太喜欢上班了,上班可以赚钱啊。”柳青山爽快道,“钱从四面八方来!”   谢可颂似乎有所启发,低着头,把手里的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缓缓道:“我的情况很普通,就是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工作,自然而然就开始上班了。”   “当时怎么想到来yth的?”柳白桃闲聊道,“专业好像也不太对口。”   “机缘巧合吧,”谢可颂笑了笑,“展游也问过跟你一样的问题。”   “诶,那你父母没有让你回家帮忙吗?”柳青山问。   “他们不管我这个。”谢可颂说,“专业和大学都是我自己选的,工作和婚姻也是,他们只要我过得开心就好。”   “但小谢这个手艺……”柏继臣把唱片面包拗成两半,称赞其中美丽的肌理,“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谢可颂回忆道,“就是小时候看着家里人做,觉得好玩,不知不觉就……”   话语渐渐飘向远方,谢可颂闭上眼睛,想象幼时第一次去面包店后厨的场景。   面粉在空中扬起白蒙蒙的一片,鼻腔充满黄油和蜂蜜的香气,烤箱嗡嗡,电子秤上数字闪烁。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胡思乱想,鸡蛋长成鸡蛋的样子,面粉也只能长成面粉的样子,可是如果把那些材料,以不同的比例搅在一起,放进烤箱……”   吧台前,谢可颂睫毛微颤,慢慢抬起手臂。   他如同一个手握指挥棒的音乐家,轻轻挥动,那些砂糖、酵母和面粉就听话地跃至半空,一粒粒,连接成线,成为五线谱面上的闪亮音符,缓缓流入银碗之中。   “……然后叮的一声,就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吐司、牛奶棒、或者法棍,但是唯一的共同点是,我完全看不出它们原本的样子了……”   最后,谢可颂半睁开眼睛,十指交叉,置于桌面。他的指甲总是修剪得很干净,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简直就像魔法一样。”他安静地笑了笑。   久久的沉默。   小朋友跟松鼠一样躲到柏继臣身后,又探出半个脑袋盯住谢可颂,脸红红的。   “怎么了?”许是察觉气氛过于安静,谢可颂疑惑地回望,“我刚刚……太自说自话了吗?”   “不、不。”柳青山双手捂住脸孔,否定。   柏继臣开口:“我……”话到一半,他被小侄女扯了一下耳朵。   小朋友在柏继臣耳边窃窃私语了些什么,柏继臣低声制止“不可以,哥哥有男朋友”,随后他朝向谢可颂,莞尔一笑,“我是想说……有些时候,我真的会羡慕展游运气很好。”   谢可颂不明所以。   “没什么,别在意我的话。”柏继臣转开话题,对着电脑,又把文档从头看了一遍,“其他没什么问题了,你的思路很完善。这个方案你给展游看过吗?”   又是这句话。谢可颂忍不住问:“为什么……”   门“砰”的再响。   一人动静超大地推门进来。   “今天怎么都在?”是展游的声音。   谢可颂不知为什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腰杆突然挺得笔直。   他已经两天没怎么好好跟展游说话了。   就在谢可颂转过头用眼睛去找展游之前,对方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倾身将他抱个满怀。   在座都是熟人,展游毫无顾忌,与谢可颂脸颊相贴。   柳白桃急忙捂住小朋友的眼睛。   “我怎么感觉很久不见你了。”展游感叹。   “昨天见过的。”谢可颂说。   “是吗?”展游问,“什么时候见的?”   “我出公司的时候,你正好从外面回来。”   “这样……”展游旁若无人地同谢可颂亲昵,故意问,“那我有对你说话吗?”   谢可颂:“说了。”   “说什么了?”   “你说……”谢可颂捺下眉尾,“你今天也穿错袜子了。”   话只要从谢可颂嘴里讲出来就很有意思。展游从后抱着谢可颂,身体一抖一抖的。   谢可颂被颠得不舒服,挣了挣,侧过脸要看着展游的脸跟他讲话,没想到对方主动松了手,弯腰撑膝,主动凑近自己的脸庞。   柔软的温热触感擦过,他们动作刹停,呆呆地僵在原地。   面包的香气弥漫开,头晕目眩,时间被拉得很长,眼里只有对方眸光颤动的神态,还有两瓣相对的、将碰不碰的嘴唇。   没有人敢再动一下。   “我靠,干什么呢!”一道粗犷的嗓音霍然插入,“光天化日之下,上司不许啵下属嘴啊!”   耳边轰隆,谢可颂和展游同时拔开脑袋,深深地吸气。   杜成明落后展游几步,到现在才慢吞吞地溜达进休息室。他来到吧台边,借着光线,瞧见展游和谢可颂满脸不自在的纯情模样,大呼稀奇,高声起哄。   直到他被柳白桃照肚子揍了一拳,才偃旗息鼓。   “我……”谢可颂坐回原位,跟展游拉开距离,生硬地扯开话题,问柏继臣,“你刚刚说的……”   柏继臣会意:“方案有没有给展游看过?”   话题怎么又回到展游身上。谢可颂:“还没有……”   展游沿着吧台找了一圈,终于在纸盒里发现留给自己的黄油可颂。他伸手去拿,感兴趣地问:“要我看什么?”   “那个软件上市策略的方案。”柏继臣邀请,“你要不要看看?小谢做得很不错。”   柳白桃和柳青山闻声附和。   展游手臂抬在半空中,偏过脸来,笑说:“我这次不插手,只负责给小谢打辅助。”   或许是大家的一致好评给了谢可颂勇气,让他变成一个期待认可的乖学生,上学时被老师夸奖,便高高兴兴地拿着获奖作品回家,期待也被家长夸赞一番。   怀着这样的心情,谢可颂把电脑搬到展游身前,说:“你帮我看看吧。”   这是来自谢可颂的请求。展游耳朵一软,连面包的影子都没摸到,就坐到谢可颂身边,半搂住他,低声问:“我真的可以看?”   谢可颂确定地说:“嗯。”   “嗯……”展游打量着谢可颂脸,表情一松,“好吧。”   展游滑动触控板,将文档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阅读速度还是一样快,快得让谢可颂有点不敢看他,紧绷着转开视线。   结果并不出人所料。   展游看到柳白桃的批注,看到柳青山修改过的数据分析,也看到柏继臣校对过的、地道且流畅的英语表达,于是他摸了一下谢可颂的后脑,像豌豆射手一样在谢可颂耳边输出赞美。   “……产品现状和功能评估写得很细致,财务风险评估是你的强项,稳扎稳打。”展游连炮珠般夸奖,“小谢总是能给我,我难以预估的惊喜。”   谢可颂心率飙升,依旧盯着屏幕,嘴上淡定道:“有没有可以再修改的地方?”   “我觉得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展游在谢可颂耳边哄,“这是你自己的决策案,对不对?”   谢可颂点点头。   众人见状,配合地鼓掌。   吞下一口定心丸,压抑在心底的紧张触底反弹,隐隐变成令人振奋的成就感。谢可颂抿着嘴唇笑,扭过身子要跟展游讲些其他的话——   他喜悦的表情蓦然凝固。   与展游静静地四目相对,谢可颂的神色跟被雨水打湿的花一样,肉眼可见地淡漠下来。   展游注意到谢可颂的变化,问:“怎么了?”   “老板。”谢可颂陈述道,“你看起来好像并不赞同我。”   展游显露出一副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的表情,指着自己说:“我吗?”   谢可颂:“嗯。”   “那我刚刚夸你的这些,算是什么。”展游去亲谢可颂的脸颊,说,“你的方案很好,不要瞎想。”   谢可颂避开展游的亲吻,目光扫过展游的脸,肯定道:“你兴奋起来不是这个表情。”他思索片刻,“我不是指你在骗我,但我感觉……至少我的方案不是你心里的最优解。”   不能说展游的表现没有出自真心,只是谢可颂太了解展游。   “所以,如果是你,”谢可颂沉缓道,“你会选择怎么样的方案。”   “你不用考虑我的想法。”展游认真道,“因为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帮你。”   “但是现在我感觉,我走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谢可颂勉强笑了笑,“我不想浪费时间。”   “小谢……”   “你告诉我吧,就当帮我模拟开会了,”谢可颂歪了一下头,轻声道,“反正我也需要说服跟我意见不同的同事。”   展游心里某个角落刺痛了一下。   跟谢可颂有关的事情,展游都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谢可颂上会,展游当然挂心,希望能事事顺利,可总有意见相左的同事……那还不如他先当那个坏人,总比到时候栽在别人手里好。   想到这里,展游妥协了,坐到谢可颂对面。   气氛一触即发。   其余人不便吭声,旁观谢可颂和展游各执一词。   “如果是我的话,”展游说,“我会选择按时上市,功能先不着急,之后可以根据消费者反馈慢慢调整。”   “我觉得一开始给零售商和消费者的印象很重要,”谢可颂辩论,“而且可以减少前期技术支持和售后压力……”   “当前的市场条件非常有利……”   展游跟谢可颂说他的想法,语气很好,没有把自己当成对方的上级,更类似探讨和教导。   他性格生来如此,重视资本市场的窗口期,喜欢抓住先发优势,在行业里的举起标杆。   “出发点不同而已,并不证明我们某一方是错的,两条道路都能走通。如果我跟你观点相同,我未必做得有你好。”展游半坐在高脚凳上,揽住谢可颂的肩膀,“而且两个月之后……”他想到了什么,没再说下去。   谢可颂问:“两个月之后怎么了?”   展游打哈哈:“没什么。”   没成想杜成明讲话完全不看眼色。他喝了口冰水,顺口提:“两个月之后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节点要忙,今天刚确认的。”   谢可颂一怔,目光射向电脑屏幕,再次陷入深思。   “没事,那个项目我可以调整,你不用担心。”展游一下一下地拍着谢可颂的后背,安抚,“把我刚刚的话都忘掉吧。我来教你怎么驳倒刚刚我说过的话,怎么样?”   “你闭嘴,先别说话,”谢可颂打断展游的话,“让我思考一会儿。”   展游撤开谢可颂身上的手,不动了。   电脑屏幕刺目,谢可颂目不转睛,反复审阅写好的文档,好像在对自己进行一场严酷的审判。   近几日看电脑太多,睡得太少,眼白爬满红血丝,干涩。谢可颂阖目,转了转眼珠,再次睁眼时目光冷清,一语不发地关掉自己方案。   他转头打开了团队共用的那个庞大的飞书文档。   “几号?”谢可颂问。   “什么?”展游有些愣。   “两个月后的节点。”谢可颂语气如常,“在我这里同步一下。”   展游下意识报出一个日期,眉间掠过一丝不忍,不厌其烦地劝:“你可以坚持自己原有的决策。”   “我知道。”谢可颂边打字边讲,“但我被你说服了,仅此而已。”   明明双方都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   谢可颂越了解展游,展游就越看不出谢可颂到底在想什么。   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再次袭来,展游透着一股不自知的焦虑,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吧台。   谢可颂听见了,偏过头对展游笑了一下,说:“别傻坐着了,去吃面包。”   展游呆了半秒,回对方一个微笑,探手去拿纸盒里的面包,没想到目标会被柳青山抢先夺走。   柳青山拿走黄油可颂,掰成两份,一人一半塞进小朋友嘴里。   “小朋友,姐姐告诉你哦,以后遇见男领导记得赶紧跑。”柳青山絮絮嘱咐,“那些人动不动就让你答题,说让我来考考你……”   资本家吃瘪,大家乐见其成。   戏谑氛围中,谢可颂记录完毕,回到桌面,把自己写完的文档拖进名为“留档”的文件夹里。   慢镜头般,鼠标指针似乎能在展游眼里拖出残影,他情不自禁,覆上谢可颂握着鼠标的手。   社交手段全部无法派上用场。展游像一个猎人,调动全身感官,紧盯住谢可颂的侧脸,本能般问:“小谢,你有没有不开心。”   谢可颂翻过来握了握展游的手,十指相扣,复又松开,说:“当然不会。”   “真的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谢可颂合上电脑,去拿手边的杯子,吸一口,喝到冰块融化沉底的水,索然无味。   感受到展游的目光仍在他脸上逡巡,谢可颂暗暗叹气,很严肃地再次回答:“真的真的真的没有。”   展游眼中烁烁,这回语气有点像在开玩笑了,重复:“真的……”   “可以了。”谢可颂把展游的嘴巴捏住,强行静音。   笑声从喉间溢出,展游重新环住对方的腰。   谢可颂侧坐在吧台边,一半脸蒙着光,另一半脸埋进黑暗里。   展游能看清谢可颂向阳的那边脸在笑。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谢可颂被展游缠烦了,就学着用展游的方式解决问题,另一手捏住展游的鼻子,商量,“你憋气10秒钟,我就把这件事情翻篇,如何?”   展游嗡里嗡气地说好。   十秒钟过得很平淡,掺杂着其余人的闷声轻语。   展游很少有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的时候,让谢可颂难得有一个机会,再度好好观察对方。   额角、眉骨、泪沟……脸上每道沟壑都是匠人精心凿刻的痕迹。展游是一座伫立在山顶的雕像,永远被人仰望。   心脏像一团被揉皱的潮湿纸巾,苦闷隐隐约约,如水迹般缓缓蔓延开。   可就算是这样,为什么看着展游的脸就想要露出笑容呢。   三。二。一。   “好了。”谢可颂松开展游,最后笑说,“我开心的。” 第38章 成长是越来越大的耳机音量   夜幕升起。   酒吧打烊,众人各自离开,展游决定今天回谢可颂家。   尽管展游在市中心有好几套房子,但他好像更喜欢在谢可颂的出租屋筑巢。   六十多平,空间紧凑,从睁眼开始,到闭眼结束,他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谢可颂在做什么。   衣服不可以乱丢,出门前记得关空调,还要背出谢可颂每只碗在橱柜里的位置。林林总总,无数细枝末节的小事,展游每个指标都能拿优。   多年前葛洛莉娅跟他说“房子是用来住的”,展游最近有些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周末想吃什么?我明天早点去买菜……”   耳边伴着展游的声音,谢可颂摸钥匙开门,径自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探了一眼又合上,转身去到储藏室。   展游换上拖鞋,进门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让声音填满客厅,随后去找谢可颂。   储藏室内,谢可颂蹲在几个大袋子前找东西。展游靠在门边,笑着跟人插科打诨,闹得对方都不想搭理他。   在谢可颂看不见的地方,展游唇线的弧度渐渐变平。他又开始观察谢可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谢可颂很平静,看不出异状。可就像人半夜熟睡时被一只蚊子吵醒,一开灯又怎么都找不到似的,展游陷进一种莫名的烦躁中。   他是极其敏锐的人,多少嗅出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你明天不用去买菜了。”展游听见谢可颂说,“双休日我回家一趟。”   “为什么?”展游直直地问,“是因为我吗?”   “啊?”谢可颂听懂了,笑得很无奈,“到底要说几次啊……我没有。”   展游上前,蹲在谢可颂身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试探:“那你怎么突然要回家?”   “酵母粉用完了,我拿一点过来。正好我也好几周没回家了。”谢可颂率先起身,目光温和,“你不是没吃到黄油可颂吗?刚刚在公司喊了半天。”   顶灯在谢可颂脑后摇曳,他嵌于光中,朝展游伸出胳膊,好让对方借力起来。   展游盯着谢可颂发愣,一时间,盘旋于腹中的猜测、郁闷、一切的一切,全都飞走了。展游猛地把谢可颂拉下来,搂住对方的后脑勺,将人扑倒在地。   展游抱得很紧,对谢可颂宣泄感情:“我好喜欢你啊。”   “我知道。”谢可颂拍拍展游的背,“我也喜欢你。”   展游:“真的很喜……”   “你等会儿再喜欢。”谢可颂赶紧打断,表情扭曲,“先起来一下,我腰快断了……”   打工人的胸椎活动度就这么一点点,哪里允许展游这样折腾。   展游把谢可颂扶起来,又控制着力道,从后圈住他。谢可颂跟背着只大狗熊一样,步伐沉重地把展游拖回客厅。   电视里正在放晚间新闻。   “………近日,某外国游客赴中旅游时突发休克,引起轩然大波,目前已无大碍。据医院报告,该游客已确诊为过敏性休克。   记者了解到,该名游客在进食某品牌糕点后,突发面部肿胀,呼吸困难。食品检测报告显示,该糕点中混杂了微量坚果元素。   截止今日,该食品生产商、经销商等涉事机构已被关停查处。监管部门将进一步开展深度专项调查,坚决反对小作坊代工的非法行为……”   “哔——”   电视画面切换,跳转至财经频道。   展游放下遥控板,问谢可颂:“今天晚饭想吃什么?”   谢可颂靠在展游肩头,温暖安心,没过几秒便耷下眼皮:“不想吃了,好困。”   “晚饭还是要吃的。”展游哄,“我简单做个三明治,十分钟,嗯?”   话音刚落,谢可颂像个电力耗尽的人形机器人一样,从展游肩头歪下来,“噗通”轻响,掉在展游腿上。   空气中回荡着绵长的呼吸声,展游别无他法,把谢可颂打横抱起来,运回房间。一路上躲躲闪闪,生怕碰掉什么家具。   终于把人放到床上,展游替谢可颂盖好被子,低头注视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展游一出房间就给柏继臣发消息。   展游:上次拍卖会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展游:[图片]我想要这对戒指。   讲到这里,展游顿时反应过来,去厨房翻翻找找,最后在一个碗里,找到谢可颂最近戴在手上的、他自己搜遍整个办公桌抽屉都没找同款的戒指。   谢可颂平时做甜品的时候会把戒指脱下来。他在遇见展游之前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有时候脱了就会忘记重新戴上。   手机振动,柏继臣给展游回了消息。   柏继臣:?   柏继臣:戒指……也要我买?   展游一看就笑了。   展游:怎么可能。   展游:刚有事,话只说了一半。   展游:我最近实在抽不开身,你帮我找人代拍吧。钱当然从我账上出。   手上打着字,展游再次回到谢可颂房间,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戴回谢可颂的左手中指,动作极为轻柔。   瞳中倒映出谢可颂的睡颜,展游的心被填得很满,俯身亲了亲谢可颂的额头。   “晚安。”他轻声道。   水龙头哗哗,厨房里传来洗菜切菜的声音。   展游穿着围裙,一边烤面包,一边开着手机功放,向柏继臣求教关于恋爱需要注意的一二三四五件小事。   初次陷入爱河,跟谢可颂相处的每一天都惊喜非常。未曾体验过的情感眼花缭乱,像一瓶被疯狂摇晃的汽水,气泡从瓶口喷涌而出,打得人措手不及。   他和谢可颂之间有一点不对劲。展游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只不过暂且没找出对策。   戴着胖胖的隔热手套,展游把牛肉从烤箱里拿出来。肉汁顺着肌理流到锡纸上,香气四溢。   专心将牛肉切片,展游忽而笑了一下。   他喜欢困难的问题,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迎难而上。   度假会有的,约会也会有的。   等这段时间忙完,展游计划着,要带谢可颂去一个能让他好好放松的地方,然后在一个浪漫且盛大的场合中,再次对谢可颂告白,等谢可颂答应之后,就把戒指送给他。   他们朝夕相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解决问题。   今天给小谢夹双倍牛肉吧。展游想。   *   等谢可颂再次转醒,屋内一片漆黑。   看样子展游没忍心叫他起来吃饭。   床头灯“咔嗒”亮起,照出谢可颂惺忪的脸。   他瞥了眼挂钟,凌晨一点二十八分。谢可颂打了个哈欠,估计自己体力条恢复了30%左右,便趿着脚步去找展游。   客厅昏暗,餐桌上亮着一盏灯。   三明治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笔记本电脑屏幕开着,待机状态。展游正趴在桌上睡觉,肩背缓慢地一起一伏。   一点到七点是展游的正常睡觉时间。最近忙,展游也累,手头上的事情做不完,偶尔见缝插针地在工作间隙小睡十分钟。   寂静中,一道细微的“嗡嗡”浮于空中。   沙发角落,展游的手机屏幕亮起,在昏暗中刺出的白光。   沙发离饭桌有些距离,没把展游吵醒。谢可颂犹豫要不要把展游叫醒,目光扫过对方没被手臂遮住的上半张脸,心说算了,先看看来电人是谁再说。   等谢可颂走到沙发边,电话已经被挂断。下一瞬,谢可颂自己的手机开始震起来。   两通都是同一个来电人,yth商务部门的同事,谢可颂也认识。   谢可颂压低脚步回房间,掩上门,才小声接起电话:“喂?”   “喂,谢总,这么晚打扰了。”公司里叫人都往高的叫,是个人姓氏后面都能加个“总”。对方接着说,“刚刚给展总打电话没打通……”   谢可颂简明扼要:“什么事情?”   对方:“是这样……”   明明跟Honey&Honey签约在即,展游却找到商务和采购,让他们将项目拆包,并筛查出一批合适的小食品供应商。   “展总说他想有一个Plan B。”对方苦笑道。   “我知道了。”谢可颂说,“所以打电话来是?”   “最近在陆续对接供应商了,”对方说,“想跟老板申请价格调整的权限……”   “预算做了吗?”   “做了版粗的。”   “价格区间写清楚了吗?”   “呃……”   “供应商反馈你们先汇总,预算找成本,风险评估找合规,”谢可颂厉声道,“所有问题自己商量清楚了,再来找展总。”   谢可颂语气十分强硬,对方哑口无言。   在其他同事的眼里,相比展游,谢可颂是一个比较好说话的人。   谢可颂基层出身,能够共情对接的同事。大家都是打工的,日常工作中,同事犯了什么小失误,谢可颂都会脾气很好地帮对方解决掉。   只是想到展游趴在桌子上休息的模样,谢可颂腹中也会生出些许恼火。   “这次算了,手上有的东西发我。”谢可颂叹了口气,“挺晚了,你先下班吧,辛苦。明天午休前我会把反馈给你。”   说完,他挂断电话。   深更半夜。   客厅和卧室各亮着两盏小灯。   餐桌旁,展游悠悠转醒,伸了个懒腰,余光瞥见三明治,苦恼地笑,想再过几个小时早点叫小朋友起来吃早饭吧。   转眼,他看到未接电话,打过去,对方关机了,应该已经下班。   房间内,谢可颂靠在床头,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审阅对方发来的文件。修改完第一节,他发现角落微信图标闪烁,对方下班前发来地最后一条消息是“不好意思,明天我请你吃午饭吧?”   谢可颂回:谢谢,不用,我带饭。   关掉聊天窗口,归档文件夹里一个眼熟的文档跳入眼中。   谢可颂动动手指,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文档拖入垃圾箱,继续改刚才的文稿。   明天根据展游的想法,重新写一份决策案吧。谢可颂想。   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谢可颂的内心坚固如初。   他想要进步,他想帮展游多分担一点。   *   人忙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   眼睛一睁一闭,到了谢可颂替展游开事业部例会的那天。刚巧,展游订了当天早上的飞机,出差去B市,商议工厂第一批融资的最后细节。   清晨,屋里充盈着暖色的光,地板、家具统统化成曝光的白。   悄寂中,传来由远及近的“骨碌”声。   走过阳光遍布的地板,展游拖着行李箱来到门口。他坐到门边矮凳上,低头穿鞋,听见若有似乎的脚步声,抬眼望去。   隔着一段走廊,谢可颂身着睡衣,倚在墙边,安静地看着他。   “我吵醒你了?”展游站起来问。   “没。”谢可颂说,“本来就醒了。”   日光流转,谢可颂的身体在地板上投出一道影子,拉长,触到展游的脚尖。   “过来。”展游说。   谢可颂听话地走过去,被展游拥入怀中。   “紧张吗?”展游摸了摸谢可颂的耳朵。   “还好。”   “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你也是。”   展游将人推开一点距离,双手握在谢可颂肩头,问:“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谢可颂定定地看着人,说:“再见。”   “嗯,再见。”唇角溢出笑意,展游轻吻谢可颂的脸颊,“我先走了,明天回来。”   见谢可颂点了头,展游转身开门,刚抬起腿,西装外套下摆被谢可颂拉住。   展游转过身。   “你能不能……”谢可颂有些艰难地说,“再笑一下?”   很奇怪的要求。展游忍不住开怀,爽朗地提起嘴角,指着自己的脸问:“这样?”   谢可颂“嗯”了一下,低头进行几秒钟心理建设,随后学着展游样子,也笑了一下。   谢可颂的笑,皮笑肉不笑。   充其量只能叫做“嘴角无限接近耳根”,乍一眼甚至有些渗人。   展游“噗嗤”一声,捂着肚子折下腰,抽着气问谢可颂:“你……噗、你这是在干什么?”   “就……想试试模仿你的样子。”谢可颂相当窘迫,目光游移,咕哝,“别笑了,诶,你要笑到什么时候……”   腹肌酸得不行,展游清清嗓子,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注视着谢可颂微红的脸,目光缠绵。   展游站在高处,被很多人憧憬过,但他绝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昂首阔步,把那些追随者统统甩在身后。   可是话从面前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截然不同。   展游觉得谢可颂好像在对他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永远站在你身边”。   来自恋人的认可令展游心驰神往。   “想变成我吗?”展游问。   谢可颂说:“想的。”   “那我教你。”   展游松开行李,牵着谢可颂的手,带他来到客厅拐角的一面全身镜前。   镜面里显出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   谢可颂被展游搂在怀里,斜过眼睛问:“你不走吗?”   “晚一点也可以,别担心。”展游安抚道,点点谢可颂的肩,“你站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留下话,展游绕着满屋子转悠,每个房间都去了一遍,每次进出,手里都会多出一样东西。   他回到谢可颂身边,把满满当当的准备品,依次摆在沙发上。   在谢可颂震颤的目光中,展游拎起一个挂着衬衫的衣架。   “脱吧。”展游说。   谢可颂:“嗯?”   “先换衣服啊。”展游笑道。   室内安宁。布料摩擦,细小的声音填满耳朵。   镜子折射出的剔透的光,在谢可颂的肩胛骨处抖动,轻轻的,宛如抚摸,将白皙胴体照得耀眼。   展游站在谢可颂身后,帮他换上衬衫,随后绕到谢可颂面前,一颗一颗地,帮人系上纽扣。展游的指尖偶尔擦过谢可颂的腰腹,带起一丝轻微的痒意。   谢可颂不舒服地躲了一下,展游松手,对谢可颂笑,然后等对方再次主动凑近,才把最后一粒纽扣系好。   “领带喜欢哪条?”展游指着沙发上的领带问。   他给谢可颂穿的衬衫是之前特地买的,但拿的领带都是自己衣柜里的。   谢可颂浑身僵硬,守住最后一条底线:“不要史努比的。”   展游了然,换了另一条。   “也不要查理·布朗的。”谢可颂咬牙切齿。   胸腔里透出闷闷的笑,展游挑出一条平凡且普通的深灰色领带,对谢可颂挑了挑眉。   谢可颂同意,展游低眉敛目,给谢可颂打了一个完美的温莎结。   “裤子怎么办。”展游上下打量着谢可颂的睡裤,问。   谢可颂别开脑袋:“我自己穿。”   “嗯……不过只是视频会议,”展游把配套的西裤收起来,假意往回走,“穿睡裤也可以的。”   “等等。”谢可颂两条眉毛纠在一起,讨厌展游,但还是妥协,“我脱。”   在展游的眼皮底下,谢可颂松开睡裤腰头的绳结,任由布料从腿部滑下,上前一步,踩进西裤的两只裤筒中。   展游直起腰,缓缓提起裤子,却在最后时刻放开,转而用手丈量谢可颂的腰围。   布料“唰”的一下堆回谢可颂脚边。   “是不是又瘦了?”展游问。   谢可颂闭上眼睛,深深地换了一口气,身体微微颤抖。   “我的皮带你确实用不了。”展游烦恼道,“以后我的皮带也多打几个孔吧?”   “你不许再说话。”谢可颂冷声道。   谢可颂沉下一张脸,抓起裤子,背过身去不理展游。   展游见状,一叠声地哄,“我来、我来……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不再逗人。   仿佛要弥补刚刚过分的行为,展游事无巨细,万分周全地服侍谢可颂,帮人穿戴整齐,也不忘将布料上的褶皱打理得当。   最后,展游挖出发胶,于掌心揉搓均匀,五指张开,一点一点把谢可颂额前的碎发梳到后面,做成一个背头。   “嗯,搞定。”   伴随这句话,展游的热度从身侧消失,离开去卫生间洗手。   一顿折腾,谢可颂紧绷的心弦彻底松懈,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不紧张了吧?”展游再次闪现于身后,用纸巾擦着手问。   谢可颂一愣:“什么?”   “开会总没有让我帮你换衣服……来得更紧张吧?”展游微凉的手指扶住谢可颂肩膀,将人掰向镜面,“来,看看。”   西装笔挺,身形修长,黑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嘴唇平直且薄,鼻尖和下颌骨转折的角度相当锋利,富有攻击性。可所有的刻板和尖锐,最后全被吸进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里。   沉稳、从容。不知不觉间,谢可颂似乎比原来更成熟几分。   持续无言。   其实谢可颂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视线下斜,对展游安慰他的行为说“谢谢”。   展游俯身,脑袋埋于谢可颂颈间,盯着镜子里自己亲手打扮的人,目光渐渐深邃。   “没关系……”   展游侧头,将一个吻落在谢可颂的脸颊。   “你只要做出你认为正确的决定就可以了。”   展游抬起谢可颂的下巴,轻啄他的下颌缘。   “如果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想想我。”   展游的嘴唇来到谢可颂后颈,眸光闪烁,他微微拉下谢可颂的衬衫后领,在被衣物覆盖的隐秘部位吻出一个痕迹。   展游对谢可颂向来很克制,接吻只亲嘴角。   展游知道谢可颂不是精力旺盛的人,他在尽量控制自己,不把自己对工作的热爱强加到对方头上,也不把自身过头的情欲强加给对方。   “我会站在你这边。”   展游最后说,整理了一下谢可颂的领口,抬头时,面色与往常无异。   “好。”他听见谢可颂回答。   镜面中,谢可颂歪着头,下巴被展游捏出浅淡的红痕,又或许是因为难为情,眼里泛起隐隐的水光。   展游呼吸一窒,他有点后悔了。   明明是展游亲手把谢可颂推到这个位置上的,可他却不想让别人看见谢可颂现在的模样。   展游将行李箱横到地上,找出眼镜盒,把自己的蓝光眼镜架到谢可颂鼻梁上。   “是不是更帅了?”展游轻快地问。   谢可颂不习惯戴眼镜,可是他看展游一脸不太想让自己把眼镜摘下来的样子,纵容道:“你说是就是吧。”   展游满意地牵起嘴角。   工作还要继续,展游走了。   谢可颂坐在餐桌旁,一口一口,慢慢吃掉那个夹着双倍牛肉的三明治。   胃里传来轻微的饱腹感,他看了一眼挂钟。   时间差不多,该出发去公司了。 第39章 他们安静地爆炸了   yth大楼。   早上八点,办公楼里寂若无人,连保洁阿姨都没来上班。   谢可颂走进他的VIP会议室,打开电脑,登录Google Meeting,进入会议房间。   离会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依次确认自己的话筒、摄像头、屏幕共享没有问题,随后将麦克风静音,第无数次从头开始阅读自己的文档。   例会八点半开始,换算时差,是伦敦半夜一点半。   时间是展游定的,他为了不影响谢可颂晚上的工作,特地跟伦敦同事打了招呼,麻烦他们辛苦一下,稍微晚一点下班。   谢可颂听说时表情微妙,自我代入道,“这不止晚了一点吧?”展游大手一挥,“没事,他们还开过更阴间的会。”   想到展游大大咧咧的语调,谢可颂禁不住笑了一下,继续浏览文档。   分针走了四分之一圈,距离会议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谢可颂闭着眼睛集中注意力,缓且深地呼吸,忽而听见会议室门被人敲了敲。   “进。”谢可颂说。   “小谢,早。”柳青山探出头来,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喝咖啡吗?给你买了咖啡。”   谢可颂有些意外:“好……谢谢。”   冰美式捧在手里,谢可颂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有点……”柳青山用纸巾擦了擦掌心,不知是汗还是咖啡杯上的水渍,转口道,“反正等下你别紧张啊,他们问出来的问题不会比我更刁钻。”   柳青山开会最喜欢骑在同事头上,主打“今天这个道理我就要跟你讲讲明白”,还从没表现出这幅瞻前顾后的模样过。   同事的好意谢可颂看在眼里,他浅浅笑,略快的心跳好像平定下一些:“我知道了,谢谢。”   “那我不打扰你了。”柳青山往外走,“等你好消息啊。”   “好。”   柳青山刚打开门,柳白桃倚在墙边,用口型无声地问:“小谢怎么样?”   “看上去挺镇定的吧。”柳青山琢磨道。   匆匆脚步声,走廊拐角闪过柏继臣的身影。   柏继臣握着手机,走过来问:“小谢呢?”   柳青山:“里面呢。”   柏继臣颔首,敲门,飞身进了VIP会议室。没过多久,又原封不动地出来。   两双眼睛盯着他。   “你也找小谢?”柳青山问。   “展游登机前正好在跟我打电话,他说着说着……”柏继臣无语道,“就让我协调一下工作,让小谢开完会直接下班,第二天也安排调休算了。”   “算展游有良心……”   正说着话,杜成明从电梯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星巴克的纸袋。   “咦,你们怎么也在?”杜成明问,“小谢在里面吗,我给他买了咖啡。”他抬脚要往会议室里走,被柳白桃扯住。   “咖啡我买过了,小青刚送进去。”柳白桃说。   “哦……”杜成明晃了晃纸袋,“你喝吗?”   柳白桃拒绝:“我们俩喝过了。”   “我也喝过了。”杜成明望向这里职位最高的人,把30块钱的星巴克塞进戴着300万百达翡丽的人怀里,“没人要的东西,送领导吧。”   柏继臣:?   “哎呀,我们小谢第一次孤身勇闯狼巢虎穴。”杜成明叹道,操心地摇头晃脑,“我算是知道送孩子参加高考是什么感觉了……”   窃窃声透过磨砂玻璃门,闷闷地传进VIP会议室。   一丝轻笑落在空气中,谢可颂听着门外含糊不清的聊天声,发凉的指尖逐渐回温。   电脑响起提示音。   第一位同事进入会议房间。   谢可颂凝神,操纵鼠标打开摄像头和麦克风,主动朝对面问好。   现在是八点二十九分。   会议即将开始。   *   B市。   展游下飞机时差不多是八点钟。他简单安置行李,带着下属前往某家私人茶馆。   接送车上,展游翻了很久自己的随身行李,直到同事面露担忧,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文件没带,展游才笑笑,说没什么,遂坐定,看向窗外。   汽车驶入位于半山腰上的私人茶馆。   中式古典建筑在园林中若隐若现,环境清幽。   会面时间还早,下属们去休息室待命,展游对照纸质邀请函上的信息,率先进入约定好的宽阔茶室。   厚重的木门朝两侧打开,如多米诺骨牌般,一扇接着一扇,望不到尽头。   突然,眼前大亮,一片花瓣从门缝中飘出,悄悄落于脚边。   枫叶飘零的日子里,茶室仿佛储藏着一整个春天。   花枝交叠,一位老人坐于其间,身着素色长褂,银色长发低低束成一条马尾。他目光越过窗棂,静静眺望庭院里的海棠树,以及枝头蹦跳的麻雀。   “来啦。”柏望舒目光未有丝毫偏转,品了一口茶。   “嗯。”展游应道。   沉默延续。展游坐到对方身边的位置。   他们今天来是为了公务,但既然会晤尚未开始,旁的也并无闲人,那现在说的,就全是私话了。   “你今天……”柏望舒睨过来,“怎么心神不宁的。”   展游放松地靠上椅背:“有吗?”   柏望舒目光通透,将杯子置于茶盘上,不置可否。   热气氤氲,茶叶于水面起伏。   “或许有吧。”展游笑笑,摸出手机,没大没小地说,“诶,还有半小时,我玩会儿手机。”   柏望舒目光森森盯住展游。   展游满不在乎,问:“我出门忘记带耳机了,您有耳机吗?”   柏望舒半天没说出话,吐字若霜:“我有助听器。”   “那算了。”展游还真敢回,“我公放吧,可能有点吵,您别介意。”   说完,展游点开Google Meeting,他想了想,怕影响谢可颂发挥,特地登了一个不常用的小号,进入会议房间。   短暂白屏,加载完毕。   几十个头像方格中,展游一眼就找到了谢可颂。   例会正进行到三分之一。   谢可颂穿着展游亲自挑选的衣服,组织其他同事过常规流程,口齿流利,神采奕奕。   手机免提的声音失真,掺着杂音,与谢可颂平时清冽的嗓音有些不同,可展游依旧觉得很好听。   满屋春色,展游眼里摇曳着纷繁花朵,格外柔和。他拎起茶壶,先给柏望舒倒了一盅,再给自己灌满茶水。   手机内传出另一道嗓音。   有同事打断谢可颂,提出疑问。谢可颂垂目沉思半秒,抬头,有条不紊地跟人解释清楚。对方表示明白,不再多问。   展游兀自低笑:“回答得不错。”   一旁,柏望舒端起茶杯,掩住口唇,细细端详展游的模样。随后,他微微叹气,挥挥手招来一个服务员,耳语几句。   五分钟后,一副崭新的蓝牙耳机出现在茶室桌面上。   “用吧。”柏望舒啜了一口茶。   “嗯?”展游转移视线,稍稍讶异,“谢谢。”   考虑到等会儿还要干正事,展游只戴了单侧耳机。谢可颂的声音清晰地从左耳流入体内,让展游身心舒展。   他右耳听见柏望舒在问话。   “谈恋爱了。”柏望舒用的是肯定句。   “嗯。”展游承认。   “对方是上次你带过来的那个……”柏望舒蹙眉回忆,“姓谢的助理?”   “谢可颂。”展游纠正。   “所以……你心神不宁,就是因为他?”   展游手机里,谢可颂的格子被放到最大。柏望舒不费吹灰之力,余光就能瞥见谢可颂的脸,问:“怎么,怕小朋友把事情搞砸?”   “小谢从来都不会把事情搞砸。”展游确凿道。   柏望舒悠哉放下茶杯,掀眼问:“何以见得。”   展游:“他很聪明……”   柏望舒插话:“你难道没有见过比他更有天赋、更聪明、更努力的年轻人吗?”   “是见过。”展游确凿道,“但小谢拥有比天才更好的品质。”   坚韧的,内敛的,好像一个安静运转的星球。   只要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就忍不住被吸引,好想为他做点什么。   耳机里会议仍在继续,展游直视柏望舒,目若星辰,满是自豪与爱。   无需解释,柏望舒明白展游的意思。他牵起嘴角,含蓄地说:“我见过他,我明白。”   展游点头,话多起来,说他对谢可颂的职业规划,说之后要让谢可颂争取的成就,还半开玩笑地让柏望舒以后遇到谢可颂态度稍微好一点——   就跟先前在好友面前口若悬河的样子如出一辙。   只不过,柏继臣听完,笑笑就过去了;柏望舒比这两个小辈多吃好几十年的饭,想到的东西自然也不同。   “你这样子,会让我想起当年……”柏望舒晃动着茶杯,追忆道,“你爸妈来找我,说等他们去世后,麻烦我多照顾你一点的场景。”   展游霎时噤声。   “急着看你长大,急着帮你规划好未来的一切。”柏望舒淡笑,点到为止,“是不是跟你刚刚很像?”   室内重归寂静。   茶水重新换了一泼,蒸腾水汽淹没展游的脸。柏望舒察言观色,见展游沉吟不语,便收敛目光,不再多言。   “轰”的声响,茶室木门再开。   首先推门而进的是徐老板。   “哎呀!柏老和展总都已经到了呀,是我来晚了,不好意思啊。”徐老板语调浮夸,“你们说巧不巧,我在门口还遇见了其他人,他们也马上就要到啦。”   仿佛要印证徐老板的话似的,身后木门不断开合。银行代表、金融监管机构、法律顾问……陆续落座。   茶室热闹起来。   单侧耳机仍然镶于耳中,展游的身体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坐于喧闹的茶室,另一半跨越时空,回到yth大楼会议室内,陪谢可颂站在一起。   展游听见谢可颂喝了口水,咳嗽一声,终于把例会推进到决策案环节。   “那我们就开始吧。”柏望舒主持会议。   展游接到指令,低头将手机锁屏。最后一瞥里,他撞见谢可颂向左侧了侧脸,露出衣领下一小片干净的皮肤。   只有展游知道,谢可颂衬衫领口下,再深一点的地方,印着一道亲昵的红痕。浅浅的,却如刺青般,久久烙于展游的视网膜上。   就在今天早上,谢可颂对他说,想成为他试试看。   所以应该是不一样的吧。展游心想。   手机屏幕彻底熄灭,会议软件在后台运行。   放纵谢可颂在耳边说话,展游闭了闭眼,洗去脑海中枝枝蔓蔓的思考,重新集中于眼前的任务。   毕竟,他这次来,也有不得不达成的目的。   *   yth大楼,会议室。   跨国例会进行得相当顺利。   小到会议正式开始前的寒暄闲聊,大到每个议题的时间把控,会议中每个细微的部分,都被谢可颂拆解出来,提前练习过无数遍。   会议进度过半,现在只剩下重头戏。   谢可颂开始讲他的决策案。   “Let me share my screen.(让我共享我的屏幕)”他说。   谢可颂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他跟喜欢即兴发挥的展游不一样,演讲像在背诵,措辞严谨,抑扬顿挫堪称教科书。   语言不够内化时,讲起来确实刻板。但这次,再也不会有人打断谢可颂说话了。   一段结束,谢可颂分神观察同事们的表情,看见对面边听边做笔记,表情十分认真。   恍惚间,有什么积郁在谢可颂胸口的东西彻底消失了。他甚至想问问几个月前,那个站在展游书房里面色发白的自己,你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这有什么难的。   “所以我的建议是,”谢可颂总结道,“按照原定计划投放市场。”   “嗯……我有一些顾虑。”马上有同事提出异议。   “我也是。”   一声接一声的疑问从电脑那头传来。第一印象、技术支持、售后压力……谢可颂就算不能每一个单词都听清楚,但基本能听出大意。   谢可颂花了两倍的时间,熬了很多个夜晚,认认真真做过两个对立的决策案。所以他不慌不忙,一条一条回答。   对面同事的顾虑,就是谢可颂原先对展游的顾虑。   但既然展游能说服谢可颂,谢可颂也有足够把握,能够说服这些同事。   似乎是错觉,电脑花屏闪烁,屏幕上几十个肤色各异的头像,全都变成谢可颂自己的模样。   谢可颂辩驳,劝说,字字句句化为子弹,尽数射到一个贴着谢可颂照片的靶心上。硝烟散去,谢可颂心里坚持的某些东西轰然倒塌,化作一片废墟。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数据支持也做得很充分。”某位同事面露难色,“但我依旧你的决策表示担忧……”   “这件事情要不要等下次开会,跟展游一起再商量一下?”   “虽然我很欣赏你的数据分析,但是不是应该考虑到营销费用的浪费……”   质疑声纷至沓来,英语单词纠结成一团抖动的乱麻,堵住谢可颂的耳朵。   宛若置身水底般,一切都很朦胧。谢可颂目色微沉,陷入会议开始后的第一次长考。   问题可以被解决,但是对决策人的不信任好像无法被消解……需要一些能够振奋人心的东西。   一时无人发言,耳麦里间或传来打字和咳嗽的声音。   脑袋里如同装了定时炸弹,读秒正地“滴答滴答”地走。谢可颂不能沉默太久,他无意识地反复按压水笔,焦虑地咬了一下嘴唇。   好好想想吧,想想展游会怎么做。   恍然间,肩膀生出熟悉的温度,像有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轻轻搭了上来。谢可颂按住笔帽的大拇指一松,水笔滚落桌面。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重新开口。   “不如……我们抽点时间来回顾一下,yth是如何起家的吧。”谢可颂说。   同事:“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可颂瞥了眼说话人,并没有停下言语:“十多年前,yth专注于物联网和智能家居,所以在各大开发商中杀出重围。如今,所有人都在卷净水处理、降噪、隔热……却始终收效甚微。   现有体系之内,再怎么创新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加个功能减个功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抢那一点点市场份额,跟闹着玩似的……”   时间过久,发胶固定不牢,一绺头发从额前落下,平添出几分随性。不知怎的,谢可颂脑海中冒出展游早上出门前那个快意的笑容,于是他也笑了一下。   张扬从眉眼间绽开,谢可颂上身前倾,下巴垫在交叠双手之上,口吻轻巧且果决:“推迟上市完善功能这件事,我觉得没必要,没什么意思,要做就要做能打开局面的那个人。”   一锤定音,无人反驳。   心脏突突直跳,谢可颂勉强固定住淡然的表情,靠上椅背,虚张声势般,再次拾起那支水笔,转了一圈。   笔从指尖滑落。   “还有什么疑问吗?”谢可颂问。   *   “我没有问题了。”   “我也没有……”   单侧耳麦传来外国同事的附议声。茶室内,展游顿时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体撞击台面发出响亮的一声。   “呃……”身旁的徐老板纳闷道,“展总这是?”   “哦,没什么。”展游讪讪坐回原处,胡说八道,“我看直播呢。”   “这不是巧了,我也喜欢在上班时间看球赛直播。”徐老板挤眉弄眼,“我懂,我懂。”   茶几室内交谈声兴起。正是中场休息时间。   经大家一致同意,四方协议已经签署完毕,工厂第一批融资将正式提上日程。   “展总要不要尝尝这个?”徐老板主动问。   他身后跟着一个下属,双手端着装有甜品的托盘,小声解释:“刚让后厨烘的点心,徐总让我拿来给大家配茶用。”   环顾四周,其余人两三作堆,谈天说地,手上都捏着点心。   展游收回目光,不加筛选,直直从托盘中挑出一个抹茶巧克力可颂。   “这跟上周送去第三方检测的样品是同一批吗。”展游随口问。   “是的。”徐老板的下属回答。   几句话将人打发走,展游咬了一口面包,熟悉而令人惊叹的美味。   茶香和可可粉相得益彰,苦涩又甜蜜,在口腔内一层层地散发开。不知为何,展游眼前又浮现出谢可颂会议末尾时的神情。   原来他在谢可颂眼里就是这样笑着的吗。   又有什么会比“发现恋人眼中的自己如此耀眼”更令人激动的事情呢。   如同心仪的球队在吹哨前最后一秒打进一枚绝杀,彻底扭转局面那样,展游整个人被吊得很高,心胸发涨,始终难以平静。   视频也好,通话也好,他现在、立刻、马上就想见到谢可颂。   急不可耐地,展游急急朝门口走去,刚摸到门把手,他的肩膀被人把住。   “你不会告诉我……”柏望舒幽幽道,“你要提前退场吧。”   “说实话,我的确很想走。”展游深呼吸,暂时压下澎湃的心绪,笑笑说,“但今天晚上组了局,要聊具体的资金流转安排,我走不了。”   见柏望舒仍在打量他的表情,展游无法,只好转过身,挥挥手:“放心,我有数。”   茶室中央,高谈阔论声冲刷着耳膜。   人影纷乱中,展游靠在墙边,给柏继臣的助理发消息。   展游:帮我改签机票,改到明天最早的一班,凌晨也可以,谢谢。   助理:好的。   过两分钟。   助理:展总,改好了。   助理:柏总说他明天来机场接您。   展游:他又想找个理由逃班?   助理:这……我不好说。   哼笑一声,展游将手机塞入裤兜,一抬头,对面不远处有两三个熟面孔正叫他。   展游颔首致意,客套寒暄,重新回到生意场中。   那天之后的事情,展游每件都做得格外冷静。   如何应酬,如何谈判,如何虚与委蛇,展游一反常态,主动入局推动进程,他想着,快点把事情做完,就能快些回去。   可是在某个闲下来的时候,展游跑去露台上散酒气,望着谢可颂发在工作群里的消息,他的灵魂又会飘到很远的地方。   直到踏进回上海的飞机,展游才找到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从滑行到起飞,他看到舷窗一扇扇打开,又看到遮阳板一面面关闭。展游闭目养神,脑内再次浮现出昨天会议收尾时的画面。   屏幕中,同事们依次退出,头像一格格变黑;谢可颂守到最后,笑着跟每一个人说“嗯,辛苦,回头见”。   简单而朴素,是谢可颂会做的事情,而展游从来都是第一个退出会议室的人。   亲手栽种的幼苗开出漂亮的花,爱意倾巢而出,带来令人指尖发麻的喜悦,其间又夹着一丝隐隐的不安。   不待展游辨个分明,飞机已经抵达上海虹桥国际机场。   天气晴朗,沁出秋冬之交的凉意。   早上七点,室内聚着剔透的光。晨曦倾斜,在机场地面上划出一道道平行的阴影。   展游拉着行李箱走出来,在贵宾室里找到柏继臣。对方正坐在沙发上剪雪茄。   “走吧。”展游说。   柏继臣慢条斯理道:“急什么。”   展游笑了一下:“我急啊。”   空气静了几秒。   细微的声响,雪茄前端燃起橙色的亮斑。   展游再次催促:“我们……”   柏继臣吐出一口烟,用雪茄指着他后面:“你回头看。”   展游一怔,若有所感,顺着柏继臣手指的方向缓缓转过身。霎时,他整个人都顿住,瞳孔微微扩张。   游人往来交织,却恰好空出一个缺口。   一片阳光漏了下来。   谢可颂正在自动贩卖机边买水。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或因为早上太冷,外面又披了一件灰色针织开衫。谢可颂拧开矿泉水瓶,喝下一小口,接着掏出手机,似乎要确认谁的消息。   谢可颂就这样盯着手机,慢慢往回走,然后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他好像很困,有些神志不清,等视线再次清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展游已经到了。   谢可颂对展游笑了一下。   人潮中,他们渐渐走向彼此,脚尖对着脚尖。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展游问,“你怎么来了。”   “嗯?”谢可颂表情困惑,“柏总说你今天提前回来,要准备找我们开会?”   “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们面面相觑,一齐朝柏继臣望去。   贵宾休息室里,柏继臣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杯香槟,隔着透明的玻璃墙,遥遥举酒:“敬!今天是个不上班的好日子!”   展游和谢可颂相视而笑。   一声高呼引来数十道目光,展游视若无物,目光牢牢锁定在谢可颂脸上。   谢可颂有些不自在,又喝了一口水,嘴唇泛出水光。“起都起来了……”他包容道,“如果你想,等下一起去公司也可以,我确实还有点工作——”   “——小谢。”展游插话。   “怎么了?”   “我可以吻你吗?”展游问。   “啊?”   “我可以吻你吗?”展游重复,目光灼灼。   “应该……”谢可颂听见自己回答的每个字都带着回响,“可以的吧。”   景色抽离,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噪音,心跳和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地球好像停止旋转了,飞机、座椅、连廊……所有东西都跟气球一样轻飘飘地浮起来,飞向天际。   世界是一片苍白的真空,只有他们两个相拥着,扎根在原地。   对方温暖的气息吹拂面颊,两片柔软的嘴唇挤压到一起,试探地、眷恋地相互磨蹭。   双臂搂住谢可颂的腰,展游分开一些距离,低低地问:“你知道怎么接吻吗?”   谢可颂说:“不知道。”   展游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   “那……”   下一刻,展游却重重地吻了上来。   他撬开谢可颂的嘴唇,毫无章法地探入,牙齿磕碰,仿佛连脑袋里的骨头都在响。他不会,但是学得很快,凭借本能勾住对方的舌头,追逐推挤。   脑袋发昏。私语、低喃、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在喘息间凝作透明的液体,从口唇衔接处流了下来。   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如此种种,在感受到对方温柔回应的那一刻,都不重要了,连带着最近埋于心底的小小不安,都被一同暂时抚平。   玻璃墙折射出白光,碧空如洗,飞机划出一条白色的云;候机大厅,人来人往,广播里机械女声正播报着登记信息;贵宾室里,柏继臣将香槟一饮而尽。   引擎轰鸣,人群喧哗,千百人注目。   展游和谢可颂接了一个很长、很安静的吻。 第40章 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从航站楼出来,步行5分钟,就可以抵达地铁10号线。   播报音响起,地铁穿梭而来。闸口打开,展游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手牵着谢可颂,跟随人潮进入车厢。   靠近车厢连接处的位置,空着一个双人座。   他们坐下,两手交握,牵到掌心微微冒汗仍不愿意松开。直至车厢渐渐挤满,他们才觉得这样好像有点傻,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手从对方那里收回来。   “你为什么……”谢可颂低头,转了一下手里的矿泉水瓶,“突然想坐地铁?”   “就是……”展游仰着头,把地铁线站台图数了一遍,“我觉得这样比较环保。”   沉默。地铁重新启动。   他们莫名轻笑出声。   顺着车厢加速的惯性,展游歪倒在谢可颂肩头,耳语:“你有没有看到柏继臣刚才看我们的眼神?”   谢可颂点了点头。   “所以啊,”展游盯着谢可颂的嘴唇说,“我们就别去烦他了吧。”   谢可颂嘴唇翕动:“嗯。”   心照不宣,胡说八道。   柏继臣的司机不送,展游和谢可颂还可以打车,只是一想到要同对方呆在一个密闭空间里,皮肤就会微微发麻,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长出来。   他们好像两朵依偎在一起的花,细细的花蕊从花瓣中探出,颤动着,竭力朝对方靠近。   地铁内,展游手心向上,平摊在谢可颂大腿上。谢可颂垂眼,默默与展游十指相扣。   于是,身体再次相连,语言失去了意义。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废话,工作,生活,不管说什么,都会变成“我喜欢你”的佐证。   “昨天替我开会的感觉怎么样?”展游瞥见谢可颂的动作,“我来。”   谢可颂要喝水,可他只有一只手,费劲地拧瓶盖。幸好展游还空着一只手,正好帮谢可颂完成这项困难的工作。   “说实话……”矿泉水流入喉咙,谢可颂像一块瘪下去的面包,叹息,“累死了。”   “这么累啊。”展游亲吻谢可颂的手背,半真半假道,“虽然我没与会,但我听说结果相当不错?”   谢可颂笑了一下:“还好吧。”   “那要不这样。”展游得寸进尺道,“以后例会你都替我开了吧?”   几乎不加思考,谢可颂舔去唇上水渍,回答:“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说完,谢可颂清了清嗓子,仰面灌下一口水,又捏着喉咙轻轻咳了一声。   “怎么咳嗽?”展游敛去笑意:“感冒了?”   “没,就是嗓子哑了,昨天说话太多。”谢可颂见展游面露忧色,安抚道,“没事,我以前当策划的时候,大型活动后两天嗓子也会疼。”   展游的工作内容决定了他每天要跟无数人讲话,谢可颂与他不同,平时讲话言简意赅,开会培训拿话筒,线上沟通多过线下交涉。   声带和人一样脆弱。   某些话语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难以捕捉。展游松开谢可颂的手,正式提出:“小谢,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聊一下。”   谢可颂:“怎么了。”   “我最近考虑,让你承担更多责任……就像这次例会一样,需要你独立处理一些事情。”展游补充,“当然,工资和其他方面,我肯定会给你更多的回报。”   展游坐得笔直,跟谢可颂讲他以后可能新增的工作内容,言语间手势变换,如开会时常做的那样,看起来就是一个在找员工谈话的老板。   升职加薪怎么都算好事。谢可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我只是在跟你商量。”展游柔声道,“如果不喜欢,或者觉得压力太大,也可以拒绝我。”   “工作而已,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谢可颂说,“而且……”   “嗯?”   展游眼里饱含希冀,亮晶晶的,像趴在橱窗玻璃上对玩具馋涎欲滴的小朋友。   谢可颂看了展游一眼,嘴角轻轻扬起来。他是一个会随手把扭蛋分给小朋友的人,当然愿意在能力范围内,让展游也同样快乐一下。   “累是累了点,但昨天我挺开心的,付出能有回报的感觉很好。”谢可颂说到一半打了个哈欠,“还有……”   展游将谢可颂揽至肩头靠着,追问:“还有?”   “既然你今天跟我开口了,说明你判断我可以做到这些事情。”谢可颂调整了一下角度,对着展游硬朗的下颌骨转角陈述,“你认可我,我非常开心。”   谢可颂不做文案策划,用词匮乏,仿佛只会用“开心”表达他对展游的感情,却奇迹般,让展游连着两天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么,现在又到底为什么大松一口气,展游一阵虚脱,歪下脑袋,用脸颊蹭谢可颂的头发。   有很多话想说,口齿生锈,展游被谢可颂同化,最后朴素地问:“想吃什么?”   谢可颂:“嗯?”   “等下我们先回一趟公司,做点收尾工作就撤。”展游用手指戳谢可颂的手背,“然后回家,顺路去买菜,给你做顿丰盛的晚餐。”   “我是先陪你回公司,但……”   谢可颂从展游身上起来,无奈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下午要回我爸妈家吗。”   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展游想起来,嘴巴一张就说:“那我也……”   谢可颂:“不可以。”   展游的脑袋应声而落,掉在谢可颂肩头。   “今天不行。”谢可颂心软,摸了一下展游的耳朵,叹气道,“下次吧。”   *   市郊,居民区。   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停在小区门外。   谢可颂没让司机开进小区,下车,来到大门另一边。   距小区两步远的路边,开着一家随处可见的小小面包店。平平无奇,看板上印着复古花体的Croissant Bakery,门牌翻出Close的那面。   谢可颂往里探了一眼,见店内熄灯无人,随即往小区里走去。   谢可颂自小在卢湾区长大,父母在陕西南路开了几十年面包店,生意一直蛮好。   后来,差不多在谢可颂上大学的时候,卢湾区并进黄浦区,轮到家里老房子动迁。父母上了年纪,舍不得老邻居,也喜欢郊区清静,连人带店一起搬去了闵行区。   熟门熟路地上楼,谢可颂摁指纹锁进门。   谢父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从房间里探出头。   “小东西回来啦。”谢父揶揄,“忙的唻,两个月没看到人。”   “调了个岗,确实比以前忙一点。”   谢可颂应答着,进厨房洗手,袖子管一撩就准备帮忙给肉焯水,手没摸到五花肉,被爸用葱打出来,说“小朋友不要来厨房挤闹忙。”   到头来,谢可颂在家唯一的作用,就是靠在门边陪爸聊天。   “晚上烧腌笃鲜汤,”谢父说,“喜欢吃的伐?”   谢可颂笑了一下:“喜欢的。”   “哦对了。”谢父忽然想起来,“你妈上两个礼拜帮你把留在家里的西装拿去干洗了,店员返还的时候说口袋里有个牌子没取出来,你等下自己去房间看看。”   谢可颂口头上应下,脚步没动,朝客厅望了望,问:“妈怎么不在家?”   “你妈在店里,过会儿就回来了。”   谢可颂疑惑:“我看今天没开门?”   “这两个星期都没开门。”谢父往锅里下葱姜,“等下四点钟,有代理商过来拉一批半成品走,你妈在后厨打包呢。”   谢可颂父母年近六十,早就不过那种三四点起床的辛苦日子,处于半退休状态。如今,偶尔亲自动手做几回,也是出于情怀,照顾一些老顾客的嘴巴。   面包房这两年开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少有开机器大批量供应的时候。   “怎么想起来做生意了?”谢可颂禁不住问。   “老朋友开口,我们就帮帮忙。”谢父解释,“这两年大环境不好,倒了很多小厂嘛,他们家接到单子忙不过来,就来找我们……”   谢可颂对供应流程相当熟悉,直接问:“产能低到什么地步,才会找到我们这种小店委托生产?”   “我们也不晓得呀。”谢父提刀切笋,说话时混着“笃笃”砧板声,“不过上周听说,上游的上游好像急着要一批手工制可颂送什么领导,价格还要划算,这样找厂确实不合适……”   父子俩聊到这里,房门那里传来响动。   谢母进门,看见鞋柜边熟悉又陌生的鞋,马上叫起来:“哎,我儿子回来啦?”   谢可颂现身,走到谢母跟前,没来得及开口,被谢母捧住脸,挤得他嘴唇都嘟起来,跟小猪似的。   “怎么瘦成这幅样子,面孔都凹下去了。”谢母啧啧,“晚上多吃一点,你爸爸今天早上起来买了一千多块钱的菜……”   一道声音从厨房内响起:“你不要成天瞎讲八讲,也就六百多块好伐。”   谢父恼羞成怒,谢可颂和谢母会心而笑。   口袋里的手机好像震了好几下,谢可颂顾不上管,被妈东扯西带,叫张嘴就张嘴,先后吃了两条冬虫夏草、一碗莲子银耳羹、一盅燕窝,才坐定到沙发上看《甄嬛传》。   两集结束,谢父终于端着菜走出厨房。   “要死快,吃这么多。”谢父瞅着饭桌上的空碗骂, “这晚饭还吃得下啊?”   “噢哟,有什么吃不下的。”谢母去厨房拿了碗筷,拍到台面上,“小家伙这么瘦,多吃点怎么了?”   谢父撇撇嘴,不响了。   八九十平的房子,餐厅摆着一张仅供三人使用的小方桌,上面铺着老式的透明玻璃垫,微微泛黄。   菜香四溢,两双筷子起起落落,给谢可颂夹菜。   碗里菜肴堆成一座小山, 鳝丝百叶包红烧肉糖醋排骨维持着绝妙的平衡。谢可颂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口,遂放下筷子,按亮桌面上的手机看了一眼。   消息不多,徐稚给他发了几条迪士尼攻略,下面,家庭群亮起一个红点。   谢可颂点进去,妈一个多小时前发了一条消息,拍了代理商签收的货物回执单,当做存档。   怎么就这几条,明明刚刚手机一直在震。谢可颂觉得奇怪,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私人手机,接着从口袋里摸出工作手机。   置顶的群消息一下午又变成99+,谢可颂挑重要的浏览,看着看着整个人又陷进工作里。   “吃饭还看手机,再不吃菜都冷掉了。”谢父提醒。   “嗯,不看了。”谢可颂往嘴里放一块红烧肉,真心夸赞,“好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谢母问,“刚刚又在看工作消息?”   谢可颂:“对,最近事情有点多。”   “工作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谢母心疼道,“爸爸妈妈最希望你找个清闲的工作,有时间陪我们旅游。钱少一点也无所谓,我们家虽然算不上富,供你吃吃用用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到这里,谢父开口:“钱够不够花?吃完饭我再给你转一点。”   谢可颂连声,“不用,不用,够花。”   谢可颂的工作强度,在父母眼里,简直就是没苦硬吃。但是谢可颂坚持,他们也没办法。   谢可颂生来就拥有西西弗斯式的性格,永远注视着最高处,日复一日,推着巨石朝着太阳和山巅前进。如果让他躺平,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生活。   “你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不开心了就自己闷着,受委屈也不跟别人讲。”谢母唏嘘,“也怪我们,小时候忙着开店,没跟你好好沟通……”   “没什么怪不怪的。”谢可颂安慰道,“我现在不是挺好吗?”   谢母笑说:“那你还把自己搞得这么憔悴——”   “——叮铃。”   谢可颂手机短促一响,恢复安静,亮起的屏保上显示“有一通来自展游的未接通话”。   “我老板打的。”谢可颂跟父母说。   他以为展游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起身回拨,没想到只响了一声,对方便挂断。   谢可颂返回消息界面,看到展游给他补充了消息。   展游:按错了,没事不用回。   谢可颂:好。   一绿一白的两个对话框映入眼帘,谢可颂目光柔软,拇指下滑,一条条看展游下午给他发的消息。   一个句号,一个字母,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展游的习惯。   展游工作时,会把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事情记到便签上,以保证自己当下的专注。恋爱之后,展游工作时想到谢可颂,就随便发点什么过去,不然他容易分心。   展游的消息又弹出来。   展游:在跟家里人吃饭吗?   谢可颂:对。   展游:吃了什么?   谢可颂拿起手机,给桌面拍了一张全景,发给展游,又问父母:“嗯……家里酵母粉还有吗?”   “有的,我给你拿。”谢父嘴巴上还粘着饭粒,放下筷子就去仓库给谢可颂找东西。   谢可颂本想自己去,被妈拉了一下,重新坐好。   谢母凑到谢可颂耳边,神秘兮兮道:“告诉妈,是不是谈朋友了?手机里的……”她眼睛瞟一眼谢可颂的手机,“不是老板吧?”   谢可颂有点尴尬:“是老板。”   “不是吧。”谢母瞠目,“瞒爸也就算了,连妈你也瞒?”   “我没有……”   谢父拎着两袋酵母粉回来,放到玄关口,回头嚷嚷:“瞒我什么?什么事情我一个当爹的不能听?”   “你儿子谈朋友了,估计回来拿酵母粉,是要做给对象吃。”谢母就这么大咧咧地讲出来,眼睛一斜,“但是小东西不承认,还说是跟老板讲话。”   两道审视的目光直直射过来,谢可颂禁不住干干吞咽一口。   “确实是老板。”谢可颂夹起一条鳝丝,声如蚊讷,“但也是……”   爸妈嗓门大,齐声:“讲什么?”   谢可颂嗫嚅:“也是男……”   爸妈凑得更近:“也是什么?”   谢可颂清晰明亮道:“也是男朋友。”   寂静。   谢父谢母面面相觑,留谢可颂独自埋头咀嚼。   窃窃私语沟通一番,谢母代表谢父出征。   “那个……”谢母犹疑道,“可颂啊,你先现在上班那么忙,是拿工资的吧?”   “啊?”谢可颂莫名其妙,“当然拿,我现在调岗之后还涨薪了的。”   “吓死我了。”谢母抚胸长叹,“我前两天看小说里面写,上司跟员工谈恋爱是想用肉偿代替发工资,还好,还好……”   谢可颂无语。   “妈问完了,我这边还有一个问题。”谢父严肃道。   谢可颂又紧张起来:“你说。”   “我想问的是,你对象……”谢父俨乎其然地问,“他对中美局势和两岸关系怎么看?”   “啊?”谢可颂一头雾水,“我也不清楚吧。”   “那你发个消息问问。”谢父在桌面上敲平筷尖,还说,“算了,晚上我出几道题目考考他,他回答完你转发给我。”   “行……可以。”谢可颂脱力道。   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孩子总有两个不太靠谱的家长。   谢可颂吃晚饭,爸妈拿谢可颂的恋爱八卦当小菜。从身高年龄问到身份证号码,一直讲到谢可颂被食物填到嗓子眼,再也吐不出一句话,才堪堪放过他。   日落月升,小区楼下的野猫“喵喵”叫。   屋内,谢父一头钻进书房,绞尽脑汁给展游出考题;谢母坐在客厅,看乒乓球比赛转播。   谢可颂吃得太撑,主动下楼扔垃圾,顺便走两圈。等他消完食往回走,手机叮咚,支付宝收到谢父转来的两万块钱。   下一秒,屏幕顶端跳出一条消息。   展游:什么时候回来?   黑夜中,手机光线照亮谢可颂的脸。   “今天不回来了……”谢可颂一个一个字输入,没等他打完,展游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展游:有点想了。   谢可颂迈上台阶,整个人裹进楼道的感应灯里。他先删掉没打完的话,一边掏钥匙,一边简略回复。   谢可颂:?   展游:我还想亲。   进楼道,电梯正好下来,谢可颂急着上去,来不及打字,把手机放到嘴边发语音消息。   “亲……”他言简意赅,听出自己快走时讲话气息不稳,重新说了一遍,“亲。”   电梯运行,上楼,进房门,谢可颂看了好几眼手机,始终没有回复。   直到他被谢母催着去浴室洗澡,展游都没有再发来消息。   二十分钟后,谢可颂从浴室里出来,回房间。干洗好的西装套着防尘袋,挂在开放架上,他还没来得及看。   谢可颂穿着棉质居家服,靠在桌边,拿着毛巾擦头发。水滴落在手机上,屏幕亮起,没有留言。谢可颂刚放下心,原本死寂的手机陡地响震。   毛巾落于地板,谢可颂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喂?”   “小谢。”展游的声音听上去很正经,“都快十点了,不好意思还给你打电话。”   “不,没事。”谢可颂当展游有工作要交代,“怎么了?”   “是这样……”   谢可颂“嗯、嗯”回应着,神情变幻,一会儿惊讶,一会儿好笑,一会儿又很纵容。最后,他披上外套,“噔噔”走去客厅,拿了钥匙准备出门。   “妈,我再下楼一趟。”谢可颂语速很快,半湿的头发贴在鬓边,看上去十分着急。   谢母眼光毒辣:“怎么,小展找你约会?”   “不是,我电脑没带回来,所以……”   谢可颂心虚,移开目光,原封不动地重现展游在电话里的话:“老板叫我……下楼填绩效表。” 第41章 唱KTV不许擅自切掉别人的歌   “什么时候回来?”   发这条消息的时候,展游正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跟同事开视频会议。   电脑摆在茶几上,五六个人在视频框内动作。   同事就像家人,在视频会议里住上下层。他们各自商量接下去的工作,展游不需要操心,见缝插针地谈恋爱。   有点想了。他打完,点击发送。   “怎么工厂融资的签约仪式定在月底啊?”一格视频哀嚎道,“我本来还想请婚假去度蜜月的……”   “得了吧,月底是最忙的时候。”另一格视频说,“你猜老板批不批你的假?”   员工的嘀咕声在耳麦中此起彼伏,展游置若罔闻,专注于谢可颂的聊天框。   谢可颂:?   “我确实不会在这个节点上批你的假。”展游低头打字,口吻轻巧却不容转圜,“不好意思,你辛苦一下。”   那个视频格子抹了把脸,预料到之后会因为这个问题跟爱人吵架,脸色烦闷。   “不过……新婚快乐。”展游冲摄像头笑了一下,“等过完这段时间,你和你爱人度蜜月的机酒我给你报销。”   软件似乎卡住了,全员静默。   随后“哗”一下,会议房间炸了锅。   “老板老板,”那个视频格子试探道,“报销的话……什么价位都可以的吗?”   “对。”展游体恤道,“我不太懂这些,是不是有些网红酒店很难抢?需要我让人帮你预定吗?”   “不用不用……”视频格子大为感动,泣不成声。   上过班的人大概很容易满足。   原本以为工作是爱情的坟墓,没想到事情因为老板还算是个人而峰回路转。   “啊——”视频格子发狂大喊,“没有面包……没有面包!的爱情就是一盘散沙!”   会议界面疯狂抖动,下面格子的人如同遭遇地震,一手顶着上方视频框,另一手穿过边界,去拉另一个格子里同事的手臂:“等等,有钱拿诶,我们俩要不也去结个婚吧?”   “我听到了啊。”展游指指她俩。   手机里进了一条谢可颂的语音消息。   展游点击播放。   “亲……亲。”   气喘吁吁,于是两个单字就组成了一个词。   展游猛然一顿,动作僵硬地将语音添加至收藏,随后又点开听了一遍。   “亲……亲。”   手机从展游掌心掉落,砸到地板上。   一声脆响吸引众人注意,屏幕内安静下来。   “老板?”一个视频格子打量着展游的表情,“怎么了?”   “……算了,”展游眼神发直,两根手指点着屏幕,“你们俩结婚吧,我也给你们报销蜜月。”   视频格子:“啊?”   “你们年纪小,不知道结婚的好。”展游好言相劝,“人啊,还是得结婚。”   左边的人眼珠往右边转,右边的人眼珠往左边转,然后一齐翻了个白眼。   真讨人嫌,35岁男领导开会给年轻女员工乱点鸳鸯谱。   “老板这是怎么了?”左边格子说,“铁树开花了?”   “不知道呀。”右边格子说,“大概因为老板最喜欢的环节又快要到了?”   “没错。”展游打了个响指,“签约仪式上午结束,下午简单开个会,然后晚上……”   说话声停了停,展游往后面一仰,双肘搭在沙发靠背上,翘起二郎腿,摆出一种懒散却不容置疑的姿势。   他别了一下脑袋,眸中光彩四溢。   “准备开派对吧。”展游宣言。   空余呼吸声。   下属们静静盯着电脑屏幕中最大的那个方格。   无人应和,展游不在意,牵起一抹笑。霎时,锐利锋芒从他身上刺出来,好像他辛苦了这么久,过了那么多连轴转的日子,就是为了这么一晚短暂的释放。   投入越多,事情越困难,最后收获时的心情就会越发高涨,光是想一想就令展游兴奋得头皮发麻。   欲望顺着脊柱爬上脑门,分不清到底是源自事业还是爱情,令身体蠢蠢欲动。   “先走了。”展游嘱咐,合上电脑,匆匆出门。   霓虹灯光,城市染上奇异的颜色,宛若一座热带鱼缸。   展游一路飞驰,用引擎轰鸣发泄掉身体里奔流涌动的渴望。   他甚至没有给谢可颂打电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应该强迫对方跟自己绑在一起。爱会因为控制而变得沉重,展游很清楚这点,他只是单纯想靠近谢可颂而已。   不过,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展游也会降下车窗,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跟谢可颂一起变成两条接吻鱼。不管做什么,争斗也好,相互舔舐身上淤积的苔藓也罢,看起来都像在亲吻。   *   夜晚,市郊居民楼。   谢可颂还没走到电梯,又返回去,拎起两大袋酵母粉,顶着妈妈调侃的目光重新走出家门。   黑云遮月,天空没有星星。   谢可颂慢慢走出小区。人影在路灯下出现,又于暗处消失,飘忽不定,像一场美丽的梦。   展游的车就停在小区大门口,很显眼,一台黑亮的林肯领航员。   那辆大家公用的特斯拉如今停在谢可颂的小区楼下,展游今天从家里出来,驾驶了一辆最近才开始频繁使用的车。   谢可颂绕过副驾驶,来到后座,他轻轻拍了拍车体,庞大SUV听话地解锁。谢可颂拉开车门,先把两大袋酵母粉放进去。   咔嗒轻响,驾驶座上的人解开安全带,沉默地下车。   “正好你开车来,”谢可颂将两袋东西摆整齐,旋过身,“等下帮我带回……”   他剩下的话被展游堵在嘴里。   微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   展游一手扶着车门,另一手抬起谢可颂的下巴,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   浅尝辄止,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对方的存在那般,两片嘴唇干燥地轻触。   谢可颂刚洗完澡,身上蒸出花香味的潮气,而嘴唇上则带着薄荷味牙膏的味道。展游原本只想尝一点的,可自制力忽然消失,决定把谢可颂好好吃掉。   展游是很贪心的,没想通的时候八头牛都拉不动,一旦开窍,爱意如同开闸的潮水,一路高歌猛进,要将对方整个淹没。   但现在好像还不行。展游想道。他半睁开双眼,温柔地注视谢可颂,放轻啃咬的力度。   因为谢可颂接吻的时候还不会顺畅地呼吸。   他们分开时发出“啾”的微响。   谢可颂额头抵住在展游的肩膀,被展游搂在怀里,浅浅而短促地喘气。   他缓过来一点,茫然地去看展游,眼前仿佛蒙上一层雾气。   人如果一段时间没用某种香水,那关于这个味道的嗅觉便会更加敏锐。谢可颂只是半天没跟展游见面,总觉得对方好像发生了某些变化。   眉尾、泪沟、又或许是胡茬。   谢可颂思考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主动去亲展游,没想到展游偏头避了一下,让谢可颂亲到他的下巴。   “头发还湿着,当心头痛。”展游摸了摸谢可颂的后脑勺,“先进去避避风。”   谢可颂心里浮出一个小小的泡泡,没说什么,顺着展游的力道,被塞进车里。   SUV里的空间很宽敞,三排座。   他们不想被隔开,并肩坐到最后一排。   一关上车门,展游马上就凑了过来。谢可颂承受着,手往后撑了一下,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用余光看,原来是他的笔记本电脑。   谢可颂抬手挡住展游的脸,推开。   “现在几点了?”谢可颂问。   “大概……”展游舔了舔谢可颂的指缝,“十点半不到吧。”   谢可颂头脑瞬间冷静,开机登录公司系统点击绩效模块,一顿操作行云流水,只留展游一人保持着索吻的姿势。   见谢可颂写360环评十指如飞,展游叹气,俯身亲了亲谢可颂的脸颊,从二排座上拿过自己的电脑,放置膝上。   想接吻是真的,忙到忘记周五前要交绩效表也是真的。   半小时前,展游驱车来到谢可颂家小区门口,刚拉上手闸,就接到了来自葛洛莉娅的电话。   “你们组的绩效呢?”葛洛莉娅开门见山问。   “嗯?”走流程的事情,展游的确不上心,才反应过来,“哦……还有这回事。”   “老板啊,这都周日晚上了。”葛洛莉娅在家加班,怨气十足,“公司大群@过几遍了,月底记得处理绩效表,周五截止,以免影响薪资发放,你们是一点都不看啊。”   “我……”   “我让程序重新开一下提交通道,你们半夜十二点前交上来。”葛洛莉娅骂,“其他人也就算了,小谢什么时候忘交过?上梁不正下梁歪……挂了。”   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嘟嘟”音。   被人劈头盖脸喷了一顿,展游反倒笑出了声。   他原本只打算在这里呆一会儿就走,没想到一个完美的借口从天而降,让展游可以说服自己,他对谢可颂澎湃的爱与想念,是正当且合理的。   月朗星稀。   车内开了阅读灯,气氛温馨。   “小谢。”展游蹭过去,故态复萌,“给我抄抄?”   谢可颂“唰”地合上电脑,铁面无情:“不给。”   展游还问:“为什么?”   与其说展游不懂规矩,还不如说他只是来了兴致,想逗逗人。   胡搅蛮缠而已,谢可颂很清楚这点。不过他还是转过头,很认真地跟展游解释:“因为现在你是我的直属上级。我要给你写评价,你也要写我的,所以不能。”   展游心脏好像被谢可颂敲了一下,愣了愣,说:“好吧。”   车内静谧,打字声又多了一道。   “只要不影响到利益,我不太在乎外界对我的评价。”展游忽然说,语速缓慢,“我也无所谓员工觉得我是个怎样的老板。”   “我知道。”谢可颂说。   “我不强迫员工认同我的理想。”展游继续讲,“只要他们完成手头的工作,我会给他们应有的回报。”   “嗯。”   “不过……”展游顿了顿,眼含微光,“我还挺期待小谢给我写评价的。有点紧张。”   “没关系。”谢可颂陈述,“你能看到的只有最终评级。”   展游笑了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怕麻烦不愿意做,又不是真的不会写。展游一旦定下心,做事情相当快。   没过多久,他写完,提交,还在微信上给葛洛莉娅留言,“麻烦了,我下次注意,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公私分明……”展游独自感叹,声音几不可闻,“确实很难。”   “你说什么?”谢可颂望过来。   “没什么,就是在想葛洛莉娅姐姐给我们组开后门的事情……”   句子没说完,展游切换语气问:“写完了?”   “嗯。”谢可颂点头,揣测对方话里的含义,“你很在意吗?”   展游一哂,没承认也没否认,捧着谢可颂的脸又吻了过去。   两台笔记本电脑交叠着,被放到前面座位上。   椅背后仰,内饰皮革摩擦发出嘎吱声,空气逐渐升温。   展游让谢可颂背对着坐到自己腿上,用抱小朋友的姿势,圈住谢可颂的腰腹,从后面跟他接吻。   细密水声停歇,双唇分开,悬着一道银丝,被展游用拇指抹去。   “现在才发现,”展游在谢可颂耳边说,“你今天穿的衣服很可爱。”   谢可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挣了挣,探手去关阅读灯。展游没让。   今天谢可颂的居家服是由妈妈亲自挑选的,布满牛角包拟人图案,细手细脚,戴着手套,正随着展游的抚摸,欢呼雀跃地从谢可颂的身体左边,跑到右边。   展游不满足隔着布料的抚摸,伸进谢可颂的衣摆,感受到怀里的身体颤抖,轻柔的吻便沿着谢可颂的脖颈落下,直至对方彻底放松。   安抚下属是展游天生就会的本领,又被他得逞了。   谢可颂晚上吃得很撑,腹部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展游似乎很为这道弧度着迷,大手沿着谢可颂小腹和胃部来回几次,随后带着些许好奇,收敛地按了一下。   谢可颂被弄得有点不舒服,就说:“不要按了。”   “好。”   展游答应得很快,安安分分地将手抽离,帮谢可颂整理好睡衣下摆。   “很晚了,”他对谢可颂说,“你该回家了。”   身体失去庇护,夜晚的凉气丝丝缕缕攀上皮肤。谢可颂回头,与展游视线交汇。   对方目光沉静,双手摊落两侧,似乎彻底收起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只是兴奋的部分仍然抵在谢可颂的下方。   谢可颂也有点涨,调整了一下姿势,跟展游面对面。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展游看了一会儿,暗自判断对方的话是挑逗还是出自真心,随后,他的目光漫游到车窗之外。   夜幕下,居民楼大同小异,一个亮光的格子暗下去。   掉在坐垫上的手机震了震,妈妈的消息。谢可颂撇去一眼,跟展游说:“现在不回去也可以了。”   “你父母……”展游这时候倒是很保守,“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守在幼儿园门口,想要把你骗走的坏人?”   “还好吧。”谢可颂笑道,“我应该是自愿跟你走的。”他说完,又被展游亲了一下。   展游一边跟谢可颂接吻,一边松开他的腰部的系带。谢可颂配合地抬起一点高度,方便满是手套可颂小人的裤子被展游脱掉。   展游先隔着布料拨动,感知到谢可颂的兴味愈发浓稠,拉开最后一点遮羞布。   灯亮着,一切渴望都无所遁逃。   展游握住,周全地温存。他对谢可颂向来很有耐心,连这种事情都要让小朋友先舒服才行。   细小水声中,谢可颂闭上双眼,抓住展游肩膀的手越来越紧。头晕目眩,身体被展游带进一片新的乐园,乘坐云霄飞车从低谷抛向顶峰,每个毛孔都舒张开,脚趾都蜷在一起。   忽而,展游的动作停了。   谢可颂被悬在半空中,难受,睁开迷茫地望向对方。   “看着我。”展游说。   或许感到害羞,谢可颂回答:“不要。”   展游笑了笑,压低谢可颂的后脑勺深深地接吻,重复道:“看着我。”   谢可颂被他骗到,说:“好吧。”   一声轻笑,快慰如狂风暴风般席卷而来。   谢可颂是做什么都很淡的人,像一张薄而脆的白纸,承受展游时颤个不停。展游给得太多了,过头了,谢可颂笔直的脊背支撑不住渴求的重量,渐渐弯下。   脑袋埋在展游颈间,汗水沾湿睫毛,谢可颂本来不想发出声音,但是嗓子黏在一起,快要喘不过来,只好张开嘴巴在展游耳边吸气,祈祷展游不要发现。   展游怎么可能听不见,手上愈演愈烈,嘴里教谢可颂说些不太体面的话。   很舒服。还想要。好喜欢。谢可颂什么都说了,又在某个瞬间,彻底收声,身体绷得很紧。   如同广播消逝时尖锐而绵长的高频噪音,感官的极乐无限拉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谢可颂体内无声地炸开,他正倾尽全力与之对抗,连眼睛都往上翻了翻。   空气中弥散出一股淡淡的味道。   裤子和坐垫一起被弄脏了。   谢可颂趴在展游身上,跟随展游的呼吸,缓缓一起一伏。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展游牵着谢可颂的手,带进来,让他也触到自己那部分。   比较夸张的尺寸。还好谢可颂人高手大,不至于握得太累。   谢可颂不具备展游那样的进攻性,温吞而细致,对展游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   不过展游并没有催促,啄吻谢可颂的耳朵,暂缓心头急躁。   车内再次升温,展游低吟,覆上谢可颂的手,带他一起加速——   角落里,谢可颂的手机猛地跳出十来条消息。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展游还差临门一脚,忍耐着,拍了拍谢可颂的骶骨:“看看吧,万一你爸妈找你有急事。”   谢可颂有些犹豫,握住展游的手紧了紧。   展游“嘶”了一声,低哑道:“不要让我后悔。”   布料摩挲,谢可颂把衣服穿好,坐到展游旁边,阅读手机消息。   他划了几下,眼睛一闭,把手机丢到第二排的座位上,重新扒拉展游的裤子。   “怎么了?”展游问。   “没什么。”谢可颂说。   “你看起来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展游不言语,按住谢可颂的手。   谢可颂无法继续,用下三白盯着展游,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展游挑了挑眉。   “我爸让你分析美国大选结果对我国经济产生的影响。”谢可颂说,“还有我国现代化在全球市场上的机遇与挑战……”   谢可颂一口气把那几道题目念完,旖旎的氛围彻底消失。   爹人者终会被爹。展游硬硬的,却不得不捧着谢可颂的手机,认真审题。   谢可颂觉得展游有点可怜,探手去碰他,想给对方一点安慰,却被展游一把搂进怀里。   “算了,让他去吧。”展游又好气又好笑,降下小半扇车窗散味道,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先给你父亲写小作文。”   谢可颂也有点想笑,鼻子一痒,最后打了个喷嚏。   “冷?还是关上吧。”展游说。   “不……”谢可颂说,“没关系。”   *   双休日比清晨的雾还要薄,短得像一场幻觉。   怎么还是这么累,真的休息过了吗,就这么想着,梦境被早高峰的车流撞碎。   又到了上班时间。   一大早,展游外出开会,谢可颂在公司忙得团团转。签约仪式迫在眉睫,派对准备也需要费心费力,还有食品供销合同的流程要走。   谢可颂处理完一件急事,越过憧憧人影,回到自己的会议室。他刚接完水,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谢可颂习惯了,先喝水,再说:“进。”   “小谢,”葛洛莉娅走进来问,“现在在忙吗?”   “还可以。”谢可颂看了眼时间,“怎么了?”   葛洛莉娅朝谢可颂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一个档案袋,上面印有Confidential的字样。   “有点事情找你聊一下。”葛洛莉娅说。 第42章 职场恋爱劝退指南   会议室,玻璃小圆桌。   谢可颂和葛洛莉娅相对而坐。   “今天来找我是?”谢可颂又问了一遍。   “别紧张。”葛洛莉娅瞟一眼谢可颂的表情,安慰道,“不是什么坏事。”   她把纸袋里的文件一张张摆到桌面上。   调薪通知书、劳动合同补充协议、绩效考核结果、员工权益声明……每份文件的结尾,都已经署好展游的名字。   只等谢可颂签字,葛洛莉娅盖好公章,便可生效。   “这是……”谢可颂犹疑道,“调薪?”   “嗯。”葛洛莉娅妆容精致,挂着亲切的笑,“恭喜你。”   “为什么?”谢可颂追问,“我记得yth一年只有两次调薪,年中和年底。但现在……”他想了想,补充,“而且我两个月前才刚刚重新签过劳动合同。”   “你绩效考核成绩很好,老板替你申请了特殊通道。”葛洛莉娅解释。   “展游?”谢可颂问。   “嗯。”葛洛莉娅察言观色,体贴地补充,“万事总有例外嘛,之前也有其他优秀员工这么操作过,不算走后门……”她试图缓和气氛,轻快地说,“你看一下合同吧,有什么疑问跟我讲。”   “嗯。”   会议室很安静,纸张脆响。   葛洛莉娅捏起公章,一下一下戳着印泥。   谢可颂收拢合同,逐页往后看。   千篇一律的内容,谢可颂机械性地翻动,脑袋钝钝的,其实没看进去多少字,只有开头那行“尊敬的员工谢可颂先生”印在他眼睛里。   终于,翻到某页时,谢可颂的手停了停,游离的神思重新聚拢。   一张普通的A4,比其他纸张更凉一点,大概是提前打印出来的,标题为“员工绩效考核评价”,上面写着展游给他写的评价。   字迹端正,却在某些折痕处,微妙地拐了几个弯。落款日期是今天。   身体比理智更快做出反应,谢可颂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他几乎能想象出展游今早外出开会前,趴在打印机上,急匆匆给他写评语的样子。   “需要填写的地方我都贴了便条,你直接翻就可以。”葛洛莉娅打断谢可颂的思绪。   “嗯。”谢可颂一动不动。   葛洛莉娅抬头盯了谢可颂一会儿,又说:“如果你不同意,或者有什么想调整的,我可以帮你跟展游沟通,都没关系的。”   “没有。”   谢可颂说完,提笔签名,并如往常那样,认真严谨地检查签名是否齐全,最后把合同推到葛洛莉娅面前。   “再检查一下吧。”他说。   从葛洛莉娅进门,到合同盖好公章,前后不过十分钟。   所有合同一式两份,其余文件放到谢可颂的档案里。葛洛莉娅提醒,下午会把所有文件的扫描件打包发到谢可颂的邮箱里,让他收到后记得发个回执过去。   谢可颂答应,跟葛洛莉娅一起出了会议室。   周一,办公室热闹非凡,员工步履匆匆。   谢可颂朝另一个会议室走去。   谢可颂午休前还有个会,要跟同事讨论月底签约仪式的准备事项。搞活动是谢可颂的老本行,区别在于,他如今不用事必躬亲,只要定个大方向,交给别人去执行就可以。   不过,谢可颂的工作量并没有因此减少。他对派对很上心,亲自敲定每一个细节,因为这是展游想玩的。   一想到展游,谢可颂又露出了那种无力与爱意并存的表情。   最亲密的人在自己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是什么感觉呢。谢可颂刚刚看到合同的时候,有一瞬间体会到了这样复杂的感受。   展游,一共二十一画,两秒钟就能写完,可只要跟谢可颂的名字排在一起,就会带上不容抗拒的偏爱。   谢可颂有一颗会为展游加速跳动的心,此时却干干躺着,无法遏制地缓缓往下沉。   胸口闷闷的,会议室近在眼前。谢可颂掏出手机,他突然想听听展游的声音,可惜,展游应该在忙,而他自己也马上就要开始工作。   谢可颂给展游发消息。   谢可颂:加薪的事情葛洛莉娅找我聊过了。   谢可颂只客观陈述事实,没有评价,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往上翻了翻跟展游的聊天记录,大段的工作内容,当中夹着一些“家里胡椒粉没了记得买”“下次再不把水龙头拧紧就睡沙发”这样琐碎的话。   “谢总。”一个同事跟过来。   “嗯。”谢可颂收起手机,跟同事一起朝会议室进发。   “本来这次都想找外包做活动了。”同事介绍,“但正好营销那边有个组,刚结束楼盘大推期,比较空,就借过来用了……”   谢可颂听着,径直上前,推开磨砂玻璃门。   会议室内,来人已经落座。   谢可颂望着两张熟悉的脸,脑子空了空,往后退一步,差点踩到同事。   忽略对方“谢总?怎么了?”的问话,谢可颂抬头,反复确认会议室的门牌号,难以置信地,目光再次投向会议室内。   徐稚和莫总坐在圆桌后。   徐稚挤眉弄眼,偷摸着用口型喊“小谢哥”;莫总笑容可掬,说“好久不见啊小谢”,起身要跟他握手。   见谢可颂僵住,同事反超一步,接住莫总的手,寒暄:“刚休假回来就给你们组派新活,不好意思啊。”   莫总:“没事没事。”   同事:“晒黑了哦,又去夏威夷度假啦?”   莫总:“是的呀,真去的不要再去了。”   同事:“那没办法,谁让你拿绿卡,每年一定要在美国呆三个月啦……”   同事管同事客套,谢可颂挑了一个比较远的位置,默默坐下。   完了。谢可颂想。   他开始头大了。   *   展游回公司的时候,恰逢午休时间。   他一进大楼就直奔谢可颂的办公室,扑了个空,纳闷,翻出谢可颂的日程表,发现对方又在午休时间排了会议。   展游冲了杯冰美式,坐在谢可颂办公椅上,给谢可颂回消息。   谢可颂:加薪的事情葛洛莉娅找我聊过了。   展游:嗯,说过会给你更好的回报。   展游:我在你办公室,等你开完会一起吃饭。   切回消息列表,界面上新跳出葛洛莉娅的消息。   葛洛莉娅:回公司了?   葛洛莉娅:刚刚我们办公室小姑娘说看到你回来了。   展游:对。有事跟我说?   葛洛莉娅:我来找你。   没两分钟,葛洛莉娅敲门进来,手里依旧拿着装有谢可颂调薪资料的纸袋。   展游瘫在办公椅上,没挪窝,让葛洛莉娅也随便坐。葛洛莉娅倒也不客气,脚踩高跟鞋站在展游身边,俯视领导。   “认识这么多年,我就直说了。”葛洛莉娅把文件夹放到桌上,“小谢加薪的事情,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怎么了?”展游毫无头绪,“小谢不同意?”   “答应了,字都签好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   葛洛莉娅吞吞吐吐,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反常道,“有烟吗?”   “我又不是柏继臣,我不抽烟。”展游说,“而且大楼禁烟。”   “好吧。”   葛洛莉娅无头苍蝇似的,噔着鞋跟来回转几圈,最后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轻声问:“你还记得当时我结婚之后,跟你提过辞职吗?”   “记得。你说去……呃……前夫哥……”展游瞅了眼葛洛莉娅的表情,确认没事,才继续道,“去他公司上班。”   “对,”葛洛莉娅笑了笑,“一年之后,我离婚了,又回到你团队。”   “嗯。”   葛洛莉娅将桌上的手收紧成拳,问:“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离婚的理由?”   展游:“你说是感情破裂。”   “也算吧,但最根本的原因是……”葛洛莉娅深呼吸,剖白心迹,“我搞不清楚……我能走到那个地位,到底是他施舍给我的,还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好像葛洛莉娅这个人的价值全都消失了。”她顿了顿,苦笑道,“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说着,葛洛莉娅缓缓低下头,似乎被困进回忆里,眸光起了波澜。   展游默了默,环视桌面,弯下腰说:“你等一下再哭,桌上没纸了,我给你现拆一包。”   “他妈的……”葛洛莉娅骂道,“不要!”   气氛缓和。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天我看到小谢的表情……我不觉得他开心。”葛洛莉娅举了一下手,神色恢复如常,“但我不能保证,小谢跟我当时的想法一致,你们再沟通看看吧。”   “我知道了,我会再问问他。”   “那我走了。”   葛洛莉娅转身离开,没走两步,被展游叫住。   “东西忘拿了。”展游指桌上的文件袋。   葛洛莉娅奇怪道:“你们不是还要商量一下吗?”   “我觉得结果不会有变化。”展游对谢可颂很自信,笑了一下,“小谢是个很坚定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软弱咯?”   葛洛莉娅拿起文件袋,抽展游的胳膊。展游东躲西藏,打哈哈。   “不管做什么,往上爬都需要资源,为什么不能从我这里拿?”闹剧结束,展游正色道,“这种事情以后肯定还有,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葛洛莉娅欲言又止:“因为你喜欢他啊。”   “那这也是他自己争取来的。如果小谢能力不达标,我不会把工作交给他。”展游条理分明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小谢清楚。”   “说是这么说啦……”葛洛莉娅太了解展游,神色复杂。   展游会被好奇心驱动,对朋友很真诚,却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在跟谢可颂确认关系之前,别扭得像根又硬又纠结的麻花。   谢可颂大概是展游唯一愿意理解并共情的人,只不过出于爱的原因,谢可颂什么都不说。   “你们当老板的啊,一个个都这么自以为是。”葛洛莉娅撇了撇嘴,拿起文件离开办公室。   展游刚想反驳些什么,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不过也是,立场不同,你和他有自己要考虑的问题。如果你们天天琢磨下面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也不会做到现在这么大吧。”   *   会议室。   投影幕布慢慢上卷。   在场所有人做活动都挺有经验,谢可颂话不多,简单介绍了签约仪式的预算,整体基调,还有已经确定下来的流程。   他讲完,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   “其他倒没什么。”莫总问,“策划案初版什么时候出?”   谢可颂指身边的同事:“周五前给他。”   “诶小谢,”莫总喋喋不休,“如果营销总那边有人要插活,怎么办?”   谢可颂:“你安排手下的人协调一下吧。”   莫总忽然想到什么,又问,“去年我们做过那个抽奖,这次是不是能直接搬来……”   “具体的事情不用一样一样问我。”谢可颂打断。   “排期表和终版策划案出来,发我一份。”谢可颂把转接线拔掉,朝同事和莫总笑了一下,“其余的你们自己商量就可以,最后再找我验收。”   “好,没问题。”同事回答道。   莫总看了一眼谢可颂,倒也没说什么,跟同事说“之后再单独拉会聊”。   一旁,徐稚跟学生似的,举完手才发言:“我们是不是不用自己找冷餐会的供应商?”   “对。”谢可颂回答,“合作方赞助,你直接跟他们那边对接。”   “太好了。”徐稚松了口气。   谢可颂习惯性照顾徐稚,多问一句:“怎么了?”   “前段时间办活动,本来都快签合同了,结果对接的几家小公司临时反水。”徐稚苦恼道,“他们也挺愁的,说是下游产能不足,取消了好几批他们的订单。”   “我最近也碰到过。”同事感叹道,“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呀……”   讨论告一段落,谢可颂随众人一起往外走。   跟老同事沟通,没有谢可颂刚进门时想得那么糟糕。可能未来在执行方面,工作依旧会遇到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不过这些都不归他管了。   抛去上下级关系之后,连莫总都变得眉目清秀起来。   “谢总下午是不是还有会要开?”同事闲聊道,“我听采购那边说,你下午还要去跟工厂食品供应的付款安排。”   谢可颂:“对。”   “嗯?”徐稚眨了眨眼睛,懵懵地问,“小谢哥你不是展总的助理吗,怎么什么都要干。”   “展总栽培嘛。”莫总圆滑道,“你看那些什么董事长的小孩,不也是从基层做起,每个岗位都轮一遍吗?”   徐稚懂了:“跟我去年管培生轮岗一个道理。”   “早就说了,我们策划都是多面手。”谢可颂也开玩笑,“哪里缺人补哪里而已。”   大家都捧场地笑了,谢可颂自己也弯了弯嘴角。   闹哄哄的,莫总和徐稚说一点以前跟谢可颂工作的事情。谢可颂听着,附和几句,本以为会心生厌烦,未曾想,体内竟冒出一种很微妙的、荒唐的轻松。   现在回忆起来,之前那些当救火队员的日子也别有一番风味。谢可颂在展游身边,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   他们一起行至走廊尽头,路遇拐角。   不远的地方,展游正迎面走来。   展游面色平静,步伐很大,眼里只有谢可颂似的,距离感和目标感都相当明显。   众人瞧见,跟谢可颂打了招呼,三三两两先走一步。谢可颂点头致意,抱着电脑靠近展游。   谢可颂还带着方才闲谈时的笑意,问:“找我?”   目光追逐着恋人的脸,展游周身棱角都变得圆润,想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就说:“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有回。”   “我刚刚在开会。”谢可颂不方便摸手机,直接问,“你跟我说什么了?”   “我说……”展游先挑好听的讲,“我等你一起吃午饭。”   “那走吧。”   去食堂的路上,谢可颂先给展游汇报了一下工作,然后话题转到了“晚上加不加班”“要不要一起加班”“点外卖还是做饭”上。   他们两个都不是会在公司里做点什么的性格,最大的亲昵,也只不过是走路时,相互磨蹭着手指骨节。   “早上葛洛莉娅找你聊过了。”展游插话。   “嗯。”   “她……”展游隐去他跟葛洛莉娅的对话,“就是加薪的事情……”   “嗯?”   谢可颂发出一个音节,展游反而不知道如何将对话继续下去。   十几年来,展游对自己下达的每个指令都深信不疑。如果说公司是一棵大树,那展游就是虬结于地底的树根,只有足够扎实、稳定,才能让压在他身上的树冠和枝干顺利成长。   展游不能有任何动摇。可是一遇见跟谢可颂有关的事情,他总是踌躇不前。   “我就是想……”展游不熟练地关心员工,“你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   “确实有点压力。”谢可颂笑笑说。   脚步顿停,展游侧身,跟谢可颂面对面。他盯得很深,绞尽脑汁,好像正试图通过谢可颂的每次眨眼,来破译对方的真实感受。   看着看着,展游觉得谢可颂今天眼睛湿湿的。   “那……”   “我相信你的判断。”谢可颂直接说。   “嗯?”展游眨了眨眼睛。   “就算我不相信自己,我也要相信你。”谢可颂一字一句讲,“你以前这么对我说过。”   不等展游回应,谢可颂继续往前走去。   几步路过去,他发现展游没有跟上来,又返回,拉了一下展游的手。   谢可颂在展游身边工作,不尽是开心的事情。有时候他白天用脑过度,怎么都睡不着,躺在黑暗里思索,自己一天天到底在忙什么。   答案非常简单。每个甜品师起早贪黑,弯腰辛苦一整天,都只是想看到顾客幸福的笑容而已。   那封调薪信到底是工作文件,还是情书,谢可颂哪边都不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很喜欢展游笑着喊他名字的样子。   所以谢可颂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份优待。   “阿嚏——”   通向食堂的连廊吹着穿堂风,谢可颂一下子被激到,打了个喷嚏,又捂着嘴咳了几声。   喉咙肿痛,咳嗽的尾音里夹着胸腔被抽空的声音。   展游急忙递了张纸巾过去:“感冒了。”   谢可颂擤鼻涕:“好像是的。”   展游关心:“吃完午饭给你拿颗感冒药吃。”   “不要感冒药,”谢可颂皱了皱眉,“吃了之后想睡觉,我下午还有工作。”   “正好中午睡一觉?”   “不要。”   展游犟不过,就妥协:“我等下给你泡板蓝根。”   谢可颂鼻尖红红地点头。   到了食堂,谢可颂坐着,展游帮他排队买饭。   正午的太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晒在谢可颂背上,暖暖的,引人犯困。   倦怠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谢可颂忍不住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手机震,葛洛莉娅的邮件。   他点进去,给葛洛莉娅发了回执,拇指上滑,看到邮件后面附上的扫描文件,鬼使神差般,再次点开展游给他写的员工考核评估——   “……你对行业动态的敏锐度非常好,建议可以更多参与项目的早期研究工作,提升在行业分析层面的支持能力。   我对你未来的成长抱有很高期待,希望你继续保持高水准的工作状态,并在更具挑战性的任务中展现更大潜力。   评估等级:A   评估人签名:展游”   “怎么自己一个人盯着手机笑。”展游端着餐盘过来,探头探脑,“在看什么?”   “没什么。”   谢可颂倒扣手机,分了一半白米饭到展游碗里。 第43章 有时也想不顾一切地愤怒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游戏,甜品属于过关奖励,而吃饭只是每天重复的枯燥日常。   三明治,白米饭配牛排。谢可颂和展游几乎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   面前摆着两个空碗,展游单手撑头,跟谢可颂聊天。   谢可颂感冒,没什么食欲。展游说一句,他吃一口,就跟拿展游下饭似的。   “我读大学的时候,经常翘课跑去博物馆玩。”展游说,“那时候我在想,中国山水画真是跟游戏沙盒一模一样诶。”   “什么意思。”谢可颂咀嚼着说。   “散点透视法。”展游眨眨眼,“一个长长的画卷……把所有东西展示在一个平面上……”他举起一根手指,“你有没有玩过那种模拟经营游戏?”   “我明白了。”谢可颂吞咽,“就跟消消乐内置的造房子地图类似。”   “没错……走吧。”   等谢可颂吃掉最后一口,展游收拾碗筷,把两个托盘叠在一起,送去餐具回收窗口。   他们午饭吃得晚,午休时间早已结束。谢可颂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之中。   下午跟采购开会聊付款流程,谢可颂要事先准备。   他拿着拟好的合同、付款单、发票,先去找法务老师,被打回来改合同;改完通过法务,再去找财务老师,又被打回来。   展游的工厂属于一个独立项目,yth其他部门相当于他的外包,多少带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   当时在营销,这些工作都由其他同事负责,谢可颂第一次自己从头到尾跟完整个流程。   谢可颂明明是个脆皮牧师,跑上跑下当个肉盾,一踩一个坑,只剩下半管血;展游点击跟随,完全不辅助,拿着一次性纸杯给谢可颂泡板蓝根。   办公楼像一个被压扁回收的纸盒,叠成一张游戏地图。他们是地图里两个游走的像素小人。   好不容易跑完一圈,谢可颂站在会议室门口,单手托着笔记本电脑给下属布置任务。他背后冒出薄汗,鼻子都通气了。   展游把纸杯往谢可颂面前一放:“来。”   “你很闲吗?”谢可颂目光森森。   展游按掉自己震动不断的手机,笑说:“在你喝掉板蓝根之前我都很闲。”   谢可颂不欲同展游多纠缠,将板蓝根一饮而尽。   不远处传来交谈声。   临近开会时间,采购部同事结伴而来,跟二人打招呼,随后先一步走入会议室。最后只剩下展游和谢可颂站在门外墙边。   “我要去开会了。”谢可颂说。   “好。”展游跟了谢可颂一路,把情况看在眼里,意有所指,“其实有时候你可以强硬一点。毕竟你代表我,而我完全放权给你。”   谢可颂顿了顿:“知道了。”   “嗯,去吧。”展游笑了笑,提走谢可颂手里的空纸杯,抵着对方的背,轻轻用力。   谢可颂顺着展游的力道往前几步,触上门把手,又重新转回来。他与展游视线交汇,面色透粉,像只新鲜出炉的小笼包。   展游看得愣了愣。   “现在……反正没人。”展游下意识半张开双臂,摆出拥抱的姿势,“来吧。”   “啊?”谢可颂莫名其妙。   展游疑惑:“不是要抱……”   “结款流程提了,”谢可颂举了举笔记本电脑,“你等下就登OA点审批,别忘了,时间紧。”他说完就走了。   门合上。   会议室内,大家围坐圆桌旁,正埋头跟进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谢可颂来到房间最前方,拉线连投影。冷不丁,他脑海中闪过一道电流,插接口的手停顿,倏地抬头望向磨砂玻璃门。   展游早已离开。   抱……什么。真是的,展游怎么会这么想。谢可颂忍不住笑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展游那句“来吧”到底在暗示什么。   谢可颂跟展游在一起很开心,就算偶尔有苦闷的时候,只要多跟展游说几句话,就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烦恼的。   展游把谢可颂的心捏在手里,窒息和欢喜都是给予。   “烦死了。”底下一个同事喊出声。   谢可颂抬头问:“怎么了?”   “Honey&Honey那边天天问我什么时候给他们结款,”同事抱怨,“催什么催。”   谢可颂:“你跟他说,我们还在走流程,会在合同期限内付款的。”   “说过好几遍了……搞笑,不给你钱是我不想吗?”同事没好气道,“钱又不会落进我口袋里。”   空气诡异地静了静。   “呃……”身边人拍拍那个同事,“这话你出去别说啊。”   “知道。”   工厂的项目,展游给的预算很足。就不知情的人看来,采购的活怎么都像个肥差。   同事耐着性子继续跟H&H对接,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擦出火,嘟囔:“最近在工位打个电话都不安心,感觉背后人走来走去的,都竖着耳朵听我讲话,”   “别想这么多。”谢可颂说,“我们把流程做清楚就行。”   谢可颂这两天跑了一圈,终于摸索着重新定一个结款验收流程。   他本来想直接挪用yth的内部经验,但不管是财务、法务、还是业务同事,所有人在回答谢可颂时都会避嫌,“虽然我们是这么走的,但出了什么问题,别怪我之前没提醒过你。”   这件事情挂在谢可颂的名字下面,他必须得最大程度规避风险。   “我做了一张思维导图,你们以后就……阿嚏。”   话没说几句,喷嚏打得停不下来。谢可颂接过递来的,斯文地擤了擤自己的鼻子,转口就让大家降温多穿衣服,注意不要感冒。   现场响起善意的笑声。跟谢可颂深度共事过一段时间的人,都会很喜欢他。   时机正好,H&H来消息,同事一看手机,笑容逐渐消失,破口大骂:“我靠……”   “又怎么了?”谢可颂问。   “Honey&Honey说他们之前寄给我们的invoice算错了,少算了一笔。”同事说,“新的已经叫顺丰同城过来了,希望我们跟之前那张一起尽快结。”   “那怎么办?老板刚在系统上点了审批通过。”另一个同事哀嚎,“我把之前那个流程撤掉,重新走?”   “不要乱,”谢可颂说,“当一个新订单算。”   “好。”同事再问,“那我是先走OA还是先去找财务解释?”   “你先……”谢可颂思考须臾,“算了,我来吧。”   “我去跟+1和+2老板说。”谢可颂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给手下人重新分配任务,“你帮我分担一下手上的其他活……”   不用跟展游和柏继臣面对面说话,同事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尽管现在有了许多可以调度的人手,谢可颂永远把最麻烦的工作留给自己,他就是闲不下来的性格。   将复杂困难的事情抽丝剥茧,排列组合,直至最后完成——就跟称重、筛选、搅拌食材一样——这是谢可颂工作中为数不多感到快乐的时候。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谢可颂下午还有的忙,都是拉人沟通的事情,方便起见,没回办公室,在开放区域的工位上办公。   怕自己把感冒传染给别人,他还戴上了口罩。   下午三点,邮政推着一车快递上来。谢可颂一去一回,捧了一大堆快递回来,都是合同和样品之类的东西。   快递袋上都是灰,谢可颂拿着剪刀,一边咳嗽一边分拣,在地上蹲了十五分钟,腿早就麻了,都没抬一下头。   “谢总……”   正好有同事找谢可颂对工作内容,见谢可颂被快递淹没,随手把电脑一放,意欲上前帮忙。   他被身边的同伴拉了一下。   那人大概是HR,在同事耳边低语:“你不要跟上级共情啊。”透露工资违反职业守则,HR含糊道,“人家拿多少工资,你拿多少工资……”   “嘴巴管管牢。”葛洛莉娅碰巧从他们背后经过,冷乜一眼,警告,“没有下次了。”   HR噤若寒蝉。   办公室就那么点大,这些人在讲什么,谢可颂全都听得到。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同事的方向看过去。   “急事吗?”谢可颂按下一泵液体酒精,慢慢擦着双手,“来吧。”   同事拿着电脑走近。   见对方神情尴尬,谢可颂提起嘴角笑了笑,语气如常,分条理析地帮对方解决问题。   闲言碎语罢了,谢可颂并不介意。早在答应跟展游在一起的那天,他就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跟展游谈恋爱不太容易。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更努力一点,让所有人都承认自己有站在展游身边的能力。这是谢可颂给自己的答案。   展游跟葛洛莉娅说,谢可颂是个很坚定的人,不会轻易动摇。   他没说错,但也只对了一半。   同事讲完事情,接连道谢着离开。   谢可颂终于拆完快递,把垃圾送到保洁阿姨的小推车里,洗了个手,戴着口罩坐回原位继续工作。   事情从急的开始做,先解决Honey&Honey结款的事情吧。   谢可颂想着,从文件夹里拿出合同和发票,大致审了一下,从群里添加H&H对接方为微信好友。   谢可颂:您寄来的文件我这边拿到了,发了回执邮件过去,烦请查收。   对接方:哦哦。   对接方:请问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完流程呀?领导催我催得紧[/哭笑不得]   谢可颂:之前那批款这周应该就能给你们结。今天那张我看了一下,目前还有一些疑惑……   办公桌上并排放着两张发票。一一对照着看,就会发现两张发票上列着不少重复的类目。   同样的东西,不一样的价格。第二张发票的标价明显贵了不少。   谢可颂:明明是同样的东西,为什么第二张发票里价格贵了这么多?   对接方:呃……正好换季,食材价格变动也很正常吧。   家里做烘焙生意,谢可颂从小耳濡目染,每个季节食材大致是什么价位,心里一清二楚。   每个公司内部都有不同的成本核算方式,谢可颂接触过这么多供应商,对附带成本相当有数,一打眼就知道这批东西价格不正常。   谢可颂:我横向对比市面上友商的价格,这个价格确实不太合理。   对接方:呃……这就是我们正常的零售价。   谢可颂:我们需求量这么大,还给我们零售价不合适吧?   谢可颂:而且跟去年给我们的价格差太多了。   对接方:就是这个价钱呀,我跟你们展总说过的。   我跟你们展总说过的。这句话谢可颂最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如果每次遇到这种情况,谢可颂都要跟展游确认一遍,那他早就可以辞职了。   展游说放权,那就是真的交给谢可颂处理。   谢可颂消息回到一半,电脑右上角切进来一条消息。来自柏继臣的助理。   助理:老板回办公室了,要找他签字的话尽快来哦。   柏继臣外出的时间比在岗时间更多,很难被抓到。   当然,如果拜托展游的话,找柏继臣签名盖章就会变成一件24小时都可以做事情,但谢可颂不想这样。   合同再不给老板签名就来不及走审批了。谢可颂想着,抬手给对接方打字“你们内部再商量一下吧”,随后拿起材料,快步离开工位。   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工位。电脑屏幕里,微信角标红点的数字正不断增加。   滴滴,滴滴,一声接一声。   *   50层,美术馆。   走廊墙壁上挂着一副长长的水墨画。   早点解决完事情,早点下班。谢可颂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无视花里胡哨的藏品,一路往前。忽然,他路过那幅山水卷轴,愣了愣,走过去又退回来,仰头看画。   画作巨大,衬得他身型渺小。   展游说的没错,这确实很像游戏沙盒。   谢可颂体会到展游当年逃课去美术馆看画的感觉,兀自点了点头,提步走开。   一个想进步,另一个愿意教。谢可颂和展游凑在一起的时候,八成时间都在讲工作,很少像今天中午这样,聊聊自己以前做过的傻事。   感情似乎建立在工作的基础上。他们日夜相对,把多少句“我喜欢你”捏成雪球朝对方砸去,可回头想想,对彼此的了解,好像没有比简历里的内容多出多少。   总经理办公室的铭牌出现在面前。   “叩叩。”谢可颂敲门。   助理姐姐应声,把谢可颂接到里间。   柏继臣的办公室,欧式奢华。   唱片旋转,传出悠扬的古典乐。工作日该听的曲子,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悲怆”。   “老板,谢总来找您签字。”助理介绍。   “我知道。”柏继臣将手里的骨瓷杯摆到托盘上,“进来吧。”   谢可颂进门,把合同放到桌面上,朝柏继臣略略点头。   “麻烦您签个字。”谢可颂说。   “您……”柏继臣的眼睛,看飞书文档都多情,他笑了声,“不用这么拘谨。”   谢可颂一板一眼地回答:“工作时间。”   柏继臣不置可否,拿钢笔签字,嘴上问:“我印象里……你好像是第一次上50层。”   “对。”谢可颂说,“葛总帮我按的电梯。”   “很快你就能自己上来了。”柏继臣翻页,语气好似闲聊,“展游催我过流程催了好几天了……我跟他说,要是他肯管公司,不是自己动动手就能审批吗?他不肯。”   签完名,笔帽“喀”地一合。柏继臣煞有介事地同人握手:“恭喜你升职加薪。”   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谢可颂虚虚握上大老板的手,艰难启齿:“嗯……谢谢……”   “等下让葛洛莉娅给你开电梯权限。”柏继臣挥挥手,让助理给谢可颂泡了杯红茶,“以后常来。”   “呃……”谢可颂很想回去上班,却被一杯茶摁在位置上,“好……”   “至于对面那间办公室的权限……我和葛洛莉娅好像都没办法帮你开。”柏继臣想了一会儿,“得展游给你权限。”   “嗯?”谢可颂迷惑道。   “你不知道吗?”柏继臣眼睑微睁,语气流露出一丝惊讶,“对面那间是展游本来的办公室。”   谢可颂愣了愣:“……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他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柏继臣笑中含着怨气,三句话里就有一句在暗示,“你要是能把展游劝回来也好,我就不用坐在这里上班了。”   见谢可颂满头雾水的模样,柏继臣不再多说,以“你可以问问展游”为结。他绅士一笑,把合同还给谢可颂:“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哦,还有工厂的事情……我们有个供应商invoice算错了。”谢可颂报告,“需要您……你登录OA再点一下审批。”   “我知道了。”   柏继臣当着谢可颂的面唤醒台式电脑,登录。   “柏总,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谢可颂将茶喝尽,重新戴回口罩,起身问,“我先走了?”   “好,再见。”柏继臣操纵鼠标点击。   告别老板,谢可颂松了一口气。他离开,与进来收拾茶杯的助理擦身而过,刚进外间,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道耳熟的系统音效。   新邮件的提示音。   “小谢。”背后,柏继臣忽然出声。   谢可颂回过头:“还有什么事吗?”   柏继臣抬眼,下巴尖指了指屏幕,不露声色道:“你看一下邮件。”   *   这是谢可颂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收到全局邮件。   H&H对接方没等到谢可颂回复,绕过他,直接给展游发邮件告状,并抄送包括谢可颂在内,整个项目组的所有人。   “我们的报价似乎引起了贵司负责同事谢可颂的疑问,他对价格提出了多次质疑……   我担心这样频繁的价格调整要求,会影响贵司采购流程的效率,并延长我们合作的进度。还请您协调一下内部沟通……”   字里行间,都是公开点名批评的意思。   谢可颂下楼,阅读着邮件,从电梯走回自己的工位。   开放式办公空间,几个同事收到邮件,不约而同地朝谢可颂张望。担心、凑热闹、看笑话,目光如箭般尽数射来。   谢可颂周身竖起屏障,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觉得对方的行为很傻。   工作只是工作,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谢可颂不在乎同事的看法,坐下,翻开电脑,收件栏里“展游”两个字再次撞进眼里。   胸腔宛如一口被敲击的大钟,谢可颂晃了晃神,心脏蓦然紧缩。   事情还是做得不够周全,怎么这种琐事都能捅到展游那边去。谢可颂疲惫地叹出一口气,眼睛垂了垂,接着重整旗鼓。   算了,小事情,能解决。他利索地给对方回邮件。   “……目的是确保合作的公平性和合理性,并非对贵司的报价存有成见……   ……我非常希望能够高效地推动本次结款进程,建议可以安排一次简短的电话会议……”   谢可颂打字到一半,又有新邮件进来。   “谢可颂在处理这次采购时表现出了他一贯的专业精神,作为项目负责人,他的职责是确保我们获得合理的报价……”   距收信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展游的邮件就发了过来,有样学样,抄送了项目组的所有人。谢可颂瞧了眼时间,印象里,展游应该正在开某个视频会议。   电脑里跳出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展游:没问题,让他们过吧。   邮件里,展游字字句句都在维护谢可颂,私下发微信消息,却跟他说对方“没问题”。   心中涨出一片冷冷的湖,身体被打湿,很重很累。谢可颂应该有几个问题要向展游确认,但他突然没了心力,咳嗽几声,简短打字,“好”。   显示屏刺眼地亮着,光标闪动,白色文字框里剩余谢可颂没写完的半封邮件。   谢可颂把自己写下的东西通读一遍,全选,删除,然后按部就班地下载文件,把第二份审批材料打印出来。   打印机“嗡嗡”吐纸,枯燥且无聊的场景,谢可颂却盯着看了很久。   直到耳边再次响起提示音,谢可颂才挪开视线,瞥见展游给他新发的消息。   展游:小谢,来一下1508会议室。   不多打一个字,也不少打一个字。   将一堆看不见摸不着的二进制数落地,印在纸上,变成一件可以触摸的实在,这就是打印机的使命。   谢可颂把A4纸理齐,戴上口罩,朝1508走去。   *   会议室。   展游独自占据了一整张大圆桌。   听见推门声,展游抬头望过来,两眼一弯,说:“来啦。”   谢可颂说“嗯”,站到展游身边,双手捏着合同。   “需要你签名。”谢可颂陈述。   “嗯,马上。”展游忙着手里的事情,“放那儿吧。”   谢可颂把合同放到展游的笔记本电脑旁边。   一时间无人说话。谢可颂本以为展游要找他讲结款邮件的事情,他也确实打算跟展游聊聊,但好像事实并非如此。   展游手中捏着一个小纸袋,正将里面的橘色粉末倒入纸杯中。   “橘子味的,不难喝。”展游说。   “什么?”谢可颂问。   “感冒冲剂。”展游回答,“这个牌子比较管用。”   展游去饮水机旁接了热水,折回来,弯腰,拉下谢可颂脸上的口罩,把一次性纸杯喂到谢可颂嘴边。   “自己喝?”他说。   谢可颂抿了一下嘴唇,后退一步,单刀直入:“我以为你找我来,是要跟我聊刚刚Honey&Honey发邮件过来的事情。”   “嗯?”谢可颂不接,展游就把纸杯放到桌子上,笑了笑,“小问题,没什么好说的,你不用在意。我也没想到对方会做这么傻的事。”   “那为什么……”   “食品供销合同都有价格区间。你也知道,我们两家还有其他合作,价格确实会让一些……但没想到,这些人真就敷衍到,两张发票都能做不一样的价格。”   展游坐回原位,鼓励道:“你的考量没问题,以后也这样正常操作就行。”   谢可颂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甚至不用谢可颂解释什么,展游就给他找好了说辞。   谢可颂盯着展游看了许久,觉得自己再没什么能说、能做的了,于是抓起手边的材料,嗫嚅“没事我先走了”,随即离开。   或许是因为感冒,五感变得迟钝,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细小的疼痛。展游似乎在他身后说了什么,谢可颂听不真切,但在鼻尖嗅到门外微凉的空气时,他又清醒过来。   手里的材料还没找展游签名。   谢可颂是一个再敬业不过的员工,他只好转身,再次面对展游。   “这个……”谢可颂重新放下文件,“签名。”   “嗯。”见谢可颂神色恍惚,展游关心,“你怎么了?”   “没什么。”   “身体很不舒服吗?”   “没有。”   “实在撑不住,下午先回去休息吧。”   “没事。”   “我晚上早点回家,要是发烧了我陪你去医院。”   “我说了,我没事。”   听出谢可颂的语气中的烦躁,展游停下签字的时候,眼睛锁定谢可颂的脸,问:“为什么在生气?”   展游语气轻柔,好像医院里哄小朋友打针的家长,让谢可颂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无理取闹。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谢可颂想这样对展游说,可他觉得展游没有做错任何事。   不管今天被发全局邮件的是谁,展游都会把事情搞定。可能过程会有些出入,展游不一定亲自回复,也不会回得那么快,但谢可颂不愿如此设想。   因为他很喜欢很喜欢展游,喜欢到不想被当做特例。如果只是被偏爱的话,那谢可颂本人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谢可颂没办法跟展游解释自己的心情,于是换了一口气,平缓地说:“我真的没事,就……稍微有点头疼。”   他鼻子痒,想打喷嚏,打不出,眼尾憋得很红,补充:“晚上回家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那就晚上再看看吧。”展游没再多问,他知道谢可颂有时候相当执拗。   谢可颂急着离开,在展游收笔的一瞬间,伸手,迅速将文件抽出。   “小心——”展游惊呼。   感冒冲剂倒翻,桌上的合同被泡成一团,晕开墨黑字迹。   橙色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滴滴答答落到地毯上。   谢可颂忙着抢救展游的笔记本电脑,手背被热水烫到,浮起片片粉红。展游目光一利,捏住谢可颂的手腕,拉他去洗手间冲冷水。   水声哗哗。展游神色专注,比起工作,他更在乎谢可颂的身体。   如果是以前,谢可颂大概会对展游道歉,挣脱对方的桎梏,说他自己冲就好。   现在,谢可颂什么都没讲,任由展游攥住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给行政发消息,麻烦她们联系后勤换两块地毯。   收起手机,谢可颂注视展游表情担心的侧脸,突然道:“其实,我邮件本来都写到一半了。”   水声掩盖住谢可颂的声音,展游没听清,凑近谢可颂:“说什么?”   “没什么。”谢可颂在展游耳边说。   一场闹剧。   结果是谢可颂坐在会议室里,看展游重新给他泡了一杯感冒冲剂。   “现在能把感冒冲剂喝掉了吗?”展游把纸杯送到谢可颂面前,候谢可颂拿取,十足耐心。   “好的。”谢可颂说。   开水滚烫,腾出橘子香甜的味道。   谢可颂一小口一小口啜饮,舌尖胀麻。他被热汽蒸着,心情像雨天室内的玻璃,沁出细密水珠,一滴滴蹭着身体滑落,又闷又痒。   展游到底有没有喝过这个啊。谢可颂笑了笑,想道,明明是苦的呀。 第44章 在河底闪亮的一粒砂金   谢可颂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一部动画电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当时很喜欢电影里那个名为卡西法的火焰恶魔。   明明只是一团蜷缩在壁炉里的小小火苗而已,却能以一己之力,驱动如山般庞大的钢铁城堡向前行走。   平凡的躯体和倔强的意志,谢可颂由这两个部分组成。   谢可颂喝下感冒冲剂,但没有听展游的话请假休息。他坐在工位上,一杯接一杯,喝大量的水,强行压下感冒,总算没发烧。   工厂融资的签约仪式在即,展游的繁忙程度比起谢可颂,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可颂不想把感冒传染给展游,戴着口罩讲话,一天比一天沉默。   身体不好,脑子没坏,谢可颂咳嗽得厉害,挑了一天上班前,挂了医院最早的号。医生开了点药,说是免疫力低下,上呼吸道感染,让谢可颂回去吃药。   谢可颂按医嘱服药,每天安排自己睡足8小时,睡不着也硬躺着,依旧好得很慢。   展游和谢可颂睡在一起。谢可颂半夜咳嗽,展游被他吵醒,帮他倒水,拍着谢可颂的背哄他睡觉。   没过两天,谢可颂就让展游回自己家住。   之后,他们私下见面的时间几乎为无,恋爱仅靠通话和消息往来。   展游通常会在谢可颂睡前给他打电话。   “准备睡觉了吗。”展游问。   “嗯。”谢可颂说。   一阵窣窣的布料摩擦声,谢可颂滑进被窝,躺在左边的那个枕头上。   年底,天气越来越冷,他昨天刚加了一床羊毛毯子,上面印着展游没见过的图案。   谢可颂拿了个抱枕,垫靠在腰后,重新将手机放回耳边,问:“没听清……你刚刚说了什么?”   展游:“我说……你身体好点了吗。”   谢可颂:“好点了。”   暂且无言,电话那头传来隐隐打字声。   “还没忙完吗?”谢可颂问。   “嗯,今天接到通知,上面想跟我们谈谈人才运输计划,临港那边不是有个大学城嘛……”展游话到一半,清了清嗓子,“反正就是突然生出来的事情。”   展游跟谢可颂说工作上的事情,嗓音越来越沙哑,停了停,再次开口,发出一记脆响,口齿略微不清。谢可颂能听出来,展游给自己喂了一颗润喉糖。   白天忙过头,展游一到晚上嗓子就容易疲。   时针指向半夜十二点,谢可颂照旧毫无睡意。他舍弃温暖的被窝,去到客厅,取出笔记本电脑。   他蜷在沙发角落,粗粗给自己裹上一块毛毯,挂好公司内网的代理服务器,连通共享盘。   “我看到了,”谢可颂颈间夹着手机,浏览展游今天更新的资料,“还有大学生落户什么的……”   展游顿了顿,问:“不是说准备睡觉了吗?”   “反正也睡不着。”谢可颂说。   “能睡着的前提是,”展游一改语气,强硬不少,“你得先闭上眼睛去床上躺着。”   感冒以来,展游正有意识地减少谢可颂的工作量。   谢可颂每天踩点下班,愈感疲惫。每天晚上,他闭上眼睛,脑子难以自控地飞速旋转,担心各个环节是否运转周全,每天挨到凌晨四五点,才朦朦胧胧地睡上两三个小时。   十二点睡觉,八点起床,睡眠对谢可颂来说几乎等同于诅咒,可是他不能让展游知道。   沉默中,谢可颂打破与展游的对峙:“我重新调整了一下排期,你看看,有问题跟我说。”   展游:“小谢……”   “嗯?工厂落成还要拍纪录片啊。”一记喷嚏,谢可颂轻轻咳了声,这才想起要打开客厅的空调,“那我过两天让人去联系导演……”   “谢可颂。”展游提声叫停。   寂静。   空调呼出热风。   “去睡觉。”展游讲话音量很轻,却不容转圜。   “我说了,我睡不着。”谢可颂陈述。   可展游以为这是谢可颂的托词:“那就去躺着。”   “这只是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多大人了,要我现在过去盯着你休息?”   “展游,我不想跟你吵架。”谢可颂吸了口气,冷静道,“我们一起早点做完,早点睡觉,不好吗?”   过了一会儿,耳旁传来展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声音:“看来这两天不能再让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工作。”对方又软下嗓子,“我很担心你。”   “我会休息的。”谢可颂的心被绞了一下,闷声道,“等签约仪式忙完,你让我上班我都不上。”   展游也退后一步,妥协般笑了声:“好。”   生活上偶有口角,但在工作上,谢可颂和展游配合默契。他们在一点半前结束工作,互道晚安,躺回床上。   展游向来沾枕即睡,留谢可颂一个人困在黑暗里。   月光冷冷地落在被子上,室内昏沉。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谢可颂躺得脊柱僵硬,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   屏幕照亮一个角落,谢可颂的脸蓝莹莹的。他鬼使神差般,登录工作邮箱,点开附件里展游给他写的员工考核评估。   “我对你未来的成长抱有很高期待……”   黑暗中,手机屏幕过于刺眼,眼球每转动一寸都会带来干涩的疼痛。谢可颂执拗地盯着那份手写字迹,反反复复地看,想象写下这句话时展游嘴角的弧度。   “希望你继续保持高水准的工作状态……”   好像催眠的数羊游戏,又如同某句咒语,谢可颂微弱的话语混入黑暗中,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最后,日升月落,天色将亮未亮,又是新的一天。   谢可颂终于困倦地睡过去。   *   第二天一早,根据工作日程表,展游和谢可颂要参加一场上面领导牵头组织的会议。   会议在某个酒店举办。   展游到得很早,似乎在等人有休息室不去,捧着电脑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给别人回邮件。   腿边的手机震了震,柏继臣的消息。   柏继臣:你要的戒指运回国了。   柏继臣:你今天什么安排,我现在让人给你送过去?   酒店大堂采光很好,像个充盈着光团的玻璃盒子。   展游在晨光里笑了笑。   展游:不急在这两天,等这段时间忙完再说吧。   收起手机,听见轮胎碾压马路的声音,展游抬眼望去,看见一个瘦伶伶的身影出现在酒店门口。   谢可颂合上出租车的门,看到展游时表情空了片刻,随后朝对方走过去。西装挂在谢可颂身上有些不太合身,飘飘荡荡。   “打车来的啊。”展游迎上去问,“怎么今天没开车?”   “嗯……”谢可颂戴着口罩,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怕这里不好停车。”   展游点了点头,勾了一下谢可颂耳朵后面的位置。   口罩单边垂落,孤零零地挂在谢可颂的左耳上。   展游没有做出更亲近的动作,问谢可颂早上的药吃了吗。   谢可颂说,吃了。   早饭吃了吗?也吃了。睡得怎么样?睡得不错。身体好点了吗?好点了。   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   展游是个相当健谈的人,如果他想,他可以在谢可颂耳边说上三天三夜,就像之前那样。   但是此刻,在一个高档酒店里,谢可颂正微微仰头注视展游,眼下铺着浓重的青黑。于是展游变成一个哑巴,觉得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谢可颂的负担。   正当展游还在思考该挑选一个什么轻松的话题时,谢可颂看了眼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谢可颂先走了,展游留在原地。他盯着谢可颂的背影,心中涌出一种莫名的直觉,感觉谢可颂快要融进阳光里,变白,变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落于腿边的手凭空抓了抓,展游重新拿出手机,给柏继臣发消息。   展游:你让人送到办公室吧。   展游:我今天就来拿。   不等对方回复,展游几步赶到谢可颂身侧,伸手揽住对方的肩膀,姿态随意,如同一对很要好的工作伙伴,搭在谢可颂肩头的手背上却鼓着青筋。   每个工作会议都大同小异。   戴着口罩引人奇怪,谢可颂就把口罩脱掉开会。会议间,大家相谈甚欢,谢可颂嗓子痒,差点咳嗽出声,肩膀抖了抖,硬把咳声闷回嗓子里。   展游离谢可颂最近,数次察觉异状,视线飘向谢可颂。谢可颂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睛。   两小时后,会议结束。   展游和领导们聊得开心,临时约定晚上组局应酬。   跟展游一起把人送走,谢可颂点开日历,思考该如何协调自己晚上的工作安排,因为他陪展游应酬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身边,展游见到谢可颂的动作,抬手压了压谢可颂的手,说“别急”,转头给其他同事打电话。   “我今天晚上临时有应酬。”展游下指示,“你找个人在后台支持我。”   谢可颂倏地看向展游。   “小谢?”展游接住谢可颂的目光,对电话听筒说,“他今天晚上有其他工作,没空……好,就这样,先挂了。”   在展游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谢可颂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你今晚早点回家休息。”展游说。   “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谢可颂生硬道,“一起忙完这段时间,一起休息。”   “我改主意了。”   “展游——”   “谢可颂,”展游叫谢可颂的大名,眼里聚起一团暗色的火,复又散开,很轻地问,“工作上的事情,要让我说第二遍吗?”   谢可颂愣了一下,最后说:“好的。”   会议室空空荡荡。   他们一个站在会议桌这头,另一个站在那头。   谢可颂把电脑塞进包里,默默地走出会议室,甚至没有跟展游告别。他拉开沉重的门,半只脚刚踏出房间,手腕一热,被展游用力地拽了回去。   木门再次合上,掩住两道相拥的人影。   “对不起……”展游用力抱住谢可颂,想要抓住什么,却如论无何也抓不住,流露出一种不得要领的焦躁,“我刚刚……有点着急。”   谢可颂埋于展游颈间,抬手覆上对方的后背,轻拍:“没事。”   展游声音放得很柔:“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可颂闭上双眼:“我知道。”   “我希望你快点好。”   “我知道。”   他们感受着对方的提问,鼻腔中充满了对方的味道。   僵持在话语中化作一个真正柔软的拥抱。   展游在谢可颂耳边叹息:“你怎么这么倔啊。”   谢可颂低低地说:“是啊。”   身体一寸寸分开,冷空气钻进两人之间的空隙。   谢可颂笑了笑,跟展游告别,“拜拜”。   展游赶人走,又想挽留:“你……”   “我真的要走了。”谢可颂嗓音像跃入室内的阳光,轻盈缥缈,“我下午回公司还有工作要干。”   展游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说:“那……拜拜。”   木门开合。   会议室里只剩展游独自坐着。   *   yth大楼。   谢可颂坐在食堂吃午饭。   四人桌,他只占一个角,面前没有餐盘,显得桌面很空。   牛肉三明治的塑料包装飘进垃圾桶。   谢可颂出现在财务老师的办公室。   前几天提交的结款流程审批过了,财务老师通知谢可颂来拿盖好章的文件,顺便将资料入库。谢可颂按程序上电脑操作,耳边响起一道浮夸的声音。   莫总不知道来财务室干什么。   莫总花枝招展,跟每个财务老师都一副很熟的样子,明明只是来拿张单子,却坐下不走了,吃饱饭跟人唠家常。   他正跟人聊到现在小孩子入学排队的事情,眼睛一瞥,看见谢可颂,自来熟地打招呼“哟,小谢也在啊”。   谢可颂不冷不热地点点头。   午休时间尚未结束,财务老师还没开始干活,一边挑咖啡,一边说最近忙死了,前两天为了两个结款单加班。   谢可颂听一耳朵,知道对方在讲自己手上的项目,刚要接话,莫总嬉皮笑脸地插进来。   “哎呀,哥,你的好处在后面。”莫总亲热地讲,“那个项目我知道的呀,展总手底下的。”他促狭地笑,两根指头搓了搓,“展总跟柏总关系多好啊,对伐?”   “哎……加个班也挺正常的。”财务老师慢悠悠道,“趁年轻,总得为自己拼搏一回。”   “这不就对了嘛。”莫总拿出手机,往财务桌面上一放,“辛苦辛苦,今天办公室咖啡我请了好伐?”   手机轮了一圈,到谢可颂手里。   莫总问谢可颂想喝什么,谢可颂将资料录入完毕,礼貌道“不用,我喝过了”,起身出门。莫总下单,叮嘱财务老师“差不多半小时后送到哦”,跟随谢可颂离开。   走廊上人来人往。   莫总和谢可颂一起走了一段。   “谢了。”谢可颂突然说。   莫总正刷同性交友软件呢,闻言,随便瞅一眼谢可颂:“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他跟谢可颂共事过,深知他的脾性,干脆把话摊开来讲,“你跟展总关系那么好,我肯定对你多上点心咯。”   展游。谢可颂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双腿生了锈。   遇见岔路,莫总走向另一个方向。   谢可颂脚步拐弯,对自己说“算了”,朝下一个工作地点走去。   下午的工作不算繁重。   Honey&Honey下属工厂送了一批甜点礼盒过来,主要供签约仪式使用。谢可颂要带着采购团队进行验货。   有专员拿着订单信息,检查食品的数量、外包装和运输条件;谢可颂站在旁边监督,对同事考虑不完善的地方进行质询。   “谢总。”同事端着一个托盘过来,笑眯眯的,“要不要来试吃?”   成品礼盒而已,没有试吃的必要。只是乙方客气,拿了点点心出来,分给大家。   打工人巴不得在上班时刻摸鱼,吃吃零食搞野餐。   谢可颂戴着口罩,推拒道:“不了吧,你们吃。”   “谢总,你就吃吃看嘛。”同事对谢可颂好感度很高,愿意带着他这个上级一起玩,便用牙签插起一块面包,“你看它也是可颂诶。”   盛情难却,谢可颂摘下口罩,接过牙签,把可颂切块放进嘴里。   重感冒,五感迟钝,吃什么都吃不太出味道。谢可颂咀嚼着,咀嚼着,眉间渐渐攒起皱纹。他辨不清晰,但唇齿间似乎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气。   “怎么了?”同事打量谢可颂的表情,犹疑道,“谢总,试吃品是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谢可颂又拿起一根牙签,闻了闻插在顶端的面包,鼻塞,未果,“确定这些试吃品也是Honey&Honey旗下生产的?”   “是啊。”同事补充道,“这批货之前展总还看过检测报告,说没有问题的嘛……”   谢可颂愣了愣:“展总?”   同事确凿:“对啊,展总说的嘛。”   之后的话谢可颂没有再听了。   出生二十多年,谢可颂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舌头。巧克力里不同的结晶体、砂糖的颗粒大小、形形色色的面包结构……好吃的,平庸的,不管什么点心,他只要尝过一口就再也不会忘记。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谢可颂垂眸,无言地注视那一块米白色的面包,食指和拇指捏住牙签,缓缓旋转,最后,把牙签丢进垃圾桶。   毕竟还在感冒,刚刚那个……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吧。他想。   “就听展总的吧。”谢可颂淡淡地讲。   他在货物验收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时间,谢可颂没再亲自下场,坐在旁边,看同事在面前来来往往。   身体像个被抽空的塑料袋那样,渐渐瘪了下去。撑在心里的那股劲散掉了,谢可颂有点累,跟同事打招呼,说他先走一步,让同事今天早点下班。   谢可颂离开仓库,回到办公楼。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再急事今天非处理不可。   身后拖着一片废墟,谢可颂像个快要散架的机器人,关节处螺丝钉松动,每走一步,都会往下掉落某个部件。   “小谢哥——”   某个会议室,徐稚从门口冒出一个脑袋。   谢可颂站定:“怎么了?”   徐稚揉揉鼻子,满是希冀地问:“你……你今天还有空吗?”   “有空的。”谢可颂说,“现在就有空。”   “太好了!”徐稚咧嘴笑,“那你来听我二次答辩的排练吧!”   谢可颂点点头,进了会议室。   徐稚为了模拟正式的答辩场景,特地预约了一间阶梯教室式的大会议室。   谢可颂挑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倚着墙,整个人被暮色笼罩。窗外,花草树木被风吹动,在他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   “我先发一份PPT给你哦。”徐稚说,“发好啦。”   谢可颂确认工作手机上的微信消息:“我没有收到,你发在哪里了?”   “微信啊……”徐稚一拍脑袋,“哦,是小谢哥私人手机那个号。”   徐稚坐到谢可颂身边,说要再发一遍。PPT文件挺大,谢可颂就说算了,把私人手机放到桌面上,让徐稚坐到他旁边一起看。   手机屏幕解锁,画面还停留在家庭群的聊天页面上。   谢可颂猝不及防,一时手滑点开大图,忙切回消息列表,听见徐稚在耳旁讲话。   “这个Logo……”徐稚喃喃。   “哪个?”谢可颂问。   “那个收货回执上的Logo呀。”徐稚瞪着眼睛回忆道,“最近好像经常看到这个Logo……在我爸妈吵架的时候。”   这么多个月过去,徐稚当着谢可颂面掏家底的习惯还是没改。   “妈咪最近问我要不要出国留学。”徐稚闲聊道。   谢可颂不作评价,专心帮徐稚看答辩PPT。   “我不想回去读书,我现在觉得上班挺好的。”没人回应,徐稚也能自言自语很久,“我可以自己赚钱,给妈咪买礼物……”   谢可颂置若罔闻,指着手机里的内容说:“你不要在答辩PPT里放视频……”   “说起来,”徐稚打断,“下个月我们去迪士尼,我还得问问租宴会厅一天要多少钱……不知道我现在的工资够不够给妈咪在迪士尼办生日派对。”   “还有这里,”谢可颂高亮出PPT中的一段,“活动过程不用写那么厚,强调可量化的成绩……”   “但爸应该不记得。他对我挺好的,只是对妈咪不太好。”徐稚双手撑着下颌,苦恼道,“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愧疚,怎么只有我在享受幸福。”   “结构框架都不错,没什么太大问题,等我听完你演讲再说。”谢可颂抬眼,催促,“去吧。”   “嗯。”徐稚眉开眼笑地跑上讲台。   阶梯教室没有开灯,落日从窗口流进来,视野内一片橙红。   讲台上的青年开朗大方,嗓音清朗;谢可颂被余晖晒着,身体浮出冷意,呼吸却愈发滚烫。   神智涣散,重复着抽离与聚拢。此情此景太过熟悉,让谢可颂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本科答辩的场面。   同样是阶梯教室,同样是白底黑字的,只不过站在讲台上的人是他。   答辩那天,谢可颂跟班上其他同学的行程不一样。他写两份毕业论文,上午先去辅修的学校答辩,午饭也来不及吃,下午赶到自己学校再演讲一次。   他好像一直很忙,拿过优秀毕业论文,拿过上海市优秀毕业生,入职yth,接着是转正的第一次答辩,第二次答辩,跳槽……   直到现在。   工资涨了很多,职称提了很多,能力也提高了很多,算是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可是勃勃跳动的心却被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点点蚕食殆尽。   生命好像一棵没有夏天的树,在春天里茁壮成长,度过短短一刹最好的模样,随后便是长久的、灰暗的衰败。   阶梯教室忽然安静下来。   徐稚的演讲到此结束。   “小谢哥,小谢哥。”徐稚跑跳步下来,眼睛闪亮亮地问,“怎么样?”   “很不错。”谢可颂直接夸,“小组第一应该没问题。”   “哼哼,”徐稚得意道,“我这次很努力哦,没有直接依靠小谢哥,自己找了很多参考改了很多遍……”   “等你好消息。”   “天呐,我突然信心十足了。”徐稚上蹿下跳,“说不定这次我还能超过小谢哥的成绩呢……”   手机振动,谢可颂的注意力转移。   他收到一条新的工作消息,来自展游手底下那个天天不干正事的顶级关系户,yth Scout某位投资人的儿子。   顶级关系户:小谢总[/玫瑰]   顶级关系户:展总晚上有应酬,青姐让我跟你一起支持展总!   关系户小朋友当着展游的面挺老实,嘴巴也很甜,背地里喜欢把拿不出成绩的dirty work甩给别人。   谢可颂扫一眼就知道对方在说谎。他猜,展游应该对手下的人说“晚上找个人帮我递资料”,于是事情正好轮到关系户,柳青山不放心,就叮嘱“你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让小谢总帮你确认一下。”   看穿不说穿,因为跟展游相关的事情,谢可颂亲力亲为才放心。   谢可颂:知道了。   顶级关系户:那个……我今天晚上其实还有点急事,你能不能……[/那就都拜托你啦.gif]   谢可颂:我会如实告诉展总。   顶级关系户:没关系没关系,事情我可以推掉的!专心工作!   谢可颂轻哂,熄灭屏幕,重新面朝徐稚。他目光沉静似水,却让徐稚心中升起一种无缘无故的心虚。   徐稚小心翼翼开口:“小谢哥?”   “我转正的时候,第一次答辩95分,第二次97分。如果要超过我的话……”谢可颂轻且慢地讲,“还是挺难的。”   说完,谢可颂提了提嘴角。他身体很冷,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笑得虚弱,表情却如同埋于河流下的砂金,在太阳下,闪烁着细小而耀眼的光。   徐稚目光颤动,张口结舌。   “好了,可以改的部分都帮你批注在旁边了。”谢可颂把文件发还给徐稚,“我临时有事,先走……”他起身,腿脚一软,整个身体晃了晃,扶住桌沿保持平衡。   徐稚见状,目露担心,一边伸手摸谢可颂的额头,一边关心:“小谢哥,你身体怎么啦?”   “没事。”谢可颂轻轻挡开徐稚的手。   “你是不是发烧了?你的手好烫啊……”徐稚急着说。   “一会儿就好了。”谢可颂回答。   有事能干就好,有事能干就不会想太多。谢可颂的身体又被注入一丝能量。   “我还有工作要忙的。”谢可颂轻松地笑了。 第45章 竭力燃烧后也会剩下的东西   yth大楼,49层。   团队其他同事最近都各自繁忙,见得不多。谢可颂不确定今天酒吧里有没有人,却依然不由自主地朝49层走去。   面前竖着厚重的门板,他吐出一口气,用力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   “吱呀——”   眼前一亮,斑斓灯光一盏盏开启,优雅的音乐流淌而出。   酒液浓郁,玻璃杯边缘光彩流转。柳白桃站在吧台后,正歪着头讲电话。他没穿酒保服,也许是忙完刚回来不久。   他听见动静,望过来,指指电话,对谢可颂笑了一下。   谢可颂无声地比口型,“来加班”。   “……上次新楼盘开放日的花生过敏事件?”柳白桃对电话那头说,“听说我就在yth?我确实在,甚至当时还在现场。但这……很小的事情吧?”   话语被唱机的音乐声遮盖。   谢可颂坐到吧台边,搬出电脑,点开聊天软件。   顶级关系户:小谢总,我们跟展总拉个群对接吧?   谢可颂:可以。如果你确定这个任务我本来就应该参与的话。   顶级关系户:[/汗]   顶级关系户:那我们就偷偷的……谢谢小谢总,你人好好哦ToT   “你发给我的资料我大致扫了一眼……你确定这个给我看没关系?行吧。”柳白桃见谢可颂,随手把iPad递过去,小声说,“要不要试试新酒单?”   谢可颂点头。   “线人?我都不做这行这么久了……”柳白桃掩唇思索,“好,我帮你问问吧。”   谢可颂划开iPad,映入眼帘的不是酒单,而是一份白纸黑字的PDF文件。   整齐排列的Logo中,有一个眼熟的图标被红笔高亮了出来。   “怎么又是这家……”谢可颂嘟囔。   “小谢?”柳白桃以为谢可颂在跟他讲话,“不好意思我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Logo。”谢可颂下巴抬了抬,“徐稚刚刚也跟我说……”他想了想,隐去过于私密的部分,笼统地把话说完,“他最近在家经常看见这个logo。”   “哦……徐稚啊。”柳白桃复述,表情懵了懵,“嗯?喂?”   耳边回荡着“嘟嘟”忙音,对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挂了电话。   柳白桃跟通话结束的画面大眼瞪小眼,耸了耸肩,遂把手机放到一边,去更衣室换衣服。   没多久,他身着白衬衫黑马甲,来到谢可颂面前,背着手弯下腰,与谢可颂视线相平。   “想喝什么?”柳白桃笑吟吟地问。   谢可颂脱下口罩,叠好,放到一旁。他困难地换了一口气,鼻腔咽喉都很烫,哑着嗓子说:“喝什么呢……我想想。”   “小谢你……”   眸光略动,柳白桃脸上的笑意转为忧色,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去探谢可颂的额头,关心道:“是不是发烧了?”   谢可颂偏头躲了一下,说:“大概是吧。”   “我这边有退烧药……”   “不用了。”   柳白桃去翻医药箱的动作停住,疑惑地看向谢可颂。   “退烧药吃了想睡觉。展游晚上有应酬,我得在后台支持他。”谢可颂咳了一声,继续说,“而且,我今天想喝点带酒精的。”   “发烧了怎么能喝酒啊……”柳白桃不赞成道。   “我睡不着,很多天都睡不着。”谢可颂直视电脑,跟关系户打字概述早上会议的内容,“想试试,喝几杯的话,晚上回家能不能睡得好一点。”   谢可颂面色如常,吐字淡淡,字里行间却隐含着几不可察的求救。   柳白桃敏感地接收到,眉间闪过不忍,转身去酒架前拿了几瓶下来,静默地妥协。   晚上七点整,展游的应酬开始。酒吧里,座钟鸣起“铛铛”两声,重重地锤在人的心上。   五分钟后,展游给关系户小朋友发了第一条指令。席间不能长时间盯着手机,展游的消息相当简短,“最新募资进展报告”和“重点项目风险管理措施”。   说是拿不准的时候找小谢总,关系户小朋友实际操作起来,每条消息都转发谢可颂。他截图共享盘里的两个文件,发给谢可颂,问“我发这两个文件没问题吧?”   谢可颂打字回不过来,就直接给关系户打电话。   “你不要就这样把文件丢给他。”谢可颂头疼道。   “那怎么了?”关系户问,“我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展总也没说什么啊。”   “他今天在应酬,不是在办公室。”谢可颂厉声道,“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展总的处境?你要让他在饭桌上,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在几十张PPT和PDF里找到他想要的信息吗?”   关系户被训得闷声不响。   头顶,柳白桃手指一弹,柚子皮的清香在空气间蔓延开。   一杯柚子马天尼被推到面前,谢可颂胸腔内的燥火被抚平些许。   “你快速给他列个大纲。”谢可颂抿了一口酒,“然后里面的关键结论和数据……算了,我来吧。”   “好好好。”关系户在职场上头一回被骂,喏喏道,“谢谢小谢总。”   谢可颂挂断电话,键盘上十指如飞。   酒吧顶灯柔和地扫过,转眼间,倒三角杯里乳白色的酒液见了底。   柳白桃把空杯子收掉,又做了一杯其他的果味鸡尾酒给谢可颂。   “对。”谢可颂一口喝掉小半杯,对关系户说,“第二段都是废话,删掉。附录的表先别关,展总接下来可能会用。”   哪里总结不到位,哪里是无效信息,哪里需要给出建议。谢可颂尽心尽力地教,一点一点矫正,把关系户修剪成他想要的形状。   空酒杯换了一个接一个,在水槽里堆成一座玻璃做成的山。   展游那边终于结束。柳白桃又给了谢可颂一杯葡萄酒。   “小谢总,下次我还来找你。”最后的最后,关系户小朋友在电话那头厚脸皮道。   “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吧。”耳膜鼓胀,对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谢可颂闷头,指尖滑过杯沿,自言自语般低哑道,“下次我不一定在……”   视线倏而模糊,谢可颂一阵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后来又是怎么合上电脑的,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吧台上,彻底力竭了一般。   没过两秒,他从桌上弹起来,直挺挺地抓起酒杯,囫囵灌下。   “好浪费。”柳白桃抱臂倚在吧台后,轻声道。   “对不起……”谢可颂愣了一下,舔了舔嘴唇上剩余的酒液,说,“但还是很好喝。”   柳白桃心疼而无奈地笑了笑。   谢可颂坐得端正,虚汗从鬓边落下,整个人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唯有两只眼睛亮亮地镶在苍白的脸上,玻璃珠那般,带着发烧患者特有的水光。   他酒量很好,相当清醒,连让自己陷入微醺都十分困难。   柳白桃叹了口气,收掉酒杯,没再给他新的,缓缓问:“你怎么了。”   谢可颂微微摇头:“没怎么。”   柳白桃又问:“你跟展游怎么了?”   谢可颂不再说话。   “小谢,如果你们再这样下去……”柳白桃目光精明,他比谢可颂年长好几岁,再柔软的心也变坚硬,“我会劝你调岗。”   话从柳白桃口里说出来,谢可颂却跟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轻松地笑了一声。   “嗯,工作只是工作而已。”谢可颂气若游丝地说,“这份做得不开心,那就换下一份,我也这么想过。”   柳白桃静静地倾听。   “但我又想,如果我走了,以后下班回家,该怎么面对展游的目光呢……”谢可颂微微笑着,眼眶泛红,讷讷道,“我感觉我输掉了,我是从他身边逃走的。”   “小谢……”   “我明明是想站在展游身边,当离他最近的那个伙伴的,”谢可颂唰地垂下头,掩住表情,“可是为什么偏偏走到了跟他对立的位置呢?”   他很困惑,问柳白桃,又在问自己,微不可闻地重复着,“为什么啊。”   柳白桃再不忍心听,背过身,弯腰清洗酒杯。他被谢可颂的情绪影响,手一抖,酒杯摔到桌面上。定了定神,柳白桃拿抹布清理玻璃渣,偶然间碰到台面上的电视遥控器。   壁挂电视亮了起来。   前几天柏继臣又带侄女来玩,说要看《哈尔的移动城堡》,看到一半又定不下心,跑去干别的事情。   动画里暂停的时间此刻重新流淌。   酒吧光线黯淡,谢可颂怔愣地抬起头,趋着光,转向电视。他的面孔像块幕布,被浓郁的色彩覆盖,终于失去了自己的颜色。   谢可颂看得格外认真,出了神,身体变得格外渺小,跟小时候的自己重叠,又仿佛回到他跟展游认识的第一天。   “嗨,打扰一下,我叫展游。”   “对不起,但……你、夸松……”   “手借我一下。”   “小谢。”   “小谢!”   “小谢……”   谢可颂知道自己是个很无聊的人。   就是因为深知自己的平庸且乏味,才会被天马行空的东西深深吸引。   “强大、花哨、魅力十足……还有莫名其妙的理想主义。”柳白桃细数着,视线从电视转回谢可颂,柔声问,“展游是不是有点像哈尔?”   “嗯。”谢可颂回应。   “可是在我看来……”柳白桃细声安慰,“小谢也很像苏菲,因为你很勇敢,也很努力。”   “是吗。”谢可颂说。   “哦,我知道了,小谢最像那个为苏菲遮风挡雨的稻草人。”为了调节气氛,柳白桃故意俏皮道,“那这么说来,原来展游才是女主角……”   “但是稻草人的真身是邻国王子。”谢可颂无可奈何地摇头,“怎么看都跟我不太一样吧。”   “这可不一定……”   午夜钟声降临。   谢可颂把自己的心情和提包统统收拾好,去到出口,却迟迟没开门。   “怎么了?”柳白桃问。   “你……不要告诉展游。”谢可颂请求。   “我不会告诉他的。”柳白桃承诺。   往前走了两步,谢可颂拉开门,忽然说:“我想当卡西法。”   柳白桃稍稍讶异:“为什么?”   “为什么……”   谢可颂低头思考了几秒,说:“因为他的魔法是一流的。”   闷闷重响,酒吧木门合上。   夜半十二点,谢可颂离开yth办公楼。   城市灯火辉煌,车流在高架上划出明黄色的轨迹。   居民区黢黑安静,野猫窝在汽车底盘下睡觉。谢可颂走在小区路灯下,冷得打颤,呼出一口白汽。   进了楼道,咳嗽一声,余音缭绕,感应灯随之亮起。   谢可颂望着面前的台阶,头昏眼花,忍着不适往上走。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突突,年纪大了,他发起烧来,连骨头都疼。   掏钥匙,开门,一片黑暗。   谢可颂把钥匙放到矮柜上,按下灯光开关,“咔嗒”。   展游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暖色光线下,展游脸上的倦怠无所遁形。沙发过于逼仄,他小腿荡在下面,睡得不太舒服,眉头紧蹙。   两条腿自己动起来,谢可颂走到展游旁边,蹲下,将手插进对方发丝间,流连着,轻轻抚摸,又滑过眉骨,转而抚平对方眉间的皱纹。   谢可颂的触碰温柔而细致,展游悠悠转醒。他睡眼惺忪,眨了眨,见到谢可颂的那一刹那,整张脸再度蹦出光彩。   展游坐起来,用脸颊蹭了蹭谢可颂的手。他应酬喝了酒,脸又红又烫。   “几点了?”展游沙哑地问。   “十二点一刻。”谢可颂说,“你怎么来了。”   “我……”展游卖关子,“你猜猜看?”   “不猜。”谢可颂没什么脾气地盯着他。   晚上应酬结束,展游让司机开车回公司,去柏继臣办公桌上拿了戒指,直接回到谢可颂的住处。   他想给谢可颂一个惊喜,进门没见到谢可颂,忍住没发消息,等了一会儿,没抗住上头的酒精,就这样窝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装戒指的盒子就在展游的外套口袋里。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展游坐正,话语间带着些紧张。   “什么东西?”   蹲久了,累人。谢可颂跟展游说着话,扶膝起立,一时头晕目眩,脚步踉跄着往前摔了几步,被追来的展游扶稳。   “当心。”展游低声关照。   “没事。”谢可颂讲,“你继续说,我去换衣服……”   把手从展游怀里抽出来,谢可颂接着往前走,可他一路上积攒的力气霎时不翼而飞了,腿脚软得不行,从左边摔到右边,最后差点跪在玻璃茶几上,还好被展游拦腰抱住。   展游扶着谢可颂坐到沙发上。   “怎么回事?”展游被吓了个精神,摸了摸谢可颂的脸,到现在才发现对方体温烫得惊人,“发烧了?”   谢可颂喘着粗气点头。   不问谢可颂为什么明明准时下班却这么晚到家,展游直接把谢可颂打横抱了起来,送到卧室的床上。   “我去拿体温计和退烧药。”展游摸了摸谢可颂的额头,又转身出去。”   “我不吃药。”谢可颂叫住对方。   展游权当没听见,步履不停,让谢可颂听话。   “我……不能吃。”谢可颂说,“至少现在不能。”   展游回过头:“什么意思。”   谢可颂对上展游的目光,慢慢开口:“我喝酒了。”   展游回到床边:“喝了多少?”   谢可颂:“喝了一些。”   展游目光沉沉,忽而笑了声:“一些是多少?”   谢可颂偏转视线,落到自己平瘫在床上的掌心,低声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展游咀嚼着谢可颂的话,心中生出郁结。他是生气的,气谢可颂逞强,气谢可颂不爱惜身体,但这些都不是矛盾的根源。   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夜半不归跑去喝酒的呢。谢可颂从没说,展游也从没问,就这样拥抱着、亲吻着走过了很长一段路。   持续的静默。   谢可颂干干躺在床上,盯着展游看了一会儿,拉了拉对方的衣角,说:“想喝水。”   “哦……”展游回神,“我去给你倒。”   算了,现在不是聊事情的好时候。   展游叹了口气,倒来一杯热水,坐到床边。谢可颂要拿杯子,他没让,用酒精棉花把水银体温计擦干净,塞进谢可颂嘴里。   “待会儿再喝,先量一下温度。”展游柔缓道,“不然就不准了。”   谢可颂不好说话,慢慢闭上眼睛。   过几分钟,展游开口打破安静的空气:“不能吃药……那就先不吃了吧。”   谢可颂鼻腔中哼出一小声。   展游隔着被子,一下一下地拍着谢可颂的腹部,力道轻柔,哄:“好好睡一觉,早上起来再看看情况。”   谢可颂顺从地点了点头。   时间差不多,展游把温度计从谢可颂嘴里拿出来。   “38度5。”展游眉头紧皱,摸了把谢可颂的脸,“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头痛吗?胃难受吗?”   浑身上下都难受,混作一团,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痛。谢可颂摇摇头,说:“没有,不痛,不难受。”   “你啊……到底是真的不难受,还是假的,哄我放心的……”展游妥协,“算了,明天早上要是还不退,就去看医生。”   谢可颂:“嗯。”   谢可颂整个人裹在蓬松的鹅绒被里,衬得头脸格外小,看起来简直跟襁褓里的婴儿一样脆弱。   有一瞬间,展游甚至怀疑谢可颂没有在呼吸。他去碰谢可颂,像用手去抓一个梦,舍不得,怕力道太重,改为撑着床沿,俯下身去亲对方的脸颊。   谢可颂往旁边挪了一下。   “会传染。”谢可颂说。   “行……”展游帮人掖了掖被角,嘱咐,“我去洗澡,回来帮你擦一下。今天我住在你这边,不舒服就叫我。”   说完,他提步往后走,刚到门口,便听到谢可颂微弱的声音。   “你回去吧。”谢可颂说。   展游转过身。   “明天早上不是还有个很重要的会吗。”喉咙肿痛,谢可颂艰难地吞咽,“你得好好休息。”   “我可以让柏继臣代我去。”   “柏总不是在B市吗?”   “那就找小白、小青、老杜,随便谁!公司又不是没我就不能转了!”   压于心底的情绪骤然爆发,展游越说音量越高,似乎上了火气。   就连这种时候,谢可颂提到的都是工作,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对展游敞开心扉,从来没有像展游渴求他那样渴求展游。   展游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谢可颂总要把两个人之间的界线,画得那么分明。   “不行的。”谢可颂实事求是。   “我……”展游心中翻涌着火焰,说出口时却只剩下一缕青烟,“我可以将会议改期。”   “你别管了,“谢可颂又说,“明天早上要是还不好……我自己会去看病的。”   “谢可颂,我好好跟你说——”   “——我不想跟你吵架。”   展游极少叫谢可颂的全名,每次叫都没什么好事情发生。谢可颂听得刺耳,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讲:“我不过只是感冒发烧而已……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应该被困在我身边。”   字字句句,悄静地落在地上。   谢可颂这样对展游说话的时候,展游不会再有任何脾气。   首饰盒八角尖尖,硌在展游的腰腹处,带来一种钝钝的痛。他眼里盛满谢可颂的模样,一步一步走向床边,佝偻下腰背,握住谢可颂的左手,轻轻问:“你把我当什么啊?”   谢可颂没有回答,在展游眼里平静地呼吸。   静了很久,展游几乎以为谢可颂已经睡着了,他才听到一句短短的话从谢可颂嘴里飘出来。   谢可颂说:“我不知道。”   “是吗……”展游闭了一下眼睛,亲吻谢可颂的手背,放下,扯了扯嘴角说,“睡吧,晚安。我明天会去参加会议的。”   谢可颂握紧展游的手,就这样沉沉睡过去。   谢可颂的话,展游只答应了一半。   那天晚上,展游洗完澡,照顾好谢可颂,没有离开,反而钻进被窝,将背对自己的谢可颂紧紧抱进怀里。   很紧很紧,就好像在怕第二天醒来,谢可颂会从他身边飞走那样。   展游活了三十多年,中学毕业之后便孑然一身,每天早上从床上起来,睁开眼,发现世界上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孤零零的人。   展游很爱谢可颂。他们除了爱之外什么都没有。   凌晨三点多,展游惊醒,第一件事情是检查怀里的人是否还在。   谢可颂正好好地待在他怀里。展游略微松口气,摸了摸谢可颂的额头,温度好像下去了一点。他亲亲谢可颂的眼睛,松开对方,下床。   月光把客厅切割成一黑一白的两块。   展游拎起自己的外套,从口袋里摸出首饰盒,打开。   两枚宝石对戒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没有丝毫犹豫,展游将其中一枚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他回到房间,半跪在床边,牵过谢可颂的手,将另外一枚戒指推进谢可颂的左手无名指根。呆呆地看了一会,心有窃喜,下个瞬间又掠过一丝负罪感和愧疚。   他脱下戒指,换到谢可颂中指上。   中指。无名指。中指。无名指。   展游反反复复许多遍,犹豫了许多遍,喜悦啊,痛苦啊,迷恋啊,茫然啊,展游汹涌的爱意最终落定在谢可颂的中指指根。   黑夜中,展游再次抱紧谢可颂,额头抵在谢可颂的背上。   紧绷的心弦放松,他终于肯进入梦乡。   *   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拂入卧室。   房间内点缀着暖色的光晕。   谢可颂睁开双眼,对着窗户发了一会儿呆。   他昨天晚上睡得很熟,醒来后精神不错,骨头不再疼痛,估计已经退烧,只是还有些虚脱。   耳畔响起一道熟悉而绵长的呼吸声。   谢可颂愣了愣,试图转身,动弹不得,方才察觉腰间箍着两条沉重的手臂。   展游真是……算了,等下吃完早饭,给他泡杯感冒冲剂预防一下好了。谢可颂如此想道,双手挪动,缓缓覆上展游盖在自己腹部的手背。   忽然,一种陌生的坚硬的触感从指根处传来。谢可颂心生异样,从被子里抽出手,对着阳光伸开五指。   一枚从未见过的戒指环在他的指根。   双主石样式,克数相同的红宝石和钻石,被切割成棱角柔和的方形,紧紧挨在刻有暗纹的银色指环上。   阳光穿过指缝,与宝石的光辉相互交缠,光彩溢目。   展游。展游。展游。   谢可颂又体会到了那种心脏被攫住的感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在心里叫展游的名字,就像在念一句咒语。   “小谢……”   身后传来被子堆叠的声音。   怀中无人,展游的美梦就会变成噩梦。   他蹙着眉睁开眼,发现爱人熟悉的温度消失,陡然从床上弹起来,直到视线中出现谢可颂的侧影,高高悬起的心才徐徐落下。   展游的反应谢可颂看在眼里。   但谢可颂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阳光耀眼,烧得谢可颂眼睛发涨,发酸。他发现自己只要好好看着展游,某种浓烈的情感便会倾巢而出,无数次地从心底化开。   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说开,谢可颂却无法再拒绝展游的拥抱。   如果现在,展游跟他说“我陪你去医院看病”,那谢可颂只会回答“那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挂水”。   温热的胸膛再次贴上背脊,谢可颂放任展游从后拥住他,亲吻他的耳朵,脸颊,唇角,继而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谢可颂抬手,摸了摸展游拱在他颈间的脑袋。   “展游。”谢可颂喊。   “怎么了?”展游的声线夹带着一丝紧张。   “我今天请假吧。”   “嗯?”   谢可颂远远眺望窗外的风景,自顾自地说:“我可能要请一周的假。”   “你的意思是……”   “你觉得一周的时间,”谢可颂咬住下唇,征询展游的意见,“我能把病养好吗?”   “可以。”展游加重拥抱的力道,闷声说,“一周不行的话,我就给你两周的假。”   两周。三周。一个月。   展游无限期地继续往下说,被谢可颂叫停。   “好了,好了。”谢可颂笑了一声,“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没有工作了。”   “不会的。”展游回答,“你就算没有遇见我,也会做出相当不错的成绩。”   “希望如此吧。”   谢可颂挣了挣,展游不情愿地松开手。   还好,谢可颂只离开了一瞬,就重新从正面回到展游怀里。   谢可颂讲话时气息喷在展游耳廓,他劝:“那你这两天也回去睡吧。”   “我想留在这里。”展游轻轻拍着谢可颂的背,“不可以吗?”   “我会回我爸妈家休息,有什么事情方便照顾。”谢可颂耐心地说,“这里没人,你需要好好休息。”   展游沉默片刻,回答:“好。”   谢可颂想起什么,又说:“还有……”   展游:“好。”   谢可颂无奈:“我还没说到底是什么事。”   展游:“不管什么,都好。”   语毕,展游抬起谢可颂的下巴,预备吻他的嘴唇。   床单皱起数道纹路。两只戴着对戒的手摸索着向前,十指相扣。   “我就是想说……”谢可颂没戴戒指的那只手捂住展游的嘴,“但我今天早上还是得去趟公司,把收尾的东西交接一下。”   展游 :“不……”   谢可颂:“你刚刚说什么?”   展游两眼一闭,咬牙切齿:“好。” 第46章 此时 此地 此刻   按照展游一贯的工作节奏,谢可颂请假之后,他们将不会有太多时间见面。   二人对这点心知肚明,不想把最后能够温存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便早早地起了床。   早上六点零八分,太阳被乌云遮挡,地面沁出点点雨渍。   谢可颂坐在床边,表情寡淡地侧平举双手,让展游帮他穿衣服。谢可颂不想的,但嘴巴里塞着温度计,说不出话,又觉得展游好像十分乐在其中,于是就随人去了。   “三十七度八,还有几分寒热。”展游举着温度计往客厅走,“你人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可颂把热毛巾敷在眼睛上,“眼压有点高。”   “看傍晚会不会反复吧……”   谢可颂视线受阻,展游搂着他走。他们来到餐桌边,展游把谢可颂按到座位上,自己两步跨到沙发边,捞起遥控板,打开电视。   “……上海市今天多云转阵雨……”   厨房里,展游系好围裙,打开电磁炉,准备做早饭。   不知怎么的,今天他话特别多,一边在锅沿磕鸡蛋,一边跟谢可颂讲一些很无聊的话。如果谢可颂几秒钟没回答,展游就会暂停手上的动作,抬头确认谢可颂还坐在那里。   展游很不专心,因此打坏两个鸡蛋,把台面弄得很脏。   “《史努比》的原名叫《花生漫画》,”展游继续说,“所以我们今天在吐司上抹花生酱好不好……”   说到一半,展游才发现可以在煎蛋的同时烤面包,丢下锅,把吐司塞进面包机,手忙脚乱,碰掉了谢可颂放在台面上的杯子,砸出响亮的一声。   展游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在谢可颂探寻的目光中,展游蹲下,起立,手里抓着那个谢可颂喝水用的陶瓷杯。杯体完好无损,只是旁侧的把手脱落了。   陶瓷杯是公司发中秋礼盒的时候送的,展游和谢可颂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当心手。”谢可颂的声音传来,“坏了就坏了,丢掉吧。”   展游“嗯”了一声,没丢,把杯子放到台面上,继续做早饭。   煎蛋,培根,吐司涂上厚厚一层花生酱,还要给谢可颂倒一杯苹果汁。展游好像被那声敲醒了,恢复成原本有条不紊的样子。   他们清醒的时候都很聪明。   最后,展游拿着番茄酱挤了两下,端着餐盘,坐到谢可颂对面。   谢可颂低头,发现煎蛋上画着两个红彤彤的爱心。   谢可颂动了动嘴唇:“你……”   “我爱你。”展游忽然说。   谢可颂像个被强光晃到眼睛的人,愣了愣,没说什么,沿着番茄酱的边缘,默默将爱心煎蛋切下。   天气预报继续播放。   “……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下周的天气情况……”   叉子上的煎蛋送至嘴边,谢可颂忽然转过头,对着电视说:“下周一就是签约仪式了。”   “嗯。”   电视里的小太阳图标映在谢可颂眼睛里,他又说:“是个晴天,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展游始终看着谢可颂的侧脸。   一段时间的沉默。   展游拿起遥控板,把电视音量调响了一点。   “我……”“你……”他们同时开口。   收声。   “你先说。”“你先说吧。”   再次收声。   “我上次回家,”谢可颂缓道,用叉子戳着煎蛋,看蛋黄慢慢流出,“我妈说想要见见你。”   展游忘记把嘴里的吐司咽下去。   “我说你很忙,可能最近没空来家里做客。”谢可颂浅浅笑了一下,“不过,下周一早上打开电视的话,或许能看到你在新闻里出场。然后……”   “然后?”展游追问。   “然后她说,她非常期待。”   在展游如炬的目光下,谢可颂把那片爱心煎蛋放入口中,咀嚼,吞咽,随后左手朝前摸去,勾了勾展游的手指。   “我也很期待。”谢可颂一点一点给展游描述未来的场景,“我会很早起床,吃好早饭,跟爸妈一起坐在沙发上,等你出场。”   “那我……”展游嗓子哑了哑,咳一声,笑道,“那我得好好表现才行。”   “不要给摄像老师添麻烦啊。”谢可颂佯装警告。   餐盘中的食物一样一样消失,最后剩下番茄酱锈红色的污渍。碗碟碰响,厨房响起哗哗水声,展游去厨房里洗碗。   谢可颂吃了颗感冒药,给展游泡板蓝根,双手抱着展游的杯子,在饮水机旁等水烧开。   下雨,窗户只开了一条缝,房间里有点闷。   谢可颂靠坐在沙发扶手上,盯着展游的背影看了半晌,随后挪开视线,慢慢打量自己这一整间出租屋。   垃圾袋是粉色的,谢可颂和展游逛超市的时候,展游随手抓的,他说跟粉红色的围裙很配;冰箱上贴满了各类面包的冰箱贴,展游路过便利店就进去买,谢可颂拉也拉不住;墙角堆着展游的哑铃和卧推凳,展游有时候在家健身,谢可颂路过,会在组间休息时亲他汗涔涔的脸颊。   “嗒”一下,饮水机红灯转绿。   谢可颂如梦初醒,接水泡冲剂,恍恍惚惚地想,是不是自己到了该买房子的年龄。   杯口冒着袅袅白雾,谢可颂路过展游搭在沙发背上的大衣,不小心踩到展游荡到地上的数据线,一步一步来到展游身后。   展游没有回身,谢可颂就用脸颊贴上他的肩,表现出些许依恋。   “怎么了?”展游动作顿住。   浪费钱而已,展游的房子还不够多吗。谢可颂这样想着,说:“没什么。”他伸手,递上感冒冲剂,“给你泡的。”   展游擦干手,接过,一饮而尽,顺手把杯子跟碗一起洗掉。   谢可颂的脑袋依旧抵在展游的肩后。   “是不是又烧起来了?”展游问,“我感觉背后烫烫的。”   “没有。”谢可颂说。   展游默了默,再次提:“今天一定要去公司吗?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处理。”   哪有领导帮下属上班的。谢可颂摇了摇头,伸手环住展游腰腹,闭上眼睛。   谢可颂的胃有点涨,他在忍耐。   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谢可颂都没怎么进食,刚刚一下子吃了太多,胃里感觉像两瓣黏在一起东西被撕了开来,撑得不舒服。   展游不想让谢可颂带着低烧上班,一个上午也不行,但还是答应了。谢可颂没什么胃口,但依旧把早餐吃了个干净。他们都向对方做出了让步,却没有因此获得任何好处。   没有人赢。   他们的恋爱就好像一场充满了无谓牺牲的、没有休止的战争。   不上班的时间过得飞快。   稍微收拾了一下屋子,二人出门,展游开车送谢可颂一起去公司。路上,谢可颂察觉到展游的视线数次飘过来,但他不打算说话,便合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签约仪式下周将在yth园区的某个宴会厅举办,今天进行第一次彩排。   很多事情自己亲自看过才放心,谢可颂要先去场地张望一眼,再回yth大楼的办公室,抓人交接工作。   汽车缓缓驶停在宴会厅门口,谢可颂松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小谢。”展游突然出声。   谢可颂维持着拉住门把手的姿势:“嗯?”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去喝酒?”   空气陡然一窒。   谢可颂重新靠上副驾驶的椅背,紧闭双唇。他的行为在展游看来几乎等同于一种抗拒。   “算了,没事。”展游不勉强,轻松道,“你先下车吧,拜拜……”   “我睡不着。”谢可颂像是彻底放弃了什么,一股脑地说,语无伦次,“我睡不着,所以……就像有人睡前会小酌一杯葡萄酒那样……我想睡得好一点。”   “工作压力大?”   谢可颂含糊道,“算吧……”   “你应该告诉我的。”展游松开方向盘,去握谢可颂的手,“我或许能帮你分担压力。”   谢可颂:“你不能。”   展游惊讶于对方的斩钉截铁:“为什么?”   谢可颂不再说话,姿态重新变得坚硬。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展游侧过头,隔着扶手箱,打量谢可颂的侧脸。   如果离谢可颂远一点,展游能看出更多东西,比如商业谈判时,又比如现在。他冷静地想,谢可颂也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隔了很久,展游松开谢可颂的手,趴到方向盘上,目视前方,轻声问:“你在我身边工作开心吗?”   谢可颂愣了愣,缓缓偏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展游对谢可颂苦涩地笑了一下,换上松快的语气,“你先去吧,好了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回去。”   谢可颂坐了一会儿才说:“等会儿要彩排,你忙完也记得过来。”   “好。”   “再见。”   谢可颂说完,下车,背对展游,撑着伞渐渐走远。展游的视线紧紧跟着他。   “我们之间好像出了点问题。”他们谁都没敢说出口。   谢可颂和展游好像绑在同一个炸弹上的两根火线,一动不敢动,生怕酿成恶果,只好胆小地期待着,伤痕总有一天会自己愈合。   哒哒雨声中,谢可颂毫无预兆地绕回车边,敲展游的车窗。   车窗下降,露出展游神色不定的脸。   “我没有后悔。”伞沿落下一连串水珠,谢可颂隔着雨幕跟展游说,“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去你身边。”   展游双目撑大,眼神在下一秒变得温柔:“好。”   谢可颂戴着口罩,公司范围内也不好做什么,就用手指碰了一下展游的嘴唇。   在他左手无名指指根,那枚宝石戒指在雨天中闪烁着柔和的光。   车辆远行,雨声被隔绝在建筑外。   面前是宴会厅厚重的雕花大门,谢可颂立定,转了一下戒指,将宝石朝向掌心,随后推门而入。   一辆装满物料的推车直直朝谢可颂撞过来,刹停——   “乒!”“砰!”“啊!”   灰尘飞扬,满满一车物料轰然倒塌,在谢可颂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不好意思哈,没想到前面有人。”一颗脑袋从物料山后冒出来,不认识的面孔,“这辆推车刹车不大灵敏,领导受惊了吧?”   “没事。”谢可颂心脏堪堪恢复跳动,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白。   涂料和PVC板堆了满地,人们朝着对讲机大声喊叫,柳青山的狗不用上班,到处乱逛。   宴会厅的筹备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地产行业人员流动很快,现场有一大半的人,谢可颂根本不认识。他在场地中游走,找不同的负责人沟通情况,不知不觉间,身后跟了一大串人,就像贪吃蛇玩到最后尾巴总会越来越长。   谢可颂看起来就很靠谱,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想来问一嘴。   “领导啊……”来人指着不远处正在调音的乐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过场?”   “等一下,”谢可颂莫名其妙,“为什么是交响乐团?”   “柏总说流行乐队不够优雅。”   “但我们演奏曲目是……”   “《好运来》和《恭喜发财》。”   谢可颂一阵晕眩,随手拉了个办公室眼熟的工作人员,提溜到乐队面前:“你们有事问他吧。”   把琐碎的事情甩给别人,谢可颂轻松抽身。   “领导啊。”谢可颂又被叫住。   来人手里领着一桶花,望向入口处的拱形花架,面露难色:“你们定的花架尺寸不对吧,跟天花板的顶饰撞了,能不能……”   谢可颂听着,眼疾手快地捞过从身边蹿过的徐稚,推到花匠面前:“你找他,他会插花。”   锅从天上来,徐稚懵懵的。谢可颂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脱身。   宴会厅主舞台前,谢可颂找到莫总,审核领导发言终稿,调整邀请嘉宾名单,并一张一张确认名牌上的姓名有没有打错。   谢可颂清点名牌,发现少了几张,对照名单问:“Honey&Honey的徐总不来吗?”   “没空吧。”莫总回答,“打电话给他秘书确认过了,徐总最近好像挺忙的。”   谢可颂点了点头,把徐总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又摸出手机,给莫总发了几个文件,让对方在他面前点开看。   “这是什么啊?”莫总念道,“突发情况应急预案……”他往下翻了翻,字完全不进他的脑子。   谢可颂知道莫总没看进去,拉着人没让走,一条一条详细解释,最后说:“我最近请病假,你们可能不能随时找到我,目前我能预想到的情况,都写在里面了。”   听到谢可颂不在,莫总脑子才生出一根筋,正经地答应下来。   签约仪式中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设备故障,重要人员迟到缺席,合作方临时要求更改条款,媒体的敏感提问……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谢可颂都想了一遍。   谢可颂不是展游,谢可颂只考虑最坏的情况。   “领导!”又有一个人跑了过来,“宣传视频格式要mp4还是mov啊……”   谢可颂眼瞧着苗头不对,四下望望,俯身抱起柳青山的狗,塞进莫总的怀里,点点小狗脑袋交代:“你问它。”   “小谢——”一道声音从二楼包厢处传来。   身边,小狗富贵正条理清晰地“汪汪”作答。谢可颂仰头,看见杜成明大大咧咧地趴在围栏上冲他招手。   谢可颂嗓子哑,喊不出,手指朝向自己,意思是“找我吗?”   杜成明喊:“对,有空的话来一下呗!”   谢可颂上楼梯,身影消失在回廊下。   二楼包厢,天花板下吊着水晶灯,红色帷幕重重叠叠,私密性极佳。   活动开始前,落地执行的人忙得晕头转向,展游团队的其他人反而闲了下来。   “展游动作挺快啊。”杜成明吹了个口哨,坐回沙发上。   “怎么了?”柳青山问。   杜成明浮夸地伸出一只手,手心手背地展示:“猜我刚刚在小谢左手上发现了什么?”   “你不会看错吧?”柳青山大呼小叫,一拍柳白桃的大腿,“真的假的?我被资本家剥削,还要送他份子钱?”   杜成明和柳青山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柳白桃全程静音,大腿被妹妹拍得发麻,也没有参与二人的讨论。   “诶,你今天怎么不说话。”杜成明问柳白桃。   “我……”柳白桃笑了笑,岔开话题,“喝啤酒吗?我去冰柜给你拿。”   杜成明:“哦、哦……”   “是展游和小谢……”柳青山敏锐地问,瞬息间改了副表情,“怎么了?”   柳白桃坐回沙发,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小谢看起来不太开心。”   柳青山撇撇嘴:“看来展游寡了三十多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最近啊,我有时候看小谢一边咳嗽一边上班,觉得孩子挺可怜的。”杜成明咂摸道,“倒不是说带病上班可怜,而是为什么想不开,非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三人同时叹了口气。   “说起来……”一抹记忆从脑海中蹦出,柳青山回想道,“我第一次见到小谢的时候,替他算过一次塔罗牌。”   “哦?”杜成明好奇道,“结果怎么样?”   柳青山:“尽管都是宝剑、祭司这样的牌,但当时我打一眼就觉得,他跟展游什么锅配什么盖……后来小谢不是听我话上49楼了嘛。”   “怪不得……”柳白桃若有所思。   “还是我帮他开门的呢。”杜成明说。   “老板你们也知道的。”柳青山嘟囔道,“个性鲜明的人,立场坚定,能扛事,跟他在一起容易起冲突;性格太软的呢,听话是听话,但又会被他当做无聊的东西,转头就忘。”   “确实呢……”柳白桃笑了笑,“小谢好像在两者之间。”   “嗯……”柳青山说,“我更觉得小谢两头都是。”   “你俩管这么多有啥用啊?反正年纪轻,让他扛吧。”杜成明远远望去,眼瞳中出现谢可颂的上半个身体,“等到哪天他扛不住了,就老实了。”   谢可颂迈上最后一阶楼梯,朝众人走过来。   “诶,”杜成明唯恐天下不乱,第一句话就是,“展游跟你求婚啦?”   谢可颂:“啊?”   柳青山和柳白桃:“噗。”   “来,”杜成明笑容微妙,“伸出你的左手,让大家看看。”   “行了。”柳白桃捂住杜成明的嘴,脸朝向旁侧,跟谢可颂说,“你去试试吧。”   谢可颂脸上的红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顺着柳白桃的视线望过去,沙发背上摊着一套罩着防尘袋的西装。   深灰色的羊毛西装,戗驳领,双排扣,宽松收腰的板式;细条纹衬衫;藏青色领带;还有一枚红宝石胸针。   “展游准备给你签约仪式穿的。”柳青山出声解释,“我们的都已经试过了,你去休息室换上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让他们今天拿回去改。”   谢可颂目光扫过西装,轻声说:“没事,我不用。”   “咋啦?”杜成明问。   “有点发烧。”谢可颂说,“得请一段时间假了。”   “那也试试吧。”柳白桃忽然说。   谢可颂和另外两个人一道望过去。   “就是因为没机会穿了,所以现在才要试试啊。”柳白桃笑着歪了一下脑袋,“不然多浪费啊。”   指尖抚过西装防尘袋,发出琐碎的声音。   “好吧。”谢可颂说,眼底有光晃动。   *   yth大楼,50层,总经理办公室。   展游跟柏继臣聊完正事,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要辞职。”柏继臣在背后说。   展游跌回椅子:“啊?”   柏继臣神色淡淡,展游目光试探。   他们静静地相互打量彼此的神情,似乎在玩一场没有恶意的抽鬼牌游戏。   半晌,柏继臣笑了声:“我开玩笑的。”   展游并没有松下一口气,肩背挺直,嘴上却说:“是吗?吓死我了。”   “少来。”柏继臣先行起身,拍了一下展游的肩膀,催促展游跟他一起走出办公室。   时间差不多到了,展游和柏继臣都要去宴会厅彩排。   走廊里混着两道脚步声。   “你也别当我说的话全是假的。”柏继臣意有所指,“等这边工厂告一段落,研发团队整个搬过来,你呢?你准备怎么办,回伦敦吗?”   “嗯。”展游心不在焉道。   “那小谢呢?”柏继臣继续问,“跟你一起回摄政街?”   “到时候再说吧。”   “之前在我面前滔滔不绝畅想未来的人去哪里了?”柏继臣站定,瞥眼看去,“发生什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展游也跟着停下,“有时候或许不用想太多以后的事情。”   二人面前竖着一扇陈旧的木门。   展游从前的办公室。   “要进去看看吗?”柏继臣询问,“葛洛莉娅偶尔会叫人来简单打扫一下。”   展游点点头,从裤兜里摸出工牌,刷了一下那个老式的读卡器,“滴”。   “我曾经以为你不会找人商量任何事。不想跟爸妈讲话就躲进房间,毕业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人生,后来……”柏继臣欣慰道,“没想到现在身边还有人了。”   展游笑了一声,按下门把手。   “哦对了。上次小谢来找我,我还跟他说,想进这里得找你亲自开权限。”柏继臣闲聊道,“他来问过你吗?”   “没有。”展游顿了顿,没有推门,反而朝电梯间走去。   “柏继臣,如果你有一天能辞职,你想去干嘛。”展游没头没脑地问。   柏继臣速答:“干什么不比上班好?”   “也是。”展游漫谈,“可是你十几岁就环游了世界,体育、艺术,每样东西都懂一点,如今还当过集团董事长……如果你不上班,我真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度过余生。”   “你和小谢都是怀抱着某种意义才能生活的人,我不是。”柏继臣说,“我不想活得那么累。”   电梯抵达,柏继臣和展游一起跨入桥厢。   “不过如果我真的有机会向董事会递辞呈。”柏继臣托着下巴,认真思索,“我应该会试着去好好谈一场恋爱。”   “嗯?”展游出乎意料。   “我想体会一下心甘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的感觉。我以前谈恋爱,都是等价交换,斤斤计较,盘算该付出多少真心。”柏继臣说,“而你好像没考虑对方该为你做些什么。”   “小谢的话……”展游语气柔和,“他只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待在我身边就好。”   “听上去像家长对小朋友的寄托。”柏继臣说。   “是吗?”展游无所谓地笑了笑,“但我真的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   柏继臣冷不丁发问:“你喜欢小谢哪点?工作能力强?”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不觉间,眼睛就跟着他跑了。”展游诚实道,“然后不知道从哪天起,就发现他对着我的时候,好像有一点窒息。”   “怎么回事?”   “工作压力太大,但是不好意思跟我说吧。”展游猜,他觉得自己很懂谢可颂,“他是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有时候会把自己逼得太紧。”   “是这样吗?”   电梯下到一楼,他俩走出办公楼。   柏油路上开出两朵黑色的伞花。   “休息一下吧。”展游的声音隐在雨声之后,仿佛在祈祷,“他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柏继臣问:“要是没有好呢?”   “我不知道。”展游呼出一口气,白雾晕开,“说实话,最近一想到我跟小谢以后的事情……不是工作计划,就是单纯的未来……我会有点害怕。”   柏继臣觑了他一眼:“你也会有害怕的事情?”   “是啊。”   宴会厅近在眼前。   二人拾级而上,雨水从伞尖滴落。   展游把雨伞插入伞架,脱下大衣,抚去外套表面上的水珠。   他今天下午有会,大衣下穿着黑色西装,搭配同色领带,点缀红色条纹。他把白衬衫扣子扣到顶,整个人罕见地流露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稳重。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我和小谢八十岁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一对没头脑不高兴小老头。”展游一步步走向宴会厅的大门,“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时候我大概早就不在了。”   柏继臣稀奇道:“这不像是你会纠结的事情。”   “嗯,我一直觉得未知对我而言,是一种值得兴奋的挑战。”展游弯了弯嘴角,“可是一想到我和小谢有一天会分开,我就相当害怕。”   宴会厅的入口越变越大。   他们停在门前。   “我或许应该放手。”展游自顾自地讲。   柏继臣抬眼问:“什么?”   “如果小谢觉得待在我身边很痛苦,如果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开……”展游低声道,“我就不应该勉强他,用戒指绑住他。”   “我倒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柏继臣慢悠悠地说。   展游慢慢摇了摇头,说:“我搞不明白。”   感情对展游来说就是一张陌生的地图。他很茫然,始终找不到方向,心情随着谢可颂的举止,难以抑制地共同消沉。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柏继臣讲。   “嗯,我知道。”展游换了一口气,“总之,先工作吧。”   展游上前一步,推开了宴会厅的门。   “吱呀——”   眼前先浮出一片曝光的纯白,片刻后,厅内的全景呈现于眼前。   入口处,拱形花架依次排列,构成一条蜿蜒的小径。人群簇拥在台下,交响乐团调音,金银乐器闪烁着辉光,奏出简单的长音。   金片涌动,花瓣飘动。脚下的红毯无限延长,末端站着换好西装的谢可颂。   谢可颂身穿展游为他准备的西装,怀里捧着一束鲜花,挺拔地伫立在原地。廓形西装,风度翩翩,脸上少了些血色,眉目因此更为分明。   有人过来找他,谢可颂把捧花还给对方,指间闪耀。或许是听闻人群躁动,又或许只是心有灵最后,谢可颂朝展游望过来。   他们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静止了。   四周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如漩涡般纠缠在一起,汇聚到现在这点。   此时此刻,展游好像窥见了未来的一角。   那是一个充满谢可颂的未来。   刹那间,展游眼角变得通红。   他什么都不想了,分开,放手,这些狗屁的话,展游统统都不想了,脑子里有且仅有一个念头,他不管怎么样,想尽一切办法,就算被说自私也好,都要跟谢可颂在一起。   脚步挪动,展游朝谢可颂走过去,跑过去,飞奔而去。   舞台上,乐团指挥示意,调音结束。   “唰”一下,指挥棒扬至半空,与灯光融在一起,即将落下。   “请问,”柏继臣在舞台下问,“你们要奏什么?”   “呃……”指挥如实汇报,连说带唱,“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   柏继臣脱下西装,一边往舞台上走,一边把衬衫袖口卷至小臂。他对指挥友好地笑了笑:“指挥棒借我一下?”   “哦、哦……好吧。”没什么道理,乙方总得听甲方的。   《婚礼进行曲》庄严地奏鸣而出,人群交头接耳,不知为何开始鼓掌。   展游气喘吁吁地来到谢可颂面前。   “你急什么?”谢可颂问。   “跟我来。”展游急切道,一把攥住谢可颂的手腕,带他离开全是同事的会场。   展游步伐很大,三步并两步,拉着谢可颂的手腕走上旋转楼梯。他们不知道在同什么追逐,像灰王子和他的老板,一定要在午夜十二点之前离开舞会。   一楼楼梯口,柳白桃三人充当爱情守卫,对想要上二楼的人胡扯,“上面在装修,你们等会儿再上去。”   二楼包厢,帷幕一层层坠落下来。   展游把谢可颂扯进怀里,紧紧抱住,又托住谢可颂的后脑勺,同他一起倒在沙发上。   “我觉得我们之间出现了一点问题。”展游在谢可颂耳边说。   谢可颂环抱展游的手臂紧了紧,闷声承认:“嗯。”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展游坦诚道。   谢可颂:“我也是。”   展游松开谢可颂,翻身躺好,眼睛被水晶灯闪到,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过我们可以慢慢解决。”展游说,他侧躺着,拄着脑袋面对谢可颂,“我们之前说好,等这两个礼拜忙完,等你身体好了,就出去度假,对不对?”   谢可颂回想,说:“对。”   “嗯。”展游刮了一下谢可颂的鼻尖,“你知不知道皮卡迪利广场底下有一个玩具商店?我以前逃课,无聊的时候就去那里当收银员。”   “不知道,伦敦吗?”谢可颂瞪着眼睛问,“你怎么又逃课?”   “嗯……偶尔。”   内心的不安要用无尽的话语填满,才不会害怕。   展游絮絮叨叨,说以前的事,又列了很多他们以后要去做的事,一起去国立美术馆看透纳的画,去杜维埃赛帆船,还问谢可颂喜欢山还是喜欢海。   “我们慢慢来吧。”展游最后说,“在酒店的床上躺着,盯着一望无际的海,总能……”   “总能把话说出口的。”谢可颂讲。   展游闻言,把谢可颂抱得更紧,紧得谢可颂有些窒闷。他说:“会好的。”   跟所有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一样,问题总会迎刃而解,他们缺的只是一段能坐下来好好聊聊的闲暇时间。   生活里只有工作,身体和大脑相当疲惫,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讲,想“以后”,想“等我空下来了”,想“总有一天会的”。   展游和谢可颂依旧需要各自忙碌。但至少在现在,他们达成了短暂的默契。   *   周一,工厂融资签约仪式当天。   阴雨绵绵中难得一见的风和日丽。   会场里热闹非凡,媒体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过道里偶有工作人员飞奔穿梭,调度指挥,半空中漏出一句,“嗯?徐稚怎么今天请假了吗?”   人流如织,观众席第三排正中,坐下三个熟悉的面孔。   “你们有没有看见展游今天的样子?”柳青山吐槽,“跟花蝴蝶似的。”   “就是啊,”杜成明也说,“恨不得抓个摄像过来,对着他,跟拍。”   “你们别这样说。”柳白桃忍俊不禁,“毕竟小谢没来嘛……”   话筒尖啸,主持人站到舞台中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引导词下,领导就位,签约仪式正式开始。   万众瞩目,在电视台的转播下,展游穿着跟谢可颂配套的西装外套,上台,坐到长桌后,跟银行和政府代表共同签署文件。   掌声雷动,展游起身,同其他代表一一握手,合照示意。   随后,展游下场,拿上发言稿,从另一侧重新上台。   他路遇一位媒体老师,特地停下脚步,凑近摄像头笑了一下,才转身迈上演讲台。   “非常感谢各位今天的莅临,出席这场重要的签约仪式。”展游扶了一下话筒,继续说,“今天,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与各单位共同签署这份合作协议……”   展游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现场的每一个角落。   柳青山闲不住,拿着手机给展游录像,等下发给谢可颂当小彩蛋。   “……与合作伙伴一起,为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贡献更多的力量。谢谢大家。”   展游致辞结束,朝众人微微点头,把主持人请回台上,配合地又被拍了几轮照片,终于走楼梯退场。   他心里正想着晚上要不要去把谢可颂接回来住,听见场下忽起一片喧哗。   媒体区,记者的手机齐齐响起,“滴滴嘟嘟”不绝于耳。   一颗颗脑袋低下看消息,抬起,不约而同高举相机和录音笔,喊着展游的名字。主持人在台上左支右绌,根本控制不住现场。   展游见情况有异,再次回到舞台上,拿过话筒,沉声道:“大家别急,这位穿白衣服的女士,请问。”   “展总您好,我是新闻晚报的记者。”记者问,“请问您知不知道,就在刚才,哈尼哈尼有限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徐总因涉嫌职务侵占,挪用资金,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等罪名,被警察带走……”   展游稳定心神:“我……”   “展总,展总,我是晨间日报的记者。”又一人站起来问,“根据公示,H&H是本次工厂融资的担保人,请问这会对之后的融资产生什么影响吗?”   “我听说yth跟H&H深度合作了很多年,这会对公司股价产生多大的负面作用呢?”   “yth前两年更换了员工食堂的供应商,是因为知道了H&H的非法行径吗?”   ……   展游站在台上,紧紧握住话筒,眼前被闪光灯照得煞白。 第47章 奔赴而来的双腿踢散了陨石   “哪个是小展啊?”谢母问。   “这……”谢可颂伸手欲指,被妈一把捏住。   “诶,你先别说,让我来认认看。”   医院,住院部病房。   谢可颂收拾好行李,跟妈妈一起坐在床边,拿着平板电脑看签约仪式的转播。   早上八点二十分,工厂签约仪式尚未正式开始。   画面右上角显示十分钟倒计时,宴会厅人头攒动。导播切了几个空镜,观众席上扫到几张熟人的面孔。   “是不是他?”谢母指着一张俊美的脸问。   “不是。”谢可颂说,“他是我同事,叫柳白桃。”   “那……是他?”谢母又问,“潇洒是潇洒的,看也上去确实有点年纪。”   “老杜……也是我同事。”   二人沉默,继续观看转播。   “诶,这家伙好讨厌啊。”谢母突然说,“看到他好几次了,看到镜头就凑过来笑,不晓得开心点什么,妨碍我找人……”   谢可颂:“他就是展游。”   “啊?哦……”谢母眨巴眨巴眼睛,力挽狂澜,“我们小展卖相蛮好的嘛,人也高,精神的。”   谢可颂想帮展游说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病房门口响起礼貌的敲门声,不一会儿,医生护士走到床前。   这是谢可颂的最后一轮检查,等医生查房结束,他拿到住院小结,今天就可以出院。   时间回到五天前。   谢可颂交接完工作,下午被展游送回出租屋。他请病假,不考虑工作,行李都不用收拾,带上医保卡,直接打车去了家附近的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临近傍晚,寒热又冒出来,谢可颂咳嗽剧烈得连出租车司机都直呼可怜。后来医生一看,开单子照CT,确诊肺炎,随即通知住院。   “医生让我住院。”谢可颂平静地说。   他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把父母吓个不轻。   谢可颂上趟回家还是一个月前,展游来找他那次。房间里的东西几乎都没变,被子换了床厚的,之前妈帮忙拿去干洗店的西装外套老样子挂在开放架上。   生活上的事情谢可颂不太讲究,哪件摆在外面,他就拿哪件,零零碎碎收拾一顿,要不了半小时。西装外套了件羽绒服,他直奔医院。   住院很无聊,谢可颂每天挂5袋水,留置针贴在手背上,时间久了,手背青青紫紫的一片。他做雾化,也要吃药,头晕干呕是副作用,没什么食欲。   后来咳嗽好一点,傍晚38度寒热反反复复。妈妈爸爸心疼,问医生能不能回家住,宁愿每天早上晚上跑医院输液。医生说可以,病灶完全吸收要1-3个月,得慢慢养。   谢可颂和展游很少联络。   展游一直以为谢可颂只是普通的冬季流感,他怕打扰谢可颂休息,发消息比打电话来得勤。谢可颂也确实没什么精力,回表情包比打字多。   谢可颂住院,出院,都没告诉展游。   眼下,医生查房结束,谢可颂合上平板电脑,拎起行李出门。   时间就像唱片一样旋转,他出院入院穿的都是同一套衣服。   为了节省时间,谢母去护士台办手续,谢可颂下楼排队缴费,分头行动。   最近正是流感高发期,医院人山人海。谢可颂排的队伍很长,他闲来无事,用手机看直播。   签约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交换合同环节结束,展游正站在主席台后念致辞。   活动流程,展游念的文本,谢可颂心里都有数,因为这些是他亲自审的。住院住得整个人病恹恹的,每天对着窗外的枯枝发愣,偶尔接触到工作,让他感觉他至少还能掌控些什么。   “……与合作伙伴一起,为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贡献更多的力量。谢谢大家。”   展游发言完,朝主持人颔首示意,笑着下场。展游干什么都很有感染力,谢可颂跟着翘起嘴角,笑完又在心里骂自己太傻了。   “来,下一位。”窗口传来叫号声。   终于排到谢可颂,他关掉直播,上前缴费拿药。   “……这个一天两粒,这个一日三次……”拿药医生嘱咐道。   谢可颂听着,将各式各样的药装进包里,装满了一整个大号帆布袋。   他拿完药,掉头往三楼住院区走,逆流穿行,路过铝箔药片般排列整齐的银色座椅。   有很多患者还在挨着等待验血。他们盯着手机想吐,抬起脑袋,目光呆滞地射向这里唯一一件能够解闷的东西。   墙壁上的电视正在播放晨间新闻。   “……临时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谢可颂从电视下路过,低着头,给妈妈发消息,“我好了,你在哪?我过去吧。”   “……哈尼哈尼有限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徐某,连同他的妻子、公司副总经理方某,因涉嫌职务侵占等罪名,被警察带走。其子也被带走协助调查……”   人群嘈杂,熟悉的名字钻进谢可颂的耳朵,他倏地扭头,不可置信地望向电视。   “……层层控股、法人结构复杂,资金流动隐蔽性极强,调查一度陷入困境。经过执法人员的不懈努力,上周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据警方调查,犯罪嫌疑人徐某正试图携全家逃往海外……”   白色帆布袋掉在地上,几盒药片掉出来。   谢可颂腾出手摸手机,没拿稳,噼啪摔在地上。他蹲下,拾起手机,打电话给展游,打不通,打给徐稚,没人接。   柳青山、柳白桃、杜成明、莫总……   所有能想到的人,他一个个打过去,全都是已占线的忙音。   嘟、嘟、 嘟。   谢可颂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   签约仪式现场乱成一锅粥。   展游的声音被人潮淹没。   明明在场所有记者问都在冲展游提问,却没人愿意让他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记者盯着他,员工和同事靠他解决问题,银行和政府代表拿着手机等着让他说明情况,有人担心他,有人在看他笑话。   如果目光是武器,展游早就被射得千疮百孔。   不过展游本人的情绪却相当稳定。   他正要讲话,余光里,台侧几个同事冲他招手。对方神色焦灼,几乎要跳起来,展游没办法,先下台沟通情况。   见展游的身影消失,席间喧哗像油锅一样炸了开来。   角落里,来人急得满头是汗:“展总,股东那边反应很大……”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别急。”展游压了压手掌,安抚道,“先给我两分钟,好吗?”   “哦、好……”   展游重新回到台上,来到整个会场最显眼的地方,一个一个回答刚刚记者的提问。   又是一阵闪光灯。   “请问您知道H&H的违法行径吗?”   “我并不知情。”   “请问这会对工厂之后的融资产生什么影响吗?”   “我们会把影响降至最低。”   ……   记者的问题无穷无尽,数十条手臂举成一座黑色的森林,从台下压过来。旁侧,手下的人聚在一起,等待展游下达指示。   敌人或者下属,这种场合下展游没有朋友,身边也不会有任何人。他就像根承重梁一样,站着,支起整个会场的重量。   “经过临时商议,我们会在下午四点召开新闻发布会,到时候大家的疑问都会得到解答。”展游翻腕看了眼时间,没再理会记者的追问,最后说,“现在让我们继续签约仪式的下一个环节。”   说完,展游大步流星地退场,准备应急工作。   还有记者不死心,推推搡搡,从后排挤到媒体区的最前方。他不顾身后被踩到的、被推到的人,一猫腰,从防护带下穿过,冲到展游面前,把录音笔戳到展游面前。   “展总,”宛如一条闻到血腥气的鬣狗,那名记者两眼发光地问,“H&H的财务状况您心里是真的不清楚吗?还是……有什么私下交易……”   展游脚步顿停,缓缓低头,审视的眼神格外冷峻。他高大的影子覆盖在记者身上,让对方顿时噤声。   “你是哪个单位的?保安!”身旁人叫道,伸手把记者从展游身边拉开。   推攘间,展游避闪不及,被录音笔打到下巴,他没有说话,神色阴沉。正当人们以为展游即将发难,他却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记者被保安带走,展游抬步,从场务那边借来一个话筒,再次转向台下观众时,已然变了一副面孔。   “各位媒体老师注意安全,我就在这里,不会跑的。”展游和颜悦色,甚至笑了笑,“等签约仪式结束,外面还有抽奖活动,价值都不低,记得参加。”   舞台上,主持人反应过来,顺着展游的话继续说下去。   现场恢复些许秩序。   其他工作人员还在yth办公楼等他,展游不多纠结,快步走到宴会厅门口,抓起别人递给他的大衣外套,随手往肩头一披,衣摆飞扬。   推开门,拾级而下,展游没有多废话一句,只顾着朝前走,其余人却像被磁铁吸引的钢针那样缀到他身后。   “我问清楚了。”柳白桃追到展游身侧,“H&H这两年,通过空壳公司循环转账和伪造财务报表……”   “掩盖实际的资产情况。”展游接口,“听见他们出事我就能猜到。”   “还有,他们近期为了支持工厂,注册了一个新公司。”柳白桃拿着平板电脑,给展游看Logo,“这家公司发展极快,连续签订大额订单,让钱快速滚起来,增加账面上的销售收入和现金流。”   “但H&H自身产能是不足的,特别是某种品类的商品,为了快速出货,找小作坊进行低成本生产,质量参差不齐。”柳青山来到展游另一边,“并且,他们为了吃下工厂的订单,砍掉了末端下游的单子,结果导致很多小活动公司突然失去了供应商。”   “他们应该是想最后捞一笔,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展游自嘲地笑,“怪不得当时答应得那么快。”   “既然H&H能瞒那么多年,其实挺有手段的。”杜成明与柳白桃汇合,边看手机边说,“要不是前段时间爆出外国人食物过敏当街昏倒事件,上面也不会这样严查。”   “据我了解下来,调查组的搜索一度陷入僵局。”柳白桃说,“资金链这么模糊,他们即便查到某一层公司,也很难一眼看出最终受益人是谁吧?”   “确实难查。”杜成明龇牙咧嘴,“好家伙,还牵扯到跨境转移,这得找其他管辖区配合追踪吧。”   “对啊,”柳青山不解地问,“可为什么调查组突然就找到了线索呢?”   静默中,yth办公楼出现在前方。   “对不起,我的错。”柳白桃忽然道,“是我没审出来。”   “这算什么话,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杜成明瞅了他一眼,“恒大爆雷欠银行2.45万亿,难道是某个人的错?”   “哈,确实。” 柳青山难得赞同杜成明的话。   “自我反省和追究错误,等把事情解决再说,毕竟我也难逃其咎。”展游停下,看了他们一眼,“现在先去做事。”   他脱离队伍,缓步走到各部门负责人面前。   这种事情各负责人也是第一次遇见,他们满脸凝重,给展游汇报现在的情况。   银行那边的态度,工厂后续工作的痛点和难点,舆论情况,yth的股价……说着说着,有两个负责人越来越慌,自己吓自己,好像yth明天就要倒闭,他们马上就要失业了那样。   他们是被提拔上来接手工厂项目的,刚当小领导没多久,看上去比谢可颂大不了几岁。   “或许你们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项目,不知道担保人和融资是什么概念。”展游耐心地解释,“其实只要yth资金运行正常,就算担保人出了事,银行也不会收回给我们的资金。”   “这样啊……”   “所以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维护yth的声誉,以及迅速启用备用供应商。”展游说,“这些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专业上的事情,你们比我擅长。”   “好、好。”   众人散去,专注忙自己负责的板块。   展游背过身,与柳青山等人照面,他们的面色却没有任何改观。   “可是会影响银行对我们的信心,别忘了,我们还有第二波、第三波融资,不然我们当时干嘛大费周章去找H&H合作。”柳青山毫不犹豫地揭穿,“骗骗别人得了,别对我们还来这套啊。”   “那也没事啊。”展游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轻松开朗道,“借贷主体是yth Scout,公司法人是我,最差的情况,我按比例抵押个人资产换贷款。别担心,我答应你,就算最后我还不上,破产了,也不会摊到你头上。”   “谁要你这种虚头巴脑的承诺……”柳青山忙着跟伦敦那边联络,盯着笔记本电脑冷冷道,“到时候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是啊,我们就是替你打工的。”杜成明嘴也硬,“要是你破产,我们跳槽就行。哎,早点提醒我啊,我把手上的股份卖掉……”   柳白桃劝:“你们非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你别管。”柳青山语气很差,“钱他赚得最多,我还帮他干活,骂他几句怎么了?”   嘴上骂骂咧咧,手头上干着最猛的活,绝不会被击倒。   距离展游最近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这边联系完了。”方才一直不见踪影的柏继臣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刚挂断的手机。   “怎么样?”展游问。   “那几笔贷款算下来……”柏继臣估算道,“yth还要赔一个亿左右。”   “嗯。”展游点头,“我知道了。”   “一个亿?”柳青山转头问,“这是什么钱。”   “十年前的陈年老帐……”柏继臣回答到一半,跟展游一起被人叫走开会。   短短两小时内,展游和柏继臣忙得焦头烂额。   他们先跟银行和政府代表开了一个短会,约定下午等相关领导到位,再重新商议融资细节;再拉了个高层会议,拉齐对外发布口径。   他们步履匆匆,正要赶往下一场商洽,在十五楼的走廊上遇到工厂采购部门的人。   “那我们刚签收的这批货岂不是不能再用了?不然被外面人说明知故犯。”一个同事说,“那排期怎么办,接下来的活动全都延期?”   “不知道啊,”另一人嘀哩咕噜抱怨,“怎么会这样,当时验货的负责人是谁啊?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诶我看看……”同事手里刚好拿着归档资料,从里翻出一页纸,“是谢……”   他手里的这页纸被人抽走。   二人呆了呆,齐齐回望,发现展游正面沉似水地低头俯视他们。   “展总好。”“展总好。”二人说。   “嗯。”展游把纸头拎到面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睛斜向二人,确凿道,“你们谢总签名收货,是我授意的。”   “哦,好的……”高层都这么说了,他们再没什么问题。   “对了展总,接下来要对外的圣诞和元旦活动,我们已经在对接新供应商了。”员工如实汇报,“但是之前相关的事情,一直都是谢总在跟……”   “你们谢总请病假了。”展游把纸头还给对方,宽限道,“慢慢来吧。”   说完,展游跟着柏继臣走进另一间会议室。   第三场是线上会议。期间,展游聊到yth第四季度的可流动资金,面朝屏幕,往旁边伸出手,喊“小谢”,却没有得到想要的。   “小谢?”展游奇怪地转过头,“小谢……”   “不好意思,”柏继臣的助理抱歉道,“可能需要您给出更详细的指示,我才能……”   “收着吧你。”柳青山抽空把文件递过来。   展游那时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茫然。   下面的人听指挥,上面的人做决策,不用比较到底谁的压力更大,因为上班的车轮会平等地轧在每个人身上。   一系列事情做完,差不多中午十二点。   楼下办公区人多眼杂,隔着磨砂玻璃都能感受到数道打探的目光。他们精疲力竭地回到柏继臣办公室,围坐在会客间,暂且得到喘息。   现在还是白天,但展游的嗓子已经哑了。他一边喝水,一边听柳白桃汇报各部门目前的运作情况。   他们事前拉了个群,各部门负责人在群里及时同步目前的情况。   柳白桃:“采购那边说进度可能会慢一点……”   展游:“我知道。”   柳白桃:“融资部问我们要不要接触一些小的企业,有人提出愿意替我们联合担保。”   展游:“等我下午跟银行开完会再说。”   消息一条接一条顶上来,只有市场那边很安静,除了定时发送舆情监测图之外,基本没什么问题。   柳白桃特地把莫总@出来,问他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有人把我们之前开放日花生过敏的事情,拿出来大做文章。”柳白桃出声道。   “这点事情让他们自己消化。”展游看了眼时间,又问,“会场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散场了,正安排嘉宾回酒店用餐,一切正常,不需要操心。”   “好。”   “莫总说,小谢给他们留了应急预案。”柳白桃笑了笑,“公司官博早就发文回应了过敏问题,接下来的公关策略正在过审,我看尺度都掌握得不错。”   听到谢可颂的名字,展游脸上的温度回暖几分。   情难自禁地,他纵容自己想念谢可颂,只想三秒钟也好,想小谢好像一格冰块,虽然无色无味,但是会让可乐和美式咖啡都变得很厉害。   空调间闷得人呼吸不畅,展游站起来,舒展紧绷的身体,开窗通风,让自己的神志保持清醒。   柏继臣来到窗边,观察展游一会儿,问:“你昨天是不是没睡觉。”   “嗯。”展游揉了揉鼻梁,“本来以为今天结束能好好休息几天的。”   “不……”   “老板。”柳青山在背后插话道,“合伙人的电话。”   “接。”窗户开着,展游回到沙发边。   yth Scout是投资公司,拿投资人的钱,帮他们实现财富增长。展游建工厂,当然动了公司基金池里的钱,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尽管尚未亏损,他需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合伙人是展游多年的工作伙伴,也是好友,对展游有相当程度的信赖。但有些投资人并没有那么好说话。   半小时后,展游挂断电话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明天要回伦敦述职……不,今晚就要飞吧。”   杜成明:“啊?这么急?”   “嗯。”展游点柳青山,“小青,我走了之后,这里的事情交给你负责。”   柳青山打字的手顿了顿,接下担子:“知道了,你放心。”   展游:“还有……”   “你先去休息。”柏继臣提醒,“晚上还要飞伦敦,你不能连轴转。”   “我……”展游张了张嘴,答应,“好,下午两点会议室见。”   柏继臣有些意外:“我以为你……”   “以为我会硬撑着?”展游直言,“我不做效率低的事情。”   将剩下的工作托付给别人,展游起身离开,给众人留下一个背影。   他的手摸上门把手,按下,将门开启一条缝,动作停滞,随后缓缓回过半张脸。   “对不起。”展游朝大家笑了一下,疲惫,像个故事结束时黯然退场的角色那样,俯首道歉,“这次是我的决策失误。”   说完,他将门轻轻掩上。   总经理办公室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以前属于展游的办公室。   他要去那里休息一下。   展游沿着这条路走,笔直地走,很慢很慢地走。   他的身体好像有个开关,工作时无坚不摧,刀枪不入,一旦进入休息模式,五感才迟钝地开始运作。他闻到了冷空气的味道,还有太阳的温暖。   所有人的错误都是展游的错误,所有人的责任都是展游的责任。   展游是海潮来时最顶端的那一片浪花,以摧枯拉朽之势翻涌而起,仿佛能席卷、吞并一切。可等到落地时,他又是承受冲击最多的那个。   不过,至少在想到谢可颂时,展游短暂地重新变回了一个普通人。   啊,对了,小谢之前还说要跟父母一起看签约仪式的直播的,这可怎么办,有点丢脸了。展游不着边际地想,不知道伯父伯母还愿不愿意请他到家里吃顿饭。   展游多想跟谢可颂在一起生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伦敦的玩具店,杜维埃的帆船……种种关于未来的美好的图景碎成玻璃片,撒在地上,被展游踩在脚下。   他跟谢可颂该怎么办呢,到底还要忙多久,才有时间跟谢可颂坐下来,好好把话说开呢。还是就像现在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起工作,然后目睹爱意渐渐被时间抹平。   展游那么爱谢可颂,但此刻却跟逃避似的,祈祷对方什么都不知道,便可以不用担忧,安心休息。   他甚至不敢给谢可颂打电话,他怕谢可颂听出什么来。于是,展游感觉自己的心离谢可颂又远了一点。   爱可真重啊,比工作更像负担,沉甸甸地压在身体里。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打算放手。   展游苦笑一声,硬挺的脊背渐渐垮了下去,越走越慢。   冬日阳光透过彩窗,拂在展游身上,将他的轮廓镶出一条泛着金光的边。   面前是陈旧的门板,展游徐徐停住脚步。他稍稍抬起下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庞被晒得发白。   气氛安静,彩窗瑰丽,四周宛若一座肃穆的教堂。展游孤独地伫立在原地,表情冷漠,如同一个睥睨众生的上帝雕塑。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展游将灵魂抽离出来,居高临下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冷酷且客观地评估自己的状态。   “好累啊。”他自言自语道。   “滴”一声,门被工牌打开。   时隔多年,展游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   *   总经理办公室。   柏继臣等人聚在一起各自忙手头上的工作。   “老板他……”柳白桃看了眼门的方向,担心道,“没事吧?”   “没事,这才到哪儿。”柏继臣拔开钢笔笔帽,淡定评价,“不算展游摔得最惨的一次。”   “确实如此。”杜成明反应过来,“事情总比十年前好多了。”   “十年前……”柳青山回忆道,“哦,我都差点忘了。”   “嗯。”柏继臣看向她,“你刚刚不是问我要赔的那一亿是什么钱吗,就是十年前……”   话到一半,总经理办公室的会客室外传来敲门声。   众人停止交谈。   “请进。”柏继臣说。   谢可颂推门而入。   他身上夹着寒冬的冷意,大口喘气,把从办公室带上来的新流程书放到柏继臣桌上,随后慢慢扫过所有人的脸。   “展游呢?”谢可颂问。 第48章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工牌啊   谁都没想到请病假在家休息的谢可颂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总经理办公室一时间无人回话。   “我看到新闻……就过来了。”谢可颂戴着口罩,朝大家解释,重复,“展游呢?”   “在办公室休息。”柏继臣最先反应过来,“他今天晚上要飞伦敦。”   “好。”谢可颂转身便走,“那我下去找他。”   “不是15楼那个办公室。”柏继臣叫停。   谢可颂门开了一半,疑惑回望。   柏继臣目光越过谢可颂,透过门缝,虚虚看向走廊尽头的方向:“对面那个。”   “哎呀,你别管老板了,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杜成明坐在沙发上,往旁边挪了挪,给谢可颂腾出一个位置,拍拍,“来坐。”   一个长沙发,三个人坐挺合适,四个人坐有点逼仄。杜成明挤柳白桃,柳白桃挤柳青山,东倒西歪。   柳青山好窒息,要骂,转眼瞧见谢可颂规规矩矩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还说“你们别挤她”,她的脾气就熄掉了。   谢可颂动作很慢,单手撑住沙发扶手,借力转过半个身位,接着就好像身体没有力气,连小幅度的屈膝也维持不了那样,轻轻跌进单人沙发。   室内热,谢可颂在楼下的时候就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此时,他双手抱着外套,里面西装敞开,脸色透白,嘴巴微微张开,小幅度却急促地呼吸着。   谢可颂脖子里挂着一张临时工牌,大概是赶过来匆忙,忘带自己的工牌,找前台要了一张。没人觉得奇怪。   “身体好了吗?”柳青山关心,“人还发烧吗?”   “现在不发烧。”谢可颂犹豫了一下,模糊道,“前几天有点肺炎。”   柳青山觑他一眼,重新对着电脑:“自己身体自己知道。”   谢可颂视线落地,小声回答:“嗯。”   另一头,柏继臣翻起谢可颂刚才放到他办公桌上的文档。   一份全新的供应商合作框架。又一页翻过,在空气中留下细微的纸张摩擦声。   “我先去了一趟采购那里,他们正在联系临时供应商,但很多事情原本只压在我这里,他们不知道,有点乱,所以进度……”谢可颂神色暗了暗,又说,“我迅速梳理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本来想让展游看看。”   柏继臣合上文件:“可以,就按你说的做。”   谢可颂点头,埋头发消息。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总经理办公室气氛沉重。   众人各干各的,偶尔响起电话连线的声音。谢可颂在工作群里给下属布置工作,柳白桃跟他同步事件信息。   微信里,下属给谢可颂发消息:“这是目前为止我们跟H&H的合同履行情况……”   谢可颂收到,打开文件,右上角印有眼熟的logo。   与此同时,头顶前方传来柳白桃的声音:“H&H专门注册了一家公司,负责工厂的项目……”   闻言,谢可颂怔了怔。   家庭群里的回执单、工作时常见的logo、徐稚那天的话。   违和感渐生,以往忽略的线索泛着微光,在谢可颂脑海中相互映照。   当时在饭桌上吃饭,他根本没点开大图,细看家庭群里的回执单写了什么。直到后来陪徐稚排练二次答辩,发现图里的logo,谢可颂才觉得巧。   事件第二天,他请病假,之后更是完全把这些细节抛在了脑后。   谢可颂一阵恍惚。   “小谢……”见谢可颂不讲话,柳白桃唤,“小谢?怎么了?”   “H&H给工厂备货,也找过我们家。”谢可颂如实说,“我有机会早点发现他们产能不足,或许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但我没注意。”   室内微妙地静了一会儿。   谢可颂说完,往工作群里发消息,“验货流程之后我会更新一版,这次是我疏忽,要是有人问起来你们就推给我。”   手机震了震,下属回话,“哦,展总之前说了,是他授意的,谢总不用担责任。”   熟悉的名字伴着手机屏幕的光,碎在谢可颂眼里,摇晃。   “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柳白桃柔声道。   “我知道。”谢可颂陈述,“H&H违法犯罪是事实,就算我发现了,短短一周内,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展游不在的时候,谢可颂的思维是一条干净的直线,不会叉出多余的枝节。到底是在为自己推脱,还是事实与他无关,谢可颂分得很清楚。   只不过几秒前,得知自己被展游庇护,不用承担任何后果,谢可颂还是痛了一下。他再次感到那种温吞的无力感。   “唯一能改变的,当时可以想办法把订金压一压,少损失一点吧。”谢可颂又说,笑了笑,嘴唇跟脸一样没有血色,说的也是事实。   柳白桃:“你别……”   “咳、咳——”   急促的咳嗽声。   谢可颂不知被什么东西激到,干咳了一阵,咳嗽声从胸腔中传出,像某种动物的哀鸣,听上去很疼。   肋骨隐隐作痛,他咳完,沙着嗓子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谢可颂看起来相当虚弱。工作的重担时隔一周,再次压他回肩上,令人心生不忍。   气氛略显沉重。   杜成明跟另外几人对视一眼,拖出悲痛的长音:“嗯……”   柏继臣严肃道:“恐怕……”   谢可颂心弦一紧:“很不好吗?”   “诶,你们别吓他。”柳白桃胳膊肘杵了一下杜成明,安抚谢可颂,“没事的,你别担心,交给我们。展游一会儿知道你跑过来,估计得吓死……”   杜成明很夸张地喊疼,柏继臣陪他演,唉声叹气。柳白桃问谢可颂吃没吃过午饭,要不要去隔壁小睡一下。   热闹聒噪,让人不禁怀疑,就算明天yth要倒闭了,这些人大概也是这副没个正形的模样。   谢可颂一头雾水。   “你们这是在演什么?”柳青山皱着眉头插话。   其余几人收敛坐正。   杜成明清了清嗓子:“就我们小谢吧……还小,第一次遇到这种大事……”   “小谢今天跑过来,不是为了听你们说笑话的,也不是听你安慰他的,能不能不要把人家当老板的小孩那样哄。”柳青山直言,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瞧向谢可颂,“对吧?”   “出事之后,群里@我的人很多……而且有些事情手机里说不清楚。”谢可颂坚定道,“我觉得我能帮得上忙。”   谢可颂目光落定在柏继臣办公桌的文档上。   柳青山认可,合上电脑,一条一条回答谢可颂的问题。   “H&H暴雷,工厂的供应商要重新找先不说,第一批订金不一定能要回来,具体结果等之后的破产清算……”柳青山陈述。   “这点应该还有回旋余地。”谢可颂思索,“展游当时跟他们签了补充协议,要求特殊情况下订金优先返还。”   “可以,这个再说,订金只是小钱。”柳青山讲,“关键在于工厂日后的融资。要么追加资产担保,要么加条件,比如提前还款,具体等展游下午跟他们开会谈。”   “嗯。”谢可颂习惯性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银行停止发放接下来的贷款,展游的资金链断掉,工厂烂尾。”柳青山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吐舌道,“也没什么,大家一起加班还第一波贷款的债啦。还不上的话……”   杜成明起哄:“破产!资本家破产!”   柳白桃一人给一个脑瓜崩:“两位祖宗,别说了……乌鸦嘴!”   “哦,还有。”柳青山捂住额头,忽地想起来,补充,“yth因为一些连带责任,要赔个一亿左右。”她朝柏继臣确认,“这就是目前的情况,对吧?”   “嗯。”柏继臣颔首,“主要是那批,以前yth和其他公司一起帮H&H联合担保过的债务。现在H&H破产,我们也要按比例替他们还债。”   “十年过去了。”杜成明啧啧感慨,“借新的钱,还旧的债,他们都没还上啊。”   “至少还了大部分,”柳青山说,“不然yth不止要赔一亿。”   “别担心,yth的现金流很充足。”柏继臣跟谢可颂解释,“一亿左右的话,虽然有点影响,但不至于出大事。”   不管失业还是破产,就算天塌下来,彗星撞地球,但只要话从这几个人嘴里说出来,都不是什么值得慌张的事情。   谢可颂轻轻咳了两下,眼尾稍稍下弯,露出一个被口罩遮住的、不完全的笑容。   “说是说不要紧,但展游……”柳白桃想起展游方才出门时的神情,叹息,“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愧疚。”   “你是指这次工厂的事情?”柏继臣思考片刻,“还是指展游以前的失误,到现在还会给yth带来损失……这件事?”   “都有吧,回旋镖十年后打在身上,也很痛的。”柳白桃说,“要不是当年他主动分家,临时把你喊过来接手,现在yth遇上这种事情,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柏总不是yth的创始人吗?”一道沙哑的嗓音飘出来。   寂静。   众人“唰唰”转过头看谢可颂。   见谢可颂面露不解,柳白桃也很惊讶:“yth是展游一手创立的呀,他才是真的大老板。展游没跟你说?”   谢可颂摇了摇头:“没有。”   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只有自己一无所知,是比较令人伤心的。   更何况事关展游。那个跟谢可颂朝夕相处的展游,那个对谢可颂说“相信我”的展游,那个谢可颂不在就把可颂捏捏放在枕头边,还要认真帮它掖好被角的展游。   再笨的人,遇见难过的事情,也会把心保护起来。谢可颂迎上众人的目光,平淡地说:“展游不太跟我说以前的事情。”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不是不愿意告诉谢可颂,只是在犹豫是不是要等展游自己告诉他比较好。   “早知道不在展游面前说公司制度的坏话了,”谢可颂主动给台阶下,若无其事地开玩笑,“原来我骂的都是他啊。”   跟展游学了那么久,谢可颂开玩笑的技巧依旧没有任何长进。明明是想逗人笑的,却只学会把刀扎进自己身体里,牵着听众一起难过。   “你们告诉他啊。”柳青山有点受不了了,嚷嚷道。   其余三人交换了眼神,最终决定由柏继臣来讲述。   “差不多十年前吧,我喝了酒,晚上……带了人回家过夜。”柏继臣给故事开了个较为旖旎的头,“朦朦胧胧中,有人叫我。宿醉,头疼,我很不耐烦,不想起床……”   其余三人捂嘴忍笑,肩膀颤抖。   柏继臣耸了耸肩:“然后展游拿了瓶矿泉水浇到我脸上。”   哗啦啦水声。   “谁啊?”柏继臣看清来人,堪堪收起挥出的拳头,“展游?你干嘛?”   “你还有多少钱。”展游直接问。   “啊?”   一声尖叫,柏继臣的床伴也醒了。对方赤身裸体,见到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出现在床边,卷着床单连滚带爬地去卫生间换衣服。   展游目不斜视,径直走出房间。柏继臣见展游眉间郁郁,没多计较,慢条斯理地系好浴袍,跟人去到客厅。   “说说吧。”柏继臣拿毛巾擦脸,露出单只眼睛,“出事了?”   “嗯。”展游掩不住倦容,连续几天没合眼,双目通红,“前两天上面出了文件,环保与产能调控……”   “别的我听不懂,你不用解释。”柏继臣猜,“是不是资金链断了?”   展游顿了顿,沉声:“嗯。”   高风险,高收益,如果把钱平均散在每个篮子里,是赚不到大钱的。这是展游之前常挂在嘴边的话。   地产依赖高杠杆操作,展游胆大心细,逢赌必赢。可他再怎么聪明,总无法预知未来。   限制性政策带来的资金压力,快速传导到了yth的现金流上。资金回笼不畅,yth岌岌可危。   一个人的运气不会一路好下去。   短短几天,展游什么都没了。   “你手里还有多少钱。”展游又问。   “我不知道。”柏继臣正色道,“我今天找理财顾问给你算。”   “谢了。”展游还要去公司,转头就走。   “不客气,羊毛出在羊身上。”柏继臣起身送客,“你这两年给我赚了不少。”   后面几天,展游陆续处理掉了自己所有能变卖的个人财产:房产,豪车,还有他曾经跟父母生活过的那幢房子。   展游无处可去,卷铺盖住在办公室里。   那段时间,展游从朋友堆里消失了。其他人怕展游想不开,出什么事,派跟他关系最好的柏继臣去找他。   柏继臣到展游公司,没见到几个人。那时候还没有yth大楼,办公室只是一幢小别墅,员工该跑的都跑了。剩下的人告诉柏继臣,展游这两天闷在办公室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偶尔能听到激烈的打电话的声音   柏继臣想了想,问,你们为什么不走?   那个员工就回答,展总说问题不大,我相信他。   柏继臣点头,连等都没有等,直接走了,回头跟朋友们说展游没事。   又过了一个月,柏继臣接到展游的电话,说事情差不多解决了。   柏继臣问,你这次要投资些什么翻盘。   展游笑了笑,说,先把拖欠员工的工资发了吧,然后慢慢把该还的钱还了。   柏继臣不知道该说什么。   柏继臣是个活得相当世俗的人,不太懂展游的游戏规则,但又能从中汲取某些力量,所以选择支持。   他一直觉得展游好像活在真空世界里。所有赚来的钱,所有的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日日夜夜,都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   乐意往游戏里充值的人也有其不容置喙的价值观。   展游是一个靠远大理想为食的人。可是从那天起,展游的世界里多了些东西。   再过两年,yth靠融资彻底撑过难关,伸来援手的人也包括H&H。作为交换,后来在H&H跟风进军地产行业时,yth也介绍了同行,为其提供联合担保。   在yth大楼揭幕的那天,柏继臣去公司找展游。跟现在的位置倒一倒,总经理办公室内,展游坐于办公桌后,柏继臣来到他对面。   展游气势稳重,眼里的光暗淡许多,跟前几年相比,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我这几年愈发觉得……”展游说,“擅长创业的人,跟善于守业的人,是不一样的。”   柏继臣慢悠悠地问:“什么意思?”   “柏继臣,”一如学生时期问对方要不要合作那样,展游笑着问,“你想不想来管一家公司试试?反正你也没事干。”   “不想。”柏继臣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出所料的答案。展游收敛笑意,难得展现疲态,他说:“我好累。”   公司越来越大,过两年或许还有机会上市,随之而来的,是企业家应当承担的社会责任。   那几年里,展游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怎么维持公司平稳运行。他加班,从公司的空中花园望下去,第一个跳进脑子里的念头,是不能让这些人丢了饭碗。   所有人的生活都压在展游肩上,他束手束脚,飞速奔跑的身体从没这么重过。   “你就当我……不愿意负责吧。”展游默了默,随即表情亮了起来,“哦,对了。”   柏继臣警觉。   展游又问:“你最近跟你爸关系怎么样?他还让你回去继承公司吗?”   柏继臣惜字如金:“嗯。”   “那不如这样,你来当yth的总经理,正好给你一个搪塞你爸的借口。”展游说,“而且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柏继臣不屑:“旧账你要翻到什么时候。”   “你想啊,多年之后,你就可以跟你爸说,你不是不能管好一家公司,而是不想。”展游循循善诱,“痛苦一时,享受一生,而且还不用向你爸低头,对吧?”   柏继臣迟疑。   展游再接再厉:“而且在我这里……总比你自己开家公司折腾更省力吧?”   思来想去,柏继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成交。”   自此之后,展游和yth分家。   柏继臣渐渐吃掉展游手头上的股份,成为yth的总经理,听从展游的指示,确保公司有充足的现金流抵御风险。   展游带着手底下的人跑去海外,创立yth Scout,接受母公司投资,独立经营,自负盈亏。   地产喷发期,新人换旧人,企业迭代很快,渐渐地,展游的名字就被圈子彻底淡忘。后来yth势如破竹,展游重新进入公众视野,又跟柏继臣捆绑在一起。   不过展游倒是过得开心多了,满世界看项目,就连yth上市的那天,他都没有露面。因为展游发现了一个能够让人类不用打伞的项目,打定主意必须得亲自去见识见识。   ……   “可是没人知道展游到底在为什么工作。”柏继臣讲完故事,一本正经地补充,“以及……我觉得他不告诉你过去的事情,可能只是觉得说出来很丢脸。”   “对对对。”杜成明附和,“毕竟老板比你大不少,得保持成熟稳重的形象。”   柳青山嘘声:“啊?展游什么时候稳重过?”   柳白桃笑笑,揭她短:“你刚来的时候还在展游面前委屈得掉眼泪,你忘了?”   调笑声格外干瘪,很快挥发,屋里静落落的,只有一个人没有出声。   他们的目光层层叠叠,投向谢可颂。   谢可颂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听了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做不出任何评价,好像更懂了展游一点,又觉得展游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眼前的危机尚未解决。谢可颂问得很实际,也很虔诚,他说:“那现在,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展游不在,柳青山掌握指挥权。她重新翻开笔记本电脑,理所应当地讲:“你不用给任何人帮忙,你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   谢可颂想了想,说:“好的。”   *   了解完目前的情况,谢可颂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到对面那扇蒙灰的门前站了一会儿,继而下到15楼,完成自己的工作。   谢可颂不在的时候,团队正常运作,虽然不犯什么错,但做起事来东一件,西一件,乌糟糟的。现在谢可颂来了,纷繁杂芜的事件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局势清晰,如同一张微缩于西洋棋盘上的棋局。   谢可颂垂眸扫过去,将所有棋子尽收眼底。   “合同细节你们沟通,最后审批由我来。麻烦你当小组联络人,每隔一小时跟我汇报一次进展。”谢可颂拿起一颗棋子,利落地放到黑白格上。   同事:“好的。”   “还有,让法务准备一份……”话语切断。   谢可颂原本站着交代工作,身体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他弓着背,用掌根撑住桌沿,缓了缓,摸索着拖过一把空着的椅子过来,费劲地坐下。   “准备……我要说什么来着。”谢可颂气若游丝,闭了一下眼睛,继续布置任务,“哦……准备一份灵活的合同模板,方便供应商的不同条款需求。”   “谢总?”同事察觉异状,担心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谢可颂笑了一下,“你先去忙吧。”   同事离去,身影越缩越小。团队暂停,重启,加速运作,同事往来如梭,织成模糊不清的走马灯。   终于没人来找谢可颂,他卸掉憋着的一口气,趴到桌面上。   办公室的噪音糊成一团,抽离,逐渐被咚咚心跳声取代。   视野漆黑模糊,眼球被手臂挤压,酸胀发烫。胸闷气短,肺部像个破掉的鼓风机,谢可颂急促地呼吸着,闷湿了袖口的一块布料。   忍耐了一会儿,谢可颂重新坐起来,把帆布袋提到桌上,翻翻找找今天中午要吃的药。   “小谢。”柳白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可颂一下子挺直背脊,提前清了清嗓子,面色如常问:“怎么了?”   “差不多还有半小时就要开会了。”柳白桃走近,看了眼时间,“展游没接电话,你上去叫一下他吧。”   “好的。”谢可颂答应,拎起帆布袋就要出发。   “没那么着急。”柳白桃早就看到谢可颂翻药的动作,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递给谢可颂,温和道,“先把药吃了吧。”   “不……我胃不好,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吃药。”谢可颂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没事,我先上去找他,很快的。”   “好吧。”   谢可颂往前走,没几步,又返回来,站到柳白桃跟前。   “怎么了?”柳白桃问。   “我今天来得急,没带工牌,上不了50层,前面是葛洛莉娅帮我刷的。”谢可颂顺着柳白桃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胸前吊着的那张工牌,“哦,这是以前的。我本来以为掉了,没想到……”   “走吧。”柳白桃说,“我帮你开电梯。”   办公区到电梯间的路不长,谢可颂走得比平时慢一些。只不过他聊天时条理清晰,神情无恙,没有引起柳白桃的注意。   一侧,谢可颂落在腿边的手紧紧攥成拳头,遍布汗丝。   “不是故意差使你的。”来到电梯前,柳白桃略带歉意道,“我就是觉得……展游看到你会比较高兴。”   “嗯。”谢可颂浅浅笑了笑。   下一刻,电梯抵达,谢可颂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密闭空间内,单调的机械运作声回响。世界终于只剩下谢可颂一个人。   镜面玻璃重重叠叠映出无数谢可颂的倒映,随后千千万万个谢可颂佝偻了下来,慢慢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靠在电梯壁上。   一个装药的帆布袋都如有千钧,谢可颂拎不动,将袋子放到脚边,身体莫名抖了一下,是心脏在痒。   心颤,肌肉无力,激素药的副作用。早上在医院做雾化的躯体反应还没有完全消失。   心跳速度很快,神经将身体切成支离破碎的肉块,谢可颂眼框里泛起生理性眼泪。他喉结动了动,溢出一声咳嗽,缓缓抬起头,眼带雾气地看向桥厢顶部,彻底晃神。   一片闪白,复又散去。   今天早上,在医院看到新闻后,谢可颂等不及电梯,跑上三楼,在住院部护士台找到正在办手续的母亲。   “我有事回一趟公司。”谢可颂想也不想就说。   “啊?”谢母大为震撼,把出院材料夹进病历本,拖着谢可颂坐下,“不是请病假了吗?”   “团队突然出了点状况。”谢可颂模糊道,给妈看工作群里密密麻麻@他的消息,“同事找我,电话里说不清楚。”   谢母眉毛一竖:“找么让他们找好咧,你就说你生病,在睡觉没看到。”   谢可颂:“可是……”   “怎么,这个班没你就上不下去啊?那你们公司怎么不让你当老板啦?”谢母听得火冒三丈,强势道,“再这样下去你辞职算了,身体先给我养养好,搞什么东西搞。”   见母亲脸黑下来,谢可颂眼睑垂了垂,没再坚持,按流程拿着药去做出院前最后一次雾化。   医院离家很近,步行只需要十五分钟,即便如此,谢母都不舍得让谢可颂多走一步路。两个人在医院门口打了车。   羽绒服围巾毛线帽,谢可颂裹得像个蚕宝宝,跟妈妈一起坐进出租车后排。   汽车启动,风景倒退,马路边的枯树一根根从谢可颂脑后掠过。   阳光洒进来,谢可颂垂着头,手指扣了一下腿上光点,说:“妈……”   “想都不要想。”谢母说。   谢可颂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谢可颂又叫了一声“妈”,腔调掺着鼻音。   谢母总归心疼,“嗯”,把谢可颂的脑袋拢到自己肩上,让他靠着。   谢可颂比母亲高出很多很多,歪着身体,靠在母亲肩头其实很不舒服,但他没有动。   “我没有多喜欢这份工作,”谢可颂轻声说,“头一年,也想过是不是要辞职。”   “那你怎么回家不告诉爸爸妈妈啊?”   “怕你们担心。”   谢可颂知道妈要讲什么,很快接上:“一开始,我也没有很喜欢展游。”   谢母的话被堵在肚子里,“嗯”了一声。   “有一天晚上,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跟展游在办公室过了一夜。第二天醒过来,他的组员都来齐了。”谢可颂回忆道,“他们很热情,想拉我一起玩。”   谢母确定道:“你没答应。”   “嗯,我没答应。”谢可颂说,“我觉得他们看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人,我融不进去,也没想往里面钻。”   “后来呢?”   “后来我调岗到展游身边,跟他们都变成了朋友。他们人都很好,对我也很好。有时候我看着展游的眼睛,就会想,其实工作做什么都无所谓的,只要展游认为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我就觉得很开心。”   谢可颂的脑袋离开母亲的肩膀,支起脖子,平和却执拗地与母亲对视。   “我读了很多年书,上过几年班,觉得日子一成不变,最近,才终于在展游身边找到自己的位置。”谢可颂说,“我要去帮他,因为这或许是只有我能做的事情。”   孩子长大了总是由不得自己。谢母出神地注视着谢可颂,摸了一下他的脸,忽然说:“你这样会吃亏的。”   谢可颂想了想,就说:“展游不会让我吃亏的。”   谢母叹息,让出租车停下,放谢可颂走。   她把本来要给谢可颂当早饭的抹茶巧克力塞进帆布袋里,叮嘱“等下记得吃药”,又说“爸爸买了菜,记得回家吃晚饭。”   谢可颂说:“好。”   汽车再起,谢母侧过身体,去找后视镜里谢可颂的背影。   越来越小,缩成一个点,让她想起谢可颂还小的时候。   谢可颂小时候第一次发烧,妈妈抱他去打针。儿童打针室里哭倒一片,连空气都浸满眼泪,咸湿一片。   谢可颂是打针室里唯一一个没有哭的小孩子。血管细,护士扎了三次才抽出血,他不哭不闹,就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望向护士。   护士打完针后说,你们家小孩子好乖啊。   那时候谢母把这句话当做夸奖,说是啊,我们小可颂很好带的,过年外面放烟花鞭炮也不哭,在家里安安静静睡觉,真不晓得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孩子。   把好吃的东西留到最后才吃,放学自己做功课,双休日踩在小板凳上揉面团。小学的时候每个月午餐钱一百九十五块,往谢可颂铅笔盒子里放两百块,第二天早上,会在客厅茶几上看到一张五元纸币和一张回执。   五块钱而已,谢可颂都要等爸爸妈妈说“给你当零花钱”,才会拿走。   有的人脑子天生跟身体联系不太紧密,在享乐的时候跟身体说“再等一下”,在痛的时候对身体说“再忍一下”。   谢可颂大概就是这样的。   电梯抵达50层。   谢可颂拎起脚边装药的袋子,扶着门,从电梯里出来。   走廊有循环通风系统,比密闭空间让谢可颂感觉好一些。他回了点精神,一步一步朝展游的办公室走过去。   短短的距离无限延长,他拖着脚步,脑袋和身体分开来,像一个强行撬开自己备用电池的机器人,思绪连篇,想起柏继臣故事里那个年轻的展游。   年轻的展游和如今的展游同时出现在谢可颂两边,重影,散开,虚幻地逗谢可颂。   展游二十五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笑起来眼角也会绽出皱纹吗,还会缠着他叫一连串的“小谢”吗,独自难过的时候又会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那一刻,谢可颂非常庆幸自己今天回到了展游身边。   因为如果以后柏继臣对其他人讲展游的过往,或许谢可颂也能成为某个配角,在故事里占据一席之地。   陈旧的大门映入眼帘。   谢可颂站在门前,调整了一下状态,轻轻叩响了门板。   没有回音。   谢可颂尝试着打展游电话,无人接听。于是,他加重力气,再次“笃笃”敲了几下门板。   没有回音。   这可怎么办。谢可颂趴到门上,用力拍打门板,哑着嗓子喊“展游!还有半小时开会!你醒了吗!”   连续高声说话容易缺氧,谢可颂两眼闪黑,身形晃了晃,胸前工牌蹭到门边的老式读卡器——   “滴”的一声。门开了。   走廊空空荡荡,谢可颂独自立于中央,满脸错愕。   细细的门缝似乎有什么魔力,要把人吸进去。谢可颂鬼使神差地按下门把手,走进展游的办公室。   为了确保睡眠质量,办公室所有的窗户都罩上了窗帘。   光线昏暗,四周竖着奇怪的影子。谢可颂屏息凝神,走得小心翼翼,足尖踢到什么东西,嘎啦脆响,紧接着响起小火车呜呜和布谷鸟的鸣叫声。   太奇怪了。谢可颂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紧接着,空气中又劈出一道经典的手机闹铃声。   办公桌后,有一个人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是展游的声音。   “……展游?”谢可颂出声询问。   那人的身体一僵,探手打开办公室的照明。   灯光大亮。   地面上,小火车沿着轨道,“呜呜、呜呜”,呈八字形绕着谢可颂的双腿行驶。墙壁上,古怪形状的木钟失灵,布谷鸟弹出来再也收不回去。木雕小鸭排着队跟随鸭妈妈走,身体上的发条一格格转。   眼前景象如同一场宇宙大爆炸,数不尽的星星化作大大小小的玩具,奇形怪状,全部掉到这间办公室里,堆叠成一座座矮小的山。   猴子玩偶拍打镲片,胡桃夹子踢着正步,热热闹闹。   展游被玩具堆环绕,单薄而空洞,看起来有些孤独,好像是这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小谢?”展游相当诧异,霍然起立,“你怎么……”   谢可颂没有回答,身体倏而变得很轻,像要飞起来那般。他扔下袋子,绕过办公桌,快步来到展游身边,绷着一张脸,抬头看向对方。   展游手背碰上谢可颂的额头,温柔问:“身体好点了吗?”   谢可颂确实没发烧:“已经好了。”   “嗯。”展游很珍惜地抚上谢可颂的脸颊,“那就好……”霎时弱声。   墙角,八音盒上士兵和芭蕾舞者正无声地旋转。   谢可颂主动环住了展游的腰。   时隔一周,他们终于再度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 第49章 玩乐时间   一个干燥且简单的拥抱。   时间静止,展游和谢可颂的身影融进玩具堆里,彼此依赖着,像两个摆出拥抱姿势的假人模特。   终于,谢可颂动了动,要从展游怀里撤出来,可放在后腰的双臂没有一丝放松的意思,谢可颂只好继续顺着力道,让身体重新陷于展游的怀抱。   “他们让我来叫你下去开会。”谢可颂在展游耳边哑声道,“还有半小时。”   “嗯,我有数。”展游回答,用脸颊蹭了蹭谢可颂的发顶,深深吸气。   一周未见,谢可颂闻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薄荷糖和面包的味道消失了,发丝间散发出一种消毒水和皂香混合的味道,让展游心中掠过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   于是展游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气味覆盖谢可颂身上陌生的味道,要让谢可颂回到自己身边。   等了会儿,谢可颂呼吸憋闷,扬起下巴小声道:“我定个闹钟,你再抱,好不好。我怕耽误时间。”   展游听话地放手,松松圈住谢可颂,看对方在自己胸口定了一个十分钟的闹钟。不知为何,展游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小谢果然还是小谢。   展游一颗心落定,收回禁锢对方的手。一时间,谢可颂失去所有倚靠,身体摇晃,在腿彻底软掉前抓住了展游的大臂,才不至于跌回对方胸前。   额发遮住涣散的眼睛,谢可颂调整呼吸,等眼前闪黑过去,才重新抬起脸。他扯了扯展游的袖子,佯装无恙道:“我们坐下来说吧。”   展游捕捉到异样,迟疑:“你……”   “你空调开低一点。”谢可颂仿若无事地笑,责怪也像撒娇,“我才刚好,鼻子还不通,房间里闷得我头晕。”   展游被谢可颂再三催促,来不及深思,先取下谢可颂的口罩,方便人透气,随后走到墙边调整空调温度。   在展游看不到的背面 ,谢可颂乏力,紧紧捏住了桌角,垂眸看手机不断亮起。   所有人都在找展游。   展游午睡时大概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他们找不到展游人,就来找谢可颂。谢可颂翻了一下,事情急,但没急到十分钟都等不了。   “这里没什么坐的地方……”展游说。   谢可颂把手机关了静音,往四周看看。   七十平左右的办公室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其余的空间,全都被玩具占满,简直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展游艰难跋涉,清理出一块空地,像邀请同学来家里一起打游戏的高中生一样,拍拍地面,招呼:“来吧。”   展游盘腿坐在地上,衬衫略皱,朝后固定的头发胡乱翘起,比先前电视里侃侃而谈的那个人更加开朗温暖。   他笑着朝谢可颂招手,谢可颂被吸引,拖着脚步,一步一步来到展游身边,抱膝而坐。   展游体温偏高,结实骨架被肌肉包裹,靠上去是软的。在家里,两个人偶尔不工作,谢可颂会主动找过来,贴在展游身上,好像充电。   谢可颂做什么动静都小小的,有时候展游在沙发上看书,一转眼,才发现谢可颂已经蹭到很近的地方。他们虽然都不说话,但很温馨,谢可颂脑袋一啄一啄的,最终睡到展游大腿上。   手机屏幕里的数字正跳动着,进行倒计时。   “要不要靠过来?”展游问。   谢可颂摇摇头,说:“不用了。”   空调温度变低,呼吸间渗着丝丝缕缕的冷气。   谢可颂下半张脸埋在手臂里,强行忍耐从肺部传来的痒意,坐得离展游更远一点。   “我每天都想给你打电话。”展游忽然说,眼睛望着空气中的一点,发空,“但每次工作结束之后,看看时间,又觉得你已经睡了。”   谢可颂无声地耸了一下肩背。   “我很想去找你,想到去问葛洛莉娅要你的入职文档,翻你们家的门牌号码。”展游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他苦闷地笑,是在笑自己,“这样不好。”   胸闷气短,谢可颂给不出任何回应。   “不说这个了,难得见一次。”展游伸直双腿,语调轻松却暗含疲惫,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你今天怎么来啦?”   不待谢可颂回答,展游紧接着说:“我猜猜……你看到新闻了?好丢人啊。”   展游在耳边相当夸张地哀嚎,谢可颂分神看了一眼手机。   三秒前,柏继臣弹了一个语音过来,又挂断。   柏总:?   谢可颂:马上下来。   柏总:好。   柏总:展游状态怎么样?   谢可颂:还可以。   “……稳定市场的声明已经发了,优先保证项目资金周转,跟银行争取宽限期限……”展游侃侃而谈,忽然感觉自己的的衬衫被人扯了一下。   他愣愣地别过头,发现谢可颂不知什么时候从臂弯中支起脑袋,正注视着自己。   一双清澈的眼睛,睫毛里似乎藏着亮晶晶的点,稍纵即逝,让人不免以为那些都是幻觉。   谢可颂从不适感中缓过来一点,挨近展游,用冰冰凉的手去牵对方。   “要不要靠过来。”谢可颂问。   展游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歪过去。   与其说是靠,还不如说是躺。   天旋地转,展游脑袋枕在谢可颂的大腿上,望向天花板,神情是外人从未见过的木然。   “小谢。”展游抓起一个魔方,刻板地翻转,“你都不想问这是哪里吗?为什么里面是这个样子?”   “这是哪里?为什么都是玩具?”谢可颂放下手机,配合地问。   “你啊……”   玩具索然无味,展游将其丢到一旁,坐起来,把谢可颂的手抓过来玩:“这是我以前的办公室。”   谢可颂慌忙将手抽出。   “你知道了?”展游抓了个空,以为对方不悦,面露无奈,“倒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啊什么的,就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嗯。”谢可颂仓促回应,背过手去,用袖子藏住留置针带来的淤青,“我上来之前,柏总跟我说了你以前的事情。”   展游:“那他有没有说过我的父亲是……”   “玩具设计师。”谢可颂接口,“我看过公司官网上你的简历。”   “反正……那时候快破产,就把房子都卖了,剩下的东西还是舍不得扔。”展游口吻轻松,好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奇闻趣事,“好歹算是父母留下的纪念,就搬到公司来了。”   手机接二连三地震动,谢可颂抽空回消息。   展游把他的模样看在眼里,站起来说:“我们下去吧。”   “没事,还有时间,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谢可颂拉住展游的裤子,突然问,“你以前有独立的办公室,也会住在这里吗?”   “嗯……嗯。”展游重新坐下,解释,“以前这里还挺整齐的,我走之后过两年,架子被压坏。”他指了指墙边破破烂烂的木架,“反正也没人来,就随便怎么样了。”   谢可颂视线扫过一圈,与墙角某个已经生锈的人形玩具对上眼。“机器人?”他犹疑道。   “嗯,机器人,坏掉了。”展游怕谢可颂不开心,所以话变得很多,“那会儿你应该刚出生,市面上很流行初代机器人。我爸妈……他们很担心以后我一个人太寂寞,所以花大价钱给我搞了一个。”   “嗯。”   “好了。”展游总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望着展游弯弯的眼睛,谢可颂脸颊贴上他的大臂,顺着问:“那机器人坏掉之后,你寂寞吗?”   “当然不会,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但是……”展游抬手捏了一下谢可颂的脸,“最近有点寂寞。”   头脑沉沉,谢可颂任由展游揉捏:“就算遇到今天这种情况,也会觉得有趣吗。”   “没办法吧,有输有赢很正常,不过这次确实是我疏忽了。”展游蜷起一条腿,单手拄着脸,对谢可颂笑,“不用担心,我可以解决。之前不是说了吗,我永远有plan B。”   “你没有。”谢可颂确定道。   展游哑然。   “你每天在做什么工作,别人不知道,我都知道。”谢可颂坐正,感受空气艰难地通过气管,咽了咽说,“除非你在短短五天内进行了什么操作,不然现在就是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状态。”   “我有。”展游依旧是那副言笑自若的表情,“虽然我觉得不太会发生……但最差最差,我可以抵押个人财产,又或者把公司卖给别人。”   “然后你呢。”   “我的话,”展游蛮不在乎,“重新开始吧。”   展游站起来,伸伸懒腰,走来走去,在一堆玩具里找自己的手机。房间很乱,他找不到,随口嘟囔“我手机呢”,问橡皮小鸭问胡桃夹子问打鼓小猴,可是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得不到回应。   展游很自然地跟玩具对话,仿佛曾经这样做过千百万次那样,让谢可颂想起刚进门时,展游独自坐在黑暗里的样子。   固执,衰弱,还有一点孤单。   实在找不到,展游回过身:“小谢,你给我打个电话——”   “为什么?”于是谢可颂朝展游伸出手。   “什么为什么?”展游回答。   “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   “我总得工作吧。”   “为了什么工作?”   “因为有趣。”   谢可颂虚弱地笑了:“所以我们现在又绕回来了是吗?”   展游不想说的事情,没人可以让他说出口,谢可颂对这点心知肚明。倒计时还在继续,他两手撑住地板,准备蓄力起身,手腕被人抓住。   他看见展游眼里闪过些许不安。   谢可颂与展游对视了几秒,再看手机:“还有五分钟。”   “我……”展游反复张嘴,又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年龄的人……”   “你平时也没好到哪里去。”谢可颂打断,凉飕飕地讲,“就算你说你的梦想是学超人拯救世界,我都不会奇怪。”   “不不,我不喜欢超人,我喜欢钢铁侠。”展游哈哈几声,笑意很快冷却下来,认真地说,“比起改变世界,我可能更想在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谢可颂咳嗽一声:“嗯。”   “我有很多朋友。”展游缓缓道,“但是没有亲人地活着,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声音渐渐飘远,展游仿佛回到小时候从墓园回来的那天。   窗外阴雨打在玻璃窗上,哒哒作响。他进门,收伞,擦干发尖的水珠,环视客厅。遗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家里空空荡荡。   这就是他以后的生活。展游不由得这样想道。   生命像一条河流从展游眼下流过,出生、死亡、相遇、离别,不变的是树木一轮轮生长,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   他无知无觉地诞生,却比同龄人更早地看到自己的结局。   “然后我就开始思考,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展游挂着笑,看向谢可颂的眼睛十足通透,“你想啊,人不能总是在天上飘吧?日子得过吧?”   “嗯。”谢可颂说。   “我就想到了博物馆里的希腊石柱。”展游望向远方,眼里却没有装进任何一样具体的东西,“我觉得建筑很厉害,明明是人建造而成,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伫立在那里,几乎成了一种永恒……十分迷人。”   “所以你读了建筑系吗?”谢可颂问。   展游点头。   他撇了一眼时间,张开双臂慢慢躺平,挤开一堆玩具:“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我只是想玩造房子游戏而已。”   “这不合理。”谢可颂脑子转得快,评价,“在yth大楼落成的那天,你的愿望应该已经被实现了,那你现在是为什么在工作呢?”   “因为我很难被满足。”展游说,“一款能治愈阿兹海默的新药,一个能方便人在下雨天通勤的戒指……什么都好,我想在尽量多的人那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说完了,是不是很幼稚?年轻时就想,如果告诉别人一定会被嘲笑的……”展游眨眨眼睛,“后来,要处理事情太多了,初衷反倒是最不重要的那个。而且……帮我做事的人不需要认同我。”   “那如果……”谢可颂把展游的脑袋搬到自己腿上,抓住关键词问,“如果不只想当你的员工呢?”   “也不用。”展游目若星辰,扬手捏住谢可颂的下巴,摇晃,“你别想太多,当故事听就行。”   谢可颂神色难辨,很轻地“嗯”。   “很多事情,十年后回头看,都是小事。我很能接受失败,但是连累了大家,我很抱歉。”展游语气怅惘,苦笑道,“就这点事情,还要你病假期间,大老远从郊区跑过来。对不起,我好像是个很糟糕的老板。”   谢可颂没有说话,在展游的视野盲区,用布满淤青的手抚摸他的头发。   轻柔的,暖和的,像一汪温水自上而下地浇灌,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烦闷与难熬。展游紧绷的神经得以舒展,不自禁地把脑袋埋到谢可颂小腹前,闷闷地又说一遍,“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谢可颂平静地说。   “嗯?”   谢可颂垂着头看人,阴影拂在展游脸上,开口:“其实,刚刚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安慰你。”   展游转正脑袋,目光依旧清明:“我也没到需要安慰的地步吧。”   “嗯,”谢可颂直言,“刚好我没找到任何能够安慰到你的地方。”   “什么?”   “我的人生相当普通,”谢可颂说,像正对着面试官背个人介绍,“最惊险的事情也只不过是高考前一天肠胃炎犯了,后来硬撑着去考完,结果成绩一落千丈,勉强高出一本线几分。”   展游记得谢可颂的学校,疑惑道:“但你……”   “但我提前通过了千分考,只要过一本线就能被学校录取。”谢可颂总结,“这就是我记忆里最紧张的事情,跟你遇到过的挫折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展游不赞同:“不能这么比……”   “你跟我不一样,”谢可颂打断,“你现在有一个估值2000亿美元的团队,池里放着超过30亿美元的可支配资金,所以有一些听起来虚无缥缈的愿望,这不是很正常吗,没有人会认为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吧?”   展游微微睁大双眼。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   谢可颂话说多了,头晕,手撑住地板,硬挺着继续道:“你有这个资源和能力,就应该让大家帮你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上午跟我提需求,我下午……”   谢可颂别开脸,抬手肘剧烈咳嗽,肋骨和神经纠缠在一起痛。他缓了缓,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嘶哑道:“我下午就会联系人开会,讨论方案想办法给你摘下来。我做事很快,你知道的。”   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谢可颂用手捂住展游的嘴,徐徐靠近,直至鼻尖相抵。他眼里含着最后一点烛火,声音微弱仿佛即将消散,他问:“你想要吗。”   展游眼眶里盛满谢可颂的倒影,半晌,小幅度点了点头。   刹那间,心里沉甸甸的东西消失了,谢可颂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俯身,隔着手掌亲吻展游的嘴唇。   “我很信任你。”谢可颂低声道,落下第二个吻,“所以你也要信任我,因为我是为你工作的。”又是一个吻,“不要把我当成需要照顾的那一方。”   谢可颂直起腰,沐浴在日光灯下,面色苍白,像一块被浸透的白玉。他呼吸不畅,脸上带着隐忍和痛苦,却对展游笑,眼神极亮,好似一把薄如蝉翼的刀。   他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在展游耳边承诺:“好好使用我吧……唔。”   尾音尚未消失,手下的人猛然脱离掌控,翻身而起,将谢可颂死死压在地板上,撞出“咚”的一声。   谢可颂的闷哼带走了展游最后一丝理智,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和控制欲,像一只被放出牢笼的野兽,不管不顾地啃咬谢可颂的嘴唇,要把对方生吞活剥,嚼碎了吃下去。   舌尖缠绕,唇齿交融,耳边充满咕叽水声。呼吸间笼着雾气,谢可颂张大嘴巴,反弓着脊背努力承受展游的索求。液体从唇角留下,他口腔冒出血腥气,下颌骨被展游捏得很痛,不住颤抖,漏出气声和眼泪。   “展、呃……哈……”两眼发黑,意识模糊,谢可颂濒临窒息,使出浑身力气推展游的胸口,被对方一把捏起锁在头顶,动弹不得。   谢可颂快死掉了,下意识用腿去蹬、去踹。可是展游没有收手,他毫无节制地进攻着,对谢可颂再没有任何保留。   爱一个人很简单,但爱一个人的理想很难。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展游对相伴终生没有期待,对爱情不屑一顾,更别提期待一个不切实际的、与人灵魂交融的时刻。   十多年前,展游一口水一口面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计划如何度过余生。之后多年,他从派对和应酬中脱身,裹着一身冷气,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顶楼,将万家灯火收入眼底。   灯火川行,日升月落,朋友伙伴来来往往,展游踽踽独行,从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将有另一个人会在他生命中稳稳驻扎。   “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的建筑宣言书《建筑十书》说,建筑有三大要素。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上大学第一天课上,老师对大家提问。   “长、宽、高。”展游在第一排举手说。   “哈哈,虽然也没错。”老师慈祥道,“但是啊,那三大要素是……”   遥远的声音穿越时间萦绕在耳边。   “实用。”   ——赶完绩效表的夜晚,谢可颂蜷在展游身边,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想从图里辨别出天蝎座。他明明不喜欢加班,累得倒头就睡,却依旧留在展游身边,   “坚固。”   ——人人醉倒的包厢内,谢可颂喝掉最后一滴酒,站在冷白色的月光下等待展游。他带展游回家,跟展游庆祝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还有喜悦。”   ——寻常的傍晚,谢可颂饭后偷偷吃消食片,被展游抓包。他顶着展游审视的目光,“因为晚饭好吃,就多吃……”又问,“明天还可以做鸡翅吗?后天也……”“先做一个月?”他们对视着,傻笑了好久。   不知是情动还是感怀,他们两个的面孔潮湿一片。忽然,展游进攻的态势停止,眼眶微微发红,后退着坐直,重新把谢可颂轻轻搂进怀里。   谢可颂发丝胡乱黏在脸侧,领口散开,锁骨上多了几处红痕,靠在展游肩上喘气。   手机闹铃声响起。   倒计时结束。   不等展游动作,谢可颂率先拍了拍展游的后背,哑声道:“走吧,该下去了。”   展游恢复清醒:“嗯。”   谢可颂脚步虚浮,起身时差点摔跤,展游以为这是自己方才冲动的后果,于是扶着谢可颂,帮人站稳,问:“你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等下让人送你回去。”   “不要,我跟你一起。”谢可颂拿开展游揽在腰间的手,拿上帆布袋,直直朝门外走去。   展游怔愣片刻,笑了笑,跟上谢可颂的步伐。   展游一边走,一边帮谢可颂整理衣领,故意问:“小谢,要是我破产了怎么办?”   “那就破产。”谢可颂说,“就算你破产了,也比yth任何一个员工有钱吧。”   “小谢,那要是……”   话到一半,传来“咕噜噜”的肠胃蠕动声。   展游摸了摸肚皮:“怎么饿了……”身边,谢可颂翻翻找找,从帆布袋里拿出抹茶巧克力可颂,剥掉牛皮纸包装。   展游自言自语:“哦对,今天中午睡觉,忘记吃、唔。”他的嘴巴被可颂塞满。   “快吃。”谢可颂就这样举着面包,慢慢往前推,看展游一点点把抹茶巧克力可颂吃掉,“等下还要开会,你的脑子很重要。”   茶香和甜蜜的味道盈满口腔,魂牵梦萦的滋味。展游震颤,脑子一片空白,而后眼睛越来越亮,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乌龙的事情。展游心动神摇,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他被面包缄口,只好用赤诚的双眼朝谢可颂表达爱意。   仅仅是如此一份简单的给予,就能让谢可颂获得满足。   “你知不知道,你第一天见我,就抢走了我的早饭啊?”谢可颂温声道,“你看我怪你了吗?”   展游咀嚼着,摇头。   “所以啊,”谢可颂说,“没有人怪你,大家都在等你。”   等展游吃完,谢可颂拿纸巾擦了擦手,离开展游几步,扔垃圾。   展游先人一步走进电梯,替谢可颂挡住门,等人走进桥厢。   电梯门合,展游没头没尾地问:“对了,小谢,你知道yth是什么意思吗?”   “Youth吗?”谢可颂目视前方。   “不是。”展游笑了笑,第一次对他人坦诚,“是yes to human。”   “很符合你的性格。”谢可颂说,“不过,你不告诉其他人吗?”   “我会考虑写进公司简介里。”   电梯下行,从寂静的顶层来到人员忙乱的办公室,从天堂掉落人间,现实的画卷徐徐在眼前展开。   阶梯教室里正在进行二次答辩,评委喊了几声“徐稚”,得不到回应,低头打了零分;一位女员工在母婴室里洗完吸奶器,满脸疲惫地抱着脸盆回到工位;角落的工位里,有人没有参与大家关于工作的吐槽,唤醒电脑,公众号提醒本月公积金已抵充还贷。   办公室里,到处都是丧气的脸。   劳动只会带来劳损,失败随处可见,多得快要溢出来,飞书提示磁盘空间已满,应该被清理到回收站。   谢可颂和展游离开主楼,走回签约仪式的会场。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会议室,等展游到位,这些人就要开始下午的工作。   一楼宴会厅,大门敞开,没有开灯,早上的热闹已然不复存在。   原本晚上要开庆功宴,可是情况急转直下。工作人员没有等来展游的指令,不知道怎么办,总之先把物资都摆好,然后趴在桌子上没精打采地刷消息。   “我们公司裁员是给n+1还是n+2来着?”一个人问。   “是2n啦。”另一个人说。   “可是我今年刚来诶。”那人又说,“怎么办,我刚毕业还没落户……”   “咔哒。”宴会厅的灯一排排被打开。   众人一愣,抬眼朝门口望去。   展游双手抱臂,侧倚在门框上,笑睨众人。谢可颂跟在他身边,朝大家点了点头。   “展总。”“谢总。”众人起身,稀稀拉拉地喊。   展游挥手让大家不用紧张,走入房间。他迈过一片狼藉,随手从桌上拿了一个小礼炮,拉掉引线。   “啪!”   气氛低落的房间内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爆破。众人一时怔忡,尚未反应过来,又听见一道单薄的掌声。   谢可颂没有走进来,背靠在门边的墙上,替展游鼓掌。   展游回过身对谢可颂笑了一下,轻松地问大家:“今天晚上不是要开派对吗?怎么还没准备。”   一人回答:“但融资不是……”   展游会意,走到餐桌旁,从冰桶里拎起一瓶香槟,拔掉瓶塞,将金色的酒液倒进玻璃杯里。   “这可是你们小谢总轻伤不下火线……”展游把酒杯递给前面说话的员工,“辛辛苦苦准备的派对,当然要开。”   员工接过酒杯,惊讶道:“正常举办?”   “嗯。”展游笑道,“不用给我省这点钱吧。”   灯球晃悠,金银器具上光华流转,交响乐队就位,长笛和双簧光奏出柔美的曲调。   越来越多的人鱼贯而入,经过谢可颂身边,簇拥到展游身边,撑满了整个会场。谢可颂远远地看着,虚汗打湿后背,扶着墙勉强站稳。   他刚在群里发完消息,让大家先放放手里的事情,过来玩。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桌布,上面摆着亮晶晶的酒杯金字塔。   展游高举香槟,倾倒。金色的酒液从天而降,如同一条缀满宝石的河流,汇入,翻涌,洋溢着泡沫,从玻璃杯边缘满而出,层层落下。   聚光灯射出一道道锥形光,交错着,汇拢到展游身上。   “我马上要去开会,只能意思意思。”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杯,浅浅喝了一口,放回桌边,笑脸致意,“你们玩得开心。”   “展总,”某位员工上前,疑问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   “确实出了点问题,还算有准备。”展游回答,“我和你们柏总会搞定的,你们等我消息。”   展游平时没架子,员工半信半疑道:“你别是哄我们的吧?”   “诶你,怎么说话呢?”展游讲的跟真的似的,“当时不还让你们准备了第二套供应商备选吗?我总有应急方案的……”   展游鹤立鸡群,笑容璀璨,比天花板垂下的水晶灯更为耀眼动人。众人闻言,相互交换了眼神,随后闹哄哄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拿起酒杯。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谢可颂睫毛被汗水打湿,眼前全都是朦胧的光团。他头疼欲裂,手脚发软,咳嗽声被人群喧闹彻底掩盖。   “那我可就信了啊。”员工搭话道,“我跟家里打过招呼了,今天晚上在公司值班,年末了,拼一把,到时候年会……”   “行啊,到时候年会我就在这里,”展游很懂路子,跟他碰了碰杯,“等着你们来灌我。”   “既然老板都这么说了,那我也……”   一唱一和,只字片语汇聚成声势浩大的浪潮,气氛空前高涨。   “叮叮”两下,展游用叉子敲击玻璃杯,让这片翻涌的海瞬间平息。他们都在等展游说话。   “大家最近辛苦了,我也不说虚的。”展游朝大家微微鞠躬,面朝众人承诺道,“都要回家过年的,到时候该给大家的年终奖不会少。”   “哦!”   “还有当时承诺的项目奖金,也会分批落实。”   “哦!”   “好了,废话不说这么多……”   展游拿起酒杯,高高举起。酒液飞溅,点亮了他的眉眼,展游对众高呼:“干杯!”   “干杯!”   “好吃好喝!好好玩!”   “干杯!”   “砰”的巨响,头顶爆开金球,数不清的亮片从空中飞落。弦乐齐鸣,人群欢呼,空气中飞尘闪烁,现场沸腾至最高潮。   展游被簇拥着,头发、肩头粘满亮片,笑容灿烂,光芒万丈。   隔着所有的人群与喧闹,谢可颂遥遥望向展游。他意识朦胧,眼神涣散,飞蛾扑火般盯着全场最亮的地方。   那人硬朗的侧脸线条融进灯光中,宛若坠落人间的太阳。永远不会熄灭,永远昂首向前,朝世界散布烈烈朝霞,为尽是失败的人生举杯欢祝。   真好啊。谢可颂想。   心跳敲打鼓膜,现实世界全部抽离。这是他失去意识前脑海中映出的最后一个画面。   酒杯中映出的小小身影晃了晃。   人群中央,展游身体僵了一瞬,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呼吸骤然停顿。   一切如慢镜头播放。   谢可颂在展游眼里渐渐倒了下去。   玻璃杯砸到地上,脆响。展游把所有人和事抛到身后,不管不顾地朝谢可颂跑过去。   耳边呼啸着气流声,他紧紧盯住谢可颂,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朝谢可颂伸出手,不断往前抓着,可是来不及,碰不到,够不着。   五指竖起宛若牢笼,谢可颂还是从展游手边坠落了。   如同见证了一颗星星的燃烧和陨落,又宛若一块滚石从悬崖边直直坠下,又或许好像是从谁的脸上落下了一滴眼泪。   展游的世界以谢可颂为界线,被撕成两片。   伴随着一记闷响,谢可颂重重栽倒在地。 第50章 一万场喜剧被一场悲剧吞没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谢可颂的意识渐渐回笼。   他睡得很熟,头脑混沌,不知今夕是何夕,第一反应是思考今天到底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要不要出门上班。   好累,到底离闹钟响还有多久。谢可颂下意识去摸手机,手背上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不敢乱动,转了转胀痛的眼珠,缓缓睁开眼。   视野内是一片被染成橘色的白。   谢可颂愣了一下,循着光转过头,看见窗框盛着红霞。   “醒了?”耳边响起谢母的声音。她把谢可颂的床头摇起来,把吸管插进杯子,关心:“饿不饿啊?”   谢可颂就着母亲的手,喝下一口苹果汁,嗓音干哑:“嗯……还好。”   谢母:“等等爸爸就送饭来了。”   夕阳爬满雪白的病床,时值黄昏,这是谢可颂今天第二次醒过来。   今天早上十点,谢可颂配合医生做完检查,又抽了几管血,被批准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   才从医院出来,只上了半天班,转头又进了医院。   前天,谢可颂突然在公司晕倒,被救护车拉去医院。   展游把谢可颂抱上救护车,形色仓皇到医护人员对他说“先生请冷静”,却在被人拉开之前,主动放掉谢可颂的手。   展游没办法跟随前往,他马上要跟银行和机构开会。   人到医院,医生判断是肺炎后的免疫系统应激反应,目前呼吸困难,血氧浓度太低,需要无创呼吸机干预,先去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天。   同事被展游关照过,问医生要了单间ICU,帮他缴完费,打电话通知谢可颂父母。谢父谢母当时正在给谢可颂做晚饭,得知消息,匆忙出门。好好的一锅鸡汤,就这样凉在厨房里。   还好,到底人年轻,身体能扛住。   昏迷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谢可颂在重症监护室醒来,意识清醒。下午,呼吸稳定,无异常,撤掉呼吸机。   重症监护室仪器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仪器发出机械的“滴滴”声。   护士离开,病房里只剩谢可颂一个活物。他很渴,盯着天花板和窗户出神,整个人很空,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傍晚四点,妈妈穿着防护服进来探望,他才恢复一点人气。   重症监护室不能使用手机,转到普通病房后,他又虚弱地陷入沉睡。   谢可颂醒过来的事情没来得及告诉展游。   “妈……”谢可颂一醒来便问,“我手机……”   “喏,帮你充好电了。”谢母递上谢可颂的私人手机。   谢可颂怔了怔:“不是这部。”   “知道了。”谢母没什么好气,又从口袋里拿出工作手机,“你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谢可颂很淡地笑笑:“嗯,谢谢妈妈。”   工作微信两天未读,却并不如谢可颂所预想的那样,被成百上千条消息塞满。   最近拉的几十个工作群鸦雀无声,时间线停留在前天晚上。没人私聊问他工作上的事情,就算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发消息来,也只是问“身体好了点了吗?”“你好好休息哦!”   似乎所有人都达成了默契,决口不在谢可颂面前提跟工作有关的事情。   谢可颂眉头轻皱,心生蹊跷,但不管状况如何,他第一条消息先发给展游。   谢可颂:在伦敦了吗?   谢可颂: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等了一会儿,展游没回。   谢可颂不奇怪,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展游的日子也不好过,退出聊天框,打开那个踢掉展游的、名为“一切都是为了共同富裕”的群聊。   谢可颂:晚上好。   杜成明:!   柳白桃:醒了就好……   葛洛莉娅: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啊?   柳青山发起了视频通话。   谢可颂靠在床头,接电话,打开免提。   屏幕里挤满了四颗脑袋。   “小谢小谢!”四人说。   谢可颂愣了愣:“你们怎么都在一起?”   “我们打算下班一起去医院看你……”   七嘴八舌的慰问从手机里传出,谢母听见,说“我去接一下你爸”,把病房让给谢可颂和他的朋友们。   她走到门口,脱口而出“别聊太久,身体不好都是玩手机玩的”,转念一想又叹气,“唉作孽,都是上班上的。”   谢可颂无奈地笑笑,目送妈妈出门,视线转回手机。“展游怎么样了?”他打断众人的话,“他没回我消息。”   众人停声,对视一眼,把摄像头转了个角度。   “原本是想来看你的,人都凑齐了。”柳青山端着手机坐回办公桌,调高电脑音量,“突然被老板叫住开会……”   会议间隙,五分钟休息。电脑屏幕内,Google Meeting界面被拉到全屏,展游占据其中最大的一个方格。   他戴着眼镜,面色冷硬,正见缝插针地跟下属交接材料,声音穿过空间与媒介的距离,回到谢可颂耳边。   病房安静,飘荡着展游低沉发哑的嗓音。   谢可颂摸了一下画面中展游模糊不清的脸,直觉对方状态不太好,问:“他这两天……是不是很难熬。”   “是啊。”葛洛莉娅回答,“昨天一早到伦敦,来不及休整,马不停蹄地跟投资人汇报情况……哎呀当然有人为难他啦,展游只好调整今年的收益计划再跟他们谈。”   “没事,工作都没有身体重要,你醒了就好。”柳白桃对谢可颂说,“展游飞伦敦前来医院看过你,跟你爸妈聊了两句,也听到医生说很乐观,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谢可颂有些惊讶:“跟我爸妈……”   “是真的担心你。”葛洛莉娅插话,“今天早上我帮展游远程安排了一点事情,看时间问他是不是准备休息了。然后他说再等等,怕错过你醒来。”   “后来睡了吗?”柳白桃问。   “睡了两个小时。”葛洛莉娅操心道,“我跟他讲,你不要越活越回去,脑子拎拎清,家里有一个人生病就可以了……算了,他自己也知道。”   “12.3%的增长率……还是1.23%?一而再再而三,这种稍微检查一下就能发现的错误能不能不要再犯了,谁写的?”电脑里突然传出展游严厉的批评。   会议办公室的空气凝固一秒。   伴随着yth小员工“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不会了”的道歉声,十分钟休息结束,同事们陆续归位。柳青山等人也搬电脑坐回沙发,认真开会。   平时没大没小也就算了,到了展游真凶的时候,他们还是怵的。   “又来一个撞枪口上的。”杜成明悄声问,“今天第几个了?”   “第三个。”柳白桃回答。   手机那头的谢可颂能听到动静,问:“怎么了?”   “就是……”杜成明抓抓头,模棱两可地解释,“老板他……这两天脾气不太好。”   融资东窗事发,谢可颂请病假,工作上细枝末节的小事全都需要展游自己解决。原本他以为只是回到遇到谢可颂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   可没想到还是不习惯。   展游自己的团队只有二十多个人,高效精简,每个拉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应付目前的状况,虽然满负荷运作,但做事很有条理,不需要他特别费心。   而yth有着大厂都存在的通病,流程繁琐,人才良莠不齐,平时有谢可颂帮忙整合,沟通还算顺畅,这回粗糙的报告直接交到展游面前,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展游全速运转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拖他节奏,但发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压了压火,缓和提醒:“最近事情多,不要忙中出错。”   小员工:“好的好的,我下次一定注意。”   展游正打算揭过这茬,没想到犯错员工的上级负责人说话了:“展总,实在是不好意思,谢总最近不是请病假嘛,很多事情我们做起来比较匆忙……”   对方也是好心,替自己手下的人开脱。杜成明听到,“嘶”地倒吸冷气:“他怎么敢……”   “那你们工资怎么不直接发给谢可颂?”展游直接说。   负责人霎时噤声。   电脑荧荧亮着,展游的背景是一间全幅玻璃的小会议室。现在伦敦早上10点,天气阴,自然光很差,显得他神情愈发阴沉。   不照顾他人情绪,不带新人,这才是展游原本的性格。   “如果你们原本就是这种拖拖拉拉的工作节奏,那你们确实能力不足。”展游很不耐烦,不停地转着指尖的钢笔,“只不过有人帮你们解决掉了。”   负责人:“是、是……”   “这次算了。”展游没有趁机发挥,最后淡淡地讲,“不要再找借口。”   手机摆于桌子对面,在展游说话期间,不间歇地震个不停。锁屏界面上,消息折叠到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发来的。   事情很多,一件一件做。中场休息结束,展游专注当下,没分半个眼神给手机。   “继续开会吧……”展游低头看下一页资料,忽然道,“小青。”   “在的。”柳青山应声。   “你在国内,以后他们有什么东西交上来,你辛苦看一眼再汇总给我。”展游说。   “哦,好。”柳青山顿了顿,难得犹豫,“还有……”   “有困难?”展游随口问,“你已经拉到极限了,忙不过来?”   “哦不是,我还可以啦。”柳青山觑了眼其他同事,支支吾吾,“就是……”   “就是什么?”   “嗯……”   怎么柳青山也这幅样子。展游心火“噌的”一下旺起来,把钢笔一扔,猛地望向屏幕,说出口的每个字都火药味十足:“有话能不能直说?今天一个个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个场合提合不合适。”柳青山举起手机,展示跟谢可颂的视频通话界面,“但我只是想告诉你,小谢醒了。”   展游怔住。   静了几秒,捏着鼠标的手迟缓地拖动,放大柳青山所在的那个视频框。   隔着两个屏幕,彼此的面目失真、模糊。小小的手机里住着小小的谢可颂,小小的谢可颂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嘴巴也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但是耳道变得鼓噪,展游听不清。   上半身情不自禁地前倾,瞳孔仅剩下两个方形的小点。展游好像变了个人,周身戾气消失,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恍惚。   失而复得,复杂的心绪翻涌而上,堵住了咽喉,几乎令人难以呼吸。展游轻轻拿掉眼镜,喉结动了动,缓慢地揉压鼻梁山根。   眉间的沟壑越来越深,鼻腔的酸楚也无法缓解,在手背的掩饰下,他弯了弯嘴唇,发出今天唯一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呵。   “发条消息……”展游低喃着,摸索着去拿手机,把文件翻得乱七八糟。   可是千言万语在展游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的那一瞬,全都骤然消散。   因为展游不应该。   “好了,开会吧。”展游重新拿起平板电脑,声线平稳,却隐含着几不可闻的颤抖,“我们先……开会吧。”   *   谢可颂被送进医院的那天下午。   展游跟银行的会议,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   从下午两点到傍晚六点。展游对谢可颂情况的了解,不过是中场休息时,躲开人群,在消息摘要里匆匆瞥到的“情况稳定下来了……”   尽管展游想尽办法脱身,等他拖着行李箱从公司走出来,并急忙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展游的航班已经改签过一班,最迟他七点半就要走。   留守在医院的同事接到电话下楼,展游跟着人往院部走。   一路上,他沉默地听同事给他讲谢可颂的情况。   “没有白肺,本来只要出院等病灶慢慢吸收就好了,不知道怎么免疫系统突然应激……医生说可能是长期疲劳导致的体质虚弱……”   脚步声荡着回响,冷白的走廊尽头,是谢可颂的病房。   同事的声音逐渐隐去,展游松开行李箱,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探视窗。   医疗机器林立,闪着或红或绿的光点。谢可颂没有意识地躺在病床上,脸被呼吸机覆盖,身上插着管子,比机器更没有生命力。   或许护士看他左手手背上的淤痕过于可怖,这次换了只手吊针。   探视窗的玻璃上倒映出展游的影子。他抬手,极轻地触上玻璃,盖在谢可颂身上。   那么好的一个人,今天下午还在跟自己说话、拥抱、亲吻,说支持他,让他相信他,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啊。   心底一片凉。   本以为会尝到悲伤的滋味,身体却只剩下一具空壳。   展游紧紧盯住谢可颂,想要把对方刻进脑海深处,又如同自虐一般,把病床上的那个人跟半年前的谢可颂反复对比。   日渐消瘦的躯体,日益沉默的嘴巴,瘦脱相的脸上只剩下一双藏着光的眼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只要呆在展游身边,谢可颂便会不可遏制地衰弱下去。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他到底迟钝到什么地步才没有发现。   平覆在玻璃上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展游眼里涌起一团化不开黑雾,蕴含怒火,以及对自己深深的自责。   “唉……这次我可算知道了,普通ICU一万多块一天。”一旁守在病房的同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悄悄感慨,“医保打下来也要两千多。”   另一个同事唏嘘道:“是的呀,一个月工资都不够看病的,还是别卷了……呃,展总。”   展游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双眸黑沉。   二人一惊,赶紧背包跑路。   展游收回视线,垂眸思考了一会儿,迟缓地回过头,视线再次落到病房里的谢可颂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大臂被人拍了一下。   “那个……”来人一男一女,看样貌约莫五六十岁,“你是小展吧?展游?”   “我是。”如同一棵活过来的枯树,展游眼中闪过讶异,“请问您是……”   “哦,我们是谢可颂的家长。”谢母说。   展游局促地跟着谢可颂爸妈走到一边。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医药费、住院费都缴过了,问了一下,可颂同事说是你帮忙垫付的。”谢母主动开口,“正好碰上,钱我们转给你。”   展游赶忙制止,说善意的谎言:“不用,不用,人是在公司晕倒的,公司理应赔钱……”   谢母迟疑:“这……”   “而且,”展游苦涩道,“作为领导,是我没有准确评估他的身体情况……”   医院走廊落针可闻。   金属推车经过,耳边响起一声隐忍的“对不起”。   展游神情黯然,对上谢可颂父母的眼睛,怎么道歉也犹嫌不够,低下头,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紧捏成拳的手被人牵起,抚平。   “算啦。”谢母拍了拍展游的手背,她大概才哭过,眼皮又肿又红,“可颂的性格我们也知道,都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谁对谁错的。”   她身后,谢父沉默地冲展游点点头。   “要说起来,我们也有责任。”谢母转头看向躺在病房里的人,眼眶再起蓄起泪,“没有教好这个小朋友,该怎么多为自己着想一点。”   重症监护室里,谢可颂双目紧闭,咳了一声,胸膛弹起,又渐渐落下,仿佛一条痛苦的鱼。   泪珠从谢母的眼角落下,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划出痕迹,落到展游的手背上。谢母紧紧攥住展游的手,词不达意,翻来覆去地叨念,“他从小到大都很懂事的,很乖很乖的孩子,很乖很乖的孩子,怎么……”   展游不忍,反过来双手拢住谢母的手。   谢可颂再次陷入平稳的睡眠。   谢母把手从展游掌心抽出来,粗粗抹了几下眼睛,勉强笑了笑。   “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过得开心就可以了,我们也不想管那么多。”谢父揽住谢母的肩膀,低声道,“可是小展啊,我们也只有谢可颂一个儿子,等我们以后走了……”   “阿姨不要这么说。”展游劝道。   “唉……”谢母叹出一口气。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长年累月地压在展游心头,与血肉长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然后他俯下身,分别抱了一下谢可颂的父母,喃喃承诺,“我会照顾好他的。”   *   调休假一个月,病假十天,年假十天。事假十天,工资七折,家里人担心,让谢可颂一次性全请了。   谢可颂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出院,又在父母家住了两个礼拜,渐渐停了药。谢可颂好得差不多,便从父母家搬回公司旁边的出租屋里。   一天打三次视频电话,拍照片汇报一日三餐吃了什么。谢可颂搬得很坚持,他不想自己病好了,父母却累倒下。   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谢可颂自己的身体管理出了问题,他知道。所以在谢可颂养病的第一个月里,完全没再看过工作手机。   谢可颂偶尔跟柳青山他们聊天,自然地关心一句“现在情况怎么样”,这些人好像变成了自动回答机器人,每次都回“挺好的”“没事”“你好好休息”。   谢可颂能猜出来,最近的清净应该有展游的授意,他理解,不再追问。   伦敦跟上海隔着八小时的时差,谢可颂一般在中午接到展游的电话,那是展游每天睡前的时间。   他们一个及其无聊,另一个忙得脚不沾地。   展游工作强度拉倒极限,大脑超载,想不出什么俏皮闲话,每天都问“今天在家做了什么”“身体感觉怎么样”之类的话。谢可颂很耐心,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回答重复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谢可颂听着展游的倦怠的嗓音,半开玩笑半是担心地讲:“你昨天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前天也是。”   展游声音熄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话里示弱:“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   “没关系。”谢可颂语气又柔又缓,“如果你忙不过来的话,不用每天抽时间跟我打电话的。”   “我想打。”展游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挲声。   谢可颂几乎能想象出展游登时清醒,从床头坐起来的场面。   “跟你打电话,听听你的声音……”展游很慢很慢地讲,“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谢可颂眨了眨眼睛,看了一下天花板,轻声回答:“嗯。”   耳边传来沙沙的低笑,展游强撑着精神,换了个新话题,说泰晤士河畔的鸽子啄他的面包,想让谢可颂变得跟以前一样生动。   那通电话挂断之前,谢可颂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展游,如果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要跟我说。”   展游顿了顿,答应:“好。”   “我……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情况了。”   “我知道。”   通话结束,谢可颂倚在沙发上,对着桌上展游让人送来的补品发呆。半晌,他拿来已经没电的笔记本电脑,尝试登录团队共享盘。   他没有登录权限。   休假的第二个月里,谢可颂开始在家里做面包。   面包需要揉面发酵,制作时间比蛋糕更长,所以展游跟谢可颂同居的那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吃到过谢可颂亲自做的面包。   现在谢可颂有时间了,可惜展游不在他身边。   独居养身体的时候没人说话,也几乎忘记了该怎么说话。谢可颂从储藏室把面粉和酵母拖出来,熟练地和面,调制,折叠,从傍晚干到日落,心情一点点变好。   在等待面团发酵的那四个小时里,谢可颂久违地看到了一点生活的亮色,就好像日子又有了盼头。   第二天早上,谢可颂来不及收拾一片狼藉的厨房,抱上一纸袋的小面包,出发去公司。   他刷卡进楼,在同事震惊的目光下,把小面包人手一个地发给组员同事。   “小谢?”柳白桃的声音。   谢可颂过去,也给他们几个发了小面包,说:“昨晚做的。”   “谢谢……”杜成明观察着他的脸,“身体没事儿吧?”   “嗯,好得差不多了。”谢可颂说。   见几人行色匆匆,谢可颂随口问:“忙着去开会?”   “嗯……嗯。”柳青山咬了口面包,模模糊糊地说,“差不多吧。”   谢可颂眼睛暗了暗,不为难任何人,接口道:“那你们忙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谢可颂把纸袋放到自己的工位上,招呼大家要是下午饿了可以自己来拿,随后独自离开。   谢可颂的工位被工作资料堆满,没有给人办公的余地。   “小谢。”柳白桃在身后喊他。   谢可颂回过身。   柳白桃挥了挥手里被咬掉一口的面包:“很好吃。”   谢可颂笑了一下。   冬天的风景单调而乏味,谢可颂穿着羽绒服,慢慢走出公司。   下拉围巾,呼气,面前升起一团白雾。谢可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回家的,就好像前一刻还在公司,后一刻居民楼已经近在眼前。   老房子立面外贴着广告传单,青绿色的,死气沉沉。   楼道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只小猫,很瘦很小。   谢可颂愣了愣,去社区小卖部买了袋猫粮,撕开一条口,倒在地上,兀自低语,“吃吧,吃吧”。   小区垃圾车来了又走,锻炼结束的老年人纷纷回家。谢可颂跟小猫并排着坐了一会儿,坐到脚指头微微发僵,就把那袋猫粮倚在楼道口,转身进了屋。   那天晚上,展游的电话准时打来。   “你今天去公司了?”展游问。   “嗯。”谢可颂说,“昨天做了点面包,分给大家吃吃。”   “我也想吃。”展游理直气壮,又问,“你从父母家搬回来了?”   “早就搬回来了,忘记跟你说。”谢可颂笑着说,语调发涩,“等你回来做给你吃好不好,我现在有时间了。”   可惜展游没有听出来,他只是叮嘱:“做面包也要适度,不要太累。”   “我知道了。”   谢可颂挂断电话,缩进沙发上的毛毯里。他翻了个身,笔记本电脑和财经杂志扑簌簌地滑落地面。   没有人跟谢可颂聊工作,他只能从财经新闻和同事的朋友圈里,浅浅了解公司目前的状况。   人在忙的时候想休息,休息的时候又觉得无聊。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谢可颂或许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一个新的软件,又或者把平时没空看的电影和书看了。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所有人都在忙,焦头烂额,只有谢可颂被排除在外。   第二天一早,谢可颂买了虾回来,一只一只挑虾线。中午,他又买了栗子回来,一颗一颗地剥。   生活就像配眼镜验光时那幢模糊的小房子,所有的目光,总要指向一个清晰的锚点。谢可颂失去了意义,过得不太好。   尽管身体已经恢复,但人病久了,房间里总有一股生病的味道。谢可颂不喜欢这股气味,突然心生厌恶,打开了所有窗户,给房子透气。   他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准备趁开窗通风的时间,去隔壁商场买点肉回来,晚上煮火锅吃。倒不是嘴巴馋,他只是想去点有人气的地方。   采购完毕,在柜台前排队结账。谢可颂突然接到了展游的电话。   “你在哪里?”展游的声音带有空旷的回音。   “我在买东西。”谢可颂说。   “哦……我在你家门口。”展游说,“跟着人进了楼,但我上个月走的时候,没带钥匙……”   “我马上回来。”   接下来的话都不重要了。谢可颂结了账,快步走出商场。   天空灰扑扑的,路边水塘结出薄冰。谢可颂体力不好,跑一段,走一段,再跑一段,再走一段,冷空气在他的喉咙里结成渣子,呼吸刺痛。   进了楼道,四周黢黑。谢可颂平复喘息,一步步迈上台阶,眼前慢慢出现一个人影。   展游穿着普通的短款羽绒服和牛仔裤,怀抱双肩包,背靠着谢可颂的门,睡着了。他连夜坐飞机回来,连胡子都没刮,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么点时间不可能睡熟,展游捕捉到脚步声,懵懵地睁开眼睛,在看清谢可颂脸的那一瞬间,起身将对方紧紧抱入怀中。   许久不见,对方身上的气味都变得浓重起来。   就这么十分钟,都能在门口睡着,最近到底有多辛苦。谢可颂想道,心里泛酸,抬手碰了碰展游的后脖颈,却被人一把捂进手心。   “手这么冷。”展游把谢可颂的手温进怀里,亲了一下对方冰凉的耳朵尖,“去买什么了?”   “牛肉。”谢可颂提了提手里的袋子,“今晚吃火锅吧。”   二人开门进了屋,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谢可颂朝里走了几步,看见展游正在鞋柜里找些什么,就说:“我给你新买了冬天的拖鞋,等我进去给你拿。”   屋内正开窗透风,温度很低。谢可颂就穿着一件高领内搭往房间里走,被展游一把拦住。   一块毛毯从天而降,兜头裹住谢可颂。   “身体刚刚好……”展游赶紧把房间里的窗户都关上,打开空调,叹了一口气,“自己能不能上上心,注意一点,嗯?”   谢可颂自知理亏,默默穿上睡衣,洗了手,去厨房准备晚饭。   展游风尘仆仆,进房间换了套居家服,刚回到客厅,工作电话又来了。   “喂?”展游坐到沙发上,“预算分析报告有问题?”   “第三季度成本变动预算分析报告吗?”谢可颂在厨房拆冷冻肉,随便听一耳朵,条件反射般回答,“最新那版在我的个人文件夹里,还没来得及发邮件同步。”   展游闻言,回头看了一眼。他对电话那头的人复述刚刚谢可颂的话,随即挂断,走到谢可颂身后,抱住他,把头垫在对方肩上。   “找到了吗?”谢可颂问,给锅加水。   “嗯。”展游神色不明,插手关掉水龙头,哄道,“你去休息,我来做吧。”   谢可颂的身体僵了僵,干巴巴地说:“只是把肉下进锅里而已。”   “我知道。”展游的胡茬刺在谢可颂颈窝,“好久没给你烧饭了,想给你做一顿。”   没等谢可颂回话,展游的手机又响了,他们离得很近,谢可颂甚至能听到电话那头在说些什么。   对方提醒展游快到开会时间,大家都已经上线了。展游说知道了,马上进频道,松开了搂住谢可颂的胳膊。   在展游忙到忘事的时候提醒他,这本来应该是谢可颂该做的工作。   可无论是否作为展游的助理,谢可颂都不可能在展游忙的时候还拖他后腿。谢可颂留下一句“冰箱里还有虾和蔬菜”,便听话地坐到沙发上,旁观展游的一举一动。   展游点了几下手机,习惯性打开免提,平放在台面上。他好像从来没从这个屋子里出去过,熟稔地洗手,穿围裙,一边开着语音会议,一边给自己和谢可颂准备一顿简单的冬日火锅。   隔着袅袅水汽,展游忽然抬眼,意识到谢可颂在听,于是擦了擦双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蓝牙耳机。   手还有点湿,耳机盒掏得急,从指间滑到地上。展游紧了紧眉头,俯身去捡。   好不容易把耳机塞进耳朵,刚听同事讲了半句话,耳机响起充电提醒。忙起来忘记给充电仓蓄电,经过长途飞行,蓝牙耳机早就已经没电了。   事事不顺。   那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展游极不耐烦地“啧”了一记。电话对面发言的同事以为展游在骂他,收了声。   展游意识到自己情绪反应太大,顺了口气,用与平时无异的语气说“没事,你继续”,用力把耳机甩到身后的橱柜上。   耳机触及柜面,弹飞,“喀拉”一声掉在到地上。   面前冒出另一幅蓝牙耳机。   “用我的吧。”谢可颂淡声道,又坐回沙发。   展游怔了怔,垂着眼睛戴上谢可颂的耳机。甚至不用重新连接,谢可颂的耳机本来就能匹配展游的手机。   耳机降噪效果很好,宛如身处真空。   展游隔着料理台,看谢可颂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抱着个靠垫,双目放空地望向自己。不知为何,展游眼前模糊了一下。   把火锅底料倒进锅里,语音会议继续。   谢可颂断断续续地听展游发言。只过了短短一个多月而已,他已经不清楚展游嘴里的话到底指向哪个项目了。   财经报道和朋友圈都不足以说明问题,而那些担心的和害怕的,在这一刻都拥有了实感。谢可颂帮不上忙,干脆什么都不去想,放空脑袋,观察展游的模样。   展游看起来也瘦了一点,面部轮廓更为锋利,眼窝凹陷下去,变成一副不太好说话的样子。他状态很差,眼下青黑明显,频繁地清嗓子,嗓音像一把破旧的琴。   谢可颂不敢再细看,抿紧嘴唇移开目光。   他想他们双方都把自己搞得很糟糕。   “这表是谁做的?怎么,单位间隔那么大,图都挤在下面,生怕我看得太清楚啊?”展游嘲讽道。   对面那头是公司经常接触的外包团队,展游平时对他们都很客气,一时之间没人敢应声。   “还有这款条例,你们自己回去看看这是几几年的。”展游的耐心告罄,“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们兜着,但请不、要、再犯低级错误,我说明白了吗?”   “好的展总。”稀稀拉拉的回应。   展游或是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拿玻璃杯接了杯水,灌了一口。   沙发那头,谢可颂长久没有动静的工作手机震了一下。   外包姐姐:小谢小谢,救救我救救我!   谢可颂:?   对方似乎不知道谢可颂请了病假,在展游那里碰了钉子,第一时间来找谢可颂,把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文档发过来。   外包姐姐:就是这份文件里的条款,我是从你们共享的库里抄的呀,怎么被展总骂了TT   谢可颂:我看看。   一份技术合规性文件而已。   谢可颂扫了一眼,替换条例和数据,重新做几张图标,又顺手把文档格式调整到展游容易读的样子。   根本不费脑子,他甚至不用开电脑,平板电脑上改改就完成了。   展游还在厨房里训人,余光瞥见谢可颂的身影,话语停顿。   “好了好了,火气不要那么大。”谢可颂把平板电脑递到展游手边,“我修过了,你再看看这份。”   屏幕里,刚刚那份乌七八糟的文档变成井然有序的模样。   “先……休息十五分钟吧。”展游对手下的人说。   他将麦克风静音,看了一眼谢可颂交过来的文档,没有如往常那样对谢可颂的工作进行评价,只是倦倦地笑了笑,说“谢谢”。   “是不是饿了?”展游摸了一下谢可颂的后脑勺,“我们先吃饭。”他端着电火锅走向客厅,不忘嘱咐“菜你放着,等会儿我来拿”。   谢可颂放下盛着牛肉的盘子,盯着展游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听话地坐到餐桌边。   餐厅是暖色的,头顶上挂着一个小灯球,晃啊晃。   热气氲满了整个餐桌,清汤翻滚,红色的牛肉皱成灰棕色,上下沉浮,被一双筷子夹起来。   “多吃点。”展游说。   他坐在谢可颂对面,只穿一件衬衫,袖子折到肘部,一筷子一筷子给谢可颂涮牛肉。   谢可颂穿着高领毛衣,小半张脸被毛绒领子盖住,吃得不如展游烫的快,盘子里堆满了肉。展游看见,手指压下谢可颂的衣领,然后直接把肉喂到他嘴边。   “哦对了,”明明是展游要喂的,这时候却说,“牛肉你自己吃起来有点数,晚上不消化的。”   “嗯。”   谢可颂咽下食物,沉默地用漏勺捞起几颗虾滑,放进展游空空如也的碗里,低声道:“你也吃。”   灯球在展游眼里晃了一圈,他眼底漾开温情,嘴巴张了张,要说什么,说不出,语塞地“嗯”。   展游低头吃饭的时候,脸部的凹陷被光线照得很明显。谢可颂放下筷子,两只手摆到膝盖上,很轻地问:“你最近怎么样?”   到嘴边的虾滑又落回碗里。“挺好的。”展游说。   “那就好。”谢可颂重新拾起碗筷,把自己的肉分到展游碗里,“多吃点,最近是不是瘦了。”   “我……”展游深深地吸一口气,拄在桌上的手捂住下半张脸,模糊不清地说,“谢谢。”   锅里没东西,火锅“咕嘟咕嘟”冒泡,餐桌上响起轻微的碗碟撞击声。   “锅都滚了,再下点。”展游把几个离得远的菜拿过来,换上轻快的语气问谢可颂,“诶,你要鱼豆腐还是娃娃菜……”   “我的假期还有两个礼拜,”谢可颂搁下筷子,把火调小了一些,“你要是有事情,可以提前让人跟我交接。”   浓雾散去,他们能清楚地观察到对方的表情。   “快年底了,先过年吧,有什么事情过完年再说。”展游把菜全下进锅里。   谢可颂眼睫垂了垂:“好。”   “你好好休息,不用操心我的事情。”展游安抚道,“一开始确实有点不习惯……现在脾气被这些人磨多了,也就能应付了,有时候觉得还真像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候……”   谢可颂吃掉凉透的牛肉,听展游讲不重要的闲话,没有打断。   “你呢,趁我不在家……”展游给谢可颂烫菜,问,“在家都干嘛了?”   “没干什么。”谢可颂一件一件事说,“大扫除、做面包、跟你打电话……就这些事情。”   “嗯。”展游笑了笑,“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   谢可颂也笑:“好啊。”   锅里炖得乱七八糟,汤水少了一半。谢可颂和展游坐在一起,都在给对方夹菜,都没吃几口。   望着两人碗里堆成一团的食物,谢可颂发了呆,思考了很久,提着一口气再说:“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先吃,”展游看了眼时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谢可颂的话,站起来,“我去开会,收个尾就回来。”   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分外刺耳。   展游离席,坐在沙发上继续开会。谢可颂眼睛跟着展游走,凝望他紧锁的眉头,又看他握住电容笔的手,随后视线虚了焦,转过头,厨房台面上的平板电脑映入眼帘。   一份技术合规性文件而已。   最终,谢可颂搁下筷子,关掉了电火炉的开关。   室内温度降了几分。   谢可颂面对着一个空座,一口一口吃掉碗里剩下的菜,越吃越冷,走到沙发边,抓起毛毯裹在身上。   展游很专注,似乎没有发现谢可颂,有条不紊地讨论工作,清嗓子的频率愈来愈高。谢可颂注意到,去厨房给展游倒了一杯水。   “那就先这样吧……等我明天回来再说。”   展游挂断语音会议,疲惫地叹出一口气,忽闻厨房那边的响动,以为谢可颂在洗碗,便立马高呼:“你放着,我来洗就行!”   谢可颂正端着水靠近,被展游一喊,像个受惊的兔子似的,浑身一抖,失手把玻璃杯摔倒地上。   一片狼藉。   水在地面上漫开。   谢可颂愣了愣,抽两张纸巾,蹲下身,打算先把大片的玻璃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没来得及动手,他被展游用力拉起来,摆到一边。   剩下的时间,谢可颂靠在墙边,看展游先拿扫帚处理完玻璃碎片,又拿拖把抹干净水渍,把地板处理得洁净如新。   一切做完之后,展游站在离谢可颂几步路远的地方,把仅剩耐心都给他,温柔地笑,朝他张开双臂:“好了,来吧。”   灯光罩在头顶,他们之间充斥着大片大片的、轻盈的光团。   谢可颂一步一步朝展游走过去,环紧展游的腰,面孔朝下,用额头抵住展游的肩。   “怎么了?”展游回抱住他,低声问。   谢可颂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又或许是很久很久,谢可颂才开口说了话。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谢可颂忽然说。   展游整个人都僵滞住,心跳快了起来,拍着谢可颂的背说:“当然不会。”   “但我……”   谢可颂停了停,肌肉绷得很紧,或许在压抑什么。他再次张口,声音很哑:“我刚刚砸碎杯子的时候……”   他呼吸困难似的,伏在展游肩上的身体一起一伏,把展游的衣服抓得很皱。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沾湿了衣领,展游身体里的氧气都被抽空了,双手捧住谢可颂的脸颊,把对方的头抬起来。   展游看到一张很难过的脸。   “我其实……最近过得不太好。”谢可颂红着眼眶看向展游,眼睛潮湿,仰了仰头,抿住嘴巴努力维持着稳定,甚至是想对展游笑的。   展游被定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什么都说不了。   “你看起来……好像也过得不太好。”谢可颂抬起手,眷恋地碰了碰展游的颧骨、下巴,指尖扫过发稍,眼泪又落了下来,有点苦恼,“我们……是不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展游死死抓紧谢可颂的手腕。   “你给我三天时间……两天,两天就行。”展游一手攥着谢可颂,一手拿出手机,给帮他做日程安排的同事打电话,“等我把手头上的事情结掉,我就请假……”   “喂?展总?”同事接了电话。   “你帮我把下周的日程……”   “你不要说傻话。”谢可颂捏着展游的手腕,把他的手压下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展游拔高嗓门说完,猛一失神,满含歉意地、小心翼翼地把谢可颂摁进怀里。三十多年来从不被任何事情束缚,那么潇洒的人,此刻却手足无措,只会抱着谢可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好爱你。”   谢可颂闭了一下眼睛,濡湿睫毛。   为什么呢。他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你知道我刚刚摔碎杯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吗?”谢可颂在展游耳边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什么?”展游艰涩道。   “我在想……”谢可颂语气很淡,可是一张口,所有的伪装与平稳全部垮塌,他咬着牙,在展游耳侧呕声喘气,潮湿而哽咽,“我在想……我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那个就算背负着再大的工作压力,也绝不会被打垮的谢可颂。那个就算身体破破烂烂,也会去yth顶楼把展游带下来的谢可颂。   相信他。需要他。好好使用他。   这样一个坚固的人,在展游手里碎掉了。   手机掉在地板上,里面的人发出“喂、喂”的问句。   展游松开了谢可颂。   他的眼眶也红了。 第51章 爱情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爱情电影和小说多爱讲述失恋,等情人相爱变成怨怼,争吵,置气,狠狠摔门而出,发誓此生再也不见。   这些激烈的爱恨嗔冤,不会发生在谢可颂和展游身上。   展游的大衣挂在谢可颂的衣柜里,粉红色的围裙挂在厨房一角,垃圾袋也被扎好,排列在门边,   他们相对而坐,隔着一张小餐桌,心平气和地开一场简短的会议,讨论谢可颂之后该怎么办。   “我保留我的意见,建议你过年之后再回来工作。”展游说,眼球布着血丝,“至于还是不是助理的岗位……你看吧。”   “我两个星期后会回去上班。”谢可颂坚持,目光落在桌面上,以沉默作为展游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好,我不会再插手你的决定。”展游公事公办地讲,“具体的事情,你回公司找柳青山吧。国内的事情我暂时交给她决定了。”   “嗯。”谢可颂应道。   夜深人静。   他们注视着彼此泛红的眼皮,久久静默。   “你……”谢可颂轻声问,“什么时候回伦敦?”   “凌晨的飞机。”展游有点破音,清了清嗓子,苦涩地笑,“哦……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展游站起来,走遍房间每个角落,将笔记本电脑、充电线之类的东西陆陆续续收起来。他不管做什么都很利索,此刻动作却变得很慢。   谢可颂盯着展游看了一会儿,拿起一块移动硬盘,走到展游身边,递给他。展游要拿,谢可颂没有松手。   “我只是问一下,没有赶你走的意思。”谢可颂捏住移动硬盘,直直看进展游的眼底,“你可以留下来过夜的。”   “我知道。”展游主动移开视线,把硬盘丢进包里,背包往外走,“只是正好有事情,要去一趟公司而已。”   谢可颂跟他走到门边:“我送送你吧。”他折回去,想拿外套。   “不用,你好好回去呆着。”展游抓住谢可颂的胳膊,顿了顿,放开,双手垂落,“外面冷,我自己下去就行。”   说完,展游最后单手捧住谢可颂的脸,拇指轻轻蹭过谢可颂的眼尾,笑了笑,转身离开。   楼道感应灯亮起又熄灭,展游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展游。”谢可颂出声。   感应灯亮起。   展游抬头,等谢可颂说话。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你……”昏黄灯光下,谢可颂的话语带有回音,“你刚刚没怎么吃晚饭,饿不饿?”   “不饿。”展游回答。   谢可颂没听到展游的话似的,追出来一步:“我早上做的面包还剩下一个,你要不要吃。”   展游默了默,说:“好。”   二人再次进屋。   室内温暖。   谢可颂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黄油可颂,撕开一半,分给展游。   面包被扯开的瞬间是无声的,像猫咪翻出肚皮那样,露出层层叠叠的白色内芯,柔软、毫无防备。   鼻尖被香甜的气味萦绕,展游有些恍惚,塞满嘴巴一口吞下,噎得眼圈发热。谢可颂见状,将另一半面包也放入展游手心。   安静中,他们默契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展游虚虚望着前方,撕下一块面包,送进嘴里。谢可颂坐在展游身边,靠近,再靠近,脑袋倚到展游肩上,正如从前一直做的那样。   时间在他们之间流淌着。   半个可颂,小小的,吃得漫长而艰难。展游还想往嘴里送,抓了个空,于是视线朝下望去。   他看见谢可颂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   谢可颂从卧室的床上醒来。   他赤着脚踩进毛绒拖鞋,随便披了条毯子,愣愣地从客卧走到厨房,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终于确定展游已经走了。   早晨,屋子里是金黄色的,阳光里闪烁着点点尘埃。   冰箱门上,甜甜圈模样的磁铁下夹着一张便签——   垃圾我带下去丢掉了。面包很好吃。过两天听说要下雪,注意保暖。   是我不好,不要再落眼泪了。   *   两周后。   谢可颂正式复工前一天。   八点半的闹铃响起,洗漱,吃早饭,千篇一律。   衬衫,西装,羊绒大衣,领带板正地挂在胸前,仿佛为了显示出复工的仪式感,谢可颂穿回了正装。   他出楼,被冷空气冻了一下,紧了紧围巾,朝公司进发。   一片雪珠落在谢可颂的鼻尖上。他脚步停顿,渐渐抬起下巴,望向灰蒙蒙的天。   零下五度,絮状乌云下飘着点点冰粒。   上海的雪更像结冰的雨,阴冷阴冷。   黑色的伞从谢可颂脑后张开。   他打开手机相机,取景框对准天空,毫无审美技巧地按下快门,随后发了一条朋友圈,设置仅特别好友可见。   谢可颂:真的下雪了。[图片]   通勤时间,小区内部路上,打工人来来往往。   冷风刮得脸皴疼,谢可颂撑着伞,面无表情地紧紧盯住手机。两分钟后,朋友圈顶部提示“1条新消息”——   展游赞了[谢可颂:真的下雪了……]   唇边飘出一声很轻的“嗯”,谢可颂收起手机,抬步朝公司走。   自那次见面后,谢可颂和展游就再也没说过话。唯一的交集是展游在群里发通知@全员,谢可颂收到,跟着回1。   原本以为只是向后各退一步,没想到,他们都怕对方伤心,都怕给对方造成负担,关系如履薄冰,比半年前刚认识的时候更加陌生。   一切如常,唯独展游的朋友圈发得比平时更加频繁。谢可颂看到了,默默点个赞,切出朋友圈,收到群里的@,来自葛洛莉娅。   葛洛莉娅发了一张自带便当的照片,问大家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谢可颂随了一张图。到了晚上,柳白桃在群里@所有人,说今天怪累的准备早点睡,谢可颂就回“我也准备睡了”。   睡前,谢可颂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再把展游早上发的那条朋友圈翻出来看。   从早到晚,展游的朋友圈只有他一个人点赞。   展游每天做了什么,谢可颂都知道。谢可颂每天在做什么,展游也都知道。   他们只是无法朝对方开口。   九点二十分,谢可颂抵达公司。   门口,他把湿漉漉的长柄伞递给物业,等对方套好塑料袋归还,熟门熟路地刷卡进楼。   就像参加暑假结束前的返校那样,谢可颂怀着一种由于无聊而跃跃欲试,但又因为能预知到忙碌而隐隐担忧的心情,回到工位上。   谢可颂提前一天到岗,原本打算整理一下工位,擦擦灰,跟同事提前交接,争取在明天正式复工时能不浪费时间,直接开工。   没想到这次,他的工位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谢总。”同事瞪着困势懵懂的眼睛说,“我怎么记得你明天才……”   “提前来适应一下。”谢可颂看了眼时间,体恤道,“昨天你值班的?时间差不多了,你撤吧,有什么急事我来处理。”   “哦,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辛苦辛苦。”   同事如蒙大赦,提包就溜,没走几步被谢可颂叫住。   “上次我来的时候,工位还没这么干净。”谢可颂朝同事礼貌地笑笑,“是你们帮我整理的吗?谢谢……”   同事摇头:“不是我们,是展总收的。”   谢可颂错愕:“展总?”   “嗯,那天正好也是我值班。”同事回忆道,“大概凌晨三四点吧,展总来了一趟公司,帮你把桌上堆着的东西搬走,还用湿纸巾擦了一下桌子。”   谢可颂的目光柔软下来,低声道:“谢谢你告诉我。”   “呃……然后……”同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哦,然后展总趴在你工位上睡了半小时,就去赶飞机了。”   谢可颂稍稍提起嘴角:“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谢总拜拜。”   同事拔腿就跑,一会儿便消失不见。谢可颂收回目光,手掌覆上桌面,似乎在探寻展游的体温那般,轻轻摸了摸。   展游睡在谢可颂的想象中,起来的时候,头发翘起一簇,还会小声感叹手臂麻了。   谢可颂像一片落入掌心的雪花,暖化成水。他点开展游的聊天框,“谢谢”,删掉,“那天是你帮我”,删掉。   他打了很久,聊天框依旧一片空白。不一会儿,对方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中”,谢可颂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等到,顶上那行字再次变成“展游”。   几秒后,朋友圈亮起一个小红点。   谢可颂点入。   展游:收工。[图片]   谢可颂注视着灯火辉煌的金丝雀码头,点了一个赞。   打工时间到,大量员工踩着点疯狂涌入办公室,反正绝不多干一分钟。   九点半刚刚超过,办公室渐渐热闹起来。   同事看到谢可颂回来,眼睛一亮,先问“身体怎么样啦”,然后在谢可颂面前诉苦,说最近辛苦,活都干不完。谢可颂就说知道了,让他看看。   同事情,虚伪,但架不住谢可颂确实讨人喜欢。他们排着队给谢可颂买咖啡奶茶,名单约到一个月之后。   一个人能当五个人用,累活脏活全揽自己身上,事少话少不分锅。   这样的领导回来,谁不高兴。   被同事簇拥着,谢可颂的目光穿过人影,投向某个无人的工位。   属于徐稚的工位被营销物料彻底埋没。   “谢总?”同事见谢可颂突然不说话, 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了然,“徐稚啊……他请了假,已经两个月没来上班了。”   谢可颂:“他家里是不是……”   “请假吗?我还以为他离职了呢。”另一个同事讲,“当时转正答辩他不是缺席了吗?不知道最后怎么搞的。”   又一人搭上谢可颂的肩膀:“太可怜了,一个组才几个人?小谢总直接遇上两个关系户,这不得累死,还好后来跳槽了……”   办公室八卦传得很快。   徐稚原来是正儿八经的富二代,如今父母被拘留,预计得判不少年。徐稚被警察带走问了几句话,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又被放出来了。   H&H虽然仍在运作,但已进入破产清算程序。父母名下财产被冻结,徐母一年前赠送给徐稚的房产等,属于子女财产,不予没收。   谢可颂休假时对这件事情略有耳闻。   他给徐稚发过两次消息,问“你还好吗”,对方没有回,谢可颂自己状态也很差,顾不上别人,便不了了之。   “原来内鬼就在我身边。”一同事抱怨,“我努力一年就是为了年终奖,好好的一个项目,毁在这些人手里。”   “但其实小徐还挺可怜的啦……”另一个人说,“这也不是他的错呀。”   “你同情他干啥,”同事没好气地说,“徐稚现在名下还有上海几套房,光收租都活得比我们滋润好伐。”   “话这么说也没错啦……”   讲到一半,说话人面色一变,喊了声“柳总”,几步跨回工位,埋头工作。   谢可颂回头一看,跟柳青山对上眼神。   柳青山看起来就是一副脾气很臭的样子,但工作能力强,手底下人信任她,也怕她,不敢光明正大地在她眼皮底下摸鱼。   “怎么今天就来了?”柳青山猜,“提前熟悉一下任务?”   谢可颂点头。   “哦。”柳青山拉了一下谢可颂,“来一趟我办公室。”   柳青山的办公室跟展游的一样,是一间很大的独立会议室。   一进门,柳青山的办公桌占据最醒目的位置,旁边另外摆了一张空桌子,谢可颂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似乎是特地给他准备的。   “坐。”柳青山指了指那张空桌子。   谢可颂拉开凳子。   “分手啦?”柳青山说。   谢可颂“腾”一下站直了,表情困惑:“你怎么知道?”   “老板的八卦么……”柳青山翻开电脑,促狭地挑眉,“大家懂的都懂。”   谢可颂坐,坐立不安。   要是真的分手就好了,展游也不用天天耳提面命,让他们帮忙多照看小谢。算啦,没谈好的恋爱总要重新开始谈的。   柳青山乜一眼谢可颂,心里暗暗叹了一口。   沉默令谢可颂不安,他主动说:“你找我是……”   “展游跟我讲了一下你们的情况,我会重新划分你的职责范围。”柳青山单刀直入,“所以我想先问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谢可颂想了想说:“我……都可以。”   “怎么就都可以了?”柳青山笑着,双手高举过头,把头发盘在头顶。   “你直接把任务分给我就行。”谢可颂回答,“展游一般会直接告诉我,他希望我完成哪些工作。”   柳青山追问:“就算是你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会的。”谢可颂说,“展游交给我的任务,一般都是我够一够能做到的事情,所以我会努力完成。”   柳青山撇了撇嘴角,面孔转向电脑。   “说实话,我不想跟你变成上下级关系,我觉得我们一直都是平级的。”柳青山手指在触控板上移动,思忖道,“但具体怎么处理你的架构……我再想想吧。”   谢可颂:“好,麻烦了。”   “今天挺忙的。”柳青山确认好日程表,直接问,“下午你回去吗?不回去的话,帮我解决点任务吧。”   “不回去。”谢可颂愣神,“但是我已经两个月……”   “没事,都是你做习惯的事情。”   柳青山摆了摆手,语速极快吐出一连串待处理的工作内容:“审阅条款,收集数据,跟银行反馈,还有起草对外简报……”她喘了口气,“你最想做哪个?”   谢可颂脑子里过了一遍,又说:“都可以。”   “我这么问吧。”柳青山改口,“你最不想做哪个?”   谢可颂是柳青山亲口夸过的脑袋灵光,怎么会听不懂她的意思。他沉思片刻,陈述:“如果让我对这四项工作进行评估,我对自己的打分是90,88,80,85。”   “好的。”柳青山干脆道,“你先把调整过的对赌协议和贷款条例看一下,明天会上要讨论的。要是时间还多……”   “我会过一遍第三方审计交上来的数据报告。”谢可颂接口。   柳青山相当满意。   “哦对了,”哒哒键盘敲击声中,柳青山再次出声,“你身体彻底好了吧?”   谢可颂从包里拿出电脑:“好了。”确凿地补充,“很早就好了。”   “那中午要不要陪我去一趟公司健身房?”   “嗯?”   宽敞的办公室中,谢可颂困惑地看向柳青山。   “平时展游中午也会去,后来要跟你一起吃午饭,就改成晚上去了。”柳青山邀请道,“怎么样?练完我请你吃午饭。”   *   午休,yth健身房。   冬天,人懒,除了跑步机上几个坚持有氧的美女同事,健身房没几个人。器材闲置着,墙上贴满“猝死的都是意志品质坚强的人”之类的励志标语。   “我和我哥,老杜,还有展游,有空都会下来练练。”柳青山聊道。   “嗯。”谢可颂说。   “之前有几次,我们让展游也带你来玩。”柳青山说,“可是他说,你光工作已经精疲力竭,不能再动了,我们就不再提这茬。”   “我……”谢可颂欲言又止,无法反驳。   宽松加绒卫衣跟工服一样,焊在柳青山身上。她带着谢可颂直奔无氧区,来到龙门架前,进行简单的热身。   空调温度高,谢可颂松了松领带,成为唯一一个穿着衬衫坐在健身房里的人。   “你看那里。”柳青山指向一个方向,“展游专座。”   谢可颂定睛一看,瞧见一个奇形怪状的器械,问:“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蝴蝶机,可以用来夹胸。”   柳青山拉伸完,站直,双臂侧平举,掌心相对,缓缓靠近,直至手掌合拢。   “展游本来每周练一次胸,遇见你之后,变成每周练两次。”柳青山比划道,“上胸下胸中胸分开练,相当细致,特别努力。”   谢可颂不自然地别过脑袋。   “我们好奇,问他为什么练这么勤,展游就笑,不说话。”柳青山拖着长音,揶揄道,“真奇怪,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可颂抬手捂住脸,不吱声。   过了半晌,谢可颂虚弱的声线从掌缝中飘出:“……小青姐。”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柳青山爽朗大笑。   健身房的镜面上装有一排排射灯,照得人轮廓清晰。   柳青山把加有哑铃片的杆子搬到地上,比划了几组硬拉,重量依次递增,后来似乎有些站不稳,就蹬掉气垫跑鞋,穿着袜子站在地上。   “你……”谢可颂见状问,“没带运动鞋吗?”   “没带,本来没打算来健身房的。”柳青山弯腰,握紧横杆,“平时对接工作的时候不觉得,今天早上跟你聊了几句闲话,就……怎么说呢……”   柳青山跟谢可颂一样,下巴削尖,外表精精瘦。她两条细细的手臂链接杠铃,腰背挺直,核心绷紧,深呼吸,蹬地起,轻轻松松拉起了100公斤的重量。   松手时杠铃砸落地面,发出震天巨响,粉尘乱飞。   柳青山看了眼掌心被蹭破的茧,坐回谢可颂身边,稍稍喘着气,把话说完:“今天早上我就在想,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样的。”   谢可颂眼眸闪过一些黯然:“是吗。”   “嗯。”柳青山目不斜视,冷然道,“他们都让我不要讲话太难听……可是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硬撑着,简直就是愚蠢。”   “我已经吸取教训了。”谢可颂低声道。   柳青山的批评很直接,谢可颂却不觉得难过,反而生出一股踏实的轻松。他惯常细心,观察到柳青山手里满是镁粉,便主动帮人拧开瓶盖。   矿泉水瓶被递到面前,柳青山目光渐渐上移,看到一张平和而倔强的脸。她愣了愣,表情随即舒展开。   “小谢,你以后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来健身房玩?”柳青山再次邀请。   “好啊。”谢可颂答应。   柳青山得意地笑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想不想看老板?”   谢可颂诧异:“嗯?”   没等谢可颂回答,柳青山不顾手上还沾着白粉,风风火火地打开手机相册,在千千万万张狗片中大海捞针,找到几个展游在健身房锻炼的视频。   视频里,展游穿着谢可颂眼熟的宽松背心和卫裤,站在加满重量的杠铃前。   展游发丝凌乱,被汗水打湿。他往后捋了把额发,朝这边望过来:“在拍吗?”   “拍了。”画外音是柳青山。   “最近抱……”展游讲话骤停,无声地笑笑,往手上补镁粉,重新说,“最近有了新的体悟,说不定能拉更重,录下来我再看着调整。”   “嘿嘿,你拉你拉,我偷学。”是杜成明。   视频内,镜头不再晃动。展游转了转肩膀,长身挺立,像一个黑洞,将四周所有的声音和空气席卷而入。   下一瞬间,他小臂和脖子上血管凸起,猛地发力,扎扎实实地拉起一个夸张的重量。   咣当巨响,展游松手,杠铃砸地,微微弹起。   他望向镜头,看起来很高兴,汗水从鬓边流下,手脏,不方便擦,就像边牧大狗一样甩了甩脑袋,汗水飞溅在空中,亮晶晶地汇进谢可颂的眼睛里,明明灭灭。   时隔几个月,谢可颂穿越时空,回到他们身边,成为在场的第四个人。   无论见到展游多少次,谢可颂的心脏都会再次欢欣雀跃。他发现自己在憋气,用手按了一下胸口,才轻声道:“其实展游没有跟我说过他每天什么时候运动,也没有跟我说过,你们曾经邀请过我。”   柳青山视线扫过谢可颂的脸:“这样啊。”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谢可颂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家里多出很多健身器材。”   “哦,怪不得他后来不跟我们一起练了。”柳青山说。   老板不如狗,柳青山不想在手机里保存资本家的视频,晦气,就把视频隔空投送给谢可颂,然后一键删除。   她神清气爽,美滋滋地一回头,发现谢可颂垂着视线,一遍又一遍地重播展游的视频,眼巴巴的,不敢靠近的,引人心软。   “诶。”柳青山指了指场地中央的杠铃,“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吗?”谢可颂收起手机,摇了摇头,“100公斤……不太行吧。”   “没事,轻轻的,我们轻轻的。”   柳青山拉着谢可颂来到镜子前,又从角落拎来一只可伸缩的手机支架,卡好手机,镜头对准谢可颂。   按录像键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会儿,切换软件,发送了视频邀请。   射灯像小太阳一样在头顶散发光与热。   宽幅全身镜里,谢可颂穿着衬衫西裤和皮鞋,笔直而立,柳青山来到他身后。   “弯腰吧。”柳青山下指令。   谢可颂顺从地朝前弯腰,手指堪堪触及鞋面。   “闭上眼睛。”柳青山又说。   睫毛扇下,谢可颂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隔着布料,虚虚贴上谢可颂的后腰,再伸出两根手指,轻点他脊柱的最后一节。   “慢慢直起腰来。”耳边传来柳青山的声音。   谢可颂刚要起身,又被人摁下去。   “怎么了?”谢可颂不解。   “不是一下子起来。”   “那是……”   “要跟着我手指碰到的地方……”她指尖沿着谢可颂的脊柱,缓缓上攀,“一节、一节、一节地起来。”   柳青山声音的沉而缓,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最开始总是不得要领的。久坐的脊柱相当僵硬,很难控制。   谢可颂无法动弹,对身体内部的感知是空洞的漆黑,只有柳青山手指点过的地方接连亮起微光。   尝试,再尝试。   点,线,面,越来越亮,好像有一张身体地图从脑海中浮现而出,谢可颂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脊梁骨的样子。   健身房内,灯光洒落,一片片,轻柔地扫过谢可颂的脊背。   他很瘦,脊梁节节凸起,顶着衬衫,一点一点直立起来。崎岖、坚硬,宛如一座连绵不绝的山脉,终于结束了长久的蛰伏,重现于太阳之下。   谢可颂重新站直,静静地呼吸。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柳青山说。   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谢可颂缓缓睁开双眼。   他看到了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   “感觉怎么样?”柳青山笑着问。   一张苍白的脸,此时因为脑袋充了血,泛出粉色。他刘海有点长,遮住了眼睛,鼻翼和嘴唇偏薄,领口松散,锁骨下方点缀着一颗红色的小痣。   或许有那么一刻,谢可颂觉得镜子里的他,跟自己不是同一个人。他每天都很忙,眼睛在工作和展游之间来回转,回过神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观察过自己的样子。   怎么最近能把日子过成这副模样。   谢可颂望着自己孱弱的身形,忍不住苦笑。   “小谢?”柳青山喊道。   谢可颂与镜子里的自己手掌相贴,恍然回答:“很模糊……但很不可思议。”   “慢慢就能感觉到了。”柳青山鼓励道,“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啦。”   谢可颂还要再试几次,柳青山随他去,自己踱到手机支架旁。   屏幕里,展游靠在床头,目光柔软,嘴角含着不明显地笑,沉溺于视频里谢可颂的一举一动。   “没经过你允许,带小谢出来玩。”柳青山阴阳怪气道,“真是不好意思呀。”   展游不与她斗嘴,沉声道:“本来就不用我允许。”   “自我感知是负重的前提,你连这个都不教他。”柳青山“哼”了一声,“带人技巧十年来从无长进。”   展游顿了顿,没有说话。   “你们资本家有你们的天才,我们打工仔也有自己的做法,”柳青山双手抱臂,目光投向谢可颂,“你就等着瞧吧。”   “小谢!”柳青山高声喊,冲谢可颂招手,“你来看。”   谢可颂走过来:“怎么……”解下领带的手僵在半空,他与手机里的展游目光相交。   “你们聊,我再去练几组。”柳青山把手机塞进谢可颂的手里,拍拍他的肩膀,远远走开。   谢可颂被打个措手不及,视线追着柳青山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转过头。   视频里,展游穿着谢可颂买的黑色睡衣,靠躺在床头。那边是伦敦早上六点,晨光透过百叶窗,平行地映在他胸口。   比常人更高一点的体温,还有睡觉时缓慢的呼吸频率,谢可颂全都知道。就算每天很晚才回来,展游也会把谢可颂搂进怀里再闭上眼睛。   又是两个星期没见,彼此都有些陌生。忙到天亮都没合上眼,疲倦,也大概不知道摆出一副怎么样的表情,展游平静地与谢可颂对视。   谢可颂对展游点了点头。展游“嗯”了一声。   持久的沉默中,他们都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改变。   只有爱不会被时间磋磨,从一个人的眼睛里,流进另一个人的眼睛里,光是注视着彼此,眼睛就会泛起涩意。   嘴巴黏住了,心也被黏住了,两个人都像被扎紧的口袋,心中臌胀,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直到展游那边的光线越来越亮,谢可颂才被催促着张开了嘴。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喜欢。”谢可颂忽然说。   展游呼吸停了一下,低哑地问:“没那么喜欢什么?”   谢可颂摇了摇头,“没什么。”又浅浅笑了笑,说,“晚安。”   伦敦的太阳在展游胸前升起,谢可颂的心也变得温热。   谢可颂挂断了视频电话。   *   第二天一早,谢可颂正式复工。   他来的早,在公司门口跟柳青山打了照面,一起朝楼上走。   “今天感觉怎么样?”柳青山进电梯时问。   “还好。”谢可颂如常道,又想了想,补充,“背有点酸。”   “嗯。”柳青山再问,“还有呢?”   “还有……”   电梯门开,他们齐齐走出。   “还有就是……”谢可颂回顾自己一整个早上的经过,淡淡地讲,“今天早上起来,有些冷,所以挺后悔说今天回来上班的。”   柳青山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他们踏入办公室的门时,正好九点半。   谢可颂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他感到奇怪,先点开那封抄送了办公室所有人的邮件——   亲爱的员工谢可颂,您的组织架构已经被调至总经理办公室。   “我跟葛洛莉娅姐姐商量过了,你跟展游闹掰了,挂在柏总手下干也一样的。”柳青山扬眉道,“反正他俩穿一条裤子。”   她先走一步,留谢可颂一人站在过道上。   手机顶部的消息通知翻个不停,一个眼熟的名字从眼前闪过。   谢可颂下意识点开飞书。   飞书消息提示:   您有一条来自 @展游 的预算申请流程等待审批。 第52章 工位才是永远的家   尽管谢可颂挂靠在总经理办公室,直接向柏继臣汇报,但职级还是3-2 ,手头负责的工作没有变化,只不过多了一些行政上的权利。   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务,最后都要汇到柏继臣那里。原本这些都由柏继臣的助理筛选,现在架构里多了一个谢可颂,没来得及处理的审批自然会流到他这边。   馊主意是柳青山出的,具体落实的是葛洛莉娅,柏继臣疲于收拾烂摊子,辞呈天天揣在大衣口袋里,拿这件事情当生活调剂。   他们秘而不宣地达成了默契,都没跟展游提前报备这件事。   谢可颂复工那天,早上九点,伦敦半夜一点。   展游最后一个从办公室离开,坐进车里才想起来有个审批再不报就不合规了。他敷衍地填了一下表格,三秒提交审批,把手机扔进储物箱。   视觉残像留在脑子里,他愣了愣,再次点开飞书。   谢可颂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他下游。   展游皱着眉,点开谢可颂的个人名片,发现他的助理居然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挂在别人名下。   他以为他跟柳青山交代清楚了,替他看着点谢可颂,而不是直接把人调走。展游气笑了,把车熄火,一个电话过去,拉柏继臣和葛洛莉娅开小会。   视频电话被二人接起。   葛洛莉娅刚到办公室,打了个哈欠;柏继臣那里一片昏暗,间或传出几声闷响,估计在影音室。   “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呀?”葛洛莉娅问。   她说完,放下包,给自己冲了杯咖啡。柏继臣把手机放在一边,邀请二人同看一场鸡飞狗跳的爱情电影。   停车场光线缥缈,展游半张脸沉在阴影里,话中含着一口冷风:“我刚刚提交了预算审批。”   “知道了。”模糊的电影对白中冒出柏继臣的话。   展游盯着二位云淡风轻的表现,半晌未开口。   电话那头传来打印机运作的声音。   葛洛莉娅打印完谢可颂的调岗材料,开始填写基础信息,还跟展游确认她填得对不对。   “对……对。”展游条件反射般回答,猛地愣神,深吸一口气,幽幽开口,“朋友妻……”   “打住。”   柏继臣将电影暂停,把手机举到面前,澄清道:“小谢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但是你喜欢那种员工。”葛洛莉娅帮腔道。   柏继臣点头:“也对。”   展游欲言又止,咬牙切齿,最终后脑枕上靠背,疲惫地泄出一句“算了”。他双手握住方向盘,启动汽车,像个受到应激创伤的病人,对遇见的每一个人翻来覆去地叮嘱,“小谢是要强的性格,照顾好他,但也别什么都不让他做,控制一下工作量,不要让他再出事。”   “呃,”葛洛莉娅评价,“我对我家保姆都没这么唠唠叨叨的……”   展游没听见葛洛莉娅的话,他要专心开车,先一步挂断电话。   葛洛莉娅和柏继臣隔着手机屏幕,面面相觑。   “他是小谢的爸爸吗?”葛洛莉娅指展游,唏嘘,“小谢好可怜。”   “展游现在这样……也很可怜。”柏继臣脸上,投影光明明灭灭,他又忽然问,“你为什么这次答应柳青山帮小谢调岗?”   “我为什么不帮?”葛洛莉娅反问。   “你一直都是站在展游这边的。”柏继臣说。   从一个被会计事务所开除、走投无路的应届生,变成如今的yth高管,葛洛莉娅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也是个人精。   谢可颂以前组里两个关系户,踏实能干肯吃苦,声名远播。葛洛莉娅略有耳闻,可上班辛苦的人多了,谢可颂算什么,葛洛莉娅跟他也就是能叫的出名字的关系。   直到展游对谢可颂表现出兴趣,葛洛莉娅才把谢可颂纳入自己的庇护范围。   “吃人嘴短,好歹吃了人家那么多小面包……”葛洛莉娅对镜子夹了夹睫毛,又补了一点口红,“而且……”   柏继臣好奇地问:“而且?”   “没什么。”葛洛莉娅旋上唇膏,往化妆包里轻轻一扔,“就是喜欢小谢,你管我啊?”没给柏继臣追问的机会,她挂断电话。   葛洛莉娅换下拖鞋,把脚伸进Roger Vivier的小猫跟尖头高跟鞋里,从工位里站起来。她顺了顺大波浪卷长发,又给自己喷上香水,离开办公室。   她走到门口,无缘无故想起自己那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前夫,呆了呆。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她闭了闭眼,屈膝,弹跳,双脚轻盈地跃出办公室,落到一片新天地。   “都各自加油吧!”葛洛莉娅朝天挥舞拳头。   门口路过的同事被她吓了一跳。   葛洛莉娅“哼哼”笑笑,拍拍小员工的肩膀,昂首阔步地去找谢可颂签材料。   *   凌晨一点半。   城市如同一座蛰伏的黑色石像,马路两侧点着路灯。   展游跟柏继臣和葛洛莉娅打完电话,驾车回家,从东区开回西区,途径一家24小时加油站。他下车,趁加油的时间,去隔壁便利店买瓶水。   结账时,展游从口袋里抓出几个硬币放到柜台上,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被收银员叫住。   “先生,”收银员拎着两张订在一起的发票,“这是你刚刚付款时掉在柜台上的。”   展游微微怔愣,下意识摸进口袋,才发现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他拿过发票,往小费罐子里丢了几枚硬币,说“谢谢。”   一张印着某奢侈品牌logo的发票,还有一张修改服务单据。   纸上列着长长的品类名称,都是展游买给谢可颂的。   展游对待谢可颂的态度不会因为分手而产生什么变化。他们原本就不是没了对方不能活的性格,在一起时聊工作比聊生活更多,就算分居两地,也只需要每天打一通电话而已。   起初的伤痛被心照不宣的朋友圈逐渐填平,展游有时也会产生一种美好的错觉,好像两周前的不欢而散只是一场幻觉,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要分开。   剥夺对方工作的权利确实是他的不对。如果谢可颂需要工作证明自己的价值,那就让他去做。   展游原本是这样想的,可午夜梦回,谢可颂压抑着、流着眼泪说“自己有一点没用”的场景,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脑海中,展游又觉得谢可颂正在离他越来越远。   得主动一点才行,得为对方做些什么,心里才会感觉踏实。   工作方面走不通,那就从生活开始。   今天早上,普通的一天,展游通勤路过摄政街,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在路边,走入一家高档购物中心。   店员迎上来,问展游要看什么。展游指着橱窗里那几套男士西装,说全都要,又想了想,提出修改裤子尺寸的要求。   “好的。”店员问,“请问您是给自己买的吗?还是……”   “不,是给我……”展游犹豫片刻,“给我朋友买的。”   “好的,请问您朋友什么时候方便来店里让裁缝师傅量一下尺寸呢?”   “他最近……不太方便。”   “没关系的,您也可以提供对方的身材数据。”   “我不是很清楚。”   店员有些奇怪地看了展游一眼。展游苦恼地笑笑,伸出两根食指,比了一个长度。   “腰围大概这么宽。”展游说。   店员正要拿卷尺去量,展游又反悔了。   “他前段时间瘦了一些,腰围应该变小了。”展游将两根食指靠近。   店员莫名其妙,重新量尺寸。   “等一等。”展游又说。   难伺候的甲方。店员心里骂了一嘴,面上礼貌地问:“先生还有什么修改意见吗?”   “还是前面那个尺寸吧。”展游自顾自地讲,“或许在我不在的时间里,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涨了点肉回来……”   展游拥有一具相当高大的身材,他俯着头,眼睛被射灯照成蜂蜜一样的颜色,带着那种小熊维尼式的迟钝和困惑,甚至对一个陌生人寻求认同:“……对不对?”   店员盯了展游一会儿,把他第一次比划的数据写上了修改服务单据,中规中矩地建议:“大一点可以系皮带,但是穿不下就浪费了。”   展游短暂地笑了一下:“嗯”。   “没关系,如果后续还需要修改尺寸的话,我们的服务也是免费的。”店员开单,把发票递给展游。   “谢谢。”展游把单据放进口袋。   “不过我还是建议,如果有空的话,把您朋友带来店里吧。”店员在柜台后面说,“至少不用再猜了,不是吗?”   展游的背影顿了顿,对店员挥挥手,留下一句上扬的“我会带他来的。”   ……   午夜的伦敦,月朗星稀。   展游拎着大包小包,从加油站的便利店里走出来,回到车里。   本来只打算买瓶水而已,展游一想到谢可颂,又不知不觉买了很多东西。   面粉、糖、牛奶、黄油……衣服也就算了,总能等到送出手的那天。但这些东西,寻常可见,保质期短,买回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或许可以挤出一点时间,开始学着做面包,给彼此之间增加一点除了工作之外的共同话题。   车内亮了一瞬,前方驶过一辆出租车,将展游黑夜中的脸照得清晰。   时隔两周,他主动给谢可颂打了个电话。   *   九点二十分。   总经理办公室。   展游和葛洛莉娅接连下线,柏继臣最后一个退出,全神贯注地欣赏电影。   下一秒,影音室厚重的门被人敲响。他目光侧过去,没有回答。   “柏总。”助理姐姐在门外提醒道,“柳总让我来提醒您,别忘了半小时后下楼开会。”   柏继臣朝沙发内侧坐了坐,逃避工作:“知道了。”   助理姐姐为难:“您什么时候……”   柏继臣拖延:“我一会儿就下去。”   助理无计可施地离开。   过了十分钟,影音室的门又被敲响。   柏继臣默默调高音量,没成想这次门被人直接打开了。   “柏总。”谢可颂的身影逆着光,“小青姐让我来提醒您……你,别忘了半小时后下楼开会。”   柏继臣故技重施:“我看个结尾就下去。”   谢可颂点头。   正当柏继臣以为自己已经顺利解脱时,他听见来人开口。   “这部电影的结局不太圆满。尽管主角双方彼此都没有放弃,在后面的剧情里力挽狂澜,但依旧错过了。”谢可颂盯着幕布,平铺直叙,“好了,现在我们可以下去了吗。”他看了眼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柏继臣被剧透,硬着头皮继续看,味如嚼蜡,遂认输。   他关掉电影,跟谢可颂一起离开房间。   “你对展游也这样吗?”柏继臣问。   “不。”谢可颂工作时长着一副无悲喜的脸,“他是那种会把一部电影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看好几遍的类型。”   “有点印象。”柏继臣说,“你不觉得无聊吗?”   “不无聊。”谢可颂摇摇头,“展游每次的关注点都不太一样,比起看电影,我更喜欢看他看电影的样子。”   柏继臣握上门把手,低声道:“……真羡慕。”   谢可颂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柏继臣摆摆手,“我只是很好奇,感情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分开?不方便说的话,不回答也可以。”   “就是……”谢可颂低声道,“我们各自都有要解决的问题吧。”   “嗯。”   柏继臣没再多说,打开门,率先走出去。   谢可颂怔了怔,抬腿跟上。   厚重的木门合上,浅蓝色的磨砂玻璃门开启。   15层,会议室。   “瞧瞧谁来了,”柳青山把主位让给柏继臣,“我让人三催四请的,您终于肯屈尊下来啦?”   柏继臣慢条斯理地解开西装扣子,皮笑肉不笑:“何必这么麻烦,我这个位置直接给你坐不就好了。”   “好啊。”柳青山抬杠道,“你头一天跟董事会请辞,我第二天就上演竞选州长……”   “一进来就听见你俩吵架。”杜成明一手夹着电脑,另一手掏了掏耳朵,“吵什么呢?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柳白桃跟在杜成明后面进来,听了一耳朵,笑着打趣:“《竞选州长》?马克·吐温的小说都很难看的。”   说着,他把手里那本汉娜·阿伦特的《人的境况》倒扣在桌上。一不小心,书皮滑落到地上,露出那本书真正的封面——《宝贝驾到:霸道总裁狠狠宠!》   嘘声一片,会议室里闹得不可开交。   谢可颂被氛围感染,唇边挂着笑意,在桌子底下翻展游今天更新的朋友圈。   早晨打出的双黄蛋,开车正巧路过本科读的学校,还有天上长得像牛角包的云。谢可颂逐个点赞,不多停留,退出微信。   下一秒,手机震动,屏幕上显出展游的名字。   谢可颂心跳都漏了一拍,瞥了眼正在吵闹的众人,悄悄走出会议室,靠在玻璃墙边接起展游的电话。   “喂?”谢可颂说。   “嗯。”展游的嗓音依旧轻柔,“你现在在忙吗?”   谢可颂透过门缝,看见大屏上显出电脑桌面的图案,回答:“等下要开会。”   展游噎了噎,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附和,“好。”   那点迟疑被谢可颂听在耳里,他问:“这个点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我过两天要回国一趟。”展游尽量摆出自然的语调,“你看看到时候……有没有时间跟我吃顿饭?”   “什么时候。”谢可颂问。   “下周……”展游那头静了静,含糊道,“周二周三吧。”   “周二周三要跟小青姐去其他公司拜访,不知道晚上会聊到几点。”谢可颂陈述。   “我等你下班。”展游坚持。   “没必要吧。”谢可颂客观道,“你早点干完事情,早点回去,省的连轴转。”   展游静了一会儿,又问:“那周一周二呢?”   谢可颂回忆道:“那两天……要陪小青姐应酬。”   “对……我知道,她那两天确实有事。”任务是展游自己布置的,他呼出一口浊气,问,“一定非要你去不可吗?其他人呢?”   “大家最近都很忙。”谢可颂无奈道,“你不能让人家小姑娘一个人去应酬吧。”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手又伸得太长,展游沉了沉心,重新提:“周五有空吗?”   “周五我要回爸妈家吃饭。”谢可颂如实道,“约好的。”   深夜,人本来就乏,被接二连三地拒绝,脑袋又疼又涨,嗡嗡作响。可那毕竟是谢可颂,展游耐着脾气,有商有量地问:“那我们双休日可以吗?”   谢可颂彻底缄了口。   耳边传来浅浅电波音,展游以为信号不好,拿下手机,对着“喂、喂”几声。   接着,他听见谢可颂平淡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展游。”谢可颂问,“你是有工作回来,还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心脏好像被针尖刺了一下。展游打开免提,面无表情地对着谢可颂的头像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电话那头的谢可颂不响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要回来,双休日我没空。”   “喀拉”,展游把手机丢到储物箱里,抱着双臂问:“你双休日要做什么?”   “加班。”谢可颂速答。   展游:“我是你老板,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周要加班?”   谢可颂又不说话了。   谢可颂不会吵架的,像块石头,用沉默抵抗所有。展游没了脾气,轻轻哂笑,话里满是自嘲:“算了,我现在也不是你的直属上级。”   谢可颂无言。   展游一句接一句:“你以后的飞书表格,也不用再记我的行程……”   “可以了。”谢可颂叫停,“展游,可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打起哈欠。   深更半夜,只有展游的车还停在广场上,风餐露宿,有家不能回。   “对不起。”展游冷静下来。   “嗯。”谢可颂说。   “我不想再等两个星期才能跟你说话了。”展游双手交叠,趴到方向盘上,嗓音一下子变得很疲倦,“我很想你,你要让我看看你的呀。”   电话那头,谢可颂平稳的呼吸声促变。几秒后他开了口,一字一句,分外艰涩:“我只是感觉……如果按照你的想法走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展游是倾注与给予,谢可颂努力过,承受不住,垮掉过一次,比展游有更深的体会。   他们之间最不缺的就是爱。只要有一点松动,他们就会被对方吸引过去,跟对方融化在一起,忘记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你说吧。”展游搓了一下脸,认输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你,才比较好?”   短短沉默后,谢可颂干巴巴地提议:“先试试当回普通的上下级吧。”   “可是普通的上下级不会每天等着对方发朋友圈,”展游反问,“不是吗?”   谢可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yth办公楼,秩序整齐的格子间。   谢可颂倚在墙边,听着展游的呼吸声,低头注视足尖,把裤子大腿旁边的布料抓得很皱。   身旁的门被人朝外推开。   “小谢?”柳青山探头出来,“我们要开始了,你这边好了吗?”   谢可颂如梦初醒:“哦,马上就来。”   柳青山叫完人就回去会议室,谢可颂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机。   展游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会议室。   笑闹声散去,众人落座。柳青山站在最前方,打开一个密密麻麻的文档。   “先给小谢补课一下我们目前工作的几个大块……”柳青山视线投向谢可颂,神色微动,关心道,“小谢,你没事吧?”   “嗯?”谢可颂莫名道,“没事啊。”   “那就好。”柳青山观察谢可颂的模样,垂头操纵触控板,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刚刚……觉得你看上去很难受。”   “没有。”谢可颂换口气,扯开嘴角笑了下,“开会吧。”   H&H爆雷,工厂项目陷入融资困境,一直到如今的对策,柳青山梳理得很清楚。   新的分期偿还计划、暂时降低股权质押比例、延后工厂非核心部分的开发,以及寻求新的战略合作伙伴——当然,战略层面的事情是展游亲自主导的。   谢可颂听得很专心,不时提问,只是偶尔会分神看一眼电脑右上角的时间,在心里算十以内的简单加减法。   看时间时减去八小时,在手机时钟里新增伦敦时区。这些都是谢可颂的新习惯。   两个小时的会议很快过去,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   柏继臣还有事,先走一步,其余人拎着饭盒躲进会议室偷偷吃饭。   柳青山要喂狗,除非特殊情况,是个吃饭相当规律的人。展游不在身边,谢可颂跟着她,作息也变得健康起来。   “奇怪,怎么今天老板没有发消息过来,让我盯着小谢吃饭……”柳青山嘟囔道,听闻熟悉的狗爪扒门声,猛一抬头,“让姐姐看看是谁来了呀?”   门口,葛洛莉娅把富贵放到地上,任小狗叼着东西朝柳青山跑去。   “刚刚路过宠物区,就看见富贵眼巴巴地在笼子里望着你的工位,怪可怜的。”葛洛莉娅笑道,“我顺路,把狗和冰箱里的饭盒都给你送过来得了。”   “谢谢葛洛莉娅姐姐。”   柳青山蹲下身,捧着小狗脑袋,“你给我带什么了呀?”她拿出小狗叼在嘴里的东西,辨认,“鸡肉薯片,还有……羊奶果冻?”   “公司最近不是换了一批宠物零食嘛,我路过茶水间,顺手给富贵拿了两个。”葛洛莉娅走进来,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小东西不肯吃,一定要带过来给你。”   柳青山呆了一瞬,抱着膝盖问:“给我的吗?”   富贵:“汪!”   柳青山:“有好东西要先给姐姐吗?”   富贵:“汪!”   柳青山眼底淌过亮光,使劲揉搓小狗。   那边一人一狗玩得正欢,谢可颂跟着笑了一下,拆开食堂买来的三明治,吃着饭,翻阅以前跟展游日常的聊天记录。   展游的奇怪话题层出不穷,三明治永远都是一个味道。谢可颂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在咀嚼空气,对外在环境无知无觉。   “小谢怎么一顿只吃这么点。”葛洛莉娅转过头来,跟妈妈一样唠叨,“不行的,要营养不良的。”   柳青山也看过来:“诶,你吃这点晚上健身怎么撑得住。”   谢可颂正欲辩解,左右夹过来两个椅子。   杜成明端着餐盒凑过来:“小同学,我跟你说啊。正常人呢,一天要吃2到3倍体重克数的碳水化合物。”他把自己的白米饭分了一半到一次性纸杯里,往谢可颂那里推了推。   “还要摄入1.5倍体重左右的蛋白质。”柳白桃插起一个鸡腿,塞进一次性纸杯里。   柳青山姗姗来迟,把自己饭盒里的一片芝士盖在纸杯顶部,“一定量的健康脂肪也是必不可少的。”   展游的精力旺盛是天生的,另一群人没得到老天爷垂青,也能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幸存下来。他们看心理医生,健身,调整身体状态与工作,形成了一套适合自己的方法论。   有迹可循,就意味着谢可颂可以学。   “身体是你的伙伴。”柳青山一边大口吃饭,一边说,“如果你好好对待它的话,它会回报你的。”   谢可颂一时恍惚,接过葛洛莉娅递来的一次性筷子,“咔”一声,掰开。   他伸出左手,去拿桌上的一次性纸杯,中指指根的戒指蹭到桌面,发出碎响。谢可颂怔愣着,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人大病初愈,连手指都瘦了,戒指松松垮垮地挂在指根。   “小青姐,”谢可颂问,“健身的话,是不是不方便戴首饰。”   “说是这么说啦……”柳青山瞄一眼自己手腕上叮叮当当的水晶手串,“可是我五行缺水诶……”   谢可颂笑了笑,快速吃完的纸杯里的食物,告知大家:“我回一趟办公室。”   迫不及待般,谢可颂匆匆起身,连椅子都来不及复原,快步走出门。他脚步交迭,越走越快,小跑着来到走廊尽头。   yth办公楼,十五层,最后一间会议室。   从前属于展游,又被展游转赠给谢可颂。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谢可颂复工后再也没进去过。   办公室的一切都维持着展游离开前的样子。   展游的连帽衫还扔在沙发上,谢可颂指尖拂过柔软的布料,慢慢走进,抽了几张纸巾把办公桌上的灰尘抹去。   随后,他靠在桌边,缓缓摘下手上的戒指。   才带了两个多月,戒指已经在谢可颂的中指指根留下无法轻易消去的痕迹。   戒指这种东西,一旦松了,放在身边都怕掉了,更别提外面工位的抽屉,就算上了锁也不放心。   在今天下班之前,谢可颂选择将戒指保存在这间他们两个人共用的办公室里。   谢可颂拉开最上层的抽屉。   他的手猛然一顿。   五花八门的小零食撞入眼中,薯片果冻牛肉干,各式各样,塞满整整一格抽屉。   最上面还贴着一张便签:“给小谢准备的零食大礼包。下午工作累的话,可以吃点小零食,但每天只能吃一样:P”   是展游的字迹。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装进去的。   谢可颂蹲下,双手扒住抽屉,埋头于双臂之中,皱着眉头闭上眼,脸崩得好紧,无声的,像哭又像笑。   最后,他还是抿唇笑了笑,把戒指轻轻放入抽屉里。   银色的戒指落到膨化食品上,滑入底部。   零食包装是缓冲层,像首饰盒里的丝绒戒托,秘密保管着一枚戒指。   “小谢?”柳青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走进来,一时间没看见谢可颂的人影,疑惑道:“在吗?”   谢可颂站起来,面色如常:“找我吗?”   “对,就是之前开会说的,推迟非核心部分研发的迁入,”柳青山布置任务,“具体的名单,你下午给展游打个电话问问吧?”   “展游?”谢可颂愣了愣。   “对啊,这种核心的东西当然老板说了算。”柳青山说,见谢可颂脸色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谢可颂回答。   分过手,吵过架,懊丧的心又被对方治愈。   接下来又要回到工作吗。   “好的,我知道了。”谢可颂一如既往道。 第53章 可怜社畜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早上六点五十九分,闹钟未响,展游准时睁开了眼睛。   他神志清醒,起床时没忘抓起供在床头柜上的可颂捏捏,洗漱,做早饭,然后坐到餐桌边,一边听晨间新闻,一边确认工作邮件。   手机解锁,画面停留在和谢可颂的聊天界面上,以“已挂断”作结,相当刺目。   难得谢可颂对展游提出了他想要的相处模式,展游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思来想去,展游在对话框里输入“早……”,拇指顿住。   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没有员工会想在非工作时间收到老板的消息才对吧。   展游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心里有点数,删除别扭的寒暄,转向餐桌对面的可颂捏捏。   “早,小谢。”展游说。   可颂捏捏安静端坐,没关系,展游会捏着嗓子学谢可颂讲话:“早。”   “对不起,我昨天说话有点冲动。”展游切换回自己的声音。   “你当时……是在生气吗?”可颂捏捏问。   展游笑了一下:“不算生气,只是有点着急罢了。”   “嗯。”可颂捏捏又说。   展游摁了一下可颂捏捏,算谢可颂点了点头。   “你现在在做什么?”展游轻快地问。   “在上班。”可颂捏捏说。   “饿不饿?”展游弯下眼角,“下午茶想吃什么?”   “嗯……没想好。”   不伦不类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伦敦西,三百多平的豪华公寓,景观房,私享露台,展游一个人,也只能睡一个房间而已。   一道消息提醒打破冷清的气氛。   展游把晨间新闻的音量调大,点开伦敦事业部的工作大群。   有员工在群里发了一张全员合照,看起来很开心,并@展游,问“老板你真的不来farewell party吗?”   展游回复,“我来了你们还怎么敞开聊”,补充“玩得开心”,暗掉手机。   意外发生在年底,涉及到年终分红。展游回伦敦跟投资人交涉,说服对方保留收益再投资,作为交换,他做了业务调整,砍掉了一些尚未做出成绩的、烧钱的孵化项目。   那些项目团队驻伦敦事业部办公两年,跟展游团队的人混得很熟。倒也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共事几年,大家好聚好散,展游按照惯例,为这两个项目找好了下家。   地球是圆的,周日过完后就是周一,员工入职离职再正常不过,不会在展游心里留下任何波澜。   作为老板,他从不参加任何欢送会。   吃完早饭,展游哼着歌,简单冲洗盘子和马克杯。   可颂捏捏坐在水池边,旁边堆满了昨天展游从便利店买来的甜品制作原料。   “小谢,”展游中断歌声问,“如果你离职的话,会希望我出现在你的欢送会上吗?”   可颂捏捏说:“你来吧。”   展游:“嗯,好。”   关掉水龙头,擦干净手,展游将可颂捏捏托于掌心。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职?”展游轻声问。   “我不知道。”可颂捏捏回答。   “那你尽量提早告诉我吧。”展游笑说。   “好的。”   展游今天不用去公司。团队举办欢送会,放了一天假。   最近辛苦,手下的人确实需要一个由头放松一下。展游会把一切能算的东西算进去,对员工的心理状态和工作负荷了如指掌,就算柳青山突然提离职,他也会和气地问“准备去哪儿高就?”   谢可颂除外。   展游换了套休闲连帽衫,牵着可颂捏捏,照常窝进沙发办公。笔记本电脑上列着未处理邮件,他提不起兴致,扫一眼,没什么太急的事情。   怎么会连工作都变得无趣。算了,又不是消防员,就算旷工一天,也不会有人死掉的。   窗帘合拢,室内黢黑,笔记本电脑被丢在地毯上。   展游戴好耳机,拉起卫衣帽子罩住脑袋,抓了游戏手柄,盘腿坐回沙发。   PS5连上电视大屏,显示一个个全收集通关的游戏图标。他随便打开一个买来还没时间玩的游戏。   《博德之门3》的开始界面泛着荧荧的光,星星点点映进展游眼睛里。   “其实我有一点生气的吧?”他自言自语道,点击进入游戏。   *   一直忙到六点,谢可颂才有空回办公室坐定,给展游打一个工作电话。   人转起来只想着下一步要做什么,无暇回顾上午的龃龉。谢可颂耳边回荡着嘟嘟声,手上不停,给电脑充电,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旺旺仙贝垫肚子。   “喂。”在自动挂断之前,展游接起电话。   “现在有空吗,小青姐让我来问你关于研发团队延期的事情。”语速飞快地说完,谢可颂咬断半片旺旺仙贝,咀嚼。   “都六点了,你还没……”展游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问吧。”   团队目前的工作非常明确:一是找到新的合作伙伴,重新注入资金;二是集中资源在核心项目上,短期内抛出能获得市场认可的产品,重振各方对于工厂盈利的信心。   钱的事情柳青山和柳白桃负责接洽,产品的事情杜成明在沟通,谢可颂跟他们打配合。   “关于产品,老杜说你之前给过一个大致方向。”谢可颂单手拿着旺旺仙贝,另一只手操纵电脑,“我评估了各团队的情况,挑了一批名单出来……发给你了。”   “嗯,已收到。”电话那头伴着水流的轻响。   “我选得比较宽泛,”谢可颂说,“可能需要再筛一批。”   “我看一下。”   熟悉的呼吸频率徘徊在耳边。   谢可颂丢掉零食包装,再次打开抽屉,撕下两截胶带,把展游的便签贴在笔记本电脑触控板左边的空处。   过了些许时间,几下键盘敲打声,接着传来展游的问题:“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会定一套指标,给这批团队打分。”谢可颂熟练道,“当然,指标是可以变的,还是看你想要哪些产……”   “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吗?”展游突然问。   “都会给你。”谢可颂下意识回答,噎了噎,改口,“……不是。”   “不是?”展游轻轻笑。   细小的电波钻进耳朵,惹人发痒。谢可颂怅然陷入回忆,似乎看见展游倒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模样,撑着脸,眼里满是戏谑。   相处的一幕幕翩然浮现,谢可颂闭了一下眼睛,将柔软的心藏进冷硬的盾后。   “老板。”谢可颂喊。   “嗯。”展游随意应下,将话题扯回工作,“有没有考虑到被延后的团队的情绪?”   “我有想过。指标是透明的,我也会公示各产品每项的得分,很客观,应该不会有太大矛盾。”谢可颂回,“但既然你说了,我还会准备一套安抚措辞。”   “嗯,挺好的。”展游说完,收了声。   电话那头静了不多久,谢可颂收到展游发回的文档。   “名单我挑好了。”展游讲,“你这件事情先别管了,我等会儿直接报给小青,让她去跟研发那边沟通。”   谢可颂诧异道:“那我……”   “我有其他事情要你做。”展游将相关信息转发给谢可颂,“我最近没空回来,其他人脱不开手,你愿不愿意帮我跑一趟……”   展游扶持的前沿项目,眼下还不能变现,工厂里能最快拿来赚钱的,还是yth最擅长的智能家居产品。   三个月后,这批产品将作为yth豪宅项目的配套家具,首次亮相于众人眼前。   “……还有之后新产品的路演、发布会,我希望你都参与。”展游建议,“你觉得可以吗?如果你OK,那我等下就跟小青交代……”   “我有一个疑问。”谢可颂打断。   “说。”   谢可颂手指无意识抠了一下键帽,不确定地问:“我感觉……前面筛选研发团队的事情,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处理办法不太好?”   “没有。”展游否认。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其他人会比你处理得更好。”   “不合适”和“做不好”在上下级关系中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展游对下属向来不拐弯抹角地哄,结论定得理所当然,也不做多余的解释。   谢可颂平摊在键盘上的双手蜷了蜷。   “你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换一个更擅长的人来做。”展游评价,“就是这样而已。”   “我知道了。”谢可颂手指活动起来,把文档转发给别人。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嗯,”展游接着上个话题讲,“新产品的亮相……”   谢可颂插话:“既然要我去跑路演,那是不是新产品的市场推广和营销都由我牵头负责?”   “不,那些你不用管。”展游斩钉截铁道,“你只需要代表我出席各种峰会、论坛,跟各方进行接洽就行。”   “可……”   办公室门口传来喧哗,磨砂玻璃门后闪过几道人影。   谢可颂条件反射般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六点半,员工陆陆续续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准备下班。   展游的声音继续从电话那头传出:“市场营销我会交给……”他默了默,罕见地有些拿不准,“再看吧,还不着急。”   “我觉得其他人已经有点忙不过来了。”谢可颂陈述。   电脑“滴滴”响了两声,柳青山微信上给谢可颂发了条消息。   柳青山:八点健身房见吗?   谢可颂:好,我吃个晚饭就来。   “嗯,我知道。”展游沉吟片刻,“不过那个豪宅的盘本来就有自己的营销组,顺带让他们一起做掉也行。”   “那你安排好了告诉我。”谢可颂不多纠结,保存文档,退出钉钉飞书企业微信,“我配合他们的宣传节奏。”   “我让他们配合你。”展游说。   谢可颂合上笔记本电脑的手停了停,低声回复:“好。”   他打开平板,调出待办事项,划掉“跟展游打电话”那行,拿上工牌,准备下楼去食堂吃晚饭。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谢可颂问。   “暂时就先这样吧。”展游回。   “那我下班了。”   默了半秒,一声意味不明的呵笑从展游嘴里冒出来。他简单地讲:“行,你去吧。”   谢可颂挂断。   *   yth健身房24小时营业,急救工具齐全,方便员工更好地把公司当家。   谢可颂去食堂吃完饭,提前来到健身房,找到一个空的跑步机,不徐不疾地饭后百步走。   跑步机正对着全幅落地窗,人站在上面,可以将整座城市的夜景收入眼底。   霓虹灯光,车辆川流不息。渐渐地,如同近视患者所捕捉的图景那样,眼前色彩全都融到一块儿,谢可颂安静地走了神。   谢可颂挂断展游电话时显得果断干脆,回过头来,却在展游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暗暗把展游对他的评价咀嚼无数遍。   每次都是这样,展游让谢可颂做事,话只说一半,另一半隐在肚肠里,权当无事发生。等到东窗事发,谢可颂找到展游,却怪不了他,因为展游总是为他好的。   什么叫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他要怎么做才能够合适。   时至今日,谢可颂依旧没有完全搞懂展游,也很难向展游示弱,直白地把问题抛回去。他只能肯定,展游不会故意打压他。   今晚第一百八十声叹息从谢可颂唇边溜出,他按下跑步机的暂停键,拇指悬在展游的头像上,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按下去。   猝不及防地,手机猛然震动,差点从谢可颂手里飞出去。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被拉进一个新的研发大群。   柳青山直接把展游给她的名单转发到群里,群公告@所有人:基于全局利益和长远发展,公司将缩小对团队的扶持的范围,具体名单见附表……   展游跟谢可颂打完电话已经过了六点半,柳青山才过一个小时就把名单发出来,没有任何委婉措辞,让各团队感受到雷霆万钧的震撼。   群消息刷了满屏,目不暇接。面对此等激烈状况,柳青山也只是补充发了一条长信息,通知大家明天早上十点去大会议室开会,有什么疑问届时解答。其余疑问,一概不回。   谢可颂心头一惊,正要给柳青山打电话,视野里捕捉一个窈窕的人影,远远朝自己走过来。   柳青山背着一个运动包,耳机挂在头上,正皱着眉应付打电话过来的团队负责人。   “……对,我承认你们的技术前景很好,但市场化时间至少需要18个月,我们现在没有这么长的时间窗口……”   “……如果你们的项目能够证明它能救工厂,我愿意马上恢复资源支持……”   柳青山挂断电话,望见谢可颂,笑笑说“小谢已经来啦,等我换个衣服”,紧接着手机又进来一通电话。她接起,挂断,一通接一通,无穷无尽。   直到柳青山从更衣室出来,再次出现在谢可颂眼前,她才仿佛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似的,听也不听挂掉新进通话。   柳青山大致浏览群消息,按住语音键输出,言辞凿凿不容拒绝:“延期不是取消,你们如果不满意,就去找到短期内让它出结果的方法,想不通的,明天可以来找我谈。   你们怪我,我接受,但现在你们需要思考难道不是怎么让自己重新回到这份名单上吗?”   三两句话解释完,柳青山将手机调至静音模式,拿了两根弹力带过来,开开心心拉谢可颂一起做热身。   谢可颂活动着身体,远远看着板凳上的手机不断亮起,忧心地问:“这样真的好吗?”   “我又不是人工智能,怎么可能24小时伺候他们。”柳青山坦然面对暴风,无所谓地讲,“让他们去吧。”   对话途中,谢可颂摆在长椅上的手机开始震动。谢可颂也在群里,有些人找不到柳青山,就调转枪口冲着谢可颂开炮。   谢可颂暂停热身,坐下,埋头回复那些找到他这边来的消息。   “先别管他们,越解释越来劲。到时候补偿金一发,他们就都没声音了。”柳青山冷酷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想把脑子浪费在这种地方。这种事情不管怎么处理都会得罪人的,不如干脆点。”   谢可颂看着群里众人讨伐柳青山的势头,建议道:“我在想……是不是还有更加温和一点的做法?”   柳青山坐到谢可颂身边,问:“比如?”   设立指标,客观评分,有人情味地安抚。   谢可颂把给展游的提案,在柳青山面前复述了一遍。   “你这样也挺好的。如果对方是搞金融的我可能会花点心思,但这些做研究的其实……”柳青山摸着下巴思忖道,“我接触下来,脑子还比较轴啦。所以直说就可以,省事,效率高。”   “怪不得。”谢可颂低语。   “什么怪不得?”柳青山好奇地问。   “我之前不是给展游打电话了嘛,也跟他说了这套方案。”谢可颂娓娓道来,“可是他让我不要管这件事,把事情交给你就行。”   “能理解吧。”柳青山讲。   “如果他直接对我说,研发更适合直来直去的沟通方式,我也能接受。”谢可颂嘴角的笑意隐含挫败,“可是他什么都没说,直接下结论,说你比我更适合这件事情……”   “那确实啊。”   在谢可颂稍稍不解的目光中,柳青山站起来,在射灯下,直率地俯视谢可颂。   “我确实蛮喜欢当坏人的,展游也知道。”柳青山伸手握了一下空气,“当坏人会让我感觉……我掌控着权威,能够说得上话,甚至左右别人的前途。”   谢可颂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猫叫,不确信道:“迷人的反派角色?”   “对对对,就是那个。”柳青山两眼放光,“而且我也不怕有恶报。我会做好我的工作,如果我做错了事,大家也可以翻旧账,对我群起而攻之,那是我应得的。”   “小青姐……”谢可颂脱力地瞪着三白眼总结,“你好严格。”   “还好啦。”柳青山扬眉说,“小谢也很严格啊,我们很像的。”   谢可颂摆摆手:“我没有到你那种程度。”   轻松的氛围中,柳青山再次坐下,用肩膀轻轻撞了撞谢可颂的胳膊,神秘地说:“诶,小谢,你有没有发现……”   谢可颂转过头:“嗯?”   “展游对你说的话,你不应该来问我啊。”柳青山笑出声,“你应该去找展游问,不是吗?”   放松的身体再次紧绷,谢可颂逃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闷声开练。   *   展游说的话,应该去找展游问,不是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要是这么简单就能做到的话,他们两个也不会沦落到分手的境地。   晚上十一点多,谢可颂从公司回到家,洗了澡,吹干头发,甚至把房间都收拾了一遍,才拖着脚步坐回沙发,森森盯住茶几上的工作手机。   手机纹丝不动。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   分针走过某一格时,谢可颂终于下定决心,点开展游的对话框,要将满腹疑问全盘托出,手指按下语音键,却落得个哑口无言,悻悻作罢。   谢可颂木着一张脸给展游发消息。   谢可颂:现在在忙吗?   谢可颂的消息,展游如果不是工作忙不过来,几乎每次都秒回。   但这次没有。   算了,明天再说吧。谢可颂想,失望的同时又感到解脱,抓起手机朝卧室走去。   展游的消息弹了出来。   展游:不忙。   细小的喜悦从脊柱流向后脑勺,头顶微微发麻。谢可颂后退两步,重新窝进沙发,回消息。   谢可颂:那方便打电话吗?   展游邀请您进入语音通话。   心脏砰砰跳,谢可颂轻按接通,尝试着说话:“喂?”   “嗯。”展游那边挺安静,语气无异,问,“有什么事?”   “我……”   电话那头炸起一阵巨响,叮呤咣啷,像很多锅碗瓢盆接连摔到地板上。   暴风骤雨后重归悄静,谢可颂听见展游很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等我收拾一下”,随后远离电话。   清脆撞击声渐渐平息,手机被重新拿起。   “好了。”展游说。   “刚刚那是……怎么了?”谢可颂脱口而出。   “没什么,一点小意外。”展游糊弄道,“你打电话来是?”   事情终究还是要面对的。谢可颂绞着自己的睡衣下摆,旧事重提:“我今天傍晚给你打过电话,我们说研发名单的事情……”   “你打电话来,是要跟我聊工作?”展游叫停。   “不是……”谢可颂反复掂量着,又说,“算是吧。”   展游没有接茬,直接讲:“很晚了,你该去睡觉了。”   谢可颂坚持:“但……”   “下班了,就不说工作的事情了。”展游难得有些不留情面,下一秒,语调沉缓,换成以往哄人睡觉的腔调,“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我等你电话。”   三言两语,手机被耳朵温得滚烫。谢可颂把手机拿到面前,看着通话时间一分一秒的增长,嘴巴张了两三次,到头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一句妥当的“再见”。   毕竟当一对普通的上下级是谢可颂自己说的,他只好缓缓挪动手指,移到红色的挂断键上。   “怎么不挂。”听筒中倏然冒出展游的声音,他催促道,“还想说点什么工作以外的事情?”   “没、呃。”   心中犹豫被对方逮了个正着,谢可颂吓了一跳,兵荒马乱间,误切了个视频通话过去。   展游迫不及待地接通。   又是长久的无声。   “你……”谢可颂面露疑惑。   “我。”展游死气沉沉地答。   谢可颂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干嘛?”   屏幕里,展游穿了一件带有学校logo的宽松卫衣,浑身脏兮兮地盘腿坐在地板上。   他头发灰扑扑的,脸上、鼻尖上留有几道白色的印记,衣服更是重灾区,沾满大片的白色粉末。   展游撑着脑袋,撇过头不看谢可颂,白色掌印留在脸上:“没干嘛。”   视频电话没有语音通话可怕,见了面后,很多猜测都会迎刃而解。谢可颂观察着展游神情,问:“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   “因为我说要下班?”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昨天那通电话?”   “不是。”   展游说完,侧过头避开谢可颂,却还要用余光去瞟人家。   谢可颂轻轻叹了一口气,心说那就是了。   “本来就忙,就为了一顿饭飞八小时,还要调整工作日程,没有意义。”谢可颂不赞同。   “但要是我坚持说有工作要回来,跑到你家楼下等你一起吃饭,你也没有办法吧。”展游嘴硬道。   “那你会这样做吗?”   “不会。”展游很没办法地泄了气。   他的脸被发丝搔得有些痒,抬胳膊蹭了一下额头,带动粉尘飞舞,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算了,你先睡觉吧。”展游尾音里带着嗡声,起身,“我去叫保洁来收拾一下。”   “展游。”谢可颂这样叫他,平铺直叙道,“我下班了,没事可干,所以我能不能找你聊聊天……就当是朋友之间。”   展游终于将脸转向谢可颂。   两双眼睛相对,探究的目光来回流转,柔软包裹住防备,仿佛一场没有攻击性的对峙。   展游又坐回原地。   “今天怎么没去公司?”谢可颂随便找了个轻松的话题问。   “砍掉几个项目,今天放假,让他们办个欢送会。”展游说。   “你不去吗?”   “我要是在场,他们还怎么在背地里吐槽我?”   “啊,我懂。”谢可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确实。”   谢可颂骂老板的模样过于正经,展游禁不住轻笑出声,好心情地站起来,把手机架在一边,清洗双手。   视野变化,谢可颂能通过摄像头看到厨房台面上混乱的现状。面团黏得到处都是,巧克力从倒翻的碗里流出,蛋液顺着桌沿滴下。   “你怎么……”谢可颂相当费解。   “我昨天回家的时候买了点食材。”展游一口气全说了,“今天放假,我想试试看学做面包,第一次成品很失败,正要从头再来,你给我打电话了。”   “然后?”   “然后我想给笔记本电脑腾地方,不小心把碗摔了。”种种惨状,展游看了也微微头疼,“还好不是玻璃碗……”   夕阳涌进来,将展游的眼皮和鼻梁照得反光。   他倚在橱柜旁,垂下眼睛,大拇指沾了一点碗里剩余的巧克力,送到嘴边,伸舌头舔掉。   “我知道你不想每次都跟我讲工作。难得打一趟电话,我也不想每次都跟你起争执。”展游打湿抹布,慢悠悠地将蛋清擦到废置碗中,“先找点除了工作以外的共同话题吧……我原本是这样考虑的,可是做面包好难。”   明明是一个很会做饭的人,提起做面包,只能露出满脸苦笑。展游指着一个个不锈钢碗:“明明是按照教程来的,面包表面却开裂了,发酵我看好了温度,结果一不留神就变得很奇怪……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啊?”   光线柔和了棱角,展游半蹲下,趴在一片狼藉的台面上,平视手机里的谢可颂。   头发一块白一块黑,脸上也遭了殃,反倒衬得眼睛分外干净。   “小谢,我不是故意堵你的话,我只是不明白,所以搞得一团糟。”展游认真地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他没有把话说完。   谢可颂盯着展游入了神,半晌才挪开眼,清了清嗓子才开口:“你……”   “我没有给你上压力的意思。”展游补充。   “我知道。”   谢可颂唇线弯出浅浅的弧度,问:“总之……我们不要浪费食物,你的面包呢?让我看看。”   展游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摆到手机前,撕下一块,放到嘴里咀嚼:“嗯……吃是能吃,就是有点像馒头。”   “鸡蛋还剩吗?”谢可颂问。   “嗯,还有。”   “那你把面包切开,裹上蛋液……”   谢可颂说一句,展游动一下。   温和的话语中,面包块跳进搅拌均匀的蛋液里,两勺白砂糖,还有一滴香草精,一齐被送进烤箱,滴滴滴,200度烘烤15分钟。   眼里跃动着烤箱的橙光,展游转头问谢可颂,像一个拿着本子跑到老师办公室重默的学生:“这样做的话,失败的面包也会变得美味吗?”   “会的。”谢可颂笃定地说。   烤箱里的面包圈圈旋转,散出甜甜的麦香。   熟悉的味道,就好像谢可颂还靠在展游肩上睡觉那样,气氛温馨。   静了一会儿,谢可颂突然开口:“我有个朋友,今天跟老板汇报工作,老板却把他手上的任务转给别人了。他问为什么,是不是他的方法有问题,老板却说没有。”   展游愣了愣,双手环在胸前:“嗯。”   “我那个朋友……”谢可颂纠结着词句,“可能有点失落吧,就算下班了,还在脑子里复盘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但他觉得这样不好,毕竟……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展游颔首:“明白。”   “所以……”谢可颂鼓起勇气问,“所以他希望老板能够明确告诉他,他为什么不能胜任这个工作。”   “小谢,你……”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谢可颂一口咬死。   展游莞尔:“好、好,你的朋友。”   “让我猜一下,你的朋友应该很聪明,筛选名单时,于理设定客观指标,于情准备安抚措辞,确实很合适。”展游跟着演起来,“但老板应该不会像你朋友那样处理。”   谢可颂瘪了一下嘴巴:“那老板会怎么办?”   “应该会让他们自己打分淘汰吧。”展游说着,从身旁果盘里随手掏了个苹果,上上下下地抛,“组织一个答辩,让他们上来汇报,然后互评,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   谢可颂一言难尽地盯住展游。   苹果稳稳落入掌心,展游状似无邪地一笑:“这样脏水就跟你朋友没关系了,研发有不满也是冲着彼此去的。”   “好熟练的上下级矛盾转化为员工内部矛盾。”谢可颂眼睛失去高光,低声喃喃,“我想不出这种办法或许真的不是我的问题……”   “嗯?”展游把脸凑近手机屏幕,问,“小谢,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谢可颂阴阴地讲,“就是在想你好坏。”   “我吗?”展游困惑道,“我们不是在讲你朋友和他老板的事情吗?”   谢可颂哑口无言。   展游大概觉得谢可颂无语的样子很可爱,目含柔光地看了很久。   “可是……”谢可颂避开展游的视线问,“老板为什么不当场跟他解释呢?”   “或许是因为,老板不想让你朋友得罪任何人。”展游无可奈何道,“但如果老板直接告诉你朋友,你朋友又要说老板偏袒他。”   谢可颂被猜中,意欲辩解,嘴巴张了张,沉默。   “相比之下,你朋友的同事更适合这个任务。”展游伸出一根手指,在手机前摆动,提问,“你朋友现在已经知道了吧,说说看,同事姐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谢可颂黑色瞳仁在眼白里来回晃动,像被逗猫棒骚扰的猫咪,思绪跟着展游走:“她……直接宣布了,也不管会激起多大的反对。”   “对。”展游用手指戳了一下谢可颂的鼻尖,笑道,“那家伙雷厉风行,不管有什么抗议,她都会像战车一样碾压过去,所以老板一点都不担心她。”   鼻尖莫名瘙痒,谢可颂不自在地用手背掩住下半张脸,开口:“那我也可以……”   “小谢的话,”展游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太想。”   谢可颂怔愣:“什么意思。”   “嗯……”展游四下看看,抽出水果刀,慢条斯理地给苹果削皮,“工作里最吃得开的,大致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像同事姐一样,能力过硬,坦率表达自己的诉求,偶尔发疯,让所有人都为她让路。”   谢可颂恍然:“还有一种就是你刚才说的……”   “嗯。”苹果皮断在水池里,展游可惜地叫出声,偏头朝谢可颂笑笑,“还有一种,工作能力可能一般,但善于汇报,行事圆滑,也能混得不错。”   谢可颂陷入思考。   “但是我们小谢……削好了,第一口你先吃。”   展游把苹果递到镜头前,谢可颂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吃了一口西北风。   “行事风格各有千秋罢了。我们小谢工作起来兢兢业业,又不屑于邀功,也不擅长责怪别人。”展游咬下一口苹果,含糊不清地讲,“变成任何一类都会过得轻松些,但如果两头都沾一点,犹犹豫豫,伤害纠结的就只有自己。”   谢可颂试图厘清:“我应该更愿意变成第一种……”   “你还小,不用急着变成其中任何一种。”展游插话,眼里忧色与温情并存,“只是我现在不能随时在你身边,所以你自己要注意一点,知道吗?”   我现在不能随时在你身边。   话从展游口中说出,像一阵风钻进脑子里,让谢可颂温水般浑浑噩噩的思绪一下子清醒起来。   谢可颂目光闪烁,有点倔地找到展游的双眼,紧紧对视:“我确实还不知道我该变成怎样的人,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既满足自己,又不跟别人产生摩擦。”   展游:“嗯。”   “我不像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坏事。”   “嗯。”   话到此处,烤箱报出突兀的提示音。   两个人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都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那个……”谢可颂提醒,“面包好了。”   “啊?哦。”   烤箱门开时烘出一股热气,展游戴上胖胖的粉色烘焙手套,把面包布丁拿出来。   金灿灿的表面点缀有的深色的焦糖斑点,妙手回春的面包布丁摆在狼藉的台面中间,格外惹人怜爱。   “……剩下的巧克力,你加点牛奶,温一下。”谢可颂安排展游接下去工作,“晚上工作乏了,可以喝可可奶提提神。”   展游随口答应,握着勺子伸向新鲜出炉的点心,挖到嘴边,不舍得吃,平白无故地提:“对了小谢,过完年之后是离职高峰期,你要是打算走,记得早点跟我说。”   “嗯?”谢可颂诧异,“怎么突然说这个?”   展游无所谓地笑了笑,低声叙述:“今天他们搞欢送会,我就在想,如果是送你走,我可能会破例参加一下。”他又说,“你不要有负担,员工来来去去,正常的。”   谢可颂眼里装着展游的面孔,摇了摇头。“我应该暂时不会走。”他有理有据地补充,“我才刚跳槽没几个月,又离职,会被HR质疑不稳定的。”   “是吗。”   面包布丁终于进到展游的口中。   砂糖轻轻磨蹭舌苔,有点烫,面包在口腔中滚了两圈,随即被一口咽下,点暖了身体,如同伦敦街头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好吃吗?”谢可颂问。   展游好像松了一口气:“很好吃。”   *   周日之后是周一,周一之后怎么也轮不到周六。   普普通通的上班日,谢可颂一大早就跟同事们核对今天的待办事项。   “昨天我跟老板联系了,”谢可颂跟团队报备,“他的意思是,让我最近替他去跑论坛和峰会。”   “他大清早就给我发邮件讲过了。”柳青山问,“那之后豪宅配套家具的市场营销,也是你来跟,对吧?”   “哦,没有。”谢可颂否认,“老板说我只负责对接高层和外宣。”   “啊?”柳青山纳闷,“这两条线有什么拆分的必要吗?”   谢可颂的脑袋从笔记本电脑后探出来:“我也觉得有点怪……”   话语落到隔音地毯上,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其余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离开座位,纷纷来到谢可颂身后。   “虽然把老板卖了不太好。”柳白桃笑得春风和气,跟柳青山确认,“但这件事情还是得跟小谢讲讲吧?”   柳青山嘲讽:“你再不卖老板,老板就快把我们卖了。”   一只手拍上谢可颂的肩膀,杜成明痛心疾首地吟诗:“牛马中的牛马,社畜中的社畜,yth职场中的嫡长子。”   谢可颂茫然地抬起头:“你们在说什么?”   “简单来说呢,就是老板又想偷偷给你喂糖吃。”柳青山讲。   谢可颂一点就通,抬手扶额:“展游怎么……”   “不管是让你负责研发,还是营销,要是最后市场反响不好,内部复盘,责任总能归到你头上。”柳白桃总结。   “外宣这件事就不一样了。”杜成明细细道来,“事情成了大家记住你,事情没成,内部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他品咂,“还能方便你接触高层,拓宽人脉,老板可以啊。”   谢可颂听完全程,不知该作何反应,把脸埋进掌心,闷闷道:“我晚上再跟他打个电话。”   众人面面相视,爽朗大笑。   晨会结束,众人从会议室中接连而出。   “小谢,”柳白桃关心道,“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谢可颂疲惫地叹了口气,眼下青黑隐隐重现,“我只是想到,今天晚上加班回去,还要打电话跟展游吵架,就觉得很累……”   “好辛苦。”柳白桃感叹,“祝你们好运吧。”   路遇转角,柳白桃对谢可颂招招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几个员工零零散散地从谢可颂身边路过,他站在原地,点开手机里展游的对话框。近期的聊天记录寥寥无几,对方睡前给他发了个“早”。   “就……努力再试试看吧。”谢可颂自言自语道。   把手机收进裤袋,谢可颂重整心情,抬头朝前走,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事办公室走出来。   那人抱着一个超大的纸箱,走得磕磕绊绊。   “徐稚?”谢可颂朝人快步走去。 第54章 握紧手中的开山刀   放置办公用品的纸箱摆在脚边,小会议室气氛凝重。   进门后整整五分钟,谢可颂无视徐稚试探的目光,一心一意回消息,把人晾在旁边。   “小、小谢哥?”徐稚不安地问。   “嗯?”谢可颂回。   “你叫我进来是……”   徐稚坐立不安,讲话时脚尖踢到纸箱发出轻微响动,顿时,他整个人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撤回脚。   怎么一副惊受怕的样子。谢可颂捕捉到徐稚的情状,隐隐叹出一口气,这才抬眼看人。   “你刚才跑什么?”谢可颂问。   “啊?”徐稚东看西看,嗫嚅道,“我……”   “想好再说。”谢可颂打断。   “好吧……”   时间回到谢可颂把徐稚拎进会议室前。   “徐稚?”   熟悉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徐稚下意识回头张望,见到谢可颂,眼睛亮了亮,要如往常那样凑过去,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往反方向跑。   徐稚抱着大纸箱,视线受阻,正逢几个同事从办公室出来,他侧身险险闪过,一个踉跄,键盘啊笔啊之类的东西从箱子里洒出来,掉了满地。   “诶,这不是前两个礼拜说的那个……”路过同事悄声八卦。   “哦哦,那个害公司赔钱、家里破产的富二代啊。”同行人感兴趣道,“诶?你看的是飞书文档?我看的是PPT……”   办公室八卦,做成瓜条,一传十十传百。   要说同事们真的有多讨厌徐稚吧,也不至于,只是上班无聊,开个小窗口看八卦,拿他的落魄当摸鱼消遣。   人群往来,猎奇目光一道道朝徐稚射去。徐稚蹲在地上,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回去。   好吧,是有点尴尬,可跟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相比,也不算什么啦。他自我安慰着,却连一支轻轻的水笔都抓得很困难。   蓦地,水笔和订书机接连腾空,其余散落的也跟着掉回纸箱,一切都如被施下魔法般井然有序起来。   徐稚陷入恍惚,复又缓缓抬头。   “小谢哥……”他的嘴巴张成O型。   “嗯。”谢可颂点头。   谢可颂比徐稚高一些,蹲在他面前,挡住了绝大部分视线。   快手快脚地收拾完,谢可颂帮忙抱起纸箱,徐稚见状,急忙自己抱过来。   “呃,谢谢谢谢,还是我自己来吧……”徐稚说。   谢可颂干脆松手,瞥一眼他们身后的人事办公室,问:“有时间吗?”   “诶?”   料想中的责难与询问都没有降临,谢可颂神色平常,从头到尾说了五个字,但谢可颂的话徐稚都是听的。   他跟在谢可颂身后进了会议室。   现在,会议室内。   “想好了吗?”谢可颂打断徐稚的支吾,又问了一遍,“为什么看到我要跑?”   “我怕……”徐稚小小声讲,“我怕小谢哥讨厌我。”   谢可颂沉默片刻,再问:“给你发的消息,为什么不回?”   “没、没好意思回。”   徐稚精神状态极差,头发大概很久没剪过,长得遮住眼睛,不敢看谢可颂。   尽管相关报道没有暴露真实姓名,但谢可颂猜都能猜出来徐稚如今的境况。家中破产,父母被收监,又因为无故缺席二次答辩,转正失败,来公司收拾东西离职。   见谢可颂久久不言,徐稚连头发丝都开始尴尬,干笑着起身:“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要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谢可颂讲。   俯身抱纸箱的背影微顿,徐稚看过来,表情困惑,似乎没听清谢可颂的话。   “微信给你,不是当摆设的。”谢可颂指尖敲击手机屏幕,“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徐稚手指搅了一下:“工厂陷入融资困境,你不怪我……”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警察就不会放你回来,我也不会在这里见到你。”   用词简单,逻辑清晰,是谢可颂习惯的讲话风格,却让徐稚抬起了头。长长额发下,沮丧的眼睛与谢可颂的四面相对。   坦荡,毫无偏见,一如他们还在共事的日子。   徐稚连人带椅子一起往谢可颂那里挪了挪,如同雏鸟寻求庇护。   “小谢哥……”徐稚喊。   “嗯。”手机屏幕亮,谢可颂又开始回工作消息,“想说什么?”   徐稚不在意谢可颂的分神,把对方当树洞,倒豆子般将近况说了个遍。   “……还有一次,我回我爸公司拿证物,结果被讨债员工堵在楼里,下也下不去,硬是过了一个晚上才等到员工散去……”   谢可颂回了条语音消息:“审批被打回了?稍等我看看。”   徐稚:“……没人给办公楼缴费,没电没水,又没东西吃,好冷的,我当时很害怕……”   谢可颂又回:“大群里通知过的,现在特殊时期,涉及预算的审批都需要部多个部门联合签字。”   徐稚:“……好不容易被一个叔叔避着人带到地铁站,我刚要道谢,他捏着我手腕,很用力,问我能不能送套房子给他。我吓死,地铁来了就赶紧钻进去逃走了。”   谢可颂听到这里,终于看了一眼徐稚。   “可是我也没什么房子了呀,卖掉几套,替爸妈把员工的工资结了;又卖掉几套,加上所有的存款,填了一点债。”徐稚双眼失焦地盯住桌面,自言自语,“就剩下那套在滴水湖的了,我是不是也卖掉比较好啊?就是我没地方住了……”   帮同事查完,谢可颂顺手往下翻了翻,跳出展游提交的几个审批。他检查附件材料,不齐,遂一条条驳回。   “虽然律师跟我说,我没有还债的义务,可是……”徐稚挠挠头,“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晚上根本睡不着啊。”   重复劳动令人耐心尽失,谢可颂复制先前的群公告,再次发送,@全员,请诸位务必不要漏交材料。   “前几天去探视妈咪,我把还债的事情说了,妈咪像疯了一样,说这是她想尽办法给我留的东西,问我接下来该怎么活。”徐稚笑一声,“我说我可以工作啊。”   谢可颂解决完工作,切换界面,浏览朋友圈。   “小谢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起以前大家在茶水间偷偷骂工作、骂老板的场景。当时觉得多解气啊,现在想想,好像有一点傲慢。”徐稚摆在膝头的手收紧,轻轻颤抖,“工作很重要,得赶紧找一份新工作才行,我得养活我自己呀。”   “你简历给我一份。”   谢可颂的声音拂过耳畔,徐稚猛然抬头。   “正好刚刷到几条拉皮条朋友圈,”谢可颂眼里滚过白底黑字的岗位简介,“虽然是乙方公司,但……”   “我、你,”徐稚讲话差点咬到舌头,“你真的在听我说话?”   “什么意思?”谢可颂视线侧过去。   “我以为……就是……”   “我一直在听。”谢可颂把朋友圈转发给徐稚,“以前你找我碎碎念,只是找个人发泄情绪,我回不回应并不重要。但这次我能帮上忙,就忙一下。”   手机“叮叮”响起,徐稚翻看,一条接一条的招聘信息,还有企业内推二维码。   五险一金、大小周、十三薪保底……清晰明了的描述,却带着一股与生活紧密相连的踏实感。脚下的路似乎还能往前走,想到这里,徐稚的眼眶就滚上一圈红。   混账的父亲,忍让的母亲。徐稚被妈咪爱护着,锦衣玉食,直到一切覆水难收。   新闻报道下的评价徐稚会看,收到鬼图和诅咒短信时也会吓得整夜不眠。有时候盯着自己账户里仅剩的救急钱,他都觉得自己恬不知耻。   徐稚带着鼻音喊:“小谢哥……”   “简历呢?”谢可颂催。   “我、我还要改一下的,”徐稚慌忙把简历传给谢可颂,“发好了发好了。”   谢可颂点开pdf文件。   徐稚也是211毕业,与其说脑子不好,倒不如说对工作不上心。   从前刚入职时,觉得上班只是玩玩而已,反正工资还不如妈咪发给他的零花,仗着组里有谢可颂在,不管什么都说学不会、好难啊。   等到谢可颂一走,工作强度压到徐稚身上,他才慢慢学着如何把事情做完。   他俩走出会议室。   “少写点我跳槽之前你干的活,”谢可颂头疼道,“都是不用动脑的工作,很光荣吗?”   “哎呀……”徐稚说,“那你看下面的嘛。”   “小谢?”二人背后,葛洛莉娅从人事办公室走出来,“太巧了,我正好有事找你。”   “怎么了?”   谢可颂说完,耳旁传来徐稚的轻语,“小谢哥,那我就先走了?”他有点怕葛洛莉娅,溜得飞快。   “嗯。”谢可颂迎着葛洛莉娅走了两步,“你去吧。”   “小谢哥拜拜……”   话音未落,谢可颂与徐稚擦身而过,驻足,拍了拍徐稚的肩。   “能用。”谢可颂回答道。   徐稚:“嗯?”   “你简历下面的部分,能用。”谢可颂中肯地评价,“我不在的时候,你做得不错。”   徐稚眼里倏地升起一轮太阳。   谢可颂跟着葛洛莉娅进入人事办公室。   徐稚目送谢可颂的身影消失,掂了掂纸箱,转头离开。   *   人事部。   葛洛莉娅有一个独立办公室。   “你坐你坐,吃不吃小零食啊?”葛洛莉娅从抽屉里抓了两包M&M豆塞给谢可颂,又问,“哦,你现在忙吗?忙的话我吃午饭的时候来找你。”   “没关系,”谢可颂口袋里鼓鼓囊囊,“还有一点时间。”   葛洛莉娅闻言,开门见山:“我今天找你来呢,是想问问你,营销那边有没有什么印象比较好的同事?你不是从营销那里出来的嘛。”   “一时之间我也……我回去想想看吧,理个名单给你。”谢可颂答应道,“怎么这么突然?”   “你也知道的,最近展游那边人手不太够……”   工厂的智能家居临时加入豪宅项目,彻底打乱原有的营销计划,需要一个人空降豪宅项目组,统筹全局。   展游团队精简,仅把控大方向,末端的事情一向全都交给外包解决。只不过这次,新产品的反响关系到工程后续融资,很重要,所以外包不可靠,最好从自己人里挑。   “这件事情最理想的人选,是柳青山他们三个中随便哪一个带着你去。”葛洛莉娅按了按太阳穴,“但他们忙得昏天黑地……”   谢可颂想了想:“要不我……”   “我跟展游说,你要么从国外调个人过来,他说他那边也有事要做,排不开。”葛洛莉娅语速飞快,“好家伙,聊着聊着给我下任务了,让我帮他找。”   谢可颂:“不如我……”   葛洛莉娅:“营销那边我也问过,有点职级的都不太愿意。能理解,干不好就背大锅,谁愿意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来搅混水。”   谢可颂:“那我……”   “反正这事情,烦得很,思来想去还得问问你有没有推荐。”葛洛莉娅拍案而起,撞见谢可颂欲言又止的表情,坐下讪讪道,“哦,小谢,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刚刚打算说,”谢可颂沉稳道,“你可以把这件事情交给我。”   “啊?”葛洛莉娅问,“你想做?”   “老板遇到伤脑筋的事情,我还有余力,帮一下也顺理成章。”谢可颂低头思索,“如果硬要问我想不想,应该是想的吧。”   “你……”   别人都不要做的事情,谢可颂上赶着做。谢可颂坐在葛洛莉娅对面,说把难题交给我,语气好像喝水一样平淡。   葛洛莉娅好像知道为什么展游当时会喜欢上谢可颂了。   她收回视线,并不多干涉,直说:“那人你也自己挑吧,给你一个名额,从公司里选还是另外招,随你。”   谢可颂这才流露出一种跟工龄相符的茫然:“什么人?”   “能帮你的人。中层领导空降,得带个信得过的人才好做事。”葛洛莉娅传授经验,“不是说你能力不行,就算柳青山到这个位置上,她也要把你带走才能开展工作。”   谢可颂有所悟:“我知道了。”   话聊的差不多,谢可颂还有工作,先走一步。   手机摆在桌面上,葛洛莉娅盯着通讯录里展游的名字,犹豫许久,看了眼挂钟,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   现在十一点不到,展游应该还在休息,接不到她的电话,这样就算小谢的事情先斩后奏,也只能算事急从权,不能怪她作为下属没有报备……   葛洛莉娅算盘珠子打得震天响,没料到展游凌晨三四点还真能接电话。   “喂?”展游嗓音困倦。   “呃……”葛洛莉娅石化片刻,“你怎么还不睡啊?”   “睡了,不是被你叫起来了吗。”展游打了个哈欠,“这两天在接洽其他合作方,填H&H的位置,国内外都有,手机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关了。”   葛洛莉娅:“哦……”   “所以?什么事情?”展游催促道,语气少了耐心,“打电话过来就问我为什么不睡觉?”   “哦,就是……”葛洛莉娅心一横,“之前你托我找人负责新产品的营销,被小谢听到……他说他想做。”   “嗯?”展游愕然。   “作为下属,我有向你报备的义务,但作为朋友,我是不想让你知道的……算了,你继续睡吧。”   不顾电话那头展游连炮珠般的问题,葛洛莉娅果断挂掉电话,随后点开柳青山的对话框。   葛洛莉娅:小谢的事情快点上流程。   柳青山:上了。   葛洛莉娅:还好还好……   柳青山:但是柏继臣把我拒了。   葛洛莉娅:啊?   柳青山发了条语音消息过来:“柏继臣说,这件事情得等展游一起商量一下。”   葛洛莉娅骂骂咧咧:“搞搞清楚好伐,人家小谢现在想干什么,跟展游有什么关系,又不归他管的咯。”   柳青山:“但是柏继臣怕展游到时候找他麻烦。”   一生团结的男同胞们啊。   葛洛莉娅瘫在椅背上,突发恶寒,打了个喷嚏,缓过来,心里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渐渐漫开。   “真是碰着赤佬了,脑子被枪开过才会跟领导谈朋友。”她感慨。   *   谢可颂今天的日程相当紧凑,忙是忙了点,好在能准时下班。   他离开公司前去了一趟柳青山办公室,看对方还在加班,就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你不是有自己该做的事情吗?”柳青山意有所指。   谢可颂愣了愣:“但柏总那边不是……”   “我是不想跟这两个好兄弟多烦的,”柳青山说,“你明天自己去搞吧。”   “好,我……”谢可颂沉思,抬头浅笑,“我想办法试试吧。”   下班,步行十分钟,到家。   洗手,热饭,微波炉“叮”,一份双倍牛肉盖饭出炉,另外加几根水煮小青菜。   米饭上冒着白汽,粒粒饱满,被肉汁浸透,一口下去温暖肠胃。谢可颂把笔记本搬过来,边吃边工作,从头开始跟那个豪宅的营销策略。   手机放在碗边,谢可颂时不时瞟过去一眼,似乎在等谁的电话。   今天下午,展游给谢可颂打了三通电话,谢可颂没接到。等到谢可颂从会客室出来,回拨,又轮到展游那头联系不上。   谢可颂发消息留言:今天我准时下班,晚上等你。   放下手机,社畜淡淡的死感又浮上心头。   跟展游聊天比上班更累,得花十成十的精力。毕竟展游就像夏天的龙卷风,稍不留神,就会被他带跑。   谢可颂已经吃过太多亏,并且不打算再吃下去。   只可惜一顿晚饭结束,都没有等来某人的电话。谢可颂抽纸巾擦嘴,涂润唇膏,眼见膏体余量不多,准备回房间拿一支新的出来。   谢可颂的卧室,样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他取出润唇膏,却发现有盒东西突兀地躺在抽屉深处。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呃,超薄。   好巧不巧,视频电话邀请铃声从客厅传来。   谢可颂望望客厅,又瞧瞧手里的东西,蛮无语,捎上那盒超薄回到客厅。   电话接通。   “喂,小谢……”展游难得穿了正装,坐在像会议室的冷色房间里,原本神态凝重,一看到谢可颂就吊起眉梢,“在做什么?怎么这个表情?”   谢可颂平移开目光:“哦,没什么。”   “真的?”展游吊起眉梢。   明明是展游买的东西,却要谢可颂替他尴尬。   算了,先说正事吧。   谢可颂率先掌握话题:“你下午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急事吗?”   “也没有那么急。”展游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状似随口说,“就是我听说,你准备接手新产品的营销?”   “嗯。”谢可颂比平时话更少,“所以?”   展游:“我认为这件事……”   “停。”谢可颂掐断,“我开了一下午的会,嗓子很疼。如果你想劝我不要做这件事情,那你可以挂电话了,我不想加没有意义的班。”   说完,谢可颂的视线从展游脸上挪开,落到手边的营销策划材料上。   客厅打着空调,谢可颂脱了外套,黑衬衫领口的扣子松开一颗,露出白皙的脖颈,拿着钢笔的手在纸上圈圈画画,看上去似乎已经完全把展游抛到脑后。   就是手下笔尖兜兜转转,把所有标记都反复画在同一行。   手机摄像头捕获范围有限,在展游看不到的死角,谢可颂观察着展游的反应。   展游欲言又止,妥协:“好,我们不聊工作。”   “嗯。”谢可颂藏起目光。   展游:“我有一个朋友……”   谢可颂唰地抬头:“你也有一个朋友?”   “我有,我朋友多。”展游言之凿凿,“总之,我有个朋友,他的下属兼男朋……”   “嗯?”谢可颂疑问。   “前男友。”展游咬牙切齿地改口,“下属兼前男友,要做一件风险很大的工作,我朋友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放着好活不干,非要下场搅混水。”   “没有为什么。”谢可颂陈述,“就是前男友听到你朋友最近似乎人手不足,所以想自己反正是营销出身,能帮得上忙,仅此而已。”   “可是这件事情风险很大。”展游说,“要是搞砸了,我朋友可能不能保前男友全身而退,工资收入倒好说,职级和业界名声不太可控……”   “奇怪。前男友还没做,你朋友为什么觉得他一定会搞砸?”谢可颂丢开笔,定定地看着手机,“你朋友听起来不太相信他前男友。”   展游沉默半晌才回答:“没有不相信。”   “那还有什么问题?”   “万一。”展游坚定地说,“关于你的事情,我不想有什么万一。”   看顾和爱护的目光像网一样缠住谢可颂,他几乎就要沉沉地坠下去。   “我知道了。”谢可颂说。   “那……”   “我明天早上直接去找柏总。”谢可颂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我不归你管”。   “你就非干不可?”展游怒极反笑,带了几分真心好奇,“如果你是怕我找不到人,你大可不必担心,没有必要为了帮我,就去做对你前途不利的事情。”   “我为你工作。”谢可颂一板一眼地说,“我的工作就是替你分担压力,如果你什么事情都不让我做,那我觉得我离被裁员也不远了。”   “我没有剥夺你工作的权利。”展游反驳,“我不是昨天刚交代你……”   “外宣?”谢可颂想了一下,“既然是你布置给我的工作,我还是会好好完成,但你下次不要这样了。”   展游明知故问:“不要什么?”   谢可颂解释得有点累,喝了一口水:“不要对我太偏心。”   前男友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这样说话很不知好歹。展游冷下脸,直言:“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做不到。”   谢可颂深吸一口气,准备挂电话。   “好,好。”展游退步,“我会尝试。”   谢可颂暂停摁挂断键的手指。   “我分配任务一般根据的员工的喜好和特长来。”展游的声音继续从听筒里传出来,“小青喜欢做投后管理,老杜更擅长技术岗……之类的,对吧?”   “嗯。”谢可颂回答。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展游有商有量,“可以给我参考一下吗?”   能帮得上你的工作。错误答案在谢可颂脑海里滚过一遍,他开口:“我不知道。”   “那……”   “但我至少知道我不喜欢什么。”   如果人在成年后还有生长痛的话,大概就是像这样,一层一层把自己剥开,又苦恼着,痛苦着,缝缝补补地重新把自己拼起来。   嗓子劈掉,谢可颂又喝了一口水,一字一顿地说:“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的。我现在只是一个一个排除错误选项而已,办法笨了点,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说话用反问句,攥着水杯的手指紧得泛白。谢可颂对展游展现了从未有过的坦诚。   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凶凶的,却是虚张声势。展游怔忡片刻,闭了闭眼睛,嘴角挂起弧度,举手投降:“可以。”   “况且……这件事情对你而言才更冒险。”谢可颂倔强道,“我只是员工,不是老板。我没什么生存压力,如果真的搞砸了,我还可以辞职,换个行业。”   “你打算离开我吗?”展游马上问。   “不是。”谢可颂摇了摇头,大概是发现展游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安,说了软话,“从前男友兼下属,变成单纯的前男友而已。”   “算了,随便你吧。”展游叹道,他对谢可颂一直没什么底线,重整态势,话语中透出几分严厉,“你都这样讲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如果我觉得你那边情况不对,我会随时换人。”   “可以。”谢可颂点头。   “那后续的人选和计划……”   “展总,”一道陌生的声线从展游背后冒出,“人都到休息室了。”   “等我五分钟。”展游交代道。   等来人离开,展游转正脑袋,与谢可颂无声地对视几秒。   “后续……”   “你先去忙吧,”谢可颂打断,“我有自己的办法。”   “哈,行。”   谢可颂上上下下扫视展游的表情,似乎尝到了某种甜头,毫无征兆地轻笑一声。   恋爱的时候乖顺而听话,展游这才想起最开始遇见谢可颂的时候,对方阴阳领导的本领令人拍案叫绝。他深深地看了谢可颂一眼,起身,抓起手机。   “展游。”谢可颂又说。   “嗯?”展游看向屏幕。   谢可颂双腿交迭,单手拄在膝头,撑住下巴,脸上毫无波澜。两根手指伸于脸侧,不知何时夹上一个全新未拆的小盒子。   “以后要是买这种东西回来,记得跟主人提前报备一声,不要乱放。”他说。   面色镇静,耳朵背后正悄悄变烫。   *   第二天,下班前,yth总经理办公室。   谢可颂抱着一文件夹材料来到柏继臣办公桌前。   他为了尽快把原本的营销案看完,昨天熬了个通宵。身体虚,加上办公室空调太足,燥得流鼻血,来见柏继臣时衬衫领口还沾着一点血迹,看起来狼狈至极,目光相当坚定。   柏继臣略微讶异:“你这是……”   “我今天找营销总聊了一下,她很认可我当时在营销的付出,以及对新项目的想法。”谢可颂出示营销总的推荐信,以及葛洛莉娅签过字的任命书,“我不认为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   柏继臣的视线掠过白纸黑字的文件,缓缓道:“展游怎么说?”   “我以为我现在的+1老板是你。”谢可颂回答。   “是,没错。”柏继臣笑了,提笔签字,“看来我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吸引力法则,如果一个人要是真的很想做一件事情,那周围的所有人都会帮助他实现目标。或许在职场上也一样。   谢可颂紧了一下拳头。   “我每周五下班前会汇总成周报发到大家邮箱,方便追踪。”谢可颂继续交代,“还有招人的事情,我也在跟进了。”   “嗯,你办事我放心。”柏继臣比了个请,“去忙吧。”   “好。”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谢可颂快步离开。   柏继臣见谢可颂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挑了挑眉,看向电脑屏幕。   “他是这样说的。”柏继臣慢吞吞道,“你怎么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电脑屏幕正中开着一个视频聊天窗口,展游的脸出现于其间。   “他的+1老板是你。”展游揉了揉太阳穴,“我管不了。”   柏继臣总是被这两个人娱乐到,新奇地问:“你们又吵架了?”   “没有。”展游没好气地说。   “我本来以为小谢……会更听你话一点。”柏继臣思忖道,“毕竟你不喜欢耗费太多的时间在没有产出的问题上,特别是感情上的争执,没有意义。”   展游默了默:“我以前觉得我和小谢是相当默契的。”   柏继臣难得见展游无语,相当感兴趣:“哦?”   “你明不明白那种感觉……看到一个人,他满足你对永恒的爱的一切幻想,你觉得你这辈子就是在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展游眼里闪烁星光,又暗下来,“然后你发现,时间久了,事事有摩擦,心里每一条念头都要拿出来反复沟通。”   “所以呢?”柏继臣问,“要不要及时止损?”   “我确实有想过如果我们真的彻底分开了,我该怎么处理我们的关系。”展游垂眸道,“好聚好散吧……又不舍得。”   “嗯。”   “那天他在我面前就这样倒下去,我真的被吓到了。”那天的回忆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展游笑容苦涩,“我时常会觉得,我对小谢是有责任的。”   柏继臣不赞同:“我不认为……”   “不说这些了。”展游抬起左手,吻了一下指根的戒指,眼里光泽温柔,“我对小谢……累是真的累,喜欢也是真的喜欢。”   视频那头,展游放在桌上的手机连叫几声。   谢可颂连发三条语音消息过来。   “你能不能看一眼大群?”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特殊时期,涉及预算的审批都需要部多个部门联合签字。”   “算了,我帮你协调完了,下次再这样我把你排到最后再审批。”   不耐烦中带着威胁,最后还是给展游开了小灶。   展游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阳光透进玻璃珠里转悠了一圈。   “哦,又开心了。”柏继臣调侃。   展游没有搭腔,趴在桌子上,将这三条语音消息从头到尾依次播放。   “不过我总觉得你们两个……缺了点什么。”柏继臣说,“比起我谈过的那种,你们更像是长辈对家里小孩子的那种……亲情?也不对。”   “这是违法的。”展游提醒。   “我知道。”柏继臣扶额,“我知道你有你对爱情的理想概念,但爱应该是更加具体的东西才对吧?”   展游觑了柏继臣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好了。”柏继臣提不出更详细的建议,遂放弃,转头说工作,“代替H&H的合作方聊得怎么样了?”   “我这边选了几家,小青他们也选了几家。”展游戴上蓝光眼镜,翻开笔记本电脑,正色道,“但都不是最理想的结果。”   “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说曹操曹操就到,柏继臣面前的手机震动。   他没有接,跟展游交换了一个眼神。   柏继臣的手机很快没了动静,几秒后,视频里展游的手机开始响。   来电显示姓名,前姐夫哥。 第55章 闭嘴,这过不了审啊   晚餐时间,yth食堂。   柏继臣临时飞去伦敦找展游,下午的会议取消。大家吃完饭,看时间还早,坐在原位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   领导不在,干什么都开心。   嗡嗡,谢可颂摆在餐盘里的手机第五次振响。   他本人不为所动,叼着吸管,静静喝完最后一点橙汁。   “展游的电话?”柳青山正跟富贵玩投喂游戏,瞥谢可颂一眼,“怎么不接?”   谢可颂咬了咬下唇:“我……还没准备好。”   柳青山莫名:“嗯?”   玻璃盘子倒映出谢可颂模糊的面貌。   “昨天我跟展游讨论,让他放心把新产品的营销交给我。”谢可颂平直地讲。   “嗯,他不是答应了嘛?”柳青山点头,随口问,“老板居然会改变主意……你怎么跟他讲的?”   “我说……”   回忆起昨天对话的末尾,谢可颂神色稍窘,单手捂住半张脸,泛粉的皮肤隐约从指缝中透出。   不一会儿,谢可颂放下手,脸上的温度降下来:“总之,我为了达成目的,对展游做了一点……比较过分的事情,还挺不习惯的。”   柳青山伸手捂住富贵的耳朵:“有多过分?这是我能听的吗?”   谢可颂茫然:“嗯?”   话语间,展游又打了第六通电话过来。   谢可颂轻轻蹙眉,将手机调成静音。   “不可以。”谢可颂自言自语,“如果被他发现,一切又要重新再来了。”   昨天,谢可颂刚向展游释放了一点甜头,让对方看到一丝可乘之机,展游今天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游过来,试图向谢可颂争取恋爱的最大权益。   要是被展游发现自己正在为昨天的事情害羞,那就糟了,谢可颂想。展游天生擅长反客为主,他一定能再次掌握他们关系的主动权。   谢可颂盯住手机顶端不断跳动的“小谢,理理我”,目光阴森,严阵以待。   “嘶……嗯……”餐桌对面,杜成明发出怪声。   “又怎么了?”柳青山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杜成明身旁,柳白桃一双眼睛从书脊上方平移而出:“前几天,他因为加班太久忘记缴电费,晚上直接被断电。火急火燎地续上,电脑重启,发现模型最终版没保存。”   柳青山哈哈大笑:“然后呢?”   “然后他决定写一个脚本,无论什么软件,都能在崩溃之前把你的工程抢救下来。”柳白桃瞧杜成明愁眉苦脸纠bug的样子,垂眸,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不过现在好像遇到一点问题就是了。”   “那你呢,”柳青山闲聊,“这本书你从昨天捧到今天,吃饭泡澡上厕所都在看,就这么精彩?”   柳白桃单手合书,将其推到餐桌中央。   四个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那本精彩的小说封面上。   《先婚后爱:总裁夫人带球跑》。   “呃,”柳青山抓耳挠腮,“你就这么喜欢这种……狗血剧情?”   “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就想看这种。”柳白桃理直气壮。   “确实,能理解。”谢可颂同意。   语毕,谢可颂往他们的小群里分享了一个消消乐好友助力界面,“您的好友体力耗尽啦,快来帮帮他吧!”   展游再次打来视频电话,谢可颂接通,切成语音模式。   “刚刚在开会,没接到。”谢可颂一本正经地撒谎,“怎么了,什么急事?”   “这个点……饭吃了吗?”展游先问。   “准备去、呃、去吃。”谢可颂咬到了舌头,重复,“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展游低声笑笑,顺了谢可颂的意:“哦,也不急,就是我有几笔支出需要报销,我看这两天流程没什么进度,就来问问。”   “你去问财务,不要来问我。”谢可颂说。   “哦,好的。”展游装得很乖,“还有……我这两天有几个产品研发要立项,你到时候记得帮我审审,不要忘记检查超链接……”   谢可颂“啪”地挂掉电话。   第一次毫无理由地挂掉展游电话,谢可颂心脏砰砰直跳。他点开聊天窗,展游没有再回。   满足展游的需求已经变成本能,谢可颂纠结些许时间,亡羊补牢地留言,“报销的事情我帮你催一催”。   下一秒,展游又弹电话来。   谢可颂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挂断,反省自己方才就不该心软。   “其实……”柳白桃冷不丁出声,“情人分手后变敌人,我也挺爱看的。”   杜成明和柳青山笑得蔫坏。   尴尬扑面而来,谢可颂清咳几声,随手抓起桌面上的言情小说,转移话题:“这本书……很好看吗,讲得什么?”   “当然好看。”   正说着,柳白桃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两个指偶。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还没有变成大厂打工人的小姑娘,”他动了动代表女主角的那个手指,“还有一个没变成资本家的小男孩,”又动了动代表霸道总裁的那个手指。   “他们相爱了。”柳白桃朝在座各位比了个心。   柳青山推手挡开爱心,无情地问:“后来呢?”   “原本庶出的小男孩争夺家产成功,化身霸总,迎娶打工人过门。”柳白桃讲述,“打工人事业心强,霸道总裁不希望她太辛苦,为此吵过不少架。再后来打工人怀孕了,他们的矛盾抵达巅峰,一不做二不休,彻底离婚。”   杜成明嘟囔:“这故事怎么有点耳熟?”   柳青山:“这个打工人不会还是一个女儿一岁多,正就职于某大厂的人力资源总监吧……”   “小谢。”真正的人力资源总监从他们背后冒出。   八卦听不得,谢可颂如芒在背,僵硬地转过脑袋:“葛洛莉娅。”   “讲什么啊,这么紧张。”葛洛莉娅笑了,摘了两颗果盘上的葡萄吃。   趁葛洛莉娅低头,谢可颂回望柳白桃。   柳白桃笑眯眯,点点自己的嘴巴,又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没什么。”谢可颂飞快地答,“找我是?”   “你看休息得差不多,就跟我去会议室吧,有几个候选人已经到了。”葛洛莉娅打印好简历 ,塞给谢可颂一份,“姐姐好好帮你挑两个能帮得上忙的。”   领导空降最难的就是身边没人,不知道展游初回yth时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几个月前把简历拍在展游胸口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怀着一腔冲动,如今冷静下来,站得离展游更近一些,谢可颂似乎又更多懂了对方一点。   “走吧。”谢可颂说。   他起身,将西装外套披在肩上,跟葛洛莉娅一起走出食堂。袖子衣摆飘扬,他嘴边隐隐勾出一道弧度。   *   伦敦,展游的办公室。   玻璃墙壁内侧的百叶窗依次降下,室内三个单人沙发围着小圆桌。   展游在门外跟谢可颂打电话,柏继臣慢条斯理地剪雪茄,点燃,将目光转向对面的那个男人。   来人看起来跟展游差不多年纪,眉锋微扬,发型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下,眼眸如黑曜石般闪烁着凌厉的光芒。   他端坐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将他衬得古板而禁欲。   “钟熠。”柏继臣喊对方的名字,吐出一口烟,“大老远跑过来一趟,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着急?”   “柏继臣,”钟熠牵了牵嘴角,眼里含着三分讥诮七分凉薄,“我也想知道,是什么让你一夜之间现身伦敦。”   办公门开,展游出现在门框内。   上身一件墨镜史努比图案的加绒卫衣,下身一条牛角包图案的珊瑚绒睡裤,脚上还蹬着双办公室毛绒拖鞋。   “呃,”展游轮流看向二人,不确定道,“《教父》片场?”   “你……不堪入目!”钟熠揉着鼻梁。   “你还真是接到电话从床上直接过来的啊?”柏继臣皱眉道。   展游随口“嗯”,拎起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从沙发背后翻过来,把自己摔进沙发,盘腿架着电脑敲敲打打。   钟熠和柏继臣对上眼神,不约而同地露出嫌弃的表情。   “稍等我回封邮件……”展游低声道,十指如飞。   钟熠瞥一眼展游,对柏继臣比口型“自说自话”,柏继臣点了点头。   两分钟后,“啪”,展游将笔记本电脑一合,朝向钟熠,不多废话地问:“你今天来要跟我聊什么?”   “我听说你最近遇到了麻烦。”钟熠回答。   展游:“嗯,算是吧。”   “所以,这个问题倒不如说……”语气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傲气,钟熠意味深长道,“你得求我帮你做些什么,对不对?”   “我需要一笔融资,还需要有企业为我的信誉托底。”展游说,“如果你有想法,那我们接着谈。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请回吧。”   展游讲话直接,公事公办,轮到钟熠愣了愣。   柏继臣嗤笑:“几年不见怎么拿腔弄调的,把展游也当做你们家族里的那些人了?”   钟熠哼声,发胶固定的整齐发丝翘出一根,稍显狼狈。   钟熠,法籍华裔,葛洛莉娅的前夫,世界某奢侈品集团创始家族的现任继承人。   其家族产业涉猎广泛,除了衣物箱包,首饰家具,偶尔也包含室内设计,早期跟展游多有合作,但在钟熠与葛洛莉娅离婚之后,减少了来往。   如今双方合作的项目寥寥无几,包括但不仅限于……人类狗窝。   茶几上摆着三杯速溶美式,展游那杯喝完了,柏继臣那杯没动,钟熠那杯被他倒进了办公室门口的发财树盆栽里。   二人不友善的目光齐齐射来,钟熠不为所动,笔直坐在沙发上,拿出手绢擦了擦眼镜。   “谈合作前,我想知道……”眼镜再次落在鼻梁上,钟熠冷冰冰地问,“你们俩对我莫名的敌意,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你有个好朋友,半夜来敲你家门,开口第一句话是‘我怀孕了’,第二句话是‘我离婚了’。”柏继臣用雪茄在空中画了个圈,微微笑,“你也会觉得她前夫是个混蛋吧?”   “而且我还听说,”展游开朗道,“你当年跟葛洛莉娅姐姐说,在我这里工作只是小打小闹?”   钟熠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桩陈年旧事:“你这么记仇?”   展游大方承认:“当然。”   钟熠百口莫辩。   “所以呢?”趁对方陷入动摇,展游拉上卫衣兜帽,敏锐的眼睛被藏在阴影里,“你是想合作,还是不想?”   钟熠骄矜地开口:“我可以跟你合作……”   讲话慢吞吞的人会被急性子实干派打断。“好,”展游双腿岔开,舒服地倒在沙发,“那你想要什么回报?”   “我想要一款产品。”钟熠说。   大家都是老熟人, 彼此是什么性格,背后又是什么情况,心里都有数。钟熠开诚布公道:“我想要一款既能成功商业化,又有高附加值的产品。”   “既叫好又卖座的产品,懂了。”展游打了个响指,“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你这两年不是投了很多项目吗,机械外骨骼、脑机接口……之类的。”   “太慢了。”钟熠说,“那些产品成熟起来,投入市场,至少还需要8-10年的时间。”   “哦,我明白了。”柏继臣朝钟熠吐出一个烟圈,“你现在承认yth那些‘小打小闹’的新产品商业化都做得很成功了?”   钟熠极不情愿地说:“算是吧。”   展游“噗嗤”笑出声,心情不错,把可颂捏捏掏出来,摆到沙发扶手上。   “虽然有时候觉得你脑子不太灵光。”柏继臣把雪茄盒朝钟熠推过去,“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同辈人中你的眼光还算不错,来一根?”   “谢谢。”钟熠生硬拒绝,“不用。”   “钟熠,如果你说你在决定投资时,没有预料到这个超长的回本周期,我是不信的。那现在你为什么又等不及了呢?”展游拍了拍可颂捏捏的顶部,“对吧,小谢?”   钟熠看看可颂捏捏,又看看展游的脸,一言难尽。   “我的动机如何,跟我们的生意无关吧。”钟熠回避问题。   “我还是喜欢问清楚一点的。”展游两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可颂捏捏的背脊,懒散得像一匹扫着尾巴晒太阳的狮子,“万一被卷入什么狗血的家族风波,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钟熠以沉默应对,半晌才开口:“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我保证。”   展游仿若未闻,捻走可颂捏捏上的浮毛,自言自语:“我最近要不还是回国一次吧?可是找什么理由呢……”   钟熠一头雾水,指着可颂捏捏,无声地用眼神询问柏继臣。   柏继臣顾左右而不言。   “好,好,”钟熠认输,“我说。”   展游这才摆正脑袋看向对方,眼神清澈又诚恳:“嗯,双方合作,最重要的还是信任嘛。”   钟熠被展游气得够呛。   “叮”的鸣响,钟熠从胸前口袋中拎出一只怀表,盖子弹开,里面没有表盘,而是一张葛洛莉娅和女儿小泡芙的合照。   “我那天看了你们签约仪式的转播。”他摩挲着照片,低声回想。   询问葛洛莉娅的工作安排,并跟自己的日程誊写在一起,是钟熠离婚前每天要做的事情之一。   离婚后,钟熠企图从新闻的边角中找到葛洛莉娅的踪迹,只是HRD很少出现在台前,他几乎一无所获。   直到那天,钟熠在电视转播的观众席上看到了葛洛莉娅的身影。   “她手上戴了戒指?”柏继臣猜。   “没有。”钟熠摇头,“但洛穿了一件白色的羊绒连衣裙。”   “哦……”柏继臣明白了,“这是你送给她的。”   “不是。”钟熠再摇头,“当年我第一次送她花,送的就是一束白色的马蹄莲。”   柏继臣相当不解:“所以?”   钟熠继续说:“所以她一定还记得我送给她的礼物。”   展游也望过来,两根眉毛揪成一团。   “那就意味着……她心里应该还有我。”钟熠言之凿凿,朝二人严谨求证,“你们感觉呢?”   “我感觉……”展游仰天长叹,“你要么再感觉一下?”   “一定是这样的。”钟熠决然道,“最近家族和董事会里又有人蠢蠢欲动,如果我想跟洛恢复感情,得先堵住那些人的嘴。”   柏继臣这回听懂了:“你是说……你需要一场大胜,来巩固你在家族的地位。”   “对。”钟熠点头。   “然后跟葛洛莉娅复婚?”柏继臣问。   “没错。”钟熠坚定道。   “我知道了。”柏继臣踱至办公室入口,屈尊纡贵当一回门童,“你还是走吧。”   钟熠:“嗯?”   展游一挥手,掏出电脑,无缝衔接开始打字:“拜拜,我还有工作,不送了。”   钟熠:“……”   见二人各回各位,各干各的,钟熠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们是不是在玩我?”   “公归公,私归私,”展游耸了耸肩,“我不是为了钱卖朋友的那种类型。”   “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柏继臣分析道,“你们以做手工奢侈品闻名,物以稀为贵,而商业化成功的产品是以市场为导向,跟你们的品牌调性完全不符合啊。”   “不奇怪。”钟熠叠起一条腿,双手抱膝,解释道,“我近两年陆陆续续并购了许多价格低廉的家具企业,也正因如此,引起了其他董事的不满。”   “诶。”展游两眼弯弯地从电脑后探出来,好奇问,“为什么?”   “因为……”   钟熠放下腿,又翘起另一条,依次轮换,最后坐正,不自在地用指节抵住下唇,眼里竟掠过一丝青涩。   “我和洛读大学的时候,经常会逛宜家,想象着布置我们未来的家。”钟熠娓娓道来,兀自轻笑,“在我大三那年,洛趁圣诞假期回国,我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无所事事。临近午夜,门铃响了,我开门一看,洛把一棵打折的圣诞盆栽塞进我怀里,气喘吁吁地跟我说圣诞快乐。”   钟熠朝二人比划:“你们能明白吗?雪花甚至还在她的头发上……我、就是、原来9.99美元的打折家具会让人如此幸福吗?我从未感到这样幸福。”   室内静默。   钟熠喉结动了动,催促:“你们俩倒是说点什么啊?”   展游和柏继臣同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   “够了!”钟熠恼羞成怒,“你们够了!”   柏继臣才想搭话,一时破功,虚掩住下半张脸,浑身颤抖。展游抹掉眼角笑出的眼泪,开腔:“如果我还是不答应呢,你准备怎么做?去找其他公司合作?”   “不,洛不在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怀表被掌心捂得温热,钟熠若无其事地陈述,“我可能……会把家里那些人处理掉吧。”   展游和柏继臣对视一眼,齐齐收敛笑意。   “前夫哥。”展游清了清嗓子,“我可……”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钟熠几不可见地皱眉。   “我可以跟你合作,前夫哥。”展游非要惹人不痛快,“但我不会替你说情,也不会帮你跟葛洛莉娅制造机会。商业行为,两不相欠。”   不着调的称呼听着格外刺耳,但想到葛洛莉娅,钟熠忍耐道:“可以。”   “关于我们今天在这里对话,我会一字不差转达给葛洛莉娅,如果她不同意,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柏继臣戏谑道,“如何?前夫哥。”   钟熠一忍再忍:“好。”   “话说回来……给你一点甜头也不是不可以。”展游专注地揉搓可颂捏捏,“前夫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国,驻yth办公。”   “一般都是被投资方去投资方驻地办公,哪有反过来的道理。”钟熠嘴硬道。   “那算了。”展游说。   “但也不是不能通融。”钟熠连忙改口。   展游笑容扩大。   “你是想回去看小谢吧?”一旁,柏继臣犀利道。   “想啊,当然想。”展游坦率道,眼睛蒙上一层黯淡的光,“毕竟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活生生的小谢了……”   “等一下,刚刚我就想问了。”钟熠打断,“小谢是谁?”   展游恢复神采,转着左手指根的戒指,炫耀道:“我男……”   “他前男友。”柏继臣两边拆台。   “哦,前男友啊……”钟熠追回一城,舒展身体倚在沙发背上,饶有兴致地说,“笑啊?怎么不笑了?我还以为你感情生活有多顺遂呢。”   展游笑意凝固,额角青筋抽动。   气氛剑拔弩张,柏继臣置身事外,抬起双腿,横躺于单人沙发中,惬意地弹了弹雪茄。   茄灰落在冷掉的速溶美式里。   心碎单身汉俱乐部里唯一的赢家,胜出。   *   yth会议室。   面试已接近尾声,谢可颂和葛洛莉娅坐在桌后,等待最后一个候选人过来,顺便复盘方才的面试。   “这个人的项目经历还可以。”葛洛莉娅抽出一张简历,评价,“负责过不少地标楼盘,就是讲话的时候吧……”   “嗯,逻辑稍微有点跳。”谢可颂说。   “是的呀,我见多了,有的人讲话动不动一二三四、首先其次,以为这样听起来条理很清晰,其实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葛洛莉娅嘴毒道,“这个先筛掉。”   谢可颂附议。   “其实展游说话也很跳的。”谢可颂没头没脑地讲。   “他呀……”葛洛莉娅开玩笑,“那是我等凡人跟不上他脑袋运转的速度。”   “我以前很不喜欢上级拍脑袋做事的。”谢可颂说,“可一轮到展游,我就会想……要是展游做事还得考虑别人的想法,那也太委屈他了。”   葛洛莉娅上下打量谢可颂,严正地双手交叉:“不要溺爱,警惕职场PUA。”   “没有,我只是喜欢看他全情投入的样子。”谢可颂脸上溢着淡淡的笑意,“让我很期待,事情最后会出现什么令人惊喜的效果。”   葛洛莉娅唱衰:“可惜这次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谢可颂闷闷一笑:“的确如此。”   对话告一段落。   耳边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葛洛莉娅侧目,观察谢可颂提笔写批注的模样,忽然道:“小谢,你当时找展游面试,其实我没有把票投给你。”   “嗯?”谢可颂望过来,表情没有任何异状,“为什么跟我讲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葛洛莉娅回忆道,“展游不喜欢场面社交,所以当时我推荐的是另外几个更加开朗圆滑的,可他说想要你。”她朝谢可颂眨眨眼,“是展游挑中你的哦。”   谢可颂愣了一下,目光落于桌面,低声道:“那……我很开心。”   “不得不说,老板的直觉确实很灵。”葛洛莉娅感叹,“小谢,你知不知道一个20人的团队是什么概念?”   谢可颂:“架构扁平,效率至上。”   “嗯。还有最重要的,职责明确,绝对不会出现一口锅分给好几个人,最后不了了之的情况。”葛洛莉娅说,“所以在展游身边做事压力很大的。”   谢可颂:“我知道。”   “话又说回来啦,所有的错误最后都会落在展游头上。”葛洛莉娅问,“员工可以把展游的话当做标准,把责任和压力抛给他,那展游又能以什么作为衡量行为的准绳呢?”   “直觉和经验吧。”谢可颂回答,“还有调研数据。”   “可是风险依旧存在。一个人相信自己永远是对的,其实很累的。”葛洛莉娅通透道,“我最近看着大家忙忙碌碌的样子,才恍然大悟,哦,展游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偏向你。”   迎上谢可颂探寻的双眼,葛洛莉娅灿然一笑:“小谢,你可以成为展游的标准吗?”   “我……”谢可颂张了张嘴,“我可以吗?”   “当然。”葛洛莉娅伤脑筋地扶住额头,细数展游的种种不是,“在展游上头的时候拉住他,在他迷茫的时候说服他……总之,帮帮这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吧。”   谢可颂被葛洛莉娅逗笑,保守道:“我尽力。”   话音刚落,葛洛莉娅扔在桌上的手机震动。   柏继臣发来消息,并附上一张照片,钟熠正跟展游比赛掰手腕。   葛洛莉娅:?   柏继臣:钟熠说想跟我们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如果你不同意就算了。   柏继臣:附上录音。   许久未见前夫,葛洛莉娅骇然失色,下意识将照片保存至手机相册。   她从晃神中清醒过来,心里默念着“公事公办,个人感情不上升公司”,佯装冷静地打字回复:“战略决策层的事情,你们决定,不用问我。”   “发生什么了?”谢可颂观察葛洛莉娅的脸色问。   “没什么。总帮着资本家说话,我良心不安。”葛洛莉娅把手机丢得老远,拢了拢头发,笑靥如花,“小谢,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可以问展游要点东西。”   “升职加薪……应有的回报,他都已经给我了。”谢可颂眸光微动,抿唇苦笑,“倒不如说,给得过多了。”   “被动接受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这点我很清楚。”葛洛莉娅撩了一下头发,得意道,“不过我已经毕业了,因为我很清楚我为什么工作。我是为了宝贝女儿工作的,所有她以后能用得上的资源,我都会积攒起来。”   工作毫无意义,人却不得不花三分之一的生命在工作上。如果只是苟且忍耐的话,那么在工位上的每一秒都将度日如年到像一场漫无尽头的强奸。   与其等着被工作榨干,精神身体双双受创,倒不如想想自己能怎么才能主动榨干工作。   葛洛莉娅兴致勃勃地提议:“你不如试试主动利用展游,去达成你想要的目的吧。”   “利用展游?”谢可颂歪着脑袋反问。   “巧妙地让你的老板为你打工,听起来很不错吧?”葛洛莉娅摇一摇手指,窃笑道,“而且展游应该很愿意被你利用才对。”   谢可颂正若有所思着,门外映出模糊黑影。   紧接着是两下敲门声。   “那个……”来人怯怯地问,“请问面试地点是这里吗?”   “是。”谢可颂抬声道,“进吧。”   最后一位候选人姗姗来迟。   徐稚风尘仆仆赶来,呼吸急促:“不好意思久等了,我的出租车出了车祸,出事地点离地铁站太远……”   “你人没事就行。”葛洛莉娅把徐稚的简历抽出来,关心道,“需要缓一会儿吗?喘口气。”   “哦、哦,不用。”徐稚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闻言,谢可颂抬起头,不含感情地与徐稚对视:“那我们开始面试吧。”   *   伦敦,展游办公室。   掰手腕大赛暂告一段落。平日里写满金融数据的白板上画了两排正字,展游名下的笔画多出两道,险胜。   展游朝钟熠吹了声口哨。   “你得意什么。”钟熠嘲讽道,“至少我跟洛有过一本结婚证。”   “你怎么不说你们还有一本离婚证。”展游不以为然,正过来反过去展示自己的戒指,“而且我跟小谢也会有的。”   “我们还有一个女儿。”钟熠眉梢上扬,“上个月打视频电话时,宝贝已经会叫我daddy了。”   “那我……”   仅仅停顿半秒,展游脱口而出:“我可以领养啊,如果小谢愿意,他也可以叫我……”   “你省省吧。”柏继臣劝阻,“一个户口本上的不能写,这过不了审。”   “行吧。”展游放弃。   攀比爱意的比赛,二人谁也不肯轻易服输,气氛一触即发。   柏继臣刚准备看好戏,只见二人同时泄了气,惆怅地挤到一块儿,简直像某场慈善机构举办的单身汉救济互助会。   “你不容易。”钟熠叹道。   “你也是。”展游怅然,“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   “我懂,我懂。”   柏继臣插话:“你们就……这么和解了?”   二人:“对啊。”   “行吧。”柏继臣略显失望,耸了耸肩,“算我机票白买。”   “柏继臣,你不懂。”钟熠耐人寻味道。   “真正遇上喜欢的人,就是很不知所措的。”展游认真解释。   柏继臣颇为无语,从展游酒柜里翻出一瓶葡萄酒,倒进高脚杯,一口闷下。   与此同时,展游走到白板前,拔开笔帽,在上面画了一张思维导图框架。   “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展游隐去葛洛莉娅对他吐露过的心声,问钟熠,“葛洛莉娅只跟我们说你们离婚,是因为感情破裂……”   “我们感情没有破裂。”钟熠否认。   “那为什么离婚?”   “就是……一些很小的事情吧。”   展游和柏继臣摆出侧耳倾听的姿态。   “洛工作一直很拼命,偶尔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会回家跟我讲。”钟熠说,“我不想让她这么辛苦,就说,这么累就不要干了吧,一年忙到头也赚不了多少钱。”   展游表情微妙。   “但是她突然变得很生气。”钟熠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嗯,你继续说。”柏继臣憋笑道。   “为这件事情争了有几年吧,经过协商,我们各退一步,洛决定来我公司上班。”钟熠慢慢道,“情况确实有变好一点,但洛不再跟我讲工作上的见闻。我暗中打听过,帮她处理掉一些棘手的事情,她后来发现是我做的,大发雷霆。”   柏继臣闻言,偷瞄一眼展游。   “我本以为,洛想工作,那就让她工作好了,但好像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钟熠自嘲道,“结果我们离婚了,洛离职,现在连面都见不到。”   展游听着听着,有些汗流浃背了。   “那你现在,有没有找到解决办法?”展游心虚地问。   “我现在就想……都听她的好了。”钟熠真心道,“只要洛能回到我身边,她想怎么样都可以,我都能配合她。”   展游陷入沉思。   白板处响起塑料摩擦的尖声。   柏继臣单手托着酒杯,中指无名指夹住雪茄,拿板擦把白板上的思维导图擦了个干净。   “比起听别人说,我觉得你还是自己跟小谢沟通比较好。”柏继臣提醒展游。   “我们沟通过,小谢说希望我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下属。”展游无奈道,“可他有没有想过,哪有乖乖听员工话的上级啊。”   “无解。”柏继臣举了举酒杯,“祝你好运。”   “算了,先这样试试吧。”展游收拾情绪,回头问人,“你们这边的合作意向书和商业计划什么时候递过来?”   钟熠合理预估工时:“下个月。”   “太慢了。”展游冷漠道,“下周。”   钟熠:“可以,让人加班给你出。”   提到工作,展游神采飞扬,电话一个接一个,布置任务,昂首阔步地在办公室踱来踱去。   “企业基本信息与背景材料我已经让人准备了。”展游的脑子飞速运作,“我先陪你飞一趟法国开会表示诚意,其余具体的事情,你跟我们回yth总部从长计议,怎么样?你正好可以带人来考察我的研发团队。”   “我没意见。”钟熠说。   “我也没意见。”柏继臣附和。   拨开百叶窗往外看去,外面办公室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展游的团队工作时间自由,昨天熬到很晚才下班,今天中午才陆续上岗。   屋内充满了麦当劳早餐和鲜煮咖啡的味道。   有人提着几盒西点进来,一个个打开纸盒,各式各样的牛角包陈列在工位上。展游开门走过去,提起一个黄油可颂,送进嘴里。   “老板,我有一个小小的意见。”某员工讲。   展游:“说。”   “虽然你每天请大家吃早饭是很好啦,”员工面露难色,“但每天都吃可颂是不是有点……能不能换换口味?”   展游皮笑肉不笑:“还挑上了?”   “不敢不敢。”员工低头猛吃。   “行了。”展游两三口吃完,留下一个背影,“有什么想吃的跟行政说,明天我让她根据你们的口味买。”   展游身后传来小小的欢呼声。   办公室门再次合上。   钟熠和柏继臣已经离开,展游坐进沙发,脑袋后仰。阴天把房间照成昏暗的绿色,天地倒置,墙上的日历上下颠倒地映入他的眼帘。   “还有九天。”展游默念。   黄油可颂的香气萦绕于鼻尖,展游拇指划过唇边,将可颂残渣舔进嘴里,眼里跃动着按捺不住的光。   “还有九天。”他低声重复。 第56章 难道他有别的狗了   九天后,yth大楼。   一辆黑色的加长版凯雷德停在办公楼底。司机开车门,长腿跨出,三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依次从车里下来。   上午九点半,冬日阳光刺目,在墨镜边折出白色反光。   三人并肩往办公大楼里走,在人群中形成一小圈真空场域。   钟熠摘下墨镜,别在胸前,侧脸问:“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柏继臣目光偏了偏:“完美。”   钟熠松了半口气,目光探寻,在拥挤的办公楼底层打转。   上班高峰,员工排着队过闸机打卡。   钟熠看了又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谨慎,没有找到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哦,对了。”柏继臣漫不经心地补充,“葛洛莉娅一般十点才会到岗。”   钟熠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   “哈。”展游嗤笑一声,“这就是早上五点把我和柏继臣叫起来,陪你在衣帽间选了两个小时西装的福报吧。”   柏继臣赞成地点点头。   会议室约在20层,三人走进总经理专属电梯。   一路上,展游全程低头看手机发消息。直到电梯门再次开启,三人的阴影完全将会议室的门掩盖,展游余光捕捉到一抹虚影,停了步。   “怎么了?”柏继臣问。   消防柜的玻璃表面上浮动着展游的脸,他整了整衣领,抬手拨弄被发胶得有些硬的头发,小声问:“我今天……还可以吧?”   柏继臣不置可否:“我以为你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很可以。”   展游:“但……”   “哈。”钟熠以牙还牙,讥讽道,“这就是临出门前犹豫不决头发往左抓还是往右抓,最后让我们等你重新洗了个头的福报吧。”   二人充满火药味地对视,柏继臣先他们一步,推开会议室的门。   前光大亮,展游浑身一僵,“唰”地睁大双眼。   椭圆形的会议桌,相关人员随意挑位子坐,留有几个空位。   扫视一圈,不见谢可颂人影。   柏继臣和钟熠绕过展游,落座会议室最前方。展游一人定在原地,仔仔细细看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容:“小谢呢……”   “让一让。”一沓资料毫不留情地打上展游的后腰,柳青山从他身侧挤进来,不满地嘟囔,“这么大个子杵在门前干嘛?”   “小谢早上要先去豪宅项目组露个脸哦,晚点来。”柳白桃拍拍展游的肩,错身而入。   “怎么,挺失望?”杜成明不怀好意,绕展游一周,最后倒着走进房间,“等着吧你!”   会议室内,几乎全员到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家留下两个连座的位置。   稍稍不安的心绪被众人的打趣带走大半,展游领情地笑笑,坐进其中一个座位。   落地玻璃窗外,晴空万里,实木桌面微光粼粼。   柏继臣的助理分发会议资料。展游提了瓶巴黎水,替人开好瓶盖,压上对方那份资料的一角。   *   与此同时,yth大楼15层,谢可颂的办公室。   谢可颂跟项目组的同事碰完面,双方表面和和气气,实则很多话都没有摆到台面上来讲。   原本项目进展顺利,现在倒好,锅从天上来,打乱原有的节奏不说,工作量还翻倍,更别提项目奖金的增幅目前也只是个饼。   将心比心,这种情况下,员工心里怨声载道实属正常。谢可颂是正统社畜出身,对这一点当然心知肚明。   难搞。谢可颂心想。   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需要开展工作的,谢可颂推开办公室门,脚步匆匆,放资料拿电脑一气呵成。   “嗷。”背后传来一声痛呼。   “怎么了?”谢可颂捏过头,轻笑出声,“怎么会撞到门?”   “小谢哥速度太快。”徐稚捂着鼻子跟进来,“做事节奏比以前还要利落。”   谢可颂靠进办公椅里,闭目养神,半晌才用气声回:“忙。”   徐稚跟被罚站的小学生似的,东张西望,悄悄观察办公室的陈设。   星期一,一周之始,也是徐稚作为谢可颂助理上岗工作的第一天。   之前,谢可颂找到徐稚,只说yth开了一个新岗位,问他要不要来试试。徐稚到场才发现,原来这个新岗位是谢可颂的助理。   面试全程,几乎只有葛洛莉娅在提问。   做过哪些项目?转化率为什么只有2%?营销方法的创新点?你认为你能比其他候选人做得更好吗?   葛洛莉娅搞压力面试那一套,徐稚有点想打嗝,余光瞟谢可颂,但谢可颂一直缄默地低着头。   面试结束,葛洛莉娅在简历上批注完最后几个字,对徐稚笑:“愿不愿意签PiP合同?”她又问,“知不知道PiP是什么?”   “不知道。”徐稚摇头。   PiP,Performance Improvement Plan,即绩效改进计划。   简单来说,就是公司和员工提前约定一段时间内的业绩指标。如果约定时间结束,公司认为员工表现不合格,则该员工立刻走人,并且拿不到赔偿。   “其实你的履历跟我们其他的候选人相比……”葛洛莉娅耐人寻味地省略句尾,笑得像恶毒皇后,“但我看小徐你态度蛮积极的,所以可以考虑给你一个机会。”   话音刚落,徐稚想都不想就开口:“可以的。”   葛洛莉娅饶有兴趣:“我再强调一下,如果你以后不满足要求,被优化是拿不到我们2n的赔偿的。”   “嗯,没关系。”   跟小谢哥再一起共事的机会才是最求不来的。徐稚想着,偷偷打量谢可颂的表情,又聪明又笨地讲:“反正试用期半年内被开……也一样拿不到赔偿。”   葛洛莉娅“噗嗤”笑出声。   谢可颂这才抬眼,眼尾带笑,口型像在说:“傻子。”   面试毫不沉重地收场,徐稚离开,葛洛莉娅跟谢可颂回顾一众候选人。   “好了,都面完了。”葛洛莉娅像翻小人书那样,来回拨动那沓简历,“你怎么说?”   “我……先听你评价吧。”谢可颂讲。   “跟姐姐就不要来这套了。”葛洛莉娅直言,“是不是想要小徐?”   谢可颂愣了愣,点头。   一向做实事的人,还不习惯使用特权。谢可颂不确定地自己反驳自己:“他真的合适吗?”   “说合适也是合适的。”葛洛莉娅回答,“虽然工作能力一般,你给自己养个信得过的嫡系也蛮好。”   职场黑话从葛洛莉娅嘴里说出来,就跟做表要用vlookup一样稀松平常。她看了眼时间,招呼谢可颂一道下班。   “我这样……”谢可颂跟葛洛莉娅并肩同行,“是不是不太好?”   葛洛莉娅明知故问:“什么不太好?”   内心纠结起一个小疙瘩,谢可颂迟疑地问:“就是我不按个人能力招聘,反而……”   “反而搞裙带关系?”葛洛莉娅接话。   谢可颂点头。   “搞人比做事更耗心思。你的嫡系工作能力差一点,但能大幅减少管理成本,何乐而不为?”葛洛莉娅戳破,“人心都是肉长的,或多或少都会偏心的。你要说完全不偏袒——”   高跟鞋声猝停,葛洛莉娅叉起双手,极具压迫感地仰视谢可颂:“当时你冲进来递简历,要不是展游对你感兴趣,我只会请你出去。但事到如今,这能证明你是个很没用的人吗?”   谢可颂似乎被震了一下,后退半步,说:“不、我就是……内心有一点复杂。”   “我懂的,是不是有一种‘屠龙勇士终将变成恶龙’的感觉?”   坏话说尽,该当个好人了。   葛洛莉娅撩了撩头发,礼貌地挽住谢可颂的手臂,继续朝前走。   “我以前也很要强的,后来年纪大了发现,能坦然接受别人的托举,并且依旧认为自己值得的人……才是最厉害的。”葛洛莉娅用跟女儿讲话的亲切语气,叮嘱谢可颂,“如果你还准备跟展游在一起的话,心态需要自己调整一下的哦。”   谢可颂领会:“我知道了。”   “况且……”葛洛莉娅琢磨道,“我不觉得一个家里遭遇重大变故,还能在短时间内调整过来的人,是真的脑子不好。”   “徐稚是不笨。”谢可颂评估,“但要说他不傻……他把母亲留给他的房子都卖了抵债。”   “都是好孩子。”葛洛莉娅笑了声,拍拍谢可颂的大臂,“反正你心里有数就好。”   谢可颂沉声:“嗯。”   谢可颂陪葛洛莉娅回办公室,他绅士地拉开玻璃门,请葛洛莉娅先进去。   刚好,葛洛莉娅接到展游的电话。   业务上的事情,两三句话解决完。“对……小谢在我身边,”葛洛莉回过头问谢可颂,“你要不要跟展游说话?”   谢可颂脑子白了一瞬,回答:“不说了吧。”   “听到没,小谢不想跟你讲话。”葛洛莉娅唯恐天下不乱,“挂了,拜拜。”   下班后的办公室静得像座坟场,展游最后的抱怨从听筒里漏出来,十分清晰。   谢可颂听闻,眼里漾开浅浅的笑意。   “看你这表情……”葛洛莉娅收起手机,“是准备原谅展游了?”   “我们两个之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谢可颂笑着摇摇头。   “大公司嘛,上上下下,塞满了关系户。”葛洛莉娅诙谐地讲,“你别为难自己,打不过就加入,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啦。”   “这点……”谢可颂含蓄地说,“我先持保留态度吧。”   ……   “小谢哥。”徐稚出声打破回忆,“你接下来是不是该去开会啦?”   椅子刚刚捂热,谢可颂睁开双眼,调整状态,单手拎起笔记本电脑:“走吧。”   “嗯?我也要去吗?”徐稚疑惑,“可是我才上岗第一天……”   徐稚立在办公室当中,谢可颂在门边侧身看他。   “你不跟我去开会,准备做什么?”谢可颂耐心地问。   “去项目组里……看看资料?”徐稚不确定道。   “嗯,看两页,玩一会儿手机,如坐针毡,盼我快点回来,午休时间快点到。”谢可颂形容道,“对不对?”   全被说中,徐稚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嗫嚅道:“你怎么……”   “因为你当时进组,被A踢给B,又被B踢给我的那天,就是这样眼巴巴等着我开会回来的。”谢可颂说,“我不想让你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他指了一下门外,“现在可以跟我去开会了吗?”   徐稚重重地点头,跟人离开办公室。   走到拐角处,谢可颂随口提醒:“门关了吗?”   “啊!”徐稚急刹车,又急匆匆跑回去关门。   “真的是……”谢可颂望着徐稚忙手忙脚的背影,忍俊不禁。   到底是谢可颂一路带上来的人,徐稚的行为模式,能力有几斤几两,他了如指掌。   以前的团队,都是展游替谢可颂挑的人,听谢可颂的,更听展游的。谢可颂自认没有展游看人的眼光,能力有限,只好选自己熟悉的。   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吗。谢可颂反复咀嚼着葛洛莉娅的话,一张熟悉的脸又侵入脑海中,再也赶不走。   内心涌出一股小小的不甘,但又不得不承认,那股“无论如何要跟展游分明白”的心情,奇妙地淡化了一些。   电梯上行,二人行至会议室。   朦胧人影从门后透出。   展游就在门后,坐在某一个位置上。   念头一旦冒出便无法控制。谢可颂不由开始猜测,哪个黑影属于展游。心绪不宁,他差点踩到徐稚的脚。   徐稚往旁边一跳:“小谢哥?”   谢可颂猛地回过神:“我、对不起……”   十点的太阳,消防玻璃箱被照得亮灿灿。   距离会议室的门只差一步,谢可颂却停了下来。他端详着自己在玻璃里的倒映,问:“徐稚,我最近……是不是胖一点了?”   “不胖啊。”徐稚回答,“小谢哥一直很瘦的。”   谢可颂似乎有些低落。   “不过硬要说的话,”徐稚眯着眼睛观察谢可颂,“小谢哥比我前两个月见到你时,更……嗯……更结实一点?”   有变化就好。努力过了,有变化就好。   视线重新聚焦于门后黑影。   心脏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谢可颂提起一口气,敲响会议室的门。   *   “叩叩”,整个房间内的人全都静音。   目前的主讲人是钟熠,他抿了一口水,朝展游看去,见对方握笔的那只手紧了紧,接着点下头。   “进。”钟熠高声道。   “不好意思,早上有点工作,来晚了。”   一道干净的嗓音从门口传来,谢可颂合上门,慢慢转过身。   板正的黑灰色西装三件套,胸口挂着工牌。一米八十多的人,原本肩就宽,现在长了点肉,之前显大的外套恰好合身。   不同于跟在展游屁股后面四处办公的日子,谢可颂现在要带领新团队,接见外面领导,穿不了休闲服,商务装倒跟半永久似的焊在身上。   高挑精干,乍一眼与初见时无异,周身气质却凌厉丰盈许多。   “哒”的轻响,展游手里的笔轻轻掉在桌面上。   “小谢来啦,”柳青山后仰着探出头,关心地问,“早上跟那边的团队见过了?感觉怎么样?”   谢可颂温和道:“有点复杂,会后跟你沟通吧。”   “行。”柳青山指了指对面,“给你留了位置。”   谢可颂顺着柳青山指尖的方向望过去,不期然与展游对上眼神。   二人的瞳孔都微微收缩。   一个月零五天不见。   他们在心里异口同声道。   展游一定要系小猪皮杰领带吗。小谢好可爱啊。   二人又同时想道。   心跳砰砰敲打着鼓膜,仿佛某种隐秘的催促。   仅仅怔忡半秒,谢可颂主动别开视线,平静地朝里面走了几步,露出背后徐稚的身形。   “哦,小徐也来啊。”柳青山环视一周,“椅子不太够,小朋友自己去隔壁搬个过来好了。”   徐稚是谢可颂带来的,让人自己去隔壁搬凳子过来,也太说不过去了。谢可颂在徐稚耳边嘱咐:“你先去坐……”   “我去搬吧。”展游站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谢可颂,“你坐我位置。”   谢可颂推拒:“不用……”   不等谢可颂把话说完,展游已经来到他身边。   “不用跟我客气。”展游语气端得生疏,虚虚拍了拍谢可颂的肩,脸上带有几分领导专属的不容抗拒,“去坐吧。”   记忆里古龙水的味道钻入鼻腔,谢可颂拗不过展游,妥协道:“好吧。”   展游对谢可颂笑了一下,身影很快消失。   谢可颂安排徐稚坐下,又协调两侧的同事往旁边稍微挪一挪。不一会儿,展游单手拎着凳子回来,恰好插进谢可颂提前给他腾出的空档中。   椅子绕着会议桌排列,分布均匀,只有谢可颂和展游挨得特别紧。   “你们现在讲到哪里了?”谢可颂翻着手上的资料,埋头问。   “没讲多少。”不等主讲人说话,展游率先抢答,“你先过一遍资料吧。”   谢可颂捻起纸张的手顿了顿。   会议桌顶端的位置,钟熠跟柏继臣无声地用眼神交流。   钟熠是第一次见展游成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小谢。他看看谢可颂,又看看展游,朝柏继臣确认,柏继臣颔首,于是钟熠看好戏般“嗤”了一声。   谢可颂扫视众人,却没有将展游的脸收入眼中。他翻开笔记本电脑,稳声道:“你们不用等我看完。”   钟熠堵住展游的话:“好,那我们继续说吧。”   融资和钱的事情,前几天老板早已商量妥当。今天约产品、研发、营销、运营和QA五条线的负责人开会,统筹的是更具体的事情。   产品评审会,通俗来讲,就是各方提出自己的需求,聊聊看能不能做,最后相互打太极——“我一定要做这个需求”,“我觉得这需求没什么价值”,“不行它很重要”,等等等等。   投资人正口若悬河地阐述需求,谢可颂把那部分材料提前,快速看了一遍。   钟熠团队递来的材料,当然是用英语写的。又回到了熟悉的场景,谢可颂刚跳槽时丢过脸面,后来能力长进,把一篇普通的例会稿子背上五十遍,力求圆满。   如今,他忙到一定程度,不可能每件事都做足准备。谢可颂听个大概,捕捉关键词,多了几分松弛感。   耳边传来杂乱的键盘敲击声,谢可颂瞩目,见徐稚电脑上开着翻译软件,正手忙脚乱,一边听钟熠讲话,一边通过模糊拼写查询词义。   “跟得上吗?”谢可颂低声关心。   “还、还可以。”徐稚相当紧张,笔记本键盘都被打油了,“就是有些单词好像是法语,而且光顾着每个单词的意思,反而忘记一整句话在讲什么了……”   就插一句嘴的功夫,徐稚彻底跟丢钟熠,看向谢可颂的眼神跟屏幕里空白的飞书文档一样令人绝望。   谢可颂瞟了眼徐稚,转过头,干脆地打断钟熠的话。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谢可颂表现平常,“你上一句话里的……我不太会读,savoir-faire?我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Savoir-faire……”   钟熠的话说到一半,被展游拦截。他用教导谢可颂时常用的语气,格外温柔地解释:“就是know-how的意思,法语外来词,在奢侈品行业中一般用来表示独特的工艺能力。”   谢可颂的目光终于转到展游脸上,只停留一刹,又跟被烫到似的撇开:“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展游不大满意地压了压嘴角。   会议桌那头,钟熠朝向谢可颂:“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谢可颂用笔将这个词圈出,“很有意思的单词,我记一下,之后说不定能成为品牌营销的关键词。”   钟熠赞赏:“不错的想法。”   没人把这段插曲记在心上,会议继续进行。   “听不明白很正常,因为我也听不明白。”谢可颂凑过去,在徐稚耳边私语,“你要允许自己有不会的事情,没人会因此责怪你。放松点了吗?”   徐稚很依赖谢可颂,但怕引人注意,不敢看对方,就说:“嗯嗯。”   大概所有人都会经过这个阵痛时期吧。谢可颂心觉徐稚硬邦邦的样子好笑,又有一点感慨,柔声道:“有困难随时问我,嗯?”   徐稚没有回答,跟表忠心似的,打字的手愈发卖力。   嘴边挂着笑意,谢可颂跟徐稚拉开一段距离,重新坐正。   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很累,谢可颂调整了一下坐姿,左腿叠上右腿膝盖,途中出现意外,足尖踢到某个人的小腿。   谢可颂和身边的人一同朝桌下看去。   漆光隐隐的黑色皮鞋,尖端若有似无地蹭着展游的小腿。坐姿状态下,谢可颂的裤腿窜上去一节,露出被黑色袜子包裹的脚踝,还有绑在白皙小腿上,勾住袜子边缘的吊袜带。   “抱歉。”谢可颂率先反应过来。   展游眼眸暗了暗:“没事。”   勾起的左脚轻轻落地,谢可颂微微朝左侧身,右手摆在桌面上,虚握钢笔,二指忐忑地拔动笔盖。   咔嗒,咔嗒,一开,一合。   忽然,桌面少许震动。展游看向与谢可颂相反的方向,左手自然垂落,毫不经意般,停留在谢可颂右手旁。   熟悉的热度袭来,谢可颂的神经被拨动了一下。   那双在枕边十指相扣的手,曾经怎么交缠也尤嫌不够。现在,两只手礼貌地并排而置,仅仅隔着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展游的存在感骤然强烈,像一个从谢可颂身体里长出来,却不属于谢可颂的身体器官,无法控制,感受灼热,令谢可颂压低了呼吸。   “小谢哥?”徐稚轻声叫。   谢可颂如梦初醒:“怎么了?”   徐稚提问:“这个部分我有点不明白……”   谢可颂清了清嗓子,快速从展游身边抽手,搭在徐稚的触控板上,为人答疑解惑。   在他身后,展游眼珠动了动,如同一匹锁定猎物的狮子,隐秘而耐心地盯住谢可颂的侧脸。   “好了,我这部分就讲完了。”钟熠翻腕看表,问展游,“接下去你来?”   “嗯。”展游把视线从谢可颂那里收回来。   趁两位领导交接的时间,众人短暂休息。   谢可颂跟徐稚把上半场会议的内容顺了一遍,说得口渴,顺手拿起面前的巴黎水,喝下一口:“你下半场可以胆子大点……”   “谢总。”交头接耳中,有同事善意提醒,“你喝的是展总的水。”   谢可颂愣住。   “没关系。”展游话是说给那个同事听的,两眼却直直注视着谢可颂,“我跟小谢……关系还不错。”   谢可颂垂下眼睫,拧紧瓶盖,将玻璃瓶放到展游面前。   “嗯?”展游笑道,“哦,我话说早了,小谢总好像很介意。”   谢可颂抿了抿嘴唇,冷声道:“没有。”   前面那个同事只不过是顺嘴一提,早已没人关注展游和谢可颂的纠纷。   展游旋开瓶盖,就着谢可颂喝过的位置,灌下一口气泡水。他借着侧头戴上蓝光眼镜的动作,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以前不是喝过很多次吗。”语毕,他一本正经地打开电脑里的文档。   谢可颂并不理人。   会议再次开始。   钟熠讲完虚头巴脑的品牌调性,轮到展游开展更具体的工作。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展游开门见山,“比如我为什么不单独给新产品开发布会,而是要将它们跟某个楼盘项目捆在一起……”   “还好吧,能理解。”柳青山插嘴,“交易金额大,数据到时候拿出去秀看着好看呗。”   “还有附加产品后,楼盘去化率的前后对比,这不是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杜成明悠悠道,“方便你忽悠人。”他朝谢可颂挤眉弄眼:“对吧?”   “嗯,对,老板就是这个做派。”谢可颂跟他们一起开展游玩笑。   展游主持会议,门外都听得到会议室里的人在闹。   谈笑间,谢可颂与展游视线交缠,甚至朝对方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微笑。   展游心驰神往,抬手松了松领带结,正要对谢可颂说点什么,被一句弱弱的问话打断。   “那个……”徐稚举手。   展游面无表情地望过去。   想着刚才小谢哥说自己可以更大胆一点,徐稚硬着头皮发问:“我对产品定位不太清楚,明明是跟豪宅捆绑销售的高端产品,但还要通贩,不是矛盾了吗?”   展游表情风云变换,极具亲和力地说:“来,小徐,手头的资料翻到第5页。”   徐稚皮肉紧了紧,听话地往后翻页。   “A4纸中下的位置,一二三……”展游和颜悦色,敲击桌面的手指暴露出他的不耐烦,“第五段,读一下。”   “后续产品将进行技术迭代,以适应……”徐稚阅读的声音越来越小,神情尴尬,“对不起,我没看到后面。”   “没事,注意效率。”展游手一挥,“我不喜欢开会拖很长。”   展游有一百种好好回答徐稚的方式,但他偏偏选择了比较刻薄的一种。自己带来的人正缩着脑袋反思自己,谢可颂提醒“你以后有问题先问我”,随后将视线投向展游。   展游颇为挑衅地提了提嘴角。   “小徐既然说到这里,那我就提前讲吧。配套产品我之前定过一批名单,但根据金主爸爸的要求……”展游指向钟熠,“我们需要一款能一鱼两吃的产品。”   “既能卖给高净值客户,技术降级后,又能大规模生产。”柏继臣补充,学展游说话,“而且不能让金主爸爸们觉得自己钱花的亏了。”   这话好像在骂他人傻钱多。钟熠,忍。   “顺便一提,”展游举起一根手指,“我个人比较推荐的产品是那款玩具电子狗。”   “为什么?”谢可颂冷不丁地问。   “我昨天刚看过新送来的样品,它长得跟真狗完全没区别,而且搭载了最新的人工智能接口,不用遛、不会掉毛、也不会流口水。”展游掰手指,“哦对了,它跟人类狗窝用的是同款毛发材料,还能联动。”   谢可颂:“所以呢?”   “没有所以,我的直觉。”展游坦率道,“它真的很可爱啊。”   谢可颂头疼地叹出一口气。   “个人主观印象而已,不作数。”展游正色道,“至于到底要挑哪款产品,麻烦产品那边尽快做一次调研,看看市场需求。”   “好的,我尽快安排。”产品同事回答,“可以先小规模推一波在库客户的调研,看看他们更喜欢哪款产品……”   “我不是这个意思。”展游打断,“我认为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去迎合市场需求,而是反过来去告诉他们,他们原来需要这个。”   “去创造需求。”谢可颂了然道。   展游点头:“嗯,毕竟是迈向未来的产品。”   往日配合默契的感觉卷土重来,展游在兴头上,双目有神地看向谢可颂:“就是教育市场方面,你营销这边需要上点心……”   “说实话,我不赞同你的想法。”谢可颂说。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展游少许惊讶,并不恼:“为什么?”   “我早上跟项目团队那边对过了,他们手上的工作全都卡在节点上。”谢可颂打开早上收到的项目计划表,“如果你要插这个活,按照现有的资源投入来说,根本来不及。”   展游转了一下手机:“那你盘一下资源,我们再聊。”   “我的意思是,光按照原定路线走,临时修改豪宅营销案,时间都已经很紧张了。”谢可颂一字一顿地讲,“我建议你延后排期,并且把你的主打产品拎出来,单独发售。”   “不行。”展游坚持,“为什么做配套的理由我前面已经讲过了,而且你的方案也不利于高质量圈层的渗透。”   谢可颂抿紧嘴唇,不悦地与展游对视。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其余人要么看戏,要么插不上话,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生怕展游和谢可颂真的吵起来。   如果谢可颂还在展游身边,那他会毫无保留地支持展游的每一个决定。现在不行,谢可颂有自己的团队,他不能让自己手底下的人跟他以前一样没日没夜地工作。   谢可颂不直接对展游汇报,但对手底下的人有责任。不管是徐稚,还是其他人,都是需要他保护的。   “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落地的人的感受?”谢可颂深吸一口气,话里掺着冰碴,“产品的思路至少还有数据支撑,那你呢?我拿什么跟手底下的人聊?跟他们讲故事?”   “小谢总。”展游靠上椅背,“如何说服你手下的人,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展游目光笃定,讲话不疾不徐,显得谢可颂很不理智。   是你自己非要搅这趟浑水的。谢可颂似乎能从展游的脸上读出这句话。谢可颂知道展游还打着让他知难而退的念头,可他不想对展游有一丝一毫地示弱。   谢可颂按了按太阳穴,头脑重归镇静。   “大家上班,需求都是很实际的。我们帮你赶工,可以。”谢可颂换了个思路,“首先,我们缺的资源,展总你要全力支持我们。”   “可以。”展游很爽快。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这个资源里也包含了给大家的回报?”谢可颂观察展游的表情,“需要我说更明白一点吗?”   展游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说。”   “你能在这里承诺我,这件事情结束后,会给大家多少百分之多少的项目提成吗?”谢可颂针锋相对。   “事情还没成,你就跟我说这个啊?”展游专门挑难听的话讲,“那你能跟我担保,要是事情搞砸了,员工会赔偿公司多少钱吗?”   这算什么话。谢可颂冷笑一声,彻底放弃跟展游沟通。   一时无人发言,谢可颂整理手头的资料,纸张哗哗作响,听起来是有些气的。   糟糕,好像逗得有点过了。展游暗道。   “小谢,你别生气。”展游试图挽救,“关于产能的问题,我们确实可以商量……”   “你先跟其它条线沟通吧。”谢可颂根本没看展游。   展游僵硬地向左右下属求助,二柳一杜表示爱莫能助,柏继臣翘起的嘴角根本压不住。   抬眼望去,钟熠在对面无声地鼓掌,口型似乎在说“Bravo!”   “听小谢总的,都听小谢总的。”展游夹起尾巴做人,顺着谢可颂的意思说,“研发侧先配合……”   又是两下敲门声。   展游:“请进。”   “都在忙啊?”葛洛莉娅娉娉婷婷地出现在门口,举了举手上的文件夹,“打扰哦,我带小徐去隔壁签一下合同。”   劳务合同而已,什么时候不能签。葛洛莉娅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出现,大家心知肚明。   睫毛是新种的,头发是刚染的,身上的连衣裙也是当季新款,葛洛莉娅今天格外美艳。   无视两道明显的、黏在脸上的目光,葛洛莉娅笑意未减,亲切地朝徐稚招招手:“小徐,来呀。”   所有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徐稚。   徐稚被盯得浑身发毛。   大家好像是应该看他,但这种看法又有点怪。徐稚心神不定,抓住在场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小谢哥……”   谢可颂无力道:“你去吧。”   徐稚得令,跟葛洛莉娅的挂件一样,被她带走了。   临走前,葛洛莉娅终于给了前夫哥一个淡淡的眼神。   那种眼神大家都隐约有些熟悉,好像柳青山加班回家发现客厅像个垃圾场的那天,她看向富贵的样子。   门合上。   所有目光集中到钟熠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钟熠相当矜持。他摘下半掌手套,气定神闲地翻开他的小羊皮日程本,在上面写了十遍葛洛莉娅的名字,然后抬头与大家目光相接。   跟才发现没人讲话似的,钟熠扬了扬眉梢:“怎么都看着我?”   展游吹了声口哨。   “稍等。”钟熠比了个暂缓的手势,“我这边好像有些要事。”他拿起始终处于黑屏状态,点了几下,以一种凝重的姿态朝大家说:“我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接……”   所有人的身体都开始轻微颤抖,连谢可颂都放下先前的恼火,搭着展游的肩,在他耳边问:“是我错过了什么吗?这在演什么?”   展游笑得不行,习惯性摸了一把谢可颂的后脑勺当做安抚,重整表情,对钟熠说:“那你就先去接电话吧,我们这边可以放放。”   谢可颂看展游的神色更纳闷了。   钟熠郑重颔首,起身,将西装外套一丝不苟地搭在小臂上,离开充满欢声笑语的会议室。   脚步沉稳而不失急促,跟被火燎过似的。   这个会从十点半开到十二点,众人都有点疲惫。   展游单手拄在谢可颂肩头闷笑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抹去眼角的眼泪,跟大家说:“先休息吧,没讲完的,我们下午再继续。”   会议室顿时嘈杂一片,众人纷纷离席。   展游惦记着之前把谢可颂惹毛的事情,想跟小朋友解释几句,没料到被研发老大逮住,不好拒绝,聊了点技术方面的事情。   身边,谢可颂把肩头皱起的布料抚平,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他理完自己的,瞥一眼展游,又开始收徐稚的东西。   磨磨蹭蹭,直到有人问“谢总还不走吗”,谢可颂才站起身。   会议室空旷,展游与研发相聊甚欢。   谢可颂走到门口,隔着两三个退场的同事,远远地望向展游。   明明不是技术出身,却能跟研发聊个有来有回。   别人当展游生来什么都会,只有谢可颂知道,那个在家里蹭过来跟自己抱怨“好难啊,看不懂”的撒娇怪,跟现在聊得眼睛熠熠生辉的那位,其实是同一个人。   不过今天头发倒是抓得蛮帅的。   谢可颂想着,转身离开。   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视线消失,会议室重归安宁。   展游跟人聊着,分神往门口的方向扫过一眼。   谢可颂已经不见了。   *   会议室外的走廊连着茶水间。   谢可颂拿着徐稚的电脑,不好先走,决定先去茶水间坐着,等徐稚签完合同出来。没想到刚走到咖啡机旁,就看到打开的冰箱门上冒出徐稚的头。   “嗯?小谢哥?”徐稚握着冰可乐,“开会结束了吗?”   “中场休息。”谢可颂把电脑还给徐稚,“你怎么没回去。”   “会议室太热了,我想拿瓶冰的喝。”徐稚拿可乐贴住脸,舒坦极了,“没想到你们这就结束了。”   “嗯。”谢可颂单手夹着电脑,倚在墙边问,“合同签完了?”   徐稚点头,眼睛闪闪地讲:“不是PiP,是正常的劳务合同……葛洛莉娅姐姐说,是小谢哥帮我争取的。”   原本就没打算让徐稚签PiP,葛洛莉娅顺水推舟,想让徐稚记谢可颂的好而已。   弯弯绕绕在心里盘过一遍,谢可颂没有把话说明,模糊道:“不是我,是你自己争取的。”   “小谢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徐稚苦恼地笑笑,拇指食指比出小小的距离,“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啦,就一点点。”   谢可颂轻声提醒:“不用妄自菲薄。”   “可是我刚刚在会上也给小谢哥丢脸了。”徐稚跟谢可颂并排站,脚尖蹭着地面,“有时候我也会想,小谢哥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   谢可颂目视前方:“你觉得是为什么?”   徐稚磨蹭的脚停住。   静了半晌,谢可颂的耳朵才捕捉到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   “小谢哥……是不是可怜我呀?”徐稚问。   “可怜你什么。”谢可颂平静地侧视对方,“我当时加班加进ICU,差点没出来,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徐稚被逗笑了。   “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理由就这么简单。”谢可颂陈述,“你的能力确实还需要锻炼,但你不会害我。”   “小谢哥是说……”徐稚难以置信地问,“这么多人里……你最相信我?”   谢可颂理所当然地回:“嗯,我当然相信你。”   如同晨昏交替的时刻,徐稚身上的浓雾被谢可颂一句话吹散。   “我会、我会加油的。”徐稚凑近谢可颂,语无伦次地说,“小谢哥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好好做的,我一定要成为你最强的左膀右臂,争取事事都让小谢哥满意……”   谢可颂往后仰,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徐稚的额头,不让对方靠那么近。“好了好了,”他说,“你快去吃午饭吧,下午还要接着开会。”   “嗯。”   徐稚蹿出几步,回头奇怪地问:“小谢哥不一起吃午饭吗?”   谢可颂愣了愣,神色躲闪:“我……还有事。”   徐稚继续朝前进发。   “徐稚。”谢可颂忽然出声。   徐稚疑惑:“嗯?”   “我就是想说……”   谢可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眉眼沉静,再度开口:“你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看到自己的策划案成功落地,还挺有成就感’这句话吗?”   徐稚费劲地回忆:“好像是说过。”   “你以后就想着这句话在我身边工作吧。”谢可颂嘴角弯起弧度,“不用为了我工作,也不用事事让我满意。”   徐稚没太听明白,但是欢乐地应下,被谢可颂打发走。   茶水间恢复宁静。   独处令人放松。谢可颂松了口气,把电脑从左手换到右手,单手取了个纸杯,准备给自己泡杯咖啡。   咖啡机响起粗粝的噪音,谢可颂放空地盯住机器,脑子里问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算了,泡完咖啡就走吧。谢可颂泄气道。   他取出纸杯,放到加奶和糖浆的机器下。   忽然,眼前一暗。高大人影逐渐靠近,将谢可颂留在机器上的影子完全覆盖。   谢可颂被对方的气息裹挟,再也无法动弹。   “豆奶。”身后的人说。   一条手臂从谢可颂耳边擦过,摁了一下Soybean Milk的按钮。   “一泵香草糖浆。”   那只手又摁住Vanilla Syrup的按钮。   机械运作声中,谢可颂缓缓回身,轻扬下巴,与展游四目相对。   展游笑了笑,越过谢可颂的肩头,拿起一根一次性搅拌棒。   “你不是一直喜欢喝这个吗?”展游搅拌纸杯咖啡,“不过后来倒一直陪我喝冰美式了。”   “是啊,忙得连给咖啡加料的时间都没有。”谢可颂低声道。   谢可颂以前很少在展游面前露出尖锐的一面,格外新鲜,就像小刺猬一样,扎得展游心里很痒。   “我刚刚在会上……说得有点过了。”展游把咖啡递给谢可颂,“我对你的能力没有意见,只是——”   “——只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谢可颂没有接。   “你知道?”展游问。   “我又不傻。”谢可颂回击。   “好了,别生气了。”展游抬起谢可颂的手腕,哄道,“给你泡咖啡赔罪,好不好?”   展游做低伏小,谢可颂原本没打算理,可不知为什么下半张脸就笑起来。他顺着展游的力道,用左手接过咖啡:“行了……”   下一秒,谢可颂的手腕被展游紧紧握住。   咖啡泼洒出来,在地上绽开深色的痕迹。   “怎么了?”谢可颂惊诧道。   展游久久沉默,目光紧紧攫住对方空空如也的无名指根部。   对方大概摘了有段时间,连浅浅的戒圈痕迹也消失不见。   分手可以,不接他电话也可以,他都能忍受,但这样不行。霎时,心中压抑多时的猛兽破牢而出,展游眼里闪过几丝暗色,极具侵略性地前进几步,将谢可颂逼至茶水间角落。   “没什么。”高壮的身体将人整个笼罩,展游若无其事地讲,“哦对了,今天晚上大家说好要聚餐,你来吗?”   谢可颂尽量不想跟展游呆在一起,犹豫道:“我晚上还有……”   “小谢,”展游笑得眉眼弯弯,“你会来的吧?”   他攥住谢可颂的手越收越紧。 第57章 你们上海连新鲜毛肚都没有吗   被展游握过的地方隐隐发烫。谢可颂垂眸,轻轻叠起衬衫袖口,白到泛青的手腕上留下几道淡红色的印记。   展游有点不对劲。谢可颂想道,冰凉指尖抚上热胀的痕迹。   “小谢?”面前葛洛莉娅喊。   “嗯……嗯?”谢可颂隐秘地放下袖管,神色一如平常,“怎么了?”   “我们先点菜吧,”葛洛莉娅翻着菜单说,“他们快到了。”   谢可颂点头。   展游跟谢可颂说晚上要聚餐,并非临时托词,而是确有其事。   会议结束,老板说晚上请客吃火锅,打工仔纷纷婉拒,因为工作时间之外的团建聚餐跟加班没有差别。结果清点下来,约定到场的嘉宾还是那么几个熟面孔。   晚上六点半,徐稚临时有事,告别众人回家。葛洛莉娅和谢可颂准时下班,刚走出办公楼,接到柏继臣电话,让二人先走,他们得绕两圈,把跟着钟熠的记者甩开。   行吧,毕竟是奢侈品巨头的继承人,被八卦记者包围也不奇怪。展游去海底捞给钟熠过生日看笑话的愿望落空,选了一家位于私人地界的洋房火锅店。   “……不加葱不加蒜。”葛洛莉娅对每个人忌口的食物了若指掌。   “好的。”侍应生穿着中式长袍,等了一会儿,见葛洛莉娅不再开口,问,“只需要五份调料吗?”   葛洛莉娅:“嗯。”   侍应生没多问,替二人倒好茶水,取走葛洛莉娅手里的菜单,款款离开。   包厢内装潢雅致,点缀着暖黄灯光,空调开得很足。   葛洛莉娅穿着一条黑色的修身连衣裙,卷发红唇,支颐而坐。她两根指头捏着陶瓷茶杯,在桌面上慢腾腾地转悠。   “怎么只要五份?”谢可颂问。   葛洛莉娅没有正面回答,翘起手指,点向窗外的院子:“小谢,你看。”   夜色降临于葱茏庭院。   屋檐下吊着两轮满月似的灯笼,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谢可颂收回视线,问:“院子怎么了?”   “不是院子。”葛洛莉娅靠近谢可颂,耳语般吐字,“你看到远方那幢最高的楼了吗?”   谢可颂:“嗯。”   葛洛莉娅:“那幢楼是展游的。”   谢可颂:“……”   指尖微转,葛洛莉娅又说:“这家店开在永嘉路上对吧?再过去一点,是巨鹿路,然后你往左走,有一座公馆,挂着文化历史保护建筑的牌子,你下次路过可以注意一下。”   谢可颂犹疑道:“那是……”   葛洛莉娅言笑晏晏:“那是柏继臣的家。”   谢可颂:“……”   “只可惜……”葛洛莉娅呷一口茶水,悠悠道,“我国实行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食。”   谢可颂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所以啊,让资本家们自己讨火锅调料去。”茶盏落下,杯沿沾有砖红色的唇印,葛洛莉娅狡黠地对谢可颂眨眨眼。   房间外传来些许响动。随后木门打开,展游等人姗姗来迟。   恰逢送餐员上菜,将两锅汤底并排放置于圆桌台面,升起袅袅白雾。众人七嘴八舌地追加点单,室内顿时被吵闹填满,充满烟火气。   展游进门时还在跟柏继臣讲话,往桌边扫了圈,与谢可颂的目光短促相交。他把大衣交给侍应生,直直朝谢可颂走过去。   谢可颂撇过头,继续跟葛洛莉娅聊家常。   “你喝什么?”杜成明坐进葛洛莉娅身旁的座位,看着酒单问,“啤的?”   “我?我今天不喝。”展游回答,自然而然地坐到谢可颂右边。   说着,展游抬起左臂,状似无意般,搭在谢可颂椅背上,好像要隔着一层冷硬的木头,将人拢进怀中。   谢可颂往前挪了一点,跟展游拉开距离。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杜成明问,“你晚上回去还有工作?”   “没有。”展游笑笑,“我今天……修身养性。”   杜成明嗤声。   “小谢喝什么?”杜成明转头又问。   谢可颂:“我喝……”   “他今天也不喝。”展游脸上笑意浓郁,眼底一片暗,朝对方确认,“对吧?”   谢可颂吃不准展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神经紧绷,没有拒绝。   一旁,柏继臣落座,环视一周,语气挺礼貌:“请问……我为什么没有调料呢?”   “你自己问侍应生要呗。”菜还没上齐,葛洛莉娅抓了把瓜子,顺手往对面柳青山掌心塞了一半。   “就是,多大人了?这点事情都不会?”柳青山帮腔,把手里的瓜子分给柳白桃一半。   柳白桃打圆场,叫人追加了三份调料,再扔了几颗瓜子给杜成明。   轮到杜成明,手里瓜子就那么两三颗。他正准备嗑着解解闷,见钟熠立于身侧,目光危险地盯着自己,便狐疑地问:“你……想要?”   钟熠摇摇头,又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好吧。”杜成明往钟熠掌心施舍了一颗瓜子。   二分法最后的受害者堂堂决出。   钟熠咬牙切齿,表情碎掉。   “我想要你的座位。”钟熠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堪堪维持基本的体面,“能麻烦你跟我换个位置吗?”   杜成明顿悟:“哦……你早说呢。”   他刚打算起身,被葛洛莉娅按下。   “你不是想喝啤的吗?我们这边陪你喝。”葛洛莉娅说,指指柏继臣,“让他们喝洋酒的坐一起。”   “也是。”杜成明再次坐下。   钟熠钉在葛洛莉娅背后,调整领带结,执拗地呼唤:“洛。”   葛洛莉娅毫不领情。   “洛。”钟熠又喊。   葛洛莉娅跟柳青山有说有笑。   神情中闪过一丝受伤,钟熠忍气吞声地绕过半张圆桌,跟门口的侍应生低声嘱咐两句,旋即坐到柏继臣身边。   柏继臣安慰地拍拍钟熠肩膀。   毕竟是葛洛莉娅给的瓜子,钟熠屈尊嗑了。他抿着瓜子仁,冒着寒气说:“想笑就笑吧。”   柏继成单手掩唇,撑着桌子闷闷地笑起来。   旁边,展游没去凑热闹,挽了挽袖子,嘴上跟柏继臣聊着天,拎起茶壶,给谢可颂的续上茶水。   他的动作被人挡了一下。   “我自己来吧。”谢可颂说。   展游唇边弧度渐深,对谢可颂的话置若罔闻,跟柏继臣聊得有来有回,手上继续添置茶水。   “展游。”谢可颂扶住展游的手腕,直视对方,坚持道,“我自己来。”   添到一半的茶杯将满未满。   展游落下茶壶,将自己面前的空杯子和谢可颂的杯子交换,客气地比了一个“请”。   “嗯,你自己来吧。”展游说完,端起原先谢可颂的杯子细呷一口,侧头听其他人聊天。   谢可颂盯着面前小巧的空杯,久久沉默。   “你从中午到现在……怎么了?”谢可颂直接问。   展游也很疑惑:“什么怎么了?”   “你在生气?”谢可颂打量展游的神情,“为什么?因为我在会上反驳了你的提案?”   一声轻笑从展游唇边飘出。   衣物摩挲,展游揽了下谢可颂的左肩,算安抚,很快松开,搭回椅背上。   谢可颂再也问不出更多。   茶香撩人,和展游的热度一起烘烤着谢可颂的身体。   自始至终,展游的手臂都搭在谢可颂身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椅背,节奏平均,似乎在借此忍耐一些什么。   “诶,你看。”对面,柳白桃拍了拍妹妹的手臂,眼睛转向谢、展二人。   “怎么了?”柳青山问。   “展游开始动脑子了。”柳白桃柔声道,“他以前不都靠着本能行动吗?”   “什么叫开始动……哦,对小谢啊。”柳青山皱眉眯眼,唏嘘,“完咯,都说不要跟展游玩了……”   谈笑间,火锅配菜上齐。牛肉羊肉,桌上摆不下,令人食指大动。   桌边立着一个侍应生,替每一位客人盛汤。柏继臣考虑大家应该不喜欢房间里有外人,便客气地请他离开。   展游亲自动手,给谢可颂盛了一碗汤,轻声问:“想吃什么?”   谢可颂:“我……”   展游见谢可颂张口就知道他要说“我自己来”。他不听话,按照谢可颂往常的喜好,用公筷涮了两片牛肉,夹到人碗里。   “你真的喜欢那只电子狗?”柳青山问,“那我布置下去让市场做调研了?”   “行啊。到时候结果不好,我们再换方向。”展游又给谢可颂烫了几片肉,脸朝着柳青山,“但怎么说呢……我预感结果应该大差不差。”   柳青山拿起手机发消息:“虽然你还没说服我……但你是老板,听你的。”   “我知道,明天再跟你解释。”展游舀了一勺虾滑进谢可颂的碗里,“好了,下班时间,就不说工作了。”   谢可颂面前碗里,各类菜品堆出一个小山包。   展游注意到,问:“怎么不吃?”   “你下午到底怎么了?”谢可颂蹙眉道,“如果这里不方便说,我们可以出去私聊。”   “没怎么。”展游低柔道,“分开的时候,总是担心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现在见了面,就忍不住对你更好一点。”   “谢谢,但我现在不需要。”谢可颂生分地回。   “诶,纸巾在谁那里啊?”圆桌那头传来杜成明嚷嚷的声音。   “在我这。”谢可颂将纸巾盒递过去,摇了摇手边的玻璃杯,“房间挺热的,给我来点啤酒好吗?”   杜成明老早把展游的话抛到脑后,直接拎起一瓶没开盖的冰啤给谢可颂。   在展游的视线下,谢可颂镇定自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喝了一大口,然后有样学样,将展游的空碗跟自己的调换,转手给自己下了一片肉。   夹进碗里,蘸料,展游的目光始终聚焦在谢可颂侧脸。   谢可颂咽下牛肉,目光流转,问展游:“你怎么不吃?菜都凉了。”   展游笑了声,跟认输了似的,夹起小半碗肉,一口气塞进嘴里,猛猛咀嚼。   十足贪婪,干净利落,是展游特有的吃相。许久不见,令人食欲大开。谢可颂看得有些着迷,就着对方的脸,再咽一口。   猝不及防地,展游的目光滑过来。谢可颂被逮住,肩头轻颤。   “嗯?”展游眼里略带促狭,“怎么一直盯着我?”   “我……”谢可颂嘴巴一时打了结,他刚想辩解,就听见展游正经起来的声线。   “别动。”展游说。   谢可颂一僵。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谢可颂眸光闪动,眼瞳中展游的脸愈来愈大、愈来愈近。   展游十分专注,缓缓伸手,细致地抹去谢可颂下巴上的水珠。指腹在下巴处摩挲,留下痒痒的触感。   “刚才想说什么?”展游退开一些距离。   谢可颂咬了咬下唇,用疼痛恢复理智,别过头去拿酒瓶,化解道:“看你挺热的,要不要也来一点冰啤酒?”   展游不作声,目光攫住谢可颂,直到对方的下颌缘紧绷出一条深刻的线,才低低笑出一声。   谢可颂素净的左手像针一样刺进展游的眼里。他在收集谢可颂在意他的证据,幸运的是,这次他又成功了。   “可惜了,我今天真的不喝。”展游见好就收,把领带扯松一点,姿态放松地看向别处。   谢可颂松了一口气。   掌心湿滑,不知是汗水还是啤酒瓶的水汽,谢可颂觉得不舒服,用湿毛巾擦拭十指,顿住,捂了一下展游刚刚碰过的地方。   缠住谢可颂心脏的丝线依旧握在展游手里。谢可颂暂缓心神,转移注意力,看葛洛莉娅外放的宝贝女儿吃蛋糕视频。   婴儿咿咿呀呀的笑声从手机里传出来,几颗脑袋挨到一起。   展游也凑过来,跟谢可颂脸颊相邻。   “小谢。”展游说。   谢可颂眼睛盯着屏幕:“嗯?”   “如果我今天没有拉住你,你还会来聚餐吗?”   “不会吧。”   展游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视频结束,众人归位。   谢可颂扫了眼展游淡漠的表情,问:“所以……你是为了这个生气的?”   “不是。”展游重新拿起筷子,烫着肉问,“不过我更好奇,你最后为什么还是答应来了呢?”   你抓我来的。谢可颂想,又意识到自己心里有几分心甘情愿,于是干脆不回答。   聚餐继续,大家有说有笑。   谢可颂和展游坐在一起,大腿偶有擦碰,上半身却各朝一方,跟不同侧的朋友讲话。   “老板,市场那边说今晚就可以开始……”柳青山瞥见谢可颂,自知失言,“哦,不说工作,不说工作。”   展游摆摆手:“嗯,辛苦了。”   “让市场那边再等等吧。”谢可颂突然接话,“明天我再去找他们聊聊。”   展游说谢可颂今天不喝酒,谢可颂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展游给谢可颂夹菜,谢可颂调换了他们两个的饭碗;展游迁就谢可颂,在下班时间不提工作,谢可颂……   倒也不是真的想加班。   既然谢可颂主动开口,柳青山再无顾忌:“小谢有什么建议吗?”   “我希望问卷设计,以及最后的分析报告,能由我手下的人来完成。”谢可颂说。   “可以是可以,”柳青山问,“但为什么?”   其余人注意到他们的讨论,频频瞩目。   谢可颂进食的动作停了停,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把一颗鹌鹑蛋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完,才开口。   “我怕结果变成,市场努力做数据支持展游的想法。”谢可颂解释,“数据是客观的,但问卷设计和结论是可以有倾向性的。”   “不会。”展游讲,“我会上说过,这都是我主观判断,如果调研发现不对,那我们就换方向。”   “那你就不应该把你的结论说出来。”谢可颂反问,“你的想法会左右员工的想法,你难道不知道吗?”   嚯,又来了。开会吵也就算了,怎么下班吃顿饭也要吵啊?   众人面面相觑。   “我知道。”展游大半个身体朝向谢可颂,垂眼俯视,“那又如何?我相信他们的专业水平,也相信他们会纠正我。”   谢可颂也转过去,膝盖直跟展游的打架。他仰着下巴陈述事实:“谁会纠正你?打工而已,老板说什么做什么就是了,为什么要冒头承担多余的风险?”   展游反唇相讥:“你的意思是,哪怕船撞了冰山,这些人都不会吭一声,是吗?”   没人出声。   大家掏掏耳朵,埋头各吃各的。   静了几秒,谢可颂吁出一口气,哑声道:“说不过你。”   展游安慰时习惯摸谢可颂的后脑勺:“我不是要跟你辩论……”   “说不过你,所有人都说不过你,你能把他们都搞得服服帖帖的。所有人都是你思想的延伸,运行起来效率极高,可是……”   “啪”的轻响,谢可颂打开展游伸过来的手。   他紧盯着面前人,缓缓道:“可是一旦你判断失误,会导致什么结果……我们现在不都已经很清楚了吗?”   展游愣了愣,规规矩矩地把手肘放回桌面。“好,没问题,听你的。”他看似妥协,“我会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你。”   谢可颂等着他后面的话。   “但是……”展游扯出一个游刃有余的笑,眸色渐深,“你能保证你不会被我影响吗?”   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枷锁箍住脖子,谢可颂喉结动了动:“不会。”   “不会吗?”展游追问,“你就不会对我偏心吗?”   谢可颂咬牙:“不会。”   “为什么不会?”展游蛊惑道,“你对我,跟别人对我……有什么不一样吗?有这么不一样吗?”   展游慢慢低头,领带滑落到谢可颂的腿上,层层折叠。他不断越界,最后悬停于谢可颂的鼻尖正上方,笑了笑。   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展游眼里流淌着属于捕猎者的锐利锋芒。谢可颂怔怔望着,膝上的手掌紧收成拳。   “怎么不回答我?”展游的气息喷在谢可颂脸上。   “我……”   “嗯,你。”展游打断,笑眯眯重复,“你脸有点红。”   谢可颂额角的青筋弹了弹。   原本说工作说得好好的,展游为什么偏要掺点别的什么进去?加班本来就烦,更何况和毫无意义的拉扯,简直让谢可颂身心俱疲。   谢可颂烦不甚烦,一把拽住展游的领带,扯着对方低头。两个人的鼻尖堪堪相触,展游脸上生出一丝诧异。   “小谢……”   “不要打断我,”谢可颂强硬道,紧了紧手里的领带,“听我说完。”   猎人和他的猎物瞬间颠倒了位置。展游适应得很快,笑意盎然,举起双手投降:“你说。”   最脆弱的地方被谢可颂握在手里,展游却毫无紧张感,几乎让谢可颂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永远也没办法赢过他。   谢可颂嘴唇蠕动,话到嘴边反倒搁浅。   背后,众人忽又爆出一阵揶揄的笑。   葛洛莉娅和钟熠不知又闹出了什么滑稽事,谢可颂和展游无暇顾及。   小谢,你能不能成为展游的标准?那天葛洛莉娅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试试吧。谢可颂浅吸一口气,当全场第一个,在工作上挑战展游权威的人。   “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后悔,如果当时我状态更好一点,做事多看一眼,我们现在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谢可颂提起他心理状态最糟糕的那段时间,十分平静。   一句话就打破了展游的防线,他失去伪装,满目疼惜:“你不要自责……”   “但现在我觉得,我们两个的责任,五五开吧。”   争执中,展游胸前的领带夹错了位。   谢可颂负起责任,松开展游的领带,冷静地抽掉歪了的领带夹,重新给人别上,动作细致而漫长。   “你很厉害,这是毋庸置疑的。”谢可颂的呼吸打在展游下巴上,“但我认为,你不该给所有人一种错觉,你的结论总是对的,所有人只需要跟着你的脚步走就能万事大吉。”   他帮展游别好领带夹,才抬眼与展游对视,缓慢而清晰地讲:“你不需要替别人背负些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不是吗?”   谢可颂说完,不看展游的表情,朝向方才笑作一团的朋友们,试图加入:“你们刚刚在笑什么……呃。”   似乎很不满意谢可颂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自己身上,展游攥着谢可颂大臂,将人拉过来。   谢可颂骇然,本能地挣了挣,手肘打到桌上的玻璃杯,哐嘡,啤酒哗啦啦地撒到展游的大腿上。   动静颇大,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不碍事,你们聊你们的。”展游两三句话把人打发完,回眼一看,谢可颂扯了几张纸巾,正准备吸他湿漉漉的裤子。   被打湿的地方恰好靠近展游的裆部,谢可颂意识到什么,停下动作。   “你自己擦吧。”谢可颂说。   “哦,好。”展游去取谢可颂手里的纸巾,没拿到,谢可颂手躲了一下。眼里黯然一闪而过,展游开玩笑:“连纸巾都不想给我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谢可颂:“我……”   “算了,”展游重新抽了几张,不耐烦地擦拭,蹙眉看裤子上满是白屑:“我让人替我买新的就行。”   一去一回,展游出门找到侍应生,嘱咐几句,又回到包厢。   他看到面前的碗里多了两片还冒着热气的肉。   展游略显惊讶:“这是……”   “他们说趁你不在把最贵的肉吃掉,我给你留了两片。”谢可颂神色不自然,拿展游的话堵他,“你又不会吃了我。”   展游沉沉地笑,胸腔震动。   谢可颂对展游好一点,展游就试图索取更多。这回,他的手臂没放在椅背上,而是搭在谢可颂的后腰处。   工作管工作,私底下,谢可颂对展游终归让得多一些。他没多制止,甚至坐得离展游近了些,替他遮掩一二。   从别人的角度看起来,他们就像一对关系还不错的同事。   或许……是没必要跟展游分得那么清吧。谢可颂把控着尺度,开启今天第一次闲聊:“你领带夹上的那只鸟,是史努比的朋友吗?”   “嗯,是。”展游回答。   被人抚过的地方微微发烫,谢可颂按兵不动:“它叫什么?”   “糊涂塌客。”手掌挪动至人的腰侧,展游将姿势改为搂抱。   谢可颂努力放松肌肉:“嗯……很可爱的名字。”   示弱是有用的。展游受到鼓励,一边道貌岸然地涮肉吃肉,一边收紧手臂,两根手指从谢可颂衬衫纽扣的缝隙中钻入,贴上谢可颂的腹部。   两个人的呼吸同时错了频。   谢可颂跟葛洛莉娅关于“如何做好宝宝蛋糕”的话题结束,他冷淡地按住展游在腹部作乱的手,扒开。   “怎么了?”展游明知故问。   谢可颂:“不可以。”   展游得寸进尺:“真的不可以吗?”   谢可颂把展游的手提起来,丢回他自己的腿上,神色淡淡:“我说了不可以。”   “好吧。”展游反而更开心了,捉住谢可颂的手,“那我是不是可以要求一点补……”   “砰”的巨响打断了展游的好事。   十几个人鱼贯而入,整齐地排作两行,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盘食材。   展游面色铁青,回头问:“你们点的?”   众人齐齐摇头:“我们没加菜啊。”   饭桌上响起一道刻意的清嗓子声。   “我叫人送来的。”钟熠说。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进门来,走到钟熠身后,毕恭毕敬地俯身道:“对不起少爷,食材是临时空运过来的,耽误了些时候。”   钟熠扬了扬下巴尖:“没事,摆上来吧。”   管家一声令下,佣人撤走空盘子,排着队端盘上菜。   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的黑金鲍鱼,阿拉斯加深海的帝王蟹,日本长野县的松茸……顶级食材琳琅满目,从众人眼前飞过,跟在最后的,是一盘平平无奇的毛肚。   “不是吧?”柳青山难以置信,朝谢可颂确认,“你们国际化大都市上海连一盘新鲜毛肚都没有吗?这也要空运?”   谢可颂:“呃……”   侍应生放下餐盘,解释:“哦,这是我们店附赠的配菜。”   柳青山咕哝:“这还差不多。”   佣人退场,包厢里陷入诡异的寂静。   钟熠从管家手里接过一扎从保加利亚运过来的玫瑰荔枝饮,踱至葛洛莉娅身边。   “杯子。”钟熠伸手。   管家递上玻璃杯。   清爽的水果香气飘散在空气中,浅粉色的果汁浇灌进容器中,映出钟熠柔和的眉眼。   他把玫瑰荔枝饮放到葛洛莉娅手边,哄道:“我特地叫人给你订的,还冰着。”   葛洛莉娅面色相当难看,并不言语。   管家帮忙劝说:“是啊夫人,您以前不是最喜欢喝这个吗?”   葛洛莉娅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现在不喜欢了。”   “不喜欢……那就不喜欢吧。”钟熠把玻璃杯交给管家处理掉,“你想喝什么?我叫人给你送。哦,宝宝喜欢吃什么,我也让人给她送一点过去。”   葛洛莉娅没忍住,直接笑场,眼里冰凉凉一片。她说:“你还是老样子。”   “你还是那么美丽。”钟熠指尖挑起一缕葛洛莉娅的发丝,吻了吻,“……也还是那么喜欢跟我犟,我的夫人。”   葛洛莉娅把头发从钟熠手里抽回来:“别这么叫我。”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钟熠允诺,“而且……我不认为一个称呼就能抹掉我们的亲密关系,洛。”   “我们已经离婚了。”葛洛莉娅疏离道,“我跟你再也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话太刺耳,钟熠皱了皱眉:“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   葛洛莉娅冷笑:“我甚至不喜欢你跟我说话。”   钟熠没少在葛洛莉娅这里碰灰,给葛洛莉娅夹了一点鱼肉,耐着性子:“先吃菜吧,尝尝?”   葛洛莉娅避了避:“我不喜欢吃。”   “好,没关系。”钟熠唤来管家,“都倒掉吧。”   葛洛莉娅闻言,蔑哼。不就是找不痛快嘛,谁不会啊。   “你不用倒,我自己砸。”她手一挥,将面前的珍馐佳肴尽数扫落在地,碎出刺人的脆声。   杯盘狼藉,散落一地,搪瓷碎片边缘泛着尖锐的光。   其余人左右瞧瞧,别人的家务事不好多插手,屏息观察。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会有点长进。”葛洛莉娅抓着钟熠的衣领,冷冷道,“今天的事情,但凡你提前问我一句,我都不会给你摆脸色。”   “对不起,我下次会提前说的。”钟熠虽不理解,但道歉,“如果你能让我联系到你的话。”   “怎么?你的意思是怪我咯?”葛洛莉娅直冒火,推了一把钟熠,骂道,“那之前呢?先前结婚那么多年,你天天替我作主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想要什么?”   “我们现在是要开始翻旧账了吗?”钟熠顺从地倒退两步,卷起袖口,似乎在做某种准备。   转眼间,众人挪坐,为这对火爆离婚夫妻清出一片战场。   二柳一杜人手一把瓜子,津津有味,“太好嗑了”;柏继臣翘着二郎腿,点开手机计算器。   “不用去劝劝他们吗?”谢可颂担心道。   “没事。”展游说,“诶,要开始了。”   谢可颂:“嗯?”   一只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砸到地上。   柏继臣在计算器里按下一个“1”。   “不就是替你处理了几件棘手的工作,这点事情还要说多少年?”钟熠说。   “那你反省了吗?”葛洛莉娅砸了个玻璃杯。   “他们……”谢可颂指了指,“一直这样?”   “嗯。”展游兴致勃勃,“让他们吵吧,吵完就好了。”   柏继臣哼着歌,关掉包厢一半的灯光,轻点手机,“+1”。   葛洛莉娅抱怨:“今年我出席某场酒会,别人夸‘葛总女中豪杰’,转头就是‘啊,这是Mr. Zhong的前妻’,你让我怎么想?”   “你让别人说不就好了,又不是事实,没有必要理会。”钟熠还挺委屈,“再说了,你就没有一点错吗?”   烈争吵宛如一出舞台戏剧,在众人面前上演。聚光灯照过来,把葛洛莉娅和钟熠的影子投到观众席的人们身上。   谢可颂似有触动,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展游看过去。   仿佛真的在聊某个电影剧情,谢可颂不咸不淡地说:“我好像也听过别人这样说过类似的话。”   玻璃碎片折射出绚烂的光,如蝴蝶般拂过谢可颂脸。眼中景象好似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展游出了神,问:“说你吗?”   “嗯。”   “你难过吗?尽管……这不是事实。”   “难过的。”谢可颂补充,“当时有点难过的。”   展游默了默:“你怎么不跟我讲呀。”   “像他们那样吗?”谢可颂摇了摇头,“我没有精力跟你吵架。”   争吵还在继续,桌上的餐具被那对怨侣砸了个稀巴烂。   “你自己数数,你爽约过多少次。”钟熠说,“我给你准备了最好的约会场地,从清晨等到日落,结果你说你临时要出差。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时是怎么样的心情?”   “那我也没办法啊,我要赚钱。”葛洛莉娅反驳,“养孩子花销那么大,我们说好一人一半……”   钟熠吵得衣衫皱乱,体面全无:“我就缺你这点钱?”   “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钱。”葛洛莉娅否认,“我们签过婚前财产公正的。”   一声巨响,钟熠气不过,摔了墙边的古董花瓶,双目赤红地低吼:“我不让你用我钱,嗯?你非要跟我分得那么清楚?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观众席上,柏继臣挑了挑眉,另外开备忘录给古董摆件计数。   展游余光注视着谢可颂眼里的碎光,忍不住开了口。   “我……在伦敦给你买了点衣服,但尺寸我有点吃不准。”展游试探,“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跟我一起去店里量量。”   “等这段时间忙完吧。”谢可颂说。   展游定了定心,在黑暗中摸索到谢可颂的小指,耷着眉眼问:“……为什么衣服可以,但其他的不行。”   “因为我还得起。”谢可颂与展游小指勾连。   展游马上说:“我没有要你……”   “生活上的事情,今天买菜你付钱,明天电费水费我来缴,都无所谓。”谢可颂缓缓道来,“但工作的话,我会想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点,要配得上你对我的期待。现在回头看,好像……是有点痛苦吧。”   谢可颂浸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苦恼地笑了一下,轮廓线是金色的。展游看入了迷,动了动手指,磨合着,与谢可颂十指相扣。   谢可颂指尖蜷了蜷,并没有抗拒。   “我是你的压力吗。”展游问。   “是的。”   “我听上去像个坏人。”   “不坏。”谢可颂回答,“至少现在有变好。”   古董砸地的声响比碗筷剧烈不少,葛洛莉娅被吓了一跳,脑袋懵住,缓过劲之后怒火中烧。“凶什么凶?就你会凶?”她说着就要去拿另一个古董花瓶。   钟熠大惊失色:“你别动!”   葛洛莉娅:“干嘛!”   钟熠大步走来,把葛洛莉娅拉到一边:“柜子边挂着碎片你没看到吗?划破手了怎么办?”   葛洛莉娅稍稍收起气焰,硬要回嘴:“那不是你先砸的吗?”   “我不砸东西你肯听我说话?”   钟熠说着,随手拿起另一个古董葫芦瓶就要往下摔去。   “等等!”葛洛莉娅大喊。   钟熠动作骤停。   “那个很贵的,八千多万呢。”葛洛莉娅踩着一地瓷片渣,把葫芦瓶抱回木架,转头骂钟熠,“会不会过日子啊?划不来的呀,戆度。”   钟熠全听她的:“哦……”   观众席上,瓜子茶水消耗殆尽。   柏继臣整理账单,发邮件到钟熠邮箱。   “吵完了。”展游说。   “看起来是的。”谢可颂回答。   “那我们……算是好了吗?”很多话也没有那么难说出口。   谢可颂久久不再出声。   昏暗光线中,谢可颂清浅的呼吸声回荡在耳旁,展游紧紧握住谢可颂的左手,耐心地等待对方宣判。   终于,他听见谢可颂轻轻的声音。   “展游,在一起很简单的。”谢可颂眼里倒映出这一片狼藉,“但是在一起之后呢?也要像他们现在一样,闹得不可开交,一年到头连面都不愿意见吗?”   “啪”,清脆的开关拨动声,包厢内灯光倏然大亮。   所有人眯起眼睛,迎接梦境清醒的那一刻。   “少爷,夫人。”管家处理完那瓶玫瑰荔枝饮,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怎么了?”钟熠气息凌乱地问。   “小小姐一觉醒来发现夫人不在家,哭得不行,闹着喊着要妈妈呢。”管家和蔼地说。   葛洛莉娅顺了顺头发,望向观众席的各位:“那我先……”   “你先回去吧,我们也差不多结束了。”柏继臣转头对钟熠说,“账单发你邮箱了,记得付。”   钟熠并不在意这三瓜两枣,敷衍地点头。   高跟鞋“哒哒”踏过,葛洛莉娅拎包走出包厢门,去而复返,抓住钟熠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走。   “我……可以去你家?”钟熠不确定道。   葛洛莉娅没好气道:“怎么,不想去?”   钟熠连声说“想”,快步跟上。   好戏散场,钟熠的管家说着“少爷好久没这么笑了”,任劳任怨地留下来处理现场。   众人纷纷离场。   交错人影中,谢可颂也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他最后握了一下展游的手,随后放开,与展游擦身而过。   “比起恋爱关系,其实我更珍惜的是你这个人。 ”谢可颂在展游耳边说,“现在也挺好,我没那么着急,再试试吧。”   *   夜晚,凉风习习。   围墙外,商业大楼沐浴在月光下,银光烁烁。谢可颂不会再去思考哪幢楼是属于展游的。   聚餐结束,展游和柏继臣跟店主算旧识,留下说了两句话,谢可颂就跟着柳青山他们先走一步。   一行人穿过弯弯绕绕的树影小径,来到大堂门口,穿着旗袍的美女姐姐端着托盘迎上来。   精致的冰淇淋架上,各色各味的Gelato成网格状整齐排列。   “他们的Gelato是出了名的好吃哦。”柳青山介绍道,“比他们家的火锅还要有名气,而且每人只能拿一个。”   柳白桃给自己挑了红莓味的,闲聊道:“顺带一提,展游最喜欢吃薄荷巧克力味的。”   杜成明叼着木棍吐槽:“怎么会有人爱吃牙膏味的冰淇淋。”   谢可颂笑了笑,指尖在缤纷甜点上方划了一下,拿起一盒薄荷巧克力味的。   “小谢,”柳青山叫道,“你怎么走?展游送你吗?”   “没。”谢可颂双手背在身后,藏起冰淇淋,“我自己打车回去。”   “哦,那你跟我们一起走呗,反正顺路,先送你回去。”柳青山大大咧咧道。   “你们先走吧,”谢可颂说,“我等一下展游。”   “啊?”柳青山瞪圆了眼睛,“你等他干嘛?怕他这么大一个人迷路?”   “行了行了,别问了,快走快走。”“小谢拜拜,明天见。”柳白桃和杜成明一人一边,架住柳青山,拖着小姑娘离开。   大堂静谧如初,值夜班的前台打了一个哈欠。   谢可颂望着同事朋友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抱着外套侧过身,轻轻倚到墙边,垂眸注视着冰淇淋在手心渐渐融化。   没过多久,木质地板响起闷闷的皮鞋踩踏声。   展游独自出现在大堂,接过侍应生捧来的大衣,挂在臂弯,又偏过头,不假思索地从托盘里挑出一个Gelato,两步的功夫就解决完毕,将纸盒丢进垃圾桶。   脚边延伸来一道人影,展游抬眼望去,谢可颂正站在他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展游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愣了一会儿,才朝谢可颂迈出一步,沉声道:“怎么没走?”   谢可颂抿了抿嘴唇,问:“柏总呢?”   “他从后门走了,离他家比较近。”展游说,“你呢,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可颂犹豫一秒,把已经微微融化的冰淇淋放进展游手心。   “他们说你喜欢这个味道。”谢可颂余光扫过那个装着冰淇淋空盒的垃圾桶,“但是每人只能拿一个。”   展游用木棍搅动蓝绿色的甜品,无声半晌,才笑道:“这算是……再跟我试试?”   “不是的。”谢可颂说,“只是你喜欢,所以多给你一点而已。”   下一秒,谢可颂被展游紧紧地抱进怀里。   对方的体温让谢可颂等到僵硬的身体热起来,他拍了拍展游的后背:“好了,我要走了。”   展游松开谢可颂,撤到社交距离后,客气地问:“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谢可颂拒绝,“我打车回去。”   展游妥协:“那我陪你等车吧。”   待展游解决完第二份冰淇淋时,薄荷巧克力已经化作糖水。二人穿好大衣外套,一起走出饭店,来到马路边。   附近道路狭窄,酒吧通宵,霓虹看板的光隔着马路照射到二人身上。谢可颂用打车,手指和鼻尖冻得有点红,像一幅沾上色彩的画。   展游又有点忍不住了。   “小谢,”展游旧事重提,“还是我送你回家吧。”   谢可颂分给对方一点目光,再次盯住手机,等司机接单,说:“不可以。”   一般谢可颂说“展游,不可以”,那就是真的不可以,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是展游新近习得的认知,他不再多话。   软件提示已有司机接单,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分钟。   谢可颂收起手机,跟展游肩并肩地站着。   “你在生什么气?”谢可颂忽然问。   “嗯?”展游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中午在茶水间……到今天吃饭的上半场。”谢可颂严谨地划分时间,“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那个啊……”   展游不敢问的。   展游想要谢可颂想要得不行,就算谢可颂站在原地不动,展游也会朝他奔去。可要是谢可颂不要了呢?要是谢可颂选择离开,那展游该怎么办呢?   “展游。”谢可颂定定地看他,用说“不可以”那样的语气喊他。   “你为什么没有戴戒指。”展游就什么都说了。   “啊?”轮到谢可颂呆住,他摸了摸自己的指根,“哦,前段时间手指都瘦了,我怕掉,就先放起来了。”   展游脚步打飘,扶着树,虚脱道:“原来是这样……”   谢可颂的表情相当无奈。   时间刚好,出租车拐过路口,车前灯照亮前方的路,靠边停。   谢可颂手拉住车门:“你下次直接问我啊。”   不想让谢可颂走是本能反应,展游急急跟上去,捏住对方的手腕:“我不敢。”   谢可颂错愕:“什么?”   “我怕你想要离开我。”确认对方没有离去的意思之后,展游突然变得伶牙俐齿,“我一直在思考,要是你执意打算分手,我会不会因为爱你而成全你。刚才我想通了,我的答案是,我绝对不会放你走。”   一阵冷风刮过,猎猎作响,二人的围巾飘扬纠缠。   谢可颂吃惊的表情比世界上任何甜品都更加美味。展游舔了舔嘴唇,食欲和色欲一拥而上,他欺身压下,箍住谢可颂的腰,将自己的欲望暴露到谢可颂面前。   “我会对你做一些很坏的事情。”夜色中,展游的双眼隐含侵略性的光,“我会换掉你家的钥匙;上班、下班我都想亲自接送你;还要把你的办公桌搬到我的办公室来,最好你就坐在我腿上办公……”   展游是生意人,万事万物都是交易的筹码。   如果自己的弱点也能成为达成心愿的条件,那展游也甘愿主动低头。   半真半假地说完,展游把头埋进谢可颂的颈间:“你会怕我吗?”   谢可颂沉默地摇头。   展游又说:“那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谢可颂被压得不太舒服,挣了挣:“展游……”   市内不能按喇叭,司机探出头大喊:“好了伐?好走了伐?”   展游立马直起腰杆,体面道:“劳烦您等一下,我们马上好。”一扭头,又缠上谢可颂。   “而且你说过不会离职的。”展游长着一双下垂眼,表面很可怜的样子,手上却抱得很紧,“你答应过我的。”   “我不是……算了。”   “你先跟我上车吧。”谢可颂微微叹气。 第58章 人不好色那还是人吗   夜景被风打散,朝后刮去。   出租车后排,谢可颂和展游一左一右,靠窗而坐。他们中间空出不少位置,摆放两只手绰绰有余。   手背被街灯染上迷幻的色彩,较大的手试探着、匍匐着、小心地朝不远处摸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快碰到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较小的那只抬了起来。   谢可颂用手掩住面孔,打了个哈欠。   晚上十点钟不到,静安寺附近,林立的写字楼灯火通明。   谢可颂上了一天班,刚结束团建,他困了。   “你今天回哪个地方?”谢可颂乏力地问。   功亏一篑,展游悻悻收手:“不是回你家吗?”   “我家没地方给你睡。”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气话。展游琢磨着,争取:“我可以睡沙发。”   谢可颂闭目养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车内一时落入静谧。   “需不需要改地址?”出租车司机什么事情没见过,瞟了眼后座,“增加途经点要在手机上操作的哦。”   “不用。”展游抢答。   先斩后奏完,展游才知道看对方的反应。   谢可颂抵在车窗玻璃上,脑袋一点一点地睡觉。车辆颠簸,他额头撞到玻璃,吃了痛,才迷蒙地半睁开眼睛。   “要不要靠过来?”展游问。   谢可颂实在懒得说话,摇摇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合上眼睛。他的手臂自然垂落,袖管蹭上去一些,展游留下的指痕不明显地烙在手腕上。   谢可颂表现出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即便他上车前就已经知道展游是对他图谋不轨的。   谢可颂睡着的样子很像某种洒满糖霜的甜品,洁白的、暖融融。口中泌出津液,展游喉结隐动,轻声问:“为什么?”   “唔……”谢可颂微弱地回应。   “算了。”展游低缓道,“你睡吧,等到了我叫你。”   谢可颂没再出声,气息变得匀长。   耳边尽是车辆运作白噪音。   睡着了也是好事,展游暗道。他明目张胆地端详谢可颂,从眉毛到眼睛,又从鼻梁到嘴唇,目光贪婪,胶着难分。   原本属于自己的现在变得陌生,连气味似乎都变了样。才一个多月没见到人而已,怎么会这么想。   车辆驶入隧道,一片黑,几秒后,街道的光兜头而来。   展游望向窗外,神色冷静。点光在他眼里晦暗地涌动,如同疾风骤雨前的平静海面。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骚动,潘多拉魔盒被掀开了一条缝。   *   “先生,要开进小区伐?”司机问。   “这里停就可以了。”展游招呼道,摇了摇身边人的肩,“小谢,小谢,醒醒,到了。”   谢可颂眉头攒成一团,缓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跟展游一起下车。   谢可颂衣服上的洗衣粉味道变了,他住的小区倒半点没变。门口的那盏路灯接触不好,这么些天的也没人修,亮得断断续续。   零下的温度,晚风吹得人直发抖。谢可颂被冻清醒,困意全无,脚步匆匆往楼里躲。   哐,楼道铁门一关,环境回暖几度。谢可颂吸了一下鼻子,回过味来,发现今晚的展游异常沉默。   谢可颂:“你……”   “上去吧。”黑暗中辨不清展游的表情。   谢可颂迟疑地点了点头。   脚步声回荡,楼梯像无尽回转的画框,一层亮了一层又灭。   到了谢可颂家门口。   展游没有钥匙,让到一边,看谢可颂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钥匙。他以前也有一套,现在不知道被谢可颂收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里。   轻微的金属擦碰声,谢可颂开锁的姿势被按下暂停键。   “怎么了?”展游携着笑,手扶上门把手,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野兽,“到都到了,不想让我进去吗?”   “不是。”谢可颂垂着眼睛回忆,“我在车上睡着之前,你好像……”   说着,他朝展游伸出手,摊开。   “是这个意思吗?”谢可颂问。   展游愣了愣:“什么意思。”   “你刚刚在车上,”谢可颂陈述,“是想要我的手吗?”   冻得发僵的手,还有一双黑白干净的眼睛。   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展游已经搭上谢可颂的手,牵过,贴到颊边。   楼道灯光洒下,细长的橙黄色梯形,轮流照亮他们的脸。   温热的触感通过手臂蔓延至整个身体,谢可颂眼里倒映出展游的脸,看对方亲吻自己的手心,手掌,最后又咬了一下虎口的位置。   展游细碎地啄吻谢可颂的指尖,眼神仿佛一把泛着光的匕首,静静地与人对视。   “有点痒。”谢可颂忍耐着没收回手,又问,“可以了吗?”   展游笑了一声,松开谢可颂:“开门吧。”   倦意随着归巢的安心感一起涌上来,谢可颂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打得眼皮发红,眼球湿漉漉。前些日子,他接手新项目也熬了不少夜,眼下带着疲惫的青黑。   对方的温度在指尖浮动,展游发现自己原来也不是那么难以被满足的。   “我回去吧。”展游忽然说。   “嗯?”钥匙刚插进锁里,谢可颂睨过来。   “明天还要上班,不打扰你休息。”   谢可颂静了静,说:“好。”   谢可颂的气息消失,门无情地在眼前合拢。   夜深人静,展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只被关进马戏团笼子里的狮子,被喂一小块肉,就能强压下所有的进攻性。   他夹着尾巴下楼。   门再开,光在地面划出一面扇形。   “怎么了?”展游回身,带上温良体贴的面具,“让我猜猜……是不是发现自己忘记跟我说晚安了?”   谢可颂没理他,问:“你上次睡沙发感觉怎么样?”   “挺舒服。”展游脱口而出。   谢可颂:“那你进来吧。”   这下门把展游也装了进去。   短短一个多月,屋子里的陈设大致如初。   谢可颂挂好衣服,关窗开空调,回过头来,发现展游蹲在鞋柜前,目光打转,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哦,你那双拖鞋我放起来了。”谢可颂走近,把拖鞋脱给展游,“你先穿我的,我去拿……”   “我去拿吧。”鞋柜在展游的脸上投一片阴影,他问,“你放在哪里了?”   谢可颂:“储藏室。”   展游双手撑膝站直,脚穿着袜子直接踩在地板上。他对谢可颂笑了笑,绕开对方,朝屋里走去,错身时撞到了谢可颂的肩膀。   储藏室的温度比客厅低很多。   按下开关,房间亮堂,空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底。左边是各种食材,右边竖着开放式衣架,夏天的衣服套好防尘袋挂着,整整齐齐。   角落里,展游的卧推凳和小哑铃堆叠放置,覆了一层遮塑料罩。   衣架下面是大大小小的鞋盒。展游捧出一个,上面贴着标签,附有工工整整的字迹,“展游 黑 浅口皮鞋 尖头”。   谢可颂永远是井井有条的。   标签写得清楚,找起来不费劲。展游趿着拖鞋,不着急回到客厅,如野兽巡视领地那般,将室内所有房间都看了个遍。   卧室,床上的枕头只剩下一个;卫生间,原本成双成对的电动牙刷和漱口杯孤零零地站着;淋浴间,薄荷味的沐浴露被换成了橙花味。   开放式厨房,橱柜门开,从里往外看,露出展游的脸。   哦,碗碟的位置倒是没变,不多不少,正正好。   越过展游的肩头,能看到客厅。谢可颂背对展游,坐下,扯掉胸前的领带,挂在沙发背上。   人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束缚住自己的衣物脱掉。   “展游。”听到动静,谢可颂没有回头,问,“怎么拿拖鞋拿了这么久?”   “嗯……”展游合上碗柜门,撒谎,“鞋盒太多,有点难找。”   谢可颂没有戳穿,抬起左腿,脚后跟轻轻踩上沙发边沿。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留在身侧。谢可颂察觉到展游的视线,看向对方:“找到了?”   “找到了。”展游回答。   谢可颂应了一声,专心解开圈在小腿上的吊袜带。   黑色绑带将白皙的小腿划成几块,切分线下藏着若隐若现的红痕。   展游呼吸一顿,变得粗重。他弯腰捞起谢可颂大腿边的空调遥控器,“嘀”,将温度调高两度,踢开谢可颂的拖鞋,单膝跪地。   一时诧异,谢可颂的脚从沙发边滑下来,被展游捉住,半强迫地踩到对方膝盖上。   展游的大手托住谢可颂的小腿肚,顺着向上,没进西装裤。掌心贴紧大腿,来回抚摸,发出皮肤摩擦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展游好像玩够了,抬头笑了笑,细致地替谢可颂解开吊袜带。   谢可颂眼睫低垂,没有阻止,纵容展游拿掉吊袜带,又脱去自己的袜子。   “还有一只,来。”展游让谢可颂踩在他脚面上,又将人右脚捉到膝上,卷起裤管,凝神服侍着。   身体抑制不住地轻颤,心里好像长出无数片羽毛。谢可颂再也无法忍耐这份痒,脚踝动了动:“展……”   “为什么让我进来?”展游突然问,毫无征兆地松开手,听由谢可颂逃脱。   脚上力道没收住,谢可颂不小心踩到展游肩上。   展游喉咙溢出笑,偏头吻了一下谢可颂的脚踝,起身,毫不费力地将谢可颂掀翻到沙发上。   天旋地转,高壮身影遮蔽顶光灯。   展游双手撑在谢可颂脑袋两侧,眼神幽邃。   “嗯?”展游催促,“为什么让我进来?”   谢可颂快被展游的眼睛吸进去,懵了一秒,扭头避开。他的下巴被展游钳住。   “我明明已经打算走了。”展游的声音很沉,从胸腔里透出来,“小谢,你应该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吧?”   制住下巴的手松开,展游揉捏着谢可颂的嘴唇,挤压,露出贝齿和牙龈,放开,缓缓下移,一颗一颗解开谢可颂的衬衫纽扣。   谢可颂被展游的视线网住,逃不了,躲不掉。   “因为我觉得你不应该独自走掉。”谢可颂说真话。   “为什么……”   趁展游愣神的瞬间,谢可颂抓住机会,用力推了一下对方的胸膛。   耳边充斥着布料和沙发皮革摩擦的声音。   位置调换,展游半躺着,上半身倚靠沙发靠背;谢可颂坐在展游大腿上,淡淡地俯视他。   展游颤了颤,好像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了那般,鸡皮疙瘩直立。他微笑弧度渐深,抬手把住谢可颂的腰,把话问完:“我为什么不应该走掉?”   谢可颂调整了一下坐姿,扫见展游身前鼓包的位置,不再动弹。他想了想,说:“你应该会找办法从窗外翻进来,或者硬扒住门,不让我关……就像当你来找我,说要不要跟你恋爱那样。”   ——小谢,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不只是工作,我们还可以谈恋爱。   话语裹着回音,那天的记忆如此鲜活快乐。心跳躁动,展游下腹蹿过一阵暖流,猛然仰起上半身,力道很重地去吻谢可颂的嘴唇。   不幸,他没有得逞,被谢可颂伸手挡住。   五指如止咬器般罩在展游脸上,谢可颂靠近,与对方从指缝中探出的鼻尖相抵,低声道:“不可以。”   虚虚一握,如果展游想,随时都可以挣开。可是他顺从地退后,等着谢可颂把话说完。   “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不会犹豫,也不顾及旁人的感受。”谢可颂倾身压下,轻拍展游的脸颊,“我总感觉你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我不想勉强你。”展游嘴唇抿成一条线,隐忍着开口,“也不想让你再次受到伤害。”   “不是勉强。你可以问我要的。”谢可颂理智地说,“至于给你到什么程度,我会决定。这其实并不矛盾,不是吗?”   相顾无言。谢可颂手臂塞进对方与靠背的间隙,给了展游一个干净的拥抱。   展游愣滞地仰着头,任凭白炽灯灼烧视网膜,留下一片酸涩的白。他感受到谢可颂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于是展游收紧手臂,将脸埋进谢可颂的颈窝。   展游的世界是朝外打开的,快乐奔放,天生对沮丧感到迟钝。   年幼时,父母给展游买了一个机器人,没过几年,老化坏掉。机器人很占地方,展游不知怎么就是不舍得扔,想尽办法替换零件,从家里搬到办公室,还是没修好。   十多年后,他某天走在路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当时是难过的。   可是谢可颂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和展游做过一模一样的梦,站在上帝视角,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展游的表情。谢可颂想,原来那天碎掉的人、应激的人,不只有自己。   展游发质很硬,有些扎手,在谢可颂手底下很听话。   膈在髋骨的滚烫并没有消停的趋势,谢可颂有些无可奈何,隔着布料碰了一下展游,很快收手,指尖搭在自己胸前的衬衫扣子上。   “我说过,把事情搞砸,责任我们一人一半。”他说。   衬衫领口先前被展游扯开几颗,谢可颂低头,躲避展游直勾勾的视线,缓缓解开剩下的扣子,将上半身完整地呈现在对方眼前。   衬衫下摆整齐地束于西裤中,肚脐到锁骨的皮肤白到发亮。扣子旁边的两粒暴露在空气中,逐渐变红,微微发着颤。   灯光明亮,把谢可颂的每一寸肌肤都照得清晰。   身下,展游的肌肉紧绷成烧烫的石头。谢可颂抓皱了展游的裤子,脸上浮现出一闪而过的羞赧,忍住穿好衣服的冲动,与展游四目相对。   “你当时在顶楼的办公室,说了会相信我。我后来没有撑住,这是我的责任。”   谢可颂尝试勾起展游的一根手指,被对方反客为主,强势地捏住,捏得有些痛。谢可颂挣开,挠了一下展游的手心当做安抚,再将对方的手牵到自己胸口。   “3厘米。”谢可颂说。   谢可颂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展游听不真切。他拇指绕着谢可颂的晕红外延按压,痴迷地看着沦陷的白软,过了半晌才回复:“……什么?”   “嗯……”   展游的触摸相当煽情,却始终没有命中靶心,无法解渴。谢可颂鼻息间变得干热,难耐地哼出一点气声。   他又把展游的手带到下身。   “你不是说……要重新带我去量尺码吗。”谢可颂回答,“这是你离开之后,我的身材维度变化。”   皮带扣松开,随后是拉链的声音。谢可颂两手撑上展游的胸膛,微微撑起自己,要求:“你帮我脱一下。”   一句话让展游憋得有点发疯。他眼里聚着暗火,托着谢可颂把人丢在沙发上,骤然发力,彻底扯掉谢可颂的西裤。   皮带扣落到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动。谢可颂躺在沙发上,衣不蔽体,而展游穿戴整齐,仿佛能马上进行一场视频会议。   这太令人害羞了。谢可颂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全身的皮肤都开始泛红。他抬手,想遮住自己的脸,可是展游不让,单手箍住谢可颂的两只手腕,高举过头,死死按住。   冒犯的目光在谢可颂身上逡巡,烫过呼吸时沉入肋骨下方的肚皮,最后停留在某处。   衬衫夹,令人体面,在坐下和抬手时保持衬衫平整。   谢可颂绑着黑色的双环,金属扣点缀着冷冷的光,将肌肉勒出诱人的痕迹。而中间,素色布料,兜着半起的一团。   没有什么比“谢可颂也想要他”这件事情更令展游心猿意马的了,他起了点坏心思。   展游将紧束的环和衬衫分开,指尖一动,弹出细声的“啪”。他问:“这里涨了几厘米?”   谢可颂偏了偏头。   “告诉我。”展游慢条斯理地抚摸谢可颂被弹得酥麻的皮肤,重复,“几厘米?”   “3厘米。”谢可颂说。   维持着钳制的姿势,展游手掌往后,钻进单薄的布料,不紧不慢地掐揉。   谢可颂禁不住并拢膝盖,被展游单手制止,半起的部位被视线烧得更为兴奋。   “这儿呢?”展游又问。   谢可颂不适地挪动,想避开干燥的掌心,微不可闻地回:“5厘米。”   “嗯。”展游的声音染上笑意。   啊,他又开心了。谢可颂腹诽。   双手失去自由的感觉并不好受,谢可颂尝试逃脱,力量有限,能做的只有用脚踢。一阵动静,谢可颂数次磨蹭沙发靠垫,布料偏移了位置,露出前端。   展游原本只是跟谢可颂闹着玩的,见到这样刺激的场面,眉心一跳,停在原位。   皮囊而已,呈现久了便会习惯,没什么比工作时在展游面前犯错更尴尬的事情。谢可颂勾起双脚,挂在展游肩上,将自己完全袒露在对方眼前,说:“脱掉吧。”   血液倒流上头,甚至能感觉到眼皮下的神经弹动。展游哑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谢可颂相当冷静,视线透过沙发,投向自己卧室的方向。   那个小盒子依旧躺在床头柜深处。   “你不是早就想过了吗,都准备好了。”谢可颂毫不避讳。   “可是明天……”展游克制道。   “我原本以为今天团建会闹到很晚,所以提前请了假,明天下午才去公司……前两天有点累,我会记得调节一下。”   往昔干瘪的身材日渐充盈,薄薄的肌肉包裹着骨头,随着谢可颂的呼吸一起一伏。   “3厘米,3厘米,5厘米……好好吃饭,充足睡眠,空的时候就去健身。”足尖从肩部滑下,谢可颂踩在展游西裤中央,征询意见,“我现在的身体……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展游脑海中窜起无数道烟花,阵阵爆裂混乱了思考。额发垂落几绺,挡住展游的眼睛,他埋首于谢可颂的肩窝,狠狠地吻过对方的髋骨、肚脐,打下一路红色的标记。   空气逐渐升温,亲吻出啧啧水声,越往上越按捺不住似的,又变为啃咬。   低沉的声音从谢可颂喉中溢出,双唇轻启,隐约可见舌尖。展游呼吸更重,叼住谢可颂的喉结,把他的下巴弄得湿漉漉,情难自禁地去找谢可颂的嘴唇。   “不行。”谢可颂侧头躲开。   即便人为刀俎,如此狼狈,谢可颂还是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展游,还不可以接吻。”   庞大身躯猝然一顿,展游喘着粗气,听话地松开谢可颂,俯身在人耳边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谢可颂扭了扭僵硬的手腕,跟给宠物顺毛那样爱抚展游的头发:“到那时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前男友在问他要主导权。   当然可以。   爱欲倾巢而出,却甘愿被束缚,遵守对方的规则。心痒难耐,展游恶狠狠地拿谢可颂的肩膀磨牙,压抑道:“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对你?”   谢可颂犹豫了一会儿,贝齿将下唇压出白白的痕迹:“……去卧室吧。”   一声急促的喘气,展游拽住谢可颂的手臂,把人拉起来。动作粗鲁,碰散了叠放在沙发茶几上的策划。   雪白的A4纸散得遍地都是,展游看都没看一眼,踩着那些资料,连抱带扛,把谢可颂运进卧室。   床铺凹陷,谢可颂被展游扔到床上。展游扯开领带和衬衫,单手将谢可颂圈到胸口,另一手去够床头柜里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正方形的小片,叼进嘴里。   卧室门没关紧,光渗进来,在展游深刻的眉目上留下一道光的线。   “今天我会做到最后。”他沉声道。   灰黑色的床单上,谢可颂衬衫敞开着,遮不住任何,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漂亮。   展游盯着,双眼如黑夜中荧荧的狼目,用牙齿撕开了那薄薄的一片。   ……   第二天,酣梦直到中午。   绝佳的好天气,阳光穿过窗棂洒进卧室,在床上照出一格一格的阴影。   阳光连带着被子蠕动几下,伸出一条健壮的手臂。展游难得睡得迷迷糊糊,随手一摸,旁边的位置尚有余温,确是空无一人。   展游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鼻尖耸耸,闻到烤面包和果酱的声音;耳朵动一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打电话的低语。   展游松了一口气,再次把自己摔进床铺。   昨天半夜,展游不知节制地拉着谢可颂做了很多次。   谢可颂晕过去,睡醒,再睡,再醒,都能看见一道人影在他身上耸动。   直到天蒙蒙亮,展游才把地上的套一个个拾起来,丢进垃圾桶。他打横抱起谢可颂,帮他们俩简单地洗了个澡,换上新床单,干爽温暖地进入梦乡。   “伦敦—巴黎—上海”,频繁地来回飞,时差混乱,铁人也扛不住。   终于抱到谢可颂,展游尤其满足,睡得格外沉,甚至连早上谢可颂醒了都没有察觉到。   光线从门缝里透进来。   展游踩进拖鞋,随便从谢可颂衣柜里拿一件宽大的休闲卫衣套装,懒散地从卧室走出去。   门渐渐开启,眼里拥入黄绿色的光,消散,具体的事物才慢慢显现。   智能音箱正在播放午间新闻,烤面包机弹出焦糖色的吐司。谢可颂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没精打采地靠在橱柜边,给烤面包涂上草莓酱和花生酱。   果酱沾上手指,谢可颂舔了舔指尖,拧开水龙头洗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展游似乎在谢可颂被水淋湿的双手间,看到一道浅浅的彩虹。   肉体是乏味的,远没有精神来得高贵。再完美的肉体也只能带来神性,而非爱欲。   大学时期,展游曾对着博物馆里的古希腊石雕像,发出如此大言不惭的感慨。   现在他觉得自己很愚蠢。明明只是一件朴素的黑色高领毛衣,将肉体裹得严严实实,吞没了昨夜的一切痕迹……   展游却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谢可颂更加性感的人类了。   鬼使神差般,展游靠近谢可颂从后面抱着他。   尖细声响,水龙头被人关掉。   “醒了?”谢可颂背负着展游的重量,擦干双手。   “嗯,早上好。”展游脑袋在谢可颂颈间胡乱磨蹭,吻着对方的下巴问,“我们……现在再来一次?”   “啊?”谢可颂难以置信,“你的精力也太旺盛了吧?”   展游抱得不紧,谢可颂屈膝,从怀抱中脱出,隔着一步,神色复杂地与展游对视。   展游撇了撇嘴角。   谢可颂叹了一口气,在展游面前蹲下,伸手去解展游的卫裤抽绳,反倒把展游惊得后撤一步。   “你?”展游不确信道,把谢可颂拉起来。   “怎么了?不是你想要的吗?”谢可颂面色如常地陈述,“我现在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很酸,你不要弄我,我只能用其他的方式帮你。”   展游流露出迷茫的表情,短短一瞬,风云变化,眼里射出野心勃勃的光。   他富有冒险精神,屡教不改,试探谢可颂的底线。   “我不弄你。”展游缠住谢可颂,“我只是想跟你接吻。”   “这个不可以。”谢可颂拒绝。   不加犹豫的否定,让展游恨得牙龈发痒。   谢可颂不再理睬展游,自顾自地继续给面包涂果酱。展游扯开谢可颂的高领,像吸血鬼一样,俯首埋于谢可颂布满吻痕和咬印的颈间,新的叠上旧的,十分令人眼红。   谢可颂承受着,默许。   “这个……”展游不断地啃咬着,“就可以吗?”   “可以。”谢可颂说。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穿高领毛衣遮。”   “就算办公室空调热得,大家每天都穿短袖上班?”   “嗯。”   谢可颂费劲地推开展游作乱的脑袋,拉开一段距离,一字一顿地说:“因为这在我可以为你牺牲的范围内。”   他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但这个不是。我们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你也知道的吧?”   谢可颂说完,端着餐盘,转身离开。   他听到展游在背后叫他。   “那昨天晚上的呢?”展游问,表情冷淡下来,“也是你的牺牲吗?”   谢可颂摇摇头,回到展游身边,亲吻对方的唇角。   “是奖励。”谢可颂回答。   展游感兴趣地歪了歪脑袋。   “奖励你……昨天上车前对我说的话,换锁、办公室坐腿……呃。”谢可颂躲开展游的视线,“奖励你对我坦诚了你的欲望。”   好像一个突然通了电的机器人,谢可颂越说越轻,把餐盘塞到展游怀里,捂住对方的嘴巴,指了指客厅地板上的一片狼藉。   各类工作资料仍然躺在地上。   谢可颂神色不太自然:“你收拾一下,还有点时间,我再去睡一会儿。”   不等展游抓人,谢可颂嗖一下从对方眼前消失,闪进卧室。   门“砰”的一声合上。   阳光在室内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线。   昏暗中,谢可颂背靠门板,缓缓滑坐下来。   反射弧太长,面孔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昨晚是如何旖旎的,刚刚的发言又有多大胆,害羞的事情桩桩件件在脑海中冲撞。   “我到底……说了什么啊。”谢可颂掩着脸,自言自语。   忽然,脚步声像火车般轰然靠近卧室。   糟糕。谢可颂来不及撑地起身,下一秒听见门被打开,响起展游中气十足的嗓音。   “小谢,这份策划案帮你收在哪……嗯?”   房间内空无一人。   展游疑惑地左看右看,目光渐渐下移,捕捉到谢可颂惊疑不定的脸。他打量了许久,眼中精光毕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惯例如此,对方越无措,展游就会越得寸进尺。   忍耐了那么多天,不接电话,反唇相讥,在会议室里跟展游针锋相对,好不容易才压下展游一头的。   在对方高大的投影下,谢可颂双目震颤。   他想,麻烦了,被展游抓到了,这下说不定都要重新来过了。 第59章 NEW 自我介绍的第一句话是   “怎么坐在地上?”展游眉眼一弯。   “策划案呢?”谢可颂避而不答,“我看看……”   谢可颂撑地起身,去抽展游手里的纸张,扯了两下,没扯动。   他目光向上,与展游对视。展游笑了笑,松手。   “对了,”展游跟着谢可颂,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今天凌晨你睡着了,我拆了一条新浴巾和一把一次性牙刷。”   谢可颂捡文件:“嗯。”   “我试着找了一下我之前的用的漱口杯,没找到。”展游闲聊似的讲,“你丢掉了吗?”   “我去给你拿。”谢可颂暂停整理。   客厅依旧乱七八糟,谢可颂在洗手间帮展游拿漱口杯。看起来就好像对他而言,什么东西都没有展游的漱口杯来得重要。   展游在沙发边站了一会儿,尾随而去,步伐愈发轻盈。   展游的漱口杯就放在盥洗台右边的柜子里,里面塞着展游之前用的电动牙刷。   谢可颂不知从哪里找出一盒牙刷头,给展游换上一个新的。   卫生间里久违地响起另一种刷牙漱口声,谢可颂倚在门边听了一会儿,无言地走开。   “对了。”展游刷完牙问,“有没有毛巾?”   谢可颂平平地问:“你不是喜欢用一次性纸巾吗?”   “嗯……”展游说,“习惯也是会变的。”   水龙头被关紧。   展游把漱口杯和牙刷洗干净,放在盥洗台上,跟谢可颂的并列在一起。   谢可颂的视线在一黑一白的牙刷上绕了一圈,又回到展游脸上。展游笑得挺坦然,谢可颂叹出一口气,去储藏室给展游拆了一条新毛巾。   等谢可颂回到卫生间,发现展游正拿着一个垃圾袋收拾浴室。   “你在做什么?”谢可颂问。   “我刚刚洗脸,发现洗面奶快用完了,顺手帮你丢掉。”展游踏进淋浴间,拿起橙花味的沐浴露摇了摇,“这罐也快空了,丢掉吧。”   公司元旦礼盒里的沐浴露直直掉进垃圾袋里,沉甸甸的,发出塑料擦碰的响声。   “展游。”谢可颂喊。   展游身形一顿,把谢可颂的洗发水放回架子上,没看对方,“怎么了?”   “毛巾你还用吗?”谢可颂语气如常。   “用。”   展游给垃圾袋扎了三个结,放在腿边。他环视一圈,锚定毛巾架,把谢可颂的那条往左挪了挪,挂上自己的粉色毛巾。   谢可颂没说什么。   展游洗脸前还要刮胡子,谢可颂没理由陪,掉头回客厅,继续整理房间。展游将剃须膏揉开,对着镜子,涂抹均匀。   他眼睛一晃,看到自己脑袋旁边挨着两条毛巾,愣了愣,冒出一声轻笑。   展游从卫生间出来时,整个人容光焕发。   他去厨房端了早饭过来。   “你放着,等会儿我来收。”展游把果酱吐司放到对方嘴边。   谢可颂偏头:“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哦。”   谢可颂很快整理完毕,展游没帮上忙。他吃完早饭,擦擦手,无事可干,只好泡了两杯冰美式过来。   “小谢,”展游问,“你家里还有洗浴产品的存货吗?”   谢可颂想了想:“好像不多了。”   “哦……”展游建议,“那我晚上去便利店买一点回来吧。”   “不用,”谢可颂说,“我过两天有空自己带回来就行。”   展游语塞地喝了一口咖啡。   他再度开口:“那——”   “你是不是想住在我这里。”谢可颂说陈述句。   展游承认。   “没有必要。”谢可颂放下玻璃杯,打消展游的念想,“我们现在工作节奏不一样,非要凑在一起住,两个人都休息不好,没意思的。”   “那要是我很想你呢?”   “什么?”   展游攥住谢可颂的手腕,把人拉到沙发上,自己站起来,端着严肃的表情朝向对方。   “你可能不知道有这样一种情况。”展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每天一到晚上十点就会心律不齐,呼吸不畅,如果不跟你说说话就觉得人生索然无味,心脏骤停,得叫救护车把我拉走……”   谢可颂瞠目结舌:“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可是没办法。”展游耍赖,“我就是会有想你想到不行的时候啊。”   展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谢可颂,蹲在谢可颂身前,牵住他的手晃一晃。谢可颂一时被迷惑,急匆匆抽出手,试图隐藏表情。   可惜太晚了,他动摇目光被对方尽收眼底。   “怎么样,”展游再接再厉,眼里闪着一丝紧张,“考不考虑让我住过来?”   谢可颂深呼吸,斩钉截铁道:“不行。”   展游这回没再坚持。   “好吧,听你的。”他说。   展游不再纠缠,收掉两个空杯子,拿去厨房洗。他从沙发背后走过时,习惯性地伸出手,揉了把谢可颂的脑袋,转而托起谢可颂的下巴,俯身亲吻。   谢可颂躲了一下,展游怔愣,抱歉地笑笑,把人放开。谢可颂的心里陷下去一块。   伴着唰唰水声,谢可颂隔着客厅和厨房的距离,喊了展游一声。   “怎么了?”展游关掉水龙头望过来。   “我今天下班顺路去一趟商超采购。”谢可颂问,“你喜欢什么味道的沐浴露?”   展游似乎有些惊讶。   “还有洗面奶之类的。”谢可颂补充,“不然你又要浪费。”   “跟你一样就可以……”展游只是说得好听,很快故态复萌,“有没有抹茶巧克力味的沐浴露?”   “哪有这种怪味道。”谢可颂受不了,“薄荷味的喜欢吗?”   展游:“行啊。”   对话结束。   谢可颂把家里几个垃圾袋都收好,准备出门倒垃圾。展游洗好杯子,换上羽绒服,跟谢可颂一块儿出门。   “小谢,你喜欢什么花?”展游边下楼梯边问。   “我不喜欢花,你不要买。”谢可颂回答,“它派不上用场。”   “哦。”   展游把“谢可颂不喜欢花”写入内存中,摸出手机,打开日程表:“那你这周双休日有空吗?”   谢可颂:“有吧,这周应该不加班。”   展游帮谢可颂打开楼道门:“那我们去约会怎么样?”   吃中饭的时候,小区里没什么人。   谢可颂把垃圾丢进垃圾桶。   “我想在家里休息。”谢可颂回答。   展游不意外:“好。”   “所以看你方不方便把周五晚上的时间空出来,我们一起去看个展览,或者喝一杯。”谢可颂说,“周五晚上最好,双休日的话……也行吧,你找个离我家近点的地方。”   “那干脆去我家怎么样?”展游提议,“有家庭影院也有酒吧。”   谢可颂吐槽:“这不叫约会了吧……”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黑色羽绒服下透着毛茸茸居家服,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展游一路盯着谢可颂的侧脸,看了很久。   “怎么不说话?”谢可颂瞥过去。   “没,我就是有点后悔。”展游吃进一口冷风,吐出一口白汽,“我怎么没想到早点邀请你出去约会……”   没等展游把话说完,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喂?”展游接起,“嗯,我下午回公司。”   谢可颂默默支起耳朵。   “股价我看了,嗯,开会?可以。周五?不、我还没工作安排……”   展游僵硬地转过头,给了谢可颂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我这次真的不是自愿上班的,你不好怪我”。   谢可颂笑出了声。   *   对展游来说,上班就像吃饭,早吃晚吃也没多大区别。一场突如其来的会议而已,想调总是能调的。展游把会议提前到下午,跟谢可颂约定周五晚上先看一场电影,然后找家附近的酒吧喝一杯。   明明什么都做过了,对“一起约会”这件事却仍然抱着青涩的欢喜。展游每天都表现得很兴奋,谢可颂被传染,莫名紧张,去豆瓣下面看完了那部电影的五十页影评。   一开始,为了配合两个人的工作时间,展游想把电影院包场。谢可颂让展游不要浪费钱。   后来,展游打算在公司娱乐层解决他们的约会,替谢可颂省下来回步行的时间,被谢可颂否决,展游问他为什么,谢可颂说他以前去过,很吵,没有那么喜欢,所以不想再去了。   电影票买在周五晚上七点。   当天晚上六点五十分,谢可颂和展游在公司走廊打上照面。他们满脸急切,都在打电话,一仰头看到彼此的脸,都愣住了。   下一刻,耳边听筒传出对方的声音。   展游跑到谢可颂面前:“我刚想给你打电话。”   谢可颂:“我也刚想跟你说……”   展游身后的同事叫了他一声。   “我大概还要一个小时。”谢可颂快速说,“你呢?·”   “差不多。”展游答。   谢可颂:“那我好了在办公室等你。”   展游又上楼去开会了,谢可颂回到开放办公区。   他接手团队以来,手底下的人一般六点半准时下班,现在剩下两个,坐在位子上玩手机。   “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下班了,我刚刚从产品那边回来。”谢可颂喝了口水,“聊一下吧,你们谁先来?”   两位同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率先起身。   他跟谢可颂进了小会议室。   “随便坐。”谢可颂开门见山地问,“那边要求你什么时候到岗?”   同事一愣,说“ASAP”,稍稍犹豫,“谢总,所以我的离职日期是不是能通融一下……”   谢可颂没有马上回答,在手机里查找邮件。   邮箱里躺着两封离职申请,一个设计,还有一个数据分析,发件时间是下班前一分钟。   天知道谢可颂今天一天开了九个会,一屁股工作没来得及做,收到这两封邮件直接笑了出来。他让徐稚通知这两位下班先别走,等他开会回来聊聊。   “一般来说,离职交接期是一个月。”谢可颂说。   同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附和道是。   “我这个人讲话也不喜欢兜圈子,”谢可颂说,“这次项目结束,我会帮你争取更多的奖金,你平时上班闲的时候喜欢研究ai,可以,我拉资源给你……”   “谢总,”同事打断,目光躲闪,“我已经接offer了。”   去意已决,没什么好聊的了。谢可颂不浪费时间,散会,找另一个人聊。   新领导空降重要项目,一般都会带自己人过来,徐稚算一个。新来的嫡系多了,组里风气就乱了,有些老员工脑子里弦崩得紧,看样子不对直接跳槽也正常。   团队难带。都打过工,他们怎么想的谢可颂一清二楚。   谢可颂帮同事推开门:“交接的事情……”   “那个谢总,”同事提醒,“我last day能不能……”   谢可颂没理,把话说完:“麻烦你写一份交接文档,随时跟组长同步进度。”   “哦好。”同事又说,“那……”   “我可以这周五就放你走。”谢可颂笑了一下,温和道,“交接文档写完记得抄送我一份。”   同事一愣,忙不迭点头,说“谢谢”。   谢可颂边走边低声嘱咐:“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吧。周五中午你们好好聚餐,当团建,找我报销。”   那边工位上还坐着一个设计。   谢可颂对他扬了一下手,二人再次进入会议室。   15层办公室一片寂静。   聊完两个人,时间走到八点。跟设计聊得比较久,对方跟谢可颂念的同一个大学,说今晚回去再考虑一下。   谢可颂在办公室收拾好东西,给展游发了条消息,展游没回。八点半,展游下楼,跟谢可颂一起走出公司。   衬衫上满是工作留下的褶皱,特意抓的头发顶了一天也塌了。电影没看成,他们就近找了家酒吧,挑角落里的双人位,相对而坐。   日式酒吧,音箱里放椎名林檎的歌。卡座区没有照明,桌面上点着一个蜡烛,在谢可颂和展游的脸上投出摇曳的火光。   服务员递来酒单,谢可颂没怎么思考就说“金菲士”,展游也没有翻开酒单,问服务员有没有什么推荐,服务员说“柚子马提尼”,展游点头,“那就这个吧”。   没用的酒单被收走,安静被还给他们。   “我……”展游开口时完全没想到接下去要说什么,“嗯……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谢可颂说。   “那你怎么都没看酒单?”   “因为我做过功课,电影院附近就几家酒吧,每家的大众点评我都看了。”   “小谢。”展游正色道。   谢可颂正用热毛巾擦手,听展游没,抬头问:“怎么了?”   展游咧嘴笑:“其实你挺期待这次约会的吧?”   又在故意讲令人害羞的话。   烛火和狡黠的笑脸在眼里晃动,谢可颂闭了闭眼睛,拿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口。   “那你呢?”谢可颂没被对方带跑,“不是喜欢喝威士忌吗?怎么改喝金酒了。”   “我的习惯。”展游说,“每到一个没去过的店里,主厨推荐什么,我就点什么,就像开盲盒一样。”   谢可颂点头:“我知道了。”   “今天怎么晚了?”展游随口聊,“不是最近没加班吗?”   “我收到两份员工离职邮件,下家都找好了。一个没什么好聊的,另一个还能试试留下来。”谢可颂用热毛巾敷脸,“明天我得重新安排工作进度。”   展游关心:“忙得过来吗?”   谢可颂:“忙得过来,欠你的调研和定价分析都会准时给你。”   “你不要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记得分给手底下的人去做。”展游提醒,“时间紧没时间带新人,要不要重新招人你自己掌握。”   谢可颂:“我知道。”   “要不这样,”展游又说,“要是你在以前的组有什么合作得愉快的同事,我让葛洛莉娅帮你聊,让他们过来帮你。”   谢可颂:“没事,我想想办法吧。”   见展游又要操心地问东问西,谢可颂赶紧打住:“那你今天为什么晚了?”   “出事之后,股价和财报都不好看,董事会那边有点意见。”展游吃一块苏打饼干才说,“他们想早点把豪宅的盘开出来,先回收一部分钱。”   谢可颂没有异议。   “我尽量给足你们三个月的时间,最少也有两个半月,”展游说,“还有回旋的余地,等我再聊聊。”   “要是产品发布会的日期有变动,你最晚下周五前要跟我说,我要尽快提交预算审批。”谢可颂一手扶着脑袋,一手翻工作日历,声音累得很轻,“还有VI、LOGO、Slogan,线上线下渠道……我都要提前。”   展游:“好。”   谢可颂:“还有牵扯到时令和节日的营销节点……”   “打扰一下,先生您的酒。”服务员端着两杯酒过来。   展游和谢可颂把桌面上的平板电脑和工作资料收下去,给酒杯腾出地方。   夜渐深,酒吧生意兴隆。   一对年轻男女在谢可颂和展游旁边的位置坐下,点完单后各自自我介绍,又提了家长和媒人的名字,似乎是来相亲的。   隔壁相亲的有说有笑,桌面上跟工作相关的东西也尽数撤去。   谢可颂和展游对了一个眼神,同时叹出一口气。   “我们今天应该是来约会的?”展游无奈地问。   “而且据你所说,我还很期待这场约会。”谢可颂说。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还不错。”谢可颂评价。   展游也喝了一口:“嗯。”   安静。   双双盯着酒杯,脑子像脱轨的电车,还没从另外一条轨道上转回来。   脑子转不动,连舌头都变得迟钝、发麻,像以前跟展游接吻后感受到的那样。谢可颂擦了擦嘴唇,轻声问:“你做面包学得怎么样了?”   “嗯?”展游抬头,恍然,“我最近太忙了,就……”   “没关系。”   谢可颂本就无所谓展游学还是没学,展游倒是歉意地对谢可颂笑了一下。   酒吧音乐放到尾奏,空白将卡座间的对话声放大。   相亲男女开始聊彼此的生活爱好,谢可颂和展游一声不吭地喝酒。   一声不吭是一种特权,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谁都不说话的日子。   那时谢可颂靠在展游身上睡觉,让展游感到暖洋洋,就好像谢可颂呼吸着他的呼吸,每根血管都连在一起。   不像现在。   沉默只会带来焦灼,展游没话找话:“你上周发的周报我看了……”   “换个话题。”谢可颂截断。   “嗯……”展游硬想,“你们组那个跳槽的人去哪家友商那里了?”   谢可颂:“我们园区出去,过个马路,往右转那家。”   “哦,我认识。不过他们公司已经连续好几年亏钱了,这行情,那个人估计是降薪过去的……”忽然意识到什么,展游越说越轻。   谢可颂看展游的表情,轻轻笑。   展游一哽:“这家店的马提尼确实不错。”   谢可颂:“是啊。”   安静。   隔壁桌的相亲男女聊得有来有回,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谢可颂这边只有酒精和加班,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健康的成年人该有的生活。   “你之前偶尔有空的时候,喜欢跟我说你旅行过的地方,阿根廷啊,南极啊之类的。”谢可颂主动讲,“怎么今天没有说?”   “你不喜欢出远门,我知道。”展游放下酒杯,“在你面前说你没兴趣的事情,总感觉像在勉强你。”他故意讲俏皮话,“我这么喜欢你,当然不想让你觉得我讲话很无聊啊。”   展游人高,蜷缩在卡座里相当别扭,腿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但看向谢可颂的眼神很真诚。   谢可颂心中触动,把服务员叫过来,又给展游买了一杯酒,是他知道的、展游会喜欢的那种。   展游猜:“这算是奖励?”   谢可颂支着脑袋,想展游瞧上去很开心,挺好的。他点了点头。   “那我能申请再要一个奖励吗?”   “你说。”   “我想知道小谢以前的事情。”   叮,酒杯相碰。展游跟谢可颂干杯,桌底下,他用膝盖撞了撞谢可颂的腿。   谢可颂妥协。   行吧,跟上班的人提以前,那就是遥远的学生时代的事情。谢可颂想了一下:“我读法学,住在江湾校区,但因为要去财大念辅修,每周坐校车来回。”   “然后呢?”展游追问。   “我参加过辩论队,但后来实习没空,就退了。”见展游愈发好奇,谢可颂绞尽脑汁,“呃……还有……我们院大楼好像是个网红打卡点,但有点漏雨。你想去的话,我带你去?”   展游忍俊不禁,连说几声“好”,   见展游还想听,谢可颂把杯子里的酒闷掉,挖空心思回忆:“我舍友一个出国读JD,一个去了互联网大厂,还有一个在外企。最后悔的事情……我毕业之后食堂的肯德基才开张?”   展游笑出声。   谢可颂略窘:“你不要笑……没什么好说的,上课,赶期末周,很普通的大学生活而已。”   “照片有吗?”展游突发奇想,稍稍兴奋起来,“你大学时候的照片。”   “我简历上的证件照就是大四的时候拍的,你见过。”谢可颂说。   展游张口就是“我还想看更多。”   谢可颂拗不过他,摸手机给展游找,想起私人手机放在家里没带在身边,只好拿工作手机搜索大学公众号,给展游翻仅有的那几篇奖学金获奖者推文。   照片估计是寝室里临时拍的,谢可颂站在上床下桌前,笑得毫无感情。   “你那时候满脸生人勿进诶,很可爱嘛。”展游抬头询问,“我可以坐到你这边看吗?”   谢可颂神色复杂:“……嗯。”   谢可颂坐在沙发位上,展游从对面过来,挤在谢可颂身边。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话自然多起来,仿佛回到分手之前他们一起窝在沙发上讨论晚饭吃什么的日子。   展游抓着谢可颂的手机,要把照片保存下来隔空投送给自己;谢可颂觉得展游很离谱,要把手机从他手里抢过来。   吵闹间,桌上的另一部手机亮了起来,是展游的。   “喂?”展游接通,“好,你稍等,我找个没人的地方跟你说。”   他瞥向谢可颂,指指店外的方向。谢可颂说“你去吧”。   展游打着电话离开,隔壁相亲局也暂告一段,男方大概要抽烟,披上外套也走了。   现场只剩下谢可颂和女方。   “那个……”女方是个自来熟的,跟谢可颂闲聊,“你们也相亲啊?”   谢可颂愣了愣,叹道:“算吧。”   “挺巧的呀。”女方说,“你们这是第几次见面啊?我是第三次了。”   “我们……”谢可颂思索,“第二次吧。”   没过多久,男方和展游前后脚回来。   相亲局聊得火热,展游给谢可颂带了杯酒过来,坐下前看了一眼手表。   “你要走了?”谢可颂多了解他。   “嗯。”展游把手机调静音,翻过来放,“没那么急,你慢慢喝,喝完我送你回家。”   乳白色的酒液,看起来像柠檬汁,一颗黄色的金桔沉在底部。   液体扭曲地映出谢可颂的脸。他盯了会儿,两三口喝完,跟展游说:“我们走吧。”   谢可颂拎起外套就往外走,找服务员结账,对方说展游已经付过了。他回头找人,发现展游才跟上来,站在他身后,低着眼睛看他。   展游:“下次我会记得把手机静音。”   “不至于,聊天什么时候都能聊,你又不用额外付我工资。”谢可颂笑笑,手背搭了一下展游的腹部,“走吧。”   周五晚上的马路上可以看见真正的人,夜晚比白天更像白天。   酒吧到谢可颂家大概要步行8分钟,途中,谢可颂跟家里打电话说明天大概几点回去,展游默默走在他身旁。   谢可颂讲完电话,一回头,发现展游正聚精会神地看手机。他以为展游在工作,就是说:“要是有急事,你不用送我回家。”   “没,”展游说,“我在看你的简历。”   谢可颂毛骨悚然:“你看我简历干嘛?”   展游:“看你证件照啊。”   谢可颂:“……”   展游当时面试都没这样认真看过谢可颂的简历,他逐字逐句念:“谢可颂,求职意向总经理助理,项目经历……”   谢可颂十分羞耻,捂住耳朵,离展游三步路远。   过一会儿,展游嘴巴不再张合。他对谢可颂项目经历和职责业绩没什么兴趣,一路往下翻,似乎在寻找什么。   “小谢,”展游疑惑道,“你简历没有写兴趣爱好吗?”   “啊?”谢可颂才奇怪,“又不是那种有可量化成绩的兴趣爱好,写了才是画蛇添足吧。”   “我以前还亲自招人的时候,很喜欢跟候选人聊兴趣爱好。”展游回想。   简历一般最多不超过两页,其中一大半都是工作经历,兴趣爱好和教育经历只占最后短短两三行。   业务能力由部门总监面试,轮到展游见候选人,看的都是眼缘。   唱歌走调但开过一次演唱会、本科期间一共看了600本漫画、曾成功训练30只鹦鹉学会说话……展游喜欢这种类型的人。他想人如果能有一个长期坚持的爱好,一定不会被生活牵着鼻子走。   展游滔滔不绝,谢可颂静静聆听,他们就这样回到谢可颂的小区。   楼号近在眼前。   “……我以前面过一个前心外科医生,他简历的最后一行很简单,是死在他手上的人数。虽然最后我拒了他,但他现在在我一个朋友的公司里做游戏策划。”展游笑着问,“是不是很有意思?”   谢可颂也觉得好笑,他点了点头,站上一格台阶,对展游说:“可是就算我现在去改简历,我也只会写千篇一律的阅读、烘焙,很无聊,没必要加。”   有路人要进楼道,谢可颂避了避,再次抬眼。   一秒钟的间隙,他看到展游的表情里竟然掺上一点愧疚。   “我跟你说这些……”展游一字一句地讲,“不是为了增加你的负担的。”   “我知道。”谢可颂马上回答。   夜色很暗,谢可颂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展游无法判断谢可颂心里在想什么,吁气般笑了一声。   “我只是记起一些好玩的事情,所以想跟你分享……算了。这次就当是我的错,我欠你半个约会。”展游最后解释,很轻地搂了楼谢可颂的背,“到家了,你上去吧,晚安。”   被拥抱时自身的体重也会被对方带走,整个人轻飘飘的,谢可颂也在展游耳边说“晚安”。   到了分别时刻。   展游朝远方走去,手机屏幕照亮他眉间的褶皱。工作已经够烦了,谢可颂觉得展游至少不能因为他而变得不快乐。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   “展游。”谢可颂喊。   展游回过身。   心头淤着一股气,顺着谢可颂的舌尖被吐出:“既然我没有在简历上写兴趣爱好,你为什么还是招我当你的助理?”   夜风刮过,树叶窸窣。   他们遥遥相望。   “因为你对我说‘面试官好,我叫谢可颂,我来面试的岗位是总经理助理。’”展游不假思索地回答。   谢可颂错愕:“就……这样?”   “就这样。”   “我喜欢你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展游一步一步,再次来到谢可颂面前,“而且你会做很好吃的蛋糕。”   谢可颂笑:“这算什么理由?”   “好吧,确实有很多其他的因素——”   活泼的表情又从展游脸上跑出来:“可我对你应该算一见钟情?”   谢可颂眉头抬了抬。   展游笑开了。   “我该走了。”展游看了眼时间,试探,“让我来猜猜,今天应该没有晚安吻了?”   谢可颂点头。   展游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再见?”   “嗯,再见。”   展游走出路灯的光幕,融进黑暗。   “展游。”谢可颂出声。   “怎么了?”展游的身影又显现出来。   “……下次是什么时候?”谢可颂问。   展游身形一顿。   “就是……”谢可颂换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还欠我半次约会。”   “我……”展游解除石化,“我马上看看。”   临近午夜,老小区萧索,偶尔响起几声流浪猫狗的叫。展游站在原地,拿着手机立在原地念念有词:“后天晚上……啊不行,这个双休日都不行。下周三的话……虽然午休两小时还没有安排,但只能简单吃顿工作餐……”   谢可颂无语,留对方一个人苦思冥想,自己进了楼道。   黑暗中,上楼,进门。打开玄关的灯,谢可颂慢慢走到阳台。展游果然还没有走。   路灯下的光像雾,隔着三层楼的距离,他朦朦胧胧地与展游目光相接。   谢可颂给展游打了个电话。   “喂,怎么了?”展游的嗓音夹着沙沙电波声。   “展游,”谢可颂趴在阳台上,面无表情地讲,“你有时候也挺笨的。”   *   塞尔达全收集通关大概需要100个小时,一个投资案的尽职调查也大概需要100个小时。普通人的一分钟展游能当成两分钟用,这是他的超能力。   尽管柏继臣老说这是展游小时候多动症的后遗症。   星期一,会议室。   好不容易闲下来一点,展游对着白炽灯,把自己的日程表和谢可颂的叠在一起,看了很久,找不出一格重复的休息天。   翘一天班也没关系吧?展游琢磨道。可要是小谢知道自己为了约会勉强挪时间,大概又会不高兴……不猜了,正好午休,直接去问他好了。   展游给谢可颂打电话,对方已关机。伤脑筋,展游直接去营销办公室抓人。   办公室人来人往,谢可颂的座位上没人。   大多数小员工的面孔展游认不出,他环视一圈,食指敲了敲徐稚的桌子。   “小谢呢?”展游问。   徐稚看到老板空降,吓了一跳才说:“小谢哥今天上午请假了。”   “请假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昨天小谢哥很晚才走的,所以今天上午调休了。”徐稚解释,“不过他下午会来的,他说傍晚有一个会。”   傍晚要跟谢可颂开会的就是展游本人。   问卷分析和市场调研已经做完,不管做不做电子狗,他们几个部门得最后定一个结论出来。   “展总有急事找小谢哥吗?”徐稚问。   “我就是刚刚打他电话没打通,有点不放心,怕他一个人住出什么事。”展游见徐稚拿出手机,补充,“小徐你上班吧,我再打打看。”   他再次尝试拨号。   “喂?小谢哥你没事啊!”耳边传来徐稚雀跃的声音,他可能被谢可颂训了一句,挠挠头,“啊?哦……我吵到你睡觉了?”   展游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没出什么事故,就是展总找我问你怎么上午没来……好。”徐稚递出手机,“展总,你们说吧。”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哔。”展游掐断冰冷的机械女声,扫了眼对方手机上的通话信息。   具体号码没有显示,备注是“小谢哥(私人号)”。   “小谢?是我。”展游侧头夹着徐稚的手机,辨不清表情,手里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滑动。   谢可颂:“你……”   “对了,”展游忽地露出一个笑,开朗道,“这个手机的电话号码方便告诉我一下吗?”   谢可颂静了静,报出一串数字。   展游存进通讯簿。   “昨天到家太晚了,没顾得上给手机充电。”谢可颂问,“你找我?”   “嗯,提醒你下午记得来开会。”展游表现得一如往常。   “好。”伴随被子的摩擦声,谢可颂打了个哈欠,“你今天有时间一起吃午餐吗?我现在起床,早点去公司……”   “不用。”展游生硬地插话,口齿僵了一秒,他缓和语气,“你继续睡吧,下午见。”   谢可颂停顿半晌,迟疑地开口:“你是不是……”   “我还有点事,先挂了。”展游语速飞快,手机都拿开了又贴近,“你自己一个人也要记得好好吃午饭。”   展游挂断。办公室的白噪音再次冒出,面前,徐稚正专心致志地画PPT。   他把手机还到徐稚办公桌上,道谢,回到自己的会议室。   门一关,展游皱着眉头站到白板前。   他拔开笔帽,擦掉一部分美元、数字和图表,“嘎吱嘎吱”地开始画没人看得懂的符号。心烦意乱的脑子逐渐冷静下来。   很奇怪的感觉,展游心说。跟之前分手的痛苦不一样,像心上贴了一块口香糖,黏糊糊的,焦躁不安,在展游试图转移注意力思考工作时,又把他扯回来。   他开始回忆谢可颂的模样。   方才打电话时,展游几乎能想象出谢可颂刚刚睡醒时的模样。谢可颂就躺在枕边,听到闹钟响起,就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等展游把他挖出来。   相识半年,谢可颂在展游的人生中占了六十八分之一的时间。展游存了谢可颂父母的电话,却没有谢可颂的私人手机号。   细究起来,不是从来没见谢可颂用过,只是不太上心。   他们两个都不太上心。   “展总?”柏继臣的助理敲响会议室的门。   展游如梦初醒:“进。”   “柏总让我叫你上去开会。”助理说。   “已经两点了?”展游诧异。   助理奇怪地点了点头。   提醒开会的手机闹钟应景地鸣响。   白板被乱七八糟的“谢可颂”填满,逻辑符号解决不了感情问题。展游把油性笔扔进凹槽,他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好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不是对谢可颂生气,硬要说的话,是对自己生气。   阅历摆在那里,调整情绪的本事炉火纯青。展游松了松肩颈,恢复条理清晰的头脑,端着咖啡杯跟助理上楼。   两张日程表被磁铁固定在白板上。   展游完全把要跟谢可颂凑时间约会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   谢可颂抵达公司时是下午一点。   他昨天三点多下的班,连电脑都没带回去。坐进工位,掀开笔记本,还是那个PPT界面,好像从昨天到今天压根没从公司走出去过。   项目组的数分走了一个,人手不足。组内不提倡加班,又忙不过来,报告踩着死线发进群里,谢可颂是领导,得托底,整合加修改,头一抬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谢可颂能隐隐约约感觉出手底下的组员不太安定,似乎还在试探他,是自己人还是资本家的喉舌,是耗材还是嫡系。但他分身乏术,暂且没空管。   事情一件一件做,今天下午的会议有一部分是谢可颂主讲,他得先把紧急的事情搞定。   谢可颂又把PPT过了一遍,看时间差不多,搬电脑上楼。   他随着人流踏进电梯,查看飞书群。群里柏继臣@助理,让对方去各个办公室找找,叫展游上楼开会。   一个中午都没有见到他。柏继臣在群里说。   怎么会?谢可颂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因为展游一般会提前半小时抵达会议室,甚至整个上午都坐在那里办公。   不过……谢可颂回忆,刚刚那通电话里,展游似乎有一点不对劲。   为什么?不知道。等下有空问问他吧。   怀揣着一颗愿意坦诚交流的心,谢可颂打开会议室的门。   室内明亮,大圆桌,前方竖着一个巨大的壁挂电视。   人还没到齐,展游似乎没比谢可颂早到多少,夹着电脑往最中间的位置走,顺口跟其他人闲聊。   “中午正好有点事,在办公室理了理思路,没注意看消息。”展游说。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更年期提前到了,容易emo……”柳青山没大没小的,一回头,“小谢也来啦。”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扫过来。   谢可颂笑着打了声招呼。   寒暄中,一道目光带着令人难以忽略的热度黏到谢可颂脸上。   是展游。   如往常那样,谢可颂与展游对视,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展游主动避开了谢可颂的视线。   没有人在意他们之间的异状,接着各做各的事情。   “小谢,来。”柳青山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把展游身边的位置让给谢可颂,“过来坐。”   谢可颂凝视展游同人交谈的侧脸,几秒后,笑了笑:“我坐前面吧,方便连电脑,今天有我主讲的部分。”   柳青山点头。   说完,谢可颂挑了前排的位子坐好,目不斜视,敲打键盘。   一道熟悉的目光的始终烫在他身后。 第60章 NEW我支持你当个一事无成的人   靠墙同事关灯,电视光投在每个人脸上。   产品经理就位;谢可颂坐在他旁边,一边对着电脑工作,一边听汇报。   产品经理是前两个月刚招进来的,奢侈品和美妆行业出身,熟练掌握PPT制作技巧,图表画得相当精致,正文字体全用FuturaStd-Regular。   他刚讲完行业背景,PPT翻到第三页,被展游叫停。   “下一张。”展游说。   产品经理切掉PPT。   展游扫了眼:“再下一张。”   气氛有些尴尬,产品经理重提一口气,再次开口。   “能麻烦你先退出全屏吗?”展游插道,“嗯,节约时间,快速往下过吧,我看着。”   展游语气并没有不耐烦,尤其平静,似乎只把对方当成Siri,以最快的方式获取信息。他根本不需要对方解说 ,偶尔抛个问题,没听对方回答几句,反馈“OK,我明白了”。   产品经理脸都青了。   会议室鸦雀无声。   柏继成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我打断一下。”   产品经理紧张地看过去:“您说。”   “虽然图表的信息密度不太够,但是整体能看出来,是用心打磨过的。”柏继臣宽和道,“没事,你按照自己节奏往下说吧,注意归纳总结。”他征询展游的意见,“怎么样?”   高管的述职汇报让中层做,中层又让手底下的小朋友帮忙画PPT。这种拖沓的汇报节奏柏继臣早就听惯了,但在展游面前行不通。   迎着所有人的视线,展游没再发出异议,语调带上温度:“好,你继续讲,我不打断你。”   产品经理手心出了汗,重新把PPT放大至全屏。他滑动鼠标滚轮,前前后后翻,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   “你……”展游出声。   产品经理猛一抬头。   “你就从这页开始吧,”展游提醒,“我听听你的分析逻辑。”   产品经理如蒙大赦,迅速恢复专业水平,挑重点讲起来。   前排的位置,谢可颂收回瞟过展游的余光,继续敲打键盘。   展游身边,隔了几个位子,那群人开始偷偷讲小话。   “展游……怎么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柳白桃观察。   “有吗?”柳青山眯眼瞧,“没有吧,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展游就那狗脾气。”钟熠挑剔,“不过这PPT确实不够高级。字太多,图太少,配色也丑。”   “我真服了,信息明确不就好了吗?”杜成明阴阳怪气,“你们搞奢侈品的就是事儿多,每天上班就算见到条陌生的狗,都笑盈盈地喊‘亲爱哒’。”   钟熠冷哼:“总比你们技术岗邋里邋遢,天天穿着拖鞋上班好。”   “诶,”柳白桃杵了一下柳青山的胳膊,“你看老板。”   台上,产品经理正以最快语速陈述,依旧没跟上展游飞速旋转的大脑。   好无聊。展游想转笔,发现没带过来,也不能玩手机,显得太不礼貌,于是只好从口袋里摸出已经破破烂烂的可颂捏捏,排解焦躁。   他好多了。   柳青山一双大眼睛瞪着展游的手,好想犯贱,严肃地凑过去:“老板。”   展游一心三用:“你有问题直接问。”   柳青山恶魔低语:“捏捏袋子破了。”   展游一顿,瞥见透明塑封袋豁开一个洞,小心翼翼地把可颂捏捏塞回裤兜。   接下来的五分钟,展游简直度秒如年。   “……所以就产品这边的分析结果来看,展总想推电子狗的决定是正确的。”产品经理总结,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除了之前讲的问题,你PPT翻到前面,第4、8、13页数据我要抠得再细一点。”展游给明确的建议,“今天下班前发到我邮件里,来得及吗?”   “可以可以……”   产品经理终于能够重新坐下。黑暗使他感到安全,他打从心底想化身为一颗不起眼的尘埃,不愿意再被任何人发现。   “你叫……Robin对吧?”展游问。   老天爷啊。产品经理赴死般起身:“对。”   “前几天我看到你半夜还在楼下加班,确实不容易。”展游笑了笑,看向其他人,“最近都辛苦了,我和柏总都很感谢大家为公司的付出。”   产品经理有一瞬间恍惚。   室内登时陷入黢黑,液晶屏幕上闪烁“无信号来源”的字样。   谢可颂拔掉数据线,连到自己电脑上。   屏幕上显出谢可颂的电脑画面,左下角飞书和微信图标闪个不停,谢可颂打开PPT文档,又点开一个飞书链接。   “你想看PPT还是文档?”谢可颂站起来,直接问展游。   “……你做都做了,PPT吧。”展游说。   谢可颂点头。   不愧是展游亲自带出来的人,跟他的思维方式如出一辙。展游最想听什么,谢可颂讲什么,展游刚打算提问,谢可颂就主动补充说明。   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拥有了之前的默契。   展游留半个脑子听汇报,另外半个脑子回想他和谢可颂的点点滴滴。   台上,谢可颂的嘴巴一开一合,跟以前在家拉他讨论的样子渐渐重合。他们那时无话不说,因为谢可颂根本不在意把自己工作上不擅长的地方暴露在展游面前。   “不用急着先在高净值圈层推广,电子狗对他们而言跟Vision Pro一样,只是一个玩具。”谢可颂总结,“而真正没钱没时间,频繁更换住处而无法养宠物,跳楼前怕猫被饿死才活下来,点开Deepseek提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不能夸夸我’的,只是平平无奇的上班族而已。”   谢可颂把PPT拉到最后一页:“因此,电子狗的方向确实没错,但是我们需要调整定价方案,以及技术迭代顺序,先从基础版开始。”   他说完,静静地与展游对视,等待他的评价。   ……   “怎么样?”两个月前,谢可颂抱着电脑找到展游,向他展示刚写完的访谈报告,“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吗?”   展游从浴室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粗略地通读文档。他余光捕捉到谢可颂稍稍紧张的神态,摸了摸对方的后脑勺,开口——   “挺好的。”展游在会议室里说,他总是这样表扬谢可颂,“整体都不错,观点很有洞察性……”   “有什么要改的,你直说吧。”谢可颂打断。   过去氤氲的湿气霍然散去,谢可颂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昂然而朴素的树。   展游倏然清醒。   “竞品与消费者分析做得浅了,不够有想象力。”展游评价,“而且既然你不把电子狗当成高端产品,那是不是有更多日常应用场景?比如,我随便说,导盲犬,我看你也提到一句。那你再往深想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找NGO和政府聊合作,获得更多优惠呢?”   谢可颂觉得展游说的有道理,打开备忘录,记下展游说的几点:“我另外补份方案给你,下班前给你。”   谢可颂实事求是,没有任何尴尬的神态。   展游反倒更像那个犯错的人。他又看了谢可颂一眼,不知为何,感到一股久违的放松。   “除此之外……都很完美。”展游感慨,“当初是我想当然,谢谢你坚持自己的立场纠正我,做得不错。”   批评过后的夸奖显得格外真实,谢可颂心上开出一朵花。他眼睫低了低,抿嘴笑,又强行按下喜悦:“不客气?”   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展游暗道,忍不住哼笑出声。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展游环顾众人,“没有的话,就按照这个推下去做了。”   此起彼伏的“没有”。   展游大手一挥:“散会吧。”   众人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谢可颂慢吞吞地拔掉数据线,又拿遥控板关电视,磨蹭到柏继臣的助理过来帮忙说“谢总先走,我来善后”。   会议桌对面,展游和钟、柏二人说完话,起身往外走。   到了分叉路口,钟熠和柏继臣往左转,展游往右转。谢可颂默默跟在展游身后。   “怎么了?”展游眼睛侧过去,“有话跟我说?”   展游现在看起来情绪倒是不错。谢可颂问:“你刚才心情不好吗?”   展游很迟钝的,他疑惑地“嗯?”   “就是我刚进会议室的那个时候……”   哦,哈哈,就是徐稚知道谢可颂的私人手机号,而他作为前男友却不知道的那件事啊。   坏心情去得快,返得也快。展游觉得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告诉谢可颂很丢脸,闪烁其词:“没有啊,我心情挺好啊。”   谢可颂:“那你为什么……”   展游停步,转身,双手扶住谢可颂的肩膀:“只是昨天没休息好,看起来凶了点。”他换上正经的表情:“你不相信我吗?”   骗人,谢可颂腹诽。但他也没办法强行撬开展游的嘴,遂作罢。   谢可颂回工位改今天要交给展游的方案,展游盯着谢可颂的背影,苦恼地笑了笑。   好吧,展游,你承认吧,他对自己说。今天中午有一瞬间,你发现原来视若珍宝的回忆,实际上都非常糟糕。   那些工作上的契合距离恋爱原来那么远。他跟谢可颂从来只是一对接过吻、上过床、彼此关心、比起情侣更像家人的上下级而已。   展游好不甘心。   *   谢可颂还没回到自己工位上,见柏继臣出现在走廊对面。   “跟展游聊过了?”柏继臣亲切地问。   谢可颂不确定柏继臣的意思,愣了一下才说:“没,我先下楼改方案。”   “你等一下……”   柏继臣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台平板电脑,是展游的。   “我现在马上要见个访客,”柏继臣没半点着急的样子,“你能帮我把平板带给展游吗,他现在应该在自己的会议室,急用。”   这点事情让随便哪个助理做不就好了?一个敢骗一个敢信,谢可颂接过平板电脑,应下这个活。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柏继臣绅士地问。   哦,这两个人不愧是好朋友。谢可颂客气地回:“没关系,我今天下午没有其他会,去哪里工作都一样。”   柏继臣道谢,谢可颂夹着电脑上楼。   半途,他想起自己的电脑和手机都快电池耗尽,给徐稚发了条消息,让对方把他的充电器和下午工作需要的纸质资料送过来。   展游的VIP会议室。   谢可颂隔着玻璃门都能听到展游跟人争论的声音。   展游几乎不在谢可颂面前抬嗓门,也从不把坏心情带进谢可颂家。不过千人千面,能理解,有的合作伙伴就吃这套……酣畅淋漓的沟通模式。   谢可颂推门进去。   展游戴着蓝光眼镜,电脑边摆着手机,屏幕里显示正在通话中。   手机开着免提,里面人言辞激动,一讲讲一串。展游听着,头都没抬,就说“Pad放桌上就行。”   地毯吸走脚步声,谢可颂默默放下平板。   他侧身,撞见两张日程表,其中一张是他的;视线再移,半个白板都写着他的名字。   “什么叫我没有技术敏感性,你急什么?你他爹的这个月跟风搞,过两个月又有新的产品迭代出来,那你大推买量的钱不是打水漂吗?”展游破口大骂。   谢可颂莫名其妙笑了一声,拿板擦把白板上乱七八糟的涂鸦擦干净,坐到展游对面。   “傻——”展游抬眼看到谢可颂,吞咽,挤出一个有点怪的表情,“……小谢?”   “嗯。”谢可颂掀开电脑,“你继续,我干我的。”   手机那头输出个不停,展游最后说“多吵也没什么好吵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什么时候在技术上落后过”,遂挂断电话。   会议室寂然无声。   “第一次见你骂脏话。”谢可颂问,“这就是你开会前心情不好的原因?”   “哦,不是。”展游脑子拐了一圈,顿时反悔,“是的。”   “到底是还不是?”   “是的。”   谢可颂不置可否,只管点击鼠标,似乎信了展游的话。   展游的心落回肚子里。   “那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写在白板上?”谢可颂忽然问。   展游视线猛然一抬,白板上的“谢可颂”被擦得干干净净。   完蛋咯。   即兴演讲应该是展游最擅长的活计,可眼下,他搜肠刮肚,讲不出一句体面的理由。   展游听见谢可颂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彻底败下阵来。   “我……今天中午打你电话没打通,就去工位找你。”展游艰难吐字。   谢可颂:“嗯。”   “小徐说你上午请假了,然后也给你打了个电话……”展游停了停,“他打通了。”   “哦,我离职之前给过他我的私人电话。”   展游没再说下去。   “所以,”谢可颂道,“你不会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的手机号而……”   “不是。”展游虚着声音说,“我生气的是,我为什么当时没有问你要。我把跟你恋爱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我确实忘了,那个手机甚至经常处于断电状态,也就最近开始用。”谢可颂理所当然道,“而且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啊,找你甚至都不用打电话。”   展游认同:“我知道。”   “那现在好了吗?”   “好了。”   浅浅的呼吸声。   在一个不用为工作保持冷静的场合,展游脸上的阴云没有半分消散的征兆。谢可颂很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看过我当时新签的劳动合同?”他问。   “没。”展游问,“怎么了?”   “紧急联系人,我填的是你的手机号。”   心脏剧烈地撞击胸腔,展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那时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有问题,但我还是填了。一方面是我爸妈年纪大了,而你手机24小时开机,另一方面我确信……”谢可颂缓缓道,“就算不再是情侣,你也将一直是我非常、非常信任的人。”   “就像家人那样?”展游问。   谢可颂思考片刻,回答:“差不多吧。”   “可是我不想只跟你当朋友和家人。”展游紧紧盯着谢可颂,一字一顿讲。   “我知道啊。”谢可颂说,“所以我们在约会,不是吗?”   合上电脑,视野再无遮挡。谢可颂单手支头,额发随着动作拂动,露出一双松弛而干净的眉眼。明晃晃的笑意。   谢可颂对人扬了扬下巴:“诶,展游,你对我撒娇吧?”   展游一时诧异。   “下次再遇见今天这种情况,你要直接跟我说,”谢可颂细数,“平时碰上不顺心的事情,也可以来找我抱怨,我站在你这边。”   展游:“比如……”   如果人类也可以上小狗学校,展游虽然留级至今,也来得及好好拿一次第一名。   “比如刚刚我打电话的那个人,”展游越说越流畅,“他劝我别掺和工厂的事情,及时止损去投另外的项目,你说他脑子是不是——”   谢可颂:“大脑皮层没有一丝褶皱,展开还没你指甲盖大。”   展游一愣:“你挺会骂人啊。”   “小意思。”谢可颂阴恻恻的,“以前心里骂领导骂惯了。”   展游溢出一声笑:“谢可颂,你不要太纵容我,我会得寸进尺。”   谢可颂:“比如呢?”   “比如……”   展游从口袋里拿出坏掉的捏捏玩具,推到桌面中央。他问:“可送捏捏坏了,你能不能给我买个新的?”   “好啊。”谢可颂说。   *   会议室内,展游和谢可颂对着白板上的两张日程表凑时间约会。   门外,柏继臣背靠白墙,悠然自得地听墙角。   他知道展游不对劲,也能猜到这跟谢可颂有关系。扮演兄弟的爱情门卫,不管怎么想都是一桩美谈。   当然,这只是柏继臣不想上班的借口。   听见门内二人感情更进一步,柏继臣深藏功与名,准备离开。   “……小谢哥说的是这间吧。”徐稚对照门牌号走过来,遇见柏继臣,乖乖喊,“柏——”   “嘘。”   柏继臣悠闲的表情僵在脸上,食指抵住嘴唇。   徐稚眨眨眼,把自己的嘴巴拉链拉起来。   门口不方便说话,柏继臣带徐稚走到拐角。   “你最近还好吗?”柏继臣假模假样地关心,“你父母的事情我很遗憾。”   “我挺好。”徐稚说,“我才要说对不起,毕竟是因为我爸妈,公司的融资才……”   都是一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徐稚小时候就跟柏继臣打过照面。   就连徐稚入职yth,都是妈妈拜托柏继臣,柏继臣再跟葛洛莉娅打招呼,网开一面招进来的。   “也不能怪你,你不容易的。”柏继臣至少表面上是个好长辈,“现在跟着小谢,有什么不习惯的吗?”   徐稚:“没有没有,小谢哥对我很好的。”   “那挺不错啊。”柏继臣拂了一下徐稚的肩膀,“加油吧,难得有机会,好好干。”   两三句话混过去,柏继臣满心都是先下楼抽根烟,再不情不愿地回去上班。   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烟盒,转身。   “那个……”徐稚弱弱地出声。   柏继臣眉心一皱,回头时宛如春风拂面:“怎么了?”   “我记得以前柏总是爱抽雪茄的。刚进公司时,妈妈也买了雪茄让我送给您。”徐稚困惑道,“可是后来,我发现您一直抽的都是细烟,就没送出手。”   “工作忙,雪茄不便携。”柏继臣耐心道,“粗烟会留味道,很臭,所以我只抽细支烟。”   “哦……”   柏继臣和颜悦色:“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了没了。”徐稚抓抓脑袋,有些憧憬,“就是……我小时候,经常看到您跟朋友在聚在一起聊天、抽雪茄,当时我期盼着……”   “让我猜猜,”柏继臣耐人寻味地拖着长音,“你当时期盼,你长大了也要变成我这样?”   徐稚赧然地点头。   “很可惜,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成熟、可靠的成年人。”柏继臣有点恶劣地讲,“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以前的你,什么都不管,不用担责任,每天跟个笨蛋似的晃来晃去。”   他等待徐稚幻灭的瞬间。   “那、那也可以吧。”徐稚回答。   柏继臣有些意外。   “因为很累啊。我每天勉强自己上班、去看守所、跟律师谈话,已经累得快死掉了。”徐稚面露难色,“所以如果能当个游手好闲的人,应该也是很了不起的吧?”   嗯,了不起。柏继臣哂笑一声。   “哦,”徐稚愣愣地举手,“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   柏继臣无可奈何:“你说。”   徐稚:“我妈妈跟我说,我进yth是靠自己的实力,但我总觉得她有帮忙。所以我想问问柏总……”   徐稚用圆圆的眼睛注视柏继臣。   柏继臣没有故意毁掉员工未来的爱好。   “招人的事情我向来不参与。”柏继臣说,“你不如去问葛洛莉娅?”   这个意思就是……徐稚眼睛越来越亮,几乎要跳起来。“太好了,”他自言自语,“我还能工作,原来我不是一个只能被小谢哥捡回来的废物……”   柏继臣看一眼时间,烟是抽不成了。他叮嘱徐稚:“你从来没在这里见过我。”   徐稚歪了歪脑袋表示疑惑。   柏继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柠檬味的,落进徐稚手心,像奖励给初阶成年人的糖果。他笑说:“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嗯?”   徐稚被蛊惑着点点头。   柏继臣消失在电梯门后,徐稚纳闷地捏起烟屁股,竖在面前。   他稍稍一用力。   啵,爆珠隔着海绵,在指间爆开。   柠檬香四溢。   *   徐稚把谢可颂的充电器送进会议室,又跟谢可颂汇报下午从其他部门流转过来新任务,回去上班了。   谢可颂重新排列自己日程表,跟展游商量。   “周六怎么样?”展游问,“法国人这几天又在搞罢工,我临时空出来一天。”   谢可颂:“那天我要去跟拍TVC的导演团队对接,周一调休。”   展游思考了一会儿,说:“那就周一吧,我想办法调调其他的日程。”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过段时间再约。”谢可颂说。   “不行。”展游执拗道,“我不喜欢问题一直拖着不解决。”   谢可颂看瞥了展游一眼,再次妥协。   “那我上午先去跟导演见面,要是结束得早,下午我给你打电话。”谢可颂把行程排得满满当当,“晚上我没事,你看着安排吧。”   展游:“你上午一个人去吗?”   谢可颂:“对。”   展游:“那我上午陪你一起加班怎么样?有什么不确定的我也能当场拍板。”   这相当于展游自愿无薪加班一天。工作加谢可颂,双倍快乐,展游当然乐意。   谢可颂勉强同意。他头疼,心想怎么讲着讲着又变成一起加班了,难道人类跟工作之间真的有什么解不开的魔咒吗?   “小谢,”展游又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有,随便,我跟你走。”谢可颂警惕道,“你不要搞得很夸张。”   展游哼起小曲:“怎么会呢。”   顶着谢可颂狐疑的目光,展游嘴角弯了弯,心情很好地继续办公。   谢可颂半信半疑,掀开笔记本电脑。   “对了,之前跟你提过的,产品发布会的事情。”展游无缝衔接进入工作模式,“我最后谈下来是三个月整。”   谢可颂望过去:“也就是说,要比原定日期提前14天自然日。”   展游点头。   谢可颂默了许久,张口就说:“展游,我们还是算了吧。”   展游破音:“啊?”   “这不是要给你加班吗?”谢可颂烦恼地按压山根,“算了,我想想办法吧。”   又想想办法。   事实证明,人越能干,就会越来越能干。   天知道谢可颂是怎么在每天开五六七八场会议的情况下,干完这么多活的。他尽量每天只在公司出现8小时,忙得连在走廊上看见展游都懒得多给一个眼神。   如果有人问谢可颂现在上班感觉如何,谢可颂大概会如实回答:还可以,比之前好太多了。   工作宁愿身累,也不要心累。就像人是为了享受休息而勉强自己上完五天班的,这次谢可颂的忙碌有了一个明确的终点。   从工作日的展游,变成双休日的展游。从一场没有目的的折磨,变成了一个奖励。   令人忍耐疲惫,也令人无比期待。   约会当天,早上六点,谢可颂睁开双眼。   天光蒙蒙,映不亮房间。他翻来覆去,无法再次入睡,便干脆起来,关掉昨晚定好的八点的闹钟。   一番洗漱,吃完早饭,谢可颂站在穿衣镜前。   今天有工作,所以得穿西装。   谢可颂考虑道,拎出一套平时上班常穿的衬衫外套。   但今天也要约会,还是穿得有些区分比较好。   谢可颂把手里的衣服放回原位,去翻那些父母之前给他买的,平时没场合穿的YSL和Zegna。   衣柜大开,椅背上搭了几条领带,床上平铺着几件外套。谢可颂没有约会过,平生第一次有了不知道到底该穿什么好的烦恼。   到底学习能力强,他打开YSL官网,跟着模特大致搭配好一套。   应该……看上去还可以吧?   谢可颂稍微抓了一下头发,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不自在地紧了紧领带。   一切准备就绪,谢可颂拎包出门,路过客厅,又倒回来,仰头看墙壁上的挂钟。   现在出门……好像太早了。   衣服难打理,坐进沙发会皱成一团。谢可颂站在鞋柜旁,在手机备忘录里列提纲,写今天约会可以跟展游闲聊的话题。   上次约会时的气氛有些尴尬,这回谢可颂决定提前做好准备。   写完保存,手机顶端跳出展游的消息。   展游:我出门了,一会儿见。   展游:[/kisskiss]   谢可颂无声地笑笑,没有回消息,径直出门。   TVC拍摄团队的工作室在前滩太古里,谢可颂怕停车不方便,打了车过去。   周六上午十点,商场刚刚开门。树枝光秃秃,行人不多。   谢可颂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接到展游的电话。   “喂,小谢。”呼啦啦风声钻进展游的听筒,“我到了。”   “我也到了。”谢可颂问,“你在哪里?”   “我在……嗯……”展游顿一下,“Dior前面。”   谢可颂四周望望,找到店标:“你等等,我来找你——”   话尾刹住,谢可颂猝不及防被人拦腰抱住。   对方几乎是撞过来的,力道很大,如同一个茧,从背后把谢可颂裹在怀里。皮革的味道混着檀木的香气,期初闻上去有点刺鼻,被体温捂热,尾调蒸腾出一股奶奶的气味。   是展游的味道。   电话听筒传来规律的“嘟嘟”声,谢可颂挂断,拍拍展游的手背。   展游将人放开。   “不是在Dior吗?”谢可颂问。   “嗯……”展游明快道,“想给你一个惊喜?”   谢可颂不答,视线在展游身上游走。   奶白色的半拉链毛衣,翻领敞开,露出里面的衬衫领带。海军蓝格纹西裤,棕色廓形夹克,报童帽下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展游平时不是宽松卫衣,就是正儿八经的西服三件套,这副模样确实惊喜。   二人面对面站着,展游色彩明艳,谢可颂灰色套装。   先移开视线的却是展游。   “小谢你今天……”展游喃喃低语。   谢可颂无自觉:“嗯?”   展游认真道:“你今天好帅啊。”   谢可颂:“啊?”   展游指着隔壁商场:“比YSL的男模海报还帅。”   一句话结束,周遭陷入诡异的寂静。   附近几位路人经过,顺着展游手指的方向望去,又转头打量谢可颂,交头接耳地走开。   谢可颂捂脸,把展游拉到一边:“你小声一点……”   “为什么……哦,说起来,”展游把手里的纸袋提到谢可颂面前,微微一笑,“给你的礼物。”   谢可颂愣了会儿,接过纸袋,往里面看了一眼。   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里面是什么?”谢可颂问。   “香草荚。总感觉……还是送你能用得上的东西比较好。”展游这才表露出一丝忐忑,“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的,”谢可颂抿出一个柔和的笑,“很喜欢,谢谢你。”   展游嘴角也跟着上扬,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   谢可颂垂眼盯着纸袋中的礼物:“不过……”   展游紧张起来。   “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谢可颂抱歉地讲,“过两天给你补上好吗?”   “没关系啊,”展游毫不在意,“我不需要礼物,只要小谢在我身边就好。”   “要给的。”谢可颂坚持,“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跟我讲。”   “那……”展游想了又想,“你亲我一下?”   固定节目,又来了。谢可颂置若罔闻,绕过展游,往TVC拍摄工作室所在的办公楼走去。   展游紧紧贴在他身边。   “小谢,小谢,”展游聒噪地争取,“亲脸就可以,怎么样?”   谢可颂神色淡淡。   “那抱我一下,好不好?”   谢可颂不作声。   二人进了前滩中心办公楼,找服务台登记,拿到两张访客证。   谢可颂和展游搭电梯上楼。   周六,这栋办公楼除了他们没人加班。   宽敞的电梯内,谢可颂和展游并排站立。   电梯的白噪音中,展游的声音再次飘到耳边:“能不能……”   “不能。”谢可颂终于出声。   “我只是想跟你牵手。”   方才在室外时,边走路边说话,嗓子被风灌得发痒。展游咳嗽一声,嗓音低哑,听上去有点可怜:“就牵一会儿……可以吗?”   谢可颂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密闭空间内升起细微的声响。   谢可颂指骨蹭过展游的手背,主动勾住他的小指。   安静中,谢可颂半垂着头,目光掉在地上,反复勾勒鞋尖的形状。   展游收回驻留于谢可颂鼻尖的视线,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讨价还价的基本法则。   先狮子大开口,降低对方的心理预期,然后一点一点磨,引导对方退到自己的狩猎范围内。   电梯门开的瞬间,谢可颂松开展游的手。展游可惜地耸了耸肩。   他们找前台确认预约信息,对方将他们安置在休息室等候。   等了两三分钟,导演助理推门进来。   导演助理以前跟谢可颂合作过,语气熟稔:“谢总,有段时间没见了,最近怎么样,是不是还老加班?”   谢可颂礼貌道:“最近没怎么加了。”   “那太好了!”导演助理转头,“那这位是……”   高饱和度的穿搭,绣着飞行员史努比的领带结。   帽子和眼镜遮掉脸上疲惫的痕迹,乍一眼看,展游就像一个身高很高的大学研究生。   “哦,我是谢总带的实习生,今天来帮忙的。”展游直爽道,“您可以叫我小展。”   导演助理为人亲切:“你好啊,小同学。”   谢可颂:? 第61章 NEW 纽约的街道是直的   导演助理带他们去片场。   谢可颂和展游跟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展游,你想干什么?”谢可颂用气声问。   “什么展游?”展游满脸无辜,“我今天是小展……”   “两位,片场到了哈。”导演助理说   展游不着调地笑了笑,弓身,比了个手势,“谢总先请”。   谢可颂一头雾水地进了片场。   一进房间,工作人员拥拥攘攘。   片场被布置成样板间的模样,照yth新楼盘的客厅一比一复刻。   “导演说今天要晚点过来,让我们先开始。”导演助理关照。   “没关系。”谢可颂客气道,“这次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这条TVC本是专门做给豪宅项目的,用于投放电视广告,没想到半途出了事故,得往里面插电子狗的元素。   粗剪都剪完了,没办法,只能在最后多加一个隐约的产品镜头,意思是“敬请期待”。   具体信息设计和外包已经交接完毕,没什么大问题,谢可颂今天就是来片场监工看看,等镜头补完就能走了。   谢可颂暗暗打了个哈欠,听身旁展游“嘶”地抽了口气。   “又怎么了?”谢可颂问。   展游苦恼地讲:“他们导演跟我认识。”   谢可颂:“……”   “谢总,喝不喝咖啡?”导演助理手机开着外卖软件,“我请客。”   正常职场社交,谢可颂点了两杯冰美式。   “诶,一会儿外卖到了我下楼去拿吧。”展游热情道,“我看大家都挺忙的。”   导演助理乐呵呵:“行啊,年轻人主动点是好事。”   谢可颂:“……”   拍摄工作有序进行。谢可颂总不能真让展游打杂,把人放置在一边,跟导演助理对脚本。   只可惜,一时撒手,某些人就到处疯跑。展游健谈,管谁都喊“哥”,说自己在伦敦大学学院读建筑学,没几句话就跟一大帮子人混熟了。   “小展,帮我打印两份脚本。”“小展,帮我整理一下绿幕。”“小展你这眼镜挺好看的,什么牌……这么贵?”   叫展游帮忙的,跟他插科打诨的,一句句此起彼伏,像划过空中的废纸团,最后落在一个纸篓里。   导演助理正跟谢可颂确认拍好的片段。谢可颂在两个镜头之间犹豫不决,打算找老板过来拍板。   谢可颂:“展游……”   “嗯?”展游指着自己,“叫我吗?”他分明不打算过去。   谢可颂宁愿自己听不懂展游的言下之意。他隐忍道:“小展……你来一下。”   展游这才帮谢可颂解决难题。   有一就有二,嘴巴学习耳朵,“小展”这个烫嘴的称呼多叫几遍也就习惯了。   “小展,”谢可颂在片场那头喊,“场记人不够,你过去帮一下。”   展游笑得像遇上什么天大的好事:“好!”   他提着一块场记板,溜达到镜头边。   摄影和收音师都是当年电视台退下来的,典型的上海爷叔,业务能力熟练,正热火朝天地聊着。   平翘舌音不分,前后鼻音不分,普通话讲不拎清。   “打扰一下,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展游问,“请问这是第几场第几镜?”   “第九场,第饿、二镜。”爷叔费力地操着一口沪普回答,“那个……同学,你是上海人伐?”   展游有很多国家的永居权,但他确实出生于上海。   “是的。”展游说。   “太好了。”爷叔松了一口气,“那我们讲上海话好伐?我讲不大来普通话。”   展游怔了怔。   天晓得展游从小到大,家里讲英文啊。   上海话,他听是听得懂,讲起来那叫一个支离破碎。   没关系,年纪大脸皮厚,展游扯着洋泾浜,一边打板记镜号,一边跟这群大老爷们唠嗑,倒也聊得有来有回。   “哎呀,要死快,”其中一位手掌拍额头,“忘记让卖鱼的留个鱼头给我,下午我正好捎回家。”   “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明天买一样的呀?”另一个说。   “你懂啥,”前面那位说,“我们家领导早上发话,今天晚上要喝鱼头汤的呀。”   一阵揶揄的笑声。   有人八卦地捣了捣展游的肩膀。   “小展,有对象了伐?”对方促狭地问。   展游心虚地说:“有的。”   那人又问:“那你们家里饭是谁烧的呀?”   展游说:“我有时间的话……一般都是我做饭。”   “好,不错。”那人喝了口茶,把茶叶呸回保温杯里,考考展游,“同学,上海男人的核心本质是什么晓得伐?”   展游捧场:“是什么?”   那人勾起手臂,展示干瘪的肱二头肌,光荣道:“我们上海男人的核心本质,就是怕老婆。”   展游装得恍然开悟:“还得是老师傅,佩服。”   “你们结束了?”一句标准的上海话传来。   “快了快了,”其中一位回答,“最后一个镜头,拍完就好了。”   “哦哦,辛苦。”谢可颂说,“今天进度蛮快的嘛。”   谢可颂跟展游不一样,在家常说方言,十分熟练。他声音清淡,此时却带上婉转软糯的尾音,跟平时说普通话时的直硬截然不同。   一个展游没见过的谢可颂,是盲盒套装中的隐藏款。展游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出个坏主意。   “谢总,救救我。”展游低声道。   谢可颂无感情地乜过去。   展游胡说八道:“他们都讲上海话,我听不懂……”   我看你刚刚跟他们聊得蛮开心的,谢可颂用眼神说。   展游闭嘴,视线微微平移开。   谢可颂皮笑肉不笑,掉头远离。   人走开,耳朵和心还留在那里。谢可颂听到展游半句普通话半句上海话地往外蹦,时不时还被笑“怎么洋泾浜”,又回过头去。   展游乐在其中,但是谢可颂见不得。他吃过语言能力的亏,他还是心软。   “小展,过来一下。”谢可颂高声道。   展游背对谢可颂,隐隐弯了弯嘴角,对各位大哥告别。“咳,我先走了。我领导……”他似乎很享受这个称呼,又叫了一遍,“我领导叫我。”   各位大哥:“去吧。”   谢可颂坐下,展游来到谢可颂身身边。   “领导,来了。”展游说,“你要我做什么?”   谢可颂平视前方:“咖啡到了,下去拿一下,谢谢。”   “好。”   没几分钟,展游去了又回,递咖啡:“对了领导,我们在家能不能也讲上海话?”   谢可颂插吸管:“为什么?”   展游:“因为你……讲上海话的样子很性感啊。”   谢可颂被冰美式呛得直咳嗽。   展游笑得很坏,说“怎么这么不小心”,给谢可颂拿纸巾。抽纸正好被用完,展游去其它桌上取。   两个工作人员正搬着大型道具朝这边走来。   “展游。”谢可颂缓过来说。   展游注意避让道具组:“嗯?”   “我之前开会见你讲英语的时候,也觉得你很性感。”   展游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人。   小声惊呼,巨大的泡沫塑料板晃了晃,扬起白色飞屑,再次被工作人员扶稳。   道具组挪腾走,展游虚惊一场,刚刚站定,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这么不小心?”谢可颂在展游耳边说。   一记轻笑落于空气中,谢可颂与展游错身而过。他靠在桌旁,抽出纸巾按了按嘴角,掀眼,目光绕展游转了两圈,撇开。   细小电流在脑内游走,展游原地定了几秒,脸上忽地跃出光彩。   那边,道具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门口。   展游有些兴奋,谢可颂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你们搬道具当心点……”导演姗姗来迟,进门见到展游,“哎呀,真是稀客。”   展游压根没往门口看,围着谢可颂团团转:“谢总,谢总……”   导演恭敬地迎上来:“展总……”   谢可颂忍无可忍:“小展!过去帮忙分咖啡!”   展游:“好的领导。”   “砰”的巨响,道具组的泡沫塑料板上镂出一个人形大洞。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哗然一片,而后重归无声。   死一般的寂静中,导演抹掉脸上的塑料泡沫,目光呆滞地看向展游。   “嗨。”展游挥了挥手。   导演不确定道:“你是展……”   “小展,新来的实习生。”展游接口道。   其他人插嘴:“小展还在读研究生,寒假回国丰富简历。”   导演闻言,看看展游,又看看谢可颂,再环视一圈片场,最后缓缓抬手,揉了揉眼睛。   “这班我终于上癫了?”他自言自语。   *   下午两点刚过,谢可颂和展游从片场脱身,脸上残存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不,准确地说,是展游在笑,谢可颂忙着安抚导演情绪。   上级犯错,下属背锅,精彩。   “小,呃,”谢可颂懊恼自己怎么就喊惯了,急忙改口,“展游……”   “你要是一直这样喊我,我也很欢迎的。”展游哥俩好地揽住谢可颂的肩,“怎么样?领导?”   人来疯,别理他。谢可颂不搭腔,读微信消息:“导演说刚才忘记问你,工厂现在什么进度了,他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安排取材?”   “还在方案设计阶段,”展游回答,“如果他想取材的,我和设计工作室提前讲一声就行。”   “导演还问,有没有什么设计理念?工作室是否曾经获得什么奖项?他好早点做功课。”谢可颂转述。   “没有没有,”展游说,“车间流水线能长什么样,就跟平时在新闻里看到的差不多。”   谢可颂点头,打字复述对方说的话,连余光都没有分给展游。   他握着的手机被展游抽走。   “我来跟他讲。”展游直接给导演打电话,“喂,是我。具体宣传节点?预计在发布会公开工厂的概念渲染图……具体我周一上班找人跟你对接,别逮着小谢薅。行,周一再联系。”   展游聊完,把手机往谢可颂一塞:“好,下班!现在我们去哪里?”   我都可以。谢可颂本想这样说,看到展游雀跃期待的神情,又谨慎地闭上了嘴。   工作时的小谢总跟下班时的谢可颂很不一样。   下班后的谢可颂没什么非要达成的指标,于是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依旧想象不出除了办公室,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跟展游毫无负担地谈天说地。   “我……”展游没办法地讲,“那我们先把车开出来吧。”   谢可颂松了口气。   一段不算默契的小插曲,不妨碍展游在谢可颂耳边喋喋不休。   他问谢可颂有没有去过迪士尼新开的疯狂动物城园区。谢可颂应上几句,偶尔视线偏转,发现展游讲话的神态也并不自然。   停车场在地下,他们要先穿过商场一楼。商场橱窗琳琅,途中,展游指着某个牌子的新随口说款说“这只吐着舌头的彩色熊猫蛮可爱的嘛”,随后继续上一句被打断的话,跟谢可颂来到楼梯间。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谢可颂忽然道。哦,那我去车上等你。展游回答。   展游独自下楼,坐进车里,十分钟内接了十个电话。   十个人在电话那头问差不多的问题,展游怀着无比的耐心,回答十次同样的话:“不一定会来……但也不一定不来,谢谢。”   没过多久,谢可颂打开车门,展游便将电话挂断。没等他说话,一阵窸窸窣窣,谢可颂把一个巨大的纸袋塞进展游怀里。   展游有些惊愕,眼睛扫过包装上的logo,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钥匙扣、方巾、卡夹、护照套、拼图还有运动鞋。”谢可颂指着纸袋里大小不一的盒子,又解释,“上面的熊猫是整只的。”   把对方提过一嘴喜欢的东西偷偷买回来。十年前偶像剧都用不上的桥段,谢可颂会做。他走得急,微微喘气,注视着展游的反应,想原来送礼物的人会这样紧张。   还好展游很开心,他当然很开心,第一个把拼图拆出来,拍照,翻来覆去地观赏,又止不住地问:“我可以亲你吗?我可以亲你吗?亲脸就好。”   来不及等人回答,展游解开安全带,凑到副驾驶座,跟谢可颂贴了贴脸。他不知什么时候起习惯了克制,在谢可颂耳旁的空气中落下一记亲吻。   谢可颂因展游而起的快乐僵在半途。他抿了一下嘴唇。   “我要把它们供起来。”展游夸张道。   “你倒是用啊。”谢可颂说。   “哦,对了,”展游动作顿了一下,问,“这算是早上我给你的礼物的回礼吗?”   “嗯?”谢可颂没多想,“嗯……”   谢可颂看见展游脸上的错愕渐渐化为一种无奈。   “好吧。”展游轻轻叹气。   谢可颂直觉自己似乎答错了。   展游对谢可颂笑了笑,说“谢谢”,珍惜地把谢可颂的礼物放到后座,发动引擎。   汽车驶出停车场,随便拐进一条路。   展游没开导航,车里静得异常。   谢可颂泡在车载空调的温度里,灵魂停留在上一刻,出神地思考展游为什么情绪变得有些沉。   “想好要去哪里了吗?”他耳边响起展游的声音。   “嗯?”谢可颂没听清。   “想好去哪里了吗?”展游重复,又笑,“我总不能绕着这个商场原地转圈吧?”   谢可颂:“能不能给我一点参考?”   展游说“好”。   前路红灯,汽车刹停。   展游盯着信号灯的倒计时,跟谢可颂牵手,掰他的手指头细细数来。   “如果你喜欢游乐园,我们可以去33俱乐部楼上喝酒、看烟花;如果你需要休息,我们就去泡温泉做理疗;如果你想看今天的云是心形还是小猫的形状,我上周已经申请了私人航线;如果你喜欢传统的浪漫,我们就回你家,我亲手给你料理烛光晚餐。   “只要你跟我提,不管你想去哪里,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带你去,我做了比充足更加充足的准备。但你如果什么都不说,我……”   展游静了一会儿,说:“我怕惊喜变成负担,然后重蹈覆辙。”   红绿灯倒计时结束,展游松开谢可颂的手,踩下油门。   他或许感到憋闷,降下一条窄窄的车窗缝隙。一缕风钻进来,将他的额发吹得微微晃动,有点痒。谢可颂注意到,就伸手帮他理了理头发。   “展游,”谢可颂说,“我知道我想去哪里了。”   展游腾出手,把自己的手机拿给谢可颂。谢可颂挡了一下,展游用眼神示意疑惑。   “我想去你以前经常去的地方。”谢可颂急忙改口,“哦,办公室除外。”   这完全不在展游的约会准备范围之内。他愣了愣,木木地报出一串地址。   谢可颂埋头输入,手指一顿,似有灵光乍现,他说:“不是负担。”   展游注视前方:“嗯?”   “我刚刚送你礼物不是想跟你把账算明白的意思。”谢可颂解释,“我只是喜欢看你被我吓到的表情,仅此而已。”   前方人行道上跑过一只黑猫,展游急踩刹车。   谢可颂上半身往前一冲。   “真是……你们真是……”明明是猫却走人行道,该接吻的时候却要开车,一切都乱了套。展游心烦意燥,无处宣泄,开窗对已经跑到马路沿上的猫吼一嗓子:“你们真是永远出乎我的意料!”   行人注目,黑猫竖尾巴。   谢可颂感到丢人,身体往下溜了溜,生怕有人看到他的脸。   展游大笑,合窗掉转车头,朝目的地飞驰而去。   *   半小时后,展游驶进市中心一条相当不起眼的小弄堂。   石板路间缀满青苔,盆栽野蛮生长,遮住旁边两辆生锈的脚踏车。有人等在一座灰扑扑的小洋楼前,给展游递来钥匙,展游说声谢谢,就让对方走了。   “这是?”谢可颂问。   “我父母家。”展游说。   当年公司遇上危机,展游手头紧,将房子急急卖给一个香港富商。后两年缓过来,又尝试联系对方,商量高价把房子买了回来。   运气不错,香港富商那几年事务繁忙,没空管内地的房产。房子装修没有变,并且由于少了乱七八糟的半玩具,看起来倒比出售前整洁不少。   “你到底有几套房子?”谢可颂问。   展游:“我其实也不清楚……”   谢可颂想了想自己的工资,板着脸开玩笑:“我有点后悔了。明明是从你那里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最后又还给你。”   展游警觉:“送我的就是我的了。”   他作势要回车上当守护宝藏的史矛革,被谢可颂推上屋前台阶。展游略微倾身,用钥匙开门,谢可颂站他身边,看午后阳光把展游的头发照成棕色。   比起那个帮所有人兜底的展游,谢可颂觉得现在面前的这个更可爱一点。   门开,四层带阁楼的设计,玄关处挂着一幅点彩油画。   破败的老房子,进门不用换鞋。木地板吱呀作响,谢可颂跟在展游身后,仿佛在逛某个名人故居。   “上次问了你很多以前的事情,这次换你问我了。”展游在房间中央张开双臂,“我知无不言。”   今天yth的展总请假,上午是端茶送水的实习生小展,下午摇身一变,成为英俊多金、侃侃而谈的约会对象展游。   他左手臂下竖着一个酒柜,里面放了几排陈年茅台;右边手臂下错落地挂着几幅画,眼熟,认不出。   谢可颂指着酒说:“你喜欢收藏茅台?”   “我父亲喜欢。”展游说,“第二排是1967年的木箱装,下面那排是1958年的五星茅台。”   谢可颂没什么概念,点了点头,又指着画说:“这也是你父母的收藏吗?”   “这是我大学的时候买的,便宜的仿画。”展游解说,“我很喜欢亨利·马蒂斯,还有彼埃·蒙德里安。”   小时候的美术课都被语数英占了,马蒂斯不认识,蒙德里安知道一点,但谈不上熟悉。   谢可颂搜肠刮肚,试图给展游一个不扫兴的回答。   “嗯?怎么不说话了?”展游脑袋凑过去,“小展 ,做一下这个。小展,做一下那个。上午不是还使唤我使唤得很熟练吗,领导?”   谢可颂转开脑袋,改变话题:“我想去你以前的房间看看,可以吗?”   展游:“当然可以。”   展游的房间在三楼,连着一套他自己的书房。   游戏卡带几十年如一日地散乱在地板上,展示柜里摆满了跑车赛车模型,正对面,整整六排顶天立地的书架。   展游以前喜欢买车不是什么秘密,他让谢可颂过去看以前改装车的照片。   谢可颂往前一步,踩到异物,捡起来翻了翻,一本直升机执照夹着一本跳伞教练证,旁边还有一本赛车驾照。按照颁发日期算算,那时的展游只有18岁。   谢可颂把这沓证书摆到书桌上,问:“这些都是你高考完考的?”   “嗯,刚上大学那年很无聊嘛。”展游说,“你感兴趣?等稍微空一点,我带你去试试。”   “不,”谢可颂拒绝,“我不喜欢极限运动。”   展游笑笑,也不勉强,继续讲他的大玩具。   如果墓碑会把人类分成“精彩”和“不精彩”的两类,谢可颂无疑算不太精彩的那个。   谢可颂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在工作场合跟展游分庭抗礼,可当他以相亲的角度,想象跟展游未来的生活,那种把自己缩起来的心情,又从他的体内冒出一根芽。   yth两个月一次绩效评级。成绩不变,那他们都相安无事。如果某天绩效掉档,谢可颂就是一个考砸了个优等生,拿卷子回家让展游给他签名,复盘,订正错题。   他们的生活好像一场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绩效考核。   “小谢?”展游伸手晃了晃,“小谢?你在听吗?”   “嗯?哦……”谢可颂视线重新聚焦在展游脸上,接不上话,跳了个话题,“那个……对面书架上的书你都看过吗?”   展游回想:“要说看,应该是都看过的。就是……”   “就是?”   “就是我看书一般看不下去整本。”   他们一左一右,走进一排书架的两侧。   满满当当的书,遮住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   “麦尔维尔,《白鲸记》。”展游随手翻,“我好像是从中间开始看的,连第一句话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叫我是以实玛利吧!’”谢可颂说。   展游:“嗯?”   “《白鲸记》的第一句话是,‘那就叫我是以实玛利吧!’”谢可颂回答。   展游顿了顿,又抽出一本:“约翰·穆勒,《论自由》,书签还夹里面呢,我看看啊,人之为恶……”   谢可颂接口:“并非激情如火之故,而是因为良心孱弱。”   两册书一齐被抽掉,出现展游的半张脸。   “你怎么每本都会背?”展游稀奇道。   “因为恰好考试考到过。”谢可颂淡然道,“我去读法学院,不是信仰公平正义,很大程度只是由于我很擅长背书。不值一提的技能。”   “不,会背书很厉害,如果连记都记不住,怎么可能举一反三。”展游感兴趣地问,“说起来……小谢为什么毕业不去当律师?”   “因为律师的工作性质跟销售一样,我的性格不合适。”   “那检察院或者法院呢,没考虑过吗?”   “体制内的环境也不太吸引我。”   展游还要问,谢可颂自己解释:“法务的话……”   “法务的话,一般不要本科生,并且需要三年工作经验,但确实挺适合你。”展游垂着眼睛翻书,接口道,“我前两天才了解过。”   “嗯?”   展游合书,直视谢可颂:“我帮你规划过职业发展,经理,总监,副总,总经理,一步步升,但你看起来不喜欢。后来分手了,又忍不住操心……”   他笑了声,似乎在笑自己:“你做业务没什么野心,勉强自己也不过是浪费时间。如果喜欢安稳又不至于无聊,外企法务很适合你。”   外企?谢可颂捕捉到关键词:“你的意思是……”   “对,”展游坦诚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离开我也可以。”   十多年后,现在的展游跟赛车执照上18岁的那个一样磊落。   有勇气的人总是走得更快一些,几天功夫,谢可颂又被落在后面。他躲在书架后面,注视着阳光和粉尘中的展游,挪不开眼。   “我想了很久,我真的想了很久……后来我想通了。”在展游脸上,挫败也是豁达,他每句话都真心实意,“你留在我身边,我把最好的资源给你。你找到喜欢做的事情,要离开我,我祝福你。”   他换了个姿势,抱臂靠在书柜上,跟谢可颂讲:“话都到这了,聊聊吧,你觉得法务怎么样?”   约会是两人的事情。   一个人准备万端,另一个人什么都不说,车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开。   “我挺喜欢的。”谢可颂说。   “好,我安排一下,你还喜欢什么?”展游苦思冥想,“哦……做面包?”   “喜欢是喜欢……”谢可颂不赞成道,“但兴趣爱好跟工作还是两码事吧?”   “为什么?”展游不解,“你家里不就是开面包店的吗,以前没考虑过继承家业?”   “嗯……小时候童言无忌可能说过吧。”谢可颂回忆,“我爸妈的态度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谢可颂跟展游聊这种话题,就像小学的时候写同学手册,用铅笔板板正正地填写“我的梦想”一栏,天真烂漫。   他指尖勾住书脊,一本一本,把书架上的书按高低排列整齐。   “对于普通社畜来说,频繁更换工作赛道是大忌。”谢可颂说,“辞职,尝试把兴趣爱好变成职业,成功的几率很小。最后兜兜转转回来工作,面试的时候招聘方问Gap Year是怎么回事?还得编一个体面的回答……啊,抱歉。”   谢可颂转身,手肘撞到从对面走过来的展游。   “总之,那些都是很麻烦的事情。”他下结论。   “嗯,有道理。”展游没有异议。   谢可颂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不是真心赞同的。”   “因为上周伦敦刚有两个人跟我提了离职。”展游笑说,“一个说要辞职去当漫画家给喜欢的爱豆画一本漫画,另一个说攒够钱了要开一家俱乐部当滑草教练。”   “滑草?”   “嗯,滑草。很冷门吧?”   话语间,展游越靠越近。脚步交错,谢可颂退无可退,背脊抵着书架,被迫直视对方。   他的眼里映出展游的脸。   “以我对小谢的了解,很多事情应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说不定……”   精装本晃晃悠悠,从旧书架上落下,颠簸两下,摊开着躺到地板上。   展游略微欠身,食指在空中晃了几圈,随后轻点谢可颂的胸口。他温热的指尖顺着衬衫纽扣,缓缓上移——   就好像给谢可颂施了一个魔法。   “天赋和灵感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散。”展游温柔道,“说不定你小时候喜欢的事情,会再次从你的身体里长出来。”   低柔的尾调如咒语般绕于耳侧,谢可颂蓦地感到一阵晕眩。他深深地呼吸,瞧了眼自己的胸口,白色衬衫,稍微有点皱,其余并没有任何变化。   应该是错觉吧。他恍惚地想。   书房的窗户没关严,早春的风擦过皮肤,带来土壤里种子发芽般的痒意。   展游陪谢可颂一起整理书架。   “而且……嗯?”展游注意到什么,从高处拿下一个海报筒,抹去表面的灰尘,“这是……”   他抽出其中纸页,一张张展开,铺在在书架上,谢可颂的视线随即跟过去。   一套精细的建筑设计草图。   谢可颂觉得眼熟:“这是……”   “yth大楼的草稿。”展游指着其中一处,兴奋地介绍,“锵锵——用来滑下楼的消防杆。”   谢可颂:“看到过。”   展游:“锵锵——可以折射月光的一楼大堂。”   谢可颂:“这个没看到过。”   “当年我就是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做完了最后的毕设。”展游怀念道,又没头没脑地问,“小谢,你是不是一开始觉得我像美国人?”   “我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说,说我属于华尔街和硅谷,但我还是去了伦敦。”展游自言自语,“因为纽约的街道是直的,我不喜欢。”   呼吸间洋溢着纸张陈旧的味道,展游满目眷恋,指尖摩挲浅淡的铅笔痕。   “……纽约的街道是直的,而欧洲的街道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蜿蜒曲折,由人畜踩踏的路径演变而来……”   泰晤士河畔的老城区和古罗马广场在展游的脑海中铺开,他读着自己十年前的字迹,喃喃自语:“如果yth是有机生长的迷宫,那我为什么还要建工厂?我当时到底在不满些什么……”   “等一下。”谢可颂叫停。   展游把自己从自己的世界里拔出来。   “其他事情随便你,但是展游,办公室是用来办公的。”谢可颂上提醒,“请你务必记住这点,因为我不想再为了敲章走过一整层楼。”   办公室是用来办公的,就像房子是用来住的一样。   简单明了。   展游忽然断了电,呆了几秒,抬头告白:“我爱你。”   谢可颂:“啊?”   “虽然你有数不尽的优点……”展游认真道,“但我最喜欢你这一点。”   谢可颂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骂展游“莫名其妙”。   展游一向擅长在谢可颂面前胡说八道,这句话没说完就开始讲下一句。幸运的是,谢可颂记性很好,能同时进行五个话题的交流。   “真的不能有跟新闻里不一样的流水线车间吗?”展游思索,“我想在工厂地基上刻一句Hakuna Matata。”   “可以的,如果你能说服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的话。”谢可颂回答。   “为什么除了你之外?”   “因为……我已经被你说服了。”   谢可颂仰视展游的眼睛很虔诚,眼皮褶子夹着漏进来的阳光,亮晶晶的。展游不知何时停了话,抬手捧住谢可颂的脸。   呼吸交融在咫尺之间,车上那个克制的吻或许会像麻雀那样,小步跳动着,展开翅膀,轻盈地从窗台上飞到书架上。谢可颂想了想,用书本挡住麻雀的目光。   麻雀跳跳。   谢可颂的工作手机疯了一样大声响铃。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好事被打断,展游根本没亲到,不气急败坏都算他有涵养。他吸气,呼气,拉开距离,对谢可颂说:“接。”   谢可颂不自在咳了咳,接通。   “喂?他……我记得我确认过的,好,我过来看看。”   嗯嗯几声,谢可颂表情愈发冷漠,没两句话就挂断电话。   “我回趟公司。”谢可颂说。   “出,”展游关心,“出什么事了?”   谢可颂叹了口气。   来电的是下游部门的同事。谢可颂手底下有个组员周五往需求单里传了份策划案,没找下游确认完成,就下班了。他们周六给对方发消息,对方已读不回,态度恶劣。   对方话里话外都在怪谢可颂,说他不负责任,手底下的人做的东西都不好好把关。   一场约会从加班开始,又以加班收尾。   展游开车送谢可颂去公司。   “我记得小杨周五下午给我看过,我提了修改意见让他回去改,最终版是没有问题的。”谢可颂,“我猜……估计是粗心,传错文档了吧。”   展游重点很歪:“双休日不回同事消息,挺有个性啊。”   “是。”谢可颂冷冷道,“你双休日也别给我发消息,我不会回的。”   展游认输。   二十分钟后,他们紧赶慢赶来到公司大楼门口。   谢可颂下车,急匆匆往前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对劲,身旁似乎少了一个人。他一回头,展游人还在驾驶座,降下车窗,正跟他招手。   “你不下来?”谢可颂狐疑。   “我去公司干嘛?”展游说,“我今天又不上班。”   “你……”谢可颂欲言又止,“你不想来加班,呃,快乐一下吗?”   展游笑得不怀好意:“不提倡加班啊,我以身作则。你别跟我聊天了,抓紧,早干完早回家。”   谢可颂急火攻心,恨不得给展游一拳。   展游踩着油门走了,留谢可颂独自麻木地踏进公司大堂。   工作手机又震了震,消息来自嘴巴很坏的展游。   展游:我这次就不管了啊。   展游:不过,你要是想吐槽同事到底有多令人抓狂,要不考虑一下我?   谢可颂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回“好,加完班找你”。   “谢总来啦。”下游部门的负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表面客气,“麻烦你周六还大老远跑一趟哦……”他晃一眼,“YSL的套装嘛,谢总好有实力。”   谢可颂收起手机,淡漠道:“先上楼看看?”   负责人:“好的呀。”   双休日,办公楼空了一大半。   两个人的电梯,谢可颂翻周五跟手下人的聊天记录,负责人上下扫视谢可颂的行头。   “谢总,”负责人喊,“刚刚是展总送你来的?”   谢可颂怔了怔:“嗯。”   负责人试探:“你跟展总……关系很好?”   “还可以。”谢可颂合理解释,“上午一起去聊TVC的工作,正好一块儿吃午饭。你打电话过来,老板听到这个情况,顺带捎我回公司。”   “那也是关系好的呀。”负责人年近中年,职级比谢可颂低,多少有点酸,“谢总不愧是展总亲自带出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年纪这么轻就拿到这么好的项目机会……”   这还轮不到别人来说。   “嗯,展总教了我很多,也给了我很多资源。”谢可颂强硬地打断,“这有什么问题吗?”   负责人支支吾吾不讲话了。   电梯门开,谢可颂没再给对方一个眼神,率先走了出去。 第62章 他不歌颂他一动不动   加班持续了三个小时。   当天傍晚,谢可颂洗漱完毕,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展游打电话。展游接通,把语音切换成视频。   一道震耳欲聋的龙吼从听筒中传出,惊得谢可颂差点把手机甩掉。   “啊,小谢,你等我一下,我在狩猎煌雷龙。”   仓促交代一句,展游继续玩《怪物猎人:荒野》。他身着宽松卫衣,头戴耳机,握着游戏手柄,身体随着角色左摇右倒,十分专注。   谢可颂注视展游反光的蓝光眼镜,陷入沉思。   没过几分钟,狩猎任务失败,展游被艾露猫送回基地。   顺便一提,在怪物猎人的世界里,艾露猫是玩家的助手,不管遇上多凶猛的古龙都能挺身而出。   展游的艾露猫头上顶着谢可颂的名字,正在屏幕里喵喵乱叫。   太可爱了。展游禁不住笑了声,又想起一旁真正的谢可颂还在看,使劲压了压嘴角。   “展游。”谢可颂喊。   展游:“嗯?”   谢可颂:“你今年几岁?”   展游一僵,他想难道谢可颂嫌他幼稚?   生日近了但还没过。展游讲了个虚数:“算35吧。”   “嗯。”谢可颂精确道,“比我大了7岁半。”   展游好奇问:“怎么了?”   谢可颂不说话。   客厅内流淌着轻松的游戏背景音,展游左思右想,面色忽地一变,艰涩吐字:“小谢,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他说出了不曾设想过的那个字:“有点……老?”   “啊?”谢可颂脸上的凝重霎时消失,“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展游卸了口气:“那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就是下午加班……”   谢可颂息了声:“算了。”   “你说吧,没事。”展游鼓励,“现在我是你的实习生小展。”   “好吧。”谢可颂唇角弯了弯,迟疑道,“我……你知道我不是个喜欢抱怨的人。”   展游抱着靠枕倾听:“嗯。”   谢可颂冷冷道:“但是班上久了,真的什么活爹都能遇上。”   时间回到下午。   谢可颂火急火燎回办公室,兜兜转转一看,文档根本没传错,是对方周五下班前提了个拍脑袋的修改意见,几乎要策划把文档推翻重写。   他们是私聊的,谢可颂不知情。他手下的小员工估计被搞火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直接撂挑子走人,双休日手机关机。   “我问对方,这件事情我们不是上周会上已经确定下来了吗?”谢可颂说,“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展游:“什么?”   谢可颂露出一个不阴不晴的笑:“他说,难道定好的事情就不能再改吗?”   下游部门领导的嘴脸又浮现在谢可颂眼前。   秃掉的头,黄黑的牙,两片嘴唇开开合合,哥俩好地搂住谢可颂的肩,倚老卖老“我虚长你三岁,视角不一样”,又说“创新,谢总,我们要创新!”   谢可颂挥手拍散空气中令人不悦的影像,一本正经阐述观点:“每个员工的工作时间都是有限的。现在时间紧迫,要是想大幅提升产能,最优解应该是减少无意义的返工。”   展游认可。   谢可颂皱眉:“如果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说改就改,那我们事情不要做了。”   办公室里离谱的事情经常发生,不知为什么,对着展游就会越讲越生气。谢可颂并非情绪外露的人,面无表情地拍了一下抱枕,轻轻发泄。   展游心中荡漾,觉得谢可颂比游戏里艾露猫还要可爱许多。   “你那边进度还可以吗?”展游顺口关心,“如果来不及,我替你协调一下。”   谢可颂思路清晰地接口:“没事,我准备周一拉所有部门开个会,重申流程的规范性,然后……呃。”   话音骤停。   谢可颂话到嘴边绕了弯:“你不用帮我,我会好好处理,不会拖累产品发布会的进度。我就是想找你……”   展游了然:“找我抱怨一下?”   谢可颂怔了怔,放弃抵抗:“对。”   秒针走过一圈,尴尬的沉默。   刚刚的话听起来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谢可颂指尖蜷了蜷,强装镇定:“你……要不随便说点什么吧。”   “哦,”展游清了清嗓子,“我想说……”   谢可颂紧张地盯住对方。   “那人可真是个(消音)。”展游正色道。   谢可颂被逗笑了:“再多骂几句。”   批评员工,那还不简单?   展游叼着可乐吸管,端着老板架子,把那人从头到尾数落了个遍。谢可颂起初还能堪堪维持表情,后来彻底破功,笑得前仰后合,连脸色都红润起来。   决策是展游的工作,判断每个员工的能力是老板的基本素质。   可现在,展游望着视频对面的人,他觉得或许让谢可颂笑才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说起来……小谢,”展游另起话头,“有件事情想让你帮我看看。”   谢可颂抹了把眼角:“嗯?”   展游身体一低一抬,捧出两个建筑模型。   左手的房子用硬纸板搭成;右手的房子是塑料泡沫做的,贴着玻璃纸。   “你更喜欢哪个?”展游半个脑袋挤进屏幕里。   谢可颂哪个都没选:“这是什么的模型?”   展游:“工厂。”   “哦……”谢可颂猜,“你决定自己画概念图了?”   “没有。”展游转开眼珠,“我就是……”   谢可颂:“就是?”   展游振振有词:“给设计院一个具体的参考,当减少员工重复劳动的好老板。”   谢可颂眼神狐疑,来回打量展游的表情。展游再次重申,“我没有想自己画”。   算啦,展游的嘴多硬,当年喜欢谢可颂喜欢到在办公室抱头原地蹲下,都不肯朝柳白桃承认自己喜欢人家。   “这又不是我买房子,我说了也不算吧。”谢可颂把球踢回去,“你是老板,你自己决定。”   展游胡搅蛮缠:“我当什么老板,我领导不是你吗?”   谢可颂捂住耳朵:“你不要吵……”   另一个手机震了震,消息提醒谢可颂的新快递已送至蜂巢。   谢可颂换上外套,往外走:“我下楼拿个快递,过会儿再说。”   展游:“买了什么?”   “不告诉你。”谢可颂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展游,你知道这版怪物猎人可以直接唤起大地图传送回去吗?你没必要挨那么多大招。”   电话那头死寂几秒,爆出展游难以置信的“啊?啊?”   谢可颂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挂了,拜拜。”   展游玩游戏从来不看攻略,而谢可颂能背出游戏里每个隐藏成就的完成方法。   谁让谢可颂是天生的努力家。   上班人不在家,快递都放蜂巢和驿站。   谢可颂一口气取了个干净,大包小包地往地上一丢,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下,一个一个拆快递袋。   胶水、模具、色膏、pvc袋子……自制捏捏的全副家当,谢可颂都买齐了。   展游喜欢的可颂捏捏现已下架,没有入手途径。谢可颂答应给展游新买一个,又不想买二手的,反正现在加班不多,不如给展游做一个。   网上教程很多,谢可颂挑播放量最高的那个,跟着主播用凡士林涂抹模具。干到一半,谢可颂突然捧着模具站起来。   可颂捏捏是惊喜,谢可颂不能让展游他们知道,于是拍照发给徐稚。   谢可颂:小狗吐司模具[图片]。   徐稚:好可爱哦……   谢可颂复制黏贴:好可爱哦……   将色膏和胶水搅拌均匀,调出烤面包的焦糖色。这点比较难,谢可颂不会画画,颜色调得不漂亮。他想要是展游在,事情应该会顺利许多。   但好像展游最近也有踌躇不前的事情。   人生中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别人帮自己解决的,得自己走出来才行。这点谢可颂最清楚不过。   他给展游留言。   谢可颂: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   周一,上班时间。   上帝掀开办公楼的盖子,往里面撒了一把社畜。   谢可颂一到岗,咖啡都没来得及泡,就在群里摇人,提醒各部门leader五分钟之后去大会议室开会。   平时没什么脾气,不代表关键时刻不会装凶。谢可颂拍了桌子,说以后任何需求和修改都要留档,不要再出现“私底下交流”或者“口头阐述”的情况。   “我重新定了一套标准化流程,已经发到大家邮箱,烦请查收。”谢可颂的声带隐隐作痛,“以后凡是遇到没有上流程的需求,你们任何人都有权利不接。我表达清楚了吗?”   在座各位,有的如释重负,有的面色铁青,谢可颂都看在眼里。   上班很累,每天忙,纠结来纠结去,回头复盘一看,好像什么都没做。时间紧,谢可颂耗不起,必须站出来制定一套通用的规则。   还好他很擅长。   会议结束,谢可颂回到营销办公区,手一招,喊周五闯祸的小杨同学进办公室。   门一关,谢可颂直接问:“周五跟人家硬刚了?”   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装傻。小杨:“啊?什么事情啊?”   谢可颂倒也没戳穿:“文档我周六帮你改完交掉了,你今天专心做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吧。”   小杨愣了一下。   “去吧。”谢可颂偏开目光,专注地回复飞书消息。   小杨头重脚轻地离开。   “哦对了。”谢可颂轻声唤。   小杨背后发寒,僵硬地回头。   谢可颂晾着人,回完消息才看向小杨。他笑了笑,温和有余,每个字都没有给人转圜的余地:“最近比较忙,双休日电话还是不要关了,好吗?”   有一瞬间,小杨感觉自己像团毛线球,被猫拔来拔去,玩弄于股掌之中。   “哒”的轻响,谢可颂的办公室门再次合上。   小杨回到工位上,受到全组的慰问。   “被骂了?算了,新领导空降多数是要逼人离职的。”同事最小化猎聘的网页,八卦道,“要跟哥们一块儿跳槽吗?”   小杨沉默半晌,忽然蹦出一句:“谢可颂人还可以。”   同事:“啊?”   那边,办公室里,谢可颂终于结束上午的工作。   他转眼一瞧,午休时间还差二十分钟,不如……先摸一会儿鱼吧。   办公桌上排排坐着五六个可送捏捏。   谢可颂挨个观察,打开了一张巨大的飞书多维表格,一一记录进去。胶水品牌,价格,配比,凝固速度,是否留胶……各种参数记得清清楚楚。   倒不是开心消消乐不好玩,只是人在有精力的时候,总会探索点其他乐子。   午休时间到,谢可颂被门外的喧哗声唤醒。他接到柳青山的消息,拜托谢可颂帮她拿一下富贵的狗饭。   谢可颂回了个OK,把拿些自制捏捏装进纸袋,走出办公室。   项目组的工位上只剩下徐稚。   拮据是第一生产力,徐稚工作比谢可颂还要用力。   “你挑几个喜欢的。”谢可颂把纸袋摆到办公桌上,问徐稚,“怎么还不去吃饭?”   “因为我想把策划案写完……哇,好多捏捏!”   徐稚如获至宝,每个都想要,有点不好意思,挑中之前看到过的小狗吐司。他摆在电脑旁边,随后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   凹下去——回弹!   “那就拜托你了。”谢可颂带着某种振奋人心的预告,“今天下午我不在,你带他们整合一下电子狗发布会的活动策划,我明天开会用。”   徐稚怀疑:“我?”   谢可颂确信:“你。”   徐稚半信半疑:“……我?”   谢可颂懒得理他,提着纸袋走了,   午休时间,走廊里人影纷纷。   谢可颂进入茶水间,去冰箱拿富贵的狗狗餐盒。   同事三三两两,从谢可颂面前穿行而过。他停了停,等对方走开,在咖啡机旁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展游。   展游正在会议的中场休息阶段,喝冰美式,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写写画画。他很擅长围着谢可颂转,精确地辨识到谢可颂的方位,挥挥手:“小谢。”   谢可颂心脏一缩,把捏捏藏在背后,谨慎地靠近展游。   完蛋,早知道放回办公室了。   “你……今天上午是不是很忙?”谢可颂背靠橱柜问。   “还行。”展游不知道在画什么,“正好开会休息,我见缝插针做点其他工作。”   谢可颂吐槽:“你也太爱上班了。”   “小谢最近的工作状态不也很好吗?”   “我只想早点退休。”   “哈哈,很像你会说的话。”   展游两三口灌完冰美式,伸手另外取出一个纸杯,帮谢可颂泡香草豆奶拿铁,一招一式相当娴熟。   咖啡豆的香气中掺着一股甜腻的气息,展游凑到谢可颂身边,鼻尖耸动。   “小谢……”展游嗅嗅,“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香味?”   谢可颂倒退一步,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推开展游的脑袋:“大概是错觉吧。”   “谢可颂啊,我知道的呀,他以前就是个卷王。”   展游和谢可颂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   两个隔壁部门的同事站在微波炉旁边热饭,闲的没事干,顺便嚼嚼舌根。   展游高壮,正好挡住谢可颂的身体。他往纸杯里加冰豆奶。   “一大清早拉会,以后每个修改意见都要写下来,烦死了。”   展游按香草糖浆的时间有点长,一泵变成两泵。   “笑死,大家上班差不多得了,他当什么工贼啦。”   “那要不人家升得快呢?”   微波炉“叮”一声。饭好了,两个同事发出窃窃怪笑,逐渐走远。   茶水间只剩下谢可颂和展游。   咖啡机的噪声随着展游的动作停下,四周极静。   卷王吗……谢可颂垂眸心道。   “你是怎么想的?”他问。   展游惯于考虑谢可颂的心情,跟往常那样糊弄过去:“冷知识,老板听到办公室闲言碎语,一般都当作没听到。”   但谢可颂不是这个性格,他瞥了眼隔壁同事方才站的地方,尖锐地问:“但你听到了,你对我的评价会变低吗?”   展游若无其事地把咖啡递给谢可颂:“什么评价?”   “我这个季度的绩效评价。”   谢可颂单手拿着咖啡,喝了一口,朝展游举了举杯:“哦,差点忘了,你现在不用给我打绩效。”   口吻强硬,面上无所谓,背后手里的纸袋被捏出无法还原的褶皱。   展游望着谢可颂僵硬上扬的嘴角,认输般叹了一口短气。他夹着平板电脑,单手插兜,跟谢可颂面向同一侧,对着空气说:“其实我没想这么多。”   可以接受的答案。谢可颂少许放松,点了点头,低头又啜一口咖啡。   “不许说小谢。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   谢可颂手一抖,半滴咖啡液沾到领子。   “我应该还有点生气。”展游说个没完,“连我都没有批评过你,他们凭什么说你。”   展游不自在地别过脑袋。他琢磨过味来,苦恼自己当了那么多年领导,为什么还会说出这样感情用事的话。   谢可颂却笑了。   他抽了几张纸巾擦拭领口,邀请道:“对了,我买了新出的《宝可梦传说Z-A》,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我家玩?” 第63章 比前作更进一步   宝可梦ZA展游本来就要买的,这段时间忙昏了头,忘记游戏发售日期。   他拜托谢可颂去他办公室取Switch,替他买游戏。   “你能不能不要想一出是一出?”谢可颂无奈,“我只是邀请你周六来我家玩,没让你今天晚上把游戏打通关。”   展游理直气壮:“但我现在就想要。”   不是什么大事,展游肩膀挤着谢可颂,似乎吃定了谢可颂会为他妥协。谢可颂盯着展游志得意满的表情,眉尾跳了跳。   或许应该故意刁难展游一次。   谢可颂拒绝:“你下班自己……”   “嗯?”展游目光晃到谢可颂背后的牛皮纸袋,“小谢,你手里拿着的……好香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去掏。   谢可颂一个侧身灵活避过:“呃,没什么。我去帮你买宝可梦。”   生怕展游再搞突袭,谢可颂警惕地盯着对方,倒退几步,提着狗饭飞速钻进电梯。   展游眺着谢可颂的背影,笑盈盈地挥手告别。   小谢这样表现,一般是好事将近的预兆。难不成是……   周六得穿得隆重点,还得把戒指准备好。思绪飞到九霄云外,展游笑容扩大,哼着小曲回到会议室。   玻璃门一开一合,倒映出食堂的模样。   午休时光,食堂人声鼎沸。   四人桌,柳青山喂富贵吃冻干,柳白桃和杜成明坐在另一侧,讨论那个“能在任何软件崩溃前抢救工程”的程序开发得怎么样了。   柳白桃:“展游是不是想把这个功能加载进电子狗里?”   “说是这么说……但这玩意儿进狗就报BUG啊,靠!”杜成明抓耳挠腮,“我跟研发都还没排查出来原因。”   柳白桃好奇:“什么BUG?”   “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狗会随机叼走你电脑里的一个非系统文件,”杜成明抱臂深思,“然后……你就再也找不到了。”   “管它有没有报错,产品发布会当天能跑就行。”柳青山见怪不怪,“实在不行,我替你们去龙华寺烧烧香。”   “我听电视说,你今年的流年大运还不错……嗯?”柳白桃转头看谢可颂,“小谢午休玩游戏?真少见。”   “我帮展游买游戏。”   展游在任天堂eShop还有几千刀的余额。谢可颂熟练地购买,回到游戏库存页,确认游戏是否下载成功。   列表按游玩时长排序,新游戏排在最后,倒数第二是《马里奥派对》。   “嗯?”谢可颂指着屏幕,“这个游戏不好玩吗?”   “马里奥……听说评价不错呀。”柳白桃看了一眼,“怎么了?”   “那为什么展游只玩了五分钟?”谢可颂问,“他每个游戏的游戏时长至少都在10小时以上。”   众人互视一眼。   “也不奇怪吧。”柳青山说,“这是个人多才好玩的游戏,但很少有人能被展游邀请去他家做客。”   “我们有时候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最多玩桌游放松放松……也足够了。”柳白桃补充。   杜成明嚎:“而且你们不觉得老板的体力真的太夸张了吗?”   其余二人不言自明地笑起来,跟谢可颂讲陈年往事。   创业初期,一个非常艰难的项目。他们三个连续工作48小时,都有些受不了,回家累得连澡都来不及洗倒头就睡。八小时后,深更半夜,他们缓过来,看到展游发了条新动态。   展游刷新了自己的俄罗斯方块记录。   “我们问他为什么不睡觉。”杜成明好笑道,“他说他睡了但没睡着,躺着很无聊,不如起来打游戏。”   “老板真的就不能闲下来一点儿。”柳青山问,“你说对吧,小谢?”   谢可颂笑着说“嗯”,接着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毫无缘由地想起他和展游几个月前同居的那段日子。   展游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早上起床也一定要打开蓝牙音响。起初,谢可颂以为展游有新闻要听,结果发现他根本没关注内容。   谢可颂喜静,终于有一天,他告诉展游如果不看电视就不要开,有点吵,而且浪费电。展游好像才发现自己有这个习惯似的,惊讶,随后答应了谢可颂的要求。   “……有时候我会觉得老板从来没有真正休息过……”   “嗯?他都办过多少次超级大派对了,这还不算休息?”   眼前几人小声议论不停,谢可颂从沉默中抽离:“你们周六有时间吗?”   三人齐齐转头:“有的吧,汪。”   “那你们……要不要来我家玩?”谢可颂邀请,“展游也来。”   三人:“好啊,汪。”   好了,知道了,富贵也想去玩。   他们忍俊不禁,轮流上手抚摸柯基脑袋。   谈笑间,柳白桃对谢可颂眨眼睛:“让我猜猜,我们是不是要对展游保密?”   谢可颂:“是这样的……”   “小谢哥!”徐稚搬着电脑跑过来。   谢可颂条件反射般掏出手机,预感大事不妙。   徐稚跑得有点喘,谢可颂拍拍他的肩,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哦,就是今天下午的采访活动,我看时间差不多了,给柏总助理发消息。”徐稚急急地讲,“结果助理说柏总请病假了,明明今天早上还看到他呀……”   永远不知道意外会从哪里冒出来。   工作这么些年,习惯了。   谢可颂:“你别急,我陪你……”   “我刚刚问展总下午有没有空,他说OK。”徐稚给谢可颂看聊天记录,“我刚给导演打电话报备,他们换了几个问题发过来,小谢哥审一下。”   谢可颂目光在徐稚脸上顿了半秒,转到电脑屏幕。   “第一、第三个问题去掉。”谢可颂直接在徐稚的电脑上改,“展总的个人简介发给导演了吗?”   “更新了!”   谢可颂跟朋友们暂别,带着徐稚返回办公室。等电梯的空当,谢可颂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包HARIBO小熊软糖,塞进徐稚手里。   “做得不错。”他笑着说。   *   上班嘛,人主要起到一个润滑的作用,哪里堵往哪里去。   双休日加班,本来谢可颂今天下午要调休的,没想到突发事故,只好临时搁置。   yth工厂依旧是官方重点项目,落成有纪录片,产品发布会有宣传片。   工厂尚未开始建造,导演今天先来拍yth的日常办公图景,并且打算在成片中,穿插对公司领导层的采访。   柏继臣失踪,展游负重前行。   总经理办公室已然成为一个小型摄影棚。工作人员匆忙往来,展游坐在单人沙发里,闭着眼睛,仰面朝上,方便化妆师给他补妆。   黑色正装,发型被特别设计过,三七分背头。展游被反光板和补光灯包围,闪闪发光。   谢可颂抱着双臂,倚在墙边,第无数次望着对方晃了神。   时间好像回到给展游当助理的时候。   化妆师告一段落,退开。展游缓缓睁眼,仅仅失焦一瞬,回眸攫住谢可颂的眼睛。   谢可颂“唰”地错开目光。   “小谢。”展游喊。   “干嘛。”谢可颂没动。   “你来。”展游又说。   谢可颂走过去,展游把手里的平板电脑和电容笔交给他。   “你帮我收起来。”展游说。   谢可颂:“就这样?”   “就这样。”展游确定道,“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平板电脑没来得及锁屏,谢可颂低头,看见一张笔触潦草的建筑立面设计草图。他刚想开口询问,被场务客气地请走。   拍摄即将开始,徐稚给谢可颂留了位置,他们坐在离展游和主持人最近的位置。   3,2,1, Action!   采访大纲双方都提前确认过,从先前的爆雷事件到如今公司的情况,一问一答,相当流畅。   话题进而来到yth工厂。   又不是直播,说错话也能重拍,就算拍了也能后期剪掉。可不知怎的,谢可颂看着展游,心里揪起零星的紧张。   “展总能不能跟我们透露一下工厂的样子?”主持人问。   “我也很期待设计院的反馈。”展游卖关子,“别着急,大家会在产品发布会当天看到工厂的最终设计图。”   “听说yth大楼就是您起草的,”主持人问,“那这次,您有没有想过亲自参与设计?”   没有,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展游应该这样回答,却迟迟没有开口。   补光灯照得人心灼灼,主持人急忙翻稿子,生怕自己问错了问题。   沉默中,展游忽然瞥了谢可颂一眼。   “有一个已经确定的细节,可以先告诉大家。”展游开口,“那是由我推动优化的。”   主持人:“您说。”   “yth工厂的洗手间将增加隔音措施,确保每个隔间相对独立,并且,我们在隔间内装置可以翻下的桌板……”   如何攻克技术难点,如何应对只进不出的人流问题,又如何解决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展游一一说明。   这些都不在采访大纲内。几秒错愕,主持人抛出新的问题。   “您是怎么想到这个设计的呢?”主持人问。   展游的侃侃而谈戛然而止。   谢可颂正看着他,展游知道。他喝了一口桌上的矿泉水,慢慢张口:“这个灵感……来自我的一个员工吧。”   主持人:“能够成为这么特别的灵感来源,一定是相当优秀的员工吧?”   “他确实很优秀。”展游眼里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是我见过的最有前途的年轻人……之一。”   现场的目光聚焦在展游身上,他低着眼睛,细细回忆。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以来,我给他的压力太大了,然后有一天……”展游停了一会才说,“他在我面前崩溃了。”   灯光像刺,细密地扎进展游的身体,他还在说:“你能想象吗?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在我面前掉眼泪……是我的错。”   主持人屏息。   “员工崩溃都是悄无声息的。”展游换了个主语,好让自己轻松些,“人一出生就哭,年纪越来越大,也不知道怎么,哭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不好。”   主持人提问:“我记得yth大楼有专门的解压室……”   “那个要预约登记,很多人不愿意去。”展游笑了笑,“员工应该有一个能够嚎啕大哭的地方,也应该有一个能够一边哭一边工作的地方。”   话题完全跑偏,但是效果很不错。   导演对主持人比了个手势,暗示上半场到此结束。   “听到这些,连我也想跳槽去贵司了呢。”主持人收尾。   展游和悦:“欢迎。”   “期待您对yth工厂的其他奇思妙想。”   “其余的……我不管了吧。”展游耸了耸肩,诙谐道,“到底是办公室,员工的事情,领导还是少插手。”   中场休息,气氛重归欢乐,人群吵吵嚷嚷。   展游跟主持人握手,重新抬头,只堪堪捕捉到谢可颂出门而去的背影。   “展总,麻烦您来外面小房间补妆。”   展游回过头,跟化妆师走进旁边的临时化妆间。   与此同时,走廊另一头。   工作人员的喊声遥遥传来,无人光顾这个偏僻的角落。请了病假的柏继臣不知何时出现,跟谢可颂相对而立。   就在一分钟前,柏继臣站在门口,跟大家一起看展游的采访。没成想被谢可颂发现,他比了个嘘,带谢可颂来到展游的玩具屋前。   “你问吧。”柏继臣说。   谢可颂:“展游知道吗?”   “不知道。”   柏继臣外表游刃有余,没有一丝身体抱恙的模样。   好歹是直属上司,谢可颂见人说鬼话:“身体怎么样?要不是身体实在吃不消,柏总也不会突然请假。”   “我……还能坚持。”柏继臣自己都说笑了,“好吧,我只是在做一个实验。”   不该谢可颂关心的事情他不问,他想柏继臣跟展游真不愧是朋友,一样随心所欲。   “不好意思,请问这层楼的洗手间在哪里?”   是之前给展游补妆的化妆师。   “这层没有公共洗手间,你去楼下吧。”谢可颂回答。   化妆师边走,边给助理发语音消息:“我去上个厕所,你再给展总拿瓶矿泉水……”   “没事,”谢可颂插话,“我去问问展总有什么要帮忙的。”   化妆师道谢,冲向电梯。   “我去看看展游。”谢可颂转身离开。   “去吧。”柏继臣提醒,“你在这里看到我的事情……”   “我不会告诉别人。”   谢可颂走到一半,侧身问:“你周六有时间来我家玩吗?大家都在。”   “行啊。”柏继臣答应,“我最近都有空。”   谢可颂点头。   拍摄现场外面的小房间原是总助的休息室,被临时征用为化妆间。   宽幅镜面折射出柔和的光,展游伏在化妆台上,拿着一支圆珠笔正涂涂画画。   谢可颂推门进去。   “我刚刚喝水又把唇膏蹭掉了,”展游闻声而言,“麻烦老师帮我重新补一下。”   脚步声,熟悉的气味随之而来。   展游睁开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有双手扶着椅背的谢可颂。   “小谢。”   “嗯。”谢可颂把展游的平板还给他,看了眼时间,“我给你补个口红?”   “……好。”   化妆台上摆着一支拧开的唇膏,旁边,几张外卖咖啡附赠的纸巾,上面画了几幅形状各异的草图。   谢可颂看过无数CAD图纸,当然能发现纸巾上的这些,跟先前平板电脑里的,根本不是一套建筑。   谢可颂用唇刷蘸取少量裸色唇膏,缓缓靠近展游:“你这不是画了挺多吗?”   “如果不把脑子里冒出东西记下来,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做其他工作。”展游说,“就像……把垃圾丢进纸篓。”   顶光倾泻,一片阴影盖住展游的头脸。谢可颂俯身,眼睫低垂,左手托住展游的下巴,右手一点一点,耐心地为展游上色。   唇刷触及唇瓣,冷的热的,融进彼此交叠的呼吸中。   展游嘴唇微动,似乎有话想说,被谢可颂叫停。   “别动,会涂歪。”   展游陷进谢可颂的眼瞳里,变得安静。   室内悄然,下唇涂抹完毕。   谢可颂拉开距离。   “既然一直想着,为什么不去做?”谢可颂重新蘸取唇膏,“不像是你的性格。”   展游不回答,在嘴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下垂眼相当无辜。   谢可颂哭笑不得:“允许你说话。”   展游认真道:“时间紧任务重,不想再折腾了。”   谢可颂再次倾身,靠得更近,讲话时嘴唇擦过展游的鼻尖:“真话呢?”   展游瞳孔一缩,浑身松懈下来。   “小谢,如果你遇到一个在哭的人,你会怎么办?”展游问。   谢可颂:“对他说,你不要难过。”   “是你的风格。”展游莫名笑了声,感慨,“安慰和弥补无济于事,我应该做的,是从一开始就不要让他哭泣。”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做不到。”   展游的声音回荡在化妆间内。   “我办公室加一些形式上的、趣味性的东西,希望造就一个自由快乐的工作环境,可事实是我终究顾不到每个员工。”展游盯紧谢可颂的双目,意有所指,“就连我自己也时常犯错,我可以弥补,但……伤害已经造成了。”   谢可颂打断展游的独白,开始描摹对方上唇的形状。   “我说过的,我没有后悔。”他轻轻道。   展游蓦地抓住谢可颂的手腕。   唇膏涂出去一条短尾巴。   谢可颂手腕扭了扭,让展游放开,再用拇指抹掉出界部分,一下又一下地按压着,晕开边缘。展游眼里燃着一团温吞的火。   “凭良心说,你的确有些理想主义的坏毛病。”谢可颂实事求是地讲,“你想要100%,实际上只能做到5%。可如果你不去做,连这5%都不会有,不是吗?”   补涂完毕,他避开展游凑来的脑袋,倚坐在化妆台边。西裤绷出臀腿的弧度,他用纸巾擦掉化妆刷上残余的唇膏。   “而且,至少对我来说,弥补是有用的。我觉得世界或许需要一个大声疾呼的显眼包。”谢可颂看向展游,“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你现在脑子里想做的事情一定会成功。”   门外传来脚步声,化妆师回归。   谢可颂跟展游对视,心里陡生一股微妙的不适感。   他居然有帮资本家说话的一天。于是在门开的那一秒,谢可颂用唇刷笔敲了一下展游的头。   功德+1,舒服了。   *   周二,临时会议。   展游把所有的项目负责人召进会议室,柏继臣缺席。   “我想推翻现在的工厂建筑设计进度表。”展游开门见山道,“并且,我决定亲自参与工厂的概念设计。”   一阵哗然。   “你最好马上跟我说你在开玩笑。”钟熠反应最大,“设计院的进度先不提,你知道重新报审报批需要多少时间吗?”   展游言简意赅:“我知道。”   “你知道?”钟熠气笑了,冷冷道,“根据我们的合同,如果你没有在产品发布会上完成某个重要节点,我可以撤资,并且……”   “我们的事情,我等下单独跟你解决。”   展游打断钟熠,转向众人,眼里覆上一层漆光。   “今天把大家叫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们的意见。”他沉缓道,“我的性格你们知道,不搞什么不记名投票了,举手表决吧。”   按照顺时钟顺序,依次表态。展游和钟熠不计入投票。   柳青山打头,“改就改呗”,接着是杜成明和柳白桃,又过了几个人,几条手臂举到空中,皆是同意。   轮到谢可颂。   他远远迎着展游的目光,平摊在电脑双手一动不动。   “我觉得可以再考虑一下。”谢可颂委婉道。   不仅是神色动摇的展游,其余人也朝谢可颂投去目光。   谢可颂重新开始打字。   有一张反对票,就会有更多的反对票跟上。在谢可颂和展游无声的对峙中,结局落定。   平票。   展游的想法暂捺不动,按规矩走流程,等待钟熠那边和yth其他部门评估。   散会,人影像树,纷纷林立,走开。   会议室内只剩下展游和谢可颂。   谢可颂起身,将椅子推进桌下,普通地嘱咐展游:“家里没菜了,你双休日顺道买点回来吧。” 第64章 这是为你而开的派对   谢可颂是永远站在展游这边的,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包括展游。   “我的修改案有什么问题吗?”展游问。   “它风险很大。”谢可颂说完,等了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吗?”   展游张了张嘴,最后说:“没。”   谢可颂当然有对展游说“不”的权利。   他回答得坦坦荡荡,展游除了接受这个答案,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事情按照计划进行,谢可颂起了头,其他部门不希望横生枝节,严加审核。展游做了比之前更详细的功课,证明他修改案的可行性。   展游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来源于自己人的阻力。   周五,高层会议,柏继臣不得不出席。会议结束,展游和钟熠依旧僵持,口干舌燥,谁都说服不了谁。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会让你赔钱?”钟熠夹着烟盒,节奏规律地敲击桌沿,“我以朋友的身份劝你,太太平平挣钱不好吗——”   “亲,不要在室内抽烟。”展游情绪稳定。   钟熠差点没背过气去。“发布会媒体约好了,政府访客名单也已确定,还有人才运输项目的大学生要来参观。”他冷笑一声,“那就祝你成功吧。”   钟熠走了。展游坐在原地,用手机回邮件。他太忙了,忙到像是个被完全剥离感情的假人。   “笃笃”打字音中,展游忽地望向会议桌对面的柏继臣:“最近怎么不太看见你人?”   “我……身体不好,请病假。”柏继臣故作虚弱地说。   展游盯住柏继臣,扬了扬眉,三秒后看回手机:“反正你有什么打算,提前跟我说。”   柏继臣微愣,点了点头。   会开完,今天的班算是上完了。柏继臣正要开溜,被展游喊住。   “诶,你觉得……”展游瘫在椅背上,似笑似叹道,“我的方案怎么样?”   柏继臣背着身:“这不像你会问的问题。”   “是啊。”展游伸了个懒腰,“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柏继臣挥挥手离开。   人生就是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开的过程。   展游早就习惯了。   ——我赌你现在脑子里想做的事情一定会成功。   那天下午谢可颂跟展游打的赌几乎成为一场臆想。展游偶尔分不清真实和幻想,打电话向谢可颂求证,又把电话挂断。   展游没再找谢可颂聊过这件事。   因为不管好的坏的,他都不能怀疑自己的决定。   *   周六很快到来,其他人加班内控风险,展游无法推进工作,难得清闲。   按照约定,他要去谢可颂家。   连轴转暂停,像人从跳楼机上走下来,有点晕。   展游准备出门,玄关衣架处挂着一件提前打理妥当的休闲西装。他考虑一会儿,最后套了件旧的羽绒服出门。   按照谢可颂的要求,展游去超市,买好菜肉零食,开车抵达小区楼下。他大包小包,费劲地腾手按门禁铃,扯坏半个塑料袋。   哐当,面前楼道门忽地开了。展游愣了愣,仰起头。   细风卷起树叶,打着转翻飞而上。蓝天下,谢可颂趴在阳台边,白色居家服扬起,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鸟。   鬼使神差般,展游扬手,松松抓了一把。   谢可颂以为展游在跟他打招呼,比口型:怎么买这么多啊?   展游提了口气,喊:“我一次性多做一点,方便你下周自己带饭!”   左邻右舍探出头看,谢可颂尴尬道:“你小声点……”   展游露齿笑了一声。   他又感觉谢可颂跟他是一块儿的了。   脚步轻快地跨上楼梯,门开着,留了一条缝。   展游进门换鞋。   “小谢……嗯?”   他一低头,发现鞋架旁胡乱散落着好几双鞋子。   屋内忽然爆出一阵喧嚷。接着,脚步声靠近,柏继臣倚在玄关对面,往屋里招呼了声:“做饭的来了。”   又是一阵欢呼。   脸上惊诧瞬息而过,展游问:“你们来干嘛?”   “小谢邀请我们做客,自然不好拒绝啊。”   柏继臣等着看展游吃闷亏的表情,没想到展游只是大度地笑了笑,光脚穿着袜子往里走。   他从电视和沙发间穿过,挡住柳青山打游戏的视线;绕过小餐桌,顺手抢走杜成明刚倒好的啤酒,一口气灌下;又挪了几步,拉掉柳白桃小说上的书签。   展游路过,人人喊打。他愉悦地提着菜去厨房,眼睛转了一圈,没见到谢可颂的人影。   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地,他松了一口气。   阳台移门开合。   展游转过身,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展游,怎么你一来家里就这么吵。”谢可颂说。   紧接着,徐稚从谢可颂背后探出脑袋来,乖巧喊人:“展总。”   展游皮肉一紧,这才安安分分当个人:“哦,小徐也来啦,欢迎啊。”   资本家自有牛马收。其余人见状,把徐稚拉走,带他一起联机打怪物猎人。   谢可颂走进厨房,十分自然靠到展游身边,家居服毛茸茸地吸住展游的手臂,暖乎乎的。   “买了点什么?”谢可颂问。   “就……你喜欢吃的。”   展游像春游前给孩子准备零食的家长,献宝似的,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他故意大声道:“至于他们爱不爱吃我就不管了啊!”   其余人猛嘘展游。   “你差不多可以了。”谢可颂也笑,手肘捣了一下展游,“诶,我帮你备菜。”   “不用,你跟他们去玩吧。”展游撩袖子,“想吃什么菜式跟我说一声就行……”   “我想跟你聊天。”   “嗯?”   迎着展游飘忽的目光,谢可颂大方道:“最近你很忙,好久没有好好跟你聊天了。”他眼睛转了半圈,认真道:“我还想吃薯条。”   身体是一条塞满棉花的被子,在太阳下被拍得蓬松。展游埋头洗菜,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回答:“我给你做。”   厨房安谧而明亮,朋友们的交谈声朦朦胧胧。谢可颂搬了小板凳,坐在展游腿边择菜。   剪刀闭合,噼啪,如同春天树枝抽条的声音。   “展游。”谢可颂小声喊。   “嗯?”   “你上次跟我提过的漫画,我最近开始看了。”   “哦……有趣吗?”   “有趣。”谢可颂说,“其实我读书的时候追过这本连载。后来工作了,有段时间不看,忘记剧情,一想到要从头开始,就没有勇气再看了。”   “那为什么最近又开始追了呢?”   “可能最近加班比较少吧。”谢可颂笑着感慨,“原来……一天能有那么长啊。”   展游侧头,捞起一颗刚洗干净的小番茄,垂手递到谢可颂嘴边。   谢可颂就着展游的手叼走。   “不过,我偶尔会觉得有点愧疚。”谢可颂把择好的菜放到展游手边,“我是不是利用闲暇时间做点正经事比较好?”   “比如?”   “上网课,考证书……之类的?”   “嗯……考来做什么用?”   “抵税?”   展游低笑一声,单手抓住谢可颂的两个手腕,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帮人擦干净。   他把谢可颂往外推。   “小孩子不要进厨房。”展游装模作样,“快去跟他们一起玩吧。”   谢可颂一动不动,眼神好像在说“你人没事吧?”   “耶——”客厅插来一阵欢呼声。   那几个人组队完成了一场旷世艰难的狩猎,东倒西歪地坐在沙发上相互击掌。   展游遥遥望去,眼睛也弯起来。他一边切土豆,一边对谢可颂说:“如果你非得学点什么才安心的话,就学怎样去玩吧。”   谢可颂想了想,问:“什么意思?”   工作时冷面无私,能为手底下所有人兜底,下了班之后却懵懵懂懂,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一片空白。   怎么会有这样笨拙又能干的人。   “过来。”展游温柔道。   “哦。”   谢可颂走到展游面前,抬头望着他。   一只沾着水珠的、暖和的大手盖到谢可颂的发顶,揉了揉。   “辛苦了。”展游说。   *   谢可颂是被展游哄去客厅找大家玩的。   柳白桃正和柏继臣聊他某一前任的近况,柳青山和杜成明吵吵闹闹地玩《胡闹厨房2》。   谢可颂挨着徐稚坐下,抱着靠枕,出神地盯着电视屏幕。   被展游说“辛苦了”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劳动和付出并非理所当然的,也不会由于上级的一句话而瞬间烟消云散。它亮堂地浮现于谢可颂眼前,变成一个实体,有重量,继而可以被放下。   过了一会儿,徐稚抱头惨叫,“嗷!怎么又死了……”   “哈哈!第几次了?”杜成明问。   小徐垂头丧气:“第三次……”   “你等着,我找人救你。”杜成明大喊,“展游!十万火急!速归!”   “等等!”   展游围裙都来不及脱,洗了个手跑过来,阴着脸道:“你最好真的有急事,我鸡肉还在锅里……”   他说一半,察觉谢可颂滞愣的目光黏在他的脸上。   “怎么了?”展游笑问,“玩的时候还能发呆啊?”   谢可颂一赧:“你去帮徐稚打条龙。”   展游:“好的领导。”   粉色围裙紧绷在胸前,展游端着手柄,检查徐稚的背包和装备面板。   徐稚好学生似的乖乖坐着,问:“为什么挑这把武器呀?”   展游点开面板扫了眼数值:“我一般看感觉吧。”   徐稚:“哦……”   狩猎开始,展游操作精彩,不忘给徐稚解说:“你先这样,然后这样……咻一下,嘭,啪,唰唰,就好了。”   徐稚:“啊?”   Boss倒地,气炸锅的提示音刚好响起,展游火急火燎地回去做饭,留徐稚拿着手柄怀疑人生。   展总跟自己玩的真的是同一个游戏吗?还是自己实在太笨手笨脚……   “你是不是不会看词条?”谢可颂观察道。   徐稚挠头:“词条?”   谢可颂:“你等我一下。”   一转身,谢可颂搬了工作电脑过来,新建工作表,用公式给徐稚算每个副词条所带来的期望数值。   “原来如此……”   “哦!”   “哇——”   玩游戏哪有听谢可颂讲课来的有趣。   徐稚认真做笔记,点头如啄米的状态持续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天黑下来,展游喊人吃饭,他们才跟随众人往餐厅走。   谢可颂把电脑抱上餐桌,喝水润喉:“好,我们接下来看一下技能收益怎么算……”   他的笔记本电脑被人拎到半空中。   “你们两个……聊什么呢?”展游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吃饭了。”   “哦。”谢可颂挑几个菜尝了一下,腮帮鼓鼓地说,“好吃的,你应该是我们家最会做饭的人了。”   展游就这样轻易地被满足。   朋友聚餐,不是团建也不是应酬,不用等领导来了才能动筷。   “干杯——”   灯光落下,穿透玻璃杯和飞扬的气沫,在餐桌上折射出游泳池底部那样粼粼的花纹。   一桌子菜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我本来跟小姑娘打游戏呢,后来一看,”杜成明开玩笑,“有两个人在背着我们偷偷考研。”   “小谢,你老实说,”柳青山一张嘴就讨伐资本家,“你是不是要离职……”   一碗汤砸在她面前。   展游的阴影压在小姑娘头脸上,他语气不善:“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呃……”柳青山改口,“我就是想说,小谢再研究下去,我要给你介绍游戏策划的外包了。”   “哪有这么夸张。”谢可颂坐在展游左边,“我来吧。”   谢可颂从展游手里接过汤勺,给大家盛汤。   “那条龙不好打的,我一开始也卡过。”谢可颂解释,“后来看了很多教程,自己就慢慢学会了。”   “这已经不是‘会玩’的程度了,你拉个表给我,我还你一套数值模板。”杜成明吐槽,“怎么玩个游戏搞得跟打两份工似的……”   “小谢很喜欢怪物猎人吗?”柳白桃问。   “还好。”谢可颂讲,“展游当时说有联机才能拿的成就,所以陪他玩了一下。”   “那当展游陪玩的标准还挺高的。”柳白桃揶揄,“你不给人家涨工资说不过去吧?”   展游嘿嘿一笑:“涨,你工资给他。”   谢可颂在桌下踢了展游一脚,展游“嘶”地吸气。   “虽然知道游戏公司数值是怎么算的,但打游戏,我没那么愿意动脑子,感觉差不多就行。”展游闲聊。   “你玩得多,有感觉,但我没办法。”谢可颂说,“我不喜欢被什么东西卡住。其他游戏卡关,我也都会研究一下。”   他坐姿板正,像头顶被一根线吊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朴素的固执。   “我不喜欢因为一件事情太难而放弃。”谢可颂缓缓道,“这会让我感觉自己很没用。”   展游又爱又恨:“犟。”   谢可颂倒是讲得很从容:“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展游能拿谢可颂怎么办,汤里捞只鸡腿,把鸡肉撕成一条一条的。谢可颂筷子夹住,“我自己来吧”。展游手里剩的那条鸡肉直接喂到谢可颂嘴里。   其余人见怪不怪,自顾自地聊着,唯有徐稚黯然地皱起鼻子。   以前妈咪煲汤,也会把鸡腿肉这样撕下来堆在他碗里。小谢哥和展总关系好好好哦……   徐稚的手臂被旁人轻轻拍打一下。   柏、柏总?徐稚用眼神说。   “他们在谈。”柏继臣俯身耳语。   “诶?谈什么……诶!”   柏继臣讲话总要留个意味深长的尾巴。   徐稚小脸爆红,眼睛瞪得像铜铃,目光扫射向餐桌对面的每一个人。   隔着热腾的水汽,柳青山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将空罐子砸在桌面上。   “人的精力有限,事事都做好,没有这个必要啦。”柳青山说。   谢可颂:“嗯?”   柳青山把正聊天的柳白桃扯过来,喝空他的酒,递了一个眼神。柳白桃轻柔地叹出一口气。   两人四手,三秒之内,将六个空掉的啤酒罐叠成一座山。   “父亲说,我应该去读英文文学。”柳青山高高举手。   “母亲说,我应该去学金融。”柳白桃垫在桌上举起手。   “不然就不给我付学费。”“她都是为了我好。”二人同时说。   “整个本科期间,我们都在扮演对方生活。”柳青山说。   “你记不记得还有一次,你约那个尾随我的隔壁男生出来,给了他一拳?”柳白桃问。   柳青山也想起来,咯咯笑了半天:“你以前就是不会拒绝别人,我最讨厌你这点。”   “当然,”柳青山擦掉眼角的泪花,“毕业论文还是我们自己写的。”   柳白桃微笑:“论文评分都是Outstanding。”   “所以很多专业,很多工作,你让我做,我还真能做,甚至可以干挺好……但是我不喜欢。”   柳青山对谢可颂笑了笑,眼睛眯起来,像日出时照亮峡谷的第一线朝霞。   恍然间,一阵和煦的风迎面拂来。花与树叶铺天盖地,遮住谢可颂的视线,随后他身体一轻,掉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绿草无垠,如浪般摇动。柳青山身着铠甲,将盾牌插进地面:“我就是没办法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啦。”   谢可颂一时错愕,低头看自己的装束。   玩家村民A,等级1,粗麻布衫裤。   “小谢,你是初始属性点很高的玩家。”柳白桃一身法师长袍,点开谢可颂的面板。   杜成明举着锻造工具,修整谢可颂的法杖:“武器也很不错。”   “所以你把点数加在同一棵技能树上收益会比较大哦。”柳青山朝谢可颂背后大喊,“对吧?”   谢可颂随着柳青山的视线回过身。   展游身上几乎没有任何防具,手上拿着一把等身高的大剑,朝众人走来。   战士双转职,满级技能树,传说级武器。   感情状态显示“离异”。   杜成明忍不住“噗”地嘲笑出声,戳了戳柳青山的肩膀,交头接耳,再抬头,满脸不怀好意。   “新生的勇者啊,”杜成明进行新手指引,“比起循着地图冒险,找到正确的道路才是最困难的事情哦。”   柳青山:“这样,你想想,要是你明天就从老板手底下离职,你——”   手起刀落,切下柳青山的一缕头发。   “手滑。”展游面色和善地道歉,“对不起啊。”   柳青山敢怒不敢言。   “我……”   谢可颂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如果我真的从yth离职,应该还是会找一份跟市场营销有关的工作。”谢可颂一本正经地回答,“只不过,我希望下份工作能朝九晚五,并且有稳定的双休日。”   三人:“然后呢?”   “然后……其实我也不清楚。”谢可颂笑笑,“有空的话,回家里帮忙,做做新口味的面包?验证自己能不能坚持,以及是否能够带来稳定的收入。如果不行,就积累策划的外包资源……或者做点其他感兴趣的事情吧。”   “真谨慎啊。”柳白桃说。   谢可颂想了想:“因为自己交五险一金很贵。”   其余三人纷纷附和。   闲聊声被一道屏障隔离在外,谢可颂身边那个人带着无与伦比的存在感,却始终保持沉默。   谢可颂瞥了一眼展游,低声道:“只是假设罢了。”   “我知道,没关系。”展游意识到自己在皱眉,努力舒缓表情,“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遇到新的选择,也可以来找我、呃。”他卡了一下,“我是说我们,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谢可颂笑着答应:“好。”   一头打得火热,另一头冷冷清清。   柏继臣是相当实际的人,虽然不理解谢可颂他们几个到底在叽里咕噜聊什么,心情也变得不错。   在场还有另一个年轻人。徐稚开了一罐新的椰树牌椰汁,咬着吸管嘬嘬嘬。   柏继臣见了,摆出一张长辈般温和的脸。那是不太真诚的微笑,自私的利他——他每季度签字向慈善基金会捐钱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   “小徐。”柏继臣说。   徐稚:“嗯?”   柏继臣:“你要是从yth离职……”   徐稚脸色煞白:“柏柏柏总我哪里做得不好?能不能不要开掉我……”   柏继臣尽量和颜悦色:“不,我的意思是,我也是从小看你长大的,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事情?我也好帮衬一二。”   “嗯?”   徐稚琢磨老半天:“没什么你能帮的吧。”   柏继臣的完美笑脸出现裂缝。   “我其实暂且没什么余力考虑那么多啦……”徐稚抓抓脑袋,双手握拳,“我现在目标就是努力工作,熬过试用期,加油!”   *   一顿饭吃到晚上八点,众人下了餐桌,围到客厅打多人游戏消食。   “展游,你来不来?”杜成明拿着游戏手柄问。   “你们先玩吧,我不来了,我陪小谢聊聊天。”展游回答。   做饭的和洗碗的总不能是同一个人。谢可颂冲洗碗碟,展游坐在岛台对面,跟谢可颂说话。   “你上周是不是很忙?”谢可颂问。   “还好。”展游说。   “总觉得……你今天兴致不太高。”谢可颂弯腰,把碗碟放进洗碗机,“话都变少了。”   展游怔了怔:“有吗?”   “嗯,而且最近你晚上都没有打电话来,”谢可颂讲,“明明你知道我的私人电话后,有事没事都会打过来。”   谢可颂注视展游的眼睛很专注,像一种无声的关怀,问他“你最近还ok吗?需不需要我的帮助。”   展游轻松地笑了笑,讲:“没什么大事,工作比较麻烦,修改案之类的,你也知道……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我帮你下楼丢垃圾。”   “你等等。”   谢可颂摘掉围裙,去了一趟阳台,又快步来到门口。   他右手塞进上衣口袋里,对展游说:“我跟你一起下去吧。”   没有月亮的夜晚闪烁着许多星星。   楼道门合拢,“砰”一声,惊跑一只流浪猫。   路灯断断续续地闪,飞虫打转,谢可颂和展游把垃圾袋丢进垃圾站。   在鞋底碾压石子的微弱声响中,他们肩并肩往回走。   谢可颂一直在思考展游兴致不高的原因,想安慰些什么又不善言辞,对着展游的脸发呆。   如山岩般锋利的侧影,边缘被描出雪一样的光,背景是广袤的星空。   “然后他们说……嗯?”展游停止闲聊,无可奈何道,“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展游正过脸来,由暗转明,如同一场月全食的结束。   他眼瞳剔透,尾部微微下垂,全心全意地注视着,让谢可颂打好的腹稿不翼而飞。   “很漂亮的眼睛。”他脱口而出。   展游口舌一顿:“怎么突然说这个?”   “其实我以前就这样觉得了,你的眼睛很漂亮,好像永远也不会老去,看向我的时候……”谢可颂自顾自地说,“总是给我很多的勇气。”   他们停在一处,借着黯淡的楼光端详彼此的脸。   “虽然不知道你这两天为什么有些不对劲,但我想……”谢可颂揣在衣兜里的手紧了紧,“我或许可以把这个给你。”   他缓缓松开拳头。   好久不见,可颂捏捏又一次出现在展游眼前。   饱满的,蓬松的,没有使用过度留下的孔洞,一切都是崭新的,仿佛从来都没有受过伤那般。   “如果你是因为手上没有东西玩而感到烦躁的话,那现在好了。”谢可颂安慰,“我知道你最近非常忙,那些冗长的会议很无聊,反复提交材料也枯燥得不行……但再忍耐一下吧。”   见展游不动弹,谢可颂把捏捏塞进他手心,轻声细语:“能配合你的新打法我已经想好了,等下周他们——”   “——既然你支持我的决定,那当时为什么要投反对票?”   一辆汽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引擎声吞掉展游打断谢可颂的话。   车前灯扫过,他们在光中的剪影再次沉入黑暗。   算了。展游想。就算谢可颂没听到,他也没打算再问一遍,或非得要个什么答案,因为展游知道这种话是很小气的。   小谢还会配合他,给他买新的玩具,这样就很好。   “起风了,我们先回去吧。”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东窗事发那天,你躺在玩具屋里的表情。”   展游“唰”地别过头。   谢可颂迎上他的目光,表情淡淡,一如既往的模样。   “你喜欢甩开手脚往前跑,但我没有你的天赋,说不出‘我给你兜底,放手去做吧’那样帅气的话。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你背后的每个人。   “必须得有一个人反对,其他人才有可能表达自己的异议。我希望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脑筋都不动地被你带着跑,最后又把责任全都推给你。”   展游的目光亮得惊人,谢可颂被看得寒毛直竖,禁不住偏开视线。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不要有多余的负担。”谢可颂对展游的衣领讷讷道,“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落地是我们的事情……”   “那……”   展游捧住谢可颂的双颊,让他抬起头来。   “如果我最后失败了呢?”展游轻轻地问。   “不会的。”谢可颂说。   “你怎么知道?”   展游讲得轻巧,笑容笃定,似乎只是在逗弄,仅仅为了从对方嘴里挖点软话出来。还好谢可颂足够了解展游,所以他给了展游一个拥抱。   如同春天的风把种子吹进土壤那样,轻盈且踏实。   “因为你一定会拿出证据说服所有人,因为你有我所没有的视野和经验。”谢可颂絮絮叨叨,“以前我就对你说过的,记得吗?我信任你,你也要信任我,因为我是跟你一起工作的……”   我相信你。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夜风拂过,地上的松果滚到展游脚边。展游的世界如同拔掉塞子的浴缸,水流旋涡着奔流而去,一切都再次流动起来。   他似乎在某一瞬间明白了松鼠抱着松果的感觉,充实且温暖,就像谢可颂始终愿意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   原来如此。   太好了。   两条手臂缓缓下移,展游将谢可颂紧紧抱在怀里。他说:“谢谢。”   谢可颂愣了愣,闭上眼睛,将对方后背的衣服攥出几道褶子。   他们被风吹得冰凉,皮肉里是暖的。   “哈哈……”展游的神经倏然放松,松开谢可颂,身体晃了晃,“我还以为我做了错的事情。”   谢可颂不解:“嗯?”   “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固执己见在做一件错的事情。”展游揉着捏捏,坐在花坛边,“老实说,我这两天相当动摇……”   “只是因为我吗?”谢可颂问。   “嗯,只是因为你。”展游干巴巴地笑,“你对我的影响……很大。”   “这就是你不给我打电话的原因。”谢可颂冷静总结,“并且,因为你的烦恼来源于我,所以不方便找我商量,对吗?”   谢可颂描述得相当准确,就好像他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展游的状况似的。展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简单道是。   他听见谢可颂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展游,”谢可颂俯身,平视展游的脸,“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也是个普通的人类。”   展游毫无自觉:“……不然呢?”   谢可颂捏着下巴,思考:“面包超人或者猪猪侠之类的?”   展游:“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话啊。”   谢可颂伸手,把展游拉了起来,一起上楼回家。   刚进门,徐稚脸上贴满纸条,哀嚎着从客厅冲出来。   “小谢哥!救我!”他喊,“他们都是一伙的!”   谢可颂领着展游去给徐稚讨公道,一进客厅,看着这伙人坐在沙发上,横七扭八地打《马里奥派对》。   “怎么欺负人家小徐啊?”展游趴在沙发背上说。   “哪有,是他太菜了。”柳青山无情道。   “这里来个人啊,小徐走了我没队友了。”杜成明递手柄给柏继臣,“玩不玩?”   柏继臣婉拒。   手柄被谢可颂接过去。   “小谢玩?”杜成明问。   谢可颂摇摇头,像拖一只大型犬那样,费劲地把展游拉到电视前,指着人说:“他玩。”   众人收拾收拾可乐和零食,笑嘻嘻地给展游腾出一块地方。他被人群包围着,一开口:“我先简单说两句……”   谢可颂:“你闭嘴。”   规则简单的捕鱼游戏,四个人负责渔网的四个角,同时举手就能捞网捕鱼。   他们先进行练习。   像素电子音乐环绕整个房间,似乎是错觉,游戏卡通小人从屏幕里钻出来,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有展游在的地方就是闹闹哄哄的。   “跟着我节奏来啊,”展游高声道,“一二——”   “哦!”   “一二——”   “哦!”   ……   人声盖过背景音,气氛空前高涨。光从展游的发尖溅出来,他笑容恣意,一呼百应,连靠在墙边的柏继臣都跟着节奏,用食指敲击手背。   夜深人静,谢可颂关上窗,转身扫视一圈,视线最后集中在展游脸上,笑了笑。   果然……还是这样的表情更适合他。   游戏倒计时,谢可颂坐到展游身边,喊了他一声。   展游紧盯屏幕:“嗯?”   “如果你这局赢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谢可颂说。 第65章 被写进主角栏的名字   楼房窗户依次暗下,最后只剩谢可颂一家还亮着灯。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先彻夜狂欢。他们是昼伏夜出的精灵鬼怪,直到第二天朝霞降临,把楼房烧成一块滚烫的石头,他们才沉沉睡过去。   卧室窗户没拉严,阳光摸上床尾,像折角的书页,一明一暗。   展游一觉睡得很熟,睁眼时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他动了动,感到身上被什么东西压着,惺忪睁眼,谢可颂正趴在他的胸口。   手指攥成拳头,略微皱着眉,连睡觉都是一副很用力的样子。   展游一根根地掰,把谢可颂的手掌摊平,又缓缓揉开对方眉间的褶皱。   这才对嘛,小小年纪怎么心事这么重。他想。   托着谢可颂的脑袋,展游将人抱到身侧,自己起床去了浴室。   简单洗漱过后,他穿着留在谢可颂家的家居服,走向客厅。   一路上都是零食包装和倒地的水瓶。   展游边走边收拾,把掉在地毯上的电视遥控板捡起来。他习惯性地按电源键,却发现屏幕原本就亮着,Switch在一旁闪着规律的光。   马里奥派对已经自动退出,屏幕显示游戏时长。   10小时32分。   耳边若隐若现的呼吸声陡然清晰。展游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时隔多年,在一个休息日的早晨,在家里看到除了他以外的人。   门口传来微弱的交谈声,应该是柏继臣叫助理送换洗衣服来。其余三个大男人睡在地毯上,把沙发让给小姑娘。   展游兀地笑了,将空调调高几度,披上外套,转头走进阳台。   平台上的多肉葱绿可爱,几块木板打出一角简易的工作台。   透明储物柜是谢可颂新添置的,用来放制作捏捏的道具材料。展游从上至下的观赏,目光一闪,拉开最后一个抽屉。   十几个各有瑕疵的可颂捏捏出现在他眼前。   ……   “我赢了。”展游丢掉手柄,把谢可颂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   谢可颂举起捏捏:“你还要不要?”   “当然要!”   展游一把抓过暂存在谢可颂那里的捏捏,很珍惜地捧在手心。   “之前弄掉过一个,后来又玩坏一个。”展游一根手指轻轻戳着,目光柔和,“这个……我都有点舍不得用了。”   “你用吧,没关系。”谢可颂说。   夜色浓酽,谢可颂像专属于展游的哆啦A梦,一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五六个可颂捏捏,堆到展游怀里。   展游手忙脚乱地抱着,表情难得呆滞。   “弄掉也没关系,不用那么珍惜也没关系。”谢可颂仰着头,凑得离展游极近,抬手按了一下展游的脸颊,“用坏了跟我说,我会给你做很多个。”   可颂捏捏“哗啦啦”掉了一地。   展游忙不迭抓住谢可颂的手腕:“小谢,我——”   ——叮铃铃。   电话铃音打断展游的回忆。   “喂?好的,我马上到。”   展游挂断,正好遇上柏继臣。对方换了套西服,清爽体面,手里同样拿着手机。   展游:“你也知道了?”   “嗯。”柏继臣说,“我跟你一起去。”   “谁在说话?”生物钟作祟,柳青山醒过来,呆呆地转头,“早啊,老板。”   “你……”展游没忍住笑,“小姑娘怎么睡得蓬头垢面的?”   “你管我!”   一声叫喊醒了其余二人。   暖阳带着春天的气味,万物欣然复苏。拖鞋啪嗒,谢可颂打着哈欠,从卧室来到客厅。熬夜眼下总有青黑,但精神还不错。   “怎么了?”谢可颂问大家。   “修改案审批出结果了。”展游回答,“我现在回公司,你们收拾好了再过来吧。”   明明是天大的事情,这群人心不惊肉不跳,倒头栽下去赖床。没过两秒,又睁开眼睛,嘟嘟囔囔地排队洗漱。   “行吧行吧……上班就上班吧……”   散乱人影中,展游径直走到谢可颂跟前。   “昨天晚上说到一半……”他深呼吸,声音里含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紧张,“下班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   一到公司,展游和柏继臣被关进会议室。   谢可颂等人如同手术室外沉默祈祷的家属,静静等候一个结果。   分针滴答滴答走,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   各高层领导鱼贯而出,展游和柏继臣跟每一位前来询问的同事握手。钟熠走在最后,没有跟展游握手,却跟卸下什么担子似的,表情愉快。   直到最后一位同事离开,展游才分出目光,望向等在会议室门口的朋友们。   人群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好似连绵不绝的闷雷,展游立在原地,双目烁亮,像昨晚玩游戏时那样,缓缓举起他的胳膊,灿然一笑。   那个瞬间,谢可颂听见数道高低不一的舒气声。   展游的笑容总带着某种对未来的期待,令人血脉偾张。谢可颂苦恼地弯弯嘴角,心中却隐隐振奋。   要忙起来了啊。他想。   接下来的工作十分明确,商讨,调整排期。   展游抽身去做他的设计图,谢可颂专心冲刺产品发布会。   周一,谢可颂刚上班,葛洛莉娅领着隔壁几个组的同事过来。   人手不够,谢可颂又问别的组长借了几个人过来。月底谁都忙,谢可颂能要到人,主要归功于他帮其他组善过后。   “你要的人我给你带过来了。”葛洛莉娅环视被各类物料塞满的工位,“他们……坐那儿?”   “不好意思,太忙了,忘记收拾工位。”谢可颂从走廊回来,“最前面那排吧。”   谢可颂在的地方,所有东西都理得清清爽爽。   占着工位的物料多而不乱,每沓都贴着标签,三两下就被组员抱到地上,腾出空位。   “大家上午先熟悉一下工作,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谢可颂提声道,“下午两点半,我们简单开个会对个进度。”   “小谢哥,你杯子忘拿了。”徐稚突然出现,捧着谢可颂鹅黄色的咖啡杯。   “哦……”谢可颂抿了一口咖啡,大脑开机成功,“你把我们组的SOP发给大家吧。”   徐稚点头,手脚麻利地发送文档链接。   点开文档,一套清晰明了的思维导图,几乎可以称之为“营销牛马使用说明”。   大到生产节点,如何返工,如何验收,小到从哪些角度思考市场价值点,任何人,只要按照说明书的流程进行,就能做出一份70分以上的工作成果。   “小谢哥,”徐稚曾经这样问过谢可颂,“这些是你在展总身边学到的吗?”   “不是,他不管这些。”谢可颂边打字边说,“只有我觉得很重要。”   “那……”   “繁琐的流程是为了平摊风险,确保工作的下限,而不是用来规范展游的。”谢可颂一字一句道,“他很特别,不应该被任何规则束缚。”   办公室的白噪音重归耳畔。   徐稚隔着焦头烂额的同事,远远看向最靠里面的那个工位。   咖啡滴在桌面上,谢可颂没注意,挪鼠标时一蹭,袖口脏了一小块。他头疼地抽纸巾,随便按了几下。   小谢哥还是老样子,在小地方粗心。徐稚笑了一下。   虽然谢可颂老是吐槽展总不是人类,或许是哪里来的妖怪也说不定,但徐稚却有别的看法。   展游是RPG游戏中屠龙的勇者,是头顶金光灿灿的太阳,灼烧一切,让想要接近他、超越他的人自惭形秽。   谢可颂则不同。   小谢哥的魔法是让别人变得很厉害哦。徐稚如此坚信着。   “那个……徐老师。”新加入的组员说,“我这里有点不明白……”   “好,来了。”   徐稚从工位顺了个牛皮纸袋,蹦过去,快速把对方不懂的地方讲明白,最后把纸袋往对方面前一放。   “你挑一个吧!”徐稚大方道。   “这是……”新组员奇怪道,“捏捏玩具?”   “谢总自己做的哦。”   “诶?”   三两闲谈声如涟漪般展开。   “嘿嘿,谢总最擅长的不是做捏捏啦。”徐稚神秘兮兮地讲,“他家里开面包店,所以他做的面包超级好吃!”   “哦——”众人叹服。   “工作能力强和长得帅也就算了,怎么还会做面包和捏捏乐?”新组员掩面,“这让我们怎么活啊……”   “就是,该怎么说呢……”另一个组员讲,“简直像漫画主角一样?”   徐稚一怔,两只眼睛笑得像月牙,大声回答:“是呀!”   众人八卦,背后掠过一人。步伐带风,人高腿长,所到之处同事皆如被拔掉电线的开水壶,死寂一片。   人体工学椅咕噜噜挪回去,所有人专心干活。   “小谢总。”展游直接靠在谢可颂的办公桌上。   谢可颂不正眼看人:“干嘛。”   “我下周飞伦敦。”展游直言,“发布会前回国。”   谢可颂多打了一个回车,手顿了顿,撤回,轻轻地“嗯”。   “所以……”展游难以启齿,“这里的事情可能需要你多操点心。”   谢可颂:“你直说吧。”   “就是……”展游两眼一闭,“你得帮我加班了。”   静了三秒。   “我知道了。”谢可颂回答。   展游睁开一只眼睛:“就这样?”   “不然呢,老板让我加我还能不加吗?”谢可颂阴阳怪气道,表情稍缓,“而且……”   “嗯?”   “而且我的身体现在很结实,不会像你办公室的那个机器人那样突然坏掉。”谢可颂平平道,“你不用这么欲言又止的。”   展游倏地捂住心口。   “对了。”谢可颂微微抬头。   “怎么?”   谢可颂对展游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劳动值得一块金条,但老板却把你当成马喽,拿香蕉逗你,你要做的不是掀翻桌子,也不是吊死在公司门口,而是拿着你的工作汇报,敲开老板的办公室,义正言辞地讲——   “4月的调薪,我的组员可以期待一下吗?展总。”谢可颂说。   *   与此同时,人力资源办公室。   众人分头忙碌,柏继臣狡猾脱身,躲进葛洛莉娅的独立办公室避风头。   “你不好好上班,来我这干嘛?”葛洛莉娅嫌弃道。   “有些事情是我的责任,我会好好做到最后。”柏继臣说,“比如今天晚上的会。”   他陷在沙发里,双手交迭,抵在腹部,舒适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西装下摆散开,口袋处凸起长方形的痕迹。   “你不是戒烟了吗?”葛洛莉娅问,“怎么还带着烟盒?”   “是在戒,最后一盒了。”柏继臣慢道,“还剩21根,三天一根,抽完就不抽了。”   葛洛莉娅掀眼瞥他一眼:“抽完,然后呢?”   “然后……”   玻璃门开,钟熠优哉游哉踏进来。   他跟柏继臣大眼瞪小眼。   “你不好好上班,来我老婆这干嘛?”钟熠嫌弃道。   葛洛莉娅:“滚。”   柏继臣不赞同:“真正的资本家从来不劳动。”   钟熠:“那倒确实。”   “行了,那我走了。”   柏继臣踱至门口,不怀好意地对葛洛莉娅说:“对了,前夫哥当时找到展游合作,目的是想让他撮合你们复婚。不过我们都觉得不合适……”   钟熠暴跳如雷,拿拐杖把柏继臣捅走。   二人独处,葛洛莉娅微妙地看向自己前夫:“柏继臣说的是真的?”   钟熠不情不愿地用鼻子承认:“哼哼。”   “所以你今天开会帮展游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钟熠摆出“成功男人难得脆弱需要拯救”的模样:“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葛洛莉娅:“是的。”   钟熠败北。   “我帮展游的目的……跟柏继臣大概是一样的。”钟熠恢复本色,正经道,“我只是很想看看展游能把这个世界折腾成什么样。”   葛洛莉娅:“那你一开始反对这么凶做什么?”   “我是商人,总不能做亏本的买卖。”钟熠扯出一个恶劣的笑,“再者,我就喜欢看展游不痛快的表情,简直令我浑身舒畅。”   葛洛莉娅翻了个白眼。   “不说我了,”钟熠坐到葛洛莉娅对面,“你今天早上在忙什么,怎么连女儿电话都没接到?”   “帮小谢拉人。”葛洛莉娅笑一笑,“真的很能干的小朋友,我本来以为人多会乱,没想到他很快就组织好了……”   yth当年发展速度过快,员工规模超过千人,内部却始终没有一套成熟的晋升制度和工作对接流程。   葛洛莉娅怀着孕,拉了外包一起,独自把yth的制度从0到1搭起来。   “要是当年有小谢这种人在,我会省力很多。”葛洛莉娅感叹。   钟熠闻言,眸光邪恶地闪了闪。   从HR办公室出来,钟熠直接上楼进营销办公室。   他像唐老鸭富有的叔叔史高治那样,抬起头颅扫视一圈,终于发现目标人物。   钟熠朝谢可颂走去。   *   营销办公室。   技术部发群通知,午休要来装软件,说是什么可以抢救闪退工程。谢可颂被钟熠请去会议室,留徐稚在工位上等待。   没等到IT同事,他先等来了两位大老板。   展游原本约了谢可颂一起吃午饭,可临时有应酬,就顺路来跟谢可颂说一声,刚好见个面。   “小谢总呢?还在开会?”展游朝徐稚打听。   “开完了,我跟小谢哥一起出会议室的。”徐稚老老实实说,“后来钟总来找他,他们就一起走了。”   “钟熠?”展游眉头一动。   钟熠只负责出钱,从来不管具体事务,跟谢可颂几乎没有工作往来。   展游眼皮跳了跳,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展游,助理说人差不多到齐了。”柏继臣看一眼手机消息,催促道。   “走吧。”   事有蹊跷,好在展游和钟熠相识多年,对彼此的人品有最基础信任。   改天有空再问问小谢吧。展游按捺住疑惑,跟柏继臣一起出了楼。   应酬地在迎宾楼,展游和柏继臣要从园区穿过去。   一路疾步,突然展游的身影顿住了。他的目光聚焦于前方某处。   “怎么了?”柏继臣问,   展游朝他比了个手势:“你先去,我马上来。”   柏继臣顺着展游视线望过去,了然地点头,独自离开。   咖啡店门口竖着奶油色的遮阳伞,沙滩椅上坐着歪歪扭扭的疲惫躯体。   其中有两个人坐得相当笔直。   展游缓缓靠近,听钟熠娓娓而谈。   “……简单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情况,早九晚五,每年30天带薪假期,午休两个半小时。”钟熠说,“Work Life Balance,你很难在展游那里实现真正的平衡。”   谢可颂不作声。   静默中,钟熠抬眼,与谢可颂背后的展游目光相撞,弯起一抹虚伪的弧度。   展游也回了他一个客气的假笑。   “在我的地盘,当着我的面就挖人。”展游慢条斯理道,“不地道吧?”   “展游?”谢可颂诧异道。   展游朝谢可颂wink了一下,单手扶住谢可颂的肩,携着含蓄的进攻性,不露痕迹地将谢可颂护在身旁。   “你们都聊了什么,”展游问,“方便给我也听听吗?” 第66章 电子狗及其天才维修师   十分钟前。   钟熠和谢可颂的对话接近尾声。   “……在此,我诚挚地邀请你,希望你可以考虑与我们集团法国本部的同事们一起共事。”钟熠总结道。   咖啡机启动,震震巨响。   谢可颂的表情跟冰美式一样恬静。   他想了想,问:“为什么?”   “我以为我刚刚已经说明白了,综合这段时间的工作表现,以及大家的评价,你都是相当合适的人选。”钟熠耐心地重复,“语言问题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工作语言是英文……”   “可是雇佣外籍员工的成本更高,不是吗?”   钟熠下一句话卡在半途。他微微眯了眯眼,眸中终于清晰地倒映出谢可颂的模样。   “工作签证和居住证等等,都是繁琐的手续。”谢可颂坦直地讲,“我的工种并没有那样的不可替代性。所以,您选择我而非本地就业市场,是为什么呢?”   “既然如此,”钟熠卖关子,“想必你一定已经猜到原因了吧?”   谢可颂:“是因为展游吗?”   钟熠目光渐盛,似乎很期待谢可颂的反应。   谢可颂只是礼貌地笑了一声。   “果然。”谢可颂说。   无趣。钟熠在心里默道。   “不过你放心,我没兴趣玩弄员工。”钟熠陈述,“你的能力确实可以,葛洛莉娅也非常看好你,来我这边工作不会亏待你。”   谢可颂点头:“我考虑一下。”   ……   “6058在吗,您的冰摇黄杏美式好了。” 店员的叫号声传来。   钟熠:“麻烦打包。”   要不是为了给葛洛莉娅买咖啡,钟熠才不会来这种人多又吵的连锁店。   钟熠跟谢可颂本就不属于一个阶级,如果不是因为展游,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谢可颂入职与否都无所谓,钟熠的目的已经达到。   “期待你的回复”,钟熠说完就走了。   短暂的安静中,展游的手机震了震,是柏继臣的助理。   展游挂断,快速回了两条消息,坐到谢可颂对面。他下意识去牵谢可颂的手,想起这是在公司,转而拿起了桌上的餐巾纸。   展游把纸巾撕成一条一条的,又开始叠吸管包装纸。   谢可颂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法语很枯燥哦。”展游忽然说。   “我知道。”谢可颂回答。   “跟同事的社交压力很大。”   “嗯。”   涨薪幅度小,晋升空间低;房租超贵,又难装空调;约个rdv相当费劲,行政效率令人抓狂……   展游坏话连篇,挽留之心昭然若揭。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谢可颂隐隐觉得好笑。   他当然知道展游的性格,正要将安抚的话说出口,却听展游改了口风。   “但是巴黎的中餐是整个欧洲最好吃的。”   “嗯?”   展游终于抬起头,坦诚地看向谢可颂。他的眼里有一点点的挣扎,像一匹习惯冲锋的战马转头咬住自己的缰绳,逼迫自己停下来。   他一条接一条地说。   “我喜欢那里浓厚的艺术氛围。”   “觉得房租贵的话,你可以租我在巴黎的公寓。”   “而且巴黎有很好的烘焙学校。”   ……   只要跟展游提一句跟谢可颂有关的话,关于谢可颂未来的一百种设想就会从他身体里飞出来。   口袋里的手机始终在震,展游没管,不徐不疾地把谢可颂去法国后的每一条支线剧情都说给他听。   谢可颂安静地听着,半途突然笑了一下。   展游话音骤停。   “其实……你打断我就行了。”展游说。   “为什么呢。”谢可颂浅浅笑着,“你只是在关心我吧?”   就是比较笨拙罢了。   谢可颂歪过头,用眼睛对展游传达这个意思。   心里憋的那口气蓦然散去。展游干干地“哈哈”几声,最后释然地笑出一连串。   谢可颂觉得这样的展游蛮傻的,却也忍不住跟着笑。   漂亮话说说很简单,真正下决心放对方离开又是另一回事   展游永远追求最短、最优的解。可是他现在发觉,如果人生是一部文字冒险游戏,不管是好是坏,谢可颂都会好好把每一个支线结局都打通。   所有的Bad Ending都有意义,这是属于谢可颂的“完美通关成就”。   “如果你需要的话……不,你不需要我也会给你。”展游站起来,“我会让人给你写一份SWOT分析 ……至于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么兴师动众。”谢可颂调侃。   “是啊。”展游时常在谢可颂面前感到无力,“我也只能帮你这点了啊。”   “谢谢。”谢可颂指着展游的手机,目含笑意,“但你可以走了。”   谢可颂把展游推到园区大道上,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的背影越来越小。   “稍等,我马上过来。”远远的,展游对电话说,“嗯?我不要过来……什么意思?好。”   他越走越慢,停下,又急匆匆地返回办公楼。   “怎么了?”谢可颂跟上去问。   “合规部门打电话来,伦敦那边出了点小问题,我要在明天交易所调价之前把事情处理掉。”展游说,“我现在回去一趟,晚上……”   晚上。   展游陡地刹停。   他还有话要对谢可颂说。   展游欲言又止的目光谢可颂都能看懂。   他对展游摊出手掌,展游就被引诱着,将自己的手搭在谢可颂手心。   “要不要给我们的赌约增加一些赌注?”谢可颂拇指摩挲展游的手背。   展游收紧手掌:“赌什么?”   “赌你想做的事情都会成功……”   悄无声息地,十根手指如虬结的树根那样生长在一起,缓缓相扣。   与他人的生命相互纠缠需要很多的勇气和运气,所以不要再轻易分开。   “还要赌你以后回来的时候……”谢可颂说,“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我。”   *   事务繁多,展游滞留伦敦,按照日程排,直到发布会前夕才能回国。谢可颂守在国内,当一个普普通通,偶尔加班的上班族。   又一次分别两地,他们除了工作的视频会议之外,维持着三天通一次视频电话的习惯。   冬去春来,一切稳步进行。   产品发布会选址于公司园区的场地,阳光房内花团锦簇。   发布会前一个月,正好是周六。   伦敦早上七点,展游躺在地毯上,拨通了谢可颂的电话。   “小谢……”展游的脸占满整个屏幕,“嗯?你今天出门吗?”   “忘记跟你说了。”谢可颂回答,“今天我回我爸妈家。”   听筒里传来地铁站播报声,背景里站着几个陌生人,谢可颂正搭着电梯下楼。   “你怎么躺在地上。”谢可颂了然,“哦,工作状态不太好?”   “嗯,总觉得心里有点烦躁……”   展游翻了个身,露出他整个客厅的模样。   地面铺满了之前的设计草图,便签贴得到处都是,每一扇玻璃门上都写满了算式和数据,连茶几都没被放过。   “你以前也这样吗?”谢可颂问。   “没有。”展游手动了动,突然说,“领导,捏捏又被我捏死了。”   “我给你寄点过去?”   “不用。我再过几个星期就回去了,忍忍吧……”   “展游,”谢可颂调侃,“你认识我之前是怎么过的?”   展游一哑。   “我懂的,”谢可颂无奈道,“我也忘了我认识你以前是怎么过的。”   关掉办公室的门,拉开家里的灯,谢可颂的生活终于开始。他陪徐稚去迪士尼,跟柳青山一起健身,读柳白桃推荐的书,也玩杜成明改装过的拓麻歌子。   谢可颂做很多“等我有空再说”的事情,并从这些事情中窥见了自己的模样。   游戏、小说、电影……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光有投入而无法变现,也很难说能带来如何的益处。只是偶尔,早高峰的地铁掠过,看到人潮如挤爆的脓包般涌出来,心中会涌出一股力量。   那股力量成为一堵朝向外界的墙,庇护着,让人得以逆向而行。   地铁幻影般到站,刮来一阵强风。   谢可颂逆着人流走进去,耳边展游说了些什么,电波不畅,他没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   “你刚刚说了什……”   “想亲你。”   地铁重新启动,谢可颂挑了个位置坐下。   “你亲。”他回答。   “想抱你。”展游接着说。   “给你抱。”谢可颂毫不羞怯地问,“还想要什么?”   “想跟你……”   “做吗?”   谢可颂接话,将摄像头切换成后置,聚焦于某个地铁广告上。   “看到了吗?新品出了薄荷巧克力味的,我等下路过便利店买几盒。”谢可颂讲完画外音,跟展游面对面,“还有什么想要的?”   展游默了默:“没有了。”   “那现在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展游深呼吸几次,从地上爬起来,从书房拿了笔记本电脑回到客厅。   他坐正了,戴上蓝光眼镜,低眉凝目,又是那个履历完美,站在演讲台上接受万众瞩目的展总。   地铁轰鸣,谢可颂见展游进入状态,不想打扰他,说“那我先挂了”。   “等下,”展游看着屏幕,出声,“你再陪我一会儿。”   “不吵吗?”   展游专注到听不见任何话。   地铁载着人群,像骰到六点的飞行棋,转眼间从一个地方抵达另一个地方。   谢可颂要用手机刷卡出站,打着视频不方便,准备把电话挂掉。   “小谢。”展游蓦地出声,“你觉得……”   “嗯?”   “没什么,”展游无由头地讲,“就是想起之前柏继臣老开玩笑,说我们像一个户口本上的家人。”   他们挂断电话。   家离地铁站有些距离,谢可颂出了站还得换乘两站公交车。   十分钟后,他进了居民楼。   一进家门,父母手拉着手,一头朝他撞过来。   “小心!”谢可颂紧急避让。   父母及时停步,脱线地说:“哦,小东西回来了。”   谢可颂心有余悸,盯着繁乱的客厅:“你们……”   沙发上全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衣服,不知道二老是从家里哪个箱子里翻出来的。   谢母身材匀亭,上半身碎花真丝衬衫,下身紧身牛仔喇叭裤,风采依旧;谢父稍逊,地中海的头上戴着贝雷帽,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街头画家。   “你们干嘛?”谢可颂惊骇道。   谢父:“我们在演《戏梦巴黎》的经典场景,你看过伐?”   “你不要不懂装懂好伐?这明明是《祖与占》。”谢母嫌弃道,邀请谢可颂,“我们三缺一,一起来啊?”   谢可颂讨饶:“妈,放过我吧。”   独养儿子回家总归好吃好喝地奉上,只不过这次还捎上了展游。   “小展回来了伐?”谢父关心。   “没,他下个月才回来。”谢可颂回答。   “跟他讲压力不要太大哦。”谢母关照,“上个月跟他打电话,看小鬼头忙得都瘦了。”   谢可颂笑笑,嘴里吃着水果,跟爸妈一道坐在沙发上看法国文艺片。   “你们今天怎么兴趣那么好?”谢可颂问。   “你不是要去巴黎上班嘛。”谢母期待道,“我们顺便去旅游两天,在挑能出片的穿搭。”   人无语的时候吃草莓也会噎住。谢可颂灌了半杯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巴黎上班了?我说的是有个机会……”   谢父有点明白了:“所以你没打算跳槽去国外?”   谢可颂:“没有。”   原来是误会。   谢父谢母一拍脑袋,分头再把年轻时的衣物收回去。   谢可颂见状,心软:“但是你们可以去法国旅游啊,我帮你们办签证好不好?”他打量着父母的表情,“等下个月忙完,我陪你们一起去?”   “才不要你陪我们去。”谢母挽上丈夫的手臂,“我们要过二人世界的。”   谢父摸摸肚皮:“这叫故地重游,你不晓得吧?”   见谢可颂怔愣,谢父谢母相视一笑,从橱柜最下面翻出来一本册黑白老照片。   时光倒退,相册翻到中间,年轻的谢父谢母手牵手,站在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前。   谢可颂拿起相册仔细观摩,窸窣轻响,夹页里掉出一张泛黄的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35克砂糖,3克酵母,320克中筋面粉,3克盐……   是一张黄油可颂的配方。   “好像……跟我知道的做法不一样。”谢可颂问,“我记得我们家的可颂,面团中黄油的比例要更高一些。”   “因为上面写的是爸爸妈妈爱吃的可颂,”谢父乐呵呵地解答,“现在店里做的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可颂。”   谢可颂头一次听说,摩挲着褪色的字迹,好像触碰到了一份不为人知的爱。   “不过,这个是爸爸妈妈给你找到的配方,不是你最喜欢的也说不定。”谢母苦恼道,下一秒开始感怀青春,“是这张照片!好怀念……”   老旧的纸张重新回到相册里。谢父谢母左右夹击,冒着粉色泡泡,跟儿子讲以前恋爱的点点滴滴。   谢可颂无奈地笑着,目光向下,他看到几十年前父母在相册空白处留下的批注——   巴黎的可颂很好吃哦!   *   一个月后。   天空湛蓝,给玻璃花房贴上一层蓝色的玻璃纸。会场里的工作人员忙作一团。   距离发布会正式开始还有24个小时。   人影如织,谢可颂坐在会场正中央,聚精会神地修改PPT。   “最新的座位表谁有?”有人问。   谢可颂指了指徐稚。   “等一下,好像还有人员变动,我再打电话确认一下。”徐稚吼。   “那宣传视频里的事迹片段是不是要改啊?”另一人问,   谢可颂头都没抬,又指了指徐稚。   “对的,我通知设计了!”徐稚捂着电话回答。   “展总呢?”工作人员大喊,“展总什么时候回来?”   徐稚:“呃……”   “展总预计明天凌晨4点到虹桥机场,不来彩排了。”谢可颂说完,保存发送PPT,接过徐稚手里的文件,“我来吧。”   领导的PPT当然丢给手下人做。所有人写完自己的部分,发给展游,展游整合审阅,提出修改意见。   这已经是第三稿,顶多还有一些细节上的出入。可直到大家结束工作,回公司汇合,都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展游的反馈。   距离发布会正式开始大约还有14个小时。   “老板呢?”杜成明问,“吃晚饭的时候不是还在群里说话吗。”   “不知道,”谢可颂晃了晃手机,“打不通,占线。”   “可能有事吧。”柳白桃说,“老板本来应该周一就回来的,但好像柏继臣说了什么,让他忙到最后一天……”   “老板说他能准时到,那就没什么好操心的。”柳青山带着一身香火味进门。   “去龙华寺了?”柳白桃问。   柳青山点头:“嗯,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嚯,又搞玄学?”杜成明打趣。   “你懂个屁。”柳青山闭上眼睛,虔诚地双手合十,“我会做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所以希望上天多给我一点运气……”   催命似的提示音,桌面上的四部手机齐齐亮屏,新闻软件推送夜间新闻。众人心尖一跳,齐齐伸手抓起一看——   “变电站突发火灾,致伦敦希斯罗机场全面瘫痪!”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柏继臣从电梯里出来,一反常态快走两步。   “希斯罗机场停运了,展游正在找新的航班回来。”柏继臣说,“他手机快没电,上飞机前再联系我们,你们做好他迟到的准备。”   都是离展游最近的人,反应相当快,接受坏消息不过一秒,自动着手干自己的工作。   “还有……”柏继臣拉住谢可颂,“小谢,展游让你帮他整合最后的PPT。”   “我?”谢可颂诧异,“还是让小青姐……”   “展游说,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工作阅历不够……”   柏继臣的声音跟展游逐渐重合。   希斯罗机场外火光一片,浓烟升起,将天熏成不祥的灰色。   警车鸣笛,恐慌的人群擦肩接踵。展游拿着手机,用身体挤出一条道,疾步朝地下停车场走去。   “那你就告诉小谢,”展游的双眼在危机下愈发明锐,嘴角带着笃定的笑,“因为他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第67章 这个班今天就上到这里   现在是早晨七点,距离产品发布会开场还有三个小时……   哦,翻错页了。   谢可颂将手上的打印纸翻过一页,水笔勾勾画画,进行最后的调整。   今天凌晨一点左右,展游终于搭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预计当天中午十二点抵达。   原本上午展游要演说工厂的概念设计,可是他赶不回来,谢可颂只好把这个环节放到下午,前置自己负责的部分。   展游出个意外,所有人几乎整宿没睡。   议程表推翻,主持稿重写,宣传视频连夜修改。设计老师等待渲染,敲着玩具木鱼,口中念念有词,“不要闪退……不要闪退……”   他骂他的,你祈祷你的,野生的呼唤,活脱脱一间社畜动物园。   同事累得想死,谢可颂还剩一口气。他手伸出笼子开锁,把自己放出来,跟其他组员一起把礼物袋把放到椅子下面。   那是给前来参观的大学生的伴手礼,微缩的乐高电子狗。   “哈哈,电子狗活得比我的命长……”小杨行尸走肉。   谢可颂:“哈哈,狗活……”   “小谢哥,”徐稚头上飘着魂,“你怎么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   “有吗?”谢可颂眼睛死了,嘴角半点都压不住,“哦……公司一定不会亏待我们的,我高兴。”   众所周知,一家公司里,只有马上要走的人对同事最和善。   谢可颂把主持人早餐里的牛奶换成豆奶,叫人看好鞭炮,又把在场所有的演示家具都确认了一遍,还准备了替换品。   这回应该没事了吧。他心想。   时间过得飞快,场地清理,工作人员就位。指针靠近十点,媒体老师、众高校学生、各行各业代表陆续进场,台下乌泱泱一片,喧嚷嘈杂。   优美的钢琴曲中,谢可颂亲自引领导入座,寒暄几句,回到后台。   转身时,谢可颂依稀看到柏继臣对其他领导说了句什么。其他人纷纷摇头叹息,柏继臣笑笑,独自离席。   谢可颂心里涌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来不及多想,灯光一暗,全场黢黑。喧哗声戛然而止,片刻的寂静,随后音响里蹦出一连串撼人心魄的鼓点,将气氛推至高潮。   众人仿佛坐在鼓皮上,震得指尖发麻,尚未回过神,眼前一亮,科技感的蓝色光束沿着天花板绕射一圈,最终聚焦于舞台上。   yth智慧工厂投产战略发布会,暨楼盘新品发布会,盛大开幕!   主持人站在舞台上念串词,谢可颂立于台侧,骨干清晰的手捏住领带结,稍稍收紧了些。   他长长地了一口气,集中注意力。   “……接下来,有请谢总给我们讲解关于产品用研的部分。”   鞋跟敲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响亮的一声,时间骤然被拉长,鬓边的发丝飞出一道弧度。   掌声如雷,谢可颂上台,接过话筒。他言辞清晰,话间掺着淡淡的幽默,成为转播镜头中占满整个屏幕的焦点。   “……因此我们决定先行发布基础版智能家居套组。”谢可颂说些官方的话,抬臂邀请,“麻烦我的同事把展示产品带上来吧。”   他的目光投往后台。   背光处,徐稚对谢可颂点了点头,准备将移动展台推至舞台中央。就在此时,几声尖锐的抽气在他身后接连响起。   柏继臣衣冠楚楚,衬衫马甲,单手挂外套,跳着踢踏舞来到后台。他开心疯了,像经典电影《雨中曲》中的吉恩·凯瑞那样,抓住一根竖杆,以此为圆心转了个圈。   “今天终于可以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柏继臣端着译制片的腔调,“我免费了!”   “柏总!小心!”   木杆是空心的,固定得不牢,被一个一米八八的成年男子一拽,霎时脱节。柏继臣身形一歪,扶住柳白桃和杜成明,这俩人没站稳,撞得柳青山朝前倒去。   他们多米诺似的往前倒,压着徐稚统统坐到人类狗窝上,随展台一起滑出去。   四周曝亮,他们双目晕眩,好不容易缓过神,一抬头,对上谢可颂黑沉沉的眼睛。   完了,这下完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作势爬起,可是重心太低,刚抬起屁股,又摔了回去。   “给大家介绍一下,”他们听到谢可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是我的后辈,我的同事,以及我的上级,yth的总经理柏总。”   来这套,什么破事谢可颂没见过。   如果上班注定鸡飞狗跳,谢可颂也会把混乱当做某种恒久的秩序来看待。   “他们都非常喜欢这款产品,说触感好像沮丧的主人被小狗抱在怀里。所以,他们想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告诉大家……”   谢可颂伸手将七倒八歪的朋友们拉起来,对着凑到面前的移动摄影机,相当松弛地笑,临时改掉营销标语。   “放松点,躺着也没关系。”   说完,观众欢声大噪。谢可颂站好最后一班岗,心中一空。   他站在台上,什么听不分明,只能看到闪光灯忽闪,像黑夜中的星空和烟火,被施了呼神守卫的魔法,耳旁似乎传来遥远的钟声,每个绚烂又短暂的瞬间里都出现了展游的脸。   ——小谢!小谢!   心口的缺失被补全。   哦……对了,他该去见展游了。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谢可颂结束演讲,把话筒交给徐稚,“我去机场接展总。”   春暖花开时分,天空从未如此湛蓝。   樱花花瓣从车窗狭小的缝隙中钻进来,飘到谢可颂的腿上。他如同一个被春光融化的雪人,木木地捻起花瓣,打开车窗。   呼啦,花瓣顺着气流向后飘去,暖风一股脑儿灌进来,将谢可颂的头发和衣衫吹得散乱。   鼓膜嗡嗡,他闭了闭眼睛,随后小心翼翼地、缓缓地睁眼。   写字楼是千篇一律的灰蓝,地铁站充斥着一种蛀牙般的暗黄。从那里走出来,路边花团鲜妍,梧桐树苍翠健壮,路人脸上装着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谢可颂看到一座日光下的花园。   ——小谢,你喜欢什么花?   ——我不喜欢花,你不要买。它派不上用场。   花好漂亮。为什么总是注意不到。   他的心像悬在花瓣边缘的露珠那样充盈起来。   汽车排着长队驶入机场,车门关合发出一记闷响,谢可颂的身影被花店的玻璃门覆盖。   没过多久,谢可颂捧着一大束嫩粉淡蓝的花走了出来。   机场是规整的几何结构,广播正有条不紊地播报航班信息。谢可颂驻足片刻,仰着脸从翻动的信息条里寻找展游的班机。   啊,找到了,正在等行李。他默念。   谢可颂尝试给展游打电话,占线,于是挂断,慢慢走到接机口。   抱着花的家属有很多,大红大绿接机牌,谢可颂被衬托得格外不显眼。   此时,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伴随着行李箱滚动的声音,出关口涌出一波人。   谢可颂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身体像一块被皮筋抽紧的布料,睁大眼睛,筛选所有跟展游身形相似的人。   几分钟后,人群四散,谢可颂沸腾的后背冷却下来。   没有展游。   在温暖的拥抱欢聚声中,谢可颂重新开始呼吸,可没等他缓过来,第二波旅客再次蜂拥而至。   人影道道从谢可颂的眼瞳中滚过,最后落个空白。   依然没有展游。   手掌传来淡淡的疼痛,谢可颂后知后觉地低头,才发现刚才捏得太紧,手机边框在掌心磕出几到道红痕。   只是两三个月没见,明明每周都要打视频电话的,露骨的含蓄的,什么话都对彼此说过,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还会如此紧张呢。   好像有点后悔答应展游来接他了。谢可颂转移注意力似的想。   等待的过程太过折磨,谢可颂经受不住,抱着花束背过身去,找一个稍远的地方等待展游。   “小谢!”   谢可颂脚步骤停。   是幻觉吗,是听错了吗。他的头脑和身体脱位错节,迟迟无法转身。   “谢可颂!回头!”   日思夜想的声音朝他撞过来,谢可颂一个趔趄,勉强站定,带着一种彷徨失措的表情,回过身去。   正午的太阳将机场染成无垢的世界。   往来游客行色匆匆,展游是众多虚影中唯一鲜明的存在,正高高举起手臂,朝着他笑。   行李箱不要了,笔记本电脑也好碍事,展游把东西往墙边随手一推,像一颗从天而降流星,带着全部的光与热,朝谢可颂奔跑过来。   展游两眼亮得发烫,烧得谢可颂有些害怕。他本能地想躲起来的,身体却朝对方迎过去,张开双臂。   谁也不是谁的下属,谁也不是上司,谁也不靠着谁的价值活着。   只是在一个普通的中午,展游朝他跑过来,如同太阳洞穿云层,将大地照得光芒万丈,谢可颂的心也跟着通透明亮。他终于从那个人的天马行空中窥见一种朴素的可能性——   一种和展游携手生活的可能性。   八岁,十八岁,八十岁。   不管过了多久,展游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朝他跑过来。谢可颂如此坚信。   “这是送给你的花……呃!”   身体一轻,花瓣轻飘飘落下,谢可颂被展游一把抱起来,双脚腾空。他像在飞,被托得很高所以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以及世界正中,展游发亮的眼睛。   “欢迎回来。”谢可颂低头说。   展游掂了一下谢可颂,抱得更紧:“我回来了。”   谢可颂问:“不放我下来吗?”   “不放,除非你说要跟我在一起。”展游恶劣地笑,表情转而极为认真,“说……要成为跟我共度余生的那个人。”   展游说完,目光游移一寸,是小心且不自信的模样。谢可颂笑了笑,缱绻地用指尖描摹对方的眉骨,而后又用拇指来回抚摸展游的颧骨。   他吃了很多苦头,按道理应该要难为展游一下的。   “你很喜欢我吗?”谢可颂问。   展游愣了一下,如实道:“我爱你。”   “这样爱着我吗?”   “很爱很爱你。”   “就算我刚刚差点把发布会搞砸,分不清1967年和1958年的茅台,不认识马蒂斯,也不熟悉蒙德里安。听你说汽车改装时会走神,从来不坐过山车,对学跳伞、赛车和直升机半点不感兴趣……”   谢可颂满目揶揄的笑意,佝下身体,额头贴额头,用很亲昵的姿态把话讲完:“就算这样,你也很爱很爱我吗?”   展游连眼睛都不眨地回答:“我爱……唔!”   他的话被谢可颂用吻打断。   好久好久没有接吻,几乎快要忘记对方的味道。   身体仿佛生锈了,吱呀吱呀地横冲直撞,穷极一切榨取对方口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而后暖开了,舌尖不徐不疾交缠、舔舐、追逐,如同春池中两条相互嬉戏的游鱼。   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身体被名为满足的情绪泡得发软。谢可颂微微喘着,退开一些距离,与展游对视。   他听见展游眷恋地叫他的名字。   “可是你会做捏捏乐玩具,怪物猎人打得比我还好,而且没关系其实我也分不出茅台的区别。最后,要是你不喜欢过山车,”展游不正经地举出另一个相当刺激的项目,“我们可以做——”   谢可颂双手捂住展游的嘴巴,满脸通红:“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展游眨了一下眼睛,将谢可颂送回地面,意思是投诚。   谢可颂便松开捂住展游的嘴。   “你是在害羞吗?”展游打量着问。   谢可颂撇开脸。   “为什么?”玩味的笑愈发浓重,展游纠缠不休,“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敢说吗,听得我都有点害羞了。”   乱讲,展游什么时候害臊过。谢可颂不语,走到墙边,合上电脑,拖着展游的行李箱朝外走。   展游紧紧相随,左一个“领导”,又一个“告诉我嘛”,搞得谢可颂烦不胜烦。   “……小谢,你是不是其实对我很心动?”   “是的。”   行李箱重新立正,谢可颂正视展游,一板一眼地说:“是的,我对你很心动。不管打过多少次电话,见过多少面,看到你还是会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就像你第一次跟我表白时那样。”   展游这回真的咬到舌头了。   谢可颂讲情话也跟到点下班似的,说完就跑。他把花束放在行李箱上,自顾自地拖着,走出一段距离。   “那答案呢?”展游在谢可颂背后问,“你愿不愿意跟我……”   “如果我不愿意刚刚就不会亲你了。”   谢可颂看了眼手表,沉着计时:“你的航班提早到了半小时,减去刚刚我们磨磨蹭蹭的十分钟……如果你还想接吻的话,我们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谢可颂不习惯说喜欢,更觉得爱是一种能够灼伤舌头的火团。他的回答永远无比迂回,却坠着沉甸甸的真心。   展游眼眶饱胀发热,几步跨过去,将谢可颂抱了个满怀。   鼻尖相互磨蹭,细微的痒。呼吸落在谢可颂绯红一片的脸颊上,展游吻住谢可颂的唇。   一束阳光从他们偶尔分开的侧脸中穿过,在唇齿间闪耀。他们旁若无人地厮磨着,绵绵而热烈。   窗外,一架飞机升至空中,另一架飞机正平稳地返航,川流不息,正如展游经历过的几百几千次的旅程那样。   他的世界是一张巨大的飞行棋地图,绕了一圈又一圈,始终骰不到可以停下的点数。   幸好弄丢的终会失而复得。   展游的飞行棋终于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   他们吻满了整整二十分钟,回到车上。   谢可颂把一沓A4纸放到展游腿上,让他提前准备。   “PPT我帮你调整……啾。”   展游侧头亲谢可颂的嘴唇。   谢可颂忍,继续说:“调整过了,这是整理出来的PPT大纲,你看……啾。”   展游又亲了一下,还对谢可颂眨眼。   谢可颂再忍,以大局为重:“你自己看着调……”他偏头躲开展游凑过来的脑袋,凶他:“坐好!不许乱动!”   展游相当老实。   展游上台演讲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过一遍稿子。   车上还是爱黏着谢可颂、扮猪吃老虎的幼稚鬼,一下车,威风凛凛,沉稳地接收从四面八方来的焦虑,告诉他们一切都进展顺利,用不着担心。   “大家辛苦了。”跋涉的疲惫一扫而空,展游自信笑道,“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礼仪小姐替谢可颂和展游拉开会场的门。   舞台大亮,上面站着几个脸熟的同事。   这个时间应该用来给参与人才输送的大学播放企业宣传片。谢可颂拉住人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同事急匆匆:“谢总你可算来了,视频渲染的时候闪退了,来不及导出。徐老师就让我们给同学们表演上班,一样的。”   “徐稚?”谢可颂大吃一惊,“你们为什么不用之前那版?”   “没了!所有人的电脑里都没了……”   展游在黑暗中牵了一下谢可颂的手:“先进去吧。”   谢可颂点了头。   长长的台阶从他们脚下不断延伸,亮光那头,名为“表演社畜”的剧目正在精彩上映。   是加班回家蹲在路边时一片空白的通话记录,是额头抵上厕所门板那道无声的叫喊,还有一颗凌晨被飞书警报惊醒的、痉挛的心。   那些捧着手机,苦熬着不肯睡去的夜晚,是不是也会想起曾几何时被人好好地夸奖过,也想要一只温暖的大手来抚去脸上的眼泪。   下一瞬,展游跳上舞台,“咚”的重响,所有闹剧都如云烟般散去。   灯光聚焦,救场同事纷纷退下,成百上千双眼睛扫过来,凝神等着展游说话。展游本人却挂着轻松的微笑,比了个手势。   背后巨屏随之变动,播放谢可颂为他整合的演示文稿。   展游按了一下手里的蓝牙笔,将屏幕画面从封面切换到第二页。   简单的白底黑字,上面写着yes to human.   并非事先说好的开场。   一刹那的惊愕,展游低头搜寻谢可颂。   可惜,他只来得及捕捉到谢可颂转身离开的背影。   厚重的大门再次合上,将展游带着混响的声音关在会场内。   周六,公司园区没什么人。   谢可颂走在春光烂漫的小径上,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洗涤过一般宁静。他戴上蓝牙耳机,听着活动现场的直播,刷卡走进办公楼。   “……有限的空间,无限的想象力;为了男孩,为了女孩,为了所有年龄的人都能够感到快乐……”   电梯门开,谢可颂缓缓走入办公室,身影在电脑和物料间若影若现。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办公桌面,一路抚着,最后坐到工位上。   “……这些是我十年前的设计原则,如今,十年后——让我们一起来看看yth工厂的渲染图吧!”   谢可颂听见现场惊艳的抽气声,笑了笑,点开桌面角落里那个名为“辞职信”的文档。   他将文件拖入附件栏,输入展游的邮箱。   “……简单、耐用、又富于变化。这些都是我的伴侣带给我的。我知道你在听……”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夕阳从地平线漫上来,云层深蓝,天空是橘的,苏州河的水镶着玫瑰金边。   太阳升起又落下,快到下班时刻了。   展游在耳机里说“我爱你”,谢可颂按下回车键。   邮件发送完毕。 第68章 尾声 五年后的可颂配方   “40克砂糖,5克速溶酵母,300克中筋面粉,5克盐……”   嘎吱嘎吱,一个挺拔的身影立于白板前,写下一连串黄油可颂的配方。   记号笔被丢进笔槽。   “好像还可以优化一下。”那人抱臂道。   谢可颂身着白色的烘焙厨师服,头发理得比之前更短些,黑洞洞的三白眼中隐隐透出明锐的光。   烘焙师的招聘铁则之一,至少能够拿起50磅的重物,大概是一袋面粉的重量。他日常揉面端盘,加之长年健身,宽肩窄腰,身形比之前壮了一圈。   “老板,”店员从后厨门口探出头,“抹茶巧克力可颂是不是卖完了啊?”   “对。”   “那其他味道的呢?”   “我下午没做新的。”   见店员面露难色,谢可颂关心:“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店员:“就是有个顾客吧……”   yth娱乐层,一家小小的面包店。   上午的份额早就卖空,眼前的面包5分钟前才新鲜出炉。热烘烘的、胖胖的小面包挨在一起,在玻璃柜内流溢着诱人的光泽。   正是下午三点,店内散坐着几桌移动办公的同事。   一名年轻的女员工坐在角落里,保温杯装冰美式,对着笔记本电脑抓耳挠腮。她手边堆了一沓策划案资料,还有几团湿漉漉的纸巾。   轻响,餐盘磕上小圆桌。   女员工错愕抬头,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黄油可颂。”谢可颂笑了笑,“我还在调试的新品,所以免费赠送。”   女员工吸了吸鼻子,嗡里嗡气地道谢。   谢可颂摆摆手,将对方哭湿的纸团收起来,丢进垃圾桶。   乍一眼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可颂面包而已。   “咔嚓”咬下,酥皮于口中层层断裂,清爽干脆,却不过于呛人,被内里坚韧的黄油面团包裹住,像洗澡时绵密的泡沫流过身体,温柔细腻。   “嗯嗯!嗯嗯嗯!”女员工双目圆睁,激动乱喊,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这个好好吃啊!”   “那就好。”谢可颂说。   “我本来在想要不辞职算了,不然还是坚持一下吧?”女员工叹道,“就是又要给小徐组长添麻烦了……”   另一桌员工离开,留下餐盘残骸。   谢可颂拿着消毒水和抹布过去收拾,一边擦桌子,一边跟女员工聊天:“小徐组长……是徐稚吗?”   “对。”女员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谢可颂模棱两可地回答:“他也很喜欢我们店的面包。”   “哦哦。”   谢可颂走到柜台后,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写上明日菜单。   “徐稚很凶吗?”谢可颂的声音传来。   “不凶,很好说话的,反而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女员工键盘敲得震天响,“我的策划案都被打回来第五次了,难道我真的很笨吗……”   既然是徐稚的人……好吧。   谢可颂洗净双手,点了点桌上的纸质资料。   “我方便看看吗?”谢可颂问。   “可以呀,”女员工说,“反正这版也被否了。”   谢可颂手指捻着页角,迅速浏览一遍,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弯着腰,在桌上替这位今年刚毕业的新人策划梳理框架。   从哪几个方面筹备一场活动,如何设计问卷,谢可颂将每个步骤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版不是不能用,想法很有趣,但是过于发散,平时可以多看看竞品的广告。”谢可颂总结,“不过我听说中台数据库前两年改过了,你可能得自己确认一下。”   知识以一种极为美味的方式钻进脑子。女员工醍醐灌顶,双目锃亮:“我悟了我悟了,我现在就回去改!”   她七手八脚地理好东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店门,又莽莽撞撞地奔回来。   “老板,为什么你这么会写策划案啊?”女员工疑惑道,“还这么了解我们部门的工作流程……”   谢可颂脑子里闪过某些人的面孔,起了玩心。他浅浅一笑,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容我保密。”   *   脉脉上流传着一条新的都市传说。   yth的娱乐层有一家非常好吃的面包店,仅对公司员工开售。   面包店开了很多年,老板原本是一个法国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春暖花开时,店里其余甜品便会下架,只剩下不同品类的面包。   出现在店内的人,也将从金发碧眼的大叔,变成黑发黑眼的俊朗青年。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甚至会指导你写策划案。   下午六点半,收工时间。   谢可颂脱掉烘焙厨师服,换上干净的衬衫休闲裤,锁好面包店的门。   “那个……”一位陌生同事走近,“请问是闭店了吗?”   谢可颂抱歉地笑笑:“对,明年再见吧。”   同事惋惜地离开,谢可颂将手里的打印纸贴到门上——   由于店主年假到期,不得不回去上班,故暂停面包店业务,由另一位店主轮替(他的法棍做得相当好吃)。   下次开售时间:明年3月至6月。   谢可颂从办公楼走出来,回了一趟家,拿了笔记本电脑和其他随身行李。   他跟父母告别,打车去机场,路上接到展游的电话。   “喂,宝贝,”展游那头传来进门换鞋的声响,“你还没到家吗?”   “今年在爸妈家多住两个礼拜,”谢可颂无奈道,“我记得上周跟你讲过。”   “哦,抱歉,我算错时差了。”展游说,“最近时差太混乱,过几天还得去一趟纽约……”   展游陷进沙发:“那你什么时候来伦敦?”   “不来了吧。”谢可颂查看日历,“飞来飞去就一天不到的空档,我直接回巴黎,还能休息一下。”   “好……那夏天再见。”   展游静了静,隔着电话亲了谢可颂一下:“我爱你。”   谢可颂:“嗯。”   挂掉电话,谢可颂盯着自己左手无名指,心软地叹出一口气。   他定了从巴黎前往伦敦的机票。   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钟熠还是没追到葛洛莉娅。   徐稚升职加薪,跟妈妈生活在一起;柏继臣向董事递交辞呈,闹了好一出动静,最终得以脱身,把总经理的位置移交给柳青山;柳白桃和杜成明从展游身边退下来,留在国内帮柳青山做事。   谢可颂跳槽去法国后,在钟熠集团的某个皮具品牌下工作了两年,后调至新开的酒店业务下做市场营销,连调带休,每年凑三个月假期,回上海开面包店。   爱好还是工作,需要时间好好考量。   他来法国第二年,稍稍适应了环境,报名了顶尖烘焙学校FERRANDI的短期班。   尽管说英语就能沟通,总会遇见少数恶意的人,妄图将实操课成绩拔尖的亚裔人按下去。谢可颂拿着法棍就走上前去。   然后呢?展游问。   我用上海话跟他吵了一架。谢可颂讲。   又是这样。   展游有关于谢可颂的一百条畅想,但谢可颂永远能走出他意料之外的第一百零一条路。   从巴黎飞伦敦只需要一个半小时。   飞机降落伦敦城市机场。   谢可颂出机场时跟展游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他打开展游的日程表看了眼,哦,原来在开会。   他坐地铁换乘,慢吞吞地晃到展游公司。   谈了五年多的恋爱,谢可颂从展游身边离职之后,再也没进过对方的公司。   没人想刚下班又回去上班。   傍晚时分,金丝雀码头亮起点点灯火,明灭着滚进泰晤士河中,粼粼摇曳。   河畔的鸽子拍打着翅膀掠过,谢可颂对照着门牌号,找到展游的办公楼。   “请问您找谁?”前台笑脸相迎。   “我找展总。”谢可颂说。   “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   每天来找展游,希望能见他一面获得投资的年轻人太多了。前台以为谢可颂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便好言相劝:“展总今天真的很忙,如果您带着项目来,把文件交给我就可以了。”   “不,我是……”   我是他的伴侣。谢可颂可以用上海话在法国买东西,却无法对陌生人介绍自己跟展游的关系。   谢可颂很少说爱。不论何时,他一想到展游就是有点害羞的。   “我在这里坐着等他吧。”谢可颂说。   就日程表来看,展游的会议应该快结束了。   谢可颂坐在大堂的沙发里,趁着空闲,补展游上周在UCL的演讲视频。他看入了神,依旧为展游热情洋溢的神态着迷。   五年之后,展游的研发团队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可覆盖人体的防水戒指出了第一版demo,人类终于可以窥见一个不再撑雨伞的未来。   概念很理想,实操却困难重重。由此引发的海平面问题、生态问题、贫富差距的社会伦理问题等等……诸如此类,都需要展游联合其他专家一一解决。   不久,展游从一楼会议室出来。   “就这样吧,有问题及时沟通。”展游跟同事们交代,往门口张望了下,“我今天先下班了。”   “你不对劲啊,”都是一起工作好几年的朋友,讲话随意,“晚上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吃饭吗,你急什么?”   展游挥挥手:“今天我领导接我回家,下次一定。”   “啊?”   众目睽睽,展游小跑到谢可颂面前,熟稔地跟他接一个短吻。   “你不是说直接回巴黎吗?”展游问。   “我来把这个给你。”谢可颂起身,从包里掏出两个可颂捏捏,“前几天不是还跟我抱怨,又被你捏死一个吗?”   展游感激道:“我差点以为我熬不到夏天了。”   谢可颂笑骂:“就你最夸张。”   身居高位,不用在乎所有人的目光。展游牵着谢可颂的手,上上下下显摆了个遍,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最后被谢可颂揪着衣领强行拖出办公室。   他们踏上回家的路。   展游开车,谢可颂手肘撑着车窗,刘海随风飘动。太阳即将坠落地平线,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浓重的橙红。   “哦对了,”展游状似不经意地提,“刚刚你在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在看我的演讲视频?”   谢可颂看向窗外:“嗯。”   “这么关注我啊。”   谢可颂:“是啊。”   后视镜里,展游瞥了一眼谢可颂,笑中隐含明知故问。   “宝贝,”展游很坏地挑逗,“你其实也很爱我吧?”   谢可颂没有回答。   汽车开进隧道,黢黑,再次暴露在天色下。最后一点天光消散了,他们被夜幕笼罩。   黑暗里藏着一句轻轻的话。   “很爱的。”   话音刚落,汽车猛地刹停,谢可颂吓了一跳。   等到下个红灯转绿灯,展游猛踩油门,压着限速一路飞驰。   二人进门,撞出“砰”的巨响。   展游用脚把门踢上,把谢可颂压在墙上深深地接吻,直到谢可颂喘不过气,挣扎着拍打他的肩膀,展游才暂时放过他。   尽管谢可颂重了许多,身上覆着一层肌肉,还是能被展游密不透风地搂在怀里。   展游把谢可颂抱起来,用鼻子拱他的脖子,听到谢可颂笑着说“痒”,心里也痒,断断续续落下细密的吻,急急往卧室走。   从玄关到浴室,一路上散落着二人褪下的衣物。   花洒哗哗,白雾迷了眼。淋浴房玻璃蒙着水蒸气,伴着两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谢可颂被展游托住,上身趴在淋浴房墙边,两手紧攥成拳。   “出去……”谢可颂喘道,“拿……”   “我不在里面……”展游隐忍道。   二人的声音淹没于骤大的水声中。   那天晚上的伦敦下了一场大雨,将天地冲刷得耀眼洁净。   源源不断的雨丝拍打落地窗,顺着玻璃蜿蜒而下。高层公寓的窗帘没拉掩,透出昏黄灯光下两个模糊的剪影。   谢可颂坐在展游身上,双手撑住他的胸口。   没多久,谢可颂停下,泄力般把头埋进展游胸里。   “怎么不动了?”展游抚摸着他的脊背。   “有点累,想下班。”谢可颂说。   展游闷闷地笑:“领导,我是资本家,你是不是得给我多一点好处?”   谢可颂当然知道展游爱听什么,攀到他耳畔,喊他daddy。   于是,身体一空,后脑勺触及柔软的枕头,展游埋在体内的感觉变得愈发灼热。   恍然间,谢可颂眼前一片白,似乎枕头中的羽毛全都飞到了空中。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水潭中倒映着雨后的城市。   渐渐地,雨声小了,清晨将至。   并不明媚的、淡青色的阳光洒进来,沾上床角。   谢可颂睁开眼睛,肌肉稍稍酸疼,但精神和身体都相当饕足。他偏过头,展游还在睡。   他们同床共枕,总是谢可颂首先昏睡过去,又在第二天头一个醒来。因为他回到展游身边的时候,展游才会睡得特别沉。   “早。”谢可颂亲吻展游的额头。   谢可颂从展游怀里钻出来,坐在床沿穿衬衫。纽扣一颗一颗系上,遮住斑斑点点暧昧的痕迹。   还差最后两颗,一条健壮的手臂揽住谢可颂的腰,稍稍发力,谢可颂就重新倒回床上,跟展游鼻尖相抵。   “早。”展游给了谢可颂一个早安吻,“你今天几点回去?”   “我三点得到机场。”   “嗯,那等我过两周早点从纽约回来,去看你。”   “好。”   日光将房间照成天堂般近乎透明的白,轻盈,流光溢彩。   谢可颂和展游维持着婴儿般的姿势,蜷缩着,像一个圆的两半,也像天使背后合拢的一双翅膀。   然后他们看着对方笑了。   他们都是自由的。   但只要他需要他,亦或者他需要他——   “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写完了呢……   边牧可颂头像框获取方法:   全订第二天,在【我的成就】领取本文的全订成就,然后就可以在【我的装扮】—【我的】找到超可爱的头像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