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要死了,你让让我》作者:小寒喵【完结】   晋江VIP2025-04-07完结   总书评数:3510 当前被收藏数:28391 营养液数:13167 文章积分:382,272,384   简介:   【表面冷淡内里护短忠犬攻x表面一心向死实际真的快死了吊儿郎当病美人受】   【团宠万人迷,攻受1v1,但主角团单箭头受】   销春尽宗门大师兄燕纾,身为六道四门万年一遇的天才,却向来玩世不恭,放纵不羁堪比纨绔,被长老院所厌弃。   有长老断言,燕纾将来定会堕入魔道,被六道所不容。   “入魔太痛了,”燕纾躺在自家小师弟谢镜泊腿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下辈子一定。”   “宗门之人是没有来世的,师兄,”谢镜泊淡声开口:“长老的意思是师兄如果入魔了,会亲自率六道围攻。”   “啊......”燕纾愣了一下,忽然笑眯眯开口,“那师弟你会吗?”   谢镜泊垂眸不言,燕纾等了片刻,忽然笑开:“我开玩笑的。”   他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今早的课师弟代我去上吧。”   谢镜泊沉默了两秒:“......可是师兄你是授课的那个。”   燕纾:......哦。   ——天南山大师兄燕纾,最怕痛怕累,每天除了调戏小师弟,便是无所事事昏睡。   没想到几年后六道大乱,燕纾真的一朝入魔,和所有同门背道而驰。   好在最后关头,谢镜泊凭一己之力将魔道镇压,成为销春尽新一任宗主,燕纾也意外伤重失踪。   六道四门都在歌颂谢镜泊力挽狂澜,但有人传言,谢镜泊找了一个人很多年。   ·   六道混战后,燕纾以为他会身陨道消。   没想到再醒来不但成为了一个一步一吐血的病秧子,还被一个冰块脸死对头捡到了。   燕纾长发披肩,跪坐在地上好奇歪头:“你说你是我小师弟、还是我死对头?”   “可是我觉得你好眼熟,”燕纾似笑非笑抬起头,“你是我相公吧。”   谢镜泊:......   ——销春尽第一纨绔、曾经的第一天才,成了一个失忆的病秧子。   但自觉活一天赚一天的燕纾并不在意。   “小师弟我困了,”燕纾半躺在树上,桃花眼困倦地弯了弯,“抱我回去睡觉好不好。”   谢镜泊走到树旁,面无表情地一掌拍向树干。   燕纾:?   他重心不稳,跌落树下的瞬间,却被一个冰冷的怀抱接住。   下一秒,谢镜泊的脖颈被倏然揽住。   “小师弟是真的喜欢我吧?”燕纾笑眯眯开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谢镜泊:......   燕纾原本以为谢镜泊一心只想杀他,没想到这个人尽皆知的死对头,对他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不但不想杀他,还千方百计想救他。   可惜除了谢镜泊外,其他曾经的师弟也对他恨之入骨,一一前来,恨不得将燕纾除之而后快。   但他们发现,燕纾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二师弟:“大师兄,你当初执意入魔,人魔殊途,我只能——”   燕纾忽然弯腰吐出一口血:“抱歉,刚才心脏不舒服,你说什么?”   二师弟:......   三师弟:“燕纾,你当初引得六界大乱,可有想过如今——”   燕纾捂着胸口恹恹抬眼:“我头好晕,师弟,你先忙。”   三师弟:......   有人爆出当年燕纾堕魔另有蹊跷,六界大乱并非他引起。   但还没等其他人查明真相,燕纾身子却先一步撑不住了。   ——我怜苍生,但苍生负我。   ——小师弟当初说若我入魔,定亲手除我。怎么现在不敢了?   内容标签: 年下 仙侠修真 团宠 美强惨 万人迷 失忆   主角视角:燕纾 谢镜泊   配角:姜衍 边叙 樾为之 明夷   一句话简介:病美人大佬失忆啦   立意:人要为自己而活 第1章   终灵山,销春尽宗门。   时值正午,艳阳高照,终灵山山间却不知为何起了一层雾。   两个身着玄色道袍的小弟子,缩着衣袖,牵着一匹马战战兢兢地走在山间小道上。   “你慢点走,师兄,今天的晚课不是还早......”   “什么晚课,你忘了长老说的今日魔族躁动之事吗?”   走在前面的人明显年长一些,皱眉将人往前拉了几步,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何况今日宵禁时间也提前了,你再不快点,忘了上次让看门人拿棍子满宗门撵的时候了?”   牵马的弟子浑身一颤,下意识快走了两步。   销春尽宗内的看门人是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不知年岁,不知来处,不知修为,只脾气火爆,性格古板。   自两人有记忆起,便一直守着销春尽的大门。   “这几月宵禁都提前了多少次了,还有这魔族躁动的事,提了这么多次从未有人碰见过,我看完全没必要这么紧张.......”牵马的弟子虽然脚下加快了脚步,但还是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   “噤声。”走在前面的弟子沉声打断他的话。   “传闻魔族如今的门主便是从销春尽叛逃出去的,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牵马的人愣了一下,讶然抬头:“什么?”   有关叛逃那人的所有画像、资料已全部销毁,如今剩下的也只有传言。   年长那人顿了顿,只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又催促道:“快些走,这周围的灵气流动,总让我感觉有些不对。”   牵马的人闻言有些紧张地左顾右盼了几下,又逐渐放松下来。   “我未曾感觉有何不同啊,师兄,怕不是你感知错了吧。”   年长的那人眉头紧皱,似乎想要反驳,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远处朱红色的宗门大门已若隐若现,牵马那弟子精神也逐渐放松下来。   “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师兄,咱们这不是已经快到宗门了?现在时间还早,大门应该还没落锁,咱们赶紧回去别被看门人抓到.......”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突然横过一条臂膀。   正絮絮叨叨的弟子猝不及防,一头撞了上去,被吓的直接“啊”了一声,瞬间往后缩了缩。   “怎么了怎么了师兄?是出事了——”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转到宗门前的台阶上,突然噤了声。   面前的青石板上蜷缩着一个人。   正直正午,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将血迹斑驳的白衣用微光包裹,及腰的乌色长发绕过腰肢散落在侧。   那人身形微屈,侧卧着,只露出小半张瓷白的脸。   ——宛如一幅暖阳下的凄清画卷。   “好美......”   牵马的弟子不自觉感叹出声,下意识想往前一步,却被横在面前的胳膊再度拦下。   “阁下是什么人?”年长些的弟子皱着眉,沉声开口。   躺在地上的人动也未动,树林里不知哪里拂过一缕风,将长发下掩映的半张脸庞逐渐浮出了几分。   瓷白如玉,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宛如初绽的梨花。   不知是昏是醒。   牵着马的弟子不自觉倒吸了一口气,挡在前面的人也一瞬间有些失神。   他反应过来什么,咬咬牙,忽然抬手直接向前甩出一道符咒。   “哎,松竹师兄——”   牵着马的弟子瞬间惊呼出声,下意识抬手想拦,却被强行按下。   “你别被他蛊惑了,松一。”   松竹挡在松一身前,紧绷着身子盯着对面的人。   “今日魔族躁动不安,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定有蹊跷。”   “可万一 ——”松一急声开口。   “我有分寸。那个符咒若他没问题自然无事,但若他真的与魔族有关.......”   松竹的声音随着符咒的靠近逐渐低了下去,旁边的松一也没再说什么,紧张地转头望去。   下一秒,两人却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一道符咒没有打中面前的人,但也没有偏离,在接触到那一袭白衣的一瞬,就这么突然凭空消失了。   四周一片寂静,松竹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松一无声地张了张口。   “......难怪师父前几天让我多跟着师兄一起学。”   松一喃喃开口:“我原以为是为了让我向你学习,原来是为了监督师兄学啊。”   松竹:.......   “那是为了让我监督你不要逃晚课。”松竹咬牙。   “我的符咒没有问题,刚刚......”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那抹清瘦的身影似乎轻轻颤了一下。   松竹瞬间噤声,有些紧张地抬起头。   几声压抑的闷咳从面前传来,躺在地上的人有些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从袖口露出几分,在胸口按了按,身子似乎又颤了一下。   松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跟着不自觉颤了一下,他忍不住再次开口。   “请问阁下是.......”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面前的人抬起了头,直直往向他这里望来。   松竹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   仿佛忽然间被吸入了幽暗的深潭,黑如曜石的眸子无波无澜,虹膜上映照的暖光又如蝶翼般迷惑人心。   ——像是最精美的玉瓷,脆弱但分外危险。   松竹无声地张了张口,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何时失了神,就这么直愣愣地停在了原地。   下一秒,那双桃花眼轻轻一眨,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师傅......”   松竹一时间没有听出那懒散语调间的不对劲,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   下一秒,他便看着那天仙一般的人冲着他眨了眨眼,笑眯眯地开口:“小师傅这般看着我,可是喜欢我呀?”   松竹:........   ——他活了一十八年,第一次有一种梦碎了的感觉。   ·   “什么喜欢,你在胡乱说什么.......”松竹脸“腾”一下就红了,难得有些着急地开口辩解。   旁边的松一有些新奇地看着自家师兄难得恼羞成怒的反应,“噗”的一声笑出了声。   燕纾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他弯了弯眼,随口“哦”了一声,撑着身子想要起身,动作却忽然一滞。   燕纾顿了顿,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坐回了原地,转而左顾右盼地寻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一直观察着他的松一好奇开口。   “你来我们宗门到底是要干什么?先说好,宗门历来惩恶扬善,你若是来宗门寻求帮助的,最好先表明你的身份、来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对面的人抬起头,笑眯眯地冲他勾了勾手。   有潋滟的柔光从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间转瞬即逝,等松一再回过神时,已经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燕纾面前。   紧接着,他便听燕纾笑眯眯地开口。   “我来宗门啊,是寻我的心上人。”   松一:???   他脸瞬间爆红:“不,不是我,你在胡说什么,我都不认识你........”   “我知道啊。”   燕纾微屈起双腿,手撑在身后,半仰着头无辜开口:“我现在起不了身了,想麻烦小师傅扶我起来一下。”   松一:.......   ——他算是知道刚才燕纾习以为常的神情是怎么来的了。   “你别再胡说八道,我就来帮你.......”   松一嘟嘟囔囔别过头,想要上前一步去扶人。   但他刚往前探了一下,身前忽然被人一拦,紧接着松竹微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阁下到底是谁?”   松竹挡在松一身前,垂眸开口:“师弟不懂事,阁下请不要捉弄于他。若阁下想要我们的帮忙,烦请先报上名姓。”   燕纾看着面前小道士一本正经的做派,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弯了弯。   他仰起头,刚准备继续说什么,神情却一凝,侧耳听了几秒,忽得转过头去。   “有东西要过来了。”   松竹怔了怔,下意识环顾了一圈四周。   周围安安静静,连原本时有时无的鸟鸣声似乎都逐渐远去,没有半分异样。   旁边的松一也忍不住开口:“你在说什么啊,且不说这周围什么也没有,而且这已近宗门门口,谁敢在这里放肆。”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天色:“你要没什么事麻烦改日再来吧,马上就要宵禁了,我可不想因为你挨骂——”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了什么,瞬间瞪圆了眼睛:“你你你,你自己不是能起来吗——”   面前一袭白衣墨发的人撑着旁边的树干慢慢站起身,捂着胸口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小师傅刚才对我还那么主动,短短几瞬就已经变心了?”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松一一下子被他闹了个大红脸:“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燕纾唇边多了一丝笑意,他刚想开口再说什么,忽然皱了皱眉,侧耳听了几息,正色道:“到我身后来。”   松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皱眉向远处望去,松一却还是一副茫然未知的模样。   “什么躲你后面?我刚才探查过了,周围没有任何异常响动,比平时还要安静.......”   “你不觉得,是有点太安静了吗?”   燕纾盯着不远处树林里的某一点,轻声开口。   周围的鸟鸣声早已消失,连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仿佛进入了一个死寂的囚笼。   松一看着一旁随风微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树叶,微微瞪大了眼。   旁边的松竹已经一言不发地上前一步,将燕纾挡在了身后。   松一回过神,有些绝望地看了一眼四周,心知今日一定是赶不上晚归的门禁。   他哀嚎一声,一边絮絮叨叨嘟囔着“又要挨骂”,一边也赶忙上前,拔出长剑和松竹并肩而立。   “行了你别乱动了,就算是有蹊跷.......也应是你躲我们身后,怎么说这也是我们宗门的地盘,你虽然身份未明,但来者即是客,理应我们保护你。”   他没有注意到,燕纾听到那句“来者即是客”时,神色古怪了一瞬,最终却也什么都没说。   周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个小道士一左一右护在燕纾身前,身上的袍袖无风自动,随着长剑的一点光晕飘飘扬扬。   燕纾盯了他们一会儿,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松竹依旧冷静地注意着四周,松一被燕纾直接吓了一个激灵。   “你干什么?现在正是紧张的时刻,你能不能不要乱动乱出声......”   燕纾对着他比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却还是在左顾右盼地寻觅着什么。   松一:......   “我听到了,听到了。”   燕纾敷衍地点点头,忽然伸手扒拉了一下他的肩膀:“麻烦你让一下。”   松一:.......?   他终于有些急了:“我警告你,你别乱动啊,你本来就受了伤,躲在我们身后我们还能护着你,要是乱跑跑丢了.......唔!”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旁边起来的劲风呼了满嘴。   松一吃了一嘴的土,手忙脚乱地“呸”了两声,好不容易重新转回头,正看到一个白色身影向前飘然而去。   松一:!!?   “你干什么?你疯了——”松一急声开口。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从面前传来,紧接着清润的声音从黑暗中破空而出。   “西北,乾位。”   松竹一剑破开不知何处袭来的劲风,听着燕纾的声音愣了一下。   他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却听下一刻,燕纾的声音再次传来:“离散符,快!”   那声音清冷却仿佛带着某种威压,松竹下意识照做,手腕一转拿出一把离散符,径直向西北方甩去。   符咒在脱手的那一刻瞬间燃起,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白光。   一片目眩神晕间,松竹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不顾眼睛的刺痛,努力睁大眼朝前看去。   他看到那一袭白衣血迹斑驳的人一指点在虚空,清隽的手腕一转,一笔划出一道流畅的符画。   紧接着是一声轻呵。   “破。”   令人滞涩的憋闷感瞬间消散,旁边的松一一屁股坐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大声喘着气。   “好厉害,刚才那第一击你是怎么知道的?”   松一坐在地上,抬头望向燕纾。   他们刚才应该是不知何时被笼进了对方的结界。   刚才的风动无声、天色昏暗都是结界造成的结果,目的就是为了麻痹他们的感知。   当时第一击的时候他和松竹都没有反应过来,要不是燕纾抢先一步接下,替他们抢了那一点先机,他们后面会一直处于绝对被动的状态。   “是风。”   燕纾后背靠上树干,捂唇咳了咳,紧接着似乎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   松一看到似乎有血色从上面一闪而过,但他没有在意,愣了一下,瞬间恍然:“是袖袍的鼓动方向!”   燕纾揉搓着袖口那一点暗色,勾了勾唇,点了下头。   “你们运气于剑,灵气充盈时带起的风把他们袭来的风向掩盖了,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到细微的变化。”   ——但松一清楚,那绝对不是仅靠仔细观察就能做到的。   结界的设立就是为了控制。   结界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操控,既可以掩盖自己的行踪,又可以掌握先手,先发制人。   ——眼前的这个人要么是沉着冷静异于常人,要么是深藏不露实力非凡。   松一眼中的惊佩与好奇几乎不加掩饰。   他一骨碌爬起来还想问什么,却见燕纾突然似笑非笑地一转头:“这是宗门心法最基础的课,小师傅看起来没少逃晚课啊。”   松一:?   他张了张口,看着燕纾一边说一边颇为遗憾地摇摇头:“逃晚课不可取啊。”   莫名被戳到痛处的松一:???   他好不容易顺平的毛再次炸了:“什么逃课,我可从来没有过,而且你知道我们宗门晚课那些老头讲的有多无聊——”   他下意识想要上前理论,松竹忽然抢先一步挡到他身前。   “......阁下到底是谁?”   他上前一步挡在松一身前,神情紧绷:“阁下怎么会知道我们宗门的心法授课,又怎么会对我们的符咒、术式了如指掌......”   世间六道十三门,以四门为首。   扶摇念起春销尽,上京洲畔十四城。   ——上京洲、十四城、扶摇念、销春尽。   上京洲善药,大隐于市;十四城地处荒漠,唯武是尊。   扶摇念为近年突然崛起的一道宗门,善符咒、卦象,最为神秘,不为外人所道,但却稳稳与其余三门比肩。   销春尽擅剑道,当年宗主一人一剑横扫八荒,一举清退魔族。   因此销春尽传世的也基本是剑术、剑心,像符咒等其余的法道,几乎只用于门内自学,不为外人所道。   但松竹刚才在白光中看到燕纾画符的手法,分明就是他们宗门最惯用、最基础的起符方式。   双眼隐隐传来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这一点异常,松竹握紧了手中的剑,却发现燕纾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燕纾放下手中一直摆弄的袖子,盯了他几秒,忽然抬手冲他起了一个手势。   松竹本就紧绷的心神瞬间警铃大作,他下意识抬剑格挡,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道笼在眼前的柔光。   松竹一愣。   “闭眼。”   燕纾夹杂着咳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乎轻笑了一下:“那么一把的符炸都敢直视,眼睛不要了?”   他收回手,身子有些支撑不住地晃了晃,踉跄了一下,重重地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眼睛的刺痛随着柔光的消散逐渐缓解,松竹见燕纾没有再说话,迟疑了一瞬,再次缓缓睁开眼:“你........”   他心中的各种疑虑几乎已经到达了顶点,张了张口,却见对面的人晃了晃,身子一软忽然朝地上跪了下去。   离他最近的松一被吓了一跳:“喂,你怎么了?”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撑住旁边的人,面前的人却仿佛浑不受力,脱力地直往下坠。   松一好险不险在最后一刻揽住了他,一起跌坐了下去。   松一急声道:“喂,你醒一醒,你怎么了,不会是晕过去了吧——”   松竹疾步上前,半蹲下握住燕纾的手腕。   他被皮肤那冰凉的触感冷的皱了皱眉,还没按实,却感觉面前的人轻轻一挣,将手腕倏然藏了回去。   “你刚才伤到我了,小师傅。”燕纾缩在松一怀里,虚弱抬起头。   “你要对我负责啊小师傅,快带我回宗门治疗......”   松竹眉心跳了跳,他咬牙:“我何时伤了你?刚才那一剑我都没起剑气.......”   “魔族来之前。”   燕纾眼眶微红地抬起头,一双桃花眼湿漉漉地蒙上了一层水雾:“你打向我的那个符咒......小师傅难道忘了吗,真的很痛的。”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燕纾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   紧接着便听松竹缓缓开口:“那是个显形符。”   燕纾委屈的神情瞬间一滞。   “没有威力,只能显形。”   “阁下精通符咒,想必知道显形符的作用吧。”   旁边的松一反应过来,倏然一把将燕纾推开:“骗子,你又想骗我!”   燕纾身子被推的晃了一下,松竹盯着燕纾,语气微沉:“阁下三番五次、处心积虑想进我宗门,到底所为何事——”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燕纾身子一颤,忽然爆发出一阵疾咳,紧接着偏过头,喉头一滚,吐出一口血来。   那一口鲜血正好喷到旁边的草丛间,阳光映射下碎成一地淋漓的血点。   燕纾咳的直不起身,捂住唇弯下腰,清瘦的背脊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松一神情间露出些许不忍,又想要蹲下身,被松竹死死拉住。   “阁下若身上真有伤,我们也不会为难阁下。但阁下须得告诉我们,来我们销春尽到底所为何事?”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垂着头,如墨的长发垂落下来,随着他细碎的呼吸微微颤抖,遮住他半身寥落的血迹。   半晌,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撑在身侧的手指一颤,三枚铜钱倏然浮现在手指间。   燕纾低头静默了几秒,忽然抬头往两人身后那朱红色的大门望去。   朱红色的大门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动静。   但燕纾盯了几秒,忽然轻轻露出一个笑意。   “我都说了,我来宗门.......找我的心上人。”   松一“哼”了一声,只当他又在满嘴跑胡话:“什么心上人,你又在这里胡编乱造,你有本事告诉我那人是谁,我亲自去问——”   燕纾却不答,撑着旁边的树干摇摇晃晃地起身,慢慢走到木门前站定。   朱红色的大门色迹斑驳,往底下一点,还有不知哪来的一道道刻痕。   树荫的光斑落到门上,遮住了陈旧斑驳,也遮住了面前人眼底翻涌的情绪。   燕纾垂下眼,指尖从那些刻痕上一点点描过,轻轻按了按,忽然转头冲松一笑了一下:“好啊,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收回手,屈起手指在门上一推一捻,葱白的指尖仿佛寥落的蝴蝶,在门上似乎随意划了几下。   松竹看着燕纾那个手势,皱了皱眉。   ——他总觉得那个手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下一秒,他看着燕纾屈起手指,在门上不紧不慢地叩了三下。   松一的眼睛瞬间睁大:“你疯了吗?都这个点了叩什么门——”   此时早已过了今日的宵禁时间,晚归的弟子一般都缩着尾巴想办法骗过看门人,偷偷溜进去,万分小心着别被抓获,再挨一顿棍子。   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直接过来敲门。   松一扑上来就想要制止他,在碰到燕纾的那一刻,忽然感觉手臂重量一沉。   面前的人如玉山倾颓,直接往旁边软倒了下去。   松一扶住他,愕然低头:“你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燕纾微弱的声音轻声打断:“一会儿谁应门,谁就是我的......心上人。”   松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燕纾却没有再说话。   他半倚在他怀里,手指有些无力地攀着面前人的手臂,似乎轻笑了一声。   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支撑不住般一点点缓缓合上。   紧接着如玉山倾颓,白衣伴着血色轰然倒下。   松一急道:“喂,你——”   他话还没说完,木门“吱呀”一声轻响,终于缓缓打开。   松一急的满头大汗,也来不及看是谁,只急道:“喂,那个谁,你的心上人晕倒了,你快来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松竹僵硬的声音响起:“参见宗主。”   松一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绝望地抬头,正对上谢镜泊无波无澜的眼眸。   松一两眼一黑。   四周一片寂静,谢镜泊半天都没有说话,松竹悄悄抬头,却发现自家宗主并没有看松一。   ——而是目光紧紧落在了他怀里昏迷不醒的那人身上。   松竹忽然想起,燕纾刚才叩门前那看似随意的手势,其实是符道里的一个古老的致敬起手式。   ——仿佛意思是......久别重逢。 第2章   松竹为自己刚才的发现有些不可置信。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心中的疑虑,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低声开口:“宗主,您今日怎么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终于听到谢镜泊微冷的声音响起:“带回去。”   松竹愣了一下,旁边的松一更是直接茫然开口:“什么回去?宗主您要带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去?您平常不是从来不让外人进........”   松竹:.......   他为自家没有眼力见的师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半挡在前面,直接打断了松一的话:“好的宗主,我们这就带......”   他迟疑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面前这位。   下一秒,谢镜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燕纾。”   松竹抬起头,只看到谢镜泊转身时翻飞的玄色衣摆。   “他名燕纾。”   松竹下意识应了一声,旁边的松一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宗主竟然都忘了宵禁的惩罚.......”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听得谢镜泊微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们俩,自去论功堂领罚。”   “......是。”   ·   燕纾醒来的时候,只感觉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怎么也上不来气。   他憋的眼前直发黑,下意识往床头摸索茶盏,却一把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收回手轻笑了一声,撑着旁边的床榻想要坐起来,却一瞬间.......再次按了个空。   燕纾:???   ——天道就一定要他今天死在这吗。   他憋的头晕目眩,也看不清四周,干脆胡乱伸出手臂在旁边摸索,终于在即将坠地那一刻,手臂不知卡到了哪处,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但好歹是止住了下坠的趋势。   “嘶.........”   手腕连带着手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但好歹缺氧的状况缓解了不少。   他此时终于逐渐看清,自己正身处一件狭小的屋子,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小案几外,再无其他。   ——破败的有些尴尬。   正如他此时的身体情况一般,半边身子倚着案几,单手撑着床铺,整个重心都落了出去,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   燕纾苦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想趁着没人重新坐直身子,下一秒却听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哎,你终于醒了——你干什么呢?!”   燕纾:........   ——看来不一定是天道要他死、也可能是这个房间克自己。   他干脆放弃了起身的动作,半抱着手臂靠在原地,头一歪,就这么个懒懒散散的姿势望向门口。   松一端着一碗汤药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你干什么呢?知不知道自己身体什么样就敢乱动,万一出事了......”   “躺久了,起来靠一会儿。”燕纾慢慢悠悠地开口。   “再者,我要是出事了,也是这个房间老旧的缘故,我一个病人住这种屋子怎么能好好养病。”   燕纾眨眨眼,冲着松一笑了一下:“小师傅给我换一间上好的屋子,有暖炉,雕花大床,再要一盏长明灯点在那........”   “你想的美,你点菜呢?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想住上好的屋子。”松一毫不客气地打断燕纾的话。   他将手中的碗放到一旁,伸手想要将燕纾扶起来。   “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自己不珍惜也就罢了,能不能珍惜一下我的心血。还有,什么小师傅,我叫松一,我已经快要及冠了,不小了。”   他扶上燕纾的手臂刚要使力,却见下一秒,面前的人借着他的手轻轻一按,衣摆一翻,重新坐回了床中央,不着痕迹地拂开了他的手。   松一愣了一下,为他难得的听话感到有些茫然:“你......这就坐回去了?”   “来者即是客,客来了,我岂有不坐好的道理。”燕纾笑眯眯地开口,冲着松一微颔首。   “多谢小——师侄。”   松一被哄的一愣一愣的:“哦......那好。”   他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燕纾又没说真话:“不对,你谁啊?谁就是你师侄了?而且你要真这么尊重我,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坐好?”   燕纾捂唇咳了咳,笑着没有说话,松一咬了咬牙,瞪了他一眼,拿过旁边的白瓷碗。   下一秒,便听燕纾坚定开口:“我不喝。”   松一:?   松一:“......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药啊。”燕纾微微凑过去闻了一下,又迅速往后撤了撤。“北沙参、麦冬、玉竹.......沙参麦冬汤加减的药方。”   他一边说着,一边嫌弃地往后又缩了几分:“又苦又没用,我不喝。”   松一被他一连串的话语整懵了:“你怎么对汤药这么了解.......不对,我的药怎么就没用了?”   他反应过来什么,瞬间跳了起来:“我的医术可是刚入门时就得师父亲口夸赞,虽还算不上顶尖,但至少是上乘——”   “上京洲掌门,十二岁掌握所有存世毒理,十四岁炼出已绝世的毒药,十六岁自成一套毒理体系。”燕纾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开口。   他抬起头,语气似乎带着一丝骄傲般,似笑非笑地望向松一:“上乘与顶尖,差别可不止一线。”   松一涨红了脸,无声地张了张嘴,似乎是被他怼的哑口无言。   燕纾满意地缩回被窝,等着面前的炮仗当场自燃气急败坏离开,或者被这一盆冷水浇的哭哭啼啼出去找师父抱大腿。   ——反正终归能跑出去免他喝药。   没想到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万分狐疑开口:“你怎么对上京洲掌门的事这么了解?你真的不是瞎编的吗?”   ........这孩子脑子是缺根筋吗。   燕纾一时间不知道给出什么反应。   他眨了眨眼,忽然凑近松一,冲着他勾了勾手。   松一下意识凑近,下一秒只听燕纾小声开口:“其实我是上京洲掌门的........狂热追随者。”   松一:“.......你就是瞎编的吧!”   燕纾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对上京洲掌门仰慕已久,苦于一直没有机会靠近,只能一点一滴了解他曾经过往,努力追随........”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门口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你要追随谁?”   燕纾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镜泊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神情有些复杂的松竹。   旁边的松一退后半步行礼,燕纾眸光微闪,只愣了一瞬,立刻笑眯眯改口:“当然是追随宗主您呀。”   松一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引来松竹一阵皱眉。   谢镜泊缓步走上前,盯了燕纾几秒,忽然冲着旁边的松一伸出手。   松一愣了一下:“宗主,您是要什么.......”   “药碗,给我。”谢镜泊低声开口。   松一此时才想起来,他来这里的初衷是要让燕纾喝药。   他瞪了燕纾一眼,转头望向谢镜泊迅速开口:“宗主,还是我来吧,这个人奸险狡诈,惯会用小伎俩拖延,我按着他先把药灌下去,您再继续审问他——”   谢镜泊一直落在燕纾身上的目光终于一点点移开,碧色的眼眸无波无澜:“药碗,给我。”   松一声音戛然而止。   销春尽宗主二十一岁平定六界四道叛乱,一人一剑坐镇终灵山,销万古白雪,锁无垠春色。   冰冷薄情,不怒自威。   但对待宗内小辈,总还会有意收敛几分。   这是松一第一次感受到,谢镜泊扑面而来的威压感。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下一秒,忽然感觉手中一空。   松竹将药碗从他手中迅速抽出,微弯下腰放到旁边的案几上:“我们先告退了,宗主。”   谢镜泊没有说什么,将目光重新移了回去,松竹也不再说话,拉着松一微一行礼,垂着头迅速退了出去。   “刚才吓死我了。”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松一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拍了拍胸脯,有些迟疑地望向面前的木门:“师兄,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宗主的神情有些不太对.......屋里的那个人就这么惹宗主生气吗?”   他探了探头:“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宗主真的认识他吗?”   “......不知道。”   松竹神情复杂地看了自家缺根弦的师弟一眼,张了张口,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说。   他盯了松一几秒,终于缓缓开口:“你读的医书里,有治疗脑部的方子吗?”   松一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有啊,师兄你是磕到脑子了吗?需要我帮你诊一下脉.........”   “不用。”   “你煎一副,给自己喝吧。”   松竹抛下一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后走去:“谨防你再不过脑子。”   松一:?   ·   木门的吱呀声随着屋外人远去的脚步声一同消散。   燕纾拥着被子坐在床榻的最角落,望着谢镜泊眨了眨眼。   谢镜泊没有看他,低头望向手中的药碗。   燕纾一句“不喝”还未下意识说出口,忽然感觉脖颈一凉。   一把长剑破空而出,在逼近他命脉时又生生止住,剑刃微倾,歃血寒凉。   那是谢镜泊的本命之剑——微尘里。   “一微尘里三千界”,一寸剑意,三千浮生,不过剑意便能伤人。   而被微尘里伤过的人,即便伤口愈合,再靠近时经脉也会感到隐痛,久而久之便可带来深入骨髓的痛楚。   ——据说当年魔族大战,最终关头便是谢镜泊手持微尘里,一剑定乾坤。   剑刃出鞘,无人不惧。   谢镜泊举着长剑,垂下眼,无波无澜地望着面前的人。   燕纾却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愣了一下。   他歪了歪头,望向再往前半寸便能直接割破他喉咙的剑刃上,神情不显恐惧,反而有些疑惑。   谢镜泊静静地盯着他。   燕纾皮肤本就有一种不带血色的苍白,在剑光的映衬下,连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似乎稍一用力便能割破。   面前的人却浑然不觉危险般,盯了几秒,忽然偏过头,纤细的脖颈往那剑刃上径直撞去——   冰冷的剑刃闪着微光,谢镜泊瞳孔剧缩,手急急往后撤:“你干什么——”   却见那人前冲的动作又忽然戛然而止,稳稳停在离剑刃只差微毫的地方。   燕纾半撑着身子,抬头冲着他勾了勾唇:“谢宗主看来不愿伤我啊。”   他琉璃色的眼眸闪着探究的光:“不敢,还是不想?”   谢镜泊握着剑的手倏然攥紧。   他手臂倏然扬起,还没来得及动作,下一秒,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那柄冷冰冰的长剑被燕纾倏得弹歪了半寸。   “你做什么,你疯了?”谢镜泊再次被吓了一跳,没忍住咬牙,“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若被刺伤——”   “冷死了,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燕纾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散。   他有些嫌弃地收回手,搓着手指哈”了一口气:“怎么,谢宗主火气这么大,不过是不想喝药,便要杀了我?”   谢镜泊一时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燕纾在说什么,举着剑神情阴冷地站在原地。   燕纾见他不答,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让我喝也可以,谢宗主跟我好好商量嘛,比如给我换一间好点的屋子我就喝。”   谢镜泊此时似乎终于回过神。   他盯了他几秒,忽一抬手,微尘里从他手中瞬间凭空消失。   “为什么不喝药?”   燕纾撇了撇嘴:“喝了又没用,治不好还白遭一份罪,不如不喝。”   “你怎知没用?”谢镜泊不知有没有真信,只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燕纾瞥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地又叹了一口气:“我这身体是陈年旧疾了,暂时死不了,但也治不好,就先这么拖下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谢镜泊沉声打断:“你身上有十几处外伤,两处内伤,肺经、心经都受过重创,体虚畏寒,脾胃不调——拖下去就是慢性死亡。”   燕纾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镜泊捏着药碗的手一点点收紧,死死盯着面前一言不发的人。   “你的身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所谓的‘陈年旧疾’是哪来的?”   房间里一片死寂,漂浮的尘埃随着光影一起一伏,坐在床上的人垂着眼,半张瓷白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谢镜泊死死地盯着他,半晌忽然听到一阵轻快的语调响起。   “所以你之前.......真的认识我啊?”   燕纾抬起头,一双桃花眼间不知何时盛满了笑意:“你认识从前的我,知道我曾经是什么样。”   他忽然跪坐起身,如新奇的小动物般,撑着身子凑到了谢镜泊面前:“谢宗主对我这么了解,看来真的是.......我的心上人啊。”   谢镜泊捏着药碗的手倏然收紧,燕纾仿佛毫无察觉般,继续笑盈盈地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完婚啊,心上人?”   “燕宿泱!”谢镜泊咬牙。   燕宿泱是他的名。   燕纾眼眸间似乎闪过一丝诧异,却又迅速掩下,若无其事地眨眨眼,“哎,我在。”   “我没有时间跟你胡闹,你到底回来是要干什么——”   “我失忆了。”   “咣当”一声脆响,白瓷碗摔到地上,漆黑的汤药洒了满地,浓郁的药香瞬间盈满整个房间。   燕纾轻轻地“啊”了一声,有些无辜地抬起头。   谢镜泊后退一步,向来平静的脸上露出几分愕然与猜疑。   他咬牙开口:“你说什么?” 第3章   燕纾眨了眨眼,又重复了一遍:“我失忆了。”   “你失忆了,你怎会知我叫谢镜泊。”谢镜泊冷声开口。   有一瞬间,床上懒散随意的人眼中闪过一抹微光,却又被迅速掩藏在半垂的眼皮下,看不清晰。   “方才他们说你是宗主——而销春尽宗主大名天下谁人不知。”   燕纾垂着眼,轻声开口:“我醒来时便在这终灵山间,身畔只有一块玉牌写着我的名姓。我不知来时,不知去路,不知自己身份,不知这满身伤病从何而来......”   谢镜泊皱了皱眉,他看着燕纾抬起头,眼眶微红。   “我没有归途,也不知去处。”   燕纾盯着面前的人,声音放的越轻:“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只有一点我确实知晓——”   谢镜泊眉心跳了跳,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下一秒,果然只见面前一袭白衣的人抬起头,眼眶微红地望向他。   “我知晓,你是我的心上人。”   燕纾靠在床头,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眸光恍惚,看不清真假。   “我马上就要死了,临死前特意回来想见见你啊,谢镜泊。”   他笑眯眯抬起眼:“所以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谢镜泊:........   房间里静了两秒,谢镜泊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   他盯了燕纾一会儿,忽然缓缓开口。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我还听说销春尽有一味药,能起死人肉白骨,可救我一命。”燕纾眨了眨眼,似乎预料到谢镜泊会这么问般,自然接口。   谢镜泊紧攥的手蓦然放松。   他闭了闭眼。   ——是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燕纾。   无利不起早。   曾经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抛下宗门、抛下他,如今断不可能因为什么“要死了回来看看故人”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冒险回来。   那边燕纾还在继续说着,谢镜泊心中松了那口气,重新睁开眼。   他看着床榻上的人拥着被,露在外面的那截手腕轻轻搭在膝上,脆弱的像要碎掉。   偏那人仿佛真的洞察了他的心思般,下一秒,摇摇晃晃地将腕骨拾起,摊手放到他眼前。   燕纾笑着歪了歪头:“不知这味药,谢宗主能否不吝相赠?”   谢镜泊没有立刻回答。   他盯了燕纾几秒,再开口时,忽然换了一个话题:“听松竹说,你很擅长符道、卦阵?”   燕纾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他歪了歪头,大言不惭地又补充了一句:“相当擅长。”   谢镜泊没有理会他最后那句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我可以留你在销春尽。”   燕纾的欢呼声还没出口,下一秒便听谢镜泊继续开口:“但销春尽不养闲人,你若想留下来,需要展现出你的价值。”   燕纾愣了愣。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开口:“谢宗主若需要暖床,我也是可以的。”   “......教授符道这门课的长老近期请休了,我要你去教符画卦象这一门课。”谢镜泊冷着脸径直打断他的话。   燕纾的眼眸微微睁大,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谢镜泊:“你这是虐待病人,我重伤还未愈......”   “你若好好吃药,就可早日好转。”   燕纾瞪了他一眼,咬咬牙又继续开口:“那我要换一间屋子。”   他一边说一边嫌弃地望向地上的药渍:“这个屋子里全是药味,我不喜欢,我要换一间上好的暖阁........”   燕纾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袍袖一挥,瞬间将地面上的药汁清扫一空。   燕纾:......?   “我说了,要想在销春尽留下,获得那味药,需要你自己想办法。”   他转身径直向后走去,走了几步,忽然脚步微顿:“前几日松一、松竹他们撞上的魔教,是你引来的吗?”   顷刻间,燕纾立刻明白谢镜泊方才举剑的缘故。   他愣了一下,倏然笑开:“谢宗主原来方才是怀疑我啊。”   他没有直接回答,微微坐直身子,忽然扯到另一个话题:“那谢宗主怎么还不舍得伤我?”   燕纾坐的有些乏了,轻轻锤了锤腰,干脆从床上跪坐起身,白衣委地,恍若一只缥缈的蝴蝶。   他撑着身子,腰肢微陷,语气暧昧:“谢宗主果然对我情根深种——”   谢镜泊一言不发转身直接向门口走去:“......一会儿我遣人给你送碗新的汤药,你若想痊愈,记得按时服用。”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燕纾带笑的声音再次传来。   “谢宗主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总也该我问谢宗主一个问题了吧。”   谢镜泊回过头,正看到燕纾笼着袖子,靠在床头,用他一贯慵懒随意的语调开口:“谢宗主对我的过去似乎很是了解。”   “我想知道,谢宗主对我的身份.......到底知道多少?”   房间内静了下来,朝阳在房檐外泼下一整片漂亮的夹竹桃粉,一袭玄衣的人半侧过身,站在光影交接处,看不清神情。   燕纾也不催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杵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没关系,谢宗主如果不好意思详述我们相识相知相恋的过往,可以简要......”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便听谢镜泊轻声开口:“你曾出身销春尽。”   他盯着燕纾,却看燕纾愣了一下,眼中莫名浮现出一抹惊愕与不可置信。   他倏然坐直身子:“这不可能,你......”   “什么不可能?”谢镜泊立刻开口追问。   但下一秒,燕纾意识到什么,迅速收敛神情,却似乎牵动了身体里什么旧伤,弯下腰捂住胸口,剧烈呛咳起来。   谢镜泊上前一步,皱眉望着面前的人。   燕纾咳的停不下来。   他身子整个半弯了下去,勉力平静着呼吸,却到最后关头蓦然一颤,身子一塌,偏头用袖口捂住唇,似乎张口呕出了什么。   谢镜泊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他想要上前一步,却见面前的人已经抬起头,重新恢复了一贯兴味盎然的模样。   “没什么,我只是惊讶——”   燕纾将方才捂唇的手背到身后,笑眯眯抬头,语调暧昧:“——谢宗主这算亲口承认了我们的关系吗?”   谢镜泊:“......我只知你曾出身销春尽,我在长生殿的长命烛上曾看到过你的名字。”   他目光落到燕纾背着的手上,只一秒又迅速移开:“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燕纾怔了怔,却只看谢镜泊转过身,衣袖翻飞间,落下最后一句:“明天的课寅时七刻起,在规训堂,切勿迟到。”   燕纾:??   下一刻,一阵绝望的哀嚎声从房间内传来:“寅时?那时候天都没亮呢?!”   谢镜泊没有理会,径直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燕纾还在垂死挣扎:“等一下,谢宗主既然之前认识我,应该也知道我不认得路吧,至少应该——”   回应他的,是房门“砰”的一声闷响,和谢镜泊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走的这么决绝........”   一阵冷风刮过,将本就不甚牢固的窗几吹开,燕纾被冷风激了一下,偏过头,捂唇低低地闷咳起来。   天空逐渐被暮色取代,几声细微的鸟鸣声从窗外划过,月光从微敞的窗沿洒落,照出苍青色的青石板,也照出了无声无息落入房内的一个人上。   那个人一袭黑色夜行衣,低垂着头,恭敬地跪在燕纾床前,从怀中取出一盏莲瓣青瓷杯来,捧到燕纾身前。   那茶盏还冒着淡淡的白色雾气,温度应是刚刚好。   燕纾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也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勉强止住咳意,探过身去,就着那人的手抿了几口,又咳了两声,微微摇头示意不要了。   那黑衣人迅速应了一声,将茶盏收了起来,又从兜里掏出一件白色帕子,将燕纾方才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展开,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掌心间的血迹。   燕纾垂着眼任他动作,神情疲倦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在他再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时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先不吃了,药瓶也不能留在这里,谢镜泊不能知道我真实的身体状况。”燕纾按了按眉心,径直转移了话题,“之前让你们查的东西有结果了吗?”   那人应了一声,将小药瓶攥在手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立刻收起:“门主,樾公子叮嘱.......”   燕纾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怎么,我现在已经管不动你们了?”   “属下不敢。”   那人有些慌张地抬起头,迅速将小药瓶收起,从怀里恭敬地递过来一个竹简。   “两年前大战后,销春尽所有的相关资料都在这里,谢镜泊我们能收集到的也尽数写入。”   燕纾随口应了一声,接过竹简刚准备细瞧,忽然皱了皱眉,猝然偏过头捂住胸口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门主!”   那个黑衣人吃了一惊,膝行着想要上前来扶,却被燕纾抬手制止。   “没事,昨晚有些受寒了,淤血吐出来就好。”   房间的窗户被风吹的一下下撞在窗沿上,黑衣人也不敢造次,收回手,声音有些愤懑。   “门主,您为何一定要待在这里?那味药属下可以加大人手搜寻六界,不一定只他们销春尽有,再不济我们攻上终灵山,他们如此对您,您何必委屈自己......”   他的声音在燕纾微冷的目光中逐渐低了下去,沉默地跪回了原地。   “退下,转告樾为之少打歪主意,也少往销春尽里插眼线。”   燕纾按住胸口,有些淡漠地勾了勾唇:“谢镜泊敏锐的很,你们要是被他发现,我也救不了你们。”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个黑衣人猛然俯下身,大声开口:“门主放心,属下若被发现,一定以死谢罪。”   燕纾:“.......先下去吧。”   那个黑衣人应了一声,面对着燕纾退了两步,刚转过身,忽然听到身后燕纾的声音再次传来。   “哦对,还有一件事。”   他话音刚落,便看那人迅速折返回来,单膝落地重新跪在床头:“门主您吩咐,赴汤蹈火,下属亦在所不辞.......”   “........樾为之一天天都操练了你们什么?”   燕纾嘴角抽了抽,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是什么大事。”   “帮我查一下,从这里到规训堂的路。”   黑衣人:? 第4章   销春尽,长老院。   谢镜泊缓步走入殿内,下一秒,一个威严的声音从殿右侧响起。   “宗主可是叫人好找。”   谢镜泊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他缓步走上前,在殿中央驻足,弯腰行了一礼:“参见三位长老。”   终灵山本有两主峰三正殿,按自然五行分区而立。   但两年前六界混战后,销春尽元气大伤,原属下位的三位长老以“新任宗主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为由,在销春尽内设立了长老院,试图揽权。   但谢镜泊动作极快,三长老成了个空架子,恼羞成怒下干脆足不出殿,只明里暗里一直和谢镜泊作对,颐指气使地试图打压。   ——高高架起,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谢镜泊自顾自地慢慢直起身,碧色的眼眸抬起,平静无波地望向殿尽头那三尊金樽罗刹。   三尊罗刹三角对立,通体金黄,端的是慈眉善目,阳光映衬下泛着耀眼的光芒。   ——但细瞧时却不难看出边缘处的破败与腐朽。   过了不知道多久,殿内终于响起一声冷哼,紧接着另一个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从殿左侧传来。   “销春尽不大不小这么一块地方,宗主倒是躲的好,让我派出去的门仆遍寻不到。”   左侧长老的声音带着掩藏不住的怒火:“下次我岂不是得把十二门仆全派出去,才能请得宗主大驾。”   谢镜泊偏过头,冲着左侧微微颔首:“镜泊不敢。”   殿左侧的声音再次冷笑了一声,惊起悬梁上的乌鸦一阵哀鸣。   谢镜泊的目光追随着那几只通体乌黑的鸟儿从大殿中掠过,直到终于看不见踪影,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再次微一弯腰:“不知这次三位长老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大殿内静了几秒,似乎有一道冷哼声从左侧再次响起,下一秒,却被中央一道格外慈缓的声音压下。   “镜泊方才言重了,自你接管宗门后,事务多有繁忙,销春尽能有如今的地位、实力,你确实功不可没。”   谢镜泊皱了皱眉,神情间浮现出隐隐的不耐。   殿中央的大长老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语调更慈善了些,终于转向了正题。   “我们听说,你前日将一个人接入了宗门。”   谢镜泊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三尊雕像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   殿中央的长老也不在意,语调甚至越发轻柔了下来。   “镜泊,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当上宗主后对你也是多加照顾,我们也不是想干涉你,只是想着你年纪尚轻,再加上最近魔教作乱,担心像你大师兄燕宿泱一样步入歧途——”   大长老说到这里,仿佛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想当年燕宿泱天赋艳绝,一十三门无人出其右,却偏偏与那魔教勾结,自寻死路......”   大长老话还没说完,忽然被谢镜泊直接打断:“规训堂那里,教授符道的长老近期请休了。”   大长老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规训堂的长老因病请休,我特意寻的人前来替代。”   谢镜泊冷声开口:“我前日接进来的,便是那人。”   长老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谢镜泊已自顾自地又行了一礼。   “镜泊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他弯着腰后退两步,毫无留恋地迅速转过身。   “宗主,你的规矩都在哪里,何事需你这么着急——”大殿右侧三长老暴躁的声音响起。   谢镜泊充耳不闻,只看了眼天色快步往外走去,下一秒,忽然听大长老和蔼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镜泊,你大师兄的踪迹,你寻到了吗?”   谢镜泊脚步微微一顿:“........未曾。”   “镜泊,我知从前你就和你大师兄关系最亲,从小时起便每每缠着他,但你大师兄已入魔族,你切不可一时心软,酿成大祸。”   长老的话仿佛耳语,细细地浮现在他耳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莫要再被他骗了。”   “......我知。”   谢镜泊闭了闭眼,大踏步向外走去。   “我知。”   长老殿内一时间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紧接着,二长老有些暴躁的声音从殿内响起:“尊者,您就这么相信谢镜泊那小子说的话?他当年可是能为了燕宿泱——”   “我当然不信。”   大长老微沉的声音从殿后方传来,紧接着,一阵乌鸦振翅的哀鸣声从殿中掠过。   “我只信我自己所见。”   “宗里的小辈没见过燕宿泱真面目,我会亲自去看。”   “若他真是燕宿泱——”大长老声音依旧和缓,此时却带着一丝莫名的诡异。   “杀无赦。”   ·   另一边,本该出现在课堂上的人,却还徘徊在房外的竹林里。   燕纾半夜咳的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也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再猛然一睁眼便已经是寅时三刻了。   他急急忙忙地冲出房门,绕了一圈后,终于成功地——迷路了。   “都说了给我换个屋子........”旁边不知哪里飞来的乌鸦不住地鸣叫,燕纾叼着发带,有些烦躁地随手扎了个发髻。   谢镜泊给他找的这个住所实在是太过偏僻,今早冲出门时他还在庆幸还好有地图,等真走出来才发现——这路和地图上描绘的哪一条都对不上。   燕纾半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   他晕晕绕绕又转了一刻钟,在第三次绕回竹林三字交叉口的时候,终于受不了了。   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愤愤地掏出昨晚连夜被送来的地图看了两三遍,也没找到地图上所指的那条路。   “你大爷的樾为之,你最好别被我发现你是故意的.......”   燕纾愤愤地骂了一句,一股脑将地图重新塞回了怀里。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三枚铜钱。   铜钱泛着古铜色的微光,燕纾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叹了一口气,随手掐了个诀。   “要是让师父知道我拿他教的摇卦来找路........”   燕纾把“从坟里爬出来把我骂死”咽了下去,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盘腿坐在地上,又掏出一张符纸,比了个起手式。   “七政四余,各有定数——”   他手中的符纸无风自燃,同一刻,三枚铜钱缓缓漂浮在空中。   燕纾半支着下巴,手指微微一拨面前的铜钱,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燕纾手指一颤,下一秒,半空中原本漂浮的铜钱也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倏然向前飞去。   “啪”的一声脆响,那枚铜钱不偏不倚,正正好打到谢镜泊额头中央。   燕纾的表情倏然凝固了。   ·   几秒钟后,燕纾凑在谢镜泊面前,有些愧疚地看着他眉心正中央那道红印,抬手想揉。   “我没用多大劲儿啊.......”   他刚抬起手,对面的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垂下眼静静地望向他。   燕纾撇了撇嘴,比了个抱歉的手势,后退一步,将手腕抽了回来。   “对不住啊,我不知道你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对啊——”   燕纾抬起头:“谢宗主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   谢镜泊盯着他不说话,燕纾也不着急,眨了眨眼,径直凑到谢镜泊身前:“谢宗主不会是知道我会迷路......所以专程来找我的吧。”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   晨曦的微光落到他眼眸间,镀上了一层漂浮的暖光。   他盯着燕纾,缓缓开口。   “我来督工。”   燕纾:?   他一边说一边又向旁边看了一眼:“顺便来看你能迷路到哪里。”   谢镜泊:“未曾想到,离房门不过十步。”   燕纾:......   他瞬间炸了毛:“这不怪我,你们这个竹林有问题,我绕来绕去根本找不到一条路能出去,简直就是鬼打墙——”   “这个竹林里设了迷阵。”   燕纾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了一瞬。   他听着谢镜泊缓缓开口:“这是宗门最初级的阵法,用灵力寻一下阵法交接处的薄弱点,就能找到出路了。”   谢镜泊转过头,望向燕纾:“你找不到吗?”   燕纾抬头正对上谢镜泊的目光。   他眼眸闪了闪,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找不到啊,谢宗主。”   燕纾将方才捏着三枚铜钱的手不着痕迹地背到身后,语气依旧凄哀:“我之前不是跟谢宗主说过了,我要死了,我这个身体受过重创,早已废了,灵力已被洗涤一空。”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的人冷声开口:“我说了,别骗我了,燕纾,我不会信的。”   燕纾背后掐算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坐在一片逆光里,仰头望着面前的人。   谢镜泊清楚,燕纾从小时起便十句话里没一句真话。   谎话从来不重样,他们师兄弟五人全都被轮番坑过,其中尤以谢镜泊为最。   “谢宗主不相信吗?”燕纾盯了他几秒,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冲着他露出了纤细的内腕:“谢宗主要是不信,不如亲自帮我把把脉?”   面前的人跪坐在地上,脆弱到仿佛不堪一握的腕骨从层层叠叠的袍袖中露出一截,弯曲的弧度带着几分倔强和委屈的意思。   谢镜泊怔了怔。   面前的人身形单薄,失去了记忆,昨天松一也确认过,他身体确实受过一定程度的暗伤。   ——万一燕纾说的是真的,万一他好不容易一次示弱却被他误解........   谢镜泊心中竟然有些慌了神。   “你........”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去握那微颤的手腕,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忽然凑上前。   “谢宗主真信了啊。”   燕纾歪了歪头,眼中盛着笑意,方才的脆弱与无措已一扫而空。   谢镜泊动作一顿。   燕纾笑盈盈地站直身子,双手背在身后,冲着右侧那条路微微偏了一下头。   “从这里出去,再往左拐一里,就到规训堂了。”   身后的人一直没有出声,燕纾往前走了两步,笑眯眯地转过头:“晨课马上就要开始了,谢宗主不是要督工,不一起走吗?”   谢镜泊神情又恢复了熟悉的冰冷。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神情自若地人,半晌倏然转过身,大步向反方向走去。   玄色衣袍迅速消失在竹林深处,燕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身子轻轻晃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摊开手,方才紧攥的三枚铜钱在掌心间烙下了不轻不重的三个印子。   “怎么还会相信我啊,谢镜泊........”燕纾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后似乎再次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燕纾垂下眼,静了几秒,忽然开口。   “看够了吗?”   他手指一动,原本蜷在手中的三枚铜钱倏然飞出,紧接着头顶传来一声乌鸦的尖叫。   燕纾转过头,原本琥珀色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猩红,闪着微光光。   他微微仰头,慢慢抬起手,冲着虚空勾了勾指尖。   “看够了,就给我滚过来。”   ·   松一好不容易赶到规训堂的时候,正卡着晨课的点。   他长舒了一口气,在松竹不赞同的目光下,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学堂后排。   “你别罚我,师兄,我知道我今天又是最后一个到的,但我好歹没有迟到,而且像我这样的精准卡点才是最难得.......”   松一不等松竹发问,低下头迅速小声辩解着,却看下一秒,松竹还是缓缓抬起了手。   松一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却听松竹低声开口。   “你不是最后一个。”   松一一愣。   松竹有些无奈地往后指了指,松一下意识回头,便看到昨天那个“病秧子”正半撑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   燕纾赶到规训堂时,正好踩着晨课的晨钟。   他吸了一口气,想着缓一口气再进去,不然头一天上课就直接晕倒在学堂上,那笑话可闹大了。   但他刚摸索着靠上门框,下一秒,忽然感觉手腕处一阵大力传来。   燕纾:?   他踉跄一步,条件反射地抬手掐了一个诀,下一秒,却被人按着一把拽到了学堂的最后一排。   “你来这里干什么?”松一把他按到座位上,咬牙低声开口。   燕纾愣了一下,慢慢放松了背在身后的手,偏过头捂唇呛咳起来。   “你干嘛去了?这么喘?”松一听着他的咳喘声,神情狐疑。   “小师侄,你要体谅一个伤病未愈的病人啊.........”   燕纾有气无力地冲松一摆了摆手,示意有事等会儿再说:“你等我一下........”   “谁是你师侄——你还知道你是病人啊!你一个大早上让你起来喝药都不肯的人,怎么愿意早起跑来规训堂?”松一一连声开口。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燕纾被他吵的头晕:“不是我要来,是谢镜泊.......”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松一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为了追宗主所以追到这来的?!”   坐在旁边的松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变了变,但也没有反驳,   燕纾:........   ——他第一次,因为别人的话感到一丝堂皇。   他按了按眉心,认真抬起眼:“我说我是来教今日这门课的,你信吗?”   松一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当然不信。”   他有些无语地望向燕纾:“要编谎话就编的好一点,你之前的伶牙俐齿都哪里去了?”   难得说一次实话的人神情无辜:“......可是我真的是来教课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要起身,下一秒,却听面前有一个不屑的声音传来。   “来教我们?你也配。你知道销春尽授课先生的灵力境界吗?”   燕纾微微一愣。   仙门一共分为武境、凡境、地境、天境及游境五大境界,其中天境分为三千天境、六月息者、九霄扶摇及半步神游,游境又分为九万游境、八千春秋两境。   境界越往上越难提升,修到三千天境已算初窥玄门,但有人终其一生都难从三千天境跨到六月息者。   “销春尽的授课先生至少都是九霄扶摇境的,刚才你进来时我没感受到你任何的灵力波动,现在还恬不知耻地说要来教我们?”   坐在前排一位趾高气昂的弟子转过头,望着燕纾的脸愣了一下,紧接着迅速换上了一副轻蔑的神情。   “怕不是哪里来的野狗想来偷学销春尽的心法,或者是和燕宿泱一样,只知道招摇撞骗的小白脸。”   他话音刚落,却看对面那个“小白脸”冲着他眨了眨眼:“多谢你夸我好看。”   那个弟子:?   “就算他境界不够,怎么着也比你强吧。”旁边的松一典型护犊子,见燕纾不再说话,先一步开口。   “他可是能听风辨位用符咒破阵,我记得前几日长老还在骂你连用符咒结阵都不会呢。”   这个弟子是长老门下,长老一脉虽迫于谢镜泊威压不敢真正放肆,但明里暗里一直处处与谢镜泊作对。   松一师父和谢镜泊师出同门,这个弟子就没事总喜欢找松一的茬儿   “怎么了?一个不知来路的人,这就想维护他了?”那个弟子果不其然有些恼羞成怒,倏然转过头。   “难怪你能信燕宿泱那些鬼话——”   燕纾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眸闪了闪。   他无父无母,师父给字晚,还没来得及与人言.......就发生了两年前的大战。   所以大多数人只知他的名。   他心中想着事,没有注意到松一垂在身侧的手正一点点攥紧:“你能不能就事论事,说不过我就开始扯一些毫无关系的事过来.......”   那个弟子冷笑一声径直打断松一的话:“我说的有错吗?燕宿泱就是个杂种、骗子、叛徒——”   燕纾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刚准备说什么,突然听到旁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紧接着,身下的桌子不知被谁直接掀翻。   “你胡说八道什么!”   燕纾身子一歪,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一抬眼,却见松一满脸怒气地冲了上去,揪住了那弟子的领口。   “燕宿泱不是你说的那样——”   燕纾:?   “你又在看被你当成宝贝的那些破药书了吧,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小白脸写的能有什么真才实学。”那个弟子冷笑一声。   “我身为长老的弟子,对于曾经叛逃宗门的人,理应让所有人知道他的祸害。”   “什么药书?”燕纾忍不住开口。   他年少时好奇心重又玩性大,虽专修符道、卦象,却各个领域都喜欢涉猎。   但他当年留下的东西应该早就被一把火烧了,怎么可能还有留存。   “他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燕宿泱写的一些破烂册子,着了魔一样不停钻研,还一直认为当年的事有隐情。”那个弟子被揪着领子,还不忘讥声嘲讽。   “那不是破烂,那些药书里写的药方、药术其他书里都不曾提及,而且大多方法都精妙绝伦。”   松一手攥的死紧:“不怜苍生,无以善药。我不信能写出这些的人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但他就是个叛徒!”那个弟子大声打断松一的话。   松一动作一顿,那个弟子乘机一把掰开他的手,反手将松一拽到身前。   “燕宿泱当年勾结魔教,引狼入室,试图独占销春尽;失败后叛逃宗门,长老早已断了他的长命灯,将他从宗门除名。”   他冷笑着望向松一:“这点你敢否认吗?”   松竹上前一步挡开那弟子的手,将松一拦在身后,松一涨红了脸,却依旧咬牙重复:“当年的事销春宗一直未有定论,万一另有隐情........”   “长老都已警醒过众人多少次,你问问这里,可有人支持你吗?”那个弟子冷笑一声。   松一咬咬牙,倔强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环顾四周,试图在堂室内寻找一个支持,但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松一眼神黯了黯,又转头望向松竹:“师兄........”   但松竹顿了顿,微微垂下眼也没有说话。   那个弟子见状,神情越发自信起来。   “松一,你已经被迷惑了心智了,怕是要走火入魔。”   那个弟子上前一步,从身后掏出一根长棍来,神情狰狞:“我要带你去见长老,将这个情况上报,看长老怎么惩治你.......”   他一步步逼近,下一秒,却忽然感觉周身一沉。   “这什么——”那个弟子试图挣扎,却感觉手臂重似千斤,紧接着旁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动不了了?”   “是符咒!刚才我看着那个新来的人扔出了一道符——”   “但我分明没有感受到半分灵力波动.......”   “而且什么样的符咒能有这么强大的控制力——”   燕纾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他背着双手,慢悠悠一步步走来,轻轻巧巧将那根棍子从弟子手中抽出。   “这位小师傅火气可真大啊,小心嘴上长燎泡。”   燕纾将棍子在手中转了一圈,歪了歪头。   “不知道的以为,当年那场魔界大乱,你亲身参与了呢。”   那个弟子涨红了脸想要说话,但周身的威压却让他连张口都难。   “人言亦言,从来不可取,为人处世如此,灵力修炼也如此。”燕纾将棍子抬起,掂了掂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开口。   “你要是一直如此.......将来年岁大了,需要保健丹吗?”   弟子:?   旁边没感受到任何威压变化的松一动了动手脚,有些讶然地望着燕纾,闷咳一声,扭捏地上前一步,“咳,多谢你.......”   “小师侄不用谢我,我只是向来助人为乐。”   “当”的一声轻响,燕纾将棍子随手扔到桌上,打断了松一的话。   松一愣了一下,却见燕纾抱着双臂,似有些无奈地冲着他勾了勾唇。   “不过小师侄啊.......燕宿泱,确实是个无可救药、十恶不赦的恶人。”   “你老了小心也被卖保健丹。”   松一的神情倏然一僵。   符咒的威压正在减弱,燕纾眼前有些头晕。   他为自己这个破身子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色也差不多了,扶着桌子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门口退去。   “第一堂课.......很高兴认识诸位,咳,今日居学就先分析一下我方才那个符咒.......”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忽然动作一滞。   谢镜泊不知何时站在窗外,正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燕纾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谢镜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燕纾却莫名觉得.......他有些生气了。 第5章   谢镜泊有一双浅碧色的眸子,年幼时没少因此遭到他人排挤、嘲笑。   但燕纾却从第一眼见时,就觉得那双眸子很好看。   像一汪碧色的深潭,远看冰冷幽暗,真正望过去时却清澈见底,让燕纾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燕纾从来不觉得谢镜泊是个怪类、异种,反而觉得他理应能轻易读懂他的所有情绪。   ——但此时那双眼眸间夹杂着燕纾看不懂的复杂意味,令燕纾心惊。   他愣了一瞬,紧接着迅速收敛神色,装作无辜地后退一步,和谢镜泊茫然对视。   他不懂谢镜泊的怒火从何而来,心中却已转过无数个念头,无论谢镜泊一会儿过来质问什么,都能一概遮掩。   但谢镜泊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倏然转过身,顷刻间便消失在阴影里。   燕纾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无声舒了一口气。   但他被谢镜泊这么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眩晕感不减反增,连带着胸腹间都涌起一阵闷痛。   燕纾试了试,发现自己这下真是一步也挪不了了。   他为自己这个破身子又叹了一口气,转头环顾了一圈,想扶着桌子慢慢挪到松一那里。   下一秒,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破空声传来。   燕纾眉心微蹙,身子下意识往旁一侧,动作却忽然一僵。   他脸色倏忽间苍白了几分,强行往旁挪了半寸,好险不险正避过猛然袭来的东西。   “咣当”一声闷响在耳畔炸开,燕纾偏过头,目光扫了一眼落到地上的棍子,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有脸叹气?”   随着一声冷哼,长老弟子的声音果不其然从远处一点点逼近。   他脚尖一挑将棍子抓到手中,活动着手腕,转头狞笑着望着面前半倚着桌子的人。   “是叹自己没了退路,还是叹这回没人再替你出头了?”   燕纾歪了歪头。   他的目光落到不远处松一身上,松一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微微别过头,避开了燕纾的目光。   ——只身子却还有意无意侧向燕纾这边。   燕纾轻轻勾了下唇。   “我是在为你担忧啊,小师傅。”燕纾转过头,将目光重新落到面前人身上。   他情真意切地开口:“我是在叹你,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   长老弟子愣了一下,脸瞬间涨红:“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上前一步,冷笑一声:“我本来想着你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想让你道个歉就放你离开,谁知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看燕纾抬起头,语气真诚:“多谢好意,但我一时半刻实在走不动,还是免了吧。”   长老弟子一噎。   他只以为燕纾在嘲讽,气极反笑:“好,好,这是你自找的。”   他将棍子一甩,狰狞着脸上前,开始一条条堆列燕纾的“罪状”:“你其一伪装授课先生,欺压宗门弟子,其二事后不知悔改,肆意妄言,我只好替宗门先行行使门规——”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却看面前的人不避不闪,只笑眯眯盯着他,在他扬起棍子时,忽然一扭头:“谢宗主——”   长老弟子动作一滞。   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慌张往外瞧。   在看到学堂门口空无一人后,瞬间反应过来,有些恼羞成怒:“你乱叫什么?”   燕纾也不理他,只依旧微微侧头,懒洋洋继续唤着:“谢宗主,你再不出来,就要准备替我收尸——”   “哪里来的谢宗主?谢宗主怎么可能来管你这一无名小卒。”长老弟子狞笑一声,将手中棍子高高举起,径直向下劈下。   “你目无章法,我现在就来替宗门清理门户——”   燕纾不躲不闪,半靠在桌前仰着头,琉璃色的桃花眼眼褶内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神情笃定。   ——只背在身后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夹了一张符。   棍风夹杂着怒意呼啸而下,旁边原本装作漠不关心的松一迅速向前跨了一步,下一秒,却感觉一阵劲风忽然刮过。   “砰”的一声闷响,长老弟子手中的棍子瞬间飞了出去,他大叫一声,后退一步神情痛苦地捂住手。   松一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谢镜泊一席玄衣长身玉立,缓缓收回手,正一错不错挡在燕纾身前。   他背对着燕纾,目光微垂,漠然望向面前的人。   “你方才说——你替宗门清理门户?”   谢镜泊声音仿佛带着无尽寒意,语气冰冷:“你也配?”   那长老弟子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完全没想到谢镜泊真的会来这种弟子的处所。   长老弟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神情惊惧交加,忍痛捂着手腕弯腰行礼:“是我僭越了,宗主,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咬了咬牙,还是垂死挣扎般重新抬起头:“但是他,就算他真是教习先生,在这里欺压宗门弟子,根本德不配位,请您明鉴啊宗主——”   燕纾眨了眨眼,望向面前目光怨恨的人,没忍住小声开口:“其实我不当这个教习先生也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谢镜泊冷声打断。   “长老殿弟子,不尊师长,行止僭越,按门规,罚论功堂禁闭——三个月。”   ——这是直接承认了燕纾的身份。   燕纾挑了挑眉,旁边的松一有些意外地抬头,那长老弟子整个人直接崩溃了。   “三个月?可是,宗主——”   他挣扎着想要直起身,手臂一紧,却已经被门外候着的论功堂的人先一步“扶”住,将人硬生生带了出去。   燕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腕一翻,手中的黄符瞬间凭空消失。   他刚才不躲不避,就是赌谢镜泊可能会让他受伤,却绝不敢让他现在真死在这里。   ——还好,他赌赢了。   “多谢谢宗主。”   燕纾心中心念电转,面上却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就知道谢宗主不会见死不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谢宗主日后若有什么需求.......”   他话没说完,却被谢镜泊冷声打断:“你方才为什么那么说?”   燕纾愣了一下。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镜泊看着他茫然的神情不似作伪,脸色越发沉了下来。   他方才本是寻着长老乌鸦的踪迹一路追寻,却不知为何失了踪迹。   更没想到刚好听到燕纾那样一句自怨自艾的话。   他望着燕纾,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说:‘燕宿泱确实是个无可救药、十恶不赦的恶人。’”   燕纾眉心一跳。   学堂内还在因为方才瞬息的变故喧闹不已,燕纾盯着谢镜泊,表情却慢慢平静下来。   他轻声开口:“谢宗主方才就是因为这句话生气的?”   他看着谢镜泊微蹙的眉心,表情却一点点玩味起来。   “可是这句话——”   “是谢宗主曾经自己说的啊。”   周围的喧嚣猛然一静。   谢镜泊瞬间皱眉:“放肆,我何时曾说过这种话?”   他神情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怒意与失望:“随意栽赃,自甘堕落,你现在已经变成这样了吗,燕纾——”   面前的人听着谢镜泊的那番话,唇边的笑意却越发深了几分。   他懒洋洋举起手,比了一个投降的手势:“好好好,谢宗主明鉴,是我放任自流了。”   “这句话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燕纾也不解释,只歪了歪头,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模糊传来:“可是我上山时,‘谢宗主’说的这句话可是已在坊间传开了——我不过只是复述。”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冰冷,深深地望了燕纾一眼,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燕纾唇角的笑意随着他的身影远去,终于一点点淡了下来。   时值清晨,有点点暖光透过窗几洒入房廊,投下一片橘色,压低了房梁,像是夏夜落雨前低垂的云。   周围熙熙攘攘,没有人注意俩人方才那一瞬间的交谈。   谢镜泊一路疾行,一直走到房廊最尽头,才倏然停下脚步。   他闭了闭眼,忽然抬手,旁边值岗的弟子立刻快步上前。   “宗主有何吩咐。”   “寻几名弟子,去坊间打听一下有关燕纾......燕宿泱的传闻,收于我听。”谢镜泊低声开口。   那个弟子低声领命,转头刚要离开,却听谢镜泊再次出声。   “若有像方才那般太过不实的......即刻辟谣。”   那个弟子愣了一下   坊间有关燕宿泱的传闻大多都是骂名,骂来骂去早已不知真假,甚至大多数人会全部信以为真。   那个弟子一时间没理解这个“不实”应当怎么定义。   他抬头想要追问,却看谢镜泊的身影早已消失。   ·   学堂内,燕纾闭上眼,轻轻按了按眉心。   他感觉身体的力气终于恢复了几分,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环顾了一圈,再次飘飘悠悠向一个方向走去。   松一依旧站在刚才长老弟子的棍子旁,瞪着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忽然有人凑了过来:“你在做什么?”   “方才宗主说的那个禁闭时长.......”松一下意识开口,下一秒,在意识到旁边的人是谁时,瞬间警惕转头。   “你过来干什么?”   燕纾眨了眨眼,笑眯眯开口:“我有些事想要请教小师侄。”   松一冷哼一声:“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燕公子方才的话,既然已经摆明了与他们一起同流合污,那与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面前一阵清幽的吐息相近。   松一倏然回过头,便看到燕纾手掌抵着桌子,越过桌案,半个身子都凑到了松一跟前。   他今日还穿着一袭白衣,只是去了血污,素得像块连斑纹都没有的玉,清冷冷带着凉意。   明明隔着一张桌子,两人的距离却仿佛近在咫尺,松一几乎能闻到燕纾身上浅淡的药香。   他耳朵瞬间滚烫了起来。   “小师侄刚才生气了啊?”燕纾望着他,笑眯眯开口。   松一耳尖爆红,下意识摇了摇头,倏然又反应过来什么,囫囵点了点头:“对,我就是——生气了。”   他想硬起语气,却见燕纾轻轻“啊”了一声,半垂下眼似乎有些难过。   松一心中闪过一丝愧疚,有些疑心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   但他咬了咬牙,又强行硬起心肠:“行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再信你的任何谎话,你别想着再骗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燕纾轻声开口:“我其实过来,除了有事相问,还是想感谢一下小师侄。”   “刚才长老弟子冲过来的时候,小师侄还是想保护我的吧。”   松一倏然别过脸:“我没有——”   燕纾没在意他说的话,只伸出手指,一条条细数着:“虽避开了我的目光但身子还是朝向这边;在看到那名弟子冲过来后第一时间有所动作.......”   被戳破所有小动作的松一:......   他瞬间又急又气,直接跳了起来:“我都说了我没有!”   他涨红着一张脸,径直向门口走去,却听身后的人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捂住唇压抑地闷咳起来。   松一脚步再次不可控地一顿,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前日燕纾失去意识倒在他怀里的样子。   他心中已有些后悔话说的太急,却还是撑着最后一丝硬心肠坚决不回身。   “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这般说,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原谅你,这根本不算道歉——”   燕纾哑声低低叹了一口气:“那小师侄希望我怎么样?”   松一口心中有些乱,张了张口,一时也没想好燕纾到底怎样道歉他才能原谅。   下一秒,便听身后的人哑着嗓子,声音软的像是冬日里蓬松的雪片:“我知你生气,所以我只是想说——多谢小师侄以德报怨。”   燕纾话还没说完,又呛了一口风,低低弱弱地闷咳起来。   松一脑海中方才预设的念想瞬间土崩瓦解。   他忙不迭地回过身,绕过桌子,有些慌乱地来到俯身呛咳的人面前。   ——他这样一个人,孤苦无依,还受了重伤,自己还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松一刚将手伸过去,却看燕纾颤着身子别过身,避开了他的搀扶。   “可小师侄还在生气,我应当怎么办——”   “没事,我原谅你了!”   松一压根没听清燕纾说了什么,涨红着脸忙不迭点头,甚至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燕纾身上:“你先坐会儿,别再被风呛到了。”   他终于将面前“摇摇欲坠”的人扶住,伸手按住燕纾的脉,见脉象还算平稳,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燕纾眼角抽了抽。   ——这孩子真是善良得让人有些不忍。   他心中难得闪过一丝不好意思,却又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傻小子与其被别人骗,不如被他骗。   他这般想着,将半身的重量都靠在松一手臂上,苍白着一张脸勾了勾唇。   “多谢小师侄。”   燕纾又咳了几声,继续“轻声细语”地开口:“那小师侄方才说的那几本药书,可否借我一观?”   “没问题。”松一拍着胸脯瞬间应下。   他一边说一边扶着燕纾就要往外走,旁边目睹一切的松竹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松一拉到一旁。   “师弟,你和燕公子这是要去哪?”   “去师父的藏书阁,燕公子说他想看一下那几本药书。”松一不明所以,但兴致勃勃地发出邀请,“师兄要一同前去吗?”   松竹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直接问到正题:“那你和燕公子已经无事了?”   “对啊,他都已经道歉了,我还生什么气?”松一一边点头,一边探头探脑往燕纾那方瞧。   松竹:“.......燕公子他刚才分明并未说什么。”   “你说什么呢师兄,他刚才都已经那么难过了,我还能和他斤斤计较不成?”松一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松竹忍住扶额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将挣脱他手的人再次拉住。   “师弟,我劝你还是和燕公子别走那么近。”   松一疑惑抬头,松竹环顾了一圈,声音压低了几分:“我总觉得宗主对燕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松一大声开口:“师兄,你能不能大声点说话,燕公子和宗主怎么了?”   松竹:......   那一瞬间,他心有灵犀般和刚才燕纾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呆瓜与其在宗外被人骗个大的,不如晕头晕脑地跟着燕纾总能长点心眼。   松竹对上不远处燕纾探究地目光,僵硬着脸勉强点头。   他转头重新望向松一,重新吸了一口气:“......没什么。”   松竹咬牙一点点转过身:“我说你除了看看脑子,没事也看看怎么长点心眼吧。”   松一:?   ·   终灵山,西侧峰,藏书阁。   松一说燕宿泱那几本书都是在他师父的藏书阁里寻到的,燕纾跟着他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座被半挖空的石窟前。   “这是你师父的........藏书阁?”燕纾望着前面小山一般高的石门,忍不住开口。   “对啊,这可是销春尽藏书最全的一座,你等我一下哈.......”   松一凑到石门前,沿着石门左右张望了一阵,一边在上面敲敲打打,一边小声嘟囔着。   “开山的手势和机关是什么来着的,早知道把我师兄一起叫过来了........我记得是先寻生门,生门是......”   “上乾下离见生门,仙人指路,利涉大川,这两个位置。”旁边的燕纾忽然开口。   他顶着松一困惑的目光,随手在石门两处点了一下,下一秒,便听浑厚又缓慢的机关枢纽声自转轴处传来。   面前的雕花石门发出一声闷响,石缝逐渐扩大,紧接着,一股厚重的书香气落了满怀。   燕纾愣了一下,神情间多了几分兴味:“你师父倒有意思,直接拿卦象来当门锁,真是——”   松一好奇回过头,下一秒便听燕纾懒洋洋开口:“简陋又偷懒。”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松一哼了一声,“这可是我师父亲自设的,有本事你去质疑他啊。”   燕纾笑眯眯地不说话,他抱起双臂,微微探头往里瞧去。   石窟里面倒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昏暗,每层书架间都放上了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泠泠的冷光四两拨千斤地将幽暗的石窟照亮。   燕纾瞧的新奇,刚准备迈步进去,忽然被松一伸手拦住。   “等一下。”   松一拿过一顶灯盏,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从手中掏出一张羊皮纸来,一边看一边小心翼翼往前走着。   “我师父嗜书如命,每月按照时令、每日按照三色晨昏,在藏书阁里设了机关,本门弟子每月初拿到手令,方可安全进出藏书阁。”   燕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中掐了个诀,趁着松一转头时迅速翻掌往下一印。   “对了,说起来,你要看那几本药书做什么啊?”走在前面的松一忽然想起什么,好奇转头。   燕纾刚收回手,闻言愣了一下,随口回道:“身染重病,无药可医,故不愿放过一丝希望。”   松一一时无言:“......你要敷衍也敷衍地认真一点吧,之前我给你煎的药你都不喝,像是一心求生的样子吗?”   燕纾抬头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不解释但也不反驳。   松一这几日已基本摸清了他的性格,清楚再追问下去,燕纾指不定又给他扯什么离谱的答案,撇了撇嘴,重新转过头。   石窟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剩下两人匆匆的脚步声。   但很快,这种平静就被一阵阵喘息声打破。   “怎么.......还没有走到吗?”   燕纾喘了一口气,扶着旁边的书架站定,微微弯下腰。   “都跟你说了,这是销春尽最大的一间藏书阁,不过也快了,往南再走十步,到坎三架后往西行......”   松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燕纾在急促的喘息间只记住了“还要走一盏茶的功夫”。   燕纾顿觉眼前一黑。   他跟着又走了两步,实在忍不住再次扶上旁边的书架,却不小心碰到了一颗夜明珠。   圆滚滚的珠子瞬间往旁边歪斜,燕纾手忙脚乱地将珠子扶稳,目光不经意落到旁边的书籍上,神情忽然一顿。   “你别乱走啊,这里这么大又满是机关,一会儿你走丢了我可寻你不到。”   松一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了动静,不得不重新折返回来。   燕纾迅速收敛了神色。   他重新半弯下腰,捂着胸口摆了摆手,声音比刚才又弱了几分:“等一下小师侄,我真的走不动了,你要体谅一个病重之人........”   “你有一点病重之人的自觉吗。”松一忍不住开口。   燕纾苍白着一张脸,冲着他微微勾了勾唇,被凉气一激,又没忍住偏头闷咳起来。   ——让原本想要再开口的松一莫名有一种自己真的在虐待病人的错觉。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那要不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把燕宿泱那几本书给你拿过来。”   松一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的人露出了一副“你怎么不早说”的神情。   “.......我怎么知道你身体弱成这样啊!”松一咬牙。   他见燕纾唇色都已隐隐泛白,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又叮嘱了他几句不要随意乱跑,端着灯盏迅速消失在拐角处。   灯盏带来的星星点点暖光逐渐远去,四周的夜明珠的冷光逐渐凸显,在一片寂静间莫名诡异。   燕纾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慢慢直起身,神情间的虚弱感早已一扫而空。   “还是不改书呆子的习性,一个藏书阁建的跟迷宫似的。”燕纾勾了勾唇,脚下微错,一晃身便重新回到刚才被他碰掉的夜明珠前。   他手指绕过夜明珠,小心翼翼地抽出后面那本书来,轻轻吹了一口气。   细微的浮尘瞬间漂浮在空中,书封上尘封已久的印记也终于逐渐浮现。   燕纾微微垂下眼,瞳孔微缩。   ——这还真是.......他自己的字迹。   燕纾随手翻了翻,这本不是药书,不过是一些寻常杂记,松一应当是没有发现过。   看来这藏书阁......确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燕纾将书卷起来,在手腕处敲了敲,指尖一转,忽然掏出一张符来。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轻轻打了个响指,四周夜明珠泠泠的光倏忽间流动了起来,一点点汇到那黄符之下。   流转的光晕恍若九天银河,燕纾指尖一弹,轻呵一声:“去。”   银河骤然炸开,紧接着不过一瞬,昏暗的书架上起此彼伏地一点点显露出四散的星光。   燕纾皱了皱眉。   刚才他挥出去的是一个简易的小范围计数符,是他曾经无聊时拿追踪符改造的。   追踪符能寻迹觅踪,所以追根到底计数的原理也就是把所有沾染上这个气息的东西都显现出来,让施符者有个大概估量。   ——这个藏书阁里,竟然还真有不少和他相关的东西。   周围明灭的冷光瞬间如鬼魅般令人悚然,燕纾搓了搓手臂,微微打了个寒战。   “藏这么多我的东西......居心不良。”他小声开口,环顾一圈,大致记住了几个方位。   身后似乎隐隐有响动声传来,燕纾手腕一翻,周围的光亮迅速暗淡。   他抬指按在自己脉门处,不过片刻,脸色便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   燕纾身子晃了一下,捂唇咳了咳,轻笑着抬起头:“小师侄回来的还挺早——”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瞳孔紧缩,足尖一点骤然向后撤去。   下一刻,他原本站的那处青石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顷刻间露出几道裂纹。   燕纾堪堪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对面的人身形不停,手掌在旁边书架上径直一撑。   书架上的夜明珠分毫未动,那人却已迅速转了身形,毫无停滞地再次向他袭来。   燕纾皱了皱眉。   ——身法熟练,对灵力的控制分毫不差,境界至少在六月息者之上。   有这个境界的人在销春尽也是屈指可数,再加上这个藏书阁外人轻易无法进来,燕纾心中对来人的身份已大概有了个猜测。   他手中原本捏着的几张符纸瞬息隐去,在那人贴近的一瞬袖口一展,浑浊的烟雾瞬间在两人间蔓延开来。   那人立刻屏息,脚步一顿,停下攻势警惕地望向周围的浓雾。   “阁下是谁,怎么一上来火气这么大?”燕纾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一片混沌间模糊传来。   那人倏然偏过头,一掌挥出,却打了个空。   一阵低低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如绕指柔般萦绕在侧,却又分不清方向。   “我与阁下应当是素不相识吧,若不是早有积怨,莫非阁下.......对我偷偷恋慕已久?”   他话音刚落,下一秒,便感觉一股灵力将他直接锁定,紧接着,一股恐怖的威压骤然袭来。   境界差距带来的压迫如天网般将他整个人包裹得动弹不得,燕纾心神剧震,指尖立时浮现出几张符纸,却没忍住闷咳一声,唇角立时溢出几缕血丝。   同一刻,一个木然的声音瞬时由远及近:“聒噪。”   燕纾手指颤了颤,忽然间缓缓松开了原本夹在指尖的两道符咒。   掌风袭来,烟雾消散,那人身影瞬间逼近。   燕纾在巨大的不适感间,甚至抽出了几分精力,扫视了他一眼。   那人眉目俊朗,只是表情木然呆滞,穿着一身最普普通通的宗门灰色长袍,只底下暗纹处用银丝云线绘上了销春尽西峰的标识。   ——销春尽西侧峰峰主,边叙。   此时,他手掌前推,一掌锁住燕纾位置,正待聚力,忽然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从拐角书架处传来。   “师父——”   松一远远就听见了这边的打斗声,匆匆忙忙想要赶来,奈何七拐八拐的实在太过难走。   等他好不容易赶到近前,正看到面前这一幕。   他想要上前,但在自家师父境界的压迫下压根无法靠近分毫。   “师父,您手下留情,他不是——”   “他身上有魔族的气息。”边叙忽然打断他的话。   松一话语一滞。   就这一刹那,边叙的掌心已贴上燕纾胸前。   他忽然皱了皱眉。   ——那一瞬间,他似乎从面前人眼眸间捕捉到点点笑意。 第6章   边叙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下意识想要将掌心的灵力收回。   但下一秒,面前的人忽然爆发出一股磅礴的灵力,边叙心神一凛,掌心灵力下意识倾泻而出,却忽然感觉面前的人收了力。   边叙神情间闪过一丝愕然。   两人周围的威压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压抑的闷哼。   燕纾捂住胸口,控制不住踉跄后退,重重地撞到身后的书架上,骤然喷出一口鲜血。   ......书呆子力气还这么大。   燕纾心中暗骂一声,按着胸口的手飞速在衣袍暗袋里摸索着什么,却控制不住周身力气的流失。   书架上的夜明珠随着这一撞剧烈摇晃,一颗颗滚落在地,发出令人心颤的碎裂声。   书架前的人也眼前发黑,实在是站不住,身子摇晃了两下,顺着书架一寸寸无力下滑,按着胸口,跪坐在在一片清泠泠的碎片间。   他神情狼狈至极,却还是抬起头,勉力冲面前模糊的人影笑了笑:“西峰峰主......好身手。”   边叙皱眉望着他,也不回话,只慢慢上前几步,忽然单膝落地。   他半跪在燕纾身前,径直伸手往他心口按去。   这幅画面乍看起来很是温馨——如果不是燕纾自己坐在一片血泊中,面前的人刚才又差点杀了他的话。   燕纾心知再让这书呆子这么来一下自己就真死了。   他抬手想拦,手臂却无半分力气,只抬起了半寸,便脱力地重重坠了下去。   燕纾苦笑一声,暗叹一声自己自作自受。   他仰起头,对上边叙看着陌生人一般冰冷的目光,感觉周身的伤口越发痛了起来,唇角却没忍住浮现出一抹笑意。   ——罢了,也算是......没白费。   他看着边叙的手一点点逼近,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灵力在一点点聚集。   在碰到他心口的那一刹那,旁边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急急地挡在了燕纾身前。   “师父,您等一下!”   松一终于跑了过来,伸长了手臂挡在燕纾身前。   燕纾借着这一空隙,勉强提起一口气,从袖口中摸出了一枚药丸,迅速送入了口中。   他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几分,目光却逐渐涣散起来。   面前的两人还在对峙,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人这一点小动作。   边叙动作一顿,没有说话,但慢慢将目光转向了两人间的松一。   松一迅速开口:“师父,我知道您心中有疑虑,但您能不能让我先检查一下他的身体。”   他有些紧张地挡在两人身前,咽了一口唾沫,脑袋此时还有些宕机。   他还没完全搞明白方才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相信自家师父判断不会有误,但又不愿相信燕纾真的和魔族有关。   边叙望着他,平平开口:“他身上有魔族气息。”   “我知,但他曾经在魔族结界内救过我和松竹师兄,万一有什么误会......”   身后燕纾压抑的咳声再次传来,松一深吸一口气,更加加快了语速。   “我不是在为他开脱,师父,但他本就是个病秧子,身子三步一喘五步一歇,怕是受不住您这一击。”   松一眨眨眼,小声开口:“我先吊住他一条命,不然人死了,您也问不到对不对?”   边叙举着手静了几秒,忽然撤回手,进而倏然站起身:“有理。”   松一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面对着身后的人,一边伸出手一边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样?把手腕给我,我看看你具体伤的怎么样.......”   松一话说到一半已伸手拉住燕纾的手,却被皮肤的温度冰的一激灵。   他直觉哪里不对,倏然抬起头,整个声音忽然变了调。   “燕纾!”   书架前的人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原本跪坐的姿势因为脱力而跌坐下来,歪头靠在角落,层层叠叠的布料堆叠在蜷曲的双腿上,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脚踝。   脸上仿佛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唇色苍白的可怕,被松一一推,身子晃了晃,径直软在了他怀里。   ——而松一甚至感受不到怀里人的呼吸。   松一快要吓疯了。   “喂,你醒醒,你怎么了.......”   他一手撑住身子不住下滑的人,一手去寻他的脉门,想要往里面输灵力,“燕纾,别睡,你清醒一下.......”   怀里的人身子冰凉,周身没有半分力气,恍若布满冰裂的白瓷,一碰就要碎掉。   “师父,您帮帮我.......”输进去的灵力仿佛石沉大海,松一慌了神,有些绝望地抬头望向边叙。   下一秒,却听边叙低声开口:“他还活着。”   松一怔了怔,有些仓皇地去摸燕纾的脉搏,却依旧感受不到任何跳动。   “没有,他没有......我听不到........”   “他体内还有灵力流转,”边叙皱了皱眉,神情也有一些疑惑,“很弱,但确实存在。”   一般灵力波动弱到这个程度,基本上不是个废人,就是重病卧床。   这么一想,刚才两人打斗时,边叙似乎也没感受到燕纾身上的灵力波动,甚至还没有现在昏迷时波动明显。   但面前的人刚才活蹦乱跳的不说,甚至还给他制造不小的麻烦。   边叙本就嗜书如命,对新奇之事有着强烈的兴趣与执着。   他再次慢慢蹲下身,一点点凑近燕纾,原本木然的神情间终于多了一丝兴味,伸手又要去够燕纾心口的脉门。   下一秒,却看到面前双眼紧闭的人身子一颤,神情间浮现出一抹痛苦,紧接着蓦然张口。   “咳——”   边叙意识到不对,迅速往旁边一闪,却还是被飞溅的血沫落了半身。   “咳咳咳.......抱歉,我刚没看到你,不是有意要,咳咳.......”   燕纾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却是冲他勉强勾了下唇,整个人还有些脱力,靠在松一肩膀上一连声地咳着,背脊微颤。   边叙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弄脏的衣袍,干脆直接脱下来扔到了一边,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   三人之间,只有松一反应最剧烈。   “行了,你醒了就先闭嘴,别说话了。”   他惊慌与欣喜交织在脸上,伸手再次按住燕纾的脉搏,在确认面前的人是真的活过来后,忍不住又絮叨了起来。   “你知不知你刚才都已经连呼吸都没有了,你身体到底什么情况,有哪里难受赶紧说出来........”   松一扶着面前的人重新靠回书架上,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面前的人笑着打断他的话。   “我没什么事,多谢小师侄关心。”   松一只当他又在为了不喝药耍无赖,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配合一点,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真的快要死了。”   “上次你说我给你煎的药没用,那你这次自己告诉我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得知道你身体的具体情况才能对症下药......”   燕纾眨了眨眼,忽然“哦”了一声。   “我确实有些不舒服。”   松一满意地抬起头,却看面前的人抬起手,冲着他微微晃了晃。   “刚才摔下去的时候一时没控制好力度,掌心被碎片划破了,能否麻烦小师侄帮忙包扎一下?”   松一:......   他直接气结:“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只见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边叙伸出手,径直按住了他的脉门。   燕纾惊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挣扎,下一秒却看边叙转过头,望向松一:“他身子有旧伤,但确实已无大碍。”   燕纾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边叙只是过来给他把脉。   旁边的松一也怔了一下,进而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这不可能!”   他迅速伸手按住燕纾另一边脉搏,意识到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   ——燕纾的脉搏确实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除了能摸到如之前般身体底子弱的一塌糊涂外,压根没有刚受过重伤的脉象。   “这不可能......”   松一喃喃开口:“你刚才分明......”   “刚才身体确实有些不舒服,所以晕过去了一瞬,但我已经没有大碍。”   燕纾弯了弯眼,再次想要往后抽手。   松一怔怔地松开了手,边叙拉着人的手指却忽然一紧。   燕纾顿了顿,抬起头,正对上边叙漆黑的眼眸。   他恍惚了一瞬,紧接着便听边叙低声开口:“所以你已入魔?”   藏书阁内静了一瞬,松一想到了什么,倏然抬起头。   妖、魔两族的灵力流转和修仙之人不同,修仙讲究中庸而为,选择细水长流;妖魔却向来只图一时快意,往往一蹴而就。   因此,入魔之人修行和受伤的恢复程度,都要比寻常人快上许多。   修炼漫长枯燥,仙门百年来常有坚持不下的人选择入魔,修为突飞猛进,但常因心境未达同样境界,最终落得个走火入魔、屠戮四方的下场。   松一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却看燕纾神情不变,无辜地歪了歪头:“我没有啊。”   “你身上有魔族的气息。”边叙依旧握着他的手,紧紧盯着他。   “哦,你说这个啊......”   燕纾弯了弯眼,忽然别过头,目光落到不远处地上的两张黄符上。   “峰主想必应该听说过驱魔符吧。”   边叙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旁边的松一却意识到什么,讶然抬头。   驱魔符需要根据魔族气息来锁定对象,因此本身符咒上就会带上些许魔气,便于精准锁敌。   边叙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他单手按着燕纾,另一手一抬,直接将两张符召了过来。   他手指翻转了一下,那符纸上画的阵法确实是驱魔所用,上面萦绕着些微魔气。   ——但刚才感受到的魔族气息却似乎没有这么微弱。   边叙神情间浮现出些许疑惑,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面前的人先一步笑着开口。   “所以刚才就是个误会,我也没有什么大碍,西峰主不必放在心上。”   ——燕纾先发制人地直接把这个话题掠了过去。   边叙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松一倒是长舒了一口气,没忍住又瞪了燕纾一眼。   “你还没什么大碍呢,刚才吐血都吐的不要命了。”   松一小声嘟囔:“这么喜欢受伤,怕不是恋痛......”   燕纾扶着书架慢慢站起身,不置可否地弯了下眼,悠悠开口:“小师侄此言差矣,我可是最怕痛了。”   他眼前有些发黑,神情间却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在松一的搀扶下快步向门口走去。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快了许多,燕纾看着石窟口透出的近在咫尺的光亮,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但在离门口几步之遥时,旁边的边叙忽然开口:“你方才在高兴什么?”   燕纾脚步一顿。   “从我之前向你出手的那刻,你仿佛心情就一直很好。”边叙紧紧地盯着他。   .......这个书呆子的感觉还真是敏锐的可怕。   燕纾眉心跳了跳,面上却依旧笑眯眯地看不出异常:“峰主多虑了。”   “我第一次见到峰主,怎能不高兴?”   他眼前有些发晕,刚才那枚药丸的副作用在逐渐显现,燕纾踉跄了一步,挣脱开松一的搀扶,靠着书架笑了笑。   “你在看到我衣服纹样的时候才知我是西峰峰主,但在那之前——”   方才打斗的一帧帧场景在脑海里重现,边叙缓缓开口。   “——在那之前,你情绪很明显就已很兴奋了。”   边叙盯着他:“你之前认识我?”   燕纾眼前已是一片明明灭灭,张了张口,一时间却没有说出话。   他只微微摇了摇头,下意识慢慢继续往外挪。   边叙紧紧盯着燕纾的脚步。   燕纾往外走时,脚下的步伐虽有些踉跄,却并未踏错一步。   ——仿佛早已熟知。   边叙皱了皱眉。   面前的人给人的熟悉感和记忆中某个人越来越相似,但样貌却又似乎……并不一致。   一阵清风从石窟门口刮过,隐隐露出燕纾腰间的一块无字玉牌,边叙瞳孔骤然紧缩。   他上前一步,蓦然开口:“师兄?”   下一秒,他看着燕纾扶着石门的手指一瞬间攥的青白。   他神情间似乎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紧接着又硬生生扯出一丝笑意。   “峰主认错人了。”   燕纾踉跄着后退一步,头顶的发簪有些松了,几缕发丝从两侧垂落,隐隐露出苍白纤细的脖颈,脆弱而又执拗地骗过去不去看他。   燕纾笑着摇了摇头,仍旧慢慢往外走去:“我不是你师兄……”   松一注意到燕纾唇色又隐隐苍白起来,他有些慌张地想要上前,却见边叙已先一步拦住燕纾的去路。   “那你为什么称松一为师侄?”边叙挡在燕纾身前,咬牙低声开口。   松一愣了一下。   ——他从来没见过自家师父在书册之外,露出这么强烈的情绪。   一旁的燕纾耳边已满是嗡鸣声,过了好半天才听清边叙说了什么。   他几乎已分不清周围是真是幻,静了几秒,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因为......我心悦谢镜泊啊。”   下一刻,松一便看到,自家师父神情间再次浮现出强烈的错愕。   面前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抛下这枚重磅的人却浑不自知,身子晃了晃,在一片碎光间倏然软了下去。   ·   深夜,子时。   燕纾是被心口间一阵刺痛扰醒的。   他喉头一阵猩甜,撑起身骤然喷出一口鲜血,才感觉心口的憋闷减轻了些许。   旁边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作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现在难受了?”   燕纾抬起头。   他望着床边正一根根收拾着银针的人,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   “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训我的樾为之?” 第7章   樾为之一袭红衣坐在床旁,头发用一根红色金丝发带高高束起,发带中央顶着一颗硕大的红玉宝石。   端的是张扬无比——如果不是他现在眉间阴霾密布的话。   他听着燕纾的话,再次冷哼了一声,手腕一翻,几根银针瞬间落到了床上没个正型的人身上,针尾还轻轻发着颤。   燕纾“嘶”了一声,瞬间痛的打了个哆嗦。   “樾为之,你虐待病人啊!”   “不疼点你怎么会长记性。”樾为之冷笑了一声,又想到了什么,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   “我忘了,再疼你也不会长记性,只会一次次巴巴地往火坑里跳。”   银针上附着的灵力在一点点往全身经脉里渗入,燕纾又轻轻“嘶”了一声,单手撑起身子,慢慢靠回床头。   “哪有一次次跳,我现在不还好好地待在这儿呢吗,”他望着樾为之,轻轻笑了一下,“真跳那么多次,我不早就粉身碎骨了。”   “你以为你现在好的很吗?”樾为之直接被气乐了。   他实在懒得理这个完全不珍惜自己身子的人,鼻腔“哼”了一声,径自拂袖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药在桌子上,你爱吃不吃,我先走了。”   “哎,等一下!”燕纾手指动了动,无辜抬起头,“你不把针拔了再走吗?”   “银针插一晚上也死不了,”樾为之不为所动,衣袖纷飞间继续大步向前,“等明早你自己有力气了自己拔吧,刚好时间长疗效好。”   他话音刚落,便听身后的人声音忽然软了几分:“可是好痛啊,为之。”   樾为之脚步一滞。   燕纾咳了几声,又小声开口:“是我错了,为之……真的好痛。”   “……知道痛之前干什么去了!”   樾为之倏然转过头,大步走到燕纾身前:“我给你那个药不是让你这样毫不顾惜自己身体、以身犯险的。”   燕纾垂着眼,微微颔首:“我知,但……”   “你不知道,燕宿泱。”   樾为之冷声打断他的话。   “那个药能在一刻钟内迅速恢复你身体的致命伤,但半个时辰后会即刻昏迷,陷入心魔;如果不能最终破除,轻则永睡不醒,重则走火入魔。”   樾为之咬牙望着他:“我给你那个药是让你在危机时刻能有一线逃生机会,不是让你在众目睽睽、毫无保障的情况下陷入心魔。”   房间里一时静的可怕,燕纾靠在床头,放缓呼吸对抗着银针带来的刺痛:“他们不会伤我的,为之。”   他对上樾为之冷然的神情,又笑眯眯补充道:“至少现在不会。”   樾为之冷哼一声,下一秒看着面前的人讨好般冲他弯了弯眼:“而且,这不是还有你吗?”   “你看我下次还管你不管,”樾为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开口,“何况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伤害你,你变成这样是拜谁所赐?”   “你已经不是销春尽的人了。”樾为之冷声开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燕纾被呛了一下,捂唇闷咳两声,有些无奈地抬起头:“你还真是毫不顾惜你的病人啊。”   “我的病人左右都要把自己作死了,不差我这一下。”樾为之没好气地开口。   他嘴上这么说,却到底听着燕纾越发沉重的呼吸重新坐回了床边,调整了一下银针的走势。   经脉上的疼痛减轻了些许,燕纾呼吸逐渐均匀起来。   他本就是被樾为之银针强行刺激而醒,此时一放松下来,神志逐渐开始昏沉起来,忍不住有些犯困。   旁边的樾为之被哄了一下后消了点气,继续沉着脸坐在床旁,细细检查着燕纾的伤势。   他看着床上的人头睡的一点一点的,脖颈不舒服的歪着,环顾了一圈四周,轻轻“啧”了一声,忽然翻身上床坐到了燕纾旁边。   “这破屋子你也能呆得下去,谢镜泊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樾为之一边扶着人靠过来,一边嗤笑一声。   “连个靠枕都没有,在家里你不都真丝被、苏绣枕堆满了床,坐个椅子还得抱着猫儿,才肯勉勉强强坐下来。”   樾为之嘲讽起人来直接无差别攻击,燕纾也不以为意,身子往下缩了缩,头往旁边自然一侧,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了他肩膀上。   “我哪有那么金贵。”   燕纾捂唇小小打了个哈欠,忽然又抬手拍他:“你快把那个药枕拿出来,给我垫一下。”   樾为之被他气笑了,口中说着“我那药枕是给你这么用的吗”,却还是从药箱中拿了出来,小心垫到他腰下。   燕纾得逞般笑了下,阖上眼,毫不客气地直接开口要求:“我要你新做的、最精致的那个。”   樾为之怎么看怎么感觉他像个餍足的猫儿,懒洋洋爪子开花。   他轻哼了一声,也没告诉他本来拿的就是那个,继续慢慢诊着脉。   旁边的人呼吸逐渐轻缓,樾为之数了几息,装作不经意般开口:“你要寻的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燕纾微微摇头:“没什么进展……销春尽的人嘴都很严,什么也不说,谢镜泊又总是故意疏远我。”   樾为之调整了一下银针深浅,顿了顿,轻声开口:“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燕纾顿了顿。   他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想起什么,冲着樾为之眨了眨眼:“对了,我前几天倒是抓到了个有趣的小玩意。”   樾为之愣了一下,看着燕纾打了个响指,虚空中便忽然落下了一个铁制鸟笼。   ——紧接着,一阵凄厉的鸣叫声从鸟笼中径直传来。   樾为之的目光落到鸟笼里吱哇乱叫的黑黢黢金纹乌鸦身上,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这是……”   “长老殿里飞出来的,凶神恶煞地就冲了过来,然后傻愣愣地在我面前一头把自己撞晕了。”燕纾闲闲地打个哈欠,“先留着吧,以后说不定有大作用。”   樾为之听着那只头顶有金纹的乌鸦叫声越发凄厉,对燕纾的这番说辞不置可否。   “吵死了。”燕纾凉凉抬眼,“你想被做成乌鸦汤吗?”   那只吓破了胆的乌鸦很明显没有听懂燕纾的威胁,声嘶力竭地叫的更欢了。   樾为之回过神,望着面前对峙的一人一鸟,感觉自己脑子更痛了。   “你把他给我吧,我带回去帮你调教一下再给你送回来。”樾为之叹了一口气,抬手把鸟笼收进了储物戒。   他不等燕纾开口拒绝,轻飘飘用一句话堵住他的嘴:“我可不想我的病人被一只鸟给气死了。”   床上的人静了几秒,默默靠回了他肩头,讨好般往他颈窝间蹭了蹭。   樾为之嫌弃地轻啧了一声,肩膀却不着痕迹地往下沉了沉,好让人靠的更舒服些。   燕纾身子曾经受过重创,如今表面看着无恙,实际上内里的底子早已烂了个干净。   樾为之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满身的灵力都在外溢,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象。   樾为之最后不得已封了他的灵力,又用各种猛药吊住了他的性命,勉强维持他体内各种伤势间的平衡。   只是是药三分毒,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每月便会爆发一次。   毫不客气地说,燕纾如今的身子就像个满是冰裂的白瓷瓶,美则美矣,却是脆弱的一碰就碎。   ——但易碎品本人却毫无自觉,甚至恨不得让自己直接回炉重塑。   樾为之想着这个就头痛。   窗外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几乎已经昏睡过去的人被吵醒,轻轻皱了皱眉。   他感觉手腕和心口那里一阵刺痛传来,紧接着便是熟悉的灵力一缕缕渡了过来。   “检查完了?”燕纾闭着眼,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含糊开口。   床边的人应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想要将人扶回床上。   初醒的人还有些畏寒,脱离了热源的一瞬,下意识往樾为之又怀里缩了缩。   樾为之动作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扶着他躺回床上。   这么一弄燕纾也清醒了点,微微打了个哈欠,半撑着下巴抬起头:“我身体是不是好点了?”   ——这是每次樾为之给他检查完后,他都会问的一句话。   樾为之瞥了他一眼,也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好得很,好在你还没有把自己作死。”   燕纾心情颇好地笑出了声。   樾为之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握住了他的脉门,却没有立刻说什么,   他看着面前的人微微打了个哈欠,毫无防备地重新昏沉合上眼,忽然低声开口:“你重回销春尽,真实来找那味药的吗?燕纾。”   半阖着眼的人睫毛一颤,却没有睁眼。   “你真的不是想要重查两年前魔族入侵的真相……”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的人呼吸一滞,紧接着骤然呛咳起来。   樾为之倏然止住话语。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一枚药丸塞到燕纾口中,到底转移了话题。   “行了,这里我也不好久待,常规的药配好后下月给你送来,我给你用灵力再温养一遍经脉后就走了……”   燕纾勉强止住咳意。   他眼尾通红地睁开眼,下意识笑着“嗯”了一声,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倏然抬起头。   “哎,等一下,今天就先不用——”   但为时已晚,一股暖意顺着经脉流淌全身,下一刻,樾为之轻轻“咦”了一声。   燕纾绝望地闭上眼。   ——完了。   “你今天动用灵力了?”樾为之皱眉,意识到了什么,语气冷了下来。   燕纾垂着眼不答话,想要把手抽回来,樾为之一翻手直接扣住他腕间穴位。   “经脉封印只有一点松动,但经脉受损程度较深,你只调用了一瞬……”   刹那间,樾为之意识到了什么,倏然低下头:“你是故意引导边叙来攻击你的?”   燕纾终于将手抽了出来,语气轻快地试图狡辩:“没有,我那是被动防御,人家都要杀我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樾为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你最后为什么把灵力收回了?”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想要说什么,忽然皱了皱眉,按住胸口微微吸了一口气:“我心脏有点不舒服,为之,我们能不能下次再说……”   “这招没用了,燕纾。”樾为之冷哼一声。   他神情面若寒霜。   “我就说边叙那个呆子轻易不会出这么重的手,”樾为之咬牙,“原来你是故意的。”   燕纾垂死挣扎,小声开口:“你又不认识他,你怎知他不会?万一他恨我入骨……”   “边叙是你养大的,再恨你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死手。”   樾为之冷冷开口:“我不清楚他,但我认识你。”   燕纾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燕纾?那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你,让你在崖底自生自灭……”樾为之越想越气,倏然站起身。   他拂袖就想直接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人轻声开口:“谢镜泊见到我的第一天跟我说,我曾出身销春尽。”   樾为之脚步倏然一顿。   他神情间露出一丝不可置信:“这不可能,他怎么……”   窗外的月光西斜,铺了满床,落到燕纾未及约束的长发上,恍若一瞬白头。   他勾了下唇,唇色却比月光还白上几分:“所以我要确认,边叙是不是也知……”   他话还没说完,身子忽然颤了一下,骤然伏下身去,闷哼一声,身子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   樾为之倏然回过神,快步走上前将人扶着靠坐起来,伸手按住他的脉搏。   “没事……就是,老毛病犯了了。”燕纾按着胸口,呼吸急促。   “扶我,再坐起来……我有点喘不上气……”   他嘴唇已染上点点乌紫,不过这两句话间冷汗便布满了全身。   樾为之瞬间明白了什么,心中暗骂一句“该死”。   ——他刚才一时气昏了头,忘了燕纾的发作日期已经临近。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人迅速盘膝坐好,掌根抵着他后心,将灵力一点点打入燕纾体内。   昏暗的房间内似乎有无形的雾气蒸腾而起,形成了一套半透明的结界,虚空间的气流似乎都逐渐缓了下来。   不过一会儿,两人身上都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燕纾苍白着脸,终于发出轻轻一声呛咳,呼吸平缓下来。   樾为之同时也舒了一口气,往燕纾嘴里又塞了一枚药丸,慢慢将手撤了回来。   “我刚将你体内第一波发作压下去了,但之后……”樾为之低声开口,忽然感觉手腕一凉。   面前脸色苍白的人攥着他的手腕,目光却落向门口的方向,微微蹙眉。   “有人要过来了……”燕纾哑声开口,声音依旧难掩虚弱。   樾为之皱了皱眉,忽然抬起手往窗口那一弹。   玄色的衣摆在窗外不远处一闪而过,樾为之还没反应过来,燕纾已蓦然睁大眼。   他倏然坐起身,直接把樾为之往床下一推。   “你干什么?”樾为之被他推的一个踉跄,差点直接跌下床。   他眼疾手快扶住旁边的桌子,咬牙转过头:“怎么,在销春尽待了一个月,学会过河拆桥……”   “谢镜泊要来了。”燕纾急促开口。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一时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时辰:“这个点他过来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但你不能被他发现。”   燕纾一边说一边跟着踉跄下床,焦急地将人往门口推。   “你快走,我不想被捉奸在床。”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谁跟你有奸情……不是,谢镜泊现在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捉你——”   “现在没有,万一今晚之后就有了呢。”燕纾脱口而出。   樾为之:??   燕纾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贴了一张御风符,顺手一掌拍开了窗。   樾为之看着他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脸都青了。   “你大爷的燕纾,我清清白白一身,凭什么要翻窗出去——”   “谢镜泊现在离这里还有不到五步。”   燕纾望着樾为之,声音冷静的可怕:“如果你现在不走窗,那就只剩藏床底一个选项了。”   ……樾为之僵硬了两秒,倏然转过身。   窗棱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樾为之的身影瞬息间已消失不见。   燕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窗外的凉风一吹,他微微瑟缩了一下,感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毒素又翻涌起来,周身逐渐滚烫,大概是起了烧。   周围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燕纾晃了下头,迷迷糊糊地想着先回到床上。   但高烧让他整个反应都迟钝。   他没有注意到刚才胡乱披在身上的外袍正逐渐下滑,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逐渐虚浮,直到脚下忽然一软。   “嘶——”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燕纾再回过神时,便发现自己跪坐在冰凉的地上,迟来的疼痛从手掌和四肢蔓延开来。   他平常就怕疼,周身的高热让他的触觉更加倍敏锐起来。   燕纾疼的眼前发黑,想要撑着站起来,却一时间连骨头缝里都夹着疼。   晚夏的深夜气温已是偏低,青石板上的寒气更是透骨的凉。   燕纾怔愣地坐在原地,莫名感觉一阵委屈。   ·   谢镜泊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面前人衣衫不整、眼眶通红地抬头望过来。   燕纾似乎没有认出他,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眯了眯眼,忽然绽开一个笑意。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谢镜泊。”   一阵寒风吹来,面前的人瑟缩了一下,却是冲着谢镜泊笑着扬起手,眼眶越发通红:“我好冷啊,你能带我回去吗?”   谢镜泊僵在原地。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忽然听到身后另一段脚步声传来:“师弟,你怎么不进去……”   边叙的声音在看到房间里的一幕时戛然而止。   他蓦然睁大了眼。 第8章   谢镜泊最先回过神。   他倏然抬手,将一件外套披在房间内的人身上的同时,单手拉住旁边的边叙,足尖一点,毫无迟疑地疾步退出了房门。   “砰”的一声闷响,面前的门应声而关,边叙身子一震,倏然回过神。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师弟,你……”   “你今晚先回去……”谢镜泊张了张口,松开拉着他的手,低声开口。   边叙似乎依旧处于震惊中,呆愣愣地继续发问:“刚才那是什么——”   谢镜泊揉了揉眉心:“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边叙不依不饶:“刚才大师兄在和你说什么……”   谢镜泊神情复杂:“那不是燕宿泱,过两天我再跟你解释……”   边叙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依旧望着紧闭的房门:“所以你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   谢镜泊终于意识到两人说的驴唇不对马嘴,先一步止住了话语。   边叙却还没有意识到异常,自顾自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所以你们今晚是……偷偷约好的吗?”   谢镜泊向来平静的神情间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他不可置信地抬眼:“你说什么?”   边叙望望紧闭的房门,又望望面前的人,整个人欲言又止。   谢镜泊闭了闭眼,终于咬牙挤出一句话:“不是。他不是燕宿泱,我们也没有约好。”   他等了几秒,见面前的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四师兄还想要问什么?”   “那真的不是大师兄?”他话音刚落,便听边叙执拗开口。   边叙今晚本就是来找谢镜泊询问这件事,没想到正赶上谢镜泊急急忙忙出门寻人。   边叙不请自来地也跟了过来,没承想便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   他看着谢镜泊想要再次否认,蹙眉先一步开口:“刚才那明明就是大师兄,为何你和大师兄都一概否认?虽然我不知为何样貌我无法分辨,但那气息间的熟悉感分明完全一致……”   谢镜泊神情间没有半分惊诧,边叙细细望着对面人的神情,声音倏忽间多了一份不可置信。   “大师兄样貌的改变是你做的?”   他心念电转,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一点点沉了下来:“师弟,你在防着我?”   谢镜泊默然望着他,不置可否,但也不发一言。   边叙静了几秒,忽然咧了咧唇:“宗主,你这样做,是为了宗门,为了大师兄,还是为了你自己?”   谢镜泊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眉头微皱,“四师兄什么意思?”   “大师兄昨日说他心悦你,”边叙盯着他,“松一说他回宗门也只为看你。”   谢镜泊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攥紧。   他直接开口打断边叙的话:“不可能。”   “那你知道大师兄回来到底是想要干什么的吗?”边叙似乎意料到他会这么说,只紧紧盯着他,飞速开口。   “万一他回来是为两年前的事复仇,万一他回来最终只是与你为敌……”   “我不在乎。”谢镜泊骤然打断他的话。   他闭了闭眼,忽然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在乎他为什么回来,只要……他如今在我身边……”   边叙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上前一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他安置在这偏僻的院落,将他和所有与曾经相关的人都隔绝开,却又不信他说的任何话。”   “他否认自己是燕宿泱也是你所为……?”   “他失忆了。”谢镜泊忽然低声开口。   边叙愣了一下,神情空白了一瞬:“什么?”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是大师兄又骗了你,还是你又做了什么……”   谢静泊的神情却慢慢静了下来。   他垂下眼,似乎漠然勾了勾唇:“我说了,我不在乎。”   有疾风从两人身周刮过,带起一片凉意。   谢镜泊缓缓抬头,望着这个从来似乎只对书籍感兴趣的四师兄,半晌,只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不是燕宿泱。”   边叙回过神,木然地“哦”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   他望着旁边斑驳的木门,静了几秒,忽然开口:“你果然是大师兄一手带出来的,小师弟。”   “大师兄骗天骗地,你却骗自己。”   谢镜泊没有说话,边叙闭了闭眼,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迟缓:“大师兄刚才应是生病了,神志有些不清,宗主先去照顾他吧。”   他冲着谢镜泊行了一礼,慢慢转回身,谢镜泊静了几秒,闭了闭眼,也重新转向那扇木门。   他缓步上前,伸手刚想推开面前那扇木门,手掌在碰上的那一刻,忽然感觉门内一股拉力蓦然传来。   下一秒,木门被从内直接打开,紧接着一个暖洋洋的身形从木门里钻出来,径直落入他的怀里。   谢镜泊身形一凛,下意识伸出手径直掐住面前人的脖颈,却又在最后一刻忽然停住了动作,只虚虚环在燕纾颈间。   他听着面前人舒服地喟叹了一声:“你身上好暖和啊,谢镜泊。”   谢镜泊手指颤了一下,垂下头。   面前扑了他满怀的人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扬起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抬起头,两颊绯红,唇色却几近苍白,眼眸间一片散乱。   ——似乎确实已经神志昏沉。   谢镜泊顿了顿,慢慢收回手,手指轻轻环住他的肩膀,指尖却不着痕迹地点在他命脉上。   他垂下眼,低声开口:“燕纾?”   “你刚才……是在偷听吗?”   面前的人躲在他外袍下,也不知到底听懂了没有,嘟囔着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尤嫌冷般,忽然偏头,再次往他怀里缩去。   ——正向谢镜泊按住他命脉的手指间撞去。   谢镜泊瞳孔骤缩,倏然收回手,指尖最后一刻从燕纾冰凉的皮肤间悄然划过。   他蹙眉低下头,却见面前的人似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为什么要把手收回去。”   谢镜泊默然。   燕纾似乎又想起什么,桃花眼间溢出了些许委屈:“而且你刚才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我都冷好久了。”   谢镜泊神情静了一瞬。   他闭了闭眼,手上忽然使力,托着人的腰部将人微微扶起:“嗯,我的错。”   身后似乎传来些微的响动,谢镜泊微微侧过头,正看见小路尽头依旧伫立在那里的边叙。   边叙望着他,神情莫名。   谢镜泊也没有说什么,只忽然抬手,身后的房门在两人之后怦然合拢。   ·   房间内似乎有些凌乱。   方才带着谢镜泊体温的外套早已冷透,燕纾却依旧紧紧用它裹在身侧,跪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望着房间中央的人。   谢镜泊默然半晌,终于抬手先摸了摸他的额头。   触手滚烫,让谢镜泊疑心再这么烧下去,能直接把人烧傻。   “怎么发烧了?吃药了吗?”   床上的人迅速摇了两下头。   “为什么不吃药?”   “没有药。”燕纾小声开口,又摇了一下头,有些难耐地蹙了蹙眉。   下一刻,谢镜泊忽然开口:“头晕就不用摇头了,直接说就行。”   燕纾怔了一下,眼眸蓦然亮了几分,下意识点头又倏然顿住。   他望着谢镜泊,犹豫了一下,忽然伸出手,示意他来床边坐下。   谢镜泊没有立刻动,而是隔着一步之遥望着他。   床上的人一改往日的懒散随意,仿佛一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撑着身子望着他,乖巧地让人心软。   ——这是他清醒时从来不会露出的模样。   谢镜泊缓缓抬步,顺从地坐下,继续开口:“没有药,为什么不喊人?”   他话音刚落,下一秒却感觉怀里先是一凉。   燕纾裹着那外袍,挪巴挪巴再次挤了进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窝,满足地眯起了眼。   高烧让他思维迟缓,做完脑海中最紧要的事,这才后知后觉想到谢镜泊刚才的问题。   他歪了歪头,犹豫了一下小声开口:“反正喊了人拿了药来我也不会喝,不如不要。”   谢镜泊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间被气笑了。   “不喝药病怎么能好?”   他边说边抬手想要唤人,却忽然感觉手腕再次一凉。   燕纾抓着他的手腕,窗外的树枝被风吹动,他被冻的瑟缩了一下,却执拗地不松手。   “喝了也不会好。”   月影浮动,细碎的光晕飘悠悠从他眼睫滑落,像是一滴银色的泪。   面前的人神情无辜,恍若不知自己说出的是怎样的话:“不喝也不会死。”   谢镜泊神情一滞。   燕纾拽着谢镜泊手腕,不知想到了什么,颤声开口:“而且我从前喝过太多药了,喝了就难受,浑身都痛,还会吐血……”   谢镜泊蹙了蹙眉,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前”两个字。   床上的人还像小动物般,蜷缩起来掰着爪子细数着喝药的“罪状”,指尖冻的青白。   谢镜泊盯着他发白的指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反手抓住他的手腕,重新塞回了衣袍内。   燕纾愣了一下,忽然扬起唇,得寸进尺地张开手,将整个手都挤进了谢镜泊掌心。   谢镜泊垂眸看他一眼,没有松手,反而忽然开口:“可以先不喝药。”   他往燕纾脉络间渡着灵力降温,不等面前的人欢呼,紧接着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但你得告诉我,之前是什么时候喝的药?谁给你喝的?” 第9章   谢镜泊话音刚落,便瞧着怀里的人愣了一下,紧接着倏然抽手,想要往回缩。   ——这是交易失败,想要反悔了。   谢镜泊被他这个反应气笑了。   掌心间的手骨清隽纤细,仿佛轻轻一用力便能折断,偏偏还浑不自知地总是添些伤痕。   谢镜泊担心他病中不知轻重伤了自己,又疑心他会不会又在演戏,干脆一伸手直接按住燕纾的手臂,禁锢着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外袍遮盖下仿佛将他整个人都揽在怀里。   怀里的人僵硬了一瞬,似乎意识到自己逃跑无效,干脆直接开始惯用的“耍赖”。   “就最初失忆醒来的那段时间……但我也记不清了,”燕纾摇摇头,呼吸有些急促,“我不清楚,我只记得好难受……”   谢镜泊直觉他有所隐瞒。   但燕纾额间逐渐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谢镜泊皱了皱眉,声音不自觉缓了下来。   “那我换一个问题。”   “你刚才说的‘之前’还有其他大概的时间阶段吗?”   谢镜泊低声开口,攥着燕纾手腕的手指不自觉一点点收紧。   “有没有模糊的时间记忆,比如失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失忆前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   谢镜泊的声音有些发颤,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   而面前的人神情间带着一丝困惑与好奇,似乎不懂谢镜泊为何忽然间如此激动。   谢镜泊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   两年前,魔族叛乱,百年安稳被骤然打破,六界大乱。   谢镜泊记得,出事的前一天,他正巧被师父派去宗门外,前往人界解决某村落妖族作乱。   当时燕纾给他的符信里提到了这件事,他也提到他已应师父之命率当时十二仙门一代弟子结阵结界,齐心抗衡。   燕纾来信里语气一如既往的懒散,戏谑地让他“不必惊慌,若担忧落泪,他一算卦盘便可知”——也就是变相地说明会监视他的行程,让他不要着急回宗。   甚至他还在信末,一如既往毫不客气地要求谢镜泊给他带个人间最有趣的玩意回来,让他也感受一下人界的灯红柳绿。   但燕纾了解自家小师弟的面冷心热,谢镜泊也直接读出燕纾随意语气下暗藏的紧绷。   他决定用最快的速度返程。   这个决定也出乎意料地顺利。   出事的村落作乱的不过是个百岁小妖,谢镜泊不到一天的时间便顺利解决,当晚便立刻往回赶。   他自认已是最快的速度,甚至怕被燕纾阻拦,而特意断了两人的通信符。   ——没想到也就因此错过了了解事情经过的最佳时机。   等他回到宗门,迎接他的便是两个惊天消息。   销春尽失守,师父阵亡,燕纾叛逃销春尽。   谢镜泊被这两个噩耗直接钉在原地。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但看着他三位师兄狼狈又沉默的模样,他也由最初的激动一点点沉寂下来。   三位师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势,谢镜泊不得已撑起了剩下的一切。   他一面守着销春尽,一面试图联系燕纾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愿相信燕纾真的叛离宗门。   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谢镜泊几乎……不愿记起。   燕纾当面背弃于他,被六界打上叛徒名号,死生不明。   谢镜泊这些年一直试图找出当年发生的一切。   可惜当年了解这些事的人几乎都已相继离去,甚至他的三位师兄都闭关的闭关,离宗的离宗。   ·   谢镜泊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回过神。   他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忽然感觉眼尾微微一凉。   他有些恍然地抬起头,正看到燕纾收回手,小心而又茫然地望着他:“你是……哭了吗?”   谢镜泊恍惚摇头,燕纾顿了顿,又抬手轻轻碰了碰:“可是你眼尾好红。”   谢镜泊怔了一瞬。   燕纾身体弱,指腹冰凉,但方才触碰他的那一处却恍若忽然滚烫起来。   谢镜泊过了足足两息,才终于哑声开口:“没有……我没事。”   他按了按眉心,想要开口再说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感觉颈窝一沉。   面前的人忽然跪坐起身,纤细的手腕攀住他肩膀,如幼崽寻求安慰般,笨拙地在他肩头蹭了蹭:“若你真这么难过……”   燕纾小声开口:“我可以努力……回想一下。”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正落入燕纾染着笑意的眼眸。   面前的人对上他的目光,歪了歪头,笑眯眯地开口:“毕竟,我最欢喜你了。”   谢镜泊静了几秒,倏然抬手,一言不发地将人重新塞回被子里,微红的耳尖却昭示了一切。   燕纾也不以为意,缩在被子里,蜷着膝盖,小声开口:“我醒来时记忆便是混乱的,除了随身的姓名玉牌,便只记得要去寻你。”   “我那时身体不好,太难受时便胡乱扯些药草塞到嘴里,但效果……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没有骗人。”   燕纾抬头瞥了他一眼,谢镜泊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燕纾这是又回答了一遍他最开始的问题。   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燕纾却已经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   “不过好在身体还是一点点好转起来。”   “身体好些了之后……我偶尔也会闪回些模糊的记忆片段。”   燕纾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   “大多我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似乎曾经落到一个极深的崖底,有无数只头顶金纹、凄哀鸣叫的黑鸟在我上方盘旋,似乎想要啖我血肉……”   “我想要离开,但崖底似乎还有一个……极强的血阵,吸食我的灵力,将我束缚,我只能日日如此……”   燕纾终于说不下去,捂住唇控制不住干呕一声,偏过头急促喘息起来。   谢镜泊伸手撑住他的肩膀,眉心微蹙。   头顶黑色金纹的乌鸦……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长老殿豢养的鸦群。   但他前几日刚追寻那乌鸦失去踪迹,今日燕纾又忽然跟他讲了此事。   而以鲜血为阵吸食灵力明显是妖魔产物,不可能和长老殿扯上任何关系。   整件事太过巧合,谢镜泊皱了皱眉,开口想再问些细节,燕纾却无论怎样都不愿开口了。   “我有点……不舒服,谢镜泊。”燕纾低声开口。   “你救救我,谢镜泊,我好难受……”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闷哼一声,捂住心口,整个人蜷缩起来。   谢镜泊没想到只这一会儿燕纾反应便这么严重。   他生怕牵起了他什么旧疾,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去摸他的脉搏。   但他手指刚一动,忽然碰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盯着自己的手指,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你是真的很难受吗?”谢镜泊忽然低声开口。   燕纾依旧按着心口,蜷缩着躺在他膝盖上,眼眶微红地点了点头。   “我不喜欢刚才那个问题……”燕纾小声开口,“可不可以不问了。”   谢镜泊微微点了点头,直接应了下来。   “好。”   “那我换一个问题。”   他盯着燕纾,一字一顿慢慢开口:“或许你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清醒的吗?”   面前的人愣了一下。   他仰起头,正看到谢镜泊抬起手,外袍微掀,露出一直搭在他脉门上的手指。   ——他的手从方才用灵力帮他退烧时起,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脉门。   方才燕纾说他难受,谢镜泊下意识摸脉,才忽然意识到此事。   直到那时谢镜泊也才回想起,燕纾的脉象虽然有些虚弱,但从始至终很平缓,没有任何异样。   ——他说难受,便是假。   “我怕自己不懂医术,有所疏漏,又探了一下你的气血。”   谢镜泊冷冷地望着他:“你气血间沉迟已消,内扰絮乱回稳,很明显因为高热带来的神志昏沉已然消散。”   “所以燕纾,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套我的话的?”   燕纾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掌心死死地抵着胸口,想要张口,却又带出一串闷咳。   他身形晃了一下,倏然从谢镜泊身上跌到床上。   谢镜泊慢慢站起身,垂下眼望着面前的人,眼眸间浮现出一抹嘲讽。   他为自己刚才一瞬间松动的想法感到可笑。   ——那指腹冰凉的暖意,那原以为混沌意识间唯一不加掩饰的“欢喜”……   谢镜泊眼眸冰冷,唇边却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低声开口:“好,你不说,我说。”   “你是故意来套我的话、来套长老殿资料的对吧,燕纾?”   他咬牙,声音中却抓紧带上了低低的笑意:“还是……你只是从始至终,都喜欢看我被你骗的团团转……”   “不是!”   谢镜泊手腕忽然一凉。   半伏在床榻上的人忽然撑着身子抬起头,目光仓皇地望着他的。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骗你……”   面前的人脸色已经全白了,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细细地发着抖,话还没说完,忽然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谢镜泊,我心口疼……喘不上气……”   谢镜泊蹙了蹙眉。   面前的人眼皮半阖,身子软了下来,呼吸急促的不似作伪。   房间里有一阵凉风刮过,谢镜泊终于忍不住慢慢上前一步。   他想先输点灵力先稳定燕纾的情况再做打算,却在握上他手腕的下一秒,便看到面前人如触电般身子一颤,倏然甩开他的手。   “你别碰我——”   谢镜泊下意识松开手,掌心间传输的灵力骤然中断,下一秒便看燕纾猛地喘了一口气,跌坐在床上,按着心口不住喘息。   谢镜泊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皱眉抬起头:“我给你渡灵力……你很难受?”   燕纾不答,似乎难受到了极点,自顾自低头急促喘息。   谢镜泊又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沉声开口:“你的灵脉怎么了?是——”   他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他想起很早前,似乎燕纾就跟他说过,他灵脉受损之事。   只是谢镜泊一直……从未当真。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逐渐凝练成线,月影西斜,落入窗台,谢镜泊望着面前人比月光还白的唇色,手指一点点颤了起来。   燕纾方才并未说谎。   ——一个人经络灵脉若受过重创,一切基于常规脉象、气血作出的推断便全部作废。   人的经脉好似枝繁叶茂的树木,随着修炼程度会长出一条条错综复杂的枝干。   因此修仙之人脉象与普通凡人不同,仙门有自己的医师。   修炼能改变经脉的走向,受伤亦如此。   那些伤势就好似树木下隐藏了一层层腐败的毒物,随时可能影响树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燕纾并未说谎,他仍高热未退,心神不稳。   那他方才都做了什么。   “燕纾,我……”谢镜泊颤声开口,床上的人却似乎已经压根不想理他。   燕纾缓过一口气,恹恹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往他怀里钻,而是慢慢撑起身子,一点点挪回被窝里,阖上眼,重新蜷缩了起来。   谢镜泊一时间控制不住有些仓皇。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到底还是小心翼翼抬起手,在床上人额间轻轻拂过。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往床内侧缩了一下,谢镜泊默然收回手,却微微舒了一口气。   温度还是有些偏高,但终于有消退的迹象。   “抱歉。”谢镜泊低声开口。   床上的人呼吸均匀,攥着外袍的手微微放松,似乎已经睡熟。   谢镜泊静了几秒,终于抬步,慢慢走了出去。   ·   房间内终于恢复一片寂静,过了不知道多久,打更声响起的那一刻,床上原本熟睡的人忽然睁开眼。   他神色清明,除了脸色苍白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甚至唇角微勾,似乎心情颇为愉悦。   燕纾重新按住自己的脉门,手指一颤,偏头吐出一口血,脸色慢慢红润起来。   他懒洋洋半撑起身,忽然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道符咒从虚空中骤然浮现,紧接着,一只雪白的猫咪倏忽从暗处窜了出来。   径直扑到燕纾怀里。   “回去告诉樾为之。”   燕纾垂下眼,纤细的指骨不经意间揉搓着猫咪的耳朵,鸦羽般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将琥珀色的眼眸隐隐染成暗色。   “谢镜泊信了。” 第10章   怀里的猫咪呼噜着翻了个滚,翘着四条腿仰躺在燕纾怀里,也不知到底听清他的话没有。   燕纾也不在意,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他耳尖的绒毛,声音放的极轻:“那个阵法谢镜泊会帮我们去查……”   “而查的时候,他一定会下意识先将它与长老院关联。”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无尽生根。   窗外的月光在廊檐下泼下一整片白霜,燕纾望向窗外,目光逐渐放空。   “你说……他会查出两年前什么有意思的事呢?”   怀里的白猫后腿忽然蹬了一下,不知梦到了什么,凌空拧了个身,一爪子将昨日松一吭哧吭哧搬过来的那些旧手稿“哗啦”一下全部翻乱。   幼时熟悉的字迹倏然在眼前一一闪过,燕纾盯着那纷飞的书页,唇边的笑意逐渐扩散。   “是了,销春尽的旧账是该翻一翻了。”   “我很期待。”   可是他声音好闷,像是夏夜落雨前低垂的云,只在霭霭暮色间麻木地等着既定的大雨,辨不出喜怒。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白猫轻微的呼噜声。   燕纾闭了闭眼,又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方才逐渐消散的符咒再次在虚空中浮现,燕纾刚准备将它收进储物袋内,忽然又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原来第一天,你就遮住了我这层面容啊谢镜泊……”   燕纾垂下眼,勾了勾唇。   “那还让我白挨这一遭。”   他口中懒懒抱怨着,指尖却在虚空中划了两笔,将最后这几句话从符纸上勾去。   “算了,先不跟樾为之告你的状了……”   燕纾轻咳两声,紧绷了一整晚的心神终于真正放松下来,顷刻间便感觉意识模糊起来。   “这次就算……咱们扯平了。”   窗外月影已近消失,一道白光闪过,白猫脖颈间的储物袋同时微微一坠。   白猫迷茫地抬起头,环顾一圈,却见自家主人不知何时靠着床头,就这般歪着身子昏睡了过去,青白的指尖落床畔,甚至还微微发着颤。   白猫凑上前,用头轻轻拱了一下,不但没将人唤醒,反而被冰的打了个激灵。   他迷茫地歪了歪头,干脆团吧团吧尾巴将燕纾的手拢在身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睡了过去。   ·   燕纾不知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但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被旁边一叠声压抑的闷哼被迫惊醒。   燕纾骤然坐起身,一时间疑心是梦里谢镜泊催他去晨课照进了现实。   急促的心跳让燕纾眼前一片漆黑,却还是下意识将手迅速伸进枕下。   但他的手在摸上符纸的一刹那,一抬眼,忽然直直地和边叙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燕纾愣了一下,硬是从边叙一张面瘫脸上读出了三分尴尬和七分……使力?   他怔了怔,目光顺着转向旁边,便看到边叙弯着腰,一手抵着桌案,一手伸向他的床褥,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从他怀里拽出了一只猫爪。   燕纾眼眸微微放大,不可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确实是他那只胖的连脖子都没有的白猫。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反应,下意识转向边叙,便听到边叙同时低声开口:“大师兄,你床上为何会有一只……”   他顿了顿,声音间难得带上了些许疑惑:“……这是猫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尖锐的猫叫,和毫不留情的一爪子。   燕纾眉心跳了跳,忍不住伸出手隔开对峙的一人一猫。   “暂且……算猫吧。”   燕纾扭过头,望着委委屈屈望着自己的白猫,眼眸微眯,语气却依旧带笑。   “我也想知道,我床上为何早晨还会有一只……肥猫?”   ——你不是应该已经回樾为之那里去了吗。   白猫动作一僵,为自己一时睡过头缩了缩脖子,欲盖弥彰地转过头,呲牙咧嘴地重新望向边叙。   燕纾揉了揉眉心,也将目光重新转向旁边紧紧盯着他的边叙身上。   “还没请教,边峰主一大早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来给大师兄问晨安,顺便查看师兄伤势。”边叙立刻认真开口。   燕纾眉心跳了跳,刚准备否认,便听边叙一连串地继续开口。   “没想到一来便看到这只猫妖躲在大师兄榻间。”   “我想将他丢出去,却不幸被察觉,更不小心将大师兄惊醒。”   边叙声音一板一眼,甚至一边说一边就要径直伏身行礼。   燕纾眉心跳了跳,摆了摆手,示意他打住:“行了,其一,我不是你大师兄,边峰主切莫折煞我。”   “其二,这只猫妖是我——”   他本想说这是他养的灵宠,话还没出口忽然又想到什么,语气微顿。   自两年前那场大战后,妖界便与仙、人两界形成了积怨,销春尽长老殿更是一力主张,对所有妖物斩尽杀绝。   燕纾心念电转,话到嘴边,忽然拐了个弯。   “——是我养着用来炼丹的。”   原本蜷着尾巴,小心翼翼作可怜状试图博同情的白猫:??   他瞬间撑起身,呲牙咧嘴地就想冲燕纾哈气,却被一巴掌直接按了下去。   “脾气爆烈,旧习难改,别无他法,只能用这一方式助其改邪归正。”   燕纾按着白猫那滚圆的身子,差点被一蹬腿从床上掀下去,努力稳住身形,笑着开口:“也算是另一种‘回炉重造’了。”   那白猫一扬起脖直接就想蹿出去,忽然感觉按在他身上的手一紧,紧接着顺着他背脊,一寸寸捋了下去。   ——安静点,被樾为之养的除了一身肉连脑子都没有了,就算抓你炼丹能炼出个什么。   燕纾眯了眯眼,望着怀里突然僵住的白猫,警告般又勾了下唇。   ——继续挣扎,若被边叙发现异常,我就真把你扔去给这个书呆子当镇纸。   那一边,边叙似乎也愣了一下。   “脾气似乎确实……很暴躁。”他望着燕纾怀里不停挣扎的猫咪,犹豫了一下,又低声开口。   “可是大师兄从前不是最反对长老们对妖、魔一概论之……”   “所以我说了,我不是你大师兄。”燕纾直接开口打断边叙的话。   他趁着边叙愣神的功夫站起身,胡乱披了一件外袍,抱着白猫径直向外走去。   边叙骤然回过神,跟着赶忙站起身。   “大师兄,你去哪?”   “去炼丹啊,”燕纾平静转头,无辜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他都已经顽劣到昨晚从我的储蓄袋中逃出来了,我还能继续留他?”   他歪了歪头,笑眯眯地开口邀约:“边峰主是想要一观吗?”   ——他清楚这个书呆子一是只对书感兴趣,二是从来有着自己的原则规矩,不喜的事绝对不会跟去……   但下一秒,他却见边叙认真点头,“好。”   燕纾一愣。   他微微睁大眼,看着边叙两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低声开口:“若大师兄需要……我亦可帮大师兄完成。”   燕纾:……?   ——他一时间不清楚边叙是不是也失忆了。   ·   一路上,燕纾找了各种借口试图将边叙支开,却都被边叙一板一眼、横冲直撞地直接把他借口里的弯弯绕绕碾了过去。   ——燕纾一时间怀疑这个书呆子是不是故意跑过来气他的。   眼看着怀里那只猫团子又有造反的趋向,燕纾深吸一口气,忽然站定脚步。   “边峰主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边叙一如既往地认真开口:“无事,我就是想跟着大师兄,若大师兄有需要帮忙的……”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燕纾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边峰主这样跟着我,让我和谢宗主都很难办啊。”   边叙蹙了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是谢师弟为难你……”   燕纾摇了摇头,恍若无可奈何般,声音放得极轻:“边峰主应知,谢宗主是我的心上人吧。”   边叙蹙眉点头,一时间却没有想通其中关窍:“是他用这个威胁你——”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却听燕纾慢悠悠打断他的话。   “那边峰主这般与我形影不离,若让我心上人看到了,定是会吃醋的。”   边叙一噎,猛然睁大眼。   燕纾似笑非笑地抬眼,声音半真半假:“边峰主不知,我那心上人惯会吃醋,连各种小事都从不放过……”   边叙神情僵硬。   他见燕纾抱着白猫勾了勾唇,冲着他微微颔首,转身便想要离去,急中生智般,忽然开口。   “是谢师弟让我跟着你的。”   燕纾脚步一顿,神情古怪地转过头。   边叙病急乱投医,却投了个正着。   他心念电转,急急开口:“谢师弟担心你身上有伤,又知我伤了你多有愧疚,因此让我跟着你,看你有何需要。”   ……这个书呆子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从前只有自己碾压他的份儿,万万没想到过了两年,边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燕纾咬了咬牙,第一次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他眯了眯眼,抱着白团子踱步慢慢向回走了两步,忽然开口:“我有何需要都会帮我吗?”   边叙见燕纾似乎不赶他走了,心中舒了一口气,迅速点头:“是,我愿意帮大师兄完成任何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一阵幽香扑鼻。   燕纾脚步一闪一瞬凑近,带着无尽笑意的眼眸直直落入边叙眼底:“违背你道德,罔顾你伦理规训的你也愿?”   边叙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燕纾会这么问般,话语一时间顿住了。   燕纾神情间笑意更盛。   “无法兑现,便不要轻易许诺啊,边峰主。”   他弯了弯眼,   “劳烦边峰主转告谢宗主这次的承诺你也无法兑现,我还有事,就不远送——”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边叙倏然开口:“可以。”   ……这下轮到燕纾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又不能真的让边叙去干一个伤天害理的事,咬了咬牙,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不远处熟悉的屋子上,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眼眸微闪,忽然转过头:“边峰主说的对。”   “我确实有一事不违背道德、不侵害伦常,想让边峰主帮忙。”   燕纾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轻轻拉过边叙的手。   边叙晕晕乎乎地点头,没有注意到燕纾唇边笑意更盛。   他毫无防备地跟着向前,被燕纾拉着一步步向那屋子靠近。   直到两人在一扇门前忽然驻定。   “我突然想起,我今日还有一门课未上。”   燕纾眨了眨眼,轻快的语调间吐出冰冷的话语:“劳烦边峰主——替我代课吧。”   边叙愣了一下,意识到不对的瞬间下意识想要转身,却感觉手腕一紧。   下一秒,燕纾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开房门,将边叙直接送了进去。   ·   等燕纾将那只白猫教训一番终于送走,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他困的不行,一心只想再去睡个回笼觉,晃晃悠悠走到半路,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坑边叙的这件事。   他犹豫了一下,在良心谴责和回去补觉间挣扎了一瞬,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抄近路回房。   但他刚迈开步,下一秒忽然感觉面前天旋地转。   燕纾下意识闭上眼,只感觉身子一轻。   一道白光闪过,燕纾踉跄一步稳住身形,一转头,正对上边叙和满学堂弟子怨念的目光。   “传送阵。”边叙站在台前敲了敲桌子,面无表情地开口。   “下面就劳烦师兄,来给各位继续讲解一下。”   燕纾:……? 第11章   燕纾僵在原地,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片弟子,一时间觉得自己像被赶上架的鸭子。   ——偏偏他这只鸭子还是自作孽,不可活。   但燕纾的人生准则向来是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冲着台下弯了弯眼,一边向学堂门口退去,心中已想好了伎俩,准备找个由头把边叙抓回堂前,自己借机再次溜走。   但他刚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秒忽然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燕纾一惊,猝然回过头,便看到他预想中即将被坑的人正抱着双臂拦在门口,神情平静地抬眼,冲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燕纾顿了顿,唇边的笑意不减反增。   “边峰主真是未雨绸缪啊。”   “燕公子过誉了。”边叙不知何时又将称呼换了回来。   他抱着双臂,平平开口:“我只是想,传送阵毕竟是燕公子最拿手的阵法之一,理应由燕公子来讲授。”   燕纾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是我最拿手的——”   边叙依旧盯着他,只慢慢开口吐出几个字:“膳房,三进三出。”   燕纾还没什么反应,堂下的松竹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讶然地抬起头。   他依稀记得,在他师父提到的为数不多的年少往事中,似乎有这么一段模糊的故事。   ·   边叙曾说过,他有一个年长他们几岁的大师兄。   大师兄虽年长几岁,偏总笑眯眯的没个正经,三两句话便总能哄着其余四个师弟跟他一起四处惹是生非。   ——然后在被抓包时,再随机选一个师弟推出去顶罪。   【那师父你们不会生气吗?】松竹疑惑开口。   边叙摇了摇头。   【我对他生不起气。】   ——别说他们了,连他们的师父一般都不忍心罚大师兄。   大师兄身子不太好,几乎可以算是药罐子里长大的。   偏能力强,脾气又好,虽是开门大弟子,却从没半分架子。   他不起坏心眼时,眉眼间便温和得出奇。   抱着双臂懒洋洋往那一靠,倦懒似地半垂着眼,软着嗓音,一边说一边去勾你的手。   他常年总是生着病,指尖总是冰凉冰凉的,像一块总也捂不热的冷玉,清泠泠的勾人。   边叙记得,他第一次就是被大师兄“虚弱”的模样给骗了过去。   【师弟,我今天身子难受,心口闷的厉害,你行行好帮我这一次。我要是进去被关了禁闭,出来不直接去了半条命。】   大师兄苍白着脸,低低咳嗽了两声,身形微晃,眼眸低垂:【若是再不慎生一场大病,过年时,谁带你们偷溜下山,去看河道灯会啊?】   几个师弟每每被他哄的晕头转向,稀里糊涂间就心甘情愿替他受了这个惩处。   事后被蜜糖罐一哄一逗,又乐颠颠地跟着他继续作妖。   边叙记得,当时自己在禁闭崖底时没有半分不忿,满脑子都是大义凛然地想,自己也能保护的了师兄。   结果出来当天,边叙迈开步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刚准备去大师兄那里报个平安,顺便安慰一下大师兄不要为他难过。   下一秒,却听到面前传来“叮当”的几声酒壶碰撞声,边叙抬起头,便看到自家便宜师兄拿着两壶白玉小酒瓶,懒洋洋坐在树间,冲着他弯了弯眼。   【四师弟辛苦,过来喝酒,我自己酿的。】   边叙:……   后来他才发现,自家这个大师兄满嘴几乎没半句实话。   ——尤其是当他真正难受的时候。   可惜他们当时已经被哄习惯了,每次出事都自觉站出来领罚。   ——仿佛是知道大师兄能在背后为他们撑腰一样。   细细想来,除了他们最小的那个师弟最开始曾冷着脸势誓不同流合污外,其他几人没几下就毫无迟疑地立刻屈服了。   【小师叔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松竹好奇开口。   【他不喜欢大师伯吗?】   边叙摇了摇头:【不会。】   他顿了顿,似想到什么,赌气般又补充了一句:【大师兄最喜欢小师弟了。】   但大师兄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大师伯终于被抓了?】松竹讶然抬眼。   边叙点了点头,唇边似乎隐隐浮现出一抹笑意。   在某次,大师兄带着他们三人去膳房偷零嘴时,一不小心把鸡笼里一窝子母鸡全给放飞了。   那是一窝待下蛋的母鸡,受了惊后四处乱跑。   整个宗门鸡飞蛋打了一整天,而据传某个长老在不慎被从天而降的鸡蛋打中时,偏巧隔壁炼丹炉当天刚好发生了意外。   ——据说当时,有弟子确切地闻到了蛋花的香味。   第二天,他们师父黑着一张脸,难得将他们的大师兄关了禁闭。   销春尽惩处类的禁闭是在一片断崖底,崖口设了结界,结界内无风无声,无休无止,没有时间的流逝。   所有的灵力、法阵在崖底会全部失效,一般人绝对无法从内部离开。   他们三个师弟也曾商量着悄悄去给他送吃的,但师父这次似乎铁了心要惩罚大师兄,直接安排了两个门仆守在结界口。   几人偷溜了几次,都被一一擒获。   但大师兄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在被关禁闭的第三天,他莫名从膳房搞来了一堆吃的。   然后就开始了每日往返,一天早中晚一顿都不落下。   直到七天后禁闭结束,自家隐隐后悔的师父心疼不已地亲自来接人,便看到自家大弟子抱着不知哪里搞来的一床被子,睡的正香。   ——脸色似是比禁闭前,还要红润上几分。   边叙直到现在还记得,自家师父脸色当时直接青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松竹好奇开口,却见边叙摇了摇头。   【我不知,大师兄从来没说过。】   边叙低声开口:【但他从前便喜改写各种阵法……怕是又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改了阵势,避开了结界限制。】   松竹当时年幼,从来只知对着课本一本一眼地学,从未想过还能自己改编创造。   【这个大师伯好有趣……】他下意识感慨,忍不住脱口而出,【师父何时能引我们见一见这个大师伯吗?】   他话音刚落,却看到边叙的神情忽然一静。   【我寻不到他。】边叙低声开口。   【他……消失了。】   松竹隐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无声地张了张口,一时间有些无措。   旁边翘着脚正看话本的松一却忽然开口:【那大师伯这算是……师父的白月光吗?】   松竹身子一歪,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第12章   沉迷话本的松一丝毫没意识到哪里不对,扬了扬手中的书:【我看话本里写,经年不见但又思念之人便可称为白月光——唔!】   松竹终于忍无可忍地伸出手,一巴掌捂住松一的嘴。   【抱歉,师父,我们不是有意……】   【白月光?】边叙忽然冷笑了一声。   【不,死了的才是白月光。】   松竹一愣,他抬起头,边叙神色冰冷:【祸害遗千年,我不信他就这么轻易死了。】   他语气带着无尽的寒意,眼眸却深不见底,仿佛带着亘古间的无垠怒火。   松竹注意到,自家师父握着书册的手正无意识一点点攥紧。   【他要是如今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   边叙说到一半,目光忽然落到面前神情茫然的两个小徒弟身上。   他倏忽意识到什么,闭了闭眼,到底没再说下去。   那天之后,自家师父便再没提起过从前的事,松一偶尔好奇追问,也被他直接否认了。   久而久之,连松竹也疑心他那天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个故事。   ·   有风从学堂外的竹林间刮过,带起一阵轻柔的沙沙声。   学堂内,松竹倏然回过神,脑海里不知怎的蓦然浮现出燕纾刚进来时,边叙莫名的那一声“师兄”。   脑海中零散的记忆逐渐串联成线,松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正看到燕纾的目光压根没有落到堂下,而是半侧过身,神色古怪地望着边叙。   但只那一瞬,燕纾的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慵懒。   “边峰主怎么忽然提起膳房了?若是饿了,我现在可以去给你做点吃的。”   燕纾笑眯眯开口,一边说一边想绕过边叙出门,推了一下,却没推动。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却到底是燕纾先落下阵来,后退一步,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好,边峰主说什么我都依,边峰主想要我教课,我教课便是。”   ——他再不妥协,这个书呆子怕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一切都给抖出来。   边叙太清楚燕纾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了,身体上示一下弱,口头上也必须把这个便宜给讨回来。   “燕公子本就是这门课的授课先生,教课理所当然,怎能说是为我。”边叙一板一眼地开口,直接就把他这一怀柔话语挡了回去。   燕纾一噎,再次意识到他这个四师弟早已今非昔比。   他暗暗瞪了边叙一眼,深吸一口气,重新转过身。   窗外似乎有鸟儿从空中掠过,发出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燕纾盯了窗外几秒,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间微微一闪。   他忽然开口:“常规的传送阵想必你们已经见多了,多没意思。”   燕纾撑着桌子,手指在台面上敲了敲,笑着开口,“大家既然都是销春尽的弟子,面对魔族都是或早或晚的事,不如我教大家一点更实用的法阵吧。”   “寻常的传送阵,就是将人置于阵法中,从一处传送到另一处,只有距离的限制,没有传送东西的限制。”   “大战时,便有很多魔族烧杀抢掠完后,借着早已画好的阵法逃离。”   燕纾垂下眼,声音放的愈轻。   “但若是有一个符画,将其加到传送阵法上去,便能限制魔界之人传送呢?”   学堂内一阵哗然,边叙皱了皱眉,转头望向台上笑意盈盈的人。   燕纾却没有看他,而是忽然抬手,从指尖带出一根燃烧的金线,在半空中瞬间画了一道符咒。   “很简单是不是?它的原理就是用这字符上的阵势缠绕魔气,将携带魔气之人抑制在原地。”   燕纾抬起手,笑眯眯开口:“你们互相练习一下,一刻钟后,我会随机点人,验收成果。”   学堂内有保存着特意留有微量魔气的符纸,供宗内弟子对战练习。   燕纾随意点了个弟子去取,打了个哈欠,环顾了一圈,慢悠悠绕到了松一那边。   “学的很快啊。”燕纾有些惊奇,下意识开口夸了一句。   下一秒,却见松一手指一颤,最后一笔瞬间画歪,原本萦绕在符纸上隐隐的金光瞬间暗淡了下来。   “你——”松一红着一张脸转过头,却见罪魁祸首眨了眨眼,先一步无辜开口。   “你紧张什么?”   燕纾弯下腰,似笑非笑地转过脸,随意束起的长发从脸侧垂落:“这么想在我面前好好表现?”   他本是随意的一句话玩笑话,却见面前的人倏然涨红了脸,猛地转过头。   “我没有。”   松一咬牙,耳尖红的滴血:“那是因为……你长的太可怕了,才吓我一跳。”   燕纾从小到大,从性格到品行都曾被人骂了个遍,但从来没人质疑过他的样貌。   他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旁边的边叙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将人直接拽走。   “符纸送来了。”   他将燕纾直接拽上讲台,径直松开手,冷声开口:“一刻钟已到,开始吧。”   燕纾不清楚自己周围一个两个今天怎么都处处透着古怪。   他下意识“哦”了一声,转过身在学堂内环顾了一圈,忽然弯了弯眼。   “那第一个——就从松一开始吧。”   松一一愣,下意识开口辩驳:“不是随机吗,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觉得你画的很好。”   松一刹时僵在原地,脸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晕又瞬间浮现了几分。   燕纾一句话便笑眯眯堵住了他剩下的说辞。   他望着松一,神情慵懒却认真:“所以小师侄介不介意,先来给我们展示一下?”   松一站在原地,无声地张了张口。   旁边实在看不下去自家师弟没出息样的松竹忍无可忍地伸出手想将人拉回来,下一秒,却见松一倏然迈开步子。   “好,我去。”   松竹:……   “好,那小师侄别紧张。”   松一一边强作镇定地点头,一边迈开腿——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   燕纾没忍住轻笑一声。   “堂中央我已画好了一个传送符,你把你刚学的符画覆盖其上,然后站在阵法中央。”   燕纾一边往门口走了两步挪出位置,一边慢悠悠开口。   “你催动法阵的同时,我会往法阵里丢一道沾着魔气的符咒,如你符画成功,则传送阵失效。”   燕纾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眨了眨眼。   “忘了说,这个传送阵通到哪里我也忘了,若是失败——届时我们一定会去销春尽各个犄角旮旯的石窟里去寻你。”   燕纾一边说一边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就好。”   松一:……   燕纾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看着松一在堂中央深吸一口气,冲着他微微点头,懒洋洋地抬起手,手指轻弹。   刹那间,那原本轻飘飘的符纸瞬间仿佛灌满了灵力般,迅速向法阵中飞去。   但脱手的那一瞬,燕纾蓦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心中不好的预感蓦然升起,燕纾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抬手捏诀的瞬间,迅速开口:“边峰主!”   边叙倏然回神。   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的反应让他跟着一瞬掠到了燕纾身旁。   下一秒,法阵中的符纸应声炸开,难以预计的澎湃魔气瞬间倾泻而出。   同一刻,远处长生殿内的谢镜泊倏然睁开眼,身形一动,迅速掠出窗外。   ·   学堂内,法阵中央的松一倏然睁大眼。   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要躲开,但庞大的魔气如有实形般将他整个牢牢地困住。   松一呆愣在原地,浑身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下一刻,一道结界瞬息笼罩在侧,紧接着边叙径直挡到他身前,袍袖一展,手掌顺势前推:“破!”   结界外,刚急速结阵的燕纾松了一口气,身子控制不住晃了一下,又迅速站稳。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霎时,瞳孔又忽然紧缩。   一缕溢出的魔气正胡乱翻涌,朝着旁边一个似乎已吓傻了的弟子径直冲去。   现在叫边叙已来不及,燕纾咬了咬牙,身形一闪,骤然挡到了那弟子面前。   他指尖注灵,抬手连点成线,虚空中瞬息间浮现出一张巨大的阵网,挡在两人身前。   喧嚣的魔气碰撞在金色的法线上发出剧烈的嗡鸣声,一道白光猛然闪过,紧接着,阵法碎裂的空洞声掩盖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燕纾身子又晃了一下,撑着旁边的桌子勉强站稳。   他心口憋闷的仿佛压了一块大石,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心中却又惦记着事,扶着桌子勉强转过头:“你……”   他本是想问身后弟子有没有事,却听到身后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忽然传来。   “不是,不是我!”   被挡在燕纾身后的那个弟子慌张开口,竟然伸手直接推了燕纾一把。   “是他,是他故意往符咒上加大魔气的!”   燕纾本就是强弩之末,好不容易聚起来一口气被这一推,骤然堵在胸口。   那一瞬间,燕纾苦笑一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感觉心口猛然一窒,喉头腥甜,控制不住弯下腰,好不容易咽下去的鲜血反呛上来,骤然咳了满身。 第13章   燕纾眼前一阵明一阵灭,只觉得浑身冷的发木。   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力量拉扯着经络撕扯开来,一瞬间冰火两重天。   他清楚这是刚才贸然动用灵力,经脉里的药效和封印同时被惊动,开始翻天覆地地折腾起来。   刚才身后那个弟子的那句话如一块冷硬的石头般,直直堵在他胸口,叫他喘不过气。   心口憋闷之感愈重,燕纾苦笑一声,揪着前襟的衣服,不由得弯下腰,张口微微喘息。   他气息清浅急促,唇色却渐渐发白,甚至透出一股青来。   他感觉到似乎有人冲到了自己身前,焦急地询问着什么;有人从自己旁边冲了过去,伸手揪住自己身后那人的领子,一声声地质问。   但燕纾此时难过的什么也不想管。   他只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却又强撑着一口气,不想在众人面前露了怯。   燕纾脑海中一片混沌,恍惚间以为自己扶着旁边的桌子站稳了,刚想松一口气,忽然听到嗡鸣的耳畔模模糊糊间传来一阵喊声。   ——好吵。   周围仿佛隔了一层水雾般听不真切,燕纾皱了皱眉,别过头想要躲开那些莫名的呼喊,却感觉那声音越来越大。   ——师兄,你怎么样?   ——醒醒,师兄……   “师兄!”   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在他耳边炸开。   周围包裹的水压一瞬骤然消失,燕纾骤然吸了一口气,如脱水的鱼儿般猛得扬起脖颈,大口喘息起来。   他腿下发软,控制不住地想往地上坐,踉跄了一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被边叙半扶半抱地拢在怀里。   他听着边叙慌张开口:“师兄,你怎样……”   燕纾此时也没力气纠正他的称呼了,青白的指尖努力攀住他的胳膊,喉头滚动,艰难将涌上来的血沫吞咽下去,才终于攒出力气来拍拍他的胳膊。   “别叫……叫魂儿呢。”   燕纾抬起头,勾着他的指尖晃了晃,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   “我没事,你放我下来……让我坐一会儿……”   他嘴上这么说,整个眼眸却仿佛已经涣散了般,脖颈控制不住往后一仰,身子打了个晃,脱力般直直地就要往下跪。   边叙在他腰那里迅速托了一把,先一步跟着蹲下身,让人偏头倚在他肩头,才没让燕纾直接跪坐在地上。   燕纾蹙了蹙眉,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似乎被这一坠带的恢复了一点意识。   “没事……就是刚才移动的快了,身子受不住有些头晕,没什么大碍。”   他喘了一口气,又撑不住似得垂下眼,有气无力地勾了下唇:“别怕,你让我缓缓就好……”   他说的是真话,但话还没说完,便听身后的人咬牙开口:“闭嘴。”   燕纾迟缓地眨了下眼,似有些惊奇边叙难得的这般疾言厉色,却到底也没精力再折腾了,只恹恹地“哦”了一声,重新阖上了眼。   于是边叙便看着,嘴上说着没事的人,合上眼的一刹那却一瞬失去了意识。   他近乎脱力地靠在边叙肩头,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片灰败。   边叙唤了燕纾两声,人依旧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   ——他更加笃信鬼才能信燕纾刚才的那套说辞。   边叙咬了咬牙,单手按着燕纾的脉搏输着灵力,同时冲着不远处的松一疾声开口:“还不过来?”   死死拽着那弟子领子的松一骤然回过神。   他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下意识想松手,却又忍不住想继续质问他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下一秒,松一手腕忽然一紧,不知何时过来的松竹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声开口:“这里我来,你先去看看燕公子情况。”   松一咬了咬牙,骤然松开那弟子的衣领,转过身,匆匆走到边叙身旁。   边叙径直飞速开口:“他脉象很乱,我诊不出,你专攻医术,之前又替他把过脉,你来看。”   松一也不敢再犹豫,低低应了一声,迅速伸手按在燕纾青白色的手腕间。   燕纾的脉象还是一如既往的沉杂无序。   松一之前几次想要寻出个症结,却又觉得他这个身子仿佛就像个四处漏风的茅草房,哪里都是漏洞。   他探了一会儿,刚想再摇头,忽然却又察觉到什么,轻轻“咦”了一声。   “他刚才……有吃过什么药吗?”   边叙蹙了蹙眉:“没有,怎么?”   方才脉象里那一刹那的异样稍纵即逝,松一此时又有些不确定了:“我刚才仿佛探到他经脉里……”   他话没说完,面前的人却忽然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有清醒的迹象。   松一下意识停止话语,边叙将人扶靠着坐起来些许,低声开口:“师兄,你怎么样……”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怀里的人颤了一下,紧接着蓦然剧烈挣扎起来。   “放开我……”   边叙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手中一轻,那苍白的腕骨蓦然重重砸落在地,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   燕纾感觉浑身的经脉仿佛要碎了。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毒素在边叙灵力的催动下重新躁动起来,心脏仿佛压了一块大石,不堪重负般一阵急一阵缓地跳着,让他烦闷欲呕。   燕纾清楚边叙这是没有信他的话,想用灵力帮他疗伤,心中只能暗暗苦笑。   他原先本想不着痕迹地拂开边叙的手,但越来越强烈的痛苦让他神志逐渐昏沉起来。   他烦躁间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只如溺水的人般下意识挣扎着,拼尽全力想要躲开这痛苦的根源。   但他越挣扎,周身的禁锢却越紧。   燕纾疼的狠了,忽然一偏头,张口便想去咬自己的手腕。   边叙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应慢了一拍。   “燕纾——”   他瞳孔骤然紧缩,眼看着已来不及,下一秒,忽然看到一只绣着玄色暗纹的衣袖伸了过来,径直挡在燕纾手腕前。   边叙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感觉手中一空。   他倏然抬起头,正看到谢镜泊站在原地,正伸手将燕纾揽到怀里。   “……宗主?”   谢镜泊却没有看他,只皱眉望着怀里的人。   燕纾眼眸紧闭,单手痉挛地攀着他肩头的衣服,身子发颤,正张口狠狠咬在他手腕处。   那一口应是极深,边叙能看到有暗色的痕迹从玄色衣袖间逐渐侵染出来,谢镜泊却只眉心微蹙,似乎感觉不到痛般,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远处的松竹押着那名弟子走到身前,见状立刻伸手想将燕纾拉开,却见谢镜泊忽然抬起了手。   那是一个制止的动作,松竹怔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宗主,那是您执剑的手,万一伤了……”   “等一下。”   谢镜泊却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他另一只手按着燕纾的脉搏,半晌,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   “燕纾?”   他那声压得极低,手指划过面前人泼墨般的长发,似乎在颈间轻轻揉了一下。   ——仿佛在怜惜地触摸什么珍贵的事物。   边叙微微一怔。   那一瞬间,他仿佛重新看到了旧日的光景。   他和三师兄练完功回到小院内,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家大师兄赖在冷着脸的小师弟旁边,举起一根狗尾巴草编成的兔子,笑眯眯地不知在和他说什么。   他们身后站着抱着双臂乐呵呵看戏的二师兄,看到他们进来,似笑非笑地举起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院外的晚霞倾倒了两人半身的旖旎,燕纾枕在他腿上,谢镜泊单手攥着一本书,似有些无奈地垂下眼,却到底没有将人推开,反而时不时点一下头。   旁边一声轻哼让边叙倏然回过神,他再抬起眼,却看到谢镜泊收回手,将怀里逐渐清醒的人松开。   ——恍若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将醒未醒的人踉跄一步,摇摇晃晃地又要往旁边倒。   边叙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将人扶稳。   他刚想开口,却听到谢镜泊微冷的声音传来:“你平常难受时,就是这么咬你自己的?”   边叙微微一愣,下意识转过头。 第14章   燕纾却并没有听清谢镜泊在说什么。   他神志还不是很清明,迷蒙间似乎隐约听到谁说了一句话。   他一时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恍恍惚惚抬眼,先一步看到对面的谢镜泊。   谢镜泊背手站在一步开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神情微冷地望着他,恍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燕纾蓦然清醒了几分。   他垂下眼,唇角没忍住流露出些许涩意,暗道果然是自己多想。   他闭了闭眼,再次抬起头,冲着旁边的边叙笑了笑。   “多谢……边峰主方才唤醒我。”   边叙蹙了蹙眉,开口刚想问什么,下一秒却听到谢镜泊先一步冷声开口。   “刚才那魔气是你造成的吗?”   燕纾微微一愣。   他一时间几乎没听清谢镜泊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混沌的意识才终于逐渐回笼。   他眼眸闪了闪,似笑非笑地盯了谢镜泊几秒,没有说话,而是先一步将目光转向一旁。   同一刻,被松竹押着的那名弟子果不其然慌张开口:“宗主明鉴,刚才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方才燕公子让我去取符纸,我取来后交到他手里后便没再管了,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想到了什么,忽然从自己怀里又掏出一张符纸。   燕纾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讶异般,轻轻“啊”了一声:“连证据都给我准备好了。”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扶着他的手一紧,紧接着,边叙木着一张脸瞪了他一眼。   “长老殿规定,在销春尽引魔入宗可视为大不敬,”边叙咬牙低声开口,“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那个弟子是长老殿门下吗?”燕纾忽然轻声开口。   边叙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是,如何?”   燕纾摇了摇头:“无事。”   边叙皱了皱眉,只继续开口:“两年前大战后,长老殿对魔族深恶痛绝,你……”   “我知道。”   燕纾转过头,眼皮微抬,望了他一眼,眼眸间却似乎带上些许兴味,“所以你瞧,这出戏真的好生有趣。”   ……边叙这回直接甩开了他的手。   燕纾踉跄了一步,看着旁边的人黑着一张脸大步向后走去,抬手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他环顾了一圈,随意寻了一张桌子靠在一旁,懒洋洋抱着双臂继续看戏。   那个弟子将手中那枚符纸毕恭毕敬地呈到了谢镜泊面前。   “宗主,我刚刚偷偷留了一张符纸,想抽查前自己先练练,但还未曾使用。宗主若不信,可对比一下我这张和燕公子手中剩余的符纸,看看有何区别。”   谢镜泊抬手接过那张黄符,他转头望向燕纾,燕纾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几秒后终于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在兜里掏了掏,拿出那一沓符纸递了过去。   谢镜泊却没有立刻接。   他眼眸微冷地盯了他几秒,终于缓缓开口:“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燕纾手举的有些酸。   他闻言疑惑地歪了下头,犹豫了一下小声开口。   “谢宗主现在不接吗?我手有点累,能先放下吗?”   他话音刚落,便见面前的人神色骤然冷了几分。   谢镜泊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从中抽了一张符纸来,注入一点灵力,将两张纸同时甩向空中。   那名弟子手中的符纸没有什么反应,燕纾那张却一瞬燃烧起来,发出刺耳的嘶吼声。   同一刻响起的,还有那名弟子的尖叫声:“宗主,您看,我并未骗您!他定是想借着授课的机会将魔气沾染到众弟子身上,引诱他们入魔,唔——”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喉头一紧,嗓子莫名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唔唔”地嗫啜了两声,转而愤怒地望向不远处的燕纾。   燕纾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若有所思地移到一旁,下一秒,忽然感觉面前一道莫名的劲风刮过。   谢镜泊打断燕纾的目光,袍袖一挥,倏然将半空中的符咒驱散,抬起头冷冷地望着面前的人。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燕纾?”   明明是很紧张的局面,燕纾却倏忽从谢镜泊一系列动作间,品出了些许欲盖弥彰的意味。   他心情莫名好了几分,抱着双臂盯了谢镜泊几秒,终于慢悠悠开口。   “我若说不是我,谢宗主信吗?”   谢镜泊没有直接回答:“理由。”   燕纾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宗主也没有怀疑我的理由啊。”   他话音刚落,谢镜泊背在身后的手倏然一颤,指尖狠狠掐入伤口。   他仿佛整个人僵住了般,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燕纾并没有注意到谢镜泊的异常。   他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站起身,上前两步,似乎想从谢镜泊手中拿过一张符纸,下一秒,忽然听到面前的人冷声开口。   “没有理由吗?”   “之前四师兄在和你交手时,就感觉到你身上有魔族的气息。”   燕纾动作一顿。   他脸上的笑意似乎僵了一瞬,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   谢镜泊死死盯着他:“松一、松竹遇见你的那一天,也刚好是魔族余孽忽然莫名来袭。”   学堂内一片寂静,燕纾静静地盯了他几秒,忽然绽放开一个笑意:“谢宗主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谢镜泊盯着他,冷声开口。   “我说了,我没有这么做的原因。”燕纾轻声开口,声音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不够。”   谢镜泊盯着他,一字一顿缓缓开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来历不明,身份未知。”   "燕纾,我需要知道,你和我们还是一心吗?”   ——又是这句话。   燕纾心中莫名烦闷起来。   他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失,原本伸出去的手也一点点垂了下来。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感觉自己又有些站不住了,后退两步,扶着旁边的桌子慢慢坐了下去。   “我没做过的事,怎么证明自己清白?更何况——”   一阵凉风从窗外吹过,燕纾捂唇咳了几声,似乎气力不济般,单手拄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   “谢宗主心中已有了答案,还来问我做什么?”   房间内静了一瞬,边叙皱眉不语,旁边的松一忍不住上前一步:“宗主,方才燕公子还救了我,我感觉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身后的松竹皱眉想要止住他的话语,但下一刻,谢镜泊微沉的声音忽然在学堂内响起。   “燕纾藐视门规,引魔入宗,处禁闭以惩戒。”   “长老殿弟子不尊师长,肆意妄为,同样按门规处置。”   原本松了一口气的长老殿弟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想要辩解,却依旧死活都说不出一句话。   门外有论功堂的弟子走入堂内,有人来到燕纾身旁,刚想将人扶起,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趴在桌子上的人晃了晃,身子一瞬软了下去.   他不知何时已失去了意识,原本虚虚搭在一旁的手腕一折,骤然落了下去,整个人也脱力地往下倒。   不远处一席玄衣的人倏然转过头,脚下瞬间一动,下一秒却看旁边的边叙倏然上前,将燕纾抱了个满怀。   谢镜泊静了一瞬,原本抬起的脚不着痕迹地又一点点落了回去。   下一刻,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慌张开口:“宗主,您的手……”   谢镜泊似乎愣了愣。   他慢慢垂下眼,将方才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   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口不知何时再次开裂,暗红色的鲜血顺着手指一点点滴落,谢镜泊盯了几秒,没有处理也没有将手再背回去,只重新抬起眼望向边叙。   “他怎么了?”   “他在发烧。”   边叙伸手按住燕纾的脉搏,皱眉抬起头:“宗主,这件事疑点太多,不如先……”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谢镜泊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带下去。”   边叙倏然抬起头。   谢镜泊半垂下眼,目光落在燕纾半垂在空中无力晃动的指尖上,闭了闭眼,又重复了一遍。   “带下去。”   “师弟——”边叙忽然换了一个称呼。   他上前一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谢镜泊倏然转过头,目光冰冷地望向他。   “四师兄,两年前发生的事,你忘了吗?”   “但现在并不能直接确定他和魔族……”边叙咬牙,却被谢镜泊打断。   “他来历未知,所有的一切又都和魔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镜泊眉眼沉沉,一字一顿地开口:“我犯过一次错,不能再拿这个不确定,让整个销春尽冒险。”   边叙声音倏然一滞。   他手指一寸寸松开,任由论功堂的弟子从他手中将燕纾接过,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沉着脸大步向门口走去。   但他刚走没两步,却似乎又听到了什么,脚步一顿,有些错愕地转过头。   谢镜泊依旧垂手站在原地。   有鲜血顺着他指尖一点点滴落,他半身站在阴影里,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没有注意到边叙的目光。   边叙皱了皱眉,却到底重新转过身。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调转了方向,径直向不远处押着长老殿弟子的人走去。   “宗主要求,这个弟子由我处置。”边叙伸手将他们拦住,低声开口。   “两位将他交给我吧。”   ·   另一边,禁闭处。   蜷缩在床上的人身子忽然颤了一下,弓着身子骤然攥紧胸前的衣襟,深重地喘息了几下,终于疲倦地睁开眼。   心口和胃里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坠得他吐息都阵阵发疼。   眼前更是一片模糊杂乱的白点,耳边更是一片杂乱的嗡鸣声,浑浑噩噩地惹得他头晕。   燕纾对这种状态并不陌生,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模糊感并不是自己身体的原因,而是被蒙了一层白纱。   他愣了一下,神情间终于浮现出些许意外。   他抬手想将这层纱摘下来,但手刚碰上,便被上面的灵力灼的低低地“嘶”了一声。   “关个禁闭还戴个白纱……”燕纾甩了甩手,小声开口,“谢镜泊这是什么恶趣味……”   他适应性极好,反正睁着眼也头晕,干脆不去管那白纱,蜷缩着身子在原地躺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沉沉地吐了一口气,一点点慢慢撑起身。   恶心感依旧络绎不绝地从胸腹间涌上,燕纾不敢睁开眼,只小心翼翼地转了转头,却还是倏忽间出了一身冷汗。   四周并不算太冷,但燕纾身子还是控制不住轻轻打着颤。   他在冷死和疼死之间犹豫了几秒,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坐起身,半眯着眼向四周摸索。   燕纾清楚禁闭处这个崖底荒芜一片,没有所谓床铺等一系列东西。   他也不担心自己会突然踩空,阖着眼肆意往周围摸索着,试图找一个稍微暖和点的地方,但下一秒——   ——一阵失重感突然袭来。   燕纾:??   他不可置信地倏然睁大眼,手在周围慌乱地抓了一下,却依旧抓了个空。   落下去的一瞬间,燕纾咬牙闭上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下次再选屋子的时候,一定要先算一卦。   ——销春尽这里每一个地方都好像克他一样。   但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连失重感也只有一瞬。   燕纾周身一软,紧接着感觉自己似乎落到了一处柔软的毛绒堆里。   他怔了怔,下意识睁开眼,和面前模糊的沉香木刻的雕花床栏对了个正着。   ——这是什么……温柔乡。   ——销春尽现在关禁闭的地方……都这么惊悚了吗。   燕纾戴着白纱,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层出不穷。   他有些懵的慢慢爬坐起身,还没来得及细瞧,忽然听到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响动。   燕纾心中下意识一慌。   于是,谢镜泊一进门,便看到不知为何再次跪坐在地上的人倏然抬起手,欲盖弥彰般紧了紧自己的衣襟。   谢镜泊:…… 第15章   “……你做什么?”   谢镜泊皱了皱眉,刚想上前一步,却见燕纾再次往后挪了几分,撑着身子倚在床脚,警惕地往他这边望来。   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来人是谁,谢镜泊顿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件事。   燕纾的五感……好像出了些问题。   ·   昨日,论功堂。   【宗主,他的五感似乎有损。】   一个弟子站在床旁有些为难开口:【刚才您说要给他眼前蒙上白绫,我以为他是眼部有伤,就先检查了一下……】   【主要是视力和听力这两部分有些严重,大概是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看不清晰、听不清明,其余三处目前只是略微有伤。】   那弟子看着谢镜泊垂着眼没有说话,只周身的气息却越发冰冷,心中狂跳不停。   ——不是说榻上这人来历不明,宗主似乎对他深恶痛绝,连刑罚都要自己亲自过问吗。   那弟子小心吐出一口气,下一秒,忽然听到谢镜泊再次开口:【能医治吗?】   那个弟子刚吐出去的气瞬间又吸了回来。   【我不太清楚,这位公子脉象有些太混乱了,具体为何如此、能否恢复,要等这位公子醒过来才知道。】   论功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不知疲倦地刮过。   下一秒,忽然听到谢镜泊沉声开口:【我知道了。】   那弟子绝望的连一会儿向自家父母告罪的家书都想好了,一时茫然抬头:【您说什么?】   谢镜泊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床上昏迷的人身上:【你先下去吧。】   那个弟子愣愣地转过身,忽然想到什么,再次转头。   【宗主那白绫……】   他的声音忽然卡在喉咙里。   他看到,身后一席玄衣的人手中握着一段白绫,慢慢俯下身,单手将榻上昏睡不醒的人自然托起,将那白绫缓缓覆在其上。   两人那一瞬间距离贴得极近,恍惚似一个极尽温柔的拥抱。   但下一秒,谢镜泊似有所感般,转头望了过来。   那个弟子倏然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转过身,差点一头撞到门框上。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传言不可尽信。   ——宗主看起来明明很在意那个人……   ·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将谢镜泊思绪拉回。   他倏然回过神,在燕纾望过来的一瞬间,下意识抬手给他施了一个障眼法。   施完以后他才反应过来,燕纾现在处于一个……半瞎半聋的状态,施了也没多大意义。   面前的人似乎确实没什么反应,依旧披散着衣袍跪坐在角落,过了几秒,有些犹豫地歪了歪头。   “……谢镜泊?”   他没有听到应答,迟疑着想要撑起身,神情间却忽然闪过一丝痛楚,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捂住胸口歪歪斜斜地就往旁边倒。   谢镜泊瞳孔微缩,倏然上前一步将人扶住。   掌心间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不自觉皱了皱眉,目光落到燕纾衣摆下裸露出的微红脚趾上,手上忽然一个用力,单手揽着人的腰,将他直接扶坐到床上。   燕纾低低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攀住他的手臂,似乎害怕般,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谢镜泊抽了一下没有抽回来,没忍住皱眉低下头:“你……”   但他刚一开口,却忽然听到面前的人小声开口:“不对……你是,边峰主?”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僵在原地,却见面前的人仿佛以为他是默认般,勾着他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抱歉啊,我现在有点听不清,你如果想说什么,不如写在我手上?”   他一边说一边仰起头,笑眯眯摊开另一只手,甚至故意逗他般,屈了屈手指,神情间带着一丝微妙的餍足和愉悦。   ——这是对他从未有过的神情。   谢镜泊莫名心里有些发堵,不知是因为燕纾认错人还是他浑不在意的态度。   他过了几秒,才慢慢抬起手,翻过燕纾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你怎知是我?】   燕纾微微撇了撇嘴。   “谢镜泊才不会对我这么温柔。”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攥着他的手倏然收紧。   燕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嘶”了一声,想要往回抽手:“你干什么,痛……”   攥着他的手一点点放松,却依旧按着没有收回,只继续在他掌心慢慢写着。   【你眼睛和听力是怎么回事?】   燕纾转着手腕,随口回道:“没什么,老毛病了,过一两天就会好的,不用在意。”   两指宽的白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半歪着头,一头乌发用一根素簪随意揽着,几缕发丝垂落,只露出一双缀着些许笑意的薄唇来。   ——看起来似乎对如今这个浑噩状态并不意外,甚至算得上是习以为常。   谢镜泊却莫名从其间察觉到了他些许不安。   他皱了皱眉,开口还想问什么,面前的人却先一步开口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这是何处?谢镜泊不是要关我禁闭吗,为何要带我来此?”   他一边说一边又想到了什么,抬手去碰眼前的白纱,再次被烫得缩了一下手:“嘶——还给我戴了一个这个东西。”   谢镜泊皱眉将他不安分的手拉回,慢慢写道:【像是一个暖阁,其余,不知。】   燕纾等了几秒,见“边叙”似乎没有再写的意思了,疑惑地抬起眼。   “不知什么?不知我为何来此?还是不知为何要给我戴这白绫——”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掌心再次微微一沉。   【都不知。】   燕纾唇角抽了抽。   “那你怎么过来的?”   【误打误撞。】   ——这就是故意避而不谈了。   燕纾被他这一反应气乐了,咬牙抬起头,忽然感觉“边叙”在他手上又写了一句话。   【昨日那符纸上的魔气非你所为,为何不解释。】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序,燕纾愣了一下,也没有否认,只微微点了点头。   “是。”   面前扶着他的手颤了颤,又再次落下一句话:【为何?】   燕纾静静地“盯”了他几秒,忽然笑了一声:“边峰主有带昨日的那些符纸吗?”   面前的人怔了一瞬,紧接着慢慢递过一张来。   燕纾抬手接过。   他指尖在那符纸上摩挲了几秒,忽然勾了勾唇,紧接着一抬手,将那符纸直接吞了下去。   谢镜泊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倏然站起身,抬手便想去拦:“你——”   但面前半聋的小瞎子已经将符纸咽了下去,捂唇咳了咳,苍白着一张脸笑着抬起头。   “无事。”   他似乎怕他不信般,笑眯眯地又伸出另一只手腕,示意他去按他的脉门。   “我真的没事,这符纸已然废了,就是一张普通的黄纸。”   “我刚才吞下去时,将上面的魔气全部打散了。”   谢镜泊咬牙望着他没有动,燕纾见他不接,晃晃悠悠将手腕又放了下来。   “这符纸魔气浮于表面,很明显是匆促加上去的,并不牢固,不过一晚上便已消散了大半,很好引出。”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手腕再次一紧。   【你证明就证明,吞它做什么。】   燕纾唇边忽然浮现出一抹狡黠:“因为有趣啊。”   他话音刚落,头顶便忽然挨了一记暴栗。   “嘶——我就随口一说。”燕纾捂住额头哀嚎一声,迅速往后缩了缩。   他透过白绫,没有聚焦的眼眸茫然眨了眨,在确认“边叙”不会再打他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只是证明一下,这个方法简直粗浅的可笑。”   燕纾揉了揉额角,慢慢放下手,语气间多了几分嘲意:“我若真想要引魔入宗,绝不会做这么劣质的符咒。”   ——这话虽然狂妄,但却确实是个实话。   房间里静了一瞬,燕纾似乎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在周围摸索了一番,寻到一处软被,蜷缩着重新躺了下来。   “边峰主今日偷溜进来,就是想问这个的吧。如今问也问完了,若无事还是尽早出去吧。”燕纾笑着开口,一语便道破了他此行的目的。   他一边说一边想往回抽手,下一秒却感觉掌心一阵细密的触感再次传来。   【那谢镜泊问你时为何不说?】   燕纾手指颤了一下,“……不想说。”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漫不经心般开口:“谢镜泊反正也不信我……说了又有何用。”   他一边说一边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罔顾我那么欢喜于他……”   谢镜泊:……   房间内再次静了下来,站在床前的人没有动,迟疑着不知在想什么。   下一刻,却听床上的人含糊开口:“边峰主还不走吗?”   “当然,若是被谢宗主发现,我也不介意和边峰主共享一床……”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面前的人倏然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燕纾迟缓地勾了勾唇。   他确实也已经到了极限,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在腰间的玉牌上摸了一下,下一秒便直接坠入了黑甜的梦境。   ·   等他再醒来时,不出意外地感觉身边多了一个毛绒团子。   燕纾抬手摸索着将白猫揽在怀里,下一秒,听到樾为之的声音从白猫颈间传来。   “醒了?”   樾为之哼了一声,在另一边打了个响指。   白猫颈间的储物袋光芒大盛,一个药瓶倏然向燕纾飞来。   燕纾慢半拍转过头,在最后一刻抬手接住,有些无奈地开口:“你知道我现在是个半聋半瞎的状态吧。”   “我只知道你玩的很开心。”   樾为之哼笑一声:“你早知他是谢镜泊吧?”   燕纾没有立刻回答,忽然抬手覆上面上的白绫。   刚才吞下去的那一张符纸的灵力此时已悬在经脉,燕纾掌心聚力,终于借着那上面的灵力冲破了白绫上的封印。   他摘下白绫,眼眸依旧有些涣散,却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最开始……确实是不知的。”   他捂唇咳了咳,慢悠悠开口:“但很轻易……就猜到了。”   ——那肌肤相近时脉搏间的跳动……做不得假。   燕纾垂了垂眼,语气间似乎多了几分愉悦:“你瞧,他方才的反应多有趣。”   樾为之冷笑:“所以你昨天明明能当场证明,却偏偏不说。”   “你不会真是因为生谢镜泊的气了吧?”   燕纾顿了一下,紧接着又迅速弯了弯眼:“我生他的气做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撑坐起身,双腿垂落在床侧,一晃一晃地动着,好似玩心大发的孩童。   “他昨天明显也看出来了并不是我,却依旧强行激怒我,将我关到了这里。”   燕纾抬起头,依旧模糊的视线环顾了一圈四周。   “若不是这样……我还不知道谢镜泊的寝室内,有这样一个温柔乡呢。” 第16章   “谢镜泊寝殿?”   白猫翻着肚皮在床上蹬了蹬腿,传声符那头,樾为之狐疑开口:“你怎么知道?”   燕纾眼眸闪了闪,一时间没有说话。   谢镜泊身上一直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清冷淡漠,好似幽兰逢春。   让他莫名心安。   方才他嗅觉还未恢复时还迷迷糊糊没反应过来,再醒来时,一下子便闻到了房间内熟悉的淡香。   燕纾一直很喜欢这个味道。   不似他一般,因为常年吃药,整个人仿佛泡在药罐子里,萦绕着一股摆脱不掉的清苦药味。   燕纾从来不喜这一点,但他也能以此为由,理直气壮地往谢镜泊房间跑。   【二师弟给我改的药方又好苦,我喝不下。】燕纾捧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佯装委屈地抬头。   【能不能借小师弟房间用一下。】   他本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赖在谢镜泊身边,没想到对面的人蹙眉放下书,犹豫了几秒低声开口:【大师兄是……想让我在这里喂你喝吗?】   正捏着鼻子试图往嘴里灌药的人一呛,瞬间咳了个半死。   【不,不用了。】   燕纾缓了一口气,望着对面不明所以的人,一瞬间有一种带坏小孩的愧疚感。   ——不似现在般,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什么也不说。   ·   “你方才说什么?”对面的樾为之疑惑开口。   燕纾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出了声。   他眨了眨眼,随手撸了一把怀里的白毛团子,笑眯眯开口:“无事……我就是闻出来的。”   樾为之眼尾抽了抽,没忍住咬牙:“……你是狗吗,能不能正经一点,我费劲千辛万苦把这个月的药给你送来不是为了听你鬼扯这些——”   燕纾随口应了一声,抬手在白猫胖的几乎摸不到的脖颈茸毛间摸索了一下,再摊开手,掌心间已多了一个白玉药瓶。   他将那唯一的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听着传声符那头的人再次絮叨起来,第一次庆幸自己如今是个半聋的状态。   药物入体带起一股暖流,燕纾轻轻吐了一口气 ,抬起头,再次仔细环顾了一圈四周。   谢镜泊不会无缘无故给他戴上一层白绫,甚至还欲盖弥彰地又施了一层障眼法。   这个房间一定有什么问题。   但燕纾的嗅觉和触觉才刚刚恢复,眼、耳处依旧难受的厉害,尤其是眼前,一阵阵白点错落闪过,惹得他几欲作呕。   他担心樾为之发现异常,一边扶着床慢慢下地,一边若无其事地开口。   “对了,之前长老殿那只乌鸦,如今怎么样了?”   一提到那只蠢鸟樾为之就忍不住生气,他哼了一声,“正在训,快了。”   燕纾睁着半瞎的眼摸索到床边,闻声好奇挑了挑眉:“怎么?难得碰上让你棘手的东西……是个硬骨头?”   “不是。”   樾为之冷哼一声,漠然开口:“是个懒骨头——什么也教不会,还要一天三顿地伺候着。”   燕纾愣了一下,听着樾为之咬牙继续说着:“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听你的直接把他一锅炖了——现在给他扔锅里,他连扑腾都懒得扑腾。”   燕纾没忍住轻笑出声,又欲盖弥彰地捂住唇咳了咳。   樾为之冷笑一声,又想到什么般,声音重新沉了下来。   “对了,之前你在边叙那里寻到的手稿,还有一些医书,我仔细翻了一遍,没有提到要寻的那味药。”   燕纾愣了一下,对于这个结果没有什么意外:“嗯,我知。”   他偏过头,冲着不远处的白猫招了招手,白猫颠颠地跑过来,落在他身后半步处,扑腾着一双短腿努力跟着,不让樾为之发现破绽。   对面的人对燕纾这个平淡的反应有些不满:“燕纾,这不是儿戏,你得抓紧时间,你清楚你如今的身体情况已经……”   樾为之后续的话语燕纾没太听清。   他有些气喘,扶着墙壁停住脚步,垂着眼慢慢平复着呼吸。   这个房间并不大,说话间他已经将整个房间摸索了一遍,除了差点把自己晕到吐以外,什么也没发现。   眼前明灭的白光不减反增,燕纾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捂住唇,有些难耐地干呕了几声。   “你怎么了?”   对面的樾为之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他倏然停住话语,皱眉开口:“你在干什么?”   “没事,就是转了一圈这个房间……”   燕纾心口发堵,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来气,按着胸口半弯下腰,断续开口:“就是刚才呛了一口气,一会儿就好……”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隐脉处一阵剧痛传来,燕纾闷哼一声,脚下一软,猝不及防地直接跪坐在地。   “燕纾?”樾为之倏然站起身。   重物落地的闷响从传讯符那头传来,紧接着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燕纾?”樾为之咬咬牙,继续平静开口。   “燕纾,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燕纾耳中一片嗡鸣。   刚才那一下摔的不轻,撞的他本就难受的肺腑一阵阵发疼。   他没忍住低哼一声,抱着双臂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好半天才听到樾为之的呼喊,慢慢挤出一个笑意来。   “我没事……就是刚刚不小心绊了一下,一下子没站稳……”   “燕宿泱。”   樾为之直接冷声打断了他的声音:“说实话。”   两边一时间都安静下来,樾为之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牙等着对面的人开口。   过了不知道多久,燕纾虚弱却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终于传来。   “我感觉不太好……为之。”   侧躺在地板上的人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我现在……看不清也听不清,心口发冷,有些憋闷。”   ——他声音说到最后已几乎全是气音,何止憋闷,怕是已经上不来气。   樾为之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他之前为了把燕纾的命吊住,用了太多猛药,到最后已经顾不得药性相克之类的事。   后来燕纾的命虽然保下了,但体内的药性互相纠缠,产生了许多难以预料的副作用。   到如今樾为之也不清楚,燕纾每次受伤或经脉受损时,会导致哪种副作用的发生。   此时他听着燕纾的话,瞬间明白了什么,咬牙开口:“……你五感出了问题。”   “你刚才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燕纾半阖着眼,微微勾了勾唇:“出现好一阵了……我以为再过一会儿就该好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昏睡过去了一瞬,再清醒时下意识含糊开口:“而且我都已经吃了药,想来无事……”   ——吃了药,却并未有好转。   樾为之垂在身侧的手指倏然刺入掌心,他意识到燕纾如今的神志怕是已有些不清醒。   “燕纾,你先让自己清醒一点,你现在在哪里,周围有人吗……”樾为之咬牙,再一次恨销春尽门禁森严,让他无法立时过去。   对面的人没了声息,过了几秒,忽然惊醒般,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低低呛咳起来。   “我有点困……为之。”   燕纾偏头咳了咳,感觉一股腥甜味在口腔中蔓延,眼前明明暗暗的光点也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但心口积压许久的闷痛却慢慢减轻了几分,除了周身有些发冷,却比清醒时还要舒服几分。   燕纾将自己又蜷缩了几分,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先睡一会儿……别担心……”   一直跟在燕纾脚边打转的白猫见燕纾许久没有动静,亦步亦趋上前,伸出脑袋挤进蜷缩的人臂弯间。   燕纾的手虚虚搭在白猫背上,微微勾了勾唇,眼皮却不堪重负般疲倦地垂了下来。   他静了几秒,指尖忽然颤了一下,紧接着骤然失了力,顺着白猫柔软的背脊一寸寸滑落,颓然落了下去。   “燕纾,你等一下,先别睡——”那头樾为之焦急开口。   回应他的只有白猫不明所以的呼噜声。   ·   另一边,边叙从论功堂出来,步履匆匆地往谢镜泊那里走去。   他在接到谢镜泊传音入密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审完那个长老殿的弟子后,竟然还真的发现了些古怪的东西。   边叙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想再去论功堂禁闭崖询问那弟子一番,但刚才一去,却扑了个空。   ——那长老殿弟子竟然又被人带走了。   边叙下意识觉得不对,又深入探查了一下,还真的打听到昨日长老殿莫名异动的消息。   周围一片昏黑,只有头顶月亮明晃晃地坠着。   边叙心中着急,借着月光抄了一个近路,刚转过拐角,忽然感觉面前一道白影闪过。   “谁——”边叙倏然抬起头。   周围却一时间没了声息。   边叙皱眉,疑心自己太过紧张,下一秒却忽然听到一声似曾相识的猫叫。   他倏然转过头,望着眼前熟悉的白团子,眼睛蓦然睁大。   “你不是被大师兄……”   他后退一步,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开口:“你——诈尸了?”   另一边,指挥着白猫的樾为之嘴角抽了抽。   ——燕纾如今在销春尽处境之艰难,已经到了需要装神弄鬼的地步了吗。 第17章   边叙入师门晚,他们的师父那时已近半退隐。   他虽不像谢镜泊那般是被燕纾一手带大,但也算是被半拉扯起来的。   于是那时,他便被正巧喜欢民间话本子的燕纾,灌输了一堆不知真假的鬼故事。   ——以至于边叙后来最喜欢的是读书,最惧怕的却是书中的各种鬼怪怨灵。   此时他看着那团白影重新躲到了竹林后,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要绕道却又急着赶路,犹豫了两秒后,到底重新探出头。   ——正看到那模糊的白团动了动,往他这边又挪了两步。   边叙倏然站直身子,木着脸毫不犹豫地再退了两步。   他脑海中一瞬间从“灵体怨气不散”到“枉死借尸还魂”都过了一遍,只恨自己没把松一从山底下买的桃木剑带在身上。   “悬河注火,急急如律……”边叙咬了咬牙,背在身后的手迅速掐了一个诀,死死盯着对面。   他只待那一团不知是猫是鬼的白影出现在月光下,就立刻甩一个禁锢符过去,然后再赶紧冲进殿内去寻小师弟。   但那白影往前挪了两步,忽得立身子。   边叙看着他慢慢抬起头,头顶的两个尖角在月光下一点点放大——   下一秒——   “咪?”   边叙抬手的动作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垂下眼。   面前一只胖的脚脖子都看不出的白猫从阴影里慢慢走出,窝着尾巴蹲坐在原地,望着他戒备的姿势,好奇歪了歪头。   紧接着倏然抬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边叙身边——翻身打了一个滚。   边叙木然的表情似乎裂开了一瞬。   “你……”   他迟疑低下头,看着在自己脚边不停打滚的白猫,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按照民间的说法,怨灵或借尸还魂,身下是没有影子的。   而这只白猫,从刚一开始便胖的连影子都藏不住。   边叙闭了闭眼,心中庆幸幸好刚才那一幕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下一秒,却听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边峰主作为一个修仙之人……刚才是在怕我吗?”   边叙:……???   他倏然低下头,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正低头舔毛的白猫。   “你——”   “你最开始都认出我是妖了,口吐人言有什么稀奇?”   另一边,樾为之灵力锁魂,操纵着那“白猫”不紧不慢地开口。   他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奇怪,像是刻意变了个声线般,诡异却又莫名……契合。   边叙木着脸站在原地,在自己疯了还是终于见鬼了之间犹豫了几秒,却听面前的白猫再次悠悠开口。   “你没疯,虽然我很想一巴掌扒开看看你脑子都装的是些什么,但时间来不及了。”   那白猫抬起头,碧色与黄色的异瞳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燕纾的状况有些不好,劳烦你过去帮一下忙。”   边叙愣了一下,神色倏然沉了下来。   ·   有浓重的乌云慢慢聚拢,遮挡住月色,也遮挡住地面上掠过去的两道身影。   边叙跟在那白猫身后,忍不住再次开口:“宗主没有将大师兄关在禁闭崖底?”   他眉头紧皱:“这不可能,销春尽一应奖惩事务都是由论功堂负责,除了那禁闭崖便再没其他禁闭所在……”   “我怎么知道,”白猫前腿一蹬,越过一处矮灌,幽幽开口,“谁知道你们宗主脑子里在想什么。”   边叙皱眉看了他一眼,樾为之感受到他的目光,意识到什么,微微冷笑了一声。   “怎么,你要是还想救燕纾,别说我对你们宗主大不敬,就算是一会儿我踩在你头上拿你当爬架,你也得忍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操纵着白猫又跃上殿侧的一个高台,在一处隐秘的暗窗旁停下,尾巴一甩踱了半圈:“到了,就是这里。”   “正门你们宗主藏的太好我没去找,只能劳烦边峰主跟我一起翻窗户了。”   那暗窗是从里面扣上的,樾为之清楚,以这猫伸利爪都费劲的肉掌,是绝对扒拉不开的。   他蹲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着边叙帮他将暗窗打开,下一秒,却忽然感觉身子一轻。   白猫四爪在半空中迷茫地扑棱了一下,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边叙一手将窗扣震开,另一只手拎着他后脖颈处,面无表情地直接甩了进去。   樾为之:??   他倏然一蹬腿,挣脱下来的同时咬牙开口:“你要是要敢再如此……”   边叙目光直直从眼前还没他小腿高的毛团上略过,一言不发。   樾为之感觉自己毛都炸开了。   ——他打定主意,一会儿燕纾醒来时自己绝对一声不发,不能让燕纾抓到他半分把柄。   另一边,边叙环顾了一圈四周,皱了皱眉。   他从来不知谢镜泊还有这个房间,乍一看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没时间细瞧,目光落到房间中央时,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攥紧。   燕纾一袭白衣散落身下,青白着脸,仿佛一块冷玉一般,感受不到半分气息,不知已昏迷了多久。   他整个人浑不受力,被扶起时,歪歪靠在边叙怀里,控制不住地就往下倒。   边叙急急唤了两声,见怀里的人依旧无知无觉地垂着头,忍不住倏然抬起头。   “他怎么了?”边叙咬牙,“是不是你……”   “你怎么不说是你们宗主对他做了什么?”   樾为之一巴掌把他输灵力的手打开,没忍住冷笑一声。   他毫不客气地一蹬腿踩到边叙肩头,垂下头用爪子轻轻拨弄了一下燕纾的眼皮,又碰了碰他唇角,沉声迅速开口。   “你点水沟、涌泉两穴,再寻一根尖细的东西,直刺风池。”   ——这是重伤吊命时才会用的重穴,若真刺下去,就算醒了也不好受。   边叙手指顿了一下,下一秒,便听旁边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   “放心,他死不了。”   樾为之冷笑一声:“他要是现在敢死在这里,去冥界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边叙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下一刻,忽然感觉脖颈间微微一凉。   “但若是因为你让他出什么意外——你没死我也要把你打到鬼界去。”   ——如果不是现在横在边叙咽喉前的是一只软乎乎、毛茸茸的猫爪外,这个威胁还是有点效果的。   边叙静了一瞬,感受着燕纾越来越弱的鼻息,闭了闭眼,手指倏然一转。   一根注着灵力的银针凭空出现在指间,紧接着毫不迟疑地落了下去。   银针入穴的那一刻,怀里的人同时闷哼一声,紧接着控制不住地骤然痉挛起来。   “按住他,别让他挣扎。”樾为之焦急开口。   燕纾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灰败下来。   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迅速由浅转青,额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紧接着背脊骤然弓起,倏然撑起身子——   “咳咳——”   燕纾偏过头,咳出一口乌黑的淤血,紧接着一瞬脱力,脖颈后仰重重向后倒去。   但人好歹是清醒了过来。   边叙一把将人托住,另一边,樾为之也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好险,赌对了。   燕纾体内的伤势应是又有变化,他这一段时间没在他身边,还按照从前配了药,才导致气血逆行,一时受不住。   这伤势发展的情况有些快,樾为之皱了皱眉,却到底松了一口气,前爪一蹬落到燕纾腿上,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是猫形,伸出爪子搭到他脉间自然开口。   “你下次要再敢这么吓我,你看我还管不管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面前的人呛咳着讶异抬头:“你是樾……”   樾为之倏然意识到什么,猫爪一颤,倏然收回爪,浑身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也抖了一下:“我不是……”   但为时已晚。   樾为之眼睁睁看着,燕纾的神情由讶然转为好笑,轻咳一声,抬手捏了捏白猫的后脖颈。   “好,真乖。”   樾为之:……   旁边的边叙不明所以,燕纾也懂得见好就收。   他收回手撑坐起身,冲着边叙微微颔首。   “多谢边峰主又帮我一次。”   边叙皱了皱眉,有些不适应燕纾这般客气,别扭地别过头:“不用谢,要谢就谢你这只猫妖来的及时吧。”   燕纾笑眯眯点了点头,忽然一抬手,将樾为之直接揽到怀里:“当然,之后定给他多加条小鱼干。”   怀里的某人直接炸了毛。   “你松手——”   樾为之下意识挣扎,下一秒却感觉这白毛团子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后爪一缩,自然地窝着尾巴团成一团,在燕纾怀里蹭了蹭。   樾为之:……   燕纾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却又牵动了肺腑旧伤,断断续续地咳了起来。   边叙皱眉回过头。   他现在有满肚子的疑虑想要追问,忽然注意到什么,下意识扫视了一圈周围。   他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这是……”   “嗯?”燕纾眼前还是有些发晕,模模糊糊看不太清。   他闭上眼,抬手一点点揉着太阳穴,下一刻,却听面前的人低低开口:“这里是大师兄你……从前的愿曦阁。”   燕纾愣了一下,手指倏然攥紧。   下一秒,一声凄厉的猫叫从怀里传来。   “你大爷的燕纾,轻点——”   樾为之咬牙抬起头,却看燕纾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有些恍然地怔在原地。 第18章   跪坐在地上的人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呼吸却无意识间再次急促起来。   樾为之愣了一下,神情迅速凝重起来。   他按了按面前人的虎口,试图将人唤醒,见他没反应,咬了咬牙,蓦然抬起爪。   “嘶——”   手上的刺痛让燕纾猛然回神,他骤然吸了一口气,偏过头低低地呛咳起来。   “怎么了?”   旁边的边叙也闻声转过头。   他语气间依旧带着遮掩不住的惊讶:“你从前来过这里吗大师兄,我从来不知这里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他的声音在看到燕纾的状况后戛然而止。   面前的人捂着唇,半垂着头单手撑在地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大师兄?”   边叙伸手想要将他扶住,下一秒却看到面前的人身子微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   “我没事……”   燕纾捂唇摇了摇头,冲着他弯了下眼:“让边峰主担心了,只是不知边峰主刚才说的……愿曦阁,是什么地方?”   边叙动作倏然一顿。   房间内一片寂静,面前的人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眸光微敛,双眼间一派茫然,看起来是真的——毫不知情。   边叙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   “你不知愿曦阁……”   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便他一再否认……面前的人确乎是真的失忆了。   因为视力还未恢复,双眼迷茫不知往何处聚焦的燕纾茫然眨了眨眼。   暗窗外隐约有脚步声传来,燕纾眼眸闪了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到面前的人先一步倏然站起身。   “谢师弟……不,宗主应是来了。”   边叙仓皇后退一步,语无伦次地断续开口。   “师兄……燕公子你先休息,我出去见一下宗主,一会儿回……不,我还是先不回来,我不应出现在这里……”   燕纾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人慌乱转身,一头差点将旁边的案几撞翻。   他顿了一下,仰起头无辜开口:“边峰主小心……”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砰”的一声闷响,衣袍纷飞间,边叙慌不择路地一掌直接将房门拍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燕纾默然一瞬。   淡淡的幽兰香仿佛又弱了几分,燕纾垂下眼,在原地静坐了几秒,似是轻轻勾了勾唇。   一声戏谑的声音从旁边同时传来:“怎么?感动了?”   樾为之从他怀里跃下,抖了一圈蓬松的毛发,望着他悠悠开口:“没想到谢镜泊会把你曾经的屋子留下来?”   他顶着白猫的身子翘着尾巴转了一圈,“啧啧”开口:“确实舒适得怡,难怪你一进销春尽就吵着闹着要换屋子,原来就是想换回这间……”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面前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感动?”   燕纾抬起眼,平静地勾了勾唇。   “我不是说了……我不知道这处愿曦阁是什么。”   樾为之神情一愣。   他看着面前的人撑起身,微微晃了一下,寻了个蒲团慢慢坐下,清隽的腕骨凹出一个细微的弧度。   “我的愿曦阁,早在从前被一把火烧没了。”   “都是假的,我有什么好感动的。”   ·   暖阁外,边叙“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浑浑噩噩地抬脚往外走,刚转过一个拐角,忽然感觉面前多了一人。   紧接着,谢镜泊微沉的声音传来:“四师兄?”   “师弟?”   边叙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倏然抬起头焦急开口:“师弟,大师兄他的记忆到底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的人皱眉打断他的话。   “四师兄为何在这里?”   边叙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正事。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张薄帖,递了过去:“昨日学堂长老殿那弟子我已审完。”   “他虽极力否认此事与长老殿有关,但我在他住处发现了大量沾有魔气的符纸,似是在进行反复演练,同时我还寻到——三长老独发的悬火帖。”   谢镜泊皱了皱眉。   长老殿三位坐镇长老,每人门下有专门用于差遣办事的三张悬火帖,帖令所指,无论何处,无事不成。   但悬火令不可能只用于学堂里小打小闹般,谢镜泊抬手将帖子接过,微微翻动了一下:“确认过了?”   “已确认,悬火帖为真,上面有三长老特有的灵力印痕。”   边叙迅速开口:“只是还未确认三长老那边,是否有悬火贴发出或遗失。”   他抬头望向谢镜泊,声音再次压低了几分:“需要我再去查探……”   谢镜泊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手指间那薄薄的一贴在烛火下闪烁着点点猩红,谢镜泊静了几秒,抬头望向边叙。   “多谢四师兄,之后的事不劳费心,四师兄先回去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侧过身,下一秒却忽然感觉面前横过一只手,紧接着,自家向来木讷迟缓的四师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拦到他身前。   “等一下——”   “师弟,你为何要在你寝殿的密阁内,建一间大师兄曾经的愿曦阁?”   谢镜泊脚步一滞。   “四师兄原来刚才是从那里来。”   谢镜泊目光沉沉,无声勾了勾唇:“我从不知,四师兄何时有闯人寝殿的癖好……”   “大师兄刚才晕倒在里面。”边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谢镜泊身子一颤:“他如今……”   “如今已没事了。”边叙匆匆开口。   他不待谢镜泊追问,继续迅速开口:“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建这么一处愿曦阁?又为什么把大师兄的禁闭放在这里……”   “他又没做错事,我为何要关他禁闭。”谢镜泊侧过头,直接略过了他第一个问题,低声开口。   边叙皱眉:“可你还是把他关到这里……”   他神情疑惑,平缓的语气说着最激烈的词句:“大师兄失忆了,你不是真的要……软|禁,还是金屋藏娇……”   ……谢镜泊感觉自己一瞬间看遍了民间那些话本子。   边叙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抬眼:“你是在保护他?”   谢镜泊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他,面沉似水。   边叙又想起了什么,倏然转过头,声音一点点紧绷起来:“之前学堂那个污蔑他的弟子,去哪里了?”   ·   另一边,暖阁内。   樾为之看着床脚的人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跃上床头,轻轻“啧”了一声:“怎么?难过了?”   “嗯?”   燕纾有些恍惚地抬起眼,下意识扯出一个笑意:“我难过什么?”   他垂下眼,轻声开口:“仿制品虽是仿制,倒也挺逼真的……说起来,我应该高兴,当年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那一场大火里都烧了个干净,也难为谢镜泊造了这么个所在……”   他嘴上这么说,语气却疏离漠然,连向来萦绕着些许笑意的桃花眼间,都没半分喜色。   “只是他既如此,早去做什么了。”   樾为之一时不言。   燕纾闭了闭眼,偏头咳了咳,哑着嗓子漫不经心地继续开口:“如今也不知,他建这处到底有什么目的……”   樾为之对燕纾的过往也大概知晓几分,无声地张了张口,到底也没能说出一字。   他前爪在地上烦躁地扒拉了两下,白猫被他的情绪带动,也“喵呜,喵呜”地呜咽起来。   燕纾闻声淡淡偏头,下一秒,却看那一团毛球忽得凑到他近前。   樾为之翘起尾巴,俯下身,艰难地用脑袋将燕纾的手一点点拱开,身子团到他腹间,有些嫌弃地把尾巴一点点缠到了他腕骨上。   燕纾一愣,神情间终于多了一份讶然:“你……”   “别难过。”   樾为之从他怀里仰起头,轻声开口:“为过去的事情难过,不值当的。”   他一边说一边生疏地偏头想去蹭他掌心,却被这白猫会错了意,身子一扭,直接躺了个四脚朝天。   燕纾没忍住轻笑出声。   樾为之脸上有些发烫,但反正丢的又不是自己的脸,咬了咬牙,到底忍了过去。   他叹了口气,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轻声开口:“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小纾。”   “别怕,有我在你身后。”   燕纾捏了捏怀里猫咪爪下的肉垫,没有说什么,心情却明显好了几分。   樾为之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又想到什么,警告般开口:“还有,我今日之事,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好啊,”燕纾眨了眨眼,忽然弯下腰,笑眯眯凑到他近前,“那作为交换,你再叫一声来听听?”   ……樾为之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什么叫一片良心喂了狗。   他瞬间从燕纾怀里挣脱:“燕宿泱——”   “好了,不闹你了。”   燕纾捂唇咳了咳,重新恢复了一派温然。   他抬起手捏了捏白猫的后脖颈:“帮我一个忙。”   “去帮我听听那俩人在说些什么。” 第19章   樾为之没好气地瞪了燕纾一眼,爪子在床上扒拉了两下,到底也正色起来。   “我的灵气锁魂马上就要结束了,可能只能再维持一会儿,你一会儿注意一下。”   燕纾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点头,樾为之也不再浪费时间,从床头一跃而下,扭着尾巴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重新转过头抖了抖耳朵。   “让这猫之后留下来陪你吧,反正也在边叙那过了明路,”樾为之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边叙若还以为他是借尸还魂,多少也能对你有些忌惮。”   燕纾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试图抗议:“不用,这猫留在这还得我照顾他……”   “你想什么呢,”樾为之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留他在这里就是为了下次你再作死的时候能知会我一声。”   ……燕纾无辜地眨了眨眼。   “还你照顾他,他照顾你别把自己搞死了还差不多。”   燕纾讨好般弯了弯眼,下一秒便看着樾为之如往常般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甩着尾巴,雄赳赳气昂昂地——扑腾了出去。   ·   另一边,暖阁外。   “我当时询问完,便将那弟子交还给论功堂,带去禁闭崖;但来之前我又去查了一下,禁闭崖此时空无一人,甚至论功堂的审讯记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   “我原以为是幕后之人为掩人耳目将人带走,但实际上——是你做的吧。”   边叙低低开口:“是你后来又将他带走了。”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紧:“你表面将师兄与那弟子一同关了禁闭,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将两人分开,将燕纾保护起来,同时又能最快速地对那弟子进行审讯,得出结果。”   “你想要防谁?销春尽里有谁能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谢镜泊静静望着他不说话,边叙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悬火帖上,声音戛然而止。   他倏然抬起头:“长老殿?你觉得真是长老殿做的这一切?”   边叙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师弟,你到底……”   “我没如何。”   谢镜泊低声开口,打断边叙越发凝重的话语:“不过是常规问讯后,让他从哪来……回哪去罢了。”   边叙愣了一下,蓦然想起昨日长老殿三长老莫名暴怒的传闻。   “你把那弟子遣回长老殿了?”边叙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那弟子污蔑同门,已按门规废去灵力,逐出宗门。”   谢镜泊慢慢抬起头:“送回长老殿,不过是让他们安分守己,不要如两年前那般,插手多余的事。”   边叙意识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沉了下来:“你还想要重查两年前的事……”   下一秒,谢镜泊手指一动,那悬火帖瞬间消失在两人间。   “四师兄多虑了。”   谢镜泊抬起头,目光沉沉:“四师兄今日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你不是一直认定,大师兄就是叛出宗门、堕入魔教。”边叙脚步一闪径直挡在他身前,声音也冷了下来。   “既如此,还有什么必要旧事重提——”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一道威压骤然袭来,边叙猝不及防地后退一步,便看到面前的人径直掠过了他。   “四师兄请回吧。”   谢镜泊低声开口:“学堂的事既已查明,过几日我会把燕纾放出……”   “九渊。”   谢镜泊的脚步倏然一滞。   边叙站在落后他半步的地方,望着面前如今已长为一宗之主的小师弟,又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事到如今,你到底信不信他,九渊?”   一阵穿堂风从门廊前吹过,翻飞的衣袖带来彻骨的寒凉。。   他看着谢镜泊微微回过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边叙愣了一下,神情一时晦暗莫名。   他闭了闭眼,忽然匆匆向外走去:“好,我明日再来。”   谢镜泊皱眉:“你来做什么……”   “记忆缺失是并非不可逆,大师兄失忆了,便是得了病,是病就总能治好的。”   边叙头也不回地越过他,木然开口:“我想让大师兄亲口说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随着他的身影倏然消失在拐角。   谢镜泊定在原地。   方才边叙说的“燕纾晕倒在房中”的事在他脑海里萦绕,谢镜泊缓缓吐了一口气,到底慢慢转向了暖阁的方向。   下一秒,他神色忽然一凛,倏然转头,周身威压瞬间铺开:“谁?”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只胖乎乎的白猫晃晃悠悠从拐角处慢慢踱了过来。   他望着谢镜泊,下一秒忽然冷冷地口吐人言:“顽冥不灵。”   谢镜泊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眸色微冷,缓缓抬手,面前那白猫不闪不避,只忽然抖了抖身子,眼眸似乎一瞬变的茫然,紧接着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谢镜泊周身灵力一点点聚拢,下一秒,忽然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谢镜泊怔了一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手腕轻压,漫不经心地将白猫缓缓举起。   “好久不见,谢宗主。”   燕纾从昏暗中一步步走出,将重新恢复懵懂的白猫揽在臂弯里,懒懒靠在墙边,随手打了个招呼。   “不好意思,家养的毛团刚学人言,不过都是囫囵吞枣,让您见笑了。”   谢镜泊脸色沉的可怕,却没有管白猫方才说的什么,而是哑声开口:“你之前唤了一声什么……”   燕纾垂着眼不去看他,只抬手逗弄着怀里的猫,淡淡开口:“谢宗主听错了吧?我方才未曾出声。”   谢镜泊皱了皱眉。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看到面前的人身子晃了一下,捂住胸口低咳两声,有些哀怨地抬起头。   “谢宗主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都弄痛我了。”   谢镜泊静了几秒,紧接着手指倏然一收,周身的灵力瞬间消散无踪。   下一秒,他便看着面前的人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径直向后走去。   “你去哪?”谢镜泊瞬间脱口而出。   “回去关我的禁闭啊。”   燕纾抱着猫,似笑非笑地转回头,“阶下囚要有阶下囚的自觉,要不是这小东西突然跑出来,我也不应出现在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想起什么,懒洋洋地又冲着谢镜泊微微欠身:“宗主若要惩罚,悉听尊便。”   面前人虽勾着唇,笑意却未达眼底,甚至似乎隐约带着些淡漠疏离。   谢镜泊下意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人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衣袖翻飞间,身影已倏然消失不见。   ·   燕纾不知道,边叙最近抽了什么疯。   那天之后他又有点低烧,昏昏沉沉睡的不知今夕何夕。   等他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退了烧,清醒了些许,一睁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原来的住处。   燕纾倒也没什么反应。   他和谢镜泊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愿曦阁这件事。   燕纾最近本也不太想见到谢镜泊,干脆乐得个清净。   没想到偏偏又被边叙这个书呆子缠上了。   他从那日暖阁之后,每天便是藏书阁和他这里两点一线的往返,一边疏离地叫着他“燕公子”,一边隔几日便给他带一碗黑漆漆的苦药。   “这什么,我不想喝……”   “燕公子不是在寻一味药吗,”边叙一边不顾他的抗拒将药碗塞到他手里,一边平静开口,“我虽未曾听闻,但或可根据燕公子的身体情况寻到更好的药方。”   燕纾被灌的苦不堪言,终于没忍住找了个由头躲出去了一天。   没想到第二天,边叙直接带了松一、松竹两个门神,美其名曰让燕纾帮忙监督。   燕纾直接被气笑了。   “松竹好学我能理解……”   燕纾揽着猫,半倚在榻上,一边托着腮,一边晃晃悠悠,忽然凑到松一身前:“你怎么也突然这么奋进了?”   他一边说一边低下头,轻轻“啊”了一声:“还是医书——看不出小师侄这么关心我的身体。”   松一的耳尖不知为何爆红一片。   他蓦然后仰,避开燕纾的触碰:“你别自作多情了……”   燕纾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纯情的小弟子了。   他眨了眨眼,半撑起身子笑眯眯地又待凑近,下一秒却见松一直接从塌上起身,倏然后退了两步。   “——你别靠我那么近,我说了我才不是为你。”   松一深吸一口气,避开燕纾的目光。   “四方大典马上要开始了,到时四宗十三门的人都会前来,我是在为这个做准备……”   燕纾揽着猫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蓦然收紧。   怀里的猫咪“喵呜”一声,骤然从他怀里钻出来,径直就往门口跑去。   “哎——”松一下意识转身去追,却忽然感觉手腕一凉。   燕纾将他拉住,轻轻摇了摇头:“我去吧。”   松一怔了怔,下一秒只见面前的人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迅速消失在门外。   ·   谢镜泊转过竹林时,便又看到那只白猫孤零零地蹲坐在路中央。   他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便看那白猫颠颠地跑过来,径直往他脚下——扑了个脸朝地。   谢镜泊眉心跳了跳,却看那白猫仿佛没意识到哪里有问题般,抬起爪子在空中抓挠了一下,扑腾着又打了个滚。   ——谢镜泊第一次有一种,他是不是被讹上了的错觉。   他迟疑着蹲下身,缓缓开口:“你……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   猫咪四爪朝天躺在地上,歪着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谢镜泊闭了闭眼,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他有没有同你提起……”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九渊?”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刹那间他恍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下一秒,却听燕纾清越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来。   他又唤了一声:“九渊。”   谢镜泊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一瞬间他仿佛重新回到了从前,自己日暮练功回来,燕纾早早半倚在门前,漫不经心垂着眼,却在看到他时一瞬笑开的模样。   谢镜泊下意识无声张口。 第20章   身后的人似乎见他不应, 笑眯眯地又喊了一句:“九渊?”   谢镜泊僵硬着脖子,一寸寸转过头。   他眼眶控制不住有些发烫,下意识微微张口,下一秒却忽然感觉脚边那白猫一骨碌爬了起来。   紧接着, 便一头撞进了不远处半张着手的人怀里。   谢镜泊蓦然意识到了什么, 神情微微一僵。   他看着燕纾弯下腰将那白猫一把抱起, 紧接着, 口唇轻启:“九渊。”   谢境泊一瞬间如坠冰窟。   燕纾似乎没有察觉般, 垂着眼, 又漫不经心地呼撸了一把猫咪的脑袋。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九渊?”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 似乎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谢镜泊般,神情间浮现出一抹装模作样的讶然。   “谢宗主怎么也在这里?”   他抱着猫一点点凑上前, 歪着头自顾自端详了一下谢镜泊的神情,语气无辜:“看谢宗主这神色……昨晚是没睡好?”   谢镜泊脸色黑沉的可怕。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望着面前的人,哑声开口:“你刚才唤他……什么?”   燕纾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到两人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燕纾——”   燕纾眼眸闪了闪, 他半转回头,正看到松一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插着腰站定。   “你干什么去了?找只猫找这么久,怕不是又想借此机会逃掉喝药……”   松一上气不接下气地絮叨了半天, 终于晃晃悠悠喘匀了这口气。   他掐着腰站起身,看燕纾抱着猫神情有些微妙站在他面前,以为他是心虚,越发理直气壮起来。   “果真如此吧!还好我追了出来, 你把猫给我别让他又跑了,然后快点跟我回去喝药……”   他说着终于将目光转向四周,望到对面的人时,整个人倏然一僵。   “宗,宗主?”   松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下意识维持着这个抬手抱猫的姿势,慌乱地行了个礼:“参见宗主。”   谢镜泊却没有看他。   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旁边的人,再次开口重复了一遍:“这只猫的名字……你叫他什么?”   松一有些懵地转过头,下一秒只听面前的人轻轻巧巧地开口:“九渊啊。”   松一眼睛蓦然睁大,“啪”的一声将手直接收了回来。   “你疯了,这是宗主名讳,你竟然给一只猫妖起这个名字……”松一不可置信地低声开口。   “那又怎么了?”   燕纾懒散抬眸,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不过是一个名字,随口一起罢了,有什么大不了?”   松一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便听前方传来砰然一声巨响。   有强烈灵力裹挟着威压一瞬在两人周身掀起,瞬息呼啸过镜。   周围的竹林应声而折,松一身子一颤,下意识想要往后躲,却见面前清瘦的人不闪不避,只垂下眼轻轻将手覆在了白猫眼前。   “喂,你——”松一焦急开口,时间却已来不及。   他咬了咬牙,一跺脚,倏然闪到燕纾身前。   他感觉身后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似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别怕。”   ——别怕什么?别怕就在我后面挨师父揍的时候给我送点好吃的。   松一都快要崩溃了。   他忍不住大声开口:“别怕?你这身板被打这一下我就得去冥界给你渡魂了,你到底怎么又惹宗主生气了——”   他的话语在威压袭来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松一倏然偏过头,但下一秒,却感觉那灵力在逼近燕纾那一瞬,蓦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有些怔愣地睁开眼。   一袭白衣的人清冷冷地站在纷飞的竹叶间,末尾的发梢随着微风轻扬。   他不闪不避地望着对面的人,似乎预料到了一般,平静地勾了勾唇:“谢宗主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   谢镜泊收回手,冷冷地望着他:“你是故意的。”   燕纾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谢宗主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刚才不是谢宗主故意要吓我们吗?”   他抬脚上前一步,漫不经将依旧在愣神的松一挡在身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里的毛团:“就是因为我家九渊不小心和谢宗主重名了吗?”   怀里的猫咪似是又听到了他的名字,不安分地挣动了一下,燕纾垂下头在猫咪耳尖啄了一下,懒懒抬眼,“想不到谢宗主这般小气,一个名字还想要独占。”   谢镜泊脸色阴沉的可怕,燕纾依旧仿佛没有察觉到般,望着谢镜泊,忽然又一点点笑开。   “不过,我家九渊和谢宗主都是我欢喜之人。”   “谢宗主如今既不愿做我心上人,那让我家九渊一直伴我身侧,也算是另一种得偿所愿……”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倏然转过身,袍袖一展,头也不回地径直消失在竹林间。   燕纾闭了闭眼,似乎力有不殆般,身子轻轻晃了一下,捂住唇溢出一连串闷咳。   一直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松一终于回过神,下意识伸手赶忙将人扶住。   “你没事吧?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宗主为什么那般生气……”   燕纾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似是随口回道:“没事……他大概是,太喜欢那个名字了吧。”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松一瞪了一眼。   “你看我下次还管你不管。”松一没好气地嘟囔着。   “哪有你这般,宗主生气了让小辈挡在面前……”   燕纾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讨好般弯了弯眼:“好,下次我定挡你身前。”   松一崩溃的声音瞬息传来:“你还想有下次——”   燕纾也不在意,身子又晃了一下,半身的重量几乎都靠在松一身上。   他脸色白的可怕,垂着眼攥着胸口的衣襟,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旁边。   “扶我……坐一会儿。”   松一愣愣地“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扶着人在旁边石凳上坐稳,混乱的思绪终于慢慢回笼。   他望着面前疲倦垂眼的人,蹙了蹙眉,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脉搏。   燕纾眼睫颤了颤,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却被松一不容分说直接按下。   “别动。”他抬头瞪了他一眼。   手下的脉搏混乱急促,但好在没有什么大概,只是刚才一时心神起伏所致。   松一收回手,往燕纾嘴里塞了几枚药丸,没好气地开口:“明明刚才宗主生气的时候你自己也紧张的要死,还偏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不是紧张……”燕纾轻声开口。   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口中蔓延,他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却感觉一股暖流同时从胃脘处升起。   燕纾半垂着头,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唇。   “我只是……有些生气。”   松一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生气?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刚才明明是你在惹宗主生气……”   他对上燕纾似笑非笑的目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睁大眼。   “所以你方才是故意惹宗主生气?”   燕纾歪歪斜斜地靠在身后的石栏上,没有说话,只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眼。   “我心里都不好受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当然要他陪我一起。”   松一一时无言。   他沉默了两秒,目光落到燕纾腿上自然团成一团的白猫身上,迟疑开口:   “所以这只猫的名字……”   燕纾垂下眼望着怀里蜷缩着的毛团,轻轻勾了勾唇。   “他确实是叫九渊。”   他伸手捏了捏白猫的耳尖,怀里的猫咪呜咽一声,睡眼朦胧地抬起爪勾在他衣袖间,似乎是在应和。   燕纾轻笑了一声,抬手抱起,将脸埋进猫咪柔软的茸毛间,似有似无地低低笑了一声。   “他的名字是我起的。”   ——谢九渊这个名字也是。   所以谢镜泊才会那般生气。   ·   “九渊”这个名,是燕宿泱亲自取出来的。   谢九渊也是被他亲自捡回宗的。   他的师父看到的捡回来的小孩第一眼,便怜悯开口【是因为这双碧瞳吧,他才会被人遗弃。】   【人间总视异状为不祥,有这样一双眼眸,他这一生都会过的极为艰难。】   【可是就是因为这双碧瞳,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身后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忽然传来。   一袭红衣的人从自家师父身侧探出头,笑眯眯地朝前望去。   【他那一双眼眸,像莹莹翠玉……我最喜欢他了。】   他一边说一边对上角落里人的目光,桃花眼瞬息弯了弯,露出一个自认为和煦的笑容。   ——结果却意外地被面前的人漠然无视。   燕宿泱摸了摸鼻子,下一秒,忽然感觉头顶挨了一记暴栗。   【嘶——好痛,你打我干什么师父?】面前的人“啊”了一声,瞬间哀怨捂住头,委屈巴巴地抬起眼。   【喜欢?】师父悠悠收回手。   【你五日前还说,欢喜城西村口那一树白蕊梨花,上个月似乎还提到,若是能给你山下大娘新蒸出炉的一屉小笼包,你便能一辈子留在那里。】   【从前喜欢些小玩意倒也罢了,前两日还说,喜欢上破庙里老瞎子的胖狸花,如今又给我捡了一个人回来。】   燕宿泱看着自家师父慢吞吞弯下身,静静地望着他:【宿泱,你的喜欢,真的当真吗?】   面前的人愣了一愣。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一步转头,目光落到角落那处地方。   那个小孩依旧抱着膝蜷缩在角落。   他们俩人刚才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那个小孩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没有期待,没有试图讨好,神色间依旧一片冷然,感受到燕宿泱的目光,也没有抬头,似乎早就习惯了……被遗弃。   ——但燕宿泱却注意到,他缩在衣袖里的手,一点点攥紧了裤子上的布料。   燕宿泱眼眸闪了闪,忽然开口:【可以当真的,师父。】   他转过头,有些浅淡的唇色间蓦然染上一份笑意:【我欢喜他,让他留在您门下吧,师父。】   昏黄的斜阳将面前的白墙从鹅黄染成了花青,对撞在一起,仿佛有勘不破的微尘浮生无尽纠缠。   燕宿泱没有注意到,自家师父眼眸暗沉了一瞬,却眨眼间,又恢复了平静。   师父悠悠抬起手,捋了下自家大弟子乌黑的墨发。   【那先说好,你捡的狼崽子,认熟这件事你来负责。】   面前的人忙不迭地点头应下,神情间有一种微妙的餍足与狡黠,仿佛一只偷腥的猫,懒洋洋爪子开花。   ——然后不出意外又挨了一记暴栗。   燕宿泱捂着额头,讨好般弯了弯眼,望着自家师父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瞬间转过身,笑眯眯凑到人近前。   【别怕,今后你可以留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便见角落里的人冷着脸往后躲了躲。   燕宿泱也不在意,毫不客气地直接跪坐在地上,撑着身子又往前凑了几分:【我姓燕,名宿泱,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目光正好落到了燕宿泱垂坠在地的一截金丝暗纹的朱红酡色袍袖上。   那衣裳似流水般一层层落到地上,随着面前人的动作隐浮现出隐约的微光。   明明是初秋的艳阳天,面前的人却还披了一件白狐大氅,领口处似绣了些繁复的云纹,那小孩看不懂,却也一瞬便知价值不菲。   ——矜贵,养尊处优。   他感受到燕宿泱的目光也落到他的衣服上,眼眸闪了闪,侧过头,有些漠然地拢了拢自己不知补了几手的陈旧衣袍。   他等着燕宿泱如其他人般或厌恶或嫌弃地对他的穿着评头论足,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有些担忧地小声开口。   【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那小孩微微一怔。   这小孩大概比他小四、五岁的模样,年岁应与他四师弟相仿,却比那个书呆子看起来要灵动许多。   燕宿泱喜欢的不行,看着他袖口上沾了一点暗沉的血色,下意识伸手想要去碰。   【你受伤了吗?有没有好好处理,我可以帮你看一下……】   他的手刚刚碰到小孩的衣角,却感觉面前的人倏然一震,猛然伸出手一掌推在他胸前。   【别碰我!】   他一掌推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燕纾刚才说了什么。   他心中有一瞬间懊恼,蹙眉抬起头:【你……】   面前的人却摇摇头止住了他的话语。   他半撑着身子,攥着胸口的衣襟想要说什么,却又没忍住蹙起了眉,似乎在隐忍着什么,脸色也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没事,是我唐突……】   他话还没说完,眉心倏然一紧,紧接着猛然偏过头,捂住唇,背脊弓了一瞬,有点点猩红在衣襟处骤然洒落。   那小孩瞬间慌了神,倏然站起身:【你怎么了——】   【无事,我这个身体就是这样。】   燕宿泱将喉间堵的那一口血吐出来,胸口的憋闷感反而轻了不少。   他随手拢了拢身前的白狐大氅,转过头,安抚般弯了弯眼:【不怪你。】   那小孩似是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高高瘦瘦的人竟然这么不堪一击,半点不像从前他在市井打架的人那般皮糙肉厚。   他踌躇着半晌,到底还是小声开口:【可是你都吐了血……】   【天干物燥,有些上火,吐出来反而好些。】燕宿泱笑眯眯眨了眨眼,忽然再次凑近。   那小孩下意识又一避,却感觉身上一暖。   ——一阵好闻的药香随着身上的狐皮大氅瞬息将他包裹。   他第一反应却是皱眉,担心自己弄脏了这漂亮人给的漂亮衣裳。   【不要……】   【不好闻吧,可我天生就是个药罐子,这药味去也去不掉。】   面前的人却误解了什么,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笑了起来:【但我身上只有这件最暖和了,等之后我带你去再买件新的。】   【我不是……】那小孩意识到他会错了意,下意识蹙眉,静了几秒,忽然低低开口,【我姓谢。】   燕宿泱愣了一下,便见面前的人拽着那大氅,犹豫了一下,又闷声补充了一句。   【……没人给我取名字。】   燕宿泱眼眸闪了闪,忽然轻笑起来:【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他毫无顾忌地再次瞬息凑近,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直直对上他那双“异样”的碧眸。   那小孩下意识避开眼,却忽然感觉眼尾一凉。   【别怕。】   面前的人伸出指尖在他眼尾轻轻点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倒映在他眼底:【你的眼眸真好看。】   他声音和缓,带着些许清清浅浅的笑意,那小孩紧绷了一瞬,不自觉地也放松了些许。   他听着燕宿泱继续开口:【清澈如一汪碧潭,深不见底,好似九重之渊……】   他说到这里忽然眨了眨眼,目光垂落下来,多了几分柔缓。   【师父总说,九重之渊,或有千金之珠,或可敛藏佛心。】   【叫你……“九渊”,你喜欢吗?】   面前的人紧紧拽着那大氅,直到燕纾手心都微微冒了汗,才迟疑着慢慢点了点头。   【我很……喜欢。】   ·   此时,说着喜欢的人却头也不回地径直转身离去。   燕纾垂了垂眼,感觉从暖阁那天起憋着的气消散了大半,心情终于好了几分。   旁边不明所以的松一微微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莫名感觉周围冷了几分。   燕纾捏了捏怀里猫咪的耳朵,漫不经心地望着半空中的竹叶飘飘悠悠坠落。   周围一时间安静下来,暖洋洋的阳光在他身上笼上了一层纱,晒得人昏昏欲睡。   燕纾抱着猫,半阖着眼,昏昏沉沉几乎要与周公相会,下一秒听到松一的声音忽然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行了,你要是休息好了,就快些回去吧,等回去我再用银针帮你调理一下。”   松一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几个助人清明的穴位处揉按了两下。   燕纾疼的一个激灵,瞬间不可置信地睁开眼:“你做什么?”   “让你神志清明一点。”   面前的人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你身子太弱了,刚才又骤然经历心神激荡,现在表面看着还行,内里脉搏还是混乱的。”   燕纾疼的眼尾都红了,脑子里还一片浆糊,压根没仔细听松一说了什么,只满脸怨念地小声开口:“你刚才把周公都吓跑了……”   松一不为所动:“我现在身上没有别的药了,只能先用穴位帮你刺激一下,不然你一会儿路上走一半就又迷糊过去。”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又想去按燕纾手臂上的穴位,面前的人却又往后一躲,甚至把白猫直接挡到了身前。   那睡的迷迷糊糊的白猫被骤然惊醒,四爪在空中迷茫地扑腾了一下,不满地伸出爪子去抓松一的领子。   松一侧头险险避开那一利爪,尝试了几次理论无果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燕纾病中到底有多么……难缠。   “好好,我的错,我不该这样,”松一眉心跳了跳,终于投降般举起手,“等你回去喝完药,我亲自帮你把周公请回来。”   面前的人顿了顿,终于慢慢把猫放了下来。   “……这还差不多。”   松一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再次茫然开口:“喝什么药?”   松一眉心又跳了跳:“我师父给你煎的药,应该已经熬的差不多了,趁热喝才能有效果。”   燕纾揽着猫的手倏然收紧,昏昏沉沉的思绪终于清明了几分。   ——他差点把喝药这茬给忘了。   燕纾眼眸闪了闪,忽然一偏头,捂唇低低地咳了咳。   “可是我现在感觉很不好,怕是有些走不动。”   他咳的身子发颤,眼尾通红地抬起头,望着松一小声开口:“能否麻烦小师侄回去取一下药,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松一神情有些狐疑:“你不是又想躲避吃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燕纾抑制不住的闷咳再次打断。   燕纾单手捂住唇,咳了片刻,忽然抬手将白猫送到他怀里。   松一莫名奇妙被塞了个满怀,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脸上先挨了一巴掌软乎乎的肉垫。   “喂——你干什么?”   他咬牙将这白面团子从他脸上举起来,艰难探出头望向燕纾。   “你若担心,便抱着他一起,等我喝完药,再把他还给我。”燕纾抬起头虚弱地笑了笑。   他眼中因为咳嗽蒙上了一层轻微的水雾,却还是难掩温和的笑意:“我总不可能抛下他自己跑吧?”   怀里的白猫懵懵被举在半空中,迷茫地蹬了蹬爪子,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一味地往燕纾那边凑。   松一咬了咬牙,到底伸手将猫往怀里一揽,倏然转过身:“好,一言为定,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脸上虚弱的神情瞬间消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   等松一带着松竹,端着药碗急急忙忙跑回来时,不出意外地只看到人去楼空。   “……你到底是为何会信燕公子有关喝药的任何鬼……咳,任何话的。”跟在身后的松竹木然开口。   松一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可是他亲自让我把他的猫扣下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松竹微微皱眉:“什么猫?”   “他那只……胖白猫啊!”   松一踌躇了两下,还是没能把“九渊”这个名字叫出口。   他忽然想到什么,倏然转过头:“刚才出门时我不是明明让你抱着他——”   “你根本就没有把什么白猫给我。”松竹蹙眉。   松一咬牙:“不可能,我明明一进门就……”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自家师兄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微妙起来。   “你刚进门时,我确实好像看到一瞬有什么白影从你身旁闪过……”   “那就是那只白猫!”松一忙不迭点头,“你看,我就说我把他从我的手上交给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松竹漠然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他从你的手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直接冲出了房门。”   他偏头望向僵在原地的人:“燕公子一定是早就算好的。”   松一无声地张了张口。   竹林间陷入一片死寂,松竹站直身,幽幽地看了一眼旁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人。   “你下次再信燕公子的话的时候。”   “能不能顺便对他周围的一切活物都保持一下怀疑。”   松一:……   ·   但那天最后,燕纾还是被灌下了那碗汤药。   原因无他,等他绕了一大圈想在四下无人时悄悄回房时,被松一直接抓了个现行。   他那时确实已如松一所言有些神志恍惚,强撑着一口气推开房门,被松竹点中昏睡穴直接睡了两天两夜。   ——以至于第二天边叙过来时,看着面前惊恐的两个小弟子,一瞬以为他们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好在燕纾醒来后也没有怪他们,只是在边叙罚他们抄写时也并没有阻止。   好在这鸡飞蛋打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边叙在两次把人药到昏昏沉沉,甚至在路上差点一头倒进谢镜泊怀里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药并没有什么作用。   ——当然燕纾对于撞进谢镜泊怀里这件事并不介意。   只是谢镜泊这两天不知是气还没有消还是怎样,一直都在有意无意躲着他,除了那一次误打误撞,燕纾再没能假借药效行“不轨”之事。   另一边,边叙也终于放弃了。   “反正二师兄过两日也该回来了,等到时候让他来帮你看看吧。”   边叙将最后一本医书放回柜子里,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正好他一直都专精医术,从前也一直都是他帮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对上燕纾略显茫然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二师兄?”   燕纾捧着一杯热茶缩在床上,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边峰主的二师兄……是常年云游在外,不常回宗吗?”   “嗯……差不多。”   边叙眼眸闪了闪,囫囵应了一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不等燕纾继续追问,匆匆站起身:“我有点事要去宗主那里一趟,麻烦大师兄……麻烦燕公子帮我再盯一下我那俩不成器的徒弟的抄写。”   燕纾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感觉面前人身形一闪,倏然消失在门口。   “这么着急做什么,明明天天都说找他有事,”燕纾撑起身子,没忍住小声开口,“怕不是只是个借口……”   他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般轻轻“啊”了一声。   “或许我下次也应该找个借口,去闯一闯谢镜泊寝殿……”   他一转头,正对上刚走到门口的松一、松竹。   燕纾愣了一下,紧接着弯了弯眼,冲着他们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乖,不许说出去。”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的松一、松竹:……   ·   日暮西斜,暖橘色的微光摇摇晃晃倾倒桌案。   等燕纾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醒来,有些绝望地发现旁边两人竟然还未抄完。   “怎么还剩……四页,你们还有几遍?”   燕纾随手翻了翻,忍不住开口:“我记得我睡过去前明明只剩五页了……”   “三遍……而且你知道这本书的字有多难认吗?”   旁边的松一揉着手腕,忍不住开口:“比狂草还要更难分辨,我感觉我快要看吐了……”   “你们就不能换一本好抄的?反正抄了那么一大摞,中间有几页错版,你们师父应当也不会察觉——”   燕纾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抬手拿起那本书,一低眼,正和扉页上潇洒飘逸的“燕宿泱”三个大字对了个正着。   他沉默了两秒,不着痕迹地将书又放了回去。   “这本挺好的,字迹工整干净,哪里有那么潦草。”   他对上面前两人不可置信的眼神,懒洋洋敲了敲桌子:“别为你们自己的手生找借口——继续抄吧。”   “……反正我们抄得慢,最后陪着的也是你。”松一满脸怨念地垂下眼,冷哼一声。   “大家半斤八两。”   燕纾沉默了一阵,意识到似乎是这么个理。   外面的天色已逐渐由鹅黄转为带着些许暖橘的佛赤色,燕纾盯了几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两张符纸从虚空中蓦然浮现,飘飘悠悠落到了桌上。   “喏,给你们。”   “这是什么?”   松一愣了一下,紧接着有些嫌弃地伸出手将那张黄符拎起来。   “我才不帮你写你的罚抄,你要写就赶紧自己写……”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头顶挨了一记爆栗。   “谁被罚抄了,我可从来没被罚过。”   燕纾慢悠悠收回手,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只有闯了祸还蠢到被抓到的人才会被罚抄。”   松一愤怒地抬起头,却见面前的人已先一步不紧不慢开口。   “这个是我自己改的一个符咒,将第一遍文字誊写其上,再催动灵力,能直接原模原样帮你再现一遍。”   燕纾笑眯眯开口:“其原理类似幻象,所以只能存在一定时间,不过应付过检查是没问题了。”   他一边说一边似是想到了什么,作势要将松一手中那张抽回去。   “哦,我忘了,松一师侄向来清高,定是不需要这些歪门邪道……”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一闪,紧接着手中倏然一空。   “要要要,我怎么不要。”   松一瞬间将那符纸抽回,忙不迭开口,“燕公子误会了,我从来不是那高风亮节之人,只有我师兄是真的正派——”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把松竹手中那张也拿了过来。   松竹沉默了一瞬,倒也没有反驳,却神情微妙地盯了燕纾几秒,终于忍不住开口。   “燕公子哪里想到的这么多……古怪的符咒?”   “哦,这个啊,”燕纾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开口,“被罚多了就想到了。”   松竹:……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燕纾半撑着下巴坐在桌前,捂唇打了个哈欠,状似不经意般忽然开口:“那个四方大典,你们说的四大宗的人……大概都何时会来啊?”   “不是四大宗,来的只有三宗。”松一一边下笔如飞,一边摇了摇头。   “扶摇念的人从来不会参与这些。”   燕纾微微一愣,眼眸闪了闪,轻轻点头。   他听着松一再次开口:“再加上销春尽今年为主场,所以其实只有上京洲、十四城两宗会来此。”   松一一边说一边歪头思索了一瞬:“他们大概……在四方大典正式开始前十天入宗。”   ——那就是还剩不到半月时间。   燕纾垂下眼,脑海中思绪翻涌,忽然感觉面前有人一瞬凑近。   燕纾被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过两日宗门为四方大典准备的试炼就要开始了。”   松一凑到他近前,飞速眨了眨眼。   燕纾心中莫名有一阵不好的预感,他再次往后躲了躲:“所以呢?”   “所以——我们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去。”   松一咧开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到面前的人直接断然拒绝:“不去。”   松一眉心跳了跳:“我还没说具体是做什么呢——”   他不等燕纾答话,飞速开口:“试炼类似于一个实战模拟,每届四方大典前销春尽会设置不同的幻境,让宗门弟子随机进入,根据不同情况进行模拟实战,一般是两到三名弟子和一名授课长老一同进入,很有趣……”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燕纾再次斩钉截铁地开口:“不去。”   “你不跟我们去也得跟别人去。”松一忍不住站起身。   他咬牙:“每个授课长老都需要参与试炼——”   “那你们去找其他长老。”燕纾迅速摇头,“我技艺不精。”   “你被分到的是最难教授的符道、卦象一门。”旁边的松竹冷静开口。   燕纾一噎。   松竹顿了顿,试图循循善诱:“试炼通过会有奇珍异宝作为奖励,你不是一直在寻一味药,万一试炼中有你需要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燕纾毫不犹豫地再一摇头:“不去。”   他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身体太弱了,只能做个拖油瓶,到时候遇到危险怕得是小师侄来保护我,就算有奖励也无福消受……”   “保护就保护,又不是没干过,不差这一次。”松一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他瞪了燕纾一眼:“你要不想去,就去找宗主说。”   他本是故意激他,没想到燕纾却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吗,谢镜泊他最近总躲着我,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忘了我这个心上人……”   “他从来就没承认过你他心上人吧!”松一崩溃开口。   燕纾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他实在懒得争辩下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般往身后椅子上一靠。   “试炼太累了,我不想去。”   宗门的这种试炼燕纾从小到大参加了无数次,每次都要花上至少三天时间,如今他闭着眼都能摸清里面的套路。   对他来说实在是无趣又……费时。   他说完这句话,抱着双臂仰起头,一双桃花眼间写满了“你奈我何”四个大字。   松一一噎。   他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语,咬了咬牙,泄气般重新坐下来。   “懒死你算了。”   燕纾不以为意,笑眯眯应了一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过奖——”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你们还没抄完?”   边叙蹙眉走进房间,一眼便看到了桌上那两张显眼的黄符。   “这是什么?”   松一意识到不对,有些慌乱地伸手想要遮掩,下一秒却见自己师父手腕一翻,直接将那符纸抓了过来。   他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你们用这个替你们罚抄了?”   他沉着脸一字一顿开口:“这是哪来的?”   松一有些惊慌地站起身,一时间都没有意识到为何自家师父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符纸的作用。   “师父,这个不是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对上另一边燕纾的目光。   燕纾的神情不知为何比他还慌乱,见他望过来,倏然冲他比了一个手势。   ——不许把我供出去。   松一怔了怔,忽然想到什么,咧开嘴,冲他比了个“试炼”的口型。   燕纾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   ——好,你认下来,试炼我就和你们一起去。   松一瞬间笑开,下一秒听到自家师父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还敢笑?”   “不是,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松一瞬间哆哆嗦嗦转头。   他咬咬牙,倏然站起身:“这个符纸是我无意间寻到的,师父。”   他目光在桌子上胡乱扫了一圈,脑海中一片混乱,蓦然开口。   “夹在我抄写的那本书里……展开时突然掉出来。”   他本是随口胡扯,燕纾眼前却蓦然一黑,边叙也神情古怪地转过头。   松一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异常,硬着头皮继续开口,“我原本以为这个也是要誊抄的,但上面字迹有些辨认不清,所以想着先描一遍看看能不能辨别……”   他实在扯不下去了,有些尴尬地止住话语,咬牙等着自家师父接下来的处罚。   但奇怪的是,过了许久,房间里都一片寂静。   松一有些好奇地抬眼,却见自己师父只神情有些微妙地盯着那符纸,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松一犹豫了几秒,到底小心翼翼地开口。   边叙倏然回过神。   “没事,不知者无罪……下不为例。”   边叙迅速木然开口,一边说一边将那符纸揣进了怀里。   “这个符纸我没收了,你们剩下的抄好了直接放我书房。”   松一满脸不明所以,却到底欢呼一声,笑眯眯转向燕纾。   “好了,一言为定,燕公子你这下必须要跟我们去试炼了。”   “我知道了,不用师侄再重复一遍,”燕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按了按眉心,瞥了他一眼,“你快点抄吧,抄完我要睡觉了。”   松一眨了眨眼,忽然再次朝他伸出手:“你那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那种符纸,再给我一张呗,我们早抄完你也能早休息……”   “没有了。”   燕纾抬起手,“啪”的一声没好气地直接把松一的手打开。   “我都要跟你们进试炼了,你还是多抄一点,到时好认真保护我。”   松一:……   ·   燕纾站在幻境入口,第一万次后悔自己一时不察,答应了松一这件事。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你不让我进去,我回去给你一沓我自制的那些符纸……”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却被松一毫不客气地一把拽了回来。   “来不及,”松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那些符纸正好,不用回去,一会儿进去你就可以用它们来帮助我们了。”   燕纾幽幽地转过头,漠然瞪了他一眼。   松一心情颇好,一边低头检查自己的装备,一边想到什么,再次抬头:“对了,师父前几日给你配的那些药你带了吗……”   燕纾打了个哈欠,随口回道:“我没找他拿。”   松一愣了一下,旁边的松竹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艰难开口:“你不会也没告诉他,你要和我们一起进试炼……”   燕纾摇了摇头,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眼:“他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这话说的在理,松一和松竹同时沉默了两秒,一时间无言以对。   ——但他们总觉得,他俩一声不吭就把这人拐进幻境,自家师父知道了一定会生气。   “那你跟宗主说了……”松一深吸一口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性开口。   ——宗主和师父只要有一人知晓,他俩应该就不会被罚的太狠。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冷笑了一声:“你们谢宗主躲我躲的正开心呢,我就算想说,也寻不到机会。”   松一眼前再次一黑。   燕纾不明所以,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叹着气往前迈了一步。   周围的环境一瞬变幻,燕纾只感觉周身一轻,紧接着一阵失重感蓦然传来。   他知道这是进入幻境的必经流程,有些难耐地蹙了蹙眉,闭着眼等周身那股不适感慢慢消失。   周围的威压逐渐减轻,但身体间的不适却并未消失,甚至原本隐在经脉深处的灵力也有些躁动起来。   燕纾皱了皱眉,睁开眼忍了几秒,忽然开口:“你们这次试炼,会对幻境里的人有灵力压制吗?”   “有,但只对天境第二段以上的有削弱,防止和入境弟子实力太过悬殊。”   松一应了一声,有些狐疑地转过头:“你能感受到灵力压制?”   理论来讲没有半分灵力的人沉默了几秒,慢慢摇了摇头。   “没事,我只是随口一问。”   他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胸口,冲着面前两人弯了弯眼:“走吧。”   ·   这个试炼和燕纾预想中的果然相差无几。   他们所处的幻境是一片深山,幻境的阵眼处有一守阵人坐镇,入境者需要寻到他并击破阵眼,便可通过试炼。   松一和松竹明显是有备而来,根据灵力波动寻了没一会儿便找到了方向,确实不太需要他出力。   “路上可能会有些小的精怪拦路,但境界应该都不高,只是会有些难缠,不过在碰到守阵人前都不会太过为难。”松一担心他不懂,一边往前走一边给他解释。   燕纾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按了按胸口。   这个幻境总让他有隐隐的不安感,燕纾闭了闭眼,试图再次忽略体内汹涌不安的灵力。   他看着松一抬剑挡开一个扑过来的小妖,再次转头向他望来:“不过这里的守阵人应当最高也只到天境二段——”   松一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身后原本笑意盈盈的人瞳孔一缩,紧接着一瞬变了脸色。   “小心——”   松一微微一愣。   下一秒,一阵恐怖的威压从他身后骤然袭来,松一神色一变,只来得及勉强转过身,便感觉那股磅礴的灵力已倏忽间逼到近前。   ——这个威压程度很明显不止天境二段。   松一整个人僵在原地,下意识闭上眼。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手背间轻轻划过一片柔软的布料。   一袭白衣从他身旁翩然掠过,指尖飞速掐了个诀,身形一闪径直挡在他身前。   松一只看着,他素白的指尖在虚空中飞速划过,袍袖翻飞间,瞬息形成了一套巨大的金色法阵。   铺天的灵力被蓦然接住,燕纾单手结阵,回过头望向身后两人,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好了要保护我的吗?小师侄。”   松一有些焦急地想要上前,却见面前的人冲着他微微摇头,神情一点点正色起来。   “这个幻境不对劲,对面之人境界已逼近天境三段,而且似乎是刻意针对我们……”   他说到这里忽然偏过头,唇边没忍住溢出几缕轻咳。   “咳,我这个法阵还能抵挡一阵,你们先往远处跑,等安全后放信号弹——”   “不行,我们拉你进来,要走也是你先走。”松竹冷声打断他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抬手起了个剑诀想要将替下来:“你撤手,我和松一一起也能支撑一阵。”   ——这个脾气真是跟他那个书呆子四师弟一模一样。   燕纾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唇,心中暗道一声“小书呆子”,开口刚想再说什么,神情忽然一变,紧接着倏然转过头。   身后的威压不知为何一瞬暴涨,燕纾只勉强抬起手,下一秒便听一阵破碎声从面前传来。   虚空中那金色法阵瞬息间出现无数裂痕,“砰”的一声,无数金光在面前碎裂。   燕纾只感觉面前猛然一窒。   腹部一阵剧痛传来,他来不及反应,一阵大力倏然袭来,燕纾心口一凉,整个人如破布娃娃般直接飞了出去,重重撞到身后的树干上。   他挂在腰侧的那枚青色玉牌同一刻撞到地上,一阵无形的威压从那玉牌中骤然浮现,周围的空气似乎瞬息都扭曲了一瞬。   幻境外,原本正和边叙低声说着什么的谢镜泊神情忽然一变。   他瞬息低下头,望着一瞬刺痛的手腕,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了?”旁边的边叙意识到不对,皱眉开口。   他话音刚落,便看着面前的人袍袖一翻,大步向外走去:“他出事了。”   ·   幻境内。   燕纾感觉自己一定有一瞬失去了意识,实际上整整十数秒他都没有任何知觉。   等他再从一片浑噩间回过神,只感觉周身无尽的剧痛随之袭来。   燕纾闷哼一声,来不及在意,强行撑着身子抬起头,正看到第二波灵力朝着挡在他身前的两人打去。   燕纾咬了咬牙,手腕一翻,从储物戒里迅速甩出几张符纸来拦到两人身前,却明显无法抵挡对面的攻势。   两声闷哼同一刻从面前传来,燕纾勉强提起一口气,掌心在地上一按,身形一晃,倏然掠到前方,一左一右伸掌托住面前两人的后背,止住了他们的冲势。   “燕公子……”   燕纾听见松一有些惊慌的声音传来,他想要安抚般勾一下唇,心口却忽然一窒。   他身子控制不住一瞬痉挛,喉头一甜,骤然偏过头吐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景物恍恍惚惚逐渐暗了下来,松一惊慌伸出手,接住蓦然软倒下来的人。   “燕公子……”   怀里的人面无血色的阖着眼,头歪向一侧,唇角挂着一缕鲜血,已一瞬失去了意识。   松一咬了咬牙,强行将溢出口的哭腔收了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单手将人揽在怀里,提起剑努力向后退去。   不知是不是燕纾生死不知的模样刺激到了他们,两人竟然还真的勉强支撑了一阵,强行退到树林后,却终于控制不住露出颓势来。   “你先带燕公子离开……”   松竹抬剑挡住一波攻势,勉强喘了一口气,咬牙转头:“不要发信号,看能不能强行破开幻境,出去后赶紧联系师父和宗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掌心一阵刺痛,长剑从裂开的虎口处蓦然脱手,身后的松一立刻上前一步,抬剑挡在他身前。   “我怎么离开啊,师兄。”   松一低低开口,再次抬手,手中的长剑也应声瞬息而落。   他苦笑一声,绝望地闭上眼,却仍旧抬手,死死将燕纾揽在怀中。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一阵刺眼的白光忽然迸发而出,将他牢牢笼在身后。   松一下意识想要睁眼,只看到一个清隽的身影伫立在面前,下一秒便感觉眼前微微一凉。   一袭白衣的人抬起手,将手掌轻轻覆在他眼前。   “别怕。”   微凉的体温裹挟着清浅的药香同时袭来,松一不合时宜地怔了怔,感觉自己被燕纾带着囫囵转了个身,落入他怀抱的一瞬,听着面前的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真轮到小辈挡在我身前了。” 第21章   身前那人语气悠然, 甚至带着一贯的笑意,但松一浑身却莫名战栗起来。   ——燕纾怎么突然醒过来了?   ——他刚才受了那么重的伤,身体应该早已承受不住,怎么仿佛突然又……没事人了一样。   ——还有如今这情形……燕纾已是强弩之末, 他要怎么应对这一波灵力攻势……   松一脑海中一片混乱, 感受着那人轻轻动了一下, 忙不迭慌乱开口:“燕公子, 燕纾, 你等一下, 你先放开我……”   松一急得眼眶都红了,一时感觉自己心跳如鼓, 努力偏过头想要从燕纾怀里挣开。   但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忽然感觉周身一阵令人窒闷的挤压感猛然传来。   松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控制不住瞬间痛哼出声,同一刻,他感觉周身有一股温和的灵力蓦然传来。   覆在他眼上的手掌间有磅礴的灵力不断流出,恍若涓涓细流,和缓但不微弱,不过一会儿便在他周身撑起了一道小小的结界, 将周围的挤压感屏蔽在侧。   “放心,你师兄也在我身后,不会有事的。”燕纾笑意盈盈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周身的剧痛瞬息减轻了不少,松一不但没有松了一口气, 心中反而更慌了。   “你在干什么?燕纾,你哪来的——”   “我在抱着你呀,小师侄难道感受不到吗?”   头顶轻快的声音响起,燕纾轻咳了几声, 又状若伤心般,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明明是小师侄先对我投怀送抱的。”   “我说你哪来的灵力!”   松一咬牙,完全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现在是什么状况——”   身前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什么庞然巨物撞到了结界之上。   瞬息间弥漫的硝烟气驱淡了周身和煦的草药香,松一感觉燕纾似乎抬袖挡住了什么东西,但掌心间的暖意却一直未曾断过。   “没有灵力就借呗。”燕纾哑声随口回道。   他捂唇咳了咳,笑着又回答了他另一个问题:“我身体怎样我怎么知道,我是病人,又不是医师,反正左右都还没死。”   “你胡说八道什么!不是医师那就听医师的,我让你现在赶紧放开我——”   松一快要急疯了。   他不管不顾地直接扭头想要从燕纾手臂间挣脱出去,却刚一动,便听身前的人压抑地闷哼了一声。   松一瞬间僵在原地,有些无措地抬起头:“你,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样,是哪里受伤了……”   面前“砰、砰”的剧烈撞击声接连不断地又响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燕纾有些模糊的声音从终于缓缓传来。   “……没事。”   他只低低地回了这一句,下一瞬便又是一阵止不住地呛咳。   松一茫然地仰着头,感觉燕纾原本冰凉的掌心间不断有暖流划过,烫的他心中发慌。   偏偏身前的人还毫无察觉般,缓过一口气,便哑着嗓子又笑了笑:“吓到你了吧……抱歉。”   松一还没来得及应声,下一秒,便听燕纾再次轻声开口。   “他的攻势越来越猛了,一会儿我可能顾你不及,劳烦你带着松竹先去我储蓄戒里躲一会儿,好吗?”   松一一口气差点没噎过去。   “你乱说什么?你疯了吗,你别想把我们抛下——”   松一直接抬手,梗着脖子一把抓住燕纾的手腕。   燕纾的手骨很细,腕骨那处骨节分明,好似一根清隽的青竹,明明看起来脆弱易折,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韧性。   松一咬牙抬起头,燕纾也沉默着一时没再说什么。   他任由他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拽着他的手腕,抬手又甩出一沓符咒,密密麻麻的金线形成的术法织网在虚空中不断震颤、收缩。   松一听到,燕纾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   “你先听我说。”   松一不等他说话,先一步匆忙开口。   ”试炼的幻境没有那么严格,为了防止出意外,一般都会在结界上留一个薄弱点,若真有意外,里外的人都能从那个薄弱处强行破界,从这个幻境中挣脱……”   他生怕燕纾开口一说话自己又被他骗去,难得思路清晰地飞快开口:“你的阵法应当还能抵挡一阵,一会儿我和松竹寻一下那薄弱处,咱们三个齐心协力一定能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感觉手指被人勾住,轻轻晃了晃。   “出不去的。”   “那薄弱处我刚才放灵力探查过,已经被消除了。”   松一微微一怔。   燕纾语气依旧漫不经心,仿佛哄小孩般慢悠悠晃着他的小指。   “这个幻境中的……东西,直接把这个幻境的阵眼提升了一个大境界,除非阵眼被破,否则几乎不可能从内部被打开。”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般,声音轻快起来:“我们只能等着谢宗主,来英雄救美了。”   松一却完全笑不出来。   法阵外的攻势越来越密,如雨点般密密麻麻一连串地落下。   燕纾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不知又牵动了哪一处伤势,气息一滞,又压抑地闷咳了起来。   “所以你要听话啊……小师侄。”   松一攥着他的手倏然收紧。   燕纾手腕那处的皮肤依旧是冰凉的,松一拉开他手的一瞬,感觉掌心间源源不断的暖意也瞬间戛然而止。   松一咬了咬牙,终于将他的手从眼前移开。   他努力睁开眼,却只看到眼前一片血红,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   他怔了怔,鼻腔间充斥的令人心惊的血腥味同一刻涌来,松一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那哪里是什么灵力带来的暖流。   ——那是燕纾身上、口唇间不断溢出的鲜血。   松一在一片血红间,看到面前的人半身浴血,一袭素衣斑驳的如雪中初绽的红梅,凄美孤零。   “你到底怎么了……”   松一慌乱上前想要帮他止血,声音间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   “你让松竹进去,我不去,我不会给你拖后腿,你别放我进去,我害怕……”   他一边说一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去召自己的长剑,下一秒却感觉身子猛地一晃。   燕纾扶着他站稳,眉心微蹙,低声开口:“结界要撑不住了。”   他垂头望向身前的人,松一依旧死死拉着他的手腕,指腹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红印。   他看到燕纾眼眸闪了闪,紧接着耳畔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轻轻传来。   “别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好吗?小师侄。”   松一意识到不对,猛然抬起头,刹那间,却感觉后颈蓦然一痛。   他意识瞬间开始消散,在最后一刻,颤抖着抓住燕纾的手:“别死,求你,别抛下我……”   燕纾似乎浅浅笑了一下,没有应话,在他眉心间轻轻弹了一下:“别怕,等醒了就没事了。”   松一竭力睁大眼,却还是控制不住意识一点点消散。   他迷蒙间看着一袭素衣的人一点点转过身,素色的发带应声而断,三千青丝瞬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垂落至腰间。   意识的最后一刻,松一却似乎隐隐看到,那及腰的长发一寸寸失去颜色,如雪一般的白色长发从他眼前翩然掠过。   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漫天的风沙从虚空中席卷而起,燕纾站在原地,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望着掌心间凝结的血块。   “死?”   他勾了勾唇,唇角随着灵力的震荡又溢出几缕血丝,神色却平静异常:“我才不会死。”   他抬起手,掌心间澎湃的灵力倾泄而出,琉璃色的眼眸间浮现出无尽嘲讽。   “是你找死。”   ·   “燕纾——”   松一从一片混沌间猛然挣坐起身。   周围一片漆黑,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慌乱地转头就想要去找人。   旁边又有窸窸窣窣的起身的动静传来,似乎是松竹也醒了过来。   松一依旧慌乱地呼喊着:“燕纾,你怎么样,你在哪里……”   他话刚出口,下一秒便听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叫魂儿呢……能不能对前辈有点起码的尊重。”   燕纾压抑地咳了两声,似笑非笑地又叹了一口气:“你们总算醒了。”   “再不醒来……我都要睡着了。”   松一怔了怔,昏迷前的记忆终于逐渐回笼。   他听着燕纾的声音,一骨碌爬起身,慌张地向他出声的那个方向望去:“我们现在在哪里?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不对,你肯定受伤了,严不严重……”   他说到一半脑海中浮现出昏迷前燕纾半身浴血的模样,一连串的话语瞬间卡了壳儿。   燕纾慢悠悠开口,“我们现在……还算安全,还在幻境内,储物戒里不能待太久,所以我把你们先放了出来……”   他直接忽略了他后面的问题,松一咬了咬牙,干脆直接站起身想要去抓他的手腕:“你让我把一下脉……”   他一边说一边踉跄抬腿,下意识往前走去,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又直接跌坐了回去。   “痛,痛——”   松一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咬着牙愤愤抬起头:“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周围全是黑的,半点光亮都没有……”   他心中越发着急,咬咬牙,艰难地从兜里迅速将火折子摸索出来,在打着的一瞬,却倏忽间意识到哪里不对。   “我怎么还是看不见光亮……这火折子出问题了吗?”   松一嘟嘟囔囔开口,下意识有些疑惑地伸手想要去检查,指尖却瞬间被灼热的火焰撩了一下。   “嘶——”   他瞬间甩手,烫的差点跳起来,却又被刚才摔到的屁股疼的动作一僵,神情扭曲地被迫坐了回来。   “到底什么鬼,这地方难道克我吗,总不能是我视力出了什么问题……”   松一话说到一半,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所以真是……”   松一慌张地努力向前望去,却惊恐地发现无论怎样睁眼,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我,我的眼睛……我怎么……”   他有些慌乱地爬起身,恐慌感让他下意识颤着手想要去摸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却感觉手腕被人轻缓握住。   “放心,你们没瞎。”   一阵清浅的药香瞬间萦绕在他鼻尖,松一顿了顿,紧接着无声而幽怨地转过头,在一片漆黑中和燕纾沉默“对视”。   燕纾顿了顿,轻咳一声,似是忍俊不禁地勾了一下唇:“咳,你们如今这个……情况,只是暂时的,可能是混乱中打斗时受了什么刺激,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他语气莫名轻快且笃定,松一也没注意,瞬间松了一口气,立刻放松下来。   “那就好,只要能恢复就好……”   松一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旁边的松竹沉沉开口:“你怎知一定会好?”   “嗯?”燕纾不知在做什么,过了几秒才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又轻声笑了起来。   “我当然……就是知道。”   他说到最后似乎气力不济,逐渐带上了些许咳意,声音也一点点弱了下去。   松一有些担忧地转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燕纾笑意盈盈的声音却已先一步再次响起。   “大概最迟出去等你们从这个幻境出去的时候……就能完全好了。”   他低低地咳了两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别担心。”   旁边的松一看起来真的完全放下了心,傻兮兮地兴奋“哦”了一声,松竹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细想,却听下一秒,燕纾带着些许狡黠的声音从面前悠悠传来。   “放心,你们要是没好,到时我教你们一套算卦、画符之术,带你们去江湖当瞎半仙,坑蒙拐骗去。”   松竹:……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多虑了,这个人嘴里向来就没个正经。   松竹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担忧消散了大半,却又想到了什么,原本舒展开的眉头又再次紧蹙起来。   同一刻,听着旁边的松一同时开口:“对了,你身体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费尽心思终于把这个话题避过去的人顿了一下。   他有些心虚地咳了两声:“我无事,反正我这个身体就这样,死也死不掉,差也差不到哪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燕纾蓦然抬起头,便看到听声辨位终于摸索过来的松一抬起头,恶狠狠地咧了咧唇。   “差不到哪去是吧?”   松一咬牙,一把拽过他的手腕:“我倒要看看你能差到什么地步。”   他不等燕纾反驳,两指迅速搭上他的脉门,眉头却瞬间皱了起来。   “经脉干涸几近衰竭,内里空虚血气逆行——”   松一越诊越胆战心惊,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更别说满身灵力全都荡然无存,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你现在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简直是个奇迹……”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的人手一翻,单手按住他的手腕,紧接着,一股温和的灵力慢慢渡了过来。   “谁说我灵力消散了?”   燕纾慢悠悠收回手,在松一额间轻轻弹了一下:“半日不见,小师侄医术多有退步啊。”   松一捂着脑袋满脸懵地抬起头,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不对,这不可能,我刚才明明探到……”   “你明明看到我如今不是没事吗?”燕纾笑眯眯打断他的话。   他手指在掌心间敲了敲,再次懒洋洋开口:“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探到了我身体有异——你身上有对症之药吗?”   松一话语一噎。   他身上原本背着的药箱早在打斗时不知所踪,仅存的也只有储物袋里的几颗寻常药丸。   燕纾见他不说话,得逞般弯了弯眼。   “行了,反正现在都无大碍,咱们还是赶紧先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伸了个懒腰,扶着旁边的树干慢悠悠站起身。   “这里虽然目前还算安全,但要想离开还是得去到阵眼处。”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桃花眼间闪着微光:“与其坐以待毙枯坐等着幻境外那些不靠谱的人来救,不如自谋生路不是吗?”   “谁不靠谱了。”   松一嘟囔着开口,却也跟着站起身:“宗主、我师父哪个不比你靠谱,我看最不靠谱的人是你吧……”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的人悠悠开口。   “你若是知道他们小时都干过什么……便不会这么说了。”   松一愣了一下,他开口刚想问燕纾怎么知道,下一秒便听面前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多去翻翻宗门纪事吧,那么大一个藏书阁难道是摆设吗?”   莫名被怼的松一:……   他咬牙抬起头,感觉手腕上一紧。   燕纾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根细软布条,栓蚂蚱般一前一后把他俩栓到了一起。   “你干什么?我们自己能走,”松一挣了挣,不满抬眼,“你这样是栓狗……”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倏然抬起头,正听到燕纾乐不可支的声音从面前传来:“我可什么都没说。”   松一龇牙咧嘴地想要冲上前和他理论,却被那根布条限制在几步开外。   燕纾自顾自地终于笑够,轻咳一声,努力正色起来:“咳,主要是这里地形复杂,你们又看不见,万一走丢了不好找。”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却听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松竹忽然开口:“所以刚才最后是发生了什么?”   松竹抬起头,没有聚焦的眼眸平平静静地望了过来:“幻境里那人去了哪里,燕公子又是怎么带我们逃脱的?”   燕纾神情顿了一下。   他眼眸闪了闪,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开口:“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后面也失去了一段意识,等醒来周围已恢复如初了。”   松竹蹙眉,燕纾却不等他再说什么,拽着布条的手忽然一使力,松竹猝不及防被他拉的一个踉跄,听着面前的人笑眯眯开口。   “所以这里如今也并不是完全安全的,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故意逗他们般,又晃了晃布条。   “乖,走了,别掉队,这里荒郊野岭的,走丢了我可概不负责。”   松一、松竹:……   ·   燕纾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还是刻意放缓了脚步,在每个转弯处都会提前出言提醒,难得细致妥帖。   只不过他不知为何似乎有些着急,一直在匆匆赶路,松一几次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想让他休息一会儿,都被他插诨打科地搪塞了过去。   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体不在意,对于两人的眼睛却格外重视。   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停下细细查看一番,美其名曰定时观察。   ——但说是观察,松竹却每次都觉得,燕纾似乎在他们眼部周围覆了一层灵力。   很轻微,若不是每次燕纾收手时,松竹都能感到眼前原本模糊的光亮莫名黯淡几分,都意识不到这件事。   失去视力后,对于时间的概念也随之变的模糊起来。   松一他们只能根据燕纾每次的检查间隔,来推测时间流逝。   “燕公子每次检查的间隔时间……是不是越来越短了?”松竹在燕纾又一次凑过来时,忽然开口。   “是我们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吗?”   放在他眼尾处的手颤了一下,燕纾似是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没什么,”燕纾收回手,浅笑着开口,“只是时间长了,怕有什么变化,想检查的仔细一些。”   他若无其事地迅速转移了话题。   “咱们已走了两日,今天早些找个地方休息……”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的松一忽然狐疑开口:“今日不是第三日吗?”   燕纾怔了怔,紧接着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哦,是我记错了。”   他不知为何有些慌乱地转过身,身子却忽然晃了一下,踉跄一步,撞到身后的松竹才勉强站稳。   “燕公子……?”松竹有些焦急开口,却过了好久,才感觉面前的人身子一颤,恍恍惚惚骤然回神。   “……我没事。”   燕纾捂住胸口急喘了两口气,蓦然挣脱开松竹的搀扶。   “今天天色,咳咳,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休息……咳咳……”   他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身后的松一凑上前,小声开口:“可是按照他检查的时间推断……现在不应该才刚过午时吗?”   “是。”松竹低低地点了点头。   “他到底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他的身体……要比前几日虚弱了不少?”   松一担忧开口,松竹没有说话,只微侧过头,静静地听着风中传来的隐约咳嗽声。   他总觉得燕纾的意识……似是也有些不清。   ·   燕纾对他们眼睛的检查越发频繁。   但奇怪的是,过去了这许久,他们的视力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   “会好的,放心。”燕纾收回手,指尖的冰凉似乎还依旧停留在他们眼尾间。   松竹无声地点了点头,忽然开口:“咱们已走了几日了?”   燕纾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眯眯弯眼:“三日半啊。”   “放心,我不会再记错……”   “如今是什么时辰?”松竹不理,只依旧迅速开口。   “申时三刻,你们累了吗……”   松竹骤然开口:“你什么时候能不再给我们眼前覆那一层灵力?”   燕纾下意识开口:“等你们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松竹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所以你果然每天都在动用灵力。”   “你用灵力在做什么?帮我们疗伤?还是用灵力滋养我们眼部经络……”   松竹声音间终于出现了难掩的担忧:“你不用这样,不要再浪费你的灵力……”   他本是担心燕纾身体撑不住,但对面的人却似乎会错了意,骤然闷声咳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笑了笑。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等快出去的时候我就把灵力收回,到时候你们就能重新……”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见对面的松竹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开口:“我们视力的消失……是你所为?”   燕纾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混沌的思绪终于后知后觉清醒了几分,眼眸闪了闪,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真是一不小心……大意了。   他垂下眼静了几秒,终于轻轻吸了一口气,笑着扬起头。   “松竹师侄在说什么……”   他试图再扯个慌,下一秒,却听松竹急促开口:“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在瞒我们什么?”   燕纾话语一顿。 第22章   燕纾瞳孔微缩, 似是没想到松竹会这么快察觉到异常般,脑海中一时间空白了一瞬。   掌心间的刺痛让他蓦然回神。   燕纾松开无意识攥紧的手指,闭了闭眼,唇边重新又浮现出几分笑意。   “我的身体能有什么事?不一直都还是那样……”   他深吸一口气, 扶着旁边的树慢慢站起身, 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至于视力一事……更是无稽之谈, 要么是这里的瘴气所致, 要么是之前混战中受伤导致, 肯定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燕纾一边说一边又轻轻后退了一步, 却忽然感觉后背一痛,他毫无预兆地撞到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 松一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不是你所为……那你跑什么?”   燕纾被吓了一跳。   他猝然回过头,下意识想要避开, 紧接着便感觉手臂一紧。   松一牢牢攥着他的手臂,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没想到吧?瞎子的听声辨位还是很好的。”   另一边松竹皱眉上前,微微抬头,失焦的眼眸准确地转向燕纾那个方向。   “燕公子,你在我们眼周施的灵力是什么?障眼法还是混淆术?”   燕纾垂着眼没有说话。   手臂上禁锢的力度如铁钳一般,他蹙了蹙眉, 小声地喊了一声“痛”。   “知道痛你还骗我们!”松一咬牙愤怒开口。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辜负了我们的一片信任——”   他本想要佯装生气,结果越说越激动,在最后一刻脱口而出:“难道你骗我们时我们的心就不痛——”   周围蓦然一静。   紧接着松一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面前的俩人仿佛同时幽幽转过头。   松一神情尴尬了一瞬, 紧接着有些别扭地撇过头:“知道了,我回去就把那些盗版话本子丢了。”   燕纾赞同地点点头,刚准备不着痕迹将话题顺势转移,却听松竹冷静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所以燕公子能不能告诉我们, 你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燕纾眼眸闪了闪。   他看着一前一后将他堵的严严实实的两人,自知躲不过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是在你们眼睛上做了些手脚……只是因为,咳咳……”   他话还没说完,气息忽然一岔,偏过头,难耐般急促呛咳起来。   “抱歉,咳咳……心口忽然有点不舒服……”   他捂着唇开口想继续说什么,却再次被一阵剧烈的闷咳打断。   松竹下意识想要皱眉上前,却又想到了什么,脚步一滞。   他顿了顿,沉声开口:“松一?”   松一早已不由分说直接按上他手腕,燕纾从一阵心悸间缓过一口气,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   “咳咳,你们做什么,我都这样了还能骗你们不成……”   面前的两人直接忽略了他的话。   燕纾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感受着松一紧紧按住他的脉门,过了几秒,有些慌乱地抬起头。   “你看,咳咳,我没有骗你们吧……”燕纾捂着唇咳嗽着悠悠开口。   松一没忍住瞪了他一眼,却到底小声说道:“他确实……没有装病,师兄。”   被指控“装病”的人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应答,却已控制不住捂着胸口半弯下腰,整个人几乎是坠在松一臂弯间,顷刻间已出了一身冷汗。   松一赶忙扶着人往下坐,示意松竹过来帮忙。   “他心脉、肺经那里混乱异常,感觉像是重伤所致……”   松竹皱眉迅速上前,摸索着扶住燕纾的手臂,“那为什么会突然发作……”   “我不清楚,但如今我们得先稳住他的伤势,否则万一再度恶化……”   松一的话还未说完,下一秒忽然感觉怀里一轻。   他瞬间意识到不对,倏然站直身子,咬牙:“燕纾——”   旁边的松竹也瞬息反应过来,侧过头试图辨别燕纾的位置,一阵刺耳的尖叫却在两人耳边蓦然响起。   “这是什么?”松一咬牙捂住耳。   “好久之前寻到的小鬼,本想封到符咒里听个响儿玩,没想到今天倒是派上了用场。”一片嘈杂间,燕纾笑眯眯的声音模糊传来。   松一捂着耳朵站起身,咬牙努力分辨着往他那处走,下一秒却忽然感觉原本缠在他们手上的布条一紧,紧接着倏然伸展,将他们两人直接捆在了一起。   “燕纾,你到底要干什么?”松一快要气疯了。   “不干什么,只是想劳烦两位小师侄再在这里歇上一会儿。”对面的人悠悠然开口。   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那布条再次一紧,两人脚下不稳,控制不住同时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布条自发在两人身前打了一个大大的死结,将他们周身的灵力同时锁住。   “此处已近阵眼,幻境中的那个东西也已经消散,这里应当很安全。”   “你们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将阵眼破了,自会有人找过来。”   燕纾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声音停了停,再开口时明显沙哑了几分。   “至于你们的眼睛……我刚才没有续灵力,大概再过两个时辰就能恢复了。”   符咒里小鬼的尖叫声停了几瞬,似乎是有些喊累了,松一终于趁着这个空隙努力扬起头,咬牙望着燕纾那个方向高声开口。   “既然很安全你为什么不能带我们一起?”   “你到底为什么要遮住我们的眼睛,你不想让我们看到什么——”   符咒里的小鬼仍在不知疲倦地哀嚎着,就在松一以为燕纾不会再回答时,忽然听到对面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   “我现在……身受重伤,形容憔悴,恐样貌有异,太过丑陋,不敢示人。”   松一愣了一下,紧接着瞬间愤怒了起来:“你编理由能不能也编个让人信服的!你知道你来宗门一月余我帮你收了多少份情书——”   “那我怎么一份都没拿到?”燕纾“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开口。   松一一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瞬间涨的通红。   就在他迟疑的一瞬,燕纾的声音已瞬息变得遥远。   “等回去小师侄可要好好给我解释……”   松一倏然抬起头:“等一下,你别转移话题,给我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身下一震。   刚走到不远处的燕纾身子也同时一晃。   他扶着旁边的树干踉跄站稳,瞬间意识到什么,猝然回过头。   阵眼处一阵蓬勃的灵力蓦然升起,燕纾同一刻从中甚至感受到几缕隐藏的魔气。   他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我不是都已经送你去……幽冥鬼府了吗。”   他足尖一点,蓦然咬牙笑了起来:“怎么还敢回来送死。”   对面那东西似乎也很是愤怒,几乎是瞬息间便锁定了燕纾的位置,一抬手,几条灵锁链呼啸着瞬间缠绕过来。   燕纾身形立刻后仰,腰肢一软,足尖在地上轻点,悠然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白衣翩然,瞬息间已逼至阵眼近前。   那东西似是也知燕纾想要破阵,在一片尘雾间岿然不动,死死地守着那阵眼。   有浓重的血腥味逐渐在周围蔓延开来,松一一边努力挣扎,一边焦急地听着不远处激烈的打斗声,忽然听到旁边的松竹低低“咦”了一声。   “我们的视力……好像有些恢复了。”   “怎么可能,刚才他不是说要两个时辰法术才会消失……”   松一下意识眨了眨眼,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眼前真的出现了几许光亮。   “哎,好像是真的,这是为什么——”   松一瞬间兴奋出声,旁边的松竹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瞬白的可怕。   “还有一种情况……”   他僵硬地转过头,对上松一疑惑又涣散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开口:“施术人性命垂危,维持法术的灵力会随着他的生机同时消散。”   松一脸色一瞬惨白。   他倏然望向燕纾那个方向,近乎疯狂地剧烈挣扎起来。   ·   那边燕纾确实已快要撑不住了。   他周身的灵力本就是强行所续,勉强支撑着熬了近三天,已是强弩之末。   耳中的嗡鸣声越来越剧烈,连带着口唇间也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他低头想躲过面前再一次袭来的灵链,忽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烈的刺痛传来。   他身子猝然一僵,勉强咬牙半侧过身,肩膀被灵链击中的那一刻,他同时仰头骤然咳出一口鲜血,控制不住撑着身子委顿在地。   燕纾眼前一片明明灭灭的光点,他咬咬牙,摇摇晃晃撑着想要重新站起身,却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焦急的喊声传来。   “燕纾——”   燕纾身形徒然一僵。   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正看到松一、松竹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正往这里飞奔而来。   对上燕纾的一刹那,松一和松竹两人呼吸同时一滞——   面前的人一袭染血素衣,静静跪坐在风烟里,如墨的青丝不知何时已化作三千白发,宛如霜雪凝结。   束发的玉簪在狂风中微微一颤,随即蓦然一歪,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而沉闷的响声。   同一刻,他白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垂落至腰间,呼啸声起,那白发缠绕腰侧,如盈盈月光般随风舞动。   燕纾的脸色瓷白如雪,原本琉璃色的眼眸此刻却染上了一片猩红,斑驳的血迹将素衣浸染得凌乱不堪。   他单手撑在身侧,衣摆随着动作散乱铺开,委顿于尘土之中。   周身确实狼狈异常,却说不出的凄美清丽,一瞬惊心动魄。   松一无声地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但面前的人在对上他们目光的那一刻,神情间却闪过一丝抑制不住的慌乱。   他猝然别过头,踉跄起身撑坐起身。   “别看我……”   他足尖一点,瞬间掠出几尺外,有些局促地勾了勾唇:“实在……太难看了。”   松一猝然回过神。   “等一下——”   他看着燕纾直冲阵眼,慌乱地想要跟上前,却猛地撞上了阵眼四周的结界。   松一被撞得踉跄两步,被松竹扶着好险不险稳住身形,只得仓皇向前望去。   “那是什么……”   松竹望着阵眼间一团模糊的灰色尘埃,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燕纾身形翩然一晃,几息间已移到阵眼近前。   那东西似乎没有想到他敢这般挑衅,瞬间愤怒起来。   燕纾只感觉周身的威压瞬间暴涨,顷刻间增长了不知几何。   周遭的浮木、碎屑被风声裹挟着呼啸而至,燕纾猝然偏头,却还是感觉脸侧一痛,周身也逐渐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血色。   燕纾闭了闭眼,唇边的笑意忽然逐渐扩大,不闪不避地一点点抬起手。   “来啊……”   周身的灵力在随着这具身体生机的消逝不断消散,燕纾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却仍咬牙,将全身的灵力都一点点聚拢到掌心。   他衣袍被狂风吹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而去,却扬声笑道:“你不是想杀我吗?怎么现在不敢了?来啊!”   那个东西似乎终于被他激怒,低吼一声,排山倒海的灵力裹挟着魔气骤然砸去。   “燕纾,你疯了吗,快闪开——”结界外的松一眼眶一瞬通红,猝然开口。   但阵眼中心的人却依旧不躲不闪,勾着唇静静地望着面前呼啸而至的暴虐气息,甚至一点点阖上了眼。   空气中的灼烧感逐渐强烈,在最后一刻,燕纾足尖忽然一点,整个人往侧边一转。   他在半空中翩然转过身,手腕一扬,将汇聚的全部灵力击向那东西底部。   那个东西来不及防范,瞬间痛呼一声,露出了几寸守着的阵眼所在。   下一秒,那接踵而来的灵力与魔气同时而至。   一声轰然巨响,似乎天地间都随之一震。   松一、松竹耳中同时一片嗡鸣。   阵眼破开、幻境消退带来一瞬暴涨的威压在结界中蓦然横扫,他们三人猝不及防地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松一在慌乱间努力回过头,却看一袭白衣的人恍若已经失去了意识,手腕无力从身侧垂落,整个人瘫软着身子,无知无觉地狠狠被甩向身后的一处断崖。   “燕纾——”   松一通红着眼伸出手想要去够,却只能徒劳地望着燕纾眼睁睁向深渊坠去。   下一秒,周身万物却忽然一静。   一柄长剑坠然插落在地,剑身展露一寸,席卷而来的灵力与结界余威轰然相撞,瞬间将那恐怖的威压消弭于无形。   谢镜泊本命剑,微尘里。   松一意识到什么,猝然回过头。   一袭玄衣之人瞬息掠至空中,手臂一揽,将失去意识的人拦腰稳稳接入怀中,玄色与素色交织,只一晃神剑,谢镜泊已几个起落,抱着人稳稳落回地面。   怀里的人无知无觉地垂着头,白色发丝凌乱散落,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仿佛一片凋零的花瓣,脆弱而安静。   “宗主——”   松一扑通一声摔落在地。   他顾不得喊痛,一骨碌爬起身,瞬间冲到燕纾身旁。   燕纾双眸紧闭,长睫如蝶翼般覆在苍白的脸颊上,毫无意识地靠在谢镜泊怀里,透出一丝近乎透明的脆弱。   他的头微微偏向一侧,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谢镜泊的颈后,另一只手垂落身侧,指尖冰凉,随着动作无力晃动,了无生气。   松一有些焦急地伸出手,想要帮谢镜泊将人接过:“宗主,您把他给我,我先查看一下他的情况……”   但他刚上前一步,却感觉周围一阵威压蓦然袭来,紧接着谢镜泊微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用。”   松一手臂颤了一下,好半天才意识到谢镜泊是不想让他接手。   他有些战战兢兢地“哦”了一声,慢慢伸出手,颤颤巍巍搭上燕纾的脉搏。   过了不知几息,松一终于有些恍惚地重新抬起头:“宗主……”   谢镜泊握着燕纾手腕,徐徐渡着灵力。   他听到松一声响只微微侧过头,目光依旧紧紧盯着怀里的人,示意他继续。   松一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迟疑:“燕公子的神智好似有些……”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的人轻轻挣动了一下,紧接着蹙眉睁开眼。   松一的声音下意识一停。   谢镜泊同一刻迅速低下头,望向怀里的人:“燕纾?”   他的声音放的极轻,下一秒,却看怀里的人身子一颤,猝然偏过头,呜咽一声,将脸埋了起来。   “别看我……”   谢镜泊身子一僵。   面前的人如淋湿的幼猫般,浑身发抖,抱着脑袋,整个人恨不得直接埋到谢镜泊胸前。   “别看我,好丑……”   谢镜泊一动不动僵在原地,紧接着,松一恍恍惚惚的声音终于慢半拍响起。   “燕公子的神智……好似有些异常。” 第23章   四周一片寂静, 怀里的人到底受了重伤,挣扎了没一会儿力气便弱了下来,啜泣声也逐渐小了下去。   但他脸还是下意识埋在谢镜泊怀里,紧紧勾着他的脖子, 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阵阵战栗。   谢镜泊揽着燕纾腰部的手一寸寸收紧。   他死死盯着松一, 一字一顿低声开口:“什么叫……神志有异, 恐有退化?”   插在旁边的微尘里随着谢镜泊的声音不自觉发出低沉的嗡鸣, 松一只感觉身子一沉, 一股无形的威压迅速在他周身蔓延。   松一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张了张口,一时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腿脚发软, 满脑子只想转身逃离这里。   但下一秒,旁边一声低低的闷哼忽然传来。   “唔……”   谢镜泊怀里的人似乎也感到不适般, 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他似是有些喘不上来气,青白的指尖痉挛地攥紧谢镜泊的衣襟,但到底没什么力气,晃晃悠悠几秒,手腕一折,又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骤然落了下来。   谢镜泊伸手将那纤细的腕骨轻轻接在掌心。   松一恍惚间似乎听到, 面前的人低低地说了一声“抱歉”。   紧接着,他便感觉周身沉重的威压蓦然一轻。   松一骤然松了一口气。   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开口:“就是……燕公子他方才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心智仿佛有失。”   他顶着谢镜泊冰凉的目光, 头不自觉地低地更低了,一字一句小声开口:“我之前曾探过燕公子的脉,燕公子经脉有损,除了隐藏在脉象最深处的一股极弱灵力外, 其余经脉间不应有任何灵力充盈。”   “但方才在幻境里,燕公子不但一直能自如地动用灵力,而且灵力还异常强盛,虽然我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这很明显对他的身体有很大的伤害。”   松一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小声开口:“他如今灵力枯竭,身体生机不足,所以他的眼睛、发色才会变成……”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对上谢镜泊微冷的目光。   松一身子一颤,福至心灵般,瞬息止住了话语。   他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迅速转移了话题。   “咳,主要是他现在全身经络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之所,心肺俱损,剩余的灵力不足以自主修复身体……而且方才他本就重伤之际,又突然受了刺激,所以会导致一时神识闭塞,心智退化回幼年时期。”   “一时?”谢镜泊沉声开口。   松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是,燕公子只是一时心神受损,一定是可以恢复的——”   “怎么恢复?”   松一也不太清楚。   他卡了一下壳儿,对上谢镜泊微冷的目光,只能强行试图囫囵过去。   “至于……怎么恢复,我需要再回去查查医书,顺便问一下我师父……”   他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悄悄抬头。   好在谢镜泊神情并没有什么异常,只垂下眼,神情晦暗不明地望着面前沉沉昏睡的人。   他手掌托着他后脑,轻轻抚着他满头如雪的白发,神色温柔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疏离。   “他心智退化……是会对所有人都如此这般……亲近吗?”   松一听着谢镜泊忽然开口。   他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谢镜泊在说什么,有些茫然抬眼:“亲近?什么亲近?”   谢镜泊却没有再说什么,只垂着眼,目光沉沉地望着半身蜷缩在他怀里的人。   松一后知后觉仿佛明白了什么,恍然醒悟。   “心智退化不是完全丧失神识,只是会记忆逆行,重新复刻曾经某一段时间的行为模式,一般都是幼年时期……”   他忽然凑上前,在谢镜泊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飞快伸手在燕纾脉间探了一下。   谢镜泊倏然偏过眼,松一却傻愣愣地又倏然收回手。   “燕公子如今他的心智大概相当于……十一二岁时,他的一应言行举止,大概都会很类似那个时间段的模样。”   松一抬起头,小心开口:“至于他会不会如现在这般……缠人,具体得看燕公子十一二岁时是什么模样。”   ——也就是说是有可能的了。   谢镜泊脸色黑了几分。   他入宗门时燕纾已十五岁,十一二岁的模样……大概只有他们二师兄见过。   半晌,松一听到谢镜泊沉沉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松一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   他盯着面前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到底还是上前一步迟疑地伸手。   “宗主,您若是担心燕公子总这般缠着您……咳,可以直接把燕公子交给我,我把他带到我师父,等他伤好了再……唔,唔!”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脖颈一紧。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松竹上前一步,一把勒住他的脖颈,单手捂住他的唇,押着松一冲谢镜泊飞速行了个礼,僵硬开口。   “师弟莽撞无知,说话若有得罪,还望宗主莫怪。”   松一:“唔唔,唔……?”   好在谢镜泊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只垂着眼,依旧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小心帮他理了理侧边有些凌乱的白发。   燕纾呼吸清浅急促,长睫在素白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如折翼的蝴蝶般,随着不安的呼吸轻轻发颤。   ——似乎真的已经累极昏睡。   谢镜泊静了几秒,忽然自嘲般笑了一声,微微闭了闭眼。   一旁的松一终于挣脱了松竹的束缚,有些不满地抬转过头:“你干什么?”   松竹咬牙瞪了他一眼:“你找死吗?”   松一满脸莫名其妙。   有一阵莫名的凉风从周围恍然吹过,松一控制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   他脑子里还在担心燕纾的身体,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上前一步,在松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再次开口:“宗主,燕公子身子有损,这里恐不宜久待,您要不还是……”   松竹两眼一黑。   松一话还没说完,下一瞬,便看一件玄色外袍瞬息覆在燕纾身上,妥帖地将他整个人全都遮住,只露出半张盈白的侧脸。   谢镜泊转过身,看也未看旁边两人,一边抱着怀里的人大步向外走去,一边抬手一召。   不远处的微尘里瞬间倏然拔起,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有意无意地瞬间从松一身旁掠过,在谢镜泊手中凭空消失。   松一被那一阵剑风带的身子一歪,好险不险被自家师兄扶住,才没直接摔个嘴啃泥。   “多谢师兄,”松一顶着一头鸡毛抬起头,忍不住小声嘟囔,“我怎么感觉宗主今日这么生气,他平常不是从来不待见燕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手臂一痛,紧接着便看松竹面无表情地望向他:“你脑子有泡。”   松一:??   “不是,你骂人干什么?我不就随口吐槽一句……”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自家师兄甩开他的手,冷着脸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下次你找死时,有本事别再带着我,你看我还管不管你。”   徒留身后脑子缺根筋的人满脸凌乱。   松一:“……我到底什么时候找死了!喂!”   ·   另一边,谢镜泊身影几瞬跃出幻境,正对上同样刚从残像另一边出来的边叙。   边叙神情有些凝重,见到谢镜泊的那一刻,径直匆匆走了过来。   “宗主,我刚才进去探查了一圈,阵眼已经毁的差不多了,寻不到最初是何人所为,但我发现……”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后知后觉地落到谢镜泊怀里抱的人身上。   边叙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便感觉眼前一晃,谢镜泊一抬手,直接将他怀中的人遮的严严实实。   “他是谁?”边叙慢了半拍,狐疑凑上前,只瞥到外袍下一张苍白的侧脸。   边叙莫名觉得那侧脸有些眼熟。   他忽然想起什么般,神情立时紧张起来,有些慌张抬起头,“对了,大师兄怎么样了?你抱的这是大师兄……”   “不是。”   谢镜泊顿了顿,微微瞥过眼,想要随口编一句什么。   但他脑海中却蓦然浮现出燕纾刚才一头白发眸光凌乱地往他怀里钻的模样,   他顿了顿,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是我幻境里捡的……一只猫。”   边叙愣了一下,目光从外袍下显而易见的修长身形,落到外袍末尾若隐若现的足尖上,无声而又疑惑地重新抬起眼。   周围静了一瞬,谢镜泊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再次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重新开口:“捡的一只……猫妖,可能和这次的事件有关。”   边叙似乎还有些疑惑,愣愣地“哦”了一声,张口还想说什么,谢镜泊却已经先一步开口。   “燕纾我已遣人把他先行送返医治。”   他顿了顿,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再次开口:“他受伤有些重……师弟无事还是不要探望了。”   边叙有些莫名抬眼:“可是如今我算他的医师啊?”   谢镜泊脸色僵了一瞬。   ——他一时间忘了如今二师兄不在,都是边叙带着松一在给燕纾疗伤。   “……暂时先不用去,松一已经在给他医治了,他现在神志有些不清,人多恐他惊慌。”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不等边叙再反应过来什么,直接沉声转移了话题。   “刚才四师兄说,在幻境里还发现了什么?”   边叙不疑有他,愣了一下开口接上:“我说……破坏者应是对销春尽很是熟悉。”   他一边说一边摊开手,手中是一张破碎的追踪符。   “那人应是在他们身上下了追踪符,待确定他们进入的是哪一个幻境后,直接随之潜入,熟练地寻到阵眼将其改变。”   谢镜泊皱了皱眉,听着边叙继续低声开口:“但我并未在其间感受到魔族的气息,只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灵力威压,所以我怀疑可能是宗内之人……”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谢镜泊一抬手,微尘里出现的瞬间,几缕黑色的魔气赫然萦绕在剑身之上。   边叙神情倏然一变。   “那幻境里有魔气?”   边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但为何我刚才未曾发觉……”   “是阵眼破开时残余的魔气,在逃逸时被微尘里抓获了几息。”   谢镜泊手中一震,微尘里低低嗡鸣一声,那胡乱挣扎的魔气随之一颤,倏然碎裂于虚空。   谢镜泊手腕一转将剑身隐藏,慢慢放下手,抬头望向边叙。   “它隐匿的很好,若不是微尘里对魔气极其敏感,怕是也无法察觉。”   边叙神情凝重地抬起头:“所以……”   “若不是宗内有魔族侵入——”   谢镜泊闭了闭眼,声音越发沉了下来:“那么……就是销春尽有人叛入魔道。”   他抬头望向边叙,碧色的眼眸幽暗如潭:“而且大概率是针对——”   谢镜泊话还没说完,气息忽然一瞬不稳,紧接着声音直接戛然而止。   边叙正低眉思索着谢镜泊方才说的话,直到过了好久都没听到声响,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师弟怎么不说……”   他的声音忽然也哑在喉咙里。   一只素白的手忽然从谢镜泊的外袍下悄然钻了出来。   那手指纤细,骨节分明,只是指尖不知为何隐隐泛着青紫,甚至还隐隐发着颤,似乎没什么力气。   边叙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谢镜泊刚才说的那只“猫妖”。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下一秒,便眼睁睁看着,那“猫妖”伸手毫无顾忌地在谢镜泊脖颈和脸侧胡乱摸索了几番,似乎终于寻到了一个暖和的位置,倏然将手缩到了谢镜泊脖颈后,细细地吸了一口气。   “冷……”   边叙倏然回过神,上前一步,冷着脸直接就想将他的手拽出来:“你——”   但他才刚一伸手,却看到谢镜泊抬手一挡,直接抱着人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将那“猫妖”的手从自己脖颈后揪出来,反而抬起手,将有些滑落的外袍往上拉了拉,将人遮的更严实了几分。   “还冷吗?”谢镜泊垂着眼,轻声开口。   边叙:???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自己看到了什么:“师弟,你——”   谢镜泊似乎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动作倏然一僵。   他一寸寸抬起头,对上边叙恍惚的神情,沉默了几秒,咬牙将刚才没说完的话题生硬重新拾起:“……大概率就是针对燕纾的。”   边叙却压根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满脸错乱:“不是,师弟,刚才那是……”   谢镜泊也不理他,只强装无事的继续开口:“微尘里能够简单寻查那魔气最终逃逸的方向,应是在东南位置。”   边叙似是还不敢相信自家向来冷心冷面的师弟会被一只猫妖“勾引”,声音咬牙切齿:“是不是这猫妖在幻境里对你做了什么?师弟,你需要我帮你——”   谢镜泊垂下眼,冷声强行自顾自地往下说:“劳烦四师兄顺着这个线索,这几日悄悄追寻一下,还有上次长老殿一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面前的人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倏然抬起头。   “那大师兄怎么办?”   周围肃然一静。   边叙满脸慌乱,谢镜泊脸色黑沉,微微咬牙:“和燕宿泱有什么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脖颈被人往下重重一拉。   谢镜泊猝不及防地弯了下腰,感觉身子往下一沉的同时,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贴到了他脖颈间。   边叙只看着,一个白毛脑袋蓦然探了出来,胡乱蹭了蹭,自然将头埋到了谢镜泊肩窝处。   边叙:???   “好吵……”   谢镜泊一时间没拦住,只有些僵硬地抬手扶住了他的后脑。   怀里那人似是有些不满般,凌乱的白发在他颈侧迷迷糊糊地蹭了几下,冰凉的唇在他耳垂边紧贴一瞬,一触即分。   “我好困……”   四周死一般寂静,边叙脸色狠狠扭曲一瞬,猝然回过身:“我现在就去查——”   他身形几个起落已直接闪到了路口,差点一个转身撞上旁边的树干。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望着自家四师兄凌乱的步伐,半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月影悄悄从云边探出头,谢镜泊垂下眼,怀里的始作俑者顶着一头翘边的白发,沉沉合着眼,已经睡熟了。   他犹豫着抬起手,指腹轻轻落到燕纾狭长的眼尾处。   那处的肌肤细腻如瓷,透着几分冰凉,像布满冰裂的瓷器,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谢镜泊没忍住轻轻按了一下,那瓷白的皮肤瞬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   他望着燕纾,声音压得极低:“你这次……又有在骗我吗,师兄?”   那红晕顺着眼尾缓缓晕开,仿佛一滴朱砂落入清水中。   怀中的人依旧无知无觉地偏着头。   天色渐暗,一阵凉风将晚霞的花青色吹散。   怀里的人蹙了蹙眉,长睫微微颤动,像是被风拂过的蝶翼,透出一丝无意识的脆弱。   谢镜泊下意识侧身帮他挡住风声。   他恍惚间意识到什么,自嘲般勾了勾唇,垂下眼,一点点将手收回。   “若真是……便也,罢了。”   ·   边叙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自己的藏书阁。   他在藏书阁待了几个时辰后,终于逐渐冷静了下来,也隐隐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谢镜泊不可能这么轻描淡写地放燕纾单独回去。   当初知道燕纾跟着松一他们进了幻境时,谢镜泊几乎都快要急疯了。   边叙自两年前那天后,再未看过他那么可怕的脸色。   他跟随着谢镜泊直接冲到幻境旁,在结界外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   结界被打破的一瞬,谢镜泊几乎是立时冲了进去。   边叙也想跟着想前往,但幻境里此时风沙弥漫,谢镜泊却仿佛知道燕纾在哪里般,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边叙艰难跟着往前走了两步,便再也寻不到谢镜泊半分踪迹,只得作罢,去四周探查了一番。   刚才边叙满脑子都被那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给整懵了,压根没来得及细想,就落荒而逃。   此时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有些古怪。   “不可能那只猫妖就是大师兄吧……”   边叙在房间里踱了几圈,又倏然摇了摇头:“不可能,大师兄又不是一头白发。”   他原地又转了两圈,忽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悚然一惊。   “不会是大师兄养的那只胖白猫——”   他倏然站起身,越想越觉得有理。   ——难怪谢镜泊神色匆忙,还遮遮掩掩。   ——难怪他不敢去见大师兄。   原来是横刀夺爱,强抢人猫。   “……所以只能背着大师兄干这一切,所以迫不得已只能把人先送回去。”   边叙微微磨牙,倏然站起身,快步向藏书阁外走去。   “我得把这件事去告诉大师兄。”   ·   但等边叙循着夜色,匆忙赶到燕纾竹林深处的那间小屋时,却再次迷茫了起来。   “大师兄?不,燕公子——”   边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下意识往榻上一扫,微微蹙眉。   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慢慢将房门推开,又不死心地环顾了一圈,终于确认燕纾并没有如谢镜泊所说被送回这里。   边叙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好消息是,他猜对了,谢镜泊确实在说谎。   坏消息是——   边叙垂下眼,看着从床底下蹭巴蹭巴爬出来的白色毛团,眉心控制不住跳了跳。   ——坏消息是,燕纾那只白色胖猫不知为何竟然在这里。   四周一片寂静,边叙木着一张脸站在房间中央,和那只无辜歪头的胖白猫大眼瞪小眼了几秒,感觉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所以你不是那只猫妖……”   边叙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咬牙:“你为什么不是那只猫妖?!”   ——这样他至少还知道还知道去找谁说理。   白猫蹲在原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无辜歪头:“咪?”   边叙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多不理智,他再次沉沉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知道大师兄……燕纾如今在哪里吗?”   他慢慢蹲下身,蹙眉盯着面前的白猫:“回来后……你有见过他吗?”   没有被樾为之俯身的真·白猫迷茫地眨了眨眼。   他盯着面前不知絮絮叨叨在说什么的人类,努力思索了两秒,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个侧身——一蹬腿直接躺倒在地上。   边叙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白猫自然地翻出肚皮,兴奋地挥了挥爪,冲着他愉悦地“喵”了两声。   边叙眉心跳了跳:“我不是要给你挠肚子。”   那白猫却仿佛没听懂一般,直接抬起前爪勾住他的袖口,强行将他的手按到他毛茸茸的肚腹间,自顾自地舒服呼噜起来。   边叙木着脸一把将手抽了回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到底知不知道燕纾如今在哪里?”   白猫见抓不到他的手,直接自顾自地蜷起尾巴,四爪抱着啃的正欢。   边叙闭了闭眼。   他心知在这胖毛球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沉着脸重新站起身,刚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疑惑的声音传来。   “师父……您怎么在这里?”   边叙倏然转过头,正对上刚进房门的松一、松竹。   松一被自家师父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往自家师兄身后躲了躲。   “师父……您怎么了?”   他半侧身缩在松竹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有谁惹您生气了吗?”   边叙现在看谁都不顺眼,望着自家两个徒弟,只咬牙开口:“燕纾在哪?”   松一愣了一下,环顾了一圈四周,下意识疑惑开口:“不在这里吗?我看谢宗主在幻境里就带他直接离开了,怎么没把燕公子送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边叙不可置信地声音从面前传来:“谢九渊把他带回寝殿了?”   他倏然转过头,神情一阵扭曲:“还和那猫妖一起??”   他怒气冲冲地转向自家两个小弟子:“你们俩怎么不拦着点?”   松一神情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可思议与匪夷所思两种情绪在他脸上交替闪过,松一茫然一瞬,终于小心翼翼抬起头:“师父你让我们拦着……宗主?还有,什么……猫妖?”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旁边蹲坐在那里的另一只“九渊”,便见原本已经走出门的边叙意识到什么,沉着一张脸又退了回来,一把将地上的白猫抱起。   “好,你抱一只猫妖回去陪你,那我也抱一只过去陪大师兄。”   他往外走了两步,看见傻站在门口的两人,眉头再次一皱。   “你们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干什么?”   在这边已站了许久的两人无声地张了张口:“……我们本来是想来看燕公子的,但是……”   他对上边叙阴沉的目光,福至心灵般,话到嘴边迅速转了一下:“——但是现在不看也可以。”   他话音刚落,便听边叙冷冷的声音从面前传来:“销春尽弟子松一、松竹,游手好闲,夜晚在外随意游荡,罚抄写门规十遍。”   松一:??!   他慌张抬起头:“不是,师父,我不是说我们是来看燕公子……而且宗门门规里没有禁止夜行这一要求啊——”   “你们是我门下,我门下现在有了,”边叙冷哼一声,“怎么,你不服气?”   松一梗着脖子不说话,便听边叙再次冷声开口:“好,那再加一条——未经允许擅自带人进入销春尽幻境试炼,着再加罚十遍。”   ……松一整个人懵了。   他不可置信地再次想要张口,下一秒,却被松竹不由分说一把捂住了嘴。   “好的,师父,弟子认罚。”   松竹死死捂着自家师弟的“乌鸦嘴”,一字一顿沉声开口:“您快去寻燕公子吧。”   边叙低哼了一声,足尖一点,终于抱着怀里的猫翩然而去。   松竹缓缓直起身,似乎还能隐隐听到自家师父愤怒的声音传来:“——还金屋藏娇,金屋藏猫还差不多。”   “……师父这是怎么了?”   松一小心翼翼探出头,悄声开口:“他是终于被燕公子……刺激得失心疯了吗?”   “不知。”   松竹摇了摇头,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你下次能不能不说话了。”   松一整个人快要崩溃了,他咬牙开口:“这能怪我吗?!”   ·   另一边,边叙已经快要被气懵了,他一路抱着那白猫飞奔至谢镜泊寝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知道他来这里到底应该做什么。   边叙脚步慢慢缓了下来,垂下眼和怀里懵然的胖白猫互相瞪视了几秒,终于忍不住咬牙:“怎么你就不能去讨谢九渊喜欢?”   “那只猫妖看起来比你聪明多了,处理他要比处理你不知难上几何。”   抱着尾巴啃的正欢的白猫茫然抬起头,耳尖颤了颤,猝不及防地抖了抖身子。   ……差点被甩了一脸口水的边叙木然抬脸,深吸一口气,到底缓缓抬脚走了进去。   谢镜泊寝殿中一如往常般空空荡荡。   长老殿那边设有十二门仆,每每出动都左右相伴,恨不得天地皆知。   但他这个小师弟从小便不喜人多,站上了宗主之位后,除了例行的殿外巡逻弟子,直接干脆利落地废除了旧制中的仆从礼仪。   被长老殿直接怒斥不尊礼数、不顾旧习。   ——这如今帮边叙省下了不少藏匿身形的麻烦,也同样让他……找不到人能够问路。   “到底把人都藏哪去了……”边叙站在原地蹙眉,想到了什么,脸色瞬息冷了几分。   “不能真的把那猫妖和大师兄都一起关在愿曦阁里了吧。”   边叙慢慢停在那处正对隐藏暖阁的走廊尽头。   他神情间浮现出一抹厌恶,咬了咬牙,到底准备先从之前那处暗窗处窥视一番。   但他刚转过身,忽然感觉怀里白猫“喵呜”一声,倏然挣脱下来,迈着腿径直“哒哒哒”向前跑去。   “哎,你等一下——”   边叙倏然转过头。   但为时已晚。   那白猫看着腿短,跑得倒是飞快,等边叙反应过来,不过一眨眼间那白猫已贴近暖阁门口,身子一扭,径直钻了进去。   边叙眉心跳了跳。   他顾不上许多,迅速奔到暖阁门前,也没去细想那门为何没关,咬咬牙,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条缝,试图不着痕迹地将那白猫先捞出来。   但他刚将那门拉开一条缝,忽然感觉面前一道大力袭来。   下一秒,一个身影奔出,径直将他扑了个满怀。   “你回来了!”   清浅的药香瞬间将他撞了个满怀,带来了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边叙神情恍惚了一瞬。   他只觉得这个怀抱异常熟悉,下意识抬手想要回抱,却在一偏头看到旁边那一头如雪的白发时,脑中猛地一震。   边叙身子一僵,倏然回过神,伸手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   “松手——”   边叙站在原地,面色如霜:“所以你之前见到谢九渊时,也是这样直接投怀送抱的吗?”   面前的人身子一晃,直接重心不稳“啪”的一声跪坐在了地上,发出低低的痛呼。   边叙不为所动。   他垂眸望向面前的人,咬牙冷笑一声:“一只猫妖,真是不懂廉耻,不知自己是谁——”   他话还没说完,看到面前的人撑着身子苍白着脸抬起头,到嘴的话瞬间拐了个弯。   “大师兄?”边叙惊愕低头。   面前的人一头如雪白发散落腰间,原本琉璃色的眼眸间一片猩红。   ——看着却并不可怖,反而像是一只惴惴不安的小兽般,让人莫名……心生怜悯。   此时他苍白着脸抬起头,不过这一会儿已迅速抱膝缩至角落。   他有些吃痛地抱着手腕,长睫轻轻颤动,像是被风拂过的蝶翼,眼底渐渐缀满了点点泪光,晶莹如晨露,却迟迟未曾落下。   “……好痛。”   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人,小声开口:“你弄痛我了……”   边叙恨不得扇刚才的自己一巴掌。   “抱歉,我刚才不知是你,师兄,对不起……”   边叙手足无措地蹲下身,望着面前眼眶微红的人,难得慌了神。   “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边叙卡了一下,下一秒便听面前的人小声开口。   “只是有意的?”   边叙差点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慌乱摇头:“不是,我不是有意也不是故意的,师兄,我就是……”   他尝试找个借口出来,却见面前的人抱膝缩在原地,半张脸藏在膝盖后,歪着头,只露出一双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诚恳开口:“我只是一时没认出来,是无心之失,原谅我吧,大师兄。”   面前的人反应似乎有些迟钝,过了几秒才呆呆地“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   边叙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燕纾现在的状况哪里不对,看着似乎……格外没有安全感。   他满肚子的疑问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过了一遍,最终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最简单地开口。   “师兄,你的头发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却见面前的人脸色白了几分,瞬间偏过头胡乱将头发拢在怀里,倏然别过眼:“别看,好丑。”   没想到自己这般也能精准踩雷的某人瞬间慌了神。   他赶紧匆忙摇头,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话收回:“没有没有,半点也不丑,很好看的。”   面前的人依旧扭着头不理他。   有风从外面轻轻拂过,卷起几缕散落的白发,在空气中轻轻飘动,衬得面前的人身影愈发单薄。   边叙绞尽脑汁,放软了声音开口夸赞:“像冬日落雪,软乎乎的,很是……乖巧。”   燕纾看起来却半分都不相信的样子。   他抱着头发,抬头瞥了他一眼,又迅速转过头:“那为什么你的头发是黑色的,他的也是。”   他垂下眼将头重新埋在膝盖间,声音发闷:“只有我是白色的。”   “那说明你是最特殊的,师兄。”   边叙恨不得赌咒发誓。   他膝行两步跪坐到燕纾身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他落下的一缕长发:“而且你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永远是我的师兄。”   面前的人有些迷惘地抬起眼,似乎不太理解他这话的意思,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边叙感觉自己的心跟着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再次小声开口:“那你能和我一样把头发变成白色吗?”   边叙怔了怔,看着燕纾期盼的目光,咬了咬牙,到底应了下来:“好,我想想办法,一定和你一起。”   燕纾瞬间弯了弯眼,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几句话就把头发输出去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只没忍住跟着勾了勾唇,目光落到他依旧有些红肿的手腕上。   他眼中划过一丝愧疚。   “师兄,我帮你揉揉手腕好不好?”   面前的人迅速摇了摇头,但边叙的手已经自顾自地覆了上来。   燕纾有些慌乱地下意识想要将收抽回,下一秒却感觉温热的力道透过肌肤,将红肿的地方一点点揉开。   “舒服吗?是不是好受一点。”边叙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声开口。   面前的人无意识眯起了眼,紧绷的身子放松了几分,侧头枕在自己臂弯间,如一只小猫般,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嗯……舒服。”   他微微打了个哈欠,又小声开口:“很……暖和。”   边叙无声地勾了勾唇。   他看着燕纾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望向门边,犹豫了一下,低声开口:“你是在等人吗?”   燕纾犹豫了一下,却到底摇了摇头。   但那满脸望眼欲穿的神色却分明说着——我就是在等人。   边叙难得见到大师兄这般不加丝毫掩饰的样子,心中逐渐起了几分逗人的心思。   他轻声开口:“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抱我?为什么要说……你回来了?”   燕纾眼眸闪了闪,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依旧试图狡辩。   “我没有在等人,我只是……认错了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望向他,神情间带上了些许迷茫:“你和他的气息……有一点相似。”   他忽然凑上前,两只手自然勾住边叙的脖颈,在他脖颈间轻轻嗅了嗅。   “好奇怪……明明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他,但你们给我的感觉……都好熟悉。”   面前人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边,微凉的唇角小心贴上他颈间跳动的脉搏,好似小动物般,小心翼翼地确认着什么。   这个怀抱边叙已经期盼太久。   他整个人倏然一僵,不自觉地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托住燕纾的腰。   下一秒,却听身后一个微沉的声音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 第24章   边叙揽着燕纾的手倏然一僵。   他瞬间听出来这是谢镜泊的声音。   恍若一盆冷水浇下, 之前的记忆后知后觉回笼。   边叙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他在自家小师弟隐藏的暖阁里,抱了自家小师弟特意藏起来的人。   边叙心中莫名一阵心虚。   他下意识就想要松手,却感觉燕纾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身子一颤, 颤抖着埋头就想往他怀里躲。   他本就是跪坐在床上的身子前倾的一个姿势, 此时蓦然一惊, 半身的重量几乎都放到了边叙身上。   边叙担心他一个不稳再把自己摔了, 有些慌乱地伸出手, 没想到因为太过着急,直接一把锢住他的腰, 瞬息间将人整个按进了自己怀里。   “唔……”   怀里的人猝不及防地一撞,没忍住轻轻闷哼出声。   边叙脑海中一团乱麻, 闻声下意识匆忙低下头:“你怎么了,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刹那间,只感觉侧脸有什么温软的触感轻轻划过。   面前的人被撞的眼眶通红,迷迷糊糊恍然抬起头,微凉的唇角无意识间倏然擦过边叙的侧脸。   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脸侧窜过, 酥麻感迅速蔓延至全身。边叙的呼吸一滞,心跳陡然加快。   熟悉的清浅药香味迅速在两人周围蔓延,边叙只感觉那一瞬仿佛身处云端,飘飘乎忘记了所有。   “没事……”   他脸上的神色不自觉柔和起来, 下意识抬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面前人的后背,下一秒,却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突兀传来。   边叙皱了皱眉, 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正对上谢镜泊黑沉的脸色。   边叙骤然回过神。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自家小师弟冷着脸,望着他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四师兄这是……在笑什么?”   边叙下意识想要否认,他瞬间张口,“我没……”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唇角被人轻轻一按。   怀里的人闻声抬起头,指尖轻轻落在他的唇角,小心翼翼地揉了揉。   “你明明笑了啊。”燕纾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贯的慵懒和无辜,微微歪了歪头。   “嘴角都翘起来了。”   边叙眼前一黑。   他强装镇定地试图阻止:“等一下,大师兄,现在不是纠正这个的时候……唔,唔!”   燕纾修长的指尖在边叙的唇角边轻轻拨弄,像小猫磨爪子般,丝毫没有注意到边叙逐渐僵硬的身体和微微发红的耳根。   边叙眼前一黑。   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把燕纾的手按下去,却听身后谢镜泊微冷的声音已紧接着传来。   “是啊,四师兄明明这么开心……有什么高兴的事,能不能也说出来,也让我一同乐一下?”   边叙怀疑自己要是真应了这句话,第二天宗门里流传开来的第一条小道消息,就是销春尽西峰峰主半夜夜闯宗主寝殿,被宗主一袍袖甩飞。   边叙深吸一口气,咬咬牙,迅速又小心翼翼地将怀里不明所以的人扒下来,后退一步扶着让人安安稳稳自己坐到床上。   “我刚才那只是……皮笑肉不笑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意欢喜的事,希望宗主和……大师兄明鉴。”   边叙木着脸开口,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终于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几分。   下一秒却听面前一个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刚才和我在一起也不欢喜吗?”燕纾蹙眉抬头。   边叙吐的那一口气直接没吸回去。   他霎时呛了一下,一瞬间咳的惊天动地。   “当然没有大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边叙咳得脸红脖子粗,慌乱开口。   同一刻他感到,谢镜泊的目光幽幽地再次落到他身上。   边叙眼前再次一黑。   ——也不知道门规里有没有关峰主禁闭这一条。   边叙绝望地想。   ——要不现在把我关进去算了。   ——刚好我还能问问大师兄在禁闭悬底画传送阵一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边叙苦中作乐地满脑子胡思乱想。   他往旁边环顾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抱过来能暂时转移一下燕纾注意力的胖白猫。   边叙最终也只能再次深吸一口气,咬牙倏然站起身,僵着身子一步步退到谢镜泊身后。   “宗主刚才是不是想跟大师兄说什么来着的?”   边叙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咬牙开口:“现在正是一个……插入话题的绝佳时机。”   ——再没人接话他一会儿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镜泊目光沉沉地望了他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   他缓步上前,越过边叙,贴着床榻的边缘慢慢坐下,最终停在了最角落的位置。   床中央的人一袭白衣如雪,衣袂散落身周,素白着一张脸,静静地跪坐在原地。   他微红的眼眸的随着谢镜泊的动作一点点移了过来,神情间却划过一丝犹豫,并没有如边叙预料的那般直接凑过去。   边叙皱了皱眉,谢镜泊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无声地盯了他几秒,神色一点点柔和下来,轻轻唤了一声。   “师兄?”   燕纾眼眸闪了闪,他长睫微微垂下,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像是想要靠近,却又担心着什么,迟疑了几息,最终迟迟未曾动作。   谢镜泊也不着急,脸上甚至难得浮现出一点笑意,仿佛哄人般,冲着面前的人微微歪了歪头。   “师兄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燕纾闻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谢镜泊一直背在身后的两只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头往他那边偏了偏,手掌撑着身子微微前倾,如雪的长发随之落下几分,却到底还是没有凑过去。   谢镜泊轻轻勾了勾唇,终于不紧不慢地将背在身后的手慢慢举到了身前。   “喵”的一声细软猫叫倏然传来,刚才边叙找了半天的胖白猫赫然出现在谢镜泊手中。   燕纾轻轻“啊”了一声,一瞬坐了起来。   “你找到了!”   这猫原来在这里,边叙怔了怔,意识到了什么,也同时幡然醒悟。   ——难怪最开始自己进来的时候谢镜泊不在房内。   原来是出去给燕纾找猫去了。   跪坐在床上的人眼睛亮晶晶的带着难掩的兴奋,边叙唇角没忍住也跟着扬了几分。   ——无外乎刚才那白毛团子一跑进去,燕纾立刻就冲了出来。   原来是看见冲进来的白猫以为是谢镜泊回来了。   边叙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忽然想到什么,身子再次一僵。   ——不对。   若谢镜泊本来就是去找猫的,那他不但把他原本想找的猫给提前抱走了……   边叙一寸寸转过头,神色恍惚地垂下眼。   ……还先他一步抱上了大师兄。   边叙腿脚发软,身子晃了一下扶着旁边的桌案站稳。   ——难怪谢镜泊刚才脸色那么难看。   边叙两眼一黑又一黑,不着痕迹地再次往后退了一步,直到确定谢镜泊余光里也看不到他,才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燕纾也再顾不得许多,直接膝行着凑到谢镜泊身边,笑着伸出手,迫不及待地就要将那胖白猫接过。   但谢镜泊却单手将那猫揽到了一边,另一只手微微张开,自然地将面前的人先一步揽到了怀里。   然后再将猫顺势递到燕纾怀里;   ……一旁目睹全程的边叙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燕纾却不疑有他,顺从地直接坐在谢镜泊腿上,乐呵呵地伸手将白猫抱过,轻轻挠了挠他的耳尖。   “师父从前从来不让我在愿曦阁内养灵宠,你是怎么找到这猫咪的……”   旁边的边叙听着“师父”这两字,脸色瞬间变了变。   ——两年前仙魔混战时,他们师父身陨道消,外界一直有传闻,这件事与燕纾有关。   谢镜泊好像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誓要查明。   边叙有些担忧地转过头,却看谢镜泊只垂了垂眼,紧接着轻描淡写地开口:“师父最喜欢你,所以终于还是同意了。”   边叙怔了怔,望着谢镜泊平静的脸色,神情间划过一丝讶然。   燕纾愣了一下,有些兴奋地“哦”了一声,却又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抬起头:“我最近……又去求师父了吗?”   他蹙了蹙眉,似乎是有些不舒服般,按着眉心忽然低低闷哼了一声,脸色一瞬苍白了几分。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额头一暖。   谢镜泊掌心覆在他手上,轻轻托住他一截腕骨。   “不记得就不想了。”   谢镜泊垂下眼,顺着燕纾自己的力道将他的手一点点拉下来,声音低缓:“你最近生了病,药物作用下记忆可能会有些恍惚,等病好了就好了。”   燕纾本就重伤未愈,气力不济下,想不了太多东西。   他怔怔地“哦”了一声,思绪逐渐又被怀里的白猫吸引,缩在谢镜泊怀里,自顾自地垂眼用指尖逗弄着白猫。   “他是……一只小猫妖吗?”燕纾点了点面前猫咪的鼻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目光移香不远处的边叙:“对了,刚才你不是说也要来找猫妖吗?这里是还有一只猫妖嘛?”   好不容易把自己存在感降低的边叙再次眼前一黑。   他僵硬着抬起头,正看到谢镜泊皱眉转过来的目光:“猫妖?”   边叙木然扯了扯唇角:“那是……另一个事故,咳,故事。”   谢镜泊皱了皱眉,开口还想问什么,却忽然感觉袖子微微一紧。   他下意识垂下眼,正对上燕纾担忧的神情。   “你们是生气了吗?”燕纾小声开口。   “是因为我刚才问的话……”   边叙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这回真的有些慌了起来:“没有,我们……”   谢镜泊也怔了怔,意识到什么,脸色瞬息缓和下来。   “无事,”他身子微微前倾,将燕纾额前的碎发轻轻拨开,低声开口,“我和四师兄只是……想要探讨一些问题。”   他垂下眼,指尖在燕纾微红的眼尾处停了一瞬,又不经意般瞬息划过。   “我们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问题,不用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面前的人抱着猫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没忍住看了边叙一眼。   边叙心中五味杂陈,对上燕纾目光的一瞬,却也强行挤出一丝笑意。   面前的人这才放下了心,瞬间弯起了眼,垂下头自顾自地又去捉小猫的肉垫。   谢镜泊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他想起什么,转过头,不出意外地正对上边叙微沉的神情。   谢镜泊神色间没什么变化,只忽然抬手,给靠在怀里的人笼了一个销声术。   “你……”   边叙瞬间皱眉,听着谢镜泊淡淡开口:“他情绪刚稳定些,如今受不了太大的心绪起伏,还是注意点吧。”   边叙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沉声开口:“大师兄如今到底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着谢镜泊平平静静开口:“他经脉损伤过重,体内的灵力一时无法周转,头发和眼睛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神智也有一定损伤,心智退回了幼年——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   谢镜泊声音冷静的仿佛燕纾只是偶然生了个小病,边叙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眼眸蓦然睁大,咬牙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一边说一边径直就要去探燕纾的脉搏。   但下一秒,边叙手腕忽然一紧,谢镜泊直接一瞬拦住他的动作。   边叙心中发闷,也没收手,咬牙和他在半空中瞬息过了几个来回。   直到两人带起来的掌风将面前人发丝拨动,燕纾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边叙这才倏然收回手,和谢镜泊同时作罢。   “你干什么拦我?我要亲自确认一下大师兄的情况。”   边叙咬牙:“若是真的,我一会儿就去藏书阁里寻药方,万一是误诊……”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沉声开口:“等一下,现在不能。”   “为何?”边叙声音不满。   “他从那个幻境里出来后,一直都有些怕人,见了我好几次,大部分时间还是不敢直接靠近,师兄若贸然上前,很有可能吓到他。”   谢镜泊低声开口:“他身子太过虚弱,万一出事……会很麻烦。”   边叙皱了皱眉。   他缓缓转过头,却见谢镜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勾了勾唇:“不过……四师兄刚才第一次进来,就能直接将大师兄抱个满怀,想必和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边叙神情间划过一丝微妙的古怪。   他眉心跳了跳,看起来开口想说什么,却到底只深吸一口气,慢慢重新放下了手。   “罢了,反正我就待在这里,你总不能带着大师兄跑了。”   燕纾并不知旁边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有些困了,小小打了个哈欠,却还不舍得放开怀里的猫咪,有些倦怠地垂着眼,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   边叙盯了燕纾几秒,后知后觉想到一件事。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边叙皱了皱眉,冷哼一声抬起头:“之前我们刚出幻境的时候,你为何要骗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淡淡地打断他的话:“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抱师兄?”   边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抱师兄?他也是我的师兄,我抱一下怎么了——”   他话还没说完,对上谢镜泊晦暗不明的神情,后知后觉地意识了什么。   “不是——”边叙嘴角抽了抽。   ——他从前没意识到自家小师弟对燕纾占有欲这么强啊。   明明谢镜泊从小对燕纾一直都是一种半厌恶半爱答不理的状态,甚至前两日还口口声声说着“不信”。   怎么一转头燕纾失忆了,谢镜泊忽然又变了一个样。   ——边叙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自家小师弟心智也有些损伤。   但边叙到底没敢直接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隐忍着咬牙抬起头:“好,师弟方才‘故意’不告诉我,但我又‘不小心’、‘刻意’抱了大师兄。”   边叙如今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咱们这也可算……扯平了?”   谢镜泊静静看了他几秒,终于“屈尊降纡”地微微点了点头。   边叙揉了揉眉心。   他扭头望向谢镜泊怀里依旧乐此不疲逗猫的人,声音不自觉放轻了几分:“你已让松一替他诊过了?”   谢镜泊颔首:“确认了两次,应该不会有误。”   边叙轻轻点了点头。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了一口气:“那基本不可能有误了……”   自家徒弟自己带出来的,什么水平什么破样子边叙都十分清楚。   ——虽然平时看起来不着四六,但是医术方面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松一有说应如何医治吗?”   边叙抬头望向谢镜泊,却见谢镜泊微微摇了摇头:“未曾,只说还要回来和你讨论一下。”   边叙也并不意外,只随意应了一声:“这种因刺激造成的心神闭塞一般都是可逆的,等一会儿他睡着了,我再替他诊一下脉,这两天多去找找藏书阁那边有没有相应的书籍。”   边叙按了按眉心,下意识低声开口:“若是二师兄在这里就好了……”   谢镜泊皱了皱眉,神情间似乎闪过一丝不愉,却看边叙又想起了什么,先一步自己转移了话题。   “那大师兄现在还记得什么?”   边叙转过头,明知不可能,却仍抱着最后一丝期许低声开口:“刚才他提到了愿曦阁,他既然记忆回到了从前,那有没有可能记起我们……”   他声音不自觉有些发颤,最后一句话甚至没能说完。   但下一秒,他便不出意外地看着谢镜泊缓缓摇了摇头。   “不曾。”   “我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了,他只有十一二岁时的记忆,那时……我们都未曾入宗。”   边叙怔了怔,神情间划过一丝难掩的失落,却也勉强笑了笑。   “也是。”   “那他记得的得是不是只有二师兄……”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未曾问过,他是不是还记得二师兄。”   边叙一时无言,沉默了几秒,转头去看谢镜泊怀里的人。   燕纾似乎终于累了,眨眼的频率逐渐变慢,原本悬在半空中的指尖也时不时停下来几秒,最终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随着半阖的眼眸一并缓缓垂落,虚虚地搭在白猫毛茸茸的脑袋上。   他脸色还是不太好看,睡的也不太安稳,指尖颤了几下,最终又无力地放松下来,轻轻陷入那柔软的毛发中。   那胖白猫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逐渐安静下来,尾巴甩了甩,团巴团巴娴熟地蜷缩到燕纾怀里,温暖的体温透过柔软的毛发传递过来,却想要驱散燕纾身上的寒意。   边叙的神色不自觉软下了几分。   他轻轻瞥了谢镜泊一眼,谢镜泊微微点头,抬起手,将怀里昏睡过去的人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回床上。   半梦半醒的白毛团子被重新惊动,迷惘地爬起身,见离了自家主人的怀抱,蹬了蹬爪子开口不满地就想叫唤,被旁边的边叙一把捂住了嘴。   一声猫叫被闷在口中的白猫被吓的一个激灵,一巴掌直接就拍了上来。   边叙皱了下眉,沉着脸冲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没不让你躺……你不叫就让你睡回怀里去。”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着想要松开手,下一秒听着旁边谢镜泊有些古怪的声音传来:“我刚才施的销声术还没解除。”   边叙动作一僵。   面前的白猫趁着这个机会一抖身子直接挣脱了他的束缚。   他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一扭身,颠颠地径直跑到燕纾旁边蹭了蹭,满意地重新蜷缩起来。   边叙猝不及防被那白猫毛茸茸的大尾巴甩了一脸。   他“呸呸”两声将口中猫毛吐出,咬牙望向谢镜泊:“——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以为四师兄知道。”   谢镜泊轻咳一声,状似平静地开口。   边叙却绝对看到了他唇边强行隐下的一抹笑意。   他眉心跳了跳,倏然转过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上前,在燕纾塌前径直蹲下。   他小心翼翼将手搭上燕纾的脉搏,神情也逐渐正色起来。   暖阁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下面前人清浅的呼吸声……还有榻边白猫无意识的小声呼噜。   谢镜泊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一点点收紧。   过了不知道多久,边叙终于收回手,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反应是意料之中的,但谢镜泊却依旧感觉心中一沉。   他眼眸间划过一丝难掩的失落,却又迅速遮掩了过去。   “大师兄身子如今还是太弱了,我用灵力在他经脉表层走了一圈,他都有些受不住,我便没再继续。”   边叙往昏睡的人口中喂了一枚药丸,低声开口:“如今他这种情况也没法直接对症医治,只能先用药温养着,等他自身的灵力恢复些许,再做打算。”   塌上的人似乎有些怕冷般,身子轻轻缩了缩,边叙抬手帮他拢了一下被子,看到他腰间露出的一块无字玉牌来。   “这玉牌……”边叙皱了皱眉。   他隐隐约约记得,这玉牌上原来似乎是有字的。   谢镜泊的目光跟着落到那玉牌上,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怎么?”   边叙回过神,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他抬手将那玉牌拿起,随手用灵力探了一下,发现似乎确实没什么异常:“我只是想到,也可用这种玉佩储灵长期让他戴在身边,借外力帮他滋养身体。”   谢镜泊轻轻点了点头,无意识摩挲着面前人微凉的指尖,垂着眼没有再说什么。   边叙安抚般捏了捏自家小师弟肩膀,也不再多留。   “那我先回去了,这两天我再去翻一翻那些医书,若大师兄有什么情况,尽可去藏书阁寻我。”   ——但他总觉得,短时间内,自己这个小师弟不会想让他再见到自家大师兄了。   边叙留恋地望了一眼床上无知无觉昏睡的人,身形一闪已一瞬消失在门外。   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谢镜泊垂下眼,望着榻上下意识将自己蜷缩起来的人。   那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恐慌,忧惧,对周围的一切都不信任。   ——和燕纾如今每天懒懒散散、招猫逗狗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解了销声术,看着几缕白发随着面前人的呼吸从衣领间悄然滑落。   谢镜泊的目光落在那几缕发丝上,指尖轻轻抬起,小心翼翼将那发丝拢在掌心。   “所以你小时候原是这样的吗,师兄……”   安静温和,单纯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却在稍微熟悉的人前又忍不住展露出几分似曾相识的狡黠。   明明对周围的一切都怀有不知为何的警惕,却又会掀起眼帘,用那双漂亮的眼眸悄悄望过来,尝试着想要亲近。   ——像是藏在柔软皮毛下的小爪子,不经意间突然伸出,悄悄逗弄一番,又倏然躲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   谢镜泊从前从来不知。   “你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师兄?”他低声开口。   面前的人不知听到了没有,眉头轻轻蹙起,握在胸口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指尖忽然无意识抓住了谢镜泊的手。   微凉的触感一瞬袭来,像是冰凉的玉石贴上了掌心,触手生凉。   谢镜泊心头同时一颤,他倏然低下头。   下一秒,却眉头一紧。   ——燕纾的状态……好像有些不对。   ·   另一边,边叙几个起落出了殿门,垂着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他脑海中不断过着藏书阁里的那些医书,试图找到一个能和燕纾如今症状相对的药方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边叙转过一个拐角,下意识要往旁边大路转时,脚步忽然一顿。   销春尽的路他都很熟悉,基本上随便怎么走都能走回西峰,只要小心……别走到那些小时被燕纾说过可能“闹鬼”的小道,就没什么问题。   ——虽然年纪大些后边叙后知后觉地发现,燕纾说的那些小道不过是为了阻止他抄近路故意恐吓。   或许是刚才刚见过燕纾“幼年时期”,此时边叙望着面前一明一暗的两条路,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他心一横,倏然一仰头,鼓起勇气,壮志凌云地便向那条小路走了过去。   周围安安静静,正值初秋,只有些许鸟鸣声从夜空中划过,带起树叶的“沙沙”声。   边叙咬牙走了一段,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我就说销春尽怎么可能有什么闹鬼一说……”   边叙舒了一口气,僵硬的身子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大师兄果然——”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砰”的一声闷响传来。   边叙倏然回过头。   ——大师兄果然诚不欺我!   他整个人瞬间紧绷,足尖一点迅速退到小路入口处,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往大路跑。   下一秒,却听身后一个微沉的声音传来:“四师兄!”   ——完了。   边叙脚下加快,绝望地想。   ——这个“鬼”还会叫名字。   他瞬间窜出去几尺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这个“鬼”的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边叙脚下一顿,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正看到面前身形一闪,谢镜泊一个起落直接来到他面前。   “抱歉,师弟,我刚才还以为……”边叙闪过一丝尴尬,只是放在向来木然的神情间不易察觉。   他开口试图解释,下一秒却倏然止住了话语。   他听着谢镜泊焦急开口:“燕纾状态不对。”   边叙倏然抬起头,看着谢镜泊向来平静的神情间浮现出难掩的惊慌。   “他好像……喘不上来气。”   边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这才注意到谢镜泊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燕纾面色苍白,连唇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透着一股病态的灰白。   他眼下的长睫疲倦地垂落,投射出一片细密的阴影,好似蓦然坠落的蝶翼。呼吸轻浅急促,胸口微微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虚虚搭在腹部的手指似乎因为难受般,无意识地微微痉挛着,随着呼吸的起伏一点点下滑,最终蓦然无力地滑落,悬在半空中微微晃动,指尖透出一股可怖的青紫。   ——完全不似几刻钟前,弯着眼,笑意盈盈的模样。   边叙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   他脸色一瞬难看的可怕。 第25章   谢镜泊的寝殿里几乎没有什么灯, 如他本人一般,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意。   几缕缕微弱的烛光在走廊尽头摇曳,火光微弱而飘忽,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映在冰冷的石壁上, 仿佛随时会被风吹灭一般。   但紧接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两个身影匆忙从殿外奔来, 凛冽的寒意让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烛火猛地一晃, 烛芯骤然熄灭, 吐出一缕淡淡的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然而, 下一秒,一股强大的灵力骤然席卷整个寝殿, 满殿的烛火齐齐燃起,火光明灭间,谢镜泊的身影在烛光中蓦然显现。   通殿的烛火恍惚间给他笼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但他面容依旧冷峻如霜,怀里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人,只匆匆往前走着, 神情间带着一丝难掩的焦虑不安。   燕纾面容苍白而安静,如雪的白发散落在谢镜泊的臂弯间,长睫低垂,在烛光下恍若终于染上了半分生气。   但谢镜泊却感觉怀里的身躯越来越冷, 怀里的人完全毫无意识,在温暖的烛晕下依旧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苍白。   他蜷缩在谢镜泊怀里,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战栗着,袖口出无意识露出的几寸指尖透出一股可怖的青紫。   “把他放在床上, 我已让松一把峰里所有的暖山玉都拿了过来,你再着人把你寝殿里的炭盆、薰笼都推到暖阁……”   边叙在一旁匆忙开口,跟在谢镜泊身后迅速冲进了暖阁。   一股热浪瞬间扑面,带起了一阵憋闷窒息感,边叙和谢镜泊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细汗,一直等在暖阁内的松一更是被蒸的满脸通红。   谢镜泊怀里的人却没有丝毫反应,被放在床上的那一瞬,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痛苦蜷缩起来。   他身子发颤,脸上仿佛落了一层白霜,连唇色间都覆上了一层了无生气的灰白。   守在一旁的松一几乎能听到燕纾牙床碰撞发出的轻颤声。   “师父,燕公子他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样……”   松一有些慌乱地上前,半跪在榻旁就想要去摸燕纾的脉,却被皮肤间的温度冰的瞬间颤了一下。   下一刻,他听着自家师父厉声开口:“别碰他。”   松一手指瞬间一缩,下一刻,却感觉榻上的人身子一颤,口中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仿佛痛极了般,整个人又往里蜷缩了几分。   松一瞬间慌了神:“抱歉,师父,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有些无措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想要弥补,却忽然感觉身旁一道身影忽然闪过。   谢镜泊走上前径直坐到床榻边,手掌虚虚覆在燕纾手腕间,缓缓渡过一层细微的灵力。   一直蹲坐在一旁的白猫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尾巴轻轻甩了甩,忽然抬爪晃晃悠悠走过来。   旁边神情落寞的松一骤然回过神,下意识想拦,却见那白猫并没有如往常般躲进燕纾怀里,只扒拉扒拉前爪,小心翼翼地蜷缩在燕纾手边,轻轻往里靠了靠。   它轻轻“喵呜”了两声,偏头蹭了蹭那青白的指尖,温暖的体温透过柔软的毛发传递过来,似乎想要驱散燕纾身上的寒意。   燕纾抱着双臂,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间,像是想要将自己藏进更深的温暖里。   他呼吸逐渐弱了下来,胸口艰难地微微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松一慢半拍地收回手,听着自家师父低声开口:“他的痛觉现在异常敏感,刚才回来的路上突然发作,差点将自己疼到休克过去。”   边叙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声音发哑:“渡灵可以稍微缓解一下他的症状,但也只是权宜之计。”   他转头望向旁边神情怔愣的松一,一字一顿地低声开口。   “我们如今也不清楚……他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松一脸色一瞬惨白。   ·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镜泊终于重新睁开眼,冲着旁边的两人微微颔首,手掌却并没有离开燕纾的脉门。   边叙吐了一口气,将旁边呆愣在原地的自家弟子往前一推。   “行了,你现在赶紧再去把一下脉。”   边叙急声开口:“现在燕纾的状态暂时稳住了,你小心一点别太过用力,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松一一时还没回过神,被推的踉跄一步,腿一软直接跪到了床榻边。   若是往日,燕纾定会挑一挑眉,笑眯眯地说一句“爱卿免礼平生”,或调侃般打趣他“想不到小师侄对我这般尊敬”。   自己大多数时都会被逗的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和他争辩,然后被燕纾插科打诨般又再次绕进去,直至最后被自家看不下去的师兄忍无可忍地制止。   但此时,榻上的人却因为他受了重伤,面色苍白生死不知,即便醒来,也心智有失,全然认不出他是谁。   一旁的边叙看着自家徒弟跪在原地半天没有动,眼眶却莫名一点点红了。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抬起手,想要再给他一巴掌,下一秒却看自家徒弟深吸一口气,神情蓦然冷静了下来。   松一清楚如今不是哭的时候。   他咬了咬牙,强行稳住心神,膝行着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手按住燕纾的脉搏。   手指脉搏紊乱,却又微弱的几不可查。   松一感觉燕纾内里的经脉血络仿佛都已凝滞了,整个人如同寒意侵蚀的玉石,由内而外透出彻骨的寒意。   忽然间,面前人身子痉挛一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松一下意识转过头,只看燕纾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梦魇缠住,忽然低低地呛咳起来,唇间溢出一缕鲜血,声音低哑而破碎,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呢喃。   “好痛,好冷……”   松一身子一颤,骤然松开手。   “我不知道……”   他有些仓皇抬起头,一片恍然间,似乎隐隐约约看到边叙和谢镜泊蹙眉的神情。   “我不知道……师父,我诊不出……”   松一无声地张了几次口,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声音间难掩的哭腔。   “他经脉几乎已近枯竭,连底层隐藏的灵力流转我都探不出……怎么会这样,明明前两天还算是稳定……如今却几乎,几乎是……”   边叙低下头,看着自家小徒弟颓然跪坐在原地,颤着身子抬起头,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几不可闻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死相。”   坐在床边谢镜泊手腕一抖,脸色一瞬惨白。   ·   “这不可能!”   边叙咬牙,倏然转过头跪在一旁,伸出手也去探燕纾的脉搏:“他明明几刻钟之前还没有任何异样,怎么会突然就出现死相……”   但他的手刚碰到燕纾清隽的腕骨,忽然不知道触到了什么,手指一颤,骤然将手缩了回来。   他皱了皱眉,低头摩挲了一下指尖,蓦然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一把将松一的手也拉到身前。   松一正神情恍惚地呆坐在原地,被自家师父猛然一拉,差点没直接扑到床上的人身上。   他有些慌乱地直起身,下一秒却听边叙沉沉吐了一口气,低声开口。   “燕纾不会死。”   松一胳膊一软,身子一晃,被自家师父一把拎了起来,才好险不险没再次跌回去。   “……师父您说什么?”   松一顾不得许多,攀着边叙的手臂恍然抬起头。   他声音间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可是我们探不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知症结,无法下药,依旧是没有办法……”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感觉边叙拽着他的手,直接一起放到了眼前。   “你看这个。”   松一一怔。   两人的手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但仔细瞧来,掌心似乎都比之前要白上些许,恍若镀上了一层寒霜。   而松一指腹间的白色要比边叙还要深上几分。   “这是寒气凝结成的寒意……”   松一喃喃开口,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倏然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燕公子他中了……寒毒?”   ——但是什么寒毒这般霸道,不过诊脉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让旁人也沾染其上。   ——而且燕纾又是何时、怎么沾染上这寒毒的?   边叙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他手上覆了一层灵力,一边皱眉重新按上燕纾的脉搏,一边示意谢镜泊先收回灵力。   覆在身上的灵力消失的那一瞬,榻上的人瞬间控制不住地痛呼了一声,脸色一瞬灰败,像是痛极了一般,骤然俯身探出床边,喷出一口黑沉的鲜血。   “帮我护住他的心脉,其余不要管,让他心头那口气不要散了。”   边叙焦急开口,手中的灵力迅速顺着他经脉游走,一咬牙又深入了几分:“我得确认……”   床榻上的人神情间划过一丝难掩的痛楚。   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脖颈倏然后仰,露出一截纤细而脆弱的弧度,如同脱水的鱼儿般,急促喘息起来。   谢镜泊眼中一瞬同样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却还是咬牙将人按在怀里,单手死死地圈住燕纾的腰肢。   燕纾的双手都被松一按住,他指尖透出一股可怖的青紫,像是被寒意侵蚀的枯枝。   无意识的人神志昏沉间控制不住力度,他似乎是痛到了极点,胡乱挣扎了一会儿,竟然偏头直接想往旁边的床栏上去撞。   松一惊呼一声,慢半拍地下意识想要抬手,却听“砰”的一声闷响。   谢镜泊眼疾手快地伸出手,骤然挡在床栏前。   冰凉的额头一瞬落入温热的掌心,昏沉中人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燕纾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呜咽,下意识又想抬头,下一秒却感觉周身一暖。   谢镜泊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将人整个揽进自己怀里,半弯下腰,似乎在低语着什么。   “没事。”   他垂下眼,半身的力道都禁锢在身前,碧色的眼眸近乎冷静地望着怀里的人一遍遍试图自伤的人。   但大概是灯火恍然,松一抬头的一瞬,却猛然捕捉到了自家宗主眼底沉寂的波涛汹涌。   ——那是难言的心疼和无尽压抑的暴戾,被强行压制在冰冷的表面之下。   他听着谢镜泊声音沙哑,近乎呢喃般轻哄着面前的人:“没事,师兄,马上就不疼了,没事……”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墙壁上,轻轻摇晃着,交织成一幅颤抖的画卷。   松一一时有些愣神。   但再一眨眼,方才看到的那些情愫、低语都一瞬消失的无尽无踪。   松一疑心自己仿佛看错了,无声地张了张口,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下一秒,旁边的边叙忽然猛地吸了一口气。   “好了!”   松一骤然回过神,他再顾不得许多,赶忙转过头,正看到边叙终于松开手,重新站直身子。   “是寒毒没错,但太过分散而且隐匿,我点了几个重穴,先把那些寒气毒素都聚拢在一起,但也只能暂时先锁在他胃脘间。”   谢镜泊怀里的人断续的呻吟终于逐渐消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软软地瘫在他的臂弯里。   他呼吸依旧微弱,却一点点稳定下来,只浑身几乎都已被冷汗浸湿,凌乱的白发贴在脸侧,像是被雨淋湿的幼兽,终于筋疲力尽地陷入了昏睡。   谢镜泊紧绷的身子也松了几分。   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神情依旧沉重的人,意识到了什么,低声开口:“这还不够,是吗?”   边叙木着脸摇了摇头。   他整个人没有半分放松下来,面上依旧镀着一层寒霜。   “这只是一时之计,不能维持很久,这寒毒太过霸道,侵略性很强,若长期如此对他胃脘也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我们必须得知道这寒毒到底是什么,将他连根拔除……”   一直怔怔跪坐在地上的松一忽然想到的了什么,倏然慌乱地站起身:“藏书阁!”   旁边的边叙和谢镜泊闻声同时转头,却见面前的人刚想要开口说什么,神情忽然扭曲了一下,晃着身子就要往后倒。   “腿,腿麻了……”   他刚才跪的实在太久了,精神又一直高度紧绷,刚才一时起的太猛,只感觉腿脚间仿佛有蚊虫蛇蚁爬过般,压根站不稳。   身后原本缩着的白猫被松一一屁股骤然吓醒,不满地“喵呜”一声,瞬间抬起爪子给他来了一巴掌。   松一“嗷”的一声,又捂着屁股神情痛苦地往上跳。   边叙眉心跳了跳,终于忍不住一把伸出手将自家显眼的徒弟拎了出来。   “多谢师父,救徒儿一命……”   松一如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自家师父的手臂,感激涕零地刚想开口说什么,便又挨了自家师父的一顿爆栗。   “……别丢人现眼了。”   边叙咬牙收回手,忍着将自家徒弟直接甩飞的冲动:“什么藏书阁?”   松一“哦”了一声,终于回过神,瞬间更加兴奋地抬起头:“师父,咱们峰的藏书阁!”   “我之前在里面好像看过一本医书,里面有提到过很多种寒毒,还有一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也似乎提到了相应的治疗之法……”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要向外跑去,却被边叙一把又拽了回来。   “什么医书?我怎么从未看过。”   边叙听着松一刚才提到“稀奇古怪、闻所未闻”时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皱眉想要再问清楚,下一秒便听松一兴奋开口:“我想起来了,应是燕宿泱留下的一本手稿里所写。”   边叙话语一顿,猛地睁大眼。   他神情间闪过一丝古怪,不着痕迹地瞥了对面的谢镜泊一眼,张了张口却到底没说什么。   谢镜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依旧坐在原地,垂着眼小心揽着怀里的人。   松一没有注意到自家师父和宗主之间的暗潮汹涌,他兴奋地再次挣脱边叙的束缚,转身径直向外跑去。   “我现在就回去查一下,万一能查到的对症的……”   他声音瞬息间已转过拐角,逐渐消失不见。   暖阁内一片寂静,边叙在原地木然站了两秒,终于忍不住转过头。   “师弟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镜泊没有应声,而是先伸手探了探燕纾的呼吸。   怀里的人呼吸稳定了许多,只还微微蹙着眉,似乎有些不舒服。   “说什么?”   谢镜泊过了几秒,终于收回手,静静抬头:“那不是四师兄的藏书阁?四师兄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里面有什么书?”   “我压根没把大师兄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稿当成书……”   边叙咬牙,下意识替自己的藏书阁争辩,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谢镜泊带偏了。   “不对……我不知道,但小师弟你不应该不知道啊。”   边叙垂下眼,无声地勾了勾唇:“毕竟大师兄那些手稿,都是你亲自整理放进去的。”   谢镜泊落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看着面前人平静的睡颜,眼眸微闪,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外面一个警惕的声音传来。   “什么人?”   边叙倏然抬起头。   他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松一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边叙扬声开口,外面一阵打斗声夹杂着松一的声音响起。   “有人夜闯销春尽,刚才在外面狗狗祟祟想要偷进殿内——”   “砰”的一声兵刃交接的声响,松一的声音戛然而止。   边叙瞬间站起身,咬牙开口:“松一?”   过了几秒,松一连咳带喘的声音才终于再次传来:“咳咳咳……我没事,刚才他扔了一个烟雾棒,呛死我了……”   边叙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感觉周身一凉。   一道破空声传来,微尘里裹挟着一道浓重的剑意瞬间从他身旁掠过,直接破窗而出,重重地钉在了屋外的石柱上。   那长剑甚至并未出鞘,但下一秒,澎湃的灵力霎时以石柱为圆心呼啸着席卷开来。   同一刻,边叙听着谢镜泊冷声开口:“吵死了。”   外面兵刃交接的声音瞬间一静,边叙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眉心跳了跳,咬牙低下头。   “……其实你也可以再给大师兄施一个销声术的。”   谢镜泊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将目光移到床上安睡的人身上。   “咳咳咳,宗主、师父,我没事,宗主,刚才那个人被您直接一剑给吓跑了——”松一活蹦乱跳的声音在一片死寂间再次传来。   下一刻,他不知感受到了什么,语气间浮现出一抹憎恨:“那个人身上……好像带有魔气,师父,我先跟过去看看,万一是幻境里那人……”   边叙倏然偏过头:“等一下,松一,你给我回来——”   但外面的打斗声已逐渐远去。   “松一!”边叙咬牙。   边叙咬了咬牙,下意识想要抬脚,忽然又想到什么,犹豫着转头看了床榻上的燕纾一眼。   下一秒,谢镜泊微沉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我守在这里,你去吧。”   谢镜泊沉沉抬眸:“不会有人靠近分毫。”   边叙皱了皱眉。   他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微一点头,足尖一闪瞬间掠出门外。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谢镜泊将人往怀里又揽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被子拢了拢。   怀里的人呼吸有些吃力,脸色比刚才隐隐要白上几分,手掌无意识按在腹部,蹙着眉微微蜷缩着身子,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边叙刚才说的话重新浮现在耳边,谢镜泊皱了皱眉,眼眸间浮现出一抹担忧,伸出手想去探一下燕纾的脉搏。   下一秒,他眉心忽然一动,袍袖倏然一扬。   “出来——”   “砰”的一声闷响,暖阁外的雕梁应声而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外面的人没有出声,只忽然抬手从暗窗内倏然扔进了几个散发着浓烟的器皿来。   同一刻,两道符咒从浓烟中破空而出,骤然向谢镜泊怀里袭来。   浓重的烟雾瞬间在暖阁里蔓延,谢镜泊岿然不动,只揽着人静静地坐在原地,忽然一抬手,瞬间在两人周围形成了一道结界。   那两道符咒瞬间被结界砰然弹开,同一瞬,窗外的微尘里霎时拔剑而起,剑尖一挑,凌厉的剑意裹挟着那两道符咒,瞬息间同时向某处掠去。   窗外一道压抑的闷哼随之传来,下一秒,一个戏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谢宗主真是好耳力。”   那人咳了两声,悠悠开口:“只是火气……似乎有些大?”   谢镜泊神色无波无澜,眼皮微掀,冷声开口:“不想死就滚出去。”   那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   “天干物燥,小心上火啊,谢宗主。”   “我猜猜……谢宗主火气这么大,是因为你怀里的人——马上就要死了吗?”   谢镜泊倏然抬起头,眼眶一瞬猩红。   他蓦然抬起手,微尘里周身的威压骤然涨了不知几何,无数透明剑身在周围浮现,呼啸着瞬间席卷而去。   一阵细密的兵刃交接声传来,那人似乎在左躲右闪,声音逐渐不稳,却仍笑着开口。   “谢宗主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是因为我说中了?”   他声音忽然一瞬贴近,抬手甩出了什么,嘻嘻笑道:“你反正也救他不得,不如把他交给我——”   “找死。”谢镜泊咬牙。   面前一阵破空声骤然逼近,紧接着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远处模糊传来。   “我知道寻常的符咒都奈你不何。”   “但若是——这个呢?”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一条灵鞭如蛇蝎般,直直朝两人席来。   谢镜泊脸色变了一瞬。   他下意识抬起手,下一秒却听那人一字一顿再次悠悠开口:“若我再告诉你,这个灵鞭就是——八万春呢?”   谢镜泊瞳孔皱然紧缩,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燕纾年少时最喜欢用的兵器,便是师父给他寻的一条灵鞭——鞭名八万春。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是与谢镜泊的微尘里同出一源的无双仙器,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灵力。   但那灵鞭随着两年前仙魔混战,燕纾跌落悬崖后一同消失不见,至今不知所踪。   四宗十三门虽明面上都唾弃燕纾和他曾经的一切,但这两年间,都暗地里都派无数人去崖底寻过。   只可惜全都一无所获。   此时,谢镜泊听着那三个字下意识抬起头,却在一瞬间便知,这鞭子不是燕纾那条八万春。   但只这一个愣神间,那灵鞭已骤然击破结界,呼啸着就向两人袭来。   谢镜泊不得已骤然抬起手,双手瞬息合拢,一前一后将那灵鞭强行制住。   他脸色冷若寒霜,冷然抬起头:“你——”   但下一秒,谢镜泊忽然感觉怀里一轻。   他立刻意识到不对,骤然低下头,那一瞬却几乎肝胆俱裂。   原本安然睡在他怀中的燕纾此时已不见踪影。   谢镜泊骤然站起身。   他掌心间的灵力倏然爆发,那灵鞭“砰”的一声应声直接断成几截,霎时间灰飞烟灭。   “把他还我——”谢镜泊手一抬,微尘里霎时回到掌心,剑身一颤,瞬间脱鞘而出。   窗外那人却又扬声笑了起来。   “他本就不是你的,何谈还来之说?”   那人悠悠笑着,声音一瞬已蓦然远去:“谢宗主,这个人,我就带走了。”   “反正他留在谢宗主这里,左右也是一个死——”   愿曦阁外传来轻轻一声响动,谢镜泊倏然转过头,身形一晃,立时追了出去。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窗棱轻轻一响,紧接着一袭红衣身形一闪,蓦然落到房内。   “还拦着我,再让你们治下去,一会儿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樾为之呲牙列嘴地站起身,拍了拍半身都被微尘里剑意烧焦了的衣服,舒了一口气,拎起手边那只乌鸦晃了晃。   “还好你这只胖鸟的灵力和销春尽出源同宗,好险把他骗了过去。”   之前抓的长老殿里的那只乌鸦在樾为之掌心间不停的扑腾,似乎是听到了“胖鸟”这两个字,一瞬间叫的更凶了。   樾为之不为所动,吐了口气,抬手随意拍了拍那乌鸦的脑袋,随手在虚空中劈了个口子,直接将他扔了进去。   “当初没炖了你还是有点作用的。”   他拍了拍手,侧耳细细听了几秒,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   原本空无一人的床上微微一闪,紧接着,蓦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原本已经被劫走的燕纾蜷缩着身子,一头白发散乱在床,正安安静静地睡在中央。   “你自己做的这个符咒障眼还真是有点用,差点就骗不过去了。”   樾为之伸了个懒腰,一边扭头往暖阁外又布了几个结界,一边悠悠开口:“不过你这个宗主火气真大,刚才险些把我直接给震出来。”   他环顾一圈,确认布置妥帖没问题后,不紧不慢地将发尾往后悠悠一甩。   “就让他自己去追那幻影去吧,他那破剑刚才扫了我好几下,追远一点,也算是扯平了。”   樾为之一边说一边终于重新转过头,眉头却忽然一皱。   “你头发怎么了?”   刚才燕纾一直被谢镜泊挡在怀里他没仔细看,此时才发现那人满头白发。   樾为之想到了什么,疾步上前,神色瞬间冷了几分:“是不是销春尽的人对你做了什么……”   他伸手便去按燕纾的脉搏,按上的那一瞬间,却忽然感觉面前的人身子一颤,仿佛痛极了般,骤然发出一声闷哼。   樾为之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燕纾此时正发病昏迷。   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暗道自己关心则乱。   “算了,先放你一马,等你醒了再细细盘问……”樾为之一屁股坐到燕纾旁边,嘟嘟囔囔开口。   “你最好别被我发现是销春尽的人干的。”   他又飞速探了一下他的脉,往他口中塞了个药丸,抬手朝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白猫招了招手,等药物逐渐起效。   “发病了也不知道让你家那白猫来找我,要不是我算着日子不对过来看一下,你真要死你那心心念念的谢宗主怀里了。”   樾为之手指轻柔地在白猫耳朵尖点了点,神情温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恐怖。   “这白猫养着还没那只肥鸟有用,不如给你换一下,这个带回去让我再操练一阵。”   那白猫莫名打了个哆嗦,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偏头蹭了蹭樾为之的掌心。   樾为之温柔地冲他弯了弯眼,口中哼着不知名的音调,转头又望向床上那人。   药物起效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樾为之疑心再等下去,谢镜泊都要意识到不对折返回来了,床上的人却依旧合着眼沉沉地睡着,没有半分要醒的迹象。   樾为之皱了皱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倏然伸出手,再次按上燕纾的脉搏,灵力细细地探查了一番,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好,好,几天不见,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樾为之收回手,看着面前无知无觉的人,硬生生把自己气笑了。   摇曳的烛火映照在暖阁内每一处角落,将冰冷的石壁都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却衬得燕纾脸色越发苍白。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闭了闭眼,蓦然翻身上床,伸手揽住燕纾的腰,微一用力,将人揽抱着直接靠坐在自己怀里。   燕纾靠在樾为之肩头,无知无觉地仰着头,一头如水的长发垂落下来,露出纤细的脖颈,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樾为之手掌一转,毫不留情地一掌直接拍到燕纾后心。   面前的人神情间划过一丝难掩的痛苦,口唇无意识微张,溢出几声破碎的呻吟。   “心智有损,记忆有失是吧……”樾为之眼眸间划过一丝不忍,声音中依旧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怒意。   他咬了咬牙,掌心间的力度蓦然又加大了几分:“好样的燕宿泱,你还敢给我失忆……”   怀里的人身子蓦然一颤,骤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鲜红的血迹顺着他的唇角滑落,将苍白的唇色染尽,他眼睫轻轻颤了颤,似乎终于有了几分清醒的迹象。   ·   月影逐渐西斜,清冷的月光洒在暖阁的窗棂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暖阁内烛火摇曳,与月光交织,将屋内染上一层朦胧的银辉。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袭红衣忽然从暖阁内跃出,一瞬划过月色,几个起落,落在寝殿前。   樾为之吐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手,将夜行衣重新换上,遮住自己的脸。   他环顾了一圈,想循着来时的路再原样折返回去,刚转过身,神情忽然一凛。   他身子倏然往后一仰,身形蓦然一闪,堪堪躲过瞬息袭来的一阵剑意。   那长剑却仿佛有灵性般,随着他的动作同时一转,径直再次朝他袭来。   樾为之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   “属狗的吗,这么死追不放。”   他手掌在旁边树上一撑,瞬息间又躲了几个来回,樾为之体力逐渐不□□剑意却不知疲倦般依旧死死追在他身后。   樾为之脚下一个踉跄,霎那间只感觉剑身的凉意一瞬贴在他后心。   他咬牙倏然转过头,眼看着那长剑一寸寸骤然袭来,忽然扬声开口:“你还想见到燕纾吗?”   那长剑却没有丝毫停顿地仍旧逼近,樾为之身子重重撞到身后的树上,他咬牙偏过头,下一秒却看着那长剑在最后一刻,蓦然停在他心口一寸处。   紧接着,谢镜泊冰冷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他在哪?”   樾为之喘了一口气,被背部的伤牵动得轻轻“嘶”了一声,咬牙笑着抬头。   “谢宗主还真是关心他啊。”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想往后退一步,却刚一动,便感觉心口一凉,悬在身前的长剑蓦然又逼近了几分。   冰凉的剑意压的樾为之有些呼吸不畅,他有些厌恶地别过头,扬声笑道:“谢宗主不妨把你这把本命剑拿远一点,万一一会儿逼急了,大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就不好了。”   带着寒意的剑光映照着月色从樾为之脸上一瞬划过,谢镜泊皱了皱眉,忽然开口:“你是妖?”   樾为之垂着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谢镜泊的脸色再次冷了几分。   他缓步上前,慢慢落到樾为之近前,慢慢开口:“销春尽很早就对妖魔一道下了禁令,你却还敢来闯。”   “你把燕纾给我,我可以留你一条全尸。”   樾为之直接冷笑了起来:“给你?你是他什么人?没想到谢宗主脸皮这么厚,直接就想把人据为己有啊。”   面前的微尘里一瞬又逼近了几分,谢镜泊神色带着异样的平静,只碧色的眼底闪烁着晦暗莫名的光芒。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把燕纾,给我。”   竹林里有飘忽的竹叶被两人周围的灵气倏然震落,两人正僵持间,忽然听到旁边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九渊?”   谢镜泊倏然转过头。   他苦苦寻找的人身着一袭白衣,正扶着旁边的墙壁一步步从他的寝殿中走了出来。   他脸色依旧苍白,捂唇咳了两声,又小声唤了一声:“九渊?”   樾为之第一反应燕纾叫的是那只白猫。   下一秒却见燕纾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到谢镜泊身上,一瞬笑开。   “你在这里呢,九渊。”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   ——谢镜泊竟然趁着燕纾心智有失,把这个名字……从猫那里先一步抢了过来。   那边燕纾一边说一边就要走上前,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身形晃了一瞬。   下一秒,谢镜泊身形一闪,瞬息落到他近前,直接揽住他的腰。   “你何时醒的?刚才去了哪里?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谢镜泊皱眉迅速开口。   面前的人却没有应声,只忽然拉住他的袖子,眼眶不知为何隐隐有些发红。   “九渊,你看到你给我的那只猫妖了吗……”   面前的人神情恍惚,不知是意识还有些不清还是怎样,只素白着一张脸,颤着手抓住谢镜泊的手指。   “我找不到他了,你看到了吗……”   燕纾一边茫然轻声开口,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过旁边一袭红衣的人。   “你们有人看到了吗……”   那一瞬间,樾为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形徒然一僵。   他脸色一瞬青红交加,望着燕纾眼眸间一点点浮现出些许怒意。   燕纾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樾为之咬牙在原地站了几秒,望着悬在他心口的那柄微尘里,颤抖了几息,深吸一口气,终于一点点缓缓张口。   “喵……?”   周围肃然一静,燕纾神情瞬间微妙起来。 第26章   周围一片死寂, 谢镜泊似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原地站了几秒,才终于蹙眉上前一步,倏然挡在燕纾身前。   燕纾猝不及防被他往后一带, 踉跄一步, 有些茫然抬头:“怎么了?”   “小心。”   谢镜泊拦在燕纾身前, 低声开口:“他行为有些不对劲, 我担心他一会儿或可能……走火入魔。”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 燕纾没忍住唇角也抽了一瞬。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 到底没忍住轻咳一声,隐藏住那一丝笑意, 深吸一口气,重新正色起来。   “是……确实, 咳,确实是有些奇怪。”   燕纾捂唇咳了几声,状似无辜地抬起眼:“所以这位公子……刚才是何意?”   他望着樾为之,一字一顿轻声开口:“或许是知道……我的猫在哪里吗?”   他一边说一边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冲他比了个诀。   樾为之愣了一下,望着那一闪而过的起手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燕纾方才原来是想让他将那白猫叫出, 制造混乱趁机离去。   ——不是想让他……真的装猫。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咬牙深吸一口气,刚想再次抬手,却感觉面前的人忽然又看了他一眼, 冲他又比了另一个手势。   樾为之脚步下意识一顿。   他瞬息意识到了什么,眉心瞬间蹙起,不赞同地迅速摇头,手腕一转, 下一秒,却听旁边一声细微的猫叫先一步传来。   燕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顺势闻声转过头,眉眼间浮现出一抹不似做假的惊喜与讶然。   “原来在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径直就想向猫咪那边走去,下一秒脸色却忽然一白,捂着心口歪歪斜斜地就往旁边倒。   一直分了半分注意力在燕纾身上的人瞬间从樾为之那里转回头。   “燕纾?”   谢镜泊皱眉迅速上前一步,下一秒,异变突生。   一阵浓重的烟雾从樾为之那边蓦然涌现,谢镜泊倏然回过头,手中瞬间一动,下一秒忽然感觉手腕一凉。   燕纾不知何时扑到了他身前,脸色苍白,神情间带着遮掩不住的惊慌和无措。   “九渊……!”   谢镜泊愣了一下,下意识将人扶住,神情间却有一瞬间的迟疑。   燕纾刚才身体不适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合,现如今又忽然冲到他面前。   谢镜泊神情不自觉冷了几分。   他轻轻一推将燕纾推到身后,转头还想去寻那妖的踪迹,忽然感觉腰间再次一紧。   燕纾不管不顾地又冲了上来。   他单手拦在谢镜泊腰间,单薄的身形一瞬和他紧紧贴合,似乎摆明了要将他挡在身后。   谢镜泊几乎可以感受到,面前人不盈一握的腰肢随着他的呼吸急促起伏,他身子不可控制地一僵。   他咬牙低下头:“你——”   “等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脸上微微一凉。   面前的人似乎尤嫌不够般,直接将两只手都环上了他脖颈,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颈间,双唇不经意擦过他的颧骨,一瞬冰凉。   谢镜泊眼睛蓦然睁大。   一阵轻微的破空声隐隐传来,面前的人身子似乎轻轻一颤。   四周有匆忙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旁边失去了召遣的微尘里不断地发出些许嗡鸣,似是在焦急地提醒着什么。   谢镜泊倏然回过神。   他瞬息抬手一召,一掌将面前的烟雾拍散,刚准备上前,却感觉胸口一重。   拦住他的人似是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踉跄着后退一步,似乎力有不支般,脱力般直接撞了上来。   烟雾消散,周围早已不见那一袭红衣的妖物的踪影。   谢镜泊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冷着脸将面前的人先一步扶住。   他忍了忍,到底还将到嘴的问题给咽了下去,只低声开口。   “……你刚才在做什么?”   他闭了闭眼,垂头望着面前的人,低声开口:“为什么要拦住……”   “嗯?”   燕纾似是慢了几秒才终于回过神,按着胸口,有些虚弱地冲他笑了一下。   “刚才烟雾太大,一时有些害怕,下意识就来寻你……”   他说到最后没忍住咳了两声,声音一点点弱了下来,又往他身上靠了靠:“抱歉,大概是刚才心绪起伏,一下子有点脱力……”   这个说辞实在太过牵强,谢镜泊皱了皱眉,开口还想问什么,却忽然感觉面前的人状态有些不对。   “燕纾?”   面前的人没有应声,低低喘了两口气,仿佛遮掩着什么般,良久次眼眸失焦地抬头,冲谢镜泊笑了笑。   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身子却又晃了一下,眼眸蓦然涣散了一瞬,紧接着头一点点垂了下来。   谢镜泊皱了皱眉,抓着他的胳膊再次迅速开口:“燕纾?”   “嗯……”   面前的人似是意识模糊了一瞬,半晌,才含糊地低低哼了一声。   他纤细的脖颈颤了颤,仿佛想要抬起头,下一秒,头却蓦然向旁边一偏。   谢镜泊下意识撑住他的手臂。   同一刻,他却感觉手臂忽然一沉。   原本还冲他笑的人苍白着脸,一瞬失去意识,一袭白衣翩然坠地,身躯无力地软倒了下去。   ·   有烛芯爆裂的声音在耳边隐隐响起,燕纾意识迷蒙间,一瞬便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谢镜泊寝殿里的那处愿曦阁。   他心中下意识一松,想要撑着坐起身,但比周身力气先恢复的,却是胸口熟悉的窒闷感。   燕纾偏头咳了几声,恍恍惚睁开眼,下意识小声张口:“九渊……?”   周围却安安静静,没有人应答,只有烛火被风吹动时发出的细微的““嘶嘶””声响。   燕纾还有些头晕,不得不把眼睛重新闭了起来。   “咳,咳咳……”   他有些喘不上来气,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迷迷糊糊下意识想要先撑起身,却刚一动,便感觉一瞬牵扯到了心口的闷痛。   燕纾身子控制不住一僵,起身的动作晃了晃,身子重心一时难以控制,瞬间歪歪斜斜地无力往倒去。   ——完了。   燕纾下意识闭上眼,下一秒,忽然感觉后背被人轻轻一撑。   周身一阵天旋地转,燕纾还没来得及阵眼,便感觉自己被人重新扶回了床头。   熟悉的清浅幽兰香将他瞬息包裹,燕纾怔了一瞬,紧接着蓦然笑开:“九渊。”   床旁坐着的人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应声,只缓缓垂下眼。   面前的人明明是闭着眼,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般,在他贴近的那一瞬倏然弯起了眼。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慢慢收回手,到底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靠坐在床头的人小心翼翼地重新睁眼,在确认了旁边是他后,唇边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   “你在这里啊,九渊,刚才怎么不应声?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和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就要去勾谢镜泊的手,却感觉面前的人忽然一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转身递过一碗药来。   “先喝药吧。”   谢镜泊将碗放到他手里,低声开口:“你刚醒,身体还虚弱,先不要乱动了。”   坐在床头的人怔了怔,却没有直接接过药,而是静静地坐在原地,半晌忽然开口:“你在生我的气吗,九渊?”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   他没有说话,依旧维持着端着碗的那个姿势,垂着眼不去看他:“之前那个妖……将你带到哪去了?”   手中的汤药漆黑一片,随着他的动作泛着微微的波澜,仿佛深不见底。   面前的人似乎愣了一下,没有说话,谢镜泊也只盯着那药碗,继续低声开口:“你是怎么醒来的?又是从哪里出来?为什么会忽然找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面前的人低低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怀疑我是吗,九渊?”   “你在怀疑什么?”   谢镜泊没有立刻回答。   他定定地在原地坐了几秒,忽然收回手,将一直举着的药碗放了下来。   “刚才那妖逃跑的那一刻,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谢镜泊慢慢抬起头,“你和那只妖……是认识的吗?”   暖阁里一瞬静了下来,摇曳的烛火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一道昏黄的光晕,落在床上人狭长的眼尾间,却恍若镀上了一层薄红。   窗外晨曦间的鸟鸣声骤然响起,烛芯在火焰中微微颤动,忽然发出清脆的“噼啪”爆裂声。   燕纾倏然回过神。   他忽然抬起手,一言不发地去抢谢镜泊手中的药碗。   那药碗被谢镜泊稳稳地拿在手中,燕纾抢了几下没抢动,反而一瞬脱力又跌坐了回去。   他怔了怔,干脆直接跪坐起身,双手扶住谢镜泊拿着药碗的手腕,就着他的手直接要把药送到嘴里。   但他刚一抬手,便感觉手腕一紧。   谢镜泊拽着他的手腕,手上力道轻缓,却不容置喙地一点点将他的手拉了下来。   燕纾挣不过他,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赌气般倏然收回手。   “刚才不是想让我喝药吗?怎么现在又不愿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谢镜泊低沉的声音从面前平静传来:“药凉了,我一会儿让人帮你换一碗。”   燕纾怔了一瞬。   他深吸了两口气,眼眶却终于控制不住一点点红了起来。   “我不想说。”   燕纾垂下眼,蜷缩着将膝盖一点点收了起来,闷声开口:“……药凉了只是借口,你就是想听我回答你的问题,可是我不想回答。”   面前的人依旧静静坐在原地,半晌,终于再次开口。   “为何?”   他以为面前的人还不会回答,却见他迟疑了一瞬,却忽然低低开口:“你不信我。”   谢镜泊怔了怔,看着面前的人一寸寸抬起头:“你不信我,就算我真的回答了,你也会相信吗?”   谢镜泊沉默了一瞬。   良久,他终于轻声开口:“你不用都回答我。”   他没有直接应下燕纾的问题,只是声音一瞬莫名哑了几分。   “你只要告诉我,你是故意……放那只妖走的吗,燕纾?”   一袭白衣的人抱着双膝,依旧垂着眼,坐在原地。   谢镜泊闭了闭眼,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他攥着药碗的手一一点点收紧,倏然站起身,却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传来。   “宗主——”   松一提着药箱,风风风火火地从暖阁外冲了进来。   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房间内异样的气氛,冲着谢镜泊快速行了一礼,一抬头看到床上坐着的人,瞬间乐了起来。   “你终于醒了。”   他大步直接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燕纾床头,不由分说直接按住他的脉搏。   “我提前给谢宗主的那个汤药,你肯定没喝吧。”   松一不出意外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谢镜泊手里的药碗,预料之中地挑了挑眉。   “算了,反正昨晚我又查了一些有关寒毒医书,先给你诊一下脉,然后这有几个固本溯源的药丸你先服下,一会儿我再用银针给你调理……”   他话还没说完,眉头忽然一紧:“你怎么又受伤了?”   已经走到门边的人脚步倏然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转过头。   燕纾清醒时和松一并未见过几面,此时面对着近乎陌生人一般的松一扑面而来的热情,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他偏过看了谢镜泊一眼,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抱着双膝想要往后躲:“没有,你诊错了吧,怕是陈年旧疾……”   他一边说一边想要抽手,却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新伤旧伤我还分不清吗?”松一冷笑了一声,蹙眉又按了片刻,没忍住咬牙。   “好好,本来身体就没好还敢继续受伤,我刚才调的那些药又得继续配……”   燕纾没再说话,别过头,胡乱揪着被子上的一点线头,垂着眼没有说话。   松一恨铁不成钢地又瞪了他一眼,转头在药箱里找东西,满肚子的话刚准备开口,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微冷的声音传来:“什么伤?”   松一声音一噎,瞬间将落到喉头的话都咽了回去。   “宗主……您说什么?”   谢镜泊神情微冷,不知何时已一步步重新走到近前:“他什么时候受的伤?受的什么伤?”   松一愣了一下,下意识迅速开口:“应当……就是不久前,受了些许内伤,不重,但牵动到了经脉,所以调理起来可能还要费一些功夫……”   他见谢镜泊定定地望着他不说话,以为还不够细,按着燕纾的脉搏又探了一番。   “大概是昨天晚上?好像是被灵气正面直接震了一下……不对,他身上还有残存的些许妖气,也可能是被妖力……”   松一的声音在谢镜泊越发冰冷的神情间一点点消失了。   谢镜泊闭了闭眼。   昨晚隐隐听到的破空声和那一瞬燕纾身子不可控的轻颤在他脑海里清晰浮现。   谢镜泊咬牙,只感觉耳边一阵嗡鸣。   ——原来昨晚,燕纾不管不顾一定要挡在他身前,是为了……保护他吗?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手中的药碗发出不堪重负般的“嘎吱”声,忽然“砰”的一声闷响,终于应声而碎。   褐色的药汁瞬间飞溅开来,落到燕纾和他的身上,但大部分都混合着他指尖的鲜血缕缕流下。   旁边的松一被谢镜泊的举动吓了一跳,床上的人也瞬间身子一颤,似乎呛了一口气,捂唇断断续续地咳了起来。   “……抱歉。”   谢镜泊倏然回过神,踉跄后退一步。   “我有些事……先出去一趟。”   他倏然转过身,闻着周围浓重的药味忽然想到什么般,脚步一顿,袍袖一挥将地上的汤药瞬间一扫而净,接着转身匆忙向暖阁外走去。   “哎,宗主,你的手——”   松一瞬间回过神,有些慌乱地站起身。   但谢镜泊的身影却已倏然消失在门口。   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松一怔了几秒,有些愣愣地坐回原地,神色复杂地看了燕纾一眼。   “……你怎么又惹宗主生气了?”   床上的人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抬头闷闷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开口:“……是他惹我生气。”   松一冷哼一声,压根不相信。   “失忆了还能惹宗主生气……”   周围的威压随着谢镜泊的离去一瞬减轻了不少,松一嘟嘟囔囔开口,没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色重新活跃了起来。   “你不知道,我昨天到底有多辛苦,今天被叫起来的时候简直一脸懵。”   松一一屁股坐回原地,恨不得手脚并用地直接比划起来。   “我昨晚追着那人追了半天,七拐八拐地不知道怎么一转头差点直接掉到禁闭崖的崖底,还好师父跟过来把我捞了回来。”   松一说到这里,没忍住停下整理药箱的手,愤愤地攥了一下拳:“眼见着追不上,就只能被师父抓着继续回去抄没抄完的罚书了。”   松一记得自家师父说过,燕纾如今有些怕人,让他收敛着点别把人吓到,但也可以尽量多和他说说话。   松一压根没把“收敛”二字放到脑中,他见面前的人似乎犹豫着想往后缩,直接一把把人拉了回来。   “哎,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还怎么给你把脉?”   燕纾身子一晃,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将手到底往回缩了缩。   松一脑子里一根筋,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他大大咧咧地一伸手,直接按住燕纾的肩膀,一瞬凑到了他近前。   “刚才我早上刚一醒来,就听师父说有人把你劫走,昨晚好像还又晕倒了,我早饭吃了一半,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我跟你说,燕公子你可欠我一顿早饭。”   松一终于将药枕、银针等一应东西全都摆全了,拍拍手冲着燕纾再次伸出手。   “行了,你受伤了我得给你重新诊一下脉才能配药,快把手给我……”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面前的人猩红的眼眸悄悄抬起,眼珠转了转,望着他小声开口:“可是这已经快过午时了……你还在吃早饭?”   松一声音戛然而止。   燕纾神情无辜地望着松一,声音仿佛没什么力气般格外轻缓,说出的话却格外扎心:“若是赖床起晚误了早饭……这怪不得我吧?”   ——这人怎么心智有失,我还是说不过他。   松一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他蓦然开口:“那是你不知昨晚师父罚我抄到了多晚,我差点直接一头栽在书桌上就睡着了——”   “被罚不是因为你犯错了吗?”   燕纾歪了歪头,好奇开口:“若是惩罚有误,为何不向你师父提出质疑?”   松一话语倏然一顿。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了咬牙,骤然偏过头先一步结束了这个自己挑起的话题。   “师父……没罚错,好了我不要你赔我早饭了,快给你诊脉吧。”   松一囫囵开口,不等燕纾再说什么,直接不由分说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我昨天晚上顺便把藏书阁里有关寒毒的医术都基本翻阅了一遍,虽没有找到完全对症的,但我也稍微拟了几个药方,一会儿给你诊完我再修改一下,看看有没有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探到了什么,轻轻“咦”了一声。   “你寒毒解了?”   松一讶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又诊了一遍。   经脉里干干净净,甚至连原本有些滞涩的脉象也缓解了些许,隐脉间的灵力隐隐有流动的趋势。   松一惊喜地抬起头:“你是怎么做到的?昨晚你做了什么,还是又给你吃了什么药……”   燕纾摇了摇头,小声开口:“我也不太清楚……”   “我昨天迷迷糊糊间好像被人带走,那人似乎……往我嘴里喂了什么东西。”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忽然一点点战栗起来。   “然后我只感觉……身体很难受,好像一瞬冰火两重天,再然后醒来……就是又在暖阁,但我找不到九渊,也找不到他送我的白猫,我只能出门……”   他呼吸隐隐急促起来,松一的注意力瞬间被带偏,也没心思去细想真假。   他皱了皱眉,手指迅速一转,三根银针瞬息落到燕纾几处大穴上。   “没事,放松,现在已经没事了……”   松一一边说,一边迅速从药箱里翻出一丸药来,送到燕纾嘴边。   “来,把这个吃了会好受一些……”   刺鼻的酸苦味瞬间扑面而来,燕纾鼻子皱了皱,瞬间嫌弃地扭过头。   “不用……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他转头的一瞬,原本落在身后的如雪长发被带的微微一晃,半边发丝如瀑布将倾,闲闲垂落在身侧,发尾不经意地扫过松一的手背。   松一手指一颤,下意识抬起头。   面前的人垂着眼,拽着胸口的衣襟,别过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整个人恍若一件清冷冷又易碎的瓷白玉器。   松一耳尖控制不住烫了起来。   “不行,不吃药你怎么好,快点吃了药我就回去给你改药方了,别一会儿宗主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别过头,忽然感觉眼前一暗,面前的人一瞬凑近。   “九渊回来了怎么了?”   清幽的药香瞬间扑了个满怀,两人距离一瞬拉的极近。   松一悚然转过头,目光却先一步落到燕纾衣领外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上。   他一袭如雪长发凌乱散落肩头,此时探着身子定定地望着他,更衬得他的脖颈纤细修长。   松一整个人直接从脸红到了脚后跟。   他倏然站起身:“你——”   燕纾眼眸间浮现出轻轻浅浅的笑意。   他跪坐在原地,撑着身子微微仰头,开口刚想继续说什么,忽然感觉口中一苦。   松一闭着眼胡乱把那药丸直接塞到燕纾嘴里,通红着一张脸直接就匆匆往外走。   “行了,我先走了,等一会儿……等晚上我把新的药配好后再给你送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身形已瞬息消失在门口。   苦涩的药味在口中逐渐蔓延,燕纾似是没想到自己会翻车般,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忍不住轻笑出声。   “逗两下就脸红,简直和谢镜泊小时一模一样……”   他神情间原本的紧张和懵懂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笑了没一会儿,忽然蹙了蹙眉,似乎牵动了某个伤处,气息一岔,断断续续地咳了起来。   “痛死了……”   燕纾按着胸口苦笑着低低吸了一口气,垂下眼按住自己的脉门,手指灵气一点点打入,忽然身子一颤,骤然吐出一口淤血,终于感觉心口一直以来的憋闷松快了些许。   “该死的樾为之死也不动手,非得我自己来。”燕纾吐了一口气,小声开口,“下次直接倔死你算了。”   他小心地吸了一口气,却被胸腹间牵扯的疼痛压的又微微哆嗦了一下。   昨晚的暗伤压了太久,他一直没敢调理,强行撑到松一进来自己发现端倪,再看着谢镜泊脸色骤变,才终于松了那口气。   他清楚若昨晚的事太过仓促,破绽必不可免。   ——那就干脆让这个破绽留下来。   燕纾舒了口气,伸手搭上自己的脉搏,重新微微阖眼。   他清楚,昨晚的事若由他自己解释,谢镜泊必不会信。   但若是他沉默以待,让谢镜泊心生怀疑,再由旁人不经意发现……   脉象已基本恢复一贯“病病歪歪”的情况,燕纾心情颇好地睁开眼,紧接着有些厌恶地将垂在身侧的白发全部拨到脑后。   做完这些,他心情终于又好了几分,捂唇微微打了个哈欠,自顾自重新靠回床头:“那俩人刚才再不走,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直接疼晕在那……”   这句话仿佛有映照般,燕纾话音未落,便感觉喉间忽然一甜。   燕纾猝然偏过头,再次吐出一口黑沉的血沫。   眼前一阵明明灭灭混乱的光斑,燕纾撑着旁边的床铺努力稳住身子,脑海中一瞬浮现的,却是刚才就应该把松一给他喂的那枚药丸吐出来。   ——反正半分用也没有。   他咳的有些喘不上来气,摸索着想去够旁边桌案上的茶盏,却不知磕到了什么,手背间瞬间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   燕纾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他想要缩回手,混乱间却又打翻了什么东西。   ——自己这个身子……还真是不中用啊。   燕纾在一片迷蒙间,苦中作乐地想着,一会儿若谢镜泊问起,就说是那白猫干的。   ——就是不知道那白毛团子如今在不在房内,若是不在房内……   下一秒,他感觉手腕忽然一紧,紧接着谢镜泊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焦急响起。   “燕纾?”   燕纾被吓的身子一颤,没想到自己今天会第二次翻车。   他倏然抬起头,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身子一轻。   谢镜泊俯身将他从周围的一地狼藉中抱了出来,蹙眉开口:“什么不是?你有没有事?有哪里受伤吗?”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检查了一遍,在确认燕纾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后,紧绷的身子终于松了几分。   “是哪里不舒服吗?”   燕纾缓过那一口气,眼前终于清明了几分。   他微微摇了摇头,将原本的情绪迅速收敛,有些迟疑地抬起头:“你怎么……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转过头,目光落到谢镜泊手上拿着的东西,神情微微一愣。   ——那是一件朱红色的衣袍,微微垂坠下来,流光温润。   燕纾愣了一瞬,紧接着微微仰起头:“这是……给我的?”   谢镜泊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过去,神情顿了一下,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不喜药味,刚才不小心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又顿了一下,半晌,低低又说了一声“抱歉”。   燕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眼眸闪了闪,没有说话,只垂着眼在他怀里坐了几秒,忽然按着他的肩膀撑起身子。   谢镜泊被他吓了一跳,看着面前晃晃悠悠的人,下意识有些担忧地扶住他的腰,“你……”   面前的人却并没有丝毫顾虑,弯着眼直接一瞬揽上他的脖颈。   “那劳烦九渊,帮我换上吧。”燕纾笑眯眯开口。   他前几天失忆醒来后,谢镜泊并没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只让燕纾喊他“九渊”。   燕纾此时也自然开口,仰起头,唇边缀着一抹笑,眼眸亮晶晶的,恍若一只餍足的白毛猫咪,扒着爪子望向最欢喜的东西。   谢镜泊呆了一瞬,脸上的神情也不自觉柔和了起来。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将衣袍展开,却忽然犹豫了一下,抬眼转向面前的人。   燕纾意识到了什么,眼眸闪了闪,不等谢镜泊开口,先一步张开手,笑着望向他。   “快帮我脱掉啊。”   谢镜泊指尖一颤。   面前的人语气自然,神情懵懂地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谢镜泊几番开口想要拒绝,良久,却到底还是垂着眼,微微点了点头。   身上的白衣一瞬坠落,燕纾只着中衣,没忍住轻轻打了个寒战。   下一秒,周身蓦然一暖。   谢镜泊单手揽着他的腰,扶着人坐稳,迅速将衣袍穿到他身上,小心理了理各处褶皱,又伸手去系腰间的坠带。   燕纾自然伸手再次揽住谢镜泊的脖颈,好让人能两手去系。   他目光落到腰间缀着几颗温润小巧的玉石,和周围隐隐的金丝线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谢镜泊选的这件衣服,是他从前最喜欢的颜色……和款式。   燕纾眼眸闪了闪,面色平静地迅速别开眼,目光落到谢镜泊手指间的伤口上。   他盯了几秒,忽然轻声开口:“你手那里……还痛吗?”   谢镜泊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下意识摇头,想将手背到身后。   “好了,还有哪里穿着不舒服……”   下一刻,他忽然感觉手腕一凉。   燕纾伸出手,将他背在身后的手一点点拉到近前。   他垂下眼,目光认真从他明显未处理、依旧留着血痕的手指上,转到手腕间一道明显的齿印上。   “这是……怎么弄的?”   谢镜泊没有说话,沉默了一瞬想要将手抽回:“陈年旧伤,不记得了。”   燕纾眼睫颤了颤,他痛到意识不清时记忆几乎都是错乱的,此时脑海中却忽然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画面。   他垂眸望着那两道伤痕,指腹在那道旧伤处轻轻划过,忽然俯下身,双唇轻轻贴在那血痕上。   谢镜泊手指一颤,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你——”   他下意识想要抽手,下一秒,却看面前一袭白发的人抬起眼,歪了歪头,眼眸一瞬盛满了无尽笑意。 第27章   谢镜泊下意识想要抽手, 却感觉面前的人再次垂下眼,指尖顺着腕骨寸寸上移,落到他腕骨上方那个早已愈合的齿痕上。   燕纾垂下眼无声地摩挲了两下,忽然俯下身, 将唇深深贴在其上。   谢镜泊身子再次不可控地一颤, 他倏然低下头。   面前的人坐在他怀里, 半身几乎完全贴在他腰腹间。   他手指轻轻托着谢镜泊的手腕, 指尖微微上挑, 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般, 吻在血管搏动最厉害的一处。   那一瞬间,谢镜泊心跳如鼓。   恍惚间, 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心跳,仿佛都通过那细微的震动传递到燕纾的唇上。   那一瞬间谢镜泊仿佛有一种错觉, 好似自己那埋藏许久、不可告人的阴暗情愫,在这一刻被面前的人洞察的明明白白。   但同一刻,又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那里悄然燃烧,顺着血脉一路蔓延,直抵心脏,一瞬花开万里。   谢镜泊僵在原地, 一瞬冰火两重天。   他知道自己应当抽手,知道自己应该直接拂袖而去。   但那一吻恍若星火燎原,燃尽一切他以为只存乎于梦境的幻象,让他……不忍挣脱。   他怔在原地, 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看着面前的人一点点抬起头,笑盈盈的桃花眼间一派温润。   “陈年旧伤,不记得了也好。”   “从此就便……只记得我这个了。”   谢镜泊神情怔松。   周围的墙壁泛着古朴的桐木色, 雕花窗棂外洒进来的明亮金黄逐渐转为橙红。   不知从哪里溜出来的白猫扬着身子去捉墙上的光斑,爪子上亮晶晶的像是被稀释的蜜糖,“喵,喵”的便想去舔。   谢镜泊倏然回过神。   燕纾只感觉身子忽然一轻。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惊呼一声,一瞬天旋地转后,他被谢镜泊整个抱起,直接放在了旁边的床榻上,用被子囫囵裹了起来。   “你做什么……”   燕纾有些不明所以,眨了眨眼,下意识想要撑起身。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脖颈一酸一痛。   周身的力气一瞬消失,一阵浓重的困意瞬间袭来。   燕纾:???   他预想到了谢镜泊很多个反应,却从未想过,这个死孩子不知道怎么面对,就干脆直接——把他打晕了。   ——和小时候气急败坏的样子完全不同。   燕纾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却来不及反应,闷哼一声,手一软,瞬间脱力地倒回了床上。   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起来,仿佛周围所有的事物都在旋转。   燕纾难耐地蹙了蹙眉,下意识闭上眼,只感觉意识瞬间被一片黑沉的虚幻包裹。   “你……”   他最后的意识,是眼前被昏暗吞噬的一瞬,谢镜泊通红的耳尖。   谢镜泊无声地闭了闭眼。   下一秒,一个不可置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做了什么?”   刚进门目睹了一切的边叙惊恐地走上前,他顾不得许多,下意识直接奔到床前。   他一边伸手按住燕纾的脉,一边颤声开口:“大师兄又哪里得罪你了,你不会把人杀人灭口了……”   谢镜泊沉默几秒:“……四师兄没收的松一的那些话本,还没有扔掉吗?”   边叙身子一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应该看看你自己满脸通红的样子再说话,不知道干了什么亏心事。”   这回轮到谢镜泊神情一僵。   他也没拦边叙,只神色莫名地伫立在原地,过了没一会儿,便看着自家四师兄神情微妙地转过头。   “你把人打晕了做什么?”   谢镜泊无声地别过眼:“……他不好好睡觉。”   边叙愣了一下,向来下撇的眼皮一瞬似乎都抬起了些许:“所以你就这般‘强制’让人休息?”   谢镜泊沉默了几秒,无声地别过头。   边叙目光狐疑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忽然落到他衣袖不整的左手袖口上。   边叙皱了皱眉:“你手腕那怎么好似有点泛红……”   他下意识上前,下一秒忽然感觉眼前一花,谢镜泊后退一步,将袖子拉下直接背到了身后。   “无事,”他低声开口,“刚被猫……挠了一下。”   这个反应实在太过欲盖弥彰,边叙怔了怔,下意识呆呆“哦”了一声。   “这样啊……”   他一边说一边顿了顿,目光无声地转向一旁“刚挠完人”的罪魁祸首身上。   那白猫翻着肚皮躺在床脚,蹬着爪子正呼呼大睡。   “那看来刚才,确乎是一场累人的……大战。”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似乎欲言又止。   边叙望了几秒,又神情微妙地转过头:“我还以为……你是在哪里不小心磕了。”   ……这个说法好像确实更有道理一些。   谢镜泊看着不远处砸吧砸吧嘴,睡的四仰八叉的白猫,眉心跳了跳,深吸一口气:“所以四师兄过来到底是干什么?”   “哦。”   边叙愣了一下,将燕纾的手腕重新塞回被子下,神情终于正色起来。   “长老殿来报,说对宗主有请。”   一阵冷风吹来,旁边的烛火摇曳了一瞬。   谢镜泊神情一瞬平静了下来。   他静了几秒,忽然开口:“有长老令吗?”   边叙摇了摇头:“不曾。”   “是长老亲自所述?”   边叙又摇了摇头:“不是。”   “未说何事?”   “没有。”   谢镜泊微微点了点头,寻了旁边的桌案缓缓坐下:“不去。”   “我就猜到你会如此。”   边叙神情间没有丝毫意外,只微微点了点头,终于开始慢悠悠复述起事情的经过。   “我本是按照你的要求,去东南方探寻那日幻境里魔气的踪迹,但那踪丝追寻到了宗外山林间便断了。”   边叙抬起头:“我原本准备回去,结果刚一转头却碰到了长老殿内十二门仆其一。”   他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向来木然的神情间也浮现出一抹冷笑:“趾高气昂地告诉我,说长老殿有请宗主前往,有要事相商。”   长老殿在销春尽的西北角,和边叙所追查的东南方完全是两个对角线。   谢镜泊皱了皱眉,“长老殿的门仆去东南方做什么?”   “不知道,但我是无意间撞到他的,”边叙抬起头,低声开口,“他当时看起来神色惊慌……很有可能,是尾随我而去。”   谢镜泊眼眸闪了山,“幻境试炼那些事……你还有查到些什么?”   “那个幻境试炼一直是由规训堂那边负责,我将参与这次试炼筹划的所有弟子都一一询问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谢镜泊蹙眉不语,忽然听到下一秒,边叙的声音压低了几分:“但是有几个弟子的神情有些异样,我将几处细节反复来回盘问,发现他们对试炼前一天某段时间的记忆……有些混淆。”   谢镜泊倏然抬起眼:“有人给他们施了混淆术?”   这是能将过去的某段记忆混淆、错乱的术法,是长老殿中大长老最擅长的术法。   边叙微微点头:“我也觉得。”   “但是我查不出来施术者是谁,哦对了——”   边叙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抬起头:“那个门仆临走前还跟我说,若是幻境试炼后有人受伤,长老殿那或有相应药材可以提供,宗主不必客气。”   这话说的古怪,长老殿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对宗门一应“凡尘俗事”从来漠不关心,只在些许祭祀大典时,高高在上地展现出几点假惺惺的慈悲。   边叙当时听到后也只觉得莫名,但他此时话音刚落,却看面前的谢镜泊一瞬变了脸色。   “他们在寻燕纾。”   他倏然站起身,咬牙开口:“幻境有人受伤一事我已着人全部压下,外界应只知幻境试炼有异。”   再加上松一、松竹当时被燕纾护着,都只受了些皮外伤,没过两天便回规训堂照常听学,燕纾重伤一事便被顺利地隐了下去。   谢镜泊本是担心有太多人注意到燕纾,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寻到了这期间的线索。   边叙也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神情蓦然沉了下来。   “所以幻境一事定是与长老殿有关,大概率就是他们所为。”   边叙沉声开口:“他们或许本是想在幻境中将大师兄抓去,没想到却被他直接破局……”   他一边说一边咬牙转过身:“我现在就去长老殿……”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轻微的扣门声。   “宗主,长老殿大长老、三长老前来拜会。”殿外弟子毕恭毕敬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已进了殿内。”   不远处的走廊内似乎已隐隐响起了一阵喧闹声,边叙倏然转过头,谢镜泊的神情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床上昏睡的人身上。   ·   走廊尽头一阵乐鸣之声忽然响起,紧接着左右各三个身着灰衣的门仆,手中捧着烟斗、法器等一应用物,鱼贯而入。   走在正中间的长者,须发皆白,长须垂落胸前,银白色的袍子拢在身前,闲庭信步般缓缓步入殿内,端的是一派慈眉善目。   他身后跟着一个两鬓花白的矮胖个儿,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袍子,左张右望地满脸厌恶。   “什么破地方,冷冷清清的,一片死寂……”   “谢镜泊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把殿内好好修缮一下,不知道得还以为是个苦行僧在殿内修行……”三长老拢着袖子,嘟嘟囔囔地落后大长老半步。   “尊者,也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个破地方,您要是想见小辈,随手召一声他们不来也得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面前的大长老缓缓开口:“噤声。”   他声音明明极为和煦,但三长老神情间却闪过一丝惶恐,瞬间止住了话语。   他听着大长老徐徐开口:“宗主平日多有要事缠身,一时繁忙,不便前往长老殿也是正常的。”   三长老低哼一声:“三番五次地不来,总说有事在身,这就是大不敬。”   那大长老声音依旧和缓:“销春尽这些后辈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已能够独当一面,有自己的隐秘、想法确应包容……”   他口中这么说,脚下却不停,径直向谢镜泊寝殿的方向走去。   “所以我们亲自来探望后辈,也是应当的。”   三长老冷笑一声,快步跟上前,口中却仍是讥讽:“是,尊者您仁慈,但这些小辈也太没有礼教了,不但不出来迎接,这一路走来殿内安静地连半个鬼影都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旁边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参加大长老、三长老。”   三长老被吓了一跳,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他倏然转过头,对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边叙怒目而视:“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边叙弯着腰,头深深地埋了下去,闻声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依旧扬声开口:“三长老明鉴,方才听您说不喜殿内太过安静,我声音大些是想让您舒心。”   “我是说殿内空荡连个鬼影都没有,不是让你故意大声吓人……”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有些木讷地“哦”了一声。   “原是如此……您与大长老直接入殿,未得通传,弟子开始还以为您是鬼,想着大声也能给弟子自己壮胆。”   这话几乎就差是明着骂了。   但偏偏边叙还瘫着一张脸神情一本正经,三长老直接气结:“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旁边大长老和煦的声音传来:“好了。”   三长老瞬间噤声,大长老慢慢走上前,在边叙面前站定:“我们不过是听闻那日幻境有人受伤,忧心探望,所以急了些。”   他直接将这件事摆到了明面上,用一句“传闻”轻描淡写地揭过。   边叙蹙眉,反而不好再直接质问。   大长老望着面前垂着眼不做声的边叙,声音放得更慈和了些许:“小叙,镜泊如今何在?我们这里有一些灵丹妙药,或许对伤者有所帮助……”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边叙摇了摇头,不卑不亢地开口:“多谢长老好意,但宗主如今有事,不便相见。”   他一边说一边侧向一旁:“长老若带了东西,可先来这边交与我。”   面前的老者捋了捋长须,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宗主是在陪那幻境中的伤者吗?”   大长老悠悠开口,语气和煦:“那日我可听传闻,宗主将一人行色匆匆地抱走,神情间颇为担忧。”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再次缓缓落到谢镜泊寝殿门上。   “我们送药,须得见到病人才可知是否药能对症,更何况,前来探望,却没见到病人岂不是太不妥当……”   旁边的仆从会意地直接上前,伸手就要去推门,下一秒,忽然感觉一道灵力骤然袭来,那仆从来不及躲闪,“砰”的一声直接被灵力击飞。   “边叙!”   旁边的三长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放肆——”   “这些仆从,目无门规,擅闯宗主寝殿才叫放肆。”   边叙长身而立,挡在门前,慢慢收回手:“我不过是在替长老您清理门户。”   “你强词夺理——”三长老气结。   他大步就要上前,忽然却感觉有人伸手一拦。   “不可莽撞,小叙说的确实有理。”   大长老将手虚虚拦在三长老身前,微微侧眼:“我们既是前来探望,必不可如此唐突。”   他目光慢慢转向边叙,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既要知礼数……那烦请三长老前去叩门吧。”   拦在身前的手随着话音落地一瞬放下。   三长老愣了一下,紧接着蓦然明白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   “好的,尊者。”   他大步上前,故意拿肩膀将边叙撞开,径直伸手去推门。   边叙踉跄一步,蹙眉想要再次上前,却忽然感觉周身一重。   ——是灵力压制。   边叙咬牙,便看站在不远处的大长老手指微抬,冲着他不慌不忙地露出一个笑意。   “边峰主别着急。”   边叙咬牙。   大长老这两年时常闭关,据说境界已有突破。   边叙不清楚他如今修为到底几何,挣扎了一会儿,只得咬牙重新转向三长老:“长老,宗主如今真的有事,您不能进去……”   “不能,还是谢镜泊不敢?”   三长老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此时门已经推开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点点火光:“有人告知,那日出事的幻境里的,有一人身形和燕宿泱极为相似。”   他一边说一边望向边叙,不出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   三长老高声笑道:“你如今使劲拦着我们,怕不是就是将燕宿泱藏到这里——”   “砰”的一声房门被骤然推开,三长老不由分说直接先一步上前。   他一眼便看到坐在床上的谢镜泊。   三长老冷笑一声,声音间的得意几乎不加掩饰:“你看,我就说……”   他忽然看到了什么,眼眸倏然睁大,声音戛然而止。   谢镜泊确实在里面,也确实不是一个人。   只是那人正整个人衣衫不整地被他拥在怀里。   那人背对着门坐在谢镜泊怀中,身形清隽,只露出小半张陌生的侧脸,在如雪的长发下更显苍白,还有层层叠叠的红色薄纱下肩头一小片瓷白的肌肤。   满屋的烛光被熄灭了大半,气氛旖旎,衬托着那人红衣下更是肤若凝雪,柔若无骨。   ——只那陌生的脸和白发,怎么看怎么都不可能是燕宿泱。   三长老眼眸蓦然睁大,他不死心地想要上前:“这不可能,你……”   下一秒,却看谢镜泊袍袖一展,将那半寸肌肤裹住,紧接着冰冷的目光瞬间望了过来。   “滚。”   三长老来不及反应,只感觉腹部一阵剧痛,紧接着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走廊尽头的墙上。   大长老不可置信地倏然转头,便听“砰”的一声闷响,面前的房门被大力再次合拢。   早已躲到旁边的边叙此时慢吞吞走上前,后知后觉地轻轻“啊”了一声:“我刚才不是提醒三长老,不能进去了吗。”   ·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寝殿的门再次被倏然推开。   谢镜泊一身玄衣,面沉似水地走出寝殿,微一抬手将身后的房门迅速关上。   摔的灰头土脸的三长老此时已经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望着谢镜泊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没想到,宗主晚上这么有兴致,瞒着我们所有人,在这寝殿里夜会情人。”   “我不过是敲门进去探望,便直接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道,宗主是否该给我道个歉……”   谢镜泊面色如霜,沉沉地看了三长老一眼,径直将他略过。   他微测过身,冲着旁边的大长老微微施礼:“不知长老们深夜突然来此,有何要事?”   “方才那人是谁?镜泊。”大长老和煦开口。   “我们无意打扰,只是听闻那日你抱回一人,与燕宿泱有些相像,我们担心你被人蒙骗……”   “您有证据吗?”谢镜泊直接打断他的话,“长老殿如今,无凭无据便来信口诬蔑?”   ——那日谢镜泊把人抱走的太快,他们手中确实没有任何证据。   大长老眼眸闪了闪,开口还欲说什么,忽然听到谢镜泊再次冷声开口。   “比起担心我,长老们怕是得先给我一个解释吧。”   大长老蹙眉,还未懂面前的人是什么意思,便听他忽然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前几日幻境试炼一事,大长老可知?”   大长老没想到谢镜泊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愣了一下,微微点头:“确有听闻,规训堂这一次办的确实不妥帖,我还听闻似乎有人受伤……”   他一边说一边望向谢镜泊,声音见多了些许关切:“不知刚才那人是否就是从幻境里救出的人,受伤是否严重,可否让我们……”   他试图把话语权给重新抢过来,没想到没想到谢镜泊压根不跳进自证这个陷阱。   他压根没有理会大长老这句诘问,只沉声开口:“那长老殿在幻境试炼中故意破坏,致使宗门弟子身处危难、宗门之人身受重伤,又该当何罪?”   他这话说的极重,这回连大长老的脸色都变了变。   “宗主,话不可乱讲。”   大长老低声开口,声音也沉了下来。   “宗主此话可有证据?长老殿向来不管宗门琐事,更不可能去干预区区试炼。”   他微微抬起头,语气依旧轻缓,只目光如电地望向谢镜泊。   “就像宗主方才所说,凡事要讲求实据,若无凭无据,随意乱说,门规对宗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谢镜泊袍袖一翻,径直甩过一个东西来。   大长老下意识抬手接过,微微垂眼,目光瞬间一凝。   ——那是一张长老殿独有的悬火令。   大长老心中瞬间意识到不对,猝然抬头,便听谢镜泊平静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长老不是要证据吗,这就是证据。”   谢镜泊冷冷抬起头:“这张悬火令,是在幻境内发现的,上面有三长老特质的灵力印痕。”   大长老神色一变。   旁边的三长老已先一步暴怒地叫了起来:“你放屁,这悬火令根本不可能是在幻境里被发现……”   “那是在哪里?”   谢镜泊倏然转过头,迅速开口:“长老殿所有悬火令发出、召回都有记录,我之前已去长老殿确认,三长老确实有一张悬火令被派出,至今未被召回。”   “长老殿未曾登记三长老这悬火令所派何事,我也一直未曾细查。”   谢镜泊抬头,望着对面两人,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只是未想到,在幻境中得到了结果。”   “而且那幻境中,我们可还曾发觉,几缕魔气。”   面前两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魔气入宗是极为严重的事,始作俑者按门规可被直接逐出宗门。   三长老倏然抬眼:“这不可能,什么魔气,我明明只……”   他的声音在大长老微冷的目光间迅速弱了下去。   大长老脸色也冷了几分。   悬火令的记录全部由长老殿一应掌管,谢镜泊却将这一切说的明明白白。   “宗主这是何意?”大长老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轻声开口。   “我只是想长老殿,给我一个解释。”谢镜泊脸色也平静如常。   大长老心中沉了沉,旁边的三长老已忍不住再次开口:“我说了,这悬火令不可能出现在幻境……”   他想要直接否认,但说了一半,声音却又不自觉哑了下去。   这个悬火令是之前学堂魔气一事中,边叙搜寻所得,确实不是在幻境内。   但这本就是他偷偷派出去想要针对着寻出燕宿泱的,只不知为何中途丢失了踪迹,遍寻不到。   他原本想要再伪造一张,但悬火令当初为了防止冒用,所用材质特殊,他一时半刻也寻不到替代品。   没想到却被谢镜泊拿在了手里,还被他直接反将一军。   三长老脸色铁青。   他咬牙试图狡辩:“那悬火令也有可能是有人偷盗后扔在幻境里,凭什么就说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边叙轻轻“咦”了一声:“若我没记错,长老殿为了确保悬火令的特殊性,早就对外宣称只能由长老亲自发出,绝对不可能假手旁人。”   边叙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愣愣开口:“三长老这算是自认罪行?还是自爆长老殿有所失职?”   三长老话语一梗,神情瞬间一慌。   他张口还欲辩驳,却忽然被人虚虚一拦。   “悬火令一事,确有蹊跷,是长老殿有所……不察。”   大长老心知今日这盘棋几乎已算是满盘皆输,再挣扎下去只是徒劳。   他缓步上前,一边和缓开口,一边微侧过头瞥了一眼旁边的三长老。   三长老脸色瞬间一白,神情间带着遮掩不住的慌乱,却再不敢多说什么,只咬牙愤愤地退后一步。   大长老收回目光,望着谢镜泊微微垂眼:“幻境一事,一月内长老殿定会查明,到时会给宗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镜泊没有说话,只依旧伫立在门前。   大长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冲着他微微笑了笑,慢慢转过身。   下一秒,他忽然听到谢镜泊再次开口:“长老且慢。”   大长老脚步一顿。   下一秒,却看谢镜泊大步向前,径直挡在了三长老身前。   “三长老刚才夜闯入殿,惊到了我殿中之人。”   谢镜泊垂下眼,眸光沉沉:“三长老难道不应该给他道个歉吗?”   窗外有一阵疾风骤然刮过,三长老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他没忍住直接叫了起来:“你疯了?我凭什么给一个小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大长老的声音缓缓传来:“道歉。”   三长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神情恍然转过头:“尊者,我……”   大长老心中暗道一声“愚蠢”,缓步上前,目光慢慢转向谢镜泊。   “未经通传,擅闯宗主寝殿,确实该道歉。”   三长老眼中蹦出血丝。   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终于咬牙,囫囵哑声说了一句“抱歉”,直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大长老抬起头,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房门上,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看来宗主殿内那人,不光是情人。”   “该是宗主极为……重要之人。”   谢镜泊目光沉沉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只冲着大长老缓缓行了一礼。   大长老也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带着身后一贯门仆径直离去。   寝殿内又恢复了一片冷清。   谢镜泊站在寝殿门口,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的边叙倒是先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还好师弟你反应快,一张悬火令把长老殿自己起的祸事又给他们送回去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谢镜泊低低的声音从面前传来:“那魔气呢?”   边叙神情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幻境中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所踪的一缕魔气。   ——刚才三长老的反应,确实像并不知情。   边叙神色沉了几分,谢镜泊却已摇了摇头,重新转过身。   “日后再说吧,我先进去看一眼。”   边叙也重新回过神。   他目光随着谢镜泊的话语抬起头,想到什么般,脸上悄然浮现出一点笑意。   “对哦,也还好刚才大师兄没醒着。”   “不然他若是知道你把他弄成你的……”   “情人?”   边叙话还没说完,便听到身后一个细微的声音接过了话头。   “对,也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边叙笑着接口,跟着转过身,动作却倏然一滞。   燕纾身上拢着那件宽松的红色薄衫,衣摆长长坠地,望着面前的人,眼眸间似乎满是好奇。   边叙瞬间慌了神:“大师兄,不是我说的,是……”   燕纾却没有看他。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谢镜泊,忽然弯起眼,微微歪头。   “夫君?”   谢镜泊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第28章   谢镜泊僵在原地。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刻,却看一个人影先一步闪到燕纾身前。   “错了错了,不是这么叫的大师兄。”   边叙慌张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只是权宜之计, 你并不应叫小师弟……叫小师弟那个……”   他拦在燕纾身前, 神情间是难得一见的痛心疾首, 莫名有一种……生怕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旁边的谢镜泊神情……越发沉默。   边叙此时却顾不上他, 只毫不犹豫地拦在两人中间, 似乎生怕自己一个看不住, 自家好不容易回来的大师兄就又被人拐走了。   燕纾似乎也被边叙这般惊慌的神情吓了一跳。   他眨了眨眼,小声开口:“可是他们都是那样叫的。”   “谁?”边叙咬牙。   他撸起衣袖:“谁教你的这些?是不是松一又在你面前乱说什么了, 我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抬起头, 定定地望了过来:“你。”   边叙:?   “之前你给我带过来的那些话本子,说让我解闷的。”   燕纾望着他,神情无辜:“那里面就是……这么写的。”   边叙无声地张了张口。   ——那些都是他没收的松一的话本子。   他感觉旁边的谢镜泊慢慢转过头,有些复杂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前两日边叙担心燕纾总闷在这里养病无聊,又实在不知十一二岁的“小孩”到底喜欢做什么。   刚好收上来松一每日在学堂上爱不释手的这些小玩意,就干脆一股脑给了燕纾。   “不是, 我……”边叙感觉额角生疼,开口想要解释。   但面前的人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歪了歪头,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哦对, 那上面说,定了名份便是要叫夫君,若是不这么叫……似乎就叫沾花惹柳,一夜露水情缘?”   边叙一噎, 看着面前的人似乎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神情无辜地抬起头。   “我和九渊,难道是这种关系吗?”   边叙眼前猛然一黑。   他和旁边的谢镜泊同时急速开口:“不是!”   谢镜泊疾步上前,沉着脸径直越过自家四师兄,站到燕纾身前。   边叙一时间都不敢看面前两人的目光,他咬了咬牙倏然转过身。   “我现在就回去检查松一的寝房——”边叙咬牙。   “看看他到底还藏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峰内,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松一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另一边,燕纾收回目光,忽然感觉眼前一暗。   谢镜泊挡在他面前,垂眸望着他,低声开口:“……那些话本子里都是胡乱写的,不可当真。”   他比燕纾大概要高上半头,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的人抬起眼,似乎好奇般轻轻开口:“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话本里有说过吗?”   周围安静了一瞬。   谢镜泊没有说话,缓缓蹲下身,将面前人已经长过指尖的长袍一点点卷上来。   “……就是你我的关系。”   谢镜泊低声开口:“不是什么都需要……照搬话本。”   他没有看到,那一瞬间,燕纾眼中似乎隐隐划过一丝失落,但又迅速被很好地遮掩了过去。   燕纾静静地垂下眼,神情重新恢复了一片懵懂,下意识跟着谢镜泊往回走,却忽然感觉身子一轻。   谢镜泊抬手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这衣服太长了,你走着不方便。”   燕纾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只顺从地抬手一点点拦住他的脖颈。   他任由谢镜泊将他抱回床上,偏着头,看着谢镜泊帮他一点点把那繁重的外袍脱下,脑海中一片纷乱,困的几乎要睡着,却又强撑着不愿闭眼。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谢镜泊动作一顿。   “怎么不穿鞋?”谢镜泊蹙眉开口。   燕纾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垂下眼,望着有些发红的趾尖。   如今已是初秋,愿曦阁内为了照顾他的身体烧了足够的炭火,但寝殿外其他部分,都依旧是冰凉的。   刚才在外面不过站了一会儿,脚心已冻的通红。   只不过燕纾自己已习惯常年手脚冰凉的感觉,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此时听着谢镜泊的话,后知后觉地垂下眼,轻轻挣了一下:“刚才醒来寻不到你,一时着急,没顾得上……”   谢镜泊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抬手又往他被子里塞了几个汤婆子。   下一秒,他便看到,那冻的通红的足尖竟然还欲盖弥彰地往后缩了缩。   “……别动。”   “你生气了吗?”面前的人小心翼翼地抬眼。   “我不是故意的……”   他眼睫下垂,似是不敢看他,但眼眸却又悄悄抬起,好似一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小兽,惶恐不安地担心被人抛弃。   谢镜泊心头原本萦绕的一点火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闭了闭眼。   “……我没有生气。”   谢镜泊哑着嗓子,低声开口:“我只是——”   ——只是有些心疼。   他最后一句话没能完全说出口,但面前的人却只听到第一句话,便瞬间眉开眼笑。   “那就好。”   他笑着仰起头,直接抬手环上谢镜泊的脖颈,靠在他肩头,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你别不要我。”   谢镜泊僵在原地,过了许久,都没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什么动静。   他担心燕纾这样着凉,犹豫了几秒,到底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燕纾……”   怀里的人没有动静,甚至听到响声,无意识般往他怀里又蹭了蹭。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小心翼翼转过头,却先一步听到耳边均匀的呼吸声轻轻传来。   ——怀里的人竟是趴在他肩头,就着这么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已经睡熟了。   谢镜泊怔了怔,眸光一点点柔和下来。   他手上微微用力,将扒在身上的人轻轻抱下来。   周身的温暖骤然消失,已经熟睡的人没忍住皱了皱眉,似有些不情愿地偏过头,却感觉额间重新一暖。   谢镜泊单手覆上他的眼眸,看着人眉心重新舒展开,终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扶着他一点点躺回床上。   他弯下腰,原本垂在身后的墨发一点点落到身前,无意间扫过床上人的手背,便看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有些迷茫地重新睁开眼。   他望向谢镜泊的那一刻,蓦然笑开了眼。   “九渊……?”   谢镜泊顿了顿,垂下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昏昏沉沉的人听到他的应答,唇角微微扬起,身子又往他那处蜷缩了几分。   “九渊……欢喜……”   谢镜泊起身的动作一顿。   躺在床上的人眼睛几乎都已睁不开,长睫一颤一颤的,瞳孔收紧又一瞬涣散,望着他时唇边却仍模糊地浮现出一抹笑意。   “九渊说……不是话本那些当不得真的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往谢镜泊那边凑了凑,头几乎都枕在他臂弯间。   “那我们便是……最真的关系……”   谢镜泊指尖颤了颤。   旁边的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爆鸣声,谢镜泊神情恍然一瞬。   他下意识微微张口,似乎想要应什么,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已疲倦地合上眼,呼吸再次均匀起来。   谢镜泊到嘴的话也到底重新咽了下去。   门外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殿外弟子低低地禀报声。   谢镜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神情已重新恢复了一派冷然。   他想要重新直起身,却忽然感觉发尾那里一紧。   谢镜泊身子一晃,撑住旁边的床栏,低下头时才发现,自己的一截发丝不知何时被燕纾攥在了掌心。   面前的人似乎已经睡熟,呼吸均匀,带着轻微的气喘声。   ——却仍蜷缩着手指,紧紧将那一缕长发抓到掌心。   谢镜泊尝试着将发丝抽出,刚一使力,便看面前的人径直蹙起了眉,似乎有些不安般,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谢镜泊动作一僵,瞬间维持着这个半弯腰的姿势不敢动了。   暖阁内烛火一点点暗了下去,殿外的弟子还静静地侯在外面。   谢镜泊闭了闭眼,忽然抬手,指尖一道灵力划过,瞬间将发尾那一处发丝径直斩落。   飘飘悠悠的黑发瞬间从半空中坠落,被燕纾瞬间无意识抓紧。   那缕黑发与如雪的白发一瞬交织,黑白分明,却又彼此缠绕。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   他深吸一口气,倏然站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他没有注意到,在转身的一刹那,身后床上原本熟睡的人微微睁开眼,神情间一派清明。   他偏过头,目光落到手中那缕墨发间,似乎隐隐撇了撇嘴。   “死也不张嘴……”   燕纾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弓起身子,将那一缕长发小心揽到胸前。   “骗你说一句欢喜我,就这么难。”   ·   殿外,谢镜泊将身后的房门迅速合拢,转过头望着面前有些陌生的弟子,微微皱了皱眉。   “何事?”   “宗主,半月前您让我下山去搜集燕宿泱有关的所有传闻,如今已基本完成。”   谢镜泊愣了一下,脑海中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   他看着面前的弟子想要直接开口,下意识抬手,给身后的房门施了一个销声结界。   那弟子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了什么,神情瞬间紧张了起来。   “宗主,是有人在门后偷听吗?”   那弟子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紧张开口:“需要我去解决……”   “……不用。”   谢镜泊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地收回手。   他本意是怕燕纾又中途醒来,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但谢镜泊此时望着面前弟子疑惑的神情,心中莫名心虚,下意识换了另一个解释:“无事,只是……恐外面吵闹,惊扰到里面。”   那弟子神情间浮现出一抹古怪,谢镜泊脑中混乱,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里面有人……休息。”   那弟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哦”了一声,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宗主的寝殿里还另有其人?   ——而且那人还堂而皇之地……宿在宗主的床上休息??   那个弟子一瞬间仿佛像见了鬼,有些惊恐地转过头,正对上谢镜泊微沉的目光,这才倏然回过神。   “咳,抱歉,宗主……”   那弟子身子一颤,慌忙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迅速开口。   “按照您的吩咐,我这半月潜伏在山下,细细打探了各种有关燕宿泱的传闻。”   “其中大多是与‘叛入魔教’、‘叛逃销春尽’及‘坠崖生死不知’几件事有关。”   他话音刚落,便看谢镜泊的神情再次冰冷了几分。   那弟子心中再次慌了起来,一时间不敢开口,却看下一秒,谢镜泊重新收敛神色,冲着他低声开口:“继续。”   “是。”   那弟子深吸一口气,将头埋的更深了,咬牙继续:“坊间甚至有人将这些传闻编成书册,在民间广为流传。”   “我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弟子潜入民间,将那些过于不实的传闻基本压下。但因大部分传言……都是对燕宿泱的诋毁,有些流传过广,不知真假,我已编纂成册,待您确认后再行抉择。”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毕恭毕敬地递过一个本子。   谢镜泊抬手接过,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册,没有直接翻阅,神情间闪过一丝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颔首:“好。”   他一边说一边想转身回去,却看那弟子站在原地,犹豫着抬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   谢镜泊皱了皱眉:“还有事?”   那弟子身子一颤,猝然回过神。   “……是。”   “确实还有一事……需要您来抉择。”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埋下头,小声而又迅速地开口:“坊间还有传闻……燕宿泱与您,早已暗生情愫,偷偷……暗许终身。”   周围的烛火瞬间一颤,那弟子话音刚落,便感觉周身温度一瞬降了下来。   那弟子心中叫苦不堪,但话已说出口,却也只能强行接了下去。   “这个传闻流传甚广……坊间几乎都已成话本传颂,我也给您……整理了一本。”   他一边说一边颤着手,又递过一本明显更厚的……书册。   他余光瞥见谢镜泊沉着脸,抬手将那书册缓缓接过。   手中重量的消失的一瞬,那弟子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   他心中暗暗叫苦,却也只能维持着这个半弯腰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主要是有关谢、燕两人的传闻,在坊间意外地颇为流传,甚至已形成了好几版完整的话本故事。   其中最“受欢迎”的那一版,是相传谢镜泊与燕宿泱两人,年幼相识,互相扶持,早已暗生情愫。   原本应顶峰相见,奈何燕宿泱急功近利,堕入魔教,昔日恋人直接反目成仇,转瞬成为宿敌,甚至为了不让再见面时彼此太过难堪,其中一人将自己的记忆全部篡改。   那说书人当时讲的情真意切,那弟子自己听的几乎都要潸然落泪,恍惚间几乎都要信了这则传闻。   他看着谢镜泊望着寝殿的房门沉默不语,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暗骂自己糊涂。   ——这个传闻怎么可能是真,宗主刚刚寝殿里明明另有其人。   ——而且都与宗主同床共枕了,看起来应与宗主……颇为亲密。   那弟子自觉自己已相同其中的关窍,终于聪明了一回,咬了咬牙,不等谢镜泊说什么,先一步迅速开口。   “不过宗主,您放心,这个传闻一听便是假的,我一会儿就遣人将那些谣传全部压下。”   谢镜泊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抬眸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神情间似乎有些复杂,似是想要应下……却又犹豫着什么。   那弟子一时间有些摸不到头脑,见谢镜泊又往自己寝殿门口望了一眼,神情瞬间恍然。   ——宗主是怕被殿内那人听到这些不实传闻后吃味吧。   那弟子意识到这件事后,心中瞬间油然升起一股责任感。   “您放心,宗主,等您下次再下山时,必定不会再听到任何您与燕宿泱相关传闻!我一定会把您和如今,如今……这位的佳话……”   他不知殿里那位姓甚名谁,原本顺溜的话到嘴边,瞬间一卡壳儿。   谢镜泊蹙了蹙眉,一时间没理解面前的人在义愤填膺什么:“你说什么?”   那弟子见谢镜泊幽幽转过头,咬了咬牙,干脆直接跳过这个问题,强行接了下去。   “宗主,您放心!必定万无一失!”   他深吸一口气,冲着谢镜泊匆匆行了一礼,迅速转过身,雄赳赳气昂昂地便向门外走去。   另一边,谢镜泊在原地,蹙眉看着那弟子兴奋的身影,顿了顿,目光慢慢转向手中抓着的那俩本话本子。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抬手,缓缓翻开略厚的那个本子的第一页。   他迅速扫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倏然将本子合上,耳尖一瞬通红。   ·   燕纾这两日几乎都很难看到谢镜泊的身影,倒是每次喝了药,昏昏沉沉睡去间似乎能感觉有人来过,但一醒来却又消失不见。   仿佛在……刻意避着他。   松一来给他诊脉时提到过,四方大典即将临近,宗内各个地方都逐渐开始忙碌起来。   燕纾便也只能理解为谢镜泊这几日事务缠身。   他不是没想过出门寻人。   谢镜泊没有限制过他的活动范围,燕纾顶着被谢镜泊伪装过后的脸和天然伪装的白发倒也无所顾忌。   唯一的一点就是,如今他这个身子还是太过虚弱,经不起太多的消耗。   前几日他在松一的看管下勉强在寝殿内转悠了一圈已有些气喘,若是真的出门寻人,怕是刚出门没多久便会晕死在路上。   燕纾难得认真起来,乖乖地调养了好几日,最终终于勉强能支撑着走到……两里外松一的炼药房。   松一对此颇感欣慰。   “刚好以后每次你要喝药,就来这里寻我。”   松一乐呵呵开口:“既能通畅气血,我又能看着你喝药。”   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的人咬牙抬起眼,开口试图反驳,却被松一轻而易举地按回了原地。   “燕公子还是先别说话了,别一会儿胸口又憋闷上不来气。”   松一笑嘻嘻开口,趁着燕纾累的没力气挣扎,又往他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反正面前的人跑又跑不动,挣扎又挣扎不过,简直太方便他随时喂药了。   “你若是想早点好起来去寻宗主,便最好乖乖吃药。”   燕纾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开口还想要说什么,却瞬间被口中的药丸苦的一个激灵。   “行了,我这也是为你好。”   松一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燕纾旁边,拿起蒲扇慢悠悠扇着药炉下的炭火。   “就没见过你这么黏宗主的,明明天天都宿在宗主那里,还想着要去寻人。”   燕纾终于将口中那苦涩难忍的药丸咽下,闷闷地瞥了他一眼:“九渊他每天晚上都在我睡着后才回来,而且也顶多只是进来看我一眼,从来不宿在我旁边。”   他话说的自然,松一眉心却跳了跳,怎么听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他神情微妙地转过头,犹豫着开口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却听燕纾再次幽幽叹了一口气。   “而且再不多黏着,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什么没机会,我们宗主难不成还能把你一个病人踢出去不成。”   松一只当他又在随口瞎扯,一边看着火一边随口回道。   “就算你以后记忆……咳,养好了病,搬回原来的住所,不也还是在销春尽里吗?”   旁边的人没有再说话,只垂下眼微微笑了笑,似乎也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窗外一阵秋风刮过,吹起满地的浮沉,有深黄的落叶从雕花窗棂外飘进,燕纾靠坐在窗边,抬手捡了一片,指尖转着慢悠悠地把玩。   旁边的药炉散发出熟悉的苦闷药味,身侧的药壶发出“咕噜噜”的沸煮声。   燕纾眼眸微阖,侧头靠在窗几下,感觉自己整个人浸在这药间,昏昏沉就要睡过去。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手中被塞了个东西。   “一会儿四方大典要寻我和师兄过去帮忙,你帮我看着一下这药壶,等药沸腾了就滤过药渣,倒到这个瓷碗里,趁热赶紧喝了。”   松一一边说一边将一个抹上了一层蜂蜜的瓷碗塞到燕纾手里,细细叮嘱道:“喏,蜂蜜已给你按比例倒好了,到时候倒进来直接喝就好。”   燕纾被囫囵塞了一手,愣了一下,瞬间清醒。   他眼珠转了转,开口刚想应下,下一秒便看松一预料到什么般,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不许再自己加蜂蜜,也不许偷偷倒掉,回来我会检查。”   燕纾的神情瞬间垮了下来。   松一说的会检查,便是真的……能查到。   上次他倒到了花盆中,结果那花盆被松一提前下了符咒,燕纾一个不察被当场抓了个现行。   上上次他试图将药倒到旁边的水盆里,结果他养的那只胖九渊不知何时早已叛变,埋伏着直接劈头叼过他的碗,径直带到了松一跟前。   ——燕纾真不知道,明明从前他那四个师弟轮流盯着,他也总能找到机会逃掉,怎么偏偏碰到松一这里,就总是屡屡翻车。   坐在凳子上的人没好气地瞥了松一一眼,闷闷开口:“知道了。”   松一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在离开时,还是好心地帮他将药房的门落了锁。   药房内一时安静下来,燕纾托着腮坐在药炉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蒲扇。   窗外似乎有人经过,药房外的声音喧嚣一阵又归于寂静。   燕纾闲散抬眼。   他听闻这几日已有其他十三门的人陆续抵达销春尽,连几乎闭门不出的松竹也提到,宗门内多了许多身着陌生服装的人。   窗外似乎有一道目光隐隐落到他身上,但等燕纾循着望过去,却再看不到人影。   他撑着下巴,也没在意,懒洋洋盯着外面看了几秒,打了个哈欠重新将目光移了回来。   周围药香氤氲,闷热异常,燕纾强撑了没一会儿,眼皮到底还是一点点耸拉了下去。   他握着蒲扇的手一点点垂落,昏昏沉沉几乎要睡过去时,忽然感觉手腕微微一痛。   “嘶——”   燕纾瞬间吃痛收手,蒲扇落地的一瞬发出“砰”的闷响,将他倏然惊醒。   同一刻,旁边药壶内汤药沸腾的蒸鸣声倏然落入他耳中。   燕纾下意识起身将药壶拿下,目光落到掉到地上的蒲扇上,下意识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   ——他总感觉,刚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手腕上,仿佛是有人……刻意将他叫醒。   他蹙了蹙眉,没忍住又转头望外看了一眼,目光落到不远处一袭青衣的人身上,神情忽然一僵。   他瞳孔瞬间紧缩,身子一颤,原本拿在手中的药壶瞬间一歪,摇摇晃晃地就向地上倒去。   燕纾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般,只怔怔地垂着眼望着那药壶坠落,脸色苍白异常。   但下一秒,预想中的瓷片破碎声却并没有传来。   燕纾眼前忽然一花,一袭青色倏然从面前闪过,折扇一挑将即将坠地的药壶堪堪接住,手腕一翻,轻轻巧巧地将那药壶又送回了燕纾手中。   “公子可要当心啊。”   那人笑眯眯抬起头,不紧不慢晃了晃折扇:“这药壶若是摔了,药没了事小,割伤了可就事大了。”   燕纾回过神。   他没有说话,只端着那药壶,慢慢抬起头。   面前的人一双丹凤含情眼,折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神色温和,一双漆黑的眼眸却毫不避讳地望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侵略和探究。   燕纾心中莫名有些烦闷。   他垂了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多谢……这位公子。”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隔着纱布将那药壶盖子掀开,旁边那一袭青衣的人跟着上前,自然地拿过旁边装着蜂蜜的白瓷碗想要递过去,下一秒却看燕纾直接将那药壶往地上一倾。   那人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轻轻“哎”了一声,折扇一翻,倏然挡住他的手腕,好险不险只溅出几滴药汁来。   燕纾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便看那青衣人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哀怨转过头:“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喝药啊。”   燕纾抽回手,抬眸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转过手腕又要往下倒。   下一刻,他感觉手腕再次一重,面前那人抬手再次用折扇挡住了他的手。   他神情间似是有些无奈:“公子管这叫……喝药?”   “对啊。”   燕纾点点头,也不看他,只自顾自地开口:“这种药,我就是这般喝的。”   他手腕忽然往下一压,将那折扇撞开的同时,把那药壶直接转了个方向,再次往地上倒去。   然后不出意外地再次被那人抬手拦住。   “公子这话不对吧。”   面前一袭青衣的人似乎叹了一口气,笑着抬起眼,神情依旧一派温和。   ——如果忽略他依旧强硬挡着燕纾手腕的动作。   “我怎么记得,方才那个小师傅说,这药,是要你一定喝下去。”   那人不紧不慢开口:“公子如今这样……怕不是所谓的‘喝药’吧。”   “怎么不是了?我说了,这种药我就是这么喝。”   燕纾似笑非笑地抬起头。   “这药,不就应当是祭死人的吗?”   面前的人神情一顿。   燕纾语气无辜,一字一句却格外冰冷。   “难道公子方才,没有往里面撒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眼,冲着那药壶歪了歪头:“……是毒药吗?”   周围一片寂静,燕纾抬手想要再压,面前的人却已有了防备。   两人手上同时用力,在空中隐隐僵持了一会儿,燕纾忽然抬眼,冲着他蓦然笑开。   下一秒,他直接一松手,手中的药壶瞬间坠落,“砰”的一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两人同时往后一撤,燕纾先撤了手,看着面前的人折扇一翻帮他把碎片挡开,按着手腕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公子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青衣人已迅速回过神,也忽然弯起了眼:“哦,是这样,我本身就是习医之人,见不得病人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   他直接认下了下药一事,神情间也丝毫没有尴尬,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而且我对公子一见如故,是真心担心公子身体情况。”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眼眸间似乎有暗光划过:“公子与我之前……是否相识?”   燕纾也笑着弯了弯眼:“当然……从未见过。”   药壶已碎,药房里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是个人都知道……他肯定没喝刚才那碗药。   燕纾自知肯定瞒不过松一,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他也懒得去管身后那人,思索了一瞬,转身想走到灶台前再依葫芦画瓢煮一碗,面前那人忽然再次抬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干什么?”   燕纾这回没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   “我这回不是要倒药,而是要去煮药,公子还不愿意吗?”   面前那人摇了摇头:“当然愿意……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先跟公子说明。”   他语气悠然,手指在燕纾手腕间一下下轻轻点着,不紧不慢开口。   “公子虽说与我从未见过,我却总觉得是与公子是旧相识。”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刚才既然惊到了公子,为表歉意,不若我送公子一个见面礼吧。”   燕纾蹙了蹙眉,心中倏然一凛。   他瞬间挣开他的手,急速就想往后退去,下一秒却看那人袍袖一翻。   幽幽的香气瞬间随着一阵白烟扩散开来,一袭青衣的人站在一片白雾间,轻笑着抬眼。   “不知公子……喜欢我这个礼物吗?”   他数着时间,等着药效发挥的差不多了,慢悠悠上前想将昏过去的人接住,下一秒却听到一阵轻咳声从面前传来。   “一般……咳咳,香气有些太过刺鼻。”   燕纾按着胸口,微微咳嗽着从面前走来。   那人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又瞬间遮掩。   他似有些好奇地抬起头:“公子这是……”   “你不知吗,我从小便是个药罐子,寻常的迷药对我向来无用。”   燕纾呛咳着开口,笑着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忽然想到什么,一瞬凑到那人近前。   “倒是公子,既然都送了我一份大礼,那我不若也回敬……”   燕纾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一阵眩晕袭来。   他心中瞬间一沉,意识到什么,倏然转过身,踉跄着就想往门口走。   但那药效发挥的却极快,燕纾只觉得眼前一阵明明灭灭,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意识终于骤然断了线。   站在一旁的青衣人抬手,自然将无力软倒的人接住,轻轻“啊”了一声。   “忘了说。”   “这药……后劲有些大。” 第29章   燕纾意识昏沉。   他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昏昏沉沉间,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十一二岁时的销春尽。   那时师父门下,还只有他和二师弟姜衍两人。   但两人从小就有些不对付。   ——或者说是燕纾单方面对自己这个“笑面虎”二师弟无可奈何。   与燕纾是被捡来的不同,姜衍可以说是继万千希冀于一身。   他出身医学世家, 从小天赋异禀, 十岁时被姜家家主亲自送到销春尽, 拜入他们师父——也就是当时的宗主门下。   姜家世代行医多年, 但姜衍父亲去世的早, 姜家家主又已年迈, 虽家底还在,但这么多年声名早已不如往昔, 甚至隐有颓势。   姜家对他寄予厚望,意图让他学成后即可归门, 继任姜家家主,重振家门。   燕纾当时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第一个师弟异常兴奋。   他年幼时身体比如今还要弱上几分,几乎真真是每日泡在药罐子里的。   捡回来后被师父好不容易用各种药材堆砌着救回一条命,几乎是严令一直待在房内。   直到近些年身体好些,才终于被允许在宗门内稍微自由活动。   但燕纾向来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他小时一直在屋内养病,没有能一同玩乐的玩伴, 此时好不容来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师弟,恨不得立时拉着人上天入地地逛一遍。   【阿衍,明日是万花节,要不要偷溜下山一起去看看?】   【阿衍师弟, 听说前两日西峰长老新得了一只灵兽,温顺异常,你想去看看吗?】   【阿衍?】   【阿衍师弟——】   当时他们师父每天一睁眼,听到的便是自家大弟子笑眯眯追着姜衍满宗门跑的声音。   但燕纾这个师弟, 似乎总是很忙。   【抱歉,师兄,明日有晚课,我担心赶不回来。】   【对不起师兄,我对灵兽的皮毛过敏,就先不去了。】   【抱歉,师兄……】   【实在不好意思,师兄……】   燕纾连找了他一个月,不但没能和自家亲师弟亲近半分,反而几乎集齐了五花八门的各种……拒绝方式。   拒绝到最后,姜衍几乎都找不到更好的借口推辞,面前的人却依旧笑眯眯应一声,完全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   过两天又弯着眼,拿着什么新奇玩意,趴到他窗棂前乐呵呵给他展示。   但姜衍无一例外都温和而疏离地将他拒绝。   久而久之,宗内弟子间逐渐流出来了这样一则传言。   【我听说,姜家那个小公子,似是和燕宿泱有所不和。】   【怎么会?燕师兄人那么好,实力又强……】   【那又怎样?人家就是不想像你们一样巴结所谓的宗主首徒不行吗?】   【人家姜家才不稀罕这么一个捡来的、无权无势的首徒呢,姜家家大业大,姜衍到时候回去直接就继任宗主之位,前途无量。】   【而且听说那燕宿泱不还是个药罐子,活了今日没明日,现在巴结,保不齐等以后想要找人家的时候,人家早就病入膏肓了。】   身后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正冷嘲热讽讨论着的几人神情一僵,瞬间停下了声音。   但背对着门口的那名弟子却越说越兴奋,没有注意到面前人倏然静下来的神情:【到时候人家姜衍一回家,摇身一变成为家主,谁还记得那病秧子燕宿泱是谁——】   【记得我做什么?】身后一声轻笑忽然传来。   那人身子一颤,倏然转过头。   燕纾抱着一沓书册,笑着站在几人身后。   他见面前几人都呆愣在原地,也不在意,慢悠悠上前又接了一句。   【我的师弟,多年后记不记得我,我倒是不担心。】   他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但诸位,貌似多年后对我印象都会颇为深刻啊。】   面前有一个弟子瞬间回过神,恍然低下头:【燕师兄,我们错了,我们不该随便议论……】   其他几个弟子也恍然回过神,诚惶诚恐地便开始道歉。   【对对,是我们错了,燕师兄,我们不该刚才那般说……】   【燕师兄您天命所归,必能长命百岁,前途无量……】   燕纾将手中的书册放到桌上,垂着眼一本一本自顾自地分着,也没有回答,听着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忽然又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我师弟呢?】   【什,什么?】   几个弟子有些懵,茫然抬起头,一时间不明所以:【燕师兄,您说您师弟怎么……】   刚才那叫的最欢的弟子,早已惶恐不安了半晌。   他此时听到话头又转到了姜衍身上,瞬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倏然开口:【燕师兄,您说的对,那姜衍,明显就是不识好人心,仗着自己家世好,高高在上,完全就是目中无人……】   他自以为领会到了燕纾的意思,旁边的那几个弟子也迅速回过神,争先恐后地开口想要附和。   但下一秒,却看燕纾手腕一压,手中的书册“啪”的一声轻轻扔到桌上,他清越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是说,你们给我道歉了,那我师弟的道歉呢?】   周围几人的声音瞬息戛然而止。   燕纾半身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琉璃色的眼眸间闪着微光。   【我记得阿衍说过,不喜胡乱妄言,更不喜别人随意讨论他的身世,更何况……还是这种无凭无据的随意揣测。】   【让我想想,妄议同门,随意捏造事实,按照门规……】   燕纾垂着眼,手指在身侧轻轻敲了敲,终于想起什么般,恍然大悟地轻轻拍了拍手。   【该罚……抄写三十遍。】   面前的几个弟子身子瞬间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燕师兄,不是应当罚抄十遍……】   他们的声音在燕纾似笑非笑的目光下一点点弱了下去。   燕纾身为宗主首徒,年纪虽轻但入宗甚早,已隐隐有仙道之风。   平时性格稍有些跳脱,但能力到底在此,平日便可代行销春尽一应门规,这些小弟子顶多也只敢背后说说,没人敢当面造次。   几个弟子也自知理亏,再不敢争辩,不情不愿地冲燕纾行了一个礼,作鸟兽状散去。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燕纾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   他撑在桌前身子微微晃了晃,脱力般轻轻闭了闭眼。   胸口有些熟悉的憋闷感隐隐袭来,是刚才心绪起伏过大所致,燕纾按着胸口咳了咳,轻轻吐出一口气,刚准备直起身,忽然看到对面不远处多了一个人。   姜衍站在他几步开外,神情有些复杂地望着他,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刚才他们的一番对话。   燕纾怔了怔。   他下意识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蓦然弯成一线。   【阿衍怎么在这里?】   他也不在意刚才姜衍到底听到了多少,笑着上前,如往常般探着身子直接凑到近前:【喏,这是今日长老留的居学功课,对了,过两日就是民间万节灯会了,阿衍有没有兴趣同我一起……】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礼貌而疏离地打断他的话。   【不了……师兄,过两日还有小考,我还得复习。】   他伸手接过燕纾递过来的书册,神情带着一股温和的漠然:【师兄也好好复习吧,我记得前两日长老说过,此次考试不光绩高者会有奖励,失利者好似也会有惩处。】   他的目光从燕纾衣领边昨日偷溜下山淘来的纸蝴蝶掠过,意有所指地顿了顿。   ——姜衍从未见燕纾坐下认认真真学过哪怕一次,整日不是偷溜下山,便是招猫逗狗。   想必……之后几日的小考,惨不忍睹已成定局。   姜衍对这次的小考颇为重视,对于拨得头筹也几乎是势在必得。   他原本不想管自家这个吊儿郎当的大师兄,但刚才听到的那番话,让他此时不知是何种情绪作祟,难得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地开口。   但他话音刚落,却见对面的人愣了一下,紧接着蓦然弯起了眼。   【好呀,我知道,多谢阿衍关心。】   从来“不学无术”的人似乎是站累了,撑着往身后的桌案上一倚,仿佛没骨头般,大半个身子就靠了上去。   【阿衍放心,我定不会比你考的差的。】   接连熬夜学了几日的姜衍脸色瞬间青了几分。   他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意,冲着燕纾有些僵硬地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迅速转身离去。   徒留燕纾有些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怎么……又生气了,是因为不能和我一同出去玩吗?】   燕纾摸了摸鼻尖,小声开口:【明明那万节灯会,我也是邀请他了的呀。】   ·   后两日,不知是姜衍那日敷衍的态度还是薄怒的神情终于起了效果,燕纾竟然一直到小考前都没再去找他。   姜衍第一天还隐隐有些不适应,但之后便乐得一个清净。   一直到小考当天,姜衍才终于在学堂见到了差点迟到的燕纾。   燕纾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胸口甚至微微有些气喘——但目光落到姜衍那里时,却还瞬间冲着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半分没有差点迟到的恐慌与担忧。   姜衍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别是前几日偷溜下山玩累了,今日睡过了头,差点耽误考试。   他垂下眼,漠然地想。   ——这种人,自己切不可与之为伍,误了大事。   姜衍心中这么念着,却还是忍不住悄悄侧过头,余光瞥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站在学堂面前的燕纾丝毫不知自家师弟别扭又傲娇的心思。   他刚才紧赶慢赶卡点冲进了考场,却仍旧被长老毫不留情直接拦住。   燕纾此时顾不得许多,站在学堂前合着手,撒娇般冲着那长老小声讨着绕。   姜衍看着他熟练地几句话将长老脸色安抚好,微微皱了皱眉。   ——油嘴滑舌。   燕纾年纪在众弟子中不算大,相貌又生得好,每日总笑眯眯的贯会讨所有人欢喜。   面前那长老果不其然如往常般拿他无奈,笑骂了他两句,便放他进去了。   燕纾松了一口气,立刻转过身,瞬间对上姜衍的目光。   猛然被抓包的人心中一惊,有些慌乱地瞬间别过眼,紧接着欲盖弥彰般低下头。   下一秒,却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燕纾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好久不见,小师弟。】   姜衍听到燕纾放慢脚步刻意从他身旁经过,带笑的声音小声传来。   【等今日考完就解放了,咱们一起努力,别紧张。】   姜衍抬起眼,温和而敷衍地冲他笑着颔首。   ——紧张?他有什么好紧张的,他顶多担心能否顺利搏得头筹。   姜衍移开目光,漠然勾了下唇。   ——该紧张的原是燕宿泱他自己。   ·   那次的小考题目出乎意料的十分困难。   有几道题连姜衍都不确定能否完全答对。   他出考场时,依旧皱眉思索着那几道题目。   下一秒,姜衍忽然感觉肩膀一沉。   【都考完了,怎么神情还这么凝重?】   燕纾笑意盈盈的脸瞬息凑到他眼前。   姜衍从小到大都没与人这么亲近过,他神情一僵,下意识倏然别过头。   【方才……有两道题目不太确定,一时入了神。】   旁边人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姜衍一瞬怀疑,他到底做没做到那道题。   下一秒,却听燕纾随口回道:【是那两道医术辩驳论的题目嘛?确实有些偏了……】   姜衍一愣。   一股极其浅淡的药香从燕纾身上传来,姜衍下意识辨别了一下,好似闻到了苍术、迷迭的清苦。   不刺鼻,反而令人神安。   姜衍神情下意识放松了几分,但瞬间又反应过来什么,倏然别过头,有些不自然地后退半步。   【师兄……请自重。】   燕纾“哦”了一声,也不介意,顺从地后退了半步,仍旧笑眯眯站在原地。   【阿衍别这么害羞嘛。】   他饶有介是地眨了眨眼,眼珠转了转,瞬息又换了一个话题。   【既然都考完了就不要想了,阿衍不若跟我出去玩吧,我听说那万节灯会……】   姜衍皱了皱眉,还未开口拒绝,忽然见面前的人神情微变,似是隐忍了一瞬,终于倏然偏过头,爆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呛咳。   他脸色肉眼可见的迅速苍白起来,捂着唇的指尖用力到青白,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多年行医的直觉让姜衍立刻意识到不对:【你……】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倏然后退一步,有些紧张地将手藏到身后。   【无事,只是刚才不小心……呛了一下。】   燕纾抬起头,唇色不知为何殷红的有些古怪。   他抬起眼冲着姜衍笑笑:【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阿衍若想去灯会,可随时来找我。】   他一边说一边踉跄后退一步,身子微晃,倏然消失在小路尽头。   姜衍眉心微蹙。   燕纾刚才过分苍白的脸色迟迟在他眼前经久不散。他皱眉下意识想要跟上,下一秒却又想到什么,硬生生止住脚步。   ——算了,他管那些做什么。   姜衍闭了闭眼,望着袖口金线绣出的姜家家徽,神情一点点淡了几分。   ——反正他本也不是来这销春尽交朋友的。   ·   小考的成绩没几日便放了榜。   姜衍不出意外名列前茅,但却并没有如他自己预想般一举博得头筹。   他也没心思去看其他人的排名,领过成绩后低头看着刚收到的家书,匆匆往外走去,忽然听到身后几个弟子的议论声音传来。   【听说了吗,这次小考的头榜,长老竟然赐了一块暖玉。】   【听说了,据说玉质细腻,品质上乘,而且似乎在山林间孕育已久,本身就蕴含有巨大的灵力,对修炼大有裨益。】   【听说本来奖品不是这个,但执教长老对那第一名颇为欢喜,特意换成了这件暖玉。】   姜衍脚步顿了一下。   他对这次小考极为重视,一是为了在宗门内崭露头角,二本就是为了这个奖励的灵器而来。   他听着身后那两个弟子继续开口。   【也不知是谁运气这么好,竟然能获得这种宝物……】   【还能有谁,这几年大考小考,博得头筹的不都是——】   一阵微风拂过,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落入姜衍耳中。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瞬间僵在原地。   等他终于回过神,再倏然转回头想去一问究竟,那两个弟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   午间的阳光正好,洋洋洒洒地落到规训堂的藏书阁内,也一如既往地洒到桌上趴着昏睡的人身上。   姜衍知道燕纾一定在这里。   燕纾似乎很喜欢来藏书阁,但每次姜衍见到他时,他几乎大半时间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觉。   ——也不知来这里做个什么劲儿。   桌上昏睡的人对姜衍心中纷乱的想法浑然不知,半枕着手臂侧趴在桌上,神情安然恬静。   姜衍一路惊怒交加地冲到燕纾这里,此时心情才终于冷静下来了几分。   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忍不住用指骨在桌上敲了敲。   【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   趴在桌上的人迷迷糊糊抬起头,正对上姜衍有些复杂的神情。   他脑海中还一片混沌,望着面前的人,只下意识扬起一抹笑意。   【阿衍来啦。】   他摇摇晃晃地就要起身,却刚撑起身子,眼前便是一晕,歪歪斜斜地就往旁边倒。   姜衍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将人扶住:【你怎么了?】   【……无事,就是在桌子上睡久了,腿有些麻。】   燕纾眸光恍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笑着开口。   【阿衍刚才问我什么?】   姜衍慢慢收回手,轻轻吸了一口气,重新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没事,我只是听说师兄此次小考,拨得了头筹。】   姜衍抬起头,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祝贺师兄。】   他话音刚落,忽然看到面前的人先一步凑上前。   【那既然我这次考好了,阿衍可要奖励我一个东西?】   ……你考好了为什么要来找我讨奖励。   姜衍眉心跳了跳,面上的神情却依旧不变:【好啊,师兄想要什么?】   他不等燕纾说话,似乎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笑着开口:【师兄不一直想去前几日的灯会,今晚好似就是最后一天,不如我陪师兄去吧。】   他顿了顿,又装作不经意般轻声补充了一句:【刚好……我也有些事想要问师兄。】   面前的人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件事,神情间闪过一丝犹豫,下一秒又倏然笑了起来。   【好啊。】   【那今晚我们便一起去吧。】   ·   燕纾对于偷溜出宗门这件事似乎颇为熟悉。   他一把将想要直接走门的姜衍拉了回来,好险不险躲过看门人的巡视,带着人从山后的小路绕了一大圈,又淌过一条姜衍从未见过的小溪,一转头竟然直接来到了灯会面前。   【我们到啦。】   燕纾半侧过身,偏头咳了两声,笑眯眯开口:【终灵山的灯会虽比不上阿衍之前在京城的繁华,但也还是很热闹的,我之前也只悄悄来过一两次。】   他一边说一边抛过两个铜板,随手从旁边摊位上拿过两个面具,一人一个递给了姜衍。   【师弟想必对灯会早已熟悉,就劳烦师弟今日带着我一饱眼福了。】   姜衍下意识垂下头,接过燕纾手中的面具。   不知燕纾是不是有意的,他自己手中的是一只黄铜色的俊美狐狸,递给他的却是一只……憨态可人的白兔。   姜衍神色复杂地盯了那面具几秒,终于低声开口:【不……】   【我此前……从未有机会去过灯会。】   燕纾怔了一下,眼眸间闪过一丝意外。   但下一秒,他又蓦然笑开:【那正好。】   他忽然伸手拉过姜衍的手,将那狐狸面具戴到脸上,转头间声音恰如其分地透露出一丝狡黠:【那我今天就带着阿衍好好玩一玩。】   手心间微凉的温度一瞬传来,姜衍有些不自然地想要抽手,却感觉面前一股大力传来。   燕纾已拉着他倏然跑了出去。   ·   灯会确实要比姜衍想象的要好玩上许多。   但也比他想象的要拥挤几分。   姜衍原本还被周围那些繁复的灯笼所吸引,但被接连挤了数次之后,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们还是回去吧,师兄。】   姜衍拉住还想要往前走的人,低声开口:【已经出来很久了,而且人越来越多……】   【人多才热闹嘛,灯会才刚刚开始。】   燕纾笑着反手拉住他的手,【你不是还想要放河灯吗?】   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符纸:【别担心,再晚我也有办法回去。】   姜衍皱了皱眉,开口想要拒绝,却到底惦记着心中所求,咬了咬牙,重新跟了上去。   夜幕降临,灯会的繁华也确实如燕纾所说,才刚刚开始。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姜衍原本有些烦躁的心绪也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他一时看的入了迷,身形交错间,忽然感觉怀中一空。   姜衍倏然低下头,立时便意识到,自己衣袖间的钱袋、符纸等早已不翼而飞。   【有小偷——】   姜衍倏然抬起头,下一秒便感觉旁边身形一闪,一袭红衣的人瞬间已从旁边冲了出去。   但这灯会到底鱼龙混杂,两人一路追到来时的小溪边,姜衍已想要放弃了。   【算了,师兄,丢了就丢了,咱们别追了……】   燕纾却摇了摇头,径直想继续往前走:【没事,我知道他的踪迹,你若是累了先在这里等我……】   【别追了,我不要了!】   姜衍终于忍不住烦躁开口,一把甩开燕纾的手。   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溪边的石头上,咬牙开口:【我今日就不该答应你来这个灯会。】   被甩开的人身形一晃,似是没站住般,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着旁边的树干才堪堪站稳。   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咬着牙,周身散发出往日从未见过的阴郁气息。   【我根本不该来这里玩乐,我不应该被这些无用的、浪费时间的事所分神……】   他是姜家的希望,是日后的继承人,他的生活里应只有修行,不应被这些纷杂的事情扰乱。   燕纾神情也一点点安静下来。   他扶着树干慢慢站直,过了几秒,终于慢慢开口:【那你为什么要主动答应和我下山……】   【因为我想向你要那枚暖玉。】   姜衍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家主来信,知道了我此次小考的成绩,对我……颇为失望,催促我尽快学成,早日归家,不可再耽误修行。】   姜衍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自嘲般勾了勾唇。   【我听闻那枚暖玉可以助长修行,我想,若是能再快一点……也是好的……】   ——但如今也无所谓了。   他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转身,忽然感觉眼前一晃。   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蓦然送到了他眼前。   【喏,给你。】   姜衍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为何……】   【不过是一块玉石,我拿着也顶多也是做个装饰,既然你有用,便送你好了。】   燕纾扶着树干在他身旁慢慢坐下,漫不经心开口:【而且本来……我就是想你陪我下山时,将这玉石送给你的。】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慵懒,姜衍却一瞬意识到了什么,倏然抬起头:【你早知我想要这玉石?】   面前的人捂唇咳了两声,也没否认,只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不愧是我的小师弟……果真和我一样聪明。】   姜衍无声地张了张口,一时间有些无言。   他看着直直送到他面前的玉石,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没敢直接抬手接过。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衍望着面前坐在石头上的人,低声开口:【你明明知道……】   【我知你不喜欢我,阿衍。】   面前的人抬起头,轻笑着自然接过他的话头。   【但你是我第一个……小师弟。】   燕纾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眸从那狐狸面具背后露出,一派温和。   【我从前从来都是一人,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小师弟,我总是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师父也说了,我是大师兄,要照顾同门,关心师弟……我知你出身姜家,身上承担着巨大的压力,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让你更开心一些……】   他似乎被呛了一下,捂唇急促地咳了一会儿,终于又放下袖子,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你似乎……不喜这样。】   【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叨扰你了,姜师弟。】   姜衍听着燕纾最后那声疏离的称呼,心中不自觉地一颤。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燕纾又叹了一口气,半开玩笑般先一步开口。   【快接啊,姜师弟,再不接我举不动了,掉下去摔碎了,咱俩就都没有了。】   姜衍下意识抬手接过。   他看着面前的人似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垂头又咳了咳,轻描淡写地开口。   【姜师弟先回去吧,我有点累……先在这里坐一会儿。】   姜衍知燕纾大概是生气了。   他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不喜欢燕纾。   每次燕纾过来找他时,他心中总带有意思隐秘的期许与欣喜。   他几次都想要应下,但望着面前成堆的书册,到底还是温声开口拒绝了他。   他只是……有些嫉妒。   明明年纪比他还要大上几个月,却偏偏总是没心没肺的,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无论何时望过去,都是笑意盈盈的。   姜衍不明白……凭什么同样是一般年纪,燕纾却仿佛从来没有任何烦心事,总是慵懒散漫的模样。   但此时他望着面前人面具下半张脸间平淡的神情,脑海中一片混乱,向来灵敏的思绪也蓦然笨拙起来。   姜衍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说什么,迟疑了几秒,到底一点点转过身,向远处走去。   坐在石头上的人瞬间松了一口气,心神一松,却又瞬间忍痛般倏然蹙眉。   ·   姜衍走了两步,越想越觉得燕纾的状态有哪里不对。   那人气息散乱,身子发颤,而且之前拉住他的手似乎也格外冰凉……   ——似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姜衍闭了闭眼,想将自己这些“胡乱”猜测压下,告诉自己要按照家主所托,不要去多管闲事。   反正他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   但手中紧握的暖玉一直隐隐发烫,姜衍垂下眼,望着手中的暖玉,咬了咬牙,到底一转身,快步向回走去。   他走回来时已想好了措辞,就说他自己一个人不知怎么溜回宗,只能和燕纾一起回去。   柔和的月色倒映着小溪粼粼的波光,姜衍却无暇欣赏,握着那块暖玉迅速转了个弯。   【师兄……】   姜衍匆忙走到刚才的溪边,还没来得及将借口说出,眼眸却一瞬紧缩。   原本坐在石头上的人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蜷缩着身子,身旁似是一滩喷洒而出的鲜血。   【师兄!】   姜衍脸色一瞬变了。   姜衍倏然上前,将人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面前的人气息微弱,唇色发紫,刚被他扶起身子便控制不住地一颤,蓦然吐出一口鲜血。   姜衍瞬间慌了神。   他一边往他体内输着灵力,一边迅速按住他的脉搏。   只这一下,姜衍心中便迅速一沉。   燕纾的身体……竟然虚弱至此吗。   前几日燕纾身上那些微妙与不对劲此时全都串联起来,姜衍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难怪小考那日他差点迟到,脸色那般不好,难怪他身上满是提神止乏的中药味。   ——怕是本就是强撑着来考试的。   难怪他前几日一直都没来找他再去灯会,昨日他提出时神情一瞬犹豫。   ——根本就是身体一直未好,却不愿让他发现。   自己不但没让人好好休息,反而还让他这般……难过。   姜衍心中完全慌了。   他迅速弯下腰,咬牙将人抱起,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燕纾怀里落了下来。   姜衍下意识低下头,目光落到那个东西上,整个人瞬间一颤。   从燕纾怀里落出来的,蓦然是两只河灯。   ——是他刚才随口一提,说想要放一下试试的河灯。   月光如银,洒在静谧的水面上,泛起细碎的波光。   几声蛙鸣从芦苇丛中传来,有一阵冷风从河边幽幽刮过,带来一丝湿润的草木清香。   姜衍倏然回过神,眼眶一瞬通红。   他不自觉颤声开口:【师兄……】   怀里的人眼睫颤了颤,似乎听到了声响,缓缓咳了几声,有些疲倦地睁开眼,好像慢慢恢复了些许意识。   他眼眸涣散一瞬,过了半晌,似乎终于看到了面前人慌乱的神情,唇角恍恍惚扯出一抹笑意。   【阿衍……】   【别怕……】   姜衍有些惶恐地低下头。   他刚准备说什么,忽然却感觉肩头一沉。   面前的人已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沉沉地倒入了他怀中。   ·   燕纾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   心口熟悉的憋闷感隐隐传来,提醒着他昨日又发病了。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撑着身子慢慢坐起身,偏头想要去拿床头的药瓶。   下一秒却听到房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燕纾倏然收回手。   姜衍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房间,看到床上坐起的人,一瞬笑开。   【师兄醒了,太好了。】   燕纾愣了一下,也若无其事地笑着接口:【嗯,昨晚吓到姜师弟了吧。】   他似是想到什么,幽幽叹了口气:【姜师弟过来,是师父对我偷溜下山的处罚下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面前的人已自然地坐到他床边,抬手搅了搅那白瓷碗,温声开口。   【没有,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刚将师兄的药熬好,师兄趁热喝吧。】   燕纾神情间闪过一丝古怪。   他下意识想要开口拒绝,下一秒却见面前的人径直抬起手,舀了一勺药,小心翼翼送到他唇边。   【我来喂师兄。】   燕纾:???   ——他悚然转过头,一瞬间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被夺舍了。   ·   “师兄醒了,那先喝药吧。”   此时,迷药的药效逐渐失效,燕纾迷迷糊糊间,再次听到了姜衍熟悉的温和语调。   迷药带来的熟悉的头痛欲裂逐渐浮现,燕纾闷哼一声,皱着眉睁开眼。   正对上面前一袭青衣的熟悉人影。   燕纾眼前蓦然一黑。   他一瞬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他咬了咬牙,揽着被子往后躲了躲,勉强扯出一抹笑意:“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   姜衍端着药碗,动作微微一顿。   下一刻,他唇角的笑意越发扩大了几分。 第30章   “……认错人?”姜衍手指在碗边轻轻敲了敲, 温声开口。   “那可就麻烦了。”   燕纾蹙了蹙眉。   面前的人口中悠然说着,却又自然伸出手,帮着床上半躺着的人慢慢撑起身子。   燕纾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顺势迅速环顾了一圈四周, 心中微微一沉。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温暖但很是狭小, 看起来似乎不像销春尽的屋子。   ……姜衍这个混蛋。   燕纾暗暗咬牙, 唇边的笑意越深:“麻烦的该是公子你吧?”   “旁若无人地直接把我绑了出来, 就算公子是销春尽请来的十三门的客人, 一会儿被发现,怕是也有大麻烦。”   燕纾拢着衣袖靠在床头, 歪头思索了一瞬,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猜大概半日, 就会有人找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心情不错地笑了起来。   “半日?”   燕纾蹙眉。   汤勺磕碰瓷碗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姜衍用勺子搅了搅那碗汤药,慢悠悠开口:“不用半日。”   “最多两个时辰,他们就会发现了。”   他抬起头, 望着燕纾,神情间多了几分戏谑:“燕公子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   他直接自然地将燕纾的姓点了出来,似乎已笃定了这个事实。   ……已经是故意缩短了时间的燕纾眉心跳了跳。   这两天四方大典忙碌异常,松一临走之前说大概至少得天黑后才能回来, 边叙最近日日泡在藏书阁也不知在做什么,谢镜泊……就更不可能了。   燕纾眼眸闪了闪,不着痕迹地又扫视了一圈四周,绝望地发现……这个屋子竟然连窗户都没有。   “别想了, 有窗户不更缩短了暴露的时间。”   姜衍仿佛一瞬洞察了面前人的心思,低声开口:“而且你现在这个身子受不得风,那个给你煎药的小医师没叮嘱过你吗?”   他手腕微微一转,将手中已经有些凉了的汤药重新用灵力温着,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是销春尽如今学医的弟子如今都已昏庸至此,还是师兄你……又不听话了?”   他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我不在这许多年,师兄果真越来越不会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燕纾不知道,他不在这许多年,姜衍是不是试药把自己药傻了,怎么话语越发阴阳怪气起来。   “公子是否也太自来熟了——”   燕纾简直要被气笑了,捂着胸口咳了咳,苍白着脸抬起头。   “我说了,公子认错了人,我并不是你师兄……”   “师兄怎么尽会给我找麻烦。”   姜衍轻声打断他的话,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一寸寸消失了。   “若是我真认错了人——”   他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那就是有人,偷了我给师兄的暖玉玉牌。”   燕纾眼眸一闪,倏然去摸早已被自己藏起的那块玉牌,却一瞬捞了个空。   他猝然抬起头,正看到姜衍将那无字玉牌拿在手里,一抛一抛地把玩着。   燕纾神情沉了沉。   ·   自灯会回来,姜衍行为诡异地强行要给自己喂药被他断然拒绝后,燕纾已许久没见过他了。   ——说是没见过,其实是燕纾在刻意躲着他。   但偏偏这回轮到,他不管去哪,过一会儿总能看到姜衍的身影。   ——而且最主要的是,燕纾发现姜衍死缠烂打的功夫也是一绝。   ——更令他无语的是,大部分情况下,他竟然……烦不过姜衍。   【好巧啊,师兄,你也来这药房。】   燕纾一抬头,正看到姜衍从自家师父的药炉后走出来,面带笑意地递过一个药瓶。   【师父让我给你的药丸,需要我帮师兄再把把脉吗?】   燕纾敷衍地笑了笑,找了个由头直接跑开。   【这么巧啊,师兄也来这里练习。】   燕纾在练武场拿着灵鞭转过头,正看到姜衍在旁边支了个棚子,上面茶壶、瓜果一应俱全。   燕纾眉心跳了跳,看着姜衍慢悠悠掏出一柄——折扇来。   【师兄应该不介意我试试新到手的武器吧?】   姜衍“啪”的一声将折扇展开,装作不经意般悠悠开口。   【师兄若是累了,这里有茶饮可供师兄歇息……】   他话音刚落,忽然感觉面前一阵破空声倏然传来。   姜衍下意识一侧身,下一秒,便看着一道灵鞭呼啸着从他身旁掠过,“砰”的一声打在那茶壶上。   姜衍唇边的笑容一僵。   【多谢姜师弟,真是……好茶。】   燕纾鞭尾一卷,将唯一一个完好的茶盏抬手接过,没有丝毫歉意地冲他弯了弯眼,毫不犹豫地直接转身离去。   徒留姜衍拿着那折扇,在初秋的微风里独自凌乱。   ·   这半个月来,姜衍尝试了各种方式,燕纾却似乎真的是铁了心的要躲着他。   半个月后,他们的师父闭关出来,有些惊奇的发现,自家两个徒弟一个月前你追我逃的情形竟然没有丝毫改变。   ——只不过追逃的方向调了个个儿。   【你们这是……什么新奇的玩乐方式吗?】   那日姜衍来药房这里提前帮燕纾取药,听见自家师父好奇开口。   姜衍身子一僵。   他有些啼笑皆非地直起身:【不是的,师父。】   他摇了摇头,苦笑着开口:【是我……不小心惹了师兄生气。】   自家师父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有意思……宿泱竟然会生你的气。】   姜衍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看着自家师父抬手指了指他腰间的那枚暖玉。   【毕竟他可是把那个都给你了。】   姜衍神情怔了一下。   他听着自家师父悠悠开口:【这可是他当初求了我许久,我才终于给他寻到的,特意为了……】   自家师父悠悠的话语被药炉氤氲的水雾遮掩,姜衍听清后,脸色瞬间一白。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可是,师父,我不知道……】   【他肯定不会让你知道的,他多喜欢你啊。】   自家师父乐呵呵摆了摆手,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说,他竟然会生你的气。】   姜衍捧着那暖玉,呆呆地愣在原地。   【师兄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忽然低低地开口:【他是在保护……他自己。】   自家师父眉目慈和地端坐在药炉前,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姜衍闭了闭眼:【师兄他不相信……我是真的想要和他亲近。】   ——他担心自己此时的热情不过镜花水月,担心日后自己又怪他耽误自己修行而将他疏离。   姜衍心中有些慌乱,他下意识抬头望向自家师父,却见自己师父拢着袖子,静了几秒,忽然悠悠开口。   【其实兄友弟恭的疏离平和,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平静地抬起眼:【这不是你最开始拜入我门下时所求的吗?】   姜衍一瞬默然。   是然。   相敬如宾,兄友弟恭的疏远师兄弟关系,确实没什么不好。   不会有争吵,不会有打闹,不需交心,少了很多繁琐的事情,很适合他最开始所求的心无旁骛的修行想法。   但也……不会有那一晚绚丽的灯火,和落到溪边的两盏河灯。   姜衍闭了闭眼,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我如今……不想了,师父。】   【是我从前……太过狭隘。】   他手中的药瓶一点点攥紧,声音间终于还是没忍住带出了些许颤意:【可我又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知燕纾不是在生他的气后,心中反而更加惶然了。   不是意气用事,那便是深思熟虑地,在用各种方式,无声而温和地拒绝。   姜衍倒是从不怕拒绝。   他小时能从姜家百余个孩童里脱颖而出,为了能出头,还没书案高的孩子,靠在桌腿旁日复一日地背着那枯燥的医书,终于被姜家家主亲自选中。   姜衍总能用各种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此时他却也真的有些……无计可施了。   氤氲的药香从旁边灶台上的药壶就爱你传来,自家师父拿着纱布,小心翼翼将药壶举起,忽然随意般开口。   【宿泱的心很软的。】   【他可以喜欢很多人,但也有可能一个人也不信。】   姜衍愣了一下,看着自家师父将那药渣小心滤过,又熟练地撒上一把白糖:【你得找到一个……真正让他放下心防的方式,让他拒绝不了你。】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将那碗汤药递到姜衍手中。   姜衍下意识低下头。   手中的药碗触手温热,白碗边画有描红,漆黑的药汁与雪白的瓷碗相映成趣。   但依旧难掩其苦涩的药味。   姜衍神情一点点静了下来,似乎蓦然想到了什么。   他忽然轻声开口:【师父,师兄的身体情况……您能详细地跟我说说吗?】   面前的弟子抬起头,微红的眼眶间一派平和:【我想要……多了解一下。】   ·   燕纾最近简直头疼不已。   原本上次练武场事件过后,姜衍有好几天没来找他。   他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以为姜衍终于要放弃,没想到这个念头出来的第二天,便在学堂上看到了那人。   【好巧啊,师兄,你也来上这门课。】   姜衍抱着一摞书自然坐到燕纾身旁,心情不错地递过一份纸稿。   【昨日师兄没来,长老提前发了一份今日的居学,我誊抄了一份,师兄可以先看一看。】   ……这个“笑面虎”怎么还越挫越勇啊。   半趴在闭目假寐的人不情不愿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撑起身。   他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笑容不变的人,轻吸了一口气,眼眸间也多了一份笑意。   【姜师弟这么……无微不至呢。】   【师兄折煞我了,这都是我作为师弟应该做的。】   姜衍看着面前的人抬手将纸张接过,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显:【师兄若还有什么吩咐,我一定也在所不辞……】   他一边说一边想到了什么,   【师兄昨日未来,是身体不舒服吗?若是今日还有些难受,可先回去,一会儿长老点名我来帮师兄遮掩……】   【是吗?】   燕纾似笑非笑地抬起头。   姜衍笑着刚想应声,忽然见面前的人慢悠悠站起身,径直走到讲堂前。   【多谢姜师弟好意——只是我这门课……早就已经修完了。】   【只是今日刚好长老有事……所以托我来暂时代课。】   他垂下眼,顺着姜衍刚才的话也重复了一遍:【真是……好巧啊。】   姜衍神情瞬间一僵。   讲堂上的人半弯下腰,手撑在桌上,手指随意敲了敲:【我记得刚才好像有人说……今日想要逃课是吧?】   他歪了歪头:【姜师弟可还记得,逃课当场被抓……似乎应当按门规处置?】   姜衍勉强抬起头。   他望着燕纾看好戏般乐呵呵的神情,努力扯出一抹笑意。   【师兄……说的极是。】   ·   燕纾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下课。   他在课堂上,三次将姜衍叫上来回答问题,两次随机抽查好几章之后的知识内容,甚至在下课前还寻了个由头,单独给姜衍布置了一份作业。   姜衍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反应,笑着一一应下,甚至在最后下课时,还同其他人一般毕恭毕敬地给燕纾行了个礼。   燕纾感觉自己嘴角的笑意都要遮掩不住了。   甚至在喝今日的汤药时,都觉得比平日要甜上几分。   结果一转头直接在藏书阁那里,和面色和煦的人撞了个正着。   燕纾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倒是姜衍依旧心情颇好地同他打了个招呼:【这么巧啊,又见面了,师兄。】   【……不巧,我正在躲你。】   燕纾面无表情地开口,冷笑一声。   他也不去理他,抱着书册自顾自寻了个阳光好的地方坐下,倏然抬手毫不犹豫地直接将旁边的座位占住。   【那姜师弟请便吧,我要先……】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吱呀”的拖地声。   燕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姜衍一边冲着旁边的人单手作揖,一边自顾自地拖了个椅子过来,直接坐到了燕纾对面。   【好的,师兄这个位子我就很喜欢。】   姜衍温声开口,不等燕纾拒绝,将手中的书册在面前一摆,直接反客为主:【师兄不用在意我,我不会打扰师兄的。】   燕纾一时间有些无言:【……这里这么多位置,姜师弟一定要坐这里吗?】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的人和煦开口:【可是我就是喜欢和师兄待在一起。】   燕纾神情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姜衍不紧不慢地将话又补充完整。   【师兄这里的阳光最好,这几日连日阴雨,我也想晒晒阳光。】   燕纾一口气差点没吸回去。   他直接被气乐了,下意识想要自己起身,却又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是最适合晒太阳的地方。   燕纾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将手中的笔墨纸砚摊开。   反正他今日准备将拖欠许久的偷溜去灯会的罚抄给全部抄完,大概率要在这里一直待到晚上,看他和姜衍谁熬的过谁。   下一秒,便听姜衍和缓的声音再次传来。   【师兄也要抄写啊,刚好。】   【我也正好要写罚抄。】   燕纾眉心跳了跳,皮笑肉不笑地抬起眼:【姜师弟的抄写不是前几日就抄完了吗?】   【是啊,可是我还有新的。】姜衍认真点了点头。   【刚才师兄亲自给我留的,师兄忘了吗?】   燕纾默然一瞬。   ……他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窗外的日光一点点变换,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落进来,像是被筛过的金粉,细细碎碎地铺在青石地面上,暖洋洋的像猫咪毛茸茸的肚腹,舒服的不可思议   燕纾不出意外,再次困倦起来。   脑海中的思绪一点点凝滞,燕纾眼睫颤了颤,控制不住缓缓合上眼,过了几秒又倏然惊醒,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人。   姜衍并没有看他,端坐在桌旁一笔一划地写着,似乎真的在认真抄写。   燕纾使力揉了揉眉心,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想强撑着不在姜衍面前睡去,但在困的几次差点一头栽倒在桌案前后,终于幡然醒悟。   ——去他的姜衍,我想睡就睡,关他什么事。   ——最好睡醒了人已经走了,那就更好不过了。   光影随着窗棂的纹路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图案,书架间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飘浮。   姜衍慢慢抬起头。   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已趴到了桌上,眼眸沉沉,侧枕着手臂似乎已经睡熟了。   他今日穿了一袭素白的衣袍,在阳光勾勒下映得愈发清透,连发梢都在光线下泛着淡淡光晕。   姜衍唇角没忍住轻轻勾了一下,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就猜到燕纾如往常般,一定会睡着。   ——他如果再不睡着,那姜衍就说不得要悄悄“帮”他一把了。   他心中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慢慢起身,将手指轻轻搭在燕纾脉间。   过了一会儿,他眉心一点点蹙了起来。   ·   燕纾一觉醒来,窗外的天色竟然已经暗了下去。   他有些惊讶自己今日竟然睡的这般沉,环顾了一圈,却瞬间发现,对面那一袭青衣果然不见了踪影。   燕纾没忍住扬了扬唇。   他心情颇好地伸了个懒腰,下一秒却忽然看到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   【师兄醒了?刚好先喝药吧。】   燕纾一口气呛在喉咙里,瞬间咳的惊天动地。   【你怎么……还在这里?】   姜衍蹙了蹙眉,抬手帮他慢慢顺着后背,有些疑惑开口:【我本来就没走啊,师兄。】   【我刚才只是去帮师兄煎药……】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面前的人劈手将药碗夺过。   【不劳姜师弟费心。】   瓷边磕到桌案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燕纾松开手,似笑非笑地抬起眼:【下次不用了。】   姜衍也没立刻回话,只依旧缀着笑意站在燕纾旁边,平缓开口:【师兄先喝药吧。】   【喝了药,也好早点回去休息。】   ——言下之意就是燕纾不喝药,他是不会离去。   燕纾眯了眯眼,忽然也一点点笑开。   他抬起手,径直将碗送到唇边。   药汁入口,燕纾却下意识蹙了蹙眉。   ——这药出乎意料的并不十分苦涩,甚至与原来相比还多了几分清甜。   但他也没心思仔细思索,将手中的药一口饮尽,咬牙笑着直接将碗塞回了姜衍手里:【现在姜师弟可以回去了吗?】   【我喝药这种事,自有师父看顾,以后就不麻烦姜师弟了……】   姜衍不慌不忙地抬手将药碗接过,轻轻“啊”了一声。   【可是我没说要走啊。】   燕纾倏然抬起头,姜衍唇边的笑意依旧不变:【更何况师父说,以后由我来负责给师兄调理身子,我需要多和病人接触,才能更好地调整药方。】   【……这不可能。】   燕纾咬牙:【师父怎么可能让你来管……】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姜衍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   【师兄觉得刚才那药如何?】   燕纾微微皱眉。   刚才那让人意外的甘甜瞬间浮现在脑海里,燕纾静了几秒,却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不怎么样,我不喜欢。】   他抱起双臂:【姜师弟还是不要费心……】   燕纾话还没说完,忽然见面前的人伸过手,手掌间赫然是一枚蜜饯。   【可是我看师兄这次喝完药,都没像师父说的那般,缠着他要蜜饯,那药……应当是没有从前那么苦吧?】   姜衍望着面前耳尖通红的人,声音间的笑意又明显了几分:【而且今日午时,师兄明明很喜欢我抹了蜂蜜的那碗药。】   燕纾倏然抬起头:【中午那药也是你熬的?】   姜衍微微点了点头:【是,师父说你从小喝药喝到大,向来不喜苦味,甚至太过难受时容易刺激胃脘呕吐。】   【但白糖可能会影响某些药物的药性,不能次次都加,上午那碗我往里面加了一些其他的药物中和,这一碗又在底层抹了一层蜂蜜。】   他站在燕纾身旁,微微垂下眼,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这样师兄……可还习惯?】   窗外的月色,燕纾沉默了几秒,终于轻声开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阿衍?】   他紧绷的神情慢慢松懈下来,语气间似是有些无奈:【我已经不生气了,若你是担心我日后针对你……】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面前的人先一步摇了摇头:【我知道,师兄。】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从前不知……师兄为了我,费了这么多心思。】   燕纾蹙了蹙眉。   他看着面前的人一点点蹲下身,拉住他的手,如听话的小动物般,一点点仰起头。   【我不知师兄身体不好,不知师兄性子这般和软,也不知……】   燕纾忽然感觉他手中一暖。   【……这暖玉是师父特意给你,让你温养身子的。】   他有些讶然地摊开手,正看到几日前他给姜衍的那枚暖玉重新回到了他手中,甚至被细细雕成了一块玉牌,刻上了他的名字。   燕纾蹙眉,有些不自然地想要抽手:【你不用……】   【师兄不是向我寻小考的奖励吗?】   姜衍抬起手,按住燕纾的手指,将他的掌心一点点重新合拢。   【虽不完全算我送师兄的,但也是借花献佛吧,这个暖玉我做成了更容易携带的样子,我往里面储了些我的灵力,能发挥更大的效果,也更方便你带在身上。】   他垂着眼,手掌轻轻覆在燕纾微凉的掌心上,慢慢轻声开口:【我从小被养在府中,家主自幼教导,就是要专注自身,不可多管闲事,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事上。】   【我不知人情世故,却也学会了笑脸迎人,对于我而言众生皆苦,朝生暮死如蝼蚁般,终其一生也碌碌无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姜衍闭了闭眼:【我从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重振姜家。】   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般轻轻笑了一声。   【可我是医者啊。】   【医者若没有仁心,若不悲悯众生,不……多管闲事,怎么能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呢。】   ——那日燕纾带他看到的人间灯火,却那般喧嚣璀璨,让他倏忽意识到……或许人生并没有那般无谓。   姜衍抬起头,望着面前人有些复杂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记得燕纾那天曾说,民间才是这六道中最幸福的所在。   他初时不理解,如今却也一点点明晰了。   姜衍眼眸间笑意再次一点点盛满,他声音放的愈轻。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我知道,我喜欢有你这个师兄。】   他仰起头,望着面前的人,神情不自觉柔和起来。   【你再多教教我,好不好,师兄?】   银白的光辉铺在青石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层薄霜,窗棂的影子被拉长,斜斜地映在书架上。   燕纾别过眼,再次微微抽手:【你先松手。】   姜衍神情间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勉强扬起唇:【师兄这是不愿意……】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的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你攥疼我了。】   姜衍愣了一下,倏然收回手。   他看着面前的人揉了揉手腕,漫不经心地再次开口,忽然换了一个话题:【那药还是苦,下次记得提前把蜜饯给我。】   姜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意识到什么,一瞬惊喜抬眼:【师兄这是同意了?】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额头倏然挨了一记爆栗。   【同意什么,你是我师弟,我岂有真不管你的道理,师父总夸你聪明,也不知一天天都在钻些什么牛角尖。】   燕纾没好气地收回手:【为了躲你我连喝了两顿没蜜饯的苦药了,下次记得补偿我。】   姜衍笑眯眯地蹲在原地,看着自家师兄嫌弃地摆了摆手。   【行了,你先回去吧,我今天真的得把这罚抄给抄完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走到门口的人笑着开口。   【我已经替师兄把中间抄好了,就还剩最后两页,我记得师兄说过,师父检查抄写就只检查开头结尾,我担心字迹穿帮,最后两页就没写。】   燕纾挑了挑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他就知道多个师弟总是有用的。   他缀着笑意将那书册翻到最后,却听姜衍的声音再次从门口传来。   【至于师兄刚才问为何师父让我来调理师兄身体的事……】   姜衍单手扶着房门,笑眯眯转过头:【大概是因为……我总有方法让师兄乖乖喝药吧。】   ……回想起自己今日两顿药都毫无迟疑直接喝下的燕纾沉默几秒,咬牙笑着抬起头。   【看来今日给你的罚写,还不够多啊。】   门口的人身形一闪,倏然消失在月色中。   ·   此时,姜衍把玩着手中的玉牌,看着面前人如曾经一般沉默的神情,唇边的笑意越扩越大。   姜衍将那暖玉做成了玉牌后,却从未见燕纾戴过。   他原本以为燕纾是不喜,但因是他理亏在前也就从未问过,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唯一的标识。   姜衍没忍住再次抬起头,贪婪地望着面前的人。   明明脸和发色都和从前没有半分相同,但姜衍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莫名笃定他就是燕纾。   ——他从来不做无打算的事,刚才却在反应过来前,就直接冲进去替燕纾接下了那掉落的药壶。   然后鬼使神差地又将人下意识迷晕带走。   ——这般强烈的直觉让姜衍自己都心惊。   只是没想到……会是如今这副场面。   手中那玉牌不知为何变成了一片空白,一如燕纾如今那陌生的脸和发色般让人心烦。   姜衍有些烦躁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玉面,越看燕纾如今的模样不顺眼,蹙了蹙眉,忽然扬手直接一挥。   他本意是想将燕纾身上的伪装除去,但手中灵力刚刚打出,忽然感觉手腕一震。   手中的那枚玉牌蓦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灵力,一瞬将他逼得后退几步。   那玉牌同时从他手中脱手,坐在床上的人瞬间直起身,趁机将那玉牌捞入手中。   “公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要杀人灭口?”   燕纾手腕一转,将那玉牌瞬息隐藏起来,笑着抬眸:“这玉牌不过是我偶然所得,若它真是你送我的,又怎会不识你的灵力,径直取攻击你。”   姜衍足尖一点稳住身形,眉心微蹙。   ——这个玉牌刚才的攻击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仿佛像是在护着燕纾一般。   这需要极其强大的灵力滋养,一点点激活这玉器本身的灵性,姜衍自认如今都很难做到。   积攒了两年的怨愤无处发泄,姜衍望着面前神情平静的人,心中越发烦闷。   他一点点站直身子,神情却更加温和起来。   “大师兄聪慧过人,我怎知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他一点点抬起手,手中的灵力再次聚起:“不若师兄现在给我讲一讲吧。”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姜衍身子瞬间一晃,意识到什么,猝然回过头。   周围的景物瞬间开始崩塌,身下的床铺也一瞬颤个不停。   燕纾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翻身下床,身子却依旧发软,往前走了不过两步,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   燕纾被震的一阵阵反胃,眼前越发眩晕。   他强忍着走了几步,终于控制不住地想要往旁边倒。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身子被人稳稳接住。   周身熟悉的暖意瞬间传来,燕纾在一片明灭的光点间讶然抬起头,正看到谢镜泊冷沉的侧脸。   谢镜泊抬手将他直接揽住,抬手一劈,直接将这摇摇欲坠的空间破开,带着他倏然落回地面。   燕纾难耐地闭了闭眼。   他捂着唇急急地喘了两口气,感到脚上落到了实处,终于勉强睁开眼,环顾了一圈四周。   只这一眼,他眉心瞬间跳了跳。   ——这个屋子,竟然是姜衍拿储蓄袋,在刚才那药房内就地隐匿出的一个空间。   燕纾攥着谢镜泊衣袖,差点被气笑了。   ……姜衍也真是,胆大妄为。   “小师弟来啦。”   姜衍一个翻身同时落地,也不在意谢镜泊将他的储物袋直接废了,望着对面的人温声开口。   只目光依旧死死地盯在燕纾身上。   “二师兄。”   谢镜泊揽着燕纾,静了几秒,朝着对面的人微微颔首。   “二师兄方才,是在做什么?”   “和大师兄叙旧啊。”   谢镜泊顿了顿,目光无声地落到旁边残破的储蓄袋上。   被直接戳破的人神情间没有丝毫惊慌,慢悠悠地歪了歪头:“只是大师兄有些不配合。”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谢镜泊径直伸出手:“小师弟介意再让我和大师兄单独聊聊吗?”   他见谢镜泊不答,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或者你在旁边旁听我也没有意见——只要大师兄不介意。”   “不行。”谢镜泊直接低声开口,一口回绝。   姜衍神情没什么变化,自然地“哦”了一声。   下一秒,他忽然直接抬手,毫不留情地朝着谢镜泊直直打出一道灵力。   谢镜泊没想到他会忽然发难,瞬息蹙眉抬手,下一秒却忽然感觉手中一轻。   他倏然抬起头,正看到姜衍飘然落回原地,折扇轻轻抵在燕纾脖颈边。   “既然小师弟不愿,那就算了,还是我和大师兄单独聊聊吧。”   他冲着谢镜泊礼貌地微微颔首,半扶半抱着人慢悠悠转过身,下一秒却听谢镜泊猝然开口。   “他失忆了。”   姜衍脚步一顿。   他眼眸骤然紧缩,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眸间蓦然闪过一丝兴味。   “失忆?”   姜衍仰起头,眼眸间闪过一丝微芒。   “既然这样——”   “那我就更要听听……大师兄怎么说了。” 第31章   微风从半开的窗棂间悄然潜入, 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窗边的纱帘轻微作响,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动,发出沙沙声响。   谢镜泊死死盯着被姜衍“挟持”的人。   姜衍对上的目光,挑衅般弯了弯眼, 手中蓦然浮现出一股灵力, 掌心一翻, 直直地就要朝着燕纾袭来。   下一秒, 谢镜泊忽然上前一步, 直接架住姜衍的手。   手中的灵力瞬间消弭殆尽, 姜衍微一挑眉,似有些讶然地转过头:“多年不见, 小师弟如今大有精进啊。”   谢镜泊不答,姜衍却起了兴致, 一边说一边顺势翻掌,下一秒却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颤,似是受不住两人周身的灵力波动般,一声接着一声闷闷地咳了起来。   姜衍动作一顿,意识到什么,眉心微蹙。   ——难怪谢镜泊这般着急。   他没想到燕纾身体虚弱至此, 脸色微沉,瞬间抬手将灵力收回。   谢镜泊也再顾不得许多,反手将姜衍的手直接格挡开来,急声开口:“二师兄稍等。”   他神情格外焦急, 却又刻意传音入密,避开了姜衍怀里的人:“他最近收了重伤,心智退回了幼年,之前又已失去了曾经的记忆, 二师兄若不小心,他身子可能受不住……”   他本意是提醒姜衍小心燕纾的身体,却看面前的人愣了一下,紧接着蓦然笑出了声:“心智有损?”   他捋了捋面前人如雪的长发,语气戏谑:“所以这白发,也是因为受伤?不是什么故意的伪装——”   谢镜泊不明所以地蹙眉,姜衍只以为他仍旧在骗自己,眸色微冷,折扇转了转,忽然将面前人下巴挑了过来。   他悠悠开口:“可我看着师兄可不像是——”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姜衍声音蓦然一顿。   面前看似被他要挟的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背在身后的手胡乱摩挲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腕,轻轻攥住,往下拽了拽,讨好般晃了晃。   姜衍神情一瞬有些微妙起来。   ——原来骗人的……另有其人。   他神情古怪地垂下眼,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几秒,忽然抬起头:“你喜欢白发吗?”   他目光直直地望向谢镜泊,谢镜泊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毛,喜欢吗?”   姜衍除了对燕纾之外,对自己其他几个师弟从来没什么耐心,小时还因为边叙性子太慢差点和他打起来。   此时他望着谢镜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再次重复了一遍:“你不会喜欢大师兄这个样子吧?”   平心而论,燕纾这个样子确实也很好看。   一袭白衣如缤纷落雪,清冷中透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柔和。   眉眼在白发映衬下显得愈发静谧,长睫如羽,眼眸如墨,仿佛一尊玉雕的人像。   但姜衍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太孱弱了,仿佛随时会抛下所有人随风散去。   姜衍不喜欢这种抓不住的感觉。   他揽着燕纾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抬头等着谢镜泊回话,却见面前的人神情间闪过一丝古怪,迟疑了一瞬,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姜衍愣了一下,紧接着蓦然明白了什么,瞬间嗤笑一声:“哦,我懂了。”   他戏谑抬头:“我们这个小师弟,大师兄什么样子都喜欢的很。”   “……姜师兄到底想说什么。”谢镜泊低声开口。   “这个白发,我不喜欢,大师兄也很不喜欢。”   姜衍神情温和,却直接了当地开口:“我可以想办法让它变回原来的模样。”   他手腕一翻,“啪”的一声直接打开谢镜泊的手,揽着燕纾后退一步:“只要你让我和师兄单独聊一会儿。”   谢镜泊沉着脸,下意识直接就想要拒绝:“不行……”   “拒绝的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是和你聊,只是礼貌性征询你一声。”   姜衍没好气地哼笑一声:“真以为你先捡到的人,就是你的了?”   谢镜泊神情又冷了几分。   他身侧的衣袍无风自动,慢慢抬起手,忽然听到自家二师兄再次悠悠开口。   “而且保不齐,我还能让师兄心智……恢复如初。”   谢镜泊动作一顿。   姜衍意有所指地垂下眼,燕纾隐隐瞪了他一眼,却到底眼前一阵发晕,不得不再次转回头,重新合上眼。   谢镜泊倏然抬起眼,声音哑了几分:“当真?”   “骗你做什么?大师兄平时不都骗过你八百遍了,也没见你这么着急。”   姜衍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厚此薄彼别太明显啊,小师弟。”   谢镜泊默然。   炉火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白雾在空气中缓缓升腾。   谢镜泊抬起眼,看着姜衍揽着燕纾直接就要往外走,目光落到一旁盛着汤药的白瓷碗上,蓦然想起了什么。   “二师兄,他今日的药还未——”   姜衍下意识转头,目光落到谢镜泊手中的药碗上,轻轻“啊”了一声。   “那药啊,不用喝了,直接倒了吧。”   谢镜泊神情间闪过一丝不赞同,上前一步想要拦人:“他身子还未痊愈……”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人抱着人转过身,悠悠开口:“那药里我加了些佐料。”   谢镜泊话语戛然而止。   “本来是看师兄不配合,有些生气,没忍住就多放了点——如今也记不太清了。”姜衍歪了歪头。   他余光瞥见靠在他身前的燕纾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咬牙弯了弯眼,神情间却没有半分意外。   姜衍心情不错地也笑了一下。   “我想想,我往里面放了什么,麻沸散?黄连……哦,那些都太常规了,没意思。”   一旁的镜泊沉默几秒,木然抬手将碗一翻。   那药汁落到地上,一瞬扬起一阵白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姜衍垂下眼,仿佛有些意外地“啊”了一声:“看来还有些我没记住。”   “……二师兄真是好记性。”   谢镜泊手腕一震,手中的药碗瞬间粉碎。   姜衍不以为意,和煦地点了点头:“好说,放心,我一会儿给师兄再熬一碗就好了。”   谢镜泊倏然抬起眼,听着姜衍不徐不疾地又补充了一句:“——正常的一碗。”   他一边说一边悠然转过身,揽着面前的人再次向外走去。   “既然我的储物袋被你毁了,那就劳烦小师弟帮我们找一个屋子吧。”   姜衍又想到什么,自然开口:“或者大师兄如今的愿曦阁在哪里,我直接去那也可以……”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脚步蓦然一顿,神情僵了一瞬。   姜衍半天没有听到回答,有些不耐烦地重新转过头:“说话啊,你就算不想让我去师兄的愿曦阁,也总得让我去个地方吧……”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怀里的人先一步开口:“在九渊寝殿。”   姜衍动作一顿。   燕纾本就头晕,被姜衍拽着在原地转了两圈更是恶心的差点吐了。   此时听着没人回话,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先一步答了。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音刚落,面前两人神情瞬间微妙了起来。   谢镜泊僵在原地,姜衍眯了眯眼:“所以你如今是……住在他那里?”   燕纾不明所以,蹙着眉,有些难耐地揉了揉眉心:“是……所以现在要去哪?能不能让我坐一会儿,我要站不住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身子一瞬腾空。   姜衍直接打横将他抱起,大步走到谢镜泊面前,“去愿曦阁。”   他挑衅般弯了下眼,眼中笑意盈然:“谢宗主的寝殿,想必应当是……最安全的。”   谢镜泊冷着脸不说话。   姜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抱着人幽幽转过身:“对了,我忽然想起,刚才给师兄熬药的时候,还顺手做了一些平心静气的药丸,小师弟也要来一些吗?”   他语气和缓:“很有效果的。”   周围沉寂一瞬,谢镜泊目光落到方才倒过药的地砖上,那上面明显有一片腐蚀的痕迹。   他静默两秒,低声开口:“不劳二师兄费心。”   姜衍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袍袖纷飞间再次转过身。   他怀里的燕纾蹙了蹙眉,微微睁开眼,实在不明白两年不见,姜衍的嘴怎么更毒了。   他实在头晕的厉害,干脆将脸直接埋在姜衍怀里,蹙眉紧紧闭着双眼。   他没有注意到,姜衍一瞬温和下来的神情,和谢镜泊蓦然铁青的脸色。   ·   燕纾没想到短短的一段路,自己竟然也能睡着。   等他终于从昏沉的梦境间挣脱开来,便感觉自己手腕微微一沉。   紧接着,姜衍慢悠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你如今这身子也太弱了。”   在一旁不知坐了多久的人自然将手搭在他手腕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如果忽略他口中满含嘲讽的话语。   “两年时间,师兄终于成功作死了……无数回?”   他一边说一边往燕纾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燕纾也懒得和他装了,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毫不客气地直接开口,“难道不是姜公子技艺不佳,迷药下过量了,才导致我一直神志昏沉吗?”   姜衍瞥了他一眼,轻轻笑了笑:“师兄从前可一直是对我的医术赞许有加。”   “那你师兄可真是爱你——连这都能忍受。”   燕纾转过头,微微挑眉,径直怼了回去:“很可惜,我不是。”   姜衍眯了眯眼,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   他轻声开口:“……师兄心智有损?”   燕纾捂唇打了个哈欠,话也没说满:“之前确实是有一段时间……记忆有些混乱。”   姜衍压根不接他这茬:“那如今呢?”   “已基本好了。”   姜衍笑了起来:“什么时候恢复的?”   “……最近。”   姜衍眨了眨眼,感受着手下的脉搏跳动一瞬急促起来,饶有兴味地勾了下唇。   “师兄在撒谎啊。”   燕纾蹙眉望着他,瞬息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将手抽回,却被姜衍牢牢按在掌心。   他望着面前的人,轻声开口:“让我猜猜,你到底瞒了谢镜泊多久……五日?十日——”   他仔细观察着燕纾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间多了一份讶然:“不会已有……半个月了吧。”   房间内的烛火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面前的人笑容一僵,终于咬牙将手一瞬抽了回来。   这时间可算不上“最近”,姜衍却也没在意,只低低笑了起来,神情间没有丝毫意外。   “这么久……小师弟不知?”   他装作难过的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小师弟也真是从小……被你骗习惯了啊。”   燕纾压根不接他的话。   他重新调整神色,神情平静地望了姜衍一眼:“姜公子是说九渊吗?确实是还不清楚。”   “这样啊……”姜衍撑着下巴坐在桌旁,慢悠悠撩起眼皮。   他忽然轻声开口:“那不若……我告诉小师弟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便敏锐地看到面前人落在被子上的手一颤,紧接着又一瞬放松。   “姜公子自便。”   燕纾装似随意地笑着抬起头:“我本也没想刻意瞒着——”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见面前的人一扭头,直接冲着外面扬声笑道:“方才那些,你听清了吗,谢师弟——”   燕纾瞳孔骤然紧缩。   他没想到姜衍会这么毫不犹豫,倏然坐直身子,抬手就要去捂姜衍的嘴。   但他到底重伤未愈,心中一乱,胸口气息蓦然一滞,眼前一黑,骤然就向床旁跌落。   下一秒,他松软的身子立时被人稳稳接住。   燕纾心口生疼,只觉得喉头腥甜,捂唇想要将满口的血腥咽下,忽然却感觉喉间被人轻轻摩挲了一瞬。   姜衍微缓的声音从一片迷蒙间传来:“别忍着,吐出来就好了。”   燕纾身子一颤,骤然弓起。   下一刻,他终于再忍不住,张口喷出一口淋漓的鲜血,身子瞬间瘫软下去。   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味将他瞬息包裹。   似乎有人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往他口中塞了一枚熟悉的苦涩药丸,面对面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枕靠在肩头,一下下顺着背脊。   燕纾垂着头,周身完全失力。   姜衍微侧过脸,只看到旁边的人脸色灰败,毫无意识地长睫低垂,唇角依旧挂着刚才呛咳出来的鲜血,将那浅淡的薄唇染红。   姜衍眼眸间复杂的微光一闪而过,似乎带着些许心疼与……怨愤。   但下一秒,他又垂下眼,自然地将一切情绪收敛,珍而重之地将人小心揽到怀里,慢慢轻抚着他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人身子一颤,终于闷哼一声,吐出一口气。   燕纾蹙眉从一片昏沉中寻出一抹意识,终于感觉耳畔的嗡鸣声减弱了些许。   姜衍悠悠的声音也同时从旁边传来:“放心,这个周围我都已设了一层结界,谢镜泊不可能听到。”   燕纾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姜公子……下次若再想看我吐血,不用这么颇费周章,往我经络里注一道灵力就好了。”   他挣了挣想自己起身,却被姜衍毫不留情地直接按了回去。   “你心思太重,什么都忍着,这口淤血淤积了太久,再忍下去你日后定要大病一场。”   姜衍不紧不慢开口,又抬手在他心口某个穴位上按了几下。   “销春尽现在的这些医师……真是水平有限,师兄不若还是让我来继续给你调理身体吧。”   剧烈的痛楚瞬间传来,燕纾身子一颤,瞬间痛哼出声,却同时感觉神志清明了不少。   下一秒,姜衍促狭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师兄看来……是真的不想让谢镜泊知道你心智已复。”   他弯下腰一瞬凑到燕纾近前:“为什么?”   两人的鼻息瞬息交缠,燕纾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   “能有什么为什么……就是一直没机会说……”   姜衍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微微侧头,燕纾也立时想起方才姜衍诈他的事。   他默然半晌,终于破罐子破摔般笑了一声:“随意姜公子怎么理解……”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姜衍轻笑的声音传来:“舍不得?”   姜衍坐在原地,虚虚揽着燕纾的腰部,语气带笑,眸色却格外冰冷:“舍不得小师弟如今对你一派爱护,还是舍不得晚上和小师弟……共宿一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燕纾简直要被气乐了,他眼眸微闪,咬牙抬头:“姜公子说是,就是吧,毕竟九渊的床……确实也很舒服。”   他话音刚落,忽然感觉周身一轻。   姜衍忽然站起身,沉着脸将他又抱回了床上。   他满脑子都想着燕纾刚才那句“九渊的床”,眸色越落越深,揽着燕纾的手指也不自觉一点点收紧。   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似笑非笑的声音再次传来:“姜公子若愿意……我也可以去和你共枕一席。”   姜衍动作一顿。   他看着面前的人仰起头,桃花眼间的光芒似真似假:“毕竟姜公子看起来……比九渊更在意这个。”   燕纾本只是说的气话,只是想故意“膈应”一下姜衍。   明明小时两人同席共枕的时候,姜衍总是抱怨说他半夜老是气喘、胸闷,自己还得忙前忙后地照顾他,压根睡不好。   燕纾不明白不过两年过去,自家向来冷静自持的二师弟怎么突然变得这般胡搅蛮缠。   但他话音刚落,下一秒便听姜衍蓦然开口:“好啊。”   燕纾:?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却感觉腰间再次一紧。   ——姜衍抬手似乎又想将他从床上抱下。   “你做什么?”   燕纾实在忍不住,迅速撑住旁边的床榻往后一躲,避开姜衍的触碰,莫名其妙抬起头。   姜衍站在床旁一步,垂着眼不说话,但心情似乎……莫名又好了起来。   他见燕纾躲开,也没有说什么,只慢悠悠地上前一步,重新在床旁坐下。   “师兄别紧张……我就是随口回一句。”   他重新抬起头,神情已恢复一片温润。   “既然大师兄心智已经恢复……”   “那小师弟说的另一个失忆——”   “那个当然是真。”   燕纾抱着双膝缩到床脚,闻声无辜仰起头:“我确实丧失了记忆,不知自己过往一切,只大概几个月前在销春尽门前被谢宗主捡到……”   “你失忆了,回销春尽做什么?”   姜衍不等燕纾说完,皱眉冷笑一声:“不如去我那里……”   他话刚开口,便听燕纾轻描淡写地直接打断他的话:“哦,因为九渊在这……”   他刚说了一句话,却一瞬对上姜衍蓦然冰冷的目光。   燕纾声音一顿,不知怎么,下意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姜衍闭了闭眼,将眼眸间翻涌的情绪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浅笑着一点点抬眸:“我不信,师兄。”   “我不信你失忆。”   燕纾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额角轻轻跳了一下。   “我说了,我不是你师兄,我不认识你们所说的那个人。”   燕纾轻声开口,“姜公子不信也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   他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销春尽的医师寻了好多种方法,都无济于事,我也无计可施……”   “那个庸医之前连你心肺间的淤血都没诊出,”姜衍冷声开口,唇角笑意不变,“你觉得我会信他们?”   ……那个庸医是你的师侄,是你四师弟的亲徒弟。   燕纾眯了眯眼,唇角的笑意依旧不变。   他一点点仰起头:“那姜公子想要怎么办呢?”   姜衍安然坐在床边,听到他这话,忽然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很简单,我想让师兄自己告诉我实话。”   姜衍一瞬凑到他近前,丹凤眼间闪着幽暗的光,直直地望向燕纾眼底。   ——姜衍是要强行取念。   燕纾心中瞬间一凛,他倏然闭上眼,想要别过头,却感觉身子仿佛僵住了一般,压根无法动弹。   “姜公子——”   燕纾闭着眼,咬牙开口,眼睫发颤。   他们师兄弟五人每人各有擅长,姜衍虽专攻医术,但有一段时间燕纾一直梦魇睡不安稳,他便从古医书里自学了一些安神之法,倒也真让燕纾好受了许多。   没想到如今……却这般派上了用场。   姜衍似乎对于燕纾竟然还能自如地闭上眼有些意外,他眼眸闪了闪,唇边笑意依旧不变。   “我名姜衍,师兄若生气,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面前人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些微的不满:“师兄莫要再叫冷冰冰的‘姜公子’了。”   ——和从前的“姜师弟”一般,同样让他烦躁。   姜衍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周身的灵力逐渐聚起。   “看着我,师兄。”   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眉心间浮现出一抹痛楚,似乎想要顺从睁眼,却又在努力抵抗着什么。   “我其实很好奇,小师弟为什么不直接对你取念,这种术法以他如今的境界,并不困难。”姜衍也不着急,伸手轻轻按住燕纾的肩膀,似是安抚般,低声开口。   “是不忍心,还是……不敢。”   “谢师弟不敢看到,那些他不愿接受的事。”   脑海中传来“嗡”的一声鸣响,姜衍的声音一瞬无尽放大,无可避免地钻入耳中。   燕纾只感觉心神一震,神情一点点松弛,意识瞬间混沌涣散起来。   他眼睫颤了颤,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无意识睁开眼,猩红的眼眸散乱失焦。   他听着姜衍的声音仿佛从他脑海中某处,远远传来。   “我只是想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年……你又经历了什么。”   屋内烛火轻摇,似薄纱温柔铺展,映着雕花窗棂。   烛芯“噼啪”,溅起星点微光,面前的人身子晃了晃,一瞬松了力,直直地就向前面倒去。   姜衍伸手一把将人揽住,垂下眼,手指轻轻挑起面前人苍白的下颌。   燕纾眸光完全散了,涣散的瞳孔皱缩一瞬,喉头一滚,吐出一口气,紧接着那眼瞳蓦然一点点向上浮去。   姜衍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俯下身,一点点垂下头,将额头紧紧贴在燕纾眉心。   “我不在意你是否堕魔,师兄。”   姜衍缓缓睁开眼,眼眸间灵力转动,神情间带着一股莫名悲天悯人的意味。   “我在意的是……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失重感一瞬在周身袭来,姜衍蹙了蹙眉,再次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无尽火海。   一袭红衣之人跪坐在火海间,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遥遥往他这边望过来。   姜衍心中一颤。   他瞬息意识到,他刚才……取念成功了。   这大概是……两年间,燕纾的某段记忆。 第32章   周围的火海蒸腾不熄, 熊熊的烈焰在拼命灼烧,一瞬窜起几乎有半人高。   姜衍清楚这不过是燕纾过去的记忆,是没有任何实体或危险的。   但火焰扑过来的那一瞬,他却几乎同样感受到了烈焰舔舐的灼烧, 和周围空气间令人心烦的干燥。   真实到……有些不对劲。   身处火海中央的燕纾却不闪不避, 依旧垂着头静静地跪坐在那里, 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   姜衍呼吸微微一紧。   他抬步直接就想要走过去, 但下一秒, 面前的火焰一瞬暴涨, 仿佛暴怒着向他倏然扑来。   姜衍知道这是记忆幻影,蹙着眉不闪不避, 依旧抬脚向前走去。   但他越往前走,周围的火焰却越发剧烈, 姜衍耳中几乎能听到那烈焰将周遭土地撕扯开来的爆裂声。   周围的空间隐隐晃动起来,姜衍蹙了蹙眉,在下一个火舌即将将他吞没前,足尖倏然一点,瞬息退回了原位。   这个火海在排斥他。   或者说,是燕纾的记忆在排斥他的靠近。   ——那中心的位置, 一定就是燕纾这段记忆中最核心的所在。   神识取念实际上是通过施术者自身灵力作为媒介,来强行联通两人的灵识。   任何一方情绪波动过大都会导致取念被迫中断。   燕纾本身就心神不稳,姜衍不清楚这个火海是燕纾自身神识为了保护他自己所化,还是本身就是他真实记忆中的一部分。   姜衍深吸一口气, 到底还是放弃了直接从火海中突破,顺着火海的一圈边缘慢慢寻了起来。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寻的。   周围的天色极暗,无穷无尽的火海将昏暗的天空染红了半边天,仿佛一场蓄势待发的浩劫。   只有这一圈火海有些许光亮。   姜衍蹙着眉, 七拐八拐地顺着着火海不知绕了多久,终于勉强走到了离燕纾稍微近一点的一处地方。   这个位置离他大概有半尺远,姜衍能看清面前的人跪坐在中央,一袭红衣铺散开来。   他沉沉垂着头,身形委顿在地,及腰的长发未及约束,散落地从身侧垂落。   仿佛一朵无声怒绽的红莲,又仿佛一尊玉做的冰冷雕像,凄美艳丽。   姜衍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蹙了蹙眉,下意识想要继续上前,但只刚一抬步,便感觉不远处的人身形蓦然颤抖起来,半弯下腰伸手捂住头,隐忍的闷哼被风声打碎,断续传来。   姜衍开始以为是他走的方向又不对。   但他接连换了几个位置,每次都是仿佛到达某个临界点,中央的人便控制不住开始战栗,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半步。   耳畔满是呼啸的风声刮过,和烈焰“噼里啪啦”的灼烧声混合在一处,姜衍一点点停下脚步,最终只能在离燕纾几步开外的地方驻足。   他眼睑垂落,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到面前的人身上。   燕纾紧闭着双眼,脸色透露出一股毫无生气的冷白,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姜衍盯了许久,才隐约看到那红衣下胸口随着呼吸微弱的起伏。   周围一片安静,姜衍蹙了蹙眉,目光再次环顾了一圈。   不远处的天色被火光染成昏红色,天际线那里似乎隐隐有冲天的浓烟经久不散。   姜衍知道那是这段记忆的边境,他的灵力所能探到的燕纾这段记忆最远端的尽头。   ——但这就是燕纾……这两年间最深刻的记忆?   荒芜,死寂,铺天盖地的……绝望。   姜衍眸色微沉。   取念不能一下子探知到被取念者的所有记忆,只能循序渐进,从被取念者最深刻的记忆开始。   记忆牵动的情绪波动越大,记忆画面越清晰。   但姜衍取念已经颇为娴熟,方才在搜寻间已简单探寻了一番,燕纾记忆里最清晰可查的,仿佛就只有这段记忆了。   其余记忆都是模糊、碎片状的,他能隐隐窥探到幼时销春尽的影子,但也都是一闪而过,仿佛水中窥月般,看不真切。   ——燕纾这回似乎真的没有骗他,看起来应该确实……记忆有失。   姜衍心中有难掩的失落一点点浮起。   他闭了闭眼,强行稳住心神,向四周再次望去。   周围的时间仿佛都是凝滞的,这不像是一段流动的记忆,更像是一个凝固在时间里的静止场面。   姜衍不清楚燕纾在这段记忆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地方。   他下意识转身想要再搜寻一遍,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低低的闷哼传来。   姜衍倏然转过头。   火海中央,一直无声无息跪坐在那里的人忽然动了。   说是动,却更像是痛极了一般,身子倏然一颤,手臂蓦然落到地上,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姜衍心中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忽然感觉耳中一阵嗡鸣,紧接着身子骤然一晃。   有什么猩红色的光亮从脚底瞬间亮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深处破土而出。   姜衍倏然低下头,只看到焦红的土地上,不知何时亮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符咒法线。   那法线仿佛围绕着什么东西般,一圈又一圈地拢成了一个密闭的圆环,而法阵中央,就是那一袭红衣零落的人。   ——这是一个束灵的法阵。   姜衍口唇蓦然咬紧。   他再顾不得许多,大步直接上前,伸手想要将地上颤个不停的人抱起,手指却一瞬从燕纾身前穿了过去。   姜衍动作一僵。   下一秒,面前的人再次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身形骤然一晃,终于控制不住跌落在地,抱着双臂近乎痉挛的将自己蜷缩起来。   “不要……好痛……”   但身下的法阵依旧明明灭灭,猩红的丝线逐渐缠绕在燕纾周身,近乎残忍地掠夺着他周身的灵力。   姜衍呼吸几乎都已经停滞。   难怪这段记忆是静止的,难怪他方才就感觉这不像一段正常的流动的回忆。   ——原来燕纾一直被困在这个法阵里,日复一日。   姜衍唇齿一痛,倏然回过神。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带着腥气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恍然记忆中真实的血气直冲鼻腔。   姜衍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上前一步慢慢蹲在蜷缩在地的人身前,目光忽然间落到一处,心神骤然一震。   燕纾身上穿的,压根不是红衣,而是被层层叠叠斑驳鲜血染红的白衣。   姜衍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手指微抬,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想要主动终止取念的想法。   但下一刻,他忽然看到面前的人颤抖着抬起头,目光恍惚间直直向他望来。   “你来了……”   姜衍身形瞬间一颤,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面前的人似乎已经累到极点,素白的脸上布满了冷汗,连眼眸都是涣散的,却依旧望着他,模模糊糊扬起一抹笑意。   “——你又来接我了……”   姜衍无声地张了张口,只感觉心神一时飘然一时深坠。   他终于没忍住低声开口:“是,师兄……”   他不知道记忆中燕纾是真的在那时看到了什么,还是有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透过无尽的时光,将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但那一瞬间,他心中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抹希冀。   ——无论是谁,只要能救救燕纾……   他一点点跪坐在燕纾身旁,颤着身子弯下腰,声音惶然:“我来了,师兄,不疼了……”   但下一秒,他却看着面前的人弯了弯眼,叹息般轻声开口:“你来接我了,九渊……”   姜衍身子一颤。   他倏然回过头,四周暮色沉沉,呼啸的火焰仿佛吞噬了一切,徒余满目疮痍。   什么也没有。   周围是一片荒芜的虚空,蜷缩在地上的人却好似得到了莫大的慰藉般,眼中缀着笑意,望着那虚空中的幻影,周身的战栗一点点平静下来。   姜衍瞳孔皱然紧缩。   ·   另一边,愿曦阁内。   烛芯在火焰中微微颤动,火光忽明忽暗,将暖阁内的影子拉得悠长。   烛泪缓缓滑落,凝结在烛台上,烛火忽然爆裂,溅起几颗细小的火星,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光弧,随即消散无踪。   原本应被取念昏迷的人身子一颤,蓦然撑起身,偏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燕纾眼前明明灭灭,头疼欲裂,混乱的思绪几乎无法聚拢。   他勉强从姜衍怀里坐起,撑着旁边的桌案艰难站起身,目光落到旁边的人身上,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姜衍依旧靠在椅子上,蹙着眉陷在那段“记忆”里。   ——也不枉费他费了这么多的心神,编造出一段如此逼真的假的“记忆”来。   燕纾嘴角无声地勾了勾,周身的轻颤却越发不可控。   仿佛有什么强行压下的阴暗情绪想要破土而出,燕纾撑着桌子半垂着头,强行聚拢心神调整着呼吸,眼眸却越发涣散起来。   他脸色冷白,额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陷入到某种不可控的状态。   下一秒,一声细微的猫叫倏然从面前传来。   燕纾身子一颤,倏然回过神,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气。   口中血腥味越发浓重,燕纾摸索着从旁边的桌案上拿过一杯凉茶,也顾不得那么多,胡乱就咽了下去。   ——然后被喉间的凉意激的瞬间咳的声嘶力竭。   靠坐在桌案旁的姜衍蹙了蹙眉,身子微微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隐隐有醒来的迹象。   燕纾一手捂着唇努力平息着咳意,另一边指尖一扬,一道微弱的灵力瞬息打入姜衍眉心。   “去。”   面前的人呼吸一顿,拧着的眉一点点松开,身形再次放松下来。   燕纾一点点放下手,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不好骗……”   姜衍的反应有些太快了。   刚才燕纾将他拽入预设好的幻境时,差一点就被发现异常。   姜衍最初进入“记忆”时那片阻挠的火光,便是因为燕纾心神反制的记忆幻境还没完全成型,他不得已才设下的一道屏障。   燕纾心绪还是有些不稳,他捂唇咳了咳,却听到“喵呜”一声猫叫再次从面前传来。   蜷缩在床尾的白猫忽然一个激灵,抖了抖身子走到燕纾近前,慢悠悠舔了舔爪子。   同一刻,樾为之冷然的声音从猫咪脖颈的传声符内蓦然传来:“是,确实是不好骗,但谁能骗的过你啊。”   燕纾神情一哂,有些无奈地垂下眼:“你生什么气,这法子不还是你教我的吗?”   樾为之没忍住直接冷哼一声。   面前的白猫仿佛听懂了某种指示,忽然放下爪子,胖乎乎的身子艰难匍匐到床上,探身用脑袋往前拱了拱,露出燕纾有意无意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来。   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尖不知何时已鲜血淋漓,两只手腕上更是赫然插着几根银针,针尾轻轻发着颤,一看便是极疼。   “我教你法子是让你护住心脉,必要时能吊住最后一口气。你他妈直接把自己神识敞开让姜衍进来,然后又强行聚拢心神封闭记忆,制造幻象哄骗取念。”   樾为之声音气到发抖,直接冷笑起来:“你胆子真大啊,燕纾。”   白猫似乎被樾为之声音间的怒意吓到,喉咙中发出低哑的“呼噜”声。   他看着面前的人垂着眼不说话,迟疑地上前,安抚般湿漉漉的鼻尖轻轻碰了碰那斑驳的指尖。   微凉触感从指尖袭来,燕纾倏然回过神。   他眼眸微闪,手指一动,将那几根银针顺势拔出,不以为意地将袖子一点点拢起。   “有足够的回报就行。”   他垂下眼,闭眼轻轻笑了一声:“姜衍的取念很是厉害,不用点实际的东西来骗他,他是不会相信我真的失忆了的。”   ——所以在知道四方大典四宗十三门都会前来后,燕纾便已经做好了应对取念的准备。   传讯符对面的樾为之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声音间依旧是不加掩饰的不赞同。   “……你反正总是有理。”   燕纾轻缓地吸了一口气,继续低声开口:“而且那天将阵法透露给谢镜泊之后,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这次把那个法阵再融到这个‘记忆’里,说不定姜衍能帮我们多查到些什么。”   他语调轻扬,甚至说到最后语气间还带了一点雀跃,半分不似方才心神不稳到脸色煞白的模样。   下一秒,他听着樾为之冷不丁忽然开口:“所以你往那幻象里糅杂了多少你真实的记忆?”   燕纾声音一顿。   他垂下眼,眸光闪了闪,没有立刻回答。   为了让这个伪造的记忆幻象更加真实,燕纾到底还是往里面加了一些……自己真正经历过的记忆。   比如那个束灵的法阵,比如他幻象间见到的……“谢九渊”。   假作真时真亦假。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没多少,就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心虚的话语逐渐消失在樾为之微沉的声音间:“你不需要我提醒你,如果再被那些过往缠住会发生什么吧,燕纾?”   樾为之对自己这个病人太过了解。   从刚才传讯符第一刻传来燕纾不稳的呼吸声时,樾为之便立刻意识到他干了什么。   他沉声开口,“精神崩溃,浑浑噩噩,支离破碎……”   燕纾呼吸一窒,他倏然开口:“够了!”   樾为之的声音顺从地蓦然消失。   明明灭灭的烛光从眼前掠过,燕纾闭了闭眼,听着对面那人呼出一口气,声音一点点缓了下来。   “燕纾,我废了那么大的力气稳住你的心神,不是为了再看你堕入那种状态。”   樾为之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的身体不可能再承受住一次那般强烈的药性了。”   “……我知道。”   燕纾眼眸下垂,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不会的。”   他语气轻快但笃定,樾为之皱了皱眉,却也只能勉强相信。   他没忍住开口:“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回家,燕纾,你费这么大力气布这个局真的值吗……”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对面的人轻轻打断他的话。   “值得。”   他垂下眼,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一定要查明,当初到底是谁所为。”   樾为之一时无言。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没忍住冷硬地再次开口:“即便把自己身体搞成这样?”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燕纾开玩笑般开口。   他不等樾为之发火,先一步讨好般笑眯眯开口:“而且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这话燕纾说了多次,樾为之虽然一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但每次却仍旧受用般缓下神色。   此时,樾为之果不其然如往常般神情微怡。   他轻哼一声,开口还想要叮嘱什么,下一秒却听到对面的人仿佛想起什么般,语带促狭地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就算没有你,现在也还有我二师弟呢。”   樾为之脸色瞬间一僵。   他倏然咬牙抬起头:“你说什么?”   对面毫不掩饰的轻笑声瞬间传来,樾为之一瞬便知燕纾方才就是故意的。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忍不住别扭开口:“姜衍和我……你更信任谁的医术?”   ——这话不像是樾为之这般傲娇又自负的人能问出来的。   燕纾愣了一下,眼眸间一瞬浮现出一抹讶然。   “你和我师弟啊,当然是——”   他慢悠悠开口,故意拉长声音,下一秒却看着椅子上双目紧闭的人身子忽然动了动。   燕纾神情瞬间一凛,他倏然直起身,下意识直接脱口而出:“姜衍他……”   下一秒,樾为之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你说谁?姜衍凭什么比我要好——”   “我说,姜衍他要醒了。”   燕纾咬牙,直接打断樾为之的话,将自己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   对面的樾为之讪讪地“哦”了一声,似乎又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我就知道”,燕纾却已经无暇顾及。   姜衍醒的时间要比他预想的要早上许多,看来这个幻象对他这种惯常取念的人效用到底还是有限。   燕纾循着刚才的记忆胡乱地想要重新缩回姜衍怀里,却刚面对面坐下身,便看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蹙眉慢慢睁开眼。   燕纾心中瞬间一慌。   他下意识抬起头,对上姜衍由迷茫逐渐变清晰的眸光,咬了咬牙,忽然张开手臂一瞬扑了上去。   下一秒,燕纾虚弱声音从姜衍耳畔颤抖着传来:“好痛……”   刚清醒的人微微一怔,下意识抬手将人揽住。   姜衍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熟悉的药味便一瞬撞了个满怀。   他身子一僵,瞬间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他有些迟疑地低下头:“师兄……”   如果姜衍此时意识再清醒几分,就会发现怀里“虚弱”的人神情清醒,眸光微闪,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但姜衍全副心神都被怀里的“温香软玉”所吸引。   怀里的人身子轻颤,手臂环在姜衍脖颈间,无意识地微微收紧,似乎难受至极。   姜衍再无暇顾及其他,神情恍惚地慌乱想要去查看,却看怀里人身子一颤,蓦然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姜衍整个人瞬间醒了。   “师兄!”   他骤然坐起身,一手护住燕纾的心脉,另一手按住他的脉搏,眉心直接拧了起来。   燕纾也有些懵。   他本是担心姜衍发现不对,偷偷催动灵力想让自己脸色再难看些,没想到刚一流转,便蓦然感觉胸口一闷,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此时眼前一片晕眩,有些茫然地想抬手擦去唇边的鲜血,却感觉喉头一哽,再次控制不住呛出几口血沫。   燕纾愣在原地,姜衍整个人都要吓疯了。   他刚好不容易从燕纾“记忆”里那一片血色间抽身出来,下一秒便看到现实中原本活蹦乱跳的人一口一口地吐着鲜血。   好似好不容易挣脱的噩梦蓦然成为现实,姜衍眼眸一瞬通红。   “没事,别怕,师兄,没事的……我能救你……”   姜衍慌乱开口,迅速又小心地将面前的人扶起,银针瞬间起落,插燕纾几个大穴。   怀里的人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似乎痛极了般,只一瞬又蓦然蹙眉。   “别怕,师兄马上就不疼了……”   姜衍颤抖着将人揽在身前,一下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燕纾其实是被姜衍的银针扎的痛的说不出话。   他想跟姜衍说他真的没事,只是刚才心神消耗太过,身体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也就是不小心……玩脱了。   但姜衍看起来慌的不行,一股脑拿出一堆瓶瓶罐罐,不要钱似得试图往燕纾嘴里塞。   “咳咳咳,我没……唔……”   燕纾好几次刚一张口,便被姜衍的药直接噎了回去。   他本就胸闷气短,一时间又心绪起伏,血气逆行,过了许久,才终于缓过了这口气。   面前的人惊慌失措的神情逐渐浮现在他眼前,燕纾将满嘴苦涩的药丸咽下,气若游丝地颤着手,终于按住姜衍的手腕:“我真的没事了,你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肩膀一沉。   向来最擅压抑情绪的人毫不犹豫地直接将他揽到了怀里。   “对不起,师兄……”   燕纾微微一愣。   有细微的湿润感从肩头传来,燕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抬起手的动作倏然一僵。   姜衍这是……哭了?   燕纾没想过会把人搞哭。   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偏过头,犹豫着想要说什么,面前的人却正好也红着眼抬起头。   燕纾的唇好巧不巧,正轻轻擦过姜衍的颧骨,仿佛一瞬……耳鬓厮磨。   燕纾眼眸蓦然睁大。   下一刻,“砰”的一声闷响从门口传来。   谢镜泊的身影蓦然出现在门口。   姜衍的结界确实阻隔了几乎所有声响,谢镜泊本也没想刻意窥探,但方才姜衍一声惊慌的喊声不知为何,竟然透过结界传了出来。   谢镜泊心中一慌,终于忍不住,抬手直接破开结界,却正看到眼前这一幕。   床上的燕纾僵硬抬起头,正看到谢镜泊脸色一瞬铁青。 第33章   姜衍在谢镜泊走过来前, 压根不知道他打破了结界。   他方才心神混乱,只咬牙闭着眼,控制不住将自己埋在燕纾肩膀上。   他迷茫间感受着面前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犹豫了几秒, 却到底慢慢抬手, 小心揉了揉他的后脖颈。   这手法像极了平常燕纾呼撸那白猫的后脖颈, 姜衍怔了怔, 一瞬间有些哑然:“这什么……”   下一秒, 他却感觉那指尖顺着他后颈漫不经心地一寸寸下滑, 手掌轻缓覆盖在他肩胛骨的凹陷处,不轻不重地慢慢摩挲着。   姜衍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微凉的触感如蜻蜓点水, 却一瞬好似星火燎原般,从那一处皮肤间蓦然蔓延全身。   姜衍僵在原地, 只感觉清苦的药香味如游鱼般,清清浅浅钻入他鼻尖。   他如隔岸观火般,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惶恐不安的情绪被那一点凉意蓦然浇灭,却又不经意地撩起另一片深渊。   姜衍攥着燕纾衣袍的手蓦然一点点收紧。   “不舒服吗?”燕纾有些疑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刚才一时间也有些发懵。   ——他不记得自己捏造的记忆……有这么惨烈啊。   明明那染血的红衣那般作假,怎么可能有人流那么多的血仍旧还没死去,简直也……太痛了。   燕纾已许久没将人惹哭过, 一时间在这般安慰上有些生疏了。   他犹豫了一下,只能循着最近最熟悉的做法尝试着安抚。   “平常那白猫朝我哼唧时,我都这么安抚他,他可受用了。”   ……原来还真是从白猫那处学的。   “……舒服。”   姜衍无声地张了张口, 声音一瞬有些发哑:“那师兄有没有观察过……你这般做了之后,那猫有什么反应?”   燕纾愣了一下。   他似乎真的仔细回想了一下,犹豫着开口:“好似……朝我扭动的得更欢了?”   ……姜衍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他强行忍住心中一瞬的悸动,重新侧过头, 努力试图掩盖住有些异样的呼吸。   理智告诉他应该即刻松手,但姜衍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燕纾衣袍间紧紧攥出一道褶皱,自嘲般勾了勾唇。   明明只是一触即分的、甚至连拥抱都算不上的一个安抚,但姜衍却一瞬恍若感觉……真的被自家师兄拥在怀里。   而他也确乎奇迹般,久违地真正平静下来。   姜衍垂着眼,一瞬有些恍神。   他好似回到了年少时,那时师父门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师兄每次在外面身体不舒服时,都会懒洋洋走到他旁边,自然地寻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一旁,或闭目养神,或玩闹般蹭着找他说话。   姜衍开始有些不明所以,但也耐心地应和着。   后来他便慢慢发觉,燕纾这般,是不想让旁人发觉他的虚弱。   这个发现让姜衍心中升起一股莫大的满足感。   ——自己的师兄只对自己有这种特殊的信任与安全感。   姜衍其实不喜出门,他更喜欢独处在自己一个人的房间,沉寂安静。   但在意外发觉自家师兄这个小心思后,姜衍每次和燕纾出去时,都会莫名怀有一种期待。   ——仿佛这是他和自家师兄之间不言而喻的一个秘密。   但这个秘密,在他那个冷冰冰的小师弟到来后,莫名奇妙被占据了。   姜衍眸色幽深。   他垂着眼,神情平静地将下巴枕在燕纾肩头,却近乎贪婪地汲取着面前人微凉的体温。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燕纾身形一僵。   紧接着便是一阵推拒感不合时宜地忽然传来:“等一下,你先松手,九渊……”   姜衍听着谢镜泊这个名字,眉心控制不住一瞬拧起。   他忍下心中的不快,语气温和地低声开口:“小师弟不在这里,师兄。”   他侧过头,不着痕迹地反客为主,反手一点点将面前的人主动揽住,趁着燕纾侧过头的一瞬同时抬眼:“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   他感受到燕纾的嘴唇如预料般擦过他的颧骨,努力压下心中的欢愉,装作仍旧惊魂未定般靠在燕纾肩头,甚至微微红了眼。   下一秒,他直接对上了谢镜泊黑沉如墨的脸色。   姜衍:……?   “……我刚才不是叫你‘九渊’。”   燕纾咬牙一把将怀里八爪鱼般抱着他的人推开,低声开口:“……是他已经过来了。”   ·   愿曦阁内一时寂静无言。   姜衍木着脸坐在床边,眼眶微微泛红。   燕纾盘腿坐在床头,脸色莫名有些发红,垂着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谢镜泊站在两人中央——或者说挡在姜衍身前,死死盯着坐在床上的人。   燕纾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有些无辜地抬起头:“九渊这般望着我做什么?”   “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他没有再看燕纾,目光沉沉地落到姜衍身上,低声开口:“方才二师兄不是说,要帮忙恢复师兄的神志、白发的方法,怎么如今——”   他似乎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恢复着恢复着,恢复到燕宿泱怀里了?”   “……心智恢复还需一定时间,白发我后续配药,慢慢调养可以恢复。”姜衍深吸一口气,温声笑着抬头。   “至于方才的事,小师弟怕是看错了——”   “看错二师兄在他怀里哭了?”谢镜泊直接接过姜衍的话。   “我没有!”姜衍倏然抬起头。   他咬牙:“我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燕纾的目光有些疑惑地转过来。   姜衍话语一顿,静了几秒,倏然别扭地转过眼:“……只是发生了一些意外,我一时有些心神起伏——”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幽幽的声音传来:“所以这就是二师兄缩在燕宿泱怀里,还死拽着不松手的原因?”   “——我说了我没有死拽着不松手,而且也没有缩……”   姜衍咬牙抬起头,看着谢镜泊目光无声地落在他明显发红的眼眸间,额角青筋终于控制不住一瞬暴起。   ——死小孩都成宗主了还这么烦人。   “是又怎样?”   姜衍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全部压下,温和着抬眼,沉沉开口:“师弟待如何?”   他眸色冰冷,唇边笑意却越扩越大:“小师弟难道……没有这般干过吗?”   谢镜泊蹙了蹙眉,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忽然想起什么,神情蓦然一僵。   ——他忽然想起姜衍说的是哪件事了。   他听着姜衍不紧不慢温和开口:“既然师兄忘了,小师弟需要……”   旁边的燕纾也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顿了一下,一瞬间划过一丝古怪。   ·   【该睡觉去了,师兄。】   有月光透过藏书阁的窗棱洒落,窗外断续的虫鸣声时不时响起,却没能惊扰桌上沉沉昏睡的人。   姜衍将最后一本书册整理完,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终于不得不抬起手,再次拍了拍趴在旁边的人,【回房睡去吧,已经很晚了,再不走晚上看门人来巡视的时候又要说不清了。】   趴在桌子上的人身子动了动,却是好半天才低低地哼了一声,却依旧没有直起身,只微微侧过头,露出埋在臂弯里的小半张脸。   然后过了没一会儿,又蹙了蹙眉,含糊地说了声什么,将头重新埋了回去,只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姜衍哑然失笑。   他没忍住伸出手,在燕纾微凉的后颈那里揉了揉,声音不自觉柔下来,【那就再睡半刻,必须得走了。】   趴在桌上的人没说话,只偏过头在他掌心间蹭了蹭,带着几分依赖和讨好,呼吸逐渐又轻缓下去。   姜衍的呼吸微微一顿。   冰凉与温热的触感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一瞬传来,姜衍深吸一口气,眉心却蹙的更紧。   自家大师兄这几日白天似乎……越发嗜睡了。   前几日换季,燕纾这个身子骨不出意外又病了一场,烧的几日都下不了床,意识昏昏沉沉。   他不想让几个师弟担心,每日他们来看望时总是强打精神与他们插科打诨,但总归力气不济,过不了多久,人就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甚至有一次说着说着话,直接意识昏沉地往床下栽倒。   后来还是他们师父出关后,将烧的唇色灰白的人抱回了他那里,闭关了几日,终于吊回来燕纾一口气。   姜衍根据他的身体情况也迅速调整了药方,看起来似乎颇为有效。   燕纾的烧很快就退了下去,每日也不再昏沉,神志越发清明,这几日甚至终于能下床带着他们温习功课。   但姜衍却发现,燕纾白日困倦的情况越来越多见了,甚至连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疑心这药有什么副作用,接连逼问的燕纾许久,却总被他搪塞过去。   姜衍深吸一口气,看着旁边的时间差不多了,再次抬手捏了捏燕纾的脖颈。   【师兄,这次真的该起床了。】   他生怕燕纾再跟他耍赖,干脆一撩衣袍直接坐到燕纾的长凳上,手臂一捞,将昏昏沉沉的人直接捞起,面对面抱到自己怀里。   姜衍平日里经常这般哄人,另一旁的边叙和不远处的三师弟早已见怪不怪,见燕纾这下必不可能再睡下去了,迅速收拾书本站起身,打了个招呼一前一后迅速离开了。   被迫坐起的人不情不愿地低哼一声,枕在他肩头,蹙眉不满地睁开眼:【阿衍就不能直接把我送回愿曦阁,枉费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如今你不需要师兄了,连亲自护送师兄回去都不愿意……】   姜衍从前倒确实也这般抱过燕纾几次。   他面子薄,小时年纪小不懂事,被燕纾稀里糊涂绕进去,到底也咬牙干过几回。   后来某一天他不知为何忽然清醒,便再不肯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亲密”之事。   燕纾为此还颇为遗憾了一阵。   此时他知姜衍不可能真抱他回去,也不过随口说说,意识逐渐清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撑着面前人肩膀便自顾自地要下地。   下一秒,却感觉肩头一暖,姜衍将一件衣袍披到他身上,似有些无奈地低低笑了一声:【我何时不需要师兄了?】   他温声开口:【外面风大,师兄先坐一会儿醒醒神,等一下就带你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帮燕纾紧了紧脖颈前的衣袍。   燕纾愣了一下,下意识攥紧姜衍递过来的衣领带子,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眼眸瞬间一亮。   【阿衍今日对我这么好?】   姜衍抬头瞥了他一眼,拭了拭他额间的温度,语气温和:【我何时对师兄不好了。】   燕纾弯着眼面对面坐在他怀里,闻言瞬间坐直身子,似乎想要寻出一个例子,【你都不似从前那般黏我了,平常总是往我这里跑,连晚上也和我同床共枕……】   他本是随口应声,下一秒却见姜衍赞同般微微点头:【师兄说的是。】   他抬起眼,语气和缓:【今晚我和师兄一起睡,刚好看看那药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燕纾兴奋的神情倏然一僵。   他瞬间反应过来姜衍今天难得的好商量是为何。   【不行!】   他倏然从姜衍怀里落下来,咬牙怒目而视:【你是故意……】   【故意什么?】   姜衍慢悠悠抬眼,语气自然:【刚才不是师兄自己要求的吗?】   燕纾声音蓦然一哽。   他下意识想要张口反驳,却又自知理亏,憋了半天,只又冒出一句:【我不愿意。】   【那师兄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姜衍不慌不忙抬起眼:【只要师兄事出有因,我必不会胡搅蛮缠……】   燕纾刚才睡的满脑子浆糊,上哪给姜衍找这个“事出有因”来。   他僵硬着站在原地,目光胡乱扫了一圈,忽然落到不远处角落里一个身影上。   燕纾眼眸蓦然一亮。   【我当然是原因的。】   他忽然抬脚,大步走到角落里那人身旁,抬手揽住他肩膀,笑眯眯开口:【我今晚早已说好要陪小师弟一起睡,阿衍想必能理解吧。】   姜衍愣了一下,第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燕纾说的这个“小师弟”是谁。   他的目光顺着燕纾的话语望过去,看清他揽着的那个人,瞬间想起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这个小孩确实是他们的小师弟,是他们师父新收进来的,据说是燕纾亲自捡来的关门弟子,连名字都是燕纾亲自取的,叫谢九渊。   一般关门弟子各个师兄都会格外疼爱,偏这小孩性格却格外孤僻,总是独来独往,冷冰冰地不和他们任何人亲近。   如此这般也就罢了,姜衍连边叙那种书呆子性格都忍过来了,谢九渊若只是沉默寡言,他也能和他和谐相处。   但偏燕纾对他这般好,这个小孩却好似完全不领情。   ——前两日燕纾重病卧床,这个小孩也一次都没去过。   姜衍都快要气疯了,沉着脸直接就想要出去把人抓过来,却被边叙一把拉住。   【算了,二师兄,大师兄正生病难受,没必要让不相干的人过来惹他心烦。】边叙低低开口。   姜衍动作一顿。   ——那一瞬间他难得承认,边叙每日泡在书册里,还是有点用的。   他们最后,到底谁也没将这件事告诉燕纾。   这两日,也就燕纾每每碰上他时,能如往常般扬起一个笑脸,其他几个尤其姜衍,对他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此时,姜衍看着燕纾毫不知情地揽着面前的人,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不行。】   他咬牙开口,上前一步就想将燕纾的手拉开:【我今晚不跟你回愿曦阁了,师兄,但你也不许和他……】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燕纾揽着怀里的人往后一退,径直避开他的手。   【为什么不行?这又不是临时起意。】   燕纾笑着抬眼,悠悠开口:【我说了,我和小师弟可是早就约好了,他今晚有事要找我谈心……】   他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想和谢镜泊先通个气,却正对上怀里人……通红的眼眶。   燕纾一下子被吓醒了。   他神情瞬间慌了:【你——】   这个小孩哭了?   正上前的姜衍脚步也一顿。   他愣了一下,似也没想到燕纾说的竟然是“真的”。   燕纾弯下腰将垂着眼沉默的人扳到自己面前,冲着姜衍使了一个眼色。   姜衍脸色微沉,却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听从燕纾的话一步步向外走去。   细微的脚步声终于一点点在藏书阁内消失,燕纾舒了一口气,终于放缓了声音,再次开口。   【怎么了九渊?你哭什么?】   面前的人垂着眼不说话,听到燕纾的问话也只沉默地别过头,胡乱抹了一把眼尾便想要起身。   【无事……】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肩膀一沉,不有分说被再次按回椅子上。   燕纾有些头疼。   他从没哄过哭过的小孩,尤其这个小孩还一直不爱说话。   他这么一直低着头有些头晕,干脆直接半蹲下来,和面前的人平视。   谢镜泊依旧垂着眼不说话,攥着书本的手却越收越紧。   燕纾盯了他几秒,慢慢笑了一声。   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九渊,我是谁?】   谢镜泊愣了一下。   他有些迟疑地抬起头,见燕纾神情认真,犹豫了一下到底低声开口:【是……大师兄。】   燕纾点了点头,又再次轻声开口:【那姜衍、边叙他们呢?】   谢镜泊这回回答地快了些:【都是师兄。】   【那你怕我们吗?】燕纾望着他碧色的眼眸,轻声开口,【或者说,你觉得我们会伤害你吗?】   谢镜泊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摇头:【……二师兄,有点,但不会伤害。】   燕纾一愣,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谢镜泊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眼,却看面前的人眼眸倏然弯了起来。   【我们是你师兄,不是你的敌人,更不是你需要防备的人。】燕纾缓声开口。   【你知道我们不会伤害你,你也不怕我们。】   燕纾见面前人又下意识垂下眼,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托起谢镜泊的下巴,示意他和他对视。   【所以有什么事,你得和我们说,我们才能帮你,知道吗?】   谢镜泊神情怔然。   愿曦阁内一片寂静,一声清脆的虫鸣从窗外传来,谢镜泊倏然回过神,一瞬却再次红了眼眶。   他抬头望着燕纾,忽然突兀开口:【……你能不能别抛弃我。】   燕纾一愣。   他一时间一头雾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抛弃你?】   面前的人却又不说话,只摇了摇头,又想别过眼。   但下一秒,下颌处轻缓的力道再次传来。   燕纾神情温和地垂下眼,抬手摩挲了一下他的侧脸:【看着我,九渊。】   谢镜泊下意识仰起头。   他看着自己的通红的眼眸倒映在燕纾琉璃色的瞳孔间,像是被护在其间,恍若一瞬也被浸润的温润平和起来。   他一时有些恍然,无声地张了张口,下意识低低开口:【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我娘是病死的,她临死前也一直卧病在床,脸色苍白,像你一样喘不上来气……】   【那天白天师父把你抱走,我不小心看了一眼,我看到你的手从师父怀里无力垂落……】   燕纾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什么,一瞬默然。   这小孩怕是看他病重,以为自己也要像他娘一样抛下他离去,所以才这般不安。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没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语气悠然:【我从小生病生到大,说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也不为过,这于我不过是家常便饭,只是偶尔稍微有些难捱,没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你入了仙门,便应知三界六道,九幽冥府,凡人各有命数。】   他望着谢镜泊,轻声开口:【你娘这辈子命数已尽,如今只是再入轮回,换了个地方重头再来,如今大概过的很好,别担心。】   但面前的人神情却没有丝毫和缓,依旧红着一双眼抬头。   【可是……可是我一直在你身边。】   燕纾蹙了蹙眉,一时间没明白:【什么?】   下一秒,他听着谢镜泊低声开口:【他们当时说,是因为我这双异瞳招厄,才把我娘看死的……】   燕纾眉心紧皱,看着面前的人沉沉地抬起头,望向他目光凄哀。   【你一直生病,是不是因为我在你身边……我不想你生病,可是也不想你不要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唇上一凉。   燕纾直接捂住了他的唇。   明明是盛夏,燕纾掌心间却格外冰凉,谢镜泊浑身瞬间一个激灵,意识蓦然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面前的人笑骂一声,咬牙又无奈地望了过来:【我都说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燕纾见他不再说话,似笑非笑地收回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要这么厉害,之后魔道若再来犯,我们全都不用抵挡,直接放你过去把所有人都看一遍就好了。】   谢镜泊无声张了张口。   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瞬破除,惶然的神志一点点清明起来。   他听着燕纾缓缓开口:【凡人大多愚昧,对恐惧又不可控的事向来不愿担责,只能推及旁人,当初不是你,他们也总会找另一个借口试图避开灾厄。】   谢镜泊怔怔抬起头,看着燕纾抬起手,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头顶。   【所以你没有任何错。】   谢镜泊眸光微闪,半晌,点了点头。   燕纾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本就精力不济,安抚了谢镜泊大半天,此时已困的有些晃神,只想回去一觉睡到天亮。   但他看着面前的人神情依旧怔怔,担心他晚上再有什么难过,叹了一口气,到底拉住他的手站起身。   【走吧,跟我回愿曦阁吗?】   燕纾撑着旁边的桌案,拉着他的手慢慢晃了晃。   他语气轻快:【让你亲自证明一下,我真的不会有事。】   他恍惚间看到,面前的小孩耳尖莫名红了,半晌却还是点了点头。   ·   【那师兄你,会有轮回吗?】   月光照到宗门内的幽静的小路上,谢镜泊牵着燕纾的手走在身后,忽然低声开口。   他话还没说完,眉心倏然一痛,燕纾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下。   【这么盼着你师兄死啊?】   燕纾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看着面前的人一瞬惶然,没忍住笑出了声,径直扬声笑道:【逗你玩的——不过我确实不入轮回。】   【仙门之人没有来世,身死神消即灰飞烟灭,你之前上课一看就没好好听讲吧?】   谢镜泊踌躇着开口想要解释,便感觉头顶再次被人轻轻一弹。   【好的不学,偏学你师兄坏的。】   谢镜泊捂着脑袋有些郁闷地抬眼,再不敢说什么。   ·   燕纾累的不轻,回到自己的寝殿强撑着将谢镜泊安顿好,几乎一沾枕头就昏死了过去。   他原本以为自己今日心神消耗这么大,就算睡不安稳总也能昏着度过这长夜,没想到过了不知多久,再次被一阵熟悉的心悸惊醒。   燕纾咬牙蜷缩起身子,抵着胸口忍了片刻,终于还是觉得心慌,摸索着撑起身想要下床坐片刻。   但他刚一睁开眼,却正对上床旁谢镜泊慌乱的一张脸。   燕纾被吓了一跳,猝然爆发出一阵呛咳。   谢镜泊神情也瞬间一慌,却顾不得许多,扶着燕纾慌乱坐稳,又拿过旁边的药瓶,将药丸倒到他手里帮着他咽下去。   【抱歉,我以为你又像前几日那样晚上憋气……】   谢镜泊见燕纾缓了过来,犹豫着后退一步,半身隐在阴影里,低声开口。   燕纾呼吸慢慢放缓。   他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看着面前的人迟疑着重新走回床边,忽然想到什么,望着他轻声开口:【你怎知我生病时晚上会喘不过来气?】   谢镜泊静了一瞬,微微别过眼:【我刚才看到的……】   【我刚才不是喘不上来气,而且你说的是“前几日”。】燕纾轻声打断他的话。   【你明明一次也没来过,怎会知我病中是什么怎样?】   燕纾一点点撑坐起身。   他看着面前人的神情,意识到自己猜对了,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扩大:【是蒙的?还是说……你趁着我熟睡,悄悄看过我很多次?】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在燕纾狡黠的目光间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是……】   【我本来是不敢白天来……怕看到你后,你也像我娘那样……】   谢镜泊顿了顿,微微别过眼:【后来我在师父抱你时不小心看到,又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想要去看看。】   【但二师兄他们好像在生我的气,我就晚上偷偷来,这样既能避开二师兄他们,也说不定能让你避开我的厄运……】   谢镜泊的声音在燕纾不赞同的目光间一点点消失了。   【下次不用避着他们,想来就直接来。】   燕纾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或者逼着姜衍带你来也行。】   谢镜泊神情一僵,呐呐地应了一声。   愿曦阁内再次静了下来,燕纾合上眼慢慢重新躺回床上,听着身后人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似乎已经睡熟,无声地勾了勾唇。   下一秒,却听谢镜泊犹豫的声音忽然传来:【你知我没来看过你……】   燕纾神情一僵。   他郁闷咬牙。   ——死孩子怎么还装睡。   谢镜泊有些迟疑地开口:【那你这几日为什么还能待我这般好……】   有些无奈翻过身的人神情一怔。   他一瞬有些失笑。   【这有什么关联吗?】   【你是我小师弟,待你好难道不是应该的。】   燕纾往被子里缩了缩,轻描淡写地开口:【况且我生病时那般难看,你刻意避开我都不觉得意外,有什么好过来看的。】   【不丑!】   谢镜泊倏然开口,对上面前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瞬又不自然别过眼:【哪里丑,明明……】   明明恍若玉雕的人像,又恍若即将羽化而去的仙人,精致脆弱,让人担忧又……下意识想要保护。   但谢镜泊不敢说,只得讪讪地停住话语。   燕纾轻轻地笑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   他呼吸再次一点点安静下来,微微阖眼,似乎已经睡熟了过去。   但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似乎有温热的鼻息缓缓喷洒在他后颈。   燕纾努力撑了几秒,终于还是无奈睁开眼:【你大晚上不睡做什么?】   【你不是也没睡……】面前的小孩迟疑开口,眼眸却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燕纾一时间被逗乐了:【怎么,只允许你装睡,不允许我这么做了?】   他翻了个身拢了拢被子,想重新酝酿睡意,下一秒却听身后那人微低的声音传来:   【你是想等我睡着了再睡是吗?】   燕纾动作一顿。   他静在原地没有说话,却听身后那小孩胆子忽然大了般,再次低低开口:【你之前突然惊醒……到底是怎么了?】   他似乎生怕燕纾不答,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方才你说,有什么事都可以问你。】   ……死孩子还得寸进尺了。   燕纾有些无奈地睁开眼。   ——让他有事跟他们说,没让他在他们有事的时候也让他管。   燕纾没想到谢镜泊能这般“听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但到底是他自己说出去的话,燕纾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随口敷衍,吸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开口:   【没事,就是夜间梦魇,有些睡不着觉罢了。】   他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话。   他每次重病之后总是会有一段时间心神不宁。   仿佛一睁眼就又回到那孱弱无力的状态,呼吸似闷在水间,胸廓疲软的无力抬起,意识昏沉不知几何。   燕纾有几次都觉得,活着真是……好累一件事。   姜衍那药没有任何问题,是他自己心魔作祟,也只能靠自己撑过去。   他说完也没打算等谢镜泊有什么反应,重新将身子蜷缩起来,懒洋洋开口:【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赶紧睡吧,明日早课若睡过了我可是不会叫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后背被人迟疑地一下下拍着。   燕纾微微一愣,下意识想要转过身,却感觉身后的人又换了个姿势,在床上坐起,按照某种韵律一下下轻拍了起来。   【我小时睡不着时,我娘就这般哄我。】   谢镜泊有些笨拙地抬起手,不急不缓地一下下拍在燕纾后背:【拍一拍,药到除,拍两拍,病消退……】   燕纾回过神,一时间有些失笑。   鬼道冥界掌握六道生死,民间凡人寿数早已有定,但他们却偏又不信天命,倒是想出了这许多有意思的玩意。   燕纾不信这些,但看着旁边的人神情认真,勾了勾唇,倒也顺从地重新躺回去,慢慢闭上了眼。   谢镜泊微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到底年纪小,儿歌唱到后半段很明显记不清当初的歌词,但似乎又不想让燕纾发现,开始绞尽脑汁自己编造。   【拍四拍,猫捉鼠,拍五拍,鬼神退……】   燕纾轻轻地笑了一声,感觉紧绷的心神不自觉间真的松快了几分。   他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没一会儿呼吸真的逐渐均匀起来。   梦魇那些曾经的那些痛楚一时间真的消弥殆尽,留下的只有谢镜泊不成调的童谣,和稀奇古怪的话语。   燕纾难得一夜好眠。   而第二天的结果就是,两人双双错过了早课,被前来寻人的姜衍黑沉着脸从床上拎了起来。   ——当然他只拎了谢九渊,没舍得对燕纾动手。   谁叫他这个小师弟竟然这般不知廉耻地将手搭在他师兄腰上。   ·   愿曦阁内,一袭玄衣与一袭青衣的两人站在床头无声对峙,燕纾垂着眼坐在床头,努力忍下唇角的笑意。   他听着谢镜泊咬牙开口:“那时我年纪尚小,而且只是那唯一一次例外……”   “年纪尚小?”   姜衍温声开口,语气森然:“年纪尚小便能好几日都赖在师兄那里和他一起睡,我竟然现在才知小师弟从小就有……这般手段。”   “那是因为——”   谢镜泊倏然抬起头,最终却咬了咬牙,到底没将燕纾梦魇的事说出去,只沉声开口:“那是大师兄自己要求的。”   他说到这里想到什么,垂眸漠然望向姜衍:“二师兄不会到现在才知吧。”   姜衍倏然抬起头:“不可能。”   他神情微冷,语气间的笑意却越发明显:“明明师兄小时最爱和我睡……”   谢镜泊点了点头:“二师兄不但从前不知,甚至如今还不愿承认。”   他唇角微微扬起,低声开口:“大师兄明明从前在我身边才睡的最安心。”   “小师弟多年不见,惯会信口开河了。”姜衍哼笑一声。   谢镜泊也不甘示弱:“二师兄也越来越会颠倒黑白了。”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一旁的燕纾忍不住,终于有些头疼地开口。   他原本撑着下巴喜滋滋地看了一会儿戏,此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走向逐渐离谱起来。   他原本想问他们两人幼不幼稚,但咬了咬牙,到底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装作困倦般打了个哈欠,含糊开口:“我困了,你们两个要吵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两人倏然转过头,同时开口。   “今晚我和师兄睡!”   燕纾:……   他漠然坐在床头,看着面前两人互不相让地站在床旁,你一言我一语地又隐隐呛了起来。   ——自己真是失忆了吧。   燕纾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   ——怎么两年不见,这俩人变成了如今这般状态。   像极了他小时在山下村口看的两只毛发蓬松的猫咪来来回回互相扯毛。   被定义为猫咪互殴的两人丝毫不知,依旧剑拔弩张的明争暗讽。   下一秒,他们忽然听到床上燕纾似笑非笑的声音咬牙传来。   “行,你们都想和我睡是吧。”   燕纾实在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撑着床旁站起身。   烛光轻摇,给周围几人脸上镀上一层暖意。   灯芯忽地“噼啪”一响,爆出几点火星,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慵懒与安宁。   下一秒,谢镜泊与姜衍望着面前的人蓦然笑开。   “那你们俩一起睡吧。”   谢镜泊、姜衍:?   谢镜泊神色微僵,姜衍更是毫不遮掩地直接蹙眉。   他看着燕纾翻身下床,径直向外走去。   “师兄你去哪——”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暖阁的门被人轻轻敲响,紧接着松一的脑袋从房门后探出。   “宗主,您在这里吗,有件事想找……”   姜衍蹙眉上前一步,话还没说完,便看一袭白衣的人忽然凑到近前,笑眯眯挽住松一的手。   “我和他睡。”   松一:??   他看着暖阁内两人倏然转过头,望着他神情冷然。 第34章   不放心燕纾所以一同跟过来的边叙刚走到门前, 便听到了燕纾最后那句话。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一抬眼,正看到不远处长身而立的姜衍和谢镜泊。   边叙眼前倏然一黑。   ……这俩人怎么看起来又像要打起来了。   一旁的松一满脑子浆糊,压根没意识到周围的暗潮涌动。   他只感觉被燕纾揽住的那处地方如被火烧着了般, 瞬间连带着他浑身一起滚烫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望着旁边人笑意盈盈的神情, 通红着脸下意识点了点头:“……好, 好。”   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把对面俩人分开边叙眼前再次一黑。   他听着松一带着莫名的兴奋开口:“那你一会儿刚好跟我过来……唔!”   边叙忍无可忍, 终于没等自家二愣子徒弟说完, 上前一步一把捂住他的嘴。   “……闭嘴。”   边叙深吸一口气, 咬牙开口:“你如果不想未来半个月吃什么都莫名上吐下泻,或者被天天各种理由加练的话, 就别说话了。”   松一:??   他满脸不明所以,“呜呜”地叫了两声想要问清, 却直接被自家师父退到身后。   边叙强行将自家胆大包天的傻徒弟挡到身后,深吸一口气冲着对面俩人缓缓行李:“宗主,二师兄。”   谢镜泊冷着脸微微点头,眸色依旧有些不虞。   姜衍缓了缓神色,冲着边叙微微笑了一下:“四师弟来了。”   他声音已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与我许久不见,不知四师弟对我是否想念?”   ……边叙听着自家二师兄这个和煦的声音就莫名害怕。   年幼时, 他就是因为某次看书入迷,不小心误服了姜衍新炼好的药丸,当天鼻血流了一整夜不说,之后那个月的每一天, 都被姜衍笑眯眯投喂——也就是威逼利诱地服下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糖丸”。   ——那一整个月,边叙都感觉自己像某个被试药的小白鼠。   事后也确实证明如此。   也就是燕纾总能同样笑眯眯地应下,然后不着痕迹地将姜衍挖的所有坑给一一绕过去。   ——顺便再给姜衍扬一把土把他埋进去。   此时,边叙不着痕迹地咽了一口唾沫, 低声开口:“二师兄……好久不见。”   ——他实在不敢应姜衍“想念”那句话,毕竟俩人最后一次见面,直接在销春尽内大打出手,若是按如今算……怕是能在禁闭崖底待一辈子。   姜衍听着边叙的回话,也意识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越发灿烂。   “四师弟长进了啊。”   边叙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一步,垂着眼一声不吭。   谢镜泊此时情绪已基本平复下来,他闭了闭眼,转头望向不远处的松一:“你有何事?”   待在不远处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松一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什么瞬间上前一步:“也不是什么大事,宗主,燕纾,不燕公子,今日的药还未喝,所以我来……”   他望着对面顺着自己的话齐齐看向自己的三个人,愣了一下,声音不知不觉小了下去。   ——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松一僵在原地,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被边叙拉到一旁坐下的燕纾,无声地试图用眼神寻求帮助。   但下一秒,他便看着半撑着下巴的人头重重往下一点,直接弯着手臂埋下头,半趴在桌上恍恍惚已经……睡了过去。   松一咬牙。   ——他就知道一催燕纾喝药准没什么好事。   松一昨晚从四方大典忙到近乎半夜才回来,他心里依旧想着药房里燕纾喝药那事,回来前匆匆忙忙先去药房检查了一番,结果意外真的闻到了一股药味。   松一没想到燕纾竟然真的敢明目张胆地把药偷偷倒掉,还完全不加遮掩。   他怒气冲冲地冲到燕纾的愿曦阁,却直接扑了个空。   松一一时间有些懵。   他寻了一整晚也没寻到人,心中的怒气逐渐被担忧所替代。   ——燕纾不能出了什么事吧。   松一站在道路中央,满脑子胡思乱想,越想越着急,甚至隐隐郁闷起来。   ——总不能是为了担心自己催他喝药,刻意躲开了他吧。   ——不过就是这几日看他喝药看的紧了一些,他又不是总那么凶……   边叙路过时,正看到自己这个向来没心没肺的徒弟愁眉苦脸地蹲在角落,只露出一个……寂寥的背影。   边叙从来没想过“寂寥”这个词能和松一联系到一起。   他心中瞬间有些着急,下意识快步走上前,便看着自家傻徒弟蹲在原地,仰头凄哀开口:“师父,燕公子好像不要我了。”   ……边叙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他蹙了蹙眉,低声问了几句,终于从自家傻徒弟口中弄明白了,他是找人找不见了。   “大师兄若不在自己房里,那一定是和小师弟在一起。”边叙有些无语地站起身,缓缓开口。   松一瞬间止住哀嚎,倏然抬起头:“师父您怎么知道?”   边叙沉默了两秒,微微别过头:“直觉。”   他不等松一反应过来什么,先一步开口:“你去寻一下宗主在哪里,就能知道师兄在哪里了。”   松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瞬间一骨碌爬起身:“多谢师父,我这就去寻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匆忙给边叙行了个礼,下一秒却听对面的人低声开口:“我和你一起去吧。”   边叙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开口:“二师兄这两天应也到了宗门,若是他先寻到了师兄……”   ——那他就有大麻烦了。   ·   此时,松一看着姜衍、谢镜泊和燕纾三人复杂的形式,莫名有一些理解了自家师父刚才未说完的话。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心中不可抑制地蔓延起一阵绝望。   ——早知道刚才就不应该推开这扇门。   “师兄的一应治疗之后都由我来负责。”   那边松一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对面一阵清越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这位……师侄?今后就不劳费心了。”   姜衍温声开口,目光落到松一身上一瞬,眼眸深深。   他看着对面的人怔了怔,也不知到底听懂了他的话没有,只踌躇着站在原地,几次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姜衍也不在意,慢悠悠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望向燕纾:“那大师兄既然作为我的病人,理应由我照顾,今晚不如就跟我一起……”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对面那个不起眼的小师侄忽然突兀开口:“可是燕公子之前的药方都是由我调整。”   姜衍的声音倏然一顿。   他眯了眯眼,无声地转过头,慢慢望向不远处的松一:“师侄刚才说……什么?”   旁边的边叙脸色瞬间黑沉,咬牙蓦然上前,一边无声地试图示意人闭嘴一边想要把人拉回来。   但松一却仿佛没有看到边叙的话一般,愣愣继续开口:“燕公子之前的身体一直都是我在照料,我对他如今的身体情况最是了解……”   “而且今日已经很晚了,燕纾晚上本就浅眠,若是贸然换一个环境怕是很容易睡不安稳……”   “所以师侄是什么意思?”姜衍开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声音和煦,却隐隐带着些许不虞。   他慢慢上前一步:“师侄是想说,我不配给师兄医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旁边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传来:“姜公子……是在和一个小辈计较吗?”   姜衍的声音瞬息而止。   他倏然转过头,便看到原本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的人不知何时重新支起身子,好奇般似笑非笑望了过来。   他不等姜衍回答,慢悠悠又打了个哈欠,转向边叙,无辜开口:“阿叙,我困了。”   边叙微微一愣。   燕纾心智出现问题后,边叙曾经学着谢镜泊,也偷偷摸摸教燕纾给自己换回了从前的称呼。   但燕纾不知为何,叫“九渊”叫的顺口,却从未叫过他一次。   此时燕纾用熟悉的声音笑意盈盈唤着他幼时的称呼,边叙神情一阵恍惚,倏然上前一步,径直挡住姜衍的目光。   “你们出去。”   姜衍神情一顿,燕纾眉心蓦然跳了跳。   边叙话音刚落,便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声音间的气焰一瞬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瘫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小声开口:“我是说,这里是师兄的愿曦阁,大师兄想要休息了,二师兄你们理应先出去。”   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人神情同时沉默下来。   谢镜泊先一步走上前,抬手拭了拭燕纾颈间的皮肤。   他本是想确认燕纾的状态是否正常,却看面前的人忽然偏头,如往常般乖巧在他掌心间蹭了蹭,眼眸蓦然弯出熟悉的一点笑意。   谢镜泊怔了怔,心中的不愉一瞬消散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又再次确认燕纾温度、脉搏都一切正常后,低低地道了一句“好梦”,终于轻轻松开了手。   不远处的姜衍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过了许久,才终于闭了闭眼,神情间已重新恢复一片冷静自持:“四师弟说的极是。”   他慢慢抬步,一点点走到燕纾身前,轻声开口:“大师兄方才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和一个小辈过不去?”   他半弯下腰,声音间带着难以察觉的极致温和:“大师兄若不喜,我之后便不这样了。”   燕纾抬起眼,桃花眼微闪:“姜公子说这话,自己信吗?”   姜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没有反驳,只慢慢直起身,温和地冲燕纾道了一声“明日见”,慢慢也走了出去。   一旁的边叙看着燕纾的反应,总觉得哪里奇怪。   他犹豫了一下,迟疑地开口:“燕……公子,二师兄单独和你在一起时,是有治……”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面前的烛火幽幽一晃,紧接着一瞬熄灭。   面前的人已慢慢挪到了床上,拢着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困倦地合上眼。   边叙的声音倏然而止。   愿曦阁内仅剩的烛芯逐渐燃尽,发出细微的爆鸣声。   边叙倏然惊醒,袍袖一翻,将剩余的蜡烛一瞬全部熄灭。   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边叙闭了闭眼,慢慢转过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   暖阁外,松一早已不知找了个什么由头跑了,谢镜泊和姜衍两人却果不其然都均未离开。   边叙将愿曦阁的门关上的一瞬,便听身后姜衍的声音漫不经心传来:“师兄已经睡熟了?”   “应当是。”边叙转过身,迟疑地点了点头,“若是他没有故意装睡……”   他犹豫着想将刚才发现的那一点异样问问姜衍,下一秒却见旁边的谢镜泊皱眉开口:“他为何要装睡?四师兄你为何不确认一下。”   边叙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大师兄若想骗我,就算他心智有失,我再怎么确认也发现不了。”   谢镜泊一瞬默然。   “而且我若是再不出来……”   边叙微微咬牙,望着面前状似平和的两人:“你们俩一会儿怕不是还要再吵起来?”   谢镜泊沉默着不说话,姜衍笑了笑,温声开口:“四师弟多虑了,我们师出同门,情同手足,怎会轻易吵架?”   边叙额角抽了抽,谢镜泊干脆直接忽略了他这番话。   他径直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刚才查探燕纾的记忆了?”   边叙愣了一下,姜衍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微微侧过头:“小师弟看到了?”   “猜到了。”   谢镜泊冷声开口,神情冰冷:“你不亲自确认是不会相信的。”   姜衍知道谢镜泊会是这个的反应。   他也不在意,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师兄毕竟嘴里向来没个实话。”   他忽然一瞬凑近:“小师弟嘴上不赞同——难道就不好奇我查到了什么吗?”   谢镜泊眉心微蹙,倏然往后退了一步,神情间的抗拒不加掩饰。   姜衍也知道见好就收,低低地笑了起来,慢慢直起身,简单地把自己在燕纾记忆里探寻到的东西说了一遍。   “大师兄看起来确实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我因此一时也没法确认,我看到的这一段有关法阵的记忆是何时发生、又为何会如此……”   “那个法阵是什么样子的?”   姜衍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谢镜泊微沉的声音传来。   姜衍话语一停。   谢镜泊的声音格外焦急,似乎在急于确认什么。   他蹙了蹙眉,便听到谢镜泊微低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燕纾有一次生病意识模糊时,也隐隐跟我提起过一个阵法,但由于线索实在太过模糊,我一直没能寻到。”   姜衍瞬息意识到了什么。   他思索了一瞬,忽然抬手,指尖直接聚起了一道灵力。   “起——”   几道金线倏然从虚空中破空而来,在半空中旋转纷然,一点点汇聚到姜衍指尖。   昏暗的大殿被半空中凝聚的繁复法阵所照亮,在冰冷的墙壁上透出一阵奇异的昏黄。   谢镜泊和边叙凝神蹙眉,看着姜衍不多时,一点点绘制出了一个极其复杂、诡异的阵法。   “大概符咒走势就是这样了,有些笔画被火海所遮挡,有些记忆不清没能画全。”   姜衍放下手,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巧开口:“确实只这般看着……就令人不寒而栗啊。”   周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仰着头,神情凝重地望着虚空中的那被金线萦绕的阵法。   那法阵悬浮在半空,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散发着诡异而冰冷的气息。   明明刚才姜衍是一笔一画将那金线画出,此时它们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交织在一起,每一根金线的末端都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般,闪烁出微弱的光芒。   站在一旁的边叙仿佛看入了迷,仰着头一步步上前,忽然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法阵边缘环绕的一圈古老符文。   下一秒,那法阵中央忽然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   “别碰!”   一道身影蓦然拦在他身前,聚起一道灵力。   紧接着,边叙只感觉胳膊间一股大力同时袭来,他被拽的一个踉跄,猛然惊醒,看着自己的指尖差一寸划过那道法阵,猝然急促喘息起来。   “四师弟真是求知若渴,什么都想去亲自体验一下。”   明明刚才姜衍用灵力汇聚的丝线通体金黄,但此时那些围绕在周围的符文却猛然呈现出一种暗红色的光泽,像是干涸的血迹,隐隐透出一股腥气。   姜衍松开拽着边叙的手,揉了揉手腕,冷笑着开口:“师父留给你的藏书阁难道还不够还不够你探索吗?”   “……这是一个邪阵,是由一个禁术构成。”   边叙喘息着抬起头,哑声开口:“我之前曾经在藏书阁的一本古籍里读到过类似的符文。”   姜衍蓦然皱眉,站在法阵前的谢镜泊也慢慢转过身。   他低声开口:“那古籍说了什么?这个法阵是做什么的?”   边叙摇了摇头:“我未曾细读,只记得那是一个极其阴毒的阵法,作用于人身,可直接将他全身的灵力吸食殆尽,进行置换……”   “置换?”   姜衍皱了皱眉,蓦然明白了什么,有些厌恶地哼笑一声:“把这个人自身的灵力置换给旁人,真是恶毒又恶心……”   “不止。”边叙忽然低声开口。   他一点点转过头,向来木讷的神情似乎隐隐颤抖起来:“还能将其他东西,置换回那人身上去。”   他袍袖忽然一翻,那个法阵瞬息一阵紧缩,紧接着仿佛有意识般,发出痛苦的哀鸣,周围逐渐萦绕出一圈淡淡的黑雾,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像是无数冤魂在其中挣扎、哀嚎,却又无法逃脱。   边叙一字一顿,沉声开口:“这个法阵,催动他的不是灵力,甚至不是魔气,而是——”   “活物刚刚流淌出的鲜血。”   一阵冷风蓦然从大殿外吹来,殿内的烛火剧烈一晃,倏忽间熄灭了大半,只余下缕缕青烟在空中弥散,衬的那阵法越发诡异。   谢镜泊一道灵力打出,蓦然将那法阵击碎,同时抬手一扬,将被吹灭的烛火尽数燃起。   边叙倏然回过神。   “我回去藏书阁再仔细查一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   他深吸一口气,一边抬脚匆匆往外走去,一边低声开口:“那是一本很古老的典籍,知道的人应该微乎其微,或许也能从这里下手……”   他走到一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蓦然转过头:“对了,我有一事想问二师兄。”   姜衍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抬起眼。   “刚才睡前,我看大师兄和你谈话神情自然,不似有异……”   边叙望着面前的两人,迟疑了一瞬,到底低声开口:“大师兄心智……是否已经无碍。”   他话音刚落,谢镜泊心中便不可控地蓦然一颤。   这几天某些被他无意忽略的异样倏然浮现,谢镜泊倏然抬起头,却见姜衍神情自若地站在原地,含笑摇了摇头:“未曾。”   “心智恢复还需要时间,我需要再配一下药来慢慢调理。”   他温声开口,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瞥了谢镜泊一眼:“只是师兄可能对我最为熟悉,所以神情更自然一些。”   边叙怔了怔,呆呆地“哦”了一声,神情间划过一丝失落:“这样……”   他慢慢转过身,也不知是宽慰还是庆幸般,低低开口:“算了,至少这样还能听大师兄继续叫我‘阿叙’……”   谢镜泊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他听着边叙的声音倏忽间消失在走廊尽头,微微侧过头望向旁边的姜衍。   姜衍也不理他,捂唇打了个哈欠,自顾自慢慢向前走去:“怎么,小师弟还不回去休息,想和我秉烛夜谈……”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低声开口:“燕纾的心智真的……未曾恢复?”   他原本以为姜衍会再次否认,却看面前的人似笑非笑地转过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恢复了啊。”   谢镜泊瞳孔一瞬紧缩。   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猝然上前一步:“那你方才对四师兄——”   “啊,那当然是骗他的。”   姜衍抱着双臂转过身,悠悠开口:“我只答应帮师兄瞒一次,你又问了一遍,我当然只能如实回答了。”   他望着面前人一瞬冷然的神情,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也是希望你知道的。”   谢镜泊压根没有理他。   他垂着眼,落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   ——原来燕纾心智早已恢复。   那他这些天一直隐瞒,一直恍若完全不知情地冲着他弯眼,原来他一直在刻意欺瞒……   “他为什么要骗我,他凭什么不告诉我……”谢镜泊闭了闭眼,声音一瞬沙哑。   他指尖掐入掌心,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他就这般不信任我——”   “我怎么知道,”姜衍耸了耸肩,捂唇又打了个哈欠,“或许是不敢吧。”   谢镜泊蹙眉,倏然冷声开口:“他有什么不敢——”   他一边说一边倏然转过身,姜衍皱了皱眉,看着那人不管不顾就想直冲进去,终于冷声开口。   “站住。”   谢镜泊压根不理他的话,闷头就要往里走,姜衍头疼地拧了拧眉,终于蓦然又说出一句话。   “师兄是怕你对他的态度一瞬转变。”   谢镜泊的脚步倏然一顿。   他半侧过头,声音似乎一瞬带上了些许轻颤:“你说什么?”   姜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走上前,感觉自己理温暖的床铺一瞬又远了几分。   “你小时可不似这般急躁,虽然天天顶着个死人脸冷冰冰的谁都不理,但和现在一比竟然还算稳重。”   他话语阴阳怪气,语气依旧带着诡异的温和:“真不知大师兄怎么忍得了你。”   谢镜泊压根不理他的话,只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燕纾说什么了?”   姜衍瞪了他一眼,终于低声开口:“他心智虽然已经恢复,但失去了那么多记忆,是个人都会感到惶恐。”   他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瞥了谢镜泊一眼:“我听边叙说,师兄心智未失的时候,你对他很是戒备吧。”   谢镜泊眼眸微动。   他听着姜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说师兄不信任你,你给他信任你的底气了吗?”   他慢慢上前一步,抬起眼直直望向谢镜泊幽深的眼眸。   “——而且小师弟,你别告诉我,之前你从始至终,从未产生过怀疑、从未发现过任何异样。”   谢镜泊双手攥拳,口唇微张,艰难开口:“我……”   他说到一半声音蓦然止住,紧接着,姜衍平缓的声音从面前传来:“或者说,那些异样到底是你未曾发现——”   谢镜泊抬起头。   姜衍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神情平静地望着他:“还是你刻意忽略了那些明显的痕迹?”   昏黄的光影在雕梁画栋间投下斑驳的痕迹,烛火微微晃动,将两人的影子一瞬拉长。   谢镜泊听着姜衍最后的话语一字一顿从面前传来。   “还是你也如边叙一样,舍不得师兄的那声‘九渊’?”   谢镜泊死死钉在原地。   他呼吸粗重了几分,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哑声开口:“那我如今……”   “反正我把真相都告诉了你,之后如何面对师兄、是隐瞒还是告诉他真相,都由你决定。”   姜衍耸了耸肩,后退一步,再次恢复了一贯笑意盈然的模样。   他再次打了个哈欠,戏谑的声音不加掩饰地蓦然传来:“反正,我不介意以后独占师兄。”   ·   燕纾第二天醒来后,姜衍、边叙,甚至连松一都依次过来了一遍,出乎意料地却一直没有见到谢镜泊。   此时,他被松一拉下床,呆呆坐在桌案边,看着松一下下捣着药,忽然抬手在他眉心轻轻一弹。   松一猝不及防,“嗷”的一声倏然捂住额头,吃痛抬眼:“你做什么?”   “你昨晚想什么呢?听阿叙说那是你二师伯,你就敢这么直接和人家对着干?”   燕纾抬手又点了点他眉心,语带笑意慢悠悠收回手。   “有人想抢我的病人,我当然要据理力争了。”松一小声开口。   燕纾有些讶然地望向他,挑了挑眉:“看不出来你还对你自己的病人这么在意。”   松一耳尖莫名红了一瞬,微微别过眼,嘟囔着开口:“也不是所有……”   他不等燕纾反应,吸了一口气倏然转移了话题。   “反正现在你还是我的病人,今天你喝药前都得和我在一起,一会儿我还要去四方大典帮忙,你先和我一道过去……”   燕纾笑眯眯托着腮,望着面前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倒是不介意跟着松一溜达,只是依旧想逗一逗他。   燕纾眼中的戏谑几乎遮掩不住,眼珠转了转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门口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他下意识转过目光,看清来人的一瞬,蓦然弯起眼:“九渊——”   但门口的人却没如往常般轻轻应声,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燕纾怔了怔。   他似乎隐隐意识到什么,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手指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收紧。   他看着谢镜泊一步步上前,缓缓垂下眼。   周围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松一一下下规律的捣药声。   谢镜泊望着面前的人,昨日姜衍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再次响起。   ——反正我把结果都告诉你了。   ——以后用何种态度面对燕纾,装作不知还是直接揭穿,这一切都取决于你。   谢镜泊闭了闭眼。   面前的人神情好似茫然不明所以,但谢镜泊却一瞬看出,燕纾自若的神情下极力遮掩的紧张。   他眼睫颤了颤,终于缓缓张口。 第35章   “……九渊?”   坐在椅子上的人见对面的人一直不过来, 似乎终于有些慌了神。   他撑着桌子焦急站起身,身子晃了晃,就想向谢镜泊走去。   “你怎么了?怎么不过来……”   下一秒,他的手臂忽然被人紧紧攥住。   手臂上的力道透过用力到隐隐发白的指尖蓦然传来, 燕纾身子颤了颤, 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慌张。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下意识垂下眼, 无声地张了张口:“你……”   下一秒, 却听面前的人低低开口:“起身慢一点, 小心头晕。”   燕纾神情微微一怔。   他感觉手臂上的力道一瞬放松, 面前的人手臂下移,小心揽住他的腰, 扶着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燕纾心中有些懵。   他下意识着急抬头,却忽然感觉眼前一暗。   面前的人松开手, 慢慢蹲下身,视线直接平平地望了过来。   “昨晚休息的好吗?”   谢镜泊一边说一边抬手摸了摸燕纾的额头,神情一如往常,“四师兄说你昨晚睡前脉象还有些不稳。’   他垂了垂眼,声音间带上了些歉意:“抱歉昨晚和二师兄一时有些争执,是不是影响你休息了……”   燕纾下意识摇了摇头, 仍旧有些迟疑地开口:“九渊,你刚才是怎么了——”   “无事。”   谢镜泊微微摇头。   他轻声打断了燕纾的话,忽然直接转到了另一个话题:“如今待在这里……你欢喜吗?”   燕纾愣了一下。   他一时间没明白谢镜泊问这个做什么,愣了好几秒, 犹豫地抬起头:“九渊为何……忽然问这些?”   面前的人静静地盯了他几秒,忽然微微扬了一下唇。   “无事。”   “只是想知道,如今你到底开不开心。”   谢镜泊自小到大情绪都极少外露,燕纾被他一瞬即逝的笑意弄的恍惚了一瞬, 张了张口,下意识开口。   “当然……欢喜。”   他话音刚落,便倏然回过神,眼眸间仿佛一瞬盛满了蜜色的笑意。   “九渊是在担心我不开心吗?”   坐在椅子上的人身子忽然前倾,手臂一展,径直自然地揽住谢镜泊的脖颈,在他脖颈间亲昵地蹭了蹭。   “和九渊待在一起,我当然欢喜。”   谢镜泊抬手,将扑到他怀里的人同一刻虚虚揽住。   窗外挂在屋角上的檐铃忽然无风自动,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低鸣,仿佛经幡轻扬。   几朵白花轻颤,星星点点地从枝头落下,有几朵飘飘悠悠,无声无息地落到了燕纾雪白的发间,一瞬隐匿。   谢镜泊盯着那白花,眸光微动,深吸一口气,揽着人的手终于一点点收紧。   “嗯。”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将那白花从燕纾发间择出,变戏法般轻轻送到燕纾掌心间。   “你欢喜,我便也欢喜。”   手中的白花带着淡淡的香气一瞬传来,燕纾愣了一下,紧接着蓦然惊喜地“呀” 了一声,瞬息合掌,笑着抬起眼望向面前的人。   “九渊哪里弄来的?”   谢镜泊慢慢松开他,重新坐直身子,眼眸一瞬温和下来。   他抬手又用指骨那里轻轻碰了碰燕纾的眉心,低声开口:“秘密。”   红炉点雪,无远弗届,非是风起,却为心潮涟漪。   他不等燕纾再问什么,低声开口,再次自然转移了话题:“二师兄昨日说你早上还有些低烧,如今可好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捣药声忽然一止,紧接着松一着急忙慌的声音倏然从旁边传来。   “如今已经没事了,我上午给他重新扎了几针调理了一下,早上一时低烧可能是因为刚睡醒心神不稳,风邪容易入体,我能解决没问题……”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便听旁边的燕纾小声开口:“姜衍跟我说他今日一整天都不在宗门,好像有事要出去……”   松一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哦,那就好……”   下一秒,便听燕纾小声又接上了没说完的话:“所以你不用担心他把你的病人抢走。”   松一瞬间一噎,对上对面谢镜泊疑惑的目光,脸色瞬间涨的通红。   “不是,我没有,谁担心这个……”   燕纾拖着腮笑眯眯坐在座位上不说话,谢镜泊愣了几秒,眼眸间浮现出一抹讶然。   松一心中更慌了。   他耳尖都急红了,语无伦次地试图和谢镜泊解释:“不是,宗主,我不是故意防着二师伯……不对,我没有想和二师伯作对抢人的意思……不是不是,我只是担心燕公子的身体……”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谢镜泊低声开口:“二师兄向来自负,从来不会和小辈真的为难。”   松一神情一愣,旁边的燕纾瞬间意识到什么,神情立时古怪起来。   ——自家小师弟,怎么也开始带坏小辈了。   谢镜泊的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他平静垂下眼,继续低声开口:“所以不用担心,做你想做的就好。”   松一愣了一下。   ——他那一瞬间莫名有一种错觉,自家宗主这是在……鼓励自己真的和二师伯抢人。   他一时间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无声地张了张口,却听旁边的燕纾忽然轻咳一声,语气有些微妙地开口。   “已经午时了,我有些累了,九渊陪我一起午睡吧。”   他自那时在幻境内元气大伤后,每日不多时便总容易困倦,常常需要午睡。   平日里谢镜泊若事情不多时,都会回来陪他一起,看着床上的人一点点合上双眼,呼吸一点点均匀,再坐到一旁慢慢处理一些琐碎的宗门事务。   此时,燕纾下意识这般开口,谢镜泊也低低地应了一声,自然地走上前,抬手虚揽着他的腰,将他的外袍小心除去。   燕纾打了个哈欠,眼中逐渐浮现出氤氲的水光。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慢慢爬上床,自然地跪坐在床上扬起手,等着谢镜泊上前。   下一秒,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燕纾一点点转过头,正看到不远处的松一呆愣在原地,微微张口,神情间满是震惊。   燕纾的神情一寸寸僵住了。   背对着松一的谢镜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自然地站到床前,伸手就要去抱床上的人。   “今日天气凉了,给你寻了一件厚实的寝衣,你先换上试试合不合身……”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却听“啪”的一声脆响从手背间传来。   燕纾倏然抬起手,径直将他的手拍开,莫名有些躲闪地避开他的目光。   谢镜泊愣了一下。   他没有注意到燕纾一瞬有些发红的耳尖,只以为面前的人不喜这件寝衣,缓下声音开口:“我知你不喜身上笨重,但如今天气已凉,暖阁内炭火虽足,但大殿内到底寒冷……”   松一这辈子都没听自己这个外界传言沉默寡言的宗主说过这么多话。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下一秒却听谢镜泊继续低声开口:“我又不能时时刻刻拢着你——”   “咣当”一声闷响,松一手中的捣药盅砰然落地。   谢镜泊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倏然回过头,脸色一瞬僵硬。   松一一时间不确定他听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   面前的两人神情太过自然,动作娴熟又平静,等他反应过来时,燕纾的外袍已经被谢镜泊整整齐齐叠在床尾,只穿着一件寝衣跪坐在床上。   ——燕纾和他们宗主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起来了。   ——他是不是……有些多余。   松一终于明白松竹常说的他“脑子不够用”是何种意思。   “宗主,我……”   松一胡乱站起身,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不应看到这些,下意识抬手想要捂住眼,又慌乱想着应先把地上的捣药盅拾起来。   “啪”的一声,他又想下伸又想上抬的手直接打到了自己脑门上。   松一“嗷”的一声被打的一个踉跄,抬手捂住脑袋,蓦然后退两步,干脆不敢再抬眼,胡乱开口:“抱歉,宗主,我这就走……您和燕公子先忙……”   他捣药盅也不要了,捂着眼直接就往后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保持着这个姿势艰难挪了回来。   “等一下,燕公子中午还有一味药需要睡前喝,应当还差一点火候就好了,您和燕公子不用管我……我先去旁边的角落里蹲一会儿,一会儿药好了我再过来……”   谢镜泊额角跳了跳,看着面前的人捂着眼撅着屁股真的想往角落里钻,终于忍无可忍地伸出手,将他拉了回来。   “……无事。”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你让燕纾喝药后直接睡觉吧,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松一一脸懵地被抓回床边,满脑子想着都是要赶紧离开,闻言下意识想要推拒:“不了宗主,我还是不打扰您和燕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便在谢镜泊微冷的目光下戛然而止。   谢镜泊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蓦然转过身,身形一瞬消失在房门外。   松一在原地愣了两秒,终于一脸懵地转过头,正对上燕纾有些……哀怨的眼神。   松一满脸欲哭无泪。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脑袋一抽,蓦然开口:“要不……我来服侍你穿寝衣?”   暖阁内瞬息一静。   燕纾跪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弯了弯眼,蓦然一抬手,旁边“喵呜”一声猫叫,松一眼前一花,便感觉胸前一道大力传来,蓦然被一只圆滚滚的白猫一脚踹了个踉跄。   松一:??   燕纾抬手将扑到他怀里的猫咪抱起,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拢上被子,一言不发地直接躺了下去。   ·   谢镜泊快步走出寝殿。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哪,胡乱走进大殿,便一瞬在门口看到了燕纾口中“今日一整天都有事不在宗门”的人。   谢镜泊瞬间醒过神。   他眉心跳了跳,立刻便知,姜衍大概是又下了个骗局。   他倏然转身,下意识想要避开他,但姜衍的目光却先一步落了过来,神情蓦然温和起来。   “小师弟——”他一边说一边扬起手,悠然地冲他挥了挥。   “这里。”   谢镜泊沉着脸只想当做没看见,垂着眼闷头向反方向走,却听身后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下一秒,一柄折扇蓦然横在他胸前。   姜衍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   他径直走到谢镜泊身后,将手自然地搭在他肩膀上,折扇微微摇了摇,不紧不慢地开口:“小师弟刚才怎么不理我,不会是故意的吧?”   谢镜泊眉心跳了跳,强忍下把姜衍手臂直接打下去的冲动。   他闭了闭眼,按住姜衍的折扇一点点将他的胳膊拉下,隐晦开口:“二师兄既然知道如此,怎么还过来了。”   他本是暗指自己刻意不想理他,没想到姜衍却轻轻“哦”了一声,温声开口:“原来小师弟是没看见啊,那难怪。”   他折扇微微一晃,弯着腰凑上前:“小师弟执掌偌大一宗,别是最近太过操劳,熬坏了眼睛,需要我帮你看看吗?”   一阵凉风蓦然从折扇间徐徐传来,谢镜泊眉头皱的更紧,嫌弃地后退一步,冷声开口:“如今已近盛秋,二师兄还带着这折扇,不觉得寒凉吗?”   谢镜泊冷眼望着面前的人:“二师兄还是先给自己看看——是否着凉吧。”   姜衍挑了挑眉,唇边的笑意一瞬更深了些许。   他见谢镜泊转身又要走,忽然慢悠悠开口:“小师弟已经问过师兄了?”   谢镜泊脚步倏然一顿。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姜衍晃着折扇,不紧不慢地踱步慢慢走到谢镜泊面前。   “我刚看到你从愿曦阁那里出来,想必是已经和师兄聊过了。”   他将手背到身后,弯下腰一点点凑近,仔细地观察着谢镜泊的脸色,“让我猜猜——小师弟到底有没有和师兄将一切抛清呢。”   谢镜泊脸色冷了几分。   他倏然后退一步,咬牙刚想说什么,下一秒却听“啪”的一声脆响,姜衍折扇倏然一合,低低地“啊”了一声。   “小师弟没告诉师兄,你已经知道了啊。”   谢镜泊的神情瞬间一僵。   他咬牙钉在原地,半晌却没有回答,只忽然问了令一个话题。   “二师兄到底为何在这里,不是说今日有事不在宗门——”   ——这个反应便算是默认刚才的话了。   姜衍眼眸深了些许,轻笑着开口:“啊,事情办完了不就提早回来了。”   半个时辰前刚从燕纾那里听到这话的谢镜泊幽幽转头,下一秒便看对面的人意识到什么般,笑嘻嘻开口:“而且我若现在不回来,岂不是错过了小师弟这一场好戏。”   姜衍一边说,一边一瞬又凑到谢镜泊近前,装作讶然般低低“啊”了一声。   “小师弟耳尖怎么红了,是热的还是燥的?”   姜衍一边说一边慢悠悠伸出手,将那柄折扇递过。   “如今是否需要这折扇了?”   谢镜泊咬牙,再不想理他,直接转身就向殿外走去。   下一刻,他听着姜衍扬声在身后开口:“我猜的果然没错,小师弟果然还是没舍得让大师兄难过。”   “就是不知小师弟自己是否难过呢——”   他折扇“啪”的一合,望着谢镜泊的背影,看起来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下一瞬,却看面前的人脚步一顿,缓缓侧过头,低声开口:“燕纾说,他如今很欢喜。”   姜衍微微一怔。   谢镜泊闭了闭眼,声音压得极轻:“他若欢喜,便一切……都无所谓了。”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姜衍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半晌忽然扬了扬唇,吐出一口气。   “师弟放心,我不会说什么。”   他闭了闭眼,扬了扬唇,低低地吐出一口气:“既然师兄欢喜,那便让师兄一直这般下去吧。”   ·   燕纾下午迷迷糊糊的还未睡醒,便被松一直接薅了起来。   “你中午不能睡太久,你忘了你前几日晚上睡不着,熬到半夜三更才睡,结果第二天白天一天胸口都憋闷气短,隔天还咳嗽。”   松一手上用力,把不情不愿抱着枕头的人努力拽了起来,又伸手把他身上的被子夺过来。   燕纾的身体如今几乎说是千疮百孔也不为过,松一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把自己的心脉、肺经搞成如今这一团乱象的。   因此燕纾能维持如今能够正常运转的身体平衡已是不易,一旦稍有些变化,便很容易引发后续一系列的不良反应。   松一对之前燕纾一连难受了好几日的情况依旧心有余悸,见面前的人半阖着眼再次想往下躺,不由分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不能睡了,快起来坐一会儿,二师伯今日既然不在,那你也不用一定和我去四方大典那里了,我看着你醒醒神就走……”   松一话还没说完,目光无意识瞥到窗外,正看到一袭熟悉的青衣从不远处飘然闪过,似乎还看到了一柄标志性的折扇。   松一一个激灵,话到嘴边倏然转了个弯:“我看着你醒醒神——你就跟我一起过去。”   下一秒,他蓦然收回了床上的人怨念的目光。   “为什么?”   “若是放你一人在这里,你一定会继续睡。”   松一囫囵开口,迅速起身拿过一件外袍直接披到燕纾身上:“今日四方大典刚好有各个宗门的参赛弟子过来踩点,应当很有意思,你不是之前一直问我如今的四宗十三门都有谁吗,刚好今日带你过去看看……”   燕纾压根不理他这茬儿,一把拽着外袍,认真抬起头:“你让阿叙过来陪我,他看着,我不会睡的。”   “你少来,师父压根管不住你。”   松一冷笑一声,一边将他的鞋子拿出来,一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怕是三两下被你忽悠着,还要帮你盖被子。”   燕纾默然。   他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被松一胡乱“穿戴整齐”的周身,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认命地跟着起了身。   ·   四方大典除了当日主会场的开幕大典,其余各分了几个小区,来进行各个符道、药术、剑法等的初步比试。   松一今年主要集中的是药术一门,他将燕纾带到了相关的场地,搬了个小板凳让燕纾坐在一旁,自顾自地便开始检查当日需要的药材是否齐全。   燕纾打了个哈欠,简单扫视了一圈四周。   和他从前记忆里预想的没什么差别,一个巨大的演武场分成了一个个药炉、灶台的小区域,供参赛弟子们当场比试。   燕纾盯了一会儿,便兴致缺缺地垂下眼,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   这个地方他曾经每一届都会被姜衍拉过来走一遍,美其名曰帮他助阵,燕纾如今实在是……没什么兴趣了。   但旁边的松一却全然不知情,生怕他无聊般,絮絮叨叨地不停说着话。   “喏,你看,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个制药的所在,在规定时间完成要求,互不干涉,互相竞争。”   燕纾托着腮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松一说话,眼皮半垂,几乎又要睡过去。   但松一一边说一边还转头望向燕纾是否有回应。   燕纾只能撑着下巴,敷衍地点点头,听着松一继续开口:“我已经入围了,所以按照规定,可以提前几日过来先试验一下,练练手感,不过到时候正式初赛时,分配的位置都是随机的——”   他一边点着手下的东西,一边决定刚好在这里把燕纾今日的药给煎了。   但他刚将灶台的火打开,忽然听到旁边一个慢吞吞的声音传来。   “你捣药盅有了吗?我记得你中午不是摔碎了。”   燕纾打了个哈欠,捂唇抬起头又扫了一眼:“还有首乌藤、伯仁子这些,好似也不够吧,四方大典一旦开始制药就不能再取药材了吧,你这到时可如何是好——”   松一愣了一下,迅速扫视了一圈,发现果然有几味不常用的药材,方才检查时被他漏掉了。   他有些讶然地转过头,声音间一时有些惊讶与不可思议:“你怎么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燕纾神情一顿。   他从前帮姜衍检查这些材料检查惯了,刚才只下意识扫了一眼,便立刻看出了哪里不对。   他刚才困的迷迷糊糊,也没细想,就直接说出来了。   此时他对上松一亮晶晶地眼眸,目光闪了闪微微别过头:“就是随便猜的……你快去总台那里再拿一些,我帮你看着这个位置。”   松一愣愣地“哦”了一声,听话地迅速转身跑远了。   周围一直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蓦然消失,燕纾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撑着下巴再次微微合上眼,准备趁着松一不在赶紧悄悄睡一会儿。   但没过多久,忽然听到面前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燕纾正半梦半醒地即将入睡,只以为松一这么快去而复返,含糊着开口:“等一下……我再眯一刻钟……”   下一秒,却听一个挑衅般的声音从面前响起:“要打瞌睡滚回你们的小宗去睡,也不看看这里是那里,尽在此处丢人显眼。”   这声音仿佛破锣嗓般,刺耳难听,燕纾皱了皱眉,好不容易聚集起的那点瞌睡瞬间被赶的无影无踪。   他微微掀开眼皮,正看到一个年岁不大的弟子穿着这一件他不认识的宗门服饰,神情傲慢地站在他面前。   他斜着眼不屑地看着燕纾,开口似还想要说什么,目光忽然一瞥,瞬间换了一副谄媚的模样。   “师兄,您来这里,这个位置我已替您布置好了,您直接过来试验即可——”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燕纾,咬牙低声开口:“还不滚开?还坐在这里找死吗?”   燕纾垂了垂眼,心中已经了然。   ——这几人怕是十三门中的上几门,虽够不上四大宗,但在底下那些小宗前,怕是早已作威作福惯了。   燕纾从来不喜穿任何带有销春尽标识的衣服。今日穿着身上的,也是随手拿的一件常规的白衣,配着他苍白困倦的神情,怕是完全一个弱不经风、身体羸弱的模样。   那个弟子怕是把他当成了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的参赛弟子,如往常般自然地便想要欺辱一番。   他此时看着那几人慢慢走到他身前,依旧不闪不避地坐在原地,重新又悠悠合上眼:“这周围全都是无人的药炉、灶台,小师傅若是需要可随意挑选。”   那个先一步过来的小喽啰没想到“下宗门”的人这般不识好歹,眼睛瞬间瞪大了:“你——”   他本是想提前过来将位置提前布置好,好给自己在自家师兄面前挣个面子,见燕纾这里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便起了歪心思。   他一时间觉得在师兄面前被拂了脸,咬牙上前一步便想要去拽燕纾:“你给我起来——”   但他刚触碰到燕纾的衣角,下一秒便感觉一股巨大的灵力威压,从面前这个柔柔弱弱的人身前倏然传来。   他一时不察,被震的踉跄后退两步,直接摔了个屁墩。   燕纾依旧安安稳稳坐在原地,轻轻地“啊”了一声,关切抬眼:“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弟子摔的七荤八素,闻言头顶都要气冒烟了,咬牙倏然抬起头:“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旁边自家师兄不满的声音先一步响起:“阁下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有点真才实学,感受到燕纾刚才身上一瞬爆发的灵力威压不是他们这些寻常弟子可以做到。   那弟子语气傲慢,带着人挡在他身前,把所有的光亮都拦住。   燕纾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敷衍开口:“你猜。”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的人脸直接黑了一瞬。   但他却不死心般,咬牙继续逼问:“你是下宗门的弟子?”   燕纾坐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不是。”   “上宗门子弟?”   “也不是。”   燕纾坐直身子微微伸了个懒腰,语气有些不虞:“你们问完了没有,问完了能不能麻烦快些离开,我还要继续补觉。”   那人没想到他对自己这般满不在乎,眉心跳了跳,开口刚想斥责,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倏然一僵。   “阁下不会是……四大宗的弟子吧?”   燕纾揉手腕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半晌悠悠开口:“当然——”   那人呼吸瞬间一窒,下一秒却听坐在椅子上的人漫不经心将话补充完。   “也不是。”   燕纾撩起眼皮,好心地又补充了一句:“我都不是来参赛的,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人神情一愣,瞬间意识到被耍了,神情立刻恼羞成怒起来:“你是不是找死——”   他再顾不得许多,咬牙上前一步,直接就去抓燕纾的手臂:“你既不是参赛弟子,也不是四大宗的人,还敢坐在这里和我胡搅蛮缠——”   他不愿在自己的小弟面前被接连拂面,上前时便已下意识运好了灵力,只待燕纾那灵力威压袭来便直接硬抗,说什么也要把人给丢出去。   燕纾依旧半撑着身子坐在原地,眼尾微弯,神情没有半分担忧,甚至目光悠然落向了不远处。   那弟子狞笑着上前。   下一秒,他却忽然感觉一股更强大的灵力从身后袭来,并不似燕纾方才那般只是被动防御,而是毫不留情地直接将他——打飞了出去。   紧接着,一个语气微冷的温润声音从几人背后徐徐传来:“他是我上京洲的人。”   “你们也敢动?”   一袭青衣的人背手站在几人身后,神情温和,眼眸却格外冰冷。   周围那几个小弟被吓了一跳,之前被燕纾打了个屁墩的人咬牙上前,冷笑一声:“你想说谎罩着他最好也打个草稿,他刚才都自己承认了非四大宗的人,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姜衍却没有理他们。   “抱歉,姜宗主,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他是您座下弟子……”   那几个弟子战战兢兢开口,下一秒却看姜衍上前,神情亲昵地一把将那人揽到了怀里。   “师兄无事吧?”   燕纾似是也愣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那个弟子没想到会被姜衍这般忽略,瞬间恼羞成怒:“喂,我和你说话呢——”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叮”的一声轻响,一个铁制的令牌被轻轻抛到了桌案上。   ——那是上京洲掌门之印。   那几个弟子愣了一下,眼眸不可置信地睁大,瞬间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参见姜门主……”   姜衍却没有将半分眼神分给他们。   他的目光只静静盯着面前一袭白衣的人,果不其然在燕纾眼中看到了一抹讶然。   姜衍垂下眼,似有些失落地勾了勾唇。   ——果然。   师兄什么都不记得了。   姜衍没有注意到,他转过目光的那一刻,燕纾神情间那一瞬间的惊讶早已消失殆尽。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姜衍身上,眼眸间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仿佛是一种欣喜……交织着满足。 第36章   但那温情的神色只倏忽间一闪而过, 等姜衍再低下头时,燕纾的神情已恢复一片讶然,有些怔怔地望着他,似乎一时间愣住了。   姜衍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也已收敛好了情绪, 抬头望向面前的人, 低低地笑了一声:“师兄被我吓到了?”   面前的人垂下眼, 微微摇了摇头。   姜衍似是对燕纾这个神情颇为喜爱。   他没忍住又轻轻笑了一声, 开口还想说什么, 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   姜衍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 神情冷了几分。   他抬起一只手,不着痕迹地将燕纾挡在身后, 慢慢转过身,望着身后蹑手蹑脚走到不远处, 试图扶着被击飞那人迅速离开的几人。   “几位——”   姜衍抬起眼,语气温和间却带着隐隐的冷然:“我有说你们可以走了吗?”   那几人身子瞬间一颤,下意识先后惶恐松手。   “喂,你们——”   “砰”的一声闷响,好不容易被扶起来的人直接一个后仰,再次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痛的一时间脸色扭曲, 死活也站不起来了。   姜衍挑了挑眉,燕纾唇角一扬,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转过眼。   面前的人听到声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燕纾一时间有些局促,捂唇摆了摆手,示意姜衍别管他。   姜衍盯着燕纾有些发红的耳尖看了几秒,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他勾着唇慢悠悠转过头, 正对上对面的几人越发惊恐的神情。   一个胆子大点的弟子咬着牙上前一步,有些磕巴地开口:“姜,姜掌门,方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没能认出您和您……”   他下意识想说“师兄”二字,忽然又愣了一下,神情间闪过一丝茫然。   ——姜衍曾出身销春尽这件事他是清楚的,但他怎么从未听过,姜衍有过什么师兄?   对面的姜衍折扇忽然在掌心间轻轻敲了敲,神情间似乎隐隐有些不耐烦。   那个弟子倏然回过神,也不敢再纠结,胡乱跳过这一称呼,继续急速开口:“……那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们这一次,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和姜衍行礼,一步步就想往后挪去。   下一秒,忽然却感觉周身倏然一僵,直接被一阵强烈的灵力威压定在原地。   “多有冒犯?”   姜衍慢慢抬起眼,轻声开口:“可是你们冒犯的不是我。”   他慢慢转了转手中的扇子,面前几人霎时觉得周身一沉。   不远处好不容易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人猝不及防手臂一软,“扑通”一声后背着地,又狠狠地跌了回去。   姜衍黢黑的眼眸漠然从那人身上划过,重新落到身后几人身上:“所以你们也不应该和我道歉——”   那几个弟子瞬间明白了一切。   有几人已极有眼力地瞬间转过身,冲着燕纾连忙作揖弯腰,一个劲儿地连声道歉。   但最开始帮着自己师兄占位的那个弟子却皱了皱眉,神情似乎闪过一丝不情愿。   在他眼里,燕纾身份未明,又脸色苍白,说几句话就要忍不住低咳几句,怕不就是个靠吃软饭被姜衍包养的……   那个弟子自认自己看透了这些四大宗门的所有龌龊事,只在其他弟子忙不迭鞠躬时跟着一起敷衍地弯了弯腰,直接就想混着过去。   周围的威压逐渐消失,那几个弟子瞬间舒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去扶依旧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人,忙不迭地就要离开这里。   跟着混过去的那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跟着走出去了两步,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呸”了一声。   “一个男宠一个叛出姜家,还真是绝配。”   他一边说一边隐隐瞥了一眼不远处再次转向燕纾的人,有些自得地小声开口:“还想让我跟他道歉?也就是个不知靠什么手段上位的男宠,真认为自己是四大宗的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巨力袭来,他瞬间一个踉跄,膝盖一软就想要往下跪,咬牙撑住旁边的树干才终于稳住身形。   “这什么鬼——”   那个弟子咒骂一声,好险不险维持着半弓着腰的这个姿势没有直接跪下去,满脸怨毒地回过头。   下一秒,却听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方才——说什么?”   那个弟子立时听出是姜衍的声音,神情瞬间一僵。   姜衍上前一步,眸间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拿着折扇的手隐隐抬起。   “当年师兄一人一鞭横扫六合,十四岁独身一人护住满城生灵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投胎。”   姜衍歪了歪头,忽然讥讽地笑了一声:“不过,你也不配知道。”   “但你既知我当年与姜家断绝一切联系,便应知道我当年——究竟是如何断绝的。”   身后的燕纾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姜衍却没有注意,只面无表情地弯了弯眼。   那个弟子只感觉背上的压力一瞬又重了几分。   “或许这个,你想要体验一下吗?”   身后的威压重量在一点点向上累加,似乎真的大有不将他背脊压折不罢休的趋势。   那个弟子原本还想要咬牙硬撑,此时心中终于后知后觉开始害怕起来。   “姜掌门,是我错了,我刚才不该胡言乱语,是我言语有失,随口胡说,我该罚,我才是男宠,不不,我压根不配为男宠,我错了,求您饶我一命……”   但后背上的威压却还在不断增加,半分没有减弱的意思。   姜衍眸色沉沉,瞳孔没有聚焦,只抬起折扇不急不缓地一点点往下压去。   后背的脊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那个弟子额角青筋暴起,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单膝跪到地上,身子骤然又往下沉了一寸。   下一秒,一个伴着轻微咳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姜公子?”   姜衍神情一顿,原本毫无生机的眼眸闪了闪,终于露出一点情绪。   他慢慢回过头,正看到燕纾捂着胸口,靠在不远处的药炉旁,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他抬起头,苍白着脸冲着姜衍笑了一下:“这威压压的我有些胸闷,姜公子能不能行行好,先暂时收一收。”   姜衍目光闪了闪,仿佛终于回过神,静静地盯了燕纾几秒,忽然扬了扬唇:“师兄是担心我这般做,会给自己惹上麻烦吧。”   燕纾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来,按着胸口的手顿了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下一秒,却听姜衍不紧不慢地接着开口:“反正他也算‘诚心’给师兄道歉了,师兄想要叫我收手,我收手便是。”   “只是刚才——师兄叫我什么?”   燕纾怔了怔。   他瞬息意识到什么,神情一时间划过一丝无奈,咬了咬牙,终于叹了一口气,小声开口:“……阿衍。”   姜衍神情蓦然温和起来,折扇微微一掀。   那个弟子周身瞬间一轻,再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双手双膝都落到了地上,大口喘息着。   方才那一瞬间他心中真的有一种错觉——姜衍是实实在在地想将他背脊压折。   “多谢……姜掌门,以及……掌门师兄。”   那个弟子再顾不得许多,就着这个狼狈的姿势深深低头,踉跄爬起身,再不敢多说什么,瞬息消失在演武场尽头。   周围树木枝条一片沙沙作响,似是方才被威压打落的树叶终于失了控制,纷纷扬扬落到地上。   姜衍闭了闭眼,蓦然转头,望向不远处神情半是无奈半是复杂的人。   “师兄方才叫的真好听。”   姜衍将折扇一转,一瞬收回袖口,眉开眼笑地上前,半点看不出方才的冷然。   他直接忽略面前下意识试图后退的人,笑眯眯凑上前,扬起眼皮:“师兄能不能再叫一声听听?”   燕纾后退一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   “你离我远一点。”   姜衍配合地被推得微微仰头,也不生气,仍旧笑意盈盈地一眨不眨望向燕纾:“师兄生气了?”   “谁是你师兄——还有,我生什么气,又不是我如今是一门掌门。”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落到姜衍随手抛到桌上的那块上京洲令牌上,微微抿了抿唇,眼眸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两年前六道混战后,仙道也陷入混乱,许多门派崛起、消逝,江湖百晓生一门便对如今仙道所剩门派重新排了个序。   销春尽位列所有宗门之首,仅次于它的便是混战后崛起的上京洲一门,专擅药术。   位列第三的则是专攻追踪一术的十四城。   其余便是些还未完全兴起的小门小派,根据每一届四方大典择出其前十三名,入江湖榜。   这十三门和销春尽、上京洲及十四城三大宗,完全不可一并而语,那些门派也自知无法争锋,从未奢想共处一列。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百晓生排的并不是三大宗,而是四大宗门。   扶摇念一门凭空出现,从未参与过任何一届四方大典,却稳居四大宗之末。   整个仙道震惊。   有十三门之人曾不服气地去百晓生那处询问,出来后却都无一沉默了下来,对此事绝口不提。   有好事之人前去询问这些人,却无一例外都未曾得到回答。   时至如今,扶摇念依旧稳居四大宗之列,却无一人知道他们门主是谁。   那排名榜每一次四方大典便会重新更新一次,底下的小宗门为了那十三个上榜的席位向来争夺不已,而稳居前几的上宗门,向来也不着痕迹地死死盯着头顶那四个位置,表面奉迎,暗中觊觎。   ·   燕纾刚才本意是提醒姜衍身为一宗之主,要注意保护自身,别因为一点小事被别人落下把柄。   但姜衍看起来很明显没有听进去。   自家这个二师弟从前性子也没这么激烈,虽然有时候有些阴阳怪气,但确实格外聪慧,向来最懂“趋利避害”这四个字什么意思。   燕纾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再提点一句。   他慢慢将目光从“上京洲”那三个古朴的字符上收回,刚一抬眼,便和姜衍一瞬蓦然放大的脸对个正着。   他吓了一跳,身子蓦然后仰,却未曾想自己刚才坐了好久腿脚发麻,踉跄一步重心就要向后倒去。   下一秒,他腰间忽然被人轻轻一揽。   姜衍单手撑在他腰窝处,微微往上一撑。   燕纾腰身瞬间一挺,下意识撑住姜衍的肩膀,却一瞬直接凑到姜衍身前。   他听着姜衍低声开口:“师兄这是觉得我身为掌门,应像小师弟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处事更加稳重?”   燕纾看到自己的微红的瞳色正正好落到姜衍带着些许戏谑的眼眸间。   下一秒,那眼底蓦然泛起一点笑意,如碎石入潭,泛起无尽涟漪。   燕纾神情一怔。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姜衍说了什么,倏然别开眼。   “跟谢镜泊有什么关系……你是一宗之主,我只是不想你被别人因为一点小事随意诟病,你怎么管理宗门当然是你自己定。”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人眼眸间蓦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燕纾愣了一下,越发莫名奇妙。   他终于忍不住收回撑着姜衍肩膀的手,身子动了动,又咬牙低声开口:“你先放开我。”   姜衍倒是听话地松了手。   “师兄说的是,我如今是一宗之主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已撑着桌子站稳,才慢慢又后退了一步,看起来格外听话懂事。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那我和小师弟便是位列同席,同属一个地位……”   下一秒,他折扇轻轻在掌心点了一下,一瞬又探到燕纾近前:“师兄不若舍了他,来我这里吧。”   燕纾神情一愣。   他一时间不明白姜衍脑子是怎么转到这个话题的,静了好几秒,才幽幽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师兄这四方大典之后,不若跟我回去,我一定会像从前那般待师兄好的。”   姜衍浅笑着开口:“不,比从前更甚。”   他忽然眨了眨眼,径直拉过燕纾的手,将他手轻轻翻过来,掌心摊开。   燕纾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要抽手,忽然感觉掌心微微一凉。   他下意识低下头,只见姜衍往他手心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似乎是……一个精巧的玉做的令牌。   “这是什么——”   “这是上京洲的一块特殊的令牌,由我亲自发放,持有此令牌者,便是上京洲的贵宾。”   ——他今早上午离宗,便是去取这个。   姜衍握着燕纾的手,托着他的指骨让他将那令牌一点点收紧。   “三界六道,无论行走在哪个地界,只要有上京洲的人,师兄出示这个令牌,他们便会唯你是从。”   燕纾蹙了蹙眉,下意识想要拒绝:“你不用……”   但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姜衍低低笑了一声,“谢师弟跟我说,你原本来销春尽,便是要寻一味药,来救你的身体。但不知是你没用心寻还是身体一直有恙,至今未曾寻到。”   姜衍慢慢抬眼:“但销春尽没有,上京洲不一定也没有——师兄来上京洲,我一定能治好师兄。”   他一点点抬起头,深深地望进燕纾的眼眸:“我不在意师兄失忆、隐瞒或是骗我……”   他声音一点点压得极轻:“只要师兄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便好了。”   燕纾的神情倏然一滞。   周围蓦然静了下来,只余下落叶纷飞的“沙沙”声。   掌心间的玉牌在姜衍手指的力度下被握得极紧,硌得燕纾有些发疼。   他尝试挣脱了一下未果后,终于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好啊。”   姜衍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燕纾会这般轻易答应般,过了几秒,神情间才蓦然浮现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师兄当真——”   下一刻,他忽然感觉手中一空。   燕纾径直将他的手挣脱开来,后退一步抬眼笑了笑:“不啊,我是骗你的。”   姜衍神情一怔,脸色不可控制地瞬息一沉。   “你——”   “阿衍方才不是说,不在意我隐瞒或是欺骗吗?”   燕纾抬起头,促狭般眨了眨眼:“怎么如今才只骗了一下,阿衍就有些受不了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四大宗门共四个掌门,若按照姜门主这想法,怕不是每个掌门都要来我面前,争夺一番我应去哪里?”   他三句话换了两个称呼,姜衍心中无尽的火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又被浇灭,张了张口,直接被气笑了。   “好,师兄开心就好。”   “我是挺开心的。”   燕纾靠在身后的药格旁,半撑着身子,眼眸浮现起一点点笑意。   “我在销春尽待的挺好的,饿不死穿得暖,还有俩傻小子能让我逗着玩。”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落到不远处终于匆匆赶回来的松一身上,没忍住轻笑一声,又重新转回头。   “至于回销春尽,谢九渊说错了一点。”   “那味药……寻不寻得到都无所谓,我身体反正都已如此,我主要回来,就是为了临死前看一看谢九渊的。”   燕纾一边说一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上京洲路途遥远,我这身子骨不一定能走的过去。”   他忽然一抬手,将那小巧的玉牌又抛回姜衍手中。   “多谢阿衍好意,这个令牌太过珍贵,阿衍还是另寻他人吧。”   姜衍下意识抬手接住。   他垂下眼望着手中精雕细琢的牌子,沉默了几息,忽然又一点点笑了起来。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理由。”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手,拉过面前人的的腕骨,将那小令牌再次塞回燕纾手中。   “这个令牌我那里……还有许多,送师兄的师兄便送了,师兄自己处置,扔了或是留着都可以。”   他抬眼笑了笑,也不等燕纾再回答,径直后退一步率先松开他的手。   他也不去看燕纾到底准备如何处置那令牌,直接一转头,冲着不远处的松一笑眯眯挥了挥手。   生怕再被燕纾挑出错漏所以细细检查了一番抱了满怀药材的松一神情一愣,紧接着倏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他这个“笑面虎”二师伯怎么阴魂不散,自己不过是去取个药材就又缠上人了。   松一心中着急,抱着药材快步上前,没注意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绊。   “哎——”   松一瞬间叫了一声,也来不及看自己踢到了什么,有些慌乱地迅速稳住身形,好险不险只洒了一点边缘的药材出来。   “哎我的药,什么东西,在这路中央挡道——”   松一心疼自己的药材,下意识低下头想要去捡,却一瞬对上了一个满脸通红,咬牙切齿的人。   松一眼眸倏然睁大。   他“嗷”的叫了一声,瞬间被吓了一跳,手中好不容易端稳的药材再次一震,蓦然洒落出更多来。   被踢了一脚,又被苦闷的药材洒了两次的人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你干什么?走路长没长眼睛——”   他话还没说完,便直接被松一没好气地打断:“你长没长眼睛,没看到我在这儿走路吗,不会换个地儿躺。”   方才被姜衍灵力两次打倒、扔在地上没人管、自己又起不了身的人额角青筋暴起。   “我要是能起来我还任你踢——”   原本准备扶人的松一动作一顿。   他眼珠转了转,倏然收回手:“哦,你自己起不来啊。”   他直接蹲在那人旁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不远处交谈的两人,小声开口:“那你和我说说,他们俩刚才干了什么呗?”   那个弟子眉心跳了跳,只以为松一又是来羞辱他。   “你大爷的——”   他咬牙:“你有本事把老子扶起来,看老子不教你做人——”   “哎,我好好问你话,你怎么还骂人呢?”   松一莫名其妙低下头,毫不留情地伸出手,戳了戳他额角暴跳的青筋。   “你再这么激动,小心一会儿血液逆流,口鼻溢血。”   那人立时止住了话语。   他实在是躺的背脊生疼,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只一股脑迅速开口:“方才我带人想去占那个药台,被那个穿青衣的给赶了出去——”   他没注意到松一一瞬变了的神情,只催促着仰起头:“行了,我都说完了,快把我扶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额头一阵大力传来。   “啪”的一声脆响,松一一拍他的脑门,把那弟子唯一能抬起来的脖子也直接给按了回去。   “扶你起来?”   松一低下头,冷笑一声:“你抢我药台,欺负我的病人,现在还想让我扶你?”   他难得认同了姜衍一次:“赶的好——你做梦吧。”   他一边说一边拍拍手径直起身,地上那人终于忍不住了,崩溃开口:“什么病人?你们怎么都护着那个什么师兄,我就是想抢个药台,又不是想针对他——”   松一皱了皱眉。   “师兄?什么师兄,你说谁——”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目光落到燕纾的身上,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他说的是谁。   “我怎么知道什么师兄?那个人就叫他师兄,我还奇怪上京洲掌门哪来的师兄,怕不是假冒的……”那个人烦躁开口。   松一听不得人说燕纾半句不好,下意识直接开口反驳:“怎么没有了,我师父之前就提过他有个大师兄——”   松一说到这里,神情间忽然闪过一丝茫然,声音戛然而止。   他确乎记得,他们宗主、姜衍还有自家师父都叫过燕纾师兄。   燕纾每天都吊儿郎当没个正型,甚至惯会和他们撒娇耍赖,松一从前几乎从来没真的把燕纾当成如他师父那般的宗门前辈看待过,也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此时才隐隐意识到不对。   他下意识的认知告诉自己,自家师父,从来都是同门师兄弟四人。   松一皱了皱眉,忽然想起,那天他翻阅的一本销春尽记载宗门早期弟子册的书籍,那上面分明也只记了他们师父同门师兄弟四人。   ——从未有过有这么一位“大师兄”的存在。   松一心中一时有些混乱。   不远处的燕纾见他半天都没过来,有些奇怪地招了招手,松一倏然回过神,强行稳住心神,顺势又踢了一脚地上那人,也不去管他如何叫嚣,快步向前走去。   “参见二师伯。”松一弯下腰,抬头有些复杂地看了燕纾一眼,到底也有些别扭地低声开口:“参见……燕公子。”   姜衍倒是没什么反应,燕纾却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歪险些从药炉旁滑倒。   “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松一说完这句话心中就有些后悔,没好气地别过头不自然开口,“好不容易尊重你一声你还不适应了。”   燕纾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什么,眉眼间浮现出一抹笑意:“好,多谢你。”   松一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面前笑眯眯没有半分察觉的人,只感觉脑海中更混乱了。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冲着姜衍又行了一个礼。   “二师伯怎么来这里了,我听说今年四方大典药术场二师伯也有参与,是来督工的吗?还是来看燕公子?”   他不等姜衍回话,先一步自顾自开口:“若是来看燕公子,他今日已经吃过药了,晚上的药我也已经熬好,不劳二师伯再费心……”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师兄叮嘱我了不要和小辈计较——”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冲着松一笑着眨了眨眼,忽然却话语一转:“但若是我偏要计较呢?”   松一:?   他一时间无言,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目光忽然落到药台上姜衍方才扔的那个令牌上。   “这是——”   他往前凑了凑,看清上面那字的一瞬,眼眸蓦然睁大。   “上京洲掌门竟然已经来此?”   他倏然抬起头,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他初入药术便是由上京洲这位仙门前辈所留下的书籍引的路,之前四方大典一直只是远远瞧着没机会看清,这次终于有资格参加,便一直想寻上京洲掌门探讨一二。   此时松一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又想起什么快速开口:“二师伯若还要巡查场地可以先去,我寻个人……不,我有点事先失陪一下,一会儿去寻二师伯——”   旁边的燕纾意识到什么,神情有些古怪地开口试图说什么,但松一却急着寻人,压根没看到燕纾打的手势。   “哦。”一旁的姜衍随意应了一声,慢慢伸出手。   “那你先把我的令牌还我吧。”   “什么令牌——”松一下意识开口,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一瞬一僵。   他不可置信地转头:“二师伯你——”   ——他终于后知后觉回忆起,刚才躺地上那个人不经意间说的一声“上京洲掌门”。   姜衍笑了笑,也没应声,只忽然抬手。   松一手中那令牌一瞬滚烫,他瞬间握不住,“嘶”了一声蓦然松手,那令牌便倏然一颤,径直回到了姜衍手里。   “所以你是要先继续寻我,还是等我……先巡查完?”姜衍晃了晃手中的令牌,慢悠悠开口。   松一无声地张了张口:“二师伯……您是上京洲掌门?”   他脑海中一时间有些混乱:“您不是和我师父师出同门,怎么会是——”   他当时只以为姜衍和那上京洲掌门名字同音,还暗暗嫌弃姜衍害他对上京洲掌门一瞬有些幻灭。   “哦,我离开销春尽自立门户了。”姜衍随意开口。   松一眼眸蓦然睁大:“为何……还有,我师父他们没有拦你——”   “拦了,所以我们打了一架。”姜衍直接避过了第一个话题,轻描淡写地开口。   松一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   他神情一时间有些呆滞,张了张口看起来还想问什么,忽然却听到旁边燕纾的声音传来。   “那你脱离姜家呢?”燕纾低声开口,眉心微蹙。   他从前跟着姜衍去过姜家几次,一直不喜他们家的种种,但到底也没直接劝过姜衍许多。   没想到两年过去,姜衍竟然真的……直接和姜家断绝关系了。   “也是打了一架。”   姜衍随口回道,又想到了什么,微微歪了歪头:“不过形式有些不同……姜家到底都是些凡人,怕一用力打死了。”   松一眉心跳了跳,燕纾愣了一下,一时无言。   姜衍倒是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笑笑,忽然自然搭上燕纾的肩膀。   “师侄若是不介意,便替我巡查一圈吧,我就先送师兄回去了,天色已晚,师兄若再待在外面怕是容易受凉。”   他一边说一边推着燕纾转过身,又想到了什么,好心再次开口:“小师侄若有什么想来问我的,欢迎随时来师兄这里找我。”   松一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下意识想说燕纾晚间的药在他那里,下一秒又想起面前的人是上京洲掌门,到嘴的话瞬息便咽了回去。   他看着姜衍悠然的背影,感觉心中什么东西碎了。   ·   “你逗他做什么,他本身就修医术药道,对你向来崇拜,你这一下……”   另一边,燕纾被姜衍半揽着走在路上,有些埋怨开口,却听姜衍只悠悠答了一句。   “我要他崇拜做什么,反正如今刚好他不敢再跟我抢师兄了,岂不更好。”   燕纾唇角微微抽了一下,干脆不再说话。   姜衍心情不错,看燕纾不说话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温声开口:“师兄放心,我一个人也定能护你周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感觉一阵疾风刮过,紧接着燕纾只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倏然腾空。   姜衍只见眼前一花,下一刻,身旁的人直接凭空般,蓦然消失。   他愣了一下,神情瞬间沉了下来。 第37章   那人抱着燕纾, 毫不费力地径直向前跑去。   他速度极快,燕纾只感觉周围的景物在眼前瞬息掠过,顷刻间身后的演武场便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阵阵虚幻的残影。   偏他的手臂又极稳, 一手托住腰一手揽住膝弯。   燕纾下意识挣了挣, 但那人上半身却纹丝不动, 只脚下轻点, 几个起落间, 燕纾便感觉周围的人声逐渐弱了下来。   这人的速度太快, 燕纾又被周围景物变换间裹挟地一阵眼晕,好几次睁眼还没看清抱着他的人是谁, 便一阵烦闷欲呕。   “咳咳,阁下是谁, 为何要这般……咳咳咳——”   燕纾艰难开口,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晕眩的呕意被迫打断。   他捂着唇闭眼闷咳几声,攥着那人肩膀处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下一秒,忽然感觉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低下头, 温热的鼻息一瞬喷洒在他颈间,似乎是——轻轻嗅了嗅。   燕纾瞬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手指一颤,原本夹在指尖以防万一的符纸下意识直接甩了出去, 好险被他最终按住。   他如今脑海中晕的不行,早已是混沌一片,又不清楚面前的人底细,贸然出手, 不但容易伤及自身,更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燕纾闷闷咳了几声,干脆将那些符纸收了回去,有些苦笑地仰起头,半闭着眼尝试着和那人沟通。   “阁下若是找我有事,能不能放我下来,稍微让我歇一下,否则咱们还没到目的地,我大概已经要撑不住了……”   能将他在姜衍眼皮子底下直接掳走、还一直没被追上,这人的境界怕不在姜衍他们之下。   燕纾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可能的人,但又被他迅速一一否定了。   ——他如今样貌已经完全改变,除了姜衍那种精到不行的“笑面虎”能自负到直接无视他的伪装,连边叙最开始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至于谢镜泊……   燕纾静了一瞬,垂了垂眼。   ——他是个例外。   他心中其实有一个稍微肯定的猜测,但面前这人态度格外强硬,给他的感觉和曾经完全不同,燕纾一时间又不敢确定。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见那人不说话,再次想要开口试图和他打个商量。   下一秒,却感受着那人似乎有些犹豫地低下头,紧接着一瞬用力,将他身子微微往上一抱,让燕纾直接靠在他脖颈间,手臂用力,将他更紧地圈在了怀里。   燕纾:……?   他猝不及防间被压的胸口一滞,原本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呼吸瞬间又乱了起来,一口气卡在心口,不上不下地憋的他眼前一黑,差点直接过去。   他艰难地抬起手,又拍又打地掰着那人铁钳一般的手臂,好不容易感觉那人力道松懈了几分,终于吐出那口气,抖着唇缓了过来。   周围阵阵冷风倏然掠过,燕纾身子不自觉打了几个颤。   他不得不又往那人怀里缩了缩,心中将“打商量”这条路重重地画了一个叉。   那人脚程极快,不过这么一会儿燕纾已感觉周围时不时一闪而过的景色分外模糊。   他急促地呛咳了几声,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手腕一翻,将重新攥回掌心的符纸收了回去。   ——他决定用一个更安全的方式,先赌一番。   这人已跑出去有了一段距离,却只一味地抱着他,似乎并没有半分伤害他的意思。   ——甚至还在感受到他的战栗时,贴心地将他身子往怀里带了带,似乎试图帮他抵御一定的冷意。   燕纾猜测……这人大概并不想真的伤害自己。   周围一阵轻缓的水流声忽然传来,燕纾耳尖微动,下意识睁开眼想要确认一下他的方位,却只刚一睁开便又倏然拧眉阖上。   ——太晕了。   燕纾轻轻“嘶”了一声,只感觉闭着眼面前也一瞬天旋地转,下意识将额头贴在那人温暖的胸膛间,试图以此来缓解这波难耐。   方才他脑海中想着事一时间没有察觉,此时蓦然松懈下来,只感觉本就被晃的一团浆糊的脑子更加混沌,刚才睁眼的一瞬胃脘一阵痉挛,差点真的要吐出来。   抱着他的那人对他这一系列“细微”的挣扎没有任何反应。   或者说,甚至隐隐更兴奋了一点——抱着他的手再次收紧,脚下的步伐倏然间又快了几分。   ——这下晃的燕纾更晕了。   周围又一阵不知哪里传来的细微叮铃声不停萦绕,声音缠绵细密,催的燕纾几乎真的困倦起来,几乎就要沉沉睡去。   他苦笑着深吸一口气,自暴自弃的埋头靠在那人颈窝间,似是还受不住般,喘息声逐渐加重,忽然低低闷哼一声,垂着头急促吸了几口气,仿佛力有不殆般,扶着他肩膀的手腕蓦然一软。   他用力到青白的指尖一点点松开,轻轻颤了颤,脱力般直直落了下去。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微微低下头。   他感受着燕纾纤细的手腕倏然磕在他手臂上,似乎完全没有着力点,只停了一瞬,紧接着晃晃悠悠顺着他臂弯的弧度下滑,软软地瘫在身侧。   那人下意识将燕纾又往上抱了几分,果不其然脚步微缓,却并没有停下,只是有些迟疑地低下头,仿佛想要确认什么。   下一秒,他只感觉原本埋在他怀里的人呼吸粗重一瞬,似乎艰难地吐了一口气,紧接着头颅忽然重重后仰,“砰”的一声闷闷磕在他肩窝处。   燕纾似乎被磕的有些痛了,发出一声难受的闷哼,却没能阻止意识的消失,头颈失力般又一寸寸顺着他手臂仰了下去,毫无缓冲地重重垂落。   ——似乎……真的难受的晕了过去。   抱着他那人怔了一下,他下意识轻轻晃了晃怀里人,在没有得到应答后,终于后知后觉紧张了起来。   他脚步倏然一顿,几个起落拐到了一个地方,半蹲下身,慢慢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了地上。   怀里的人呼吸微弱,被冷汗浸湿的发丝黏在额间,素白的脸颊透露出一股脆弱的冷然。   那人似乎有些疑惑燕纾到底什么了,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燕纾的脸,仿佛尝试着想将他唤醒。   “师……”   他轻声开口,声音似乎莫名有些模糊。   ——这个说话方式其实是有些熟悉的,但燕纾难受的耳中一直嗡鸣,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异常。   那个人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忽然却感觉手腕一凉。   一道看似轻飘飘的符纸飘荡在他脖颈边。   紧接着,他落在燕纾侧脸的那只手被人捏着,不容拒绝地一寸寸慢慢抬起。   面前原本应该昏迷不醒的人牢牢抓着他的手腕,半阖着眼微微仰起头,苍白着一张脸冲他笑了笑,   “这样是叫不醒人的,知道吗?”   燕纾胃里还有些难受。   他此时也不敢睁眼,只半阖着眼捏着那人手腕,一点点硬掰到他脸旁,学着他刚才的动作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不但叫不醒人,还没半分规矩——你家大人没教过你礼仪教养吗?”   燕纾从刚才那人含糊的话语间料定他年岁应当不大。   面前的人不知为何似乎并没有特别反抗他的力度,只一开始下意识挣扎了一瞬,之后便直接松了力道,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乖巧任由燕纾作为。   燕纾没有注意到这点异样。   刚才抓住那人手腕的动作几乎已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燕纾好几次都感觉自己下一秒手指便会直接脱力,重重地垂落下去。   燕纾强撑着一阵清明一阵恍惚的眩晕感坐直身子,心中暗暗苦笑,神情间却没有半分异样。   他一只手仍举着那道符咒,似是漫不经心地搭在面前人颈间。   另一只手摸索着慢慢靠坐到旁边的树干上,缓缓吐息了几刻,终于感觉翻腾的胃脘好受了几分。   他此时才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将他掳到这里来的人一直动也未动,安安静静蹲在他身前,任由燕纾将那不知深浅的符纸搭在他颈间。   燕纾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一时间也猜不透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背后的树干间粗糙的纹路顶的他后背生疼。   燕纾低低吐了一口气,迅速调整了神色,似笑非笑地一点点抬头。   “阁下到底要做什么?”   面前的人不说话,只似乎依旧蹲在原地,侧过头用鼻尖碰了碰燕纾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符纸,吐息一瞬喷洒在他指尖。   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过越界……与亲昵了,燕纾手指不可控地倏然攥紧,神经紧绷一瞬,差点再一次将符纸直接点燃。   “你……”   他微微咬牙,一时间有些匪夷所思。   ——这世上怎么会有比他还不怕死的人。   燕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边尝试着缓缓睁眼,一边继续试图套话:“阁下逼我来此,却又一句话都不说,到底是有何用意——”   有模糊的光点逐渐落入眼瞳,燕纾不敢直接望向四周,只有些谨慎地先垂下眼,看着面前的地面虽人有些晕眩,但终于不似刚才那般一直不停地高速晃动。   燕纾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抬起眼望向面前那人。   “既然阁下没有想说的,那我就先离开——”   他目光一寸寸上移,还没看到他的脸,目光先一步落到他散落在肩头的微卷的浅褐色的头发上。   他怔了一下,瞬间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然紧缩,倏然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你——”   燕纾手臂不可控地一颤,声音一瞬发哑。   面前的人一头浅色的栗色卷毛,穿着一身类似胡人打扮的华丽服饰,深黑色衣袍,装饰却格外繁复,腰间、手腕上都坠着细细的金色链子,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轻灵的碰撞声。   ——大概就是他刚才听到的那阵叮铃声。   只是眼前不知为何绑着一根黑色的薄带,仿佛双眼有恙,但却不难看出他俊朗的脸庞——和兴奋的神情。   燕纾完全无暇顾及这些。   他倏然收回手,撑着旁边的树干就想要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就想要离开。   下一秒,面前一直静静蹲着的人却终于动了。   他速度极快,在燕纾还未完全站起身的那一瞬便倏然上前一步。   周围一阵轻灵的铃铛声蓦然作响,燕纾下意识一抬手,将毫无顾忌直接扑过来的人接了个满怀。   “师兄——”   那人扑的力道极大,温柔的身躯一瞬紧贴在燕纾微凉的怀抱里,仿佛将自己整个骨血都要融入燕纾怀中。   燕纾的身子哪受得住他这一抱,控制不住踉跄一步,被迫重新靠回身后的树干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下一秒,他看着面前的人兴奋抬头,语气间满是欢喜:“你终于,认,出我了,师兄!”   他说话似有些不顺畅,但语调却极其生动,说完这句话声音一转,又透露出些许委屈。   “刚才你,待我好陌生,我还以为,师兄,这么久已忘了,我,都有些不敢,和师兄亲近。”   燕纾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几次想回话也无从张口,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闭了闭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明夷。   他的三师弟。   面前的人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复杂的情绪,见燕纾半天不说话,有些疑惑地低下头:“你怎么,不,说话,师兄?”   他说话似有不熟练,基本上几个字就要断一次,语句语调很是奇怪。   但他自己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般,依旧满脸兴奋地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下一秒,他便感觉面前的人抬起头,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横在他胸前的手臂。   “你箍的太紧了,我怎么说话?”   明夷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有些着急地“呀”了一声,倏然直起身,从燕纾怀里退开,两手却依旧虚虚揽在燕纾肩膀后,并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   他身上温度比燕纾要热上很多,退开的那一瞬,周身的暖意骤然消失,燕纾身子不可控地一颤,蓦然低低呛咳起来。   “你怎么,了,师兄?”   下一秒,明夷磕磕绊绊的声音瞬间焦急传来。   他一边说一边又忽然低下头,如之前般再次在燕纾颈边嗅了嗅,有些担忧地用嘴唇直接碰了碰他颈侧那根轻微搏动的血管,似乎是想以此感受出来燕纾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又生病了吗,师兄?身体哪里,不……舒服……”   冰凉的脖颈被灼热的双唇一点点蹭过,燕纾身子一颤,有些不自然地微微侧开头,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师兄……好凉快,抱着好舒服……”   燕纾:……   他毫不怀疑,如果这个人身后有一条尾巴的话,此时已经疯狂摇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下如从前般习惯性想要纠正他言语举止的冲动,抬起手有些疏离地将面前的人微微推远了一点。   “我没事。”   他抬起头,对上明夷被黑布遮住的双眼,语气疏离地开口。   “但还请阁下自重,我不是你的师兄,阁下认错人了。”   这话语有些长了,明夷愣了一下,几秒后才理解到燕纾说了什么。   他第一反应,却是直接笑了起来:“师兄在,说什么?我怎么会,认错我的,大师兄?”   他似乎只以为燕纾和他开了个玩笑,一边说一边又亲昵凑上前,将下巴枕在他肩膀,偏头用头蹭了蹭燕纾的颈窝。   “明明气味、声音,都是你,师兄还当,我是小孩子,那般好骗吗?”   他说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有些不满开口:“不对,就算是小时,我也从来,能第一下,就认出大师兄。”   他仿佛想要证实般,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摸索着摸上轻轻抚上燕纾脸颊,“喏,师兄,还想骗我,明明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感受到手下截然不同的陌生触感,低低地“咦”了一声,神情似乎疑惑了一瞬:“怎么不是——”   燕纾头颅微微后仰,一副“我早说了”的语气轻笑着开口:“你看,我说了吧,阁下定是认错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面前的人倏然收回手,意识到了什么,笃定开口:“哦,师兄,又在骗我。”   燕纾话语一顿。   面前的人自顾自给自己找到了好的借口,神情越发自信,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意识到了,师兄这回骗不成我。”   他一边说一边又凑上前,几乎直接和燕纾来了个脸贴脸,语气愉悦:“我这回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是不是比,从前要更棒了?师兄夸不夸我?”   他语气笑意盈盈,仰着头的模样活脱脱一只摇头摆尾、等待夸赞的小狗。   ……燕纾一时间开始反思,自己从前到底骗了这个三师弟多少次,才让他这般兴奋。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却见下一秒,面前的人忽然侧过头,径自乖乖和燕纾轻轻贴了贴脸。   “没事,我贴贴师兄,就当师兄是夸我了。”   ——原来是自顾自地已经想好了奖励的方式,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明夷微卷的头发一下下蹭过燕纾鼻尖,仿佛一只毛茸茸的卷毛小狗在自己怀里不停打滚。   燕纾被蹭的有些脸热,终于有些不适应地微微侧开头。   即便明知这是明夷习惯性与人交流的方式,但这么多年未见,燕纾一时总觉得哪里奇怪。   ——仿佛以前,自己这个三师弟没有如今这般喜欢黏在他身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燕纾没忍住叹了一口气,一时间有些头疼。   ·   他这个三师弟,是被狼群养大的。   他身上应是有一半胡人血统,长相明丽,天生活泼好动。   他的父母在一场灾祸中相继身亡,独留下他一人在那荒郊野岭,又被林里的瘴气熏坏了眼睛,几乎肯定是要活不成了。   但他们师父见到他时,却正看到一个小小孩童骑在那头狼身上,咯咯笑着拽着那狼的毛发,虽然衣不蔽体、身形瘦弱,神情间不见半分惊慌,反倒格外兴奋。   他们师父觉得兴起,下意识探了一下他的根骨,又惊奇地发现他资质奇佳。   师父见他实在可怜,又动了爱才之心,用一根肉骨头将人骗回来,收入了门下,取名“明夷”。   他本意是想慢慢带着明夷适应人的行为举止,一点点剥离狼崽子的习性。   ——但没想到这个被一根肉骨头骗回来的小孩,却格外警惕。   师父尝试了大半个月,除了用肉骨头让他对自己的名字终于有了些许回应外,其余的一切毫无进展。   直到某一日,他刚从闭关中出来的大弟子来给他请安。   【师父,您在吗?我——】   燕纾敲了敲房门,抬手缓缓推开,刚探出一个头,便感觉面前有一团东西冲他冲了过来,直接撞到了他怀里。   那人身量不高力度却极大,燕纾被撞的一个踉跄,扶着旁边的门框堪堪站稳。   面前那个只有他腰高的团子却没那么幸运了,把自己撞的“砰”的一声,直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燕纾愣了一下,顾不得腰间的疼痛,赶忙蹲下身想要将人扶起。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摔到——】   他下意识抬起手,却忽然听到不远处自家师父的声音传来。   【宿泱,收手!】   燕纾不明所以地抬起眼。   他没有注意到,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原本痛的委委屈屈的小孩一瞬面露凶光,恶狠狠地抬头就向燕纾手腕间咬去。   匆忙赶来的师父神情一凛。   他下意识起了个束手势,下一秒,却看自家大弟子手腕一转,轻巧从面前人嘴边绕过,将手轻轻搭在他颈间,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微凉的触感从颈间一瞬传来,缓解了明夷多日以来的燥热和不安。   面前的小孩愣了一下,紧绷的神情一点点放松了下来,似乎有些疑惑般偏了偏头,紧接着下意识在燕纾掌心间蹭了蹭。   不远处,师父的动作倏然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看着自家半蹲在地上的大弟子抬眼,一边像呼撸小猫一般安抚着面前的人,一边疑惑开口:【您刚才说什么?师父?】   自家师父僵在原地,过了半晌,终于无声地张了张口,【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应是有些怕热吧。】   燕纾转头看了一眼面前小孩通红的脸,和此时眯着眼舒舒服服贴在他掌心的模样,没忍住轻笑一声,【所以才会这般躁动不安,我体温较凉,又用灵力凝了一层结界,把他安抚下来就好了。】   他看着自家师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忽然开口:【这是我给你新收的三师弟,名唤明夷。】   燕纾愣了一下,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劲:【三师弟?您什么时候收的三师弟,怎么从来没和我和阿衍说过——】   【现在不就说了。】   【他情况有些特殊,是在狼群间长大的,我原本想稍微带一带他,再让他与你们见面。】   燕纾看着自家师父表情沉痛地叹了一口气:【但很明显我并不擅此道。】   他一边说一边袍袖一甩,目光殷切地望向自家大弟子:【所以现在教导他,就是你的任务了。】   燕纾一愣。   他看着自家师父自顾自地背过手转身,再顾不得许多,倏然站起身:【等一下,师父,我也不会……】   【你二师弟不都已经被你带出来了吗,你看如今多么黏你。】   他家师父压根不听他的话,悠悠开口,脚步一刻不停地向殿后走去。   燕纾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那是阿衍自己聪慧,我什么时候把他手把手带大过——】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追上前,刚一抬步,左脚忽然一紧。   燕纾踉跄一步,有些讶然地低下头,正看到刚才那卷毛团子摸索着抬手,蒙着黑布的眼精准地一把抱紧他的大腿,眼巴巴地抬起头,神情似乎……格外委屈?   燕纾动作一顿,一时间有些无措。   【徒儿,为师用了半月才让他终于不冲着为师嘶吼,你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让他……离不开你了。】   自家师父站在不远处怡然转过身,似乎预料到这般情况,神情间带着和煦的笑意。   【你一定可以做到。】   燕纾将地上的卷毛团子半扶起来,有些无奈地望着自家师父假装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你瞧瞧,你师父我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为了不让你师父过半月未老先衰开始掉发,你也是该承担起这个重任了。】   他嘴上这么说,神情却明显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燕纾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没忍住也叹了一口气:【师父您不觉得您有些为老不尊?】   【不,我这叫任用贤才。】自家师父乐呵呵开口,身形一闪迅速消失在大殿尽头。   【为师要先去补觉了,徒儿你自便。】   大殿内烛火轻轻一响,燕纾低下头,和眼巴巴又抱住他腰的人大眼瞪小眼——瞪黑布地对视了几秒,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   好在明夷在燕纾这里还算乖巧。   仿佛是因为他体温总较旁人低上许多的原因,明夷对他格外温顺,总喜欢窝在他怀里,也不动,就环着他的腰紧紧贴着。   【销春尽如今正是盛夏,这个狼崽子从前待的地方又极冷,狼习性向来怕热,怕是把你当人形冰床了。】   姜衍托着下巴坐在桌旁,看着旁边矮榻上一躺一坐的人。   自从他们师父把这个三师弟扔给燕纾后,姜衍每日见到自家师兄的时间大幅度减少,而且好不容易在一起,还总要伴着个烦人的狼崽子。   姜衍看着明夷自顾自地将头埋在燕纾腹间,终于忍不住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知道的明白你是在带师弟、带孩子,不知道的以为你哪里真收了个小灵宠呢。】   【别叫他灵宠,】燕纾摸了摸怀里人软乎乎的头发,不轻不重地开口,【他是你三师弟,也有名字,叫明夷。】   姜衍对燕纾的话向来说一不二,神情间虽没半分歉意,但到底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行,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但师兄,你要知道一个词。】   姜衍慢慢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开口:【狼子野心。】   【狼群长大的就是与常人不同,他习性已成,能不能养熟还不一定。你如今待他这般好,到头来什么都没落到事小,万一他到时候还对你有什么企图——】   房间里一时间静了下来,燕纾垂下眼,望着枕在自己腿上的人,神情莫名。   蜷缩在燕纾怀里的人如今还不太能听懂人言,但似乎察觉到了燕纾情绪的变化,有些警惕地睁开眼,径直冲着不远处的姜衍露出了一个呲牙咧嘴的神情。   姜衍也不在意,只挑了挑眉,抬头冲着燕纾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燕纾眼睫颤了颤,忽然却一抬手,轻轻覆在他耳侧。   【没事,明夷,接着睡吧。】   燕纾轻声开口,漫不经心揉了揉他耳垂:【我只是在和你二师兄说话,无事。】   耳侧到后颈那处,是他最近发现明夷最喜触摸的一个位置。   怀里的人身形果不其然一瞬放松下来,下意识偏头在他掌心蹭了蹭,舒服地呼噜了几声,又慢慢放松下来。   姜衍蹙了蹙眉,看着自家师兄轻轻舒了一口气,神情放松地抬起头。   【你哪学的那么多大道理,最近又偷偷下山去买话本了?】   燕纾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促狭地开口:【有什么好本子,能不能分我几本?】   【师兄——】姜衍咬牙,有些不满地开口。   燕纾低笑一声,拢了拢明夷有些凌乱的头发,低低开口:【我知你说的话,他如今年岁已不小,要教会他那些正常所认知的礼仪道德确实很难。】   他最近在教明夷说自己的名字,但一连引导了好几日,明夷还是没法完整地将这两个字连到一起。   燕纾闭了闭眼,慢慢抬起头:【但阿衍,他是我师弟,如果我真的不去帮他,我自己先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他轻轻笑了一下:【养不熟便养不熟了,我反正没什么雄心壮志,我师弟若有什么野心,我帮他便好了。】   明灭的烛光轻轻笼到面前眉眼沉静的人身上,姜衍眸光闪了闪,半晌终于别过头,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管不着。】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最后一句话仿佛消散在虚无中:【反正……我在你后面看着你便是。】   ·   此时,燕纾回过神,看着面前揽着他不停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人,心中一时间也有些五味杂陈。   但他闭了闭眼,到底一抬手,将面前的人往后推了一步。   “麻烦阁下离我远一些,我不喜与人这般亲近。”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刚一落下,面前的人瞬息一愣,神情间蓦然浮现出一丝冷然。   但只一瞬,下一秒他又迅速恢复了一副委屈的模样,上前一步再次拦住燕纾的去路。   “师兄,要去哪里?”   “师兄,为什么,不认明夷?”   面前的人仰起头,黑布下的眼眸无法分辨,但燕纾却莫名觉得,自家这个师弟情绪有些变了。   “师兄是……又要,像两年前那般,不要明夷了吗?”   燕纾脚步一顿,微微别过头。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被明夷整个圈在了身前。   这是一个极其有占有欲的姿势,有昏黄的光晕从树林间传来,两人身侧的影子仿佛都隐隐纠缠在一起。   下一秒,那身形高大的人影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微往前侧了侧身,将自己的影子整个笼在燕纾之上,仿佛将他整个人——融在了怀里。   他感受着面前燕纾清浅的吐息,微微扬了扬唇,露出了与方才活泼天真神情完全不同的神情。   ——那是一种狼看到猎物时,势在必得的表情。   但他的语气还是一派无辜茫然:“师兄,为什么,不回我的话?我好不容易,找到师兄,带师兄,来到一个只有,我们俩人的地方,师兄就不能,理理我……”   他慢慢低下头,神情平静,在燕纾看不见的地方,手指一点点凑近他轻轻搏动的颈部血管。   ——若是能将师兄一个人带回自己住处,用毛茸茸的毯子团在暖呼呼的窝里,就更好了。 第38章   明夷指腹间的温度几乎可以算是灼人。   他是被狼群养大的, 睡在狼群温暖的皮毛间,每日感受的,也是身侧被狼群包裹的热烘烘的吐息。   连带着他自己长大后,血脉里流淌的, 也依旧是一股无法消除的燥热不安的冲动。   但是燕纾希望他能沉静下来, 于是明夷就努力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他本性依旧是一个急躁的人, 只不过被燕纾一点点带大的期间, 努力伪装成了燕纾希望他成为的率真活泼的模样。   但此时, 思念了两年的熟悉气息近在咫尺, 明夷一时间有些克制不住心中的躁动。   他骨子里的本能在叫嚣着让他把面前的人整个叼回窝里,让他沾染上自己的温度, 完全揉入自己的骨血。   谁都不能觊觎。   面前的人对他心中所思仿佛一无所觉,依旧垂着眼沉默地站在原地。   明夷神情间不自觉浮现出一抹兴奋。   他摩挲着将手轻轻按在燕纾轻微搏动的颈动脉间, 指尖不着痕迹地浮现出一抹细微的灵力。   “师兄……与我,这么许久不见,想不想跟我一道,叙叙旧?”   他如今已比燕纾高了将近半头,此时微微弯下腰,恍若凑到燕纾颈间低声细语。   指尖的灼热感从燕纾脖颈间逐渐蔓延, 燕纾有些难耐地偏了偏头,不明白这个狼崽子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挠人痒痒了。   “不用了,我已说你认错了人,你若没有什么事, 我就先告辞……”   燕纾一边说一边后退一步从明夷怀里挣脱开,下意识抬脚,忽然却脚步一顿。   ——这个狼崽子把自己这是带到哪去了。   周围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而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 竟然是树林间凸立起来的一处断崖,四周云雾缭绕,空空荡荡,连一处下去的路都没有。   只有唯一一棵他刚才背靠的老树,孤零零伫立在不远处。   ——难怪刚才明夷这个死孩子完全不怕他逃跑。   燕纾微微咬牙。   ——这种地方,以明夷这个速度他怎么跑都能被他追回来。   他自从失去灵力后对极高的地方就有些恐惧,此时周围风声呼啸而过,燕纾一时眼前有些眩晕。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倏然间感觉再次落入熟悉的灼热的怀抱。   “师兄,又回来了。”   明夷欣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再次将燕纾揽住,亲昵地在他发间蹭了蹭:“我就知道,师兄,舍不得我。”   燕纾差点被气笑了。   “阁下真是多虑了。”他后退一步,脚下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在面前的人上来搀扶前,迅速靠上身后的树干,懒洋洋开口。   “我不是舍不得你,是舍不得这棵郁郁葱葱的老……枯树。”   燕纾本想说这树枝叶繁茂,一抬头对上头顶枯黄的枝干,瞬间噎了一下,迅速改口。   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愣愣地“哦”了一声,绑着黑布的眼睛茫然对上燕纾的眼眸,呆呆地应了一声:“好,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   ……燕纾沉默一瞬。   ——他一时忘记他这个师弟眼部有疾了。   面前的人却听话地微微仰头,一本正经地顺从地环顾了一圈,依旧语气兴奋地认真捧场:“这个树……确实枯的,很好看,我很喜欢。”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神情一时间有些微妙。   他不等这个糊里糊涂的狼崽子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忽然直接开口:“明夷。”   面前的人瞬间兴奋地“哎”了一声,瞬间倏然转过头,身上的金铃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摇晃。   “师兄,你,终于认得我了?”   他语气间带着难掩的愉悦,直接开口:“我好喜欢,听,师兄,叫我的名字,师兄,能不能多叫叫——”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燕纾有些迟疑的声音从面前传来:“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明夷神情一僵。   “刚才好像依稀听你说的是这个。”燕纾深吸一口气,平静开口。   “我不知道阁下对我到底有什么误会,但我确实是不记得……你了。”   他话音刚落,便看对面的人脸色倏然沉了下来,神情间似乎闪过一丝燕纾从未见过的阴翳神情。   燕纾从未见过这个神情出现在这个向来活泼的三师弟身上,下意识一愣。   下一秒,那阴郁的神情却瞬息消失不见,面前的人再次换上了一副委屈的模样,小声开口:“师兄,怎么能,不记得明夷,呢?”   “明明,从前明夷,是最黏着你的,你都记得二师兄,记得小师弟,怎么就,偏偏不记得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燕纾轻轻笑了一声:“不是单单不记得你。”   他慢慢抬起头,语气悠然:“是你说的这些,我全部都没有任何印象了。”   明夷神情一怔。   燕纾的语气格外稀松平常,轻松到恍若年少时,他偷偷倒药被几个师弟当场抓包,也只是这般笑眯眯地轻轻“呀”了一声,神情间没有半分紧张。   明夷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燕纾说了什么,神情间一瞬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师兄,说什么——”   “我之前受过伤,记忆有损,过往的一切全都忘了。”   燕纾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语气懒散:“阁下若是想和我叙旧,那还是算了,没必要浪费这些时间在我身上。”   “为什么是,浪费时间?”   明夷上前一步,下意识语气焦急地反驳:“师兄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全,都,一一讲给你听……”   “啊——”   燕纾仰起头,似乎感觉有些好笑般,轻轻地笑了一声:“可是,我并不想想起来啊。”   面前的人仿佛没想到燕纾会是这个回答般,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一阵凉风裹挟着黄昏日落的暮色从周围拂过,带起燕纾身上清浅好闻的药香。   对面的人依旧怔怔地站在原地,让燕纾一瞬幻视耸拉着尾巴的委屈狗崽。   他强忍住去摸明夷那头手感格外不错的卷毛的冲动,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探出身子往旁边断崖处看了一下,尝试着想找出一条既能自己下去,又不会被摔死的路来。   下一秒,燕纾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他被吓了一跳,猝然回过头,正对上明夷蓦然放大的脸。   “师兄,不记得,从前了,没关系。”   ——这个孩子怎么看起来不但不难过,反而……更加兴奋了。   燕纾一时间也有些茫然起来。   自家三师弟紧紧攥着他的手,因为激动脸色一时间有些发红,就差晃动他身后那莫须有的狼尾巴了。   “不记得从前了,也刚好,师兄,正好可以,只记得我——”   燕纾一时间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蹙了蹙眉,有些担心自己这个一根筋的三师弟是不是受刺激太大一时间魔怔了,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挣脱他的手。   “明夷,你听我说,你先冷静一下……”   燕纾轻声开口,面前的人却恍若未闻般,继续兴奋开口:“我很冷静,师兄,这样刚好,我可以和师兄,独处——”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道破空声倏然传来。   一阵劲风从两人掠过,紧接一个白色东西飞速越过,直直地打向明夷的手腕。   明夷神情一凛,不得已迅速松开燕纾的手,一个闪身直接挡到他身前。   “谁?”   “叮”的一声脆响从两人身后的崖壁上传来,瞬间在石头上留下几道裂痕。   明夷听着这声响,眉心跳了跳,紧接着便感觉旁边多了一道吐息。   姜衍一招手将插在悬崖上的折扇收回,似笑非笑地望着前面穿的花里胡哨的人,温声开口:“好久不见啊,狗崽子。”   ……燕纾好久没听姜衍说起这个称呼了。   他眉心跳了跳,瞬间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干脆直接原地盘腿坐下,托着腮等面前的一出好戏。   果不其然,挡在他身前的明夷瞬间咬牙开口:“我是狼——不对,二师兄,才是,狗!”   “哦,你不是吗?”姜衍含着笑,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   “一言不合就把你大师兄带走,害得我担忧了半天,现在还这般冲我呲牙咧嘴——这是你大师兄曾经教你的礼仪尊教吗?”   姜衍折扇在手中轻轻点了点,悠悠开口:“还是说,这么多年不见,你的教养都被狗吃了?”   “当然,没有。”明夷语气不善地开口。   “我把大师兄带走,只是因为刚才,周围有太多难闻的气味,我不喜欢,担心大师兄也不舒服。”   他语气迅速又恢复了一贯的明朗,不着痕迹将燕纾挡在身后,偏头似乎往前嗅了嗅,迟疑开口。   “这么看来,似乎是,二师兄身上的味道——好刺鼻”   他往后退了一步,犹豫了一下,小声开口:“二师兄有多久,没洗澡了?”   姜衍脸色一僵。   燕纾神情间瞬息浮现出一抹古怪。   姜衍出身大户人家,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即便是入了销春尽,衣袍服饰也基本每天都不重样,甚至还惯爱往身上熏熏香。   明夷视力有缺,对气味格外敏感,向来不喜姜衍身上的味道。   最开始只要和姜衍同处一室时,便格外躁动不安,一个劲儿往燕纾怀里钻。   这让姜衍更生气了。   他某天甚至特意自己调了一个寻常人闻不到,但气味敏感的人却能明显分辨的熏香。   那一天他故意坐在明夷附近,惹得明夷烦不胜烦。   更主要的是,燕纾以为姜衍终于向师弟展露了善意,心中颇为欣喜,拒绝让明夷如往常般窝在他怀里。   【你二师兄难得愿意教你,你快多去学学,平常我可都学不到呢。】燕纾将旁边的人赶到姜衍身边,干脆抬手直接设了个结界,阻止明夷再过来。   【我什么时候不愿教师兄了,明明每次我跟师兄讲解这些药的药效,师兄就故意犯困。】姜衍温声开口,又笑着转向一旁努力向往结界钻的明夷,不由分说将人直接拉了回来。   【不过三师弟愿学,我当然乐意教。】   明夷试图挣扎,但听着不远处燕纾轻微的笑声,到底委委屈屈坐了虎丘。   完全苦不堪言。   ·   两人从小到大没少因此互相呛声,燕纾曾经尝试调和,但最终也还是放弃,任由他们俩去了。   此时,熟悉感觉再次袭来,燕纾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了声,看着面前两人同时回过头,赶忙摆了摆手,捂唇遮掩般低咳几声。   “没事,你们俩吵你们的,我就是,咳,我就是——”   他胡乱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到旁边几片飘飞的树叶上。   “咳咳,就是刚才有片落叶飘了下来,打转的方式……真是新奇有趣。”   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   明夷听不懂,但配合着也傻乐起来。   姜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径直上前抬手就要把燕纾拉过来。   “行,你等回房之后慢慢看,我把你门口那两课海棠的叶子全给你震下来,让你看一天——”   燕纾终于找到一个能把他带下去的人。   他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自己走到悬崖边,犹豫了一下干脆懒洋洋抬起手,示意姜衍来牵他:“我不看,那海棠叶子还繁茂着呢,你没事糟践它干嘛?”   姜衍看着面前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皱了皱眉,小声嘟囔了一声“懒死你”,却也还是认命地向前走去。   “不看就不看,我又没求着你看,”姜衍配合着应了一声,又敷衍开口,“反正是谢九渊他寝殿的树,震了也就震了,我没把他寝殿给他拆了就不错了。”   燕纾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坐在原地仰起头,等着姜衍来拉他,下一秒,却忽然感觉眼前一暗。   明夷上前一步再次挡在姜衍身前,先一步握上了姜衍的手。   “二师兄要带,大师兄,去哪里?我和,大师兄,还没聊完呢。”   姜衍皱了皱眉,明夷却不以为意,一派天真地张开手,似要将姜衍揽住。   “大师兄从前教我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二师兄不如先下去等我们——”   他不等姜衍拒绝,抬手精准揽住姜衍的脖颈,恍若亲昵般微微偏过头——   下一秒,“啪”的一声闷响,姜衍抬扇精准挡住明夷蓦然张开的一口獠牙,似笑非笑地转过眼:“三师弟商量事情的方式,真是……十分熟悉啊。”   明夷被看穿了也不以为意,自然松开嘴,舔了舔下唇,似乎颇为遗憾般没能一口咬断姜衍的脖颈。   “二师兄,喜欢,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再次悄悄抬起手想要干什么,忽然却感觉手臂一麻。   姜衍直接抬手在他手骨处不知按了什么,明夷手臂一阵酸痛,瞬间不自觉落了下来。   “你——”   他蓦然咬牙抬眼,看着姜衍悠悠收回手,温和地笑了笑。   “不,我还是更喜欢我这种商量事的方式。”   他一边说一边折扇再次一翻,随手点了几个明夷腿间的大穴,又给他下了一个噤声术。   明夷只感觉腿部一麻,膝盖一软,直接被迫坐了下去,被姜衍敷衍地摆成了一个——面树思过的姿势。   “三师弟先冷静一下,一会儿若是还有事,等回去再寻我们吧。”   姜衍语气和煦。   他不紧不慢绕过面前的人,又似乎想起什么,转头补充了一句。   “哦对,三师弟好像不知道我们如今住所。”   他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完全不理会明夷的怒目而视,悠悠重新走到燕纾面前。   “师兄,走吧。”   他一把将燕纾拉起,看着面前人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望向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明夷。   “他在做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下去吗?”   燕纾想到什么,倏然蹙眉望向姜衍:“你们吵架了。”   “没有。”   姜衍温声开口,一把拉住想要往明夷那边走的人:“他在反省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等一会儿再下去。”   他不着痕迹地将燕纾挡到另一边,轻声开口:“三师弟态度难得坚决,师兄不用管他,我们先下去就好。”   明夷有时候的想法确实有些古怪。   燕纾愣愣地“哦”了一声,也实在不想在这个悬崖峭壁上待着了,收回目光,顺从地跟着姜衍走到崖边。   姜衍扶着燕纾的手臂,刚准备直接跃下,忽然感觉旁边的人倏然往后一缩。   “等一下——”   姜衍脚步微顿,疑惑地转头:“怎么了?”   燕纾微微咽了一口唾沫,神情一时间有些僵硬。   面前的悬崖分外陡峭,燕纾此时身上半分灵力也没有,即便旁边有人扶着,也依旧不敢这么直接跃下。   下一秒,他听着姜衍狐疑开口:“你不会是恐高吧?”   不怪他迟疑,燕纾从前完全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明明身子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偏偏什么惊险刺激的事都敢干,甚至曾经为了练轻功,瞒着所有人去爬宗外最陡峭的那处断崖,把姜衍和他们师父都气的不轻。   此时,姜衍见面前的人顿了一下,紧接着玩笑般开口:“若我说是,阿衍能背我下去吗?”   姜衍一时间没想到他真会这么说,脸上瞬间烫了起来,愣了一下,无声地张了张口:“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燕纾轻笑一声,笑眯眯转过眼。   “我开玩笑的,阿衍拉着我就好,咱们赶快下去吧。”   姜衍话语一顿。   他眼眸间闪过一丝幽暗,却到底也没有说什么,抬手撑住燕纾的手臂,直接一跃而下。   ·   燕纾没想到这处断崖还挺高。   明夷应是把他带到了宗门外的一处荒山,燕纾跟着姜衍往下落了几个点,终于在落到另一处狭窄的平台时,忍不住一把拉住姜衍的手臂。   “等,等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太冷了……咱们先休息一会儿,缓一下,再下去。”   旁边的人确实周身都在不停颤抖。   姜衍皱了皱眉,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停下了脚步,将外袍披到燕纾身上:“但这里不上不下的岂不是更冷,师兄若真的难受,不如一鼓作气地直接下去……”   燕纾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要真的一鼓作气下去他怕是就要瘫在那儿了。   他紧了紧姜衍的外袍,努力平缓着急促的心跳,刚开口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破空声传来。   姜衍瞬间一个闪身,侧身避过突如其来的一记棍子,冷着脸抬起头。   明夷不知何时追了上来。   他手中拿着一根通体黝黑的铁棍,在昏黄的光晕下泛着冰凉的光,手腕一转又向姜衍打来。   “不许,带走,大师兄——”   燕纾明显能感觉到他有些生气了。   他扶着旁边的石壁犹豫着站起身想着要不要劝一下,下一秒却听旁边一声冷笑传来,姜衍折扇一翻,毫不犹豫地也直接迎了上去。   燕纾:……   他一时间有些头痛,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两个气性怎么都这么大。   他不明白狼崽子这么多年不见,怎么生气了还这么黏他。   ——明明小时候,明夷每次生气就会直接不声不响地躲起来。   ·   燕纾教明夷识字、说话、礼仪等方面破费了一番功夫,尤其是礼仪方面。   他这个三师弟很听话,教他读书、识字虽很困难,但基本是燕纾说什么他都听,一个笔画练不会能一坐坐一宿,直到第二天给燕纾呈上一页稚嫩但工整的大字。   姜衍每次看见都忍不住冷嘲热讽一番,但燕纾却颇为满意,甚至把他每天的练的字都一张张收集起来,炫耀般给姜衍看他的进步。   然后被姜衍嘲讽:【都是狗爬字,你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但只一点,明夷对于吃饭方式这件事,一直改不过来。   他从小啖肉饮血惯了,野外食物又难找,明夷为了生存,护食的习性早已根深蒂固。   每次饭食一上桌,他便下意识伸手迫不及待往嘴里塞,吃不了的东西也会带回去一并藏起来,甚至有时燕纾带他在外面溜达一圈,都能看到明夷小心翼翼将某个东西捡起来,想要带回去之后再吃。   燕纾心疼又无奈。   他第一次试图纠正时,便看着面前的人下意识凶狠地冲着他嘶吼起来,然后又一瞬意识到什么,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递过一块肉来。   【吃?】   他似乎咬了咬牙,一狠心将那块肉干脆直接放到桌上,抱着剩余的食物后退了两步,蹲在地上小声又吐出一个字:【你……先。】   燕纾愣了一下,看着面前小孩有些委屈的神情,意识到什么,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是要你分我吃的。】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一步步缓缓上前,让明夷能听清他每一个举动,拉着人一点点坐回桌旁。   【我是让你,吃饭不用那么着急,这里没有人会抢你的。】   燕纾轻轻握住他的手,看着面前的人身子一瞬紧绷,却到底没有挣脱他,而是顺从地抓住燕纾递过来的两根棍子。   【你不用把一切觉得能吃的东西都藏起来,掉到地上的东西不能再吃,也不用吃饭时一直警惕四周。】   燕纾抓着明夷的手指,帮他生疏地将筷子握紧,轻轻笑了一声:【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明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却“啪”的一松,筷子直接落到地上,又自顾自地用手去够桌上的吃食。   燕纾按了按眉心,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帮自家三师弟把差点蹭到饭菜里的袖子卷好。   ——反正至少现在能坐在桌上吃了。   他无声地吐了一口气,感受着面前的人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顶。   ——一步一步慢慢来,反正来日方长。   但燕纾没想到有时小孩子的恶意,会这般残忍又毫无目的。   他在明夷基本能听懂人话后,决定将明夷带到销春尽的学堂内,和宗内的弟子每日一起学习半日。   明夷如今有些太过黏他,燕纾虽然颇为欣慰,但也清楚,明夷需要能够自己融入人群。   ——但他这个三师弟很明显并不理解。   【不……去。】   去学堂第一天,明夷死死抱着他的大腿,语气分外委屈:【不……要,要,大,师兄……一起。】   【我每日送你过去,中午再接你回来。】   燕纾有些无奈地蹲下身,和他目光平视。   【宗内都是些和你同龄的人,都很友好,你在学堂听不懂也没事,回来我可以教你,你多和其他的小弟子交流交流就好。】   面前的狼崽子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语气间逐渐带上了哭腔。   【大师,兄……陪……不……】   【可是我没法陪你一辈子啊。】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   【为……什么……】   【我,可……一直陪,大,师兄……】   【但我不能。】   燕纾轻描淡写地开口,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他的耳垂,语气漫不经心,【你会长命百岁,有漫长美好的一生,不会想要我陪你一辈子的。】   这句话对如今的他来说有些太难理解了。   明夷蹙了蹙眉,压根没太听懂燕纾在说什么,却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他嘴角往下瞥了瞥,作势又开始想要哼唧起来,下一秒忽然感觉后颈一紧。   ——燕纾手上忽然用力,不由分说领住他的后衣领,似笑非笑地将人一把拉了起来。   【还有……假哭这个伎俩用一次就算了,你绑眼的布条都没有湿,还指望我相信呢。】   明夷明显没有听懂燕纾在说什么,却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事情败露了。   他凄凄惨惨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任由燕纾将他带到学堂最后一排,和他保证一下课就会过来接他,才终于放了燕纾离去。   前几日明夷适应的都很好。   燕纾和周围的几个弟子打了招呼,让他们稍微关照一下,每日午时将人接回来,听着明夷磕磕绊绊但越发流利地和他讲着今天看到的各种。   直到某一日,燕纾代课稍微来迟了些许,却见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几个年纪稍大的弟子围在明夷身旁,正往他手里塞着什么药丸。   而他那个傻愣愣的三师弟,不但没觉得有任何异常,迫不及待地乐呵呵全部收了起来,甚至还拿起一颗试图往嘴里塞。   燕纾再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直接将他手中的药丸拍了下来。   【你在吃什么?】   明夷愣了一下。   他先是下意识有些紧张地将那一兜子药丸护在身后,然后又瞬息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瞬间兴奋起来。   【大,师兄,吃!】   他抬起手,兴奋地捧起一把丹药,献宝般将那些东西送到燕纾面前。   那刺鼻的药味冲的燕纾呼吸瞬间一滞,偏头捂唇咳了两声,才终于缓过一口气。   他气的胸口都有些发闷,深吸一口气,到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将神情懵懂的人护在身后,转头望向旁边身形僵硬的几个人。   【你们给他了什么?】   面前的几个弟子神情躲闪,仍死鸭子嘴硬地试图狡辩:【没什么,燕师兄……就是一些我们自己炼好的丹药,这个师弟想尝,我们就给他了。】   【对,对,是他自己要的,大概是看我们有这好东西,就想拿,可不是我们主动——】   【是吗?】   燕纾轻轻笑了一声,忽然抬手一把抓住面前一个弟子的手腕,强行将他沾着药渍的手摊开。   【我师弟从来珍惜自己的衣裳,不喜别人触碰。】   【但我刚才分明看到,他衣服上有大片褶皱,还有你手上的药渍。】   燕纾眼睫微垂,含着笑一字一顿开口:【若是他主动找你,何须你这般费劲拉住他,甚至连手上的脏迹都印了上去?】   那个弟子神色一僵,抬手就想要挣脱,燕纾却没有理他,依旧拽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掌心一翻,直接将他腰间的药袋隔空拿了过来。   他随手拿出一枚丹药,垂下眼,素白的指尖将那丹药轻轻转了一下。   【大黄、芒硝、火麻仁……】   燕纾低低笑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眸色却已经冷了下来。   【这是泻药最基本的几味药材吧?让我猜猜,你们说的这个好东西,吃下去是会上吐下泻,还是高烧不退?】   面前的弟子脸色难看,似是没想到燕纾能直接把他们的心思全都识破。   他本是前几日听说学堂里来了个小傻子,连话都不会说,却每日还在那里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学。   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出身,被家中长辈特意送到销春尽来,向来目中无人。   他们一时间觉得自己身份被拉低了,又正好闲得无聊,便趁着今天特意将人堵在学堂,想要“治理”他一下。   ——却没想到燕纾会亲自找来。   此时,这个弟子看着燕纾神情冰冷,一时间有些害怕,下意识不敢承认他们的所作所为。   【没有,我们没有想害他,这是我们自己炼的丹药,就是好东西,燕师兄你误会了,而且刚才分明就是他自己想要的——】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间眼前一花。   燕纾直接将那丹药举到了他身前。   【既然是好东西,那阁下还是自己留着吧。】   燕纾淡淡开口,语气悠然:【这个丹药既然已经拿出来了,也不好放回去了,为了避免浪费,阁下不如现在就吃了吧。】   那个弟子神情间瞬间闪过一丝慌张。   他咬了咬牙,颤抖着抬手将那药丸接过,看着燕纾神情平静地望着他,终于慢慢抬手作势要将药塞到嘴里。   但在药丸触碰嘴唇的一刹那,那个弟子终于忍不住,倏然别过头。   【不行,我不吃——】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转过头:【我错了,我刚才确实是想和这个……师弟开个玩笑,但燕师兄你也不能这般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   燕纾低低地笑了一声,【若我没听错,刚才你是亲自承认了自己意图不轨吧?】   那个弟子梗着脖子咬牙,依旧嘴硬:【是,但我都已经道歉了,燕师兄你还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   燕纾偏了偏头,似笑非笑地开口:【但是门规想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个弟子瞳孔瞬间紧缩。   他听着燕纾漫不经心轻声开口:【你刚才亲口承认,欺辱同门,甚至故意毒害,按照门规我记得——】   燕纾微微别过眼,琉璃色的眼眸幽深平静:【似乎是要逐出宗门吧?】   【我没有!】   那个弟子瞬间叫了起来:【我不是,我没有想到毒害,这个丹药根本构不成毒害——】   【可是你不敢吃。】燕纾不紧不慢打断他的话。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唇边依旧带笑:【那这——到底算什么呢?】   那个弟子脸色铁青。   他转头试图让旁边几人帮他说几句话,但周围那些弟子都不约而同避开了他的目光,一言不发。   【好,好。】那个弟子神情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一狠心,终于将那枚药丸送到了口中。   【……这下可以了吧?】   燕纾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一点点缓和起来。   【师弟说什么呢?】   燕纾抬起眼,轻轻笑了一声:【看来师弟没有触犯门规,燕某也十分欣慰。】   他随手甩开面前人的手,转头直接将满脸不明所以的明夷拉住,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去。   身后那弟子脸上抽动一瞬,忍了几秒,终于还是蓦然偏过头,“哇”的一声直接吐了出来。   明夷被他带着走了几步,好奇转过头:【大,师兄……他,们……】   【不许看,转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燕纾直接冷声打断。   明夷从来没听过燕纾这般冷然的语气,身子颤了一下,有些惶恐地转过头,亦步亦趋地跟在燕纾身旁,甚至扭头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但燕纾仍旧不为所动。   他带着明夷快步回到愿曦阁,“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松开手,扶着旁边的桌案急促喘了几口气。   【大,师兄……】   明夷听着他的声音,有些慌张地摸索上前想要去扶他,却被燕纾反手抓住手腕,直接按在桌前。   【坐好。】   燕纾被气的心口疼,他捂唇咳了咳,从旁边拿过一双筷子塞到明夷手中,又拿过一盘点心径直放到他面前。   【今天你就坐在这里,用筷子把这盘点心夹起来。】   明夷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燕纾却难得这般急言令色地和他说话,他一时间有些委屈起来,手一甩径直将筷子甩了出去。   燕纾差点被气乐了。   他捂唇咳了两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拿了一双筷子塞到明夷手里。   【随便什么东西你都吃吗?】   他闭了闭眼,握住明夷的手,尽量平和地低声开口:【只有桌子上摆好了的菜肴可以吃,要用筷子,掉到地上、不认识的人给的都不能吃。】   他握着明夷的手,试图让他将筷子拿好。   但下一秒,面前的人再次一甩手,将筷子丢了出去。   【师,兄……凶……我,不是……】他胡乱挣扎起来,打开燕纾的手,绑眼的黑色布条氤氲出一点深色,神情难过又委屈。   【明夷!】   燕纾不明白他反应为何这般大,他捂着胸口呛咳两声,哑声开口:【明夷,你听话。】   【这个习惯你必须得改,他们今日只是给了你一些丹药,若是来日再有人这般骗你吃一些其他东西……】   但面前向来听话的人此时却涨红了脸,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摇着头跌跌撞撞就向外跑去。   燕纾上前想要将人揽住,眼前却忽然一黑。   他踉跄了一下,再一抬头明夷的身影已迅速消失不见。   刚好从门口进来的姜衍差点被一头撞个正着。   【干什么?呦,狼崽子终于和你吵架了?】姜衍侧过身好险不险避开,扭头看着明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倚在门口幸灾乐祸地“啧啧”两声。   【真是难得一见啊,平常不都像个小狗一样黏着你……】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看清燕纾的脸色眼眸瞬间一沉。   【你怎么了?】   他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人,迅速按住他的脉搏。   燕纾撑着桌子摆了摆手。   他眼前的黑雾正一点点消散,堵着的那一口气也缓了过来,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   【没事。】   姜衍皱眉往他嘴里塞了一枚药,语气不满地开口:【还没事,你知道你刚才脸色有多白吗?】   他冷笑一声:【我就说了是养不熟的狼崽子,现在就敢惹你生气,以后可还怎么办?】   【我看干脆趁早别管了,如今他这样你就受不了,以后再背刺你你不得直接气晕过去?】   燕纾刚才刚难受了一回,此时有些脱力,慢慢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揉着眉心没好气地瞥了姜衍一眼。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姜衍耸了耸肩:【我就是在为你好,帮你快刀斩乱麻。】   他看燕纾脸色终于好了些,收回按着他脉搏的手也在旁边坐下,声音缓和下来:【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纾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没事。】   【今日是我太过急躁了,他年纪还小,一时犯了错,我也不应该这般生气。】   姜衍皱了皱眉,听他的话语似乎半分没有怪罪明夷的意思。   【等一下,师兄你……】   他倏然站起身,拦在燕纾身前:【你不会现在还要出去寻他吧?】   他看着燕纾额间刚才被冷汗打湿的发梢,语气也冷了下来:【你不要命了?】   【阿衍说什么,我多惜命啊。】燕纾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却仍旧作势要起身。   姜衍也不拦他,只抱着双臂站在原地,语气不善地开口:【好,你若是现在能起来,我就让你出去。】   燕纾挑了挑眉,倒真起了几分心思。   他撑着旁边的桌案想要站起身,眼前却瞬间一片眩晕,身子晃了一下,又跌坐了回去。   燕纾:……   姜衍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抬手扶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将人直接押回了床上。   【你现在立刻给我休息,我帮你出去找那个崽子。】   燕纾有些意外地抬起眼,姜衍冷着脸垂下眼,语气间有些许的不自然:   【你们都各自冷静一下也好,要打要骂也等我把他抓回来再说。】   ·   燕纾原本没想到自己会睡着。   但大概是今日真的心神起伏过大,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   只是燕纾心中到底牵挂着跑出去的狼崽子,没过多久便骤然惊醒。   他皱了皱眉,捂着胸口呛咳着坐起身,抬头望向窗外,却看外面天已经黑了。   愿曦阁内仍旧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姜衍很明显还没有找到人。   燕纾心中有些不安,一时间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没立刻去寻。   ——明夷眼睛看不见,对销春尽如今还不是十分熟悉,姜衍平时又从来没带过他,不清楚明夷的习性。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翻身下床,扶着旁边的桌案缓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随手披了一件衣裳,到底踏着夜色走了出去。 第39章   如今已入晚秋, 有细细的微风从周身划过,燕纾捂唇咳了咳,拎着一盏灯笼垂眼匆匆从殿外走过。   愿曦阁外没有明夷的身影。   燕纾细细地寻了一圈,又问了暖阁外的门仆, 没人说曾经见过明夷。   有枯黄的落叶从脚边匆匆卷起, 瞬息被凛冽的寒风打散。   燕纾驻足在门前, 紧了紧衣袍, 眉心拧的愈紧。   不远处的门仆看了他许久, 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凑上前:【燕公子, 夜晚风凉,姜公子之前叮嘱我们别让您晚上受凉, 恐对您身体不好……】   燕纾回过神,举着灯笼冲着面前的人笑了笑:【好, 我知道,多谢您。】   有昏黄的烛火光晕悄然爬上他眉眼,点亮一池静水,泛起细碎的波光,一瞬温润如玉。   那个门仆年岁还小,初来这里不久, 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   他过了几秒,对上面前人带笑的眼眸,才瞬息红了脸。   【抱,抱歉, 燕公子。】   他猝然低下眼,有些惶恐地低声开口:【您是还要出门吗?夜晚风凉,需不需要我给您拿一件大氅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看到面前的人仿佛想到了什么, 琉璃色的眼眸一瞬亮了起来,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了,多谢您。】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匆匆向外走去,忽然却又想起什么,转过身将一个东西塞到了那个门仆手里。   【天气寒冷,这个还是您拿着吧。】   那个小门仆只感觉手中一暖。   手里一个做工精巧的汤婆子正暖呼呼散发着热意,外面包裹了一层缝制精巧的锦绣,上面一只小燕子停在枝头,似乎正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什么。   那小门仆微微一愣,过了好几秒才有些惶恐地抬起头,却只看到漫天枯叶随风而起,燕纾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周围无尽寒风刮过,掌心间却不停往外溢着无尽的暖意。   那个小门仆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许久,半晌,将手中的小汤婆子一点点攥紧。   ·   【寻到你了。】   蜷缩在地上的人动了一下,下意识扭过头,只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慢慢逼近。   燕纾捂唇咳了咳,弯下腰,扶着洞口的墙壁一步步走了进来。   洞里没有点灯,但角落竟然还放着一颗夜明珠,闪着幽幽的冷光,地上铺着几张厚厚的毛毯子,旁边还囤着一些食物。   安稳,宁静,虽不算暖和,但倒也挡风。   燕纾眼眸间闪过一丝欣喜,忍不住轻笑一声:【这个地方真不错,你给自己搭的……小窝?】   这是他们师父殿后不远处的山林间的一个所在,燕纾前几日带明夷在宗门内四处溜达时,偶然间发现了此处。   ——或者说,是明夷不知怎么发现的,似乎还很满意。   他自从来到宗门后便一直没什么安全感,燕纾看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狭小但安静的所在,曾经提议给他在这里搭一个小窝让他夏天可以来这里玩耍。   明夷当时神情立刻就兴奋了起来,忙不迭点头应下。   但后面燕纾又是教他学习,又是帮长老代课,忙的分身乏术,这件事也就搁置了。   ——没想到明夷自己竟然已经把这个地方基本收拾好了。   燕纾没想到自己这个三师弟进步如此之大,环顾了一圈四周越看越满意,眼眸间的赞许几乎不加掩饰。   他转头还想要说什么,却看不远处的人慢慢爬起来,攥着底下的毯子没有回话,只依旧蜷缩在角落。   燕纾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还生我的气呢?】   他此时早已不生气了,见到明夷这般进步更是欣喜,盘腿在原地坐下,温声开口:【之前是师兄太过急躁了,不该那般对你说话。你若是想在这里继续待着,我就先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面前的人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开口:【我,没……有,生气。】   他仰起头,绑着黑布的眼望向燕纾,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这不是,我的……窝,是我,搭给,你的……】   燕纾愣了一下。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明夷一个眼部有疾的人,为何会需要在这里放一颗夜明珠。   【给我的?】   燕纾低低地笑了一声:【特意给我搭的吗?】   面前的人又点了点头,忽然又抬起手,将一张厚厚的毯子往前推了推,似乎想让他披上。   【这里……冷……】   明夷说到一半,忽然又有些迟疑地止住话语,抬头望向燕纾,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怎样讲起。   燕纾心下一片柔软,他放缓了声音,一点点慢慢开口。   【那你来到这里,不是因为生我的气,不想回去?】   明夷点了点头,过了几秒,又瞬间摇了一摇。   【开始……有,点。但后来,就是,想回去,但……不敢。】   他顿了顿,没等燕纾再说什么,又别过头小声补充了一句:【这里……给你搭的,最像你,的气息。】   他难得磕磕绊绊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燕纾瞬间明白,自己这个三师弟,是想回去,却又担心自己生气。   他一时间又无奈又心疼,叹了一口气,忽然撑着身子站起来。   洞口那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明夷攥着毯子的手微微收紧。   他如今说话还是有些困难,不太清楚燕纾到底有没有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自从来这里从没见过燕纾生那么大的气,害怕之余,更多的是担心燕纾会把他赶出去。   下一秒,明夷忽然感觉头顶微微一暖。   后颈处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明夷有些讶然地转过头,听着自家大师兄含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就算生气,也不会不让你回家啊。】   明夷怔在原地,感受着熟悉的微凉触感从脖颈漫不经心掠过耳畔,又最终停在他侧脸。   脸颊处微微一痛,明夷下意识蹙眉,刚抬起手,便感觉旁边的人松开捏着他脸侧软肉的手指,屈起手在他眉间轻轻敲了一下。   【明明总说自己是一匹狼,怎么难过了,连寻回家的本事都没有了?】   【我……没有。】   明夷捂着侧脸,有些含糊地开口:【我只……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燕纾微微一愣。   面前的捂着侧脸,眉心处有些微红,素白着一张小脸仰起头,不解却又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哪里像只耀武扬威的狼。   明明就是一只委屈巴巴的小狗崽。   燕纾没忍住轻笑出声,看着面前的人越发疑惑的神情,轻咳一声,慢慢开口。   【我生气,不是完全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全。】   明夷愣愣地抬起头,听着旁边的人温润的声音在耳畔一点点响起。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善意可能换来恶报,表面的善意也有可能暗藏险恶。】   他看着面前的人有些懵懂地晃了晃脑袋,微微笑了笑,继续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他们给你那个吃的,不是真的想对你好,我是想让你以后能分辨这个,担心你因此受伤,所以才有些着急了。】   这下明夷终于有些懂了。   他感觉燕纾抬起手,在他耳垂处轻轻捏了捏。   【你若是想学炼药,之后我让你二师兄去教你,想要什么吃的,就跟我或者阿衍说,其他不认识的人给的,暂时先一律都不许吃,好不好?】   燕纾抬起手,又摸了摸面前人软乎乎的卷毛,指尖悠悠地缠上一缕。   【筷子吃饭、行为礼仪这些,之后都可以慢慢学,不着急。但这些先暂时听师兄的话……等你之后懂的多了,就能自己分辨了。】   明夷认真地点了点头,身形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燕纾低低地笑了一声,偏头又咳了两声,忽然听到面前的人再次低声开口。   【我不是……自己,想吃,那个,东西】   【他们……说,那是,好的……药。】   燕纾愣了一下,看着明夷仰起头,有些磕磕绊绊地努力说着什么。   【大,师兄,总是生病,我想……万一……这个药……】   燕纾眼睫颤了颤。   他蓦然明白了什么。   ——明夷是想给自己求药。   难怪之前在愿曦阁时,他那般委屈难过。   【给我的?】燕纾垂下眼,轻声开口。   明夷重重点了点头。   【师兄,说过,不用再囤东西吃了,所以我没有……】   他歪头想了想,脸上的黑色布带被风吹起,抚过他的侧脸,衬的他眉骨分明。   【我只是,不想……让师兄再生,病,能多,陪我……】   燕纾一瞬间有些恍然,仿佛自己日日看着的小狼崽,蓦然有一天突然长大了。   洞穴内一片安静,窗外隐隐有落叶被风撕扯的“沙沙”声传来,夜明珠的光晕落在明夷仍显稚嫩的眉眼间,燕纾倏然回过神。   【别担心。】   他蓦然弯起眼,抬起手将面前的人轻轻拢进怀里:【师兄会陪你很久很久的。】   熟悉的温润凉意在周身包裹,明夷喉咙间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毫不迟疑地抬手攀上燕纾的脖颈,径直将头埋进燕纾怀里。   燕纾抬手将暖呼呼的狼崽子环住,在原地静静坐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开口:【那你是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还是跟我回去……】   【跟师兄,回去!】明夷瞬间开口,有些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   燕纾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松开面前的人转而牵住他的手,撑着旁边的石壁一点点站起身,却是刚一一抬头,眼前忽然一片眩晕。   燕纾踉跄了一下,赶忙扶着旁边的洞壁勉强站稳。   他只以为一时间起的急了,气血有些不济,不着痕迹地垂下眼,扶着石壁慢慢跟在明夷身后,想着不动声色地缓过这一阵。   但眼前的这阵黑雾却没有如往常般一点点消散,燕纾强撑了一会儿,只感觉眼前逐渐天旋地转,连那浓重的黑雾都开始跟着扭曲起来。   明明都是无法分辨的黑色色块,却偏又晃的他头晕,燕纾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他没注意到自己脚步也一点点缓了下来,一步步在地上有些踉跄地拖行着,晃晃悠悠似乎马上就要脱力倒下去。   他搭在明夷掌心的手指无意识蜷缩,冷汗浸透的骨节泛着青白,却连攥紧的力气都被抽空——少年蹦跳时牵动的震颤顺着筋脉窜上来,一时震得他头晕目眩。   明夷毫无所觉,依旧有些兴奋地牵着自家师兄的手一步步往外走去。   他担心了一晚上的事情终于完全消失殆尽,脚步轻快地拉着燕纾的手,心情颇好地用指尖一下下划拉着他的掌心。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有些好奇地转过头:【师兄你,今日手,怎么这般,热——】   眼前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燕纾在一片耳鸣模模糊糊听到明夷的声音隐隐传来。   他无意识勾了下唇,开口想要回应什么,喉咙间一阵痒意蓦然传来。   剧烈的咳嗽声蓦然爆发出来,燕纾倏然偏过头想要捂住唇,冷不丁脚下一软,足尖蹭过突起的石头,膝盖蓦然一弯,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纸鸢斜斜倾倒,衣袂翻卷间惊起满地蜷缩的枯叶。   【咳咳咳——】   他“砰”的一声跪倒在地,捂着唇控制不住急促呛咳起来。   明夷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有些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只感觉肩头一沉。   他下意识抬起手,正揽住斜斜向他歪倒的人。   【……师兄?】明夷摸索着撑住面前的人,被他的力道带着也半跪在地上。   【你,怎么……?师兄——】   明夷有些慌乱地抬手摩挲到燕纾的额头,却只感觉掌心间一片滚烫。   面前的人周身如燃着烈火,曾经冰玉般的皮肤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有些痛苦地靠在他肩头,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着,一声声急促呛咳着。   明夷手足无措地将摇摇欲坠的人努力撑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一声声叫着【师兄】。   喉间漫起的铁锈味呛得燕纾不住发颤。   他清楚自己今晚大概还是太过勉强,刚才心神一松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风寒瞬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还真被姜衍给……猜对了。   姜衍眉心紧蹙的模样,同一刻蓦然浮现在燕纾脑海间。   他苦笑一声,指尖一动,一张传讯符无火自燃,蓦然消失在虚空中。   紧接着,断续的耳鸣间明夷一叠声带着哭腔的“师兄”隐隐传来。   【没事……】   燕纾勉力压下咳意,借着明夷手臂的支撑竟又摇摇晃晃支起半身。   他放下手,毫无血色的唇角努力勾起弧度,睫毛沾着冷汗轻颤:【不过是夜风......呛了......我现在已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原本清亮的眼眸已逐渐涣散,凭着本能撑起身子,咬牙直起腰,满脑子只想着至少要把明夷带回愿曦阁。   下一秒,燕纾却只觉得耳中尖锐的鸣叫声蓦然传来,紧接着,混沌的意识骤然断了线。   等他再模模糊糊恢复些许意识,只感觉自己似乎躺在明夷腿间。   自家师弟不知怎么把他又带回了那个洞穴,正颤着手将所有的毛毯不要命地努力往他身上裹。   【你在,发抖……师兄,是冷吗?马上就,不冷……】   但明明所有的毯子都已紧紧围在他周身,燕纾依旧冷的牙关发颤,不自觉地将身子一点点缩紧。   他在一片战栗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明夷好似……哭了。   【没事的……】   黑布上忽然有柔软的触感传来,明夷动作一顿。   他怔怔地垂下头,感觉燕纾灼热的指腹似乎在他眼前轻轻拂过,紧接着他带着些许气音的声音沙哑传来。   【别哭啊,我没事,别怕……】   但明夷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人正一点点虚弱下去。   燕纾眼前几乎已经是一片昏黑。   他能意识到自己颤抖的指腹抚上了明夷黑布浸湿的那处,可高热早已蚕食触觉,他分不清指间湿润是自己的冷汗,还是对方的眼泪。   他狠了狠心,蓦然咬上舌尖,疼痛让他灵台再次挣出一线清明,撑着又要起身。   可夜风卷着最后一片落叶掠过周身,燕纾气息一岔,所有强聚的气力突然抽离。   夜明珠幽幽的冷光在混沌的视野里坍缩成苍白的漩涡,燕纾重重跌落回去,急促的喘息声戛然而止,只余下翕动的唇齿间溢出的散乱白雾。   【没事……师兄就是有点累了,想要睡一觉……】他最后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含糊的呛咳。   明夷有些无措地慌忙将人接住,颤抖着俯下身,只能听到燕纾昏迷间无意识地断续轻喘。   他呜咽一声,抱着燕纾慌乱转过身,下意识张口想要喊人,却只有混乱的不成句子的话语无助地从口中溢出。   等姜衍收到传讯匆匆忙忙终于寻到他们时,只看到自家三师弟只着一件单衣,缩着身子躺在燕纾身旁。   数不尽的毯子将燕纾紧紧包裹,明夷白着一张脸,时不时坐起身,用唇角去拭燕纾额间的温度,口唇微微张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姜衍蹙了蹙眉,下一秒,终于快步走上去。   ·   燕纾那次高烧不退,整整昏睡了一天。   等他再醒来时,原本以为会如往常一般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撞了满怀,没想到周围却一片空荡,   周围的床铺被汤婆子堆的暖暖和和的,燕纾有些怔怔地撑起身,却只感觉没了那明夷那自带热意的体温,周身一时间都有些寒凉起来。   【想你的狼崽子了?】   门口一道微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姜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捧着一碗汤药走到床边,直接舀了一勺送到燕纾唇边。   【别想了,一会儿又想的头晕,先把药喝了。】   面前的苦药味让燕纾倏然回过神 。   他下意识拧眉想往后躲,下一秒却正对上姜衍冰凉的目光。   燕纾动作一顿,讨好般地弯了弯眼,凑上前乖乖地将那一勺药含进口中。   然后不出意外被苦的一个激灵。   姜衍冷哼一声,神情却到底缓和了些许,搅了搅重新舀起一勺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你那狼崽子有些事,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守到你退烧了才走,不是故意不来的。】   他难得帮明夷说句好话,燕纾有些惊奇地转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秒又被毫不留情地塞了一口药。   【你好好吃药,吃完继续休息,别想了,过两天就见到了。】   【……我才没想。】   燕纾含着药,含糊开口,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明夷他没事吧?】   他原本以为姜衍会如往常般阴阳怪气两句,没想到姜衍瞥了他一眼,只低低地“哼”了一声,有些含糊开口:【他能有什么事?】   他似乎又想到什么,扬了一下唇,抬起勺子悠悠开口:【具体什么……反正你到时候自己看吧。】   ——这引的燕纾更好奇了。   但他确实身体也实在太弱了,一连两日吃了药便昏沉过去,睡的不知今夕何夕。   等过了几日精神终于好些,再一抬眼便正对上明夷兴奋的神情。   【大师兄!】   燕纾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怀里一暖,毛茸茸的脑袋瞬间凑了上来,在他脖颈间蹭了蹭。   【你醒了,大师兄!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燕纾下意识应了一声,抬手揽上面前人肩膀,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他有些讶然地低下头:【你刚才说话——】   【我说话,是不是流利了好多!】   面前的人倏然抬起头,满脸的兴奋毫不遮掩:【大师兄,你欢不欢喜!】   燕纾没忍住轻笑一声,认真开口:【欢喜。】   面前的人瞬间也笑了起来,翻身下床想要去寻什么,燕纾却蓦然看到他唇角的一点伤口。   他蹙了蹙眉,下意识开口:【你嘴那里……】   【哦,没事。】   明夷愣了一下,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把石子放到嘴里,帮我练,说话。】   他这几天一直在不停地自己悄悄练习,学会的第一个连贯的词语,就是“大师兄”这三个字,就是想给燕纾一个惊喜。   他直到如今有些词语还会不自觉从中间断开,但“大师兄”这三个字却永远是连在一起的。   燕纾一瞬失了声。   明夷终于摸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捧着转过身,满脸期待地抬起头:【大师兄,你看,是不是很有效!】   燕纾静了几秒,直到面前的人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才终于又恢复了一点笑意:【嗯,很有效。】   他抬手轻轻抚过他唇角的那点伤痕,声音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但你其实不用这么着急……】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明夷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想再没有用了。】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什么?】   【师兄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再喝药。】明夷一边说一边夹起一个东西送到燕纾唇边,又继续回到燕纾的问话。   【大师兄上次晕倒,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坐在床边,仰起头,认真开口:【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燕纾愣了愣。   他垂下眼,看着面前人稳稳地用筷子夹了一块糕点送到他嘴边,眼睫颤了颤,半晌张口,缓缓含住。   【你不用……】   【我会对师兄有用的。】   明夷仰起头,唇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意,一字一顿开口:【师兄以后不用再保护我,我来保护师兄就好。】   床上的人一时无声。   过了良久,明夷才感觉自己头顶被人轻轻拍了拍。   【好。】   ·   此时,悬崖边的平台上,棍子和折扇交锋发出“刺啦”一声割裂的响声,燕纾倏然回过神。   他靠在悬崖壁上,看着面前的两人打的不可交加,几次想要开口劝阻,都被兵刃带起的疾风一瞬给呛了回去。   “你们……咳咳咳——”   燕纾尝试了好几次,除了把自己灌了一肚子冷风呛个不停外,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咬了咬牙,干脆直接转过头去不管他们,磨磨蹭蹭凑到悬崖边上,探头去看有没有路能自己下去。   “应该离地面也不远了……”   他扒着旁边的石缝眯着眼,努力探头向外望去,又望向不远处的几棵枝叶茂密的树木。   “如果我要是先落到树干上,然后再顺着滑下去……”   他的目光落到树木中间那尖锐的枝干上,身子一颤,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燕纾脑海中胡思乱想,各种念头都过了一圈,终于意识到似乎没有一个万全之策能让他自己下去。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干脆将脚悬在悬崖外,一下下在半空中晃悠着。   ——四个师弟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燕纾垂下眼,看着脚底的云雾缭绕,面无表情地在心中把四人挨个骂了个遍,轮到谢镜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声。   “身为一宗之主,连有人被困在旁边的断崖上都不知道,他这个一宗之主到底是怎么当的。”   他自知这件事完全怨不到谢镜泊身上,但还是忍不住想找他撒气。   他垂着眼,指尖把玩着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小巧的锦囊,没好气地用指尖一下下戳着:“如果他现在立时出来把我接下去,那我就原谅他——”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身下一阵颤动。   燕纾愣了一下,心中瞬间有不好的预感。   他倏然低下头,想要将悬在崖边的腿收回来,忽然却感觉一阵失重感骤然传来。   这个断崖确实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泥土石块都已经松软,燕纾刚才在崖边待的太久,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来不及反应,眼眸蓦然睁大,手指下意识在虚空中一抓,却控制不住身子骤然坠了下去。   ——完了。   冷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燕纾下意识将那锦囊紧紧抓在有些苦笑地闭上眼。   ——这下真的只能靠自己“下去”了。   他咬了咬牙,在一片强烈的失重感间努力聚集起意识,手指在脉门间点了两下,尝试将灵力聚起。   无尽的冷意从袖口间传来,燕纾睁开眼一边试图找一个着力点,一边苦中作乐地想。   ——或者谢镜泊真的神兵天降,把他直接从半空中捞到地面……   他这个念头刚一闪而过,忽然听到一阵剑鸣声从旁边传来。   他下意识转过头,只看到一柄长剑从虚空中蓦然袭来,如流星般瞬间闪到他身后,带着剑鞘的剑身在他后背倏然一托,一瞬缓住他急速的坠落。   燕纾下意识抬手去够旁边的树枝,指尖却最终蹭过枝头黄叶,到底失之毫厘。   身下的地面已经近在咫尺,燕纾忍不住蜷起身子闭上眼,下一秒,却感觉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微尘里。”   谢镜泊微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燕纾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只看方才那柄长剑再次破空袭来,瞬间回到谢镜泊脚下。   谢镜泊抱着人,足尖在剑身轻轻一点,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他望着怀里惊魂未定的人,目光迅速扫视了一圈,确认燕纾确实没有受伤后,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蹙眉开口:“你上那上边做什么?”   燕纾依旧死死揽着面前的人。   他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有些怔愣地望着面前的人,忽然开口:“我是活在话本里吗?”   谢镜泊眉心一跳,瞬间想起之前那个弟子给他从民间搜罗来的一堆话本子。   他耳尖可疑地红了红,咬牙站了几秒,忽然抬手抚上燕纾的额头。   “……我没发烧。”   燕纾愣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地打开谢镜泊的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说,若我不是活在话本里,怎么我刚一想到你,你就突然出现在我旁边了。”   谢镜泊愣了愣。   他慢慢收回手,盯了燕纾几秒,忽然低低开口:“你方才想我……什么?”   燕纾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谢镜泊这重点抓的有些奇怪。   他眼珠转了转,手上忽然用力。   下一秒,谢镜泊只感觉脖颈忽然一紧。   他被迫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一改之前的惊魂未定,笑意盈盈地扬起眼。   “想着九渊神兵天降,救我于水火,如现在这般把我揽在怀里,与我低低私语……”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面前的人身形一僵,紧接着蓦然直起身,有些冷硬地打断他的话。   “别胡闹。”   燕纾蓦然笑了起来,自顾自地重新靠在他肩头,微微打了哈欠:“我说的可是实话,九渊不信便算了——”   这种“实话”燕纾从前一天能说上个几十句,谢镜泊木着脸压根没有当真。   燕纾也不以为意,眯了眯眼,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笑着合上眼。   谢镜泊忍不住低头又检查了一遍面前人的情况,目光落到燕纾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个桃红色锦囊上。   “这是什么?”   燕纾慢悠悠睁开眼,目光顺着落到自己手间,神情一怔,倏然将那锦囊藏到衣袖间。   “没什么……一些解闷的小玩意。”   他随口回道,遮掩住神情间不易察觉的一抹慌张,先一步再次开口。   “所以九渊是为何突然过来?”   “边师兄跟我说遍寻不到你,我就出来一起找……”   谢镜泊低声开口,终于调整好心绪,重新垂下眼。   “所以你去那悬崖上到底做什么——”   “哦,明夷……是这个名字吧,带我上去的。”燕纾随口回道。   “明夷?”谢镜泊神情微冷。   燕纾点了点头:“对啊,九渊前几日都不来找我,也不知干什么去了,我只能到处出去溜达——结果就被拐上去了。”   谢镜泊听着燕纾“去干什么”这句话,不知又想起什么,神情微僵。   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看怀里的人忽然偏过头,一瞬凑近他眼前。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寻到我的?”   燕纾歪着头,眸光直直落入谢镜泊碧色的眼眸间,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谢镜泊怔了一瞬,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目光落到燕纾腰间那块玉牌上一瞬,迟疑着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先一步笑着开口。   “不会是……一直跟踪着我吧?”   ——这次还有上次在试炼幻境内谢镜泊出现的时机都太过及时与巧合,燕纾真的有些好奇……谢镜泊到底怎么做到的。   谢镜泊话语一顿。   他似有些无奈,目光沉沉地看了怀里的人一眼,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   下一秒,燕纾却忽然再次笑开:“我开玩笑的,九渊不想说便罢了。”   他重新懒懒散散靠回他肩头,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扭头将脸自然埋在谢镜泊怀里。   淡淡的幽兰香瞬间钻入鼻尖,燕纾没忍住唇角微勾,低声开口:“反正不管怎样,我知道九渊无论如何能找到我就好。”   温热的吐息一点点喷洒在谢镜泊胸前,他怔了怔,良久,终于低低地“嗯”了一声。   怀里的人已经合上眼,迷迷糊糊似乎就要睡过去,谢镜泊抱着他走了两步,担心他如今这般睡着会着凉,犹豫了一下,难得主动开口。   “所以三师兄……明夷如今在哪里?他把你带上去,怎么让你一个人下来?”   “哦,他在上面和姜衍打架呢。”   燕纾迷迷糊糊开口,有些怕冷般又往谢镜泊怀里蹭了蹭。   谢镜泊神情一愣,下意识蹙眉:“打架?”   “嗯……因为一些无聊的问题,大打出手,难舍难分,根本无暇顾及我——”   燕纾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笑嘻嘻抬起头。   “他们在销春尽的地界如此放肆,宗主大人不得好好教育他们一下?”   他话音刚落,谢镜泊便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黑一青两个人影同时从悬崖上落下,焦急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到这边,立刻就想要抬步向他们跑来。   然后下一秒,正对上谢镜泊冰冷的目光。   姜衍脚步霎时一顿,倏然抬手,一把拽住明夷的手臂。   两人自知理亏,犹豫了一阵,到底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谢镜泊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怀里的人,忽然认真点了一下头:“好。”   “师兄想怎么惩罚?”   燕纾一愣。   他本是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谢镜泊真的会应。   “没有……我就是开个玩笑。”他胡乱搪塞过去。   却看谢镜泊有些不赞同地蹙了蹙眉,却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冷不丁再次开口:“他们无暇顾及,所以你就自己从悬崖上跳下来了?”   燕纾瞬间一噎。   “没有,我没有跳,我那是自己在尝试自己下来——”   他的声音在谢镜泊狐疑的目光中逐渐弱了下去。   燕纾咬了咬牙,一时间不想承认他是因为恐高磨磨蹭蹭不敢下去,最后磨蹭到把悬崖都坐塌了。   他眼眸闪了闪,胡乱往旁边瞥了一瞬,目光无意间落到不远处的红灯笼上。   “我就是,看那灯笼好看,想先下来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比划着试图增加可信度:“民间最近不是又要过万灯节了,我正好想看看咱们宗内有没有好看的灯笼能比肩。”   “刚才你是不是在临近树冠的那边接住的我,我就是故意往那边去的,要不是你把我接住——”   “你就直接落下去,把灯笼压塌?”谢镜泊蓦然开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正编的起劲儿的人瞬间一噎。   他张口试图反驳,对上谢镜泊平静的目光,却到底又败下阵来:“……差不多吧,九渊说是就是。”   他揽着人的脖子重新合上眼,忽然听到谢镜泊再次开口。   “所以师兄想去万灯节吗?”   燕纾倏然睁开眼,神情间闪过一丝讶然。   谢镜泊从前从来不会主动提出要去这些地方,别说提了,燕纾一直怀疑他年幼时压根不知道民间有什么节日。   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燕纾曾经无数次想带这个最小的师弟出去玩乐,让他别整天板着一张冰块脸,但每邀一次,便感觉谢镜泊那张脸又冷了几分。   ——燕纾有一段时间都怀疑谢镜泊是不是只是单纯对他有意见。   此时他听着谢镜泊的话,仍有些不敢相信,语气却已兴奋起来:“可以去吗?可是我记得松一说门规要求不能随意下山——”   “四方大典开始前,宗门弟子都可以有一日下山采办物品的时间——只要事出有因,不算违规。”   谢镜泊低声开口,又问了一遍,“师兄想去吗?”   燕纾一时间怀疑谢镜泊是不是在教他钻门规的空子。   他挑了挑眉,没有知道回答,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那九渊能陪我——”   “可以。”谢镜泊不等他说完,已微微颔首。   “那当然想去!”   燕纾蓦然笑了起来,揽着谢镜泊的脖颈直起身,笑眯眯地在他脸旁蹭了蹭。   “那就说好了,过几日九渊就陪我一起去那万灯节!”   月光从云层中探出头,似在谢镜泊向来冷静的眼眸间也洒下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垂眸望着怀里神情兴奋的人,半晌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   燕纾原本准备第二日就问一问谢镜泊有没有时间与他下山,没想到当天晚上忽然莫名起了烧。   他烧的意识昏沉,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说着胡话,接连好几日都下不来床。   谢镜泊原以为他是那日在悬崖边受了凉,但姜衍和松一轮番给他把过脉,都否定了这个想法,只说不知原因为何。   燕纾心中还惦记着那日谢镜泊说的万灯节。   他前两日原本还装作一副无事的模样,摇摇晃晃撑着身子下床想出去,被姜衍和松一毫不留情直接按下。   后几日,他整个人都要烧迷糊了,睡的天昏地暗,连起床喝水都是谢镜泊在他昏睡时揽在怀里一点点喂的。   眼看着万灯节一天天过去,马上就要临近末尾,燕纾也只能无奈放弃了这个想法。   直到某天夜里,燕纾忽然从昏睡中被人轻轻拍醒。   “……九渊?”   他眼睫颤了颤,意识慢慢聚拢,目光落到黑暗中悄然蹲在他床边的人身上:“你怎么来了……”   “二师兄说你今日已好多了。”   谢镜泊抬起手,指尖落到他冰冷的额头上。   “还难受吗?”   燕纾摇了摇头。   他如今烧已经退了,只是周身还是没有力气,整个人也泛着一股慵懒。   “好些了又怎么样,我前几日都早就能下地了……但阿衍死活不让我出门,万灯节又已经过了……”   “今晚是最后一天。”谢镜泊忽然低声打断他的话。   “师兄想去吗?”   燕纾微微一愣。   谢镜泊抬起头,眼眸静静地望过来,在一片黑暗中忽然轻轻牵住他的手:“我带师兄去,不告诉二师兄。”   燕纾眼眸蓦然亮了起来。   谢镜泊眼中浮现出浅浅笑意,抬手将人慢慢扶起,忽然听到面前的人兴奋开口。   “那我们这样……算不算私奔啊?”   谢镜泊动作倏然一顿。 第40章   谢镜泊瞬间僵在原地, 不可控地又想到之前那个弟子从山底下带回来的一堆话本。   他那天拿到后,本是抱着些荒谬的心理,想要翻一翻民间都在传些什么古怪,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了些不可描述的东西。   他脸上发烫, 对上燕纾有些疑惑的神情, 瞬间回过神。   “……不是。”   谢镜泊咬牙, 将人扶着起身, 一把胡乱裹在宽大的素色外袍里。   燕纾本就是随口逗他, 早预料到了谢镜泊会断然否认。   他眼眸弯了起来, 仰起头,看着窗外月华漫过檐角铃铛, 颈间雪狐毛氅被夜风掀起阵阵细浪。   谢镜泊正低头替他系青玉盘扣,忽然感觉腰间一紧。   面前的人上前一步, 直接挤到他外袍间,得寸进尺地双手直接揽了上来。   谢镜泊身子倏然紧绷,下意识就想要推开:“你做什么——”   “我大病初愈,身上乏力,山下万灯节人又许多……”   燕纾站在他身前,手上微微用力, 懒洋洋开口,“九渊不得小心看顾着些,防止我与你走失吗?”   这话说的……确实在理。   谢镜泊耳尖通红,无声地张了张口, 到底还是咬牙攥住燕纾的手腕从他腰上拉了下来,顿了顿,却又紧紧牵到了手心。   “那也不用……这般亲密。”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开口。   面前的人似是听进去了, 却没有言语,只垂下眼,眼睫颤了颤,过了几秒,又忍不住迟疑地抬起眼帘望向他。   姜衍前几日不知从哪里给他寻来了一件雪狐大氅,此时毛茸茸的绒毛在脖颈那围了一圈,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大病初愈后眉眼间的一点倦懒。   灯笼暖光恰映在他眼眸,病后苍白的肌肤沁着玉瓷般的光泽,眼尾因低烧刚褪染着薄红,风过时白绒毛领扫过下颌,恍惚间真似只矜贵慵懒的白毛猫咪。   谢镜泊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再一抬手,将人笼到了自己的外袍下。   “这样……行了吧?”   他囫囵开口,没有注意到面前人得逞般一瞬弯起的眼。   “当然,九渊最好了。”   燕纾懒洋洋仰头,眯着眼在谢镜泊脖颈间蹭了蹭。   “我就知道九渊……舍不得我难过。”   谢镜泊神情一怔,过了几秒,又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   檐角铜铃随着夜风轻微作响,谢镜泊揽着人快步向外走着。   被裹的严严实实的人悄然仰起头,从衣袍里探出一点指尖,感受着凉风从指缝间悄然过隙,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真好啊。”   谢镜泊低下头,只看着面前的人露出一点葱白的指尖,在半空中一张一合,仿佛想将这稍纵即逝的夜风攥在掌心,玩的不亦乐乎。   他神情也不自觉缓了下来,下一秒,却听怀里的人再次悠悠开口:“此时良辰美景,天时地利人和,九渊真的不能带我私奔吗……”   ……谢镜泊就知道自己高兴早了。   他脸色一僵,愣愣地回了一句“不能”,听着面前的人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忍不住又低声开口。   “不要随意乱说,万一被人当了真……”   “嗯?谁当真?”燕纾仰起头,下意识环顾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四周。   他们如今已出了宗门,走的是后山的小道,周围荒无人烟,连一只麻雀都没有。   他眨了眨眼,又想起什么般,眼眸一转,状似无辜地望向旁边的人。   “九渊莫不是说的自己……”   他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旁边的人身子却一震,手臂上的力道蓦然加重。   燕纾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歪,一头撞进面前人的怀里,鼻尖顿时一阵发酸。   “痛……”   谢镜泊回过神,有些无措地低下头,下一秒,却听面前一个微冷的声音慢慢传来。   “两位既然要偷溜出去玩,应该明白‘偷溜’二字吧。”   姜衍望着谢镜泊揽在燕纾肩膀上的手,目光幽暗:“这么明目张胆……是想人尽皆知吗?”   谢镜泊脚步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姜衍抱着臂挡在路中央,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明夷,和不远处……神情讷讷的边叙。   谢镜泊眉心紧蹙,微微咬牙。   边叙暂且不论,那日断崖的事情后,他直接将这姜衍和明夷拦在愿曦阁外,断然拒绝他们一应探视要求。   这两人也自知理亏,没过多争辩,只不过后来燕纾莫名生病,才将姜衍放了进去,但也只有每日那几个时辰可以进来。   这次他特意确认了姜衍和明夷都在各自的房间内已经歇下,才带着燕纾出来,这俩人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你忘了十四城,是做什么的吗?小师弟。”   明夷似乎感受到了谢镜泊的疑惑,一边兴奋地冲着燕纾招手,一边笑嘻嘻开口:“我们可向来,最擅长追踪。”   谢镜泊静了几秒,忽然漠然开口:“你们合作了?”   姜衍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最远处的边叙又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木然开口:“我不清楚,只是二师兄问我想不想见大师兄,我就过来了。”   一旁的明夷不管他说什么,已毫无顾忌地点了点头:“当然,二师兄给大师兄,身上下踪丝,我来,追查,本来只是担心你会对大师兄做什么,没想到却也算,逮了个正着——”   “所以小师弟这是准备带师兄下山?”   姜衍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明夷断续的话语,笑着悠悠抬眼:“我是不是说过,师兄如今大病初愈,不宜外出,更何况——”   姜衍其实并不是真的来阻拦他们的,也清楚如今这个地步压根拦不住。   燕纾常年生病,几乎没有完全大好过,姜衍知道如今他身体情况已算是不错的了。   但他作为医者肯定不会直接放任自己病人乱跑,怎么也要装模作样教育一番,再让他离开。   没想到姜衍话还没说完,身后的明夷已迫不及待地直接开口打断。   “——更何况大师兄出去,怎么能不带上我!”   燕纾微微一愣,姜衍眉心跳了跳,终于忍不住咬牙回过头:“你就不能——”   他原本想说迂回一点,没想到明夷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终于又不情不愿地补充了一句。   “哦,好吧……怎么能,不带上我们!”   姜衍:……   周围一片寂静,谢镜泊神情间闪过一丝微妙,燕纾怔了怔,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抬起头。   “哦,所以……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吗?”   他话音刚落,瞬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谢镜泊倏然低下头,蹙眉似乎开口要说什么,明夷的神情已一瞬兴奋了起来。   “当然!”   他一边说一边冲上前便想要去抱燕纾,被姜衍毫不留情一把抓住后领。   他看起来比明夷要冷静许多,手上力道却半分不减,手腕一甩直接将人丢到了身后。   “师兄可别忘了,你如今还是个病人,要注意身体,我跟你下山也是为了监督你,并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一暗,什么东西径直笼在了他脸上。   “你也太谨小慎微了,阿衍。”姜衍倏然抬起头,听着燕纾笑眯眯开口。   那是一个木制的面具。   他们不知何时已到了山下,耳边的人声瞬间鼎沸,各种喧嚣嬉闹声蓦然入耳。   燕纾随手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语气悠然:“都已下山了,就安安心心玩,天天这么端着个架子多累呀。”   姜衍咬牙,迅速抬起手将面具摘下,他蹙眉低下眼,对上手里的兔子面具,神情倏然一顿。   ——当初他和燕纾第一次下山时,燕纾随手塞给他的,也是一张白兔面具。   姜衍怔在原地,燕纾耳边终于清净了不少。   他满意地弯了弯眼,下一秒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   “我的面具呢?”   燕纾愣了一下。   他回过头,对上谢镜泊莫名发沉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眼珠一转,却也笑着抬手,径直给他扣上一张。   “喏,这里。”   燕纾歪了歪头,满意地凑上前看了看:“我早就挑好了——非常适合你,威风凛凛,煞气腾腾。”   谢镜泊神情微缓。   他抬手慢慢将脸上的面具揭下,对上面前那憨态可掬的黑色犬面,额角瞬间跳了跳。   燕纾已笑嘻嘻地跑到了摊位另一边。   另一边明夷已兴奋地指挥着边叙帮他拿一个凶神恶煞的狼面具,边叙望着满摊位琳琅满目的面具纠结半晌,终于给他选了一个——傻愣愣的哈士奇面具下来。   他一边慢吞吞递给明夷,一边认命地掏出钱袋,然后被摊主乐呵呵地又送了一张不知是什么的棕色小眼小耳的动物面具。   ——看起来就如他一般慢吞吞的模样。   万灯节不似元宵、端午这般传统的节日盛大,更像是终灵山下这个小镇,为了庆秋迎冬,自己举办的一个小小集会。   “这不过就是个小市集,根本算不上什么‘节’,转个两圈就没了。”身后的姜衍没忍住低声开口。   “真不明白你从小到大,到底为什么这般喜欢各种往这里跑,你若是喜欢,等四方大典后我带你回上京洲,那里临近京城,每晚光是常规市集就比这有意思多了——”   “我才不去。”燕纾漫不经心开口,径直打断他的话。   他指尖拂过灯笼铺陈旧的木纹,轻笑着开口。   “我就喜欢这里,这种镇上人间,才是最妙的所在。”   修真界求的是餐霞饮露,明明能逍遥姿意,却自甘寂寞;凡人生老病死,人间多般苦楚,他们却总能在这烟火泥土间,找到自己的欢愉。   他忽然凑到一家小吃店前,笑嘻嘻地点了一堆吃食,老板娘骂骂咧咧扔来两副碗筷,转身却往他们碗底多卧了只荷包蛋。   "修仙者畏因果如虎,可凡人偏敢在无常里栽牡丹——可能昨日才埋了疫病亲人,今夜照样为朵新扎的绢花笑出声。"   燕纾将那小食一股脑塞进姜衍怀里,叼着糖葫芦,眼眸间仿佛盛满了蜜色的笑意。   “京城太过匆匆,山上又那般无聊……我就喜欢在这里,活得一日是一日。”   姜衍捧着那满怀的东西,蹙眉艰难偏头望向他。   燕纾也不以为意,把啃了两口吃不下的糖葫芦往谢镜泊怀里一放,又转身从乐呵呵卖饴糖的老妪那里买过最后一块麦芽糖,不紧不慢掰成两半,径直塞了一块到谢镜泊口中。   “你说是吧,九渊?”   谢镜泊眨了眨眼,顺从地将麦芽糖含进嘴里,低低开口:“可我不觉得……山上无聊。”   谢镜泊从来不觉得修行苦闷。   也不理解燕纾明明也是被人在凡间遗弃,却为何仍旧那般向往。   他从来只觉凡人可怖,贪婪胆小,自掘生路,而销春尽内有师父,有他的三个师兄,更重要的是,还有燕纾。   他在销春尽内只觉得安心。   只在后来那件事后……偶尔从冰冷空荡的大殿中惊醒时,才方觉一丝……孤寂。   ——但如今……   谢镜泊垂下眼,望着面前顶着狐狸面具眼眸亮晶晶的人,神情一点点柔和起来。   燕纾也不以为意。   自家这个小师弟从来都是个修炼狂,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   他耸了耸肩,自顾自地嚼着自己那份的麦芽糖,下一秒,却听谢镜泊低低开口:“不过师兄喜欢,我愿意多陪师兄来。”   燕纾愣了一下,眼眸立刻亮了起来。   他们此时已经围着这个集市走了大半圈,燕纾虽然神情依旧兴奋,但谢镜泊却不难察觉出他身体间的疲态。   他蹙了蹙眉,见燕纾在一个话本摊前再次停下,忽然开口:“旁边小馆里好似有说书的,师兄想去听听吗?”   燕纾捂着嘴的哈欠打了一半,瞬间咽了回去。   “当然去!”   他瞬间转过身,凑到谢镜泊身旁调侃道:“九渊怎么突然也喜欢听话本了?怕不是趁着我不注意时,偷偷看了好几本——”   莫名被直接说中的谢镜泊倏然一僵。   面前的人没有注意,仍自顾自笑眯眯开口:“别一会儿进去,九渊再发现是自己听过的……唔!”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唇上一暖。   谢镜泊捂住他的嘴,咬牙半是无奈半是不自然地开口:“师兄,别说了。”   燕纾眨了眨眼,“唔唔”两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谢镜泊却仍不敢松开他,干脆直接揽住人的肩膀,簇拥着上了楼。   两人没注意身后的姜衍和明夷都沉着脸,而边叙……边叙一直就是个木讷表情。   说书馆的伙计只看到一群戴着面具身形高大的人,冷着脸,簇拥着一位白氅素袍的清瘦身影走了进来。   他身子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一时间以为是来砸馆子的,颤颤巍巍跟在身后,却看那群人压根没搭理他,沉默地上了楼,只目光死死地盯着中间那笑意盈盈的人身上。   ——仿佛要把他吞入腹中。   说书馆伙计一口气提在心里不上不下,一时间担心自己的馆子被砸,一时间又有些忧虑中间这位公子的安危,糊里糊涂倒了茶水,蹲在雅间外面不敢离去。   ·   雅间里的几人不知那店小二心里在想什么。   谢镜泊跟着燕纾安安稳稳坐下,松了一口气终于松开手,下一秒却感觉肩膀一沉。   燕纾整个直接倚在他了身上,似乎尤嫌不够般,忽然直起身,自顾自推开旁边的果盘,整个人窝到了谢镜泊怀里,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悠悠眯起眼。   姜衍不满的目光和明夷听着响动疑惑转头的动作瞬间落入谢镜泊眼帘,他原本僵硬的动作一顿,静了几秒,忽然慢慢抬手,将手一点点放在了燕纾身后。   ——看起来仿佛就像是拢着他一般。   姜衍攥着折扇的手倏然收紧。   谢镜泊神情微怡,不着痕迹地慢慢转过头,下一秒却听楼下惊堂木一拍,那说书先生悠悠开口。   “上回我们说到,那销春尽宗主谢九渊和那叛徒燕宿泱生死虐恋——”   姜衍和明夷脸色同时铁青。   谢镜泊转头的动作一滞,力道之大差点没把脖子扭到。   ——论功堂那些弟子办的都是什么事,效率也太差了。   他瞬间疼的神情一阵扭曲,却顾不得许多,倏然站起身,拉着燕纾就想往外走,“这里话本子惯会胡说八道,我们换一处——”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面前的人径直拂开他的手,饶有兴味地坐起身。   “我觉得很有意思啊。”   他斜倚在八仙椅扶手上,手肘支着茶案,掌心托着半边脸,拇指正抵在微扬的唇角,月白袍角随着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眼中狡黠正浓,活似一只偷腥得逞的猫儿。   他慢悠悠开口:“这里面的人与我们两个重名,我倒想听听是什么虐恋情深——”   谢镜泊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   旁边的姜衍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倏然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下一秒却听那说书先生话锋再次一转,扬声开口:“但今日我们不讲这个不实传闻,讲一讲谢宗主如今宗内另一段感人肺腑的真实相恋故事——”   燕纾唇边的笑容倏然一僵。   谢镜泊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姜衍脚步一停,悠悠又转过身。   “没想到……小师弟还有这般风流韵事,我竟不知。”   姜衍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袍袖一掀,翩然落座。   “那我可要好好听听,争取……多加宣扬。”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却也顾不得许多,只有些慌张地转头去看一旁的燕纾。   燕纾仍支着下巴,垂着眼看不出喜怒。   谢镜泊心中更慌了:“师兄……”   下一秒,他听着燕纾悠悠张口:“确实。”   他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仰起头,狐狸面具下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弯,眼眸间却没半分笑意。   “我也想听听——九渊是何时有的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第41章   雅间内一片安静, 燕纾刚才一时心绪起伏,险些都忘了要伪装。   他一时间感觉喉咙间都充满了血腥气,捂唇咳了咳,缓了一下神色, 再次抬头重新露出一副懵懂无辜的神情。   “反正是话本子, 也不一定真假, 听听多有意思。”   “九渊来陪我一起听吧。”   谢镜泊脸色僵硬。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下一秒便感觉眼前一花, 后知后觉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明夷倏然冲了过来,一把兴奋地揽住燕纾的脖颈。   “我听我听, 小师弟不陪,大师兄我陪你听……”   他话还没说完, 下一秒便感觉后领一紧。   谢镜泊黑着脸一把将他从燕纾身上拎了下来,到底咬牙一点点坐在了旁边。   燕纾啜着笑,不咸不淡地瞥了旁边神情紧绷的人一样,对上谢镜泊目光时,又瞬间展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就知道九渊最好了。”   谢镜泊僵硬着脸转过头,开口刚想说什么, 却看下一秒,面前的人弯着眼,托着下巴又幽幽地转了回去,似乎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还有哪个人, 能让九渊对他更好。”   “没有,我不知……”谢镜泊急声又想要开口,忽然听到旁边“哒,哒”两声敲击声传来。   “观书不语, 小师弟噤声,马上要开始了。”姜衍温声开口,收回折扇在唇边不紧不慢地点了点。   “小师弟有什么想说的,听完再说不迟。”   ……听完还有没有机会解释都不一定。   谢镜泊脸色黑沉。   但周围的烛火确实都已经熄灭,连边叙都慢慢吞吞在明夷旁边寻了个位置坐好。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只能半侧过头,沉着脸看着楼下台上的说书先生。   ·   那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径直悠悠开口。   “传言销春尽谢宗主,向来冷面冷心,冷脸冷情,神情从来都是不辨喜怒,要不是其确以微尘三千界剑法闻名,怕是有不少人以为,他修的是无情道。”   燕纾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谢镜泊原本冰冷的神情瞬息更冷了几分。   那说书先生说到这里,忽然又刻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俯下身神秘兮兮地开口。   “传闻年少时有一次,他领命下山,原本是锄奸惩恶,替一村落捉拿妖魔一道。”   “世人皆知,谢宗主修为深厚,年少时已达天境一阶,不过半日,便一人一剑,将那处妖魔铲除,原本可算是一桩美谈佳话——”   那说书人惊堂木再次一拍,忽然朗声开口:“结果他御剑而出时,半身浴血,却恰好撞见一个孩童。”   “那村庄后来便莫名传出,若小儿半夜啼哭不止,便会被谢宗主当作妖魔除去,只要一提起谢宗主名号,便可止小儿夜啼。”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燕纾眼眸闪了闪,微微直起身子。   ——这件事他倒确实是记得。   那是谢镜泊最初几次独立出一些宗门委派给弟子的任务,原本一直平平稳稳没什么异常,那次回来后,谢镜泊却一连将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   燕纾当时觉得不对劲,但接连追问了他好几日谢镜泊都一言不发,只后来燕纾发现,自家小师弟所有的衣袍,都逐渐替换成了清一色、辨不出任何情形的暗沉玄色。   他后来断断续续终于从各种途径了解到当初的情况,但谢镜泊看起来似乎已恢复了平静。   此时燕纾犹豫了一下,到底往旁边瞥了一眼,只看谢镜泊依旧静静坐在原地,面具下露出来的半张脸喜怒不辨。   燕纾迟疑了一下,有心想要不着痕迹地说句什么,下一秒,便听那说书先生手掌一拍,又悠悠笑了起来。   “不过这般杀气腾腾的玉面郎君,也有柔情似水的一时。”   燕纾的动作一顿。   ——刚才一打岔,把这件事给忘了。   旁边的明夷瞬息“呦”了一声,“哇,玉面郎君小师弟。”   不远处的姜衍折扇也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掌心:“柔情似水……真是没想到啊,镜泊。”   燕纾沉默了一瞬,倏然扭过头,沉着脸又坐了回去。   他垂下眼望着台下兴致勃勃的众多听客,心中微微冷笑了一声。   ——他操心这么多做什么,反正有其他“柔情似水”的人来帮忙安慰。   他闭了闭眼,听着楼下那说书先生继续兴致勃勃的开口:“近几年仙魔大战后,谢宗主以一己之力撑起这四大宗之首销春尽,殚精竭虑,日夜辛劳,却不想原是也有绿衣捧砚,红袖添香之时。”   台下发出一片激动的起哄声,燕纾眼眸微闪。   ——绿衣捧砚,红袖添香……这有什么的。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紫檀木椅里,心中忍不住想。   ——小时候,谢镜泊也给他这般磨过墨,甚至在他因睡着被罚站时,还给他送过吃食。   ……虽然那个罚站本就他拜托谢镜泊帮他盯着长老,结果那人压根没理他。   燕纾勉强把自己又哄好了一点,听着那说书先生继续开口。   “就说这谢宗主,不知从哪里无声无息地觅得了一位心上人,传言两人情感已颇为深厚,那心上人身子不好,夜间常咳,谢宗主便日日守在他身旁,甚至晚间也让他宿在自己的寝殿,好妥帖照顾。”   燕纾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好啊,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谢镜泊外间的寝殿竟然还住了旁人。   ——难怪前几日谢镜泊总是不来找他。   他兀自生着闷气,没注意说书人这话哪里有些古怪,只揉了揉眼尾,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没关系,他有谢镜泊专门为他留存下来的愿曦阁,四舍五入也算是宿一起了。   下一刻,他听着那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声音忽然高昂了起来。   “而且最主要的,两人情愫笃定,相知相恋,那心上人晚间常常梦魇,谢宗主每日在他神志不安时,便总以轻吻或轻抚来哄他入眠。”   “咯”的一声轻响,燕纾手中的杯子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朱红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台上那说书先生,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已隐隐消失。   周围几道目光相继传来,燕纾倏然回过神,手指一松,那杯子应声落地,瞬间摔成几瓣碎片。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神情间似乎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蹲下身去捡,却蓦然低低地“嘶”了一声,下意识捧住手指。   “怎么了?”   旁边一直盯着燕纾神情的谢镜泊立刻上前一步,直接扶住燕纾的手腕。   穿着白狐大氅的人垂着眼没有说话,只下意识想将手抽回,却被谢镜泊不由分说紧紧拉住。   “别动。”   素白的指尖上缓缓渗出一点血珠,谢镜泊蹙眉托着人的手腕,先扶着人重新坐稳,又半蹲下来细细检查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伤口不深,只是有些划伤。”   只是那素白的指尖上一点猩红到底格外碍眼。   谢镜泊接过姜衍递过来的一卷纱布,小心将血迹擦拭干净,动作熟练地迅速包扎起来。   他满腹心神都在燕纾手上的伤口上,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人有些怔忡和无措的神情。   ——刚才说书人说的那个……燕纾这回还真没有。   他抿唇,看着半蹲在他面前细细检查着他手指的人,神色晦暗莫名。   自从他回到销春尽,谢镜泊别说吻他了,连抱他一下都是勉强,神情间的冷漠与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也就是在他失忆后,谢镜泊神情才莫名缓和了些。   ——但基本也都是燕纾主动或事出有因。   手指上微微一紧,燕纾回过神,看着谢镜泊已经收回手,有些担忧地仰头望着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怎么了?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燕纾怔了怔,别过眼,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他低声开口,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感觉喉间的血腥味再次漫起,唇角却强行扬起一抹笑意。   “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九渊宗门事情这般繁忙,一直赖在这山下也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撑起身子,却冷不丁微微晃了一下,被谢镜泊瞬息扶住。   “燕纾?”   谢镜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间半是担忧半是无措地开口:“那些都是假的,我不是……”   燕纾掩住唇低下头,半张脸藏在白色绒毛的阴影间,衬的脸色格外苍白。   他想要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唇角却恍若有千钧重,让他连平稳地开口都困难。   他难受的满身都是冷汗,眼前有些模糊,咽下满口的血腥气,心中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算了,他有什么好争的。   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这几个月的时光本就算是偷来的,他竟还真的当了真,甚至还想要奢求那……许多。   ——或者说若不是他这几个月的“胡搅蛮缠”,谢镜泊或许……早就能遇到更好的人。   燕纾眼睫颤了颤,努力挑起唇角试图让自己赶紧开口说什么,却感觉喉咙间一时沙哑的说不出来话。   “……没有,九渊说什么呢,我就是,咳咳一时有些累了,今日还多谢九渊陪我下山耽误这许多时间……”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开口,声音却自己听着都虚假。   他没有注意到楼下有人起哄般喊了句“您说了这半天,也没说这心上人到底是谁啊?”   他半身虚弱地靠在谢镜泊怀里,无意识紧紧攥着他肩膀的衣袍,恍惚间只想这般什么事也不再管。   忽然间那堂下惊堂木再次一拍,听那说书先生再次朗声笑道:“那心上人的身份……可就神秘了。”   “我如今也不得而知,只知那心上人一头及腰如雪长发,眸色深红,常着一袭素色衣袍,翩然若仙——”   他话音刚落,雅间内所有人都神情一僵。   只燕纾还昏昏沉沉靠在谢镜泊肩头,迷迷糊糊地想着谢镜泊这个心上人……怎么和他一样有一头可怖的白发。   ——他也有,九渊为何……不能喜欢他。   直到对上姜衍惊疑不定的神情,燕纾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蓦然睁大眼,刚才一系列蛛丝马迹瞬间在脑海中串联成线。   ——所以刚才那说书人描述的……其实一直都是他?   但这些细节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燕纾难得心中有些不解,没有注意到谢镜泊此时如释重负又夹杂着些许古怪的神情。   ——这些细节应该是上次,那弟子来他殿内禀报时,无意间看到的。   谢镜泊此时终于反应过来那弟子当时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有关传闻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要用“这些”传闻,把他与燕宿泱曾经的那些给遮盖过去。   谢镜泊额角青筋暴起,心中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转眼对上燕纾有些茫然的神情,却又瞬息间艰难扯出一个笑意。   ——算了……反正,没酿成大错就好。   旁边刚经历完大喜大悲的姜衍上前一步,忍不住低声开口:“师兄,他们说的那些是你……”   燕纾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忽然一转头,将脸直接埋在了谢镜泊脖颈间。   紧接着,便看着他耳尖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红了起来。   这反应几乎就是默认。   姜衍神情一僵,想起说书先生最后说的那“轻吻、轻抚”,原本还抱有怀疑的心一点点碎了。   燕纾不知自家二师弟脑海中都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猛然想起自己刚才昏沉间一系列慌乱的反应了。   掩盖不住的失落,语无伦次的话语,还有莫名的自怨自艾……   燕纾整个人都烫了起来,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他一时间抬脚想走,一时间又慌乱地不敢抬头,恍惚间听到谢镜泊低声开口:“外面风凉,师兄刚才身上出了汗,还是稍微缓一些再回去吧。”   燕纾瞬息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点了点头,任由谢镜泊扶着他坐回椅间,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抬手半遮着脸呆呆地发愣。   堂下那说书先生仍旧还在继续。   “我猜啊,那心上人应是与谢宗主相识已久,怕是哪个名门后代,方才配得上谢宗主身份……”   雅间内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无言,燕纾低着头试图缓和脸上的温度,谢镜泊神情欲言又止,姜衍一手紧攥着折扇,一手死死拉住要冲出去与谢镜泊干架的明夷,心情一时复杂。   坐在最远点的边叙愣了几秒,忽然呆呆地“啊”了一声。   “小师弟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   周围霎时一静,边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几人有些复杂的目光同时落到了他身上。   边叙:?   “可之前坊间不一直传言,谢宗主与那魔族叛徒燕宿泱有所龌龊吗?”   “能与这种入魔之人有所勾结,怕也是品行不端。”   堂下忽然有人冷笑着开口。   入魔之人往往失了本心,烧杀抢掠,无所不做,尤其是两年前魔族犯乱,鼓动着妖族一道在人间为非作歹,所以凡人对妖魔一道向来深恶痛绝。   那说书先生摇了摇头,慢悠悠押了一口茶:“非也,销春尽上下都对燕宿泱痛恨至极,谢宗主的三位师兄,有两位都自立宗门,如今位列四大宗,这几年与销春尽一般,一直除魔卫道。”   他抬起头,语气平缓:“而且老朽还听过这样一则传言——”   “当日燕宿泱入魔,谢镜泊持剑赶来,与他密谈一夜,仿佛是想劝他改邪归正。”   “但天将破晓,燕纾却仍旧迟迟未来,谢镜泊最终也只提剑拂袖离去,留下一句话。”   “他日再见,便是生死之敌。”   堂下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只听那说书人抬起眼,幽幽落下最后一句话。   “如今燕纾生死不知,两人若真有关联——也只会是某日兵戎相见,谢宗主亲自用那微尘里,将燕宿泱斩于剑下。”   四周一片寂静,姜衍蹙眉望向燕纾,明夷则有些不忿转头望向谢镜泊。   而话题中心的两人,却神情各异。   谢镜泊脸色微沉,一言不发坐在原地辨不出情绪,燕纾只垂着眼,半晌忽然露出一抹笑意,悠悠伸了个懒腰。   “真是一出好话本啊。”   他懒洋洋坐直身子,笑着冲谢镜泊伸出手:“带我回家吧,九渊。”   雅间内一片寂静,谢镜泊垂眼望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素白手指,良久终于抬手,将那柔若无骨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好。”   ·   但他们当天晚上还是没能直接回宗。   燕纾刚从说书馆内起身,便毫无征兆地直接晕了过去。   谢镜泊有些仓皇地接住他蓦然软倒下来的身体,一瞬被面前人滚烫的温度灼了个满怀。   “他发烧了,怎么突然反复……”   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看着姜衍紧张快步上前,蹙眉按住燕纾的脉搏。   “……我也不清楚。”   半晌,姜衍终于低低开口,缓缓吐了一口气。   “有可能是心神起伏所致,也有可能……只是他身体太过虚弱了。”   ——只是这段时间……燕纾好像虚弱的速度有些太快了。   “今晚先别回宗了,在这里找一处住下吧,我给他扎几针先稳定下来。”   姜衍收回手,低声开口。   谢镜泊神情紧张,将人打横抱起,快步向外走去,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   几人随便寻了一间客栈住下,燕纾倒是到客栈时,便已经悠悠转醒了。   他一时间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姜衍也有意瞒着他,只说他方才太累了听书时不小心睡着了。   面前的人脸色还有些发白,眼尾却因为发烧带着不详的殷红。   他听着姜衍的解释也没什么疑惑的反应,半晌只低低地“哦”了一声,似乎仍旧不舒服般,将头埋回了谢镜泊怀里。   “这几日万灯节,店家说房间紧俏,只余了两件房给我们。”   边叙收好钱袋,拿着钥匙走回来,慢吞吞开口:“那就是大师兄和一人住一间,其余三人住一间——”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便听姜衍和明夷同时开口:“我和师兄/大师兄一间。”   他们两人说完,同时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   姜衍冷笑:“师兄身体不好,我和他一间,晚上他若有什么不舒服的,我也好方便照顾。”   明夷神情悠然:“大师兄向来,怕冷,这客栈炉火烧的也不旺,我体温高,晚上师兄若感到寒冷,我可以帮他取暖——”   边叙呆呆地点了点头,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抉择,下意识先转向一直没说话的那人:“那小师弟咱俩就先是一间……”   他刚一转头,却看谢镜泊已抱着燕纾,径自往楼上走去。   边叙愣了一下,疑惑抬头:“小师弟,你去哪?”   “带他回去睡觉。”   谢镜泊脚下不停,将人细细拢在怀里,低低开口。   姜衍不满上前一步,刚要开口争辩什么,便看谢镜泊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怀里人的后背,不知说了什么。   下一秒,便听燕纾含糊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   “……我和九渊睡。”   姜衍的脚步倏然一僵。   谢镜泊挑了挑眉,刚准备重新转身,下一秒却听燕纾再次闷闷开口。   “他都和别人睡一张床上了……”   谢镜泊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低下眼,只看怀里人死死攥着他肩头的布料,也不看他,只有些不满地将头埋的更深了些。   燕纾烧的脑海里一片浆糊,也不记得说书馆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谢镜泊似是惹自己生气了。   他身上难受,心中更是委屈,嘟嘟囔囔地控诉着。   “他还从来没有和我这般睡过……我也要。”   四周一片寂静,姜衍神情冷然。   谢镜泊最先回过神,轻咳一声,一抬手直接将狐皮大氅的帽子给他盖了上去。   “……烧糊涂了。”他含糊开口,抬脚径直就想要上楼,却忽然感觉怀里忽然一动,那白狐帽子一偏,从里面拱吧拱吧,探出一张素白的小脸。   燕纾烧的眼尾通红,用额头蹭开帽子,耳朵被帽子压得翘起一撮头发。   他似有些不明所以眼前为什么忽然暗了,晕头转向地寻了半天,眼眸才对上焦距。   “而且他还从来都不主动抱我——唔!”   谢镜泊忍无可忍,终于一把将人又卷回大氅间,一言不发地迅速消失在楼梯后。   身后的边叙愣了几秒,蓦然上前一步:“小师弟,你们房间的钥匙——”   ·   等谢镜泊终于手忙脚乱地将人放回床上,燕纾似乎又已经睡熟了。   他无声地吐了一口气,听着门口传来轻微的敲门声,紧接着姜衍探出身,似要再跟他叮嘱一下燕纾的情况。   谢镜泊点了点头示意一会儿出去,转头看床上人仍旧怕冷般埋头蜷缩在大氅和被子间,担心他一会儿呼吸不畅,弯下腰想将人先扒出来。   下一秒,却看那毛茸茸的一团自己先动了动,忽然探出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谢镜泊动作一顿,他下意识警惕地直起身。   方才被强行按回去的雪狐帽再次不安分地鼓动起来,先是几根玉似的指节扒着帽檐,接着整张脸都蹭着狐绒钻出来,连带着衣领翻卷露出半截莹白锁骨。   他迷茫地环视一圈,通红的眼眸最终落到了谢镜泊脸上。   然后眼一眨,蓦然落下一滴泪来。   “我还想起来了——”   “那些‘轻吻、抚摸’,你都没有对我做过。”   谢镜泊脸色一僵。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要抽手,紧接着却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响,紧接着姜衍压低了的声音不耐烦地传来。   “谢九渊,你还不出来是想冻死我——”   他的目光落到燕纾泪痕斑驳的脸上,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第42章   “叮”的一声轻响, 姜衍手腕一翻,那把铁骨扇瞬息出现在掌心里。   他脸色铁青,足尖一点,直接欺身上前。   “你松开他——”   但下一秒, 一只纤细的手忽然从白狐氅里伸了出来, 主动揽上了谢镜泊的脖子。   “你躲什么, 九渊?”   姜衍的动作瞬息而止。   他微微睁大眼, 看着面前清隽的人身子自然前倾, 整个人贴在谢镜泊怀里, 半眯着眼在他侧脸间蹭了蹭。   谢镜泊蓦然偏过头,燕纾微凉的唇便轻轻落在了他脸颊间。   姜衍神情刹那间一片空白, 手中的扇子一颤,“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但怀里的人却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满足地喟叹了一声,闭上眼,头颅一点点垂落,似乎刹那间又睡熟了。   谢镜泊抬起手将身子一点点下滑的人抱住,神情间带着一点僵硬和几分不易察觉的微秒欣喜。   他扶着燕纾重新躺下,侧过头, 看着身后的人神情恍惚地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垂下眼,眼眸间到底没忍住露出了几分愉悦。   ·   过了不知多久, 房门再次“啪嗒”一声轻响,谢镜泊闪身从房内走出。   他背手轻轻合上房门,侧头环顾一圈,一步步走到背对他站在栏杆旁的人, 慢慢行了一个礼。   “二师兄找我?”   二楼雕花木窗半开,透出暖黄烛光。大堂炭火正旺,茶香氤氲,檀木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狐皮毯,隐约可见二楼雅间垂落的茜纱帐幔随风轻晃。   姜衍依旧背手凭栏,望着楼下客栈内一言不发,谢镜泊也不在意,自顾自直起身递过一个东西。   “二师兄刚才落到房间里的,怕是出门时太匆忙忘记拿走了……”   他一直举在身侧,姜衍蹙了蹙眉,不得不转过头,目光落到谢镜泊手中的折扇上,神情倏然一僵。   他一把将折扇拿过,终于咬牙转过身:“你刚才和师兄——”   谢镜泊微微抬起眼,神情平静地望着他,依旧不发一言。   姜衍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了出来:“你和师兄如今……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设想了无数谢镜泊的答案,没想到对面的人盯了几秒,忽然微一勾唇:“二师兄觉得呢?”   那笑容放在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镜泊身上分外刺眼,仿佛在故意挑衅一般。   姜衍攥着扇子的手倏然收紧,一瞬被激怒了。   “你——”   堂下的烛火忽然“噗”的一声被一阵风吹灭,走廊间一时间昏暗下来,只余下店家烦躁的咒骂声。   姜衍咬牙就想要上前一步:“你凭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廊内灯火忽然再次亮了起来,面前的人同一时刻低声开口:“没有什么关系,大师兄只是大师兄。”   姜衍脚步倏然一顿。   他拧眉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神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然,却静静抬眼,   “不过现在我知道,二师兄想要的——是什么关系了。”   姜衍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一时间气急反笑。   “好,好,这么两年不见,小师弟确实颇有长进。”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将折扇重新收回,又恢复了一贯和煦的神情。   他后退一步重新靠到栏杆旁,抱起双臂轻笑着拍了拍手:“是我小看师弟了。”   谢镜泊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站在原地微微颔首,平静抬眼:“所以二师兄找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姜衍蹙了蹙眉,神情间的笑意也慢慢淡了下来。   “还是……他的身体。”   这两次起烧都可以说是毫无征兆的,高烧来势汹汹,却查不出任何症结。   姜衍方才细细将这两日的情况翻来覆去想了一遍,也没能想出其中的症结所在。   谢镜泊似乎听懂了几分,也微微蹙眉:“你是说他的身体情况……在逐渐恶化?”   姜衍微一点头,又想到什么,慢慢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若是他自身情况恶化,那对症用药,至少短时间内应该能够控制,不会像如今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发作。”   姜衍缓缓抬起头,望着紧闭的房门,深吸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压低了几分。   “但若是外力所为……”   “什么外力?”谢镜泊蹙眉,“销春尽内能接触燕纾的只有我们几个人,不可能再有人能接近……”   “是再没有其他人接近。”   姜衍平平静静地开口,打断他的话:“但还有一人,你忘记了吗?”   谢镜泊皱眉。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上姜衍意味深长的目光,过了几秒,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什么,神情一瞬沉了下来。   “不可能——”   他下意识脱口反驳:“燕纾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不可能?师兄什么性子,你不会不比我清楚。”姜衍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抬起头。   “他向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歪了歪头,忽然开口:“我听四师弟说,师兄这次回来,是说要回宗寻一味药吧。”   “但我和四师弟翻阅了藏书阁内所有的药物古籍,又寻遍了我所知的宗内所有药草,都没发现能够真的与他身体对症的药材。”   谢镜泊皱眉,终于忍不住开口:“二师兄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   姜衍平平静静地抬起头:“若是师兄说的那种药——”   “压根就并不存在呢。”   ——若他从一开始,就又是在骗人呢?   谢镜泊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攥紧,垂着眼,过了许久才低低咬牙开口:“他为何——”   “我怎么知道,”姜衍耸了耸肩,悠悠开口,“只是一个猜测,也不一定,万一只是我们想错了呢?”   ——但他的神情分明就在说是八九不离十。   堂下的烛火爆了个灯花,谢镜泊倏然回过神,看着面前的人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开口。   “不过无所谓,师兄做什么我都支持——哦,除了他自己糟蹋自己身体。”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谢镜泊一眼:“小师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坚守你所谓的‘道’吗?”   姜衍抬头望向谢镜泊,神情间带着些许戏谑:“若是师兄真的入魔——你待如何?”   “你还会继续——维护正道吗?”   四周一片安静,姜衍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抱着双臂静静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回答。   ·   另一边,同一刻,房间内。   谢镜泊刚出去一瞬,窗户的锁扣处便轻轻一响,“吧嗒”一声过后,一个人影从缝隙间一跃而进,轻巧地落在床前。   樾为之随手往门口扔了一个销声术,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吐了一口气,一点点站起身。   他也不着急,随意环顾了一圈四周,不满地轻轻“啧”了一声,才终于将目光慢慢落到床上人的身影上。   樾为之大步上前,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燕纾床旁,低低地“哼”了一声:“玩开心了?”   房间内一片安静,蜷缩在床上的人身形依旧一动未动,似乎仍沉沉睡着。   樾为之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被子里扒拉了两下,将燕纾的手腕拉出来,手指搭上脉门,轻轻“啧”了一声。   “对自己下手真狠,气血动荡成这样你不难受啊……”   他语气调侃,神情却一点点冷了下去,他咬牙笑着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手腕忽然一转,攥着一枚药丸径直就往床上熟睡的人口中塞去。   下一秒,手腕果不其然一凉。   床上清瘦的人攥着樾为之的手腕,一点点坐起身,眼眸带笑的瞥了他一眼。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啊,为之。”   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尾因为高烧泛着微红,却仍毫不在意般笑着。   樾为之心情颇好地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彼此彼此”的神情。   他似乎十分愉悦地认下了这个“夸奖”,手臂用力忽然径直挣脱燕纾的手,手指一翻倏然点在他心口几个大穴上。   燕纾喉间一甜,身子一颤,偏过头,控制不住吐出一口黑沉的鲜血,身子脱力地就往前面倒。   樾为之早有预料般迅速抬手将他接住,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行了,这口淤血吐出来就没事了。”   “……没事?”   燕纾感觉胸口仿佛有一把尖刀在不停穿插,痛的他恨不得整个人蜷缩起来。   他额头抵在樾为之锁骨间,低低闷哼,似笑非笑地抬眼:“你知道有多疼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自己给自己下药的人又不是我。”   樾为之没好气地开口,却还是抬手在他胸口几个穴位上揉了揉,帮燕纾稍微缓解一些疼痛。   胸口的憋闷感终于轻了不少,燕纾闭了闭眼,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靠在樾为之肩头一点点平复着呼吸。   “就这一次……我之前又没这么干过……”   他的话语在樾为之不善的目光间逐渐改口:“我之前又干的不多……”   樾为之冷哼一声,似乎已经习惯了燕纾这般,都懒得太过生气。   他将手从他脉门间收回,打开随身带的药箱开始给他调整这次的药方。   “行了,不惜用这种方法在山下留一晚,到底找我什么事?”   他抬头望向燕纾,神情认真起来:“我不信你就是为了找我拿药——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你估计宁愿忍到不能再忍了才找我。”   燕纾的药需要根据他当月的身体情况进行调整,但上次樾为之在宗门意外被谢镜泊撞见后,整个销春尽守卫便加强了不少。   最近又正值四方大典,几乎所有叫得上名的仙家门派都已前来。   修仙之人对妖魔之气格外敏感,燕纾便让樾为之近日先不要进宗,等日后他再联系。   ——只是樾为之没想到,他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燕纾眼睫颤了颤,半晌,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的四个师弟,如今都已回宗了。”   “嗯。”   这件事樾为之是知道的,他蹙眉继续把着脉,随口回道:“看到了,一个个都围着你团团转,恨不得冲你摇尾巴——”   燕纾低笑一声,微微叹了一口气:“嗯,是,吵闹的很,跟从前一般,没事就斗嘴,也不知天天在争什么……”   樾为之神情间闪过一丝古怪。   他抬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燕纾难得缓和下来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到底重新低下头:“嗯……所以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示意燕纾伸出另一只手,“我又不在乎他们到底回来了还是没有,他们最好一直都离你远远的,别再缠着让你帮他们兜底……”   他抬起头对上燕纾有些无奈的目光,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忽然一凛。   “你准备好了?”   樾为之眉心紧蹙,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门,压低声音开口:“那个计划……你准备开始了?”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棱落进来,洒下一地白霜。   一片昏暗间,樾为之看着燕纾微一点头,半晌又轻轻摇了一下头。   樾为之皱眉:“你什么意思?”   “为之,你说——”   燕纾抬起头,清润的眉眼间带着一贯的笑意,仿佛漫不经心般开口:“过去的那些事,我要是不把它们揭露,会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人倏然站起身,直接开口:“不行!”   樾为之咬牙,一时间仿佛觉得燕纾疯了:“你准备了这么多年,如今证据都已确凿,马上就能把那人抓出来,洗脱所有的冤屈,你为什么——”   “你知道我在意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冤屈。”燕纾笑着仰起头。   “我一开始回宗,也只是担心那些隐藏在销春尽的人再次作孽……”   他似乎预料到了樾为之的反应,抬手想去抓面前气鼓鼓的人的手腕,被他一把避开。   “我在乎,行了吧?”樾为之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冷不丁一时不察,终于被他拉住。   但他也知道燕纾说的是实话。   燕纾一开始想要回销春尽,一个是感受到了宗内魔气再次不安的异动,一个就是为了……再见谢镜泊。   樾为之垂着眼不回话,感觉手腕被人攥着讨好般晃了晃,似乎在示意他坐下。   樾为之一把将他的手腕甩开,却又担心他心绪起伏太大身子受不了。   他在原地僵持了一阵,到底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坐到了离他最远的床脚,抱着双臂蹙眉望着他,冷声又重复了一遍:“理由。”   燕纾似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今……他们都过的很好,我在与不在,似乎都是一样的。”   樾为之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将话又咽了下去。   他看着燕纾屈起双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轻声开口:“阿衍,三师弟还有九渊都已是一宗之主了,小叙有着整座山的藏书阁,也很快乐恣意……没了我,他们也能活的很好。”   他闭了闭眼,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唇角似乎逐渐带上了些许笑意。   “我反正也命不久矣,这名声于我本来就不重要。”   他抬起眼望向樾为之,语气带笑,眼眸却冰冷异常:“若是担心那些人再作孽,直接让他们……永远失去机会不就好了。”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体在止不住地发颤,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仿佛有什么隐匿在心里的痛苦回忆正试图破土而出。   下一秒,忽然感觉怀中一暖。   樾为之忽然抬手往他怀里扔了一个汤婆子,紧接着一把按住他的脉门,往他经脉里打了一道灵力。   暖呼呼的触感一瞬蔓延至全身,燕纾浑身蓦然一颤,感受着那道灵力在体内游走,半晌终于低低吐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一点点放松下来。   “冷静下来?”   樾为之收回手,看着面前的人垂头不语,也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我真不知道你——”   他按了按眉心,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沉声开口:“世人需要一个真相,宿泱。”   “你若什么都不说,这对那些还相信你的人也是不公平的。”   燕纾怔怔抬眼,看着樾为之思索一瞬,有些别扭地开口:“我记得,你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师侄?好像不止一次维护过你吧?”   燕纾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他又不知他维护的是我……”   “他会知道的,小纾。”樾为之轻声打断他的话。   “等真相大白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你的那些师弟……你在与不在,是会有很大区别的。”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间闪过一丝不自然,却到底低声开口:“还有你那个……谢镜泊。”   “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向来维系的信念是匡扶正道,惩奸除恶……所以才会一直对你这般疏离、克制。”   “你若是一直不揭露真相——”   樾为之抬起头,定定望着面前的人:“你想让他这般痛苦一辈子吗?”   房间内一片安静,燕纾怔怔地坐在床上,几次张口都没有说话。   门口似乎有隐约的响动传来,樾为之先一步回过神,再次伸手按住他的脉搏。   燕纾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眸闪了闪,到底也没再次抽手。   樾为之便知道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也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一手改着药方,一边随口说道:“还行,你这回终于还算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在快要发作前主动联系我拿药,也算是有所进步。”   他一面说一面似乎已经改好了药方,将药箱里一堆瓶瓶罐罐摆到桌上,忽然听到旁边的人低低地“啊”了一声。   “其实已经……发作过一回了……”   樾为之手腕一颤,瓶中的药粉倏然撒出去些许。   他咬牙抬起眼,看着面前的人眼光躲闪,偏头轻轻咳了一声:“前几日在宗门内有些发烧,我当时也没意识到,只是后来才……”   他的声音在樾为之愤怒的目光中逐渐弱了下去。   “你为什么不早说——”   樾为之忍不住低骂一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按上他的脉搏。   “若是已经有发作的迹象,那药量还需要调整。”   他急速开口,一边迅速调整着药方,一边咬牙:“燕宿泱,你就不能有一次是安安好好地过来找我……”   “下次一定?”燕纾小声开口,不出意外收回了面前人一记白眼。   他也不敢再插科打诨,讨好般地弯了弯眼,安安静静看着樾为之往那一小盏药盅里不停地加减着什么。   “若你之前已经有过发作,那这次高烧除了你自己所为,还有可能与发作有关……但又不好确定到底关联如何。”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忽然从旁边的药瓶里先倒出一枚药丸,不由分说直接塞到燕纾口中:“你先把这个吃了,先把你自己下的药给清理干净,我再把压制发作的药给你配出来。”   燕纾被苦的一皱眉,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艰难地将其一点点咽下,终于小声开口:“……有蜜饯吗?”   “有,要不要我再给你整一碗桂花调羹来?”樾为之冷笑一声,手下捣个不停,没好气地开口。   燕纾往后缩了缩,无辜地摇了摇头,瞬间再不敢说什么。   好在樾为之到底处理这种“危急”情况已经多次,过了不久另一枚药丸便即将成型。   燕纾视死如归地从床角落处往前挪了两步,刚认命地伸出手,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响动传来。   他倏然睁开眼,神情瞬间沉了下来。   “应是谢镜泊回来了。”   樾为之仍在调手中的药盅,咬着牙不说话。   燕纾直接翻身下床,一股脑将桌上的瓶瓶罐罐都给他塞回了药箱。   “你快走,他不能再看到你——”   他推搡着仍抱着药碗捣鼓的人走到窗前,在将人送到窗外的那一刻,终于感觉手中被塞了一枚温热的药丸。   “赶紧吃,别耽误……”   樾为之只来得及匆忙说了这一句话,便看着面前的人胡乱点头,“砰”的一声将窗户合上。   下一秒,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燕纾倏然转过身,正看到谢镜泊推门而入。   谢镜泊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方才还在床上昏睡的人倏然间跑到了窗边。   他微微蹙眉:“你去哪里做什么?”   燕纾神情间依旧带着还没消退的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呼吸,抬头扬起笑容:“方才……有些热了,窗户这边凉快,所以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神情一瞬紧绷起来,快步上前。   “你热是因为发烧,现在不能吹风,小心着凉——”   谢镜泊疾步上前,伸手刚想去扶燕纾,蓦然却感觉鼻尖涌起一股浓重的药味。   他蹙了蹙眉,下意识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到燕纾手中的东西上。   他此时才注意到面前的人神情间带着一点莫名的紧张。   谢镜泊的神情瞬间沉了下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燕纾身子一僵。   他方才忙乱间压根来不及将药藏起来,此时再想遮掩也来不及,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   他举着手僵在原地,神情间控制不住闪过一丝慌乱,又胡乱匆忙扬起一抹笑容。   “没什么……”   这落到谢镜泊眼中便是心虚的表现。   方才姜衍说的那些话蓦然浮现在脑海,谢镜泊再顾不得许多,一把上前抓住燕纾的手腕,咬牙伸出手:“把药给我。” 第43章   “你想用这个药做什么?”谢镜泊咬牙, 手上再次使力。   燕纾似是没想到他反应会那么大,一时间愣了一下。   他几乎从来没见过谢镜泊这般模样,仿佛并不是单纯的焦急与生气,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些许恐惧?   而当这个表情落到他脸上时, 燕纾不可避免地心中微微一痛。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 试图扬起一抹笑意:“没什么, 这只是常规的一味药, 是我平常调理身体的用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把药拿过来, 但谢镜泊攥着他手腕的力度极紧, 燕纾挣了一下没挣脱,眼眸转了转, 刚准备插科打诨地搪塞过去,忽然听到谢镜泊微冷的声音传来。   “你又想伤害自己, 是吗?”   燕纾一愣,心中下意识闪过一抹心虚。   他一时间以为谢镜泊知道他之前做的那些事,神情下意识慌乱了一瞬,无声地张了张口,仰起头试图解释:“不是,九渊, 我只是因为……”   “不是什么?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不是吗?”谢镜泊一字一顿地打断他的话。   他声音间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为什么一定要伤害自己, 若你告诉我……”   燕纾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他以为谢镜泊知道了一切,知道了他所有的谋划,知道了他隐瞒神志恢复的事, 知道了……他窝藏的一切心思。   他勉强扬起一抹笑意,轻声开口:“九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原以为面前的人会将所有这一切直接摊开,脚下微沉,已一瞬寻好了几个逃跑的位点。   下一秒,却看谢镜泊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失落,紧接着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你反正……从来都是不信我的,是吗,师兄?”   燕纾微微一愣。   手腕上的力度再次一紧,他听着谢镜泊咬牙,一字一顿低声开口:“反正你……从来都是不想活了的,那我为何还要去管。”   燕纾身子一颤,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   ——不管……他了吗?   曾经心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梦魇和恐惧一瞬仿佛要倾泻而出,燕纾倏然咬住下唇,才勉强抑住喉咙间蓦然弥漫的血腥味。   他被谢镜泊冰冷以及沉默的神情一时间刺的晕头转向,没注意到那暗沉目光下隐藏的失落与难过。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却是一开口,便被自己嗓音间的沙哑吓了一跳:“我不是……”   攥着他的那只手忽然使力,燕纾一时不察,踉跄了一下,反而被往前带了一步,手掌下意识抵到谢镜泊胸膛上。   掌心下一瞬传来的急促、沉重的呼吸声烫的他心中有些发慌。   燕纾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原以为谢镜泊会将一切都揭开,质问他目的为何,质问他是否一直在欺瞒他。   但下意识阖上眼,下一秒,却听谢镜泊沙哑又带着无尽疲倦的声音再次响起。   “把药……给我。”   他声音间似乎带上了一丝莫名的颤抖与祈求,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给我。”   燕纾一时间没想到谢镜泊还会找他要药,过了几秒,才慢半拍地抬起眼。   ——他不是都不想救自己了吗?   燕纾喉咙间逸出几分血腥气,在一片混乱间,昏昏沉沉地想。   ——为何还要找我要手中他认定了的“毒药”。   但在他反应过来前,手指却已然轻轻一松,那药丸便直直地落到了谢镜泊掌心。   “九渊说的对,是我错了。”   燕纾仰起头,眼眸熟练地弯起一抹笑意:“我并非不想活。”   ——没关系,将死之人,活一天便是一天,罔论什么想不想的。   “只是一时间昏了头,没想明白。”   ——无所谓,反正他这身体本就撑不了多久,能让谢镜泊少难过一点……也是好的。   燕纾桃花眼间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缩在袖子里的手却死死掐进掌心,努力压制着声音的颤抖。   他仰起头,语气轻巧地说着三句话中唯一的那句真话:“九渊以后可不能……不管我啊。”   房间内一片寂静。   谢镜泊手下意识将手中的药攥紧,蹙眉望着面前笑意盈盈的人。   燕纾眉眼间满是笑意,眼睫弯弯,完全看不出半分之前惶恐、无措的模样。   ——只脸色依旧苍白异常,甚至连唇上也覆上了一层灰白,仿佛在勉强……掩盖着什么。   谢镜泊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张口还想说什么,却看面前的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着床栏慢慢坐了回去。   “我困了,九渊还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吗?”   他语气带笑,心中却疲累至极,脑中漫无目的地想着若谢镜泊真将一切问出,他便也……不再假装。   但下一秒,他却听谢镜泊低低开口:“……没有。”   床上的人微微一怔。   “噗”的一声烛火被蓦然吹灭,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菱花窗外漏进的月光漫过燕纾垂在床下的脚踝,竟似寒潭水般泛起粼粼波纹。   他似感到寒冷般,身子打了个颤,脚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下一秒,忽然感觉周身一沉。   谢镜泊一抬手,将搭在椅子上的狐皮大氅罩到他身上,人却仍旧站在门口,分毫未动。   燕纾抬起眼,听着谢镜泊带着些许压抑的声音传来:“你心智未复,今日又发了烧,不宜太过劳累,还是早些……歇息吧。”   燕纾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等他再回过神,只听到房门传来“啪嗒”一声轻响,房间内早已没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   另一边,隔壁三人的房间内。   “砰,砰,砰”几声剧烈的撞击声从一片寂静间蓦然传来,姜衍身子一颤,一瞬倏然惊醒。   “什么鬼——”   姜衍一时间以为是边叙巨大的呼噜声将他震醒。   他不明白明明睡前他也已经把销声术给边叙施上了,为何还会如此。   姜衍咬牙切齿地坐起身,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抬手就想要把边叙拍醒,下一秒却听一阵急促的“砰砰”声再次从旁边传来。   姜衍动作一歪,“啪”的一声,一巴掌直接打在了最远端明夷的屁股上。   “嘶——”   睡的正香的狼崽子眉头瞬间一皱,条件反射般一蹬腿,直接一脚踹到了身后四师弟小腿肚子上。   边叙睡的死沉,被踹了一下也只低低地“哼”了一声,胳膊一抬仿佛想要挥走什么,却蓦然一转身,一肘子直接顶到了姜衍肚子上。   一阵剧痛瞬间传来,姜衍瞬间弯下腰,神情一瞬扭曲。   边叙这书呆子力气极大,姜衍毫不怀疑他肚腹那块绝对已经青了。   他咬牙切齿地抬起眼,却看旁边两人早已又睡死了过去,呼噜声此起彼伏。   姜衍眉心跳了跳。   ·   等房门打开时,谢镜泊一抬眼便正对上姜衍黑沉的脸色。   他蹙了蹙眉,看着面前穿戴整齐,一手却不着痕迹搭在腹部的人,有些迟疑开口:“二师兄这是……还未入睡?”   “现在是,子时三刻,你觉得我睡没睡?”   姜衍咬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眯了眯眼:“小师弟,你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否则……”   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感觉一阵刺鼻的药味从面前传来。   姜衍蹙了蹙眉,下意识止住话语。   他低下头,目光正正落到谢镜泊倏然伸出的手掌间。   那上面有一颗通体乌黑的药丸,在烛火下散发着幽深的光泽。   姜衍皱了皱眉,不解抬眼:“这是什么?”   “这个药,劳烦二师兄帮我查一下,是何种成分,何种作用。”谢镜泊没有回答他的话,只低声开口。   那药丸散发的药味极其刺鼻,姜衍有些嫌弃地别过头,盯着对面的人:“这药是哪来的?为何要查?”   谢镜泊一点点抬眼,却恍若没有听到般,依旧顾左右而言他:“这到底是对身体有害的毒药,还是只是……调理身体的常规药材。”   “等二师兄查完后,我自会告诉二师兄。”   姜衍眉心轻轻动了动,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他盯了谢镜泊几秒,没有说话,只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了一个位置,径直转身向房间内走去。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   月光淌进药吊子翻涌的褐浪里,凝成片片银鳞。姜衍执蒲扇搅动雾气,混杂的各类中药味在外间弥散开来,一瞬像极了燕纾身上的味道。   ——只是少了几分清润,多了一点沉闷。   谢镜泊回过神,无声地闭了闭眼。   几缕苦涩药味钻过茜纱帐缝隙落入内室,引的明夷在熟睡间打了个喷嚏,旁边边叙若有若无的呼噜声隐隐传来,熟悉自然的……几乎不真实。   药箱中的各种工具被姜衍在桌上一字排开,谢镜泊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在一片氤氲的薄雾间,看着姜衍拿出几根细长的针,一点点刺入那药丸,又蓦然放进一旁煮沸的沸水里。   他垂下眼,盯着那在水中上下翻浮的银针,蓦然想起之前燕纾生病银针入体时,似乎也是这般……疼的不停发颤。   燕纾从来是最怕疼,也是最能忍疼的。   他这个大师兄,从小最怕疼怕苦,却偏又没一次正经说过,每次都是一边口中吊儿郎当地抱怨着,一边借着这个机会笑意盈盈地接近他,试图躺到他身上占个便宜。   弄的谢镜泊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装疼骗柔弱,只是燕纾惯用来逗弄他的一贯伎俩。   直到某次燕纾重病昏迷,谢镜泊终于猝不及防地看到,原来那张脸失了一贯伪装的笑意,是那般苍白虚弱。   毫无意识的人蜷缩在床上,浑身都疼的发颤,脊骨在素绢中衣下绷成欲折的弓,冷汗顺着颈侧青脉滚落,在枕上洇出暗色蝶痕。   明明白日里还斜倚在床上捧着一碗汤药,笑嘻嘻地骗他说“尝口青梅便不苦了”,此时唇边却黏着干涸的血痂和咬碎的安神香残渣——是他痛到极点时,无意识咬破的舌尖。   【他真正难受的时候从来不会说,只有觉得自己已经熬过去了,才会将这些事当做玩笑般说出来,展露出一点端倪。】   旁边的师父似乎看出来他的怔然,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头顶,安抚般揉了揉。   谢镜泊身子轻轻一颤,他有些恍然地抬起头,声音一瞬发紧:【可……为什么……】   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谢镜泊下意识回过头,正看到三寸长的细针生生没入穴道,针尾缀着的朱砂坠子随着战栗起伏摇晃,像雪地里将熄未熄的残烛。   谢镜泊身子下意识一颤,似乎也疼极了般,控制不住踉跄后退了一步,正正撞到自家师父怀里。   他怔怔抬眼,下一秒,却看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也慢慢睁开了眼。   燕纾涣散的目光疲倦地游离几息,似乎意识仍旧混沌,但落到谢镜泊身上时,却蓦然聚集出一抹笑意。   【九渊……】   他低低的发出气音,灰败的唇瓣开合,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但露在锦被外的手指却忘记了遮掩,仍痉挛着撕扯,指节泛白如即将碎裂的冰凌。   谢镜泊泛红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下意识想要抬步上前,忽然却感觉肩膀一沉。   【怕你担心,怕你难过,怕你看到他病重虚弱的一面心生惧意……】师父平缓的声音传音入密,蓦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镜泊脚步霎时一顿。   他倏然转过头:【可是我不在意——】   【他在意。】师父垂下手,无声地在他头顶揉了揉。   【宿泱他,不想只被你当做一个病人。】   谢镜泊神情一愣。   床上的人方才只是一时痛极的回光返照,此时力竭神消,又疲倦昏睡过去。   谢镜泊转过头,呆愣地望着床上人失了血色的脸庞,神情一时怔然。   【他不想你知,那你就当做不知,小渊。】   师父和缓的声音从头顶再次传来,谢镜泊回过神,慢慢上前一步,一点点半跪在床头,小心将燕纾方才挣扎间,无意识垂落床侧的指尖一点点捂到掌心。   他刚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身后师父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你需要分清,那些是他的伪装,还是他难得一见的……真意。】   【别让他难过,小渊。】   半跪在床边的人小心翼翼将那冰冷的指尖捂热,认真地点了点头。   肩膀上的力道终于一松,谢镜泊回过头,只看到了自家师父蓦然远去的身影。   ·   ——但是师父……我如今好像有些分不清了。   谢镜泊垂下眼,将控制不住有些发颤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我好像……已经让他难过了。   面前的药盅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谢镜泊倏然回过神。   他抬起头,看着姜衍将那银针小心挑出,放到手帕间,用灵力仔细辨别着什么,眉心一点点蹙起。   谢镜泊等了好一会儿,见姜衍手中的动作已停,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上前:“是有什么问题吗?”   姜衍回过头,神情晦暗莫名,只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镜泊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心中蓦然沉了下去。   “所以这药……是对身体会有所损害吗?”他低声开口,一时心绪复杂。   ——不知是该庆幸他确实猜对了,还是生气燕纾真的又……不顾自己身体。   下一秒,却看姜衍微微摇了摇头:“不是。”   谢镜泊愣了一下,脑中一时间一片空白。   ——不是?   ——那他岂不是,误会燕纾……   他踉跄了一步,几次张口,声音仍控制不住有些发颤:“那这药就是没问题——”   “这药有剧毒。”   姜衍低声打断他的话。   “吃下去不止会对身子有损,几乎可算是能够……一击毙命。”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姜衍将手帕上捧着的银针轻轻一旋,一道轻微的破空声划过,那银针瞬息没入旁边窗台上一盆草木间。   不过瞬息,那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枯萎,翠色欲滴的绿叶霎时一片焦黄。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   姜衍慢慢放下手。   “这药丸中有好几味剧毒混杂,有几种成分我如今都不能确认,但可以确认的是,绝对是毒性极烈、世所罕见的药物。”   姜衍抬起头,望着谢镜泊,直接了当地开口:“这药你是从师兄那里拿来的吧?”   谢镜泊沉默一瞬,微微颔首。   “他想要服用的……是这个药?”姜衍蹙眉,看着谢镜泊再次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他若是真的吃的是这个药——”   姜衍眉心紧拧,刚准备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客栈外传来一阵喧闹与骚动。   两人的声音同时一止,姜衍蹙眉,下意识往外一看,只见原本被墨色笼罩的镇上不知何时亮如白昼,仿佛那万盏灯火一刹那间重新点燃。   仔细一看却是——   “怎么了……是万灯节还没结束……”   迷迷糊糊终于被吵醒的明夷,揉着眼上的黑色纱布摇摇晃晃走来,下一秒却听姜衍微沉的声音传来。   “不是。”   “是起火了。”   ——那镇上所有原本精致靓丽的纸灯,一瞬全部化作熊熊火光,几乎照亮了整片天际。   明夷的神情也倏然一愣:“怎么会——”   “镇上有魔气。”旁边一直一言未发的谢镜泊忽然沉声开口。   他盯着窗外,在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天幕间,正有无尽的魔气不断聚集:“四角涌起,在逐渐向镇内聚拢、蔓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一边抬掌击碎了姜衍方才下的销声术,一边直接向外面跑去。   “叫边师兄起来,尽快掩护镇上的人撤离——”   “你去哪——”明夷下意识开口,忽然有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也变了,“大师兄!”   谢镜泊已闪身落到了燕纾门前。   他顾不得许多,“砰”的一掌直接将门栓震断,迅速走入房内。   一阵凉风蓦然扑面而来,房间的窗户大敞着,如水的月华洒落床榻,纱帐随风轻飘,但床上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镜泊脸色瞬息阴沉的可怕。   身后紧随而来的明夷被他身上骤然爆发出来的灵力威压压的身形一个踉跄,下意识将手中的铁棍往前一拦,才终于感觉松快了些。   他侧过头,耳尖动了动,倏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也一瞬沉了下来。   “大师兄不见了。” 第44章   谢镜泊刚走到窗边, 目光便瞬息一凝,神情冷了下来。   一个熟悉的素衣清隽身形逆着人群在街道间穿行。   他似乎小心拢着什么,几次被挤的身形微晃,却好在最终稳了下来, 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脱离, 只能被人群裹挟着不停推搡。   谢镜泊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看着面前的情形眉心却又越拧越紧。   ——燕纾这是在做什么……   四个角的魔气还在肆虐叫嚣, 谢镜泊抬头看了一眼, 忽然抬手,指尖在虚空中迅速凝了一个结界, 直接一掌推过,紧接着足尖一点倏然从窗户掠了出去。   房间内的威压霎那间骤然一空, 明夷握着铁棍的手一晃,猝不及防重心一偏,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   他呲牙咧嘴地站起身,忍不住咬牙开口:“喂,你下次收灵力的时候,能不能先通知一下——”   回应他的, 只有床帷被风动的“沙沙”声,和谢镜泊短促低沉的回应。   “其余三个方向,注意,小心。”   明夷一跺脚, 没好气地“啧”了一声,却到底铁棍一甩,向着西方直接掠去。   谢镜泊几个起落瞬息落地,逆着人流迅速往前走了几步, 终于一把直接拉住了那素色衣袍人的手。   他忍不住提起声音:“燕纾——”   燕纾闻声回过头,愣了一下,紧接着又一瞬弯起眼。   “九渊?”   他神情间已不见之前的无措,只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好奇:“你怎么在这里?”   周围又一群惊慌失措的人群涌来,燕纾的身影一瞬隐没,还好谢镜泊一直牢牢拽着才没再次丢失。   谢镜泊一瞬直接气极反笑:“你还问我?你怎么在这里,离开为何不能跟我说一声——”   他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忽然抬手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   怀中温软的触感蓦然传来,谢镜泊下意识抬手接住,蹙眉低头:“这是什么——”   下一秒,他正对上怀里一个奶团子水灵灵的眼眸。   谢镜泊蓦然睁大眼,紧接着听着燕纾笑意盈盈的声音传来:“事急从权,这就是原因。”   “你说什么——”谢镜泊咬牙。   面前的人一手拉住他的手腕,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悠悠开口。   “民间有个话本类型,叫……‘带球跑’,九渊听过没有?”   他忽然转过头,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喏,我给你的崽。”   谢镜泊的神情霎时一僵。   “你说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见面前的人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般,忽然抬手主动揽上他的肩膀,带着俩人艰难挪到侧边,暂时避到一处稍微幽静的小巷里。   怀里的奶团子仿佛受到了惊吓,胖乎乎的小手死死攥着谢镜泊的衣领,勒的他脖颈生疼。   但谢镜泊却顾不得这许多,咬牙抬起头直接挡在燕纾身前:“你刚才说什么?”   燕纾靠在身后的墙上,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低头不知在做什么。   他闻声有些迟钝地转过头,似乎反应了几秒,才不着痕迹地放下按在胸口的手,微微直起身:“我说了呀,这是我给你的小崽子,是个男孩子,看起来大概挺乖的——”   “燕宿泱。”   谢镜泊压低声音直接打断他的话,避过面前的小孩又想去捏他脸的手,咬牙:“好好说话。”   燕纾神情间闪过一丝忍俊不禁,轻咳一声隐下笑意,深吸一口气到底正经了几分:“好吧……这就是我刚在街上捡到的一个小孩,不是……我们的。”   他有意无意地拉长了声音,忽然又弯下腰一瞬凑近:“九渊遗憾吗?”   怀里的奶团子终于如愿以偿地捏上了面前人的脸颊,谢镜泊的脸色一瞬涨红,不知是被掐的还是燕纾那句话。   谢镜泊声音中难得带上了些许薄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燕纾蓦然笑了起来。   他看着谢镜泊脸色又阴沉了几分,轻咳一声,再次强行压下扬起的唇角。   “咳,随口一说,九渊干什么气性那么大?”   谢镜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将面前小孩的手径直拔开,低声开口:“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燕纾舒了一口气,终于收敛神色慢慢直起身:“方才我熟睡间听到响动,下意识走到窗边,便看到这小崽子孤零零一人站在街中央。”   那街中央全是自顾保命逃跑的大人,没人在意一个不过及膝的幼童,那小孩倒也聪明,跌跌撞撞地几次扬起手,试图寻一个人抱住,但无一不被人冷漠推开。   燕纾心下不忍,等反应过来时已足尖一点,落到人群中央径直将那小孩护在了怀里。   ——然后没想到也挤不出去了。   “还好九渊神兵天降,救我们于水火,一举助我们从人群中脱困——”燕纾一边说一边笑眯眯鼓了鼓掌,语气颇为诚恳,如果不是他那怎么看怎么敷衍的神情。   ……谢镜泊压根不想理会燕纾这太过明显的话题转移。   他眉心跳了跳,一时间想问燕纾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病人,又隐隐清楚这像是燕纾能干出来的事。   小时燕纾就是能为了护着他们几个师弟带病硬抗长老,据理力争,毫不退让,神情笑意盈盈看不出半分异常。   直到出长老殿那一瞬他力竭昏迷倒下,几个师弟才知道他此前一直在发烧。   ——这么多年了,仍旧如此。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无声地闭了闭眼。   他没有理会燕纾那完全“不走心”的恭迎,但脸色到底缓和了些许。   “没有……下次。”   燕纾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谢镜泊也懒得细纠,垂下眼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娃娃,确实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如果不是非得伸着手一个劲儿往燕纾那边凑的话。   燕纾看起来也很喜欢他,半弯下腰伸出一只手笑眯眯逗弄着,眉眼间满是不易察觉的温软。   谢镜泊的脸色隐隐又黑了几分,他忽然抬手颠了颠,那小孩被晃悠的一愣一愣的,下意识重新转过身,终于离燕纾远了些。   “所以他是与他父母走散了?”谢镜泊神情缓和了些许,不着痕迹地抬起头。   燕纾愣了一下,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也没有在意,重新直起身子。   “应当是,他似乎年纪还小,不太会说话,我刚才问了半天,也只问明白了他在睡梦中被爹娘抱着出了院门,然后似乎一阵黑雾笼了过来,他父母便都不见了踪影。”   燕纾低声开口,往巷子外喧闹的人群间看了一眼,目光又投向不远处。   四个角的魔气还在不断往中间聚拢,仿佛要将整个镇子吞噬,只是相比最初的情况要稍缓许多,大概是姜衍他们阻碍的缘故。   心口处忽然微微一痛,燕纾身子一颤,不着痕迹地偏头咳了两声,在谢镜泊看过来前,又先一步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口。   “这魔气来的古怪,又如此嚣张,九渊可有什么头绪?”   谢镜泊抱着那小孩,蹙眉望着天边肆意的黑色浓雾,沉默着没有说话。   魔气出现在这里,确实十分异常。   且不说终灵山周都有销春尽前沿弟子把守,万灯节这个镇子就在终灵山下,是离销春尽最近的一个镇子。   两年前仙魔大战后,魔族对销春尽一宗避之不及,近乎完全销声匿迹,直到今年不知为何才忽然再次猖狂了起来。   但即便是偶尔有所异动,也从来不敢直接闯到销春尽底下来。   燕纾遇到松一、松竹那天时,是第一次魔族逼的如此之近,如今是第二次。   手中的微尘里发出轻微的嗡鸣,谢镜泊抬起头,看着不远处一道青色身影迅速掠过,紧接着一瞬闪到燕纾近前。   “南边的魔气暂时已经被我控制住了,我又在附近转了一圈,你猜的没错,销春尽驻守镇子的弟子……果不其然都已被杀害了。”   姜衍低声开口,一边又迅速扫视了一旁的燕纾一眼,见人明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燕纾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般,瞳孔骤然紧缩。   旁边几声轻微的响动,明夷也同时落到近旁。   他将铁棍往身后一甩,大步向前迅速开口:“那四角的魔气我追不到踪迹,看起来仿佛是从地底涌现,无穷无尽。我只能暂时先把明面上的魔气消弭,把周围的人群疏散,但不确定后面魔气是否还会反复——”   他偏头嗅了嗅,径直不着痕迹地自然贴到燕纾身边。   燕纾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对他的靠近没有半分反应。   明夷心中暗暗惊喜,他一边摸索着去勾燕纾的手,一边继续开口:“按照我刚才追查的踪迹来看,这魔气过不了多久便会再次反扑,这满镇的百姓还未完全撤离。”   “若是想要全部顾及,我们五个人人手明显不够……哎不对,边师弟呢?”   他有些茫然地转了转头,依旧没有感受到边叙的气息,“但这里明明有五个人的呼吸,小师弟怀里那是什么……”   他一边转过目光,忽然便听到谢镜泊怀里传来“咯咯咯”一阵孩童笑声。   “卧槽,有鬼!”   明夷身子一颤,下意识一把抓住燕纾的手,却又被他掌心间的温度冰了一下:“嘶,师兄很冷吗,怎么手这么冰,还在发抖——”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眉心挨了一记暴栗:“什么鬼,那是我和九渊一起捡的小孩。”   明夷猝不及防被打的晕头转向,一时间没听清,有些惊恐地抬头:“大师兄你说什么?这是你和小师弟的……小孩?”   燕纾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抬手又是一屈指。   他没有再理面前捂头哀嚎的人,而是重新回答了前一个问题:“阿叙应是被九渊先派回宗了。”   燕纾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将手从明夷手里抽出来,笑着转过头:“是吧,九渊?”   谢镜泊正将手中灵气凝结成团,一个个抛到空中指引着慌乱的人群如何撤离。   他没有听清燕纾前面和明夷说了什么,只听到了后半句。   他来不及回话,只扭头看了燕纾一眼,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   明夷一瞬间天都塌了。   他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敢继续问下去,“含泪”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不是?小师弟你什么时候让边师弟去的?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边师兄应一炷香内便能率弟子赶回。”谢镜泊没有回他的话,收回手自顾自地望向燕纾,“你说的没错。”   “如今镇上的魔气基本都已被控制,我们只要在一炷香内能够守住镇子,尽量疏散人群,便不会有大碍。”   燕纾了然地弯了弯眼,神情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与愉悦。   他忽然上前一步自然将那小奶团子从谢镜泊怀里接过,不等谢镜泊说什么,先一步小声开口:“小崽子累了,怕是一会儿要睡了,我先看着,九渊继续处理就好。”   谢镜泊怔了怔,看着面前的人已自顾自后退两步,冲着他眨了眨眼。   谢镜泊静了一瞬,紧接着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深吸一口气望向明夷:“这魔气带走了镇上不少人家,三师兄的十四城如今能否召集人手,协助我们追踪、搜寻?”   明夷也回过神,微一挑眉,铁棍在手中一甩:“当然,十四城最擅长追踪,我这就去联系他们。”   谢镜泊微微点头,转头又望向姜衍,姜衍不等他开口,已自顾自先一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山下有我安排的不少上京洲的弟子,我让他们现在就去人群疏散的地点,看看是否有伤员需要帮助。”   他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望着燕纾皱了皱眉:“师兄要不要一道与我同去?你脸色很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燕纾过了几秒才将目光从谢镜泊那里收回,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没事,而且我还等着谢宗主继续给我安排任务呢。”   谢镜泊神情一顿,姜衍眉心微蹙,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两人间扫视了一圈,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扔下一句“一炷香后汇合”,便径直离去。   谢镜泊回过神,转头望向旁边的人,神情间迟疑了一下。   “燕纾,你……”   “放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不给你们添乱。”燕纾笑盈盈打断他的话,漫不经心地开口。   谢镜泊皱了下眉,眼眸间闪过一丝不赞同:“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蓦然笑开。   “我知道。”   他似乎有些站累了,抱着怀里的奶团子坐到一旁台阶上,一边逗弄着一边状似不经意般开口:“我就是不想跟他走,只想跟你待在一起,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   他语气悠然,谢镜泊却怔了怔,倏然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怀里奶团子似乎真的累了,砸吧砸吧嘴,慢慢靠到燕纾肩头,睡得身子隐隐往下滑落了几分。   谢镜泊抬手想将那小孩接回,燕纾却微侧过身避开他的手,抱着人往上颠了颠,慢悠悠抬眼。   “九渊去忙吧,我就和这小崽子乖乖坐在原地,等着你回来。”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下意识想要拒绝,但结界内的魔气蓦然又震动了一瞬,原本稍稍安抚下来的人群瞬间一阵慌乱。   谢镜泊到嘴的话瞬息又咽了下去,他下意识转过身,   燕纾也不以为意,抬手轻轻捂住那小孩的耳朵,仰头望向面前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销春尽应教过你,大义和小全之间应如何抉择——更何况我们如今不是没事?”   无尽的灯火散落成碎片一点点浸入燕纾眼帘,那一瞬间谢镜泊恍若回到从前。   燕纾揽着他坐在学堂门口的台阶上,一会儿又懒洋洋枕在他腿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将那些繁复、枯燥的典籍古书拆解成浅显有趣的小故事,细细讲给他听。   谢镜泊当时年岁尚小,烦不胜烦,但如今却又不自觉……沉溺其间。   他此时骤然从回忆里挣脱,神情间闪过一丝难以控制的惶然与慌乱,不等燕纾再说什么,匆匆应了一声,径直向外走去。   燕纾眨了眨眼,似有些不明所以。   他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一点点咽下,望着那玄色身影隐没在人群,忽然再次熟悉的声音落入耳畔。   “不是销春尽。”   “教我的,是大师兄。”   ·   燕纾神情微怔。   怀里的奶团子睡的似不安稳,胖乎乎的肉手忽然抬起,一瞬攥住他散落肩头的白发。   燕纾回过神,被头皮的刺痛带着不得不低下头,唇角却没忍住浮起一抹笑意。   “是,我教的啊……”   他闭了闭眼,清浅的笑声溢出口唇,带起一阵难掩的呛咳,却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   “那可……真好。”   怀里的小奶团子似乎被他胸口的震颤吵醒,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燕纾勉强止住咳意,抬手一点点抚上他的头顶,安抚般熟练拍着,看着面前的人重新沉沉睡去,忽然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几息之间,几个黑衣人迅速落到燕纾周围,单膝恭敬跪地。   “门主。”   “樾为之呢?”燕纾抬手将这奶团子的脸挡在自己怀里,蹙眉开口。   “樾公子按照您昨日的吩咐,已先一步前往销春尽,只留下我等护您左右。”   那个黑衣人低声开口,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燕纾:“门主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现在去联系樾公子……”   燕纾回过神,微微摇了摇头:“我没事,不用联系了。”   他勉强压下喉间的咳意,避开面前下属担忧的目光,继续开口:“那些事布置起来确实费劲……不用打扰他,让他不要分心。”   “……是,门主。”   那黑衣人无奈低声应下,下一秒却听燕纾轻缓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们一部分人分散开,隐藏在人群中协助镇上人撤离,剩下几个人去查一下,这魔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纾垂下眼,葱白的指尖漫不经心点着怀里奶团子的鼻尖,语气却森然。   “都有魔族……敢直接冲到家门口来了,真是不要命了吗?”   那黑衣人被燕纾“家”这个字给惊了一下,下意识应是。   过了几秒,他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另一个什么,有些着急抬起头:“可是门主,樾公子吩咐,是让我们贴身保护你,片刻不离。”   燕纾神情一顿,眼皮微掀。   那黑衣人心中暗暗叫苦,但到底担心燕纾的身体,仍旧半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咬牙开口:“而且这镇上出了事,原就是销春尽的销春尽管辖职责,销春尽这当口若越乱,对我们不是越有利——”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面前的人轻轻笑了起来:“确实啊。”   黑衣人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神情一时间一怔。   下一秒他听着燕纾轻笑着再次开口:“我这个门主不如也给你当,由你来派遣,如何?”   那黑衣人背脊瞬间一凉,“扑通”一声直接跪到了地上,身子发颤慌忙不停否认:“门主,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您——”   周围的空气瞬息都冷了下来,那黑衣人冷汗转瞬浸透里衣,顺着额角点点滴落,却仍旧不敢停下,死死俯在地上。   “门主于两年前仙魔大战,于对我等有救命之恩,属下肝脑涂地都无以为报,属下不敢质疑门主的决策,只是不希望门主总顾及旁人,却从来不顾惜自己……”   巷子外的喧闹逐渐平息了些许,不知道过了多久,燕纾轻缓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   “好了。”   一阵温和的灵力蓦然传来,那黑衣人怔怔地被扶着直起身,听着燕纾慢慢开口。   “我救你们,是让你们能认清自己的敌人是谁,不是真的让你们肆意妄为。”   “销春尽出事,从来不是我的目的。”   燕纾垂下眼,将一直拢在那小孩耳间的手挪了挪,低低开口:“我只是要铲除销春尽真正的叛徒。”   ·   边叙带着松竹、松一等一众弟子很快赶来,迅速接管了一应救援,安排的有条不紊。   谢镜泊也顾不上许多,匆匆和边叙交代了两句,便径直往小巷哪里赶。   等他几个起落瞬息回到巷口,脚步却倏然一顿。   燕纾揽着怀里的小崽子,斜斜靠在角落的门廊旁,垂着头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谢镜泊到嘴的话语瞬间咽下,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慢慢走上前,垂下眼望着面前人的睡颜。   无知无觉倚在门廊上的人没有丝毫察觉。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呼吸清浅,连睡梦间也不自觉蹙着眉,似乎睡的极不舒服。   ——但又难得睡的很沉。   谢镜泊心中不自觉软了几分,他蹲下身等了几秒,到底还是担心夜晚风凉,抬手轻轻拍了拍燕纾的肩膀。   “燕纾?”   但面前的人仍旧沉沉地睡着,只随着他的动作身子无力晃了晃,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   谢镜泊知道他气血不足,有时早晨初醒也要颇废一番功夫。   他神情间没有半分不耐烦,仍旧半蹲在人身前,一边替他挡着风,一边不厌其烦地低低唤着他的名字。   但直到怀里那小崽子都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燕纾还没有半分苏醒的意思,甚至头颅随着他的动作支撑不住般,垂的更深了些许。   谢镜泊蹙了蹙眉,逐渐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心中有些慌了,直起身想去探燕纾的脉搏,突然却听明夷的一声大喊从身后传来:“大师兄——”   下一秒,面前的人骤然惊醒,下意识一把死死拉住谢镜泊的手腕。   谢镜泊起身的动作一顿。   那是一个防备与惊慌交杂的举动,谢镜泊下意识低下头,正对上燕纾未能完全聚焦的眼眸间,难以遮掩的慌乱与紧张。   ——燕纾何时这般……没有安全感的。   谢镜泊蹙眉。   下一刻,面前的人却瞬息回过神,蓦然松开手,再一眨眼已恢复了一贯的笑意。   “九渊回来啦。”   燕纾直起身靠回门廊旁,仰头冲着他笑了笑,“抱歉刚才好像睡迷糊了,一时间被梦魇住没有反应过来。”   他故意避开谢镜泊复杂的神情,又转向一旁匆匆跑来的明夷:“按照魔气寻踪追到了?”   明夷缓了一口气,先是点了点头,又瞬息摇了摇头。   “追到了一部分——但无法继续了。”   “这些魔族反追踪意识极强,十四城的弟子,只能根据实体留下的蛛丝马迹,判断前进方向,但那魔族用魔气将细枝末节,混淆,几乎无法再继续追踪下去。”   燕纾微微蹙眉,旁边的谢镜泊意识到什么,先一步开口:“若用灵气探路进行辅助呢?”   “我试了,能根据魔气深浅辨别出一部分踪迹,但花费的时间极长,而且所需灵力很多,一般弟子都无法承受,时间应是来不及……”   明夷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难得没有磕巴,急急喘了一口气,又继续快速开口:“更何况——”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周身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便是一阵尖锐刺耳的嘶吼哀鸣。   “小心——”   铺天盖地的磅礴魔息瞬间涌来,燕纾脸色一白,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想撑住旁边的墙壁。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两道身影瞬息挡在他眼前,紧接着肩膀又是一沉。   谢镜泊抬手径直将他牢牢挡在怀里,旁边的明夷慢了一步,暗暗一跺脚,铁棍一转,直接定在巷口将周围一切都笼在其间。   姜衍和边叙一前一后从不远处赶来,身后跟着抱着药箱的松一。   长剑与折扇同时一挥,将那肆掠的魔息瞬间打散。   “大师兄没事吧?”   边叙转过头,燕纾从谢镜泊怀里抬起眼,蹙眉摇了摇头,低声开口:“怎么又来了?”   姜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要命吧。”   “那魔气还在反复冲撞,销春尽弟子都已摆下了锁魔阵,仍旧不知死活地往里闯。”   姜衍咬牙,冷笑一声,折扇一翻抬脚就要再次上前:“他们要是找死,那我们就奉陪到底——”   下一秒,他身前忽然被径直一拦,姜衍脚步一顿,听着谢镜泊微沉的声音传来。   “但这样不是办法。”   “是!再这样下去,我好不容易理出来的踪迹,就又会被新一轮魔气遮掩了。”旁边的明夷“呸呸”吐出口中的沙土,回过神也匆忙上前。   谢镜泊沉声开口:“魔气源源不尽,这样拖下去,于我们只有害无利。”   “那怎么办?现在又一时寻不到踪迹,我们难道就只能这般坐以待毙——”姜衍神情阴沉。   他口中虽然这般说,却只死死攥紧手中的折扇,到底没有再上前一步   他知道谢镜泊说的是实话。   不能再拖了。   如果这魔气一遍遍袭来,不找到魔族的行踪与目的,就算派再多的人手前来也无济于事。   一旁的松一原本是被边叙叫来帮忙的,此时也没太听懂这些师叔、师伯在说什么,但却被这压抑的情绪传染,紧紧抱着药箱,跟着愣愣发起了愁。   青石巷深处一时间沉寂了下来,幽幽的月光路过凡间,在斑驳墙垣上投下扭曲的鬼影。   檐角风铃无风自动,惊起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掠过。巷口灯笼忽明忽暗,伴随着巷子外时不时传来一声声寻亲的呼喊,分外凄哀。   下一秒,“叮”的一声脆响,几声悦耳的碰撞声忽然从身后响起。   几人下意识转过身,紧接着,一阵轻快的声音从他们面前传来:“我可以寻到那些被掳走的人的踪迹。”   松一跟着抬眼。   三枚铜钱在燕纾素白的指尖处轻轻一滚,倏忽间又一瞬隐没。   “算卦寻踪我从来最在行,不如让我去——”   松一愣了一下,瞬间想到了什么,神情一喜:“对,燕公子他之前——”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几个师伯同时沉声开口:“不行!”   松一一愣。   姜衍先上前一步,咬牙开口:“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什么样——”   松一有些茫然地抬起眼,这才注意到燕纾月光遮掩下,都难以掩盖的苍白脸色。   “我知道啊。”燕纾轻巧开口。   “那你也应知道,我们都不可能同意——”姜衍声音冰冷。   燕纾挑了挑眉,他的目光落到不远处唯一一直一言未发的谢镜泊身上,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   “是吗?” 第45章   谢镜泊微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垂下眼没有回答。   燕纾眼眸闪了闪,唇边的笑意不减反增,也微微侧过目光。   下一秒,便听着姜衍先一步冷笑一声。   “当然, 没有人会同意。”   燕纾顿了顿, 悠悠收回目光:“可是……你们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姜衍抱起双臂:“明夷术法追踪不过是费些时间, 这难道不算办法?”   “来不及。”燕纾轻轻开口。   他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而且明明就有更简单的方法, 为何要舍本逐末……”   “简单?”姜衍冷哼一声, 森然开口。   “我从未听过卜卦还有简单一言, 更何况你这与一般寻常问卦还不同……”   “怎么不同?明夷已将大部分踪迹线索理出,我只要根据已知再往深处卜卦探寻就能得知, 不过就是简单的推算,不会很费精力。”   他神情分外笃定, 开口便想细细继续解释:“问路不过是算卦中最基本的一道,三钱开卦,然后再九转……”   姜衍一时也被蛊惑,犹豫了一下,几乎要信以为真。   下一秒他看着燕纾苍白的脸色又倏然回过神,咬牙直接打断他的“骗术”   “你骗不了我。”   燕纾无辜地眨了眨眼, 姜衍别过头,低声开口:“来不及便再想其他的方法,反正不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魔息忽然瞬息扑来, 边叙抬手剑尖一点,将那叫嚣灰败的一团挑飞,蹙眉望向姜衍。   燕纾也同时回过头,指间又来回转着那三枚铜钱, 似笑非笑望着人不说话。   姜衍蹙眉,仍死死地站在原地,梗着脖子依旧没有松口。   他再清楚不过,燕纾口中所谓“简单”的从无到有的追寻问卦,比一般寻常的问路耗费的心力不知多了几何。   姜衍不清楚燕纾失去从前记忆后对这卜卦的本事还能施展多少,但也正是如此,一旦他不知轻重不小心伤及根本,对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会危害更大。   燕纾神情间划过一丝无奈,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太过紧张了阿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他开口似乎又想说什么,几缕魔息却从不远处呼啸而来,松一和边叙一左一右直接落到街中央,剑尖朝上同时凝成一道巨大的法阵。   明夷蹙眉挡在几人身前,也忍不住开口:“算了,大师兄,要不我再想想办法……”   “我说了,没有时间了。”燕纾轻轻打断他的话。   他忽然抬手,手中三枚铜钱瞬息飞掠而出,虚空中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一道魔息凭空出现在几人身旁,又蓦然被炸的粉碎。   在场的几个人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那魔息是何时逼近的,更没有人想到这魔族不过短短几时已经学会了隐匿身形。   燕纾悠悠收回手,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到不远处,持剑替边叙两人掠阵的玄衣身上。   他忽然开口:“仙门立身之初,便是守六道,护生灵。”   他声音放的极轻,尽若未闻,但燕纾却明白,背对着他的那人听到了。   他轻轻勾了勾唇:“我的身体我自有分寸,你们当也不愿意,如今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   怀里的奶团子似乎被刚才一系列响动吵醒,懵懵懂懂地睁眼,对上周围的火光冲天,“哇”的一声瞬息便哭了出来。   姜衍身子倏然一震,猝然别过头:“不行,要去你自己去,反正别找我——”   “好。”   姜衍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出自燕纾之口。   他倏然转过身,看谢镜泊径直走到燕纾面前,垂下眼,神情平静地冲他伸出手:“我现在带你去寻踪那处。”   燕纾眨了眨眼,蓦然笑开,姜衍再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径直一抬手,挡到谢镜泊身前。   “不行,你疯了。”   姜衍脸气的煞白,原本一直勉强维持的笑意也一瞬消失殆尽。   他终于忍不住抬手,上前一步直接拎起他的衣领。   “谢九渊,你怕不是压根就不在意师兄,你在意的只有你这宗主之位,你就是想用师兄来作为你这位置稳固的奠基石!”   “你根本不清楚他这个卜卦会对他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万一一时不察——”   “我清楚。”谢镜泊忽然低低地打断他的话。   他在姜衍激烈的指控下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垂着眼,只微微侧身挡住身后燕纾的目光,轻轻吐出一个词。   姜衍瞳孔瞬间紧缩,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你怎么会知——”   他又迅速回过神,接着焦急开口:“不对,你既然清楚为何还要……”   但谢镜泊却已经别过目光,绕过他轻轻拉住燕纾的手腕。   两人身形交汇的那一瞬,一道微沉的声音在姜衍脑海中蓦然浮现。   ——他要救人,我不会拦他。   姜衍手指倏然攥紧。   他开口还想说什么,下一秒忽然感觉怀里一沉。   身后的燕纾猝不及防伸出手,将怀里的小崽子径直递到姜衍怀里。   “喏,麻烦阿衍帮我抱一下。”   姜衍身子瞬间僵硬,双手一时都不知道放哪。   他伸直手臂将那小孩举到胸前,咬牙:“你干什么——”   “刚才我把他‘不小心’给拍醒了,他现在有点闹觉,可能不太想和我待着,麻烦阿衍哄一下吧。”燕纾笑着弯眼。   姜衍神情一僵,他蓦然明白方才为何关键时刻,这小崽子好巧不巧突然哭嚎一声,扰乱了他的心神。   燕纾却已经转头望向一旁的谢镜泊,眼眸间一瞬盛满了无尽笑意。   “九渊现在带我走吗?”   “嗯。”谢镜泊微微颔首,语气不自觉缓和了些许,“我带你走。”   他转头唤了一声明夷,两人几个起落消失在巷口,不远处的明夷回过神,铁棍匆忙一甩也跟着掠去。   徒留姜衍抱着孩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咬牙说出最后一句话:“好——你们有本事出事后,别再回来找我!”   ·   明夷最终寻到的所在是位于镇子西南外几里的一处树林,树林后便是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踪迹几乎便可以说是完全断了。   燕纾被谢镜泊舒舒服服揽在怀里,垂眸看着身下飞掠而去的树影,忽然开口:“刚才阿衍跟你问了什么?”   掠过的微风将谢镜泊周身的发丝吹起,他闻声垂下眼,将怀里人被风吹开的白狐大氅重新细细裹住,没有回话。   燕纾也不在意,等了一会儿,自顾自地悠然转过头,看着谢镜泊小心揽着他,慢慢落到树林中央一处位置。   “就是这里了?”   跟在身后的明夷忙不迭应声,用铁棍探着一一指明方向。   燕纾从谢镜泊怀里缓步走出,环顾了一圈周围,刚准备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   “等一下——”   燕纾回过头,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抱着一个小娃娃,瞬间由远及近,不过几息便落到他们身前。   姜衍冷着脸快步走到他们身前,如果忽略那一看到燕纾就“咿咿呀呀”笑的小孩,确实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风范。   燕纾轻咳一声忍下笑意,目光落到姜衍黑沉的脸色上,疑惑地眨了眨眼。   “边师弟带着那个他那个傻不愣登的徒弟在那阻挡魔气,”姜衍一把将那小奶团子的手按下去,咬牙开口,“你放心,我不是来拦你的。”   他一边说一边没好气地别过眼:“我就是来看着你到底要怎么折腾你这个破身体……”   他语气别扭,说出的话却字字确灼。   下一秒,他看着面前的人愣了一下,蓦然笑开:“阿衍从前也是这般,口是心非吗?”   姜衍本就脸涨的通红,此时愣了一下,瞬间勃然大怒:“谁口是心非了,我说了我就是来看个热闹——”   “好好好。”燕纾笑眯眯点了点头。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我说了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卜卦,不会很费心神。”   姜衍冷笑:“推算不费心神?”   “简单心计推算,便是新入宗弟子都会。”燕纾悠然开口。   姜衍抱着双臂,依旧不为所动:“探寻不需灵力?”   燕纾蹲下身从兜里掏出一沓符纸,随手扬了扬:“我可用符纸上的灵力作为牵引,不需动用自身……”   “那既如此,推算他人也会,灵力也不需你自己——这般简单,不知我是否可以代劳?”一旁的谢镜泊忽然开口。   燕纾神情一僵。   他倏然转过头,目光落到身后神情平静的人身上,微微眯了眯眼。   谢镜泊不闪不避地上前一步,神情平静,声音却隐隐冷了下来:“这般简单,想必一教便会,不会有任何差错。”   燕纾眼眸闪了闪,忽然明白了什么。   ……谢镜泊这是在气他随口扯谎,想要刻意隐瞒风险。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忽然真心实意地开口:“我错了,九渊。”   谢镜泊脚步一顿,到嘴的话瞬间咽了下去,微微蹙眉。   “但你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燕纾认真开口。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避开他的目光,只微微颔首:“嗯,我知……不会。”   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燕纾眨了眨眼,却也没有细纠。   周围的一切差不多都已准备妥当,燕纾衣袍一掀,悠然盘腿坐在原地,不紧不慢继续说道:“至于算卦一道,学起来还是需要一些门道,此时时间有些太过仓促……”   他忽然抬起眼,眼眸间闪过一丝狡黠:“不过九渊若日后想学,我定手把手,一点点亲自教你。”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话语,却偏偏被他说的暧昧至极。   谢镜泊眉心一跳,旁边的明夷已一脸怨念地望了过来。   但撩火的人已缓缓合上眼,指尖一挑,三枚铜钱瞬息悬在身前。   “三爻动而巽位开,地火明夷化坎中。”燕纾指尖铜钱忽然剧烈一颤,在林间隐隐的月光下泛起幽蓝。   他轻声开口,在身后两人看不到的地方,一滴心头血自指尖缓缓滴落,瞬间消散于三枚铜钱间。   日常的那些简单算卦只需叩盘问路,但这种以天地灵物起卦却需要卜问者以自身为媒介,方能窥得一二。   燕纾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姜衍一直笃定他卜卦便等同损耗自身,这确有依据,但却一直不知……到底到何地步。   指缝间的血痕坍缩成血色爻线,魔气追踪与旁的那些灵力探源亦不同,灵气与魔气本身就互有排斥,燕纾闭上眼,咽下喉中的腥甜,一点点抬手。   第一枚乾卦铜钱泛起青芒,他腕间倏然浮现二十八星宿的灼痕。   燕纾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几分,口中却依旧不急不缓地慢慢开口。   “魔踪现于坤宫伤门,当取戌时三刻水龙吟之相——”他话音未落突然闷哼一声,铜钱表面竟渗出暗红血丝。   姜衍下意识紧张想要上前,却忽然被谢镜泊抬手拦住。   “没事,灵力入卦,最开始都会如此。”谢镜泊沉声开口,目光却也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那怎么办?只能这般看着不管吗?”   姜衍一把打开他的手。   谢镜泊沉默不语,姜衍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开口:“你怎么会知道‘离墟境’的?”   ——这是刚才谢镜泊未曾说出口的那个词。   身后的明夷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姜衍却顾不得这许多,眼眸通红地转头望着他,“你为何会对师兄卜卦一事这般了解,明明许多细节他连我都未曾说过——”   “是他自己跟你说的……”   “不是。”谢镜泊微微摇了摇头。   第二枚坤卦铜钱突然裂开蛛网纹。谢镜泊看见他指尖隐隐褪去血色,近乎灰白。   谢镜泊呼吸也有一瞬不稳。   他垂下眼,望着姜衍通红的眼眸,低声开口。   “这些是我无意间得知的,大师兄也应当……不知情。”   ·   燕纾对他所学的卜卦一道向来讳莫如深。   他这个人虽向来没心没肺,行事百无禁忌,但平常也顶多卜些微不足道的小卦,甚至只有最亲近的几个师弟才稍微清楚他卜卦能力究竟如何。   或者说,是他们师父从来不许他在外言说。   他们师父博古通今,涉猎颇广,似乎什么都能会上一点。   因此他对每个弟子向来因材施教,五个弟子所精方向各有不同,但因为关系要好,基本上其他师兄弟所学他们也都能会上一点。   燕纾尤其爱钻弄东西,也总喜欢拉着师弟们细细讲来,只卜卦这一项,每当师弟们问起时,他总会插科打诨地敷衍过去。   只偶尔被缠的无可奈何,便用那卦盘卜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哄一哄师弟们开心。   姜衍依稀记得,在他刚入销春尽时,燕纾有一段时间还会兴致勃勃地给他展示近期学会的卦象,后来莫名大病一场后,不知为何却几乎再也不提。   因此谢镜泊入宗门一月有余,都不知燕纾竟然还精通卦象。   直到某次一宗门弟子与一新入宗的门仆起了争端,那是谢镜泊第一次看到,燕纾开卦卜问。   他避开了所有人,在自己房间罗盘悬空,指尖聚灵,似乎细细诘问着什么。   谢镜泊看着他亲自还了那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门仆清白,甚至三言两语哄骗着那趾高气昂的宗门弟子给那小门仆道歉。   周围所有弟子惊叹不已,那小门仆也涨红了脸想要感谢。   人声鼎沸间,谢镜泊也下意识有些兴奋地去寻燕纾的身影,看到的却只是门口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袍。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下意识追出去,正接住那人蓦然向旁斜斜软倒的身影。   【师兄!】   【……嗯?你怎么出来了?】   面前的人似乎只晕了一瞬,紧接着便疲倦地睁开眼,似乎想要撑着他肩膀站起身,身子一晃又险些跌回去。   【算了,你抱我回去吧。】   燕纾也不觉得尴尬,干脆直接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徐徐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看到的,别告诉任何人……我刚才有些不舒服的事,也别告诉师父。】   他自然地放松下身子,最后那句话消散在和煦的暖风中:【别让别人……带我走。】   徒留谢镜泊神情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但后来,这件事还是被他们师父知道了。   原因无他,那日谢镜泊天人交战许久,终于决定选个折中的方法,将他的大师兄背回去,一抬头,便看到自家师父徐徐走来。   【把他给交给我吧,小渊。】   他听着师父口中这般说着,却是不容置喙地直接抬手要将那清瘦的身影揽了过去。   【可是,大师兄说……】   谢镜泊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拉住燕纾的袖口,有些迟疑地不愿松手。   他们师父愣了一下,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温和了些许。   【是宿泱让你不要放开他的吧……可他已经昏迷了,若是再不救治,怕是会留下病根。】   谢镜泊眼眸骤然紧缩。   他下意识松开手,看着自家师父抱着怀里失去意识的人往后走了几步,又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忽然转过头。   【你也一起来吧,九渊。】   他眨了眨眼,语气间多了几分调侃:【若是不让你亲自看到他无恙,你怕是也不会罢休吧。】   被猜中心事的人僵了几秒,到底慢慢抬脚跟了上去。   ·   那是谢镜泊第一次知道,燕纾在卜卦一事上已颇有造诣。   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卜卦竟对燕纾身体……颇有损害。   【卜卦非寻常修道,若真能事事卜问,那世人便不会勤恳劳作,而永远依赖卦盘所指。】   他看着自家师父将灵力注入燕纾体内。   昏迷不醒的人眉心瞬间紧蹙,似乎痛到极点,却又咬着唇不出声。   【寻常卜小问倒也罢了,但凡需动用灵力,便会有所代价。】   卜算卦象往简单了说不过推知预测,但若真的深究,甚至能扭转乾坤,干涉因果。   【因此学卦者往往三缄其口,不常与人言,便是担心因果论回波及己身,影响寿数。】   【往浅了说,便是昏迷不醒、大病一场,往重了言,便可能会因此陷入“离墟境”。】   那是卜算者神识过度消耗后堕入的虚无混沌状态,五感逐渐剥离,所见皆为卦象残影,若不能及时用庞大的灵力强行定魂,便会逐渐失去神志,最终生生气血虚耗而亡。   【他如今的修为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顶多也只会虚弱几天;但随着灵力渐长,他能够卜问到的东西也就越深,若是不加以干涉——】   师父看着谢镜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宿泱又从来心软,对你们尤是,所以我从来不让他和你们深讨。本来我不想让他学这一道,但偏又因果使然……】   床上的人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谢镜泊有些怔然地抬起头,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百年后,需要能有一个人照顾他。】他看着自家师父温和低下头。   谢镜泊神情霎时一顿,他忍不住有些惶然地抬头:【可我才入宗门不过月余,您若要找不应找姜师兄他们……】   他看着自家师父摇了摇头,模棱两可地开口:【只能是你,九渊。】   【宿泱这个孩子,总将所有一切排在自己之前,若真有一日……我希望能在最后那刻,还有一点留恋支撑他回来。】   自家师父眸光深邃,望着他似乎欲言又止,谢镜泊没有太听懂。   但他来不及细问,便看自家师父已经直起身,悠悠然走了出去。   【我说的这些,不要与你师兄说。】   他轻快开口,转瞬身影已消失在阁外:【反正你已替你师兄瞒了我,再替为师多瞒一下,顺手的事。】   谢镜泊眉心跳了跳,第一次对自家师父缘何能带出燕纾这种性子的弟子有了实感。   ·   第三枚震卦腾空而起,在谢镜泊瞳孔里炸开万千卦象残影。   他再顾不得姜衍的逼问,倏然转过头,看着下一秒,一阵剧烈的威波果不其然以燕纾为中央激荡开来。   虚空中的卦盘一瞬碎裂,无尽的灵气蓦然四溢。   明夷的惊呼隔着水幕般扭曲传来,被震荡的卦盘绞碎成散落的蓍草。   姜衍抬手直接形成一道结界,替怀里的小孩挡住汹涌而来的风沙。   他足底灌灵咬牙勉强立在原地,却忽然感觉眼前一花,谢镜泊竟然不顾那爆开的灵气直直向前冲去。   姜衍一口气差点没接上:“谢九渊,你不要命了——”   席卷而来的碎石、灵力碎片在谢镜泊身上割出无数细小的划痕,但在玄色衣袍间却浸不出半分血色。   姜衍眼睁睁看着,漫天风尘间,谢镜泊伧然跪地,抬手将颓然后仰的身躯一瞬接入怀中。   “接住你了,师兄。”谢镜泊颤声开口。   但怀里的人双眼紧闭,无知无觉地枕在他肩头。   他记得从前,燕纾昏睡两日终于醒来,谢镜泊站在他床旁,问他为何要因一个门仆做到如此地步。   【我不知他是门仆。】   燕纾轻轻巧巧开口:【我只是知道,一个人被污蔑,便需还他清白。】   谢镜泊看着自家师兄捂唇咳了咳,明明身形羸弱的都无法下地,话语间却异常平静温和。   【你要记住,九渊,世间事总要有个是非曲直,做你应当做的,才不会后悔、难过。】   ——你骗我,师兄。   磅礴的灵力瞬间凝聚,又小心一点点输入怀里人体内。   谢镜泊垂下头,死死将人揽在怀中。   ——他做了他应当做的,为何如今却依旧……这般难过。 第46章   随着卦盘灵力破碎, 燕纾身影颓然落地那一瞬。   虚空中几道金线忽然凭空浮现,伴随着“嘶嘶”的金红色光芒,飘飘悠悠形成了几句字符。   “乾位,十里, 三阴交汇处。”   周围灵力震荡形成的烟尘还未散尽, 姜衍抱着那小崽子快步还未走到近前, 一抬头便看到头顶那一串语句。   紧接着便听到谢镜泊沙哑的声音传来。   “这是那魔气最终落点的位置——麻烦明师兄, 帮我通知边师兄, 尽快带着弟子前往那处。”他声音隐隐有些紧绷, 但还算平静,没有什么特别的异样。   不远处的明夷迅速应了一声, 匆匆过转身去传讯。   姜衍也没在意,只以为燕纾已醒, 唇角立刻控制不住一点点扬了起来。   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忍不住开口:“行了,算也算完了,你总该消停了吧,把这个药先吃下去——先说好, 我这可不是管你。”   他口中仍旧不饶人,神情间却遮掩不住满是喜色:“我堂堂上京洲掌门,若有人在我面前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岂不是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周围的风烟终于散尽, 姜衍一边松开捂住那小孩口鼻的手,一边下意识低头,看到面前的那一幕,脸色立刻白了。   “怎么——”   谢镜泊怀中的人如同冰雕玉琢的人偶, 感受不到半分声息,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没有血痕,没有痛楚,明明整个人素净异常,姜衍却一瞬意识到,燕纾的生机正在流逝。   姜衍踉踉跄跄地上前,脚下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他顾不得许多,将那小娃娃往跟过来的明夷怀里一塞,径直跪到一旁,颤着手捧住燕纾垂落身侧的腕脉。   只一下,他口唇立刻抖了抖,脸色一片灰败。   “……气血已竭。”   “你说什么?”   跟着身后的明夷身子一晃,被怀里那小娃娃惊恐地一把揪住脸颊赘肉,一时间声音哽咽,不知是疼的还是怎样。   姜衍颓然跪在地上,往日里向来精致、不染尘埃的衣袍此时沾满了灰尘。   但他却仍旧不管不顾,手指死死按住燕纾脉门,神情间浮现出一抹不甘,眼眸却几乎已透露出一股死寂。   “他心血虚耗,气血亏损,又没有足够的灵力支撑……”   指腹下的脉搏在尺关寸三处连跳七下,而后骤然停歇三息,恰似垂死鸟雀痉挛着啄米,正是医经记载的——   姜衍声音发哑,几次张口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七死脉。”   而且他体内似乎还有一股莫名极阴之气,在他经脉间寸寸游走,仿佛要让他整个经络冻结干涸。   姜衍垂下头,看着燕纾手腕浮现的青色脉纹,那些经络仿佛正在皮下扭曲成卦爻纹路,一点点消耗着他仅剩不多的生机。   “可是怎么会……”姜衍无声地张了张口。   怎么会……突然如此?   明明就算是真的心血耗尽陷入“离墟境”,也应当至少有七日缓冲,人才会慢慢衰竭而亡。   ——说是缓冲,更多的大概算是慢性凌迟,但到底……也还有七日。   如今怎么会……一下子就不行了?   而且算卦者一般不会直接将所算卦象展露,大部分都会亲口说出。   同一卦象,不同人理解不同,经由他们口中说出那一刻,对应的因果也可能大有不同。   ——但燕纾这般……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他可能会……醒不过来吗?   姜衍脑海中一片混乱,却也无暇顾及。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拿身后的药箱,却控制不住手一软,药箱里的瓶瓶罐罐瞬间全部散落一地。   身后惶恐站立的明夷神情一怔,有些伧然地抬起头。   他这个二师兄……向来最是爱惜他的药箱。   明夷小时有一次受了燕纾“蛊惑”,趁着姜衍出诊不注意偷走了燕纾当天要吃的药丸,还不小心搞乱了他的药箱,被姜衍直接一折扇毫不留情从屋顶直接掀了下去,屁股疼的三天晚上都是趴着睡的。   此时,明夷抱着那小娃娃怔怔站在原地,感受着自家二师兄呆呆坐在一地零落的药瓶间,一动未动,过了几秒忽然胡乱抬起手,将那些瓶瓶罐罐中的稀世药材全部倒出来,一股脑地往燕纾嘴里塞。   “师兄,没事,我能救你,没事……”   但燕纾喉咙根本无力吞咽,灌下去的汤药全部顺着唇角流了出来,过了几秒身子还忽然一颤,蓦然吐出几口鲜血。   那热血一瞬洒了姜衍满手,与他掌心下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姜衍慌乱的动作瞬间一僵。   他有些茫茫然抬眼,一时间没想明白,燕纾那般清瘦的身子怎么还能吐出这样多的鲜血。   身后的明夷闻着满鼻子的血腥味,有些犹豫地上前一步,想要问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二师兄,大师兄他……”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一阵急剧的掌风袭来。   明夷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感觉姜衍一抬手,狠狠一掌推在了面前的谢镜泊身上。   “放开他!”   姜衍咬牙,眼中一片通红:“你还有什么脸抱着他……你现在满意了吗?”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完全怪谢镜泊,但两年前的旧怨与如今的新恨一起涌来,姜衍看着面前人状似平静的模样,一时间再也忍不住。   “魔踪寻到了,你销春尽的颜面保住了,你得意了吗?”   面前的人却始终未曾辩解一言,只依旧垂着头,死死将昏迷不醒的人抱在胸前。   姜衍刚才那一掌巨悲之下并未收力,谢镜泊却仍是动也未动,只低低地闷哼一声,仍旧垂着眼,紧紧地握着燕纾苍白无力的手指,冰冷缱绻。   那仿佛一个穷途末路之徒在最后关头抱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整个拥揽的姿势都是孤注一掷般的决然。   姜衍心中怒气更盛,也没注意到谢镜泊状态的异样,再次抬手,径直去拉他揽住燕纾的手臂。   “给我松开,你不配碰他——”   但他的手刚触及谢镜泊的手腕,忽然感觉一股巨大的灵力威压从那一处爆发而来。   姜衍猝不及防,身子被掀的骤然后仰,好险不险“砰”的一声被身后的明夷抬手一拦,才堪堪止住冲势。   “别碰他——”谢镜泊咬牙低喝。   他露出的手腕间血管寸寸展露,暴起的青筋显示他正承受着某种可怖的灵力冲击。   “你疯了……”   姜衍意识到什么,一把甩开明夷的搀扶,踉跄走上前。   他咬牙:“……你在用自己的灵力帮他延缓生机的消散。”   谢镜泊没有理他,见姜衍没有再抢人的意图,重新垂下头,细细将燕纾身上的狐毛领子裹好。   这般消耗灵力便是连天境半步神游界的人都顶不住,姜衍眉心跳了跳,终于忍不住再次沉声开口。   “谢九渊!”   他这一句灌注了灵力,面前对周围一切恍若未闻的人身子终于一颤,好似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   “不是……延缓。”   谢镜泊闭了闭眼,哑声开口:“我能救他。”   他话语间周身的灵力仍旧未曾停止,依旧不要命般不停往燕纾怀里送着。   姜衍瞬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咬牙:“你想用自己的灵力一直帮他这般维持下去吗?”   “他经脉已尽枯竭,你灵力耗尽的那刻他便会立刻停止呼吸,这根本就是昙花一现——”   他说的声嘶力竭,嗓子都再次沙哑了几分,面前的人未几,却依旧摇了摇头,只低声开口:“不……师父说过……”   谢镜泊一开口,紧绷了许久的身形下意识放松,聚拢的灵气便蓦然溢出些许。   他蹙了蹙眉,蓦然抬手在自己手臂上几个大穴处点了几下,将自己的经脉锁死,死死地护在燕纾身周。   “师父说过……若大师兄真坠入‘离墟境’,也有办法,能救……”   “师父说的方法就是让你耗尽一身灵力,和他殉葬?”姜衍冷笑一声。   谢镜泊没有说话,只缓缓垂眼。   怀里的人因为一直源源不断的灵力滋养,此时面色依旧红润,甚至连向来淡白的唇上都带上了些许血色。   ——若不是皮肤冰凉,完全感觉不出已是濒死的状态。   谢镜泊神情一点点柔和起来。   他神情安然地垂头望向怀里的人,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细细弄到耳侧,小心整理细致。   “二师兄先和明师兄一道去找边师兄吧。”   谢镜泊低声开口,头也未抬:“我救醒大师兄后,再带着他去寻你们。”   姜衍不知道自家这个沉默寡言、向来只敢悄悄跟在燕纾屁股后头跑的小师弟什么时候这般固执了。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好,好,你说师父说有办法救他是吧……但师父他自己都已经死了!”   姜衍咬牙,声音中忍不住带上了些许愤怒:“师父当年都没能救自己,也没能救师兄——”   他嗓音沙哑,向来保养得宜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几缕鲜血顺着掌心缓缓滴落。   “你早知如此,之前我拦着他的时候你为何同意?”   “我说了,我从来不在意这天下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如何,我只要师兄能陪在我身边。”   “可是师兄他在意。”   谢镜泊忽然低声打断他的话。   他神色因为灵力消耗过度已经透露出一股隐隐的灰败,但却依旧没有松开手,甚至担心燕纾躺的不舒服,将人往怀里又抱了抱。   “大师兄他……在意,我不会阻止……”   面前的人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偏过头,好似没有任何支撑般头重重垂落,冰冷的额头轻轻磕在谢镜泊脖颈间,冻的他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   姜衍整个人定在原地。   他不理解谢镜泊在说什么,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一个两个都疯了吗。   “好,好,你们全都这样……”   他眼眸通红地后退一步,一甩袖便想向镇子方向掠去。   “你们爱管这闲事,我才不管——”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异常的灵力波动袭来。   姜衍心中一颤,有所预感般骤然回过头,刚好便看到谢镜泊怀里的人周身颤了一下,紧接着压抑般发出一声闷哼。   姜衍眼眸蓦然睁大,他迅速转过身。   “……师兄?”   即便明知几乎不可能,姜衍心中还是不可控地浮现出一抹希冀。   他踉跄地上前两步,匆忙摸到燕纾的脉搏,感受到那原本枯寂的脉搏真的重新一下下动了起来,近乎欣喜地垂下眼:“师兄你……”   但面前的人却没有分毫苏醒的迹象,眼皮颤了颤,骤然痛呼一声,整个人一瞬蜷缩,剧烈痉挛起来。   “痛……好痛……”   “药……”   “把药……给我……”   他仿佛难受到了极点,力气之大竟然一瞬将谢镜泊的手臂挣开了些许。   “什么,什么药——”   姜衍有些茫茫然地跪坐在原地,在满地的药瓶间胡乱找着,但燕纾却都无一皱眉扭过头去,仿佛越发痛苦般,声音间逐渐带上了些许哭腔。   “求你,把药给我……我好难受……”   死死将人抱在怀里防止他伤到自己的谢镜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上。   “那个瓶子,给我!”   谢镜泊厉声开口,姜衍来不及细想,下意识抬手一抛,看着谢镜泊单手将瓶塞拔掉,将药丸迅速塞入燕纾口中。   那药丸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却是入口即化,瞬息便化作一股汤汁流入意识不清的人喉管。   谢镜泊只感觉怀里人紧绷的身子一松,口中无意识的呼喊逐渐弱了下去,含糊应了几声,呼吸逐渐均匀起来。   姜衍顾不得许多,下意识抬手迅速抚上他的脉搏。   指腹下的温度依旧冰凉,但脉象却已经稳定下来,虽然微弱……但好歹能感受到勃勃生机。   姜衍颤着身子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间终于感觉身子发软,身子一晃,终于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刚才给他喂了什么……”   姜衍只觉得那药丸看起来莫名有些熟悉。   他对自己药箱中所有的东西都向来了如指掌,但大概是此时仍旧有些惊魂未定的缘故,他一时竟然死活也想不起来那药瓶里装的是什么。   姜衍喘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抬起眼,却看到谢镜泊神情凝重地盯着手中的药瓶,半晌也只微微摇头。   “我也不清楚。”   他垂眸看向怀里安然昏睡的人,低低开口:“我给他喂的……是那日从他手中得到,你说剧毒的药丸。”   姜衍神情瞬间一僵。   ·   燕纾在醒来时,只感觉周身一片温暖。   周身百骸都透露着一股懒洋洋的暖意,破烂的经脉不知哪里充盈起来的灵力,仿佛被人小心翼翼滋润过一般。   燕纾没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头下意识又往那热源处蹭了蹭,下一秒忽然感觉眉心一凉。   “师兄醒了?”   姜衍凉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师兄都已睡多久了,这是……还想继续睡?”   他口中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话语,燕纾却莫名觉得周身一凉。   原本隐隐的瞌睡感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燕纾下意识迅速睁眼,正对上自家二师弟咬牙切齿的神情。   “阿衍……?”   姜衍收回顶着他眉心的手指,沉着脸不说话。   燕纾心中莫名一紧,下意识讨好般弯起眼。   他脑海中还有睡久了的昏沉感,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着姜衍莫名通红的眼眶,眼珠转了转,开口试图缓解这紧张的状态。   “做什么这般哭丧着脸,我又不是要死了……”   ——没想到这一下便触到了逆鳞。   姜衍原本勉强带着笑意的神情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撸起袖子咬牙仿佛就要上前。   燕纾下意识偏头往后一躲,却忽然感觉腰间蓦然一痛。   “嘶——”   他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谢镜泊无波无澜的神情。   燕纾眼眸蓦然睁大。   ——他此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被谢镜泊牢牢抱在怀里。   燕纾下意识挣扎着想要下来,却感觉腰间再次一痛。   他有些讶然地抬起头,但面前的人只垂眸看了他一眼,便又平静地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一时间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感觉错了:“九渊你刚才是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腰间的力度一瞬松泛。   谢镜泊揽着人稳稳向前走去,语气依旧不徐不缓:“怎么了,师兄,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不舒服就对了。”   姜衍冷哼一声走到近前,不由分说“恶狠狠”一把按住燕纾的手腕。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都干了什么,要不是最后关头……你就差点……”   昏迷前的意识终于逐渐回笼。   燕纾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一定是在卦盘开启时一瞬发作,进入濒死状态了。   但此时他身体除了稍显虚弱外,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燕纾心中微微一紧,却状若无事般轻巧勾唇:“嗯?最后关头怎么了?”   手下的脉搏基本已经没什么异常,甚至还比从前要强劲些许,姜衍也后知后觉再次想起了燕纾那个剧毒的药丸。   他眉心蹙起,收回手凝眉望向燕纾。   “对了,就是你的那个药丸,那到底是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一个微沉的声音打断。   “无事。”   姜衍的声音下意识一止。   他蹙眉有些不解地望向谢镜泊,却见谢镜泊不着痕迹地冲他摇了摇头,垂眸又向怀里的人。   “师兄身子刚好些,还需要休息,这件事等回宗后再让二师兄跟你说吧。”   谢镜泊抬起手,摸了摸他仍旧有些冰凉的额头,低声开口:“我们正在寻魔族踪迹的路上,方才辛苦师兄了,再休息一会儿吧。”   燕纾到底身体受损过重,这会儿被谢镜泊这么一说,又有些困了。   他愣愣地哦了一声,侧过头自然地又往谢镜泊怀里缩了缩。   谢镜泊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即便休息了这许久,仍难掩疲倦的神情,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   “对了,还有一事想要问师兄。”   原本都要昏昏睡去的人微微掀起眼皮,听着谢镜泊低声开口:“方才那卦象……师兄算了那么久,是否还算出了其他什么?”   他曾经见过燕纾卜卦,若只是卜算一处,即便是涉及魔族也不会这般艰难、劳神。   此时他话音刚落,便感觉怀里的人身形霎时一僵。   紧接着却又若无其事地笑开:“当然没有,光算一个就够累的了,我才懒得多算,而且若真的一次贪多,窥探天机怕是要遭天谴的。”   这话说的也在理,一次问卦便会损耗问卦者不知多少灵力、修为。   谢镜泊看着燕纾难掩苍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再继续追问。   燕纾被这一打岔,一时间睡意全无。   但他被抱的舒服,难得懒得挣扎,乖乖巧巧地窝在谢镜泊怀里,半眯着衍,仰头光明正大地看着谢镜泊眉骨在眼睫处投下的一片阴影。   ——自家小师弟就是好看啊,剑眉星目,俊朗非凡。   燕纾捂唇打了个哈欠,美滋滋地弯了弯眼,又忍不住酸溜溜地想。   ——也不知今后便宜了谁。   谢镜泊看着自己怀里的人神情一阵喜一阵忧的,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师兄在想什么?”   “哦,在想以后嫁你……”   燕纾下意识开口,忽然感觉面前的人身形倏然一僵。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哪里不对,下意识哂笑般揽住谢镜泊脖颈,忽然意识到什么,眉头倏然皱了起来。   “你方才……给我输了多少灵力?”   谢镜泊神情一顿,难得有些心虚地别过眼:“我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怀里的人手腕忽然一转,径直精准地按到谢镜泊手臂间的几个穴位。   本就消耗过度的经脉倏然一阵酸痛,谢镜泊原本一直隐隐护在他后心的手掌蓦然一松。   周身隐隐流转的灵力瞬间中断,经脉间暖洋洋的感觉也同时消失。   燕纾控制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唇角却没忍住扬了起来。   “这就是九渊说的——‘没有’?”   燕纾咬牙笑了一声。   难怪刚才他阻止姜衍和他细说,原来灵力都已经消耗过度至此,还在偷偷摸摸给他温养经脉。   燕纾眯了眯眼,一时间气的不知说什么,只捂唇偏头闷咳起来。   谢镜泊脸色有些僵硬,抵在他后心的手却仍旧执拗地放了回去。   “我没事。”   他低声开口,“问卦对自身消耗巨大,你身体本身就弱,若是现在不好好养着……”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腕骨处再次一紧,手臂蓦然失力。   谢镜泊倏然低头,紧接着只感觉怀里一空,燕纾直接翻身从他怀里落下,指尖却仍旧死死按住他脉门。   走在两人前面不远处的姜衍闻声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正看到身后两人距离一瞬拉近。   燕纾勾着谢镜泊的手腕,静静站在他身前。   他望着自家难得神情紧张的小师弟眯了眯眼,忽然扬起一抹笑意。   谢镜泊一瞬晃神,紧接着,便感觉手腕上那只手轻轻动了动,指腹按到谢镜泊脉门上一寸的位置。   ——那是之前燕纾在自己的齿印上,落下一处吻的位置。   谢镜泊不知他想干什么,有些紧张地垂下眼,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直接执起他的手腕,再次俯下身,将唇轻轻贴在那处。   谢镜泊蓦然睁大眼,目睹一切的姜衍整个人都要碎了。   他大步就要上前:“喂,你们做什么,你——”   但他话还没说完,便看燕纾施施然重新直起身。   他也不再去看面前的人,甚至心情颇好地冲着姜衍微一颔首,一扭身径直往前去了。   被吻的那人还怔怔呆愣在原地。   姜衍顾不得许多,怒气冲冲直接冲到谢镜泊身前。   “你方才对师兄做什么?他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面前的人骤然握拳,紧接着一股熟悉的灵力威压蓦然袭来。   姜衍下意识抬起袖子挡在身前。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讶然地抬起头:“你的灵力——”   谢镜泊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腕,一言不发。   ——方才燕纾吻上他的那一瞬,一股暖流从那一处蓦然涌遍全身,原本虚耗过度的经脉霎时无尽充盈。   仿佛有一粒种子不知何时在那经脉间种下,被燕纾吻的一瞬蓦然生根发芽,在经络里开出绚丽的繁花。   “你做了什么,燕纾……”谢镜泊喃喃开口。   姜衍“呸呸”两口吐掉口中方才被带起来的泥沙,一时间没有听清。   “什么?”   下一秒,他见谢镜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复杂地抬起头:“他生气了。”   姜衍:……??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你是说……师兄亲了你一下,然后他生气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他方才特意跑过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谢镜泊下意识颔首,下一秒便听姜衍近乎崩溃地烦躁开口:“你别给我得寸进尺谢九渊——”   谢镜泊茫然抬起头,便看自己二师兄如方才怒气冲冲冲过来一般,又满脸愤怒地大步走了回去。   ·   正午的烈阳被虬曲的老松揉碎,金箔似的洒在覆满青苔的磐石上。千年古柏的枝桠交错成翡翠穹顶,叶脉间笼着一层薄雾,流转着微不可见的淡金符文,仿佛之前未散尽的卦象灵气。   燕纾抬眸看了几秒,忽然一抬手将那雾气驱散。   他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兴奋的呼喊。   “大师兄,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燕纾下意识转过头,便看明夷抱着那熟悉的小奶团子跑到近前,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我方才都,要吓死了,还好,你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他怀里的奶团子便忽然一顿挣扎,径直从明夷怀里落下,跌跌撞撞扑到燕纾怀里。   “抱——”   燕纾蹲下身笑眯眯将他接住,看着明夷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这个小崽子方才,一直吵着要,找你,话都说不清,还嘟嘟囔囔地,比划着你的样子。”   明夷小声开口:“明明是你和小师弟两人的崽子,偏就找你,果然大师兄最好了。”   那小崽子直接揽着他脖子不放,燕纾没听清明夷说了什么。   他探寻般抬头,却只看明夷如释重负地甩了甩手,留恋地在燕纾身侧蹭了蹭。   “刚好这个小崽子就给你了,我先去前面找一下边师兄,他方才一直担心你的情况……”   燕纾笑着颔首,抱着那小奶团子轻轻拍了拍,似笑非笑地开口:“一会儿不见,就这么想我啊?”   那小娃娃眨巴着眼直起身,懵懂地望着面前的人,忽然再次伸手要往前扑:“抱——”   燕纾好脾气地微微伸开手臂,下一秒,忽然感觉脖颈微微一痛。   面前那个一直懵懵懂懂的小娃娃忽然冷下神色,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粗糙树枝抵在他脖颈间,咬牙低声开口。   “你快去——换我爹娘,回来。”   燕纾挑了挑眉,神情间闪过一抹轻微的讶然,却没有半分慌乱。   他目光微微垂落,望着面前神情紧绷的小孩子,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似笑非笑地抬眼:“我之前还担心,你三岁了都口不能言,怕不是……傻子吧。”   那小孩子脸色一瞬难看起来。 第47章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一岁多便能流利说话, 两岁便能背诵诗文……”   那个小孩到底年纪小,被燕纾一句话便激得脸颊通红,愤愤不满地便要辩解。   下一秒,他手腕忽然一痛。   燕纾捏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掰, 使了个巧劲儿, 那个小孩手指便不由自主一松力, 手中的树枝直直落了下来。   “你——”   他倏然抬起眼, 下意识抬手想去抢, 下一秒身后一阵大力忽然传来。   燕纾轻轻巧巧在他后背处一按, 不过半人高的小孩重心便瞬间不稳,直接往前一跌, 径直扑到了他怀里。   “两岁便能背诗,这般聪明啊——”   燕纾侧过头, 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那根树枝,悠悠开口:“这么聪明,怎么都不找一件趁手的兵器,拿着一根……树枝来威胁人?”   那小孩脸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一点红晕瞬间又涨了起来。   “你放开我,松手——”   那小孩直接炸了毛,气的浑身发抖。   他拼了命的想从燕纾怀里站起身, 脚却一时又蹬不到地,只能像只扑棱蛾子般在空中疯狂扑腾。   几声抑制不住的轻笑声从旁边传来。   燕纾抬手不慌不忙地将不停蹬腿的小孩轻轻揽住,仿佛觉得很有意思般,悠悠开口。   “说起来, 我也算是把你从闹市中给带出来,不说一声‘救命恩人’,至少也未曾害过你——你如今就是这般‘忘恩负义’的?”   那小孩开口便想要反驳什么,被燕纾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 到嘴的话便又下意识缩了回去。   他听着燕纾玩笑般开口:“我可听说,这般不懂感恩、不遵礼数的小孩,将来是要被坏人抓走的,若是被仙魔一道的人抓去,怕是还要下油锅,入十八层地府——”   他语气懒懒散散,偏偏说出的话又句句真切。   那小孩到底年纪小,被吓的脸都白了,身子抖个不停,却又嘴硬地试图争辩:“我没有‘忘恩负义’,明明就是因为你……”   他又气又怕,偏力气小挣脱不开,张嘴想咬又被燕纾早有预料地一把掐住下巴。   那小孩快要被气懵了,眼眶不自觉红了起来,声音隐隐发抖:“你放开我——”   偏燕纾还坏心思地凑到他面前,无辜眨了眨眼:“哎,你哭了呀?”   “你哭一个听听,若我心情好了,便放开你,怎么样?”   他语气清越,听在小孩子耳中却如恶魔一般。   “我才……嗝,没哭!你别做梦了……”   那小孩子泪珠都已经挂到睫毛上了,偏又硬生生忍了回去,难过的眼眶通红,直给自己憋出一个大鼻涕泡,却依旧梗着脖子不服软。   ——倒是还有些胆色。   燕纾看的有趣,眼中的笑意越深。   但到底不敢将这小孩子真惹急眼了,轻咳一声刚准备收敛神色,下一秒却听到身后一个微冷的声音传来。   “你在做什么?”   谢镜泊神情有些不悦地从不远处走过来,抬手就要把那小孩从燕纾怀里拉起来。   那小孩神情间控制不住闪过一抹惊慌,下一秒,却感觉身后微微一重。   一只素白的手忽然横在谢镜泊身前。   “九渊又来……做什么?”   谢镜泊没有注意到燕纾语气间的异样,蹙眉开口:“这小孩这般动作,看起来是故意的,我担心他伤到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面前的人不紧不慢地打断。   “九渊这般在意我的安危——”   燕纾半跪在原地,笑着抬起眼,神情悠然地望向面前的人。   他语气带着莫名的调侃:“那想必自身的灵力亏损都已……恢复好了?”   这很明显阴阳怪气的话语,让谢镜泊脚步下意识一顿。   燕纾很少会这般说话,他向来都是笑眯眯地直接怼人,从来不藏着掖着。   ——但年少时偶尔被几个不懂事的师弟气的不轻时,也会忍不住赌气暗讽几句。   如今蓦然听到,谢镜泊一时真觉得回到了从前。   他神情不自觉柔和了些许,然后一低头,对上了燕纾微眯的眼眸。   谢镜泊神情迅速一凛。   他深吸了一口气,收敛神情迅速低声开口:“师兄……还在生气?”   “说了我不是你师兄……而且,我哪里敢啊?”   燕纾悠悠开口,拉着旁边的小孩慢慢站起身:“九渊定是会对自己身体负责,哪里需要我操心。”   ——这明显就是还在生气了。   谢镜泊极少见到燕纾这样,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他犹豫了几秒,到底还是低声开口:“我之前真的没有想那么多,而且我也有分寸,不会出事……”   他原本只是试图解释,没想到一下触到了面前人的逆鳞。   他看着燕纾那向来带笑的桃花眼一瞬冷了下来,眸光微冷地看了他几秒,蓦然笑了起来。   “有分寸……是吗?那今后九渊的事我更不必管了,我的事也不劳九渊费心。”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那小孩转身就要向后走。   谢镜泊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赶过来的正事,再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再次将人拦住。   “等一下,师……咳,这个小孩刚才的行为有些古怪,如今还是不要和他单独一道……”   “是吗?”   燕纾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低下头:“你自己说说,你方才在……干什么?”   燕纾故意拉长了声音,慢悠悠低下头,感觉抓着他手的小孩子动作紧了紧,别过头不说话。   他刚才也机灵的很,谢镜泊来的那瞬间一骨碌直接缩进燕纾怀里,也不哭也不闹了,安安静静埋着头,做出一副乖巧惶恐的模样。   燕纾也没揭穿他,甚至隐隐将他挡在身后,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神情自若地和面前这个冷若冰霜的人交谈。   那小孩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却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原以为便这样悄悄躲过去了,没想到最后还被那个“冰块脸”又逮到了。   此时,燕纾却没有如刚才般再护着他,而是将他的手从自己小腿间一点点拉下来,半蹲下身让他站在自己面前,语气带笑地慢慢开口。   “你方才跟我说的那些……要不要和这个哥哥也再说一遍?”   那小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中一时间又是慌乱又是愤怒。   但下一秒,身后的谢镜泊同一刻皱眉开口:“他会说话?”   燕纾话语一顿,神情间闪过一丝忍俊不禁。   那小孩子瞬间连害怕都不顾了,愤愤咬牙。   他到底年纪尚小,被燕纾刚才连威胁带恐吓地说了几下,一时吓的脸都白了,此时压根都不敢抬眼看谢镜泊,满脑子都觉得只要一抬眼,身后那个冷冰冰的“冰块脸”仙人就会把他抓去炸油锅。   燕纾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小孩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支支吾吾半天依旧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眼眸闪了闪,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开口刚准备说什么,下一秒却听一个颤抖又稚嫩的声音传来。   “说……就说。”   那小孩咬牙抬起头,声音发颤却仍努力开口:“都是因为……他,我爹娘才会……我刚才就是在威胁他……唔,唔?”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身子一轻。   他径直落入了一个温凉的怀抱。   “刚才我们只是在玩闹,他有些想他爹娘了,一时情绪有些激动,没什么大事。”   燕纾一手状似不经意地捂住那小孩的嘴,不顾他的挣扎强行将他抱着转到怀里,笑着抬起头:“这小孩怕生,我再带到旁边哄哄,九渊若有事……便自便吧。”   谢镜泊蹙眉,但面前的人已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抱着呜呜叫唤的小孩迅速离去。   他站在原地,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好奇的声音传来:“小师弟?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终于从边叙那里回来的明夷闻声上前。   他听着周遭逐渐远去的小孩子的呜咽声,恍惚间意识到什么,有些惊悚回头:“大师兄把那个小崽子绑架了吗?”   谢镜泊:……   ·   燕纾抱着那小孩走到前方不远处一个僻静的所在,才终于迫不及待地将怀里恨不得咬着他领口跳出去的小孩迅速放下来。   “你属狗的啊,到处乱咬。”   燕纾揉了揉手腕,似笑非笑地抬起头。   那小孩瞬间警惕地后退两步,愤怒抬头:“你刚才为何要故意那般说?”   燕纾挑了挑眉,但没等他开口再说什么,那小孩忽然声音又低了下来。   “明明一开始什么都没说,后面却又突然反悔,这种保护我才不稀罕……”   燕纾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也紧接着开口:“那你为何明明害怕,还敢和九渊对峙,来告我的状?”   “因为你就是做了坏事!”   那小孩瞬间愤怒抬头。   燕纾也不生气,点了点头继续开口:“什么坏事?”   “就是你把我爹娘抓走,把全镇的那些人都抓走的!”   那小孩攥紧了双手,终于将一切都一股脑说了出来:“你既然做了,我凭什么不敢说?”   ——这话燕纾刚才已经听过一次了。   最开始那小孩说的便是拿他去“换”他的爹娘,如今又说就是“他”抓走了他们。   燕纾挑了挑眉,忽然开口:“你从前见过我吗?”   那小孩一时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皱眉开口:“当然没有。”   “街上时,是第一次?”   “是,”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又有些警惕地抬起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燕纾不紧不慢地开口。   “那既然今日是第一次,你从前压根不认识我,那为何你会这么笃定,是我抓走了你爹娘?”   那小孩愣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脸上一时都纠结着皱了起来,下一秒忽然又想到什么,倏然开口:“因为那个人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燕纾微微一愣。   他下意识一把按住那小孩肩膀:“谁给你看的?”   “我怎么知道……他把脸蒙上了,只给我扫了一眼,然后就把我爹娘带走了。”那小孩摇摇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激动。   燕纾怔了怔,意识到什么般,慢慢松开手,低低地舒了一口气。   他听着那小孩继续开口:“而且那个抓走我爹娘的人还说,让我站在街中央那个位置,若是一会儿谁来把我带走,就是那个人抓走了我的爹娘,让我无论如何都要一直跟着他,带他去换我爹娘……”   他手指攥的极紧,咬着牙低低开口:“我原想好了,不论你要怎么折磨、欺负我,我都死跟着你不放,我一定要见到我爹娘……”   他说到这里,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声音渐渐迷茫起来:“不对,可是,可是你没有折磨我……”   他怔怔地抬起头,一时间声音有些发抖:“我,我是做错了吗?”   燕纾在意的点却不在这里。   将还没有半人高的孩子扔到惊慌失措的人群间,赌一个莫须有的人来将他带走。   这个举动诡异又危险,燕纾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开口:“那若是我没有来呢?”   那个小孩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何这般问,下意识开口:“那我就一直在那等着啊。”   “那万一你站在那里,我没能及时带走你,你不小心被人推搡摔倒,或是受伤了呢?”燕纾放缓了声音,轻轻开口。   那个小孩此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他怔了怔,有些茫然抬起头,半晌只低声说出一句话:“可是我要救我爹娘。”   “……他说这是我唯一的办法。”   燕纾一时间沉默下来。   这个小孩子年纪虽小,但也确实聪明。   此时他脑海中的愤怒一点点散去,迟来的惊恐重新在四肢间蔓延。   他身子控制不住颤了颤,忍不住抬头望向燕纾,又问了一遍:“所以你……会来找我吗?”   头顶的光晕透过树叶洒落到两人肩头、发梢,燕纾沉默了几秒,抬手轻轻摸了摸他头顶被阳光晒的微微发热的发旋:“会。”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若听到外面人群的骚乱,便一定会去看,望着惊恐的人群,也下意识会去寻找是否有人受伤。   ——这个人对他……格外了解。   面前的小孩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垂着头不说话,完全没了方才故作镇定的模样。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手指慢慢下移,状似不经意地轻轻勾住那小孩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微微晃着。   “你叫什么名字?”   “……危阑。”那小孩低低开口。   “很好听的名字。”   燕纾点了点头,声音间逐渐带上了些许笑意:“那你如今,几岁了?”   “我快……五岁了。”   危阑身形也逐渐放松了些许,配合着小声回答着。   燕纾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   这个小孩身量不高,体型瘦弱,显得眼眸格外的大,很明显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燕纾一开始确实猜到这小孩应当比他看起来年岁要大一些,没想到竟然已经快要五岁了。   他心绪一时间有些复杂,下意识沉默下来。   危阑却以为他还是在怪之前他拿树枝威胁的事,一咬牙,忽然从燕纾手中挣脱开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不起。”   “之前那些事,是我做错了,我不该那般骗你,甚至还想要伤害你……”   危阑深深低着头,纤细的脖颈仿佛整个要埋入土中:“能求求你……一定要救我的爹娘吗?若你答应,我一辈子为你当牛做马,做什么都可以——”   他一边说一边便想要磕下头去,下一秒却忽然感觉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道凭空出现,轻柔地将他的身躯整个托住。   “还不够我腰高的小孩,却还担心伤害我——真是,志气可加啊。”   燕纾指尖挑起的一点符纸残骸被火光烧尽,他轻轻打了个响指,危阑便感觉身后一股大力忽然传来。   他重心瞬间不稳,往前踉跄一步,猝不及防直接跌进燕纾怀里。   “你,你是仙人……”危阑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神情再次激动起来,“那求求你救救我的爹娘——”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面前神情温和的人摇了摇头,轻声开口。   “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看着面前小孩将信将疑的目光,笑了笑,忽然伸出手,给他看掌心间道符燃尽的残骸:“你瞧,方才那个不过是一些骗人的法术。”   那双手苍白异常,手指格外纤细,仿佛完全不盈一握,危阑怔了怔,神情抓紧低落下去,下一刻却听燕纾轻轻开口。   “但我会救你父母。”   他抬起手,轻轻将面前的小孩揽入怀里,如从前安抚家里那几个师弟般,不轻不重顺着他后脊:“父母之恩,没齿难忘,你只是救他们心切,不用因此跟我道歉。”   危阑趴在他肩头,被他抱着稳稳向前走着,过了几秒忽然闷闷开口:“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   燕纾愣了愣,眼眸间闪过一丝讶然。   “之前和我一起逃出的邻居想带我走,说让我不要管……但他们捡到我,将我养大,我难道不理应报答?”   燕纾回过神,轻轻拍了拍危阑的后背:“嗯,你做的没错。”   他侧过头,看着危阑有些低落的神情,轻轻吸了一口气。   “既然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吧。”   不远处已隐隐能看到边叙带领的销春尽的弟子,似乎是已经到了他算到的那个地点。   燕纾微微侧过头,凑到危阑耳边轻声开口:“刚才算卦时我还多算了一步,若我真的来此……”   他细微的声音逐渐消散在飘散而来的微风中。   不远处的谢镜泊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只看到燕纾发丝下一点清隽的下颌。   他不知说了什么,危阑眼眸间闪过一丝惊讶,蓦然抬起头:“那你——”   “但你看,我还是来了。”   燕纾打断他的话。   他将怀中的小孩放到地上,牵住他的手,近乎温柔地点了点他的鼻尖。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父母救出来。”   “你替我保密,我也替你保密。”   危阑咬了咬牙,重重地点了下头。   ·   那卦象上说的位置,是在一座荒山下,最后那一句又三阴交汇处又更是模棱两可。   边叙带着弟子寻了许久,也未曾寻到任何踪迹。   谢镜泊似是知道燕纾还在生他气,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样,没有参与一起寻找,而是去到一旁的树林监督疏散百姓。   燕纾倒是乐得清静。   他带着那危阑坐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旁,不知为何也不上前,只单手拍着旁边累的已经睡过去的小孩,悠哉悠哉静静望着面前忙忙碌碌的弟子。   ——这倒也正和了姜衍他们的意,省却了他们苦口婆心将人劝走的时间。   “那三阴交汇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围着山走了一大圈的松一一屁股坐到燕纾身旁,气喘吁吁地开口。   自家师父瞒着没有告诉他燕纾之前算卦时濒危的状况,松一向来又对燕纾没大没小习惯了,忍不住垂着腿玩笑般开口。   “燕公子既然都已算出来这许多了,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们解一下啊?”   “想让我解啊。”燕纾托下巴,啜着笑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现在也解不出啊。”   松一一噎。   下一秒,他听着燕纾悠悠继续开口:“不过我倒是能算出,你回宗后,卦象这一门怕是要被留堂了。”   松一怔了怔,反应过来什么,目光倏然睁大:“不是,你不就是卦象这门的授课老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面前的人身子一颤,倏然偏过头,脖颈上青筋一瞬暴起,紧接着蓦然吐出一口鲜血。   “哎,你——”松一瞬间站起身。   他一时间脸都吓白了,慌不择路地转头便想要去寻自家师父,下一秒却听身后的人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慌什么。”   燕纾低笑一声,放下捂住唇的手,沾血的指尖上赫然夹了三枚铜钱。   “你不是让我解卦吗?”   燕纾随意将唇角的鲜血拭尽,摇了摇指间三枚叮当作响的铜钱。   “如今这不便能解了。”   松一脸都绿了。   ——他也没想到燕纾方才说的“现在”解不出,是那么个现在。   “解什么解,你都吐血了,快跟我去找师父……不对,找二师伯——”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去拉燕纾的手,却被面前的人一个巧劲儿径直避开。   下一秒,松一只感觉周身一麻,紧接着喉咙忽然一紧,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吐血吐着吐着就习惯了,我身体能等,那些被困许久的百姓能等吗?”燕纾轻声开口。   他一步步上前,将那三枚沾血的铜钱掷入旁边的一处水潭,看着它们在水面摆出"坎中满"的卦象。   月光下铜钱竟不沉底,反而顺着暗流漂向西南方。   燕纾眼眸弯了弯,盯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多谢小师侄替我保密。”   松一脸都气青了。   他眼睁睁看着燕纾一步步走到潭边,慢慢抬起手,心中快要急疯了。   下一刻,一道身影忽然从他眼前急速掠过。   同一刻,燕纾脖颈一阵剧痛传来。   眼前的世界瞬间扭曲翻转,眩晕感蓦然由脊柱攀上后脑。   燕纾神情空白了一瞬,身子晃了晃,倏然无力向后倒去。   视线黑下去的一瞬,他勉力抬起眼,在一片昏沉间正对上谢镜泊黑沉的神情。   燕纾眼眸微微睁大,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第48章   燕纾试图开口说什么, 但脑海中的眩晕感再次笼罩了他整个意识。   发间玉簪斜斜滑落,撞在潭边卵石上。   姜衍最近给他调配的药物终于在逐渐起效,玉簪“叮当”一声脆响,三千墨发瞬间散落, 燕纾低低闷哼一声, 最后聚拢的那一点意识终于随着这一声嗡鸣消散殆尽。   旁边的松一睁大了眼, 看着自家小师叔上前一步将无力软倒的人稳稳揽在怀里, 剑尖在潭水中不知挑起了什么, 顺势转过头, 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   松一:??!   他直觉这不该是自己看的,下意识想要直接闭上眼, 但方才燕纾给他下的定身术还在。   松一努力了半晌,只瞪的眼睛越发酸疼。   他整个人简直欲哭无泪。   ——我真的不是想看到这些啊, 宗主。   松一在心中无声地咆哮。   ——您要不把我也一起打晕吧!   燕纾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点的那几个穴位颇为刁钻,他一时竟然无论如何也冲不破。   松一一边调动全身灵力凝聚在那几处穴位上,一边用力不停地试图控制自己的意识合上眼皮。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眼尾一阵温热感传来,紧接着似乎有什么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松一神情倏然一僵, 紧接着便看到对面谢镜泊的神情也凝滞了一瞬。   ——不是,我不是……   松一简直要崩溃了,但越着急却感觉眼尾那处湿润越发明显。   不远处见自己徒弟半天未归,担心他又去惹什么乱子的边叙一抬眼便看到了这一幕。   边叙脚步一滞。   ——自家向来傻不愣登的徒弟哭的梨花带雨, 红着眼死死望着对面……抱着大师兄的小师弟。   ……边叙一时间不知道他应该先解决哪边才好。   他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决定不要让自家徒弟继续丢人,上前几步迅速解开了他的穴位。   “不过是被点个穴,你哭什么?”边叙皱眉。   “唔, 呜呜呜呜——”   他话音刚落,便看自家徒弟倏然张口,紧接着便是一阵呜咽声。   边叙向来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脸扭曲一瞬,袖子一挥,咬牙帮他把噤声术也解开了。   “你又惹什么祸了?”边叙冷声开口。   “师父!”   松一一边迅速张口,一边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我不是师父,我没有,是燕纾他……”   他开口想要解释,却没想到刚解开穴位的双腿血流还不是那般畅通。   松一脚下一麻,神情瞬间一阵扭曲,“扑通”一声向着谢镜泊那边直直跪了下去。   同一刻,他最后一句话也下意识脱口而出:“燕纾他强迫我,不是……”   边叙:……??!   他眼睁睁看着,谢镜泊抱着人迅速往旁边一闪,脸色更沉了几分。   ……松一这回是真的要哭了。   他跪在原地张口还想要说什么,便看自家师父忍无可忍地一挥袖子,再次将他直接噤声。   “又是哭又是跪的,这般没出息,还想要推卸责任于你的师伯——”   松一:“唔唔……唔?!”   边叙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理念,袍袖一挥,匆匆往另一边走去。   “快别说话了,不要再在这里丢人现眼。”   松一:“唔,唔!”   边叙沉着脸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到谢镜泊身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他垂下眼看着谢镜泊怀里昏迷不醒的人,神情间又逐渐带上了些许忧愁。   “大师兄他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忽然晕倒……”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沉声开口:“我击晕的。”   边叙:“哦,这样……啊?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见谢镜泊神情不变,甚至还动作温和地将昏睡不行的人额前的碎发捋开:“他刚才又想拿那三枚铜钱推算。”   边叙被说的一愣一愣的,下意识跟着点了点头:“哦,这样好像确实情有可原……等一下!”   他倏然抬起头,蹙眉开口:“师兄又要算什么?”   谢镜泊目光落到剑尖挑起的三枚带血铜钱上,微微摇了摇头:“不清楚……我没等他说话就直接打晕了。”   边叙神情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像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下意识不得不承认……这似乎是最好的做法。   他憋了半天,终于还是神情古怪地点了点头:“……确实。”   周围的潭水泛起轻微的波澜,泠泠的水声仿佛将周围的零落的月华再次打散。   不远处的姜衍听着这边的响动也跑了过来,看着又把自己弄的一身狼狈的燕纾,眉心跳了跳,却是到底沉着脸拿出药箱,任劳任怨地开始诊脉。   边叙收回目光,站在原地盯着不远处忙忙碌碌的宗门弟子,忍不住喃喃开口:“师兄说的‘三阴交汇处’到底是什么意思……”   “呜呜,唔!”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一个大脸突然凑了过来。   边叙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正对上自家倒霉催徒弟兴奋的目光。   松一连比划带叫唤地凑到自家师父身前,手舞足蹈地明显是想要说什么。   边叙强忍下一巴掌拍开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到底指尖一点,将禁制解开。   下一秒,松一那大喇叭声音迅速响了起来:“我知道,师父!刚才燕纾,不燕公子就是想要解‘三阴交汇’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才拿出了那三枚铜钱。”   他憋了这许久,总算再次能够说话了,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而且他算之前还又吐血了,给我下噤声术也是想让我替他瞒住!”   边叙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松一刚才说的“欺负”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对上松一带着些许委屈又期待的目光,无声地张了张口,忽然开口:“师兄那般做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满脑子等着给自己平反的松一茫然抬起头,看着自家师父别脸,认真开口:“以后不许妄议你师伯。”   ——可我还是您徒弟啊!   松一简直心中两道面条泪,却还是不得不含泪恭敬应下。   ——您只要师兄,不要您徒弟了吗?   边叙被自家傻不愣登的徒弟一打岔,差点都忘了正事。   他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要问什么,再顾不得替燕纾“调教”自家徒弟,继续开口追问:“所以呢?”   松一愣了一下,有些茫然抬眼:“所以……什么?师父?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啊。”   边叙眉心跳了跳:“所以‘三阴交汇处’到底指哪里?你方才不是说你知道吗?”   “啊——”   松一愣了一下,迟疑开口:“我不知道……师父,我只知燕公子他刚要算,结果宗主忽然就凭空出现……”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额角忽然一痛。   松一“嗷”的一声捂住脑袋,看着自家师父黑沉着脸收回手,咬牙开口:“师兄就该把噤声术给你下的时间长一点。”   松一捂着额头也不敢吱声,又倏然想起什么,赶忙抬起头:“对了,刚才燕公子将那铜钱扔到了水里,我仿佛看到那铜钱向西南方飘去……”   边叙皱了皱眉。   头顶的月亮已近正中,不远处不知哪里传来隐隐的打更声,子时已隐隐过半。   边叙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神,望着面前这深色的潭水:“铜钱入水——”   他看着这深不见底的水潭,试图揣测:“难道这三阴交汇原江河……"   他蹲下身慢慢将手指探入水中,忽然听到谢镜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是。”   "三阴交汇,是指子时阴气、地脉阴窍、活人阴魂的三重交汇。"   边叙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过头:“你怎知——”   谢镜泊抱着怀里的人慢慢走来,抱着双臂跟在他身后的姜衍冷哼一声,忽然一抬手,轻轻掀开燕纾手臂上的衣袍,上面赫然印着一道血色的月牙痕迹。   边叙眉头倏然皱了起来:“这是——”   “子时阴气,那枚铜钱上汇聚的便是这个。”   姜衍冷声开口:“他刚才以自己的血将那阴气聚拢,封在铜钱里,但他身子太弱,难以承受这极阴之气,所以身上才会浮现出这种血痕。”   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燕纾冰凉的皮肤,低低冷哼一声:“师兄天性聪颖,知道体质不好,经常生病,身上阳气较弱,确实也适合……聚阴。”   边叙一时无言,谢镜泊垂下眼,轻轻将那毫无温度的手指拢入掌心。   燕纾倒是比他预想的要知道些分寸,没有真的再要强行开卦盘算卦。   但若是刚才他来晚些,真的让他解开这卦言,日后一定会……大病一场。   ——而方才他下意识将人击晕时,那人眼中没有半分被发现的惊慌,反而满是无奈的理直气壮。   谢镜泊看着怀里人即便昏睡着也难掩疲倦的神情,沉沉吐了一口气,到底将心底的烦躁压下。   “那活人阴魂又是什么?这又去哪里去寻?”边叙对卦象这件事一窍不通,此时也只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只能愣愣继续追问。   师父曾经说卦象一学也讲究机缘,不是强行用功便能领悟,搞不好还会走火入魔,有性命之危。   因此边叙虽然酷爱读书,将藏书阁内有关符卦的书籍也全都囫囵看过,但依旧听师父所言,只学了个基础入门。   谢镜泊顿了顿,没有立刻回话,目光只慢慢转向一旁。   旁边本就心情不好的姜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忽然身形一闪,再一转头直接拎了个小崽子过来。   “活人阴魂——这小孩倒真不是我们想的那般简单。”姜衍松开按着危阑脉门的手,低哼一声。   “我说刚才师兄非得抱着这崽子不放干什么,怕是早就发现了这件事,故意瞒着。”   他盯着面前迷迷糊糊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的小孩,又想到了什么,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有这个体质,能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也真是命大。   活人阴魂是即便仙门间也很少见的一个体质,顾名思义便是活人却少了生魂阳气,极易被恶灵上身,造成一方灾祸。   ——是三道被六界全都避之不及的“阴邪”灵体。   正睡的好好的突然被拎过来的危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蓦然一松,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茫然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到枕在谢镜泊肩头的燕纾身上,霎时睁大眼,瞬间愤怒了起来。   “你们做了什么,放开他——”   他扑上前就想去咬谢镜泊的手腕,被一旁的边叙直接伸手顶住了额头。   危阑到底身量不高,力气尚小,此时只能如愤怒的小狗般不断扑腾,嘴里咬牙切齿地喊着“坏人”二字,却仍旧无法靠近燕纾半步。   边叙也没时间去管这小孩,匆忙偏过头望向一旁的两人。   “那现在我们知道这三阴交汇的意思,是不是便可以知道那处所在?”   “你当收集丹药呢,聚齐了便能炼一炉。”   姜衍冷笑一声,眼眸微冷:“就算有了这‘三阴’,不会解这卦象也是枉然——你当刚才师兄拿着铜钱真只是为了好玩啊。”   边叙怔了怔,意识到什么,神情也逐渐沉了下来。   确实,若不是卜卦这事他们几人实在是无一人了解,一开始便不会让燕纾冒着那般大的风险去开卦问灵。   姜衍看着燕纾苍白的脸色就心烦。   “一个两个都这般无用,没了师兄就活不了了。”   边叙神情有些古怪地抬起头,有些犹豫要不要提醒自家二师兄把他自己也骂了进去。   却看姜衍闭了闭眼,咬牙倏然转过身:“反正肯定就在这荒山附近了,要不就让明夷那狗鼻子往深里多闻闻,总能歪打正着碰个正确的——”   “我可以试试。”谢镜泊忽然低声开口。   姜衍脚步一顿。   他蹙眉转过头:“试什么?你又从来没学过卦象,你难道要把天干地支六十甲子都给全部列出来一一演算……”   手中的微尘里发出轻微的嗡鸣,谢镜泊单手揽着怀里的人,慢慢站起身,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   “卦象已出,我们只是需要解卦,既然我们无法像师兄那般心算成瞬,便用繁琐但具象的方式,用我们自身的灵力来作为卦盘,主动吸引阴魔之气,来一一排除。”   灵气与阴魔气天生相克,但也同时是那些阴魂最喜吞噬的滋养,这方法虽然风险很高,但确实可行。   谢镜泊微微抬头,碧色的眼眸一派平静:“师兄们可愿帮我?”   姜衍蹙了蹙眉。   他从来对玄学推算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此时也只是听了个大概,但到底还是慢慢抬脚,走到谢镜泊面前。   “好。”   姜衍抬起头:“你来告诉我们应当怎么做。”   谢镜泊微微颔首。   不远处几乎快要和危阑扭打成一团的边叙也快步上前,边走边试图捂住危阑的嘴。   旁边的姜衍倒是没想到这小崽子这般执着,眉眼间闪过一丝兴味,忽然不紧不慢地蹲下身:“就这么认定我们是坏人啊?小崽子?”   危阑不答,只抬头愤愤地望着他,忽然一探身,偏过头又试图去咬他的手。   姜衍轻轻打了个响指,一条灵绳凭空出现,径直将他死死缠住。   “那好,现在我告诉你一件事。”   “你不是想要救他吗?那我们现在可以用你的命去换我们师兄的命。”   危阑神情一僵,挣扎的动作止了一瞬,有些迟疑地抬起头。   他听着姜衍不轻不重地继续开口:“师兄想要保你,我可不在意,三阴交汇便是将子时阴气聚集到阴魂之上,以活人为媒介来寻那地窍阴脉。”   “你天生活人阴魂,比师兄的体质还适合聚阴,若是通过你来引灵排除,比师兄要不知快上几倍。”   姜衍凉凉垂下眼,望着面前脸色煞白的小孩,唇边笑意愈深:“你……愿意吗?”   周围一片寂静,谢镜泊蹙眉想要上前,却见姜衍对他使了个眼色。   月光闲闲又往下落了几分,危阑僵在原地,半晌终于无声地张了张口:“若我同意……我会怎样?”   姜衍耸了耸肩:“我也不清楚,我们也是第一次做。”   他歪了歪头,似乎思索了一瞬:“轻则重伤,重则……殒命?”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小崽子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姜衍神情间闪过一丝讥讽。   下一秒却听一个颤抖却稚嫩的声音传来:“好。”   姜衍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想清楚了?”   “你们一定会救我爹娘出来的,是吧。”   危阑看着姜衍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微微垂下眼,慢慢停下了挣扎的举动。   “那便换吧。”   他微微偏过头,望向不远处静静躺在谢镜泊怀里的人。   “之前他也答应我要救我爹娘出来,我刚才看你们好像很在意他,若他还活着,就算……你们反悔,他也应当会帮我。”   他到底年纪尚小,说到这里声音间逐渐带上了些许哭腔,却仍咬牙继续。   “而且他之前也救过我一命……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周围树林间的叶子被微风轻轻吹响,仿佛无声的哭诉,空灵寂寥。   危阑闭着眼等着面前那人的回答,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听那人慢悠悠应了一声。   “好。”   身上的灵绳忽然一松,紧接着,危阑便感觉自己手腕一紧。   姜衍拉着他忽然走到几步开外的一棵树下,示意他在这里坐好。   “别动。”   危阑咬紧牙关,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仍旧闭着眼,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浑身的肌肉都因为害怕而不自觉地发颤。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旁边有一个人轻轻倚在他肩头。   危阑下意识颤了一下,倏然睁眼。   ——结果却正对上旁边燕纾安静的睡颜。   危阑怔了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这是……”   “活人阴魂的作用便是引导阴气,师兄都已将那阴气通过自己聚到那三枚铜钱之上,便就是想将你排出去,担心你受到伤害。”   “既然师兄想要护着你,那我们便先不会动你。”   姜衍似笑非笑地开口,没好气地轻哼一声:“也不知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他管你做什么——不过你倒也还算重情。”   危阑愣愣地坐在原地,依旧有些回不过神。   姜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旁的谢镜泊揽着燕纾的肩膀,小心帮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低声继续开口。   “一会儿我们列阵寒凉阴气太重,他身子受不了,劳烦你在这里帮我们看顾一下。”   危阑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不用死了,瞬间吐出一口气,忙不迭地点点头。   “好,我会护好他——”   “不是会,是必须。”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总啜着笑意的人轻声打断他的话,神情一点点淡了下来。   “你方才说了,一命换一命,若一会儿真出了什么事,我们无暇顾及,你要用自己的命去救他。”   危阑神情一凛,却咬咬牙,到底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   星宿齐开列,活人通阴阳。   清辉倾洒,微风拂过,枝叶轻颤簌簌低语。地上斑驳树影,似水墨晕染。远处溪流潺潺,与偶尔虫鸣交织,更衬夜之幽谧。   姜衍、边叙和松一各站在东西南三个角,谢镜泊落在剩下一对立角用微尘里挑起那三枚铜钱,灵力一撞,将其中阴气瞬间激起。   一阵凄厉的哀鸣瞬间在几人耳旁传出,同一刻,微尘里开始急速转动起来。   几人灵力作为诱饵,微尘里当作卦盘指针,开始一个一个方向逐一排除。   但他们到底不懂那些卦术联结,一连试了好几处,都一无所获。   眼看月上中天,子时马上就要过去,姜衍额头间忍不住浮现出些微冷汗。   谢镜泊的神情却依旧平静异常。   他手中再次聚起灵力,迅速注入悬在几人中间的微尘里。   “去——”   微尘里晃了晃,紧接着不同于前几次般,突然发出急促的嗡鸣,一阵剧烈摇晃后,终于定在了一处。   几人顺着剑锋所指望去,百步外三棵枯柏呈品字形矗立,同一刻,角落处一直燃着的香烛忽然微微一晃,青烟在空中拧成三股,钻入中间那棵枯树中。   "东北方,站乾位!"谢镜泊低声喝道。   离得最近的姜衍脚踏八卦步瞬间闪至那处,抬手一扬,边叙迅速将手中的卦盘抛出,被他稳稳接住。   卦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枯树空荡荡的中心一处。   姜衍垂下眼,正看到树干之间三道交错的魔气划痕——正是缩小版的三阴交煞局。   铜钱上的血迹忽然如有所感般飞向枯树,三棵柏树中间的土地开始塌陷,露出被符咒封印的魔问青铜兽首门环。   “找到了——”姜衍不由自主地重重松了一口气。   ——这魔族的入口竟藏在垂直的峭壁之下。   他心情不自觉也松快了几分,挑了挑眉,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谢镜泊。   “刚才那些已经涉及一些卦象的东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方法的?”   谢镜泊将微尘里上的阴气一点点拭去,垂着眼静了几秒,终于低声开口。   “师兄留下来的那些手稿。”   姜衍微微一愣。   他忍不住下意识开口:“你被边叙传染了吗,那么多手稿……你怎么记得住的?”   “读多了,便记住了。”   谢镜泊闭了闭眼,忽然自嘲般低低笑了一声:“我毕竟有……两年的时间。”   “师父曾说卦象一门凶险异常,我最开始本是想着,我多读读,看看师兄都在学什么,即便再不通,总有一天或许也能帮上师兄一点……”   ——没想到最后这个习惯竟成了两年间为数不多的支撑他的念想。   姜衍一时无言。   半晌,他终于轻轻笑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地转过头:“没事,如今你……确实帮到了。”   他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下意识转头想去拉那门环,下一秒,一股极强阴邪之力蓦然从面前传来。   姜衍瞬息抬起袍袖挡在身前,但那阴气仿佛如有实质,直接穿透了他衣袍,径直向着他面门袭来。   姜衍离得太近,压根来不及躲闪。   他咬了咬牙,勉强聚起尽可能多的灵力横在身前,想着能挡一点是一点,下一秒,忽然看到一只胖乎乎的白色毛团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   ——看那圆润的程度,仿佛是燕纾散养的那只胖白猫。   “喂——”   姜衍下意识焦急开口,却被那阴邪之气逼的一时连话都说不出。   下一秒,却看那白猫爪子一刨,在姜衍身前倏然站定,紧接着大口一张,将那一团阴气整个直接吞如腹中。   姜衍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那白猫好似还没吃够般,舔了舔爪子,忽然张口又咬住那门环,倏然往外一拉,周围一阵地动山摇,姜衍身子一晃,匆忙稳住身形。   那白猫却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般,甩了甩尾巴,径直往那水潭旁又扑过去,摇着尾巴抓鱼去了。   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林径上洒下碎银,那白猫胖墩墩的身躯在月色下被一瞬拉长,恍若一庞然大物般,完全不似从前人畜无害的模样。   姜衍意识到了什么,倏然转过头,却看不远处一袭白衣的人被危阑扶着,依旧静静靠在树旁,完全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   “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一阵剧烈的晃动再次一瞬袭来。   那魔纹遍布的大门霎时缓缓打开,下一刻,危阑那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姜衍倏然转过头,紧接着便看燕纾和危阑两人靠坐的那处陷出一个大洞,两人身影倏然一闪,一瞬消失在地面上。   姜衍顾不得许多直接便想要冲过去,但那地面坍塌不止,那处大洞正一点点被填满。   眼看着就要来不及,下一秒,旁边一道玄色衣袍倏然闪过,不管不顾地冲着最后那点缝隙直直坠了下去。   姜衍冲到近前,只看着那大洞中央再无一丝空隙。   ·   周围满是坍塌的泥土,不断砸落到谢镜泊身上,撞的生疼。   微尘里同一刻自动出鞘,落到他脚边想要止住谢镜泊下坠的趋势,却被他直接收回。   谢镜泊不管不顾,望着黑黝黝的地底,咬牙径直向下落去。   “燕纾——”   洞底焦黑的泥土几乎已隐隐可见,谢镜泊咬咬牙,手腕一翻,却是没有制止自己的坠落,而是将微尘里甩出,通过雪白的剑光在周围寻找燕纾的踪迹。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腰部被人轻轻环住。   紧接着,一声轻笑从身前传来。   “九渊是来同我一道殉情的吗?” 第49章   微尘里在谢镜泊落地的同时自发往洞底一插, 在两人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结界。   耀眼的剑光下,谢镜泊一低头,便直接对上了环着他的腰、神情亲昵的燕纾。   周围的光亮一瞬又暗了下去,谢镜泊却还是没错过燕纾抬头时, 眼底那一瞬的促狭和兴味。   谢镜泊身形一僵, 心中有难掩的失落划过。   “谁和你殉情。”他闭了闭眼, 咬牙低声开口便想要把面前的人推开。   “你松开我, 这周围情况未知, 我们先在这里等一下, 看还有没有人下来……”   燕纾却压根不理他的话,揽着他腰的手甚至紧了紧, 似乎全身重量都放在了谢镜泊身上。   谢镜泊推了一下没推动,蹙了蹙眉, 干脆想直接去拉他的手臂,下一秒,却忽然听面前传来一阵细微的呛咳声。   他神情一凛,下意识赶忙低下头,但那阵轻咳声来的快去的也快,瞬息便迅速消散在洞中的微风中。   紧接着, 燕纾往常般带着笑意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九渊怎么这般口是心非,都追着我下来了,还不愿不承认呢。”   他抬起眼,一双桃花眼在黑暗中闪着细碎的笑意。   “就让我口头过一下瘾……也不行吗?”   谢镜泊却无暇理会他的玩笑。   刚才那阵呛咳虽然轻微, 但很明显是极力压抑过的,实在忍不住了才溢出了些许。   他神情一点点沉了下来,手指慢慢攥拳。   ——这么高的洞穴,这人又大概是从昏睡中突然醒来, 怎么可能没有受伤。   他手上动作迅速反推为抓,径直就要去拉燕纾的手腕。   “你怎么了?没事吧——”   但他刚抬手拉住面前人的手腕,下一秒却感觉自己腕间同时一紧。   燕纾同一刻止住了他的动作。   “九渊这是做什么?”   谢镜泊皱眉:“检查你是否受伤。”   他不由分说便想挣脱他的手,但面前的人看似不着力般攥住他的手腕,却是不容拒绝地止住了他的动作。   “我如今这般活蹦乱跳,不当然是无事吗?”燕纾笑意盈盈地开口。   他冰凉的指尖在谢镜泊腕骨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口中还不着边际地开着玩笑,“若是一同来殉情也就罢了……但这刚站定,九渊一上来便想脱我的衣服,即便是露天席地、荒无人烟,怕也是……不太好吧?”   他这话说的暧昧至极,甚至一边说一边还微微踮脚,凑到了谢镜泊耳边,吐气如兰。   但面前的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只皱眉望着他,脸色蓦然更沉了些许。   “你是受伤了,故意瞒我?”   燕纾动作一顿,神情一时间微妙起来。   ——他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解风情的人。   “死木头。”   燕纾没忍住笑骂一声,深吸一口气开口还想说什么。   但谢镜泊却将他的无言当成了默认,神情更加冷了几分。   他手指忽然在虚空中一点,不远处的微尘里蓦然化作一道虚无的剑光,径直缠绕在他腰侧,倏然收紧,将他整个人死死定在原地。   燕纾猝不及防周身一紧,脚下控制不住踉跄了一下,被谢镜泊稳稳扶住。   他刚准备上前,下一秒,却听着面前的人悠悠开口。   “不是,我不过就是睡了几个时辰——”   燕纾垂下眼,望着化成一道柔软的剑光环绕在他腰间的微尘里,语气间带上了些许促狭。   “九渊你就弯了?”   谢镜泊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道可疑的愠怒,蓦然抬起头:“你胡说什么,达一定境界后,微尘里本就能随意变幻形态——”   “好好好,能变便能变。”燕纾哄小孩般,笑眯眯温声开口,上身忽然前倾。   “那九渊又急什么?”   谢镜泊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干脆直接不回他的话,沉着脸径直去搭他的脉搏。   微尘里似乎随着他主人的心意而动,莫名烫了几分。   燕纾有些不适应地转了转手腕,听着谢镜泊微冷的声音传来:“别动。”   ……燕纾心说他想动也动不了。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干脆真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由面前的人仔细把完了脉,神情有些莫名地低下头。   “怎么样,我是不是说了我无事……”   燕纾一看谢镜泊的神情便知他探到了什么。   他笑意盈盈地抬起头,语气重新带上了些许调侃:“所以九渊现在能不能赶紧给我松绑,然后让我想想……你也不用太过正规地赔礼道歉,只要——”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沉默一瞬,忽然一言不发地上前,抬手就去解自己的衣领。   燕纾这回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瞬息往后缩了一下,却一时忘了自己还被捆着,重心瞬间不稳,身子晃了晃就要往旁边倒。   然后被谢镜泊稳稳揽住腰部,顺势直接解开了他的腰带。   燕纾一时间都懵了。   “你……你做什么?你不是被什么邪祟上身……”   他恨不得直接抬手将面前形迹可怖的人一把推开,奈何双臂都被微尘里紧紧缠在身侧。   燕纾一咬牙,忽然低下头,一口咬住自己身前的衣领,绑在身侧的手指忽然一转,一道黄色符纸飘飘悠悠,“啪”的一声便贴到了谢镜泊脑门上。   谢镜泊的动作同时一滞。   “急急如律,快快显灵……不对,到底是什么上身了,狐狸精吗……”   谢镜泊沉默两秒,终于一点点抬起手,将眉心的黄符撕了下来。   “……闹够了吗。”   “到底是谁在闹啊,你要是没被上身,你扒我衣服干什么……”燕纾含着自己的衣领,简直欲哭无泪。   “这成何体统,简直伤风败俗——”   谢镜泊神情微顿。   面前的人一时慌张的耳尖都红了,不自觉含着胸往后躲着,仿佛倒是真的难得一见的……惊恐与害羞。   ——谢镜泊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向来随心所欲的大师兄这般面红耳赤。   活脱脱便是一只狐假虎威的炸毛猫咪。   谢镜泊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触感,下意识停下了动作,下一秒便听着面前的人继续慌乱开口。   “而且就算你自己不注意影响,这旁边,这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和一只猫呢。”   谢镜泊抬手的动作一滞。   他下意识转过头,正对上不远处怯怯站在原地,神情茫然的危阑,和不知从哪里跟下来的……胖白猫。   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一人一猫下意识同时歪了歪头,只不过一个是好奇,一个是躲闪。   那白猫迈着肉爪子一步步凑上前,湿漉漉的鼻尖左右嗅闻。   危阑回过神,收回目光,微侧过身小声开口:“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不知道……我,我帮你们盯着有没有人再下来,反正这个结界也很安全……”   燕纾一时间不清楚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好“知道”的。   下一秒,他听着危阑语无伦次地继续开口:“我,我爹娘每次关房门把我赶出去时也是这般……你们放心,既然不能看我不会看的……”   ——他确实不懂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但却谨记这不是自己应当看的。   谢镜泊平静的神情有一瞬割裂。   他闭了闭眼,却到底还是转过身,站在燕纾身前挡住身后危阑的目光,低声开口:“抱歉,我还是要确认……你是否是真的没事。”   他沉沉抬眼,手上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便将燕纾口中死死叼着的衣领拉了出来。   “我不能拿你的身体开玩笑……若你真的无事,一会儿我自会任由你处置。”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躲闪地偏过了他。   谢镜泊心中越发笃定他有所隐瞒。   他迅速抬手将他外袍褪下,指腹贴上他冰凉苍白的肌肤,灵力一寸寸由筋骨深入,仔细检查着。   他不似姜衍那般精通医术,只能大概探出来是否有新伤、重疾在身。   只是燕纾身体几乎已是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经脉层层叠叠的伤痕堆在一起,一时得仔细分辨才能看出到底是旧伤还是新伤。   谢镜泊灵力在燕纾周身游走了一圈,带的他向来寒凉的四肢也难得暖呼呼。   燕纾眼皮逐渐耸拉下来,昏昏沉沉几乎便快要睡过去了,忽然感觉周身一轻。   他睡的脑袋往前一栽,“砰”的一声直撞到什么硬邦邦的物体上。   “嘶——”   燕纾被撞的整个人一懵。   他感觉手肘处被人轻轻扶了一下,晕头转向地抬起头,正对上谢镜泊有些复杂地目光。   燕纾愣了一下,昏昏沉沉的神志终于逐渐清醒了几分。   “九渊检查完了?”   他下意识扬起一抹笑意,看着谢镜泊有些复杂的神情便知结果如何,神情间闪过一抹促狭。   “如何?”   谢镜泊盯了他几秒,忽然开口:“你每天……不难受吗?”   燕纾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间怔了一下,有些茫然抬起眼:“什么?”   他对上谢镜泊有些迟疑的神情,霎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哎,九渊这是心疼我了?”他笑嘻嘻抬起头。   谢镜泊微微别过眼,沉默着不置可否。   ——面前这人看着笑意盈盈,仿佛没一日过的不舒心的,但实际他的经络肺腑、器官内里,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谢镜泊望着他不说话,燕纾似是没想到他真会默认,一时愣了一下,似乎不知怎么接话。   下一秒,他又迅速回过神,唇角的笑意欲盖弥彰般一瞬更深了。   “我的身体不是向来如此,已经习惯了。”   他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眼尾,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   “所以九渊这是检查完了?”燕纾仰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施施然开口,“确认好我没有受伤了?”   谢镜泊转回眼,良久终于慢慢点了点头:“是。”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开口:“你身体虽然确实已经千疮百孔,虚弱不堪,但确实……还算稳定。”   ……燕纾一时间不知道谢镜泊这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不紧不慢揉了揉手腕:“所以呢?九渊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应该还记得吧?”   谢镜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   “是。”   他静静抬起眼:“是我太过莽撞,愿意接受一切责罚。”   “那好。”   燕纾低低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抬起眼:“那咱们是不是现在可以一并算算,你过度透支灵力、打晕我还有对我上下其手这三件事?”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前面两件……亏心事。   谢镜泊难得心中有一瞬的心虚,但方才答应的话已经说出口。   他咬了咬牙,望着对面似笑非笑的人,想着能让燕纾消气也算值了。   谢镜泊强行镇定心神,终于还是一字一句沉声开口:“好……这三个一并,任你处罚。”   下一秒,他便看对面的人一瞬笑开。   谢镜泊心中立刻便有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果不其然看着燕纾忽然一瞬凑到他近前,轻声开口。   “很简单。”   “九渊亲我一下,之前那些,便一笔勾销。”   谢镜泊脸色一瞬烧的通红。   他蓦然后退一步,立在旁边的微尘里也跟着发出一阵嗡鸣。   “你——”谢镜泊咬牙。   “你胡说八道什么,简直成何体统……”   他一时忘了自己方才还叫对面面红耳赤的“炸毛猫”,蓦然转过身,身形僵硬地大步向反方向走去。   燕纾眨了眨眼,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有些好笑地开口:“那不是你说的任由我……”   “那你也不能,不能这般……调戏。”谢镜泊倏然转过身,下意识脱口而出,声音说到最后两字又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忽然一抬手将旁边同样躁动不安的微尘里唤了过来,快步向外走去。   “换一个不违伦常、不坏礼数的方式……那边好似有些动静,我先过去看看——”   他的声音迅速消失在一片黑暗间。   燕纾站在原地没有动,半晌闭了闭眼,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   旁边一阵轻微的脚步传来,他重新睁开眼,望着迟疑着走到他身旁的危阑,心情颇好地勾了下唇。   “怎么现在终于敢过来了?”   他垂下手摸了摸危阑柔软的发旋,语气调侃:“不是看要走了,故意过来让我抱你的吧?”   “谁要你抱我,”危阑没好气地别过头,过了几秒,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你方才吐血……怎么样了?”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人下意识抬头瞥了一眼方才谢镜泊走的那个方向,又扭头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孩子说什么呢,我才没有吐血……唔。”   他话还没说完,神情忽然一变,匆忙别过头,蓦然咳出一口鲜血,脸色一瞬白了下来。   旁边的危阑被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抬手想要扶住他,但到底身小体弱,被颓然半跪下来的人带的差点一屁股坐下去。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危阑努力撑住燕纾的一只手臂,又是焦急又是不解地匆忙开口:“你现在怎么办?还难受吗?我要不要帮你把他叫回来……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下来时便吐过一次血了……”   方才两人一瞬从洞口跌落时,危阑压根没反应过来。   直到眼前的光亮逐渐暗了下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匆忙抬手把旁边的燕纾拉住,胡乱试图在旁边的洞壁上寻一处抓手点。   但周围实在太黑,危阑个子又实在太小,眼看着两人就要重重一同摔到洞底,危阑一咬牙,艰难地在空中转了个身,将自己的身子垫在了燕纾身下。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眼前一花。   一股轻柔的力量从旁边传来,下坠的速度瞬息一止。   危阑下意识睁开眼,正对上燕纾温和的眼眸。   【小崽子这般讲信义,还真想挡在我身前啊。】他听着燕纾轻笑着开口。   【姜衍那些话不过是骗你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危阑张了张嘴。   他有些别扭地想要开口说自己不光是因为姜衍的话,但下一秒便看面前的人忽然偏头吐出一口血。   危阑一时间都被吓懵了。   紧接着,却看面前的人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平静的将唇边的鲜血一瞬拭净,将他放下的同时,脚尖一点,径直向方才落下的方向冲了过去。   【方才的事,替我保密。】   ·   此时,危阑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人缓过一口气,微微摆了摆手,哑声开口:“我没事,不用……叫他,也不必告诉他。”   危阑不赞同地抬起眼。   燕纾按了按胸口,又沉沉地吸了几口气,抬起头,看着面前眉头紧锁的小孩愣了一下:“小小年纪皱眉做什么——小心长大了成和谢九渊一般的冰块脸。”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便想要将危阑的眉头揉开,却听“啪”的一声轻响,面前的小孩一抬手,直接用小手毫不客气地将他手指打开。   “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危阑咬牙:“方才他给你检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查出你的异常?你是不是又骗人了,你为什么总是在骗人?”   燕纾眨了眨眼,过了几秒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这么多问题啊——你到底要我回答哪一个?”   “一个一个,都回答。”危阑咬牙。   面前的小孩似乎真的生气了。   燕纾难得有些过意不去,顿了顿,到底还是认命地开口:“好吧,第一个问题——”   “我本身的身体情况十分复杂,剧毒的药物在我这里可能是救命解药,对常人来说不可实现的经脉逆转对我来说可能是家常便饭,就算是跟随我许久、熟知我身体情况的医师,有时也探不出我身体究竟如何。”   “你身体为什么会这样?”危阑忍不住开口,“与寻常人不同,这样不是很难受……”   “为了活下去啊。”燕纾轻描淡写地开口,轻轻勾了一下唇。   “当时只顾着活下去了……没想那么多。”   他眨了眨眼,望着面前蹙眉看似认真听,实则大概率并没听懂的小孩,没忍住笑了起来。   “简单来说,我方才将经脉倒转,隐藏了一部分真实情况。”   燕纾轻笑着抹去唇角的血痕,冲着他眨了眨眼:“你想学吗?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有点类似假死,你想学我之后有机会教你。”   “……我才不要学你这些骗人的东西。”   危阑微微别过头,没好气到开口。   他不过和燕纾相处了半日,便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在各个人之间来回布置骗局。   “后面几个问题呢?你为什么要瞒他,你永远这么骗来骗去不累吗?”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人蓦然笑了起来:“是谁不过五岁,便从一开始便成功骗了我那么久啊?”   “我那是事出有因——”   危阑瞬间涨红了脸,咬牙抬起头:“我是为了救我爹娘,谁知道你那时是不是好人——”   “所以我也是事出有因。”燕纾轻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他慢慢垂下眼,琥珀色的眼眸间闪烁着温和的微光。   “你瞧,有些事,若是直接说出真相,他们会难过,担忧或是无法接受,甚至怀疑自己——我不想他们那样。”   燕纾顿了顿,轻轻地笑了一声:“但若是他们发现是我骗他们,只会记恨我,便不会自己伤心了。”   不远处重新传来脚步声,燕纾止住话语,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身上没有什么破绽,重新站起身,将面前似懂非懂的小孩轻轻拉起。   “当然……这肯定是很累的。”   危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似是疲倦垂落,但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过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要解脱了。”   ·   “你们在做什么?”   去而复返的人似乎已收敛好神色,蹙眉抬头望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   “没什么。”   燕纾已恢复一贯笑眯眯的样子,懒洋洋抬眼:“这小崽子方才有些怕黑,我安抚他一下。”   危阑瞬间抬头,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出意外对上了燕纾一副“不必客气”的神情。   谢镜泊愣了一下,一时也没在意,低低应了一声,又有些不自然开口:“所以……你想好了吗?”   “想什么?”   燕纾眨了眨眼,意识到了什么,笑眯眯“哦”了一声:“不用想,我的条件还是那个,没有改啊。”   “九渊可以先欠着,等到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来。”   燕纾打趣般开口:“只是……别让我等太久啊。”   谢镜泊眉心跳了跳。   燕纾如今好像做什么完全一副毫无顾忌的模样。   他总疑心燕纾是不是知道……他已清楚他隐瞒心智已复的事。   ——他总觉得燕纾恍若……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无论生死还是对其他人的态度。   但还没等谢镜泊开口说什么,燕纾便先一步径直转移了话题:“所以九渊方才在前面有发现什么吗?”   谢镜泊回过神,神情也重新正色起来。   “我往前面走了一段距离,听到前面似乎有隐隐的响动,微尘里似乎也有所感应,一直因为魔气躁动的反应弱了许多,我担心走太远和你们走失,便先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一圈四周。   “二师兄他们没从这个洞口下来,大概是另寻他路,从大门处进来了。此处离那门口不算太远,我方才听到的响动可能就是他们。”、   “我们现在赶过去,大概就能同他们汇合,一同寻那些镇上人的踪迹。”   燕纾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牵着危阑跟在谢镜泊身后,慢慢往前走着。   底下的道路很是曲折,周围也没有光亮,全靠谢镜泊手中微尘里那点光晕照明。   燕纾走的气息都隐隐急促起来,几乎要压不住越发沉重的呼吸,终于看到面前出现一道熟悉的大门。   燕纾也能听到门后传来隐隐的响动,似乎是销春尽的弟子交谈声。   “阿衍他们应当就在这门后……”   谢镜泊侧身示意燕纾带着危阑后退,长剑在身前一横,径直劈了过去,同时在几人身前迅速驻起了一道结界。   他们原本已经做好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的准备,没想到“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那门竟然轻易便直接打开。   燕纾愣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他下意识匆忙抬眼,目光瞬间一凝。   那门后密密麻麻放满了被掳来的镇上百姓,但全都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不知……还有没有气息。   危阑的脸色一瞬就白了。   “爹,娘——”   他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挣开燕纾的手,踉踉跄跄就向前跑去。   “哎,小心——”   燕纾一个晃神,没留意一松手,便看危阑已跑到近前。   他心知这里定有蹊跷,但又实在不忍心不管他。   燕纾咬咬牙,匆匆跟谢镜泊落下一句“你不要动”,便匆忙跟上,一把拉住危阑的手。   “这些人都还有气息——你别着急,这地方有古怪,你告诉我你爹娘的样貌,我帮你一起找……”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迅速左右四顾,目光落到一处时,神情瞬间一凝。   他在一地人群中间,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庞。   ——那是……姜衍。   燕纾瞳孔一瞬紧缩。   他原本警惕的心神下意识一松,紧接着便感觉脑海中一阵浓重的困倦感袭来。   燕纾脚步不由自主地一滞,看着面前的危阑疑惑转头,瞬间清醒。   “没事……我没事……”燕纾摇了摇头,蓦然张口咬破舌尖。   尖锐的刺痛感一瞬传来,却依旧抵挡不住他意识的流逝。   ——可是……怎么会?   寻常的迷药、毒香对他都不会管用,若是有阵法、符咒他一定会察觉。   燕纾心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想法,但混沌的思绪却始终抓不住那根该死的线索。   他看着不远处谢镜泊匆匆向他跑来,开口想要提醒,舌头却已经僵硬不听使唤。   “别过来,这里有问题……”   他含糊开口,对上旁边危阑焦急的神情,心中突然一凛。   ——为何谢镜泊和危阑……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常。   ——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有注意到,能只影响他心神的……   梦亦或幻象……   这是燕纾意识消散前最后一个想法。   他眼前蓦然一黑,只觉得身子一瞬失重,蓦然向无尽的深渊里落了下去。   ·   “大师兄,你醒了?”   燕纾蓦然睁开眼。   周围一片春意明媚,最后一瓣辛夷坠入砚池,柳絮粘在褪色的桃符上,青石板缝渗出槐蜜,洇开半幅未写完的饯春帖。   ——这是他两年间梦回许多次的……销春尽春日景象。   姜衍托着腮坐在他床前,看着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慢悠悠伸了一个懒腰。   “可算醒了,洞穴里谢师弟说你突然晕倒,我们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在这……”燕纾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周身轻飘飘的,仿佛在梦里一般,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转过头,目光不经意瞥过不远处的铜镜,神情忽然一凝。   ——谢镜泊之前在他脸上下的障眼法不见了。   他下意识想转过脸,下一秒忽然感觉手腕一沉。   姜衍一把将他拉起来,熟练地寻了一件火狐皮的大氅披在他身上,拉着他便要向外走去。   “快走,今日销春尽宗门集会,好不容易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定要给那些后辈弟子好好介绍一下你。”   他语气间带着难掩的兴奋:“如今时间还早,我先带你去长生殿把你的长命灯重新摆上,然后咱们几个再一起去祭拜师父,好不好?”   这是燕纾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他心神微松,下意识便跟着走了两步。   但紧接着,他倏然反应过来什么,脚步瞬间一凝:“不行!”   “不行,我不能这样出去……”燕纾下意识慌乱开口,抬手便想要挣脱。   “两年前仙魔大战的事还未解决,我现在还不能——”   姜衍脚步果不其然一顿。   下一秒他看着面前的人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般,蓦然笑开:“你在说什么呢,大师兄?两年前那事不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吗?”   燕纾神情一怔。   ——他什么时候解释……   面前的人温声开口,似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前我们竟然那般误会你,是我们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轻轻挽上燕纾的手臂,语气间带上了些许失落。   “大师兄如今这般说……是还在怪我们吗?” 第50章   姜衍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温柔和煦的模样, 燕纾极少听到他这般委屈又无助的话语。   那隐隐的古怪感依旧在心头不断浮现。   燕纾下意识觉得自己应当拒绝,但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到底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怪你们。”   他闭了闭眼, 唇角也自然地浮起一抹浅笑:“你们可是我的师弟啊……”   胸口蓦然传来熟悉的一阵刺痛, 燕纾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却在姜衍望过来时, 迅速收敛神色, 自然上前一步, 将心口的异样掩藏。   “我护你们还来不及。”   姜衍眼眸间瞬间浮现出一抹欣喜。   “我便知道,大师兄对我们最好了。”   他似乎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自然牵上燕纾的手,快步向外走去。   “走吧, 我先带你去长生殿那边,其他师弟都在那里等着呢。”   燕纾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般,眼眸不自觉地一点点亮了起来。   ·   燕纾的身体原不能太过疾行。   但如今,他跟着姜衍快步走了这许久,除了有些微气喘之外, 身上竟然没有任何不适。   只不过临近长生殿时,燕纾还是不自觉慢慢停下了脚步,下意识抬手轻轻抚上胸口。   “大师兄身子没有什么难受的地方吧?”   旁边的姜衍跟着停下脚步,有些担忧地开口:“我已将师兄周身的伤势都尽力调理好了, 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燕纾回神,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   ……只是有些不敢进去。   长生殿是销春尽所有弟子生前放置长命灯的所在,由历任执法长老守护。   那长命灯非寻常烛火, 灯座由昆仑墟千年寒玉雕琢而成,灯芯浸泡过寒潭深泉。每盏灯在弟子入门时由其师父亲自点燃,与弟子本命精血相连。   就算这弟子只剩最后一息,只要长命灯不灭,将其带回长生殿内,用灯中精血,便有可能再续上一口气。   若宗门之人确认身死,便由他们师父或执法长老亲自熄灭灯盏,将最后一点精血散去。   人死灯灭,去掉世间无谓羁绊,免得耽误他们过奈何桥。   ——但实际上仙门之人是没有来世的,身死魂消,散于天地。   留一盏带有名姓的无灯长命灯,不过是防止那些下落不明的弟子,若真成孤魂野鬼,游魂无处依凭,还能有一线光亮指引安息。   因此,宗门历代弟子长命灯永立殿内,身死灯熄。   除了……叛出宗门。   执法长老会亲手打碎灯盏,用寒铁刃剜去灯芯上镌刻的名字,失去宗门的庇护。   燕纾的长命灯早就没了。   在两年前魔教叛乱的第一天,灯碎那刻,一瞬几乎痛彻骨髓。   燕纾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还能再回到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面前巍峨寂静的大殿,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师父曾经在他某次生病时忍不住骂过,若他再这般不顾惜自己,百年后他怕是真的要亲手熄了他的长命灯。   【我还等着你们几个兔崽子给我送终呢。】师父低骂一句,手中却仍认命地将温热的毛巾小心盖到燕纾额间。   床上的人已连烧了三日,脸都烧的微微凹陷下去,却仍在笑嘻嘻地插科打诨着:【师父寿与天齐,哪日飞升成神,从六界中跳脱而出,长命灯便永不止熄了。】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脖颈处再次一冰。   【别打岔,正教育你呢。】   他们师父没好气地把毛巾往他血管密集处一盖,没忍住笑骂道:【我还飞升,我哪日都要被你气飞升了,晚上做梦都是你那盏长命灯灯芯在那里颤颤巍巍地跳。】   【你安安分分给我在房里待几日,别再出去招猫逗狗我就安心多了。】   燕纾身上温度太高,毛巾带走身上的温度,凉的他不由自主扭动、挣扎,却仍开口试图争辩。   【那长命灯只要不死不是不会熄灭……师父不必担心……】   【这话你去跟你小师弟说吧,我才不担心。】师父收回毛巾,意味深长地又瞥了他一眼。   燕纾微微一怔。   【渊儿那孩子在殿内眼也不眨地替你守了好几日,生怕你那飘飘悠悠的烛火哪次真的断了,被执法长老一个不小心直接熄掉。】   自家师父垂下眼,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终于降下去了没忍住用指腹又轻轻戳了一下。   【就算为了你这个傻师弟,你能不能也快点好起来?】   ·   手中忽然一凉,燕纾回过神,下意识转过头,正看到边叙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将一盏崭新的长命灯轻轻送到了他手上。   “师父已经故去了,执法长老应允,让大师兄自己亲手点上。”边叙低声开口。   不远处的明夷也乐呵呵凑上前,蒙着黑纱的脸在燕纾脖颈间亲昵地不停蹭着:“是啊是啊,大师兄快进去吧,这一日我们和大师兄都已盼了许久了。”   这种场景几乎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燕纾手指一点点攥紧那冰凉的底座,神情不自觉柔和起来。   他下意识想要抬脚,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动作一顿,环顾了一圈四周:“九渊呢?”   话音刚落,周围三人的神情都微妙起来。   姜衍先一步反应过来,笑着开口:“小师弟可能有事去忙了,大师兄先进去吧,我让边叙出去寻一下他。”   燕纾有些迟疑地转过头,身旁的明夷却已经一把揽住他的腰,半推半抱地将人带了进去。   ·   大殿内无数的长命灯无声燃着,将空旷幽暗的大殿似乎也隐隐填满。   燕纾捧着那长命灯盏,跪在蒲团中央,慢慢抬起手,将指尖一点血珠滴在灯芯处。   长命灯芯与精血相连,然后再以特殊灵力布法催燃,方连结成契。   但燕纾几次抬手,最终却又没忍住放了下来。   “不,不行……”   他额间浸出冷汗,心中的异样与不安感越发强烈。   “这不对……我现在不能点……”   他直觉哪里不对劲,但思绪仿佛被蒙在水下一般,昏昏沉沉地理不出头绪。   手中的长命灯仿佛有千钧重,燕纾手臂不自觉颤了起来,手腕一点点下垂想要将那灯盏放下,下一秒却感觉腕骨一沉。   “怎么了,大师兄,是哪里不舒服吗?”   姜衍担忧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燕纾脸色苍白,恍恍惚抬起头,下意识点头:“是,我有点难受……能不能先不要……”   他只觉得从前一直觉得温暖和煦的大殿蓦然阴森起来,窒息感压的他一阵喘不过气。   燕纾一边说一边撑起身,摇摇晃晃想要出去:“我有点口渴……能不能先去喝口水……”   下一秒,手腕间一阵力道忽然传来。   燕纾猝不及防,踉跄一步重新跌坐在地,听着自家二师弟温和地笑了起来:“当然,大师兄若不舒服休息一下便好。”   他这般说着,握着燕纾的手腕却没有松开。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长命灯重新托了起来:“只是点这长命灯,不是大师兄一直的念想,我只是担心时日一长,再徒增难过。”   他仿佛诱导般,轻声缓缓开口:“大师兄点完了,也好在这里,和师祖、师伯等说说,你两年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燕纾跪坐在原地,原本有些清明的眼眸再次一点点恍惚起来。   “是……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他垂下头,慢慢顺从地抬起手,掌心间慢慢聚起一道灵力。   下一秒,手腕却再次一紧。   燕纾心神一震,手指下意识一松,那长命灯蓦然从手中跌落,“啪”的一声,瞬息落到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他倏然偏过头,正对上一袭碧色的平静目光。   “九渊……?”他喃喃张口,看着谢镜泊攥着他的手腕,微微摇了摇头。   “不要。”   燕纾怔了怔。   旁边的姜衍已咬牙站起身:“谢九渊你做什么——”   但谢镜泊只目光一寸不错地望着跪坐在蒲团上的人,手上忽然用力,将人直接拉了起来:“若不想,便不要做。”   燕纾下意识跟着他站起身,不顾其他几人在身后的呼喊,踉踉跄跄地被他带到殿外。   檐角的铃铛被风吹的轻轻一响,一阵暖风蓦然袭来,燕纾身子轻轻颤了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回过神。   手腕处忽然一松,燕纾匆忙抬起头,便看着面前的人忽然松开他的手,低声落下一句“等一下”,便径直向前走去。   “你去哪里?”   燕纾顾不得许多,一闪身,直接错步拦到他身前,笑眯眯抬起眼。   “这许久不见,九渊怎么还是如小时一般,一见我便还是要逃呢?”   他不管不顾直接凑到谢镜泊近前:“刚才不是你把我从长命殿里拉出来,如今我对销春尽也不熟悉,无处可去,你可要对我负责到底啊。”   谢镜泊垂下眼。   面前的人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眉眼带笑,披着一袭火红狐皮,领子处的茸毛都遮住了大半张脸,也完全不在意,活脱脱一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狸猫。   谢镜泊静静看了几秒,忽然开口:“厨房。”   “嗯?”燕纾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厨房?”   “你方才不是说你渴了,想要喝水。”谢镜泊低声开口,终于忍不住抬手将全部戳到脸上的绒毛一点点帮他捋平。   “长命殿只有执法长老一个人看守,执法长老清修多年,向来冷茶冷饭,你喝了会难受。”   燕纾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随口编的胡话。   他眼眸间闪过一丝心虚,轻咳一声,忍不住继续开口胡搅蛮缠:“那去厨房不能带上我吗?为什么要松开我的手……”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手腕处再次微微一紧。   谢镜泊自然地抬手将他拉住,神情间似乎闪过一丝无奈。   “你从前不是一向犯懒,从来指使我干这干那,向来不愿多走半步。”   他一边听话地拉住自家师兄的手,放缓了脚步慢慢向前走去,一边语气间忍不住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几分调侃。   “怎么今日突然改主意了?”   燕纾再次一噎。   谢镜泊极少这般同他开玩笑,要么冷着一张脸,要么直接躲着他。   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张了几次口,终于听到面前的人轻轻吐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开口:“逗你的,师兄,你若想跟我去,便一起去吧。”   燕纾回过神,蓦然弯起眼,紧紧攥着他的手忙不迭点头。   ·   谢镜泊泡的茶向来最合他心意,燕纾捧着暖呼呼的茶盏,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听着谢镜泊的声音再次传来。   “师兄接下来想去哪里逛逛吗?”   “啊,我想去九渊床上……”   燕纾下意识开口,却听旁边传来“砰”的一声闷响,谢镜泊手中的铜制茶壶砰然落地,溅起一地热水,耳尖一阵通红。   燕纾瞬息意识到什么,轻咳一声想要改口,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面不改色拾起茶壶,低低应了一声。   “好。”   “不过晚上再去吧,现在先不急。”   燕纾不可置信地倏然睁大眼。   这会轮到他手指一颤,好险不险杯子没有飞出去,温热的茶水却瞬间洒在手上,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没事,没事,温度适宜,一点都不烫……”燕纾下意识匆忙开口。   但他皮肤白,瞬间便红了一大片。   他背过手就想要往身后藏,下一秒却看一只手径直覆了上来。   谢镜泊沉着脸将他的手包到掌心,一股温和的灵力瞬间袭来,将那阵刺痛缓解。   “还疼吗?”谢镜泊低声开口,半天却没有听到回答。   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看面前的人目光落到他光洁的手腕上,只怔怔地盯着,半晌才回过神,下意识匆忙笑了一声。   “不疼不疼,当然不疼。”   他不着痕迹地抬手将自己的手一点点抽了出来,随手转了转手背,笑眯眯开口:“你瞧,一点痕迹也没有,都说了不烫了,你再晚来一会儿水都干了。”   谢镜泊沉默几秒:“……那是刚才我用灵力把痕迹消去了。”   燕纾愣了一下,讪讪放下手,捧着茶盏躲在氤氲的薄雾后,讨好般弯了弯眼。   谢镜泊看着面前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人,微微皱眉:“师兄你怎么了?”   “我没事。”燕纾回过神,迅速摇头,却仍旧定定地盯着面前的人。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有些迟疑的神情一点点缓和下来,深吸一口气,再次轻声开口:“可能是茶水太好喝,一时间有些困了,九渊方才说什么?”   谢镜泊静静地定了他几秒,才再次开口:“我说——”   “师兄方才是想要去……祭拜师父吗?”   燕纾握着茶盏的手倏然收紧。   ·   销春尽逝去的门人,能寻到尸身的,都会葬在东南角一处梨花园里。   燕纾回宗后,曾经几次坚持不下去时,都想偷偷溜过去,但最后到底还是忍下了。   如今正值春日,满院的梨花正当时,纷纷扬扬的皎白花瓣从空中落下,静谧凄清。   燕纾恍惚着抬脚踏上一地落白,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燕纾下意识回过头。   谢镜泊落在他身后一步之外,微微摇了摇头:“师兄自己进去就好,我在这里等师兄回来。”   燕纾脚步一顿,神情有些复杂地望过去。   半晌,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两年前的真相,我之前许多细节,大概是没有详细说明。”   “九渊不想听听吗?”   面前的人似乎迟疑了一瞬,到底摇了摇头:“不用。”   燕纾微微一愣。   他听着谢镜泊继续低声开口:“师兄定有单独想和师父说的话,我若不方便听,还是不去为好。”   他抬起头望向燕纾,神情平静:“若师兄有什么事,随时唤我便好。”   燕纾盯了他几秒,半晌轻轻吐了一口气:“多谢。”   ·   春山薄暮,梨枝低低垂落,被满树的白蕊带的随风轻舞。   青石墓碑在花影间若隐若现,经年累月被花露浸润的碑面像浸在寒潭里的玉璧。   陈年的落花在阶前堆出三寸霜色,燕纾抬步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到墓园的最深处,慢慢跪了下来。   “我终于来看您了……师父。”   他垂下眼,半晌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您会怪我……这么久都没来看您吗?”   青色墓碑旁落满了一地碎玉,但石面光洁干净,一看便有人经常来此扫撒。   燕纾眼中多了几分笑意,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上冰凉的石碑。   “不过师弟们把您照顾的很好,您应该也不想看到……我这个逆子吧。”   他身形晃了晃,没忍住单手撑在地上,将额头一点点抵了上去。   “可是我好累,师父,”燕纾喃喃开口,“我好想见您。”   他们师父一直便是个老顽童的性子,行事大大咧咧,有时被惹急了却也忍不住和他斗嘴,但向来也最护着他。   燕纾微阖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间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笑意,“您如今没了我,会觉得无趣吗?”   ·   燕纾从小性子便跳脱随意,偏又完全是个病秧子。   不能疾跑,不能吃辛辣食物的,不能心神太过激动,不能太过劳累……按照他师父的说法,他最适合修的就是“无情道”,清心寡欲地过一辈子。   但实际上……他们这个师父,连让燕纾在房内乖乖躺几日都做不到。   【您怎么在这里啊,师父?】   燕纾悄悄推开自家师父的殿门,看到正中央端坐的人,先是一怔,紧接着目光落到旁边桌上摊开的几本心法秘籍上,蓦然失笑。   【师父……您不会真想让我去修无情道吧,我若修了,您平日得多无趣啊?】   下一秒,他便看着端坐在蒲团上的人闻声慢慢睁开眼,隐隐瞥了他一眼,蓦然抬手一翻,露出心法后藏着的一本《清心咒》。   燕纾眼眸间闪过一丝心虚,讨好般弯眼。   【让你修无情道不如我先去修,反正异曲同工。】师父望着面前一袭红衣大摇大摆走到他身前,低哼一声。   【这是我的大殿,我不在这儿在哪?】师父冷哼一声,【让你来我殿里住着修养,你倒好,想方设法地背着我溜出去,我守在这正门都不管用,能耐又精进了?】   【都是师父教的好。】燕纾笑嘻嘻地寻了个蒲团跪下,恭敬开口。   他们师父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哼笑一声,悠悠开口:【玩尽兴了?】   【还可以吧,销春尽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今日山下好似有集市,若能下山玩就好了……】燕纾耸了耸肩。   【真是溜出去玩了?】师父冷笑一声,【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溜下山?】   【大概过两日,今天有些累了……】燕纾下意识开口,倏然反应过来什么,哂笑着抬眼。   他听着自家师父果不其然冷哼一声:【你是真不把自己生病当一会儿事是吧?】   【生病了便应多活动,而且我这不是特意过来陪您吗?】燕纾笑眯眯开口。   师父看着底下把几个蒲团团吧团吧堆到一起,舒舒服服躺在上面的大弟子,眉心跳了跳。   【你不来我至少能清净两日。】   燕纾蓦然笑开:【要清净做什么,人生不就要热热闹闹的。】   师父见他仍旧在插诨打科,终于忍不住沉声开口:【你还狡辩,你真是去玩了吗?怕是又去管什么闲事了吧?】   【刚才长老殿来跟我告状,说你去他们后院那里捉弄他们的乌鸦,好几只毛都拔光了。】师父咬牙,【这就是你说的热闹?】   【长老养那么多乌鸦做什么,好生古怪,好几次发狂在那里乱抓乱挠,宗内好多弟子都不堪其扰。明夷眼馋那些乌鸦许久了,这次就带他过去瞧瞧。】燕纾愣了一下,紧接着不以为意地笑眯眯开口。   【那些乌鸦关你什么事——你小心哪天事惹大了,我也兜不住你,让执法长老把你的长命灯撤了,你就安分了。】师父警告般开口。   【那怎么可能。】燕纾蓦然笑了起来。   【我永远不可能叛宗的。】   他眨了眨眼,忽然压低了声音小声开口:【而且这些事,长老殿的长老一直没过来找我,定是师父帮我挡下了吧。】   自家师父眼尾跳了跳,却也不置可否地别过头。   燕纾没忍住再次笑出声,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师父。】   师父别过头不去看他,燕纾也不在意,忽然不紧不慢爬起身,轻轻打了个响指,那散乱的蒲团便一瞬被摆的整整齐齐。   师父再次转回眼时,便看到双手乖巧放在膝上,两袖衣袍落的工工工整整,正襟危坐一脸无辜的大弟子。   【师父喜欢我这般吗?】“乖巧”的大弟子抬起头,向来滴溜溜转的眼珠一派温润,弯腰浅浅行了个礼,   师父眼尾抽了抽,看着面前难得正经的人,只觉得浑身不适。   ——他总怀疑自家这个徒弟又在打什么坏心思。   【喏,师父也不喜欢我这样,那我还是随心所欲的好。】   燕纾伸了个懒腰,又重新恢复一贯慵懒的模样。   他仰头望着自家师父,忽然轻声开口:【师父是不想让我管那么多事情,怕我心力耗费太过,难以长久吧。】   自家这个大弟子向来有一颗玲珑心思,许多事情一看便透,只是有时……慧极必伤。   师父沉默了一瞬,垂下眼望着面前的人不说话。   【你及冠的字我给你取好了。】他听着自家师父忽然开口。   【单名一个“纾”。】   离他及冠时日还长,燕纾愣了一下,神情瞬间一喜:【多谢师父。】   【我希望你能随性纾缓,不要去在意那么多……与自己无关的事。】师父低声开口。   【可是“纾”字也有“毁家纾难”的意思,】燕纾思索一瞬,笑着抬眼,【有些事,我既能做,便应尽我之所能。】   【我不想薄情寡义,那样的人生太过泾渭分明,太过无趣,师父也会很无趣的。】   【您放心,我定努力活的长长久久的,一直陪着师父和师弟们。】   大殿内一片安静,燕纾自家师父神色也一点点缓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忽然却感觉身后一阵巨力传来。   他猝不及防被推着向前,冲进旁边的一件房内,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房门应声而关。   【日后怎样随你,但你这两日也得给我安安分分待在屋里养病。】   燕纾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听着门外自家师父有些别扭的声音传来。   【随心所欲是吧,我以后来个冷心冷面的人好好治你,你便好了。】   ·   几片梨花飘飘悠悠落到燕纾肩头,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燕纾回过神,微微睁开眼,抬手将那轻薄的梨花接住。   周身仿佛有一阵阵疲倦感不断袭来,压的他几乎想要就地蜷缩着睡去。   “我好想在这里一直陪着您,师父。”   他闭了闭眼,唇边却慢慢浮现出一抹苦笑:“但我知道,这是假的。”   “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我不能……一直耽误在这里。”   燕纾深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指腹眷恋地在冰冷的墓碑上轻轻划过。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来陪您。”   他忽然一抬手,掌心间蓦然凝聚出一道修长的灵鞭。   ——八万春。   燕纾垂下眼,有些留恋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长鞭。   “真是费心……连我的鞭子都还给我了。”   他忽然一抬手,鞭尾尖端直直地向自己喉头刺去。   下一秒,一道寒光忽然闪过,“叮”的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直直地挡在了他咽喉前。   燕纾神情间没有丝毫意外,不紧不慢睁开眼。   “忍不住了?”他笑着开口。   “没能问出我给你们准备的揭露两年前真相的大礼,实在等不及了?” 第51章   面前的人慢慢放下手, 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燕纾瞳孔骤然紧缩。   “姜衍”歪着头,冲着他温和地笑了笑,轻声开口:“大师兄做什么这么生气,不认识我了吗?”   燕纾瞬息回过神, 抬起头, 唇角又勾起了一抹笑意。   “……认识?”   他手腕忽然一翻, 灵鞭随之瞬息一转, 上面的倒刺径直往“姜衍”脸上划去。   面前的“姜衍”脸色一变, 匆忙将挡着的折扇一收, 好险不险后退一步,看着那鞭尾在青石地上劈下一道裂痕。   “我怎么会认识你, 不过一个无名小卒,连自己的脸都不敢露出来, 也配让我认识?”   “姜衍”脸色难看了起来,微微眯了眯眼,似乎在思索应当怎么回答。   下一秒,却听对面的人忽然嗤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歪了歪头。   “这样装的还像多了,阿衍从来不会如你那般故作温柔的惺惺作态。”   ——毕竟自家这个二师弟, 每日不是被他逗的七窍生烟,就是被他气的笑着去阴阳旁人。   燕纾随意卷了卷手中的灵鞭,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借人的脸连用都用不好,你说你还能做成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 忽然听到一阵破空成再次蓦然袭来。   对面的“姜衍”终于沉不住气,咬牙再次凑上前,再次精准挡住他凑到脖颈边的鞭绳。   “大师兄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啊。”   “姜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间的恼意仿佛已经消失殆尽。   他手中的折扇被燕纾的灵鞭死死缠着, 却仍旧不闪不避,甚至忽然一抬手,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几分。   “但大师兄若生气,这般伤害自己做什么?若真有气冲我们这些师弟发不就好了?”   “姜衍”温声开口,抬手轻柔抚过燕纾的肌肤,声音间带上些许哀伤。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们?”   熟悉的触感与温度透过衣袍一点点传来,燕纾眼眸间闪过一丝冷意,唇角却也慢慢翘了起来。   他忽然开口:“我其实……最开始也不确定,到底应当怎样离开。”   他抬起头,隔着两件灵器迸发的火光间一点点弯起了眼:“但现在,我确定了。”   “姜衍”脸色骤然一变。   下一秒,他感觉手上对抗的力道骤然一轻,燕纾竟然完全松开了鞭子,指尖在鞭尾处轻巧一勾,那鞭子竟然连卷着折扇,向他咽喉刺去。   “姜衍”再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抬手便要直接去抓那鞭子。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一阵炙热感瞬间扑面而来,那鞭子竟然在空中一分为二,一部分毫不犹豫地径直朝着他面门甩来。   “你这张脸,实在看着太碍眼了。”   燕纾懒洋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为了防止阿衍出去同我置气,还是先替他打烂吧。”   那“姜衍”气的几乎脸上的笑意都要维持不住。   他一手死死拽着一边的折扇与灵鞭不让他靠近燕纾,一边身形左躲右闪,试图避开另一端鞭子的追击,简直狼狈至极。   而始作俑者则优哉游哉地站在原地,甚至还时不时地随着“姜衍”的躲闪发出阵阵惊叹声。   “呦,身法不错啊。”   “哎,小心一点,别往那儿跑——”   “都说了别往那儿走,你看,又要被追上了吧?”   他津津乐道地站在原地,只恨不得从凡间捧个瓜子盒抱在怀里磕,但心中却一点点沉了下来。   ——这个人的身法异常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燕纾把心中可能的,从三个长老到宗门弟子全都过了一遍,一时间却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另一边,“姜衍”牙都要咬碎了。   燕纾不知在那灵鞭上做了什么手脚,他来回躲闪了好一会儿,脚都要磨破了,那鞭子还灵蛇一般一直追在他身后,甚至距离还越来越近。   ——他甚至还不能把鞭子引到燕纾那边去,因为那样……正合他求死的意图。   不远处站着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想法,眨了眨眼,慢慢捂唇打了个哈欠,故意慢吞吞伸了个懒腰。   “姜衍”简直要气笑了。   那灵鞭越追越紧,炙热的灵气波纹几乎已近他背脊。   “姜衍”自知再逃下去,他一定会被追上。   他心念电转,倏然咬牙转过头,袍袖一挥,一连变换了几个容貌,试图以此来减缓燕纾的攻势。   但似乎……依旧没有什么作用。   “哎,边师弟不会像你这般表情丰富,这也太不真实了。”   “明夷就算是顶着鞭子,也会先冲过来抱住我撒娇,你怎么还不过来?”   只有看到谢镜泊的脸时,微微顿了一下,紧接着便若无其事的笑开。   “我的小师弟可比你帅多了。”   “是吗?”   那人冷笑一声,忽然一抬手,在脸前一抹,声音隐隐低了下来:“那这样呢?”   燕纾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瞳孔却骤然一缩。   他下意识倏然抬手,鞭尾在离那人一寸的地方蓦然停滞,鞭身无力晃了晃,一瞬坠了下来。   燕纾却完全无暇顾及,脸上一瞬褪尽了血色,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的人。   那人须发皆白,仙风道骨,月白色的道袍依旧绣着昆仑墟星轨暗纹,只是银发间缠绕的金乌翎羽已褪成灰白,背手站在那里,神情温和地望向对面的人。   胸口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震住,压的他心脏生疼,燕纾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   他几次张口,声音哽在喉间,带着几分委屈和颤意:“师父……”   ——销春尽上一任掌门,燕纾师兄弟五人的授业恩师,商信君。   “纾儿,好孩子。”   “商信君”发出真实的叹息,仿佛一瞬跨越了望着他的目光逐渐带上了些许担忧。   “怎么好像又瘦了?脸色这般难看,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燕纾喉间涌上几分腥甜的血气。   他喉头一滚,强行将那血腥味咽下,勉强勾唇笑了笑。   有无数话语涌上喉头,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的“师父”,最终却也只哑声又唤了一句:“师父。”   “商信君”含笑应了一声。   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朝着燕纾伸出手,和缓开口:“过来让为师瞧瞧。”   燕纾下意识怔怔上前,下一秒却又意识到什么,身形蓦然一滞,只停在离他几步的距离。   “商信君”神情沉了沉,却又一瞬和缓了神色,一寸寸放下手,温声开口:“怎么,这许久不见,与师父生分了?”   他似乎没有半分生气般,语气自然开口:“从前不还一见到师父便往师父怀里钻吗?”   燕纾眼尾通红,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胡乱摇头。   “不,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掐进掌心,终于一字一顿慢慢开口。   “这不是真的……你是假的,你不是我师父……”   他桃花眼间迸发出无尽的冷意,手腕一翻,八万春再次回到掌心。   “从我师父身上滚下去。”   “你师父已经死了,纾儿,在外面那个世间。”   “商信君”忽然开口,看着对面的人果不其然手腕剧烈一颤。   “但如今我却站在你面前,言行举止与从前一般无二,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真的呢。”   燕纾的动作倏然一顿。   他看着自家“师父”抬起头,真的如从前那般,语带调侃地悠悠笑道。   “外面那个世间已经快要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而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你为什么就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呢?”   “你可以当这里才是真。”   燕纾神情已一点点缓了下来。   他静静地盯着对面的须发皆白的长者,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确实,一直困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歪了歪头,似乎真的思索了一瞬。   “我身体也好了许多,灵力、灵鞭都已恢复,甚至还有这许多人陪着我……”   燕纾的语气似乎慢慢动摇起来,对面的“商信君”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下一秒,却听燕纾蓦然语调一转,声音间带了些许讥讽。   “只不过我说了,你们都是假的。”   “我会气血慢慢消耗而尽,你们也不过是昙花一梦,最终全是空幻。”   他一边说一边指尖一点,手中的灵鞭重新灌注上灵力,但望着对面那张无数次午夜梦回间见过的面容,一时间却迟迟没有动手。   对面的“商信君”意识到什么,眼眸微闪,了然般慢慢笑开:“舍不得,是吧?”   “其他人出去后,你还能见到……但这个养你成人、为你倾尽一切的‘恩师’,却再也回不来了。”   “你闭嘴……”   燕纾咬牙,手指死死地攥住手中的长鞭,手臂却仿佛有千钧重,抬不起来,也挥不出去。   ——刻在骨子里的依赖让他无法对着对面的“师父”动手,甚至连目光都舍不得移开半步,仿佛一只舐犊的羔羊,几近贪婪地望着对面的人。   “若我能保你不死呢。”那人忽然开口。   “你外面的身子已经要废了吧,即便现在出去能活一时,又还能真的活多久呢。”   那人低笑一声:“两年?三年?总归不可能超过……五年。”   “若我能保证你外面肉身不坏,只是沉睡,在这梦境里度过完整的一生……岂不是比外面那弹指过隙的时间要多上许多。”   灵鞭突然发出玉石相击的哀鸣,燕纾下意识低下头,这才发现鞭身不知何时幻化出一道道浸着卦象的烛火。   那些从长生殿檐角垂下的青金色符文,正顺着鞭柄往他心口爬。   燕纾只觉得心口蓦然一痛,梦境中的“商信君”缓缓抬起手,将取出的那一滴心头血聚在掌心,抬手捻起盏长命灯,灯芯跃动的节奏竟与燕纾腕间脉搏重合。   “你瞧,我还能让你‘师父’替你将长命灯重新燃起,让你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商信君”低声开口。   “两年前的事过去便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必要再提?你若觉得委屈,我再外面另寻个其他人替你顶了这个罪,为你洗脱冤屈。”   “你的那些师弟们……不是如今也过的很好吗?为何要让大家都与你一般痛苦?”   燕纾眼眸闪了闪,手中紧握的灵鞭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松懈了几分。   他恍惚间看着,对面的人面容又隐隐变幻,变成了“谢镜泊”的模样。   “而且,你还可以同我一直在一起,师兄。”   对面的人声线一瞬变幻,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期许。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里才是真实呢?”谢镜泊慢慢开口。   “若曾经那仙魔大战、那些过往的恩怨……全都才是一场梦呢?”   他冲着燕纾慢慢伸出手,温热的触感一瞬从两人相碰的肌肤间传来。   燕纾怔怔地抬起头,桃花眼间蓦然落下一滴泪来,似乎已经完全被夺去了心神。   下一秒,一道凛冽的剑气忽然从梨花园外传来。   燕纾神情同时一瞬清明,他足尖一点,蓦然向后一闪,手中的灵鞭同时一翻,那剑气与鞭尾便同时向“谢镜泊”甩去。   “谢镜泊”脸色倏然一沉,狼狈地一扭身,好险不险避开这两道灵力,咬牙望向赶来的人。   谢镜泊一袭玄衣,长身挡在燕纾身前,与与他容貌一般无二的人静静对峙。   对面的燕纾神情间似乎并无半分异样,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冲着迟来的谢镜泊笑了一下。   另一个“谢镜泊”愣了一下。   他神情间闪过一丝惊异,紧接着咬牙笑道:“好,好,不过是一个梦中傀儡,竟然挣脱了我的摆布,我的梦境里竟然还能出你这个异象……”   他慢慢直起身,那谢镜泊却完全不理会他的废话,手中微尘里当胸一横,匆匆落下一句话便径直向前掠去。   “攻他后心,那是他脉门。”   燕纾微一点头,神情间完全不似方才的恍惚,笑着一扬手腕,同样向前掠去。   那人急速后退,在谢镜泊和燕纾的双重攻势下已逐渐形成颓势。   他咬了咬牙,面容再次一变,重新变回了“商信君”的模样。   燕纾的动作果不其然一滞,但下一秒,一阵磅礴的剑气骤然袭来,直直击穿了他的后心。   那人神情骤然一阵扭曲,发出一声剧烈的痛呼,却是强行转过身,朝着燕纾的方向咬牙伧然跪了下去。   燕纾瞳孔骤然紧缩。   谢镜泊瞬间意识到不对,想要上前挡在他身前,却已来不及。   燕纾僵在原地,不过瞬息间,看着自家“师父”脸上的皮肤寸寸皲裂零落,身形一瞬枯瘦下去,眨眼间便化作一缕烟灰,再一次……消散于天地间。   “不要——”   燕纾心口蓦然一痛,喉咙处一阵腥甜,控制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一切忽然开始摇晃起来,手中的八万春同一刻一起消失。   燕纾身形踉跄一瞬,控制不住想要上前一步,腰部却被人死死揽住。   “师兄。”   身后急促的呼吸声传来,燕纾却充耳不闻,通红着眼仍旧咬牙想要上前。   “你放开我,为什么又一次……”   下一刻,一个清冷的声音灌注着灵力,蓦然在他耳边响起。   “燕纾。”   燕纾灵台一清,嗡嗡作响的耳鼓瞬间一静。   “那些都是假的,燕纾,是梦。”谢镜泊低声开口,手臂死死圈在他腰间。   燕纾垂着头,沉默着不说话,挣扎的动作却也慢慢停了下来。   周身同时忽然一轻,一阵天旋地转,等燕纾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已被谢镜泊打横抱在怀里,急速向梨花园外掠去。   “梦中的主事者消散后,这个境界马上就要塌了,你得快些离开。”   “若没能在境界完全坍塌前离开,你的神志便会随梦一起消散,永坠虚空。”   怀里的人垂着头没有什么反应,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你杀了我吧。”   谢镜泊的动作倏然一僵。   他下意识开口:“不……”   “你不敢?”燕纾抬头。   方才心神激荡下,他眼尾的绯红还未完全散去,好似一抹慌乱划过的胭脂粉,艳丽又脆弱。   “方才不是下手很是果决吗?”他低笑一声,忽然抬手,死死拽住面前那人的领口。   “你不过也是假的,不是吗?”   燕纾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人神情霎时一僵,似乎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也还是隐了下去,默认了燕纾的说法。   燕纾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心知自己不该迁怒,但师父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实在是让他一时难以平复。   他咬牙望着面前的人,唇角的笑意却越扩越大:“你不是这梦境的傀儡,不过是我用踪丝设下的一道心防,应该完全凭我的心意而动,为什么不敢杀我?”   谢镜泊身形僵硬。   他垂下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紧接着一股湿意逐渐浸润开来。   怀里的人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死死埋在他肩头,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还是藏不住其间的颤意。   “为什么不能在杀了师父之前,先把我杀了……”   谢镜泊神情间控制不住地闪过几分惶恐与无措。   他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有些笨拙地一下下顺着燕纾的后背。   但他向来沉默寡言,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带着人胡乱在坍塌的梦境里四处躲着,一边还不忘顺顺后背,拍拍肩头。   “你,你别哭……”   怀里的人似乎被他的举动逗乐了,依旧埋着头,只没忍住哑声笑骂了一句:“你撸猫呢谢镜泊?”   谢镜泊动作顿了一瞬,却只是抬手,又换了一处不轻不重地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纾急促的呼吸声终于一点点稳定了下来。   他闭了闭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依旧埋在他脖颈间,只闷闷开口:“好了,别拍了。”   谢镜泊听话地停下了动作,看着怀里的人有些别扭地在他肩头的衣料间轻轻蹭着,轻轻开口:“刚才抱歉,我不是故意……”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谢镜泊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师父也不忍心。”   燕纾神情一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师父从来舍不得,你死在他之前。”   “从来如此。”   揽着他的人垂下眼,与梦境外一般无二的碧色眼眸静静地望向他眼底,一字一顿低声开口:“师父只是再一次用他自己,亲自送你离开。”   燕纾眼眸一瞬紧缩。   周围的梦境在不断坍塌,眼前原本的万花争艳眨眼间便败落凋零,一息沧海桑田。   但那一瞬间,燕纾抬起头,只怔怔望着面前绞尽脑汁哄自己的人,感觉心底一直紧绷的某一处却蓦然松了几分。   他愣了几秒,直到旁边一声巨响再次轰然传来。   燕纾倏然回过神,下意识慌乱转过头,目光落到旁边一处仅存的完好断崖上,匆忙开口。   “带我去那里吧。”   ·   周围的景物近乎已经崩塌的差不多了,四周一片昏黑,显得那本就深不见底的悬崖更陡了些许。   谢镜泊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下来,下一秒却感觉面前的人脚下一软,直接就要往地上坐去。   “师兄——”   谢镜泊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把将人拉住,却看面前的人摆了摆手,习以为常地虚弱开口:“没事……我就是有点恐高。”   他脸色煞白,往悬崖外看了一眼,身子忍不住颤了一瞬,又控制不住往下坐。   “你别扶我,让我坐一会儿,太高了这也……”   谢镜泊蹙了蹙眉,却没有松开手,反而抬手再次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背过身,挡在燕纾与悬崖之间。   “你怎么会恐高?”他皱眉开口。   怀里的人周身冰凉,仍旧控制不住轻轻抖着,刻意别过眼不敢去看。   他听到谢镜泊的问话,哆哆嗦嗦抬起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废话,你从悬崖上掉下去一次,你看你恐不恐高?”   谢镜泊愣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震,无声地张了张口。   燕纾却没有注意到。   周围急速变化的场景在不断收缩,逼近,眼看着就要到他们身前。   燕纾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从谢镜泊怀里撑起身,不得不一点点往悬崖边挪去。   “师兄。”谢镜泊看着面前人完全失了血色的双唇,忍不住低声开口。   “做什么?你下定决心想要帮我结束痛苦了?”   燕纾玩笑般开口,却看面前的人迟疑了一瞬,到底别过眼。   燕纾挑了挑眉,却也没说什么,借着这一空隙缓下脚步,再次喘了几口气。   “你说你也不安慰我一下,谢镜泊,你又不肯杀我,还不能给我一点鼓励吗?”   燕纾心跳如鼓,却还浅笑着抬起头。   他意有所指地一点点凑到面前的人近前,冰凉的双唇轻轻划过谢镜泊的侧脸,有意无意地暗示着什么。   谢镜泊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有些生硬地低下头,低声开口:“师兄想要……什么鼓励?”   “死木头,还不懂吗?”   燕纾笑骂一声,终于有些啼笑皆非地抬起眼:“亲我一下。”   面前的人眼眸一瞬睁大。   但他听话地俯下身,一点点靠近燕纾淡白的双唇,却在最后一刻蓦然偏过头,蜻蜓点水般轻轻落在他颤抖的眼睫间。   燕纾愣了一瞬,一时间差点被气笑了。   他蓦然睁开眼,一把拉住面前想要直起身的人的衣领。   “你连在梦里哄我一下都不愿吗,谢九渊?”   燕纾咬牙,差点被气笑了。   他仰起头,望着面前下意识别过目光的人,忍不住颤声开口:“你真的就不能……爱我吗,九渊。”   他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明知面前的“谢镜泊”不过是他为了防止他心神崩溃,给自己设下的最后一处防线。   但他还是期望从这幻影中能得到一次肯定的答案。   ——哪怕是虚假的。   下一秒,他果真听面前的人轻声开口:“我很爱你,师兄。”   燕纾怔怔抬眼,望着面前的人低下头,抬手轻轻抚过自己通红的眼尾,一字一顿缓缓开口:“从来……此心不渝。”   下一刻,燕纾忽然倾身上前,紧紧揽住他的脖颈。   微苦的药香一瞬扑了个满怀,谢镜泊愣了一下,面前的人闭着眼,长睫上盈萦着未干的泪珠,径直吻了上来。   谢镜泊僵了一瞬,却也没有躲开,但却感觉燕纾在最后一刻,到底还是偏过头,只在他唇角边缘,落下一个冰凉、布满湿意的吻。   有冰凉的泪珠从他脸颊上一点点滑落,一时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燕纾的。   谢镜泊控制不住地颤抖抬手,想要揽住燕纾的腰。   下一秒却听着面前的人轻笑着开口。   “好了,这也算是,半个吻了。”   下一秒,他身前骤然一空。   面前的人眼眸间带着笑意,没有任何留恋地松开手,身形后仰,骤然从悬崖边落了下去。   ·   一阵失重感蓦然传来,燕纾倏然睁开眼,喉头一阵痉挛。   他迅速撑起身,捂住唇控制不住地闷声呛咳起来。   旁边一阵慌乱的声响传来,似乎有人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接着燕纾周身蓦然一暖,感觉有人紧紧把他揽在了怀里。   这个触感异常熟悉,甚至可以说几秒前自己还在他怀里。   燕纾勉强缓过一口气,半阖着眼抬手拍了拍旁边的谢镜泊,低低地道了一声“无事”。   谢镜泊沉着脸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一言不发地按住他的脉门,垂着眼不说话。   旁边的危阑发出响亮的一声哭嗝,燕纾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沉重滞涩了不少的身体,抬手胡乱呼噜了一把小孩凌乱的头发。   “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半个时辰。”危阑小声开口。   燕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们都没事吗?”   “没有,只有你一个人忽然晕过去了,像我爹娘一般,怎么叫都叫不醒。”   危阑摇了摇头,声音间还是忍不住带着些许哭腔:“刚才我和这个仙人都要急死了,还好他最后也进入……”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旁边的谢镜泊忽然开口,打断了危阑的话。   刚睡醒的头脑还有些昏沉,完全不似梦境里那“无病一身轻”的松快。   燕纾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活动着虚软的筋骨,哑声开口:“没有……除了日常的胸闷、气短、心口烦闷,都挺好的。”   他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就不能把梦里那副身子还给我吗?现在这个也太难用了……”   揽着他的人一阵无言,忍不住开口:“深陷虚幻之梦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知道我知道,怎么梦里没见你那般话多。”燕纾不耐烦地开口,感觉周身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慢慢撑坐起身。   谢镜泊却忽然开口:“你方才梦到我了?”   燕纾愣了一下,眼中有些不自然隐隐划过,微微别过头:“嗯……梦到你还是如现在一般,冷着个冰块脸,说什么都不听。”   谢镜泊神情间划过一丝古怪,他忍不住再次开口:“你方才怎知那是梦的?”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人愣了一下,神情一点点淡了下来。   “很简单啊。”   燕纾垂下眼,环顾了一圈四周,轻飘飘落下一句话:“因为梦境里,你会爱我。”   谢镜泊眼眸骤然紧缩。   但下一秒,面前的人忽然抬起头,蓦然再次笑开。   “我开玩笑的。”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慢慢走到危阑蹲着的爹娘身边,抬手轻轻点上他们额头   “我曾经……经历过一些事,险些心神俱崩,那之后,若我再真的陷入梦境或心神崩溃的情况,会有我设定好的踪丝来暗示我周围的异常,助我脱离。”   ——所以方才梨花园里谢镜泊赶来时,他神情间没有丝毫惊讶。   谢镜泊蹙了蹙眉,开口想问燕纾之前经历的是什么,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收回手,先一步开口。   “他们应当都是陷入梦中了,但这么多人一起入梦,梦境防线应当没有我的那般复杂,用灵力唤醒神识,大概就可以唤醒。”   他抬起头,看着谢镜泊眉头果不其然瞬间皱了起来,赶忙抬起手,手心一翻,露出一沓黄符来。   “放心,我不动用灵力,我就用符纸也一样可以唤醒。”   他讨好般笑了笑,谢镜泊盯了他几秒,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慢慢转身往另一侧走去。   ·   青苔爬满周围的石壁,钟乳石如倒悬的利剑。微弱的天光从不知哪里的裂缝渗入,在潮湿的岩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洞穴里不知关了多少百姓,全都静静地睡在这里,没有任何束缚,仿佛就是抓来后……随意地丢在此处。   “抓了也不管,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燕纾忍不住开口。   他一张张慢慢往他们心口和百汇穴那里贴着符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转过头。   “对了,阿衍他们躺在哪里?我怎么好像转了一圈都没看到他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远处的谢镜泊转过身,有些迟疑地开口:“二师兄他们并不在这里。”   燕纾愣了一下,下意识开口反驳:“怎么可能,我记得方才我入梦前看到他们就躺在不远处,总不能我看到的是幻觉——”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脸色一瞬白了几分。   下一秒,果不其然听着谢镜泊沉声开口:“我方才用传讯符联系过他们,他们刚过那青铜大门,还在往这里寻路,并不曾来过。”   他话音刚落,便刚好看到,远处燕纾的身子骤然一晃,唇上都失去了血色。   谢镜泊霎时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了?”   “没事。”   燕纾回过神,笑着迅速摇了摇头:“可能是刚才低头太多次,有些头晕,我缓一下就好。”   “我帮你贴!”旁边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危阑立刻举手。   燕纾回过神,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却也真分过几道符咒来,小声跟他说着其中关窍。   谢镜泊蹙了蹙眉,却看对面的人已缓缓转过身,径直往远处去了。   ·   这洞穴不大也不小,但一一唤醒满地昏迷不醒的人还是需要费一些时间。   燕纾即便没有动用灵力,但将符纸一一催动,也还是耗费了不少心力。   “好了,我这边最后一个贴完了,现在就等他们慢慢自己醒来……”   他此时站都有些站不住,半靠在旁边的石壁上,撑着危阑的肩膀才勉强能稳住身形。   但燕纾话还没说完,神情忽然一变,骤然望向谢镜泊那个方向:“小心!”   他话音刚落,便看谢镜泊同一刻砰然抬起手,架起一道灵力结界挡住不知哪里袭来的魔气,将那一片的百姓护住。   危阑下意识“啊”了一声,却又微微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感觉身后的人扶着他肩膀的手蓦然攥紧。   下一秒,一阵令人窒息的魔气叫嚣着从石壁间蓦然钻出。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燕纾!”   他下意识想要抬脚,但两人距离太远,几乎在洞穴的两个对角。   谢镜泊方才也已经耗费了不少灵力,此时压根来不及赶过去。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无数躺着的昏迷不醒的凡人百姓。   而且燕纾……燕纾刚从梦境中挣脱,又耗费那许多心神,若是再强行动用灵力……   谢镜泊几乎不敢再想。   他瞬息抬手打过一道灵力,却也已不及。   他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那昏暗的魔气一瞬将两人的身形一瞬吞噬。   “不要——”   谢镜泊唇角瞬间咬出了血,下一秒,却听一声低吼传来。   周遭魔气蓦然裂开一条缝,一只巨大的白色妖兽挡在众人身前,燕纾侧身悠然坐在他身上,波澜不惊地垂下眼。   他望着面前翻滚的魔气,微微勾了勾唇:“找死吗?” 第52章   洞穴间随着那魔气逼近, 寒意瞬间袭来,仿佛暗处有无数冰冷的手抚过肌肤。   那魔气只震开一瞬,下一秒却又将燕纾的身影连带着身下的庞然大物吞没。   水珠顺着岩壁滑落,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深处弥漫着一股腐朽与潮湿交织的气息。   谢镜泊顾不得许多, 手中飞速结印, 抬脚迅速向燕纾那边挪去。   他方才心神俱震, 刹那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边。   他一时间没有寻到燕纾的身影, 目光先落到那几乎与洞穴一般高的白色妖兽身上。   那妖兽通体雪白,圆滚滚的身躯在虚空中忽然出现青金色火焰中舒展延伸, 琉璃似的圆瞳裂出两道竖金线,额间浮现出一道符文, 仿佛是什么卦象纹路。   他仿佛对周围这个狭小的洞穴有些不适应般,巨大的肉爪在地上别扭的抛了抛,蓬松尾巴下意识甩了半圈,倏然扫过地面躺着的一片人影,好险不险没有打到,但依旧吓得危阑瞬间尖叫一声。   谢镜泊心也下意识提起, 生怕这妖兽暴起伤了燕纾。   下一秒,却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轻轻在那巨大的耳尖捏了捏。   然后谢镜泊便眼睁睁看着,那妖兽瞬息晃了晃脑袋, 舒服地打了个呼噜。   谢镜泊:……   ——它看起来分明就是个极其威严的庞然大物,耳尖却还倔强地翘着两撮未能褪净的金色奶毛,看起来依旧……圆润异常。   谢镜泊总觉得这个妖兽看着哪里眼熟。   但他无暇细想,目光迅速在周围扫视一圈, 终于看到了端坐在妖兽身上的燕纾。   谢镜泊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无论这妖兽哪里来的,还好……燕纾没有动用灵力。   燕纾垂着眼,一手漫不经心地摸着身下妖兽的长毛,一手拦着危阑坐在其上,周围魔气环绕,却都被那妖兽的吐息冲开,无法靠近半步。   谢镜泊一边加速稳固手中的结界,一边看着燕纾俯下身,似乎低声在那妖兽耳边说了什么。   那妖兽看起来趾高气昂的,却偏偏仿佛格外听燕纾的话,微微垂下脑袋,支棱着耳朵乖乖听着。   没过片刻,仿佛被燕纾吐出的温热气息闹地痒痒了般,忽得打了个喷嚏,有些茫然地甩了甩巨大的脑袋。   “好了,去吧。”   燕纾仿佛被逗笑了般,轻轻呼噜了一把身下妖兽的茸毛,一点点直起身。   但谢镜泊却注意到他起身时,身子似乎控制不住晃了一下,但只一瞬,又迅速坐稳了身子,波澜不惊地垂下眼,却是顿了顿,刻意避开了谢镜泊的目光。   谢镜泊蹙眉。   他看着那妖兽听话地将脑袋慢慢立起来,鼻息喷吐了一瞬,忽然一张口,冲着旁边的魔气径直咬了下去。   谢镜泊瞳孔微缩,下意识张口想要阻止:“小心——”   这洞穴中的魔气仿佛是从哪里凝练出来的一般,极其厚重滞涩,仿佛什么黏腻的东西缠绕上来一般,灵气一旦沾染上半分,便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开。   ——这也是为何他一直没能将结界稳固,脱身离开的缘故。   但下一秒,却见那妖兽一张口,便将那魔气吞下了大半,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径直打两个饱嗝儿,又偏过头,慢悠悠地去咬另一边的魔气,只不过这次小口了许多。   谢镜泊僵在原地,看着这熟悉的动作,神情间闪过一丝微妙。   他忽然意识到这只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妖兽是哪里来的了。   ——是燕纾一直养在宗内,没事就蜷在炼丹炉旁打盹,气得姜衍天天扫猫毛的胖白猫。   但他怎是大妖……   谢镜泊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看如今这形态,这妖虽还未能化型,但至少也有千年修为,若是有这般澎湃的妖力,他之前在宗内不可能一直未曾察觉。   谢镜泊还没想通其中关窍,下一秒,忽然感觉周围一阵温热的吐息蓦然传来。   谢镜泊倏然回过头。   不过这转念间,那只妖兽已将他们那边的魔气吃的一干二净,连本就圆滚滚的肚子蓦然又大了几分,摇摇晃晃走到谢镜泊身边,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顶了他后腰一下。   谢镜泊个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往前走了半步,有些恼怒地回过头:“你……”   下一秒,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抱歉,他刚刚变成这般庞大模样,一时间还想用从前的方式表达亲昵。”   “不过他吞噬魔气的效果还是不错的,九渊不若让他将功补过,刚好替你省几分力。”   燕纾低下头,冲着谢镜泊笑着眨了眨眼:“怎么样,九渊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旁边的危阑便眼睁睁看着,原本冷若冰霜的人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微微侧过身,嫌弃却听话地给那妖兽让出一个位置。   危阑唇角一抽,莫名想到民间话本里近日流传的一句话。   ——都给钓成翘嘴了。   身下那白色妖兽似乎已经吃饱了,将谢镜泊结界外的魔气吃了几口,便磨蹭着在原地舔爪子,不愿再挪窝。   燕纾有些无奈地低下头,凑到他耳边不知轻轻哄了几句什么,那妖兽不情不愿地抛了抛爪子,“哼唧”一声,到底又张口吞了几片魔气,却是又停下脚步,蜷着尾巴抱在身前,无论如何也不挪窝了。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微微侧过头,求助般望向旁边抱着双臂沉默不语的谢镜泊。   “九渊?”   他眨了眨眼,软下嗓子,冲着谢镜泊又轻轻唤了一声:“好九渊,他吃饱了,你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便看一道灵力倏然从旁边袭来,将最后一小片魔气一瞬蒸腾殆尽。   燕纾瞬间弯起了眼,毫不吝啬地直接开口夸赞:“我就知道九渊最好了。”   旁边危阑眼睁睁看着,一袭玄衣的人如往常般沉默不语,唇角却是无意识意识扬起,又瞬息意识到什么般,收敛神色微侧过头,身子却仍旧面向着燕纾那边。   ——很明显便是一副极其受用又刻意掩饰的模样。   坐在燕纾身前的危阑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惶恐地往外挪了挪身子。   ——身后这个人,真是……好会拿捏。   洞穴内的魔气不过片刻便一瞬清空,滞涩憋闷感逐渐减弱,危阑感觉周身明显一清。   他忍不住深吸几口气,有些好奇地低下头,探着脖子去看身下这神奇的庞然大物。   下一秒,却听身后燕纾温和的声音传来:“好奇就下去看吧,他脾气应当很好,不用怕。”   危阑愣了一下,瞬间兴奋地应了一声,一骨碌翻下身,瞬间便从那妖兽光滑的皮毛间滑了下来,好奇又小心翼翼地凑到近前。   那白毛妖兽打了喷嚏,却是也没抗拒这还没他一个巴掌大的小崽子靠近,站在原地继续舔着自己爪子,危阑冷不丁凑上前,也直接被那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脑袋。   白毛妖兽:……?   危阑:???   他和那白毛妖兽都被吓了一跳,危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猝不及防绊到了他那大爪子,重心瞬间不稳,顶着满头的口水直接一屁股坐了上去。   然后被以为是自己毛没舔干净的妖兽又舔了一舌头。   危阑:……   燕纾没忍住轻笑出声,下一秒听着身下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还不下来吗?”   燕纾回过神,唇边的笑意未及收敛,下意识笑眯眯低下头。   谢镜泊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仰头望着他,手隐隐张开,仿佛已经是一个……准备张开双臂接他的姿势。   他对上燕纾满含笑意的神情,愣了一下,下一秒竟有些不自然地微微收回手,却还是低声重复了一遍。   “那上面有些高,小心摔下来……还是快下来的好。”   燕纾眼珠转了转,忽然笑着冲他伸出手:“九渊抱我下来。”   谢镜泊怔了怔,微微蹙眉:“你自己下来。”   “可是我已经没力气了,若是自己下来怕是会摔到。”   燕纾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口气,有些难过地垂下头。   他从小便喜欢看谢镜泊这般别别扭扭的模样,明明心中想的这般,做出来却又是另一番举动。   ——他总是忍不住再多逗一逗,看这个小师弟何时能袒露心扉。   此时燕纾心中早已乐不可支,偏生脸上还装作一副沮丧的神情,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   “九渊刚才那般担心我,现在真的忍心看我就这般摔下来吗?”   谢镜泊蹙了蹙眉,闭了闭眼,却已是下意识想要抬脚,却忽然一抬头对上燕纾玩味的目光。   他瞬间变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谁担心你了……”   谢镜泊咬牙,瞬间驻足收回手:“你自己下来。”   他大概是气的不轻,直接背过身去,却大抵还是有些担心,又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快下来的时候我在下面接着你。”   燕纾瞬间便知道自己玩脱了。   他心虚地吐了吐舌头,认命地微背过身开始往下挪,却忽略了自己方才又是画符又是指挥妖兽,本就亏空的内里更加虚弱不堪。   燕纾刚一低头,眼前便一阵头晕目眩,手臂也控制不住一阵酸软。   他眼眸微微睁大,瞬间意识到不好,但还没来得及出声,身上便一阵脱力,手指一松,直接往后坠了下去。   “哎——”   燕纾苦笑一声,暗道这回真是把自己坑了。   他脑中心念电转,想着要不要抓一把旁边的白猫让他伸爪子托一把,却又觉得以那傻猫的领悟力等他都摔地上了,他大概才慢悠悠抬起爪子踩他一脚。   燕纾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下一秒却感觉周身一暖。   原本背对着他的人一瞬将他接住,黑沉着脸却依旧掩盖不住神情间的焦急。   燕纾依旧有些惊魂未定,抬手揽着谢镜泊的脖颈,有些呆愣地望着他。   他听着谢镜泊咬牙开口:“你难受还这么玩?不要命了。”   下一秒,忽然感觉脖颈一暖。   燕纾闷闷的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传来:“我是知道,九渊一定会接住我的。”   谢镜泊静了一瞬,下一秒,幽幽开口:“是吗?”   “那你为何刚才脸都吓白了?”   燕纾讨好般弯了弯眼,看着谢镜泊抱着他稳稳落到地上,顺从地也下了地。   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地上昏睡的人的情况,听着身后谢镜泊迟疑开口:“这是那只白猫变的?”   “嗯,大概是。”   谢镜泊还有些半信半疑,下一秒便看那白色妖兽不知被危阑挠到了哪处,忽然抖了抖耳朵,“啪嗒”一声趴下身就想要打滚,被危阑惊慌失措地连忙制止。   活脱脱一只巨型白猫。   ……谢镜泊瞬间便信了。   旁边的燕纾收回手,慢慢站起身,身子又晃了一下,匆忙稳住:“刚才魔气袭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白猫忽然冲出来,直接就把我和危阑叼到背上了。”   他神情间一派无辜,转过头冲谢镜泊笑笑:“我从前竟也不知,这胖乎乎的白猫还有这般能力。”   他这明显便是有意隐瞒,谢镜泊沉默一瞬,也没有揭穿,只隐隐别过目光,继续开口。   “那他为何能吞魔气?”   他微微皱眉:“我从前从来不知有妖竟能做到这般……”   燕纾眼眸间闪过一道微光,却是紧接着笑着开口:“是没想到妖竟能对抗魔气是吗?我前几日无聊翻书,看宗内那些书上写着,妖魔自两年前大战后,便一直被绑为一谈,被世人厌弃。”   这话说的确是事实,如今销春尽的弟子所被教授的便也是这些道理。   但谢镜泊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微妙。   他微微皱眉,下一秒却看燕纾重新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不过这白猫怎么做的,我也不太清楚,”   “不过妖族本就多变,若是从小训练,一点一点产生对魔气的耐受性,通过吞噬魔气来一点点转化、剥离为自身妖力,大概也不是不可能。”   燕纾悠悠开口。   “毕竟有仙门长老曾说过,妖魔某种程度上,本就是异体同源——这不也是大战后众仙门讨伐妖族用的最多的托词吗?”   他似是站的有些累了,在旁边寻了一处大石头坐下,托着下巴望着面前躺了一地的人,眼眸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人间向来对妖魔一视同仁,全都恨之入骨,若是他们知道今日救他们的便是一只大妖,你说他们会是感激涕零呢,还是仍旧嫌弃惊惧?”   谢镜泊从小被教授的也是妖魔无常,其心必异。   他沉默几秒,微微摇头:“我……不知。”   燕纾愣了一下,紧接着意识到什么,蓦然失笑:“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用这般当真,九渊。”   他想到什么,又俯下身子去探了探旁边一人的情况,微微松了一口气。   “灵力已经在他们神识运转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能逐一醒来。”   谢镜泊点了点头,一边抬手在这周围又布了一层结界,一边低声开口:“刚才二师兄通过传讯符联系我,说已快到地底,大概很快就能到我们这边了。”   燕纾伸了个懒腰,眼中终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   “太好了,等他们醒了,我们便可直接带他们离开,顺便也可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镜泊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旁边重新安静下来的人身上,眼眸间多了几分担忧。   ——他总觉得燕纾的状态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   洞穴中潮湿空气中漂浮着凝固的不知哪里来的露珠,隔上几秒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洞穴间落下一片空灵。   燕纾似是太过疲累了,就这般垂着头,靠坐在旁边的石壁上睡着了。   洞穴中总有不知哪里来的阴风刮过,燕纾似是有些冷般,下意识蜷缩着身子,却仍挡不住苍白的脸色。   一旁看着的谢镜泊眉头越皱越深,他下意识想要上前,但对上不远处危阑茫然的目光,动作一顿,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停下脚步,思索一瞬,看向不远处的巨型白猫。   缩着四只爪子团在角落的巨型白猫正百无聊赖地啃着爪子,忽然却闻到一股隐隐的丹药香味。   白猫耳尖动了动,瞬间抬起大脑袋,便看着谢镜泊站在燕纾身旁,指尖夹着两枚丹药,冲着他微微晃了晃。   这白猫不知何时喜欢上了丹药,尤其自从姜衍来后,平日里一下看不出便溜去了药房,倒也不偷,只专捡姜衍炼剩的那些药材残渣吃。   其他人寻了半天也寻不出个缘由,只当是妖族天性,便也随他去了。   此时那白猫盯着谢镜泊手中那明显已炼好的上品丹药,不自觉地呜咽了一声。   他刚吞噬了太多魔气,虽然也能自己消化,但终究还是太慢,有些撑得慌。   此时他见谢镜泊将那丹药慢慢放到燕纾身旁,瞬间一骨碌爬起身,摇晃着硕大的身子挪了过来,尾巴一卷连燕纾带丹药一起卷到了自己温暖的肚腹间。   谢镜泊眼疾手快的将那两枚丹药拿出来,径直塞到白猫嘴里,才避免了燕纾也被舔一脸口水。   白猫的毛发温暖舒适,燕纾无意识偏头蹭了蹭,有些急促的呼吸终于隐隐稳定了下来。   谢镜泊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但没过一会儿,他却看到燕纾身子再次轻轻颤了起来,仿佛极其怕冷般,甚至连唇色也隐隐白了起来。   谢镜泊蹙了蹙眉,到底忍不住上前将人轻轻推醒。   “嗯……怎么了?”燕纾有些茫然睁开眼,先一步打了个哆嗦。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谢镜泊低声开口,探了探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一片冰凉。   “没有。”燕纾摇了摇头,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就是觉得有些冷,不过也很正常,毕竟我刚……”   “什么正常?”谢镜泊蹙眉。   燕纾愣了一下,一团浆糊的脑袋瞬间回过神,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瞬间笑着摇头。   “没什么,我说毕竟……这里深入地底,这般阴冷潮湿,我觉得冷也很正常。”   旁边忽然传来危阑的一声惊呼,燕纾匆忙转过头,顺势站起身。   “大概是他父母已经醒了,咱们先过去看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不等谢镜泊应话,已抬脚向危阑那边走去。   谢镜泊皱了皱眉,只得将心底的疑虑暂时压下,跟着走过去。   ·   “仙人,我爹娘醒了。”   危阑果不其然跪坐地上,一手扶着一位年纪稍长的人,惊喜开口。   “您能不能帮我瞧瞧,他们有没有事……”   燕纾微微颔首,慢慢蹲下身,探上面前两人的脉搏。   “没什么大碍,梦醒了便好了。”   周围也有人陆续的声音传来,燕纾舒了一口气,笑着抬起头:“他们醒的算是早的,可见平日身体不错……”   危阑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转过头,看着自家爹娘果不其然慢慢睁开眼。   “娘——”   那妇人眼中迷茫了一瞬,看清面前的人后,神情间瞬间闪过一抹惊异。   “阑儿,你没事,太好了……”   她话还没说完,目光落到危阑身后的燕纾身上,神情瞬间变了。   “放开我!”   她一把拍开燕纾落在她腕间的手,抬手直接推在燕纾肩头。   燕纾一时完全没有防备,身形一晃猝不及防往后一仰,被谢镜泊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   他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听着旁边的危阑同一刻也慌张开口:“娘,您这是做什么?他是来救您的——”   “阑儿,你别被他骗了,就是他,就是他害的我们。”   那妇人咬牙,神情警惕地扬声开口:“就是他把我们所有人抓到这里来的!”   危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燕纾的脸色一瞬苍白。   周围陆陆续续有人慢慢爬起身,危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开口:“是不是也有人给您看了那画像,娘?那是假的,是骗人的,不可能是他抓你们过来的,他是来救你们的——”   “娘会骗你吗?阑儿。”   那妇人咬牙,愤愤地瞪了危阑一眼:“娘看的清清楚楚的,就是他这个人,亲自把我们关到了这里!”   危阑眼眸徒然睁大,周围也有醒来的人闻声看了过来,瞬间也跟着叫了起来。   “对,对,就是他,就是他把我们带来的!”   “救我们?我呸!怕不是惺惺作态,假慈悲——”   周围人声混乱愤懑,燕纾脑中“嗡”的一声闷响,身形控制不住晃了一下。   仿佛曾经的梦魇再次重现,燕纾眼前一片明明灭灭,一时分不清真假。   他走在熟悉的宗门小道上,却是血流成河,到处都是隐隐投过来的憎恶、嫌弃的目光。   ——就是他,为求修为暴涨,入了魔,叛出宗门。   ——就是他,杀了自己师父……   “燕纾?”谢镜泊瞬间意识到面前人状态的异常,蹙眉按住他的肩膀,急促低声开口。   “燕纾?”   但他一连唤了几声,面前的人却仍旧充耳不闻,只在最后他忍不住伸手按住他脉搏时,忽然身子一颤,倏然急速抽回手。   “别碰我!”   那一瞬间,谢镜泊从他眼眸间清清楚楚看到了惊恐与无措。   他皱了皱眉,神情一点点冷了下来。   ·   洞穴中瞬间人声鼎沸起来,危阑也注意到燕纾情况不对,想要上前去查看,却被他娘死死拦着,只能一边焦急地望着,一边试图不停解释。   燕纾本就难受,此时被这么一吵,只感觉脑海中一阵嗡鸣,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他呼吸隐隐急促起来,一时间顾不得许多,只下意识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谢镜泊跟着瞬间转过身,一把扶住人摇摇晃晃的身子:“燕纾。”   危阑焦急的声音似乎隐隐从旁边传来:“别吵了,娘,真不是他,他们是仙人,是来救我们的。”   但他到底势单力薄,微小的声音瞬间淹没在人群间。   没有人注意到,声波随着岩壁不断向上攀爬,一点点缠绕上头顶的一片钟乳石,震得隐隐摇晃起来。   底下神情激动的人群却丝毫没有注意,有人看到两人的动作,瞬间叫了起来。   “他想跑!拦住他!”   “他一定妖魔,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还不知道外面我们的亲人还是不是活着!”   “敢放火烧我们镇,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人群浩浩荡荡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超前奔来,带起的震颤成了压垮本就不堪重负的石顶的最后一根稻草。   下一秒,周围一阵地动山摇,人群瞬间跟着一晃,有些猝不及防一屁股直接坐到了地上。   有人下意识抬头,瞬间惊恐地叫了起来:“头顶!头顶的石头要塌了!”   他话音刚落,“轰隆隆”一阵巨响,那头顶的钟乳石应验般,直接落了下来。   人群瞬间慌乱起来,无数人开始哭喊,奔跑,但这狭小的洞穴根本无处躲藏。   下一秒,一道白光忽然在所有人眼前急速掠过,紧接着“叮”的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罩到了他们头顶,一瞬金石嗡鸣。   有大胆的人悄悄睁开眼,便看头顶蓦然用灵力筑成了一道透明的结界,将所有石块都稳稳拦住。   下一秒,一个微冷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若是他将你们带进来的,方才他就应放任这钟乳石将你们全部砸死。”   谢镜泊冷声开口:“而不是耗费本就不多的灵力,来救你们。”   人群一片哗然。   一片嘈杂间,只有燕纾怔怔低下头,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手间。   谢镜泊不着痕迹地握着他的手腕,半身隐隐护在他身侧,却刻意将他的手臂露到众人之前。   ——恍若方才挥出的那道灵力结界,真是他所为。 第53章   旁边的白猫看着人群中的骚乱, 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发出不满的嘶吼,巨大的爪子在地上刨了刨,鼻息喷涂出灼热的气息, 上前直接叼住燕纾的袖口, 似乎想把他直接带走。   但他牙齿才刚一咬合, 下一秒却感觉口中一空。   那白猫“嘎吱”一声咬了个空, 牙险些都被自己震碎。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 正看到一袭玄衣的人忽然伸出手, 将燕纾往怀中带了一步,偏过头, 警告般瞪了他一眼。   体型几乎与洞穴一般高的白毛妖兽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委屈巴巴地呜咽一声, 团着尾巴重新挪到了角落,哀怨地去啃被结界震开的碎石上裹挟的丝丝灵气。   谢镜泊收回目光,垂眸望向怀里的人。   燕纾的状态依旧不太好。   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空洞,身子不停地发着颤, 谢镜泊总觉得他一松手,面前的人便能直接软倒下去。   他对上谢镜泊的目光,下意识别过头,避开了他的对视。   谢镜泊心下微微一痛, 却也没有说什么,只不着痕迹地往前跨了一步,半身挡在燕纾之前。   “如果真是他带你们来此,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我帮助将你们全部唤醒?为何不在你们入梦时将你们无声无息直接都杀了?”   人群逐渐骚动起来, 似乎是觉得谢镜泊说的有理,有人开始隐隐附和。   “他说的好像有道理……”   “是哦,如果是他将我们抓过来,为何一直没有对我们做什么……反而要大庭广众之下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旁边的危阑忙不迭点头,也赶忙大声开口附和:“对对,方才我与这两位仙人一同下来,这个洞穴幽深,道路曲折,别说害你们了,若是他有半分想法想要害我,我都不可能有命活着来此见到我爹娘。”   人群中许多人认同地频频点头,疑惑、反对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谢镜泊心中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回头又去查看了一下燕纾的情况。   身后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抬头对上的目光,却勉强笑了一下,看起来情绪似乎平复了些许。   但谢镜泊却能感受到,掌心间的手指依旧冰凉,控制不住地不停发着颤,琉璃色的眸底也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不安与躲闪。   燕纾的反应……似乎有些太大了。   谢镜泊心中微沉。   他记得燕纾从前完全不似这般,就算有人故意质疑、污蔑,他基本也都是一笑置之,再四两拨千斤地不经意扭转回去。   是从什么时候……   谢镜泊脑中有一个猜测隐隐浮现,但到底也只是垂下眼,手掌不着痕迹地微微用力,将燕纾的手慢慢包裹其间,安抚般捏了捏。   他上前一步开口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刺耳的声音蓦然传来。   “那我亲眼看到就是他的脸把我们抓进来难道就是假的吗?”   那人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尖锐:“我可是亲眼看到!不会错,就是他这张脸!”   人群中似乎有人又开始动摇起来。   “对,对,方才我离得近,很清楚地看到,肯定就是他没错。”   “难道他们几人是一起同流合污?故意假意要把我们骗出去,实际上要进行什么其他险恶的谋划?”   不过寥寥几言胡乱的猜测,人群的风向便立刻转变,甚至更加义愤填膺起来。   危阑不清楚怎么三言两语这些人又转变了念头。   他一时有些懵,忍不住直接站起身,再次大声开口:“不是啊,方才我不都说了,是他们亲自护我下来,而且为了救我,那个仙人都还吐了血……”   谢镜泊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身后的妇人本有些焦急地想拉住他,听到他的这番话,却也一时怔怔地愣在原地,慢慢放下了手。   不远处有一人没好气地直接打断他的话:“你不过一介孩童,万一被他们蒙蔽了呢?”   “而且本就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野孩子,或许也是被他们蛊惑,故意来这里骗我们也未可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忽然坚定地打断他的话:“我儿不可能骗人。”   危阑有些怔怔地转过头,看着他的母亲跟着站起身,有些摇晃地将危阑拉到他身后。   她看着面前突然转过头来的黑压压的人群,一时间也有些瑟缩,张了张口,也只有些笨拙地又重复了一句:“我儿向来正直良善,是不可能骗人的。”   “更何况我看,我看这两位……也不像是奸恶之辈……”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望向燕纾那处。   “我相信我儿的话,他或许真不是坏人,真是来救我们的……或许真的能将我们都带出去……”   燕纾眼眸闪了闪,有些迟疑地抬起头,正看到那妇人冲着他轻轻笑了笑。   他愣了一瞬,眼眸微微睁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但原本混沌的目光霎那间恍惚凝聚了一瞬。   但下一秒,又有一人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直接压过了那妇人的声音。   “你说相信就相信啊?”   那人仿佛觉得好笑般,毫不犹豫讥讽出声:“那你说怎么解释方才我们看到的——”   “眼见为实,我们方才亲眼见到是不可能骗人……”   “不可能吗?”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忽然从对面传了出来。   众人转过头,只见方才一直被玄衣那人护在身后的白衣人不紧不慢上前一步,笑着歪了歪头:“你们说……眼见为实?”   “那这样呢?”   他忽然抬手在脸上一抹,下一秒,倏然便变了一张脸。   人群中瞬息传来一阵惊呼,谢镜泊有些不赞同地皱眉,下意识上前想要拉住他的手,却看燕纾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冲着他笑了笑。   “我没事,没有动用灵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符纸障眼,这我还是能做到的。”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神情似乎平静了下来,苍白着脸心情似乎还算不错。   谢镜泊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顺从地慢慢放下了手。   人群中再次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但依旧还是有人不服气。   “你这说变就变,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故意以本来面目示人,然后再以此来洗脱嫌疑……”   这话便完全是强词夺理了。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周围一片不满的声音打断。   下一秒,却看那白衣人漫不经心往他那里瞥了一眼,轻轻打了个响指,下一瞬,便又瞬息变成了那个人的模样。   “若我真想陷害,那我变成你们其中一人的模样,让你们互相内讧、怀疑,岂不是更加方便?”   燕纾轻笑着抬眼,声线忽然也跟着一变,再开口,语调与方才那人一般无二。   “你们说眼见为实,那现在你们还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吗?”   周围的人群一时间都踌躇着不知说什么,燕纾抬起手,再次慢悠悠打了个响指,终于又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易容障眼是仙门最简单的术法之一,那人不过是易容成了我的模样,来以此栽赃陷害。”   燕纾眼皮微扬,不轻不重地慢慢开口:“这个洞穴情况未知,凶险异常,你们如今不停猜疑,踌躇不前,迟迟不肯离去,便是他想要的结果。”   人群终于慌张起来,没有人再开口质疑,而是一连串地急声追问:“对啊,这地凶险,我们应当怎么出去啊?”   “我刚才就说要赶紧离开,你们非得在这儿吵,刚才那仙人不都说了,此地凶险……”   “嘿?怎么能怪我了,还不是那些搅混水的,非得在那里杠——”   人群又隐隐吵了起来,但大部分人语气都松泛下来,只你一言我一语地想着如何出去。   燕纾无声的舒了一口气,身子微晃,不着痕迹地撑住旁边的石壁,冲谢镜泊使了一个眼色。   谢镜泊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沉沉地盯了几秒,燕纾有些不明所以,以为他还想跟他说什么,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听面前那人压低声音,咬牙开口。   “你何时吐血了?”   燕纾一噎,瞬间意识到什么,心虚地弯了弯眼。   “就……之前某时,但不重要,现在离开此处才是要紧,不是吗?”   谢镜泊黑沉着脸,盯了他几秒,最终到底还是转过头,缓缓上前一步,声音注灵,朗声开口。   “这边有一处出口,连通外界,我们先离开这里顺着这通道往外走,我宗门之人会在外面接应,到时一起护着大家出去。”   人群瞬间发出一阵欢呼。   洞穴外的通道结界大概还需要加固一二,谢镜泊转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燕纾伸了个懒腰,会意般慢慢走上前,冲着旁边的白猫笑眯眯招了招手。   那白猫傲娇地别过头,却还是立刻颠颠地蹭到燕纾身前,垂下脑袋听他耳语几番,眼珠转了转,慢慢抬起头,在人群间猛地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抬爪子,从中勾出了几个一脸懵的青年小伙来。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看一个一身雪色衣袍的人缓步走上前。   他微微弯下腰,广袖滑落半寸,露出背在身后的一截清瘦腕骨。   衣袍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青芒,发间的玉簪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发出轻灵的脆响。   那一瞬间,几个小伙子心中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两个字——   “仙人……”   旁边一人没忍住直接喃喃开口,其他几人瞬息回过神,脸上蓦然滚烫起来。   他们看着那“仙人”轻笑一声,轻缓开口:“能否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那几个小伙子正尴尬地无地自容,此时忙不迭地笨拙连连点头,听着那“仙人”悠悠开口。   “这里的人有点多,单我们两人……”   旁边的巨型白猫不满地哼唧一声,吓得面前几人瞬息一哆嗦。   燕纾失笑,听话地改口:“单我们两人和这一绒团,恐无暇顾及全部。”   “你们对自己镇上的人相对熟悉,能否麻烦你们让年老体弱、妇女儿童走在前面,剩下的人跟在后面。”   “你们再分成两半,一半在前,一半在后,防止人群混乱。”   那几个小伙子周身灰尘仆仆,比其他人脏上要不知几何。   ——是燕纾方才听危阑悄悄说,他们几人在被抓来时与那抓人者殊死搏斗,才搞得这般灰头土脸。   所以他特意让白猫将这几人闻出来,让他们来帮忙看护众人。   此时,那几个小伙子还有些发懵,但也下意识抬脚往旁走,冷不丁后背忽然被拱了两下,一回头对上一张硕大的猫脸,眼神瞬间清澈了起来,脚步飞快地走到了人群两端。   人群在带动下,终于开始有规律地一点点动了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凭什么我们不能走前面……”   “万一到时候发生什么事,这群老弱病残又走不快,岂不是把我们活活拖死。”   有几人不情不愿地小声嘟囔,下一秒却看那一袭白衣眉眼温和的人蓦然抬眼,微冷的目光精准地落到他们身上,若有所思般勾了下唇。   “因为我答应了,要把你们全都带出去。”他不着痕迹地望向不远处危阑身旁搀扶着的妇人,又瞬息收回目光。   燕纾微微歪头,神情带笑,语调轻缓,但说出的话却不似那般‘暖心’:“不过我也不介意把你们打晕了给带出去,这样似乎还……省力一些?”   那几人瞬间感觉周身一冷,下意识止住话语,再不敢说什么,瞬息淹没在周围的人群间。   燕纾垂了垂眼,他深吸一口气,收敛神色,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喵呜”两声叫唤。   那白猫见任务已完成,讨好般地俯下身凑到燕纾身前,歪着脑袋如从前还是个小猫咪那样般,眨巴着眼想要讨赏。   “好,好,知道了,等回去给你奖励个小鱼干,哦,还给你从阿衍那拿几枚丹药好不好?”   燕纾笑着开口,顺从地伸出手去摸那白猫湿漉漉的鼻尖。   下一秒,忽然感觉腰间一紧,燕纾手中一空,紧接着便感觉自己瞬间腾身而起,直接向外掠去。   徒留下那巨大的白猫眯着眼,自娱自乐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引来旁边人群的一阵惊呼,不远处的危阑终于看不过去,几步走上前拍了拍猫咪的大脑袋。   他对上那白猫迷茫的眼眸,福至心灵般,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学着话本中的说辞,老成开口。   “你说你,同他争做什么?”   然后不出意外后脑勺挨了自家娘亲一巴掌。   ·   洞穴内的景象迅速远去,两人一瞬便先一步落到了洞穴外的走道内。   燕纾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好笑地抬起头,看着松开手自顾自往前走着的人。   “九渊这么快便回来了?”   燕纾顺势跟上前,看着面前的人沉沉地应了一声,依旧别着眼不看他。   燕纾眼中闪过一丝好笑,却装作不知,故作为难地微微叹了一口气:“哎,那你这般把我带过来,我刚才还有事未曾叮嘱危阑,还有那白猫……”   醋到极点的人终于听不下去了,倏然转过头:“你——”   下一秒,他正对上面前人促狭的眼神:“怎么,你如今真连他们的醋都要吃啊?”   一下子被戳中心思的人神情一僵,有些恼怒地转过头:“我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便听面前的人了然地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便是刚才那几个与我说话的小伙子了?”   谢镜泊没想到还有旁人。   他脸色更黑沉了几分,却仍旧咬牙开口:“你乱说什么,什么吃醋?我只是看那里人群拥挤,担心……”   “哦,所以九渊是——担心我?”   燕纾瞬息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满是狡黠,让谢镜泊一瞬便想起暖阳下缩在草丛间躲懒的猫咪。   他脸上瞬间烫了起来,立刻别过眼,下意识想要否认,却忽然对上燕纾眼眸间一闪而过的隐隐的“失落”。   明知面前的人大概率是装的,但谢镜泊到嘴的话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   他几次张口,最终还是别过头,不置可否地沉默应了下来。   下一秒,腰间忽然一紧。   谢镜泊猝然低下头,正对上面前人弯弯的桃花眼,   他听着燕纾笑盈盈开口:“哦,我懂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方才不过一刻钟,已经够九渊思念我千百回了。”   他歪了歪头,纤细的脖颈微微仰起:“所以九渊是又担心我,又想我了。”   谢镜泊脸烧的通红,抬手想将人从身上拉下来,但燕纾仿佛八爪鱼般,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甚至得寸进尺地往上一跳,双脚直接勾在他膝弯间。   谢镜泊神情瞬间一僵,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你做什么,成何体统……”   下一秒,他听着耳边一道声音悄然传来:“方才多谢九渊……相信我。”   谢镜泊神情微怔。   燕纾的语气难得这般一本正经,微微垂着眼,长睫仿佛鸦羽般,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细碎阴影。   他抱着人的手紧了紧,微微阖上眼,又认真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无论怎样……只这一次,便够了,多谢。”   “不用。”   谢镜泊犹豫了一下,抬手慢慢抚上燕纾的后背,声音极轻地仿佛想要继续说什么:“我一直……相信……”   但下一秒,走道处一阵鼎沸的人声传来,两人同时倏然回过神。   谢镜泊手臂瞬间落下,燕纾也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却又反手将人的手拉住,不顾他的挣扎,抬眼笑笑,拉着人慢悠悠往前走着。   ·   洞穴内一片昏黑,只有为数不多的火折子和谢镜泊手中微尘里的一点剑光能够照明。   姜衍他们那边似乎又不知遇到了什么,传讯符断断续续的,后面干脆逐渐没了声响,但好在符咒依然时不时亮一下,指引着他们方向。   燕纾被谢镜泊护在身后,倒也不着急,一手抚着身后的白色绒团,一手被谢镜泊拉着,难得恣意。   只可怜那白猫,好不容易威风起来,但为了挤进这狭小的通道,不得不委屈巴巴地重新缩起身子,圆滚滚的身子匍匐在地上,好不委屈。   燕纾没忍住被直接逗乐了。   周围光线微弱,但他心情难得还不错,下意识微微晃悠着谢镜泊的手指,口中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谢镜泊总觉得那曲子莫名熟悉。   他被燕纾带的心情也不自觉好了起来,提着剑走在人身前,忽然听到身后一个轻缓妇人声音传来:“仙人累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同一刻,谢镜泊感觉身旁的人身子一瞬紧绷。   燕纾身子下意识一颤,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殆尽,苍白着脸直接就想往谢镜泊身后躲,冷不丁脚下一绊,斜斜地就往旁边倒。   谢镜泊和旁边的危阑都被吓了一跳。   谢镜泊瞬间揽住他的腰,望着面前的人慌乱的神色,蹙眉沉声开口:“燕纾?”   燕纾倏然回过神,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神色一僵,瞬息又浮现出一抹笑意。   “没事,只是光线昏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不着痕迹避开谢镜泊的搀扶,自顾自站稳,轻轻舒了一口气。   谢镜泊神情依旧有些凝重,旁边的危阑也有些疑惑上前:“你会被吓到?别是又哪里不舒服瞒着,结果刚才一下子没瞒住——”   他话音未落,便对上燕纾似笑非笑的目光,瞬间止住话语,匆忙往后退了一步,自动躲到角落。   燕纾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正对上谢镜泊狐疑的目光。   他瞬间有些哭笑不得:“我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九渊,你相信我……”   那个妇人有些谴责地看了自家小儿子一眼,重新转向燕纾时又下意识浮起一抹怜爱的笑意。   “我看仙人方才连咳了好几声,脸色也不太好,担心您太累了。”   她一边说一边递上一个有些破旧的牛皮水袋:“这是他爹存下的一点牛乳,本来是从集市上带给小儿喝的,但仙人方才救我们费了大力,喝一点补充一下体力。”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好意思般,低声开口:“我们被绑到这里,身上也只有这一点东西了,仙人若是嫌弃,等出去我们再给仙人一些更好的东西。”   燕纾似是没想到般,神情微怔,下意识顺着她的动作垂下眼。   那牛皮水袋显然已经用了许久了,皮面起了细微的茸毛,但被保存的很好,一看便知格外珍惜。   这袋牛乳大概是他们攒了许久的钱,才在今日高高兴兴出门,在集市上给他们唯一的儿子买这么一袋牛乳,想着带回家,却没想到遭到这等横祸。   燕纾眼眸闪了闪,慢慢抬起手,却是拿起拿牛皮水袋,重新稳稳放回了那妇人手中。   “不,是我应该感谢您才是。”他抬起头,对上那妇人有些惊讶的目光,认真缓缓开口。   “方才多谢您……相信我,为我说话。”   那妇人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说,讶然地张了张口,听着燕纾继续开口:“您不用叫我仙人,您直接唤我‘燕纾’便好。”   燕纾笑着抬起头,“这牛乳我当然不嫌弃,但这既然是您特意给危阑带的,还是给他喝吧。”   他放软了语气,撒娇般笑眯眯开口:“危阑本就天资不凡,多喝些牛乳,再强健一□□魄,便更好了。”   那妇人三言两语被哄的心花怒放,早已忘了牛乳一事,满脸喜色地点头,“好,好,天资不凡,那可是能进仙门学习仙术?”   她顾不得许多,直接把危阑往前一推,惊喜开口:“阑儿,快,你之后就去跟着这仙人学仙术……不,等出去就拜师……”   燕纾没想到会是这般走向,神情间霎时闪过一抹慌乱,下意识一侧身,匆忙便要摆手。   “不,我不配……”   旁边的危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改方才那活泼劲儿,直往那妇人身后躲:“谁要去学仙术了,都是骗人的,我才不去,我要陪着爹娘……”   “你瞧这孩子,还怕生了。”   那妇人有些好笑地叹了一口气,倒也没硬逼他,目光在面前两人间转了一圈,眼眸间多了几分好奇。   她开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旁边“轰隆”一声巨响传来。   紧接着,便是几人惊恐的呼救声。   谢镜泊与燕纾同时转头,目光落到不远处拐角处,瞬息皱起了眉。   方才那几个嚷嚷的刺头不知为何脱离了大部队,跑到了那角落处,又不知碰到了什么,半个身子都陷了下去。   ——之前明明他们都已叮嘱了不要自己乱走,一定要跟着前面人的足迹,这几人也不知跑到那犄角旮旯做什么。   燕纾咬牙,却到底还是和谢镜泊对视一眼,匆忙跟旁边的卧着的白猫落下一句“守好这里”,便一前一后急速向那里掠去。   ·   昏黑的洞穴里有些地方有暗流经过,表面虽看不出,但内里的泥土被水冲的早已松软不堪,一不小心便会落入暗坑。   这几人便是如此。   身下的暗流悄然无声地流淌,水面上泛着微弱的磷光,偶尔,一滴水珠从洞顶坠落,激起一圈圈涟漪,打破了水面的宁静。   如果忽略他们顶上崖边扒着的胡乱挣扎的四人,倒也是一番不错的景色。   那几人神情间满是惊恐,而且大概是一人掉落其他人便也慌了神,下意识想跑,于是掉的……颇为分散。   眼看着他们扒着岩壁,手指一寸寸往下滑马上就要落下去,谢镜泊与燕纾不由分说直接冲向两个方向,一人去救左边那三个,一人去拉右边落的最深的一人。   “救命,救救我,我还不想死——”燕纾还没走到近前,便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从断崖下传来。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捂了捂耳朵,快步上前,弯下腰一把拉住那人的手,同时甩出两道符纸,一张托在他后背,一张将周围照亮了几分。   那人正吓的不行,手腕上忽然一凉,他“嗷”一嗓子,差点没给自己厥过去。   紧接着,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不想死还跑到这边来?你再鬼叫一嗓子,把我吓的手一松,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那人瞬间将两只手都扒到燕纾手上,手臂上的重量蓦然一沉,燕纾被带的身子也往前滑了几寸,赶忙扒住旁边的岩壁,堪堪稳住身形。   “松开一只手,扒住岩壁,踩着反光的地方自己往上爬——那是突出的石头,是牢固的。”   那人哆哆嗦嗦不敢动,燕纾咬牙,没忍住冷笑一声:“我警告你,我身体不好,力气撑不了太久,你再这般把我也拉下去,咱们谁也活不了。”   那人终于颤颤巍巍松手,咬牙扒住旁边的岩壁,在符咒的助力下,慢慢往上爬着。   燕纾手中重量终于轻了几分,跟着一点点往上使力,听着那人此时还嘟嘟囔囔地试图给将自己辩解。   “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就是想来这里看看,前面人走的太慢了,我们怕堵在那耽误后面人的进度,就想看看有没有近道……”   “你们怕是想混到那些老人妇女中,生怕自己被落下吧。”燕纾一瞬便猜出了他们的想法,似笑非笑地开口。   那人瞬间一噎,踌躇了半晌也没反驳出一句。   燕纾也懒得理他。   他手上用力,将人终于快要拉上来,却见那人不知急什么,偏不踩那反光处,一脚踏上松软的土壤,瞬息又一下踩空,直接后仰着向下跌去。   燕纾瞳孔皱缩,下意识跟着匆忙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将人堪堪拽住。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后背一紧,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那人竟然为了活命,直接把他往下一按,跳着去够上面的岩壁。   失重感蓦然传来,燕纾愣了一瞬,心中倒也没什么意外,只自嘲般笑了笑,手指却倏然一转,瞬息一道黄符在指尖燃尽。   往上跳的那人却没想到他胳膊到底短了一寸,借着这一力也没能够到岩顶,跟着燕纾一起直接被甩了下去。   那人眼眸蓦然睁大,瞬间绝望开口:“不要,救命——”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衣领一紧。   周围呼啸的风声忽然一静,那人被勒的一噎,满眼血丝地抬起头,正看到几缕荧火间,一只巨大妖兽低吼一声,腾空跃起,瞬息带着他们从半空中落到崖顶。   一袭白衣的人侧身坐在那妖兽身上,三千青丝未束,随风缠绕在身侧,发间那支白玉簪不知何时滑落,露出盈盈的一截细白脖颈。   燕纾一手拎着他的后衣领,广袖滑落,露出一截伶仃腕骨。   他波澜不惊地垂下眼,琉璃色眼眸冷冷地望着身侧那人。   那人一时看呆了,无声地张了张口,才终于沙哑地吐出几个字:“你……你为何救……”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衣领一松,紧接着一阵失重感袭来,他周身瞬间一痛。   “扑通”一声闷响,他被燕纾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旁边那妖兽瞬间发出愤怒的低吼,咬牙就要凑上前,灼热的鼻息几乎都已喷洒在他颈间。   那人瞬间大叫一声,顾不得许多,狼狈地团起身,下一秒却看一只清隽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抚过妖兽耳尖未褪的金毛,原本暴躁的妖兽喷了两口气,愤愤地刨了两下爪,到底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我说了,我答应过人,会把你们全部带出去。”   那人看着面前的人垂下眼,轻缓地勾了勾唇:“所以你最好……不要再作死。”   那人背脊瞬间一凉,却看燕纾没再分给他半个眼神,微微俯下身,在那妖兽耳边说了什么,那妖兽不满地喷了一口气,却到底听话地转过身,慢慢向来路走去。   ·   燕纾刚骑着那白猫回到队伍,下一秒,便感觉周身一轻。   谢镜泊直接揽着他的腰将人接了下来,目光有些焦急地在燕纾身上转了一圈:“你怎么样,有没有……”   他方才刚用微尘里将那三人带上来,一转头便看到燕纾落了下去。   他只觉得心跳都停了一瞬,下意识便想冲过去,好在下一秒,那白毛妖兽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般,身形一闪,瞬息便驮着人重新落回了崖顶。   此时,谢镜泊看着燕纾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抬手微微挣脱他的束缚,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当然没事,我怎么可能有事。”   他不自然别过头,却正对上一旁危阑母亲似笑非笑地目光。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间感觉耳尖都烧了起来。   那妇人意识到了什么,笑意盈盈地匆忙摆手:“没事,我只是在想,你们感情真好……”   她顿了顿,到底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开口。   “忘了问,另一位是……”   燕纾神情一顿。   谢镜泊销春尽宗主的身份不能直接暴露,燕纾望着那妇人认真的神情,难得又不好意思满嘴跑火车说些不正经的话。   他摸了摸依旧有些发烫的耳尖,眼珠转了转,对上旁边谢镜泊莫名带着些许期许的目光,忽然笑着开口。   “哦,这位……是我弟弟。”   那妇人愣了一下,谢镜泊的神情霎时一沉。   他皱眉:“弟弟?”   燕纾笑着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不答话。   谢镜泊沉着脸直接别过头,咬牙避过他的目光。   那妇人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好在她迅速回过神,笑着开口:“这是您弟弟?可真是同您一样仪表堂堂,相貌不凡。”   ——只是神色有些……太过冰冷了,让人下意识不敢靠近。   那妇人这般想着,越看面前笑意莹莹的燕纾越心生怜爱。   她看着燕纾从方才起便一直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疼惜开口:“公子平日可有人照顾?”   燕纾正好笑般观察着谢镜泊的脸色,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我是说,公子可有婚配?”那妇人笑意盈盈地开口,没有注意到周围两人同时神情一僵。   “公子虽为仙人,但平常当也极为繁忙,可有知心知情的人平日能照料一二……”   燕纾神情间闪过一丝慌乱,眼眸微微睁大,旁边谢镜泊本就黑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燕纾先一步回过神,匆忙摇头:“未曾,我……”   那妇人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怜惜地开口:“那若有机会,还是应赶紧寻一下——”   “啪”的一声闷响,谢镜泊冷着脸,一掌直接打碎了旁边岩壁上的一块石头。   燕纾被吓了一跳,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先摇了摇头:“抱歉,我……并未有婚嫁的打算。”   那妇人颇为遗憾地轻轻“啊”了一声,又忍不住转向另一边的谢镜泊。   “那弟弟呢?是否有婚配或喜欢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瞬间低声开口:“有。”   这回轮到燕纾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瞬间转过头。 第54章   那妇人原是看燕纾年纪轻轻, 便有这般本领,偏还总是笑意盈盈地温和待人。   只是好像总是不太舒服般,一直苍白着脸,时不时便轻咳两声。   她方才本就为一时冤枉了燕纾有些愧疚, 此时与他交谈几句, 心中怜爱得紧, 忍不住想多亲近、照顾几分。   但见燕纾似乎无意, 便倒也不勉强。   此时, 谢镜泊话音刚落, 燕纾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那妇人也是一愣。   她似乎未曾想到这个“弟弟”年纪轻轻竟然已名花有主, 怔了一下才有些惊喜开口:“是已有婚配?不知是哪家姑娘……”   “不,未曾婚配, 他……并非女子。”谢镜泊忽然低声开口。   那妇人声音戛然而止,燕纾眉心微皱,但心中无意识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听这谢镜泊再次低声开口:“但确是我……喜欢之人。”   危阑的母亲眼眸蓦然睁大,燕纾一口气没收回来,瞬间呛了一下, 偏过头,一时间咳的惊天动地。   “哎,哎,燕公子您怎么了……”   危阑的母亲有些慌乱地转过头, 燕纾摆了摆手,勉强平复了气息,咬牙笑着望向对面神情平静的人。   “没什么……就是我也不知,我这‘弟弟’, 什么时候有了喜欢之人?”   他话音刚落,便听谢镜泊低声开口:“……许久了。”   燕纾顿了顿,微微眯起眼,唇边的笑意一瞬又深了几分。   “他知道吗?”危阑的母亲好奇开口。   谢镜泊这回笃定地摇了摇头:“不知。”   他顿了顿,莫名地看了对面沉着脸的燕纾一眼,忽然开口又补充了一句:“粗粗算来,大概已有七载。”   这时间很久了,危阑母亲没忍住低低“啊”了一声,燕纾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投过来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沉了几分。   七年。   也就是在谢镜泊进宗的第二年。   燕纾微微咬牙。   ——好啊,平日里那般用功还以为是个木头呆子,原来进宗第二年就敢喜欢人。   他记得那一年。   他用了一年时间,好不容易把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师弟捋顺了毛,原以为两人关系马上就要更上一层楼,没想到后来某一天不知为何,突然和他生分起来。   ——从前都脆生生喊“泱哥哥”,自那时起便一板一眼地喊“大师兄”,逗急眼了便干脆不理他了。   燕纾还颇为遗憾了好一阵子,但没过多久,谢镜泊又逐渐恢复了从前的状态,颇为听话,只是不似从前那般亲昵,仿佛带着隐隐的克制。   他原以为是谢镜泊年纪稍长,有了叛逆、羞耻之心,虽颇为遗憾,但为了尊重小孩那点自尊心,倒也随他去了。   ——没想到竟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   燕纾心中微微发苦,唇边的笑意却遮掩般,越发灿烂了几分。   落在谢镜泊眼里,便仿佛燕纾对此完全漠不关心般,甚至似乎还……颇为满意。   谢镜泊心中重重地沉了下去,倒是直接挂了脸,神情更冷了几分。   被他莫名瞪视的燕纾越发莫名其妙。   ——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抢了你心上人。   他没好气地别过头,心中忍不住无声嘟囔。   ——那时宗门就他们五个人天天厮混在一处,谢镜泊又从来一本正经,不愿偷溜下山,也不知是从哪里喜欢上的。   ——真真是不浪费一点时间。   两人各怀心思,却都谁也不说,脚下倒是一刻不停地走着,甚至更快了几分。   可怜旁边的白猫和危阑不明所以,只得迷茫地努力跟上他们的脚步。   一旁危阑娘亲惊讶开口:“七载确实已很久了……难道与公子是青梅竹马?”   “对啊,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燕纾跟着起哄般笑眯眯附和,心中却不是滋味地想着。   ——自己那时几乎天天都过来找他,谢镜泊竟然还有时间去与别人幽会。   真是——成何体统!   谢镜泊没有说话,只望着燕纾漫不经心的神情,心中半是苦涩半是一种莫名的爽感。   这些心思他从未与任何人言,更不敢在燕纾面前展露半分。   若说年幼时他们五人具在销春尽,他还抱有几分微小的期待,有一日能将这些话亲口说与燕纾听。   但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各种阴差阳错,谢镜泊便早已失了这奢望。   此时难得有这个契机,谢镜泊深吸一口气,破天荒地继续低声开口:“……不是,我认识他已晚,未曾有幸和他一同长大。”   他垂下眼,余光看着火折子在墙壁上投下的燕纾的,声音放得极轻:“他身边有许多人,我自知配不上,而且太多混乱的事横在中间,当是……没可能了。”   他闭了闭眼,唇角难得微微勾起,只是不知是苦还是笑:“我只是,经年仰慕,终成空妄。”   “你怎知他不是也喜欢你?”   危阑他娘听到这些也顾不得害怕了,好奇地凑上前,一连串地开口追问:“你就没有与他确认一下吗?”   燕纾闻言下意识抬起头,下一秒听着谢镜泊低声开口:“确认过。”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声音间多了几分苦笑:“我送过他一块玉坠……却发现他已有心仪之人。”   危阑母亲眼眸微微睁大,燕纾神情完全沉了下去。   玉坠。   燕纾垂下眼,酸溜溜不是滋味地想。   谢九渊这木头连他都没送过玉坠。   他没有注意到,对面的谢镜泊此时恰好抬头,目光复杂地落到他身上。   ·   入宗门第二年时,是谢镜泊第一次碰上燕纾生辰。   他那时刚隐隐意识到自己对燕纾有些异样的情愫,一时间被吓了一跳,纠结了好几日不敢去见人,但恰逢燕纾生辰,忍不住又想送他些好的。   那是他第一次下定决心,在边叙这个“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对看门人的献祭下,瞒着燕纾一个人偷溜下山。   但山下却比他想象的要繁华、混乱许多,谢镜泊从未来过,一时逛晕了眼,最后在一片灯红柳绿间,被一个玉石摊子吸引了注意力。   那玉石大部分未经特别雕琢,散发着温润幽然的光芒,在一片喧闹间,莫名令他心瞬息静了下来。   ——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到燕纾时的感觉。   【小少爷来挑礼物啊?】   那摊主一眼便看出了谢镜泊的企图,立刻热情地将人拉到近前。   他见周身穿的精致,只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忍不住乐呵呵卖力推荐。   【想送什么人?那人与你什么关系,只要您说,我都能给您选出来合适的。】   他一连串开口,一时间把谢镜泊问懵了。   他想说要送他师兄,但在店主殷切的目光下,一时又不愿只说师兄,好半天才低声开口:【送……一个对我极其重要的人。】   那摊主看他别扭的神情,瞬间心领神会:【哦,我知道了,小少爷这是春心萌动,要送喜欢之人是吧?】   谢镜泊到底年少经历少,耳尖瞬间红了一片,却又颇为适用地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看店主直接抬手去拿那同心锁,赶忙抬手制止。   【但他还不知,所以不要那么明显……】   【哦,我懂了。】那摊主暧昧地笑笑,手指一转,拿出一块玉坠来。   【那送玉坠啊,小少爷。】   【玉坠寓意颇多,既有深厚的感情之意,又能传达相思之情,而且最主要的,也有定情之意。】   【她若接受戴上,便是从了你的心意,若婉拒,也只说是感情深厚,留作纪念也可。】   那摊主乐呵呵开口,了然地眨了眨眼:【可进可退,岂不妙哉。】   谢镜泊一时不懂他说的可进可退是什么意思。   但他思索了一番,觉得那摊主说的颇为有理,忍不住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那便送玉坠了。】   【好嘞,那我给你包起来……】   但下一秒,却看谢镜泊摇了摇头,抬手指向最角落处一块璞玉。   【我要那一块。】   那摊主愣了一下,有些意外:【那可是块璞玉,小少爷,难不成你要自己雕?】   他见谢镜泊认真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开口:【玉雕可是很考验技艺的一门手艺,那些玉雕师都是经年累月练习后,才敢拿些边角料雕玉练习,您这自己来,怕是……】   那摊主心中想的,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怕是一刀下去,直接就能把这好好的玉给糟蹋了。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便听谢镜泊低声开口:【没事,这很简单,我自己会。】   他成日天不亮便拿那晨风下飘扬的落叶练剑,早已练得百步外便可用剑气在那落叶上雕心法语句,不过一块玉石,确实……再容易不过。   但那摊主不知这些,只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下一秒,又见谢镜泊在那玉坠成品间扫视一圈,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   【送他的一定要独一无二,其他人都有的……配不上他。】   那摊主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   【好,好,小少爷心气高,有志向,定当马到成功。】   摊主直接不劝了,闭上眼开口乱夸一通,将那璞玉细细包好,一股脑直接塞到谢镜泊手里。   【不过小摊小本买卖,小少爷若雕坏了,小的可没法给您退换了。】   谢镜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认真开口:【当然……我不会雕坏的。】   那摊主心力交瘁,摆了摆手,赶忙将这“不知深浅”的少爷送走了。   无怪他误会,怪只怪……燕纾把人打扮的太精致了。   此时,他身着一袭月白色广陵锦长袍,细看可见暗绣的缠枝莲纹,腰间束着一条缂丝玉带,边缘錾刻着细密的如意云纹。   外罩一件孔雀蓝缂丝褙子,袖口滚着银狐毛边,领口别着枚赤金嵌红宝石领扣,褙子前襟用金线绣着团花纹样,每一针都细密齐整。   那摊主在镇主家都没见过这般精细的衣料,一时间以为是京城哪里过来游山玩水的贵少爷。   但谢镜泊其实压根不懂这些。   他从小流浪惯了,能有什么东西套身上能保暖便是极佳,什么布料、纹样,颜色、钩针,他统统一概不知,宗内逢年过节他们师父给他们定新衣服,他也一概选最简单朴实的纯色样式。   但燕纾喜欢打扮他。   燕纾平日里懒散矜贵惯了,又有姜衍这本就出身权贵世家的人日日宠着,身上的衣服一件比一件精致轻薄。   谢镜泊如今年岁尚小,但生的眉目俊朗,端得是粉雕玉琢,燕纾喜欢的不行,又满足自己的某些“恶趣味”,每次一逮到他便给他从头到脚换一身行头。   谢镜泊对此颇为不自在。   在他看来燕纾眉眼生的好看打扮的漂亮也就罢了,自己打扮成这样……相当古怪。   但每次燕纾打扮他时总是兴致颇高,微凉的指腹在他肌肤上时不时划过,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谢镜泊一时间……又不舍得拒绝,便最终也同他那几个师兄般,随他去了。   ·   他将自己一连关在房里数日,紧赶慢赶,终于将那玉坠雕了出来。   那是一朵莲心嵌样式的重瓣雪莲,花蕊处嵌着米粒大小的血玉髓,细细瞧来竟是一只雕成蜷缩的猫咪形态,须尾纤毫毕现。   猫咪爪下踩着鎏金篆刻的"纾"字,若将玉坠贴着烛火细看,那抹血色竟会顺着玉髓纹路缓缓流动,恍若真的……血珠一般。   谢镜泊已等不及要将这个礼物送给燕纾。   他从未这般期待过谁的生辰。   好不容易等到燕纾生辰那日,他一大早天不亮就跑到燕纾院子里,又不忍心将他吵醒,硬生生等到那木门“吱呀”一响,才倏然站起身。   结果没承想蹲久了腿一麻,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谢镜泊顾不上许多,先低下头看怀里被自己捂得温热的玉坠有没有摔坏,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又单手撑着慢慢爬起身。   但他刚往前走一步,下一秒却听房门里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   【我可是第一个祝你生辰快乐的人吧?】   那不是燕纾的声音,谢镜泊倏然抬起头,正看到雕花窗后,姜衍斜倚在桌案旁的身影。   谢镜泊脚下一僵,脚步瞬间一顿。   他听着燕纾有些无奈地开口:【是是是,你昨晚都睡在我这儿了,子时刚过便说了一回,今早又问,还没说腻啊?】   【当然不腻,我就要做第一个。】   姜衍理直气壮地开口,又忽然笑着凑上前:【那既然我是第一个,可有什么奖励?】   他凑得极近,从谢镜泊那个角度吐息几乎都落到那清瘦的人脖颈间。   谢镜泊瞳孔微缩,但燕纾早已习惯姜衍这时不时的怪异举动,也没什么反应,只有些啼笑皆非地转过头:【我生辰,你还来找我讨奖励?】   姜衍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动作甚至手隐隐撑在燕纾身后的床栏上,仿佛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   谢镜泊听着,燕纾似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昨晚那些还不算奖励吗?你别得寸进尺啊,阿衍。】   姜衍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笑意,下一秒却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回过头,便看谢镜泊沉着脸站在门边,神情莫名地望着他们。   【九渊?】燕纾愣了一下,瞬间扬起一抹笑意。   他坐在床上笑眯眯冲着他招了招手,却见谢镜泊并未看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姜衍,脸色莫名带着几分阴沉。   燕纾有些不明所以,姜衍挑了挑眉,却是不慌不忙地慢慢撑起身,却又忽然间抬手拨弄了一下燕纾的发尾。   下一秒,果不其然便看谢镜泊撑在门上的手指一瞬抠进缝隙。   姜衍无声地笑了一下,在燕纾不解的目光间慢慢收回手。   【小师弟怕是有话单独跟你说,在赶我走呢。】   姜衍心情颇好地慢悠悠开口,背着身冲着燕纾随意摆了摆手:【我先走了,师兄,昨晚刚那般折腾……今天还是要,好好休息。】   燕纾没觉得哪里奇怪,顺势应了一声,没注意到谢镜泊脸色更沉了几分。   【怎么了,一大早沉着脸做什么?】   燕纾回过神,看着谢镜泊的脸色,忍不住翻身下床,替他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摆,有些好笑地开口。   【生辰快乐,师兄。】谢镜泊回过神,低声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绪,刚准备将攥在手中的玉坠拿出来,目光落到燕纾腰间,神情忽然一凝。   ——燕纾腰间竟然已经挂着一块玉牌,与那日摊主给他推荐的某个样式基本相同。   谢镜泊瞳孔微缩,无声地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忍不住涩声开口:【师兄那个是……】   【哦,那个啊,姜衍给我的。】燕纾随意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开口。   这个其实严格来讲不完全是姜衍送的,算是师父给他温养身子,只是阴差阳错被姜衍又送了一遍。   但他不想谢镜泊总觉得他身子这般孱弱,便隐去了一部分,没想到听到谢镜泊口中便又是另一种意思。   【那这是二师兄……亲手雕的吗?】他低声开口,看着燕纾再次点了点头。   燕纾平日其实不喜欢戴这些东西,总觉得累赘,但姜衍却对此颇为在意。   但今日是他生辰,偏他昨夜又病了一场。   他担心被他那几个师弟又看见担忧,尤其是谢镜泊,便央着姜衍帮他。   姜衍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把他情况稳定下来后,非得缠着让他戴上,他被缠得不厌其烦,为求一个清静便也照做了。   此时,他注意到谢镜泊有些异样的神情,忍不住有些担忧开口:【怎么了九渊?】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和二师兄……昨晚做什么了?】   他话音刚落,便看燕纾神情间闪过一丝心虚。   ——这落在谢镜泊眼里,便几乎是确认了。   【没什么……就是夜半无聊谈心。】   ——然后被姜衍抓着灌下一堆苦药,答应了一系列不平等的“养生”条约。   燕纾此时生怕谢镜泊发现他身体的异常,眼眸转了转,忽然伸出手,先一步笑盈盈转移了话题:【你来祝我生辰快乐,不会没带生辰礼吧?】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面前的人猛然回过神,后退一步,神情间闪过一丝慌乱。   【我……生辰礼忘带……不,还未做好。】   他不清楚燕纾和姜衍如今到底到何地步,但自知这玉坠是再不能送了。   他一边说一边倏然转过身,匆忙向外走去:【我只是想先来祝大师兄一声生辰快乐,生辰礼等过两日做好后……就给大师兄送来。】   燕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什么,赶忙上前,将人一把拉住。   【我开玩笑的。】   他抬起手,轻轻将面前的人揽住,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这几日都好久没见你了,你也不与我亲近,我还以为九渊不喜欢我了呢。】   他声音间有意无意带了几分委屈,谢镜泊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却正对上燕纾盛满笑意的眼眸。   谢镜泊立时知道他又被骗了。   他没好气地垂下眼,听着燕纾毫不客气地直接轻笑出声。   【好了,现在不紧张了吧?】   他感觉后脖颈微微一凉,燕纾如往常般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笑着认真开口:【就算没有生辰礼也没事,九渊还喜欢我,我便足够欢喜了。】   谢镜泊攥着玉坠的手微微收紧。   他沉默地揽住面前人的腰,闷闷开口:【不,大师兄一定要有的。】   ——只是……再不能是这件了。   ·   后来几日,谢镜泊连夜又编了一条络子送给燕纾,燕纾喜欢的不行,直接挂在了他八万春那鞭子下面,引得姜衍吃醋般阴阳怪气了好几天。   而谢镜泊也再未拿出那枚玉坠。   ·   此时,燕纾听着谢镜泊的话,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赌气般别过头,大步径直向前走去。   可怜跟在他旁边的危阑短手短腿,被他拉着被迫小跑起来,有些艰难地抬起头,试图停下:“哎,你慢点走,我还想听……”   “有什么好听的?”   燕纾没好气地开口,冷笑一声:“他喜欢的又不是你。”   危阑莫名其妙:“我要他喜欢我做什么?我又不喜欢他,我是想,这难道不是绝佳的、现成的话本子?不听白不听。”   他看着燕纾有些微妙的神情,好奇凑上前:“难道你——”   燕纾神情微微一僵,下一秒,听着这小孩认真开口:“——你认识他喜欢那人?”   ……燕纾沉默两秒,有些别扭地别过头:“我要是认识就好了。”   “那不就得了,当个话本子听听,去镇上说书馆听还要花钱呢。”   燕纾微微一噎,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咬咬牙,欲盖弥彰地又慢下脚步,僵硬着脸开口。   “你想听便听吧,都是些没有‘莫须有’的无聊故事,也不知有什么好听的。”   危阑压根不理旁边忽然阴阳怪气的人,乐呵呵地往后又凑了凑,听着谢镜泊继续低声开口。   但谢镜泊也没再继续详细说什么,只模棱两可地提到“玉佩定情”之事。   燕纾也没仔细听,闷头往前走着,忽然感觉衣袖间一阵响动,紧接着耳边一个戏谑的声音小声传来。   “‘莫须有的无聊故事’?”   燕纾脚步微微一顿,看着衣袖间传讯符在虚空中逐渐消散,听着樾为之的声音再次传来。   “也不知是谁前几日还特意去那说书馆,听你和谢九渊那‘全然杜撰’的话本故事,怎么今天就变成无聊的了?”   下一秒,燕纾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我给你这特意改造过的单线传讯符,是让你找死的吗?”   樾为之没忍住直接大笑出声。   明知自己改动过后,周围人听不见樾为之的声音,但燕纾还是下意识不着痕迹地往自己周身扔了一个销声术。   他垂下眼,听着对面的人深吸一口气,忍着笑开口:“怎么,真的伤心了?”   靴底碾过碎石,细碎的"咯吱"声在洞壁间来回碰撞,石块滚落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噜"的闷响,在幽深的洞穴中拖出长长的尾音,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燕纾没有立刻应答,垂下眼,半晌,终于低低地“嗯”了一声。   樾为之听着他声音不对,皱了皱眉,慢慢收敛了语气:“真这么难过?他说的真不是你?会不会是你忘了……”   “不是。”   燕纾闭了闭眼,唇边露出了几分苦涩:“他从小送我的那些东西我都快盘烂了,不可能不记得。”   樾为之一时间也沉默下来,半晌忍不住咬牙:“你难过什么,他这般不识好歹的人,压根不值得你伤心。”   他冷笑一声:“等过两天我过来,看我不好好教训他一番……”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燕纾沉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那边都准备好了?”   他给樾为之那个传讯符,便是让他在销春尽那边准备好后立刻联系。   ——没想到他却阴差阳错落到了这里。   果不其然,下一秒,樾为之没好气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老人家大驾回宗就一切就绪了。”   燕纾听着他语气间隐隐的不耐烦,一时失笑,看着不远处隐隐约约的青铜门样式,轻声开口:“好,辛苦,我们应该快了,马上就能出去……”   下一刻,他仿佛感应到什么,猛然抬起头,瞬息将周身的销声术解开。   “什么人?”   谢镜泊同一刻抬起头,下一秒便看眼前一片猩红浮现,将他们所有人笼在其间。 第55章   周围一片安静, 半分人影都无,但一阵浓重的魔气蓦然席卷而来,同一刻,仿佛百鬼过境, 瞬间遍地哀嚎。   燕纾和谢镜泊两人同时抬手, 剑光和符纸一左一右在人群周围筑起一片结界。   那白猫也蓦然咆哮一声, 爪子在地上一拍, 猩红的土地立刻寸寸破裂, 呼啸的魔息从中肆虐而出, 被他毫不留情直接摁死在利爪下。   但周围的魔气仍在不断增长,仿佛无穷无尽、不知疼痛般冲击着结界屏障。   燕纾和谢镜泊神情同时冷了下来。   “你带着他们快些离开, 我去后面……”   “你先走,我去旁边看一下……”   两人同时开口, 又瞬息一同止住话语,下意识迅速对视了一眼。   谢镜泊眉心微蹙:“你身体还未好,先带着人离开,二师兄他们应当在外面,若有需要一会儿再回来接应……”   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倏然转过头,足尖一点,压根没有听他的话,冲着旁边招呼一声, 径直往队尾处掠去。   谢镜泊一句话卡在喉咙间。   旁边那白猫乐颠颠地跟着爬起身,得意般冲着谢镜泊甩了甩尾巴,咆哮一声,跟着燕纾, 身影也瞬息消失不见。   谢镜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转过身,带着前面的人尽量加快脚步,却还是忍不住分了一缕神识往燕纾那里。   另一边,燕纾几个起落来到队尾,在洞穴头顶的一处凸起的石台上轻轻站定。   好在之前他预备的一应安排此时终于起效,人群虽然慌乱,但还算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着。   旁边的白猫蹭过来,一边好脾气地吐着妖气帮他加固结界,一边把大脑袋凑到燕纾手底下试图讨个赏。   燕纾垂下眼,敷衍地抬起手揉了揉,差点一巴掌给猫咪拍到下面去。   白猫“嗷呜”一声不满地控诉起来,燕纾回过神,有些失笑地收回手,下一秒听着樾为之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还在生气呢?”   他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些许戏谑,声音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其实你那小相好说的也对……”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燕纾微凉的声音悠悠传来:“你说什么?”   樾为之话语一顿,难得从心迅速改口:“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咳,反正谢镜泊说的也对,你确实应该注意一下你的身体。”   “我身体没事。”燕纾硬邦邦打断他的话,眼疾手快地一抬手,一张黄符直接飞出,将一个被挤得差点倒下去的女子托起。   对面的樾为之听着他轻咳两声,立时就明白他做了什么,眉心微微拧紧,强压着怒火耐心继续开口。   “他都惹你生气了你还管他做什么,让他来殿后,自己带着人赶紧跑路……”   对面再次传来几声符纸破空的声响,燕纾没有回话,但呼吸却隐隐粗重了几分,过了半晌才终于哑声开口:“说了,我没事。”   “你没事你咳的停不下来?”   樾为之的暴脾气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开口:“你最开始去销春尽的时候符咒运用轻而易举,如今不过甩个符纸便几乎需要凝聚全部心神。”   “燕宿泱,你不觉得你这一路,身体几乎……”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片嘈杂声。   樾为之皱了皱眉,停下话语:“怎么了?”   “出事了。”燕纾短促开口,声音隐隐沉了下来。   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中的混乱越来越频发,甚至有隐隐的尖叫声传来。   燕纾再次甩出几个符纸,微弯着腰低低喘着气,环顾一圈四周,足尖一点朝着队首急速掠去。   “出了何事……”   他话还没说完,看到面前的那一幕,瞳孔紧缩,声音戛然而止。   地面上方才的猩红并未消失,而是越发深邃起来。   周围不知何处燃起了无尽火焰,地面裂开的暗红脉络如蛛网蔓延,表面浮动着细碎骨渣。那些猩红色并非静止,正随着火焰跃动节奏缓缓扭曲重组,溃散成万只血手抓挠的幻影。   一股令人生寒的熟悉感蓦然传来,燕纾下意识一抬手,将最近一片的暗红脉络击碎,看着底下隐藏的法阵脉络,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掐入掌心。   ——怎么会……   如果姜衍在这里,会发现这个法阵的纹路极其眼熟,仿佛……和他曾经在燕纾记忆里看到的一般无二。   熊熊火光将本就昏暗的洞穴照亮,照映出每一个人脸上的惊恐神情。   身旁谢镜泊的声音隐隐传来,燕纾骤然回过神。   “快离开这里——”   他倏然抬起头,顾不得许多快步朝前走去,脚下却忽然控制住不住一软,身形直接朝前跌去,被谢镜泊一把接住。   “燕纾。”   燕纾一把攀住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却是胡乱摇了摇头,仍旧不管不顾地要往前走着:“没事……我没事,快点离开这里,一定要快……”   但面前的人群却都没有动静,只转过头神情惊恐地望着他,没有人往前挪动半步。   燕纾眼前时明时暗,周围的火焰带得他浑身燥热,口腔中几乎都弥漫着血腥气。   他缓了一口气,忍不住哑声开口:“为什么不走?姜衍他们应该已经过来了吧,你们快些离开……”   “我们联系不上二师兄。”谢镜泊低低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而且……他们出不去。”   燕纾声音瞬息仿佛卡在喉咙里。   他怔怔抬起头,一时间似乎没有明白谢镜泊在说什么,“什么出不去,怎么会出不去,门不就在那里……”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抬步,手臂却被人再次拉住。   燕纾下意识想要挣脱,刚一回头,目光却倏然也一凝。   危阑的母亲不知何时捂着手臂倒在地上,那上面清晰的是一片通红的灼烧痕迹。   危阑眼眶通红,手足无措地蹲在母亲身边,似乎想要帮他母亲捂着伤口,却又无从下手。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听到自己哑声开口:“这是……”   “那个青铜门上,不知布了什么阵法,只要靠近便会被灼伤,若强行穿过……怕是如,烈火焚身。”   “所有人都出不去吗?”燕纾颤声开口,下一秒,却见谢镜泊神情间露出些许不忍。   “不是所有人。”   他低声开口:“我和危阑……都能自如通过。”   也就是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人。   燕纾瞬息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瞬惨白,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不远处的白毛妖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谢镜泊看着面前怔怔仍旧回不过神的人,垂了垂眼,轻轻抬手让燕纾靠到白猫蓬松的毛发上。   白猫有些担忧地偏头蹭了蹭面前战栗不停的身影。   下一秒,却感觉燕纾身形一软,踉跄直接跪坐在地上,那白猫猛然伸出爪子,才好险不险没让他直接跪到地上。   燕纾控制不住单手撑到了地上,手掌间的刺痛让他后知后觉地醒过神,同时也听到了耳畔樾为之焦急的呼唤。   燕纾口唇微张,几次之后终于颤声开口。   “樾为之,救他们……”   他跪坐在地上,手指死死扣进地面,用气音又重复了一遍:“救他们,求你,帮帮我……”   “没办法了,小纾,你知道的。”   樾为之低声开口,近乎残忍地打断他的话。   “他们都是凡人,身上早已被种上了魔印,如今被魔气激活,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顿了顿,听着燕纾急促沉重的呼吸声,生怕他冲动般,低声又补充了一句。   “就和你当年……一样。”   “若是我能把他们身上的魔印除去,让他们恢复理智……”燕纾咬牙抬起头,眼眸间闪过一丝挣扎。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樾为之皱眉打断他的话。   他隐隐意识到不对,声音焦急起来:“你要干什么,燕宿泱——”   但燕纾抬手一挥,直接切断了两人的传讯符。   ·   另一边,谢镜泊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微尘里蓦然浮现在掌心。   他将全部灵力灌注其间,凌厉的剑气不停息地挥向那青铜门。   燕纾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看着那剑气如虹,一瞬间那青铜门便猝然隐没在烟尘间,周围的人群眼眸间都浮现出一抹希冀,但燕纾却知道……   ——这是没用的。   周围的石块瞬间漱漱而下,一阵天崩地裂,下一秒,烟尘间几道白光闪过,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足尖一点,迅速从方才的地方闪开,好险不险才没被反弹而来的剑气   这个法阵竟然能够完全吸收他的剑气,甚至原模原样地再囫囵吐出来。   谢镜泊攥着剑的手一点点收紧。   几人身下的猩红脉络忽然蒸腾起来,脚下的土地一寸寸龟裂,同一时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凄厉的惨叫。   危阑看着自家母亲脸色忽然惨白,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瞬间有些慌乱地抬起头:“仙人,我娘,我娘他怎么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自家母亲向来和蔼的神情一变,抬手便向他扑去。   下一秒,他后颈处忽然一道大力传来,危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好险不险避了过去,对上燕纾微沉的神情。   “娘,我娘怎么了,你救救她——”危阑带着哭腔开口,下一秒却听燕纾微哑的声音传来。   “她马上就要丧失心智了,即便出去也没有办法。”   “你们快走——”   燕纾抬起头,一把将危阑的手拉了起来,反手直接塞到了谢镜泊怀里。   “他们在梦中被种下了魔印,很快便会被这魔阵吞噬殆尽。”   ——难怪之前只将他们关在那岩洞里没有任何举动,原来是为了……这一刻。   明明出口近在咫尺,却再也无法窥见天光,何其残忍……   燕纾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脚下却不停,只用力将他们往外面推。   危阑跟着往后走了几步,看着他娘亲神情狰狞地跟了几步,忽然仿佛清醒了一瞬,眼中的猩红一瞬淡下去了许多。   “娘,我娘还没有丧失神志,她没事——”   危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瞬挣脱了燕纾的束缚,抬脚刚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听到她母亲颤声急速开口:“不要过来!”   危阑脚步一顿。   他神情间闪过一丝错愕,瞬间却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控制不住地惨白起来。   ——他知道他娘这清醒只是一时,怕她再控制不住,所以阻止他过来。   “没事的,阑儿,跟燕公子他们出去,娘一会儿……一会儿就过来找你。”   危阑的母亲咬牙轻声开口,她几乎已经疼的神情扭曲,连站也站不住,跪坐在地上,却仍努力扬起一抹笑意,神情温和地望着他。   “不要,娘,您现在就跟我走,好不好,不要一会儿……”   危阑眼睛都已经哭肿了,他忍不住抬脚上前,却再次被他娘低声喝止:“不许过来!”   周围的人已有人疼的受不住开始往岩壁上撞,更有甚者顾不得许多,直接往那结界上冲去,瞬间化为一片焦黑。   危阑听着他母亲却仍旧平静地轻声开口:“阑儿,你要听话,好好成人,好好长大,不要难过,不要被愤怒淹没……”   她明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却半分没有提其他事,只目光留恋地望着面前的小儿。   “不,娘,我会替你报仇,我去学仙术,我去拜入销春尽门下,我都听您的,您不要离开我……”   但他却看着他母亲微微摇了摇头:“报仇做什么,仙术不想学便不学,我儿只要安安稳稳地长大,便是最好了。”   那白猫再次开始张口吞噬着魔气,试图减缓这一趋势。   但他今日已经吸食了太多,吞了几口仿佛再也吃不下般,身子忽然一阵颤抖,“嘤咛”一声,后爪一阵痉挛,身形急剧收缩,“啪嗒”一声重新变回一只湿漉漉的奶猫,“喵呜”一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团吧团吧缩进燕纾怀里不动了。   同一刻,燕纾身形一颤,蓦然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用剑气撑起一片结界的谢镜泊意识到什么,眼眸骤然紧缩。   ——燕纾之前竟是用自身心头血来助这白猫成功变形的。   难怪方才燕纾那般怕冷……体弱、气血亏空至此,难怪他之前在销春尽没感受到半分大妖的气息。   旁边危阑的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轻轻拭开眼角的泪水。   “走吧。”   “我也该去……找你爹了。”   下一秒,她踉跄着撑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一瞬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间。   危阑瞳孔一瞬扭曲,不管不顾挣扎着向前:“不要!”   “娘——”   燕纾同一刻咬牙撑起身,将危阑一瞬拉起,手掌一翻直接推到谢镜泊怀里。   “带他离开这里。”   谢镜泊一把拉住他的手,意识到了什么,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那你呢?”   “你忘了吗,我也入梦了。”燕纾抬起头,眼眸间多了几分惨笑。   他轻描淡写地开口,恍若说的不是自己一般:“所以我身上,也会有那个魔印。”   谢镜泊神情一瞬冷了下来。   “不可能,一定有办法。”   他直接反手抓住燕纾的手,强行要将他揽入怀中:“凡人承受不了结界的重压,就算有灵力加持到后面也会被两股力量冲击将身子一瞬撕裂。”   “但你的经脉可以承受灵力,我将我自己的灵力注到你体内,帮你抗衡这结界,兴许就能将你带出去——”   他一手将危阑往外一推,一手直接便要探向燕纾脉门。   但下一秒,燕纾却不由分说径直按住了他的手。   “不行。”   “这阵法能吸食你的灵力,你怎知需要多少?若他将你全身的灵力吸食殆尽——”   “那我便同你一起死。”谢镜泊直接冷声打断了他的话。   燕纾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般,琉璃色的瞳孔一瞬收缩,紧接着唇角控制不住一点点扬起。   下一秒,他却忽然抬起手,精准地挡住谢镜泊探向他后颈的手,桃花眼一瞬弯了起来。   “又想打晕我啊,九渊。”   他眨了眨眼,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再一再二不再三。”   谢镜泊不答,只手腕一翻,一掌推开他的手臂再次绕到身后,却再被他轻巧躲过。   自家这个小师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身形手段他都再熟悉不过。   谢镜泊又不敢真的将他伤到,燕纾游鱼一般灵巧躲过他的几个手法,两人一瞬过了几招,但不过瞬息,燕纾便再次轻巧地掐住他两手的手腕,抬手直接点穴,将他定在原地。   “怎么样?”他心情不错般抬眼笑笑,手腕一拉一推,便再次将人往门口推去。   但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身子一震,唇角溢出几缕鲜血,竟然强行冲开了穴位。   紧接着,谢镜泊腕骨一颤,竟然一言不发直接将被燕纾按住的一只手手腕脱臼开,抬手又要去拿他。   燕纾瞳孔骤然紧缩,他咬牙:“你疯了?”   谢镜泊不答,眸光沉沉,只一味向前,眼看燕纾便要避之不及,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身子一颤,脸色倏然惨白,偏过头咳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就要往旁边倒。   谢镜泊的动作不可控制地一滞。   他神情间闪过一丝慌乱,顾不得许多抬手便要去接他。   下一刻,却看唇角染血的那人蓦然抬眼,眼眸间满是清明。   谢镜泊瞬息意识到不对。   他直接便想要后退,下一秒却感觉手腕间一凉,燕纾不知往他经络里注了什么,谢镜泊身子一僵,一瞬再也动弹不得。   ——燕纾握的又是上次那处他留下齿印的地方。   谢镜泊僵在原地,咬牙低下头:“你做了什么——”   面前的人却不答,捂唇咳了两声,一步步上前,一点点拭去谢镜泊唇角的血痕。   “怎么这般不乖,偏要做的这般极端。”   他听着燕纾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又熟练抬手,“吧嗒”一声将脱臼的腕骨接回。   “你问那个啊?”他顺着谢镜泊的目光歪了歪头,轻轻抚过那齿印的地方,开玩笑般笑着开口。   “我给你下了个蛊毒,若你之后再不听我的话,蛊毒便会立刻发作。”   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腰,近乎虔诚般,一点点执起他的手。   “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然后下一秒,毫不留情地将他推了出去。   ·   青铜门在同一刻轰然封闭,纷纷扬扬的石块碎屑同时落下。   燕纾学垂下眼,定定地望着自己指尖,方才那灼热的温度正一点点消失。   他眼睫颤了颤,将手指慢慢蜷缩起来,下一秒却忽然听到樾为之气急败坏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现在在哪?燕宿泱——”   燕纾眼眸闪了闪,没有说话,慢慢撑着旁边的石壁站起身。   樾为之听着周围阵阵落石和嘶吼,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咬牙:“你没有出去?”   “我出不去啊。”燕纾面无表情地勾了下唇,听着对面樾为之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   “你明知道你能出去,你之前都已进过这阵法……”   若是方才谢镜泊心神没有那般慌乱,应该就能注意到,燕纾一直到最后,都并没有半分失去理智的倾向。   燕纾眼眸闪了闪,垂着眼没有否认。   他转过身,一步步向那魔气四溢的地方走进去,抬手用灵力将两个失去理智的人影倏然笼起。   他听着樾为之气急败坏的继续响起。   “你就这么想救他们?”   周围一阵剧烈的震荡传来,燕纾身形一晃,被震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却是答非所问般轻声开口。   “当年……也是这样,可是没人信我。”   他闭了闭眼,无声地勾了下唇:“他们信我,为之,我说了要带他们出去……”   被魔气侵蚀的人魂魄不能入往生。   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这么鲜活的生命……竟然全部都被种上了魔气,论为了养料亡魂。   “你就算救了他们,当年也没法救下你师父!”   樾为之终于忍不住颤声开口。   “你也没有办法改变曾经——”   燕纾身子一震,口唇间控制不住弥漫出一股血腥气。   他闭了闭眼,喉头一滚,低低苦笑一声。   “太刻薄了,樾为之。”   “我不要改变曾经。”   燕纾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我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能尝试着一点点把曾经抛却。”   樾为之一时无言。   “你知道这是专门针对你的局吧?”   他忍不住又焦急开口,一连串的话瞬息脱口而出:“从开卦盘开始,到这一路落入洞穴,你的身体几乎在被一点点亏空殆尽——”   这就是专门针对燕纾的一个局。   做局的人极其清楚燕纾的性子,一步步逼他不得不以身入局,一点点燃尽自身的心血。   对面的人听着他的话,竟然轻轻地笑出了声。   “这不是正中我们下怀。”   “他这般不惜一切、急不可耐,说明我们的诱导也已起效,他已经按耐不住,马上就会露出疏漏。”   燕纾捂唇咳了咳,唇角仿佛有一抹殷红划过,衬得他皮肤越发苍白。   “我不入局,怎么破局?”   周围的魔气越发浓重,燕纾一瞬恍若回到了曾经,寒意侵入骨髓。   洞壁间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其中,似活物般翻滚涌动。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语气放轻了些许,低低开口:“你看,破绽这不……便来了。”   他神色倏然冷了下来,扬声一瞬开口。   “出来。” 第56章   周围一阵剧烈的震动, 身后的青铜门瞬间爬满密密麻麻的魔印,仿佛是将他们所有人封锁在内,要进行最后的炼狱狂欢。   燕纾将周身所有的符纸一瞬燃尽,蓬勃的灵力几乎席卷了整个洞穴。   黑暗中那人几乎无处躲藏, 不过几息, 两个身形便狼狈地倏然出现在不远处。   浓重的血腥气在口腔中蔓延, 燕纾顾不得许多, 咽下口中的血沫, 喘息着微微仰起头, 涣散的目光微微一凝。   “你……”   但他还没看清那人具体样貌,下一秒, 后背却忽然一阵刺痛。   燕纾眼眸倏然睁大,同一刻, 感觉脑海中一阵浓重的黑雾袭来。   他强行努力转回头,却感觉这阵眩晕感来的极快,不过片刻,眼前的景象便模糊了下来。   燕纾最终也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看着那影子一点点走上前,伸手将他无力瘫软的身躯揽到怀中,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毛骨悚然。   燕纾疲倦垂落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最后那刻, 他心念电转,趁着传讯符未被切断的最后刹那,口唇微张,仿佛无意识呻吟呢喃般, 头颅一点点垂下,却近乎气音般在口中微微啜嚅。   “樾……为之。”   “帮我……”   ·   青铜门外。   石洞昏暗厚重,将门另一侧的声音完全隔绝开来,没有惨叫, 没有呼喊,四周空寂寂的,分外可怖。   危阑呆呆地跪坐在原地,身后似乎有几阵细微的响动传来,紧接着,一个久违的声音从身后蓦然响起。   “师弟?”   姜衍皱眉从一个昏暗的处走出,他向来精致的衣袍此时布满了灰尘,甚至袖口还破了几个洞,难得满身狼狈。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师兄呢——”   他话还没说完,两人面前的青铜门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魔息。   姜衍瞬息抬起折扇,警惕地往身前一横。   他能清晰感受到那青铜门后那翻滚不已的浓重的魔气,但目光落在门上被封死的魔印,终于慢慢又放松下来。   “你们是从这里出来的?还好这魔印是单向封锁,方才外面若不是那白猫把魔气吞了,我们也进不来……”   姜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有些嫌弃地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又忍不住开口:“师兄呢?你们怎么分开走了?”   他们方才一路从外面那青铜门走来,莫名其妙一直在不停地遭受魔气的袭击。   虽不强烈,但却十分难缠,几乎隔几步就扑出来一片,甚至有一只小魔径直奔向他怀里,一口直接吞掉了他的传讯符。   ——仿佛并不是真的阻拦,只是在有意无意地……拖延他们前进。   最后有几处那些宗门的弟子根本无法通过,姜衍无法,只得命松竹、松一带着一部分人原地待命,他与明夷、边叙带着仅剩的几位弟子继续向前。   谢镜泊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对面的石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   姜衍皱了皱眉,心中隐隐又不好的预感,却又下意识强行忽略。   他强迫自己笑了笑:“师兄怕不是又受伤了,不敢让我发现,所以刻意躲开我吧?”   他刻意将目光从对面青铜门那处避开,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向前走着。   “你之前传讯说你们已找到镇上那些百姓,师兄是和他们在一起吗?他若身体真的有恙我也不怪他,赶紧出来……”   他脚步不自觉越来越快,脚下却忽然一绊。   姜衍一个踉跄差点没滑倒,他下意识扶住旁边的墙壁,低下头,这才看到地上还坐着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崽子。   “你在这呢,怎么也不吭一声……”姜衍皱眉。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忽然看到地上的人身子一颤,蓦然偏过头,扑到一旁剧烈地干呕起来。   姜衍被吓了一跳,倏然往旁边一闪,落到谢镜泊正面。   同一刻,一直僵硬地面对着青铜门的谢镜泊周身一震,一股巨大的灵力瞬息从他体内爆发而出。   ——方才燕纾给他落的周身禁锢终于被强行冲开。   刚闪身落地的姜衍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咬牙抬起袖子,却还是被这股巨大的灵力威压震的踉跄两步,“砰”的一声撞到了背后的石壁上。   “谢九渊你皮痒了吧,你们一个两个都故意的……”姜衍灰头土脸地抬起头,忍不住咬牙。   不远处敲着铁棍刚走过来的明夷毫不留情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姜衍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揪住谢镜泊的衣领。   “别闹了,回答我的话,燕宿泱到底在哪里——”   谢镜泊被他抓着一晃,却动也不动,只依旧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青铜门。   姜衍心中不详的预感几乎再也无法忽视,他顺着谢镜泊的目光视线落到对面青铜门上,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颤抖:“谢九渊,你别告诉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的明夷轻轻“咦”了一声。   “大师兄的气息怎么在那里面?”   他又偏了偏头,神情间蓦然闪过一丝慌乱:“不对……我感受不到大师兄……”   姜衍脸色一瞬煞白。   他揪着谢镜泊的手指一瞬收紧,迟来的边叙一抬眼便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匆忙开口:“二师兄你做什么——”   下一秒,他听着姜衍颤声开口:“你把师兄扔下自己出来了?”   边叙蓦然睁大眼。   谢镜泊眼眸动了动,没有反驳,只迟缓地转了转,目光落到那门上缓缓游移的魔纹上。   “他们……都在里面。”旁边的危阑忽然低声开口。   他红着眼抬起头,身子控制不住地阵阵战栗:“那个仙人……燕公子,我爹娘,还有所有的镇上百姓,全都……死了。”   “这位仙人不是抛下燕公子自己出来,是燕公子……把他推出来了。”   危阑声音发涩:“燕公子说……他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拦着也出不来这结界,便让我们先走了。”   姜衍身子不可控地一颤。   他倏然松开谢镜泊,折扇一展,身形如电般直直冲向那青铜门,旁边的明夷也同时甩棍,咬牙将全身灵力凝聚其上。   但他们仿佛直接砰上了一片深渊。   他们打入的全部灵力一瞬被全部吸食殆尽,下一刻,一股与之相当的磅礴魔气向两人同时反向袭来。   明夷与姜衍脸色瞬息一变,两人迅速后退,被旁边的边叙斜斜往旁侧一拉,好险不险避过被自己送过去的灵力击中。   另一边,谢镜泊忽然动了。   他身形一瞬落到青铜门近前,却是没动用半分灵力,抬手直接生生去碰门上那魔印。   刚将另外两人稳住的边叙被迫再次上前,顾不得许多直接抬手去拦,下一秒却感觉一股灵力同时袭来。   边叙被迫止住动作,便看谢镜泊头也不回地一掌将他逼退,一掌径直按上那魔纹。   “师弟!”   边叙一把将他的手拉开,不出意外看到魔纹的痕迹已深入掌心:“你怎么这般不知轻重——”   “我没事。”谢镜泊哑声开口,忽然转过望向边叙。   “这魔气很强,当与天境半步神游段灵力相当。”   他定定开口:“我的灵力境界与半步神游,还差一点。”   天境之后,每提升一小境便难如登天,半步神游更是与游境一线之差,几乎也只是将将能算窥得玄门一点真谛。   燕纾两年前逼近半步神游,而谢镜泊在六界混战最后那日突破三阶,两年来却也一直未曾勘破四阶瓶颈。   边叙不明所以,皱了皱眉沉声开口:“你方才就是为了确认这个,你要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谢镜泊身形一闪,径直落到姜衍身前,直直向他伸出手。   “二师兄的银针,可否借我。”   姜衍瞬息明白了什么,脸色倏然冷了下来:“你疯了吗,谢镜泊?”   “你要用银针刺穴强行提升修为,这万一有所闪失,一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   “我不会。”谢镜泊哑声开口,依旧定定地望着他。   “二师兄可愿助我?”   “助你去死吗?”   姜衍直接被气笑了:“你要找死别拦着我,我还要去救师兄——”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面前的人一言不发直接探手向前,不管不顾就要去拿他身侧的药箱。   “谢九渊!”姜衍也有些着急了,抬手也直接逼过一掌。   但谢镜泊竟然不闪不避,任由他挥掌打向自己,仿佛便是要拼一个两败俱伤。   姜衍又不可能真的把自己师弟打残了,他咬了咬牙,掌心在最后一刻蓦然偏向旁边,下一秒,便看谢镜泊的手已稳稳拽住那药箱带子。   “谢镜泊你没听到我说话吗?燕纾拼死救你,就是让你迫不及待地去送死的——”   “燕纾他没有死。”   谢镜泊哑声开口,眼眸间布满猩红的血丝:“他没有死,他在里面。”   “我能救他。”   “这门能吸食一切比他境界低的能量,但魔纹、魔印原理上还是靠魔息支撑,玄门灵气与他天然相克,若我能将修为提升,与之相当,那魔息承受不住过载的灵力,便能破开结界,将这门打开。”   “也能让燕纾、那些百姓全部出来。”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那药箱带子,抬头定定地望着姜衍:“这是救他唯一方法。”   “我对穴位脉络没有二师兄熟悉,二师兄是想让我自己独自尝试,还是愿在旁对我辅助一二?”   姜衍一时无言。   他按着药箱的手不自觉地松动了一瞬,但看着谢镜泊那布满血丝的双眸,到底还是倏然偏过头。   “不行,我做不到——”   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便是亲手送走了他最小的师弟。   姜衍深吸一口气,蓦然偏过头,将那药箱往后一扯:“你已经走火入魔了,九渊。”   他抬起头,声音难得一点点缓了下来,“一定还有其他的法子,九渊,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想想办法……”   面前的人眼眸闪了闪,空洞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   他仿佛终于听了进去,低低地“哦”了一声,慢慢收回手。   姜衍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忽然感觉双侧手臂一麻。   他不可置信地垂下眼,看着谢镜泊平静地收回落在他穴位上的手,将药箱一瞬拍开,手指一转,瞬息将银针落到周身几处大穴。   姜衍眼眸微微睁大,他咬牙:“谢镜泊——”   “多谢二师兄帮忙。”谢镜泊低声开口,直接席地而坐,抬手掐了个诀。   旁边的边叙与明夷闪身同时想要上前,下一秒却听谢镜泊低低的声音传来。   “师兄们可考虑清楚现在是否上前。”   “这穴位我并不熟悉,修为提升也本就艰险,一旦分心,后果不堪设想。”   他周身已不管不顾运起灵力,眼眸沉沉,却是带着近乎疯狂的冷静。   “银针我已入穴,事实再不可逆,师兄们是想陪我赌一把,还是现在便要放弃这仅存的希望?”   明夷与边叙的脚步同时一顿。   谢镜泊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垂下眼,低低开口:“多谢师兄们成全。”   他慢慢闭上眼,便要将周身灵力过一个周天,下一秒却听姜衍蓦然大声开口。   “等一下——”   谢镜泊微微抬眼,看着姜衍一边抬脚走到边叙身边示意他解穴,一边咬牙开口:“银针的位置我再帮你调整一下,你别直接乱来。”   下一秒却见席地而坐的人微微摇头:“二师兄在那里直接说便好,不用过来。”   姜衍直接气笑了。   “你现在还防我做什么?银针你都刺进去了,我要是再想强行拔针,你气血逆行直接便废了,那我不如就在这里给你一掌好了。”   他大步上前,蹙眉一根根看着那银针的深浅,声音也一点点沉了下来:“你是我们当中修为最高,若搏一搏,当真有一线生机。”   他确认所有银针都已无误,慢慢吐出一口气,却也警告般开口。   “但也先说好,你若入魔,我可不会留情。”   他话音刚落,便听面前的人低低开口。   “我不会入魔。”   他说的格外平静笃定,姜眼蹙眉,刚想警告几句,下一秒却见谢镜泊慢慢阖上眼,声音再次轻轻传来。   “我若入魔,师兄……定会难过。”   “我不会入魔。”   ·   银针刺穴,刺激经脉,逼迫灵力在高压下运转满九个周天,便可挣得一线契机。   这期间每一次运转,都当是极痛的。   谢镜泊额头间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   灵力运转不过一个周天,剧痛如钢针刺入天灵盖,混沌的灵台清明一瞬,下一波疼痛却又再次袭来。   谢镜泊感觉自己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撕裂,勉强维持的清明如一线灯火,摇摇晃晃即将熄灭。   ——这般银针刺穴、强行提升确实是……太过勉强了。   谢镜泊舌尖隐隐探进口齿间,心中已想着若真的走到最后那一步……他便自己结束这一切。   他不能入魔。   师兄对他的教导……不是如此。   但下一秒,一股不知哪里涌现的清流瞬息将他包裹。   谢镜泊身形一阵,灵台蓦然一阵清明。   他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感受到那股凉意仿佛是从手腕间传来。   手腕间燕纾落下的齿印那里隐隐发烫,仿佛一颗定心丸一般,一直护着谢镜泊心神间最后那一股清明。   灵力运转三个周天,不知是那一股气撑着还是怎样,谢镜泊莫名感觉,那剧痛仿佛渐渐弱了下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吸食了一般,逐渐消弭于无形。   他来不及细想,借着这股劲儿越发沉下气息,感受自己丹田间的灵力不停翻涌,修为的瓶颈一点点突破。   ·   青铜门外,姜衍三人分守三个方向,看着中间的人神情间不断浮现的挣扎与痛楚。   周围一片寂静,下一秒,一个苍缓的声音突然从几人身后传来。   “宗主这是在做何?”   这声音极其熟悉,但印象里那人却几乎从不出宗。   姜衍皱了皱眉,下意识扭过头,旁边的边叙已抬手行了一礼。   “参见大长老、三长老”   边叙迟疑抬头:“大长老、三长老怎么会来此——”   三长老不知为何沉着脸不说话,大长老和缓地摆了摆手,没有回答,只蹙眉望着被三人围在其间的谢镜泊。   他目光落在他几处穴位间的银针上,瞬息便明白了什么:“他想要强行突破?”   他神情间隐隐闪过一抹不赞同,“宗主怎么这般鲁莽——”   “小娃儿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旁边的三长老冷笑一声,已一个闪身上前。   下一秒,他眼前忽然一花,紧接着抬起的手臂被人蓦然一挡。   姜衍径直错步上前,神情温和地挡住他的动作,冲着面前的人温和笑笑:“三长老稍安勿躁。”   三长老挣了挣没挣脱开,瞬息眼睛一瞪,“你敢拦我——”   “不然三长老以为我在干什么?”姜衍笑着开口。   三长老神情一僵,一时却也挣脱不开,只能被迫听着姜衍徐徐开口。   “师弟他向来自有分寸,这般并非鲁莽,是有他的原因。”   “而且如今师弟灵力已运转过六个周天,进程已过大半,您此时再想阻止……难道是想直接制师弟于死地吗?”   三长老瞬间吹胡子瞪眼,开口便想要争辩。   下一秒却感觉手腕微微一紧。   “衍儿还是如从前那般细心缜密,三长老着急心切,差一点便忽略了。”   旁边上前一步的大长老笑了笑,慢慢不着痕迹地按回三长老的手。   他说到这里想起什么般,望向姜衍,神情间多了几分赞许:“你如今已是一宗之主,按常理也是不需同我行礼的。”   “是,我方才也并未如此。”姜衍不卑不亢地顺从收回手,温和笑笑。   大长老神情瞬间一冷,却又立时恢复和煦。   他开口想要继续说什么,一旁的明夷忽然凑上前。   “您身上怎么有这么浓重的魔息,”明夷鼻尖嗅了嗅,不知闻到了什么,嫌弃地直接扭过头,“三长老也是——好臭。”   大长老脸色沉了沉,旁边三长老脸色瞬间铁青。   “你胡说八道什么——”   姜衍此时也才注意到面前两人身上的古怪。   三长老身上的衣服狼狈不堪,仿佛与人激烈殴打过一般,脏一块破一块。   大长老虽没那么明显,但身上向来整洁华贵的长袍此时也全然没了往日的辉煌,连一贯整齐的须发也隐隐有些杂乱。   他皱了皱眉,听着大长老温声开口:“哦,来的路上碰见几个小妖魔,有些难缠,处理时不小心沾染。”   ——但方才他们来的路上沿途的魔气都已被清理,松竹、松一他们也能接应一二,他是如何……搞成这般。   姜衍心中不动声色地沉了些许,但下一刻,大长老环顾了一圈周围,先一步轻声开口。   “镜泊此时强行突破,怕是为救门后的人吧。”   他这话仿佛意有所指,姜衍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下一秒便听大长老朗声笑道:“镇中那般多的人被魔族掳走,你们真当我能任由你们小辈独自涉险吗?”   他话音刚落,便听旁边的边叙愣愣地“哦”了一声,抬脚让过一个身位。   “那能劳烦您将这青铜门破开吗?”   他话音刚落,面前的两位老者神情瞬息一僵。   他们三位本就是趁着六界混战时趁乱上位,大长老后来频繁闭关境界如何暂且不论,但二长老与三长老境界修为并不高,直到此时也才堪堪摸到天境一阶。   大长老见姜衍和明夷都没有阻止的意思,便知其中有蹊跷,心中微沉想着托词拒绝。   但三长老不知这门深浅,又向来见不得别人提起修为这事,此时被这般一激,直接咬牙大步上前。   “破就破,不过区区魔族一个小门,你们不行我还不行了——”   他凝起十成灵力身形蓦然一闪,一双肉掌直接拍上前,下一秒却瞬息意识到不对。   他想要脱身,却控制不住反弹的灵力,“砰”的一声闷响,三长老肥厚的身躯重重后坠。   姜衍和明夷不约而同地瞬息闪身避开,甚至还拉了旁边呆愣愣看戏的边叙一把。   眼看着三长老便要直接撞上那石壁,旁边的大长老终于倏然伸出手,沉着脸将他冲势一消。   三长老被带的身子悠悠转了两个圈,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扶着旁边的石壁站稳。   他转的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却顾不得许多,指着面前人的鼻子直接破口大骂起来:“他妈的兔崽子,你就是故意的——”   下一秒,姜衍无辜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三长老,您怎能对大长老如此不敬?”   三长老脸色瞬间一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大长老冰冷的神情。   “尊者,我不是故意的……”   大长老沉着脸不说话,三长老咬咬牙,倏然再次转过身:“好好,你们不是能耐吗,你们一个一个给我来,我看谁他妈能破开这个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周身一股磅礴的灵力蓦然席卷而来,压的他不自觉声音一窒。   狭小的洞穴间灼烧感无尽蔓延,温度一瞬升高,紧接着一道劲风从背后急速袭来。   正对着门来不及闪避的三长老身形“砰”的一声撞上身后的石壁,他怒目抬起头,却见眼前一道刺眼白光划过,紧接着,石破天惊。   流转的魔气发出垂死般尖锐的嗡鸣,紧接着青铜门被轰然震碎。   不远处同样被那白光刺的下意识抬袖的大长老一瞬意识到什么,心中微微一沉。   ——谢镜泊成功了。   白光逐渐散去,一袭玄衣的人静静站在门前。   他一点点收回手,目光冷冷划过面前神情莫测的两人,抬脚直接走了进去。   ·   流转的暗红色脉络仿佛吃饱喝足了般,缓缓在地上蠕动着,碎石嶙峋,却能隐约见到底下支离破碎的人体残骸。   危阑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啜泣,却又瞬息咬牙捂住唇。   姜衍神情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洞穴内已无半分活人的气息,但洞穴正中央,却垂头静静地跪坐着一人。   他周身的白衣几乎都已被淋漓的鲜血浸透,沉沉地坠在地上,仿佛绚烂凋零的罂粟。   一道微风随着青铜门破开缓缓袭来,那人却仿佛不堪重负一般,身子晃了晃,无力地便要向旁边歪倒。   下一秒,一道身影忽然上前,在最后一刻,将那摇摇欲坠的人径直揽到怀中。   “燕……”   谢镜泊焦急开口,却又倏然意识到什么,咬牙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抬手迅速往他经脉中注入灵力。   旁边的姜衍也跟着慌乱便要上前,下一瞬却感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   他心中倏然一惊,下意识迅速抬手,正与三长老一掌对个正着。   “您做什么——”姜衍冷声开口,却听对面的人冷笑一声。   “兔崽子还敢拦我?”三长老目光带着莫名的兴奋,“你看不出吗?”   “这洞中百人便是他屠戮的。”   “不,这不可能,明明燕……”旁边的危阑瞬息开口,却被姜衍直接打断。   姜衍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般,直接笑出了声:“他屠戮的?”   “我从来不知三长老这般会讲笑话。”   姜衍冷声开口:“他与我们一同前来救人,被迫滞留洞穴,此时没死已是万幸,还要受您此般污蔑吗?”   下一秒,三长老却也笑了起来:“污蔑?”   “那他身上的魔息也是污蔑吗?”   姜衍愣了一下,此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神情微微一僵。   他听着三长老沉声开口:“他已入魔,屠戮无辜凡人,你此时拦我,便是叛出仙道。   姜衍眉心紧蹙,却是仍旧抬手挡在他身前,身形动也未动。   三长老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般,直接大笑出声:“好,好,你是也想学那燕宿泱,背叛所有——”   “他身上有魔印,魔息是因此沾染。”   下一秒,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传来。   谢镜泊低声开口,头也不抬地小心将怀里的人又往上抱了些。   “这些人的死,与他无关。”   谢镜泊此时开口,便说明燕纾的情形已没那般凶险。   姜衍心中微微一松,同一刻却听三长老冷哼一声:“你说无关便无关?兹事体大,我需要亲自确认——”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便要上前,姜衍却再度往他身前一挡。   旁边的明夷和边叙也一左一右同时上前,三长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怒极反笑:“好,好,你们都反了天了,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啊,您方才破门,的时候,原来是客气吗?”明夷有些兴奋地开口。   “我就说,您不可能这么多年,还没,半点精进。”   三长老神情一僵:“你——”   他不管不顾倏然抬起头,忽然听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几人身后慢慢传来。   “这般热闹啊……”   三长老神情一敛,不远处的大长老缓缓转过目光。   一袭斑驳白衣的人躺在谢镜泊怀里,懒洋洋抬起眼,仍旧有些涣散的目光环顾了一圈四周,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   “我好端端地……昏一会儿,还要这般被你们吵醒。”   他还晕的厉害,说一句话便要喘上许久,头颅近乎脱力地靠在谢镜泊肩头,仿佛完全提不起半分力气般,不过这一会儿,整个人便一点点向下划去。   下一秒,他感觉腰间微微一紧。   谢镜泊径直打横将他抱在了怀里,揽着他的腰,小心地调整着姿势,让他能浑不着力地躺下来。   燕纾望着自己满身血污,有些不适应地挣了挣:“别,脏……”   下一秒,他听着头顶的人冷声开口:“闭嘴。”   谢镜泊极少这般与他说话。   燕纾下意识缩了缩脖,眼眸间却浮现出一抹笑意,听话地住了口,过了几秒,又没忍住小声开口:“你好凶。”   谢镜泊忍无可忍地望了他一眼,再开口,却到底也缓下语气:“少言,闭眼休息,不头晕吗?”   姜衍眉心跳了跳,下一秒,忽然听到一个和缓的声音传来。   “这洞穴中百余人性命,都已全部消散,此人身染魔息,是嫌疑最大之人。”   同一刻,一股磅礴的灵力蓦然从前面袭来。   大长老缓缓抬手,姜衍神情一凝,抬手想拦,却是腰间重重一闷,被毫不留情地直接推开。   “姜门主自是一方之主,销春尽无权管辖。”大长老沉声开口,一步步挡开明夷和边叙的攻击,慢慢走到谢镜泊身前。   “但宗主这般,是非不分,包庇一个可能屠戮百人、暗藏祸心的外人,是也不顾仙门百家吗?”   他话音刚落,便看谢镜泊怀里的人一瞬蓦然笑开:“屠戮百人?”   “我怎么不知我有这般大的能耐?”   大长老和缓一笑,开口刚想说什么,却看面前的让人蓦然轻轻“嘶”了一声,蹙眉阖上眼:“等一下,我头晕……”   大长老身形一顿,蹙了蹙眉,竟也真的耐心地等在原地。   他看着面前的人过了良久,终于沉沉吐出一口气,再次慢慢张口,却听面前的人懒洋洋先一步笑着开口。   “你说我杀了人,那我还说你杀了人呢?”   三长老气急败坏的声音瞬间从旁边传来:“小子张狂,方才我和尊者都不在这洞穴内,所有人都可作证。”   “哦,这样——”   燕纾若有所思般下意识想要点头,下一秒却忽然感觉下巴一紧。   “仔细头晕。”谢镜泊捏着他的下巴,低声开口。   他语气自然,燕纾神情却蓦然一僵。   他耳尖可疑地红了一瞬,轻咳一声别过眼,故作镇定地继续开口:“可是那之前呢?”   “您的行踪他们全程都能作证吗?”   三长老一噎,开口刚想说什么,面前却忽然被一拦。   “阁下惯会顾左右而言他。”   大长老缓缓开口,温和垂下眼:“之前的行踪我们也可证明,但一程归一程,方才那段时间,我们已给出证据,阁下的证据呢?”   燕纾眨了眨眼,也不介意,轻笑开口:“证据,当然有啊。”   “你能有什么证据?方才开门只有你一人在此。”三长老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   “你难道让这些死人替你言说——”   他话音刚落,便看燕纾一瞬笑开:“为何不能?”   三长老愣了一下,紧接着直接大笑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被魔气吞噬之人连魂魄都已散尽,你难道要让这些白骨来为你遮掩——”   一旁的大长老却蹙了蹙眉,神情隐隐凝重了几分。   他看着面前的人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微微阖上眼,下一秒却忽然低低地“啊”了一声。   “忘了我没有灵力了。”   他有些无辜地睁开眼,仰头望向谢镜泊:“能帮我一下吗?”   大长老:…… 第57章   “你他妈做什么梦, 故意玩我们呢……”   三长老本来紧绷的心神被这一打岔,一口气差点噎在那里。   “你还想让宗主帮你?可笑,你一个入魔之人竟然寻求正道的帮助,怕不是压根没有所谓的证据, 只是想借机拖延或者让我们帮你证明——”   他话还没说完, 下一秒却听谢镜泊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我做什么。”   三长老一句话又噎在了喉间, 险些没呛死自己。   他眼眸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忍不住撸起袖子就要直接上前:“不可能, 谁允许你——”   对面地上坐着的两人压根没有理他。   燕纾似乎力气还是有些不济, 不过是微微偏头的一个动作,几乎耗费了他全部力气, 白着脸抵在谢镜泊怀里微微喘息着。   三长老便眼睁睁看着,自家宗主自然地低下头将耳朵凑到那人身前, 一侧肩膀也顺势低下去几分,好让人能靠的舒服些。   三长老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他冷笑一声,心说今日自己也做一回棒打鸳鸯,下一秒却忽然感觉面前一花。   “三长老还请留步。”姜衍带着些微笑意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方才他只说需要师弟的帮助,似乎并未提到您。”   姜衍抬手横在当间,不紧不慢抬起头, 神情一如既往的温润:“如此,也就不麻烦三长老助力了。”   “谁要帮他,你是不是疯了,我去帮一个邪魔——”三长老神情一阵扭曲, 瞬间脱口而出。   下一秒,面前一阵破空声传来,三长老被吓了一跳,神情一慌, 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看着姜衍手举折扇,神情微冷地望着他。   “那三长老就更不必上前了,否则,便是有故意破坏证据的嫌疑。”   姜衍手臂聚灵,微微垂眼,不卑不亢地又颔了下首。   “不过还是多谢三长老仗义相助。”   “你——”三长老气结。   另一边,燕纾终于聚集起了几分力气,微微抬起半寸手臂,在谢镜泊手腕间轻轻点了点。   “你的微尘里……能否借我一用?”   他话音刚落,便看周围几人神情不约而同微微一变。   连姜衍都微微蹙眉,忍不住转过头:“你……”   但面前两人神情却没有太大变化。   燕纾坦然地仰着头,仿佛说的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语。   谢镜泊仿佛想到了什么般,微微顿了一下,但紧接着便垂下眼,神情平静地应了一声:“好。”   他手掌一翻,一柄通柄雪白的长剑凭空在他掌心浮现。   谢镜泊将人扶起来了些,刚准备将微尘里递过,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姜衍蓦然开口:“等一下——”   “微尘里威力有些过大了,控不易控制,若这位……公子有什么需要,不如我来配合?”姜衍上前一步,低声开口。   微尘里是谢镜泊的本命之器。   本命之器极其难寻,但一旦结契便会认主,基本是从来不可能外借的。   若违背器皿意愿,强行解除或夺取,轻则重伤。   除非两人……有血精之融。   燕纾如今伤重昏沉也就罢了,姜衍不懂谢镜泊怎么也没想到这点。   他忍不住上前想拦,下一秒却看一只素白的手忽然抬起,已先一步轻轻搭上了那冰凉的剑柄。   姜衍眼眸蓦然紧缩,折扇一翻,下意识便想掐一个结界出来。   但周围一片安静,那微尘里安安静静躺在燕纾掌心,没有半分烦躁的灵力波动之感。   燕纾握着微尘里抬起头,望着姜衍紧绷的神情,有些疑惑地眨了下眼:“怎么了?”   姜衍脸色一片惨白,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   他蓦然抬起眼,声音因为紧绷而微微发颤:“你怎么……”   谢镜泊蹙了蹙眉,燕纾是真的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从前便没事喜欢拿谢镜泊的微尘里拿来把玩。   微尘里认主,用起来其实颇为不趁手,总喜欢和他反着干,但奈何越反抗,燕纾越……兴奋。   【小师弟,听说过人间一句话,叫“霸王硬上弓”吗?】   他话音刚落,便看榻旁捧着一本书的人脸瞬间通红:【你胡说八道什么?】   【哦,抱歉,那我委婉一点,“强制爱”?】燕纾笑嘻嘻抬起头,指尖在冰凉的剑锋上轻轻掸了一下。   【你这微尘里总与我闹脾气,我多磨一磨,总有一日能让他听我的话。】   【本命之器是认主的,就算你再……胡闹,也不可能改变。】谢镜泊面无表情地开口。   【你的八万春不从来连碰都不让我碰。】   【那是它性子刚烈,我也没办法。】燕纾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仰躺着随手将手中的长剑挽了个剑花。   【我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改变?】   他忽然想起什么,头往后一仰,琉璃色的眼眸间一瞬盛满了笑意:【我不都让你变得不讨厌我了吗?】   谢镜泊话语一顿,神情间闪过一丝微妙。   【我本来……】   他迟疑了一瞬,下一秒却看燕纾已经自顾自抬起脖子,又去逗弄微尘里去了。   谢镜泊顿了顿,没说完的话哽在喉头,半晌,到底慢慢垂下眼。   ——那是我本来就,喜欢你。   ·   燕纾见姜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也没在意,转了转手腕适应了一下剑身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谢镜泊的手臂,示意他扶着自己站起来。   谢镜泊听话地慢慢撑着燕纾腰部。   他动作已极其小心,一手扶着他腰间,一手托着他后颈,时刻注意着燕纾的情况。   但燕纾刚才在洞穴间消耗了太多灵力,即便再过缓慢,重心变换的一瞬,脑海中还是立刻控制不住地一阵昏沉。   他感觉自己似乎失去意识了一瞬,头颅倏然垂落,连握着长剑的手指也无力地一点点松开。   但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将他苍白的指尖轻轻托起,一股暖意顺着脉门注入经络。   燕纾低低地哼了一声,勉强清醒了半分,对上谢镜泊有些担忧的神情,下意识笑了一下。   “……我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聚起心神,抬手将微尘里横在胸前,瞬息掐了一个诀。   这微尘里似乎用起来确实比从前要顺手许多,也不反抗他的意念,甚至他脑海中想的什么,下一秒剑身已随之而动。   ——仿佛完全顺他心意。   燕纾完全不需动用任何灵力,借着剑身本身的灵气瞬息在空中凝了一个阵,又忽然一抬手,指尖在齿边一抹,几抹血珠瞬间滴落。   他本就气血不济,此时心头血再一损耗,原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更是惨白一片。   指尖的鲜血滴滴答答不停落下,燕纾手臂抬了几次,都未能将指尖的鲜血聚灵掸出,反而眼眸逐渐涣散起来。   下一秒,一股蓬勃的灵力顺着他手臂传来,“叮”的一声轻响,谢镜泊轻缓地托着他的手腕,握住那满手鲜血,精准地将那一滴血珠弹至阵法中央。   燕纾急急地喘了一口气,灵台清明一瞬,有些恍惚地勾了下唇:“多谢。”   谢镜泊看着他明显昏沉的意识,拧眉不答。   同一刻,一道冰冷的苍老人声从对面响起。   “你还要做到如何?宗主。”   大长老目光沉沉地望着对面两人。   “这到底是这位公子的证言,还是宗主你的?”   “你将本命之剑借出,看在他重伤之下或情有可原,但你传他灵力、助他凝神……如此这许多本不该你插手的事——”   大长老一字一顿吐出话语。   “销春尽身为四宗之首,宗主却在事实未定之前一再干预,公然帮一个身有魔气之人——”   “宗主可是要,借机包庇?”   他话音刚落,忽然看谢镜泊冲着他蓦然抬手。   一道灵力瞬间袭来,大长老神情一敛,倏然侧过身,惊怒间转头想要说什么,忽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法力交缠的轰鸣声。   “抱歉,他气血不济,不能再度放血,阵法中央的心头血已要吸食殆尽,需要尽快开启。”   谢镜泊慢慢放下手,沉声开口。   “至于长老方才所言——”   “阵是他所画,血是他所注,我也只是提供一点灵力,供他驱使。”   “是非对错,自有公证。”   谢镜泊冷着脸抬起头:“我并非包庇,只是求得一个公平。若长老连这一点都无法坦然,才当愧一宗之长。”   身后的阵法轰鸣声已隐隐扩大,地上暗红色的血迹仿佛在一点点聚拢。   大长老脸色铁青,倏然别过头,再未说什么。   旁边的三长老有些战战兢兢地望着大长老难看的神色,凑上前小心开口。   “尊者,您别急,被魔气侵蚀之人魂魄都是散了的,不能入轮回,三魂七魄完全无处可寻,就算他现在从鬼府抓个鬼差上来也无济于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谁说他们没有魂魄了?”   三长老脸色一瞬阴沉起来。   他蓦然转过头,目光落到眼前的景象上,瞳孔蓦然皱缩。   地上原本暗沉杂乱的痕迹不知何时被一点点凝聚在一起,血色蔓延,仿佛一个个模糊的人影。   血色漩涡陡然刺出千百道光缕,那些被魔气贯穿的残魂如抽丝的茧般剥离猩红法阵。半透明的魂魄悬停在离地三尺处,足尖坠着未干的血珠,破碎的魂魄被燕纾燃尽的符纸灰烬一点点缀补完整。   血祭生魂,亡者开言。   燕纾方才用尽全部灵力,将他们的魂魄保了下来,得以重入轮回转世。   三长老脸色惨白。   那些亡魂是活人生生裂魂而亡,此时重新聚拢,生前音容都未曾变幻,望向燕纾的一瞬,立刻七嘴八舌般模糊地响起一道道声音。   【是他,他真的保下了我们。】   【他是个好人,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谢谢大哥哥,你还难受吗?我方才见你吐了好多血。】   不远处,垂头跪坐在地的危阑忽然感觉有一缕清风拂过脸颊,下一秒,却听到他娘亲的声音从耳畔温和响起。   【阑儿,好孩子。】   危阑的眼眶一瞬通红,他蓦然抬起眼:“娘——”   耳畔母亲和煦的声音与父亲威严的话语同时响起,危阑咬牙不停地点着头,目光落到不远处燕纾身上。   一袭血色白衣的人静静靠在玄衣人怀里,周围围满了透明的亡魂。   有垂垂老者,也有青嫩稚童,自然而亲切地凑到燕纾身边。   他们的语气或惊讶或感激,燕纾的灵力让他们在临死前最后一刻终于脱离魔气的侵蚀,周身的痛楚瞬息消失,原本应汇聚的无尽怨念也一朝减轻了不少。   明明燕纾已经孱弱到完全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垂落额前的长发浸着冷汗,仿佛勉强拼合的薄胎瓷般,透骨生寒。   但那一刻危阑却蓦然意识到。   这个骨瘦形销的人,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   燕纾收回目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便是……我的证据。”   他靠在谢镜泊怀里,神情平静地抬起头,望向对面神情莫测的两人。   “二位……长老,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大长老沉着脸望着他不语,三长老倏然回过神,望着被亡魂瞬间塞满的洞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似乎有些慌乱地后退了一步。   “能,能有什么想说的,你就是无辜的,但也与这件事一定脱不了干系,否则为什么偏偏只有你一人活了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便要去拉燕纾的手腕:“对,你得跟我们回销春尽,这件事需要好好彻查——”   下一秒,三长老手腕处忽然一凉。   他一瞬再也动弹不得,惊怒交加地抬起头,却看着燕纾轻轻捏着他手腕两处重穴,冲着他微微笑了笑。   “三长老若无话说,我可要说了。”   “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的——怕是您吧?”   他话音刚落,便看三长老眼眸间控制不住闪过一丝惊恐。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清清白白,与这件事又有何干——”   他一边说一边再次试图挣扎逃开,但下一秒,忽然感觉燕纾松开了他的手。   三长老后退的趋势一下子没能止住。   他一屁股瞬间坐在了地上,“扑通”一声直接跌进了那片亡魂里。   下一秒,他听着亡魂间瞬间传来一片惊呼。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方才你偷袭这个仙人,想要阻止他救我们!】   【对,对,方才就是这个矮胖子,突然从石壁间出现,就要去袭击这个仙人。】   【那个大哥哥被他打的吐了好多血,他还不肯停手——】   三长老神情间的惊恐再也遮掩不住,连滚带爬地不住后退:“不,不,不是我,你们胡说,你们这是污蔑——”   “三长老在说什么?他们怎么可能认错与他们枉死相关的人呢。”燕纾轻声开口。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明夷轻轻“啊”了一声:“难怪两位长老,身上方才,那般臭,全是魔息。”   他裹着黑布条的眼眸微偏,露出一抹无辜的笑容:“原来真是——为非作歹去了啊。”   三长老怨毒地转过头,又顾不得许多,慌乱别过眼,望向不远处一直沉默不语的大长老:“尊者,您救救我,我没有……”   燕纾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抬起头。   有几个亡魂也跟着转过视线,瞬间又叫了起来,【对,对,方才还有他——】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对面须发皆白的长者蓦然抬眼,目光直直地落向他眸底。   那亡魂话语倏然一停。   他凝聚的魂魄仿佛都模糊了一瞬,下一秒又蓦然呆呆改口:【不,不对,没有他,只有那一人……】   燕纾微微蹙眉。   方才那洞穴间其实是有三人。   他能模糊地辨认出前面两个是大长老与三长老的身影,他在传讯符中断的最后刹那,让樾为之强行刺激他的身体将最后的护魂阵完成,但最后在背后偷袭他的那人,他却实在是……未能看清。   而如今,那些亡魂很明显也未看到最后那人,甚至大长老不知用了什么混淆术,竟然将他自己也一并抹去了。   燕纾心知大长老这是选择明哲保身,直接将三长老推出去顶罪。   大长老修为高深莫测,燕纾也知不可操之过急。   他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轻笑着抬起眼:“这般……三长老为非作歹之事已成定局,大长老准备如何处置呢?”   石洞间一片寂静,大长老垂下眼,望着跪趴在地上形容狼狈的人,沉默几秒,缓缓开口。   “销春尽,长老殿三长老,品行不端,似与魔族勾结,危害凡人,滥杀无辜。”   “按规——当押解回宗,剔除仙骨,永坠无间。”   三长老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倏然意识到什么,连滚带爬地撑起身便想要往外跑,下一秒却感觉两侧肩胛处蓦然一痛,紧接着无尽的血污瞬息喷洒在他衣领脖颈间。   大长老袖中不知何时甩出一记锁魂链,一瞬贯穿他两侧琵琶骨,直接破了他百年修为。   ——自断一臂,也至少比全然深陷囹圄要好。   燕纾被谢镜泊揽着后退一步,避开溅出来的血污。   他静静抬起眼,看着大长老手一挥,直接将瘫软在地的一摊人身收回储物袋,沉沉抬眼:“这般,可满意?”   燕纾眼眸闪了闪,低低笑了一声:“长老真是果决。”   大长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边也浮现出一抹笑意:“不敢,不如公子这般手段高明。”   他忽然一抬手,一道灵力瞬息向他面前拂去。   ——那是破障眼的术法。   谢镜泊神情瞬间一凝,抬手便想拦,但那道灵力已逼到近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纾的面容一瞬隐匿其间。   大长老神情间浮现出一抹得意,下一秒,神情却忽然一凝。   “你怎么——”   燕纾依旧顶着原来的那张脸,神情平静地站在原地。   大长老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下一秒,他眼前蓦然一花。   谢镜泊闪身挡到燕纾身前,神情愠怒地望过去:“大长老这是何意?”   被谢镜泊挡在身后那人微微探出头,似笑非笑地也望过来。   大长老脸色沉了沉,过了几秒,终于轻吸一口气。   “抱歉,这位公子的行事作风仿佛格外熟悉,让我误以为……是故人。”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燕纾一眼,先一步转身往外走去。   “公子手段确实高明,当要藏好这些伎俩,别下次露出端倪,被我发现。”   ·   周围的亡魂在逐渐一一消散,化作点点萤火,在幽暗洞穴中缓缓升腾。每一缕魂魄都裹着淡淡的金芒,如同晨曦穿透薄雾,在空气中划出蜿蜒的光痕。   那是那些亡者,魂魄重入世间轮回。   随着最后一声轻叹消散在风中,洞穴重归寂静。   谢镜泊运气将燕纾体内的魔印终于拔除,燕纾却坚决拒绝姜衍的探脉,只说自己暂时无事,此地凶险,当尽早离去,有什么事回宗再说。   谢镜泊无奈,只得扶着燕纾先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与姜衍他们一起再检查一遍是否有未尽的魔气遗漏。   不远处的危阑吸了吸鼻子,红着眼一点点转过身,望着不远处静坐在原地的燕纾,咬了咬牙,低声开口:“燕公子。”   面前捧着剑百无聊赖坐在石头上的人闻声回过头。   下一秒,却听“扑通”一声响,燕纾眼眸蓦然睁大,危阑竟直直跪了下去。   “燕公子,我想恳求您,收我为徒,让我入销春尽学习仙术。”   燕纾似乎没有预料到般,神情间闪过一丝慌乱。   他定定地盯着面前小孩微卷的发旋,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销春尽是个很好的地方,会有其他人愿意收你为徒,传道受业,好好地照顾你。”   危阑额头抵在地面上,听着燕纾和缓的声音传来。   温凉的触感从头顶传来,危阑有些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燕纾摸了摸他的发旋。   “但那个人,不能是我。”   “为什么不能?”危阑执拗地抬起头。   他扔红着眼跪在原地,听着燕纾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危阑咬咬牙,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您救了我的命,又救了我爹娘,我只想认您做师父。”   “是我哪里不够好?还是我天资太差,会拖累您?但我会努力学习,足够勤奋——”   “你——”燕纾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他总不能直接跟这个小孩说他要死了吧。   燕纾叹了口气,开口想再说什么,下一秒,神情却忽然一变。   “当啷”一声脆响,他手中的微尘里忽然伧然落地。   危阑眼眸蓦然睁大。   他看着对面那人身形微晃,紧接着仿佛蓦然失去了力气,直直地一瞬便向前倒去。   危阑眼眸瞬间睁大:“燕公子——”   下一秒,面前一阵疾风传来。   一袭白衣的人被稳稳地打横抱起,谢镜泊蹙眉将他揽在怀里,旁边的姜衍沉着脸快步上前,不由分说迅速搭上他脉搏。   紧接着,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面前传来:“没事……只是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些脱力……你让我缓一下……”   “闭嘴。”姜衍咬牙,往他嘴里迅速塞了一枚药丸。   面前的人却仿佛真的没事般,面上甚至隐隐浮现出一抹红润。   他好似没有听到姜衍说话,自顾自地仰头望向谢镜泊,仍旧说了下去。   “九渊,我好冷……你怎么不把我抱紧些?”   燕纾一边说,一边努力抬起手想去勾谢镜泊的手腕,手臂却控制不住一阵阵抖着。   他皱了皱眉,似乎颇为不解般,倔强地盯了两秒,忽然一把按住自己的手腕,“啪”的一声直接拍在了谢镜泊手臂上。   谢镜泊眉心一跳,看着怀里的人餍足般眯起了眼,忽然却意识到什么,眉头微皱,直接按在了谢镜泊脉门间。   “你修为提升了?”   燕纾敛眉抬头,不满抬起眼:“你做了什么?”   谢镜泊顿了一瞬,静静垂眼:“你把自己一人留在洞穴?”   燕纾一句话噎在喉间。   他此时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感觉周身倦懒异常,胸腔乏力的无力抬起,连呼吸都是疲累的,几乎想要放弃。   燕纾一时思索不出好的狡辩对策,无声地张了张口,最终讨好般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   “九渊修为提升了是好事,我自然很高兴——”   “嗯。”谢镜泊垂下眼,也微微扯了下唇角。   “你的账……我们之后再算。”   燕纾:……??   ——他迟钝地意识到,这和他预想的发展不太一样。   但这个念头很快便一闪而过,他脑中昏沉,眼眸微微阖上,几乎就要睡过去。   下一秒,灵台忽然一阵刺痛,紧接着姜衍焦急的声音从耳畔模糊响起:“别让他睡。”   燕纾皱了皱眉,被迫勉强睁开眼,对上谢镜泊的脸,蓦然又扬起一抹笑意。   “九渊,方才……我是不是很厉害?”   燕纾有些恍惚地勾了下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   “我……提前,燃了个符,加了一层障眼法,即便他把你的那层消了也没事。”   他笑眯眯抬起头,谢镜泊却清晰地看到,他眼眸都是散的。   他皱了皱眉,也意识到不对,抬头望向姜衍:“他怎么了?”   姜衍听到他的声音不知为何脸色僵硬了几分,抬手忽然又在燕纾几个大穴间瞬息落下一排银针,咬牙吐出几个字:“回光返照。”   “那魔印你明明拔掉了,但此时却仍有魔气,在侵蚀他的生机。”   谢镜泊的神情立刻变了。   同一刻,几乎是应验般,怀里的人忽然闷哼一声,胸腔一挺,倒气般剧烈痉挛起来。 第58章   燕纾的身子猛地一颤, 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攥住,整个人在谢镜泊怀中蜷缩成一团。   谢镜泊一时间几乎都没能按住他。   燕纾指尖死死扣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心口中哪里痛极了般, 要将那处生生挖出。   他的呼吸急促而破碎, 带着嘶哑的喘息, 不多时便有溢出的鲜血顺着下颌滑落, 点点滴滴, 如同雪中绽放的白梅。   “他体内为什么会再有魔气?那魔印明明已经被我震碎了。”   谢镜泊咬牙, 输送灵力的手倏然收紧:“若我再寻出那魔印——”   “不行!”   下一秒,姜衍急促的声音传来。   他一手按住谢镜泊的手, 一手又捻起几根银针,飞速开口:“那魔印在他心脉间。”   这魔气不知从何而来, 发展的却极快,不过一刻钟,便已侵蚀至心脉,将心脏紧紧包裹。   而且这魔气仿佛学乖了般,将魔印完全裹挟隐蔽在翻滚的魔气中央,谢镜泊若是想将其震碎……燕纾的心脉也会随之而断。   谢镜泊额间浮现出细密的冷汗。   怀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 额间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与血迹混在一处,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洞穴缝隙间残存的魔气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般, 丝丝缕缕也从阴暗的角落间渗出。   燕纾闷哼一声,无力地呕出几口昏黑的黑血。   姜衍一把拉开他手臂上的衣袖,肌肤下不知哪里浮现出的隐隐黑纹如同活物般游走,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片灰败的痕迹。   “先带他离开这里, 这个洞穴有古怪,他不能再待下去。”   姜衍咬牙倏然站起身,抬手直接在他心脉几个大穴间落了几针。   下一秒,谢镜泊便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原本微弱但平稳的呼吸一颤,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涣散无神,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映着洞顶微弱的光,却再也聚不起半分神采。   “燕纾!”   谢镜泊肝胆俱裂,咬牙一把拉住姜衍的手:“你做了什么——”   “我将魔气暂时封在他心脉间,断阻心血,只留了一息,这能勉强保他一刻钟无性命之忧。”   “先带他回销春尽,若再这般下去,魔气无法抑制,一定会入魔失去神智。”   姜衍冷冷开口,一把拂开他的手:“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还在担心我害他?”   这话仿佛话里有话,旁边的边叙蹙了蹙眉,总觉得姜衍看着谢镜泊的神情带着莫名的愤怒。   谢镜泊神情间也有些莫名。   但他没有说话,只沉着脸迅速站起身,唤出微尘里,抱着燕纾快速往外走去。   明夷也不由分说迅速焦急跟上,几人身后的危阑有些不知所措地迟疑上前,下一秒忽然感觉衣领一紧。   下一瞬,他直接感觉自己腾空而起,边叙抓着他的领子,不由分说直接将人带到了半空。   “哎,哎,救命,唔——”   但回应他的只有灌了满嘴的呼啸风声。   ·   谢镜泊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人生命的流逝。   魔气仿佛在他心脉间肆意作祟,燕纾前半程如烈火灼烧般,浑身烧的滚烫,后半程却仿佛再无声息,连口中无意识的呻吟都一点点弱了下去。   谢镜泊掌心贴着他的后心,分明渡着温热灵力,却不可控地感受到怀中人越来越冷。   好在销春尽大门已近在咫尺,跟在身后的姜衍顾不得许多,抬手“砰”的一声直接将朱红色的木门震碎,在看门人惊怒的神情中径直冲了进去。   香灰最后一点火光燃尽的一瞬,明夷与边叙拉着第一次“飞”吐到不行的危阑守在殿门口,姜衍手起针落,瞬息将封着心脉的几点银针拔出。   同一刻,怀里的人痉挛一瞬,控制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痛极般蜷缩成一团。   他烧得神志模糊,苍白的手指无意识抠进自己心口,生生抓出五道血痕。   谢镜泊一把按住他的手,顺势将自己的手臂送到他身前。   怀里人痛到了极点,偏过头下意识便要去咬他。   但口唇刚一碰上他的肌肤,忽然仿佛意识到什么,拧着眉却倏然又往后缩。   “不能……不能咬……”   他胡乱摇头,明明疼的意识都几乎已不清醒,心中却还惦念着什么。   “九渊……会痛,我不能……”   谢镜泊瞳孔极剧收缩。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下一秒,却看怀里的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痛呼,脖颈一瞬后仰,浑身绷到了极紧。   谢镜泊倏然抬起头,看着床铺间不知何时摆上了一排金针,姜衍正弯着腰,将一根手掌长的金针一点点从他心口刺入。   “你——”   “金针转魂。”姜衍咬牙开口,直接打断他的话。   他眉心间浸出冷汗,手下却一刻不停,用两根金针一点点剖开经脉,小心地将那魔气一缕缕挑出,瞬息用灵力碾碎。   谢镜泊神情微微一静。   他知道这个……金针转魂。   那一排金针共有九枚,被几味药性极猛的中药炮制、淬炼,金针入体,药性随之进入经脉,能稳心血,也能暂时强劲心脉。   但因药性过猛,不但极其凶险,而且因为强行吊住最后一点心血,真真是……痛到极点。   谢镜泊曾经只听姜衍提到过一次。   是某次燕纾外出任务,为保同宗之人意外受伤,性命垂危,姜衍不得已将金针拿出,却也只敢下了一针,虽然好不容易将他的命救了回来,但同时也损了心脉。   此时,姜衍一上来便已下了两针。   “现在必须先将魔气剥离,将魔印暴露出来……”   燕纾身子在细细密密地颤个不停。   姜衍按着他的脉搏,咬牙开口:“他经脉间魔气和灵力在互相撕扯,你再输点灵力,他要撑不住了——”   “不能再输灵力了。”   谢镜泊咬牙,额角也隐隐浸出细密的冷汗:“他经脉承受不住,到时会更痛……”   “你是想让他痛还是死?”姜衍厉声直接打断他的话。   “他心脉已经快要断绝,你现在若断了灵力,就是断了他最后的生路。”   谢镜泊眸色沉沉。   他咬了咬牙,手中磅礴的灵力再次倾泻而出。   燕纾心口猛地一缩,喉咙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的鲜血染红了谢镜泊的衣袖。   他竟然被生生疼醒了。   “燕纾……”   燕纾眼睫颤了颤,涣散的目光落到谢镜泊惶然的脸庞上,下意识扬起一抹笑意:“脸色……这么差,做什么?”   谢镜泊摇了摇头,勉强也扯出一抹笑意:“没事,只是房内光线不好。”   他下意识抬手有些慌乱地将燕纾唇边的血迹擦去,下一秒却看燕纾目光落到谢镜泊被血染透的玄衣上,瞬间皱起了眉。   “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   他看着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过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轻轻“啊”了一声。   “……这是我的血啊。”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周围两人呼吸同时都滞了一瞬。   “没事……就是淤血,吐出来反而好了,马上就好了,师兄,没事。”姜衍手腕微侧挡住手中的金针,勉强温声开口。   燕纾垂下眼看着心口翻涌的魔气,瞬息意识到了什么。   又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喉咙间再次一股温热再次涌现。   他蹙了蹙眉,抬眼时,眼眸间的笑意却又深了几分。   “嗯,没事……我不痛,过一会儿……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微微偏头将脸埋到谢镜泊颈间,冰凉的口唇在谢镜泊滚烫的肌肤间胡乱摩挲着,终于蹭到他动脉最灼热那处,吐出一口气,低低笑了笑。   “没事……”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志又再次模糊起来,只感觉口唇间再次有一点湿润蔓延,但却已经无力再管。   下一秒,谢镜泊感觉脖颈一暖,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身子一阵痉挛,再次一口一口吐出鲜血。   姜衍脸色骤变,另外一只手几根银针飞速落下,封住他心脉周围的几处大穴,终于稳住了那濒临崩溃的心脉。   “……结束了吗?”谢镜泊低声开口,此时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自己的嗓音也已嘶哑的不成样子。   但姜衍神情间的凝重却没有半分消退。   他摇了摇头。   “还要……再落一根金针。”   谢镜泊神情骤变。   “三根?万一他不能承受……”   “我已将心脉、肺经两处的魔气都断开,但是还需一根将那魔印定住。”   姜衍低声开口,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必须是三根。”   也只能是三根。   燕纾的身体……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谢镜泊慢慢沉默下来,一点点别过头,只揽着燕纾的手更紧了几分。   同一刻,姜衍第三根金针落下   刹那间,燕纾原本压抑的痛呼戛然而止,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   他整个人如断弦的弓般绷紧,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住床褥,指节泛白到几乎透明。   那根手掌长的金针没入心口的瞬间,他眼眸猛然睁大,苍白的肌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黑纹,如同活物般在皮下蠕动,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片灰败的痕迹。   “痛,好痛……”   谢镜泊手腕一凉,原本昏迷的人再次生生被从昏沉间拽醒,颤抖着拉住谢镜泊的手,眼尾控制不住一片绯红。   “我好痛,九渊……你放开我,好痛……”   谢镜泊心中跟着泛起一片生疼。   深深的无力感将他包裹,他眼中爆出血丝,却是低下头,极尽温柔地一句句应着。   “我知道,我知道,马上,马上就好了……”   但怀里的人明显痛的已经意识昏沉,整个人在谢镜泊怀中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的长发黏在颈侧,眼眸控制不住般涣散起来。   “不要,你骗我……放开我,求你……”   姜衍沉着脸压根不敢去看,手中的金针一点点捻入,精准地挑开每一处魔气盘踞的经脉,针尖挑起的黑气在空中凝结成狰狞的鬼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燕纾的声音逐渐带上了些许哭腔,恍若孱弱的幼猫般,声音越来越小,却依旧翻来覆去地求着。   “不要……不要这样,求你们了……”   他忽然急促倒吸了一口气,攥着谢镜泊的手一瞬收紧。   “杀了我……太疼了,我不要,不要,九渊……杀了我……”   谢镜泊脸色一瞬惨白。   燕纾后背凸起的脊骨刺的他掌心生疼,他看着泪水混着血水在他衣襟上洇出蝶翅状痕迹。   怀里的人已逐渐失了声,只张着口型反复说“杀我”。   谢镜泊也失了言语,只能一声声低唤着他的名字:“燕纾……”   但怀里的人明显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身子依旧在不停地颤抖,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眼皮半阖,空洞的瞳仁晃了晃,眼眸间忽然闪过一丝决绝。   姜衍看着燕纾口唇微张,瞬间意识到不好:“他要咬舌——”   下一秒,一袭玄衣的人忽然俯下身,张口直接封住燕纾布满血色的双唇。   旁边的姜衍眼眸蓦然睁大。   那完全不似一个吻,更多的仿佛是两个濒死之人最后那刻的抵死纠缠。   燕纾的牙齿一瞬将他下唇咬破,刺痛传来的同时,血腥味瞬息在谢镜泊口唇间蔓延。   但谢镜泊神情却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抬手直接扣住燕纾后颈,将浑身颤抖的人小心抱起,舌尖一点点探出,抵住燕纾发颤的上齿,加深了这个吻,也止住了他一切举动。   怀里的人眼眸微微睁大,涣散的瞳孔收缩了一瞬,恍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琉璃色的眼眸迷茫地安静下来,漫起一股水色。   姜衍顾不得许多,三根金针同时注灵,将那隐藏在最深处、已破败不堪的魔印挑出,瞬息破开。   与此同时,燕纾瞳孔紧缩一瞬,紧接着眼眸一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身子骤然软落,被谢镜泊一把拦腰揽住。   意识清明一瞬,无尽的黑雾却又从脑后蔓延。   神志落入黑沉深渊的那一刻,燕纾只感觉腿间微微一痛,恍惚间听到姜衍微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魔印暂时拔除了,但方才魔气已经在经脉扩散……他的身子今天已再承受不住任何冲击……”   “我只能将那些魔气暂封在……”   ·   夜风裹着药香漫过纱帐,谢镜泊将终于安静昏迷过去的人小心放到榻上,小心将他周身的血污擦净,帮燕纾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衣领被人一把揪住。   “你给我起来。”姜衍咬牙,眼中的怒火终于再也无法遮掩,目眦欲裂地望着他。   谢镜泊蹙了蹙眉,抬手将姜衍的手轻轻拨开,没有松开揽着燕纾的手,只微微抬眼。   “何事?”   “你还问我什么事?”   姜衍气急反笑,“你自己都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声。   明夷从门口小心探出一个头,脖子又往里伸了伸。   “我在外面好像感觉,大师兄的呼吸平稳下来了……”   他微微侧过头,又确认了一下,神情间瞬间浮现出一抹喜色:“大师兄是已经没事了吗?”   床榻旁的两人压根没一人理他。   明夷也不在意,自顾自地乐颠颠跑到燕纾身边,身后拉着危阑跟进来的边叙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人,倒是愣了一下。   “二师兄你们……”   谢镜泊沉沉望了边叙一眼,没有说话,转头又望向姜衍。   姜衍咬牙,冷哼一声,生硬地回了一句“无事”,后退一步没好气地重新坐回床侧,拿混着灵符碎片的清露将金针一点点拭净。   谢镜泊垂了垂眼,也没说什么,抬手将半枕在燕纾身下的手臂一点点抽离,神情平静地慢慢站起身。   边叙慢慢走上前,视线落到姜衍手中的金针上,神情一瞬也凝重了几分:“都已用到金针了吗?”   “嗯。”姜衍低低开口,忽然折扇一翻,一把打开明夷想要凑上前的脑袋。   “他心血耗费太多,力竭昏睡过去了,别吵醒他,让他自己睡醒。”   明夷“嗷”的一声,委屈地捂住脑袋,小声嘟囔着他只闻闻,却到底也再不敢凑上前,只乖巧跪坐在榻前,趴着身子半歪着脑袋一下下数着燕纾轻微的呼吸声。   “所以师兄身上那些魔气是从哪里来的?”   边叙挤不进去,干脆站在床榻最远端,有些担忧开口:“明明之前不都无事……”   “不清楚。”姜衍将金针一一收好,微微摇了摇头   那魔气就像是凭空出现的,又仿佛……之前就隐隐蛰伏在燕纾经脉里。   姜衍抬眸看了一旁的谢镜泊一眼,谢镜泊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沉着脸不说话。   旁边的明夷忽然抬起头:“会不会,还是那,魔阵影响的?”   “那魔阵到底有何用处,他们炼那些活人到底要做什么?”   “炼丹。”   旁边的谢镜泊忽然低低开口:“活人被魔气生炼成丹,三魂七魄都被锁入其间,对修为……大有增益。”   姜衍和明夷同时皱眉,明夷忍不住开口:“怎么会有人有这么恶毒的举动……师弟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镜泊垂眸望着燕纾眼尾间未消退的一点红晕,半晌,低声开口:“这个魔阵和之前二师兄画的那个……极其相似。”   “刚才离开前,我仔细检查了一下。”   周围三人神情同时一凛。   “那师兄之前便经历过这个……”边叙忽然想起什么,低低开口。   “这个阵法我之前在一本古籍上查到过,威力极大,能吸食一切生灵之气,为布阵者所用,被阵法锁定者,几乎无一人存活。”   但燕纾却活了下来。   “那这魔气是后遗症吗?”明夷忍不住开口。   “若查不出缘由,以后,会不会,反复发作……”   “现在还不是担心那个的时候。”姜衍忽然低声打断他的话。   “我只是暂时将魔印拔除了,但……也还没有完全恢复。”   边叙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神情沉重了几分:“那会对师兄有什么影响?”   姜衍垂了垂眼,半晌终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床榻上的人梦里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心隐隐蹙了起来,身子不安地挣了挣,溢出几声呻吟。   明夷有些手足无措地抬起头,伸手一下下拍着他肩膀试图安抚,但床上的人依旧陷在梦魇中,昏昏沉沉无法挣脱。   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了出来。   他熟练地将瑟缩的人上半身轻轻抱起,让燕纾舒服地枕在他腿间,抬手不轻不重地揉着他两侧太阳穴,看着怀里的人呼吸逐渐平复下来,眉心舒缓,再一次熟睡了过去。   姜衍眉心跳了跳,口中的话语莫名卡了一瞬。   旁边的边叙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姜衍回过神,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师兄如今暂时……”   下一秒,他看着燕纾忽然侧过头,不知梦到了什么,下意识偏头在谢镜泊小腹间蹭了蹭。   谢镜泊动作一僵,手指瞬间悬在半空。   他垂眸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正抵着自己腰腹,青丝铺了满膝,喉结轻轻动了动。   睡梦里的人浑然不觉,又往温热处拱了拱,像得了安抚的猫儿,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哼声。   谢镜泊再忍不住,扶着人的肩膀想要将人扶回床,却忽然感觉腰间一紧。   昏睡的人仿佛感觉到他要走,忽然忽然伸手攥住他腰间玉带。   素白手指勾着墨色丝绦,仿佛幼猫攀着藤架,连指节都隐隐泛着难得的淡粉。   谢镜泊呼吸一滞,感觉燕纾温热的鼻息一瞬透过衣袍,席卷全身。   “砰”的一声闷响,姜衍抬手直接将床栏捏了个裂缝。   他终于忍不住,三两下将最后的话说完,深吸一口气倏然站起身,一把按住谢镜泊的手臂。   “劳烦三师弟、四师弟照顾一下师兄。”   姜衍垂下眼,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咬牙:“我和小师弟有些事情……需要详谈。”   ·   谢镜泊跟着姜衍缓缓走到门外。   身后的房门一点点合拢,走廊间的烛火微微一晃,谢镜泊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秒便忽然感觉一阵破空声袭来。   谢镜泊神情一凛,蓦然后退一步,看着姜衍手中的折扇下一刻,落到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你做什么?”谢镜泊皱眉,沉沉抬眼,“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姜衍压根不理他的话,眼眸的愤怒完全不加遮掩,抬手将折扇一收,又再度冲了过来。   谢镜泊也不再忍,手腕一翻,未出鞘的微尘里直接迎了上去。   “当啷”一声脆响,两人周身瞬间席卷起一阵风烟。   谢镜泊皱眉,望着面前气到眼眶通红的人,低声开口:“若二师兄指的是方才——”   “方才情急之下,你那般……无耻行为,倒也也还勉强能说的过去——”   姜衍抬起头,冷笑一声:“但你的本命武器呢?”   谢镜泊神情一顿。   他意识到什么,眼眸闪了闪,听着姜衍咬牙继续开口:“你他妈知道本命之器意味着什么。”   姜衍忽然一抬手,顾不得许多,直接死死拽着谢镜泊的衣领:“本命之器与寻常武器不同,以器主心头血相承,只有感应到与器主相近的气息,才可能亲近。”   “要么是血亲,要么是已有……夫妻之实。”   “微尘里之前在洞穴内,对师兄没有半分排斥——”   姜衍眸光一片猩红:“你他妈对师兄做了什么?”   他没有注意到,谢镜泊的神情已隐隐沉了下来。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皮微垂,神情间没有半分喜色。   ·   另一边,愿曦阁内。   药香在烛影里织成游丝,青瓷香炉里姜衍方才特意点燃的安神香一点点吐着暖雾,与窗缝渗入的夜露缠作淡青色纱縠。   床上的人睡的安稳,明夷与危阑一左一右趴在床头,危阑到底年纪小,此时一天惊吓后,早已沉沉睡去。   明夷则伸出一根手卷起燕纾一缕青丝,玩的不亦乐乎。   边叙捧着一卷古籍在床榻边走来走去,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榻前的两人,心中是难得的平静。   姜衍与谢镜泊两人半天都没有回来,他们两人本未太在意,直到门口忽然传来兵刃碰撞的声音。   两人同时抬头,神情间闪过一抹警惕。   危阑也听到什么动静般,揉着眼睛模模糊糊直起身。   “有人来了?”边叙倏然转过身,旁边的明夷却拉住他的手臂,侧耳听了几秒,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只有两人的呼吸,也没有第三人的脚步声。”   他顿了顿,有些不可置信地慢慢开口:“所以应当是……二师兄和小师弟……打起来了?”   边叙神情间也闪过一抹迟疑,他犹豫了一下,微微抬脚。   “他们怎么忽然打起来了,要不我去看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谁……打起来了?”   床榻前两人同时惊喜转头,看着燕纾一点点撑起身子,半眯着眼冲着他们笑了笑。   “师兄你醒了!”   明夷再顾不得外面自家便宜师兄弟,瞬间扑上前,却又在最后收敛了力道,只小心翼翼将燕纾纤细的腰身揽住。   “干什么,像小狗一样。”燕纾被他蹭的有些发痒,忍不住抬手推了推他的脑袋。   “师兄又瘦了,好多。”   “师兄刚才,就是这般蹭小师弟的,都不让我碰,”明夷有些委屈抬起头,“为什么我就不行?”   燕纾从第二次被疼醒时意识就断了片儿,压根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   他此时愣了一下,眼眸间闪过一丝讶然,微微仰起头:“九渊?他没把我推开吗?”   “没有,小师弟舒服的很。”明夷赌气开口,听着燕纾没忍住轻笑一声。   他心情莫名好了几分,抬手也拍了拍明夷的脑袋,忍不住又转过头,望向门口。   “你们方才说谁打架呢?九渊和阿衍在哪里……”   “没什么,阿猫阿狗在外面打架呢,没事。”明夷被拍的不舍得撒手,偏过头随口回道。   身后边叙眉心微微跳了下,对上燕纾迟疑的神情,却也忙不迭赶忙点头。   “哦……销春尽何时有这么多猫狗,倒是也能和我那白猫凑个伴儿。”   燕纾低头笑笑,忽然偏头咳了几声,拍了拍明夷的肩膀一边示意他起身,一边掀开被子就想要下床。   下一秒,却看明夷和边叙神情悚然一惊,蓦然冲上前,一人按住他被子,一人扶住他肩膀。   “等一下,师兄,你不能——”   “大师兄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明夷和边叙两人同时开口,又倏然意识到这番举动实在太过古怪,下意识一同止住了话语。   他们果不其然看着燕纾有些奇怪地抬起头。   他们两人一个不说话一个不会说话,踌躇了半晌,边叙终于咬牙吐出一句话:“我们是说……师兄不用自己下床,要什么我们来帮你。”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好笑。   “我就是去喝一口水,你们不用这么紧张,我躺了这许久,刚好下地活动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明夷骤然紧张开口:“不行!”   燕纾一怔,旁边的边叙眉心跳了跳。   明夷也瞬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愣了一瞬,赶忙有些心虚地笑着转移了话题。   “师兄方才要水是吧,我去帮师兄倒,师兄刚醒,身体还比较虚弱,若是贸然下地恐怕吃不消,还是等过两天……”   他从前每次说谎都被燕纾看穿,此时生怕也被看出来什么端倪,话说到最后身形一一瞬掠了出去。   燕纾挑了挑眉,目光又悠悠转向旁边的边叙,很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边叙额角抽了抽,恨不得躲在旁边的危阑身后,却又绝望地意识到……这小孩还没他腰高。   他深吸一口气,静默几秒,终于百般无奈抬头,决定实话实说。   “你别问我,师兄,你知道我骗不过你,还是等二师兄过来……再说吧。”   “你以为阿衍就能骗得过我了?”燕纾好笑开口,到底微微舒了一口气。   “放心,我不问你。”   边叙无声地吐了一口气,下一秒却看床上的人仿佛呛到了般,蓦然偏过头一连声咳了起来。   “你怎么了,师兄?”边叙神情瞬间紧张起来。   燕纾不答,似乎咳的说不出话,只捂着唇单手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桌案上的一枚药瓶。   “药……”   边叙顾不得许多,蓦然冲过去,将药瓶拿到手中,却迅速意识到了不对。   ——这药瓶是空的。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有些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却看床上的人已掀开被子,双手按在自己腿间,神情平静地抬起头。   “我的腿怎么了?” 第59章   边叙神情一僵。   他攥着空药瓶的手倏然攥紧, 紧接着又瞬息反应过来什么,勉强低声开口:“师兄……在说什么,我不太清楚……”   “我的腿没有任何知觉,我也完全无法移动分毫。”燕纾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平平静静地抬起头, 甚至笑了一下。   “是废了吗?”   “咣当”一声闷响。   边叙手指一颤, 手中的空药瓶当啷坠地。   药瓶骨碌碌滚到床脚, 趴在床下昏睡的白猫随之惊醒, 抖了抖耳朵, 瞬间抬爪子扒拉到怀里,拨弄着当毛球玩。   “师兄在说什么, 当然不是……”   他颤声快步走上前,一边说一边抬手想将被子重新盖回燕纾腿上。   “大概是躺太久有些睡麻了, 或者重伤过后气血有些不畅,师兄不如再睡一会儿,等一会儿睡醒让二师兄过来看看……”   他话还没说完,一直冰凉的手忽然轻轻覆在了边叙手上。   “然后让你二师兄每日给我扎一针,昏昏沉沉睡上数日再说?”燕纾似笑非笑地开口。   边叙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莫名觉得……这大概真的是二师兄能干出来的事。   毕竟两年前, 二师兄曾经还真的想过用迷药把大师兄迷晕直接带走……虽然最后被小师弟强行拦住了。   燕纾不知道边叙在想什么。   他看着自己四师弟有些无措的神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紧张做什么?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你们瞒不过我,我就是想知道我的腿如今到底如何了。”   久病成医, 更何况他从前都已真真在生死线上走过一回,几乎是刚醒没多久,便大概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燕纾垂下眼,手指在脚踝那处轻轻捏了捏。   身下的双腿苍白无力, 即便靠着手臂力量一点点挪到床边,也只能任由双腿颓然垂落,实不出半分力气。   燕纾闭了闭眼,不着痕迹按住颤抖的手指,努力维持着语气间的笑意。   “说吧,有多严重?”   “……什么?”边叙回过神,有些迟疑地低下头。   “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是只是一段时间,还是……永远废了?”燕纾仰起头,微微弯了弯眼。   “没事,我就是提前做一下心理准备。”   边叙无声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一时间却又无从说起,最终也只是踌躇着低声开口。   “我真的不清楚,师兄,要不还是一会儿等二师兄回来……”   “不清楚啊。”燕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若只是药物等导致的暂时的情况,那血气运行当不会受太大影响,若是魔气等……造成的永久损伤,那如今经络应当已废。”   他漫不经心般随意开口,下一秒,手腕忽然一翻,指尖悬出三枚铜钱,轻轻一拨,径直便往腿上的大穴打去。   “不如我亲自试验一下,只一试便知——”   边叙瞳孔骤然紧缩,立刻上前一步:“不要——”   他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直接按住燕纾的手腕,一连声开口:“我说,师兄,我说。”   “从洞穴出来后……你体内不知为何忽然纠缠了一股魔气,接近伤重濒死,二师兄迫不得已,用金针将你经络肺腑间的魔气挑开除去魔印,但剩余的魔气无法,只能先逼到……腿部经络。”   边叙忙不迭焦急开口,下一刻,却看面前的人身子轻轻颤了一下:“所以我身上……魔气还真未除净啊。”   边叙一怔,瞳孔骤然紧缩。   “你,你不知……”   他瞬间慌了神:“师兄,我刚才都是随意猜测的,你别听我瞎说,我只是胡乱说,当不得真……”   “没事,我没有难过,你紧张什么。”   燕纾在腿部的几处关键经脉上轻轻敲了一下,抬起头弯了下眼。   旁边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动,出去取水的明夷终于磨磨蹭蹭溜了回来,一下子便感受到了房间内气氛的不对。   “水来了,大师兄!”   他快步走上前,熟练地跪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仰头摸索着将杯盏送到燕纾手中,下一秒却蓦然摸到燕纾冰凉的双腿。   明夷神情瞬间一慌,拉过一旁的被子就往旁边燕纾腿上盖。   “大师兄,你怎么下床了,小心着凉,而且方才不是,说了先不能……”   “……你不用拦了。”边叙咬牙,低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都已经知道了。”   明夷一愣,无声地张了张口。   “……都知道了?”   他有些惶然地抬起头:“那一会儿二师兄和小师弟那边怎么办,他俩本来就已经打起来——”   燕纾蹙眉:“他们打起来了?为什么?”   同一刻,姜衍有些急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醒了?”   燕纾回过头,看着姜衍和谢镜泊一前一后从门口走了进来。   姜衍方才只在门口只听了个大概,只模糊听到了“小师弟”和“知道了”几个字眼。   他方才刚和谢镜泊吵完一架,脑海中还是一团浆糊。   此时他皱了皱眉,顺着这几个字眼下意识开口:“你知道他刚才亲你的事了?”   燕纾:?   明夷、边叙:???   “什么,你什么时候亲大师兄了?你怎么能这般趁人之危——唔!”明夷倏然站起身,被旁边的边叙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   谢镜泊微微咬牙:“……我觉得他们方才说的不是这件事。”   姜衍:“……哦。”   燕纾愣了几秒,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正看到谢镜泊下唇上一抹暗红。   像是不知何时被咬破……将将干涸的鲜血。   他眨了眨眼,还未说什么,忽然感觉床榻一沉。   姜衍一屁股毫不客气直接坐到了他床边,抬手按了按他腿弯处:“所以你腿的事……你已知道了?”   燕纾回过神,歪了歪头,也笑着开口:“当然……只知道个大概,还需要阿衍给我详细说说。”   姜衍一听便知道面前这个人又在套话。   他哼笑一声,忽然抬手,在燕纾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从小到大只有燕纾敲几个师弟的份儿,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敲他。   床上的人下意识捂住额头,一时间有些茫然地抬眼。   他听着姜衍哼笑一声,慢悠悠开口:“别什么事都往坏处想。”   “你腿如今这个情况只是暂时的。”   “你现在身体太虚弱,经络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魔气侵蚀,等过段时间养好了身子,魔气一清,双腿就能慢慢恢复。”   燕纾慢慢放下手,听着姜衍的声音难得温和下来。   “所以别担心……我会治好你,师兄。”   燕纾眨了眨眼,眼眸蓦然弯起来:“好啊,我当然不担心。”   姜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忽然凑上前:“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和九渊方才在打什么?”   姜衍神情一僵。   方才门口谢镜泊说的那番话蓦然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我与大师兄……并未发生任何事,微尘里不过是个意外。   ——我当初只是想要……救他。   周围一时间安静下来,燕纾却清晰地从姜衍和谢镜泊两人脸上看到了一丝惊慌与……遮掩。   他眯了眯眼,下一秒,便看着自家这个向来无往而不利的二师弟倏然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一味药未煎好,先走了。”   他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微侧过头低声开口:“金针转魂……会有一些后遗症,所以师兄最近可能会有一些不舒服,没事的,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旁边的边叙也意识到不对,跟着匆忙站起身,一把提起依依不舍的明夷,一手把旁边懵懵懂懂的危阑也一把拉了起来。   “大师兄,我们也先……”   燕纾也不在意,笑着微微颔首,却在最后一人转身时忽然开口:“九渊。”   燕纾转过头,笑着弯了弯眼:“你也要走吗?”   谢镜泊脚步一顿。   房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谢镜泊下意识回过头,看着周围那四人死道友不死贫道,早已溜了个没影。   他眉心跳了跳,深吸一口气,到底重新转过身:“师兄有何事?”   “你说什么事?”燕纾蓦然笑开。   他身子微微前倾:“某人总不能……亲完人就不认账吧。”   ·   另一边,姜衍垂着头匆匆往药房那处走着,忽然感觉身前拦过一只手。   “所以师兄的腿究竟如何?”边叙低声开口,   姜衍眼皮微抬,瞥了他一眼,径直推开他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方才不都说过了,边师弟若耳朵不好,我也可以帮你治治。”   边叙皱眉:“你方才不是骗……”   “我没骗他。”姜衍脚步一顿,微微别过头。   “确实是能治好。”   边叙一愣,明夷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神情瞬间兴奋起来:“太好了,方才边师弟还跟我说魔气可能会造成永久的损伤,若无事真是太好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姜衍神情间却并未放松几分,眸光沉了沉,转身迅速走入夜色中。   ·   另一边,愿曦阁内。   谢镜泊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床边笑意盈盈冲他招手的人,却迟迟不敢挪动分毫:“师兄想要什么?”   “我能想要什么?不过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燕纾失笑,紧接着又拍了拍旁边的床榻,埋怨般开口:“你就不能过来点,我又不能吃了你,这般撑着身子我好累。”   谢镜泊动作一顿,到底还是慢慢走过去,坐到了床榻边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   下一秒,他便感觉肩头一沉。   床上的人自然靠了过来,熟练地寻了个位置,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燕纾其实也不知要说什么。   他并不太想深究谢镜泊为何如此。   自家这个小师弟从来冷心冷面,喜怒不形于色,燕纾唯一摸不住的便是他心中所想,偏又最惦念他。   他确实想要问谢镜泊如此做的原因为何,但又生怕……听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几被风吹动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燕纾眼皮几乎要已要半阖起来,下一秒却听谢镜泊忽然开口:“抱歉。”   燕纾周身的瞌睡瞬息跑了大半。   他有些好笑地抬起眼:“你突然道歉做什么?”   下一秒,他听着谢镜泊低声开口:“方才我不是故意……那般,只是你当时疼极了,意识不清,想要自伤,我怕你出事,情急之下才……”   燕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难以遮掩的一抹失落,却又瞬息遮掩过去。   他微微转过头:“所以……只是想救我?”   谢镜泊怔了怔,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到底却还是点了点头:“是。”   他没有注意到燕纾眸底一闪而过的难过,顿了顿,别过眼继续开口:“你若生气或介意,我……”   他一时卡了壳儿,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下一秒却感觉肩头微微一轻。   “我当然生气。”   燕纾倏然撑起身,低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谢镜泊心中一紧,难得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却看面前的人倏然转过头,声音间再次带上了些许笑意。   “就罚九渊将功抵过,带我出去赏月吧。”   “……什么?”谢镜泊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今日十五,月圆。”   床上的人笑眯眯转过头,仰起的眼眸间盛满了笑意,仿佛灵动的猫咪。   “九渊带我出去赏月,我便不生气了。”   谢镜泊怔了怔。   他望着燕纾难掩苍白的脸色下意识想要拒绝,但下一秒对上燕纾的目光,只迟疑了一下,便微微点了点头:“好。”   ·   天已经完全黑了,谢镜泊也没去找轮椅——毕竟找了这人也不一定会坐。   他小心将人裹在一件白狐皮大氅里,熟练地打横抱起,几个起落便来到了院子里。   下一秒,谢镜泊却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扯了扯。   “不要在这里。”   怀里的人仰起头,微微打了个哈欠,素白的腕骨从袖口露出来一寸,慢悠悠往上指了指:“去屋顶赏月才有意思。”   “你不是恐高……”谢镜泊下意识开口,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话语倏然一顿,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但燕纾却没有察觉什么异常,只拽着他的衣袖,如灵动的猫咪般,晃晃悠悠地摇了摇头:“有九渊在我怕什么。”   “赏月就得离得越近才越有趣,我都已经这般难过了,九渊就从了我这一次吧。”   谢镜泊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只足尖一点,飘飘悠直接带着他上了一处宽敞的屋檐,寻了个安稳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让人坐在自己腿间。   周遭的风声瞬间大了起来,燕纾下意识低低地惊呼一声,伸手紧紧揽住谢镜泊的脖颈,眼眸间的兴奋却完全遮掩不住。   自从两年前……他已许久没有登上过这么高的地方了。   琉璃瓦映着溶溶月色,燕纾半身缩在谢镜泊怀里,仰着头笑着和他说着什么,谢镜泊的目光却只落在那垂落在青砖上随呼吸轻颤的雪色衣带上。   ——自家大师兄好像又瘦了好多。   他没来由地忽然想到。   ——好像自从重逢后,便一直在生病。   下一秒,耳边“啪”的一响,谢镜泊回过神,便看燕纾抬起手,似笑非笑地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九渊看什么看这么入迷?”   清苦药香忽然笼上来,面前的人虽是疑问句,眼眸间却带着一片坦然的笑意:“不会是看我吧?”   下一秒,他便果不其然地看着面前的人脸一瞬红了。   燕纾毫不遮掩地直接大笑出声,尾音却化作闷咳,顺势栽进谢镜泊骤然僵硬的怀抱。   谢镜泊抬手将人扶住,又是无奈又是气恼地低下头,却看面前的人笑着迅速摆了摆手,乖乖蜷缩进谢镜泊怀里仰起头:“开个玩笑,谁叫你从来都不对我笑的,九渊?”   谢镜泊闭了闭眼,冷着脸抬手将面前人敞开的衣领遮好,强行收敛心神。   头顶明月高悬,谢镜泊抱着怀里的人,低声一句句应着燕纾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语,却感觉怀里的人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他顿了顿,微微低下头,正看到面前的人头颈一点点垂落,似乎终于昏睡了过去。   好在掌心下的温度还算平稳,谢镜泊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抱着人慢慢站起身,却忽然感觉衣袖一紧。   “……你做什么去?”   原本已经昏沉睡去的人不知为何忽然醒来,有些迷迷糊糊拽着谢镜泊的袖口,不满开口。   “师兄累了,我带师兄回去休息吧。”谢镜泊低声开口,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蹙眉迅速摇了摇头。   “不要……我不想回去。”   燕纾含糊着低声开口,忍不住又睡眼朦胧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你在这里……陪我,我若睡着了就让我睡在这儿。”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逐渐弱了下去:“你说好要陪我……赏月的,少一刻都不行。”   谢镜泊怔了怔,听着人已经有些喘咳的声音,忍不住低声开口:“明天再陪你出来好不好,今晚先回去睡觉……”   “那九渊陪我睡吗?”燕纾眼皮微抬,却看面前的人愣了一下,紧接着果不其然摇了摇头。   “……这不合规矩。”   “那便不回去。”燕纾直接闭上了眼。   他确实已经很累了。   重伤还未痊愈,四肢百骸都疲倦异常,只想立刻躺下去再睡上一觉,但却又莫名不想让谢镜泊离开。   面前的人情绪有些不对。   谢镜泊皱了皱眉,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沉了沉。   怀里的人被夜风吹的有些不安稳,不舒服地在他脖颈间来回蹭着,却仍旧压不下心里的烦躁。   下一秒,他忽然听到头顶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别怕。”   燕纾动作一顿,他眼眸闪了闪,紧接着似乎有些好笑地抬起头:“我怕什么?”   他的目光落到自己两腿间,瞬间明白了什么,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了:“你说我害怕我腿残废了啊?这有什么好怕的。”   “腿废了天天走路都不用自己使力,刚好可以偷懒,而且到时还可以让你们轮流抱我,多惬意自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眼尾微微一暖。   “……那为何,你眼尾红了。”   燕纾唇角的笑意一瞬消失。   他闭了闭眼,唇角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声音间的颤抖。   “我害怕,谢九渊。”   “我腿动不了,我怎么使力都没有任何知觉,我连下个床都困难,若是不小心摔到地上……”   他从醒来那一刻,一直强撑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崩溃了。   他不怕死,但却不想如这般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仿佛两年前的梦魇再次袭来,似曾相识的无力感瞬息将他包裹,燕纾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下一秒忽然感觉身子微微一紧。   “不会。”   他感觉谢镜泊将他小心却认真地揽在怀里,一字一顿地开口:“你不会摔下去的,别怕。”   “是吗?”燕纾笑着仰起头,脑海中却依旧一片混乱。   ——骗子。   他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一时间只想将一切问出。   他想问两年前自己落下悬崖时为何没人接住,想问若有朝一日谢镜泊不在了自己怎么办。   燕纾眼前一片明灭,只觉得仿佛一瞬又回到了两年前硝烟弥漫的断崖旁。   两年前悬崖边那些魔气缠绕不停,叫嚣着让他跳下去。   燕纾额间逐渐浮现出细密的冷汗,眼前明明灭灭的幻象却让他分不清真假。   谢镜泊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点点紧绷起来,蹙眉低下头:“燕纾?”   但下一秒,面前的人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在他肩头一推,身子后仰,毫不犹豫地坠了下去。   耳边呼啸的风声一瞬增大,燕纾眼前的幻影一瞬消失。   他倏然回过神,心中微微一沉,有些苦笑地慢慢合上眼。   下一秒,忽然感觉腰间一紧。   “接住你了。”   谢镜泊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却依旧平稳,微微垂下眼,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会接住你,你永远……不会摔下去。”   耳边曾经叫嚣的魔气骤然一静,燕纾怔怔地抬起头。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一个带着些微调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师兄大晚上,就是这么好好养病的?”   燕纾回过头,正看到姜衍推着一个轮椅沉着脸走了过来。   ·   那轮椅大概不知是谁刚赶制的,衔接处还有未褪的新制磨痕,但轮椅表面却磨的异常光滑,还小心铺了一层软垫,似乎生怕他坐不安稳。   谢镜泊蹲在轮椅前系紧狐裘带子,又往他腿上盖了一层毛毯,燕纾此时已回过神,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后知后觉有些羞恼。   他咬了咬牙,望着面前的罪魁祸首,终于忍不住屈指弹他发顶:“行了,差不多得了,真当我是雪捏的?”   话音未落,姜衍已将鎏金暖炉塞进他膝间,炉盖上镂空的鹤影恰好笼住他冰凉的指尖。   “师兄不要赏月吗?不穿暖和点一会儿就被二师兄关回去了。”边叙乐呵呵开口,在燕纾开口之前推着他迅速往旁边走去。   轮椅迅速轧过青石板,惊飞檐角雀鸟,下一刻,曲径通幽,一座小亭子瞬息浮现在燕纾眼前。   他怔了怔,有些迟疑地转过头:“你们怎么知道——”   “谢九渊未卜先知——不过也可能是干了亏心事格外心虚。”姜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却还是别扭开口。   “他说你晚上肯定不愿就这么睡去,特意安排人赶制了轮椅,又让我们提前准备的。”   燕纾有些讶然地抬起头:“你竟然同意了?”   谢镜泊伸手接过燕纾的轮椅不说话,身后的姜衍不甘示弱地也跟上前,眉心跳了跳:“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形象吗——我从前叮嘱过你多少次,你哪次听了?现在还来质疑我。”   燕纾笑嘻嘻地弯了弯眼,姜衍冷哼一声,“与其把你闷在屋里自己憋着不说,不如找个闷葫芦来开解你。”   他顿了顿,终于有些别扭地转过头:“你现在不难过了就好。”   燕纾望着他笑着不说话,姜衍闷咳一声,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恢复了一贯的阴阳怪气:“还好,你还没把自己折腾发烧。”   燕纾随手拍开他的手,眼眸间却控制不住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窸窸窣窣的秋叶扑簌簌落进他仰起的脖颈间,旁边三人立刻同时伸手去捂——谢镜泊的掌心贴在他后颈,姜衍按着肩头,边叙的衣袖直接糊了他满脸。   “——你们蓄意谋杀啊!”燕纾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自己一把揪出落叶,顺便将三个人的手打开。   “都离我远点。”   下一秒,一道欢呼声蓦然从旁边传来:“那太好了,那我来照顾大师兄!”   明夷提着大袋小袋一堆吃食吭哧吭哧走过来,将吃的往亭中石桌上一摆,直接就往燕纾这个方向扑来。   ——然后被姜衍毫不留情一把折扇直接抵住额头。   “燕公子。”跟在明夷身后的危阑将手中的东西也放下,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迟疑了一下,又忍不住低声开口:“收徒一事,燕公子可否再考虑……”   “我真的不能当你师父。”燕纾听到他的声音就头疼,有些无奈地迅速别过头。   危阑怔了怔,有些失落地直起身,却也没说什么,只默默地走到石桌边,将那些吃食一件件放到燕纾那边,不多会儿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燕纾眉心跳了跳,忍不住别过眼,望着边叙小声开口:“为什么要把他也带来?”   边叙愣了愣,呆呆指了指身后的一堆吃食。   “二师兄说你嘴挑的厉害,想吃的东西又多,明夷一个人搬不过来。”   燕纾静了两秒,似乎想要反驳又无从说起,最终若无其事地倏然别过头,冲着对面的姜衍伸出手:“那我要喝酒。”   “你做梦去吧。”   姜衍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直接拍开他的手:“还喝酒,我直接给你一剂麻沸散让你睡上两天好不好?”   “燕公子要不要喝这个。”旁边的危阑捧着一盏蜜羹走上前,小声开口。   “这个很甜,明公子方才说你最爱吃甜,吃了这个或许会心情好些……”   燕纾确实最爱吃甜。   他下意识抬手就想要接过,望着危阑期许的目光咬了咬牙,却到底忍痛收回手:“我不喜欢喝这个……你不用这般,说了我真的不收徒。”   危阑愣了一下,有些失落地收回手,下一秒忽然感觉手中一空。   “留在这儿吧,他向来嗜甜,一会儿会喝的。”   谢镜泊垂下眼,避开燕纾不可置信的眼神,冲着危阑微微颔首:“多谢。”   危阑眼中瞬间一亮,连忙摆手说着“不用”,乐呵呵地迅速跑走了。   “你做什么?”燕纾有些不满地抬起头。   “明师兄他们都是按照你的喜好拿的吃的,你这般骗小孩做什么。”   谢镜泊将那蜜羹往他手里轻轻一塞,垂下眼,低低开口:“你为何不想收徒?”   燕纾眼眸闪了闪,紧接着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我不学无术,不堪大用,就算收了徒也只是拖累小辈……”   “燕纾。”谢镜泊皱眉。   “啊,那我再换一个……太累了,嫌麻烦,不想干。”燕纾单手撑在轮椅扶手上,笑盈盈抬起头,紧接着便听谢镜泊面无表情地开口。   “可边师兄说,你教松一、松竹时,有耐心的很。”   面前的人话语再次一顿,他垂下眼,半晌,终于又笑了笑:“我都要死了,收个徒弟做什么,连累他每年为我上坟啊?”   他话音刚落,便看谢镜泊脸色更沉了。   但燕纾这回却没再改口,只撑着下巴似笑非笑抬起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紧接着一袭玄衣的人终于忍不住,先一步倏然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燕纾眼睫颤了颤,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就是你问我的……”   他小声开口,手指无意识一下下摩挲着手下的轮椅:“真说了,你又不爱听。”   ·   亭子里一群人吵吵闹闹,燕纾撑着下巴坐在轮椅间看着,一晚上眼中的笑意就没有断过。   但他到底精神不济,过不多时又控制不住困倦起来。   谢镜泊被他气的一晚上都没怎么和他说话,但望着轮椅上的人头一点一点地又要睡去,终于再次站起身,想要将人带回去。   “不回……再坐会儿,这才没多久……”但面前的人却毫不犹豫避过了他的手,困的睡眼朦胧,仍旧含糊开口。   谢镜泊皱了皱眉,下一秒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姜衍蹲下身将他手里的暖炉换了一个,低声开口:“他想待,就再多待一会儿吧。”   这完全不似姜衍作为一个医者曾经看到燕纾不听话时气急败坏的模样。   谢镜泊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蹙眉低声开口:“怎么了?”   姜衍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眸微沉没有说话。   谢镜泊瞬息联想到了什么,神情一瞬紧绷:“是他的腿……”   “说了,他的腿可以治好。”姜衍低低开口,直接打断他的话。   谢镜泊眉心稍展,下一秒却又听姜衍微沉的声音传来。   “……但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师兄。”   姜衍低声开口。   “魔气必须在……七日内拔除。”   “否则魔气再次反噬,他身体承受不住,连入魔都无需担心了。”   姜衍静静抬起头:“他会直接……灰飞烟灭。”   谢镜泊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无声地张了张口:“可你之前说……”   “是。”   姜衍闭了闭眼,唇边露出一抹苦笑:“金针转魂,至少需要修养十五日才能好。”   时间,来不及 第60章   谢镜泊的脸色一瞬白的可怕。   他望着姜衍的眼眸, 好半天才无声地张了张口:“是……有办法的,对吧。”   姜衍没有立刻回话。   他目光越过一旁层层的雕栏玉砌,落在轮椅上坐着的那人身上。   燕纾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正撑着下巴歪在轮椅旁, 半弯着眼静静看着面前几人。   危阑虽然年纪小, 但明夷却也从来是个“为老不尊”的。   这个小崽子虽然一逗就脸红要哭, 但偏死犟着不松口, 死倔着非得要拜自家大师兄为师。   明夷好不容易逮到个能和他闹的小团子, 也不管自己与他差了几岁, 拿着铁棍去逗面前的小孩,美其名曰帮他“练身法”。   边叙捧着个白米桂花糕, 高高大大的身子委屈地缩在一起坐在台阶上,一边看着面前两人玩闹, 一边时不时认真地帮危阑纠正一下逃跑动作。   燕纾看着明夷再一次手臂一翻,拎着这小崽子腿好险没让他脸朝地摔过去,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别一味地想躲啊,借力打力使个巧劲儿,把他的力量化为己用,你光会蛮力能蛮的过他?”   危阑微微一愣, 紧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咬牙弯腰向上够,抓住明夷的手臂顺势往旁边一拧。   明夷轻轻“哎”了一声,手腕下意识一松, 危阑“扑通”一声直接摔了个脸朝天,却到底自己落了下来。   燕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个小孩确实悟性极高。   他看着危阑摇摇晃晃爬起来,明夷立刻又冲过去,一记扫堂腿把这小孩又拽了起来, 燕纾托着下巴,终于有些好笑地抬起头。   “你们逗人家小孩子做什么。”   他捂唇咳了咳,明夷瞬息笑嘻嘻回过头,手臂一甩,将这小孩子“刷”一下放回地上,笑着扬声开口。   “他不是,要拜,师兄为师,吗?不好好调教一下,我们怎么放心。”   旁边的边叙一本正经地也点了点头,手指一转将手中的桂花糕掰了一点忽然弹了出去:“下盘要稳,否则要倒。”   燕纾原本要扶人的手微微一顿。   他愣了一下,紧接着有些无奈地抬起头:“谁说我要收他为徒了?”   好不容易拉着爬起来的危阑听到这话语,脚下一绊,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龇牙咧嘴地赶忙又自己站起来:“我没事,我再来……”   燕纾眼眸微闪,收回手微微避过眼。   “这小崽子多有,意思,师兄难道不喜欢吗?”明夷笑嘻嘻凑上前,小声开口。   “虽然我也不喜欢,有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跟我争宠,但他若能逗师兄,开心,我也勉强能,接受。”   旁边的边叙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米糕,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燕纾这下真有些无可奈何了。   ——他不明白自家一个两个师弟怎么竟然都不排斥他收徒。   燕纾失笑,抬头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谁是你师兄,谁稀得和你争宠,自己闹,别带坏小孩子。”   他声音润润的,像刚被寒泉泡过,虽然说的是嗔怪的话,却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   明夷被弹了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身形一转又拦腰把那小崽子抱了起来,直接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惹得危阑连连惊呼。   燕纾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干脆也不管了,继续撑着下巴优哉游哉地赏戏。   他虚虚搭在扶手上的腕子比亭外树上的白蕊还白三分,广袖滑落处露出小臂内侧淡青的脉,腕脉间有着星星点点的几抹血色——是之前银针刺穴时留下的痕迹,此刻倒成了苍玉上点的一笔朱砂。   然后没过多久,又力气不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姜衍没忍住下意识勾了下唇,紧接着迅速收敛神色,微微偏过头。   “有。”   他无声地吐了一口气,声音一点点沉了下来,不知是在跟谢镜泊还是跟谁保证:“会有办法的,师兄……不会有事。”   谢镜泊站在原地,良久,只微微点了下头。   ·   月上中天,盈盈的月光被云层遮挡,只含羞露出些许狡黠。   周围有一阵微风吹过,轮椅上的人控制不住收缩了一下,好不容易寻了个地方蹲下休息的危阑下意识站起身,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迟疑了一下却又犹豫着重新蹲下来。   下一秒,他手臂忽然被人轻轻一提。   “师兄向来不喜犹豫不决之人,想做便去做。”   谢镜泊低声开口,将他往燕纾那边微微一推。   “夜晚寒凉,我一过去他又以为我要让他回去,劳烦你帮我给他披一件衣服吧。”   危阑有些懵,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忍不住迟疑回过头:“谢公子你们……为何要帮我?”   谢镜泊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帮你,你本来不就是想要过去。”   “师兄做的决定任何人都不可能更改,能不能成,最终还是取决于你自己。”   危阑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向燕纾那边走去。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冷眼旁观的姜衍往前走了一步,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小孩的背影:“确实还算有眼力见……但也仅限于此了。”   谢镜泊闻声转过头,便看姜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你真的不是在帮他?”   “宗里比他有天资的小孩多了去了,他还是个‘活人阴魂’的体质,你真当师兄那里是什么阿猫阿狗收留所啊?”   “师兄不都收下了你。”谢镜泊平静开口,姜衍眉心瞬间一跳。   他唇边的笑意瞬间又扩大了几分:“小师弟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   谢镜泊没再说什么,只扭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开口:“连明夷都能感知到燕纾喜欢他,姜师兄感觉不到?”   姜衍轻哼一声:“我只感觉到他复仇心切,刻意讨好,我从前在姜家这种类似的见多了。”   他神情有些不以为意:“至于你说的——大概不过就是怜悯罢了。这小孩刚父母双亡,师兄这般心软,便真是只小猫崽也会心生同情的。”   谢镜泊也不与他争,目光静静地落在不远处白衣乌发的人身上,忽然低低开口。   “大师兄不信任我们。”   ——或者说,与过往有关的一切,他都不信任。   姜衍蹙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紧接着,他看着谢镜泊的神情,倏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谢镜泊却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继续开口:“危阑……与那些过往没有任何关联。”   “有他陪着,师兄若能放松些……也是好的。”   ·   另一边,危阑小心翼翼走到亭子里。   轮椅上的人单手撑着头沉沉睡着,捂着暖炉的手一点点松懈下来,低低地垂在身侧,露出清隽的腕骨。   危阑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外袍披在燕纾身上,又摸了摸他手中的暖炉,确认温度还算暖和,才小心松了口气,一步步慢慢往后退去。   下一秒,一个清润的声音轻轻从面前传来:“明夷的棍法大开大合,洒脱不羁,倒是也适合你。”   危阑动作一僵。   他有些惶恐地回过头,正看到靠在轮椅上的人慢慢睁开眼,捂唇打了个哈欠,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您,您醒了?”危阑有些呐呐开口,声音有些不安。   “我……是我吵醒您了吗?抱歉,我不是故意……”   燕纾却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不是,我睡觉浅,一有人靠近我就容易惊醒,与你无关。”   危阑怔了怔,还未说什么,燕纾已撑着身子微微倾身,继续方才的话题。   “怎么样?你若想跟明夷学,改日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但下一秒,危阑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多谢燕公子好意,明公子确实实力非凡……但我只想拜您为师。”   燕纾怔了怔,神情间划过一丝无奈:“我也已跟你说过许多次,我不打算收徒。”   “没事,我可以等到您有打算为止。”危阑平静抬头,燕纾难得被他的话说的噎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说他有打算了……   但面前小孩子满脸澄澈干净,看着他的眼眸一派认真。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有些不忍心,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只叹了一口气,将身上披着的外袍慢慢脱了下来,重新递了过去。   “我不是很冷,这外袍你自己穿着就好。”   危阑愣了愣,神色间闪过一抹黯然,迟疑地抬手,却忽然又想起什么,咬了咬牙,后退一步倏然摇了摇头。   “燕公子不收我也没关系,夜深露重,这衣服您披着就好,小心着凉。”   燕纾愣了一下,有些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子故作老成地大踏步转过身——然后被脚下的台阶一绊,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他神情间闪过一抹忍俊不禁。   身后的轮椅忽然被人轻轻扶住,紧接着谢镜泊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赏月赏开心了?”谢镜泊垂下眼,低低开口,“现在可以回去了?”   “刚才那些……是你教那小崽子的?”燕纾没有直接回答,只似笑非笑地微微仰起头。   谢镜泊神情平静推着人转过身:“我什么也没说。”   ——这便是承认了的意思。   燕纾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明白他们一个两个都凑什么热闹。   他眼珠转了转,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忽然笑意盈盈地偏过头:“这小崽子确实不错,聪明伶俐,嘴也挺甜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像某个闷葫芦一样——一天到晚冷着一张脸。”   这话指代性太强,谢镜泊面色沉了沉,却依旧绷着脸没有说话。   下一秒,他听着燕纾悠悠开口:“不如我就真的收下他,也省得我天天在某人那里……难过。”   “就是不知……到时某人会不会吃醋啊?”   燕纾好整以暇地等着谢镜泊变脸色,没想到身后的人只顿了一下,紧接着平静开口:“师兄自己高兴就好。”   这回轮到燕纾一愣。   他没想到谢镜泊会回答的这么平缓,一时间自己有些不开心起来。   ——他就这么不在乎自己?   他控制不住郁闷地开始胡思乱想,没有注意到谢镜泊正推着他往回走去。   等回过神时,已走到愿曦阁的门口。   燕纾眼眸蓦然睁大,倏然按住轮椅的轮子就要转头:“等一下,我还不困,我不想回去——”   “师兄得睡觉了。”谢镜泊这回却毫不留情地直接打断他的话,头也不回地当着想要挥手道别的几人的面一把将门拍上。   “又不是只有这一日,不急于这一时。”   燕纾扭头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力挣扎,只能任由谢镜泊将他安安稳稳地抱上床。   他干脆赌气般闭上眼也不动弹,咸鱼躺尸一般直挺挺地睡在床中央。   他听见旁边的人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却也微微俯下身,将他上半身抱起,一点点除去外袍,然后又慢慢剥开他的里衣……   燕纾倏然睁开眼,“啪”的一声直接将他的手打开:“我自己来!”   他看到面前的人眸底清晰地闪过一丝笑意,却也听话地直起腰,甚至好脾气地后退一步。   燕纾咬牙:“转过去——”   谢镜泊听话地转身,下一秒,低缓的声音却又慢慢传来:“师兄以为你昏迷时,谁帮你换的衣服?”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顿,紧接着燕纾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那不一样!”   谢镜泊挑了挑眉,心中隐隐有些惊奇。   ——他倒是第一次看到燕纾这样一面。   身后衣料摩挲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紧接着燕纾低低地吐了一口气:“好了,我换好了,你可以走了……不对,你为什么一定要等我换好衣服再走?”   下一秒,床榻微微一陷,“噗”的一声烛火被蓦然吹灭,谢镜泊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因为今晚我和师兄一起睡。”   黑暗中,燕纾的眼眸不可置信地倏然睁大。   ·   自从他那次在试炼中受伤后,便一直住在谢镜泊寝殿内的愿曦阁里。   宗内一直有传言谢宗主在寝殿内金屋藏娇,每日都和人同床共枕。   但只有燕纾知道,谢镜泊从未在他这里留宿过一次,规矩的不像样子。   燕纾之前也试图用各种理由“死缠烂打”地把人留下,但谢镜泊从来不入他的圈套,每次毫不留情地一拱手,直接就告退转身。   燕纾有一段时间郁闷地觉得,两人像极了话本子里同床异梦——不,他俩甚至都没同床过,顶多算是先婚后爱里那种一个睡书房,一个睡寝室。   此时黑暗中,燕纾仰躺在床上,听着旁边人平缓的呼吸声,一时间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忍不住微微侧过头,下意识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小心又带着些许愉悦地努力将自己的呼吸与他同频。   谢镜泊修仙之人,呼吸绵长,燕纾向来身子不好,跟了一会儿就有些喘不上来气,一时间没注意岔了一口气,直接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呛咳声。   他有些慌乱地想将自己闷在被子里,下一秒却感觉后背一暖,旁边的人坐起身小心将他扶起,端过一杯水,有些无奈地一下下顺着他的后背。   “师兄做什么?”   温热的水顺着喉管流下,抚平了喉间的咳意,燕纾抬头讨好般地笑笑,“没什么……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身旁的人似乎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看旁边的人已自顾自地重新躺下,甚至乖乖闭上了眼。   “没事,我就随口说说,已经很晚了,九渊快睡吧。”   谢镜泊静了静。   他看着旁边人神情一点点放松下去,呼吸平缓下来,似乎真的已经睡熟了。   他垂下眼,也慢慢地躺下来,重新合上眼。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月光微微一晃,下一秒,原本已经熟睡的燕纾忽然睁开眼,眼中满是清明。   他微微侧过头,小心翼翼地努力撑起身子,一点点俯下身,一眨不眨地盯着旁边的人。   下一秒,却感觉面前的人忽然皱了皱眉,眼睫颤了颤似乎就要睁开。   燕纾心中难得慌了一瞬。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躺回去,却一时忘了自己双腿没了知觉,手臂一歪,一下子没撑住,整个人倏然倒了下去。   “嘶——”   黑暗中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燕纾额头直接撞到了谢镜泊胸前。   旁边的烛火被瞬息点亮,紧接着谢镜泊有些慌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师兄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下一秒,燕纾隐隐发颤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好痛……谢九渊你平常都在做什么,胸口怎么这般硬。”   谢镜泊顿了一声,神情一时间有些微妙。   面前的人捂着额头,一时间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望着面前什么事都没有人的瞬间更生气了。   “你还不给我道歉?”   ——明明是他半夜不睡觉撞了人,反过来却恶人先告状。   谢镜泊一时间有些忍俊不禁,却仍旧好脾气地说了一声“抱歉”,抬手轻轻按住燕纾的手。   “是我……做的不对,师兄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   他这般软下话语,自知理亏的人耳尖却控制不住又一点点红了,犹豫了一下,嘟囔着开口:“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撞了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腕骨微微一紧。   谢镜泊已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拿下来,微微凑到近前。   燕纾额头那处瓷白的皮肤确实红了一片。   他皮肤白,又向来敏感,此时被烛光一晃,整张脸不知为何都隐隐泛着粉红,莫名……好看又旖旎。   谢镜泊心中微微一颤,下意识慢慢抬起指尖。   但他还未触到那处,燕纾已偏头躲开,鸦青鬓发散落几缕,恰好遮住脸颊那片粉红,却遮不住耳尖悄然攀上的绯色。   “好了,我真的没事……方才就是逗你的,”   下一秒,却听谢镜泊低声开口:“我不会消失的。”   被戳破心思的人脸色瞬间白了一瞬,有些慌张地转过头:“你怎么——”   谢镜泊不知道燕纾在怕什么,却也没有追问,只抬手揉了揉他额间被撞红的地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我一直在这儿,师兄不用担心。”   燕纾怔怔抬眼。   对面的人神情是难得一见的和缓。   檐角漏下的月光恰映在谢镜泊侧脸,将素来凌厉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淡阴影,近乎温柔地望向他。   燕纾感觉自己几乎沉溺其间。   他手掌还下意识撑在谢镜泊腿间,恍惚间看着面前的人喉结似乎动了动,莫名一点点俯下身,幽兰的香味一瞬浓郁,燕纾的眼眸却蓦然睁大:“我知道了。”   谢镜泊动作倏然一顿。   他有些晦暗不明地直起身,看着面前的人有些兴奋地仰起头:“九渊方才是吃醋了是吧?”   ——方才他用危阑刺激时,某人说着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暗暗不爽了。   燕纾神情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得意,没有注意到对面人莫名紧绷的身子。   他笑嘻嘻地还要凑上前,下一秒忽然感觉眼前一黑。   谢镜泊莫名再次将烛火一瞬吹灭,直接揽着人的腰,将人不由分说按回了床上。   “睡觉了。”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沙哑,燕纾挣了挣,只听着旁边人闷哼一声,紧接着隐忍般开口:“别动。”   燕纾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下意识止住了动作。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着旁边人终于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放在他腰间的手。   “师兄快睡吧。”   他慢慢翻了个身,背对着燕纾,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好梦。”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全做回应。   ——我在梦里……可见了你太多次了,谢镜泊。   强压下去的疲倦感终于再度袭来,燕纾微微侧过身,指尖勾住谢镜泊垂在身后的长发,终于满足地合上眼。   ——不要……再是梦了。   ·   燕纾这两天倒都过的很安稳,甚至算的上恣意。   长老殿那边严惩了三长老的恶行,却也将之前悬火令之事一并推到了他身上,算是完全舍去了他这枚棋子。   十三宗的人基本都已来齐,四方大典迫在眉睫,连明夷都隐隐忙了起来。   姜衍却倒是日日都往他这边跑,仿佛完全不担心四方大典一般,每天给他灌下一堆稀奇古怪的药,喝的燕纾感觉自己都被这苦药浸入味儿了。   但姜衍的脸色却还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燕纾本来前几日还能插科打诨地拖一拖,用各种方式试图不喝药,到后来看着姜衍的神情,难得不敢再说什么,甚至还绞尽脑汁地试图哄人开心。   “你们真的没有事瞒着我吗,阿衍?”   “没有,真的没事,师兄。”   燕纾几次追问,姜衍都摇摇头,勉强扬起一抹笑意:“只要师兄不难受就好。”   燕纾不明所以,几次向他保证自己真的没有事,却还是看着姜衍一日日眉头越皱越紧。   ·   除此之外……便是危阑这个小崽子了。   也不知是谁给他打的鸡血,每日燕纾出门就能看到危阑在院子里给他请安,晚上一回到院落,便看到坐在台阶上快要睡着的小崽子迷迷糊糊爬起身,跟他道晚安。   燕纾好几次都被他“扑通”一声跪下给吓一跳。   后来也不知谁给这小孩出了个馊主意,危阑便天天捧着一本书,在燕纾门口练功。   果不其然燕纾看了半天,就终于看不下去,示意危阑把书拿过来自己给他指导,但也依旧对师徒这个名分死咬着不松口。   危阑也不在意,欢天喜地地乐此不疲。   ·   第三日早上,燕纾刚一起床便感觉有些不对劲。   胸口闷得厉害,似有千斤重石压着,连呼吸都带着细密的刺痛。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冰凉,却触到满额冷汗。   燕纾无声地缓了一口气,慢慢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昨晚睡前他整个人便莫名有些昏昏沉沉,谢镜泊摸了他好几次体温却都没有发烧。   原以为睡一觉醒来便能好些,没想到早上刚起身便眼前一黑,差点没一头栽到床下。   谢镜泊这两日忙四方大典总是天没亮就走了,窗外的小崽子已眼巴巴在门口张望,燕纾不愿让他发现异常。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咽下喉间泛起腥甜,扬起一抹笑意推着轮椅慢慢走了出去。   但没过多久,燕纾感觉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调整着呼吸,冲着面前有些模糊的人影轻轻招了招手:“危阑,我有些渴了,你帮我去外面打点水来,好不好?”   清润的声音忽然从廊下传来,危阑神情一怔,紧接着神情间闪过一抹惊喜。   “好的燕公子,当然没问题!”   燕纾这两日除了指导他练功外,其余什么都不让他帮忙做。   危阑一时间兴奋异常,一骨碌爬起身,就去够桌上的茶壶。   但下一秒,手腕却微微一凉。   “不是这个,我突然想喝东南角那口泉水里的水泡的茶,茶叶我这里也没有,劳烦你再去姜衍那里帮我借一点。”燕纾笑盈盈轻声开口。   危阑被他的手指冰的一哆嗦,下意识抬起头,又怔了一下。   “……燕公子您没事吗?”   危阑有些迟疑开口:“您脸色好差……”   燕纾脸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泛着隐隐的青白,偏还扯出一抹惯常的散漫笑意。   “我没事,可能就是晨起有些不适。”   他笑着仰起头,抬手轻轻推了一把面前的人,半开玩笑般开口:“你帮我把茶水泡好,我就没事了。”   危阑犹犹豫豫地点点头,到底还是迟疑着推门走了出去。   房门闭合的“吱呀”隐隐传来,下一秒,坐在轮椅上的人神情一变,蓦然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色黑沉粘稠,燕纾只感觉喉头咳的生疼,止不住的血腥味从喉间涌起。   窗棂透进的晨光都碎成了斑驳的光点,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有些艰难地伸长手去够旁边桌案上的茶水,下一秒却听门口又有隐隐的声音传来。   “燕公子……您方才说的那口泉水叫什么来着的,我怕我找不到……”   燕纾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下意识想将口中的鲜血咽回去,一着急却气息却忽然一岔,紧接着猝不及防鲜血骤然咳了满手。   刚推门进来的危阑神情一僵,手中的水壶“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燕公子!”   “您,您怎么了,您没事——”   他有些慌张地上前试图将燕纾的血止住,却只见面前那人一口一口地呕着,喘不过来气般捂着胸口,身子一点点向旁边歪倒。   “我,我去帮你叫姜公子过来……”   危阑声音中逐渐带上了些许哭腔,咬牙迅速转身。   燕纾想让他别声张,下一秒却只听到木门“嘎吱”一响,那小孩已经顶着满手的鲜血飞速跑了出去。   燕纾心中苦笑一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也再没心神去管。   他昏昏沉沉间,只感觉胸口一阵刺痛,口中的血腥味似乎减弱了几分,紧接着有什么苦涩的东西被塞到了他嘴里。   燕纾虚弱地勾了勾唇:“阿衍今日……怎么来的这么快?”   下一秒,樾为之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你大爷——等他来你早死了。”   燕纾微微一怔。   他有些恍惚地抬眼,正对上樾为之通红的眼眸。   他愣了一下,紧接着有些好笑地扬了扬唇:“你哭什么……早知道这样,咳,我把危阑叫回来也看一看了。”   “你要死了你知不知道,燕宿泱?”樾为之咬牙。   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漫不经心地开口:“啊——我知道啊。”   樾为之神情一愣,紧接着听着面前人轻咳一声,低低开口:“这不正好,可以利用一下。”   “就像前几日……处理三长老那般。” 第61章   樾为之没有说话, 意味不明地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望着面前的人。   燕纾没有丝毫察觉,垂下眼自顾自地开口:“我现在魔气被封在□□,但你我都清楚, 这种只能封得了一时, 魔气会不断侵蚀经脉, 若能善加利用……”   他话还没说完, 忽然感觉胸骨处一痛。   樾为之沉着脸径直拂过他几个大穴, 燕纾只感觉心脉处蓦然一震, 紧接着,一股腥甜猝不及防直冲鼻腔。   他一句话卡在喉间, 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控制不住偏头又呕出好几口淤血。   “你做什么……”   他五指骤然攥住心口衣料, 没好气地拍开樾为之的手,喘息着抬头:“你想疼死我……”   “疼死也好过看你自己作死,你再给我忍一下试试?”   樾为之手下不停,扣在他肩井穴的手掌泛起青芒,抬手又在他脊骨上一拍。   燕纾脸色一白,背脊控制不住猛地撞向轮椅靠背, 硌得他蝴蝶骨生疼。   他失焦的视线里,看着自己呕出的淤血沿着青石板缝隙一点点蜿蜒,脑海中却只有些遗憾地想着,又把谢镜泊寝殿的地弄脏了。   ——血迹实在太不好隐藏……到时候那人回来看到, 还得冷着一张脸。   “你还有心思东想西想?想什么呢?”   身旁的人似是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冷哼一声开口:“这回知道难受了?刚出事的时候怎么不早联系我,淤血沉积肺腑,忍了几天此时才排出, 不难受才怪。”   面前的人低低笑了一声:“想你怎么这般绝情……嘴上明明说着心疼我,手下灵力却半分没收。”   “谁心疼你了?”樾为之轻轻扳过他下巴,用浸了药酒的帕子小心抹去他唇边残血,却是没好气地开口。   燕纾也没力气反驳,呛咳几声,撑不住般一点点俯下身,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太疼了……”   樾为之按着他肩膀的手下意识收紧一瞬。   他垂着眼不答话,只手掌中的灵力有意无意地缓了些许。   “现在知道疼了……我还以为你就打算死在这儿……”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笑着哑声接着开口:“明天得让……谢镜泊在椅背那也给我加一张软垫。”   ——实在是……太疼了。   樾为之动作一顿,瞬间气极反笑:“好,好,你都已经这样了,还想着他是吧?”   他手掌蓦然一翻,燕纾身子控制不住一颤,喉中发出一股压抑的闷哼。   樾为之抬手直接毫不留情地冲开了他闭塞的肺脉。   他出身妖族,行事用药本就经常不按常理所言,这几年被燕纾各种行为气得更是越发……不拘一格。   肆意大胆,却也往往……有着奇效。   ——只是苦了燕纾。   轮椅上的人蓦然仰头,纤细的脖颈带出脆弱的弧度,嘴角不停溢出的血沫溅在樾为之红色的袖摆上,逐渐晕染出一抹暗红。   樾为之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却又知如今这淤血如果不除尽,怕是之后更加艰难。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灵力不减,直到看着面前人吐出的鲜血由黑沉转为鲜红,才一点点将手中的灵力收回。   轮椅上的人似乎早已失去了知觉。   他身子晃了晃,一点点垂下头,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黏在瓷白的脸颊边,毫无意识地软软向前倒去。   樾为之冷着脸接住瘫软下来的人,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无声吐了一口气,忽然弯下腰,抬手直接托住燕纾膝弯,打横就要将人抱起来。   体位的改变让昏迷中人下意识清醒了几分,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眼皮颤了颤,涣散的眼眸一点点聚焦。   “樾……为之?”   燕纾喘了一口气,蹙眉难耐地咽下口唇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他眼前依旧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幻影,迷糊间只感觉樾为之似乎要带他去哪里。   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指尖颤了颤,强行抬起,虚软地攀住面前人衣角一点布料:“你做什么……”   “带你回去。”樾为之冷声开口,不顾燕纾瞬息挣扎起来的动作,大步向外走去。   “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回家我才能有机会救你,再拖下去,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怀里人微弱的动作仿佛无力挣扎的幼猫,樾为之只要微一抬手,便能看着那素白的指尖无力坠落。   他顿了顿,却是到底没好气地伸出手,一把将那冰凉的指尖塞进衣袍下,按着他不停挣扎的手骨,环顾了一圈四周。   他目光有些嫌弃地落在一旁谢镜泊给他准备的白狐裘,单手直接扯下自己的外袍,仔细罩在燕纾身上。   怀里的人眼眸都已不对焦,仿佛难受到了极点,却咬牙抬起手,颤抖的手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我不回去……”   “你放开我,樾为之,唔——”   急喘的气音未落却被骤然塞入唇间的药丸截断。   燕纾呛出半声呜咽,舌尖抵着那药丸立刻想吐,却被樾为之冷着脸直接擒住下颌,另一只手按摩着他喉管,半强迫着他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燕纾眼眸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却无可避免地感受着那枚苦涩丸药化作一股暖流,瞬息一点点流入胃脘。   燕纾瞳孔骤然紧缩,眼睫颤了颤,眼尾有晶莹的水光无声滑落。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眼前一黑。   樾为之抬手轻轻遮住了他的双眼。   “你别怪我,小纾……也别恨我”   燕纾意识控制不住一点点模糊起来,他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下一秒,腕骨弯折,瞬息重重摔落在身侧。   他听到樾为之轻声开口,声音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我知道你不愿……但我没有办法。”   “你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燕纾眼睫颤了颤,恍惚间意识到樾为之为何今天这般激动。   之前处理三长老那事,樾为之其实一开始并不知情。   魔族突然上镇掳人算是意外,反正燕纾有谢镜泊他们护着,樾为之本不想管,没想到他却无意中在返回的路上,碰到了他派去保护燕纾的那队黑衣人。   他那时才意识到,燕纾是打算将计就计,用自己来引蛇出洞。   他也是直到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原来燕纾真的……完全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别恨我,小纾。”   樾为之闭了闭眼,感受着掌心下眼睫的轻颤逐渐由急促趋于平静,终于忍不住颤声低低开口。   “什么……都比不上你活着重要。”   怀里的人眼中最后一丝光晕似乎都已经散去,无力歪头靠在他胸前,半阖的长睫下半分神志也无。   樾为之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他目光晦暗不明地望着燕纾滑落的衣袖间露出的星星点点的针眼,闭了闭眼,慢慢抬手将那衣袖拉下,终于一点点松开了捂着燕纾口唇的手。   下一秒,异变突生。   原本已经昏睡过去的人倏然睁开眼,樾为之瞬息意识到了不对。   他足尖一点,抱着人瞬息就要往外掠去。   下一秒,却听一阵细微的破空声传来,紧接着“当啷”两声,两枚铜钱落到地上,樾为之紧接着只觉得手臂一软。   怀里的人身形蓦然一挺,径直往旁边翻倒了下去。   翩然白衣瞬间委顿在地,偏过头急促喘息两声,有星星点点的血痕顺着唇角悄然滑落。   ——他方才竟是靠着咬破舌尖来强行维持清醒。   樾为之简直要疯了。   他手臂依旧酸麻,却顾不得许多迅速抬步上前,下一秒却听“叮铃”两声轻响,铜钱落穴的瞬间,樾为之整个人瞬间一顿。   面前的人喘了一口气,一点点撑起身子,望向僵在他面前的樾为之。   “你这药效还真是比以前要猛好多……我方才有片刻还真失去了几分意识。”   ——可惜他被药惯了,再猛烈的迷药于他而言也不过尔尔。   燕纾眼眸依旧有些涣散,却顾不得许多,深吸一口气,慢慢摊开掌心,忽然又轻轻“啊”了一声。   “对了……为之说过,我不能随便动用灵力。”   燕纾抬起头,涣散着眼眸弯了弯,却是一点点抓住樾为之的手,按着他的指尖落在自己脉门处。   “我向来听话。”   “那就劳烦为之……借我一点吧。”   樾为之瞬息意识到不对,眼眸蓦然睁大,失声开口:“不要——”   但下一秒,燕纾指腹重重按在他脉门,蓬勃的灵力瞬间倾泻而出,燕纾骤然抬掌,重重拍在自己小腹间。   樾为之瞳孔骤然紧缩。   面前的人背脊一弓,蓦然弯腰吐出一大口鲜血,神志却是明显清醒了几分,沉沉地舒了一口气。   ——燕纾将方才被他强行喂下去的药,又毫不犹豫地强行吐了出来。   樾为之眼中爆出红血丝,一边不停地用灵力冲撞着那几处穴位,一边咬牙开口:“所以你早就想好了是吧?”   燕纾不说话,单手按着胃脘,撑着身子艰难地往后挪了几步,靠在身后的床榻边,终于舒了一口气。   “彼此彼此。”   他仰起头,微微笑了笑:“你来之前,也特意研制出这药,想着要把我强行带走了吧?”   他话音刚落,却听樾为之低沉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一字一顿低声开口:“我是说……你从来销春尽,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是吧?”   燕纾微微一顿。   他没有说话,目光轻轻落在不远处的窗几上,忽然指尖一弹。   樾为之只感觉周身猛然一松,紧接着便看靠坐在床边的人指尖两枚铜钱一闪而过,似笑非笑地转过头。   “你快走吧。”   燕纾微微仰起头,一言不发地径自转移了话题,冲着门外指了指:“那个小崽子带着姜衍他们已经快要回来了,你现在已经不可能带走我了。”   樾为之僵在原地。   午时的日头正烈,金线般的阳光劈开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斑驳的影,却衬得屋内的气氛愈发沉闷。   樾为之死死地盯着虚空间翻飞的浮尘,忽然咬牙冷笑了一声。   “你不走是吧?”   樾为之冷笑一声,忽然往旁边走了几步,一屁股直接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好,那我也不走了。”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你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陪你等死啊。”樾为之冷声开口。   “你不是不怕死吗?好,那我陪着你死。”   樾为之咬牙,极力掩盖住声音间的一缕颤抖:“反正我的命……本也就是你捡回来的,再还给你也是应当。”   “我知你身体情况,总有一天寿数有尽,但我还是想让你……能活的更长久一些。”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微微偏过头,语气低落:“我倾尽全力,却仍旧无法改变你的想法,那便也算了。”   燕纾僵在原地,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   他意识到樾为之是动了真格。   这两日四方大典开场仪式即将进行,销春尽上下查的极紧,樾为之一届妖族,能安然无恙地混进来已是不易。   若是让谢镜泊他们再发现他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燕纾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终于急声开口:“你疯了,樾为之,快点离开这里——”   他下意识想要上前,却一时间忘了自己双腿不便,身子控制不住一晃,骤然摔落在地,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樾为之身子一颤,下意识想要起身去扶,瞬息又想到了什么,咬咬牙,强迫自己又慢慢坐回了原地。   “那你跟我回去吗?”樾为之咬牙,强行按下心底的痛楚,低声开口。   燕纾半撑起身子,听着不远处的脚步声已到了殿外,微微摇了摇头。   “现在已经出不去了,为之,我半身残废,你带着我,不可能离开。”   “你只是双腿暂时不便,谁说你残废了?”   樾为之咬牙,又倔强地低声开口:“你现在跟我回去,我一定能带你出去。”   燕纾低笑一声,伸手攀住旁边的桌案,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樾为之眸色暗了暗,也重新抱起双臂坐回桌旁。   “那好,咱们便在这里等着……”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只余下低低的急促喘息声。   樾为之咬了咬牙,又忍不住开口继续刺激:“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到时若我先死,奈何桥上我还能等上你一等……”   下一秒,“咣当”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被重重摔到了地上,发出剧烈又清脆的破碎声。   樾为之被吓了一跳,一时间以为燕纾出了什么事。   他再顾不得许多,倏然转过头,惊慌失措地骤然站起身:“燕纾——”   下一秒,他瞳孔紧缩。   桌案上的茶壶不知何时被扒拉到地上,周围一片狼狈的瓷片碎屑。   燕纾坐在一地狼藉中央,喘息着拿出一片白瓷片,正正抵在自己喉咙间。   樾为之的动作蓦然一僵。   “回去,樾为之。”面前的人低低开口。   樾为之只感觉心跳如鼓:“你疯了燕纾,把瓷片给我……”   他下意识上前,却看面前的人仿佛力有不逮般,指尖颤了颤,瓷片立刻在苍白的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樾为之的脚步瞬间一。   “我说了……现在,离开这里。”   燕纾身子晃了晃,终于撑不住单手撑在地上,却依旧仰起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轻微的笑意。   “你若……现在还不走,故意被他们发现……”   “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樾为之瞳孔骤然紧缩,看着随着话音刚落,燕纾手中的白瓷片又深入了几分,终于忍不住骤然开口。   “好,我走!”   燕纾动作一停,眼眸控制不住涣散了一瞬,又瞬间凝神,有些虚弱地扯出一抹笑意。   “我就知道……为之对我最好了。”   对面一袭红衣的人压根不想理他,死死瞪着面前笑意盈盈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知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的,燕宿泱。”   “我当然……知道。”燕纾轻咳一声,手指尖一点点掐入掌心,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明。   “我也不想死,但既已然如此,比起……活的长久。”   跪坐在光影间的人抬起头,轻轻开口:“我更想……死得其所。”   房间内一片寂静,紧接着药瓶“骨碌碌”滚动的声音忽然从面前传来。   燕纾有些恍惚地垂下眼,看着一枚巴掌大的小白瓷瓶轻轻撞在他膝盖前。   “若是撑不住了……可将它服下。”   ·   屋内的窗沿发出轻微一声闷响,同一刻,愿曦阁的大门被人倏然慌张推开。   燕纾身子一晃,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他眼前一黑,抵在脖颈间的手指无力一松,白瓷片“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紧接着整个人重重向前倒去。   背着硕大药箱刚匆匆进门的姜衍眼眸骤然紧缩。   他瞬息冲上前,却已经来不及,眼看着燕纾就要直接落在一地碎片间,下一秒却看一个小小的身影飞扑过去,瞬息将手臂垫在燕纾身下,好险不险将人手忙脚乱地接住。   姜衍顾不得许多,赶忙上前一步将燕纾抱到床上,又转身去拉地上那人,却看危阑已一骨碌爬起身。   “没事,我没事……”   危阑胡乱摇摇头,有些着急地探头往床上看着:“燕公子他没事吧——”   姜衍目光落在他特意背在身后的手上,眼眸间闪过一丝复杂。   “没事……方才多谢你。”   他摇了摇头,到底重新转回目光,坐在床旁伸手搭上他的脉。   危阑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此时才注意到屋内到处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地上还有着一滩滩暗沉的淤血。   危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目光重新落到燕纾苍白的脸色上,不自觉一点点浮现出一抹担忧。   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再度传来,谢镜泊难掩焦急的神情蓦然出现在门口。   “姜师兄。”   谢镜泊目光从满地的血泊间掠过,眉心更沉了几分,快步走到床边,低声开口:“大师兄他……”   “他脉象……平稳下来了。”姜衍径直打断他的话。   他抬起头,神情间的凝重却没有半分减弱。   谢镜泊也微微一愣,下意识蹙眉:“平稳了?你是说如今已经无事……”   “他体内魔气发作大概两日一个周期,方才应当是发作了一次,但不知为何……被人给缓解过去了。”   姜衍低低开口,眉心却越拧越紧。   “但不可能再有人……”   燕纾体内这件事到底涉及魔气,他们几人并未告诉任何人知晓。   而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帮燕纾渡过一次魔气爆发,销春尽目前除了他之外,应当无人再有此医术。   姜衍脑海中有些混乱,还未来得及理清,下一秒忽然听谢镜泊低低开口:“你方才说那魔气大概两日一发作——”   他抬起头,看着谢镜泊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望向他:“那发作到最后一次……”   姜衍神情顿了顿,良久,终于低声开口:“魔气封于腿间经络,却不是完全封死,而是由于天然与他体内灵力抗衡,在不断躁动。”   “魔气两日一发作,一次比一次剧烈,等第二次发作完,便只会隔一日,到时……”   姜衍一时间说不下去,下一秒,却听谢镜泊低低开口,接过了他的话:“到时,燕纾便必死无疑。”   姜衍身子一颤,蓦然偏过头,促声开口:“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他想着谢镜泊方才说的那些话,心中莫名有些烦躁,听着身后持续不断的响动再次传来,终于忍不住咬牙转回头:“能别乱动了吗?你捡那些东西做什么?”   正弯腰捡拾碎片的危阑神情一僵。   他有些呐呐地直起身,下一秒,却忽然感觉一枚药瓶被倏然丢了过来。   “手都伤了自己也不仔细点,还去捡那些东西,到时如果烂了,还怎么拜师。”   危阑愣了一下,慢半拍地将那药瓶手忙脚乱地接过,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担心一会儿万一燕公子醒了,不小心再伤到……”   姜衍蹙眉看了他一眼,袍袖一挥,地面上的瓷片瞬间被震成了细微的粉末。   危阑眼眸无声地睁大,半晌终于回过神,低低开口:“多谢姜公子……”   “谢我做什么,别以为我在帮你,只是你方才救了师兄,我要是不管你,他醒了一定会生我的气。”   姜衍有些别扭地重新背过身,没好气地开口:“你别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拜师兄为师,我告诉你,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你还差得远呢。”   下一秒,危阑声如洪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我知道。”   姜衍被吓了一跳,有些恼怒地回过头,看着危阑恭敬俯下身,冲着他认真拱手。   “多谢姜公子提点,我一定会继续努力。”   姜衍沉默两秒,倏然咬牙转过身:“……呆子。”   但被危阑这么一闹,他心情终于平静了些许,深吸一口气,忽然一掌重新将药箱拍开。   “不行,我再仔细检查一下,别是师兄自己又乱服什么药,强行把伤势压下……”   他一边说指尖一边立刻凝了几枚银针,下一刻,手腕却微微一紧。   谢镜泊忽然抬手将他拦住,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   姜衍蹙眉,抬手就想挣脱:“你做什么,你被师兄都骗了多少次了?必须得查明——”   谢镜泊神情一僵,深吸一口气,咬牙径直打断他的话:“我是说,若是真有人……一直在帮师兄暗中调理身体呢。”   姜衍一时间没搞明白:“你什么意思?哪来的人?”   下一秒,他听着谢镜泊轻声开口:“之前客栈里那个毒丸。”   姜衍怔了怔,蓦然意识到什么,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所以你那时……才不让我继续追问师兄?”   “原来你从那时就开始怀疑有这个人的存在?”   谢镜泊垂了垂眼,不置可否地慢慢松开他的手。   姜衍皱眉:“那你之前为何不说?”   “这人医术很好,看起来应不在你之下,行踪又格外隐蔽,这么久都未曾让我们察觉,一定有其他人的帮助。”   他垂头望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低低开口:“师兄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但若是想救师兄,他……大概是关键。”   他忽然蹙眉,转头望向旁边的窗几,沉声开口:“谁在那里?”   旁边的姜衍已一掌拍出,正看到一角红衣翩然落入窗台。   床榻上,燕纾眼睫颤了颤,似乎有些不安般微微蹙眉,隐隐仿佛就要惊醒。 第62章   “砰”的一声闷响, 窗棱被姜衍一掌拍了个粉碎。   木屑纷飞间姜衍顾不得许多,抬手便去抓前面那人。   但那原本近在咫尺的一角红衣,却在最后一刹那倏然往后一移,翩然翻身落在头顶的檐角上。   一股浓烈的妖气瞬间铺面而来, 姜衍眉心瞬间紧蹙:“你是妖?”   对面的人不答, 只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姜衍从未见过这般嚣张的妖, 愣了一瞬, 唇边也瞬息浮现出一抹讥讽:“胆子这么大……不要命了?”   “这话……你们宗主大人之前已经问过一遍了。”一袭红衣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 目光一点点落在身后那玄衣人身上。   姜衍一愣, 下意识回过头。   谢镜泊落后半步站在半片阴影内。   他没有说话,只冷着脸望向他, 不似第一次那般激动,仿佛隐隐猜出了他此番举动的原因。   ——也或许是因为这次他怀里没有抱着他那“心爱”的大师兄。   樾为之心中冷笑一声, 面上却依旧啜着笑意,慢悠悠开口:“合作一下吗?”   姜衍冷笑:“合作?你当这里什么地方,你们妖族的菜市场——”   “我们妖族的菜市场可不欢迎你这般粗陋之人。”樾为之哼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他的目光慢悠悠落到姜衍身上,眼眸间浮现出一抹嫌弃。   姜衍脸色瞬间变了:“你——”   他出身世家,穿着向来细致考究,尤其是在……燕纾面前。   只这几日他忙的脚不沾地, 今日虽只随意穿了一件较为简朴的天青色外袍,但衣襟处却也用银线绣了根根暗纹,随着光影微微浮动。   ——怎么也算不上粗陋。   姜衍咬牙抬起头,却看樾为之也不再看他, 只目光又重新落到身后的谢镜泊身上,耸了耸肩开口:“别误会,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和你们有任何交集。”   他目光落到房内床上昏睡不醒那人身上, 眼眸间闪过一丝隐晦,又迅速收了回来:“我也不喜欢合作这个词,不如说……我们做一次交易?”   “毕竟,你们也不想看着燕宿泱就这么一步步走向死亡吧?”   他话音落下,过了几秒,姜衍脸色瞬间一变。   谢镜泊也终于沉沉开口:“你想如何?”   樾为之唇角笑意不变,心中却没忍住低低唾骂了一声。   ——死闷葫芦,一句承诺都不给,空口就想直接套话。   樾为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冷漠又警惕,真是被燕纾……教的极好。   ——只是燕纾若知道,在自己生死之事上,他还这般冷静到近乎绝情,真的……不会心寒吗。   樾为之清楚如果他现在不能给出一点有用的信息,这个谈话是无法继续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神情间又浮现出一抹笑意。   “谢宗主之前不都已经发现了吗,燕纾这次的发作……被我稳定了下来。”   樾为之抱着双臂站在原地,声音放的愈轻:“我们都知道,他只有四日时间了,姜门主想必已经……把能用的方法都用过了一遍。”   姜衍神情冷了几分,却咬了咬牙,一时间也无从反驳。   下一秒,他听樾为之轻声开口:“但他这两年的身体情况,我比你们更加了解。”   “我可以与你们一起救人,但谢宗主要允我在此期间自由出入销春尽。”   谢镜泊神情不变:“自由出入销春尽——我怎知你不是另有所图?”   下一秒,他便看樾为之蓦然笑了起来:“那就看谢宗主觉得销春尽与燕宿泱,孰轻孰重了。”   “我对你们仙门那些龌龊事不感兴趣,若谢宗主不答应,我也不介意现在直接把人强行带走。”   谢镜泊抬起头,听着那人慢悠悠开口:“不知谢宗主……意下如何?”   有风从檐角处蓦然吹过,将樾为之衣袍徐徐吹起,带起一阵轻微的响动。   樾为之手心间逐渐浮现出细密的冷汗,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急躁,依旧似笑非笑地垂眸望着他。   下一秒,他却听到谢镜泊低声开口:“不行。”   樾为之神情一瞬沉了下去,连旁边的姜衍也忍不住迟疑转过头。   下一刻,一道破空声从窗口瞬间袭来,樾为之下意识抬手一接,微微低下头,紧接着听着谢镜泊沉沉开口:“两次。”   “妖族不得随意进入销春尽,这是长老殿定的规矩。”   “你来往多次,结界上已留下你的气息,这个令牌可以保你两次安全进入销春尽,我也同时会知晓你的行踪。”   “之后若无此令牌,只要你踏入一步,我便会立刻得知。”   谢镜泊沉声开口:“燕纾身子还未调养好,你往来那么多次也是徒劳,两次足矣。”   樾为之微微咬牙,却也知道谢镜泊说的在理。   他提出“自由出入”本就是狮子大开口,原侥幸想着万一谢镜泊救人心切不会察觉,没想到他却……这般冷静。   “那我若进来一次,便一直赖在燕纾那里不走——”樾为之终于忍不住咬牙低下头。   下一秒,他便直接对上谢镜泊冰冷的目光。   “阁下尽可以……一试。”   他缓缓开口:“但我猜……你应也不想让燕纾知道此事。”   ——谢镜泊确实又猜对了。   燕纾的计划还未完成,樾为之与他们合作已是冒险行事,压根不敢让他知道。   “……成交。”樾为之咬牙,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眼。   他看着谢镜泊平静地转过身,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燕纾知道你这样吗?”   谢镜泊脚步一顿。   他微微侧过身,看着屋顶那人似笑非笑地冷冷垂下眼:“谢宗主从始至终都这般冷静,一切都以宗门利益为先,看来一点也不在意……燕宿泱的死活呢?”   “若是方才我最终反悔,拒绝交易,谢宗主怕是会……毫不留情地舍弃他吧?”   “燕纾知道……你这般,薄情寡义吗?”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面前的人袍袖一挥,紧接着,樾为之手腕倏然一紧。   他手中捏着的银针瞬息把持不住,手指一张,蓦然向前飞出。   下一秒,便看着谢镜泊袍袖再次一翻,那银针在半空中瞬息变了个方向,“噗”的一声,针尾尽数没入树干。   “师兄不会是宗门的对立面。”   “若是你反悔……”谢镜泊抬起头,眸光深不见底。   “……我会保证,有无数种方式,让你同意。”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又低了下来:“只是师兄……不会喜欢我那样。”   房间内似乎有轻微的响动传来,似乎是床上那人不知梦到了什么,无意识不舒服地喘息。   姜衍转身往屋内走去,同一刻,樾为之眼睁睁看着,谢镜泊蓦然背过手,周身的凌冽之气一瞬消失,低低吐了一口气,抬头平静地望向他。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   ——谢镜泊这般举动……怕是早已发现他一直在暗暗防备。   你这个小师弟……可不似你想的那般纯良啊,燕纾。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勉强笑了笑:“看来谢宗主与我,彼此都不是很信任对方。”   谢镜泊没有理他,手指一抬,将那些银针重新吸出,慢慢送回樾为之身前,低低开口:“何时开始?”   “两天后。”   “如今还不是时候,他体内魔气还太过郁结,身子也需要调养,我也有一些东西需要准备。”樾为之闭了闭眼,神情也慢慢静了下来。   他忽然轻轻打了个响指,紧接着,一阵刺耳的哀嚎瞬间从三人耳畔传来。   谢镜泊微微蹙眉,姜衍直接嫌弃地后退一步一把捂住耳朵:“这什么东西?”   “送信……鸦。”樾为之单手抓着手里那胖的几乎看不见眼睛的乌鸦,轻轻弹了一下他尾巴尖的羽毛。   “这两日我会让它往返,燕纾若有什么情况,姜门主可用它与我联系。”   姜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终于看着樾为之手一翻再次将那吵闹不已的胖团子收回去。   他放下手,听着樾为之继续开口:“我会给姜门主一个调理药方参考,两天后他还会发作一次,这两日还劳烦姜门主费心调理。”   姜衍抱着双臂没什么反应地点了一下头,谢镜泊倒是微微蹙眉。   “发作……不能避免吗?”   “不能。”樾为之摇了摇头,姜衍也终于低声开口。   “师兄体内魔气如今太重,靠药物或外力削弱……进度太慢,他身子也都受不住,不如发作效果更好。”   姜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又继续接道:“再发作一次魔气发散出来,之后便差不多可以拔除了。”   房顶屋檐的瓦片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动,谢镜泊与姜衍同时抬起头,看着檐铃轻轻一响,那红衣之人身影已瞬息落到远处。   谢镜泊忽然开口:“燕纾到底要做什么?”   一袭红衣的人不答,只摆了摆手,下一秒却听谢镜泊沉声开口:“他的计划……是准备在四方大典那天开始吗?”   这回他清晰地看到,落在树冠上的人身子肉眼可见地一颤,险些没从树上掉下去。   “这是另一个交易了,谢宗主。”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收敛好情绪,似笑非笑地偏过头,“不要越线。”   谢镜泊蹙眉,下一秒便听“砰”的一声闷响,一阵白烟过后,樾为之的身影已瞬息消失不见。   ·   燕纾昏睡了整整半日,第三日晚间,才堪堪醒来。   他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昏睡时,似乎有很多人在他耳边说话,他挣扎着想醒来,但周身实在是太过疲累,连眼皮都睁不开。   燕纾在一片混沌间挣扎了几秒,便控制不住又堕入意识的深渊。   他能明显感觉到这次发作后,身体大不如前,晚上没醒多久,很快便又倦了,缩在谢镜泊怀里便无意识睡了过去。   ——他也就没有注意到谢镜泊低头时,晦暗莫名的神情。   姜衍当天晚上便开始研究樾为之留下的那些药方,却刚看第一页便直接忍不住一拍桌子。   “那妖族给的是什么药方?这根本都不能算是用药,基本全部都是在以毒攻毒,完全不顾后患——”   谢镜泊慢慢回过头,看着难得被气到脸色铁青的姜衍沉声开口:“——根本就是在饮鸩止渴。”   谢镜泊垂眼不说话,姜衍气到极点,抬手就想将那些药方撕碎,却又想到什么,咬牙到底忍了下来。   “那个妖族到底什么来历?师兄为何会认识他?”姜衍蹙眉抬头,却见面前之人微微摇了摇头。   “不清楚。”   他顿了顿,却又低声开口:“但仔细想来……似乎每一次,他都是在燕纾状态不好时出现。”   发烧那次、丧失神志那次,还有……客栈那枚毒药。   姜衍明白了什么,轻轻吸了一口气:“行,他只要不是故意这般……那也罢了。”   “我把这几张药方整理、调整一下,再配一个温和一点的方子……”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重新向外走去,忽然想到什么,脚步再次一顿:“对了,这些……你竟然不介意?”   谢镜泊目光落在怀里昏睡的人身上,闻声无声地抬起头:“什么?”   姜衍耸了耸肩:“这已经是如今师兄身边出现的第二只妖了,你能接受?”   “毕竟师兄从小就教导你要守正道,守本心,当初师兄入魔你也是反应最激烈的……”   “燕纾当初入魔一事另有蹊跷,事实真相还未明。”   谢镜泊低声打断他的话:“但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为宗门的对立面。”   这话说的模糊不清,没有否认燕纾入魔,却也似乎并未完全不相信。   姜衍蹙了蹙眉,也懒得继续追问,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   “无所谓,反正最听师兄话的一直是你。”   他想起了什么般,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当初要按照我们说的,不论他是否入魔,直接将人保下带走,逍遥自在不就好了——偏你还非得守那破正道,求真相。”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谢镜泊沉沉打断他的话:“二师兄。”   “二师兄慎言。”   姜衍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这两年燕纾不在,他性子到底也沉稳了几分,不再是当年一言不合直接掏出折扇和自家师弟打的翻天覆地的年岁。   “我就是随口一说,小师弟不必介意。”   他顺从地止住话语,将那一沓药方背在身后,慢悠悠往外走去:“我只要师兄在我身边就够了。”   ·   燕纾能明显从周围几人神情间感觉出自己如今的身体情况大概是……很不好。   ——毕竟姜衍都已经一整日没接他的玩笑话了。   以至于危阑每每来院子里练功时,都有一种错觉——命不久矣的人仿佛是那黑沉着脸的姜公子。   燕纾倒也不在意,每日仍坐在房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指导危阑,甚至还有性子指挥边叙,让他按照古籍帮他把轮椅改造一下。   ——结果这句话不知哪里又惹到姜衍,让边叙直接挨了他好一顿骂。   “改什么轮椅,不过是一个临时的工具,难道还想要一直坐着……”   燕纾坐在轮椅上乐呵呵地看戏,顺便在姜衍转向他时捂唇咳嗽两声,露出一副分外无辜的模样。   姜衍满肚子的火被迫偃旗息鼓。   到第四日,一直早出晚归,忙的脚不沾地的谢镜泊忽然一直等到他晨起醒来。   燕纾被他吓了一跳,难得也紧张起来:“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   下一秒,却听谢镜泊低声开口:“四方大典的开场礼,师兄想不想和我一同前往?”   燕纾微微一怔。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瞬攥紧,紧接着又迅速收敛神色,有些好笑地吐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呢……开场礼我去做什么?”   前几日谢镜泊其实就隐晦地和他提起过这件事,但被燕纾插科打诨地直接搪塞了过去。   此时大概是大典将至,谢镜泊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四方大典会有一个入场礼,四宗十三门的长辈都会携自家弟子入场,按位次一一入席,算是一种无上荣光。   而销春尽那里……本也应该有燕纾一个位置。   燕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转头去拿一旁自己的外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无名无分的,不过是销春尽一个闲散人等,跟着你进去成何体统……”   下一秒,他听着谢镜泊沉声开口:“那本就该是师兄的位置。”   燕纾的动作微微一僵。   紧接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般,蓦然笑出了声:“你早起睡迷糊了吧,九渊,这销春尽哪里有我的位置?”   他将外袍的扣子一一扣好,微微伸了个懒腰。   “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算你强行改变,也是没有意义的。”   “那若是名正言顺呢?”谢镜泊忽然低声开口,固执地打断了他的话。   “若是那天……我能证明那就是师兄的位置呢?”   “若我能揭露两年前……”   燕纾心中微微一跳。   他眼眸间闪过一丝惊慌,匆忙开口打断他的话:“你要做什么?”   谢镜泊只垂着眼望着面前的人,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师兄跟不跟我去?”   燕纾不清楚谢镜泊到底要干什么,心中莫名却有不好的预感。   ——他的计划马上就要完成了,他不能让谢镜泊在此时涉这没必要的险。   燕纾强行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九渊。”   “你别乱来,那开场礼……我是不会去的。”   烛火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燕纾眸光随之一晃。   看着坐在床边的人沉默几秒,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   燕纾总觉得哪里不对,怔怔地抬起眼,却看床旁那人已一瞬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师兄好好休息,我还有事,晚点再来看师兄。”   ·   燕纾那一天都格外忐忑,连带着精神头也有些不济。   他如今睡久了很难清醒过来,常常从白天睡到日暮,晚上又因白日睡多了失眠,姜衍只能严格控制他白天的睡眠时间。   但今天,姜衍眼看着他心神不宁了一上午,不得不主动将人赶去午睡。   燕纾原以为自己压根睡不着,没想到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他感觉自己刚一躺到床上便直接失去了意识,梦里全是模糊不清地人影往他身上不停攀爬。   他想要挣脱,却只能被缠的越发喘不过来气。   “不,不要……唔……”   燕纾从床榻上蓦然睁开眼,隐隐约约听到旁边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头痛欲裂,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蹙了蹙眉,下意识偏过头,往那边蹭了蹭:“九渊……”   他声音间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委屈,开口想让谢镜泊帮他揉揉额角,“我头疼,九渊,你抱抱我……”   下一秒,却听边叙担忧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你怎么了,师兄,哪里不舒服?”   燕纾神情一僵。   他瞬间清醒了大半,有些慌乱地撑起身子,神情间难得闪过一丝不自然:“阿叙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是……”   “啊,小师弟今天有些忙,二师兄说你不舒服,我便先过来看看。”   边叙倒是没察觉到分毫异常,只有些担忧地望着燕纾被冷汗打湿的额角,下意识抬起头:“大师兄是有些头疼吗?要我帮你揉按一下……”   燕纾神情一慌,下意识侧身赶忙避开。   “没事,我就是刚才做了个噩梦……没什么事。”   他极力掩下神情间的尴尬,深吸一口气先一步转移了话题:“阿叙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哦——有的。”   边叙没有注意到燕纾神情间的不自然,愣了一下想起什么般,瞬间兴奋起来。   “大师兄说的轮椅,我已经改造好了!”   他兴奋地低下头,抬手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师兄要随我去看看吗?”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无奈,慢慢应了声“好”,便也随他去了。   ·   但等燕纾看到那轮椅的模样时,唇角的笑意却再也维持不住了。   那是一个极其精致的轮椅,精致到燕纾觉得实在有些……太过扎眼了。   轮椅通体以紫檀木为骨,倒还算朴实,只木纹间流淌着暗金丝线,靠背呈流云弧线,四轮边缘包裹着镌刻暗纹的青铜轮毂。   最主要的是,边叙大概是怕他寒冷,在那轮椅椅子上,又铺了一块白狐皮。   燕纾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自家这个四师弟平时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完全就是个书呆子脑袋,怎么却喜欢……这般华丽的东西。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坐轮椅的病人,而是一只被养的极好、躲懒推出来晒太阳的金贵猫咪。   这哪是什么轮椅,分明就是一个大型猫窝。   “怎么样,大师兄喜欢吗?”   旁边的边叙兴奋开口,燕纾眼尾跳了跳,揽着他脖子的手微微收紧,神情一时有些微妙:“我……”   他还没想好怎么委婉的拒绝,下一秒忽然听姜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师兄醒了吗?再不起晚上又睡不着……”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下意识落在院子中央那华贵轮椅上,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这什么——”   姜衍眼眸蓦然睁大,瞬息抬起头,目光落到边叙怀里神情僵硬的人身上,立刻明白了什么,眼眸间莫名闪过一抹——兴奋。   “这是师兄的新轮椅?”   他放下手中的药方,背手转了一圈,眼中的兴味几乎遮掩不住:“看起来……很是好看。”   他笑嘻嘻抬起头:“师兄怎么不快试试?”   燕纾一眼便看到了姜衍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倏然别过头。   “我不坐。”   他一时间也来不及想说辞了,直接断然开口:“带我回去,我不坐了……”   他直接扭过身,慌乱间却忘了自己是被边叙抱着。   下一秒,他感觉周身一暖。   他直接被自家缺根筋的四师弟兴奋地放在了白狐裘间。   “你——”   燕纾咬牙抬起头,却没注意面前两人神情同时一窒。   这个轮椅确实……很适合燕纾。   面前的人墨发随意披散,倚在那白狐裘内,努力半撑起身,骨节分明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一截,撑着那深色的紫檀木,倒显得皮肤越发白皙。   他微微蹙眉,眼下因为生气浮现出一抹薄红,神情无奈间带着几分恼意。   ——倒真像是只被精心照料的猫儿,明明满心不情愿,却因太过好看而让人移不开眼。   “放我下来。”燕纾咬牙。   姜衍倏然回过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悸动,轻咳一声,不自然地别过头。   “咳,师兄坐这个,确实很配。”   燕纾只当他在拿自己取乐。   他咬牙勾了勾唇,又转向旁边的边叙,刻意放软了声音:“阿叙……”   但自家这个书呆子师弟却只怔怔看着他,耳尖不知何时红了一片,对上他的目光,仿佛吓了一跳般,倏然别过头。   燕纾:……??   ——他有这么可怕吗?   他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直接按上旁边的轮轴:“好,你们都不帮我,那我自己回去——”   同一刻,艰难反应过来的边叙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眼眸蓦然睁大:“等一下,师兄——”   但下一秒,“啪嗒”一声轻响,燕纾不知按到了什么,只感觉手下微微一陷。   紧接着一阵细微的破空声传来,不远处的姜衍蓦然睁大眼。   ——几百枚纤如牛毛的银针朝着他呼啸而去。   姜衍有些狼狈地迅速闪身躲过,燕纾愣了一下,眼中终于闪过一抹兴味。   “这轮椅……确实很有意思。”   下一秒,门口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刚走到门口的谢镜泊不明所以地抬头,目光下意识落到院中央轮椅那人身上,神情瞬间一怔。   正午的阳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将院落中央的青石板晒得发亮,院中央老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枝叶间漏下的光点在地上跳跃,仿佛撒了一地的碎金。   院中央那人披着一袭白狐裘坐在一片光影间,连发梢都染上了金色的光晕,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整个人泛着温润的光泽,慵懒清隽。   他耳尖莫名一点点红了。   燕纾眯了眯眼:“九渊?”   谢镜泊倏然回过神,下意识张了张口:“师兄……很好看。”   下一秒,他看燕纾眸底笑意倏然深了几分,意味不明地挑了挑唇。   谢镜泊周身莫名一凉。 第63章   “这个轮椅看起来有很多机关, 很适合……来练一练功。”燕纾垂下眼,屈指在身侧的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他微微仰起头:“不如你们……”   姜衍瞬息往后闪了一步,谢镜泊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一抬头, 直接正正落到了燕纾视野中央。   下一秒, 他看着轮椅上的人笑意瞬间加深了些许。   “九渊想先来是吧?”   ——先来……什么?   谢镜泊方才压根都没听清燕纾在说什么, 之前与樾为之对峙时冷静异常的脑子此时一团浆糊, 无声地张了张口, 无意识又吐出一句话。   “师兄今日……真的,很好看。”   下一秒, 他便看轮椅上的人手指倏然收紧,微微眯了眯眼。   谢镜泊神情一愣。   同一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身后传来:“好看?什么好看?师兄今日穿了什么?”   晚一步冲进院内的明夷一连串好奇开口。   他眼睛看不到,急得一个劲儿往前凑,嘴里不停嘟囔:“我看不到,是什么?不会是裙子……唔,唔!”   旁边的姜衍一把捂住他的嘴,直接将人扯了过去。   燕纾眼眸闪了闪, 目光重新落回谢镜泊身上。   “怎么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蹙眉:“师兄你……”   下一秒,却看轮椅上的人仰起头, 一一点点歪了歪头。   “九渊怕什么?”他身子微微前倾,放缓了声音,似有些委屈开口。   “为什么……要躲我?”   谢镜泊再次控制不住晃了神,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我没有——”   旁边的姜衍欲言又止, 开口想要说什么,却看自家小师弟已经茫茫然上前一步。   姜衍沉默了两秒,按着明夷毫不犹豫地后退一步,顺便把旁边的边叙也一把拉了过来。   “怎么了,二师兄?”   边叙依旧慢半拍地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跟着后退一步,有些不解地仰起头。   “是怕师兄再打你们吗?怎么不拉着小师弟一起……”   “他已经被蛊惑了。”   姜衍“沉痛”低声开口,却是满脸难掩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我们‘救’不了他。”   他原不指望自家呆呆愣愣的四师弟反应过来,却见边叙愣了一下,瞬息明白了什么,忽然抬手又将自家两位师兄拉着退了半步。   “这里——安全距离。”   边叙抬手比划了一下,小声开口:“那个轮椅各类机括很多……退到这里,大概就绝对打不着了。”   他顿了顿,又认真开口:“还能方便观看。”   姜衍怔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地回过头,正对上自家四师弟一本正经的神情。   “怎么了,二师兄?”   边叙眨了眨眼:“不是要看小师弟和大师兄切磋吗?”   “……无事。”姜衍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又往侧边挪了一步,离边叙远了一点。   ——他大意了,原来自家这个四师弟才是最狠的主。   另一边,谢镜泊望着燕纾眼下隐隐浮现出的一抹薄红,下意识往前又进了一步。   “师兄你怎么……”   他有些着急地低声开口,却看下一秒,轮椅上的人琉璃色眼眸间忽然闪过一丝狡黠。   谢镜泊心中瞬间意识到不对。   他足尖一点,身形瞬息后退,却为时已晚。   下一刻,燕纾手腕一翻,掌心划过处,隐匿在轮椅侧的暗格瞬息开启,十八枚钢针立刻破空而出,袭向谢镜泊。   谢镜泊匆忙抬袖将那钢针全部裹入袖中,卸去攻势,有些无奈地抬眼,身后的姜衍和边叙呼吸同时也一窒。   他们看到,那华贵的轮椅突然咯吱作响,紧接着蓦然窜出两枚铁球来,一左一右向他们分别袭来。   “你不是说这是安全距离吗?”   姜衍咬牙,不得不掏出折扇在身前狼狈一挡,边叙也被迫就地翻身一滚,灰头土脸地抬起头。   “我也不清楚啊,我明明没有加那个——”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和燕纾仔细讲这轮椅的用法,就直接开始挨揍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对上自家大师兄似笑非笑的神情,瞬间恍然。   “大师兄故意的!”   姜衍眉心跳了跳:“我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我是说他怎么做到……”   “他借着打小师弟那些钢针的力,将旁边那机括的速度同时也提升了一倍,所以能打到我们。”边叙认真开口,声音间带着难掩的兴奋。   “大师兄一早就算好了这轮椅机括的攻击范畴,借力打力,形成组合,真是好想法——”   他话还没说完,再次被一阵突然袭来的机括声打断。   ……姜衍听着身后这书呆子崇拜的语气,简直要气笑了。   旁边难得幸免的明夷也终于后知后觉回过神,留下一句“我去门口帮你们守着”,便头也不回地抛下自家三个师兄弟直接离去。   姜衍也顾不得许多,手腕一翻,折扇在身前划出一道残影,咬牙望向边叙:“知道你喜欢得紧,但能不能先应付完眼前再夸?”   那边边叙已经被追的压根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在间隙间回过神,给了自己二师兄一个无助但兴奋的眼神。   姜衍简直想把这个书呆子打包直接扔燕纾面前,一换一让自己离开。   宗主殿内院落间一阵“乒铃乓啷”的声响不停传出,有几名路过的小弟子心惊胆战地望过来,却被站在门口的明夷直接龇牙咧嘴地喝退。   “看什么,不许看,快走——”   ——这么好看的大师兄我看不到。   明夷愤愤地想着。   ——你们也别想看。   而院内几人依旧在继续。   姜衍与边叙虽然口中你一言我一语地互不相让,神情间却没有半分怨怼,甚至刻意还往燕纾那边凑了几分,配合着认真躲闪。   过了不知多久,轮椅内还未完全填充满的机括终于完全耗尽。   燕纾停下手,无意识按着胸口,呼吸控制不住有些急促,神情间却难掩兴奋与愉悦。   自从失去灵力后,他做什么都下意识小心谨慎,已许久没有……这般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地打一架了。   不远处谢镜泊的身影也同时止住。   他垂手立在院子中央,衣袍间玄色暗云纹箭袖被风鼓起,忽然抬手,隔空轻轻拂过燕纾发间沾着的几瓣槐花。   “开心吗?”谢镜泊低声开口。   面前的人缓过一口气,一瞬笑着弯起眼。   “当然。”   燕纾仰起头,有些脱力地靠回椅背上,眼眸间的笑意却完全遮掩不住。   “很痛快。”   “师兄怎么不也夸一夸我们。”   姜衍有些幽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燕纾微微侧过头,却也正对上自家二师弟笑意盈盈的神情。   燕纾眼眸闪了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却是故意侧过头望向边叙:“对……还是多谢阿叙设计的这个轮椅机括,如果样子……能再稍微改一改就更好了。”   他说的隐晦,边叙愣了一下,瞬间又想到了什么,忙不迭点头:“大师兄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再完善——”   ……燕纾看着他兴奋的神情,一时间非常想问他到底明白了什么。   而一旁的姜衍脸色果不其然瞬间垮了下来,咬牙:“师兄!”   “哎——叫谁呢,都说了,我不是你师兄。”   燕纾懒洋洋应了一声,仰头看着那人恼怒的神情,没忍住轻笑一声,在他炸毛前终于笑眯眯勾住他的手。   “好了,阿衍推我回去吧。”   姜衍蹙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是到吃药的时间了吗?”燕纾歪了歪头,软着嗓音一下下晃着姜衍的手指。   “阿衍生我的气了,不愿推我进去了吗?”   轮椅上的人裹在一袭白狐裘间,细弱的手腕有意无意搭在他小臂上,倦懒似得半垂着眼,软得像没骨头般。   但姜衍偏偏就吃这套。   他心中那一点气早就烟消云散,别扭般地哼了一声,却已自顾自迅速走到燕纾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将人推了进去。   旁边的边叙无声地张了张口,一瞬间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只……扬着头的大尾巴狐狸。   ·   姜衍这几日也不知在研究什么,每天都给他灌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燕纾每次喝完都会难受好久。   但他望着姜衍难掩担忧却又故作镇定的神情,到底却也忍了下去。   今日他照例接过那白瓷药碗,蹙着眉小心抿了一口,神情却忽然顿了一下。   “这药方哪里来的?”   ——药性这般猛烈……不太像是姜衍一贯的作风。   他若无其事地开口,看着姜衍动作滞了一瞬,紧接着神情平静地回过头。   “我自己……改的,怎么了,师兄觉得哪里不对吗?”   燕纾眼眸闪了闪,没有说话,只随口应了一声,将汤药一饮而尽,翻身直接躺了下去。   “我困了……先睡一会儿,等晚点阿衍你再来叫我起床吧。”   姜衍拿着蜜饯的手还未递出去,下意识接过燕纾塞过来的药碗,一时间愣了一下。   “是哪里不舒服吗,师兄……”   床上的人却已经背过了身,随口低低应了一句什么,呼吸已经一点点轻了下来。   姜衍蹙了蹙眉,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还迟疑着要不要追问,下一秒,边叙直愣愣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了过来。   “那个轮椅样式,大师兄还想改哪里?”   蹲在门外捣鼓着将那些机关暗格重新填满的人探过头,扬声开口。   “改成师兄喜欢的样子,到时刚好推着师兄去四方大典……”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刻,谢镜泊神情间立刻浮现出一丝微妙。   紧接着,床上原本似已经入睡的人身子一震,慢慢撑着床榻转过身。   “你说什么?”燕纾轻声开口,目光却已似笑非笑地落到不远处谢镜泊身上。   他瞬息明白了什么。   “这轮椅样式……是你的手笔?”   ——他就说边叙这一板一眼的书本脑袋,绝对想不出这么繁复的样式。   谢镜泊顿了顿,终于平静开口:“都是大师兄曾经教的好,我也学到了一点搭配的皮毛。”   燕纾微微一噎。   他瞬间想到了小时自己把谢镜泊当娃娃打扮的日子。   他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好不容易忍下去的难受劲儿瞬息涌了上来,激得他一下子没忍住。   同一刻,谢镜泊只看着撑坐在床上的人仿佛被气到了般,蓦然偏过头,张口直接吐出一口乌血。   谢镜泊脸色瞬间变了:“燕纾!”   姜衍一下子直接跳了起来,忙不迭地去按他心口的大穴。   门外原本蹲着修轮椅的边叙带着一身零件叮铃哐啷地就冲了进来,满脸惊慌失措。   而始作俑者按着心口半撑在床上,却是有苦不能言。   怪只怪樾为之的药方用药太猛了。   燕纾刚才第一口便尝出来是他的手笔,原本想装睡等人离开,把最激烈那阵儿躲过去,没想到被谢镜泊一打岔,一时间没忍住。   他开口想要说话,却被周围那几人的反应吓了一跳,一时间被自己咳出来的血呛了一下,瞬间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恍惚间他感觉有人撑住了他的身子,掌心滚烫,手臂却在控制不住地隐隐发颤。   燕纾心中发疼,强撑着缓过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勉强开口。   “咳,咳我……我没事,就是淤血。”   谢镜泊闻声抬起头,却并不说话,只惨白着一张脸死死盯着他,眼珠爆出隐隐的红血丝。   燕纾看的心惊,却一时间又咳了起来,只能求助般将目光转到姜衍那边。   姜衍神情凝重地按着他的脉搏,半晌到底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微一点头。   “是……确实是刚才那药把淤血激出,吐出来便好了。”   他微微松开手,隐晦地看了谢镜泊一眼:“大概是刚换药方……师兄身体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燕纾没忍住也瞪了一眼面前的人。   ——学什么不好,偏偏学樾为之下那猛药。   他撑着坐直身子缓了一口气,额角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黏在脸侧。   “别怕,九渊。”   燕纾勉强压下咳意,反手拉住谢镜泊的手,虚弱地勾了勾唇:“我就说……没事吧,和你没有关系。”   但谢镜泊却仍旧不说话,手掌依旧紧紧攥着他手臂,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燕纾心下难得有些慌,本来还想和他再说说轮椅与四方大典的事,一时间也只得咽了下去。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思索着还能怎么安抚一下,忽然感觉身前一股大力传来。   面前的人忽然直接将他抱进了怀里,手臂锢的他脊骨生疼。   “抱歉……”   谢镜泊低声开口,声音哑的不像话:“我不是……”   燕纾愣了一下,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抬手轻轻拍了拍谢镜泊的后背。   “我知道。”   他玩笑般偏过头,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谢镜泊颈间:“和你没关系,我的身子不……一直都这样?”   下一秒,环在他周身的手臂再次一紧。   燕纾话语被迫止住。   他感觉到面前的人身子依旧紧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只能任由他继续环着,尽量轻松地开口:“好了,我真的没事,你这般抱着,一会儿我困了,可就直接在你怀里睡过去了。”   他本是开个玩笑,下一秒却感觉面前的人动了动,仿佛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低低地“嗯”了一声。   燕纾一愣,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抬手不轻不重地一下下捏着谢镜泊的后颈。   ·   燕纾原本想着将人先哄好了再继续说正事,没想到刚吐过血的身体到底太过困乏,竟然真的迷迷糊糊在谢镜泊怀里睡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是被周身一阵热意给热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下一秒却感觉周身再次一紧。   燕纾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谢镜泊平静的睡颜。   燕纾呼吸一滞。   ——他这次看来……真的把谢镜泊吓到了。   他心中闪过一抹愧疚,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凑近了几分,没忍住抬起手,小心描摹着面前人的眉眼。   谢镜泊近日好像……瘦了。   眼下的青黑很是明显,即便睡着神情间也难掩疲倦,眉心微蹙,仿佛睡梦间仍旧在隐隐担心着什么。   “你这是何苦……”   他小声开口,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要乱来啊,九渊。”   “如今这般,不是已经很好了……”   他不清楚谢镜泊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正是这样,他才更慌。   他那天模糊地听姜衍提起过两年间谢镜泊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寻找真相,被长老殿狠狠斥责后,仍旧……未曾放弃。   燕纾不愿让谢镜泊落入如此境地。   而他不同。   ——他如今已一身狼藉,再落入泥潭,也没什么问题。   周围的天色已经昏暗,燕纾气血不济,这一会儿意识又模糊起来。   面前的人手还稳稳搭在他腰间,掌心间热度滚烫。   燕纾勾了勾唇,慢慢往谢镜泊怀里蜷了蜷,低低开口:“四方大典那开场礼,有什么好去的,我才不去。”   他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如今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慢慢合上眼,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没有注意到一片黑暗间,原本安睡的人慢慢睁开眼,目光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他。   ·   边叙在他的“威慑”下,到底没敢再改那轮椅。   燕纾虽然怎么看那轮椅怎么嫌弃,但旧的那个已经被边叙拆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用那轮椅间的暗格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危阑喂招玩。   ——只苦了危阑,练功莫名一下子上了强度。   第五日时,姜衍一大早便神色匆匆地跑过来,把完脉后叮嘱了他一大堆,让他今日一定不要出院,又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燕纾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却也没有揭穿,只听话应下。   檐角悬着的琉璃檐铃在青玉砖上投下琥珀色光晕,燕纾缩在廊下,托着下巴头一点一点地偷偷打瞌睡,被院内被迫委以重任的危阑小声提醒,迷迷糊糊醒个神儿,没过一会儿却又倦了。   下午,院子里忽然多了两个来蹭课的小崽子。   “你们来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懂什么医术、毒理,剑术更是一窍不通——你们四方大典让我辅导,不怕到时候直接垫底啊?”   燕纾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面前的人,却见松一摇了摇头,抬手将一沓书放到桌上。   “师父说了,你肯定懂的,”松一指了指桌上那些书本,“诺,你看,你明明……”   燕纾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瞥过面前那有些古旧的封皮,神情瞬间一僵。   ——那是他从前自己的手稿。   他脑海中一时间一片空白,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下一秒,却听松一认真开口。   “师父说,你明明和写这些手稿的人是至交好友,对这些手稿都颇有研究,指导我们绝对没有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望着燕纾的样子却是一愣:“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   燕纾愣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他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有些犹豫地凑上前,指尖轻轻拂过那熟悉至极的书皮,却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我早已忘记了,你们还是回去问你们师父吧。”   他一边说一边摇着轮椅就要转过身,松一却锲而不舍地一直跟在他身后。   “你就教教我们嘛燕公子,危阑也能跟着学一学——从前每次师父让你辅导我们的时候,你不从来都乐呵呵应着,为什么今日就不愿意了?”   “今日我累了,要休息了。”燕纾推着轮椅头也不回地往房内走。   “可是二师伯说您明明刚起床。”   燕纾一噎,眼珠转了转,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我是说,教你们——太累了。”   松一眼眸蓦然睁大,瞬间不可置信地叫了起来:“哪里累了!我和师兄明明学什么都一点就透,根本不需要费心思……”   “上次是谁一张画符画了半天,最后把自己炸了个满脸花?”   燕纾悠悠开口,终于挪回房门前,满怀期望地伸手去够面前的房门。   下一秒,却看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又挡在了他面前。   燕纾动作一顿,望着面前的松竹,微微眯了眯眼。   他看着松竹深吸一口气,有些僵硬地微微躬身:“燕公子……还请留步。”   松竹极少做这般强行拦人的举动,神情颇为不自在。   燕纾眼眸闪了闪,终于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今日好生古怪。”   他推着轮椅的手一顿,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   “说吧,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松竹向来不擅长说话,瞬间神情一僵,几次张口却都说不出话。   燕纾轻轻地笑了一声,捂唇微微打了个哈欠:“不说是吧,不说那我就先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动轮椅,下一秒终于听松竹蓦然开口。   “燕公子——”   燕纾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转过头,终于听松竹沉沉开口:“燕公子真不去……那四方大典开场礼?”   燕纾愣了一下,眉心跳了跳。   ——他说怎么松一他们突然莫名把那些手稿拿出来了。   一定是边叙偷偷摸摸教他们拿过来,想借此来打动他。   燕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不懂他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一定要他去那四方大典。   “你们想让我去啊?”燕纾转过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玩笑般开口,下一秒却看松一忙不迭点头。   “当然想!”   燕纾没想到他真会应下,一时间愣了一下。   “我去做什么?我才不去。”   “啊……可是第一天会有宗门弟子常规演练。”松一有些沮丧地嘟囔着开口。   “我和松竹的符道都是您教的,我们想让您看看我们如今学得的成果——”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燕纾神情有些古怪地回过头:“你那符道水平,还能称得上‘成果’?”   松一脸瞬间涨的通红。   他见燕纾转身便想走,目光落到一旁的危阑身上,又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开口。   “而且危阑也报名了今年四方大典入门弟子那项,那是每年开场礼的第一项。”   松一忽然开口,看着燕纾果不其然动作一顿。   “我们师父帮他报的名,但他并不是危阑的师父,不能列席。”   松一小心上前一步,低声开口:“或许您能……”   轮椅上的人垂着眼不说话,危阑神情间浮现出一抹希冀。   下一秒,却听燕纾轻轻吐了一口气,温声缓缓开口:“别担心,改日我帮他问一问明夷他们。”   危阑愣了一下,神情间闪过一抹失落。   燕纾也没再说什么,沉沉吸了一口气,推着轮椅终于将房门一把推开,迅速将自己推了进去。   身后的声音跟着一瞬消失,燕纾闭了闭眼,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松一、松竹到底年纪小,方才望向他时,眼中的希冀完全不加掩饰。   ——他们是真的想让自己去看看他们如今的进步。   ——也是真的……将自己与他们师父放在了等同的位置。   还有……危阑。   燕纾那一瞬几乎都要答应,但下一秒,腿间的疼痛却将他拉回现实。   他自嘲般笑了笑,感觉周身一阵无法忽视的疲乏感蓦然袭来。   燕纾闭了闭眼,推着轮椅慢慢往床榻走去,下一秒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他蹙了蹙眉,推着轮椅重新转过身,慢慢挪到门边。   ·   门外,危阑死死挡在门前,与一个老者隐隐对峙。   那老者穿着一袭熟悉的灰袍,身形消瘦至极,看起来甚至有些……贼眉鼠眼的模样。   此时,他面色阴沉地望着面前拦着的小崽子,顿了顿,目光又落到他身后两人上。   松一和松竹同时行了个礼:“参见二长老。”   二长老冷哼一声算是应答,紧接着阴阳怪气地开口:“我怎么不知,边叙的小徒弟如今这么不懂礼数了,连长老殿的前辈都敢拦。”   之前三长老与魔教勾结之事早已传的人尽皆知,连带着长老殿最近也被人议论纷纷。   松一无意间听自家师父隐晦地提过,燕纾此次受这么重的伤,与长老殿……脱不了干系。   此时,松一有些愤愤地抬起头,松竹倒是沉住了气,弯下腰低声开口:“二长老恕罪。”   “这院落宗主特意交代过,这里有人修养,若无宗主允许,无人能随意进入……”   “有人修养,我便是特意过来探视的,有何可拦?”二长老冷哼一声。   他一边说一边将危阑毫不留情直接推到一边,抬步就要上前。   一旁的松一和松竹蹙眉同时上前一步,却被他直接冷笑着喝止:“你们再敢上前一步,今日的不敬,来日我都会一一还到你们师父身上。”   “你们这般不尊重长老,还想连累你们师父吗?”   松一和松竹脚步被迫一顿。   二长老哼笑一声,一步直接踏入院内,下一秒却感觉身前再次被人一撞。   “你不能进去!”   二长老脚步被迫一止,看着不知死活再次挡在他身前的人,脸色抽搐了一瞬。   “你算什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拦我?”   危阑脸色被吓的惨白,却仍旧倔强地抬起头:“不让!”   “我没有……师父,我不怕……不让!”   二长老神情间闪过一抹不可置信,终于忍不住一把钳住危阑的手臂,“小崽子不要命了,滚开。”   他看着面前的小孩痛的一瞬拧起眉毛,却仍旧死死拉着旁边的门框不松手:“不行……你不能进去……”   二长老没想到这小孩骨头这么硬,一时间也有些生气了。   前几日大长老处置了三长老后,他每次出殿,都感觉被人指指点点。   二长老本就心气不顺,此时被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小孩子一拦再拦,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起来。   “好,你不走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手掌一翻,刚准备将人直接甩出去,下一秒却听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   “阁下这般威武,欺负一个小辈算什么?”   二长老动作一顿。   他眼眸闪了闪,冷笑一声,忽然一甩手,将危阑直直将院中那人甩去。   危阑到底年纪小,身子腾空的一瞬,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蓦然闭上眼,下一刻却感觉背心一凉。   燕纾稳稳托住他后背,手臂一手一环卸下他后冲的力道,扶着他慢慢站稳,慢悠悠开口。   “你说你那般尊老做什么?”   他微微弯下腰,拍了拍危阑膝盖上的尘土,漫不经心开口:“会咬人的千年王八……可就已经不是人了,没必要尊重。”   危阑怔了怔,对面二长老脸色一瞬铁青。   “好,好,小子这般无礼。”   “我从前从不为难伤患之人,但既然你先不仁——”   他拧笑着抬起手:“那也别怪我不义了。”   他没有注意到,他话音刚落,周围几人神情一瞬间古怪起来。   连燕纾也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兴奋。 第64章   二长老蹙了蹙眉。   对面坐在轮椅上的人很明显身体情况不好, 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喘一口气,骨节分明的指节轻轻抵着太阳穴,似乎不舒服般,一下下不轻不重地揉着。   不过初秋的天气, 整个人却缩在一件看起来极其厚实的白狐大氅里, 鸦羽般的长发未束, 随意披散在肩头, 发梢垂落在狐裘上, 黑白分明得刺眼。   这让二长老莫名开始疑心……这其中是不是有诈。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倏然停下原本要上前的脚步, 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院落间你是不是设了埋伏?是不是故意引我前来……”   但他早已探查过了,今日谢镜泊、边叙等人都不在院内, 除了这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只有燕纾一人。   二长老心中仍旧惊疑不定, 下一秒,却看坐在轮椅上人微微直起腰,神情间划过一丝古怪:“不是阁下您主动来我这里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偏过头,望了一眼旁边的危阑:“不惜伤害……我的人,都一定要闯进来,怎么如今反而又倒打一耙?”   燕纾眨了眨眼, 仿佛想到了什么般,身子微微前倾,小声开口:“阁下怕不是……有被迫害的幻想?我曾经在一本医术古籍上看到过这一症状。”   旁边的松一和松竹同时微妙起来,危阑年纪小, 又不认识他,直接毫不遮掩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二长老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忍不住咬牙:“你——”   但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的人轻咳两声, 轻轻柔柔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我认识几位医术高超之人,若您需要,我可以帮您联系。”   他身子微微前倾,望着面前脸色气的煞白的人,一字一顿悠悠开口:“脑子生病了是大事,您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砰”的一声闷响,二长老手掌蓦然攥拳,直接将身下的青石砖击碎了大半。   “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明就是你古怪在前,你这杂种从小到大不知骗人几何,还反过来想污蔑我——”   燕纾眼眸闪了闪,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旁边的危阑。   “记一下,青石砖碎裂五块,一会儿让九渊去长老殿那里结款 。”   危阑愣了愣,下一秒真手忙脚乱从兜里摸出一只毛笔认真在手上记下。   “你敢——”   二长老眉心跳了跳,气得掌心间灵力又一阵涌动,却蓦然对上冰凉的目光。   燕纾半撑着额角,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甚至还勾唇笑了一下。   但二长老心中却莫名一惊,忌惮般地倏然后退了一步,神情立时警惕起来。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知后觉地对上了不远处松一和松竹惊异又强行忍笑的神情。   二长老脸色一瞬扭曲。   他知大长老一直疑心他就是燕宿泱,甚至在他当初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人时,也便莫名相信了这一点。   ——那些言行、举措,让二长老莫名有一种,面前这人完全不加遮掩,就是想将自己故意暴露在他们面前一般。   长老殿一直在确认这件事的真假。   但谢镜泊将人护的极好,宗内他们压根无法接近半步。   好不容易挑到一个他离宗的机会接近想要揭穿,却反而把自家人折了进去。   三长老最后被锁链穿透琵琶骨、像狗一般匍匐在地苟延残喘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   二长老一直不能忘怀。   燕宿泱诡秘的手段实在太多,他不得不防。   二长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旧警惕地环顾四周,试图找出燕纾的些许破绽。   ——却正对上旁边依旧埋头不停写写画画的危阑。   “损坏青石砖五块,花草一丛,槐树一棵……”   “别写了!”二长老咬牙,袍袖一翻,“小崽子不要命了——”   但对面那小孩却头也未抬,只又抬头瞥了一眼旁边,抬起笔又往掌心间加了两笔。   “花草一坞……”   二长老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小辈这般无视。   他脸色一阵扭曲,终于忍不住蓦然抬掌:“我都说了让你别写了——”   下一秒,“叮”的一声轻响,一道破空声同一刻骤然袭来。   二长老只感觉手腕一阵刺痛传来,手臂不由自主地一软,在离那小孩半寸的地方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   那小孩很明显被吓了一跳,瞳孔一瞬收缩,身子一颤,下意识想要往燕纾身后躲。   但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惨白着脸挡到燕纾身前,眼睁睁看着二长老的手臂伸到他面前,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蓦然垂落。   下一刻,他腕间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蓦然传来。   “都说了,阁下不是要与我切磋,欺负小孩子做什么?”   燕纾推着轮椅慢慢上前,一手不紧不慢地将身前的小孩拽到后面,脸上的笑意却已经一点点消失了。   “怕不是脑子不好……心智也还不全。”   “你找死——”   既已出手,二长老便再也懒得顾及。   他没有看清燕纾方才做了什么,只以为是个意外。   面前的人脸色苍白,虚虚搭在扶手上的一截腕骨突出得厉害,左右不过是一个孱弱到连轮椅都离不开的人,再怎么也不可能斗的过他。   大长老临行前千叮万嘱让他不要莽撞,最多便试探一二。   ——但这人很明显都已病入膏肓了,何不直接……趁他病要他命。   二长老心中浮现出一抹阴狠,手掌一翻,掌心间聚起了八成灵力,继续欺身上前。   “无知后辈,不懂礼教规矩,我今日便代替你父母长辈好好教导一番——”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膝盖处又是一痛。   二长老身形被迫一滞,有些迟疑地停了下脚步,下一秒忽然感觉后膝弯处蓦然一麻,整个人冲势被迫而止。   二长老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一瞬间疑心燕纾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但他刚一抬头,却看燕纾正捂唇偏过头,低低切切地咳嗽着,背脊微微弓起,衣领间隐约可见锁骨嶙峋的轮廓。   他看着燕纾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撑不住般,微微侧过身冲着旁边的人低声开口:“咳,咳……麻烦帮我把衣袖里的药拿出来……”   二长老心中那一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他目光落到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块凸起的石块上,暗道一声自己今日倒霉,掌心间的灵力却又忍不住加了几分。   他看着对面轮椅上的人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有些气喘地抬起头,似乎有些疑惑般低低开口:“阁下怎么了?不是要与我切磋一二,怎么忽然停下……”   二长老只当他在掩盖自己身体的不适,故意拖延时间。   他冷笑一声:“好啊,你给我等着——”   他这回到底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直接上前,而是掌心聚灵,蓦然在身前一合,一道灵力直接隔空便冲着燕纾袭来。   但在最后一刹那,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感觉左肩膀一麻。   二长老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手中的灵力也霎时换了个方向,“砰”的一声——直接把院子里本就没剩几片叶子的槐树叶打了个精光。   不远处的危阑没忍住有些可惜地低低“啊”了一声,二长老脸色青白地回过头,下一刻忽然感觉左腿处也莫名一痛。   他整个人重心瞬间不稳,控制不住往旁边倒去,要不是最后狼狈地一把撑住旁边的树干,好险不险没直接跪倒下去。   他听着对面的燕纾有些讶然地轻声开口:“阁下这是做什么?知错能改便好,不用……行此大礼。”   二长老这回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你干了什么?那轮椅是什么东西?用了什么阴邪招数——”   ——他方才分明看到他抬手那一刹那间,有一道黑影从燕纾身下的轮椅处蓦然袭来。   下一刻他看到面前的人歪了歪头,蓦然笑了起来:“怎么能算阴邪招数呢?”   “阁下明明不是看到我怎么做的了吗?”   他捂唇咳了咳,手指在扶手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慢慢垂下眼。   “您躲不开,不是您自己的问题。”   二长老神情一瞬扭曲,再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直接冲上前。   霎时间,他看着无数银芒自轮椅扶手的雕花缝隙间迸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道银色的光芒,如同暴雨般倾泻。   二长老瞳孔骤缩,急急侧身,一枚银针擦着他的耳际掠过,带起一丝血线。   还未等他站稳,轮椅那边再次传来“吧嗒”一声轻响,数十枚柳叶状的薄刃破空而出,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鸣。   那些银针、暗器伤害性并不大,却极其难缠,二长老周身的衣袍刹那间被划出无数道细微的裂痕。   他左躲右闪狼狈地落到了一处,周围一阵嘈杂的声响终于稍微停息。   二长老喘了一口气,下意识低头一看——却比原来的位置还要再退了半步。   “我方才已经提醒过您了,是您自己……技艺不精。”燕纾轻轻笑了一声。   燕纾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似乎放轻了些许,透露着一股无辜感。   “就比如……那位三长老,明明是自己犯蠢,却偏还要往上撞。”   二长老瞬间勃然大怒。   “好,好,你以为你用这些不入流的伎俩便能保你自己万全吗?”   他狞笑一声,忽然直起腰,灵力直接贯注全身,在身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力屏障,将倏然飞来的暗器一一挡开。   “真以为我耐你不何?”   二长老冷笑一声,举起手掌,一步步向燕纾凑近。   周围“乒铃乓啷”的响动逐渐缓了下来,似乎是那些机括隐隐已经耗尽。   二长老看着轮椅上的人微微蹙眉,唇边讥讽的笑意越扩越大:“轮椅上的暗器有尽,我的灵力可是源源不断。”   他看着面前的人似是有些着急般,低下头手指在轮椅上飞速运作着什么,却不知牵动了哪里的旧伤,身形一僵,急促呛咳起来。   他咳的肩胛骨都一颤一颤的,整个人身形都完全俯在了轮椅上。   二长老心中畅快已极,单手维持着那灵力屏障,另一只手又再次聚起了一团灵力。   “这般阴毒狡诈、手段刁钻,三长老怕是也是被你诬陷,才沦落至此。”   他不懂大长老为何对这个病歪歪只会耍小手段的人格外忌惮,狞笑着一点点抬起手:“我今日就将你抓回长老殿,好好审问,还三长老一个清白——”   旁边的松一终于按耐不住想要上前阻拦,连松竹也忍不住蹙眉上前:“长老——”   但下一秒,他们却看着二长老动作先一步一滞。   原本缩在轮椅间的人忽然微微仰起头。   二长老瞳孔一瞬紧缩。   ——面前的人……分明是笑着的。   燕纾神情间没有半分惊惧、焦急,看似力气不济般伏在轮椅上,实则却是半撑着额角,努力忍下唇边的笑意。   原本畅快的心情突然出现了些许异样,二长老心中下意识警铃大作。   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到底有些不甘,强行忽略下心底的不安,也冷笑一声:“怎么?自己死到临头了终于觉得自己这般可笑?”   下一秒,面前的人却饶有介是地点了点头:“是啊。”   “看着你如跳梁小丑般,确实很有趣。”   二长老瞬间被激怒了。   他再顾不得许多,掌心灵力一瞬凝集,径直朝着燕纾袭来。   旁边的松一、松竹终于顾不得许多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二长老直接一掌拍开。   凌厉的掌风将燕纾身侧的墨发吹散,几缕发丝拂过他苍白的脸颊。   面前人却不闪不避,只微微仰起头。   他整个人陷在轮椅里,白狐大氅被灵力激荡得微微颤动,领口蓬松的狐毛轻扫过他尖削的下颌,琉璃色的眸子映着二长老狰狞的面容,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毫。   二长老只感觉他在故意挑衅,心中怒火已到极点,拧笑着开口:“我看现在你还能如何——”   下一秒,他听着燕纾轻声开口。   “三——”   二长老手指一僵,疑心哪里不对,却又下意识笃定他是在伪装。   “二——”   “一。”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一瞬间,轰然一声巨响,一阵滂湃的灵力骤然在两人之间炸开。   “不要!”   松竹和松一同时呼吸一滞,旁边的危阑已扑着要冲上前,被松一眼疾手快地拦腰一把抱住。   下一秒,浓烈的白烟间忽然中传来一道闷哼。   紧接着,他们看着二长老从烟雾间腾空翻身而出,周身的灰袍破烂不堪,“砰”的一声狼狈地半跪到地上,神情间满是惊惧与不可置信。   “这是……”   松一怔愣抬起头,旁边的松竹却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紧绷的身子霎时放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无事了。”   “什么?怎么了?为什么,燕公子不是不能动用灵力——”   松一有些焦急开口,却听自家师兄低声开口:“宗主来了。”   松一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宗主,宗主来干什么?他这几日不是一直都在忙四方大典,怎么会有时间……”   松竹顿了顿,隐晦地低声开口:“因为……燕公子在这里。”   松一神情更加莫名其妙了:“我知道啊,但不是二师伯一直在照顾他身体吗?”   下一秒,他看着自家师兄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神情间多了几分无奈与……恨铁不成钢。   “你看看燕公子如今住在哪里?”   “你每日看那么多话本,都看到狗肚子里了吗?”   松竹咬牙:“就算是不务正业,好歹也学一学吧?”   周围的烟雾逐渐散去,二长老喘息着抬起头,望向静静伫立在燕纾身前的玄衣之人,心中也满是不可置信。   “宗主……怎么会忽然回来?”   二长老深吸一口气,勉强直起身,低声开口:“您不是——”   ——明明他早晨亲眼看着谢镜泊从这院落间走了出去。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只垂下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微侧过身,将手中的一碟乳酪轻轻放到燕纾膝上。   “今日那蜜饯没有了,厨房刚做好这乳酪,说也是很甜,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二长老一瞬便知自己被骗了。   ——谢镜泊今日分明是一直在此,刚才离开的那一小会儿,是燕纾故意给他制造的假象。   二长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燕纾却压根没分给他半个眼神。   那乳酪还带着些许温热,白瓷碟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一看便是刚出锅没多久便立刻拿了过来。   轮椅上的人懒散地撑着下颌,兴奋地“哦”了一声,仰起头笑着弯了弯眼:“多谢九渊。”   谢镜泊没有说话,只低低地“嗯”了一声,神情却肉眼可见地温和下来。   对面的二长老牙齿都要咬碎。   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宗主——”   下一秒,谢镜泊却沉沉打断他的话:“二长老不是更应该先回答这个问题?”   谢镜泊回过身,脸色一瞬冷了下来,眸色冰冷地望向他:“您为何会在此?”   “这个院落我已说有人在这里静养,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尤其是长老殿之人。”   他一字一顿,目光如炬:“二长老为何明知故犯?”   二长老自知已落入圈套,心中此时后知后觉浮现出大长老的叮嘱,却已经为时已晚。   他深吸一口气,仍意图努力狡辩一二。   “我是听闻……之前三长老不小心伤了人,心中一直有些过意不去。这两日听说他身体好些,便想来探望,刚好——”   他目光落到燕纾身下的轮椅上,眼珠一转,哂笑着开口:“对,刚好这位公子也想与我切磋一二,于是我就……”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被一阵沙哑的咳嗽声打断。   不远处轮椅上本来美滋滋一勺勺舀着乳酪的人忽然弯下腰,捂唇一声声低低弱弱地呛咳起来。   二长老眉心跳了跳,看着谢镜泊一瞬蹙眉,立刻担忧转过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燕纾勉强缓过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方才不小心在院中待久了,不小心着了风……”   ——但他为什么会“不小心”在院中待久了,其原因不言而喻。   燕纾微微抬起眼,在二长老愤恨又不可置信的神情间,身子颤了颤,欲盖弥彰地又重复了一遍。   “是我自己的原因,与二长老无关……”   二长老一瞬直接忍不住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本来就与我无关!一开始也明明就是你说要切磋的——”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轮椅上的人仿佛被吓了一跳般,脸色一白,呛了一口气又低低咳嗽起来。   ——你大爷的绿茶!这就是顶级绿茶!   二长老一瞬想到他偷藏的某个人间话本子里一个形容。   同一刻,他眼前一暗。   谢镜泊抬脚挡在他身前,阻断了他望向燕纾的目光,沉声开口:“事到如今,二长老还想这般威胁人吗?”   二长老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如今行走不便,重病缠身,每日几乎是拿药当饭吃。”   “二长老却说,这样一个‘病重’之人会主动与您切磋?”   谢镜泊沉沉开口,语气森冷:“长老殿便是这般颠倒黑白的吗?”   二长老脚下一个踉跄,简直都要气懵了。   他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撩起一边破烂不堪的衣袖,冲着他怒声开口:“颠倒黑白?那宗主请看,我身上这一道道划痕,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身上原本平平整整的灰袍早已一片惨状,确实可以算是……破碎不堪。   反观燕纾,舒舒服服地窝在轮椅间,除了脸色苍白点,连衣角都没有半分褶皱。   那一瞬间,二长老亲眼看到,谢镜泊神情间划过一丝古怪,却又一瞬遮掩下去。   他轻咳一声,刚准备说什么,却听身后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那难道……不是您自己划的吗?”   危阑从谢镜泊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头,垂头望着写满黑色大字的手,一句句开口:“损坏青石砖十块、花草一坞,还有树干、桌椅……”   他迟疑地抬起头:“方才二长老忽然在院子里运功,不小心损坏了这些东西,公子说要您找长老殿结款呢。”   这话一落,院子里所有人同时一静。   连燕纾神情间都闪过一丝讶然,有些意外地望向院子正中央的那个小孩。   谢镜泊低咳一声,先一步回过神,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拿起危阑黝黑的手掌,迅速扫视了一遍,微微点头。   “好……我会记得的。”   ……二长老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跳梁小丑。   “好,好,宗主这般偏帮,老夫也无话可说,等我回去禀报大长老,看他如何抉择——”   二长老冷笑一声,一刻也不想多待,一甩袖子大步就向院外走去,却忽然听到身后谢镜泊微沉的声音传来。   “二长老请留步。”   已经走到门口的人愣了一下,一时只以为谢镜泊终于有些怕了,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   “宗主如今意识到自己所做太过了?此时道歉已晚,我一定会回去禀明大长老……”   下一秒,他却听谢镜泊低低开口:“二长老如何做事二长老的抉择,但今日还需二长老先道一个歉。”   二长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谢镜泊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又重复了一遍:“您擅闯院落,惊扰病人,还劳烦二长老亲自道歉。”   二长老脸色一阵扭曲:“凭什么要我道歉,我明明就是被他骗过来——”   谢镜泊也不反驳,只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   二长老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暴怒的心绪,冷笑一声:“那我今日若就不道歉,你待如何?”   “不如何。”   谢镜泊平静开口:“只是劳烦二长老在这里多待上一阵,何时道歉了,再何时离开。”   二长老眼眸微微睁大,咬牙开口:“怎么,宗主这是想囚禁长老殿的长老?”   他一时间只感觉格外荒谬:“简直是岂有此理,我怎么算也是你的长辈,你便是如此尊长——”   他话还没说完,对上谢镜泊微微抬起的手掌,愤怒的声音瞬间一滞。   方才猝不及防间和谢镜泊对了那一掌,二长老只感觉周身的经络仿佛要碎了一般,直到此时还隐隐作痛。   两年前的回忆蓦然涌入脑海,他清楚谢镜泊在燕纾的事情上能做到何种地步。   二长老周身冷汗隐隐落下。   他咬了咬牙,终于倏然偏过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抱歉”,身形一瞬消失在院落外。   ·   院子内一瞬安静了下来,轮椅上正专心致志品尝乳酪的人听着周围没了响动,好奇抬起头,有些讶然地“啊”了一声。   “九渊这般厉害呢?”   谢镜泊转身的动作一顿。   他神情间划过一丝无奈,慢慢垂下眼,低声开口:“玩够了?”   他清楚燕纾今日是特意将他支走的。   今日姜衍要去准备晚间需要的药,千叮咛万嘱咐让谢镜泊帮他将人守好,今日没到喝药的时间,燕纾却莫名让他去厨房拿蜜饯,他便察觉到了端倪。   他面上不动生色,却是迅速拿了东西赶回来,但也没直接进去,一直在院落外观察着,却也没明白燕纾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就是刚好想试一试调整后的轮椅威力吗?你们都不敢使出全力与我喂招。”   燕纾也清楚谢镜泊早就察觉,但也并不在意,只笑眯眯继续开口。   “万一我以后还要坐在这上面,提前熟悉一下没什么不好的。”他开玩笑般说着,却看谢镜泊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你胡说什么?”他蹙眉,对面的人也笑着吐了吐舌头,听话地止住了话头。   “好了,我就是开个玩笑,多谢九渊方才帮我。”   谢镜泊脸色稍缓,紧蹙的眉心却依旧没有松开。   他看面前的人嘴上笑意盈盈地说着话,却已接连偏头咳了许多次,慢慢走到燕纾身后将人往房内推去。   他清楚燕纾在说谎。   ——他刻意支开他,将二长老骗过来,不可能只是为了试验这轮椅。   谢镜泊蹙了蹙眉,一时却又想不透燕纾这般做的用意。   他推着人慢慢转过身往房间内走去,忽然却感觉面前的人状态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谢镜泊脚步停了下来,有些担忧地绕到前面:“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面前的人单手支着额头,脸色比起方才肉眼可见地又苍白了几分,微阖着眼,蹙眉摇摇头不说话。   “我没事……”   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指尖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轻轻揉着太阳穴,腕骨突出得厉害,仿佛一折就断。   仿佛是刚才心神太过激动了,燕纾一时只觉得呼吸有些急促,脑海中一阵阵眩晕。   他不想让谢镜泊看出异样,勉强笑了笑,收回手垂下眼努力调整着呼吸,过了片刻,却到底忍不住再次伸出手,在太阳穴那里一下下揉按着。   周身莫名发冷,脑海中仿佛有一个漩涡般,不停搅动着,转的他烦闷欲呕。   眼前一片明明灭灭,不知过了多久,燕纾忽然感觉手臂被人一瞬握住。   “燕纾?”   谢镜泊不知何时来到了他面前,半蹲在他身前,正伸出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放手……”   燕纾低哼一声,有些难受地试图挣脱他的手掌。   “我头晕……你放开我……”   “你不能揉了。”   面前的人额角已是通红一片,落在白皙的皮肤间分外明显。   但姜衍预测的魔气发作时间最早也是在傍晚。   谢镜泊蹙眉,一时间担心燕纾身子哪里又有什么变故,声音隐隐凝重了起来:“是哪里不舒服,头很晕吗?”   燕纾神志已有些不清,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又引得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偏过头,低呕了几声。   “我不知道,我有点……难受……”   他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只感觉周身都疲乏异常,整个人仿佛被关在一个真空的罩子间,喘不上来气,皮肤间的每一寸都在被不停挤压。   他目光落到旁边危阑和松一担忧的神情间,混沌的意识清明了一瞬,有些难堪般,一瞬攥紧了谢镜泊的衣袖。   “带我回去……九渊……”   谢镜泊急促地应了一声,顾不得许多,蹲下身直接就要把人抱起。   但他的手刚穿过燕纾的膝弯,忽然却听面前的人急促倒了一口气。   “九渊,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目光一瞬空茫,两眼一翻,直接软软向前歪倒。   谢镜泊下意识抬手将失去意识的人接住,只感觉怀里的人冰的刺骨。   他心跳空了一拍,骤然低下头,只看到燕纾毫无生气地垂着头,周身萦绕着一层郁沉的魔气,眉眼间甚至结了一层冰霜。   ——魔气发作提前了。   ·   另一边,长老殿内。   青石地面泛着幽光,烛火摇曳投下扭曲暗影,空旷殿内传来莫名的乌鸦哀鸣,似乎有无数的暗影隐隐浮现,又瞬息消散。   空荡荡的大殿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长老急匆匆走入殿内。   他来不及更换破烂的衣袍,匆匆走到殿中央,迅速行了一礼。   “尊者,您猜的没错。”   “那个人身上果然沾染了魔气,我凑近的一瞬隐隐察觉了。”   他神情不似方才在院落间那般急躁浮夸,抬起头,目光间满是兴奋。   “现在我们只需要证明他就是燕宿泱,就能如两年前般再次得手——” 第65章   大殿内一片安静, 十二根蟠龙石柱撑起凋敝的殿宇,青铜烛台蜿蜒着暗绿色锈迹,像干涸的泪痕淌过龙须。   但没有人回应。   方才说出去的那些话仿佛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二长老只得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一直站在原地, 也不敢直起身, 神情由原本的惊喜逐渐转变为未知的惶恐与不安。   大殿内的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 二长老身子下意识一颤, 只感觉后颈一阵发凉。   下一秒, 一个和缓的声音终于在大殿内响起。   “你是说...那人身上携带了魔气?”大长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和煦温然, 却让二长老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慌忙摇了摇头:“不是, 那人身上应该只是沾染了魔气,但并未完全融入经络, 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背脊隐隐一凉。   有一道阴沉的视线沉沉落在自己背上,像蛇信子一样冰冷粘腻,坠的人胆寒。   他倏然止住话语,有些惶恐地抬起头:“尊者,我……”   “不对。”大长老轻轻打断他的话, 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二长老声音戛然而止,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到了地上。   他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   大长老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 手中把玩着一团不知形状的黑影,昏暗间只隐约可见那上面暗红色的纹路。   “我怎么听说的,是他已经沾染了魔气,快要入魔了呢?”大长老慢条斯理地说, 指尖在手中的那团黑影上轻轻一点。   一道血光蓦然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痛苦至极的鸦啼哀鸣。   二长老瞳孔猛然收缩。   ——那团黑影,是大长老一直豢养的血羽乌鸦。   而方才那道血光……竟然是大长老生生将那乌鸦的脊骨捏碎喷溅而出。   大殿内一道阴风蓦然吹过,大殿中央半匍匐在地的人倏然低下头,颤声开口:“是……是,尊者您观察细致入微,我已老眼昏花,未曾……注意……”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昏暗间又一声和缓的声音徐徐传来。   “是了。”   二长老声音再次戛然而止,更深地匍匐了下去。   “销春尽怎么能容忍入魔之人的存在。”   周围的血腥味蓦然浓重起来,二长老听着一阵微缓的脚步声一步步接近,慢慢停在了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四方大典开场礼就在两日之后,这件事……一定需要尽快查明。”   二长老只感觉一阵凉意从天灵感一直落到背脊,他身子一颤,赶忙低声应下。   下一秒,对面的人终于低低笑了起来。   一只枯瘦的手慢慢伸过来,一点点将他扶起。   大长老声音悲悯,仿佛在哀悼什么般,沉沉开口:“别忘了……三长老可就是被他所害,切勿心软。”   二长老身形控制不住地又是一颤。   他顿了顿,口中仍和顺地应“是”,心中却莫名有些犹疑起来。   那日他亲眼看到,三长老最后被废时,是大长老亲自下的手。   ·   另一边,愿曦阁内。   雕花木门被砰然撞开,谢镜泊抱着人快步冲入房内,脸上的惊慌几乎是遮掩不住。   他怀里的人正在迅速结冰。   燕纾蜷缩的指节发出细碎的冰裂声,睫毛凝着霜花,仿佛不堪重负般疲倦垂下,皮下血管泛出诡异的靛青色。   谢镜泊沉着脸迅速冲到床边,想抬手用锦被将他裹住,但刚将人轻轻放到床上,下一秒,便感觉燕纾痛极了般,身子一震痉挛,脖颈后仰出濒死的弧度。   谢镜泊的动作倏然一僵。   “别动他!”   身后一个急促的声音忽然传来,谢镜泊微侧过头,正看到一袭红衣蓦然冲了过来,抬手在燕纾背后一托,示意谢镜泊重新将他抱起来。   “他现在五感极其敏感,一点微小的动作都可能造成重创。”   樾为之急促开口,一边说一边按上他的脉搏,熟练地落下几根银针。   蜷缩在谢镜泊怀里的人几乎看不出任何生机。   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在打着颤,眉毛、发丝间都结了一层寒霜,脸色冰白。   额角的冷汗几乎刚渗出皮肤就结成冰晶,仿佛有看不见的寒潮正从他骨缝里往外渗。   谢镜泊抬手用白狐裘紧紧将人裹住,隔着厚厚的衣服几乎都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冰寒。   他手指不自觉地一点点攥紧,声音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怎么会这样……”   “他之前受过重伤,用过一些……极寒的药物。”   樾为之含糊开口,手下却一刻不停,指尖一转,又几根银针翻出。   谢镜泊蹙眉:“但他之前不是一直没事,怎么突然……”   “因为之前药性已经在师兄体内维持了一个平衡。”   身后一个声音咬牙传来。   听到松竹传讯后一刻不停立刻赶回来的姜衍喘了一口气,隐晦地瞪了床边的樾为之一眼。   ——这人来的实在也……太快了。   仿佛就像是一直守在燕纾附近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暂时将心中的异样压下,快步上前,低低继续开口。   “但魔气蚕食经脉,打破了这个平衡,将压制不住的寒气重新勾出……”   他低头看了樾为之封的几个穴位,眉心跳了跳,倏然抬起手,在燕纾心口几处大穴上也封了几针,保住他的心脉。   怀中人冷得像块寒玉,瓷白的脸上却又浮现出一股沉沉的死气,仿佛极其难受般,无意识不停挣扎着。   谢镜泊抬手小心翼翼按住他的动作,垂在身侧的发丝也跟着凝上了一层寒气。   但他却恍若毫无察觉般,一点点往燕纾怀里输着灵气,意识到什么般,眉心一点点拧紧:“为什么他这次发作……”   ——这次发作,感觉要比上次……痛苦许多。   “上次只是抑制,这次要尽量去除多余的魔气。”   姜衍低声开口,旁边的樾为之直接抬手又往燕纾怀里塞了几个汤婆子,却无一例外没过多久,便同样结上了一层冰霜。   “直接用药剔除寒毒,然后将魔气逼出。”樾为之一边说一边直接倒出一枚药丸来,却被姜衍一把按住。   “不行,那般用药会对师兄的身子造成永久的损伤。”姜衍皱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先用银针把寒气与魔气分隔开,然后再用灵力化除……”   樾为之一把挥开的他手,不耐烦地冷笑了一声:“仙门之人便只敢用这般温和的法子吗?若如你这般,魔气来不及拔除便早已攻入心脉……”   “谁像你一般全然不顾他的身体?”姜衍冷笑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心知此刻他们绝对不能争吵,闭眼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沉声开口。   “药浴。”   “将你要用的药材煮成药浴蒸腾全身,同时辅以银针化除,既不那般伤身,效果也好。”   樾为之也只是一时着急,此时听到这话,眼眸闪了闪,神情也迅速一振。   “可以。”   旁边的松一已拉着松竹立刻去准备药浴,姜衍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那边樾为之已弯下腰,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小心而熟练地轻轻在燕纾唇边抹了一下。   “你给他喂了什么?”姜衍担心他又趁他不注意又给燕纾吃什么药,声音不自觉又焦急起来。   下一秒,一阵甜香味却蓦然袭来,樾为之自然抬起手,指腹间一道蜜色浆液隐隐浮现。   姜衍蹙眉:“这是……”   “蜂蜜浆。”   樾为之抬头瞥了他一眼,姜衍神情一怔。   “这样子能让他稍微安稳些。”   姜衍蹙了蹙眉,樾为之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刚才太急了,轻轻吐了一口气,难得多说了几句。   “他有一阵子……病的太重了,吃什么吐什么,昏昏沉沉什么也吃不下,往他唇边抹点蜜浆,能让他……舒服些。”   樾为之顿了顿,似乎隐下了什么,隔了一两秒才继续开口:“久而久之,大概形成了一个心理作用,一会儿喂药……能方便一点。”   但姜衍却立时明白了什么,眸色凝了几分。   ——这哪里是什么用蜂蜜安抚情绪,这分明是用一点甜味来诱骗昏迷不醒的人能有几分意识去吞咽苦涩的药物。   那边药浴桶已经搬入暖阁,樾为之仿佛意识到姜衍在想什么,低低地哼笑一声。   “姜门主,小纾的身体远比你想的要脆弱……但却也顽强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重新恢复了一贯似笑非笑的模样。   “他不再是你臆想的温室里那般娇弱的花朵了。”   ·   暖阁内的炭火早已烧的极旺,药水蒸腾的雾气在室内弥漫,谢镜泊抱着人刚一走进去,额角便一瞬被蒸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怀里的人却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半分热意般,唇色依旧发青,哆嗦一瞬,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的意识再次昏沉起来,闷哼一声,身子再次软瘫下来,脖颈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后仰过去。   “快,把他放到药桶里。”   姜衍急促开口,声音瞬息凝重起来:“这药性太强,已经在与他体内的寒气冲撞,他身体快要撑不住了,必须要尽快除去。”   “你不要接触那药物,那药性太烈,会对你身体造成影响。”   但失去意识的人压根没有分毫力气。   谢镜泊刚将人小心放入药桶内,便只听燕纾痛苦地低哼一声,眼皮直往下坠,失力搭在桶沿的手已重重往下滑,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瘫软下去。   “不行,他自己支撑不住。”谢镜泊眼疾手快托起他绵软的头颈,蹙眉开口。   姜衍咬牙。   樾为之下的药都是极猛,药物能顺着这汤水直接从皮肤渗入,他和樾为之这般常年与各类草药打交道之人都得小心避着。   虽然对身体倒不会造成什么损伤,但可能带来的后遗症……却是有些微妙。   他有心让谢镜泊、松一等人在旁边扶住燕纾的上身,但那样一来他整个身子没有完全没入汤药,效果恐不能达到最好。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周身凝起灵力,刚准备自己接手,下一秒却听“哗啦”一阵水声。   樾为之神情一瞬变了变,姜衍的瞳孔骤然紧缩。   谢镜泊直接一撩衣袍,没有半分迟疑地一齐没入了漆黑的汤药间。   姜衍下意识上前想拦:“不行,这药物太烈,你不能进去……”   “没时间了。”   谢镜泊沉沉开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无事,救人要紧。”   姜衍话语一顿,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倏然一转头。   “我现在用银针分隔寒气,九渊用灵力将其化解的同时,樾公子将那些魔气尽快除去。”   他语速极快,神情冷静得可怕:“师兄现在身体情况太差了,我们双管齐下,只此一次机会。”   樾为之神情也凝重起来,掌心间澎湃的灵力一点点聚集,无声地点了点头。   姜衍闭了闭眼。   下一秒,他蓦然抬手,直接将原本封在他心口的几根银针拔出。   原本被阻隔、凝滞的寒气好不容易找到个缺口,瞬间肆意地在经络间叫嚣起来。   燕纾的身体猛地一颤,眉头紧蹙,仿佛承受了极大痛楚般,涣散的眼眸蓦然一瞬睁大,无意识挣扎起来。   “不要……好痛……”   “放开我……”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扣住浴桶边缘,指节发白,仿佛濒死般一瞬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谢镜泊一时间竟然没捞住他,手中蓦然一失力,看着怀里的人脱力后仰,如墨的长发瞬间飘散在漆黑的药水间。   “燕纾!”   ·   燕纾只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黑暗间沉浮。   他仿佛被困在一片冰湖之下,四周都是刺骨的寒意。   他出不去,逃不开,周身的严寒仿佛化作刺骨的冰锥,一下下刺在他经络间,将曾经那些极力压下的记忆再次翻涌开来。   燕纾抱着膝盖尽力僵自己蜷缩起来,闭上眼,周围却依旧还是那些痛苦的呼啸。   师父临终前的叮嘱、师弟们担忧又疑惑的眼神、还有谢镜泊……   燕纾心神蓦然一震,混沌的意识莫名清醒了几分。   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一瞬揽住他的身子,毫不犹豫地将他直接拽出水面。   燕纾倒气般重重地抽了一口气,耳边谢镜泊焦急的呼喊声同时传来。   “燕纾!”   一袭白衣的人身子一颤,蓦然呛出几口水来,青白的脸色却隐隐浮现出一抹红润。   谢镜泊骤然松了一口气,却看怀里的人刚缓过神,对上他的目光,却下意识勾了勾唇。   “别怕……我……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又一股寒气涌来,燕纾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就要从谢镜泊怀里挣脱出来。   “别……碰我,太冷了……”   他不知又看到了什么幻象,语气间甚至带上了些许焦急:“我不要……伤你……”   谢镜泊心中微微一痛。   ——这人方才都已痛到神志不清,一醒来第一时间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寒气会伤到旁人。   齿关相撞的声响里挤出气音,燕纾痉挛着手指想要挣脱,冻僵了的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挣扎了半晌却把自己累的意识又昏沉起来。   迷迷糊糊间,他忽然感觉手腕蓦然一紧,紧接着一阵微薄的暖意将他整个掌心蓦然包裹。   “你不会伤到我。”   谢镜泊紧紧攥着他的手,抬手将发丝间凝结的冰晶倏然震碎,急促开口:“你瞧,我没事的。”   “师兄永远不可能伤害我的,别怕。”   燕纾耳中全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半晌才理解了谢镜泊到底说了什么。   他大概是再也没有力气了,挣扎的动作疲倦地一点点缓了下来,恍惚地勾了下唇,眼眸再次控制不住涣散起来。   “燕纾,醒醒!”   谢镜泊意识到不对,焦急开口,姜衍一根银针直接扎到他人中,却仍旧止不住他眼眸一点点翻白的趋势。   “这样不行,他要闭气了。”旁边与魔气纠缠的樾为之焦急开口。   “还剩最后一点魔气剥离,他此时昏过去,若有什么意外,我们来不及反应。”   旁边的姜衍神情也凝重起来,手中的银针又刺入几分,却也无济于事。   樾为之咬了咬牙,蓦然抬手,直接干脆利落地将他下巴卸下,抬手将一碗汤药灌了进去。   谢镜泊和姜衍的脸色同时一变:“你做什么?”   “这是喂他喝药最快的法子。”   樾为之冷冷开口,努力压下声音间不易察觉的一丝颤抖,看着面前的人低吟一声,神志终于恢复了几分,抬手又熟练地将下颌推了回去。   “他昏迷时痛到极点,向来牙关紧咬,若喂不下去汤药,便眼睁睁让他等死吗?”   姜衍咬牙,倏然别过头,谢镜泊扶着他手臂的手指一瞬收紧。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又重新转过脸:“还差一点,这药支撑不了他多久。”   他说的是实话。   这般重药下去,也只维持了燕纾片刻清醒,不多时,他眼中的眸光便再次涣散起来。   手中的魔气还至少需要一刻钟才能全部拔除,樾为之咬了咬牙,刚准备再次抬手,下一秒却感觉手臂被人一挡。   紧接着,他便看谢镜泊忽然俯下身,轻轻托住面前人的下巴,直接将渡了一口气轻轻过去。   樾为之眼眸蓦然睁大,瞬间勃然大怒起来:“你——”   但奇迹般的,下一刻,面色苍白的人真的嘤咛一声,喉咙轻轻一滚,憋在胸口的那股气真的缓了过来,微微睁了睁眼,有些困倦地抬头看了谢镜泊一眼。   “先别睡,师兄。”   谢镜泊低声开口,单手将他唇边来不及吞咽的一缕银丝小心拭去。   他微微调整手臂,让人完全趴伏到自己身上,哄孩子般,一下下抚着他背脊。   “再坚持一下,好吗?”   怀里的人树懒般整个人蜷缩在他胸前,闻声蹙了蹙眉,仿佛极其不情愿般埋头躲起,过了几秒,却仍旧勉强睁开眼,蹙眉努力撑着眼皮。   谢镜泊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樾为之回过神,脸色冰冷,却也顾不得说什么,只手下捏碎那魔气的动作更狠厉了几分。   但没过多久,燕纾又支撑不住了。   “不要……难受……”   樾为之先一步反应过来,抬手拿出那装蜂蜜浆的小罐,刚想往燕纾唇边抹一点,下一秒却看谢镜泊再次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他唇边又落下一个吻,低声哄着什么。   “啪”的一声,樾为之抬手直接将那小罐捏出了一道裂痕。   燕纾身子同时一颤,下一秒,樾为之便正对上谢镜泊谴责的目光。   樾为之气的发抖:“好,好,都是我的不是。”   旁边也气不顺的姜衍直接没好气地开口:“闭嘴。”   樾为之银牙都要咬碎。   燕纾意识一直都不太清醒。   他周身冰凉,迷迷糊糊想睡,但每当这般,唇角却又一瞬传来一点热意,让他下意识清醒几分。   他身体控制不住昏沉,但精神却又下意识贪恋着那股温暖,就这般晕晕乎乎支撑着。   谢镜泊只觉得怀里的人乖巧得像只初生的幼猫,毫无安全感地贪婪汲取着周身唯一的热源。   明明困乏到了极点,却仍强撑着半掀着眼皮,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露出一线朦胧的眸光。   他的身子软绵绵地倚在谢镜泊怀中,无意识揪着他的衣襟,像一团融化的雪。   实在撑不住了,便微微仰起头,冰凉的唇瓣无意识地摩挲着谢镜泊的下颌,寻找到那温暖的所在,小心讨过一个吻,抵在他滚烫的锁骨间小口小口地喘息着。   谢镜泊心中五味杂陈,心疼与恍惚全然交织在一起,一时间手脚都酥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着樾为之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   “大部分四溢的魔气已经拔除,这次发作算是熬了过去……这两天用药再稳固一下,等后天就能将全部魔气除去了。”   但同一刻,谢镜泊却只感觉怀里的人身子蓦然一颤,强撑了这许久的意识一瞬断了片,深重喘息一声,一瞬软了下去。   谢镜泊脸色骤变:“燕纾!”   但这回无论他怎么呼唤,怀里的人只毫无生气地合着眼,再无半分反应。   他神情立刻慌了起来,抬手一把按住他的脉搏就要往里渡灵气,下一秒手腕却被人死死按住。   “放开——”   谢镜泊咬牙,翻掌一把拍开他的手,却听姜衍一声低喝传来。   “谢镜泊,你冷静点!”   “他只是力竭睡过去了,已经没有大碍了。”   谢镜泊动作倏然一僵。   指腹间微弱但规律的脉搏跳动声后知后觉地传来,谢镜泊猛然松了一口气,控制不住急促喘息起来,紧绷的身子却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他闭了闭眼,单手抱着胸前的人从药桶中站起身,用灵力将他湿透的中衣一瞬烘干。   旁边的樾为之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见谢镜泊终于抱着人出来,轻轻“啧”了一声,抬手就想要把燕纾接过来。   “抱够没有,快把人给我——”   但谢镜泊却压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径直转过身,快步便向愿曦阁内匆匆走去。   樾为之脸都要气白了:“你——”   他抬脚就要跟过去,下一秒身前忽然被人一拦。   他不耐烦转过头,正对上姜衍皮笑肉不笑的脸:“师兄已然无事,樾公子没什么事,也先请回吧。”   樾为之今日已经憋屈了大半天,此时整个人如炮仗一般,简直一点就着。   “就凭你?也想拦我?”   他冷哼一声,手腕一翻,掌心直接腾起一股灵力:“你们仙门都是一派货色,道貌岸然,背地里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姜衍心中也烦得很,见樾为之这般,也懒得再忍,手中折扇“啪”的一掀:“那也不如你们妖族肆意妄为,明知师兄与你们不是一路人,偏强行霸着他——”   樾为之本就因为燕纾一直在销春尽待着不回去暗自生气,此时猛然被戳到痛处,一时间直接怒了:“你——”   姜衍冷笑一声,也不躲不闪,折扇在身前一横,直接比了一个起手式。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下一秒,一个身影忽然从他们旁边快步走过。   接到消息和明夷一直守在门口的边叙匆匆路过。   他满脑子只想着燕纾的情况,木着脸看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一眼,也没有什么反应,只蹙眉扔下一句话:“要打出去打,一会儿别惊醒了师兄。”   樾为之和姜衍的动作同时一顿,神情间同时浮现出一抹微妙。   无意间平息了一场大战的人身形已一瞬消失在走廊间,姜衍深吸一口气,率先将折扇收了回来。   樾为之冷哼一声,到底将手也收了回来,却又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身,往姜衍怀里又扔了一个小的白瓷药瓶。   “这回别再随意乱改我的药方了,你若之前按照我的方子给他调理,今日燕纾哪至于这般辛苦。”   姜衍眉心跳了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再一次涌了起来。   “按照你的方子?按照你那虎狼之药,他身子迟早会全然崩盘。”   樾为之脚步一顿。   他慢慢转过身,微微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姜衍冷笑一声:“我说按你这用药只能管得了一时,根本不是长远之计。”   樾为之抱着双臂,冷冷开口:“按我这用药,魔气压制得宜,燕纾今日寒气发作根本不会这般剧烈。”   “那以后呢?”姜衍咬牙。   “你没看到师兄如今的身子何等千疮百孔,难道不是你用药所致?他上次甚至只能靠服下那毒药来勉强维持体内药性平衡,这根本就是饮鸩止渴——”   “那他至少也有饮鸩止渴的机会!”樾为之蓦然怒声开口,姜衍的声音倏然一止。   他蹙了蹙眉,隐隐意识到不对:“你什么意思?”   “要考虑长远,首要的前提便是,燕纾还要活着。”樾为之咬牙,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   “我何尝不想让他长命百岁?我何尝不想用温和一点的药方帮他一点点调理,让他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他抬起头,眼眶不知何时已一片通红。   “但若是两年前他的身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他已经到了不得不博一搏,才能侥幸换回一条命的程度,你会怎么做?”   仿佛有什么回忆蓦然涌上他心头,樾为之喘着粗气,眼中控制不住流露出一抹恨意。   “你们根本不知道两年间他经历了什么,凭什么在这里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房间内一片安静,姜衍听着樾为之那番话,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瞬煞白。   “师兄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他如今探到的燕纾的身体完全不至于到这种地步,那一定是面前这个人帮燕纾隐瞒了什么。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你帮他隐藏了什么?”   “他之前不是说要回宗找一味药,那药到底是什么——”   樾为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燕纾要做什么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不清楚,我只听从他的所有命令。”   他不想让燕纾看到他如今这般,胡乱一抹眼尾,倏然转过身快步向外走去。   “那药方核心的几味药你自己清楚,那几味不能变,若你一定想要用温和一点的方子,便自己去研究吧。”   姜衍蓦然抬起头,有心想再问什么,却听窗檐轻轻一响,面前的人身形已一瞬消失不见。   姜衍咬牙,半晌,也只得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罢了,这妖族是师兄带出来的,保不齐也是鬼话连篇。   樾为之之前给过他一沓燕纾近两年常用的药方,他仔细研究一下,一定能从其间发现什么端倪。   姜衍重新睁开眼,刚准备去内室查看一下燕纾的情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谁?”   姜衍脸色一瞬冷了下来,倏然转过头,却正对上一个怯怯的目光。   危阑不知何时扒在了门口,正有些迟疑地往他这边张望着。   姜衍愣了一下,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冲着那小孩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方才不是让松一他们带你去睡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姜衍垂下眼,似笑非笑地开口:“不是还要拜师兄为师吗?怎么师兄不在,就立刻不听话了?”   他知道危阑是担心,本只想开个玩笑,但面前的小孩却没有半分反应,仍旧神情惊恐地望着他:“燕公子他……是要死了吗?”   姜衍心中重重一跳,神情瞬间冷了下来:“胡说八道什么?”   “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这样说……”   面前的小孩瞬间慌了神,忙不迭地一瞬摇头:“我只是看方才燕公子脸色好难看,你们刚才好像又吵起来了……”   他怔怔抬起头,声音间终于忍不住带上了些许哭腔:“燕公子是情况不好了吗?他……他是要像我爹娘一样,也离开我了吗?”   姜衍怔了怔,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这小孩在怕什么。   “不会。”   他低声开口,声音难得缓和了些许:“他会长命百岁,一直……陪着我们。”   面前的小孩猛然舒了一口气,姜衍抿了抿唇,眼眸间闪过一丝复杂,终于忍不住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想拜燕纾为师?”   危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怔愣地抬起头,听着姜衍一字一顿沉沉开口。   “之前二长老过来时,你为什么挡在燕纾身前?为什么刻意护着他?”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小孩,声音冰冷:“你知燕纾是我们当中修为最深的。”   “你是故意在他面前好好表现,想让他收你为徒,好为你爹娘报仇?”   他故意问的刻薄,可谓字字诛心。   面前的小孩从未经受过这般拷问,脸色一时煞白,过了许久,才终于颤声开口:“我……是想要报仇。”   姜衍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心中冷笑一声,下一秒却听那小孩继续低声开口:“我想报仇……但也,不光如此。”   “燕公子是除了爹娘外……唯一一个,真的对我好的人。”   虽然姜衍也会在危机时让他躲在一侧,边叙、明夷也会过来时不时指导他练功。   但他们对他好,都是爱屋及乌。   只有燕纾——   只有燕纾,在第一次见到他时,便会在人流穿梭间毫不迟疑地将他抱出,会在坠落时主动将自己挡在身下,会即便知道了他在伪装,也依旧答应帮他救他爹娘。   “燕公子保护了我这许多次,我也想尽快学成,替我爹娘报仇,也好……反过来保护他。”危阑认真开口。   “我知道燕公子身体不好,我若成了他的徒弟……便能一直照顾他,他也不会再拒绝……我的照顾。”   姜衍垂眸望着他不说话,危阑原本一瞬鼓足的勇气一点点弱了下来。   他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已几不可闻。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头顶一暖。   “那别放弃。”   危阑怔怔抬起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姜衍抬起手,学着燕纾以往的做法,呼撸了一把危阑杂乱的头发,被扎的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对上危阑茫然的目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到底还是一点点缓和下来。   “我说,你若想拜他为师,那别放弃。”   “他向来最为心软,你只要坚持……总有一天,他会同意的。”   姜衍垂下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危阑的侧脸,想到什么般,没好气地开口:“就像当初谢镜泊那闷葫芦稍微对他好一点,他便什么都忘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边,骤然疾步向内室走去。   ——刚才被樾为之一搅和,他忘记提醒谢镜泊……   ·   另一边,愿曦阁内。   谢镜泊身子一晃,堪堪扶住旁边的桌子,低低喘了一口气。   周身的燥热已经持续了许久。   谢镜泊原本以为是暖阁里炭火太旺所致,但缓了这许久,却不但没有半分舒缓,反而越演越烈起来。   他尝试着用灵力压制,却仿佛适得其反,不但周身的燥热未消,连下身某处都隐隐烦躁起来。   谢镜泊蹙了蹙眉,闭眼努力调息,鼻尖闻到衣袖间未散的汤药味,猛然意识到什么,周身蓦然一震。   姜衍方才说的……那药物的影响。   那些都是极阳的大补之药材,本就有提阳催血之效,谢镜泊本就气血充足,心神激荡下,又揽着燕纾泡了那许久,不出意外……才怪。   谢镜泊呼吸控制不住急促起来,他踉踉跄跄从床边站起身,想要出去,下一秒却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床上昏睡的人似乎感应到他的离去,眉心蓦然蹙了起来,一把死死拽住了他的手。   谢镜泊本就不稳的呼吸蓦然一窒。   他咬牙,试图挣开:“燕纾,你先松开——”   但下一秒,一股大力蓦然传来。   谢镜泊本就烧的烦躁,脚下猝不及防一晃,身子直接蓦然跌回了床上。   他神情一僵,只感觉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啪”的一声瞬间断了。   ·   于是,燕纾昏昏沉沉间一睁眼,便正对上谢镜泊通红的脸庞。 第66章   燕纾其实是被热意给惊醒的。   寒意发作时他就昏了过去, 但昏沉间又没完全失去意识,只感觉周身如坠冰窟,寻不到半丝热度。   此时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到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从周身传来。   燕纾昏睡间下意识向那热源靠近, 蜷缩着身子一点点往那边凑着, 舒舒服服寻了个位子, 终于感觉骨子里透出的凉气开始一点点消散。   但如今实在是有些……太热了。   燕纾睡梦间不安分地蹙了蹙眉, 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但刚挪了一步, 忽然感觉腰间一紧。   一股大力传来,不容置喙地直接将他整个人又拖了回去, 甚至往那热源中央抱的更紧了些。   燕纾被压的胸腔一闷,肺里的一口气直接被挤了出去, 没忍住低低地呛咳起来。   旁边那人似乎有些发慌,锢着他的手终于松了松,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一下下顺着他的后背。   但燕纾脸色仍旧有些发红,仿佛依然有些喘不过来气般,微张着唇, 攥着胸口的衣襟小口小口的呼吸着。   趴在床边的人似乎有些不解,犹豫着后退两步,有些慌张地看着面前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 眼眸一瞬亮了起来。   下一刻,燕纾睡梦间只感觉一阵温热感从口唇间徐徐传来。   他这下不得不醒了。   他蹙眉睁开眼,正对上谢镜泊蓦然放大的脸庞。   燕纾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你……”   下一秒, 他看面前的人蓦然蹙起眉,仿佛对他后退这个动作极为不满般,手臂倏然伸到他腰后,掌心蓦然用力。   燕纾猝不及防地重心一偏,身子蓦然前倾,整个人直接跌到了他怀里。   “你做什么……咳,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燕纾皱着眉撑起身,被他身上汹涌的热浪一激,忍不住偏头又咳了两声。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腰部一阵大力蓦然传来。   下巴处被人微微抬起,紧接着一阵温软的触感蓦然贴上双唇。   燕纾眼眸蓦然睁大。   他耳尖一瞬直接滚烫,顾不得许多,手上蓦然用力,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   “你做什么?你疯了?”   燕纾没想到谢镜泊会这般,一时间被气笑了,身子都止不住发颤。   他微微晃了一下,单手撑在床上堪堪稳住身形,咬牙抬起头:“你脑子烧坏了?”   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眼眶通红地抬起头,认真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没发烧。”   “你喘不上来气,我想要给你……渡气。”他捏着他下巴的手仍未松开,一边说一边又恍恍惚惚凑了过来。   燕纾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谢镜泊状态有些不对。   “你……”   面前的人看起来神志清明,眸底深处却是涣散的,脸颊处的绯红一路蔓延至脖颈,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燕纾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眉心跳了跳。   ——谢镜泊被人下了……春药。   燕纾神情蓦然冷了下来。   他捏着他手腕的动作不自觉一点点收紧,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蓦然垂下头,脸颊在他手指间自然蹭了蹭,神情间不自觉浮现出一抹满足。   燕纾气的发晕的脑子蓦然一静。   他神情空白了一瞬,心中一时间有些复杂。   ——谢镜泊看起来……倒还很享受。   他叹了一口气,对上谢镜泊迷茫的眼眸,又望了望“远在天边”的房门,和自己无知无觉的双腿,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不许这么做,知道没有?”   燕纾按捺下有些微妙的心绪,一点点把手抽了回来。   面前的人神情间划过一丝不满,却还是听话地收回手,但神情间时不时闪过一抹烦躁,总是忍不住凑到燕纾近前嗅嗅蹭蹭。   燕纾眉心跳了跳,忽然伸出手指,一把捏住面前人的下巴。   “我说了,不许这么做。”   冰凉的触感从下颌间一瞬传来,稍微缓解了一点周身的燥热。   谢镜泊眉心微展,混乱的思绪终于逐渐分出一点清明。   他忍了忍,到底还是止住动作,有些烦躁不安地抬起头:“为什么……不许?”   “因为我会生气的。”燕纾手指在他滚烫的皮肤间摩挲了一下,垂下眼,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   “九渊舍得让我生气吗?”   面前的人被药效烧的一团浆糊的脑子有些没理解前因后果,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不舍得……你生气。”   他迅速摇了摇头,立刻将身子退了回来,仰起头半蹲在床榻前,认真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动了,你别生气。”   ——那一瞬间,燕纾莫名幻视了一只垂着耳朵,眼巴巴望着他的可怜小狗。   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玩心又起,微微俯下身。   “这么听话啊?”   “嗯。”   面前的人认真点头,下一秒忽然感觉鼻尖一凉。   燕纾凑上前,在他鼻尖轻轻落下一个吻。   “听话就给你奖励。”   谢镜泊眼眸间浮现出一抹欣喜,仰起头又想用鼻尖去碰燕纾的指尖,却被不轻不重地微微点住。   “听话了才有奖励。”   燕纾微微歪头,不紧不慢地开口:“既然说了听话,就不要乱动,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他垂下眼,看着面前的人瞬间真的连眼都不眨了,这才懒洋洋一点点张开手。   “抱我起来。”   面前的人顺从地立刻将他打横抱起,顺便偏过头,在他脖颈间迅速蹭了蹭,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燕纾一时间被气乐了。   ——平常怎么没见这个人这么会占自己便宜?   “我没乱动,这是奖励。”   面前的人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瞬间认真抬起头:“我就是蹭了蹭,已经把你抱起来了,这是奖励……你不许生气。”   “好,好,真乖。”燕纾忍下笑意,懒洋洋夸赞了几句,却看面前的人眼眸一瞬亮了起来。   燕纾这下没忍住真的笑了起来,偏头咳了两声,又慢悠悠继续指挥着:“抱我去门口那里,带我出去。”   身后的人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他要出去这个举动,顿了顿,却还是听话地一步步往那边走着。   “出去……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拉开房门,下一秒,却看燕纾捂唇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开口:“出去找姜衍,帮你把药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刚被半拉开的房门被毫不留情地一把关上,燕纾被吓了一跳,揽着他脖颈的手一瞬收紧。   下一秒,他听谢镜泊恶狠狠开口:“不行!”   门外,一直守着的边叙和松一也蓦然一惊,下意识转过头,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脸从房门间一闪而过。   边叙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旁边的松一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眼眸蓦然睁大。   “燕纾呢?”   身后一个匆忙的声音传来,松一迟缓地回过头,正对上姜衍焦急的神情。   “燕公子……在里面。”   姜衍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他快步走上前,迅速开口:“谢镜泊呢?也在里面吗?他状态怎么样……”   “谢宗主也在里面,和燕公子一起……”   松一回想起方才一瞬瞥到的谢镜泊的眼神,无声地张了张口。   “谢宗主看起来……好像要把他吃了。”   ——他从未见过那般……充满占有欲的神情。   ·   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几人的交谈声,燕纾皱了皱眉,终于后知后觉回过神。   “你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臂想要去够旁边的门框。   但下一秒,却看谢镜泊蓦然抬起手,直接在房门那里落下一个结界,同时又下了一个销声咒,将房外的声音一瞬隔绝。   然后,他足尖一点,飞速掠回床边,抱着人重新坐回床头。   “不许……出去。”   谢镜泊咬牙,沉着脸低下头:“不许去找……姜衍。”   燕纾动作一顿。   他一时间没想到谢镜泊会有这般激烈的反应,神情微妙地抬起头,“……姜衍给你下的药?”   谢镜泊不明所以,却迅速地摇了摇头,燕纾顿了顿,眼眸间划过一丝古怪:“那你反应这般大做什么?”   他面前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瞬沉了下来,别过脸不说话,又埋下头在他脖颈间来回蹭着。   燕纾被蹭的不厌其烦,微微偏过头,对上谢镜泊通红的眼眸,抬起的手顿了一下,到底没能推开,只纵容又无奈地慢慢重新放了下去。   “你既然有喜欢的人,就不要再来招惹我了,谢九渊。”   燕纾垂了垂眼,话语的尾音几乎消散在空气间:“万一我一不小心当真……”   谢镜泊昏沉的大脑浑浑噩噩间只听到了“喜欢”两个字,他愣了一下,眼眸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欣喜,迅速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喜欢。”   他身躯蓦然向前一扑,燕纾身子一沉,手忙脚乱地伸出手,将面前沉沉倒下的人一把接住。   “我最喜欢了——”   意识不清的人不懂得控制力道,燕纾被压的呼吸都一窒,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但无非也就是对那人的喜欢什么的。   他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起来。”   “……他们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姜衍也不管管……啊!”   他话还没说完,尾音突然变调。   谢镜泊听到“姜衍”两个字后,神情忽然一变,蓦然张口,犬齿擦过他的锁骨,战栗沿着燕纾脊背逐节窜上。   他紧锢在腰间的手臂硌得燕纾后脊生疼,那人却像头圈领地的狼王,执拗地在他颈窝处反复轻嗅,喉间溢出沙哑的低吼。   “你是狗吗谢九渊,放开我……”   燕纾咬牙,终于忍不住蓦然抬手,强硬地抵在他胸前。   下一秒,腕骨间一阵刺痛传来。   面前的人一把攥住燕纾欲推开的手,十指相扣按在雕花床柱上。   他居高临下地垂下眼,喉结滚动了一瞬,眼眸间已是一片混沌,最后一点理智仿佛都被逐渐升起的药效打散。   “不许……想姜衍……”   他低声开口,暴起青筋的脖颈随着呼吸隐隐起伏,偏偏声音压得极轻,生生把凶相拗成委屈。   “你是……我的……”   他一点点低下头,脑海中最后那根弦燃尽的一瞬,却听一道颤抖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谢镜泊!”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有些迟疑地低下头。   燕纾腕骨在雕花木纹上硌出红痕,苍白的皮肤在烛光下微微一晃,恍若雪地红梅。   “你放开我,谢镜泊……不要这样,你不会这样的……”   他急促呼吸着,胸口不断起伏,努力维持着神情间的平静,但谢镜泊却在混沌的思绪间一瞬分辨出,他苍白的脸色下隐藏的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惊慌。   他神志骤然一清。   烛火爆了个灯花,鎏金烛台晃出谢镜泊眼底破碎的光。   他浑身肌肉突然绷紧,额角青筋暴起,像被烫到般骤然松开手,踉跄地往后退去,一瞬落到床下。   “我不是……”谢镜泊齿缝间挤出破碎气音,暴起青筋的手背死死抵住眉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勉强吐出几个断续的音节。   “抱歉……我不应该……”   他看着面前的人迅速撑坐起身,有些迟疑地坐在原地,下意识想要退后,但似乎又在担忧着什么般,最终只迟疑地静在原地。   谢镜泊呼吸又控制不住急促起来。   脑海中翻涌的情绪让他只想冲过去将人揽入怀中,紧紧揉入骨髓,将他生吞活剥,永远融入自己的血肉。   但理智却又告诉他……他不能这样做。   燕纾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   谢镜泊蜷缩在身侧的手指一瞬收紧,刺痛让他神志终于清明了几分,下一秒看面前的人再次蹙起了眉。   “松手。”   谢镜泊慢半拍地低下头。   手掌间不知何时渗出了血珠,大概是他方才无意间太过用力,指甲一瞬刺破了皮肤。   “没事……”   下一秒,燕纾却看着面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再次抬起手。   燕纾身子下意识一颤,蓦然闭上眼。   下一秒,却只感觉周身一暖。   谢镜泊摇摇晃晃站起身,有些不稳地将被子盖到他身上,垂在身侧的手指间血珠化成一道血线,蜿蜒落下。   “不要……怕我……”   燕纾怔怔地抬起眼,看着面前的人眼眸通红地后退了一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我不会伤害你……别怕,别生气……”   下一秒,他身形一闪,一瞬消失在旁边的隔间内。   燕纾到嘴的话就这般迟疑地卡在喉咙间。   ·   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燕纾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蹙眉按住自己的脉搏。   他探了半晌,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微微咬牙。   “你大爷的樾为之……”   这些药樾为之之前也给他用过,他也确实清楚其中有催情的功效。   但一来他体质本就阴寒,再猛烈的药物也顶多只能和他体内寒毒中和;二来他病一般都病的昏昏沉沉,再有什么反应,也都在昏睡间胡乱过去了。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谢镜泊反应会这般大。   这些药严格来讲其实不是真正的春.药,只是有些增气血、催情致的效果,但若不最终纾解,怕是……基本不可能自己熬过去。   燕纾刚醒没多久,便经历了这番心神激荡,一时间有些头晕。   他无声地吐了一口气,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被结界锁着的房门,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谢镜泊真是……脑子都烧迷糊了,还记得先把他关起来。   他一下下按着抽痛的太阳穴,苦中作乐地想着若谢镜泊再发一次疯,他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总不能躺平……直接从了吧。   ——不过好像他也没那么亏。   下一秒,“哗啦”一声巨大的声响蓦然从隔间传来。   燕纾身子倏然一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紧接着却听一阵“滴答”的水声从远处慢慢接近。   燕纾有些迟疑地抬起头,目光却瞬间一怔。   面前的人浑身都已经湿透了。   月光顺着他发梢滴落的水珠蜿蜒而下,玄色衣料紧贴着贲张肌理,脚边晕开的水痕正在漫过青砖缝,连呼吸都压成灼热的颤。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死死盯着他,眼眸间仿佛想要将他整个人吞入腹中,动作却克制到连靠近他一步都不敢。   燕纾心中控制不住地一点点软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的人开口仿佛要说什么,忽然先一步抬手:“过来。”   对面的人神情一怔。   他下意识想要抬脚,却又想到了什么,迟疑地低声开口:“我……在冷水中,已经泡过了。”   周身的冷意和体内的热度不断地冲撞,谢镜泊神志一时清明一时恍惚。   他理智上清楚自己不该过去,但心中的不安与难过让他只想凑到那人身边,即便只贴着也好。   谢镜泊咬了咬牙,到底小心翼翼开口:“我不会伤害你,我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被子小心掀开了一点:“快点,这样好冷的。”   谢镜泊心中聚集的委屈瞬间一扫而空。   他迅速快步走上前,却也没敢直接上床,而是半蹲在床边,小心将被子重新盖回燕纾腿上,犹豫了一下,又轻轻拽住他一个衣角。   “我不动,我就……坐一会儿……”   下一秒,他手腕蓦然一紧,紧接着一阵刺痛隐隐传来。   燕纾垂下头,面无表情地摊开他受伤的手掌,一点点将伤药抹在上面,半晌,沉沉的吐了一口气,拍了拍他湿漉漉的脑袋。   “行了,上来。”   谢镜泊怔了怔,维持着手掌前伸的姿势仰起头,良久倏然摇了摇头:“不用,我……”   “你不是都说你不会伤害我了吗?怎么,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不相信。”燕纾重新掀开被子,似笑非笑地打断他的话。   “怎么,不想要奖励了?”   面前的人神情间浮现出一抹迟疑,犹豫着慢慢凑上前,却在最后那刻挣扎着顿住。   燕纾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眸闪了闪,忽然开口:“你若再这般,我只能叫姜衍来了。”   面前的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我行动不便,你一会儿把自己折腾发烧了,我可就只能让姜衍进来……”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瞬间拧眉,倏然爬上床,俯下身直接一把抱住他的腰。   “不行!”   燕纾被他撞的身子晃了一下,扶着旁边的床栏堪堪坐稳。   他这回终于确认了一点,有些无奈地低下头:“好,好,我不叫……但你为什么对姜衍有这么大的反应。”   面前的人揽着他的手臂不出意外又紧了几分。   过了不知道多久,燕纾终于听他闷闷开口:“你不许……喜欢他。”   燕纾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等他意识到时,神情间闪过一丝愕然:“谁喜欢他了?”   但面前的人却再不说话了,只蹙着眉又调整了一个姿势。   他小心翼翼将头颅顶在燕纾小腹间,半身蜷缩侧躺着。   半湿的长发将燕纾的里衣隐隐打湿,雪白的酮体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燕纾能感觉到谢镜泊整个人都在隐隐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但最终却也只半阖着眼,小心又试探地将脸整个埋进了他小腹间。   克制又留恋。   “不要……喜欢他……”   他听着谢镜泊哑声开口,仿佛暴雨间迷途的小狗,终于寻到了一处安稳的所在,声音也逐渐模糊起来。   “我听话……能不能要这个……奖励……”   燕纾眼睫颤了颤,犹豫着张口,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慢慢垂下眼,抬手一下下抚着他后颈。   他感受着怀里人轻颤的动作终于渐缓,呼吸一点点均匀起来,似乎药性终于过去……慢慢睡熟了。   ——没有用药,没有纾解,仅仅靠着一点燕纾微凉的体温,谢镜泊竟然真的将药效生生熬了过去。   燕纾眼眸闪了闪,慢慢俯下身,在谢镜泊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   “好。”燕纾小声开口,缓缓吐了一口气。   “奖励……多给你一点。”   “我不喜欢姜衍。”   “我……喜欢你。”   ·   等姜衍与边叙合力终于将门口的结界破开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半坐在床上的人雪色中衣迤逦铺满床榻,微垂着头,静静揽着怀里熟睡的人。   谢镜泊玄色暗纹的衣摆垂落榻沿,恍若浓墨坠入雪原,燕纾垂落的发丝与他半湿的墨发纠缠在一起,枕上蜿蜒成河。   姜衍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师兄……”   下一秒却看燕纾抬起头,冲着他们轻轻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没事。”   他低声开口,垂下眼轻轻勾了勾唇:“他睡熟了。”   姜衍神情间闪过一丝愕然,边叙倒没什么反应,只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旁边的松一直接眼前一黑。   ——他好像又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   晨光漫过雕花窗棂,将床栏上的云纹镀成薄薄的淡金。床榻边的青铜药炉余温尚存,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与熹光隐隐交织。   床上一袭玄衣的人蹙了蹙眉,先一步醒了过来。   他太阳穴莫名一片胀痛,脑海中还有些混沌,蹙眉一点点撑起身,忽然感觉背脊上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滑落了下去。   谢镜泊愣了一下,下意识回过头,眼眸一瞬睁大。   他方才整个人……竟然是卧在燕纾腰腹间的。   ——方才落下去的东西,就是燕纾方才搭在他后背上的手臂。   因为身位变换,睡梦中的人下意识动了动,微侧过头倚在谢镜泊肩头,墨发如瀑散落在锦被上,衬得他苍白的肤色愈发清透。   他很明显还没有醒过来,神情间带着难掩的疲倦,仿佛昨晚……累极了般。   谢镜泊身形僵在原地,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当干什么,下意识抬起手却又迟迟不敢落下。   床畔鎏金炭盆余烬微红,烘着紫铜药吊里温着的汤药。   直到窗外传来几声鸟鸣,燕纾睫毛轻颤,在谢镜泊怀中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蹙了蹙眉,低低地哼了一声,仿佛有醒来的迹象。   谢镜泊倏然坐直身子,慌乱间下意识迅速下了床,大步走到房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走廊内一阵微风刮过,将谢镜泊混乱的思绪吹醒了几分。   他闭上眼,沉沉吐了一口气,再睁眼却正对上一个惊恐的目光。   松一捧着一碗药站在原地,神情间是莫名的僵硬与惊恐。   谢镜泊蹙了蹙眉。   “宗,宗主……”   松一身子一颤,倏然回过神,捧着药蓦然俯下身:“参见宗主,我不是故意过来,只是二师伯有事,让我先过来送药……”   他声音间带着明显的惊慌失措,谢镜泊拧眉盯了他几秒,忽然开口。   “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话音刚落,下一秒,便看松一身子一僵,神情一瞬间仿佛快要哭了。   ——他就知道他昨晚不应该答应师父一起守在那。   “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宗主,我不知道……”   这话完全就是欲盖弥彰。   谢镜泊皱了皱眉,开口还想继续问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房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九渊怎么起的这般早?也不叫我。”   晨光透过纱帘,在青石板上织就一片斑驳的光影。   燕纾推着轮椅慢慢走上前,懒懒往门边一靠,蹙着眉微微捶了捶后腰。   昨晚他抱着谢镜泊坐到半夜,确定他药效已经完全过去后才终于撑不住睡过去,今日一起来腰疼的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后腰间的肌肉僵硬的地纠成一团,燕纾低低地“嘶”了一声,抬头想让谢镜泊帮他揉揉,却正对上面前人古怪又僵硬的神情。   “你……腰不舒服?”   “嗯,对啊,还不都怪你……”   燕纾抱怨般开口,刚准备继续说什么,忽然看到谢镜泊瞳孔一瞬紧缩。   他到嘴的话语微微一顿,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眯了眯眼。   “昨晚的事……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话音刚落,便看谢镜泊神情再次一僵。   “我……”   燕纾瞬间明白了什么,微微松了一口气,心中一时间又有些五味杂陈。   “没想到九渊竟然是这般的人。”   他心中莫名有些生气,眼眸闪了闪,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声音间带上了些许颤抖:“下了床,穿好衣服,昨晚的事便直接翻脸不认人了?”   谢镜泊眼眸蓦然睁大,松一眼前徒然一黑。   他简直欲哭无泪。   ——为什么又是他。 第67章   松一有心想要逃, 却看下一秒,一袭白衣的人已经一把拉住谢镜泊的衣袖。   木轮滚动的声音“吱扭扭”传来,下一秒,燕纾蓦然凑上前, 抬手揽住谢镜泊的脖颈, 温凉的吐息喷洒在他口唇间。   “九渊要了奖励, 可不能……不对我负责啊。”   “我……”谢镜泊手指一瞬收紧。   他心中一片混乱, 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了这种事, 一时又带着些隐秘、阴暗的欢喜。   但灼热的吐息、湿透的中衣还有……一个若有若无的轻吻蓦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深吸一口气, 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般,低声开口:“师兄放心, 我会……”   燕纾微微一愣,但谢镜泊话还没说完, 下一秒,姜衍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今日是第六日,师兄你……”   他下意识一抬头,神情间瞬间闪过一抹疑惑“你们在做什么?”   那一瞬,谢镜泊眼睁睁看着,燕纾神情间蓦然闪过一丝慌乱。   他蹙了蹙眉, 却看燕纾忽然咬牙,揽着谢镜泊的脖颈一紧,强行将人的目光扭了过来,有些着急的开口:“你别理他, 你方才要说什么九渊……”   但谢镜泊已经止住了话语,蹙眉望着他。   下一刻,手腕一紧,姜衍阴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谢师弟昨晚的药效已经过了, 师兄若还担心,不如我来帮再帮他诊断一下。”   谢镜泊动作一顿,燕纾眼睫颤了颤,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差一点就骗他说出来了。   “你在骗我?”谢镜泊蹙眉,冷声开口。   “……怎么能说是骗呢?”   燕纾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揽着他脖颈的手,重新任由自己跌回轮椅里,慢悠悠开口。   “昨晚九渊确实做了……很过分的事,你不记得,又不代表我说谎了。”   他忽然将轮椅轻轻往前一推,木制的滚轮轻轻撞到他膝弯处,谢镜泊下意识低下头,却听燕纾轻缓的声音一瞬在他耳边响起。   “那般口口声声说着不让我喜欢旁人……怎么到头来自己却先忘了呢。”   他看着谢镜泊神情一僵,眼眸间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慌乱,心中终于舒服了些,微微勾了勾唇。   旁边的姜衍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有些警惕地上前一步:“你们在说什么,师兄?”   “……没什么,只是帮他回忆一下昨晚的一些事。”   燕纾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靠回身后的椅背,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冲着姜衍笑盈盈抬头。   “劳烦阿衍推我回去吧。”   ·   愿曦阁内的烛火依旧烧的很旺,青铜药炉腾起的青烟描摹着窗棂格,姜衍凝眉小心将几根银针刺入腿间穴位,看着面前的人身子一颤,顷刻间湿透了薄衫。   “很痛吗?”   姜衍神情间划过一丝不忍,低声开口,手上的动作隐隐快了些许:“再忍一下……”   “不是,”燕纾摇了摇头,喘息着抬眼笑了一下,“我的腿……有一点知觉了。”   虽然还并不能动,只有一点酥酥麻麻的感觉,甚至比完全无知觉更加难受,仿佛有万千只蚂蚁在啃咬。   但至少证明……他这双腿并没有被废掉。   姜衍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神情瞬间一喜。   但下一秒,他看着燕纾疼到极点,下意识侧身靠到谢镜泊怀里,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   “嘶……”   燕纾只感觉姜衍落针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他低低的“哼”了一声,缩在谢镜泊怀里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看姜衍已将所有银针落下,冷着脸让他忍一会儿,神情间没有半分异常。   燕纾撇了撇嘴,只当自己多心,又趁机往谢镜泊怀里缩了缩。   “……腿有了知觉,说明之前两次魔气拔除、消减已经起效了。”姜衍咬牙,微微撇过头。   “今日是第六日,等到明日,我会过来将最后的魔气帮师兄拔除。”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心绪,声音不自觉缓了下来:“师兄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燕纾缩在谢镜泊怀里,缓过一口气,无声地点了一下头。   他没有去问姜衍为何一定要等到明日,姜衍也便刻意没有解释。   “对了,四方大典的开场礼,是在后日?”面前的人咳了两声,忽然轻声开口。   姜衍似是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微微点头:“是。”   他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了谢镜泊一眼,不动声色地开口:“师兄是想要……一起去观礼吗?”   “没有,我就是问问。”燕纾失笑,轻咳两声。   他微微摇了摇头,忽然又想到什么,开玩笑般仰起头:“我只是想到,之前九渊一直想让我去那典礼,若明日出了什么差错……刚好他也不用纠结……”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腰间一紧,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姜衍抬起手,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直接拍到了他手背。   “嘶——”   燕纾眼眸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倏然把手收了回来:“好疼,你这般用力做什么……”   他扭过头望向谢镜泊试图寻找支持,却见身后的人只沉沉看了他一眼,却也故意别过眼。   燕纾:?   “你再这般胡说八道,我直接一针让你睡到后天。”   姜衍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抬起手,一瞬将方才落下的银针拔出。   腿上一阵剧烈的酸麻感蓦然传来,燕纾低低地“啊”了一声,蓦然别过头,一时间蔫了下来,喘着粗气再没力气随意说什么。   谢镜泊蹙了蹙眉,到底重新转过头,抬手将人小心捞到怀里,慢慢揉着他因为疼痛紧绷的肌肉。   面前都已疼懵了的人瞬间得寸进尺地抬起头,直接扒到他领口,将整个人埋了进去。   等谢镜泊蹙眉低下头,又露出一副恹恹的可怜神情,身子小幅度地颤抖着。   谢镜泊沉默了两秒,倒也最终随他去了。   “明日不会出什么意外,等将魔气全然拔除……便无事了。”姜衍深吸一口气,不等燕纾再说什么,蓦然站起身。   “师兄今日好好休息,等明日……我再过来看师兄。”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只无意识地点了点头,攥着他衣服的手指一点点垂落,似乎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谢镜泊皱了皱眉,开口想要将人叫醒,却忽然听到对面一声轻响。   姜衍冲着他迅速摇了摇头,又不着痕迹地使了一个眼色。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慢慢坐起身,将面前的人小心从怀里挪到床上。   燕纾似乎真的累极,不过这一会儿便已睡熟,这般动静也只蹙了蹙眉,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房门处传来“啪嗒”一声轻响,房间内一直萦绕不散的药香味似乎淡了些许。   床上原本熟睡的人微微睁开眼,望着缓缓合上的房门,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骗术还是这般差……”   他按住胸口咳了两声,抬手慢慢擦去唇边的一点血沫,又疲倦地缓缓合上眼。   “若是无事……你眼尾红什么。”   ·   “明日之事……我只有一成把握。”   身后的门刚一关上,姜衍便忽然转过身,迅速低声开口。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   面前的人语气却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说今日的天气一般,那般稀松平常。   谢镜泊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间闪过一丝不赞同:“二师兄方才是故意瞒着师兄……”   “师兄应当已经猜出了大半……但该瞒还是要瞒。”   姜衍哼笑一声,眼眸间却格外凝重,没有半分笑意。   他抬头对上谢镜泊沉默的神情,意识到什么,忽然嗤笑一声。   “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小师弟,这些年你为了师兄,应当没少搜寻有关魔族的事。”   姜衍慢慢开口:“被魔气折磨之人,无一例外只有两个结局——”   “……但两年前燕纾已经身负魔气,再回来时却察觉不到一点。”谢镜泊哑声打断他的话,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   姜衍微微点了点头。   “是。”   “这就是我说的一成。”   谢镜泊话语一顿,看着姜衍垂下眼,低低吐了一口气。   “我不清楚师兄是怎么做到的。”   “但一成希望……已然很多。”   他闭了闭眼,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深吸一口气,话语重新凝重起来:“明日师兄的身体……会极度虚弱。”   “他体内经脉间的平衡会逐渐到一个临界点,等灵气与药效全都压制不住,体内残存的魔气会全部爆发,发展速度极快。”   姜衍低低开口:“比之前两次发作……都还要剧烈许多。”   ——而明日,恰巧又是四方大典开始前的最后一天,他们几人基本上不可能全程看顾。   谢镜泊蹙眉,听着姜衍继续低低开口:“魔气完全爆发的时间无法完全确认,我原本想直接主动将魔气引出,但那样魔气撕扯,师兄的身体很有可能承受不住……那百倍痛楚。”   ——虽然若是让燕纾知道,他大概也会这么选。   姜衍闭了闭眼,勉强平复下心绪。   “樾为之那边我也已告知,到时我们五人轮流看守,一旦有任何异常便立刻通知。”   谢镜泊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半晌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好。”   他转头又望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忽然开口:“我一会儿在愿曦阁周围落一道结界,除了特定之人,其余人绝对无法靠近这里半步。”   姜衍愣了一下,一瞬便清楚他在防谁。   他皱了皱眉,低低应了一声“好”,看着谢镜泊转身便要直接离去,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和边叙到底在谋划什么?”   谢镜泊脚步一顿。   房廊内有一阵轻微的风声刮过,谢镜泊微微转过头,平静开口:“我不懂二师兄在说什么。”   “四方大典那件事,师兄不会无缘无故问,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姜衍跟着转过身,抱着双臂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人。   之前他从两人间隐晦的对话中便察觉到了异常,但这几日典礼开始在即,他与明夷自己门内的事都已忙的不可开交,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时间专门询问。   “你和边叙到底要做什么?”   谢镜泊抬头看了他一眼,瞥过眼没有说话,姜衍一时间有些好笑。   “某种程度上来讲,你和师兄还是挺相似的。”   “一样的死倔,不撞南墙不回头。”   “当年师兄身负魔气,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姜衍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他冷笑一声,眼眸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些许恨意:“当年是你亲手率领销春尽弟子去抓他,造成了那样的结果,如今你难道还想再伤他一次……”   谢镜泊低低开口:“我不是要抓他。”   姜衍话语瞬间一顿。   他眼眸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两年前魔族叛乱,销春尽当时宗主最小的弟子担下大任,率仙门亲自围攻,不仅将魔族一举铲除,甚至还亲手了结了那仙门叛徒。   也有人传言,正因如此,谢镜泊之后才得以登上销春尽宗主之位。   ——但没有人知道,仙魔大战结束后,谢镜泊在长生殿长命灯前长跪不起,最后还是边叙看不下去,硬生生将人打晕带了回去。   谢镜泊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低声开口:“我从来没有想要抓他,我只是……”   他闭了闭眼,在姜衍惊疑不定的眼神间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忽然低低开口。   “大道无我,亦在人心,但大道所成,千万人往矣——世间是非曲直,总要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这是燕纾从前懒洋洋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姜衍几乎都要忘却,没想到谢镜泊却记得这般清楚。   他神情一凛,瞬间明白谢镜泊想要干什么,终于忍不住微微咬牙:“那不过是书上的空想。”   “你看看师兄如今的样子,你真的还信这些话吗?”姜衍冷笑一声。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完全的黑白分明,谢九渊。”   “你最好不要……再伤害他一次。”   ·   愿曦阁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燕纾微微睁开眼,正对上门口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危阑从门口小心翼翼探出一个身形,迅速环顾了一圈四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下一秒,却听面前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传来:“找什么呢,要不要我帮帮你?”   危阑被吓了一跳,抓着门框的手一颤,重心瞬间不稳,“扑通”一声直接跌坐到了地上。   床上的人没忍住笑出了声,慢悠悠撑起身子:“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来偷我东西的。”   危阑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手臂一颤,一屁股又跌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面色通红的带着几分无奈与不好意思抬起头:“燕,燕公子……”   他方才精神太过紧绷,压根没注意到燕纾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此时有些狼狈地赶忙撑着旁边的门框爬起身,却仍旧犹豫着不敢过去。   “没有,我不是来找东西,我就是过来,过来看您……”   他声音越说越小,下一秒却听对面一阵轻轻拍打的声音传来。   “过来看我的就进来啊,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燕纾撑着身子慢慢靠在床头,有些好笑地开口:“你不会之前被我抱久了,如今还要我继续把你抱过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真的环顾了一圈,似乎真的撑着身子想要过去:“那你得先等一下,我得去寻一下我的轮椅……”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门口的小孩已三步并做两步迅速跑了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不要,我不要你抱我,你别动了,我……我过来就是。”   他从前不知燕纾身体这般不好,如今即便他腿无事,危阑也再不敢让他累到一点。   他顺从地走到燕纾身前,却也不像前几日那般直接爬上床依在燕纾身边,而是犹豫了一下,托着腮坐在床前的脚踏上。   燕纾挑了挑眉,无声地垂下眼,却因为方才那番举动牵连了心肺经络,没忍住偏过头咳了几声。   下一秒,面前一杯茶盏忽然递了过来。   危阑半蹲在脚踏上,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递到燕纾身前,神情格外紧张地望着他:“燕公子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去叫姜公子……”   燕纾愣了愣,这回是真的意识到哪里古怪。   他盯了面前的小孩几秒,却也没有接过,而是微微俯下身,单手挽起身侧未来得及束起的长发,就这般就着危阑的手抿了一口。   面前的小孩神情一呆,下一秒却听燕纾似笑非笑地开口。   “今日这般乖?”他微微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做了亏心事,还是有什么事……想要求我?”   危阑本就有些发红的脸瞬间涨的通红。   “我没有,我平常不是一直这样——”   他咬牙赶忙辩解,下一刻却听燕纾不紧不慢地开口:“可你平常也不似这般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对待我。”   危阑声音戛然而止。   他有些愕然抬起头,对上燕纾略带笑意的平静目光,没一会儿便招架不住了。   “燕公子……您如今身体好些了吗?”   他小声开口,下一秒却看燕纾眼眸闪了闪,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姜衍又吓唬你什么了?”   ——他说他今日院子内清清冷冷,危阑、松一他们这几个爱闹的都没有过来,让他一觉难得安稳睡到了下午,醒来时还一瞬有些惆怅。   危阑愣了一下,立刻摇摇头,别过脸,欲盖弥彰地小声开口:“没有,姜公子没有吓我……”   床上的人却不理他说了什么,放在锦被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有些失落地低声开口:“这样……那难得我刚才还这般伤心,还以为阿阑有了新欢,自己忽然失宠了呢。”   “没有,我怎么可能去找别人——”   危阑瞬间慌张转过头,对上燕纾促狭的目光,立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蹙了蹙眉,泄气般又跌坐回脚踏上,却也自知已经瞒不住,小声开口:“姜公子真的没有吓我们……”   “只是姜公子说,您这两日都需要多加休息,让我们不要打扰您,耽误您休息……所以我早晨也没敢找您来练功……”   “那你怎么现在还是过来了?”燕纾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面前的小孩耳尖红了红,嘟囔着说了一句什么,燕纾愣了一下,眼眸间笑意一瞬加深,却装作没听清般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危阑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咬牙,放大了声音再次开口:“因为我担心您。”   “松一哥早上说早上给您送药时见到您,说您脸色还是不好,我心中总是惦记着,练功也练不下去,干脆想着就远远过来看一眼就好……”   他顿了顿,又想到什么般,声音没忍住又放低了些许。   “而且松一哥还说,进来您这里之前要先注意一下,看看周围谢宗主在不在,免得我打扰了什么事情……”   危阑小声开口,话语间透露出茫然,没有注意到燕纾神情一瞬间有些微妙。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小孩神情越来越难过,终于忍不住蓦然抬起头。   下一秒,危阑只觉得头顶微微一暖。   “我哪有那般虚弱。”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手随手呼撸了一下面前人有些毛躁的头发,慢悠悠开口:“别听姜衍和松一瞎说,我身体不一直这样,没什么事的,别担心。”   危阑却摇了摇头:“不是的,不一样。”   他虽然不懂医术,但却能明显感觉到,这六日下来,燕纾精神一天比一天差,越来越嗜睡。   危阑有一日数着回廊漏进的日光,看着燕纾身上披着的白狐氅一寸寸褪去暖意,到昏黄完全褪去的那一刻,轮椅上的人果不其然头微微往下一坠,垂首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下一刻,一袭玄衣的人便会踏着最后一缕斜阳出现,仿佛早已守在这里般,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   好几次,危阑都看到,轮椅上那人原本虚搭在扶手上的苍白指尖,在被抱起的瞬间蜷住谢镜泊身上的玄衣暗纹,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翘起,又装作睡的极沉的样子将脸自然埋到他怀里。   危阑有些看不懂,但落日余晖洒落的那一瞬却只觉得……分外美好。   他如今看着面前明显身形消瘦了一圈的人,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仰起头,小心拉着面前人的衣角:“燕公子……您不要有事,好不好?”   “您不要生病,一定要好好养病,我会好好练功,练得很好很好,好到您能同意让我拜您为师……”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听到面前的人再次轻轻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身体不好,还想拜我为师啊?”   下颌处微微一凉,危阑有些茫然地顺着燕纾捏着他下巴的力道抬起头,怔怔地听着面前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就不怕刚一拜入门,你的师父就撒手人寰,你最多只能得到一捧新坟,学不到什么东西,没法去给你爹娘报仇……”   他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下一秒却听面前的小孩低低开口。   “那便刚好……没人跟我抢师父了。”   燕纾话语瞬间一顿。   他完全没想到危阑会这般说,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着面前的小孩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不是想要咒您,但师父若去了,我便会一直守着您……”   他认真抬起头,顺着燕纾捏着他下颌的动作身子微微前倾:“我拜您为师不光是为了报仇,父母的仇我会自己想办法,燕公子带我入门,已教了我很多,我若自己不能琢磨透,即便真的拜入,也无济于事。”   燕纾怔了怔,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慢慢松开手,垂下眼有些复杂地望着面前神情平静的小孩,半晌,忽然轻声开口:“那日松一说,四方大典开场礼,常规弟子演练,你也要参加,是吗?”   “是……”   危阑下意识点头,瞬间意识到什么,有些欣喜地抬起头:“燕公子,您是答应做我师父……”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额头微微一痛。   危阑“嗷”的一声,抬手捂住自己额头,看着燕纾收回手,似笑非笑开口:“这般着急做什么,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谁答应你了?”   “我说了,我暂时不会收徒。”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危阑有些失落的神情,声音到底一点点缓和下来:“但若有时间,我会过去……看你。”   危阑愣了愣,神情瞬间又兴奋起来,一扫方才的沮丧,忙不迭点点头。   “好,好,没问题,只要燕公子您愿意去我就很欢喜了!”   他瞬间跳起身,看着燕纾捂唇咳了两声,有些无奈地望向他,赶忙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燕公子您好好休息,我不打扰您了,我先去抓紧练功,到时一定不给您丢脸……不,不,我做成什么样都与您无关,您只要来就好……”   他一边说身形一边已瞬间消失在房门后,燕纾叮嘱的话刚到嘴边,也只能有些好笑地咽了下去。   一阵难以忽略的疲累感再次袭来,燕纾蹙了蹙眉,捂唇咳了两声,不得不重新躺回了床上。   ——自己这个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争点气。   ·   这魔气确实是极为霸道。   燕纾从第六日晚间便开始发热,接近子时时已烧的有些意识不清。   魔气发作时不能用太重的药来压,否则可能适得其反。   第一轮守着的姜衍给他喂了几回常规的退烧药,燕纾到后面都已完全喝不下,一闻到药味便忍不住想吐。   姜衍看他再这般烧下去怕是整个人都要迷糊过去,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冲去偏殿去配其他的药方。   燕纾睡的昏沉,压根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房间内似乎传来几分响动,仿佛有人在一步步走近。   “阿衍……?”   他低低开口,声音哑的几乎他自己都听不清。   燕纾缩在被子间的手努力攥紧,借着些微的刺痛感清醒了几分,勉强勾起一抹笑意:“我没事,你别太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冷笑:“你还真是很会替他人着想啊。”   燕纾心中瞬间一震。   他勉强睁开眼,却正对上二长老阴狠的目光。   “你……”他微微蹙眉,没忍住呛了一口气,又偏头咳了起来。   “是不是很好奇,我是怎么进来的?”二长老许久没在燕纾脸上看到过这般惊疑不定的神情。   他心中一时畅快已极,忽然伸出手,一把从门后拽出一个人。   “这个小子带我进来的。”   二长老声音带着难掩的得意:“他将他身上的灵力灌注于我,我便畅通无阻。”   燕纾蹙了蹙眉,混乱的目光在看清面前的人时,眼眸蓦然紧缩。   二长老手中抓着的,赫然是危阑。   “听说你为了这个小子,还答应了要去四方大典?”   二长老神情阴狠:“你也配去参加?”   燕纾蹙眉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他手中抓着的危阑。   二长老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意识到什么,再次蓦然笑了起来:“确实,那不是最重要的,你大概没想到,这个小子会背叛你吧?”   “你为他冒了那么大的险答应,人家却根本不领情,一转头就把你出卖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面前一声沙哑的声音传来:“不对。”   二长老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瞬间皱眉:“什么?”   “你说危阑出卖我,不对。”   燕纾抬起头,低低咳了两声,唇边却慢慢浮起一抹笑意。   “危阑不可能这般做。” 第68章   那一瞬间, 二长老神情间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慌乱,却又瞬息遮掩过去,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是吗?这么笃定啊……”   他冷笑一声,手上忽然用力, 一把将手中的小孩推到面前:“那不如你现在自己问问他, 看他自己怎么说!”   “你问问他, 是不是他自己情愿带我进来!”   怀里的小孩一个踉跄, 差点被他这一推直接推倒在地。   但他却没有什么反应, 只有些木然地摇晃着站起身, 垂着眼望着地面,仿佛心虚地不敢与他对视。   燕纾慢慢撑起身, 身形不着痕迹地晃了一下,往门口瞥了一眼, 又将目光重新转回危阑那边。   他顿了顿,慢慢伸出手,冲着危阑轻声开口:“阿阑?”   不远处的小孩没有说话,下午特意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衣袍此时沾上了些许脏污,面无表情地垂头站在那里。   燕纾蹙了蹙眉,刚准备开口说什么, 忽然看到面前的小孩子身形一颤,仿佛收到了什么指令般,沙哑着嗓音低低开口。   “不是……他……逼我的。”   燕纾微微一怔,看着危阑仍旧垂着头, 却话语清晰地一字一顿慢慢开口:“是我自己……要带他进来,我……恨毒了你,要不是因为你……我父母根本……不会死。””   心肺间一阵刺痛蓦然传来,燕纾倏然偏头, 只来得及仓皇捂住唇,便蓦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不远处站在房间中央的危阑身子似乎微微颤了一下,仿佛反应过来了什么,但下一秒不知为何,动作忽然一僵,仿佛听到了什么话语般,身子的颤抖一点点平息,慢慢又恢复了一片木然。   二长老心中一阵畅快:“听到没有,可难为这孩子……忍辱负重了这么久呢。”   他上前一步,手掌一点点覆在危阑肩膀上,声音间仿佛带上了些许不忍,但神情间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阴狠。   “他这般凄惨……全都是因为你!”   他恶狠狠开口:“燕宿泱,从几年前我就说了,你品行不端,心术不正,迟早会害死你周围所有人的!你如今可知罪?”   燕纾眼眸闪了闪,没有回话,只缓过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将手心间的血痕藏起,抬头静静地盯着对面神情漠然的危阑几秒,又忽然偏头看了不远处的房门一眼。   下一秒,他忽然听到二长老得意洋洋的声音再度响起:“怎么,你还在指望谢镜泊他们进来救你吗?”   他哼笑一声:“我既然敢进来,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们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过来这里——”   他话音刚落,便听面前的人低低笑了一声:“是吗?”   他似乎又往门口看了一眼,二长老口中这般笃定,此时却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倏然偏过头,却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房门。   他瞬间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一瞬怒火攻心:“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这里玩这些诡计——”   他蓦然抬起手,一道灵力骤然向燕纾袭来。   床上的人避无可避,身子蓦然一颤,倏然单手撑在床榻上,偏头吐出一口鲜血。   燕纾眼前一片昏黑,抬手按住心口,神情微微变了变。   ——体内躁动不安的魔气被这掌一激,已经隐隐开始有扩散的趋势。   “敬酒不吃吃罚酒,怎么样,你如今还敢反抗吗?”二长老冷笑一声,却看床上的人缓过一口气,按着心口重新抬起头。   “为何不敢?”   他撑着身子有些艰难地坐直,重重靠在身后的床板上,吐了一口气,神情依旧平静:“不过是一个听命行事的蝼蚁,自己没有半分能力,只敢在这里狐假虎威。”   他微微偏了一下头,往房门口看了一眼,迟缓地勾了一下唇:“我猜猜……大长老一定不放心你独自前来,想必过不了多久,也会出现在殿外吧。”   “你若像上次三长老一样……一不小心搞砸了,你清楚自己会是什么后果。”   二长老身子不可控地颤了一下。   燕纾方才不过寥寥数言,几乎直接将他心中最隐秘的恐惧点破。   他一时间惶恐又气愤,身形倏然一晃,抬起手直接暴怒地要去掐他的脖颈:“你给我闭嘴——”   下一秒,一道剧烈的白光忽然从他眼前划过,紧接着一阵嗡鸣之声从耳畔瞬间传来。   二长老只感觉喉中一股腥甜,似乎重重地撞上了什么结界。   他脸色一变,足尖一点,身形狼狈地落回原地,有些惊疑不定地抬头,目光落到燕纾腰间一块玉牌上:“这是什么——”   床上的人神情平静地倚坐在榻间,笑着抬起头,却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开口:“大长老给您的任务应当并不是杀了我吧?”   “您若贸然违背他的旨意,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会产生的后果。”   二长老心神一凛,原本想要再上前的脚步一顿。   他咬了咬牙,忽然抬手一震,周围“轰”的一声闷响,一道结界瞬息隐隐浮现在愿曦阁周围。   “是,你猜的不错,尊者仁慈,并没有让我直接要你的命。”   二长老冷笑一声,慢慢收回手:“这是我方才一进来,便设下的一道结界,不到时间便绝对无法破开,我虽‘无用’,但困住你一个残废之人依旧绰绰有余。”   燕纾半阖着眼似乎在暗自调息着什么,闻言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困我做什么,您不都说了,我又走不出去。”   他琉璃色的眼眸闪过一抹微光,若有所思地环顾了一圈,轻轻开口:“倒是您……不也被一起困在了这里。”   二长老愣了一下,心中下意识觉得哪里古怪。   但周围一片安安静静,只余下燕纾时不时压抑的轻咳声,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纰漏。   二长老咬了咬牙,强行将心中那一点不安驱散,也冷笑了一声:“你别在这里再自欺欺人、拖延时间了,你的魔气方才被我那一掌激发,怕是已经快要压不住发作了吧?”   他慢慢上前一步:“大长老早知你沾染魔气,只谢镜泊将你藏的太深,今日终于有机会来处置你这个魔教叛徒。”   “古往今来,沾染魔气者都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任由魔气侵蚀神志,最终堕落成魔,一种便是魔气发作经脉寸断,直接灰飞烟灭——无一例外。”   ——所以姜衍和樾为之神情才一直那般凝重,一直到最后都不敢完全打保票。   二长老没有注意到燕纾眼眸闪了闪,继续冷声开口:“大长老仁慈,免去你一死,但仍要将你入魔导致的罪行公之于众,仍要你……为之前镇子上死去的那些无辜魂魄赎罪。”   “二长老这话说的古怪。”   床上的人似笑非笑地抬起头,因为发烧眼尾一片绯红,却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怎么记得……明明三长老才是真正参与魔族屠村一事。”   “三长老那也是被你连累!”   二长老冷笑一声,放在危阑肩膀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燕宿泱,你说两年前背负着那些骂名,安安分分地去死多好,非得再跑回宗,非得将旧事重提。”   大概是以为燕纾已经完全落入他的掌控,二长老终于忍不住吐露出一点真相。   “山下镇上那些百姓原本不用去死,偏你又活着回来了,我们只能让魔族屠了他们村,让两年前你干的事情重现,可惜最后也是……白白死了。”   周身的魔气大概是已经发作,床上的人身子忽然控制不住地一震,骤然俯下身,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喘息,又瞬息咬牙忍下。   二长老清楚这是魔气正在他体内肆虐的迹象。   ——燕纾大概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他似乎有些可惜般,低低叹了一口气:“燕宿泱,你如果当初在山下的洞内乖乖入魔,如今也不用再遭这一番罪了。”   他慢慢上前一步,蹲下身,从下往上仰头望着床榻上艰难喘息的人,声音间控制不住带上了些许残忍的畅快。   “现在,我只需要在这里等着你周身的魔气慢慢侵蚀全身,看着你神志全失、魔性大发……”   “到时,谢镜泊窝藏入魔之人,也会牵扯其中,销春尽便完全由长老殿一家掌权。”   二长老看着面前的人偏头又吐出一口鲜血,没忍住肆意地大笑起来:“这般瞧着你一步步、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二长老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面前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计划吗?看着我入魔,再陷害我一次。”   “那怎么能是陷害?”二长老愣了一下,紧接着冷笑一声。   “明明是你自己抵不住诱惑,无故坠魔,杀性大开,长老殿不过是揭露暴行,替天行道……”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面前的人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   “这话……骗骗其他人也就罢了,若是把自己都骗了进去,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面前的人吐字清晰,语气平缓,完全不似方才死死抵挡魔气侵袭时几乎要濒临崩溃的模样。   二长老神情瞬间一凛,瞬间想要站起身,却感觉肩膀倏然一沉。   一阵极强的威压蓦然传来,二长老有些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听着面前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   “二长老有没有想过,若我此时真的入魔,杀性大发,控制不住自己……不小心将您,一并杀了。”   燕纾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琉璃色的眼眸似乎有猩红闪过。   “到时大长老是真的会救您,还是会怜悯地……替您报仇呢?”   明明是极其轻缓的语调,二长老浑身却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他倏然抬起眼,体内灵力疯狂运转,浑浊的眼眸战栗地倏然望向面前的人,下一秒却忽然感觉眉心一凉。   燕纾抬手不轻不重抵在他眉心,二长老只感觉一阵控制不住的寒意袭来,聚集在眼周的灵力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二长老是也想控制我吗?”   他歪了歪头,低低地笑了一声:“就像之前……对危阑做的那样。”   二长老神情间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强行镇定下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危阑明明是自愿……”   “若我没记错的话……二长老当年的最拿手的术法,便是摄神吧。”床上的人忽然开口,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摄神之术,其本质便是扰乱人的心绪,强行让中术之人按照他的意志来行动、发声。   甚至随着修为提升,摄神之术若练到极致,甚至能模糊记忆,篡改过往。   二长老神情一僵,听着床上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当年有传言,长老殿二长老之位竞争之时,其余对手都突然无故出现意外,只余下您一人,最终顺利当选。”   他看着燕纾慢悠悠抬起头:“您怕不是也……做了什么手脚吧?”   二长老骤然紧缩。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蓦然抬起头,神情间浮现出一抹兴奋夹杂着惊恐:“你承认了……你果然就是燕宿泱!”   “大长老猜的没有错,我要出去,现在向所有人揭露你的罪行——”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终于一把甩开燕纾的桎梏,踉踉跄跄向门口跑去。   下一秒,身后一股威压蓦然袭来。   二长老膝盖控制不住地一麻,“扑通”一声,骤然直直地跪坐到了地上。   “我让你走了吗?”   一声微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二长老肩膀处再次微微一凉。   燕纾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悠悠响起:“二长老方才不是说,要在这里一点点看着我入魔,怎么如今还……言而无信呢?”   二长老整张脸都扭曲了。   他不知是吓的还是怎样,腿脚一阵阵发软,压根站不起来。   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二长老倏然转过头,冲着旁边的危阑慌张开口:“过来,还不快帮我拿下他——”   不远处的危阑立刻顺从地抬起剑,下一秒,却听燕纾轻缓的声音同一刻响起,“阿阑,来我这里。”   拿着剑的人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木着脸一步步向前走着,二长老心中浮现出一抹希冀,冷笑着开口:“摄神之术我已苦练多年,即便是天境三阶之人前来,也不可能打破……”   燕纾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一点点伸出手,声音间逐渐带上了些许笑意,轻声又重复了一遍:“乖阿阑,过来我这里。”   面前的人脚步终于微微一滞。   他神情间似乎闪过一丝茫然,在二长老不可置信的神情间,身子忽然一颤,眼神似乎恢复了一瞬的清明。   “燕公子,我……”   他一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神情间蓦然浮现出一抹惊慌,“当啷”一声一把将剑扔了出去。   “燕公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有些慌乱地摇头,望着燕纾冲他伸出的手,却有些惊恐地挣扎着后退了一步。   “不,我不能过去,我会伤害您,他会控制我……”   仿佛有两种意识在他脑海间翻涌挣扎,危阑痛呼一声,两手死死按住抽痛的额角,神情一时清明一时木然。   下一刻,他却听燕纾温和的声音再次慢慢响起。   “没事的。”   “别怕,来我这里。”   燕纾靠坐在床沿,一点点缓下语气,桃花眼间一派温润:“你不会伤害我的,我保证,别怕。”   危阑怔了怔。   仿佛有什么温润的触感将脑海中的烦躁不安一点点抹去,他原本激动的神情一点点平缓下来。   他慢慢抬脚,一步步走到燕纾身前,顺从地爬上床,如往常般蜷缩着枕在他膝盖上,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   二长老瞳孔一瞬缩紧。   他看着安然睡去的危阑,神情间闪过一抹不可置信:“这不可能,你为什么……”   “摄神之法……可不止你一人会。”   身后的人微微坐直身子,小心将怀里筋疲力尽昏睡过去的小孩一点点挪到枕上,似笑非笑地扭过头。   “当年你对我师父做的一切……不会都已经忘了吧?”   二长老声音戛然而止。   他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瞬惨白。   他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就向门口跑去,但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面前那扇门。   “二长老忘了吗,我方才说了,您困住了我,也把您自己困在了这里。”   身后轻缓的声音传来,落到二长老耳中却如催命符般。   他惊恐地转过头,看着原本一直坐在床上的人将双腿挪到床下,一点点撑着旁边的桌案站了起来。   “你怎么——”二长老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开口。   “二长老不是一直等着我入魔吗?”   燕纾轻笑一声,微微歪了歪头:“如今魔气爆发,双腿封死的经脉自然也就解开了。”   他松开檀木案时,身子晃了晃,未束的长发垂落腰际,正一点点褪去原本的墨色,转为一片雪白。   他赤足踏过青玉砖,魔气在素白中衣下游走如玄蛇。   二长老能分明看到,燕纾周身萦绕的魔气已收敛不住,但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并没有丝毫入魔后神志尽失的迹象。   “你为什么……你明明已经入魔了……”   二长老语无伦次地开口,却忽然看到面前的人俯下身。   “方才您说的有关入魔的事,有一点不对。”   未束的白发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垂落身侧,燕纾微微瞥过眼,有些嫌弃地轻轻“啧”了一声,随手将头发挽起,继续轻声开口。   “沾染魔气后,还有第三种结局——”   “忍受剔骨之痛,强行将魔气祛除,不会入魔,但身子从此也废了。”   细微的魔纹顺着他颈脉浮现一瞬,却又倏然消失不见。   密密麻麻的刺痛逐渐浮现,燕纾蹙了蹙眉,声音却像浸在寒潭里的玉,清泠泠没有半分颤抖。   “千古无此一例,因为曾经那些人,都被活生生痛死了。”   他一点点直起身,无波无澜地垂下眼。   分明是摇摇欲坠的单薄剪影,偏生压得满室烛火尽数低伏。   “我便是第一例。”   ·   姜衍从偏殿匆忙将汤药端出时,便瞬息意识到了不对。   他去了不过几息,原本半掩的房门却已不知为何蓦然紧闭。   姜衍脸色瞬间一变,顾不得许多匆忙冲上前,却一瞬被不知哪里出来的结界蓦然弹开。   “该死……”   他咬牙,一手瞬间捏碎一道传讯符,一手折扇一翻,直接便向紧闭的房门席去。   下一刻,却听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住手。”   姜衍压根不理他,咬牙将所有灵力聚在扇尖,忽然却感觉身后一阵巨大的灵力袭来,直接一瞬将他的扇子击飞。   姜衍眉心一跳,身子凌空一翻,单手将折扇重新捞回来,急退几步落到阁外的院内。   他看清身后人的一瞬,神情立刻又冷了几分:“大长老为何突然来此?”   “这话难道不应该是我问姜门主?”   大长老不紧不慢地收回手,沉声开口:“姜门主为何半夜,无故闯宗主寝殿?”   他满腹冠冕堂皇,下一秒却听面前一声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我闯你大爷——”   大长老神情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便看姜衍冷笑一声,折扇一番,直接怒而指向他:“这结界便是你一早安排好的吧?”   “一人进去捣鬼,一人在外拖延,里应外合,好不热闹。”   姜衍咬牙,下一秒却听大长老困惑般蹙了蹙眉:“姜门主在说些什么?”   “什么捣鬼,这是九渊的寝殿,我能做什么?”   他平静抬起头,目光意味深长地转过紧闭的房门。   “还是九渊寝殿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衍话语瞬间一顿。   他立刻意识到大长老是在套他的话,咬了咬牙,干脆转过身直接不理他,抬扇又要强行去破那结界。   但他刚一抬手,手臂便被人在不容置喙地直接挡住。   “我说了,这是销春尽的地盘,销春尽宗主的寝殿。”   大长老不急不缓地开口:“姜门主若再这般,可别怪我不顾往日之情了。”   “谁和你有往日之情?”   姜衍嗤笑一声,掌心直接聚起了一道灵力,却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他不可以,我总可以了吧。”   谢镜泊身形一闪,一瞬一掠到近前,微尘里一掀直接打开大长老的手,挡在两人中间,目光沉沉地望向他。   大长老神情微变,下一秒,却又神情和缓地收回手,低低颔首。   “宗主自然可以。”   “这是宗主的寝殿,宗主既然来了,便由宗主自己抉择。”   谢镜泊压根不理他说什么,挡开他手的下一刻,便直接转过身,一道灵力毫不迟疑地向那结界打去。   但那结界却只是微微一震,似乎有轻微的碎裂声响起,并没有破碎的迹象。   大长老听着那细碎的嗡鸣声脸色变了变,心中暗暗咒骂一声。   ——酒囊饭袋,不过设个结界都这么不堪一击。   谢镜泊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和旁边的姜衍对视一眼,同时再度抬起手。   下一秒,大长老低缓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宗主可要想好,这结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若强行打开这结界,看到什么你不愿看的……到时,可为时晚矣。”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感觉面前一道凌厉的剑气蓦然袭来。   大长老神情一敛,瞬间后退几步。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却看谢镜泊连半分目光也没分给他,微尘里注满灵力,直直向面前紧闭的房门挥去。   大长老眸光微冷。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忽然感觉周围地面倏然一震。   紧接着,一股极强的魔气从房间内骤然爆发出来。   门外三人的脸色同时变了,大长老先一步回过神,眼眸间浮现出一抹隐秘的得意,蓦然开口:“闪开。”   他倏然抬掌,先一步掠到谢镜泊两人身前,磅礴的灵力重重击到面前的结界上。   “轰隆”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结界瞬息应声而碎。   同一刻,一个浑身魔气的人蓦然冲了出来。   大长老神情一凝,直接毫无迟疑地抬手,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身形一颤,骤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重重地飞了出去。   跟在身后的姜衍来不及阻拦,脸色一瞬煞白:“不要——”   但下一秒,却被谢镜泊一把拉住手臂。   “等一下。”   他微微蹙眉:“那人……”   站在最前面的大长老没有发现异常,先一步低低开口:“四方大典在即,竟有魔族混入销春尽。”   他收回手,神情微冷地转过头,眼眸间似乎满是怒火:“宗主是否该给我一个解释——”   但下一秒,他却对上面前两人有些微妙的神情。   大长老愣了愣,心中瞬间意识到不对,倏然回过头,瞳孔一瞬紧缩。   方才被他一掌击落的那人,并不是燕纾。   ——而是不知为何入魔的二长老。   大长老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房间内有细微的响动再次传来,大长老倏然抬起眼,眉心瞬间一凝。   床上的锦被间,似乎静静地坐在一个人。   他一头墨发不知为何又白了,未束的霜发逶迤垂落身后,抱着双膝,有些瑟缩地缩在床脚,染血的指尖正无意识揪着身侧衣襟。   他似乎被他们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瞬间爆发出一阵呛咳,唇边立时浮现出一抹红来,在一片雪白间分外刺眼。   ——怎么看……怎么一副惊吓过度的可怜模样。   谢镜泊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第69章   燕纾的目光恍恍惚落到几人身上, 下一刻,眼尾肉眼可见地直接红了。   “九渊……”   他撑坐起身似乎就想要上前,未束的白发从肩头滑落,支起的腕骨隐隐泛着青瓷般的冷光。   但却不知牵扯到了哪处伤口, 下一瞬, 神情蓦然闪过一抹痛楚, 身形一颤, 摇摇晃晃地就往下坠。   “师……不, 你……”姜衍心中瞬间一慌。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 下一刻,却看身后一袭玄衣越过他直接冲了过去, 已熟练地将人瞬息揽到怀里。   ……晚了一步的姜衍眉心跳了跳,深吸一口气, 到底匆忙也跟上前,半侧过身,警惕地挡在大长老身前。   ·   大长老此时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地上不知死活的二长老,此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眉眼间浮现出一抹阴沉,抬手忽然又甩出一道灵力。   地上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人身子一震, 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肿胀的眼皮一点点掀起,下意识一瞬抓住了大长老下摆的一片衣角。   “尊者,救我……”   下一秒, 他手骨间忽然一阵剧痛。   “无用的废物。”大长老一脚死死踩上他的手,不耐烦低下头,神情间满是阴狠。   “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二长老只感觉手骨都要碎了。   他控制不住哆嗦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不停地摇头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却只感觉手背间的剧痛越来越重。   大长老已经快要被气疯了。   他声音间带着难以遮掩的烦躁:“你要想让我救你,便把到底发生了什么,给我一五一十从头说一遍——”   “我说,我说,尊者,您救我,您不要抛弃我……”二长老强撑着哆哆嗦嗦撑起身。   他刚准备说什么,目光忽然无意间落到不远处的燕纾身上。   二长老不知看到了什么,神情间浮现出一抹惊恐,瞳孔一震,紧接着“扑通”一声,直接骤然瘫回了地上。   大长老只感觉腿脚间一沉。   他拧眉低下头,一瞬间几乎连表面的冷静都维持不住了。   ——面前这个人……竟然被硬生生吓晕了。   他咬了咬牙,一脚踢开地上瘫软如泥的人,深吸一口气,一点点转过身,面色阴沉地望向床上的两人。   ·   另一边,谢镜泊完全无暇顾及那许多。   怀里的人面色苍白,他不知是哪里受了伤,周身如冰窖般,还在细细密密地发着抖。   谢镜泊感觉自己的手臂也跟着在不停地颤抖。   “你……”   他抬手就想去按他的脉搏输送灵力,但他的手刚摸上燕纾的脉搏,却感觉面前的人身子一颤,倏然收回手。   谢镜泊只以为他被吓到还没缓过来。   他心中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开口刚准备说什么,下一瞬,却听大长老和缓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宗主,这位公子……”   同一刻,燕纾身子一颤,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般,整个人蜷在谢镜泊怀抱里急促地喘息着,青白的指尖死死揪住对方的袖口,似乎恐惧到了极点。   谢镜泊脸色瞬息一冷,蓦然抬起手,微尘里“叮”的一声轻响,精准地贴着大长老的衣摆一瞬插到了他身前。   大长老上前的脚步一顿。   他瞬间咬牙:“放肆——”   “刀剑无眼。”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一袭玄衣的人揽着人,头也不回地沉声开口。   “长老请便,但若再往前一步,应当……后果自知。”   大长老脸色变了变。   他有心想要继续上前,但如今不知实情,又不好贸然和谢镜泊撕破脸。   他下意识沉了沉声音:“宗主此番是不是做的有些太过了,为了一个外人,对宗门长老不敬——”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燕纾一声压抑的闷哼倏然传来。   对面的人不知为何气息忽然一岔,骤然一叠声呛咳起来,还伴随着细细弱弱的呼痛声。   同一刻,一道剑气蓦然闪过,大长老神情一凛,骤然侧过身,听着身后的青石板应声而碎,好险不险避过微尘里凌厉的剑意。   “我说了,长老……请便。”   微尘里缓缓重新调转过剑尖,一点点浮到大长老眼前,直直地指他心口。   大长老面色沉了沉,深吸一口气,面上却一点点浮现出一抹笑意。   “宗主不必这般着急,我不过是看这位公子难受,想上前帮忙。”   大长老深吸一口气,静静立在原地,“宗主既然不需要,那我便也不去添乱了。”   他口中和煦,眸光却再次阴沉地望着脚底下瘫倒的二长老,神情间隐隐浮现出一抹狠厉。   ·   房间内终于安静下来,同一刻,谢镜泊感受着怀里人周身的颤抖终于一点点平复。   他一边放缓了声音低声安抚着,一边再次小心抬手去按他脉门,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倏然将手直接背到了身后。   “没事,别怕……”谢镜泊颤声开口,下一秒却忽然对上怀里人的目光。   他的动作倏然一顿。   面前那人瞳仁里凝着几分狡黠,借着呛咳的姿势,躲闪着冲他眨了下眼,不着痕迹地比了一个口型。   谢镜泊眉心跳了跳,神情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古怪。   ——燕纾是装的。   谢镜泊举在半空中的手一点点收紧。   他没有说话,只死死地盯了他几秒,忽然抬起手,在他后心处重重一拍。   燕纾神情骤变,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却已控制不住蓦然张口,一口乌色的淤血瞬间从喉咙间喷出。   “咳咳咳,你……”   【不是装的吗,那为何还忍着这口淤血不吐出来。】   谢镜泊传音入密的声音下一瞬在他脑海中冷冷响起。   他看着面前的人垂下头,止不住咳出点点滴滴的血沫,唇色间的青紫却肉眼可见地消散了许多,紧绷心神终于放松了一瞬。   ——他太清楚燕纾到底会怎么“装”了。   【师兄要“装”就“装”像一点,若是再忍着,我不介意帮师兄假戏真做。】   燕纾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敢说什么,咬咬牙,只故意偏过头,将唇边咳出来的血沫全部抹到谢镜泊身上的衣襟上。   谢镜泊眉心跳了跳。   怀里的人虽然在胡乱动着,但很明显没什么力气,不过一会儿呼吸便急促了起来,眼眸间的笑意却未减半分,仍下意识不断往他怀里缩。   仿佛一只被揪住后脖颈的小猫,有气无力地扑腾爪子。   ——很明显不想被他发现异常。   谢镜泊抿了抿唇,到底也没再说什么,闭了闭眼,抬手小心将人往上抱了些,下一秒却感觉身后一阵疾风传来。   姜衍沉着脸大步走上前,直接强行去按燕纾的脉搏。   “等一下,阿衍我不是……”   “闭嘴,我知道你是装的。”   姜衍恶狠狠开口,直接一语道破他的伪装。   “不想死就别动。”   他声音压的极低,但眼眸间一闪而过的慌乱与焦急却完全遮掩不住。   他不顾燕纾挣扎,强行将人的手抽了出来,搭上他脉搏的那一刻,脸色瞬间变了变。   “你——”   他怔然抬起眼,却见面前的人抬起头,霜雪般的发丝从素色禅衣滑落,遮挡住他眼眸间的无奈与释然。   燕纾似是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一点点停止了挣扎,只静静地望着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姜衍按着他脉搏的手一点点收紧。   “怎么了?”   旁边的谢镜泊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蹙眉抬起头,却看下一秒,姜衍像是迅速回过神般,匆忙收回手,遮掩般低下头。   “……无事。”   姜衍闭了闭眼,抬手在药箱里摸索了半晌,随手拿出几枚丹药,一把塞到燕纾嘴里,含糊开口:“他身体……目前没有什么大碍,之后的事……等一会儿再说。”   ——这话明显是在遮掩什么。   谢镜泊眸光沉了沉,却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用自己的外套小心将人裹起,抬手想抱着人离开,下一秒,却听大长老的声音再一次从身后传来。   “既然这位公子身子已暂时无恙,那宗主是否可以说一说正事了。”   大长老缓缓上前一步,正正挡在房门前,神情微冷地望着他们。   谢镜泊脚步一顿,抱着人没有说话,旁边的姜衍已先一步不耐烦开口。   “有什么好说的?人证物证具在,你们长老殿二长老误入歧途,身染魔气,还重伤旁人。”   姜衍抬起头,冷笑一声:“大长老不赶紧拿下他,还有何见教?”   他话音刚落,却看面前的人捻了捻胡须,慢慢笑了起来:“姜门主不知全貌,有此言论也并不奇怪。”   “二长老是收到一封密信,极言宗主寝殿内有魔气萦绕,四方大典在即,二长老生怕有何变故,因此才连夜前来查探。”   大长老沉沉开口:“没想到却遭此无辜陷害,身染魔气。”   他顿了顿,目光慢慢落到谢镜泊怀里抱着的燕纾身上。   “若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殿内只有二长老与这位公子两人。”   他慢慢上前一步,冲着谢镜泊一点点伸出手。   “如果可以,宗主可否让我也探查一下这位公子的经脉。”   他话音刚落,忽然看到旁边一道折扇直直向着他的手腕一瞬袭来。   大长老倏然收回手,下一秒便感觉眼前一花,姜衍已沉着脸直接挡在他身前。   “大长老这话说的古怪,随口污蔑、凭空造谣怕就是你这般吧?”   姜衍没好气地开口,冷笑一声:“一句口说无凭的‘密信’,便污蔑他沾染魔气,却忽略旁边二长老周身完全浮现出的魔纹。”   “两年过去了,您依旧如从前那般,是非不分。”   大长老声音依旧平缓:“我并未否认二长老身染魔气,我只是要探查,到底是何人所为。”   姜衍直接气笑了:“何人所为?怎么就不能是他自己甘愿堕魔?”   “二长老之事,我之后自有决断,若是他真的自甘堕落,那我必将严惩不殆。”大长老语气和缓,再次将手一点点举了起来。   “但若是他人陷害——”   姜衍懒得跟他废话,折扇再次一挥,却听“砰”的一声闷响,那折扇似乎打到了什么东西上,直接被一瞬击飞。   姜衍脸色变了变。   他此时才注意到,大长老手臂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浑厚的灵力,再次径直向燕纾伸去。   下一秒,一阵疾风骤然袭来。   “叮”的一声脆响,大长老脸色微变,手臂倏然向上一挡,再次被迫停下了脚步。   谢镜泊揽着燕纾,单手持剑拦在他身前。   大长老脸色微沉:“宗主这是何意?”   “证据。”   谢镜泊抬起眼,目光沉沉地望向他:“大长老若想查探,便给我一个有疑点的证据。”   “若无证据,随意污蔑同门,当按门规处置。”   他没有注意到,他怀里的燕纾听到“同门”二字时,眼眸间瞬息闪过一丝讶然,紧接着下意识浮现出一抹笑意。   大长老微微咬牙。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一滩烂泥般的人,眼眸间闪过一丝阴狠,却又强行平复下来。   “我说了,证据便在那公子的经脉间,是否有魔气,一探便知。”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间的灵力一点点聚集:“若宗主执意阻拦,我也只能当故意包庇,不再……手下留情。”   谢镜泊神情没有分毫变化,只微侧过身,不着痕迹地将怀里的人挡在身后。   烛光幽幽地打了个晃,帘幔无风自动,空气间隐隐凝结的灵气隐隐将两人发丝垂散,纠缠在一起,墨色晕染白霜。   下一秒,一个微弱的稚童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有……证据。”   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散,大长老倏然转过头,目光落到不远处慢慢走过来的小孩身上,神情瞬间一喜。   ——他方才几乎把危阑给忘了。   他知二长老对这小孩用了摄神之术,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烂泥一般的人,一时间觉得倒也还算有点用。   大长老心中瞬间镇定下来,不着痕迹地冷笑一声,却是和颜悦色地冲着危阑招了招手。   “来,你过来。”   危阑听话地慢慢走上前,眼眸仍有些空洞,像是还未从摄魂之术中醒来。   谢镜泊微微蹙眉,抬步也想要上前,忽然感觉脖颈微微一紧。   他脚步一顿,微偏过头看着困倦般仍旧将头埋在他怀里的人,眼眸闪了闪,却已顺从地停下了脚步。   危阑停在离大长老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微微仰起头,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我有……证据,我方才,看到了。”   大长老心中的愉悦几乎遮掩不住,面上却仍旧和缓,微微点了点头:“是,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旁边的燕纾一眼,燕纾微垂着头,依旧缩在谢镜泊怀里,似乎已经再次昏睡了过去。   大长老心中冷笑一声,又慢慢转头望向危阑:“别怕,将你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会有人为难你。”   危阑神情间闪过一丝迟疑,大长老已有些不耐烦,忍不住轻声诱导般,缓缓开口,“是不是这个白发之人做了什么……”   地上趴俯着的二长老身子忽然颤了颤,似乎恍恍惚又醒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抬眼,下意识抬手再次拉住大长老的衣角,沙哑开口:“尊者,不是我,我真的没有入魔……”   大长老一把拂开他的手指,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仍旧盯着面前的危阑。   二长老手臂一僵,顺着他的目光落到面前的危阑身上。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眼眸间骤然浮现出一抹愤恨:“小杂种,你——”   大长老神情瞬间一凛,心中立刻意识到不对。   但为时已晚。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危阑抬手往地上的二长老一指,声音间的愤恨几乎不加掩饰。   “我看到……那个人把我强行掳了过来,然后打了燕……这个公子一掌,他吐了好多血,这个人好似还想要欺负他……”   危阑深吸一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般,声音间隐隐带上了休息颤抖:“但是后来,他却忽然仿佛中邪了一般,周身浮现出许多魔气,直接疯了一般想袭击这位公子……”   大长老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蓦然开口:“你说谎!”   他抬手便要去抓面前的小孩,下一秒,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大长老今日怎么惯会出尔反尔。”   燕纾拍了拍谢镜泊的手臂,扶着他的肩膀慢慢直起身,一点点站到了地上,冲着危阑招了招手。   危阑迅速跑到他面前,有些担忧地拉住他的手,燕纾安抚般随手呼撸了一把他的头发,喘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抬起头。   “方才不是大长老亲口所言,让他一五一十说出来,绝不会有人为难。”   “怎么不过这一会儿,便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大长老面色阴沉,旁边的二长老已经要吓疯了。   他咬牙一瞬爬起身,死死抱住大长老的双腿。   “尊者,我没有,我没有入魔,都是燕宿泱这个叛徒,他故意让我沾染上魔气……我没有入魔,我是堂堂四大宗之首的长老,尊者,您救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手臂间一阵剧痛传来。   二长老惨叫一声,看着自己的手骨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弯折下来,旁边大长老愤怒的声音同时传来。   “你自己犯下这弥天大罪,还想让我救你?”   大长老一把挣开他的手。   他自知已无可挽回,闭了闭眼,开口刚准备说什么,忽然听到面前燕纾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传来。   “大长老这话,怎么这般似曾相识呢?”   一袭白发的人慢悠悠抬起头,眼珠转了转,仿佛想到了什么般,轻轻“咦”了一声。   “仿佛上次惩处三长老时,也是这般说辞。”   他微微仰起头,桃花眼间闪过一道微光,一字一顿悠悠开口。   “一次倒还好,三番五次这般,倒像极了……刻意自保清白呢。”   大长老心中一震,方才燕纾的种种行为蓦然在眼前浮现。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咬牙望向旁边白衣雪发的人。   ——燕纾方才刻意装弱,一点点激化他心中的烦躁,一步步引他入局,为的就是这一刻。   二长老瘫坐在地上,闻声捂着自己的手,颤抖着抬起头:“尊者……”   他试图在大长老眼眸间窥见一丝怜悯与不忍,看到一丝希冀。   但那冰冷的眸光间,却只有无尽的漠然,与眼底隐藏的一抹阴狠、算计。   他蓦然想起之前燕纾和他说过的一番话。   【三长老的结局,你也看到了。】   燕纾咳出一口鲜血,却是浑不在意地将唇边的血迹抹去。   他体内的魔气压抑不住,已全然爆发。   但他神情依旧清明,那魔气也不知为何,仿佛对他经脉颇为厌恶般,只不断在他周身肆虐,不敢完全钻入。   漂浮在空中的魔气无处可依,蓦然嗅到旁边二长老这块新鲜血肉,立刻欢快地冲上前,顺着他七窍直接钻了出去。   二长老惨叫一声,痛得瞬间瘫软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尖叫。   他听着燕纾轻轻地低笑一声:【很痛吧?】   【放心,之后……会更痛。】   【你,你为何……没有……入魔……】二长老七窍开始流出乌色的血痕,却是咬牙抬起头。   【啊,因为我已经要死了,魔气不喜欢。】燕纾似笑非笑地开口,说出的话似真似假。   他垂眸望着地上不停翻滚的人,眼眸间闪过一丝冷意。   【或者说……你们已经让魔气蚕食过我一次,我就算入魔,也不会如你这般……不人不鬼。】   【……你,你等着,一会儿尊者过来,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二长老喘息着开口。   燕纾却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般,低低笑了起来。   【你猜猜,若你入魔,大长老是会不顾一切救你,还是顺水推舟,将一切过失都推到你身上?】   【就像当初……对三长老一般。】   二长老瞳孔一瞬紧缩,一时连疼痛也不顾了,近乎慌乱地疯狂喊叫了起来:【不可能,你胡说!】   【不可能,尊者一定会识破你的阴谋,他不可能放弃我,一定会救我……】   【是你的阴谋已无处可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燕纾不紧不慢打断他的话。   他嫌弃地望着地上杀猪般惨叫的人,后退一步坐回床上,轻轻捂住熟睡中的危阑的耳朵。   【我方才说的不过是事实,三长老愚蠢,已白白送了一条命。】   【但你还有得选。】   【是到死都替他做了这个枉死鬼,还是……死也拉上个垫背的。】   ·   大长老阴狠的表情再次浮现在眼前,二长老忽然一点点笑了出来。   “好,好——”   “我是入了魔,但这一切都是他的致使。”   他身上的魔纹已隐隐浮现,眼眸间一片混乱,怕是魔气已濒临爆发,维持不了多久的清明,声音却逐渐嚣张起来。   “他屠戮村庄,引魔入宗,只为了陷害燕宿泱……”   大长老面色阴沉,缓缓上前一步:“他丧失理智,完全坠魔,已然疯了。”   “我疯了?我疯了!我替你干的那些龌龊事,我可全部都记得呢!”   二长老疯狂大笑起来。   他足尖蓦然一点,一瞬掠出大殿,干脆不管不顾直接魔气灌声,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间瞬间传遍整个宗门。   “你们心中风光霁月、清清白白的大长老,两年前便已在筹谋布局,意图逼宗!”   星星点点的灯火逐渐在宗内亮起,仿佛蜿蜒的火龙。   无数弟子从睡梦中惊醒,茫然地望向半空中对峙的几人。   二长老七窍流血,周身已布满繁重的魔纹。   他站在最中央,却仍不管不顾大笑着开口:“你们不是一直传言是燕宿泱杀了他师父——”   “其实——”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白光划破天际,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紧接着,大长老磅礴的灵力威压一瞬袭来,直接将二长老的声音盖过。   “长老殿二长老,自甘堕魔,长老殿颁布悬火令,销春尽弟子见此人,一律格杀勿论。”   同一刻,一道破空声传来,大长老手中一柄古老重剑一瞬浮现,直直向着二长老刺去。   “九渊——”   被姜衍扶着一同过来的燕纾急促开口,同一刻,谢镜泊足尖一点,微尘里一瞬出鞘,急速向前掠去。   “拦住他。”   同一刻赶来的明夷和边叙瞬间会意,同时跃起,径直拦向大长老。   半空中的二长老已完全丧失了理智,魔气暴涨至极点,周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弟子的痛呼声,燕纾忍不住想要上前,却被姜衍一把拉住。   “不许去。”   他近乎慌乱地开口,忽然感觉手臂一紧。   燕纾反手握住他的手,急促开口:“那你去帮他们。”   “可是你……”姜衍神情间闪过一抹迟疑。   燕纾喘息着微微摇了摇头。   “我没事的,我答应你,就待在这里不动,等你回来。”   姜衍咬牙,看着面前的人难以掩盖的焦急,终于忍不住微一点头。   “好,我去。”   “但你千万不要动用灵力,师兄。”姜衍低声开口,声音间几乎带上了些许祈求。   “算我求你……不要……”   燕纾冲他安抚般笑了笑,只低低回了一句“放心”,便毫不迟疑地直接挣脱了他的手。   ·   灵力与魔气交汇,在虚空中掀起一阵阵热浪。   兵刃相接的那一瞬,谢镜泊却瞬息意识到不对。   大长老前冲的动作不过是虚晃一枪,在逼近的那一刻,剑尖一偏,身形一瞬变换。   他瞳孔一瞬紧缩,骤然回过头:“燕纾——”   其他几人骤然回过头,却已来不及。   但下一秒,“砰”的一声闷响,他腰间的玉牌蓦然一震,一道无形的结界骤然横在燕纾身前。   谢镜泊握着剑的手倏然攥紧。   他反应过来了什么,望着燕纾略带促狭的眸光,身形控制不住晃了一瞬,却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燕纾一袭白衣被星星点点的血色染的斑驳,素白广袖灌满罡风,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   可他只不闪不避地站在原地,微微仰起头,未束的白发被风声吹散,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人。   他轻轻歪了歪头:“大长老真是……对我恨之入骨呢。”   大长老神情也分毫未变,他死死地盯着燕纾,眼眸间忽然浮现出一抹狠厉。   他忽然撤手,身形一瞬后缩。   燕纾蹙了蹙眉,却瞬息意识到了什么,眼眸蓦然睁大。   ——大长老让开的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魔气。   那魔气速度极快,正因为他的撤身,直直地向地上一片神情慌张的销春尽弟子袭去。   燕纾脸色一瞬煞白。   他再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蓦然向那处掠去。   同一刻,姜衍慌张的声音透过墨蓝色的苍穹,蓦然传来。   “不要——” 第70章   轰然一声巨响, 那魔气裹挟着无数砂石、碎屑,呼啸着便向地面袭去。   那一处都刚入宗不久的小弟子,晚上忽然被吵醒,跟着懵懵懂懂地跑出来, 没想到却直接遭此横祸。   他们此时看着那魔息肆虐着迅速掠近, 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发出惊慌失措的喊叫。   一旁一直在旁边协助疏散弟子的松竹、松一不约而同先一步冲过去。   松竹持剑将零星分散的魔气挑开, 松一直接手臂一擒一甩, 将几个弟子一把扔到旁边安全的所在。   但那魔气速度极快, 不过片刻周遭的空气已几乎凝结成霜。   “松一,离开那里!”   松竹手中拉着一个弟子急速开口, 一转头却听到魔气肆虐的声音已逼至近前。   他心中瞬间一沉。   ——来不及了。   魔息叫嚣的哀鸣已近在耳畔,旁边的松一似乎高声喊了句什么, 但松竹却完全无法听清。   他甚至来不及抬剑,只看着那魔气一瞬掠近,下意识闭眼偏头,咬牙等着那腥苦的魔气顷刻将他们整个吞噬。   但下一刻,耳畔忽得“铮”一声裂帛之音。   紧接着,松竹只感觉周身肃然一静。   预想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 松竹怔了怔,下意识小心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只感到额前微微一痒,紧接着, 似有霜雪悄然掠过他的眼睑。   旁边松一的惊呼声终于隐隐传来,松竹下意识睁开眼,眼眸一瞬睁大。   烟雾逐渐消散,白衣雪发之人单手结印抬掌, 背身静静挡在他身前。   他一袭白发覆霜般垂落肩头,风啸声起,翩然流云翻涌。   “燕公子……”   松竹怔怔开口,看着面前的人闻声偏过头,安抚般冲他弯了弯眼。   “师兄,你没事吧,燕公子又救了我们一次——哎,你头发为什么又……”松一兴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落到后面终于后知后觉掺杂上些许担忧。   燕纾没有说话,只笑眯眯地又垂了垂眼。   他瓷白的脸色温润如玉,眉目透露着一股安然,但松竹不知为何心中却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燕公子,你——”   他顾不得许多,下意识匆忙上前,果不其然下一秒,面前的人脸色一瞬骤变,有些慌乱地偏过头,身子一颤,有无数血沫猝然从唇角边涌出。   松一兴奋的声音立刻转为焦急,松竹的脸色也直接变了。   “燕公子!”   松竹有些慌张地抬手便要去扶,下一秒,却看一道凌厉的灵气再度袭来。   “小心——”   松竹瞬息立刻抬剑,但只一瞬,剑身便直接被那灵力击飞。   手臂微微一紧,松竹仓皇转过头,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人一手将他拉到身后,瞬息再次抬手,“砰”的一声,稳稳将那灵力再次挡回。   燕纾身形晃了晃,似乎终于再撑不住,蓦然吐出一口鲜血,脚下一软,伧然半跪在地。   松竹分明看到,他衣襟那处已被逐渐浸透成血色。   “燕公子,你……”   不远处的松一慌张跑来,松竹被拉的踉跄后退一步,赶忙想要再次上前,却听下一秒,头顶一个威严的声音沉沉响起。   “别靠近他。”   但松竹却已咬牙一把撑起燕纾的手臂。   他有些恍然抬头,正看到半空中大长老提着一柄重剑,剑尖直直地指向燕纾。   他瞳孔紧缩,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道挥向燕纾的灵力,便是大长老所为。   松竹一时间感觉整个人都混乱了。   “大长老,您为何要……”   周身的灵力威压蓦然加重,松竹身形不自觉跟着战栗起来。   他脸色有些苍白,却深吸一口气挡在燕纾身前,有些发颤地开口试图解释:“大长老,燕公子他并没有干任何事,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下一秒,大长老灵力灌喉,威严的声音一字一顿响彻苍穹。   “销春尽叛徒,燕宿泱,堕魔归来。”   大长老低沉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所有销春尽弟子,见此人,同样,格杀勿论。   旁边的松一听着“燕宿泱”这三个字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松竹瞳孔骤然紧缩,第一反应却是辩驳。   “不可能,燕公子他不可能是魔。”   松竹有些慌张抬起头,向来沉稳的神情间难得浮现出几分茫然与不安:“他方才救了我们……他之前救过我那么多次,怎么可能是叛徒……大长老,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胡闹!”   松竹话还没说完,便听大长老谴责的声音蓦然响起,直接打断他的话。   “你若不信,不如回头看看,他周身的魔气是否已溢出经脉。”   松竹浑身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周围纷纷攘攘的声音也开始逐渐响起,夹杂着惊慌与茫然。   “天啊,他竟然是魔,可他方才……不是救了我们吗?”   “燕宿泱?大长老方才说……他是叛徒?”   “燕宿泱……是销春尽之人?”   “他是什么身份啊?大长老这么一提起我好像知道‘燕宿泱’这个名字,但具体什么事……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也,我经历过两年前魔族大战,但记忆里只记得有人叛逃,却死活也想不起来……那人是何身份。”   “燕宿泱……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曾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他曾经是谁座下弟子……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从前便长这般模样吗,为何一直未曾发觉,不对……我怎么从未在销春尽内看到过他的一幅画像?”   那些小弟子议论的话语听着有些莫名的古怪,松竹却完全无暇理会。   他死死跪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应不应回头,但扶着燕纾的手指却未松开半分,反而一点点越收越紧。   下一秒,松竹却感觉手腕微微一凉。   他有些仓皇地垂下头,看着几根素白的手指轻轻覆在他手腕上,轻缓却不容置喙地一点点将他手指掰开。   “燕公子……”   松竹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一眼便看到燕纾衣领下,苍白皮肤上流露出的一点点暗色魔纹。   ——那一瞬间他第一反应却是,那一定是痛极的。   但燕纾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如往常般轻笑着应了一声,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松开我吧。”   松竹还未说话,旁边的松一已一把跑上前,双手死死拉住燕纾的手臂。   “不要,你不可能是叛徒,你救过我那么多次,若你入魔叛宗那许多次你还救我做什么,直接把我杀了不就好。”   “你怎么可能是燕宿泱……那些手稿都是你写的,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骗子,你怎么可能那么厉害——”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望着燕纾有些无奈的神情,眼眸已一片通红。   “对,你顶多是个骗子,每次都骗我们自己身体没事,你这次是不是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你又想瞒着我们什么……”   他有些慌张地摸上燕纾的脉搏,却忽然感受到什么,瞳孔一震,脸色一瞬煞白:“你——”   下一秒,手背上忽然有星星点点的暖流覆盖其上。   松一有些恐慌地低下头,只看到一片刺目的血色,紧接着手中忽然微微一空。   “抱歉。”   面前的人低声开口,抬起袖子将口鼻间接连不断溢出的献血一点点拭净。   松一无声地张了张口,下意识想问他到底在为什么道歉,下一秒却看燕纾微微抬手,一瞬直接将他手臂上晕开的血色扫净。   “不是故意……弄脏你的手背的。”   松一怔了怔,神情间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   下一秒,却听燕纾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轻轻响起。   【不过我确实……名宿泱,纾字,是师父给我取的字。】   松一倏然抬起头,瞳孔骤然紧缩,无声地张了张口。   “你不是记忆……”   燕纾没有回话。   他慢慢坐直身子,捂唇咳了两声,又溢出一点鲜血,仿佛小心咽下了什么,声音一瞬有些沙哑。   “抱歉,我这个身体……大概快要撑不住了。”   松一身形颓然一颤,踉跄着一屁股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燕纾神情间闪过一抹歉意。   他尝试着慢慢站起身,忽然听到旁边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别走。”   燕纾微微一怔,偏过头,看着松竹仍旧半跪在他身前。   他看着自家这个向来沉稳的小师侄通红着眼眶,难得哀求般低低开口。   “那些过往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知……如今的您,是燕纾。”   “您没有做错什么,别离开我们。”   松竹整个人向来稳重自持,万事了然于心却不表于行,难得第一次这般冲动。   燕纾怔了怔,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垂在身侧的手一瞬收紧。   旁边三长老压抑不住的嘶吼隐隐传来,燕纾回过神,微微吸了一口气,到底倏然抽回手,有些摇晃地撑着身子站起,一瞬掠到旁边几个弟子身前,将魔气一一挑开。   但下一刻,一道身影闪过,燕纾只感觉眼前再次一花。   “我早说过,早说过不让你动用灵力——”   姜衍焦急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意:“你为什么不听?!”   燕纾怔了怔,却是先一步下意识偏过头,望向一旁。   明夷与边叙仍合力牵制着面前入魔神志已失的二长老。   大长老那边持剑落在半空,一边装模作样地替宗内弟子挡下那魔气,一边口中仍愤怒地说着什么,时不时望向燕纾这边。   燕纾眼眸闪了闪,目光不着痕迹地转过去,落到不远处离他半步之遥的玄衣之人身上。   谢镜泊定定站在离他不远处,碧色的眼眸死死望着他,仿佛想要直接冲过来,却也不知为何只定定地站在原地。   燕纾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却也没说什么,轻轻吸了一口气,偏头望向面前的姜衍。   “抱歉。”   他无意识放缓了声音,却是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姜衍要牵他的手:“但是我没办法……”   “没办法的事情多了去了,凭什么就需要你去解决?”   姜衍咬牙直接打断他的话:“你明知用了之后,你体内的魔气便抑制不住……”   方才在愿曦阁内,姜衍落到他脉间的一刹那,便知燕纾已然入魔。   ——或者说……魔气已然深入经脉,将他五脏六腑全然侵蚀,救无可救。   姜衍那一瞬间几乎便要崩溃了。   但燕纾却一直表现的很冷静。   他神志异常清明,表面上看来并无半分异样,完全没有丝毫入魔的状况。   姜衍绝望之余,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一抹希冀。   ——师兄是不是还有什么办法……   ——是不是若他先将此事瞒下,事后再一点点想办法,或许也可以……   姜衍那一刻咬了咬牙,到底强行将情绪平复了下来。   他原想着等事了后直接将燕纾从销春尽带回他的上京洲,再一点点寻着方法救他。   没想到最终还是……   姜衍一时间慌乱地有些说不下去,燕纾看着他的神情,便知他已猜到了结局。   他垂了垂眼,努力勾唇扬起一抹笑意:“这般哭丧着脸做什么,你不是方才已经知道没有办法了吗?”   燕纾慢慢佛开他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小声开口:“别难过……”   “难过?你让我怎么不难过?”姜衍直接被气笑了,再不管不顾,通红着眼一把拽住燕纾的手。   “你又要再一次抛下我了吗,师兄,就像两年前一样。”   姜衍咬牙,向来温和的神情已一瞬分崩离析。   “你知道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堕魔,师兄,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离开……”   他有些仓皇地抬起头,声音中带着无法遮掩的哭腔:“别离开我,师兄,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但面前的人下一秒却猝然咳出一口黑沉的淤血,将青白的唇色一瞬染上点点血色。   他没有说话,只有些无奈地抬眼,沉默地望向面前的人。   姜衍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咬了咬牙,忽然猝不及防抬起手,直接袭向燕纾后颈。   但下一刻,一道轻缓的力道不由分说直接挡住了他的动作。   又几道魔气呼啸着向旁边的弟子间袭去,燕纾手腕轻轻一转,一瞬将面前的人推开,身形在半空中一翻,几个起落已瞬息落到一旁,掌心间混杂着魔气的灵力溢出,却是稳稳地挡在那些宗门弟子身前。   “你们在做什么?他已入魔,一会儿魔气爆发、神志尽失,整个销春尽都要与他一同陪葬。”   大长老愤怒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给我杀了他——”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燕纾神情间浮现出一抹苦笑,却并没有回头,仍专心致志地将那越发迅疾的魔气一一挡下。   但过了半晌,身后却仍旧没有一人持兵刃上前。   燕纾神情微顿,有些迟疑地偏过头,望向自己身后。   有些销春尽弟子迟疑地将武器慢慢拿了出来,忌惮地望向他;有些茫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方才被他救下的那一片弟子,却犹豫了一下,都下意识一点点放下了手,只有些恍然不安地伫立在原地。   燕纾愣了愣,眼眸间浮现出一抹意外,却也控制不住闪过一丝些微的笑意。   “好,好,销春尽如今也不知怎么教你们的,竟这般贪生怕死——”   大长老一时间气笑了。   他咬了咬牙,终于倏然提起剑,直直向燕纾袭去。   但下一秒,“叮”的一声闷响,一道剑光蓦然袭来,将他剑尖一瞬打偏。   大长老神情一瞬扭曲,燕纾微微一愣,下意识转过头,正对上谢镜泊沉沉的目光。   ——还有身后面色阴沉的姜衍。   燕纾眼眸闪了闪,没有说话,眼底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欣喜,却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大长老已先一步回过神,猝然高声开口。   “谢镜泊,你疯了,你要为了一个入魔之人违抗长老——”   谢镜泊沉着脸一言不发,手中的微尘里仍旧隐隐挡在燕纾身前。   另一边,燕纾的面色却倏然冷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足尖忽然一点,身形已一瞬消失在谢镜泊旁边。   下一刻,他直接出现在二长老近前。   他迅速挡在边叙与明夷身前,倏然抬手,将一波袭来的魔气稳稳接下。   “大师兄!”   旁边的明夷先一步嗅到燕纾的气息,疲倦的神情间瞬间浮现出一抹笑意:“大师兄,你怎么,样,方才二,师兄……”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旁边边叙匆忙打断。   “你怎么过来了,大师兄,你身体怎么样?”   慢半拍过一口气的边叙跟着上前一步,抬剑挑开一缕魔气,半是惊喜半是担忧地难得迅速开口:“方才二师兄好像要急疯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现在妄动灵力真的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落到燕纾掌心间溢出的魔气上,神情一时间闪过一抹错愕。   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微微侧过身,不着痕迹挡住手掌间的魔气,低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迅速开口,直接转移了话题。   “二长老入魔情况如何?”   边叙回过神,神情有些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匆忙别过头。   “他几乎已经要完全入魔了。”   他一边说一边躲开飞速袭来的一道魔气,沉声开口。   “魔气侵蚀的越来越快,他神志几乎也要被完全吞噬,方才我和明夷还能勉力和他打个平手,但若再这样下去,怕是……”   燕纾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忽然足尖一点,直接一个闪身落到二长老近前。   “燕……燕宿泱?”   二长老动作一顿,似乎神志一瞬恢复了些许清明,紧接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周身魔气瞬间暴涨。   “你个杂种,你不得好死……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   “二长老这话可自相矛盾了。”   燕纾笑眯眯开口,侧身躲过袭来的一道魔气。   “方才您不是还说,是大长老害您吗?”   二长老神志已有些不清。   他愣了一下,仿佛后知后觉又想起什么,顺着也喊叫着开口:“对,对,大长老……阴毒至极,他故意,故意陷害——”   “陷害什么?”   燕纾轻声开口,徐徐善诱般,引着他一点点往下说着:“两年前魔族犯乱,你们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边叙那一瞬间蓦然意识到什么,瞬息抬头。   ——燕纾的记忆……   二长老魔气已隐隐侵蚀入脑,七窍间流出的黑色乌血几乎已近干涸。   他来不及分辨话语间的陷阱,只顺着燕纾的话语颠三倒四地往下说着:“陷害你,和你师父——他说你师父是被你所杀,其实不是,不是!”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间爆发出一阵狂笑,周身魔气胡乱溢出,被燕纾和边叙等人一一迅速击散。   他们听着二长老狂笑着开口:“当初若不是大长老,你师父……压根不会死!”   边叙和明夷动作同时一凝。   他们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燕纾神情间却没有什么变化,只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语气平静地低低开口。   “是吗?”   “那你们对我师父……做了什么?”燕纾轻轻开口。   “我们把他……骗入一个阵法,折磨他,想用他来骗你……过来。”   二长老不知想到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来:“他可真是个硬骨头……怎么折磨都不屈服,好在你还是……自投罗网了哈哈哈哈!”   他眼眶间溢出黑血,却是兴奋地大笑了起来。   “所以,你入魔了,你入魔了!你已经堕落成魔了,燕宿泱,你那般风光霁月,高高在上,不还是成了卑贱的魔族——”   一片混乱间,边叙匆忙抬起头,却看燕纾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对上他的目光,甚至下意识笑了一下,安抚般冲他眨了眨眼。   但边叙却眼睁睁看着,燕纾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躲避般的,不着痕迹和他们拉开了几分距离。   边叙心中瞬息一痛,他有些仓皇开口:“师兄,我……”   但下一刻,二长老叫嚣的声音再次传来:“燕宿泱,你痛吗?你那般教导你的师弟,要守正道,遵本心,你自己却堕落成魔!你那般喜爱他,把他教的那般好,来日他若亲手杀你——”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棍棒呼啸声忽然袭来。   明夷面色阴沉,直接一棍狠狠地甩了过去,咬牙直接开口:“闭嘴——”   二长老嘶声大笑着瞬息后退,旁边的边叙慢一步回过神,匆忙抬手将他拦住:“等一下,明师兄。”   “为什么不能杀他?他那般对大师兄,为什么不让我杀他——”明夷咬牙,激动开口。   “现在还不是时候!”边叙沉声打断他的话。   “我也恨不得将他直接……但两年前的事还没问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情绪冷静下来:“长老殿到底对师兄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陷害师父还有师兄。”   ——他注意到,方才燕纾对他自己的过往几乎只字未提,但边叙却不能不在意。   他低低开口:“我们要还师兄……一个清白。”   明夷握着铁棍的手一瞬收紧。   他指尖嵌入掌心,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指缝流出,却到底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开口:“好,好。”   边叙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偏头望向旁边,有些迟疑地小声开口:“师兄,你……”   他原想安抚一下燕纾,但情急间向来笨拙的嘴也说不出什么。   下一秒,他只看着面前的人苍白着脸冲他笑笑,径直又后退了一步,倏然转过身。   一袭白衣翩然划过,边叙匆忙跟着转过头,看着燕纾的身形已径直向远处的二长老追去。   边叙一跺脚,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也匆忙跟上前,神经却忽然一绷。   他猝然抬起头,瞬息惊慌开口:“师兄,小心——”   但下一刻,一阵磅礴的魔气从几人面前瞬间爆发。   离得最近的燕纾神情一凝,足尖一点迅速向后退去,下一秒心口却蓦然一痛,身形瞬间一滞。   同一刻,那腥苦的魔气已兴奋地逼至近前。   燕纾咽下喉间的腥甜,勉强回过神,咬牙聚起周身的魔气与灵力挡在身前,却忽然感觉腰间一瞬收紧。   微尘里不知从哪里飞来,从天而降立时落下一道结界。   同一刻,燕纾腰间一紧,被人揽着急速向后退去。   轻微的幽兰香与压抑的喘息在他耳边响起,燕纾有些怔然地睁开眼,目光落到谢镜泊紧绷的下颌上,眼眸闪了闪,却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何苦……”   他垂了垂眼,神情间浮现出一抹苦笑,“我都要死了,你还管我做什么?”   “若是再让人看到销春尽宗主与一入魔之人纠缠不清……”   他口中已换了一个称呼。   谢镜泊却也不看他,只单手揽着他的腰一直退到一处安全所在,才终于松开放在他腰间的手,也不说话,只死死地盯着他。   燕纾眼前还有些发晕,一时没站住,身形晃了一下,下意识扶着谢镜泊肩膀站稳。   面前的人没有动,仍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燕纾先一步回过神,蹙了蹙眉,抬手便想要抽回:“抱歉……”   下一秒,他的手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谢镜泊紧紧握着他的手,燕纾挣了一下没能挣脱,皱眉抬起头,无奈开口:“谢宗主……”   “燕宿泱。”   燕纾声音戛然而止。   他听着谢镜泊一字一顿低声开口:“你凭什么?”   燕纾微微一愣。   面前的人忽然松开他的手,语气似乎一瞬颓然起来:“你教教我,如今……该怎么做。”   燕纾眸光一凝。   他瞬间明白谢镜泊在说什么,心中闪过一丝苦笑。   他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说什么,忽然感觉周遭的空气一瞬扭曲起来。   谢镜泊突然抬手,将瞬息收回的微尘里一把握住,凝眉转头。   二长老魔气再度暴涨,微尘里落下的结界也终于被击碎。   紧接着,姜衍身形在旁边一闪,烦躁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那个老不死的不再和我们纠缠了。”   天已近破晓,有熹微的晨光隐隐划破天际,却照不透半空中翻滚的黑雾。   姜衍咬牙望向不远处,急促开口:“他现在要自己‘清理门户’。”   同一刻,谢镜泊与燕纾身形同时一动,极速向大长老与二长老那边掠去。   ·   那边,大长老已提剑掠至那团黑雾之前。   “我本想留你一道全尸。”   他沉沉开口,手中的重剑灵力隐隐灌注:“奈何你不知悔改,胡言乱语,甚至将自己过往的一切罪过加注于我。”   “那我只能亲自……清理门户了。”   那边二长老神情已几近癫狂。   他眸色混乱地望着面前的人,神情一时痛楚,一时张狂,一时又潸然落下泪来。   “清理……清理门户,是,是要清理门户——是你说的——”   他胡乱开口,没有注意到大长老越发阴沉的神情。   “为了……仙门,千年大业,为了修行……谁叫你们师父,冥顽不灵——”   下一秒,一道白光蓦然划过,二长老狂乱的声音被迫止住,惊恐抬起头,只感觉一道庞大的灵力将他死死定在原地。   他瞬间痛苦地哀嚎了起来,下一刻却听“铮”一声裂帛之音,一个人影稳稳将这无尽灵力瞬息接住。   大长老神情一凝,猝然抬起眼,瞬间目眦欲裂。   “谢镜泊——”   大长老咬牙,倏然收回手,冷然开口:“怎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这些魔族,是想今日也要学那燕宿泱,叛出宗门——”   “该滚出销春尽的人是你。”   姜衍不耐烦开口,折扇一转直接向他打去:“你口口声声说这清理门户,怕是为了掩他口舌,扭曲真相吧?”   他冷笑一声:“方才那些弟子可都听到了,你两年前做了什么、事实到底如何,你自己应该清楚。”   大长老面色阴沉。   他抬剑一把挡开姜衍的折扇,忽然咬牙笑了一声。   “是吗?”   “我若下地狱,那也一定要找个人陪我一起。”   他忽然抬剑,剑尖不管不顾直指几人身后的燕纾,瞬息向他掠去。   面前的几人同时抬手去拦,燕纾却瞬息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眉心一凝,目光落到他剑尖垂落的地方,瞬间开口:“等一下,别管我——”   下一刻,不远处的二长老忽然发出一声急促的痛呼。   燕纾咬牙转过头,便看大长老面色阴沉地瞬间转过手,原本挥向他的剑气已直直没入二长老体内。   “你们不是想要‘真相’吗?”   大长老冷笑一声,袍袖一翻,身形已倏然落到远方:“那你们便与这‘真相’,一同陪他殉葬吧。”   ——他在最后一刻,竟然一剑直接废了他的,将魔气完全催发了。   身后二长老一声声痛苦的哀嚎不停传来,姜衍等人神色已完全沉了下来。   下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翩然掠去。   燕纾足尖轻点,没有丝毫迟疑地向二长老方向冲去,顷刻间却感觉一道磅礴的灵力威压骤然袭来。   燕纾眼眸微闪,骤然侧过身,好险不险和一瞬拦在他身前的人顷刻擦身而过。   但下一秒,一道长剑忽然横在他身前。   微尘里。   燕纾脚步被迫一止。   他身形一顿,片刻,似笑非笑地慢慢抬起头:“怎么,谢宗主此时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指尖在微尘里剑尖上轻轻一弹。   “这时候想起来,要来拦我这个入魔之人了?”   微尘里发出一阵嗡鸣,仿佛在低声呜咽般,惹得他心中也跟着一阵阵发颤。   燕纾深吸一口气,微微别过头,望向面前一言不发的人,忽然半开玩笑般轻轻开口。   “谢宗主如今,是你是因为我是魔而拦我,还是担心我会死才拦我的?”   面前的人脸色瞬间沉了几分,望着他没有说话。   燕纾也不在意,耸了耸肩,自顾自换了一个话题:“谢宗主放心,我即便入魔也不会发狂,你若现在放我离开,我还或许能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他话还没说完,终于听到面前的人哑声开口。   “别过去。”   燕纾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颤。   他慢慢抬眼:“可是不去的话——”   “我们都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   谢镜泊握着长剑的手倏然攥紧。   两年前的场景仿佛与此时重叠,再次在他眼前浮现。   被魔气侵染之人会一步步失去神志。   一旦魔气将二长老完全侵蚀,不过半刻,他周身的魔气便会全然爆发,若是再不阻拦,他肉身炸毁的瞬息,形成的威力……足以将销春尽整个夷为平地。   两年前,若是燕纾没有落下悬崖……   “我去拦他。”谢镜泊回过神,低声开口,便看见面前的人眉头一瞬拧了起来。   “你会死的。”   “那你——”谢镜泊几乎要气笑了。   他微微咬牙,下一秒却听“噗嗤”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划破血肉,血腥味一瞬浓郁起来。   谢镜泊心中一颤,下意识转过头,便看燕纾忽然抬手,一把握住微尘里剑刃,直直凑到他近前。   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掌心蜿蜒而落,谢镜泊瞳孔瞬间皱缩,“你做什么——”   他下意识想要抽手,却看燕纾手掌向下蓦然一压,微偏过头示意他望向身后。   “你瞧。”   原本缠绕在二长老周身的魔气不知闻到了什么,隐隐消散了些许,开始焦急地望燕纾鲜血淋漓的掌心间靠近。   “魔气喜食死气,我原本……就要死了。”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他身形忽然前倾,将鲜血淋漓的手背到身后,仿佛往日撒娇般,桃花眼间再次一点点盛满星星点点的笑意。   “谢宗主意下如何?”   燕纾随手挽在脑后的檀木发簪猝然迸裂,三千雪发霎时如银河倾泻,在罡风中无声飘扬。   谢镜泊怔怔抬起手,下意识替他将那飘散的长发挽住。   下一秒他却听面前的人低低开口。   “小师弟过去不是说,若我入魔,必亲手杀我?”   “怎么如今,却不敢了?”   谢镜泊瞳孔一瞬收缩。   “你——” 第71章   风沙声起, 带起一片令人心颤的冷意。   燕纾几乎看不清谢镜泊眼眸间那一瞬翻涌的情绪。   雪白的发丝如流沙般从面前替他绾发的人指间一点点流过,燕纾看着谢镜泊下意识上前一步,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小师弟怎么不说话?你不会也失忆了吧?”   燕纾手掌微微用力,微尘里发出一声急促的嗡鸣, 仿佛再也不愿伤害他一般, “当啷”一声, 主动从燕纾掌心间落下, 瞬息没入虚空。   ——还是个……很有主见的长剑。   谢镜泊脸色微沉, 燕纾愣了一下, 神情间闪过一丝讶然,对上谢镜泊的目光, 没忍住又有些好笑地开口。   “气什么,若是我的八万春还在, 我也让你随意控制。”   “燕纾!”谢镜泊咬牙,“你能不能……”   “哎,好,我不说了。”燕纾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师弟看来是还记得从前啊。”   燕纾随口应了一声,自顾自又向前走了一步, 两人的呼吸几乎都一瞬纠缠。   “那总不能独独忘记……那一段话了吧。”   谢镜泊眼眸一瞬紧缩。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   销春尽宗门大师兄燕纾,身为六界万年一遇的天才,却向来玩世不恭,放纵不羁堪比纨绔, 被长老院所厌弃。   有长老断言,燕纾将来定会堕魔,被六界所不容,长老殿的弟子向来看燕纾不顺眼, 一时间这个谣言在销春尽内便莫名四起。   燕纾对此倒没什么反应,谢镜泊却难得异常生气,甚至好几次因此都跟人动手,每次打完架,又不敢让燕纾知道,只能跑到他最小的师兄那里一边包扎一边一个人生闷气。   倒是惹得边叙苦不堪言。   谢镜泊是个闷葫芦,一旦犟起来也不说话,就一声不吭地按着自己的想法干。   边叙劝了他好几次压根拦不住,终于没有办法了。   某次谢镜泊灰尘仆仆地刚一进屋,正对上门口抱着双臂笑意盈盈的人。   谢镜泊神情瞬间一僵。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燕纾有些好笑地抬头,慢慢站直身子。   【方才不是以一敌百还面不改色吗,怎么打完反而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谢镜泊神情躲闪,垂着头无声地张了张口,半天到底也只低低地喊了一句“师兄”。   他听着面前的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步步抬脚走到他身前,心中已胡乱想着到底应该怎样道歉,下一秒却听燕纾似笑非笑地开口。   【打赢了吗?】   谢镜泊神情一怔。   他有些恍然地抬起眼,正对上燕纾促狭的目光:【你别告诉我,你其实是因为打输了,所以才不敢回来见我。】   【……没有。】   谢镜泊垂下眼,有些别扭地低声开口:【赢了。】   【那便好。】   燕纾一瞬笑开,自顾自地上前轻轻牵住他的手,溜溜达达地往回走。   【赢了便收手,此后谁都无法战胜你,你就是唯一的胜利者。】他半开玩笑般开口,却看旁边灰头土脸的小崽子一瞬蹙起了眉。   【可是他们说你……】谢镜泊皱眉抬起头,忽然感觉额角一痛。   【嘶——】   【怎么,还知道疼啊?】   燕纾不咸不淡地开口,揉着膏药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将他拽到门口的台阶上,一把将人摁着坐下来。   他有些嫌弃地扯开谢镜泊的衣襟,又裹了一把膏药,没好气地开口:【你前几日都是怎么包扎的,这绷带是狗啃的吗?这样也敢跟人出去打架?】   一瞬间被扒了个精光的人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襟一言不吭,好不容易从燕纾手里将自己的外袍扯回来一点,终于通红着脸小声开口:【可是他们说你……】   【说便说了,又不是说你。】   燕纾瞥了他一眼,看谢镜泊仿佛还要说什么,绑着绷带的手倏然一紧,自顾自截断了他的话语。   【而且他们这般说,你便信啊?】   谢镜泊下意识瞬息摇了摇头,听着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燕纾的声音终于放缓了些许。   【那你还生气做什么?】   燕纾将他身上的伤口一一处理好,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往自家小师弟的腿上一躺。   【我从前教你什么?】   谢镜泊身子一僵,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一时无处安放,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他僵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师兄教我,匡正道,守本心,即便其他人都视我为异类,做好自己……便也无需向他们证明什么。】   谢镜泊垂了垂眼,小心翼翼将悬在半空中的手遮到燕纾眼前,替他挡住阳光,无声地将最后半句话咽下。   ——可是那些人说的……不是我。   燕纾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阖着眼微微点头。   【是,你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做什么。】   【更何况……入魔太痛了。】   躺在腿上的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含糊着微微蜷起身子:【下辈子一定。】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身后的人身子微微一颤。   【宗门之人是没有来世的,师兄。】   谢镜泊低开口:【长老的意思是师兄如果入魔了,会亲自率仙门围攻。】   【啊......】燕纾愣了一下,忽然笑眯眯撑起身,【那师弟你会吗?】   谢镜泊垂眸不言,燕纾盯了他片刻,忽然笑开:【我开玩笑的。】   他打了个哈欠,又重新躺了回去。   【放心,我不会入魔。】   【若我入魔,也定等你亲自来杀我。】   ·   “我不记得。”   谢镜泊低声开口,终于忍不住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入魔,不……”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声音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方才二长老说一切都有隐情,我知你没有入魔,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师兄?”   燕纾眼眸闪了闪。   身后二长老嘶吼的声音逐渐放大,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挣开谢镜泊的手下意识想要转身,谢镜泊却忽然抬手,微尘里一挥,直直地没入那团黑雾中。   嘶吼的魔气骤然间静了一瞬,燕纾倏然抬眼,终于控制不住拧眉。   “你做什么,你疯了,若是微尘里受损……”   ——本命武器受到损伤,会同时反噬自身。   谢镜泊压根不理会,只死死拽着他的手臂直接便想要将人带回。   “跟我回去。”   下一刻,面前一道极强的灵力威压袭来,谢镜泊沉着脸并未松开手,却看对面的人灿然一笑,手中灵力不减,直直向自己的手臂劈去。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   他神情间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千钧一发之际骤然松开手,看着那道裹挟着魔气的灵力在离燕纾手臂只有几寸的位置,堪堪停住。   “你——”   谢镜泊咬牙,看着面前的人悠悠收回手,微微挑了挑眉。   “小师弟这般生气做什么,我不过是学着师弟方才所做。”   他轻轻笑了一声:“小师弟总说我骗你,难道你便没骗过我吗?”   他静静盯着对面沉默的人,半晌别过眼,又极缓地呼出一口气。   “小师弟早知……我心智已复吧,”   他抬起头,神情间是一派平缓,甚至歪头笑了笑,只垂在身侧的手却一点点攥紧。   “我瞒你失忆,你瞒我此事,倒也算是相抵,今日刚好便也到此为止……”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对上谢镜泊的目光,话语倏然一顿。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眼眸微微睁大。   ——谢镜泊神情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半分惊讶。   “你早知……我不曾失忆?”燕纾蓦然开口。   身后黑雾间发出一阵阵剑鸣,二长老周围的魔气又浓郁了几分。   谢镜泊沉着脸不说话,只抬手又去抓燕纾的胳膊。   燕纾这下完全确定了。   他神情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讶然,足尖一点避开谢镜泊的手臂,蹙眉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揭穿……”   “……你故意隐瞒一定有你的原因。”   谢镜泊没有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只沉声开口。   “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燕纾身形一顿。   他眼眸间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抹慌乱,却强笑着再次开口:“那九渊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吗?”   四周霎那间一静,谢镜泊盯着对面神情难掩紧张的人,过了几秒终于低低开口。   “不知。”   燕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下一秒,却听谢镜泊低低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两年前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师兄。”   “你不要再惩罚自己了,这件事一定还有其他解决方法……”   燕纾瞳孔骤然紧缩。   ——他一瞬清楚,谢镜泊大概已经……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身后的微尘里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嗡鸣,紧接着一阵破空声传来。   二长老周身魔气再度暴涨,微尘里立下的结界也再支撑不住。   ——他几乎就要完全入魔了。   谢镜泊抬手一把接住瞬间掠回的长剑,丹田内一阵剧痛蓦然传来,他神情未变,只微微蹙眉,忽然却感觉一阵暖流从手腕脉门处涌出,几乎瞬息间便抚平了反噬带来的痛楚。   谢镜泊迟疑地抬起手,下一秒,却看对面的人忽然身子一颤,偏头呛咳出一口鲜血。   谢镜泊倏然抬起头。   “燕纾!”   “你怎么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看着自己手臂间那道齿痕,一瞬明白了什么,目眦欲裂地抬起头:“这是你做的?”   “你把伤害转移到你身上了?你对我经脉做了什么——”   ——难怪之前在洞穴时,他强行突破几乎要守不住心神时,也是感觉一股暖流莫名袭来,帮他稳住最后一丝清明。   “什么转移,我不过是往你经脉间埋了个蛊虫,想悄悄吸食你的灵力罢了。”   武器反噬的剧痛让他几乎呼吸都要停窒。   燕纾按着胸口喘息着直起身,隐下眉眼间的痛楚,一点点拭去唇角的血迹。   他半开玩笑般呛咳着开口:“等时机一到,九渊可就要被迫成为……我的炉鼎了。”   谢镜泊再忍不住倏然上前,忽然却听一声低吼从旁边传来。   一只巨大的白色爪子瞬息横在谢镜泊身前,那白猫化作的妖兽不知何时已扑到谢镜泊近前。   他庞大的身躯燕纾牢牢护在身后,一掌直接将不远处赶过来的姜衍等人直接一拦,偏过头,喉咙间冲着谢镜泊不停低吼。   谢镜泊咬牙,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猝然腾空而起,却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与他隔了半个身位。   他看着那一袭白衣之人最后冲着他弯了弯眼,身形一闪,一瞬消失在魔气的黑雾间。   ·   天将破晓,但半空中翻涌的魔气却不断扩张,几乎遮住了半边天。   地面上好不容易看到一点曦光的弟子再次被笼入黑暗,一抬头便看到发出惊恐的哭喊,开始四散奔逃。   下一秒,一道白影划破虚空,骤然冲入那片黑暗间,魔气蔓延的趋势肉眼可见地瞬息一止。   黑雾内。   二长老发出痛苦的嘶吼,周身魔气极度暴涨,肉身已几乎被魔纹全部覆盖,仿佛魔气下一刻便要爆体而出。   “陪葬……我要让你们……全部给我……陪葬。”   混沌间二长老还留有最后一点意识,猩红的目光扫过地面间惊恐的弟子,神情间露出一抹扭曲的惨笑,咬牙便要往那边冲。   但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身形一滞。   一袭白衣雪发之人背着手静静拦在他身前。   二长老一只眼珠已经爆体而出,空洞的血洞注视了他半晌,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发出一阵阵尖锐的粲笑。   “燕宿泱!燕宿泱……你竟然还敢来我这里送死——”   对面的白衣人不语,随意一抬手将霜发扎成一束,忽然抬手直接向他面门袭来。   二长老怪叫一声,原本对准地面的魔气瞬间一转,直直地向燕纾袭来。   他已接近完全入魔,凌厉的魔气瞬间将他的白衣割破,星星点点的血迹如雪中红梅,瞬间在雪色间晕染。   燕纾脸色苍白了几分,对面二长老已狂笑出声。   “杀我?呵呵呵呵……我已成魔,你不过一介蝼蚁,连武器都没有……来我这里白白送死……”   “是吗?”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对面的人歪了歪头,也冲着他笑了一下。   但下一秒,他却看面前的人手腕一翻,瞬间咬破指尖。   燕纾身子一颤,猝然呛出一口金色的鲜血,血色间仍缠绕着缕缕黑雾。   经络深处封印的灵力瞬间喷涌而出,他手指在虚空中一划,周身散落的鲜血开始一点点聚集,瞬间凝结成一道道血色冰棱。   “谁说我没有武器了?”   ——他竟以自身鲜血为祭,将周身灵力全部引出,形成了无数件坚不可摧的武器。   二长老翻身躲开一道道不停袭来的冰棱,神色一阵扭曲,叫嚣着开口:“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以灵力为器,等同于将自身献祭……到时候你灵力全失,经脉寸断,又失血过多……”   他忽然想到的什么,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到时候,根本连我入魔都撑不到,就会直接身陨道消……”   “谁要撑到你入魔?”   一袭白衣的人站在原地,嗤笑一声,如玉般的眉眼一派冷然。   “我提前杀了你,不就好了。”   白发在魔气涡流中烈烈翻飞,黑雾中炸开万千血雾寒棱。   燕纾眉心浮现出琉璃般的裂纹,深埋经脉的灵力正化作细雪,从指尖开始寸寸燃烧。   他却浑不在意,学着谢镜泊的样子拿过一道冰凌随手挽了个剑花,无数血色在周身再次绽开,携着凌厉的剑锋瞬息向二长老袭来。   无数血洞随着冰棱没入一一绽开,二长老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原本外溢的魔气一阵扭曲,随着燕纾的灵力压制一点点反向往他体内收回。   二长老在无尽的剧痛间竟然一瞬清明了几分,他瞬息明白了什么。   “你……你想把魔气再封印回我体内……”   他咬牙狞笑着抬起头:“你想让我一个人独自被魔气蚕食——你做梦!”   他周身忽然一震,原本削弱的魔气再次一瞬爆发,将虚空中悬浮的冰棱瞬息击碎了大半。   燕纾身子一颤,周身灵力同时不稳,唇角立时溢出点点血沫。   二长老意识到了什么,“嘶嘶”地笑了起来。   “怎么,你灵力快要不够用了吧?”   他手腕一翻,一把将周身插着的冰棱拔出几道,狂笑着开口。   “我的魔气无穷无尽,你不如看看,是你体内的鲜血、灵力先耗完,”   他周身的魔气忽然形成一道利爪,呼啸着朝他袭来。   但那利爪距燕纾咽喉仅余三寸时,忽然再进不了分毫。   二长老目眦欲裂地抬起头,却看一团同样黑色的魔气挡在燕纾身前,一瞬缠绕上他的手臂,忽然用力,将他整只手蓦然斩断。   二长老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顾不得许多,捂着断臂狼狈向后退去,听着面前的人低低轻咳几声。   “……二长老年纪大了,果然记性不好。 ”   燕纾按着心口低低喘了一口气,微微直起身,似笑非笑地抬眼。   “灵力没了……不还有魔气吗?”   “那不是你们强行……灌给我的吗?”   二长老咬牙抬起头,忽然感觉周身威压再次一紧。   “当年师父发现你们非法豢养未开灵的妖兽,想要劝你们改邪归正,却被你们骗入魔阵……”   燕纾咬牙,声声泣血。   “当初你们这般对我师父,可有想到如今?”   二长老浑身如坠冰窟。   他在一片混乱间,看着燕纾忽然抬手一掌拍到胸口,淋漓的鲜血喷出时,掌心竟然也硬生生从肺腑间扯出一团黑色的魔气。   ——剥离魔息。   二长老混沌的意识间竟然模糊地也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竟然真的有人能忍受蚀骨之痛……强行将魔息从经脉间剥离。   对面的人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却仍旧分外平静。   他一点点抬手,周身魔气和灵力不要命般从经脉间溢出,形成无数冰棱,一道道猝然插进他周身大穴。   二长老后知后觉感受到一抹恐惧。   “你疯了,疯子……你不要命了!”   他嘶吼着大声开口:“你就算杀了我,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我知道。”   燕纾轻轻巧巧地开口:“我本来就不可能活了。”   四溢的魔气开始一点点顺着那封印的穴位回溯,二长老发出难以抑制的惨叫,迟来的恐惧与慌乱终于逐渐蔓延。   他再顾不得许多,体内的魔气全然爆发,周身血肉瞬间被魔气啃食成白骨,瞬间冲破燕纾鲜血设下的结界屏障。   “燕宿泱——”   血肉裹挟着白骨从魔气中挣脱而出,狞笑着朝他袭来:“若只有我一人,那我也定要拉你与我陪葬——”   燕纾足尖一点,身形瞬息后撤,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些鲜血灵力铸成的冰棱实在还是……太脆弱了。   如果他的八万春还在……   燕纾抬手在身前立下一道结界,挡住面前逐渐暴走的魔气,无声叹了一口气。   可惜那八万春早就随着他坠崖,不知落到哪里、被谁捡走……   他心中这一念头刚起,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清亮的嗡鸣声一瞬传来。   燕纾似有所感般下意识回过头,瞳孔瞬间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   一条通体萦绕着点点荧光的灵鞭划破虚空,轻柔地缠上他的手腕。   那灵鞭通身流转着泠泠清辉,九节鞭骨由冰髓淬炼而成,鞭身游动时泛起幽蓝光晕,恍若银河揉碎。   鞭尾微微翘起,在他指尖亲昵地蹭了蹭。   他的本命之器,八万春。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间一瞬袭来,燕纾怔了怔,有些恍然地低下头:“你怎么——”   但时间已容不得他细想。   对面二长老几乎全身都已化作森森白骨,巨大的魔气一瞬将他整个吞噬。   不远处正极力突破那巨型白猫的姜衍瞳孔瞬间一缩:“师兄——”   但下一刻,一声悠然的轻啸忽然传来。   幽蓝的荧光划破虚空,银色鞭尾从黑雾间破空而出,一瞬将二长老半身白骨打散。   姜衍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瞬间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望向旁边的谢镜泊。   “八万春是你——”   谢镜泊没有说话。   无尽的黑雾间,燕纾似有所感地同时回过头,透过无尽的黑雾与风沙,仿佛正对上不远处谢镜泊的目光。   他恍惚间听着谢镜泊低低开口:“……还你。”   燕纾垂了垂眼,一瞬蓦然笑开。   霜色发带应声而断,三千银丝裹挟着本命精魄轰然炸开,鲜血落到手中的灵鞭身上,九节鞭骨全都都化作剔透的冰魄。   白发垂落如月华倾地,染血的眼尾凝着冰凌,手腕一甩,鞭骨同一刻瞬息掠出,击破那血色冰棱,终于将二长老的身躯死死钉在半空中。   燕纾身子一颤,控制不住再呛出一口鲜血。   ——灵力耗尽,经脉寸断……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八万春仿佛感应到主人濒临溃散的精魄,鞭尾轻轻一颤,竟绽出泣血般一道道赤纹。   森森白骨被收缩的魔气一段段吞噬,二长老在最后那刻,忍不住嘶声开口:“你会后悔的,燕宿泱!”   “你为了救他们牺牲你自己,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忘了当初你入魔的时候,他们是怎样的嘴脸,那些厌恶、躲闪,你甘心吗?你难道不恨——”   “我不恨。”燕纾垂下眼,低低笑了一声,目光缓缓移向远方。   “因为有人……更加爱我。”   他半身浴血,素白的指尖穿过虚空,在那团黑雾间轻轻一点。   “破。”   一瞬间,天地肃然一静。   紧接着,天地间忽起细碎冰裂声,仿佛九重天穹正在剥落。   翻涌的魔气骤然收缩,又在半空中瞬息爆裂开来,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四野。   地面震颤间,有些弟子已下意识惶恐闭上眼,过了片刻,却听得耳畔响起清泠雨声。   有大胆的弟子颤颤巍巍睁开眼,看着那遮天蔽日的魔气在最后那刻,仿佛撞上一道无形屏障,如春雪遇阳般瞬息消融。   黑雾化作万千无尽秋雨,轻柔地落到他们身畔。   天光乍破,万春争鸣。   周围传来一阵阵劫后余生的惊呼,但谢镜泊却只通红着眼,一眨不眨抬头向上看。   半空中,燕纾胸前的衣襟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   他从前最擅长忍痛。   明明最怕痛怕苦,老天却偏偏玩笑般,让他成了个伤病不离身的药罐子。   他常年做出一副慵懒姿态,习以为常地将一身伤痛隐匿在插科打诨间,不露出半分异样。   如今却,再也忍不住了。   “好疼啊,谢镜泊……”   燕纾神志昏沉,无意识吐出一口气,身子晃了晃。   虚软的手指再无半分力气,微微一松,八万春连同他一起蓦然后仰,直直坠了下去。   谢镜泊眸色近乎猩红。   他身形一闪,再顾不得那妖兽的阻拦,任由那利爪一瞬割破血肉,毫无迟疑地向那身影奔去。   燕纾身影如断翼之蝶,在最后那刻被瞬息揽入怀中。   “师兄——”   怀里的人脸色苍白至极,沉沉合着眼,周身薄薄如纸片一般,随着坠落的动作滑落身侧的手骨无力偏向一边,几乎不堪一折。   ——那是周身鲜血几近流尽造成的结果。   “没事,师兄……别怕,我接住你了……”   谢镜泊颤声开口,有些慌乱地抬手想要堵住燕纾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却只顷刻间,将自己的掌心一并染红。   他不明白,明明怀里的人浑身的鲜血几乎都已流尽,怎么还能吐出来……这么多血。   怀里的人呼吸几不可闻,过了不知多久眼睫终于颤了颤,有些疲倦地睁开眼。   “九渊……”   谢镜泊眼眸通红几近染血,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勉强垂下头勾了勾唇。   燕纾连呼吸都有些费力。   但他仍勉强提起一口气,微微侧过头,轻轻枕在他掌心,终于如往常般蹭了蹭,迟缓地餍足般一点点眯起眼。   “真好……”   “现在……没有魔气,你可以……抱我了。”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到眼睑,燕纾周身感觉已近消失,半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镜泊这是……哭了。   他原本逐渐模糊的神志跟着颤了一下。   “别生我的气……九渊。”   他低声开口,仿佛却又想起什么,落到最后的尾音颤了一下,反悔般又焦急起来。   “算了……若是生气,兴许你还能记我久一点……”   揽住他的人不停地摇头,半晌才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眼。   “不……不要……”   燕纾有些无力地勾了下唇。   他瞳孔已近失焦,叹息般吐出最后一口气,枕在他掌心间的头颅晃了晃,最终无力往下一坠。   怀里的身躯蓦然一沉。   谢镜泊口唇间一片腥甜,近乎慌乱地去扶他垂落的脖颈,却只抓住那落下的玉簪间的几缕雪发。   “燕纾!”   ·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面前传来,谢镜半跪在原地,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一时间动也不敢动。   太冷了。   仿佛他接住的不是人身,而是某块最脆弱的冰玉。   谢镜泊浑身不可控地战栗起来。   旁边的姜衍跌跌撞撞跑过来,扑到燕纾身前近乎慌乱地一把按住他的脉搏,却在落下的那一刻,脸色一瞬惨白。   他有些惶然地抬起头,面前的人却似毫无察觉般,身形倏然一震,匆忙抬头,抱着人急声开口。   “你救救他,二师兄。”   “他好冷,我叫不醒他,他怎么了,是不是伤的很重……”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我救不了他。”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瞳孔一瞬紧缩:“什么……什么意思?”   “为什么救不了——”   “他死了。”   姜衍低声开口,近乎残忍地打断他的话。   “师兄经脉寸断,失血过多,已经……没有气息了。”   谢镜泊脸色一瞬惨白,瞳孔控制不住地猛然睁大。   他踉跄后退了一步,身形一震,唇角蓦然溢出几缕鲜血,神情却是一瞬镇定了下来。   “不会。”   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垂下头小心将一缕碎发从燕纾冰凉的脸颊间拨开。   “师兄只是受伤太重晕过去了,他太累了,想要多睡一会儿……”   怀里的人无知无觉地阖着眼,垂落的银发如冰蚕丝铺满玄色衣襟,仿佛玉雕般没有丝毫生气。   谢镜泊握了握他的手,有些不满地微微蹙眉。   “你好冷,师兄……”   他低声开口,小心将燕纾的手握进掌心,试图帮他暖一暖。   “没事,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愿曦阁,马上就暖和了……”   他小心翼翼抱着燕纾站起身,脚下却不知为何忽然一绊,踉跄着一瞬又跪坐了下去。   他顾不得周身的疼痛,近乎有些慌乱地去看燕纾的情况。   怀中人安静得仿佛一尊冰雕,霜雪般的面容贴着谢镜泊颈侧,看起来倒仿佛乖巧了许多,不再如往日般,故意悄然往他脖颈间吹气。   谢镜泊揽着人的手臂无意识收紧。   他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摇摇晃晃想要再次爬起身,却感觉手腕瞬息一紧。   “他已经死了,谢镜泊。”   姜衍哑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又一次。”   晨雾清润,天光乍现,远处山巅积雪被朝阳染成绯色,最后一缕魔气凝成墨色冰晶,在半空碎作虚无。   燕纾却又一次“死”在了他们面前。   ·   谢镜泊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下一瞬,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悲愤的哀咽,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第72章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松一、松竹揽着危阑落到自家师父近旁。   松竹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看到眼前这副场景,瞬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隐隐白了一瞬。   “燕公子呢?他没事吧?”   危阑年纪小, 却是没有立刻注意到这其中的异常, 方一落地, 便有些焦急地往前跑。   摄神之术到底作用极强, 虽然燕纾当时立即帮他解开了, 但后来二长老堕落魔, 危阑还是撑不住再次昏睡了过去。   此时刚一醒来,便看愿曦阁内已空无一人, 有些慌乱地跑出殿外,正好碰到匆忙往一处走的松一、松竹, 央着他们带他去寻燕纾。   危阑能隐隐约约看到谢镜泊怀里抱着一个人,他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抬脚便要跑过去,但下一秒又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刻意一点点缓了下来。   ——燕公子身子不好, 若是贸然冲过去不小心吓到,又该心口难受了。   危阑这几日一直跟着燕纾在院子里待着,比旁人倒还更了解燕纾日常状况。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喘匀了呼吸, 一步步慢慢向前走去。   但下一秒,他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怎么了,松竹哥?”   危阑愣了一下,以为松竹是担心他吵到燕纾, 压低了声音小声开口。   “松竹哥放心,我慢慢过去,就看一眼燕公子,方才他替我解那摄神之术也是劳神,我就悄悄过去看一眼就回来……”   “不行。”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松竹哑声开口:“现在不能……过去。”   他声音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极力遮掩着什么。   危阑极少见向来沉稳的松竹这番模样,他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抬起头:“怎么了,松竹哥,是哪里不对……”   但松竹只沉默地站在原地,攥着他手一点点收紧,眼眸微红地望向燕纾那边。   方才心中强压下的不安与异样一点点翻涌起来,危阑呼吸逐渐急促,忽然不管不顾地一把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向前跑去。   一直怔怔呆立在一旁的松一慢半拍回过神,下意识一伸手,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危阑拉住。   “放开我!”   危阑前冲的速度未缓,半身被拉得骤然腾空,却仍是咬牙向前冲去。   “让我过去,让我看看燕公子……”   “不行,现在不行,等一下……”   松一一张口便是控制不住的哽咽,只得止住话语,死死抱住怀里的小孩,半晌,沙哑着声音开口。   “燕公子已经……不在了。”   危阑挣扎的动作倏然一顿,下一秒,却越发剧烈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骗我,松一哥,你们在骗我对不对,燕公子不可能……”   身后的人哽咽着再说不出来话,不到十岁的小孩挣扎了这一会儿也渐没了力气,揪着松一的衣袖一点点呜咽着跪坐下去。   “燕公子明明都答应了我,明日去四方大典看我的开场礼……”   ·   不远处的一点喧嚣并未传到谢镜泊耳中。   怀里的身躯一点点冷了下来,细雨将两人的衣袍逐渐润湿,斑驳的血迹被微雨侵袭,在两人身下蜿蜒出一片浅色的血泊。   谢镜泊仍垂头静静跪在原地,只忽然抬了抬手,小心替燕纾遮住额前那一片雨雾。   姜衍落在他半步之后,垂头不语,边叙在一旁死死按着旁边的三师弟。   明夷眼前的黑布已被完全浸湿,不知是泪还是雨。   天地间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一声呼啸声从不知哪处,一瞬由远及近。   谢镜泊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般,依旧半跪在原地,死死揽着怀里的人。   一旁的姜衍也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唯一还剩一点理智的边叙先一步意识到不对。   “小心——”   他猝然开口,一把将旁边的姜衍推开,又伸手想去拉面前的谢镜泊。   但呼啸声瞬息已掠过边叙身畔,一团黑影径直向一动不动地那人掠去。   边叙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却看下一瞬,一股强大的灵力威压蓦然从面前袭来。   “滚开——”   边叙被这阵气浪一掀,差点一个踉跄直接摔过去。   面前“砰”的一声轰响传来,边叙惊疑不定地抬起头,这才看到那巨型妖兽不知何时冲到了谢镜泊身边,却是一头轰然撞上了一层透明的结界。   “师弟……”   边叙望着那结界,一时间有些心惊肉跳。   那妖兽化型后,妖力等同游境,便是方才他们四人合力都只能勉强持平。   如今谢镜泊却一人……   “你冷静一些,师弟,你的灵力若再这般消耗下去……”   半跪在结界中央的人却恍若未闻,仍旧垂着头,背脊微微弓起,是个全然防御的姿势。   只猩红的眼眸落到怀里人身上时,却带着一抹几近缱绻的温柔。   边叙平常就嘴笨不会说话,往旁边看了一眼仍旧神游天外的姜衍,跺了跺脚,一咬牙,终于忍不住开口。   “师弟,师兄如今身体不好,受不得大动静——”   他本是抱着几分侥幸心理,没想到话还没说完,便看对面的人似乎怔了一下,仿佛真的回过了神,脸色立刻苍白起来。   “抱歉,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谢镜泊有些仓皇地开口,身子晃了一下,周身的威压却是瞬间一轻,立时收了灵力,近乎有些慌乱地去检查怀里人的情况。   边叙心下微微一痛,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忍,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但他来不及多想,掌心同时凝起一道灵力,抬手便直接袭向那妖兽后脑。   这到底是燕纾留下来的白猫,边叙也不舍得真的伤他,只想着先将这妖兽带开。   但就在他接近的那一刹那,却看那巨型白猫忽然回过头,猩红的眼眸近乎凄哀地望向他。   边叙被那混着水光的眼眸惊了一瞬,动作下意识一顿。   下一秒,便看那妖兽自顾自又转过头,紧接着便听一声低低的呜咽声从前面传来。   那妖兽硕大的前爪微微一弯,踉跄地跪倒在谢镜泊身旁,湿漉漉的鼻头呜咽着小心去碰燕纾垂落身侧的手。   边叙怔怔地一点点放下手。   雪团般的巨兽浑身绒毛都在簌簌发抖,原本蓬松如云絮的尾巴此刻蜷成一团。   他蹭了一会儿,见面前的人并未如往常般笑着抬起手,扒着青石板缝的前爪小心翼翼收着利甲,又用粉嫩肉垫轻轻拍打燕纾的衣袖。   面前的人面色红润,甚至身子依旧带着一点点暖意,仿佛根本不曾死去,只是依旧……毫无反应。   他纤白的指尖凝着干涸的血色,那妖兽歪头看了几秒,忽然发出细弱的呜咽,竟伸出倒刺未现的软舌,一下下将那血渍舔舐入腹,又期待般抬起眼,仿佛等着燕纾睁开眼,笑着敲一敲他的脑袋。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更多的血迹从破损的伤口间一点点渗出,转瞬将素白的指尖晕染。   未完全凝固的鲜血顺着那妖兽雪白的毛发瞬息蜿蜒成溪,那足有成年男子两倍高的妖兽身子颤了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又不甘心地突然将毛茸茸的脑袋拱进燕纾臂弯,蓬松大尾巴在身后焦躁地拍打地面,仿佛想让燕纾再摸一摸他的头颅。   但他刚将燕纾的手拱起一点点,便看着那人手腕沉沉一坠,素白的指尖顺着他光滑的皮毛一寸寸无力滑落。   旁边的边叙呼吸近乎一窒。   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燕纾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那妖兽仿佛也意识到什么,金色的竖瞳骤然紧缩,蓦然一仰头,发出一阵悲怆的嘶吼。   旁边的姜衍身子一颤,骤然回过神,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想要拉谢镜泊起来。   “先带师兄回去吧。”   但他才刚碰到谢镜泊手臂,忽然便感觉一阵极强的灵力从那衣袍间袭来。   姜衍指尖蓦然一痛,瞬息倏然收回手,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你疯了,谢镜泊?”   姜衍不可置信地抬眼,简直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你——”   ——这人竟然从方才起,便一直一刻不停地在给燕纾的尸身输送灵力。   难怪燕纾从方才起面色依旧红润,难怪仍有鲜血能从他伤口间流出……   姜衍咬牙。   面前的人听到他的声音,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沉沉抬头,碧色的眼眸间透出一片死寂。   不过这几息,他脸色便肉眼可见的白下来,甚至呈现了隐隐……油尽灯枯之相。   “你放开他。”   姜衍忍无可忍,折扇一翻,直接聚起灵力便要去逼他松手。   “你知不知你在做什么,你这般消耗你自身灵力,是不要命了——”   但他折扇刚逼到近前,便听“砰”的一声闷响,方才那透明的屏障再次在他周身浮现,姜衍一时不差,虎口处蓦然一痛,折扇竟然被直接击飞。   “我知道。”   谢镜泊哑声开口,低低咳了两声,周身的灵力一瞬不稳,却又瞬息恢复平静。   “我能……救他,师兄他身体……还是温热的……”   “那是因为你的灵力在维持他气血运转!”姜衍咬牙,一直强忍着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你救不了他谢镜泊,他已经不在了,谢镜泊,师兄已经死了……”   他踉跄一步,终于控制不住声音间的哽咽,泪水从通红的眼尾间瞬息落下。   “你现在这般惺惺作态有什么用,方才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为什么要将八万春还给他,为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心中清楚这件事与谢镜泊无关,怪不得他,怪不得师兄,也怪不得他们……任何人。   姜衍周身的力量一瞬消失,膝盖处一软,重重地跪在一片泥泞间。   “为什么……我没有拦住他……”   谢镜泊身子颤了颤。   他垂下眼,望着怀里安然昏睡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踉跄一步一点点站起身。   “我能……我能救他。”   “我有办法……八万春……还在,他还没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铮”的一声裂帛之音从身后传来。   谢镜泊下意识回过头,脸色一瞬煞白。   原本静静落在地上八万春忽然不停颤抖起来。   九节鞭骨寸寸断裂,莹白鞭骨在风中发出冰落般的脆响,九节玉环间游走的淡青色灵光骤然坍缩,一截截崩塌,消弭于无形。   不远处的微尘里仿佛也感应到什么般,剑身跟着颤抖起来,恍若无尽哀鸣。   谢镜泊瞳孔微缩,揽着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鞭在人在,人亡亦亡。   “不……”   他下意识想要上前,旁边的姜衍忽然一瞬伸过了手,不由分说将他死死拉住。   整条灵鞭轰然炸开细雪银砂,清越嗡鸣响彻云霄。   最后一截环扣悬在燕纾苍白的指尖,犹自缠绕着不肯消散的灵气凝成半透明蝶翼。   然后剩余的……便逐渐一点点消散于虚无。   燕纾魂魄如今是真的……消散在天地间了。   旁边一直匍匐着的妖兽不知看到了什么,前爪在地上刨了两下,忽然站起身,口中发出巨大的嘶吼。   磅礴的妖气瞬间在天地间席卷,谢镜泊耳中一片嗡鸣,本就强弩之末的身子终于撑不住,伧然呛出一口鲜血。   周围人同一刻,眼前也霎时一黑。   周围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奔涌而来,谢镜泊心中莫名有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下一瞬,却感觉怀里人的重量一寸寸消失。   “不要——”   谢镜泊瞳孔瞬息紧缩。   他再顾不得眼前一片昏黑,踉跄着爬起身想要带着人离开,但却无法阻止怀里的人逐渐消散。   “燕纾,师兄……不要,你不要走……”谢镜泊终于忍不住,近乎嘶哑地颤声开口。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尾音带着熟悉的调侃。   谢镜泊蓦然睁大眼,身形僵在原地。   下一瞬,怀里的重量一瞬完全消失。   谢镜泊踉跄一步,眼前终于窥得一点清明,不顾眼周的刺痛,极力睁开眼低下头。   燕纾不见了。   如同方才的八万春一般,仿佛一瞬间……消弭于无形。   谢镜泊眼眶一片猩红。   “不,不可能……”   他骤然转过身,踉跄着不知往哪里走去,俯身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旁边的边叙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掌击在他后颈。   他抬手接住无声无息倒下的人,目光落到谢镜泊紧攥的手指间,神情微微一凝。   谢镜泊手间攥的,是一件碎裂的布料。   ——那布料上绣的,是四大宗之末,扶摇念的门徽。   ·   一年后,惊蛰将至,茶雾弥漫。   檐角铜铃撞碎满城梨花,青石板缝里已攒了层湿漉漉的碎花。   离京城不远处的一个茶馆内,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喧闹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扶摇念近几月忽然又开始在坊间游走了,好似是要调查什么……”   “果真如此?不是说那扶摇念门主病重,已修养一年有余了?”   “修养好了呗,一年前销春尽出了那么大的事,这扶摇念身居四大宗之末,如今又与销春尽互为敌对,不得赶紧壮大起来……”   那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话语一时间顿了顿,又不约而同地瞬息转移了话题。   “那扶摇念是四大宗内最神秘的一门,但算卦、暗访等都无人能及。”   “那岂不是六界又要开始登门求助——”   “是,而且他们的门主向来神秘,这么多年都未曾露过真面目,一直戴着一玉色面具,怕不是面容丑陋,不宜示人……”   “对,对,我还听说,他仿佛就是个病秧子,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了——”   那两人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手中茶盏一震,紧接着滚烫的茶水蓦然溅起,浇了他们满手。   那两人瞬间痛呼一声,手忙脚乱地瞬息站起身,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茶壶内传来一声东西入水的轻响,紧接着有一道红色身影瞬息闪过。   不远处,幕帘后的雅间传来轻微的杯盏磕碰的轻响声,一个白衣宽袍之人斜倚在榻上,闻声懒散睁开眼。   “你出去一趟,阵仗怎么这般大啊。”   那红衣人脚步一顿,看着面前之人慢吞吞撑着身子坐起。   垂落身后的雪色白发被暗纹绦带松松束着,沾着药香的广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截伶仃腕骨,垂头轻喘间,发尾轻轻扫过脸上覆的半扇玉色狐狸面具。   ——那面具竟是半透的冰种翡翠雕成,白狐戏月的纹路间,隐约透出内里清绝的眉眼。   那红衣人神情间浮现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卧榻上的白衣人未曾察觉,只微微侧过头听了一会儿,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你脾气何时这般烈了,往那茶里下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让他们噤声两日,好管管自己胡说八道的嘴。”   那红衣人低哼一声,将手中仍旧飘着白雾的药碗没好气地往桌上一搁,却是快步上前,小心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子。   白衣人屈指叩着青玉案的动作忽顿,抬头望向他,一时间有些哑然失笑。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怎么气性还这般大了?”   “坊间对我的传闻又不是一日两日,什么样的都有,如今倒也还好些,若是放到两、三年前……”   他话还没说完,红衣人便猝然开口,有些紧张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行了,你少说两句,没事提从前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直接从兜里拿出一枚药丸,不由分说塞到他嘴里,又将方才的药碗拿到手中,一屁股坐到他榻前。   “快把药吃了,今日出来已经很久了,再待会便回去了。”   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口唇间蔓延,那白衣人面具下的眉心瞬间皱了起来,喉头微微一滚,有些艰难地将药物咽下,似有些无奈地抬起头。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提……我又不是纸糊的,碰一下便碎了……”   他话还没说完,气息不知怎得忽然岔了一瞬,面具下立时传来止不住的低咳,额角洇着层虚汗,有些艰难地抬手攥住胸口的衣襟,呼吸间却似乎仍有些透不过来气。   那红衣人瞬间焦急上前,一把将人揽着靠坐在自己身前,慢慢顺着他的胸口。   “你说我紧张什么?”   他看着白衣人终于缓过胸口那口气,终于没忍住没好气地开口。   他抬手端过一杯茶盏,扶着他的后颈喂他抿了两口,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你少操心一点,我便也不用看你那么紧。”   “我哪有操心,我这几月几乎日日都宿在榻上,被你喂了药睡的不知今夕何夕,多听话啊……”那白衣人笑咳着抬起头,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将不远处的药碗一点点往外推。   “那是你听话吗,那是你伤重根本起不了身!”   红衣之人将他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没忍住又瞪了他一眼,下意识抬手想去打他偷动药碗的手,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到底放缓了动作,只将那可怜的几乎落到边缘的药碗重新拿回来,没好气地重新塞回他手中。   “行了,再待一个时辰便随我回去,你身子刚好些,别再着了凉又反复。”   “两个时辰。”那白衣人捧着药碗笑眯眯抬眼,抿了一口汤药,试图讨价还价。   面前的人知道他的小伎俩,瞥了他一眼,却还是没忍住软下声音,低声开口:“你先把药喝了再说吧。”   面前的人面具下的眉眼间瞬间扬起一抹笑意,红衣人没好气地别过身子,忽然听到外间两人交谈的声音再次隐隐约约传来。   “说起来,一年前销春尽的事,你有没有听到?”   “当然,怎么可能没听到,那年四方大典都因此延期,至今未曾举行——”   红衣之人神情微顿,听着外面那人压低了声音,小声开口。   “是啊,而且我听说,似乎还与燕宿泱有关。”   “燕宿泱在一年前长老殿事变时仿佛又出了什么事,那销春尽的宗主当时都要疯了,差点直接走火入魔——”   “似乎是当场身死?”   他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小声些,什么身死,销春尽的宗主如今可避讳这些。”   “我只是听的传闻,有人说当场身死,有人说被扶摇念的人给劫走,否则如今为何销春尽与扶摇念全然势不两立,形同水火——”   “销春尽还下了悬赏,寻那扶摇念门主……”   那人似乎又想到的了什么,声音间透露出些许神秘。   “至于那燕宿泱的事,我还听说,那销春尽宗主似乎伤心欲绝……”   外面人话还没说完,雅间内红衣人倏然站起身,直接抬手将榻上的人打横抱起。   白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单手拽住他胸前的衣襟,一手还匆忙护着那药碗:“你做什么?那药我马上就喝完了,现在连一个时辰都没到,我不回去——”   “这里污秽之气太重,再待下去不利于养病。”红衣人沉声开口,不由分说快步向外走去。   他冲着暗处的人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抱着人直接撩开那幕帘,忽然看到怀里的人蹙了蹙眉,微微侧过头,低声开口。   “等一下。”   红衣人脚步下意识一顿,心中紧了一瞬,紧接着便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做什么?要晒太阳回家再晒去,这般在街上吹风,你一会儿又要头晕……”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怀里的人抬起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之,你不能总这么紧张。”   燕纾抬起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年了,你不能一直不让我听到他的消息吧?” 第73章   樾为之脚步一顿。   他微微低下头, 透过玉狐面具和怀里的人对视,神情间没有半分被揭穿的尴尬,反而多了早知如此的无奈与不愤。   “谁瞒着你了,之前你一直生病, 待在家中, 本来就听不到任何消息……”   他嘟囔着开口, 咬咬牙还想抱着人直接走出去, 忽然感觉小指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那现在不刚好, 可以听到了?”燕纾轻笑着仰头。   怀里的人仰起头, 微凉的指尖如小猫勾爪般微微蜷着,一下下漫不经心晃着他指尖, 却让樾为之的脚步被迫再次一止。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身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不会有事。”   樾为之咬牙:“你有分寸?你就是想听那个人的近况——”   他口中这般说着,却知燕纾已拿定了主意。   燕纾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反驳,攀着他的脖颈微微撑起身子,冲着暗处微微点头。   一阵“骨碌碌”的轻响从暗处传来,一个黑衣人迅速将一架轮椅推了出来, 恭敬地放到两人身前,垂首行了个礼,身形一闪,再次瞬间隐匿。   燕纾好整以暇地抬起头, 樾为之却瞬间皱起了眉,直接后退了一步。   “不用,我抱着你就行……”   “为之。”   怀里的人轻轻开口,声音间似乎带上了些许难过。   “我如今难道已经这般虚弱了?”   樾为之的声音瞬息一止。   他揽着人的手微微收紧, 有些紧张地低下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对上燕纾似笑非笑的目光,瞬息知道这个人又在套他的话。   樾为之咬牙,深吸一口气,到底没再说什么,上前一步将人轻轻放到木轮椅上,拿过一边早已预备好的雪貂绒毯小心包好双膝。   他目光下意识转到一旁,淡淡的苍青色广袖垂落如褪色的蝶翼,露出一截腕骨,放松地搭在扶手上,霜白皮肤下黛色血脉清晰可见。   那腕骨上戴着一串莹白的珠子,仿佛是玉做的,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衬着他手腕越发不盈一握。   樾为之目光不自觉沉了沉,有些仓促避开眼,迅速站起身,将人重新推入雅间内。   “真不知道你总喜欢这热闹的地方做什么,吵吵嚷嚷,人声鼎沸,都说了你的身子需要静养,偏你还总喜欢来这种地方待着……”   樾为之忍不住开口,将人推到暖炉旁,小心将半扇纱帘拉上,又仔细地探查了一番。   燕纾没有说话,目光落到半遮半掩的纱帘后,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半晌,半开玩笑般开口:“我这不是为了探听情报吗?”   他似乎有些倦了,身子歪向一侧,屈指抵着下颌低低开口:“在其位,司其职,茶馆不正是最好的打听消息的地方。”   樾为之冷笑一声,张口便想揭穿他的谎话:“若是只想要情报,何须你亲自来这人挤人的地方……”   但下一秒,他却看面前的人拄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转过眼:“这些……不比我日日卧在榻上,看的那白纸黑字的情报生动多了?”   樾为之到嘴的话戛然而止。   窗外,炊饼刚出炉的麦香与姜糖熬化的焦甜混在一起,拌在孩童的喧闹声间,热闹异常,衬的面前形销骨立的人身形越发单薄。   樾为之垂在身侧的手一瞬收紧,最终也只别过头,低声开口:“这里人多眼杂,最多半个时辰,就跟我回去。”   轮椅上的人没有说话,玉狐面具后面的眼眸却瞬间弯了起来。   ·   另一边,外间两人仿佛没有分毫察觉,依旧自顾自聊着宗门秘辛。   “我之前一直听闻,那销春尽宗主是一个冷心冷面之人,喜怒不形于色,当上宗主后也甚少下山,怎么忽然对扶摇念门主这般重视?”   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那人刻意压低的声音神神秘秘响起。   “一年前销春尽的那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两年前六界混战,不一直传言是有叛徒叛出销春尽,才导致魔界攻入。”   “传闻那叛徒已坠下悬崖生死不明,但一年前四方大典前,却蓦然揭露,原来长老殿才是一切幕后主使。”   “那销春尽二长老入魔事发,直接便要拉宗门所有人陪葬,燕宿泱以身相护将魔气消弭,却也身死道消。”   “大长老见事已败露,潜逃未果,被当即抓获。”   “但他对两年前魔族犯乱一事闭口不谈,仍旧坚称二长老是堕魔后胡言乱语,燕宿泱才是一切的主谋,甚至当初不惜叛门弑师——”   另一人似乎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犹豫着开口:“可有确凿证据?”   “传闻传闻,当然都只是道听途说,哪来的什么确凿证据?”   靠在窗旁的樾为之忍不住蹙眉转过头,燕纾神情倒是依旧平静。   下一秒,他们听着外面的人再次神秘兮兮地开口。   “不过倒是有一点十分有趣——那销春尽宗主一直在极力替燕宿泱平反。”   “他第二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画出了一个魔阵,对应了当时二长老说的他们陷害前宗主所用的阵法,亲自替燕宿泱平了那弑师的谣言。”   樾为之神情一愣,眼眸间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讶然。   “销春尽宗主竟然会画魔阵,还是为了一个宗门叛徒?”另外一人有些讶然开口。   “所以当真不是燕宿泱干的?那他当初为何被那般陷害……”   另外那人似乎耸了耸肩,无所谓开口:“谁知道,至今也没人能解释清楚,他到底为何无故入魔……”   后面的话樾为之已再没听下去。   他下意识转过头,却看轮椅上的人只垂了垂眼,似乎轻轻勾了一下唇,神情间划过一丝无奈,却没有几分惊讶。   “你早就知道——”樾为之忍不住开口。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你早就知道谢镜泊要这么做,他是准备在那四方大典上澄清……”   ——可惜阴差阳错,燕纾最终没有等到。   轮椅上的人微垂着头,虚搭在扶手上的五指微微蜷起,玉色面具后的脸看不出悲喜。   樾为之蹙了蹙眉,却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沉了下来:“不对,你是故意不想让谢镜泊如此……”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樾为之忍不住上前一步:“你为何——”   “师父无论如何……到底也是因我而死,我时日无多,能无愧师父便已满足,他一届仙门之主,何必和我这沾染魔气的人扯上关系?”   燕纾平平静静抬起头:“我又何必继续赖在销春尽,揭开那些无谓的真相?”   樾为之拧眉不说话,燕纾手指在扶手点了点,轻笑着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回来吗?”   他身子微微前倾,垂落的白发扫过微尖的下颌,一下子透露出几分委屈:“怎么过了不过个把个月,便嫌弃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樾为之差点被气笑了。   他明知燕纾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但望着面前人微红的眼尾,反驳的话语都落到了嘴边,又到底咬牙咽了下去,冷哼一声重新靠回窗边。   他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听着外间那俩人再度开口。   “而且就在坊间以为销春尽还有其他证据的时候,忽然有人莫名潜入,将牢中的大长老带走,至今不知所踪。”   轮椅上搭着的素白指尖轻轻一颤,樾为之神色也瞬间沉了下来,忍不住重新回过头。   ——这便是他们这几月一直在查的事情。   “是,这件事确实颇为蹊跷,这几日魔界又不安分,经常在各处随意作乱,不知是不是与此也有关……”   樾为之忍不住上前一步,但下一秒外间那人话语忽然一转。   “害,左右那些有仙门四大宗担着,咱们操心作甚?”   他们直接岔开了话题,樾为之脚步一顿,垂下眼,望着燕纾暖炉间无意识摩挲的手指,低低开口。   “大长老踪迹我们已经在寻了。”   他垂下眼,有些担忧地望着面前人晦暗不明的神情:“我知你心急,但只要我们寻到他踪迹,便一定能……”   “不。”   燕纾微微摇了摇头:“这背后一定不止他一人。”   “当时外面你已带人布置好一切,内有谢镜泊……”   他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接了下去:“……内有谢镜泊守着,光靠他自己一人不可能逃出去。”   “只是不知,这人到底是谁,到底为何要这般做……”   他当时原以为大长老便是这一切的主谋,他一步步将三长老、二长老都一一折去,剪除他的羽翼,只待最后揭露的那一天,自己便也能解脱。   没想到竟然还差了一招。   燕纾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的心悸,下意识抬手攥紧胸口的衣襟,对上樾为之担忧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吐出积在胸口的那口气,安抚般笑了一下。   “没事。”   樾为之眼眸沉了沉,下一刻,忽然听到外间那人传来一声低笑,语调忽然意味深长起来。   “说起来,燕宿泱与那谢镜泊的关系,你知道吗?”   樾为之神情一愣,燕纾也怔了一下,蜷在扶手上的手指一瞬收紧。   “不是说,那燕宿泱是谢镜泊的师兄?我之前倒确实从未听人提起……”   另外那人却摇了摇头,低声开口:“不止。”   “那燕宿泱与谢镜泊的关系,可颇为暧昧……”   “当时燕宿泱疑似身死道消,谢镜泊几乎快要疯了,不知发现了什么线索,不顾一切地开始找寻扶摇念一门的行踪,近乎疯魔。”   樾为之神情间浮现出一抹古怪,他下意识转头望向燕纾,却看轮椅上那人垂着眼,神情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不是燕宿泱那本命灵鞭都随之断裂,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啊,所以不都说谢镜泊疯魔了吗?不论旁人如何劝,都断言燕宿泱未死,不顾一切地大肆搜寻……”   外面一阵窸窣的响动再次传来,那人似乎调整了一下位置,小声凑近了几分:“据说最后被上京洲门主强行扎了几针,才终于勉强冷静了些。”   轮椅上的人身子似乎轻轻颤了一下,下一秒,到底还是没忍住偏过头,控制不住地溢出几声轻咳,一时竟然有些难以止歇。   窗外一阵莫名的喧嚣恰好掩盖燕纾压抑的呛咳,樾为之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按住他的脉搏,沉声开口:“冷静点。”   “……我没事。”   燕纾缩回手,下意识摇了摇头,唇色却仿佛洇着海棠汁染就的艳,随着低咳在唇角绽开一点湿润的水色。   樾为之方才按的那一瞬,便能感受到指腹下脉搏跳动极速紊乱,他脸色难看,直接抬手想去推身后的轮椅。   “不行,今天你已经出来太久了,现在必须跟我回去……”   他推着人向外走去,看着燕纾面具下难掩苍白的脸色,心中一阵烦闷。   “他们怎么还没被水毒哑,”樾为之咬牙,“说了这么久,都不口渴吗?”   但很明显外间的两人正说到兴头上,半分都没有口渴的意思。   燕纾已有些脱力,微弯着腰抵在心口,润着水色的唇莫名有些绀紫。   樾为之心中焦急,推着人已走到外间的楼梯口,抬手便想要直接将人抱起,下一刻,却听外间一人仿佛又想起什么般,有些兴奋地再次开口。   “对,我说最近坊间传言,谢镜泊出宗的频率仿佛都少了许多,好像是抱着什么长命灯在那长生殿前长跪不起,仿佛要重新点上什么的……”   他话音刚落,樾为之心中便瞬间一颤,暗道一声不好。   下一秒,果不其然,轮椅上的人呼吸一窒,玉狐面具下传来碎裂般的吸气声,抵着胸口,难以忍受般身子骤然弯了下去。   “小纾——”   樾为之惊呼一声,匆忙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   面前的人身子软的像一滩水,摇摇晃晃压根坐不稳。   樾为之半跪在轮椅前,让人半身抵在他颈间,迅速在他心脉几处大穴上点了几下,又往他舌下压了几枚药丸。   燕纾喘不上来气的症状似乎缓解了些许,但樾为之看着他不过几息便近乎发乌的双唇,心中暗暗咬牙。   ——他小心调理、安养了这么久的人,谢镜泊的消息只是甫一出现,便全然功亏一篑。   樾为之有心开口想要骂人,但望着面前人被冷汗浸湿的衣襟,到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去。   他一口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越发难受,最终到底没忍住,咬牙一把将人抱起,恶狠狠落下一句。   “你就气死我吧,燕宿泱。”   街道上的喧闹声似乎隐隐又大了几分,连带着茶馆内也跟着喧闹起来。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许多,快步便向楼下走去。   但下一秒,一股浓重的魔息忽然从楼梯间扑面而来。   樾为之神情一凝,足尖一点迅速后退,背转过身护着怀里人小心避过,迅速往楼下瞥了一眼,心中瞬间暗骂一声。   “该死……”   他微微咬牙,心中不由得暗道他们什么鬼运气。   ——好几月不出来一次,一出来便正好赶上魔族出来惹事。   他深吸一口气,冲着暗处的人比了个手势,小心将怀里的人揽的更紧了几分,观察着四周,想寻个机会先带人离开,忽然感觉袖口微微一紧。   “先回去……”   怀里的人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依旧有些无力地靠在他怀里,低低开口。   樾为之微微蹙眉:“为什么?现在还有机会离开……”   燕纾却摇了摇头,眼皮微抬,轻轻望了他一眼,只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回去。”   身后楼梯间似乎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樾为之咬牙,闪身迅速退回原来的雅间,足尖一抬将门迅速关上,皱眉低下头。   “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不离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体根本经不起任何折腾……”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唇上微微一凉。   怀里的人抬手轻轻捂住他的嘴,清苦的药香味瞬间扑了满怀,樾为之的眼眸一瞬紧缩,下一秒却听门口几分熟悉的声音传来。   “师兄,我带人先去二楼,你在一楼小心些。”   樾为之心神瞬间一凛。   ——这是松一的声音。   燕纾原来一早就察觉了。   他下意识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目光落到熟悉的销春尽弟子衣袍上,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碰上魔界作乱不说,还偏偏碰上了销春尽带队清缴。   怀里的人手上逐渐失了力气,手腕一点点脱力垂落,樾为之回过神,小心托住他的手腕,却看怀里的人眨了眨眼,还有精力有气无力地冲他笑笑。   “事急从权……别生气……”   樾为之神情一时间有些复杂,揽着人重新坐回榻前,半晌终于古怪开口:“你说的是哪一件?”   燕纾一时间失笑,却是攥着他的衣襟,自然地在他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慢悠悠开口。   “若你说魔气之事,这附近临近京城,人群来往繁密,魔界虽最喜骚扰,但不敢太过放肆,应当不过一会儿便能解决,不用着急。”   燕纾咳喘着抬起头,瞳孔还有些涣散,声音却慢慢冷静下来。   “更何况销春尽的人也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便好。”   他喘了一口气,不等樾为之开口说什么,自顾自地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若你说我的身体……我最近不是一向这样吗,方才都不算完全发作,何必这般大惊小怪?”   “我大惊小怪?”樾为之冷笑一声,揽着他的手一瞬收紧。   “你上次这般难受还是在一月前!我就不应该听你的,让你听那些胡话做什么……”   他话还没弯,便听燕纾似笑非笑地开口:“也不是没有收获啊。”   他微微撑起身子,神情难得正色了几分:“按照刚才那两人所说,谢镜泊如今应也在找大长老的踪迹,派人去查一查他那边有什么线索,说不定能让我们少走些弯路……”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到后来已有些微喘,下一秒却感觉唇边微微一暖。   “行了,你要是紧张就少说两句。”   樾为之将一杯茶盏抵在他唇边,手臂微抬,示意他抿几口润润喉,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你知道谢镜泊如今最想抓的是你吧?现在他可是认定了是扶摇念把燕宿泱‘抢走’,若让他真的抓到,还不知会怎么样,你还敢凑到他近前?”   燕纾别过头示意不喝,看着樾为之放下茶盏,似有些无奈地望着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叹了一口气。   “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一会儿我帮你出去看一眼他在不在……”   下一秒,他袖口忽然被一把攥住。   “他不会来的。”燕纾却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掩下眼眸间一点复杂的情愫。   “你在这里陪陪我吧……我有些冷。”   樾为之愣了一下,有心想问他为什么,却看面前的人已微微偏过头,侧耳细细听了听什么,眉头一点点蹙了起来。   “不对。”   “什么?”   樾为之正低头数着他的脉搏,下意识抬头,却看燕纾一点点撑起身,脸色已沉了下来。   “将那些影卫都派出去。”   “不行。”   樾为之断然拒绝:“他们是来保护你的——”   “若是魔气再这般聚集下去,到时他们谁也保护不了。”   燕纾低声开口:“销春尽估计错了,这次魔气有问题,不似那般简单。”   “松一、松竹一同率队,后续不会再有其他人过来支援,按如今这魔气肆虐情况,光他们两人应付不来。”   樾为之侧头确认了几秒,神色也隐隐凝重了起来。   燕纾说的不错,过了这许久,周围的魔气不但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浓重起来。   窗外身着销春尽弟子衣袍的弟子在匆忙护着人群疏散,如今他们就算想走,一时半会儿也肯定是走不了。   燕纾身体受不得疾行,若是直接将他抱着出去,也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樾为之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到底抬手一挥。   门口的帘幕被一阵莫名的风声吹起,燕纾眼眸闪了闪,微微偏过头,刚想说什么,下一瞬便听樾为之直截了当地开口。   “你做梦,我不可能离开你半步,你早点死了这条心。”   燕纾未出口的话囫囵到嘴边,眨了眨眼,一时间哑然失笑。   樾为之低哼一声,抬手将他的外袍又往上揽了揽,再开口,声音却不自觉放缓了些许:“你若紧张便睡一会儿,等睡醒我便带你回去了。”   这话听着像哄小孩,燕纾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却是听话地合上眼,下意识地将侧脸埋进外袍下的绒毛领口,小猫般蜷缩起来,指尖微微揪着外袍边缘。   他最近精神一直不济,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一会儿,没想到刚一放松下来,几乎一瞬便昏睡了过去。   怀里的重量微微一沉,樾为之若有所感地低下头,望着怀里脸色苍白的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外面的嘈杂声似乎平息了些许,樾为之紧绷的心神也不由地松了几分,下一秒,却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有人吗?”   樾为之神情瞬间一紧。   房门被一柄长剑微微挑开一个缝,松一小心地探进头来,有些警惕地低声开口:“抱歉打扰,只是这附近有魔界作乱,还请您随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落到雅间内的情形,声音戛然而止。   一袭红衣的人怀里似乎隐隐揽着一个人。   那人被厚重的雪狐裘裹着,只露出一截霜色发丝,依稀能瞥见一小片苍白的侧脸,素白的指尖无意识揪着那红衣人的袖口,说不出的孱弱缱绻。   松一脸瞬间通红。   “抱,抱歉,打扰了……”   他抬手倏然捂住自己的眼睛,下意识想要退出去,却又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硬生生停在原地。   “那个……您若方便,还先抱着……他,我护送您离开……”   松一磕磕绊绊开口,樾为之也瞬息回过神。   除了谢镜泊、姜衍之外,销春尽其余人并没有见过他。   他无声地松了一口气,迅速站起身低低开口:“不用了,我们自己能离开。”   他匆匆低下头,顾不得许多,揽着怀里依旧没有醒来的人,快步便想要向楼下走去。   “哎,你……”   几缕雪白的发丝在两人擦肩而过时无意识飘起,带起一阵熟悉的药香。   松一下意识觉得哪里古怪,抬手想要拦,余光却忽然瞥到了什么,动作一顿,瞬间转身,背剑抬手。   “参见宗主。”   已经走到门口的樾为之身形一颤,暗骂一身“该死”,霎时走的更快了。   身后谢镜泊微沉的声音从不远处隐隐传来,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们。   樾为之抱着人走到拐角,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听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等一下。” 第74章   樾为之心中瞬间一紧。   他下意识想加快脚步, 但这样一来又太过欲盖弥彰。   他咬了咬牙,手腕倏然一翻,将一面桐木面具罩到脸上,手中已暗暗捏了一把银针, 深吸一口气沉着脸一点点驻足。   下一秒, 却看松一有些小心地凑到面前。   樾为之神情微微一怔。   他先一步不着痕迹地往后瞥了一眼, 看到不远处那一袭玄色身影, 心中微微松了一瞬。   ——是了, 方才那一声是松一叫的。   他刚才抱着燕纾已经走远, 谢镜泊身在那茶馆内,按道理不会注意到他们这边。   “阁下怀里的……公子, 是生病了吗?”   樾为之回过神。   他不知松一想要做什么,顿了顿, 重新转回身,目光移到面前的人身上,一时间没有说话。   松一不觉有异,探头看着燕纾无意识蜷在衣袍间的苍白指尖,声音间多了几分担忧:“这位公子看起来仿佛很难受的样子,是不是生病了……”   “没事。”樾为之没想到他是说这个, 直接一口断然回绝。   “多谢好意,我们还有事,先行告辞……”   他一边说一边揽着人再次抬脚,但许是方才脚步有些快, 樾为之刚转过身,便感觉怀里的身子颤了一下,紧接着似乎有些不舒服地攥住胸口,溢出一连串呛咳。   同一刻, 松一的手臂便再次横到了他身前。   樾为之的脚步被迫再次一止。   “小师傅这是做什么?”   他眼眸闪了闪,勉强维持的耐心终于完全告罄:“销春尽如今,都已经霸道到要强行留人了?”   松一难得没有生气,只匆忙摇了摇头,低声开口:“阁下误会了,我自幼学医,之前又照顾过一位……前辈一段时间,所以对周围人身体情况有些敏感。”   “我刚才听这公子仿佛心肺有伤,刚才茶馆内魔气已除,阁下要不要带这位公子先去茶馆里休息一会儿再离开……”   “不必了。”   樾为之冷声开口,见松一没有离开的意思,眼眸闪了闪,忽然哼笑了一声。   “你们除个魔气,也需要销春尽宗主亲自前来?”   松一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觉得有些觉得有些古怪。   ——面前这个人似乎对他们戒备心有些太重了。   但他也没有多想,顺着樾为之的目光看了一眼,微微摇头。   “不是,宗主来这里另有他事。”   “阁下若不愿意过去,不如我在这里帮这位公子诊治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上前,却看一袭红衣的人直接后退了一步,微微眯了眯眼。   “我方才已说了,多谢小师傅好意。”   樾为之也就对燕纾有稍微持久一点的耐心,如今早已不耐烦到了极点,说出的话也完全不客气。   “小师傅如今这般穷追不舍,是不是有些……太多管闲事了?”   松一怔了怔,下意识开口想要说什么,忽然却看红衣人怀里的人身子忽然一颤,仿佛梦魇了一般,素白的指尖无意识攥紧那人领口的衣襟。   暗红衣料在他指节间绞出深痕,松一只能看到他削尖的下颌抵在那人襟前急促起伏。   他愣了一下,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却看面前的红衣人瞬息焦急地低下头,单手自然地伸进那人胸口的衣襟间,一边弯下腰凑到他耳边,低低不知说了几声什么。   从松一这个角度看来,像极了……耳鬓厮磨。   之前被边叙没收的那些话本子的内容瞬间在他脑海里浮现。   松一眼眸瞬间睁大,仿佛间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耳尖立刻涨的通红。   下一刻,他听着樾为之阴沉的声音响起:“你还不走?”   松一瞬息回过神。   “抱歉,我方才只是……有些担心。”   “我不知阁下与公子……是这种关系,我……”松一有些语无伦次。   樾为之皱了皱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却看松一也没再说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樾为之怀里人清隽身形间划过一瞬,又迅速收回,弯下腰行了个礼。   “这公子和曾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所以方才一时有些唐突。”   松一神情间闪过一丝黯然,闭了闭眼,低声说了一句“叨扰”,直起身一点点向后退去。   檐角的微风将白绒大氅吹开了一个边角,露出绒毛下苍白的一点侧脸,和半块若隐若现的玉狐面具。   松一目光无意识从那面具上,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瞬间紧缩。   ——这不是……   下一秒,便看眼前一花,面前的红衣人一抬手,迅速用外袍将那人包裹严实,转身匆匆向后走去。   “等一下——”   松一蓦然抬起头,脱口而出的瞬间,身形一闪,又直接拦了上去。   他对上樾为之已完全不加掩饰的警惕神情,心念电转,忽然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径直便去拉燕纾的手。   樾为之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瞳孔紧缩,毫不犹豫地抬手直接去拦。   他手上下意识便想要使力,对上怀里人苍白的脸色,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到底转推为抓,一把攥住了松一的手。   “你找死——”樾为之冷声开口。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咕噜”一声闷响,一个瓷白药瓶骨碌碌落到白绒大氅上,瓶身轻轻晃了一下。   樾为之动作一顿。   下一秒,他看着面前的人仰起头,认真开口:“这个药可以补气血,对体弱之人效果很好,阁下若有机会,可以给这位公子试试。”   樾为之额角抽了抽。   四周一片安静,樾为之目光落下去,望向抛到燕纾怀里那个药瓶,好几秒都没回过神。   ……他完全没想到这小孩这么虎,上手就敢直接给陌生人塞药瓶。   若是方才他一念之差,松一怕是手都断了。   但偏偏面前的人满脸认真,即便被他死死抓着手腕也没有丝毫疑惑的神情,大睁着眼,神情间透露出……清澈的愚蠢。   ——哪里来的二傻子,燕纾之前是怎么忍下来的。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深吸一口气,一把打开他的手,顺势将瓷瓶抛还回去。   “多谢,不必。”   但松一不知为何,攥着那药瓶,仍旧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抬手还想拦他。   “可是这位公子看起来气色很不好,阁下还是先让他休息一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身形一闪,直接反身跑到樾为之身前,抬手便要将那个瓷瓶打开。   “我这个药真的效用很好,阁下一试便知——”   “你——”   樾为之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明白这个二愣子怎么还死活缠上来了。   他忍无可忍,手中已捏了一根银针,咬牙想着若是他再冲过来,他便不再手下留情,直接把他放倒离开。   但下一秒,面前一道异香忽然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蓦然爆发的白烟。   樾为之脸色瞬间变了。   他倏然抬起眼,在一片烟雾缭绕间对上松一紧绷的神情,立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好啊,原以为你是真傻子,没想到是个装傻充愣的不要命的。”樾为之直接被气笑了。   他手腕一翻,一掌将那白烟击散,冷笑一声:“但你这些雕虫小技对我可没用——”   他手中已攥了一把银针,毫不犹豫地指尖一扬,抬手瞬息向对面的人洒去。   “松竹——”   乒铃乓啷一阵利刃相交的声音响起,松一抬剑横在身前,将那些银针一一挡开,足尖一点跟着便向前掠去。   “你们是扶摇念的人。”   他瞬息跃起,手中长剑同时出鞘,咬牙扬声高喝:“我说今日这魔气怎么这般异常,是不是与你们有关?还有一年前的事……”   樾为之神情微顿,神情间闪过一丝微妙,似乎隐隐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听另一边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再次袭来。   松竹冷着脸持剑从旁边一瞬掠近。   “劳烦阁下跟我们回销春尽,若有什么误会也好解释清楚——”   樾为之蹙了蹙眉,揽着人的手微微收紧,唇边却逐渐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就凭你们?”   他忽然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周围无数黑衣人瞬间涌现,直接拦在他们身前。   松一、松竹脸色微变,被迫停住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红衣之人抱着人逐渐远去。   下一刻,一道磅礴的灵力威压却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樾为之周身骤然一沉,他不可置信地咬牙转过头,正看到不远处一道玄色身影沉默着瞬息掠近。   樾为之脸色终于变了。   “该死……”   谢镜泊可要比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要难缠百倍,也几乎不可能糊弄过去。   他咬了咬牙,低头看了一眼怀里似乎依旧昏睡未醒的人。   燕纾脸上这个玉狐面具太过明显,樾为之心念电转,深吸一口气,径直抬手按上自己脸上的面具。   他刚准备将两人的面具调换,忽然感觉手腕一凉,紧接着便听一个虚弱的声音低低传来。   “别动。”   樾为之有些讶然地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微微撑起身子,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白玉佛珠。   ·   谢镜泊原本并没有注意松一这边的事。   他这次下山原并不是为这魔气而来,不过刚好路过,心中却莫名一阵心悸,让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这种熙熙攘攘的喧闹茶馆,从前便是……燕纾最喜欢的了。   但他在茶馆间细细搜寻了一圈,却不出意外地依旧……一无所获。   谢镜泊垂了垂眼,几乎都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只慢慢转过身一步步往外走去。   但下一瞬,窗外一阵异样的响动忽然传来。   谢镜泊原本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一年来他已经历过太多这种类似的情况,此时仿佛都已分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但心中莫名一阵异样传来,他鬼使神差地往外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瞳孔瞬间紧缩。   窗外街上,一袭红衣的人怀里抱着一个身影,正匆匆向远处走去。   谢镜泊并没有看到他怀里的人具体样貌,但只一个若有若无的清隽身影,却让他心跳瞬间快了起来。   微尘里同一刻凭空出现,雕花窗几“哗啦”一声同时应声而碎,谢镜泊从二楼直接一跃而下,衣袖翻飞间,毫不留情地向那红衣人袭来。   他看着那红衣人抬起头,面上一副桐木面具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芒。   谢镜泊攥着长剑的手瞬息攥紧。   他一瞬间已掠至近前,几乎能看到那红衣人面具上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   谢镜泊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他看着那红衣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揽着人一味急速后退着,再顾不得许多,一手持剑,一手直接去抓怀里那人披在身上的大氅。   对面的人似乎没有想到他移动的那么快,眼眸间闪过一丝紧张,脚下瞬息加快,却还是被谢镜泊一瞬抓住了衣袍。   但下一秒,一个焦急的声音忽然从几人身后传来。   “宗主——”   谢镜泊恍若未闻,手上瞬息用力,但同一刻,一阵熟悉的低吼声在谢镜泊身后响起。   “那只白猫,燕公子那只白猫出现了——”松一急促又不可置信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那只一年前随着燕纾一同消失的白猫妖兽。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   他脚步不可控地一顿,瞬息转过头,下一刻,那红衣人周身瞬息炸开一片白烟。   布帛撕裂的声音同一刻传来,谢镜泊目眦欲裂地回过头,掌心间灵力毫不犹豫往下一压,白烟顷刻间散去,但面前两人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中计了。   谢镜泊攥着剑柄的手一瞬收紧,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心脏处仿佛顷刻间破开一个大洞,冰冷的可怕。   谢镜泊垂下眼,盯着手中那一小撮白色绒毛的衣料,手指越攥越紧,指尖因为用力隐隐浮现出一抹青白。   ——原来他不是不会失望……   而是已经太久,没有被给予过期待了。   ·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再次传来,松一和松竹行礼的声音同时响起。   谢镜泊闭了闭眼,没有回头,只低声开口:“如何?”   “追过去了,不过……那白猫只是个幻象,转过拐角便直接消散了。”   松竹低声开口,顿了顿,又开口补充了一句:“方才拦我们的那些黑衣人……也同时消失了,不确定是否与那白猫有关。”   谢镜泊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话。   松一心中不自觉有些紧张。   自一年前那件事后,销春尽宗主便越发沉默寡言,每每涉及有关燕纾的事时,周身气息简直冰冷的可怕。   松一心中莫名有些发怵,好在下一刻,对面的人终于低低开口。   “方才那两人……是何来历?”   “我们也不太清楚……但是怀疑,可能是扶摇念的人。”   谢镜泊倏然抬起头:“扶摇念?”   “是。”   松一小心点了点头。   他看着谢镜泊神情不出意外瞬息冷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补充道:“……其中一人很可能是,扶摇念的门主。”   “这不可能——”   他话音刚落,便听谢镜泊咬牙猝然开口。   “他怎么可能是……”   松一愣了愣,小声又接了下去:“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方才一瞥之间,我看到了那人脸上戴着的玉狐面具,一下子对应起来了扶摇念门主的身份……”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继续开口:“而且那个扶摇念门主的身体好像很不好,一直昏睡着,被另一人抱在怀里,……还似乎和那人……关系颇为亲密。”   “关系亲密?”   旁边的松竹蹙眉,有些不明所以地抬眼,看着松一神情间难得浮现出一抹尴尬,支支吾吾半晌才终于开口。   “就是……民间话本里常形容的那些关系,比如,比如……”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目光落到谢镜泊手里攥着的东西间,一时间没有细想,抬手直接一指。   “对,就是比如宗主手中攥着的这截断,断袖……”   谢镜泊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松一没有注意,直到对上松竹有些微妙的神情,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他声音瞬息弱了下去,有些惊恐地抬起眼,神情间浮现出一抹茫然与紧张:“宗主,我不是……您……”   他不明白。   ——宗主手里怎么会莫名……有一截断袖?   ·   另一边,樾为之脚下速度极快。   他熟练地掠过几处寂静胡同,在市井闹市间身形一晃,迅速消失在一处楼阁间。   他顾不得许多,直接抬手将怀里抱着的人放到榻上,坐在他身后让人半靠起身,咬牙直接开口。   “吐出来——”   怀里的人面色青白,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唇色却是一片不详的绀紫。   他周身冷的像一块玉,对樾为之的呼喊没有半分反应,只死死地埋着头,牙关紧闭。   樾为之呼吸跟着也急促起来。   他咬咬牙,毫不留情地抬手直接按住燕纾胸口处的大穴,一手抵住他的后心,急声开口:“没事,你别忍着,如今我们已经回来了,你直接吐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阵痉挛,紧接着蓦然开口,“哇”的一声直接吐出一口淤血,唇上的绀紫却隐隐淡了些许。   樾为之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怀里人紧绷的身子瞬息软了下来,樾为之抬手熟练地将人轻轻揽住,抬手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感受着他胸腔中传来一阵阵震颤,一口口将沉积的淤血吐出。   “没事了,吐出来就好了……”   樾为之低声开口,声音间却仍旧带着几分紧绷:“都说了你身子才刚刚好一点,不要随便动用灵力,万一有什么闪失……”   他话还没说完,却感觉怀里的人摇了摇头,微微抬手,广袖滑落,露出纤细手腕间那一串白玉珠来。   “我可……遵医嘱,没有……动用灵力。”   燕纾筋疲力尽地抬起头,冲着他笑了一下:“我只是用那珠子……化了一个白猫的形……”   “那你为何——”樾为之有些不解地低下头,对上燕纾微闪的眸光,瞬息意识到什么,心中隐隐沉了下来。   “你看到他了。”他低声开口,声音间不自觉带上了些许恨铁不成钢。   “你——”   怀里的人身子颤了一下,攥着他衣袍的手指一瞬收紧,没有说什么,只将脸埋在他颈间低低地喘息着,不过片刻呼吸又沉重起来。   樾为之到嘴的一堆话不得不重新咽了下去。   “好,好,我不说了,你把头抬起来,别一会儿又把自己憋的头晕。”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揽住人的腰将人小心抱起来,认命地一下下揉着他的后心。   “你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师侄,倒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今天差点把我都骗过去。”他故作轻松地开口。   燕纾虚虚揽着他的脖颈,下巴枕在他肩膀处没有说话,垂眸不知想着什么,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那可是……我四师弟的徒弟。”   他声音间似乎带上了轻微的自得:“四师弟向来最是沉稳……”   “怎么今日不说是你之前带的好了?”樾为之有些好笑地转过头,却听燕纾轻轻吐了一口气。   “之后又……再带不了他们了,何必多个无谓的念想。”   樾为之揉着他后心的手瞬间一紧。   “燕宿泱——”他咬牙,却听下一秒,面前的人气息一岔,瞬间闷咳了起来。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手上的动作又放轻了些许,却仍警告般开口:“你再胡说八道一个,你给我等着。”   “好,好,我也不说了……”燕纾呛咳着转过头,有些迟缓地眨了眨眼,听话地换了一个话题。   “松一他们看起来真的一直在追查扶摇念的踪迹,而且似乎……还真的有所收获。”   “我们或许真的可以查一查,他们有没有大长老有关的信息……暗中合作……”   “行了,你少操心一会儿吧。”樾为之不耐烦地开口,一时间不知道更不想听到他说哪个。   燕纾有些啼笑皆非地抬起头,却一时也疲累的再说不出什么,倒也真的微微阖起眼。   四周一片安静,只余下燕纾有些不稳的呼吸声。   樾为之慢慢往他经脉内小心输着灵力,沉默几秒,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你别想那么多,小纾,别难过。”   “我难过什么,不就是见了一下吗,他又没真的抓我回去……”   燕纾开口笑笑,声音却恍惚逐渐弱了下去。   “我……有些困了……为之……我想先,睡……”   他眼皮发沉,揽着他脖颈的手也一点点松开。   “那便睡,等一会儿晚间的药好了我再叫你。”   “好……呃……”   揽在他脖颈的手忽然一松,燕纾头歪向一旁,顷刻间人就彻底软了下去。   “小纾——”   即便做好了准备,樾为之心中还是控制不足心下一沉。   他匆忙揽住瘫软下去的人,几根银针瞬间落到燕纾心脉间,听着面前的人呼吸重新稳定下来,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神情间的凝重却半分不减。   燕纾的身体情况……   ·   但晚间的时候樾为之并没能把人叫起来喝药。   榻上的人睡的人事不知,怎么叫也叫不醒。   樾为之知他今日情绪大起大落,心脉又受损颇重,难免疲累过度。   他也不敢强行将人唤醒,抬手又给他施了几针,听着他呼吸还算平稳,想着若能一觉睡到天亮倒也算好事。   没想到半夜,他忽然被内室一阵慌乱的响动吵醒。   “燕纾——”   樾为之瞬间从外间榻上惊醒,顾不得许多,匆忙冲进房间。   他呼吸瞬间一紧。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半撑起身,跪坐在床榻间,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   他素白指尖无意识蜷曲,如被霜雪压住的枯枝,近乎不堪一折。   散落的额发垂作帘幕,只瞧得见下颌抵在襟前急促起伏,单薄脊背弓成将断的弦。喘息断断续续砸在被冷汗浸湿的衣襟里。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樾为之焦急开口,迅速冲上前,小心托起他垂落的头颅,神情却忽然一顿。   燕纾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樾为之心中一瞬几乎是揪着疼。   他抬手撑住燕纾摇摇欲坠的身子,被他皮肤间的温度冰的蹙了蹙眉,抬手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将人裹紧。   “大半夜的哭什么,明天起来又头晕。”   樾为之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人恍惚两秒,才终于回过神,摇了摇头,唇边下意识勾起一抹笑意。   “没事……就是一下子被梦魇住了,一时间没缓过来……”   他这神情明显便是没说实话。   樾为之沉默了两秒,也没揭穿他,抬手探了探燕纾的额头,确认温度还算正常,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扶着已有些坐不住的人小心躺下来。   “梦都是假的,难受便先躺会儿,那药我一直在炉上温着,我给你拿过来,你刚好喝了再睡。”   他一边说一边便想要起身,下一秒,衣袖忽然被人小心拉住。   “我心口堵……喝不下……”   燕纾喘了一口气,似乎还沉浸在梦里,眼眸有些涣散,却望着他轻轻勾了一下唇。   “为之,我白日有些睡多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安神香再加一些,我怕我一会儿睡不着……”   他口中这般说,眼睛却都有些睁不开,明显说的是谎话。   樾为之心中微微一紧。   他眼眸闪了闪,望着面前吃力拽着他袖口的人,却到底摇了摇头:“不行,安神香的剂量不能再加了,你身子受不住……你睡不好,回头我把药方改改,看看有没有什么效果。”   但两人都知,即便樾为之再怎么调整药方,也是徒劳。   燕纾眼眸间闪过一丝慌张。   “没事……那便算了,我自己……”   他慢慢松开手,眼皮终于控制不住昏昏沉沉坠了下来,眼睫处还挂着几滴泪珠。   他甚至都来不及说完那句话,顷刻间手指便软了下来。   樾为之沉默地坐在床榻旁,小心将手搭燕纾脉搏间,望着仿佛安然睡去的人,并没有离开。   没过多久,他便看着床榻上的人身形一颤,仿佛再次陷入什么梦魇般,呼吸急促起来,猛然睁开眼,再次骤然惊醒。   “我……”   “没事,你只是做了个梦,你还在这里。”   樾为之神情间没有分毫意外。   他低声开口,抬手重新将面前的人抱了起来,感受着他周身的轻颤一点点止歇,忽然轻轻开口。   “你若这么难过,便去找他吧,小纾。”   燕纾神情微微一愣。   他心中慌了一瞬,下意识开口否认:“我没……”   “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这么惩罚自己。”   樾为之低声开口:“你更没必要……这般故意躲着他。”   燕纾眼睫颤了颤。   房间内的烛火发出一声轻微的爆鸣,燕纾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我去找他了,然后怎么办?”   “看着他生气,然后许下无法完成的诺言……让他亲眼看着我,一天天衰弱下去,然后……死在他怀里吗?”燕纾惨笑了一声,微微闭眼,指尖一点点掐入掌心。   “那也……太狼狈了。”   樾为之皱眉,神情间闪过一丝不赞同:“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被燕纾低低的声音打断:“我如今只想着将大长老的事尽快解决。”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声音似乎已经一点点恢复了冷静:“昨天是个意外,今后我不会再这般,也不会再去见他,你不用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外间的门廊忽然轻轻一响,紧接着一个黑影单膝落到两人身前。   “门主,有人闯阁。”   燕纾蹙了蹙眉,旁边的樾为之已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有人闯阁便按规矩办,谁若不要命了便随他去——”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那个黑衣人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艰难地低声开口:“似乎是……销春尽宗主。”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垂下眼:“怎么可能?他怎么发现——”   燕纾却已微微直起身子。   他眼眸闪了闪,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到椅子上裂了一片衣角的大氅上,瞬息明白了什么,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   “谢镜泊真是——”   他就说当时谢镜泊怎么会那般轻易放弃。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燕纾闭了闭眼,低低开口:“他在那衣服上面下了踪丝。”   一年不见,这个小师弟怎么也变得这般……难缠了。 第75章   明月高悬, 树影婆娑。   扶摇念的楼阁位于闹市中的一处所在,白日里寂静无声,夜晚反倒点起了星星灯火,清幽温和。   旁边的樾为之已跟着那影卫起身, 自去部署, 燕纾在床上微微坐直身子, 垂着眼一时有些呆愣, 仿佛还有没有醒过神。   那边樾为之细细交代了一番, 无意间回头, 目光正落到床上呆坐的人身上。   他一时间又有些无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低声开口。   “你要过去看看吗?”   “……不去。”   床上的人回过神,微微摇了摇头, 身上的被子一掀,蜷缩着又躺了下去。   “每日闯阁的人那么多,个个我都去看?”   他抱坐在床头,揽着被子打了个哈欠小声开口,微微动了动身子,忽然将被子直接一把蒙到头顶, 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一把迷.药把他迷晕丢出去不就好了,如果没有迷.药我把符纸借你……”   樾为之:“……我就只是问了你一句去不去,你哪来这么多话?”   被子底下的人颤了一下,微微侧过头, 探出一个脑袋,雪色的长发铺了满床,衬得眼尾一抹嫣红分外明显。   他似有些委屈地低低开口:“为之这是在怨我?”   樾为之的声音被迫一止。   院外溜溜哒哒晃悠进来的白猫刚好看到这一幕,“咪”的一声, 瞬息跳上床,不满地冲着樾为之凶狠哈气。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想要反驳看着那人苍白的脸却又下意识不忍。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帮他把头顶的被子扯下来掖到颌角,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因为憋气而隐隐浮现出的红晕。   “本来就喘不上气,还自己憋着自己,你不难受我都替你难受。”他故作生硬地开口,声音到最后还是不自觉缓了下来。   “行了,你若不想去便不去,我去替你处理了。”   他低声开口,拭了拭燕纾额头的温度。   纱帐内漫着苦涩药香,面前的人低低地垂着眼,偏头时铺散的银发在衾枕上蜿蜒如月华霜露,衬得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透明。   ——偏生眼尾洇着未干的薄红,连唇珠都泛着久病的青白。   樾为之声音也忍不住跟着颤了颤,心中一时间也有些五味杂陈。   “我就是怕你到时候……又难过。”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人忽然仰起头,琉璃色的眼眸闪着微光,仿佛带上了一点……狡黠?   樾为之瞬息意识到不对。   下一秒,他果不其然听着面前的人小声开口。   “那为之不若给我一包安神药,我直接昏睡过去,人事不知,当然也不会难过了。”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   ——他瞬间意识到方才燕纾为何忽然跟他装弱了。   “啪”的一声爆栗脆响,樾为之收回手,同一刻,原本趴在燕纾手边的白猫瞬间抬眼,龇牙咧嘴地冲着他哈气。   “你冲我叫唤什么,你有本事管管他。”樾为之本就气不顺,没好气地开口。   床上的人也有些惊异,轻咳一声忍下唇边的笑意,只抬手捂住额头,有些可怜巴巴地望向樾为之。   “你做什么,为之?”   “我做什么?你故意跟我说了那一大堆,原来就是为了等在这儿跟我骗药啊?”樾为之收回手,冷笑一声,微微咬牙。   “那安神药是能乱吃的吗?你不想活了?平常吃那些药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   他一连串发问,被揭穿的人也不尴尬,眨了眨眼,一边放下手一边毫无迟疑地迅速道歉。   “我错了,为之,下次一定注意。”   “你还想有下次——”   樾为之咬牙,忍不住又想抬手,看着燕纾隐隐约约的红印,忍了忍,到底又放了下去。   “算了,你……”   但他才刚准备放下手,忽然感觉手背一阵刺痛,那白猫直接倏然抬爪,直截了当在樾为之手背间拍了一巴掌,炸着毛弓身挡在燕纾面前。   “我没想打他——”樾为之简直要气笑了。   ——这胖白猫自上次燕纾差点死一次后,便格外敏感,护崽子一般格外黏人。   偏生床上那人抱着双臂靠坐在床头,一手不轻不重地捏着那白猫后脖颈,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很明显也在为这个胖的没脖子的毛团撑腰。   樾为之感觉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迟早要被这一人一猫气死。   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直截了当转过身。   “安神药肯定没有,我先过去看一下,你若睡不好便躺着闭目养神,或者让这一团毛哄你睡觉——”   他不出意外地收获了那胖白猫不满的低吼,樾为之眉心跳了跳,迅速走到门边,却忍不住脚步又顿了一下。   “小纾,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比我清楚这一点。”   床上的人轻轻眨了眨眼,笑着望着他没有回答,半晌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赶走就好,别伤他。”   樾为之身子一晃,瞬间反应过来了什么,简直要气笑了:“你要不要看看你说的是谁?我伤他?”   燕纾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眼,樾为之再不理他,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直接走了过去。   雕花木门“吧嗒”一声轻响,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月光在窗棂上凝成霜纹,暖阁内被铜炉烘得酥软,床上的人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半晌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这般生气做什么。”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手腕一翻,一个瓷白药瓶忽然在掌心间浮现。   “若是你一会儿知道了这个……岂不是要更生气。”   他抬起手,熟练的倒出两枚安神丸来,眼眸闪了闪,干脆将白瓶里剩余的五枚丸药尽数倒出,手指一碾,将那白瓷瓶一瞬捏的粉碎。   窝在他手边的白猫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安地回过头,蹭着脑袋拱到他掌心下,湿漉漉的鼻尖小心地碰着,抬起爪子扒拉着燕纾的手臂,似乎想将那药拨弄走。   但面前的人这回却并没有向着他,只是用微凉的手捏了捏他后脖颈,见他仍旧挣扎,低低笑了一声,忽然俯下身将他整个抱起,手臂同时一抬,囫囵将一把药直接送入了口中。   “咪——”   那白猫瞬间急了,蹲坐在他臂弯间抬起两只前爪便去够他的唇角,下一秒,一双爪子却被轻轻按住,肉垫被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没事的。”   燕纾垂下眼,低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让谁下定着什么决心。   “说好了不去见他,便不去。”   他闭了闭眼,一点点放松身子靠在床头,沉沉吐出一口气。   “而且……我也真的不想再做那些梦了……”   加大剂量的药物终于逐渐起了效果,燕纾眼睫重如铅坠,视野里轻缓的床帐化作洇湿的水雾,连耳边白猫的叫声都像隔着三重纱。   他试图蜷起发麻的指尖,却迟缓地发现整条手臂仿佛都已化作浸透水的棉絮,正从猫儿蓬松的背毛间无声滑落。   眼前一道白光袭来,燕纾低哼一声,沉沉吐出一口气,手臂蓦然往下一坠。   被他揽在怀里的白猫一瞬失重,“喵呜”一声,后腿一蹬猝然跳下来,不安地在床头原地打着转。   “乖……我没事……”   燕纾整个人仿佛蒙在水底。   他依稀触到白猫一下下蹭过来的冰凉鼻尖,可那点冷意转瞬便被潮涌的黑暗吞没。   燕纾听着旁边白猫模模糊糊的叫喊,努力凝起最后一抹神志。   “我就……睡一会儿……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黑。   喉间溢出的安抚声碎在唇畔,好不容易抬起的腕骨颓然一沉。   燕纾一瞬便直直坠入了昏沉的黑暗间。   ·   但不知是心里有事还是怎样,即便吃了大剂量的安神药,燕纾这一觉依旧睡的不太安稳。   一年来萦绕不断的梦魇不但再次一点点从黑暗里浮现,甚至这次还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拖拽入深渊。   燕纾挣扎着想要脱离,但周身的疲倦感沉沉压下,胸膛几乎都疲软的无力抬起。   “咳咳咳——”   燕纾骤然睁开眼,仿佛溺水的人般,猛吸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撑坐起身,顾不得许多,一瞬扑到床边,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   但昏睡一晚的胃脘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燕纾吐了半晌什么都没有吐出来,眼前的眩晕感反而越发剧烈。   ——难怪樾为之不让他多吃那个药。   燕纾垂下眼,在一片晕眩间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声。   ——实在是……太难受了。   “呃……”   颤抖的尾音化作一缕游丝,腕骨磕在床栏的刹那,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颈动脉突突的震颤。   燕纾咬了咬牙。   他按着胃脘的手忽然用力往下一按,剧烈的疼痛一瞬席卷全身,痛的他感觉自己几乎失去了几秒意识。   下一秒,他身子控制不住前倾,脖颈青筋暴起,后脊一弓,骤然呛出一口血来。   眼前的晕眩感终于一瞬止歇。   燕纾感觉自己一定是失去了几秒的意识,等再模模糊糊醒过来,耳边挠人的嗡鸣声已逐渐消失,只剩下白猫焦急的“喵呜”声一声声响起。   “没事……”   燕纾勾了勾唇,努力抬起指尖,颤颤巍巍地在白猫耳尖蹭了一下。   他只感觉周身疲累异常,恨不得就这般再次昏睡过去,但心中莫名的不安感却让他一直绷着一根弦。   他急喘了两口气,努力一点点撑起身,将玉狐面具按在脸上的同一刻,哑声开口。   “来人——”   门外一个黑影一闪,一名黑衣人瞬息出现在床前,单膝跪地,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门主有何吩咐。”   燕纾眼前还有些昏黑,攥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听着面前的黑衣人犹豫了一下,膝行一步,终于忍不住开口。   “门主是哪里不舒服,需要我们去寻樾公子——”   方才在门外他们听着屋里的响动便一直想要进来。   但燕纾不喜让别人见到他孱弱的模样,樾为之也明令禁止若无吩咐不得无故现身,一群五大三粗的黑衣人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他顾不得许多匆忙转头便想让手下去喊人,下一秒却听床上的人低声开口。   “不用……”   燕纾深吸一口气,背脊一点点直起,垂下眼沉沉抬起头:“谢镜泊现在在哪?”   ·   房间内一片安静,半跪在床前的黑衣人话语瞬间一滞,无声地张了张口,像是有些疑惑燕纾为何会忽然问起他。   “门主……”   “回答我的问题。”   燕纾低声开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还在阁内吗?”   “是。”黑衣人点了点头。   此时已经月过中天,他方才昏睡了不到一个半时辰,按理来说若樾为之出手,早就应该将人赶出去了。   燕纾皱了皱眉,看着面前的黑衣人依旧死死低着头,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樾为之在盯着他?”   “是,樾公子交代属下,那边他来负责就好,无事不要打扰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便被床上的人冷声打断。   “现在去问樾为之,谢镜泊所在的位置。”   那黑衣人愣了一下。   他一时间有些迟疑。   樾为之临走前特意交代过要让燕纾好好休息。   他们跟着燕纾这么多年,也清楚自家门主身体有多不好,向来比燕纾本人还谨遵樾为之的“医嘱”。   但床上的人仿佛误会了他的迟疑,脸色瞬间白了一瞬,倏然撑坐起身,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扑到一旁的偏室内。   “门主——”   但一阵熟悉的“咔嚓”机扩声已经在室内骤然响起。   燕纾指尖燃起一道符咒,低喝一声“去”,素白的指尖在桌案上飞速划动。   不大的楼阁内一阵阵机扩滑动的声音隐隐传来,紧接着氤氲的烟雾逐渐燃起,一片薄的镜片内,忽然折射出一道玄衣模糊的身影。   ——这楼内被他安装了无数面水镜,配合着符纸显影,便几乎能知晓每一处的情形。   燕纾仰起头,盯着那道依旧在缓缓地警惕向前移动的影子,闭了闭眼,无声吐了一口气。   ——还好,谢镜泊没事。   他此时才觉得有些力竭,身子控制不住晃了一下,听着后面的黑衣人焦急的声音传来,撑着桌案站稳,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   “无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面前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   燕纾下意识重新抬起头,却在看清面前景象的那一瞬,瞳孔霎时紧缩。   显影阵折射出来的氤氲烟雾间,那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时伧然跪地,长剑踉跄脱手,蓦然吐出一口血来。   燕纾撑在桌案上的手一瞬收紧,用力之大几乎将木屑抠出。   他倏然转过头:“怎么回事?”   旁边的黑衣人一时间也愣住了,慌张地一瞬跪了下来。   “属下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一阵疾风刮过。   黑衣人猝然抬起头,却只看到一瞬消失在门廊尽头的白色身影:“门主——”   ·   这楼阁身处闹市,所占面积并不大,只不过房间颇多,各种隐秘的机扩也相对繁琐。   但燕纾对这里在熟悉不过。   他轻车熟路地便找到了方才显影阵里投射出来的那一处房间,推门而入的一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玄衣身影。   “该死——”   燕纾咬牙,匆忙走上前,抬手下意识便要去扶,心中忽然突兀地跳了一下。   旁边一阵凉风骤然刮过,燕纾眼眸一瞬紧缩,不安与警惕感几乎是同时袭来。   ——不对。   若是谢镜泊真的遇袭,为何这房间内陈设都极为规整,没有半分打斗的痕迹?   方才忽略的周遭的怪异感,此时后知后觉在燕纾脑海里浮现。   燕纾心中瞬间警铃大作,足尖一点迅速向后退去。   下一刻,他听着,樾为之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耳畔同一时间响起。   “你疯了吗,燕纾?快离开那!”樾为之传音入密,焦急的声音一瞬没入他脑海。   “你看不出来吗?”   “谢镜泊明显是故意的——”   被骗了。   燕纾垂在身侧的手一瞬收紧。   他心中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是了。   这人是他的小师弟,是他自己……一手带出来的。   但他关心则乱,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般,下一刻,他看着地上原本应该昏迷不醒的人握着剑的手忽然收紧,掌心在地上一拍,干脆利落地一瞬跃起,直接便向他掠近。   燕纾几乎能看到他抬眸时,碧色眼眸间熟悉的冰冷微光。   燕纾微一咬牙。   他脚步一顿,后退的动作蓦然一止,掌心一翻,将一枚丹药直接捏碎,在樾为之焦急的声音间忽然向前冲了过去。   谢镜泊只看到一阵白烟再次在面前浮现。   ——又是这个同样的伎俩。   他神情冷了几分,毫不犹豫地抬剑一挥,不顾旁边的任何动静,脚下不停,继续向前冲去。   下一秒,他忽然看到侧边一道白影一瞬闪过。   那清瘦的身形熟悉万分,谢镜泊眼眸一瞬睁大,仍旧控制不住下意识偏过头。   旁边一声低低的轻笑似乎隐隐传来,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一袭玄衣人面向着那幻影的方向,却是忽然朝着原来那处精准抬手,一瞬抓住了什么东西。   “调虎离山。”   谢镜泊冷声开口,手腕蓦然用力,将面前的人影拽过来的一瞬,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太轻了。   空荡荡的白狐大氅被拽过来的一瞬,他心中立刻意识到不对,他瞬息向后退去,下一秒,忽然感觉眉心一凉。   脑海中几乎刹那间被黑雾侵占,堕入梦境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模糊声音在耳畔响起。   “天天让我做噩梦……”   “总也该,换你来做一做。”   ·   谢镜泊猝然睁开眼,一瞬从床上坐起。   面前一道刺目的光亮同一刻袭来,谢镜泊蹙眉下意识闭了闭眼,等双眼逐渐适应眼前的光亮,重新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先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红色。   谢镜泊的眼眸微微睁大。   他心中下意识闪过一丝茫然。   ——这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记得他明明是在……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嗡鸣,谢镜泊下意识回过头,目光落到旁边桌上静静放着的微尘里上,混乱的思绪间似乎逐渐分出了一丝清明。   他好似……想起来了。   这次是他入销春尽后,第一次被大师兄带着下山出任务。   一只妖怪为炼成人身,专门骗镇上的未婚少女与它结亲,吸食活人精气转化为自己的修为。   他记得,似乎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假扮成新娘子,将那妖怪骗来……   但似乎隐隐约约还有哪里不对。   谢镜泊蹙了蹙眉,一时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他晃了晃脑袋,干脆先一步慢慢下了床,抬手要去拿桌上的微尘里,忽然听到房门处传来一阵“吱扭”的推门声。   谢镜泊下意识一瞬攥紧手中的微尘里,下一秒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小师弟醒了?】   燕纾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口蓦然传来,谢镜泊身形控制不住猝然一僵。   他眼眶不知为何一瞬有些莫名发烫,一时间甚至不敢回头。   谢镜泊僵在原地,听着下一刻,燕纾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不转过来?我穿着这身真的这般难看吗?】   【没有……】   谢镜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匆忙应了一声。   他胡乱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随手抹了一把脸,迅速转过身,神情却蓦然一僵。   面前的人头戴凤冠,一袭大红婚服坠在身上。   谢镜泊瞳孔收缩一瞬,脸颊瞬间滚烫起来。   金丝堆绣的凤凰暗绣在他颈侧洇出青影,本该垂顺的霞帔沿着清隽的肩线滑落,露出内里素纱中单上银线绣的合欢——刚好将他的喉结遮住,真真雌雄莫辨。   谢镜泊喉头无意识地滚动了一瞬。   他想起来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被燕纾连哄带骗劝了许久,仍旧万分抗拒自家师兄戴上那个头纱去与那妖怪假意成亲。   他半是担心燕纾的安危,半是莫名不愿燕纾……穿着嫁衣给其他人看。   但却被燕纾误以为他不喜欢他男扮女装的模样。   但再怎么不情愿,燕纾最后还是去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谢镜泊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觉得喉咙莫名干渴,下一秒却听一声无奈的轻笑从面前传来。   【行了,知道你不喜欢,别躲那么远了。】   燕纾半撑着脑袋坐在床中央,半是埋怨半是好笑地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过来帮我把这个凤冠摘下来,我头好痛,当真沉死了。】   谢镜泊耳尖一瞬通红。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到底一步一挪地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到燕纾背后。   他按照燕纾的指示有些僵硬地抬手,将头顶的凤冠小心取下。   三千青丝一瞬从面前人身后垂落,燕纾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动了动有些酸胀的颈骨,似乎笑着说了句什么。   但谢镜泊却压根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他只怔怔盯着燕纾后颈白皙皮肤上被凤冠压出的一抹红痕,脑海中一片混沌。   ——他的大师兄……皮肤从前便这么白吗?   谢镜泊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这个,心中一时间有些发慌。   他目光有些慌乱地下移,看着织金云肩缀着的珍珠流苏空荡荡悬着,反衬得燕纾腰封束出的轮廓比竹骨灯笼还单薄。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他看着面前的人似乎隐隐转过头,轻笑着问了他一句什么。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却突兀地吐出两句话。   【我没有……不喜欢。】   他低低开口:【师兄穿这个……很好看。】   旁边烛芯爆开的刹那,谢镜泊看到燕纾眼里一瞬盛满了笑意。   旁边的红烛幽幽一闪,烛光剪影交织在一起一瞬,面前的人身子忽然前倾,一瞬勾住他的脖颈。   【那小师弟这般说……便是喜欢吗?】   他一点点凑上前,苍白的脸色被红烛映照出一抹薄红,看起来莫名的勾人。   【小师弟也……喜欢我吗?】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   两人的身影在身后的床帘间交织缱绻,谢镜泊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眸一瞬睁大。   方才他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那抹大红色,原来是……婚房的颜色。   他周身的衣服不知何时也换成了一袭红色的新郎服,谢镜泊下意识抬手回扣住燕纾的腰身,心中却莫名闪过一丝警惕。   ——从前他记忆里,仿佛……并没有发生这些。   但这个念头只恍惚了一瞬,下一秒,一片温凉感忽然从唇边袭来。   【那小师弟可愿……与我成亲?】   谢镜泊身子一颤,蓦然抬手,再控制不住,手指蓦然穿过那如水的长发,径直扣上燕纾后脑。   ·   另一边,楼阁内。   烛火摇曳,狭小的房间内氤氲着无尽暖意,烛火微光在青砖地上投下跃动的光影,将房间中央两人的身影交织成朦胧的画卷。   燕纾抬起手,一把接住坠入梦境的谢镜泊,虚弱不堪的身子却到底被他带的往后退了半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面前的人依旧沉沉坠在他怀里,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   燕纾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垂下眼微微侧过头,艰难地扶着他的脖颈让他躺到自己腿上。   “看起来明明瘦了许多,怎么还这么沉……”   他口中这般抱怨着,手指却近乎留恋地抚过面前人的侧脸。   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樾为之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没事吧?”   樾为之迅速从门口跑入,先一步撑住燕纾摇摇欲坠的身子,蹙眉一连声开口。   “你刚才在想什么?别告诉我你没反应过来,平常骗人骗的得心应手,谢镜泊这么拙劣的演技第一次就把你骗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捂唇干呕了两下,苍白着脸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少说两句……我头好晕,你再说我真要吐了。”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咬了咬牙,抬手按住燕纾的脉搏,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躺在他腿上的人。   “你对他干了什么?”   “摄神术,我让他入了梦,先……睡一会儿。”燕纾攥着胸口的衣襟,张口含住樾为之送过来的药,含糊开口。   “什么梦?”樾为之下意识开口,看着面前的人眼眸闪了闪,低低笑了一声。   “……噩梦。”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什么般,虚弱地勾了下唇。   “九渊他从前……从来不屑跟我骗人。”   ——所以他一时不察,才蓦然被他骗了过去。   樾为之收回手,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半晌只低声开口。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把人带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呢,当然是把他送走了。”   他垂下眼,指尖隔空一点点小心描过旁边人的眉眼,又在即将碰上的那一刻,蓦然止住。   风啸声止,燕纾闭上眼,示意樾为之将谢镜泊扶起,自己则有些摇晃地扶着旁边桌案一点点站起身。   “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让人把他带出去,通知销春尽的人来领人……”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顿了一下,“等他醒来也不会记得这一切,我们刚好趁这个时间离开……”   身后樾为之声音有些复杂地应了一声,燕纾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无声地溢出几分苦笑。   他抬手按了按抽痛的心口,狠下心迅速转过身,下一秒,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燕纾瞬间意识到不对。   他抬手直接想挣,下一刻,却听着谢镜泊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抓到你了。” 第76章   耳边似乎有无数的话语窸窸窣窣传来。   谢镜泊先是听到一阵模糊的喧闹, 紧接着骤然又安静下来,一个清润的声音似乎隔着水雾恍惚传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抚过他额间。   谢镜泊听不清那些话是什么,手中却依旧死死攥着一截温凉的东西。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沉浸在梦里, 一时觉得面前是无尽的大红色, 一时又觉得……他应该离开这里去寻找什么。   对, 他已经离开——   手中冰凉的触感一瞬消失, 谢镜泊心神一震, 原本模糊的神志瞬间一轻。   他蓦然睁开眼。   “燕纾——”   耳畔连绵不断的嗡鸣声如潮水般退去, 谢镜泊喘息着骤然坐起身,顾不得许多, 抬手下意识往前抓去。   但下一刻,他手臂却忽然被人轻轻一挡, 紧接着,一个轻缓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燕纾是谁?”   这个声音带着些许清冷,尾音微哑,仿佛山泉玉落,与燕纾一贯清润温和的声音并不相同。   谢镜泊猝然抬起头,只见台阶上一人穿着一袭红色衣袍, 三千白发随手束在身后,脸上戴着一面桐木面具,抱着双臂静静靠在门边。   是那日在茶馆外抱着白衣人的人,只发色却似乎又……不尽相同。   谢镜泊来不及多想, 熟悉的感觉如心悸般再次蓦然传来,他骤然站起身,有些焦急的便去拉面前那人的手臂。   “师兄,你——”   但下一秒, 一股柔和的力道从面前传来。   面前人四两拨千斤般轻轻挡开他的手,身形翩然跃起,轻轻往后一退,似有些疑惑般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又叫师兄了?你到底要找谁。”   原本调侃的话语轻飘飘落到谢镜泊耳中,却仿佛故意挑衅般,将他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与恐慌一瞬点燃。   “你骗我有意思吗,燕宿泱?你当初假死、离开很有趣是吗?你到底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掌心一瞬运起灵力,在面前人周身罩下一层结界,不管不顾地直接去拉那人的手腕。   面前的人不闪不避,只不急不缓地抬起手,轻轻比了一个起手式。   但下一刻,谢镜泊的动作却戛然而止。   他停在离那红衣人半寸的地方,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望着面前戴着桐木面具的人。   “你——”   一股柔和的妖力从那人掌心间徐徐传来,纤细的指尖微微前伸,不轻不重地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熟悉的冰凉触感蓦然传来,谢镜泊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抬眼,却只对上了面前一袭红衣人桐木面具后平静的目光。   “你身负灵力,是仙门之人,你师兄应当也是仙门的吧。”   他似乎轻轻勾了下唇,一瞬收回手,掌心间的妖力同时消失。   “我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低声开口,似乎力有不殆般,身子不着痕迹地晃了一下,轻轻扶住旁边的木门才勉强稳住身形。   “现在你信了吧?”   对面的人脸色惨白,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并没有注意到红衣人这一点的异常。   “可我明明感受到……”   他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变成支离破碎的茫然与无措。   “这不可能……你为何会有妖力,我明明没有感受到分毫妖气……”   对面的人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这句话般,没忍住笑了一下,带着些许调侃般慢悠悠开口:“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扶摇念,”谢镜泊哑声开口,“我看到了那些机关隐蔽处刻的扶摇念的门徽。”   对面的人顿了顿,神情间闪过一丝微妙。   大隐隐于市,当初他选择这处搭建楼阁,便特意强调不许在显眼处露出门徽一类的东西。   谢镜泊若能看到,便是把……所有的机关都拆掉了。   ——红衣人一时间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发泄怒气。   他深吸一口气,对上谢镜泊微冷的神情,回过神低低笑了一声:“那你应该知道,扶摇念近几年来收留了各类妖族,你闯进来前,都没有了解过吗?”   他其实并没有准确地回答谢镜泊的问题,而是把核心点绕了过去。   但谢镜泊似乎也并没有在意。   他此时仿佛终于一点点冷静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忽然低低开口:“你是谁?”   红衣人眨了眨眼,一时间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我方才不是都说了,我……”   “你的身份。”谢镜泊冷声打断他的话。   “我既已闯阁,但你却并没有抓我的意图,甚至过了这么长时间,此地都没有人再过来,你在扶摇念的身份一定不低。”谢镜泊冷静开口,攥着长剑的手却一点点收紧。   ——更何况前几日在茶馆,这个人还抱着……   他对面具后这张脸的怀疑并没有消除,顿了顿,到底将最后这句话隐下。   下一秒,谢镜泊却听对面的人轻声开口:“啊……因为我是扶摇念门主的……男宠。”   周围霎时一静,谢镜泊同一刻不可置信地抬眼。   他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冷静自持那一瞬间几乎全然崩塌:“什么?”   对面的人无辜地眨了眨眼:“所以你若是想挟持我来达到目的,怕是……不太行。”   ·   半个时辰前。   泠泠的月华流水般透过窗沿落下,燕纾转身的动作一僵,身后的樾为之眼疾手快地瞬息点上谢镜泊的昏睡穴。   面前的人闷哼一声,勉强睁开的双眼再次控制板不住一点点合拢,但却仍旧蹙着眉,手掌死死拽着燕纾手腕。   昏睡穴效用对谢镜泊这个修为的人维持不了多久,樾为之咬牙,抬掌直接就想要击上他后颈,忽然听到燕纾猝然开口。   “等一下——”   “他是强行挣脱的摄神术,不能再强制入睡。”   燕纾急促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与慌张:“这对他身体会有损害。”   “那怎么办?”   樾为之咬牙,“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醒?”   他试图去掰谢镜泊拉着燕纾的手:“你方才给他入的什么梦?他怎么能强行挣脱——”   “……我不知道。”   手腕间的力道松了又紧,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有些茫然地垂下眼。   “我明明——”   面前的人虽然再次短暂地陷入了昏沉,但攥着燕纾的手依旧握的极紧,在白皙的皮肤间留下一圈清晰的红印。   樾为之眼睛都要气红了。   他咬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抬起手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谢镜泊腕骨卸掉,忽然听到燕纾低声开口。   “你先走吧。”   樾为之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燕纾抬手直接将他怀里的人揽过,低声开口:“把他给我,你先离开这里。”   “不行,那你怎么办?”   樾为之直接断然开口拒绝:“你知道他要寻的是你,到时候他万一发现……”   “那你准备怎么办,把他这条胳膊砍下来,再带我离开?”燕纾似笑非笑地开口反问。   他话音刚落,便看樾为之狐疑开口:“为什么不能?”   他一边说一边便要上前,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轻声开口:“啊……因为我舍不得。”   樾为之脚步一歪,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出去。   他恼羞成怒地抬起头:“你——”   “行了,你带着阁里的人先离开,扶摇念不能暴露,你把东西都仔细清扫一下,别有破绽遗漏。”   燕纾轻声开口打断他的话,神情慢慢正色起来。   面前的人蹙眉逐渐有清醒的迹象,有些烦躁地挣动起来。   燕纾抱不住他,扶着旁边的台阶重新坐下来,小心将人往上抱了抱。   “剩余的我来想办法,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月华如水,映照在两人身侧,仿佛蒙上了一层氤氲的薄雾,将周围一切隔绝。   樾为之听着燕纾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反驳的话终于逐渐咽了下去,神情一点点冷静下来。   “……好。”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深深地看了燕纾一眼,转过头,大步向外走去。   ·   如今,燕纾刚回过神,下一秒,便感觉面前一道破空声骤然袭来。   他眉心一跳,脚下瞬息一点,看着一道剑光同一刻落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   燕纾额角抽了抽,终于忍不住促声开口:“你做什么,我不都说了你挟持我没用……”   “我怎知你说的一定是实话?”   谢镜泊冷声开口,手中微尘里一转,持剑直接向他袭来。   “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到底长何模样——”   “这个面具不能摘。”对面的人侧身避过,似有些无奈地开口。   “为何不能?”谢镜泊动作停了一瞬,眉心微蹙。   下一秒他听着对面的人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我都说了,我是门主男宠,门主喜爱我的脸,若我摘下面具,被旁人看到,门主定会生气的。”   ……这话明显就是在胡扯。   谢镜泊额角青筋暴起,不由分说再次提剑,毫不留情向那红衣人袭来。   对面的人身形一转,几番跳跃轻巧躲过谢镜泊步步紧逼的长剑,身形姿意,但藏在广袖里的手指却无意识一点点收紧。   ——他这个一根筋的师弟怎么就知道穷追不舍。   燕纾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放侧身又躲过蓦然袭来的一道剑气,终于忍不住开口。   “等一下——”   对面的人却恍若未闻,剑尖在旁边的栏杆上一撑,转了个方向再次向他袭来。   他这个小师弟从前最听他的话,无论他说什么都向来一一照做,从未像今日这般露出这般冰冷可怖的神情。   燕纾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勉强提起一口气,撑着旁边的窗沿再度起身,心口处一阵刺痛却突然袭来。   他的动作被迫一滞,只这一刹那间,身后的剑气已毫不留情径直袭来。   燕纾苦笑一声,有些艰难地勉力侧过身,听着身后发尾处传来“呲”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应声而断。   三千白发倏然倾泻而下,在两人身前扬起一片流动的雪色。   同一刻,谢镜泊眼眸骤然紧缩,动作不可控地一滞。   飞散的雪色与最后燕纾最后那刻的身影一瞬重叠。   他下意识要去拢那飘散的白发,却见下一刻,对面的人抬手接住半截残带,玉白的指节缠着断裂的缎子,随手迅速将那发丝挽起。   谢镜泊骤然回过神。   他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你到底——”   但下一秒,却被面前人喘息的话语打断。   “行了,别打了,我只是个男宠又不是打手,你再打我就要晕过去了。”   谢镜泊攥着剑的手再次收紧。   燕纾不以为意,他随手将长发扎到脑后,捂唇咳了咳,有气无力地哑声开口:“做个交易吧,仙长。”   “你把面具摘下来。”谢镜泊冷声开口。   燕纾一噎,终于忍不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交易,交易,双方都同意的才能算作交易。”   他深吸一口气,不等自家这个木头师弟说什么,先一步迅速开口:“我带你出去,作为交换,你放过我,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果不其然便听对面的人断然拒绝:“不需要。”   “仙长话可不要说太满。”   燕纾似笑非笑地开口,后退一步摸索到旁边的桌案旁,斜倚着身子靠了上去,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说不定你马上就要需要了。”   这话似乎话里有话,谢镜泊蹙眉,神情隐隐警惕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脚下一晃。   谢镜泊长剑一瞬插入地面,稳住身形的同时猝然抬起头:“你——”   “仙长问错了,不是我要做什么。”   一袭红衣人半撑起身,指尖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是扶摇念——要把这里炸掉了。”   ·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下一秒,窗外的亭台楼阁开始寸寸崩塌,庭院内两棵槐树瞬息便颓然歪倒了大半。   “这里不过是扶摇念的一个小型据点,你贸然闯入,他们便直接舍弃不要了。”   谢镜泊听着对面的人悠悠开口。   他转回头,眉头拧的极紧:“你们疯了——”   下一秒,他听着对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那仙长愿意赔我们吗?”   一袭红衣的人认真转过眼,眼眸间带着些许轻微的笑意与期许:“我确实很喜欢这个小院,如今它被迫拆除也确是仙长所为,仙长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   周围一片寂静,谢镜泊盯了他几秒,忽然冷笑一声。   “好啊,你把面具摘下来,把我的师兄还我,我就还你一个小院。”   对面的红衣人眨了眨眼,下一秒,毫不犹豫地直接转移了话题。   “所以最开始我提出来的那个交易,仙长考虑的怎么样了?”   燕纾深吸一口气,抬头重新望向他,声音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这里马上就要塌了,你一路闯进来机扩、暗器当也见了不少,应该知道如果没有熟悉道路的人带领,从这里出去绝对需要费一番周折。”   他语气认真,声音轻缓,仿佛真的在和谢镜泊认真分析着利弊。   “我修为没有你高,自己出去也有些费力,你我合作,等到出去,便桥归桥,路归路,你去寻你的师兄,我去做我的事,互不干涉,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随手一抬,将谢镜泊头顶的一块砖瓦击碎,下一秒听着对面的人沉声开口。   “你为什么要帮我?”   对面的人眨了眨眼,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我想离开门主。”   谢镜泊眉心一跳。   燕纾幽幽开口,语气间似乎带上了些许怅然:“他虽待我不薄,但我大好年华,若一直浪费在这里,实在太过可惜……”   谢镜泊额角青筋再度爆起,终于忍无可忍:“……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啊,有的。”   他抬起头,眼眸间忽然多了一丝狡黠:“你再不离开,你脚下的地,下一秒就要塌了。”   谢镜泊猝然抬头。   下一刻,仿佛为了证明他说的话一般,谢镜泊只感觉周身蓦然悬空。   他猝然抬起手,微尘里插入旁边的柱子,堪堪稳住身形,同一瞬,忽然感觉手腕一凉。   “现在总信我了吧?”   桐木面具后轻缓的声音传来,谢镜泊听着那人笑意盈盈地开口:“我也不是……一直在骗你。”   他眼眸闪了闪,忽然反手抓住那人的手腕,剑尖往上一挑,一瞬用力将他带到近前。   燕纾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扑到他身上,撑着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你——”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旁边的房梁忽然落下来一段,“砰”的一声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燕纾微微一愣。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松开手,沉声开口:“往哪边走?”   燕纾眼眸闪了闪,终于一瞬笑开。   ·   周围的楼阁在迅速坍塌,谢镜泊被面前的人带着,在一片昏暗间熟练地七拐八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面前一阵凉风袭来。   他下意识抬起头。   三千白发被凉风成雪,琉璃瓦在那红衣人身后爆裂开来。   燕纾跃过最后一道断梁,反手推开雕花木门,冲着他微微伸出手。   “抓紧。”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终于还是倏然伸手,紧紧拽住了那人消瘦的手腕。   面前的人带着他来到了一处高台,四周一片荒芜,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可以离开的地方。   谢镜泊却无暇顾及。   掌心间冰凉的触感再次升起一抹异样的熟悉感,谢镜泊有些僵硬地垂下眼,却感觉下一刻,面前的的人一瞬松开了他的手。   他下意识仓皇转过眼,却看面前那人似乎踉跄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心口几处大穴。   “你怎么——”谢镜泊蹙眉。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那人一瞬直起身子,恍若无事发生般,笑着往上一指。   “喏,就在那里。”   “从这里上去,楼顶有一处滑索,顺着那里滑下去便离开了。”   那一处位置比这里还要高上好几尺,谢镜泊顺着他手望去,没有说什么,心中却微微跳了一下。   他记得,燕纾最是恐高。   “你——”   他心中莫名有些迟疑,但下一秒,面前的红衣人却对着他微微一笑,紧接着足尖一点,毫无迟疑地先一步跃上了楼顶。   谢镜泊瞳孔收缩一瞬。   他垂在身侧的手瞬息收紧,过了半晌,到底还是足尖一点,跟着跃了上去。   顶层的风声要比方才那处还要凛冽上几倍,一袭红衣的人神情平静地转过头,神情自若地望着他,看起来确实没有半分恐高的迹象。   谢镜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从方才的妖力,再到微尘里的毫无反应、又到如今对高处没有半分恐惧的迹象,这个人是燕纾的可能性……仿佛已经是微乎其微。   但心中一阵阵异样的感觉,让谢镜泊咬死了不愿放弃那一丝莫名的可能。   他紧紧盯着那人,看着他神情自若地和他介绍如何用这根滑索,最后滑落时会停在哪里,甚至最后还鼓励般,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   “仙长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不如您先下去,我紧随其后。”   “不行。”谢镜泊哑声开口。   “你先下,我跟在你后面。”   一袭红衣的人微微一怔:“怎么了,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低声开口:“我要确认你真的下去了。”   “我要确认你不会……不再下来。”   燕纾面具后的神情微微一愣。   他盯着谢镜泊紧绷的身形,瞬间明白了什么,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半晌,到底轻轻地笑了一声:“……好。”   谢镜泊紧紧盯着对面的人,看着他一步步慢慢走上前,熟练地将滑索扣到腰间,深吸一口气,一点点挪到屋檐边。   谢镜泊紧绷的心神也无意识松了几分。   但下一刻,两人脚下的楼房忽然一晃。   同一刻,屋顶边缘的人仿佛没站稳般,身形瞬间一颤,脚下不知为何忽然一软,竟然踉跄着直接向外坠去。   而那红衣人不知是吓懵了还是怎样,竟然没有丝毫反应,周身骤然失力,如断翅的赤蝶般,了无生气地软软落了下去。   下一秒,腰间一股大力蓦然传来,将那红衣人一瞬揽住。   身后岌岌可危的楼阁终于不堪重负,同一刻蓦然坍塌,天崩地裂间,一袭玄衣之人足尖一点,单手揽着那人,一剑插进那滑索,倏然向下落去。   强烈的失重感霎时袭来,怀里的红衣人周身一颤,仿佛骤然醒过来般,猛地吸了一口气,剧烈的呛咳起来。   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从他身后同一刻传来。   燕纾怔了怔,有些迟疑地转过头,正对上谢镜泊复杂的神情。   他听着谢镜泊哑声开口:“……你做了什么?”   燕纾眼睫颤了颤,唇色一片青白,好几次张口,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脚下终于踩到坚实的地面,怀里的人仿佛才骤然回过神般,后退一步脱离他的怀抱,强笑着抬起头。   “抱歉……一路过来有点脱力,方才一时没反应过来,多谢仙长救我。”   谢镜泊没有说话,只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沉默着死死盯着他。   燕纾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走为敬,勉强笑着又冲谢镜泊行了一礼:“既然交易已完成,仙长请自便,我还有事,就先行告辞——”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下一秒却感觉眼前一花,一袭玄衣的人身形一闪,径直拦在了他身前。   “不许走。”   燕纾微微一愣。   他眼眸闪了闪,神情有些古怪地抬起头,下一秒迟疑开口:“仙长莫不是也想养男宠?”   谢镜泊脸色果不其然一瞬铁青。   燕纾唇边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轻咳一声,掩下忍俊不禁的神情,慢悠悠侧过身,刚准备抬步。   下一秒,他听着谢镜泊低低开口:“是。”   “砰”的一声闷响,一袭红衣之人脚下狠狠一绊,好险不险扶着旁边的树干才堪堪站稳。   他不可置信地抬眼:“你说什么?”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家这个小师弟,对别人的男宠也有这么强的占有欲?   他神情一时复杂起来,谢镜泊没有回话,只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慢慢上前一步,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许走。”   燕纾差点被气笑了。   他胸口一阵发闷,一时间只觉得有些缺氧,眼前莫名一片眩晕,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样。   他按了按胸口,实在懒得再理他,目光转向旁边的小溪,抬脚刚向那边走去,忽然感觉又一阵疾风从身侧划过。   “你去哪?”   “我答应你,我不走行不行?但我有些渴了,去旁边溪边找些水喝总可以吧?”   燕纾捂唇咳了两声,扶着旁边的树干,有些无奈地抬起头。   “从你这里到溪边不过五步的距离,我就算想逃,以你的身手也能立刻把我抓回来。”   他声音明显沙哑了起来,身形也有些摇摇欲坠,整个人透露着难以遮掩的疲倦感。   谢镜泊盯了他几秒,忽然再次摇了摇头:“不行。”   燕纾眉心跳了跳,终于忍无可忍地咬牙抬头:“仙长一定要欺人太甚,这般胡搅蛮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肩膀处一阵大力传来。   燕纾一时没站稳,踉跄一步被他半扶半按地坐到地上,听着面前的人低低开口:“你待在这里,我去帮你取水。”   燕纾微微一愣。   他怔愣着抬起头,却看面前的人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径直往溪边走去。   燕纾这下真搞不懂谢镜泊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盯着他的背影,眼眸闪了闪,半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   从树干那处走到溪边确实很近,连五步都不到。   但等谢镜泊取了树叶小心翼翼将水捧起,再回头时,神情却骤然一僵。   ——树下原本坐着的红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手中的树叶连带着清水伧然落地,谢镜泊顾不得许多,匆忙跑上前,神情间带着难以遮掩的慌张。   周围一片安静,谢镜泊周身的颤抖几乎控制不住。   他下意识胡乱环顾四周,目光落到旁边的溪水边一抹红色的身影时,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了一瞬。   原来在这里。   谢镜泊无声地吐了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一瞬收紧。   他沉着脸迅速抬步,刚准备说什么,下一秒,瞳孔却再度紧缩。   他看着一袭红衣之人摇摇晃晃走到水边,仿佛没有意识般,身子晃了晃,紧接着骤然向水里软倒去。   “不要——”谢镜泊猝然开口。   他一瞬冲上前,在最后那刻旋身扣住燕纾后腰,将人揽在怀里的一瞬,忽然却触到满掌黏腻。   他瞬间意识到不对,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那人绯红广袖下不知何时洇开大片暗色,人已失血过多般,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77章   “师兄——”   谢镜泊再顾不得许多, 猝然开口。   怀里的人面色苍白,不过顷刻间周身的温度都已冰冷,毫无生气地蜷缩在他怀里,脖颈沉沉后坠着。   仿佛一年前的噩梦再次浮现, 谢镜泊揽着人的手控制不住地颤着, 仿佛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他能感到泊泊的鲜血顺着燕纾腰际一点点蔓延, 恍若当初燕纾唇边……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鲜血。   “不, 不要……”   谢镜泊眼中爆出血丝, 双手死死按在他腰侧, 灵力疯狂运转试图堵住那无尽的血色。   但没用,为什么会没有用……   下一刻, 一个疑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师弟?”   谢镜泊猝然回过头,正看到边叙匆忙向这边跑来。   他看着谢镜泊跪坐在地上, 满脸惶然地抱着怀里的一个人,心中下意识一紧,快步走过去,正听到谢镜泊哑声开口。   “救他。”   边叙此时才看清,他怀里抱着的是一个戴着桐木面具的人。   他愣了愣,有些迟疑地低下头, 对上谢镜泊通红的双眼,心中突兀一跳,顾不得许多,匆忙也蹲下身按住那人的腕脉。   谢镜泊紧张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边叙慢慢收回手,神情有些古怪地回过头。   “怎么了?”   谢镜泊匆忙开口,声音间依旧带着控制不住的轻颤:“是不是他……”   “他已经无事了, 师弟。”   边叙低声开口,有些迟疑地望向他:“你方才给他输灵力的时候便已经止血了,此时不过是力竭昏睡。”   “不可能。”   谢镜泊下意识哑声开口:“那方才为何血一直在流——”   “那是你的错觉,师弟。”边叙低声开口,打断他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从口袋间拿出一瓶药粉,小心地抹到红衣人身上,轻轻地落下一句话。   “师弟,他不是大师兄。”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围一片寂静,边叙将药瓶收起,风啸声过,他听着谢镜泊声音重新冷静了下来。   “他为何会忽然流血不止?”   “他腰侧那处有一道伤口,创面有点深,所以才会一时失血昏迷……”边叙在他腰间比划了一下,神情间一时也划过一丝古怪。   “不过这个创口方向看起来仿佛是……”   谢镜泊没有说话,只忽然俯下身,在那人袖口处摸索了一下,“当啷”一声轻响,一把带血的小刀从袖口处蓦然跌落。   边叙垂下眼,瞳孔骤然紧缩:“这伤口是他自己划的?”   谢镜泊面沉如水,边叙顿了顿,有些迟疑地抬起头:“他是谁,师弟?”   谢镜泊不答,边叙便自顾自地小声一点点梳理。   “我收到了你的传讯,说发现了扶摇念的踪迹,我让松竹带着一队弟子下山来一起搜寻,过去却已发现那楼阁被夷为一片废墟……”   他目光又重新落回被谢镜泊小心揽在怀里的人,一点点转到他面上的桐木面具上。   边叙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些许。   他近乎有些急切地蓦然抬手,下一刻却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阁下这是要做什么?”   一个微哑的声音从面前响起。   边叙还没反应过来,谢镜泊已仓皇低下头。   一袭红衣的人迟缓地睁开眼,似乎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在谢镜泊怀里,撑着手臂想要坐直,却是刚一动,便又一阵头晕目眩。   燕纾低低地“哼”了一声,有些难耐地闭上眼,低低喘了两口气,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我方才……晕过去了?”   下一秒,撑着他手臂的手倏然一紧,紧接着谢镜泊咬牙切齿的声音蓦然从头顶传来。   “你故意的?”   燕纾心头突兀一跳,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心虚,但刚醒的脑子还有发懵,实在没反应过来。   “……我故意什么?仙长为何忽然这般生气?”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谢镜泊一眼,蹙眉想要撑起身,却忽然感觉袖口有些异样传来。   燕纾下意识低下头,目光落到地上那柄沾血的小刀上,神情瞬间一僵。   ——谢镜泊是怎么发现这把刀的。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后知后觉意识到谢镜泊方才说的“故意”是指什么了。   下一秒,他听着谢镜泊沙哑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你故意划伤自己,又莫名去到水边,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眼眸间爆出血丝,死死望着对面的人:“你是想要逃走吗?你为了躲我就这么不择手段,不惜伤害自己……”   “不是,我……”   燕纾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一时间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这回还真不是故意的。   之前在楼阁上,他为了掩盖恐高,一直在用疼痛努力保持清醒。   原本都以为很好地遮掩了过去,没想到最后楼顶猛然一晃,燕纾一下子没撑住,高处的眩晕感蓦然袭来,让他差点直接摔下去。   手中的小刀也一下子没拿稳,在腰侧重重划了一下。   现在想来,方才他莫名那般口渴,大概就是失血休克的前兆。   “我没有要逃走,方才去溪边原本也只是想……咳,想清洗一下伤口,没想到迷迷糊糊一时晕了过去。”   燕纾低咳一声,一边迅速开口,一边不着痕迹地想将那把“罪魁祸首”的小刀藏起来。   下一秒手腕忽然一紧,紧接着便听谢镜泊喑哑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要做什么?”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我就是收一下……”   他下意识抬起头,对上谢镜泊的神色,话语却微微一滞。   对面的人神情看似平静,碧色的眼眸间却爆出无尽的红血色。   他攥着他的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玄色衣襟下的胸膛剧烈起伏,却依旧强行维持着一贯的冷然。   谢镜泊的状态不对。   仿佛强行冷静下来的神情间,仿佛是极力压制的疯狂与恐慌。   燕纾蹙了蹙眉,意识到什么,声音一点点缓了下来。   “你冷静一点……”   他努力放轻了声音,强行忽略手腕间传来的一阵阵刺痛,艰难反手一点点握住谢镜泊的手腕。   “我身上只有这一件傍身的武器了,我只是想把它收起来,没有想要……自戕的意思。”   旁边的边叙眉心一跳,有些讶然地望过来。   燕纾却无暇理会。   他看着对面人碧色的瞳孔颤了一瞬,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几分,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努力语调轻快地开口。   “你放心,我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当然要好好……活下去。”   “什么逃脱?”   旁边的边叙忽然开口。   燕纾揉了揉手腕,随口回道:“啊……从扶摇念门主的男宠逃脱。”   话音刚落,便感觉手腕再次一紧,边叙一口气呛了一下,瞬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燕纾莫名其妙抬起眼,对上边叙一瞬精彩万分的脸色,转过头,有些头疼的发现,谢镜泊的脸色又一瞬阴沉了下去。   ——这死木头怎么越来越难哄了。   燕纾一时间有些无奈。   但这件事到底怎么说也因他而起,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撑着旁边的树干忽然晃晃悠悠地想要站起身。   手臂间一阵大力不出意外再次传来,谢镜泊同一刻跟着站起。   “你去哪——”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面前人的人身子一颤,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好痛,松手。”   谢镜泊愣了一下,下意识瞬息松开手,顾不得许多匆忙低下头,却正对上桐木面具后一抹狡黠。   谢镜泊微微一怔,眉心瞬间拧了起来:“你故意——”   下一刻却见面前的人换了个姿势,缓缓伸出手,主动重新拉住他的手。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故意什么?我只说让你松手,又没说不拉你了。”   燕纾抱怨般开口,拉着他的手却一点点收紧。   “你方才那个姿势真的很痛,喏,我手腕那一圈都被你握出红印了。”   谢镜泊伫立在原地,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燕纾有些无奈,不得不重新停下脚步转过头。   “还不走吗,真想在这荒郊野岭又坐到天黑啊?”   “我没想逃走,只是想要离开这儿,去旁边的小镇。”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还未等他说什么,便见面前的人重新抬起头,眼眸间不知何时盛满了一贯的笑意。   “仙长若不介意,可愿与我同行?”   ·   扶摇念那处楼阁后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虽不算太偏远,但离镇上还是有一定距离。   谢镜泊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一辆马车,拉着人直接坐进了车里,由边叙……驾车。   燕纾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能看出来边叙攒了满肚子的疑问,好几次望着他欲言又止,与他相比,谢镜泊反而算是平静、理智的那个。   ——如果忽略他一直克制又紧张地握着他的手的话。   燕纾总觉得谢镜泊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仿佛平静河流下的暗潮涌动。   他盯了他一会儿,不但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把自己看困了,没一会儿便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但马车颠簸,总睡不安稳。   对面的人看了几秒,忽然松开他的手腕,坐起身直接将人圈在自己怀里。   燕纾昏沉间只感觉周身一阵热意传来,他下意识放松了几分,过了几秒忽然却又意识到什么,挣扎着骤然醒了过来。   “……你放开我。”   谢镜泊蹙了蹙眉,燕纾回过神,闭了闭眼,唇边重新扬起一抹笑意。   “仙长不必这样费心,路途遥远,我担心仙长……”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谢镜泊先一步低声开口:“我不动你面具。”   燕纾到嘴的话一噎,差点没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咳咳咳……不是因为这个,我担心仙长胳膊酸。”   他看着谢镜泊重现抬起手,忙不迭赶忙往后一躲。   谢镜泊脸色冷了冷,看着下一秒,燕纾从旁边直接拿了一块枕头来,垫在自己头颈间,重新靠了回去。   “这般便好了。”   “我与仙长不过侥幸同行,今日过后若再有类似之事,我又当如何?”   燕纾垂了垂眼,抱着双臂往后靠了靠,低低笑了一声:“我总不能依赖仙长……一辈子。”   ——他总要习惯以后没有谢镜泊的日子。   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谢镜泊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怎样,竟然真的没有再动,只重新拉住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   燕纾有些无奈,但到底困的昏沉,不过一会又迷糊了过去。   谢镜泊眸色沉沉地望着他。   桐木面具边缘露出的小片下颌苍白如瓷,随着紊乱的呼吸无力抵在暗纹衣料间。   广袖滑落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见淡青脉络,面具未遮住的唇色苍白浅淡,怕冷般微微翕动,连指甲盖都泛着久病之人才有的灰青色。   好在似乎终于安稳睡了过去。   谢镜泊指尖动了动,慢慢抬起手一寸寸伸向那桐木面具,却又在最后一刻蓦然停住。   他闭了闭眼,无声地吐了一口气,刚准备放下手,下一刻,忽然看面前的人身子一颤,仿佛梦到了什么般,骤然倒吸了一口气,近乎惊慌失措地一瞬坐起身。   谢镜泊一瞬收回手:“你——”   但燕纾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手指近乎痉挛地攥着胸口的衣襟,艰难地喘息着。   “咳,咳咳——”   谢镜泊意识到不对,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再次紧绷起来:“你怎么了?”   “没,没事……大概就是做了个噩梦。”   旁边的人过了几秒才迟缓地回过神,冷汗浸透的银发黏在颈侧,冲着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阖上眼重新蜷缩了回去。   但没过一会儿,谢镜泊听着他呼吸一滞,再度蓦然惊醒。   这次他连起身的力气都耗尽,只是猛然抽搐着睁开眼,面具边缘渗出的冷汗在枕上洇出深色水痕,完全遮掩不住眼眸间的惊慌。   “不要……”   谢镜泊此时终于无法再无视他的异样,蹙眉抬手想将人扶起来:“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但燕纾却轻轻打开他的手。   “没事……就是梦到了些不好的事,一时有些心悸。”   他淡青色的指甲死死拽着胸口的衣襟,吐出一口浊气,眼睫轻颤地一点点蜷缩回马车壁旁。   “我缓一会儿就好,就这般待一会儿……不睡便没事了。”   可是没过多久,谢镜泊看着对面的人眼皮一点点下坠,控制不住地昏沉合拢,身子没一会儿再度颤抖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在他即将惊醒前,直接伸出手,将人揽到了怀里。   怀里的人眉头皱紧了一瞬,似乎隐隐有醒来的迹象,谢镜泊先一步伸出手,熟练地将人用外袍整个裹起。   “你放开……”怀里的人不安地挣了挣,昏沉地睁开眼,却只感觉周身热意一点点蔓延。   他睡的浑身无力,咬了咬牙,故意发狠般恨声开口:“仙长平日里便是这般无所顾忌吗?若是再不放……小心我把你手骨卸下来……”   回应他的,却是谢镜泊熟练地一下下落到他后背上的安抚:“知道了。”   燕纾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完全睡了过去。   等他恍恍惚再次睁开眼,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次醒来,仿佛不是因为……被那梦魇拽入深渊。   燕纾无声地吐了一口气,再一抬眼,正对上谢镜泊微沉的眼眸。   燕纾心突兀跳了一下。   下一秒,他看着谢镜泊忽然将手伸了过来。   燕纾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你……”   下一刻,他听着谢镜泊平静地低声开口。   “卸吧。”   燕纾:……?   ·   燕纾真不知道一年不见,他这个小师弟到底发什么疯。   他神情莫名地盯着那伸过来的手指,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半晌也只咬牙吐出几个字:“你是不是疯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边叙平缓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师弟,我们到……”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眼前一花,那戴着桐木面具的人已先一步跃下马车。   “多谢两位仙长,既然已经到了地方,那我和仙长便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燕纾一脸串开口,边叙愣了愣,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望向马车内端坐的另一人。   “师弟你和他……吵架了?”   出乎他意料,谢镜泊微微摇了摇头,心情看起来似乎莫名不错。   “没有。”   他垂了垂眼,跟着下了马车,亦步亦趋地跟在了燕纾身后。   他走了几步,终于看着面前的人无奈转过身:“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他自认这一路过来已经把人哄够了,下一秒却听谢镜泊低声开口。   “我没有地方去。”   身后刚下马车的边叙一个踉跄,差点没直接摔下去。   燕纾眉心也跳了跳。   ——堂堂销春尽宗主,在这里跟他说无处可去。   “仙长没地方去我可有地方,我先告辞了。”   他深吸一口气,径直便想要转过身,下一秒却看谢镜泊再次闪身挡在了他面前。   “你要去哪?”   燕纾其实也没地方去。   他眼眸闪了闪,目光落到不远处一处建筑,忽然笑了起来。   “当然是去那——杨柳地,温柔乡了。”   谢镜泊皱了皱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他顺着燕纾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看着那牌匾上硕大的“醉春阁”三字,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你要去青楼?”   对面的人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怎么了,我好不容易出来,还不允许我寻欢作乐了?”   他故意凑上前,语气暧昧地低声开口:“我可养了几位……黏人的小东西,有一位格外黏我,日日都要和我睡呢。”   ——他那只胖白猫每天晚上都被他抱在怀里当暖炉,这么说也不算骗人。   他虽是编的,但语气却说的真切,谢镜泊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到他身上的红色衣袍上,脸色更加阴沉了些许。   燕纾微微勾了勾唇:“仙长这般风光霁月,想必不愿和我一起吧?”   他见谢镜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咬牙仿佛要张口,突兀地忽然想起方才马车里那番对话。   燕纾心中蓦然一跳,不等谢镜泊说什么,赶忙匆忙开口。   “既然如此,我便先走一步,仙长还请自便。”   他生怕谢镜泊真的答应了,迅速转过身,足尖一点,身形瞬息消失在两人眼前。   街上刚落过雨,青石板缝隙里窜出水雾被风揉碎了泼向半空。   刚从马车那边走过来的边叙环顾了一圈四周,有些好奇开口:“那个人呢?他已经走了?去了哪里——”   “醉春阁。”谢镜泊哑声开口,打断他的话。   “啊?”边叙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正悬的太阳,回过头,有些疑惑开口:“他白日里去那里做什么?那醉春阁不是晚上才开张吗?”   他话音刚落,便看谢镜泊倏然转过头,一字一顿沉声开口:“不开张?”   边叙不明所以,却是认真点了点头:“是啊,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谢镜泊沉默一瞬,重新转过头,边叙却莫名觉得他脸色缓和了几分。   他心中方才压下去的疑惑再次浮现了出来。“那个人是谁啊,师弟,怎么你仿佛对他……”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谢镜泊再次低低打断了他的话:“他是燕纾。”   边叙心头重重一跳。   他失声开口:“他是大师兄?”   “这不可能,大师兄分明已经……而且他身上有妖力,不可能是……不对,既然是大师兄,那你为何还放他走——”   他匆忙转过头,对上谢镜泊阴沉的神情,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怔愣地蓦然开口。   “你吃醋了?”   “……没有。”谢镜泊瞬息开口。   “边师兄在说什么?”   “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边叙愣愣开口,有些迟疑凑上前。   “可是你吃大师兄的醋做什么?他又不是不要你……”   他话音刚落,便看自家小师弟脸色瞬息冷了几分。   边叙:?   ·   夜幕昏暗,琉璃灯笼染着胭脂色的光晕,将"醉春阁"金漆匾额照得忽明忽暗。   燕纾从床榻间昏昏沉沉睁开眼。   他有些迟缓地撑起身,捂唇咳了咳,将喉咙间的血腥味小心咽下。   他从前没有去过青楼,白日里不管不顾闯进后,才后知后觉发现楼内一片冷清。   燕纾当时已疲倦到极点,随便寻了一件空屋子,刚一进去便几乎直接昏死在塌上。   此时他再度被一阵心悸从梦魇中惊醒,看着外面华灯初上,无端地感到周身一阵寒意。   谢镜泊大概……已经走了吧。   燕纾垂了垂眼,低低地苦笑一声。   明明是他亲自把他赶走的,如今却又……难过什么。   又一阵心悸感蓦然袭来,燕纾低哼一声,左手死死揪住心口衣襟。   冷汗浸透的雪发黏在颈侧,他骤然弯下腰,破碎的呻吟从唇角溢出。   药瓶就在衣袖间,他却懒得去拿,反正樾为之……大概还要过一会儿才能过来。   燕纾缓过一口气,重重地按了按眉心,感觉一觉醒来疲倦感不但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越发昏沉起来。   他无声地吐了一口气,扶着旁边的床栏重新一点点坐下来,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在耳畔响起。   ——樾为之这么快便过来了……   燕纾恍惚的神志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撑着身子想要起身开门,眼前一晕,骤然又坐倒在榻间。   ——他这个破身体……当真是要废了。   他苦笑一声,只得勉强提起一口气哑声开口:“自己进来吧……我实在没力气……”   下一秒,他却听到微冷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师兄不是要去寻欢作乐吗?” 第78章   烛火轻摇, 映得锦帐流金。炉烟袅袅,暗香浮动,与烛光交织,似梦似幻。   燕纾呼吸滚烫, 有些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你……”   他脑海中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后腰抵在桌角, 闷闷地发疼。   ——谢镜泊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已经走了吗, 怎么会……   燕纾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欣喜还是恐慌, 复杂的情愫连同着心悸感一同传来,让他一时以为自己又发病了。   下一秒, 谢镜泊低沉的声音再次从面前传来。   “师兄不是说要在这青楼寻欢作乐,怎么却一个人在这房里睡了一整天?”   燕纾手指一颤。   他听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地咬牙, 声音间是强行压抑的颤抖。   “师兄不是说,养了许多人吗?怎么我方才寻遍了整个楼,也未曾寻到。”   玄色衣摆沉沉往前近了一步,燕纾退无可退,只能竭力仰起头,呼吸有些急促地望着面前的人。   他轻而易举地在谢镜泊神情间看到了难以遮掩的愤怒与难过。   ——他还是让谢镜泊生气了……   燕纾在那一刻迷迷糊糊的想。   混乱的大脑在那一刻模糊地分出几丝清明,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先溢出口的却是一阵压抑的呛咳。   他感觉面前的人呼吸似乎滞了滞,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你怎么了?”谢镜泊蹙眉。   面前的人身子却骤然一颤,“……咳咳, 放开,你松手……”   他手臂倏然一甩,“啪”的一声,清隽腕骨磕在桌案边, 瞬间起了一片红印。   谢镜泊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原本缓和了些许的神情一瞬间更难看了。   “我说了……我不是你师兄……你放开我……”   燕纾呼吸急促,感觉从方才被谢镜泊触碰的地方一瞬灼烧起一片热意,几个呼吸间便席卷全身。   ——怎么这么久了,这个身体还是对谢镜泊的触碰……这般敏感。   他心中苦笑一声,经脉间却还是冷的发颤,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着,忍不住下意识往门口又瞥了一眼。   谢镜泊敏锐地抓住了他这一瞬的反应。   “师兄在看什么?”   他瞬间开口,上前一步直接挡在燕纾身前,眼瞳深邃。   “师兄是在等人?还是又在想办法,想要离开?”   燕纾回过神。   他混沌不清的脑子竟然在此刻敏锐地察觉到谢镜泊声音间的一丝危险。   “没有……”   他回过神,摇了摇头,却一下把自己头晃的更晕了,不由自主地低哼一声,身子晃了晃。   下一秒,一个冰凉的东西忽然贴了过来,轻轻落在他额头间。   周身的滚烫被这阵凉意裹挟,瞬间带来一阵惬意的舒缓,连抽痛的额角都似乎被安抚了些许。   燕纾轻哼一声,身子下意识放松下来,不自觉偏过头,留恋地在那片寒意间蹭了蹭,甚至得寸进尺般将整个脸颊都贴了上去。   “好舒服……”   他烧得嫣红的唇间泄出满足的叹息,冰凉的唇角一瞬划过谢镜泊掌心。   谢镜泊贴在他肌肤上的手僵硬了一瞬。   面前的人桐木面具下隐隐露出烧红的眼尾,汗珠正顺着睫毛坠入衣领,在锁骨处的中衣那里晕开透明的水痕。   燕纾整个身形摇摇欲坠,谢镜泊下意识抬手想扶。   没想到意识混沌的人此时却忽然警觉了起来,蹙眉挣开扶着他的手臂,脸却仍旧贴在他另一侧掌心,迷迷糊糊蹭着。   谢镜泊差点就要被气笑了:“你——”   下一秒,他看着面前的人一瞬挣开他的束缚,却反而把自己推了个踉跄,重心不稳,直接一屁股向后坐倒。   谢镜泊这回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小心——”   他再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直接揽住燕纾的腰,没承想另一只手仍被燕纾拉着,跟着一起往前栽去。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齐齐摔在塌上,谢镜泊手臂正硌到燕纾后腰间。   面前的人低哼一声,眼角瞬间疼出湿红的水光,痛呼在喉间滚了几滚,最终化作幼猫般的呜咽,随着急促的喘息碎在唇边。   他蜷缩着身子一言不发,却仿佛又意识到什么,胡乱向旁边躲着,仿佛想要避开谢镜泊的怀抱。   “你放开我……好热……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镜泊又气又心疼,单手将身子撑起,拧眉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的人。   蜷缩在床榻间的人浑然不觉。   燕纾胡乱动了一会儿,反而把自己动筋疲力竭,干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遵从着本能,更深地将自己蜷缩进一片凉意间。   “好凉快……”   这话与他方才说的自相矛盾,但燕纾混沌的脑子完全无法反应过来。   他呜咽着弓起腰背,汗津津的额头抵在谢镜泊心窝那处,红衣松散地挂在肩头,露出大片泛着病态潮红的肌肤,在锦缎上洇出深色水痕。   饮鸩止渴。   谢镜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四个字,却不知是在说燕纾还是……他自己。   “师兄……”谢镜泊哑声开口。   床榻上的人几乎已经陷入无意识的昏睡,极轻地“哼”了一声。   ——死木头今天……变成冰块了。   燕纾枕在他掌心,迷迷糊糊的想。   ——好凉快,好舒服……   下一秒,他听着面前的冰块脸低声开口:“不是我做了什么。”   “你在发烧,师兄。”   燕纾烧的昏沉,最后一点清明的神志仿佛飘散在虚空,半晌只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唔……”   ——原来只是发烧啊……   他听着谢镜泊声音似乎放缓了些许,哄人般继续低声开口。   “先跟我回去,师兄。”   “……回去?”   床榻上的人迷迷糊糊重复了一遍,烧的殷红的眼睫茫然抬起:“回……哪里?”   他听着谢镜泊低低开口:“销春尽。”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燕纾的脸色瞬间惨白,混沌的思绪蓦然回笼。   仿佛有无形的铁锥一瞬捣入脑海,带来尖锐的痛楚。   燕纾呻吟一声,猛地弓起身子,雪发如瀑般从肩头滑落,瞬间捂住闷痛的头颅。   “师兄——?”   谢镜泊心中瞬间一凛,有些慌乱地抬手想扶,却被“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开。   面前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瞬晃晃悠悠撑起身。   剧痛让视野中的一切都扭曲成漩涡,谢镜泊的身影在瞳孔里分裂成无数重影。   燕纾踉跄着想要后退一步,却像被抽去骨头的傀儡,膝盖重重磕在床沿,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不是……”   谢镜泊倏然站起身,冷着脸一把将人扶住。   燕纾也没力气再挣扎,借着周身的痛楚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颜色浅淡的双唇扯起一抹虚弱的弧度。   “仙长说笑了,我与销春尽无任何关联,要我回去……算什么?”   他闭了闭眼,终于攒起一点力气轻轻挣脱开谢镜泊的手,半阖着眼冲着房门处微微颔首。   “夜深露重,此地也不利于久留,仙长……该走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声音逐渐虚弱下来,眼眸再次涣散。   谢镜泊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燕纾状态的不对。   “走?我现在走了,你怎么办?”   谢镜泊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一丝控制不住的担忧与烦躁:“你自己知道你如今什么状态吗?”   对面的人未及束起的白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黏在颈侧,垂落的右手正无意识死死攥着心口衣料,青白的指节几乎要戳破那层绯色衣袍。   燕纾呼吸控制不住颤了颤。   他也清楚自己如今的情况不太好。   不光是高烧……脑子里来回翻涌的剧痛与无法凝聚的神志仿佛更像是……病发的迹象。   燕纾心知绝对不能再在这里留下了。   他下意识又往门口看了一眼,忽然听到对面人的声音猝不及防传来。   “你在等谁,师兄?”   燕纾身子一僵。   他心中下意识闪过一丝心虚,匆忙摇了摇头:“没有,我……”   “是吗?”谢镜泊似乎低低笑了一声,直接打断他的话。   “你为什么……总是在骗我,燕纾。”   “你为何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从来也不在乎……我?”   谢镜泊咬牙,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一抹难言的失控,又被他很好地遮掩过去。   “你是明知我舍不得,还是就那般……不信任我?”   难以言喻的痛苦从心脏处蓦然炸开,燕纾低喘一声,下意识弯下腰,想要开口反驳,却又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忍住。   他听着谢镜泊一字一顿沉沉开口。   “现在如此,一年前假死时也是如此,你为何总要……”   “仙长说的师兄……是叫燕宿泱是吧?”燕纾忽然低低开口,打断谢镜泊的话。   他闭了闭眼,指尖掐入掌心,却是轻笑着抬起头:“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不是一年前便已经身死道消了吗?”   “人死不能复生,仙长不若早些节哀,这般将我当做一个……替身,我可担当不起。”   房间内的烛火突兀一跳,下一刻,“砰”的一声巨响轰然传来。   谢镜泊的玄色广袖挟着疾风掠过案几,青瓷茶盏应声而碎。   他扣住燕纾腕骨的指节白得发青,却在最后触及时骤然卸了三分力道。   "替身?"谢镜泊气极反笑。   “你就是这般想我的吗……”   燕纾闷哼一声,踉跄着被迫后退,脊背抵在冷硬的墙壁上,后脑却在即将撞上雕花廊柱的刹那,被一只手突兀地垫在发间,硬木硌出沉闷的骨响。   “你好狠的心,燕纾,有时我真想……”他最后的话语淹没在喉间的颤音间。   被钳制的手腕忽然发力翻转,燕纾手腕一痛,被迫顺着谢镜泊的力道仰起头。   面前的人眼眶猩红,额角青筋暴起,可拂过燕纾耳畔的吐息却烫得惊人   “他没死,你比我……更清楚。”   “……他一定没有死。”   燕纾目光落到谢镜泊钳着他的手腕上,眉心忽然一跳。   ——那处疤痕……他之前在谢镜泊手腕上种下的那处蛊虫,去了哪里?   燕纾忽然剧烈呛咳起来,那只钳制他的手瞬间转为托住后腰的姿势,暴怒未消的指尖仍在发抖,却已经下意识往他命门渡入灵力。   紧接着,慌乱的声音从耳畔模糊传来,“你怎么了?”   夜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烛火忽地一跳,燕纾倏然回过神,一把拂开谢镜泊的手。   “放开我——”   脑海中的清明正在寸寸流失,燕纾心中闪过一丝难以控制的慌乱:“仙长说没有死,便没有死吧。”   他咬咬牙,扭头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房门,撑着旁边的墙壁踉跄地站直身子,急促地倒了一口气。   “仙长若不想走……那便我先走,仙长自己留在这里……”   燕纾眼前一片明明灭灭,整个人都在细微地战栗,像张拉满的弓弦即将绷断。   谢镜泊下意识伸手,却被他袖中突然甩出的白玉珠一瞬打在手背,发出虚弱的清响。   ——那力道轻得可笑,却还是让谢镜泊动作被迫一滞。   “别碰我……”燕纾咬牙,感觉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来,紧接着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小纾——”   樾为之戴着面具的身形一瞬出现在门口,在看清面前的景象时,整个人徒然一僵。   “你们——”   房间内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倚靠在墙边的人一声声无力的喘息。   “师兄一直等的……就是他吗?”谢镜泊忽然开口,声音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沙哑间带着压抑的怒火。   之前松一说过的话浮现在谢镜泊耳边,他的目光落到樾为之一般无二的红色衣袍间,目光瞬息更阴沉了几分。   “师兄就是要为了他……抛弃我?”   燕纾不知道谢镜泊又是怎么想到“抛弃”这上面来的。   他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蹙眉瞪了他一眼,又扭头冲着樾为之使了个眼色。   樾为之回过神,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谢镜泊一眼,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撑住摇摇欲坠的人。   下一刻,另一边的手腕也忽然被人死死拉住。   “你要带他去哪?”谢镜泊咬牙,眼尾处几近猩红。   “当然是带他回家,”樾为之冷笑一声,蹙眉抬起头,“松手。”   “他几时说要跟你走了?”谢镜泊冷笑一声,两人相贴的肌肤间却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灼的燕纾皮肤都一阵滚烫。   “他如今高烧不退,意志昏沉,我怎知你不是故意要将他带走,对他不利?”   樾为之简直要被气笑了。   “是吗?那不如你问问他,到底想要跟谁走?”   燕纾被吵的一阵头晕,好半天才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耳边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蹙了蹙眉,有些模糊的抬起头,感受着两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一时间感觉头更疼了。   ——这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有好几百岁了,怎么还这般幼稚。   燕纾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慢慢转向谢镜泊。   谢镜泊愣了一下,心中不可控地浮现出一抹希冀。   下一秒却听燕纾一字一顿轻声开口:“这位仙长,麻烦松手吧。”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   掌心间忽然一空,面前的人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靠到樾为之身侧,轻轻地喘了几口气。   “带我……回去吧。”   那一瞬间,明明瞳光已接近涣散,但燕纾却还是看到,谢镜泊不可置信的神情清清楚楚地落在眼眸间。   头颅间原本抽痛的经脉越发剧烈起来,疼的他几乎要背过气去。   燕纾蹙了蹙眉,遮掩般想要偏过头,忽然却感觉喉咙间一阵腥甜。   他瞬间意识到不对,猝然抬手捂住唇,但却为时已晚。   “咳咳!呃——”   殷红血迹顺着面具缝隙滴落,在衣襟处绽开大团深色红梅。   旁边两人同时慌了神。   “小心——”   樾为之一把撑住燕纾软倒下来的身子,旁边的谢镜泊上前一步,瞬息扣住他脉门。   他脸色瞬间变了。   “他怎么……”   脉象紊乱、虚弱,一时急一时缓,恍若已……无力回天。   谢镜泊不敢想象燕纾到底有多疼。   ——他方才一直这般疼吗……所以才想要赶他走……   “松手,”樾为之咬牙,往他嘴里迅速喂了几枚药丸,“不想他死就滚开。”   谢镜泊神情一僵,猝然松开手,看着樾为之打横将人抱起,毫无迟疑地快步向外走去。   怀里的人还在无意识一口口吐着血,青白的指尖痉挛地死死抓住樾为之的袖口。   “带我走……为之……带我,离开这儿……”   燕纾最后一点清明落到谢镜泊赤红的眼眶,混乱的思绪间蓦然涌现出些许委屈。   他口唇翕动,在失去意识的最后那刻,却是无声地吐出一句话。   ——带我回去,九渊……   ·   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当啷作响,天穹裂帛声起,倾盆大雨随之蓦然落下。   一袭红衣之人怀里揽着一个人从雨幕间快步冲进一处楼宇,不多时身后一闪,一个玄衣身影随之落到门前。   他脸色苍白,周身已被大雨完全浸湿,却顾不得许多,迅速拾级而上,跟在那红衣人身后迅速冲了进去。   暖阁外的雕花木门在他面前应声而关,发出“砰”的一声细微闷响,在漫天大雨间恍若几不可闻。   但谢镜泊的脚步却还是霎时一止。   他滞在原地,神情僵硬地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木门,半晌却仍旧一动未动。   ·   暖阁内。   樾为之额角间冒出细密的冷汗,完全无法顾及院内的人。   他将燕纾迅速放到榻上,又小心用被子迅速裹好靠在自己怀里。   燕纾的头颅无力地坠着。   他垂落的发梢扫过樾为之手背,带着雨幕里浸出来的寒气。   凝结的血块挂在唇角,未等擦净,新涌出的鲜血又顺着下颌往衣领里爬。   他几乎已经连吐血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仍一下下虚弱地呛咳着,脖颈绷出青紫脉络。   “别咬……”樾为之并指抵住他下颚,声音也跟着控制不住地发颤。   银针没入百会穴的瞬间,燕纾突然睁大涣散的瞳孔,指尖痉挛地抓住身下的锦被。   “没事,马上就好了,没事……”   樾为之口中小声安抚着,手中银针却一刻不停,瞬息落到他心口与脑后几处大穴。   怀里的人闷哼一声,整张脸越发青白起来,明明周围暖炉烧的极旺,但他周身却冷似寒冰,没有一丝活气。   “疼……”   “我知道,忍一下……马上就好……”   樾为之颤声开口,心中闪过一丝不忍,手中的动作却分毫不敢停歇。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纾终于从喉间吐出一口气,脸色依旧很糟糕,但唇上的绀紫却到底淡了许多。   樾为之同一刻同时舒了一口气。   ——好险。   这次心脉旧伤的发作……到底还是挺过去了。   他看着面前人昏昏沉沉就要睡去,咬了咬牙,抬手小心将人拍醒,从旁边端过一碗腥苦的汤药,轻轻抵到燕纾唇边。   “把药喝了再睡。”   他缓声开口,哄着意识昏沉的人:“马上就不难受了,喝了就没事了……”   面前的人近乎昏迷,脖颈脱力般微微后仰,顺从地张开口,一点点无意识吞咽着。   但过了几秒,燕纾脸色却忽然一变,骤然偏过头伏到床边,背脊弓起,几乎是一瞬将方才喝的全部吐了出去。   樾为之脸色瞬间变了:“燕纾!”   “头……好疼……”   趴伏在床边的人喘息着抬起头,单手死死按住额角,呼吸间几乎都带着破碎的痛吟。   “头疼……我喝不下,想吐……”   樾为之心中颤了颤,瞬息明白了什么。   ——又要发病了。   他深吸一口气,却是勉强笑着开口,将药碗匆忙放到一边。   “没事,喝不下便先不喝了,先睡一觉……”   他抬手想将人扶起,却刚一动,便看燕纾低哼一声,神情间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   “我睡不着……”   燕纾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眸间几乎带上了些许哀求:“安神香……还有吗?”   樾为之扶着人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安神香的剂量已经是最大了,不能再加了。”他低声开口,艰难地勾了勾唇。   ——更何况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是不解决最根本的症结,吃再多药也无用……   “先试着睡一会儿……好吗,睡一会儿说不定就好了,如果不行……”樾为之轻声开口,掌心间却控制不住浮现出薄汗。   怀里的人恹恹地垂着眼,似乎没有听出他拙劣地谎言,头颅微微动了一下,听话地慢慢蜷缩在他怀里,呼吸逐渐轻缓了起来。   但没过多久,樾为之便感觉燕纾身子一颤,再次踉跄着撑起身,扑到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一天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吐到最后也不过吐出几口腥苦的胆汁,整个人已几近脱力。   但他目光落到樾为之通红的眼眶间,甚至还有闲心冲着他笑了笑。   “眼睛这么红做什么……小心明早……肿的像核桃。”   “你闭嘴。”樾为之咬牙,抬手小心他太阳穴间揉按着。   穴位刺激对他如今状况的作用几乎已经微乎其微,但燕纾却还是配合着放缓了呼吸,轻轻靠在樾为之脖颈间。   “别担心,大不了便不睡了,就这般熬着……总也能熬过去。”   燕纾有气无力地开口,脸色却已苍白的近乎透明。   樾为之冷哼一声:“熬过去?还是熬晕过去?”   “能晕过去就好了。”燕纾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对上樾为之越发冰冷的眼眸,听话地止住了话语。   “那你说……怎么办?”燕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又不肯……给我下药,又不乐意听我说实话……”   樾为之闭了闭眼,在燕纾昏昏沉沉意识又要消散间,忽然低声开口。   “谢镜泊……在外面。”   燕纾心神一震,还没来得及张口,唇边先溢出一连串压抑的呛咳。   樾为之抬手熟练地拍着他的后背,咬咬牙,依旧继续开口:“若是他进来,说不定对你的情况会有所改善……”   “不要!”   燕纾猝然开口,近乎痉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情绪一时间太过激动,心神承受不住,意识再度模糊起来,却仍挣扎着开口。   “不要……让他看到……”   “可是外面在下雨,”樾为之抬手将无力瘫软下来的人抱住,狠了狠心,低声打断他的话,“你忍心……”   燕纾混沌的思绪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勉强侧过眼,窗外磅礴的雨声后知后觉落到他耳中。   ——这么大的雨……谢镜泊为什么不回去,还待在外面做什么。   ——他在外面待了多久了……   燕纾蜷缩在锦帛间,意识在混沌与清明间来回反复,最终只落得无尽筋疲力竭。   他脑海中胡乱想着,但几近透支的神志却再无力支撑这般消耗。   “不要……”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暗沉下来,樾为之惊慌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燕纾没有力气再权衡,只能遵从着他最后的思绪,用气声低低开口。   “不要让他淋雨……让他进来……”   “但不要……不要让他见到……我这样……”   ·   暖阁外。   谢镜泊沉沉立在雨幕间,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乎掐入掌心,指腹间几乎还残留着萦绕不去的血腥味。   ——燕纾如今情况怎么样了……   ——怎么会忽然吐……那么多血。   ——是因为被他刺激……才会这般……   房间内似乎有压抑的闷哼传来,谢镜泊倏然抬起头。   他控制不住慌乱冲上前,却在最后掌心落到房门那刻,一瞬戛然而止。   ——他不能进去。   ——师兄不愿意看到他……若是再刺激得他难受……   谢镜泊闭了闭眼,一寸寸将伸出去的手臂又收了回来。   ——他就在外面等着,等确认燕纾无事了便离开……   谢镜泊慢慢后退了一步,一点点转过身,下一秒忽然听到木门“吱呀”一响。   谢镜泊脚步一滞。   他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下一刻,一个微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站住。”   谢镜泊回过头,瞳孔微微紧缩。   樾为之一袭红衣站在门前,不知何时已摘掉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容。   他沉默地望着他,半晌缓缓抬步,一步步也走到雨中。   “谢宗主可愿与我……再做个交易?”   ·   燕纾有些恍惚地睁开眼。   鼻尖有轻微的幽兰香隐隐袭来,头顶的雕花房梁与身下的触感都恍若似曾相识。   头疼的感觉并没有缓解许多,但周身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放松下来。   燕纾脑海中依旧混沌。   他有些迟疑地撑起身,下意识环顾四周,目光落到不远处,神情微微一顿。   一袭玄衣之人站在几步外,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眼眸间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仿佛混杂着紧张、留恋、担忧……   但床上的人眼眸仍旧有些涣散,似乎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怔怔地望着谢镜泊,忽然开口。   “这是哪里……”   “销春尽。”谢镜泊低低回道,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攥紧。   “我把你……带回来了。”   他等着燕纾的斥责和愤怒,没想到面前的人愣了愣,仿佛意识到什么般,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我又在做梦啊……”   谢镜泊微微一怔。   面前的人垂眸笑了笑,乌黑的羽睫簌簌颤着,好像一件满是龟裂岌岌可危的苍白瓷器。   但抬眼望向他时,眼眸间的笑意却几乎要溢出来。   “你又来……梦里看我了啊,九渊。” 第79章   谢镜泊动作一滞。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站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他忽然想到昨天樾为之找他时,为什么神情看起来……凝重又古怪。   ·   昨日。   【谢宗主可愿再与我……做一个交易?】   檐角漏下的雨珠串成银帘,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 樾为之的声音穿透雨幕, 沉沉落在谢镜泊耳边。   但谢镜泊却恍若未闻。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 瞳孔紧缩, 目光先一步死死钉在紧闭的雕花木门上。   【燕纾情况怎么样?】   樾为之不答, 只沉沉立在原地。   混沌的雨声将房间内的一切声音都隔绝, 只门缝里渗出丝丝缕缕的苦涩药香,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谢镜泊突然暴起, 一瞬直接冲向房门。   青砖上积水被划开一道银弧,谢镜泊面色冰冷, 直直伸手向前,但在指尖触及门环的刹那,被樾为之手掌一把扣住。   灵力与妖力对撞的一瞬,在雨幕中蒸腾出缥缈白雾。   【我让他暂时昏睡过去了。】   樾为之沙哑的声音终于从旁边传来:【目前并无大碍……但维持不了多久。】   【他的神识……快要碎了。】   谢镜泊动作倏然一滞,不可置信地抬眼。   【你说什么——】   他一把甩开他的桎梏,沉着脸刚想要上前, 忽然听到身后樾为之冷声开口:【谢宗主确定要现在就这般闯进去,将人吵醒?】   【他并不想见到你。】   木门“吱呀”的闷响戛然而止,同一刻,几声难耐的呛咳从房间内传来。   谢镜泊伸在半空中的手僵在原地, 下意识瞬息撤回手,有些慌乱地将房门一瞬轻轻合拢。   廊下檐铃被疾风撞得叮当乱响,谢镜泊脸色冰冷,终于咬牙倏然转过头。   【你到底要做什么?】   【小纾的精神状态如今不太好……谢宗主应当也能看出来。】樾为之没有理他, 只垂了垂眼,自顾自低低开口。   谢镜泊一时间只觉得荒谬异常。   【我能看出来?我凭什么能看出来——】   他咬牙转回头:【凭你当初说要与我做交易,却让他假死离开?如今又让他身体落都这副田地?】   玄色衣袍吸饱了水汽沉沉下坠,谢镜泊眼眸通红,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沙哑的可怕:【如今我凭什么信你,你把人还给我——】   【——凭你不想让燕纾死。】   樾为之猝然打断他的话。   周围的雨声似乎一瞬大了起来,遮掩住樾为之语气间的惶然与颤抖。   他看着谢镜泊瞳孔一瞬紧缩,闭了闭眼,终于低声迅速开口:【我说的交易便是这个。】   【我可以让你们把他带回销春尽。】   【作为交换,你帮我……救救他。】   樾为之撑住旁边的柱子,指尖一点点嵌入木纹,声音喑哑:【燕纾不愿让你知道他的情况,但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他的身体状况……】   樾为之闭了闭眼,在雨幕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如今……救不了他。】   ·   面前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谢镜泊同一刻回过神。   他下意识抬头,瞳孔瞬间紧缩,顾不得许多,一瞬跑了上去,将摇摇晃晃差点跌落床底的人匆忙抱住。   “你做什么……”   谢镜泊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他有些焦急地开口,下一秒却被一阵热意径直扑了满怀。   揽着人的人动作瞬息一僵。   “你方才为什么不过来抱我,九渊。”   怀里的人仰起头,几缕被冷汗浸透的雪发黏在颈侧,他眼眶不知何时红了,带着明显的委屈与无措。   “我都是在做梦了……连梦里你也不能记得我吗?”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了。   师兄如今当这一切……都还是梦。   他揽着人的手一瞬蜷曲,闭了闭眼,却是顺着低低开口:“抱歉……”   “是我没有早些过来,之后……不会了。”   怀里的人眼眸涣散,身上高烧带来的热意依旧未消,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着,很明显依旧疼的厉害。   但却因为谢镜泊这一句话蓦然笑了起来。   “好。”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良久,到底也慢慢抬手,一点点揽上燕纾的后背。   他将脸埋进那瀑散着药香的雪发间,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真好。   怀里的温度依旧有些偏高,背脊伶仃,控制不住地还在细微地发着抖,但却无一昭示着他依旧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师兄……没有死。   袖口一阵细微的拉扯感忽然传来,谢镜泊回过神。   他下意识低下头,一时间有些怔然。   他玄色广袖正被两根素白的手指绞着,面前的人仿佛生怕他跑了,将半幅云锦胡乱团在胸口。   泛着病态潮红的脸颊无意识蹭过冰凉的绸面,餍足般喟叹了一声,舒服地眯起了眼。   ——像极了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幼猫。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   面前的人见谢镜泊没有动静,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抬手倏然揽住他的腰。   谢镜泊身子被他拽了一下,被迫靠坐在床头,下一秒便感觉腹部一暖,床上的人得寸进尺地直接将整个身子挤进了他怀里。   谢镜泊一时失笑。   “师兄……”   他抬手想帮人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却看燕纾头枕在枕间的那一瞬,眉头蹙了蹙,身子下意识颤了一下。   ——很明显是还在头疼。   谢镜泊动作一顿。   樾为之之前说的话又一次在他耳畔浮现。   【他神识间有旧疾,这次……受伤,导致旧伤复发,经常会头痛,梦魇,颅内压太高导致刺激性呕吐。】   【他方才差点将自己吐到脱水,我不得已给他用银针将意识封了,一会儿解开时……他可能神志会有些不清醒。】   【你如今先暂时不需要做什么,让他把药喝了,哄着睡一觉,大概就暂且无事了。】   “九渊,你怎么不和我说话……”   床榻上的人半天没听到身后人的响动,惴惴不安地仰起头,“你是生我的气……”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忽然感觉后颈微微一暖。   谢镜泊忽然翻身也坐上床榻,抬手熟练地将人揽在怀里,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按着他的后颈,低低开口。   “头还疼吗,这样有舒服一点吗?”   燕纾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一时间愣了一下,下一秒意识到什么,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琉璃色的眸光仿佛流淌的蜜浆。   “不疼了……九渊揉的好舒服。”   他笑着开口,下一刻却听谢镜泊低低开口:“师兄……又骗我。”   燕纾唇边笑意一僵,神情间闪过一丝慌乱,下一秒却感觉周身一阵暖意传来,揽着他的手臂再次一紧。   谢镜泊将人又往怀里抱了几分,重新换了一个穴位,一下下小心揉按着。   “师兄难受便与我说,不用瞒着。”   他低低开口,声音间似乎带上了几分无奈:“我在师兄梦里……竟然是这般形象吗?”   “我何时与师兄真的生过气?”   谢镜泊觉得自己应当是生气的。   燕纾假死、受伤、又把自己身体搞成这副糟糕的模样,桩桩件件都是让谢镜泊想起,便压抑的喘不过气的程度。   但当面前的人真的缩在他怀里,苍白着脸惴惴不安地望过来时,他余下的却只剩……心疼了。   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真的抬起手,开始一桩桩细数起来。   “你入宗门第一年,几乎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第二年我生辰之后,更是莫名其妙躲了我月余,还有后来长大……”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咦”了一声,有些好奇地歪过头。   “你耳朵怎么红了,九渊?”   “……没有。”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胡乱将人裹紧了些,低声开口:“师兄方才说的小时那些……都是意外,我并未生气……只是……”   他对上面前人认真的目光,无声地张了张口,到嘴的“吃醋”二字一时却再也说不出。   “师兄头若没那么疼了,便尝试着先睡吧。”   谢镜泊闭了闭眼,忽略自己越发滚烫的面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等之后……有机会再与你解释。”   怀里的人似乎也是倦了,竟然难得没有说什么,眼睫颤了颤,沉沉地一点点合拢,不过一会儿便呼吸均匀起来。   ——平常倒是从不见燕纾……这般听话。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保持着轻拍的动作,一点点慢慢垂下眼。   面前人身上的红衣早已被换下,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温顺缩在他怀里,呼吸清浅。   他纤细的手腕软软垂落,缠着不知哪里来的一串瓷白珠子,皮肤下黛青血管隐约可见——与他梦中千百次描摹的分毫不差。   ——师兄确实……还活着。   谢镜泊心中涨的满满的,说不上来是什么,一时只觉得酸涩又无措。   在茶馆外瞥见燕纾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仿佛蓦然冷了下来,顷刻间又沸腾。   失而复得……原来不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而是碎裂的瓷器重新拼回掌心时,连呼吸都要凝成琉璃的珍重。   他闭了闭眼,感受着怀里的人似乎还在细微地发着颤,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只手,想要将旁边的被子扯过来,忽然感觉衣袖轻轻一颤。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眸色沉了沉,微微垂下眼,低声唤道:“师兄?”   怀里的人呼吸轻缓,被汗濡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并没有回应。   下一刻,却听头顶平缓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知道你没睡着,师兄。”   燕纾眼睫颤了颤,有些迟疑地睁开眼。   雪蚕丝的料子在他指节勒出淡青脉络,手指因为方才下意识的用力浮现出隐隐的青白,仿佛怕被遗弃般死死扒住仅剩的浮木。   ——很明显方才一直在装睡偷偷观察着他的举动。   谢镜泊怕他手指勒久了不过血,想让他先放松些,但掰了一下却没掰动。   他蹙了蹙眉,到底放弃了动作,先一步垂下眼。   “为什么装睡?”   意识不清的人温顺的像只懵懂的幼猫,哄一哄便软乎乎地朝人翻过肚皮,柔软的不可思议。   但却不知为何,似乎又不安到了极点。   谢镜泊低低开口,尽量将语气放得极缓:“是哪里不舒服?或者哪里还疼?你这般忍着我没法帮你,师兄……”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的人先一步低低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   “只是……不敢睡。”   谢镜泊蹙了蹙眉。   “为什么不敢?”他轻声开口,慢慢将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一点点拨开。   蜷缩在锦被间的人死死攥着他的袖口,连指尖都泛着病态的粉。   高热蒸得他眼尾洇开桃花色,眼皮已控制不住下坠,很明显已经困倦不堪,却仍执拗地不愿合上:“别走……”   谢镜泊愣了一下,只以为他在担心自己会离开:“我不走。”   他顿了顿,声音又放轻了几分,带着些许微妙的语气,低低开口:“我保证,这不是梦……你就算睡醒,我也不会离开的。”   出乎他意料,燕纾却摇了摇头。   “不是。”   “不是离开,我一睡着……你便会忘记我了。”   谢镜泊神情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忘记?”   他后知后觉想起,一开始最初燕纾扑过来抱他时,用的也是“不记得”这三个字。   ——这便是燕纾……一直以来的梦魇吗。   面前的人滚烫的呼吸轻轻扫过手背,激起一阵细密的痒,却难掩苍白脸色间极力压抑的恐慌。   “不记得我、忘记我,也不要我……”他声音间带着不加掩饰的战栗。   谢镜泊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顺着燕纾的话低声安抚着:“不会的。”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师兄。”   但下一刻,他却感觉怀里的人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   “你没有办法的……”   谢镜泊蹙了蹙眉。   他心中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劲,开口想继续追问,但面前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再说了,迷迷糊糊将脸埋进他的掌心,问急了,便只翻来覆去地道着歉。   谢镜泊一瞬沉默下来。   他慢慢抬手,一下下轻拍着怀里的人,静了几秒,忽然低低开口。   “我从小时起便一直……仰慕师兄,幼时追在师兄身后,长大后想与师兄并肩,对师兄从来也唯有亲近与……”   他声音颤了一瞬,将“爱慕”二字吞下,吐了一口气,继续开口:“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怎么也当……”   ——怎么也当……刻骨铭心。   怀里的人声音逐渐弱了下来,谢镜泊却逐渐感觉,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掌心间蔓延开来。   谢镜泊怔了怔,意识到什么,瞳孔瞬间紧缩,神情间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惊慌:“燕纾——”   他一瞬以为燕纾又吐血了,手忙脚乱地将蜷缩在锦被间的人抱出,眼眸却蓦然睁大。   怀里的人攥着胸前的衣襟,胸腔安静而急剧地起伏着,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一般。   他眼睫随着呼吸抖动,晶莹的液体无声地从眼眶滚落,顺着脸颊滑过苍白的下颌,一颗一颗砸进谢镜泊掌心间。   燕纾在哭。   那些在掌心间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的温热液体不是鲜血,而是燕纾的眼泪。   谢镜泊一瞬更慌了。   “师兄——”   谢镜泊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见燕纾这般哭过,即便病重垂危,烧的意识昏沉,醒来的那一刻,也总是笑的。   他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只能仓皇地抬手帮他抹眼泪。   “你哭什么,师兄……”   “若是忘记,也当是我的错,师兄何必道歉,何必……”   ——何必让自己……这般委屈。   但旧的眼泪刚刚抹掉,新的泪水便重新落了下来。   谢镜泊只能抬手将人面对面抱着坐在他腿间,一刻不停地和他说着话。   “别哭了师兄,头疼刚好一些,一会儿吹了风,又要难受了。”   “是我的错,我答应师兄,就算哪天真的忘了……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   谢镜泊心慌意乱,下巴抵在燕纾滚烫的脖颈间,小声一下下哄着。   “无论你落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接住。”   意识混乱的人似有所感般,抽气的声音弱了下去,筋疲力尽地枕在谢镜泊肩头。   下一秒,他眼皮间忽然一暖。   小心翼翼的温热触感从眼尾袭来,冰凉的泪珠被舌尖轻轻舔舐殆尽。   燕纾身子倏然一震,涣散的意识有了一瞬清明。   “别哭了,师兄。”   烛泪在青铜灯台上凝成一串串红珠,月光透过茜纱窗漏下银霜。   燕纾听着谢镜泊颤声开口。   “你哭的……我好难过。”   ·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细碎金芒在青砖地上织就斑驳光影。铜炉余烬散着淡淡沉香,纱帐被晨风撩起一角,露出床上沉沉依偎的两个人。   谢镜泊不知燕纾是何时完全睡了过去。   也不记得原本哄人般落在眼尾的吻,是怎么不知不觉落到了燕纾浅淡的唇上。   但他记得每次怀里人睡不安稳,挣扎着仿佛要惊醒时,他总能用这个方式一点点让人和缓下来。   怀里的人哭的太急,即便入睡许久,也在无意识地倒着气,虚弱的仿佛轻轻一碰便要碎了,却是一个吻便能哄好。   谢镜泊心中软成一滩水,无奈又无措。   他后来不知何时迷迷糊糊也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旁边似乎又有些微的响动传来。   谢镜泊昨晚近乎守了人一夜,前天又惊慌失措地把人从雨中抱了回来,此时意识也恍恍惚惚,没有很快清醒。   他听着旁边的响动,只以为燕纾又难受了,下意识偏过头,循着昨晚的方式摩挲着去寻燕纾的唇,下一秒忽然感觉身前一股大力传来。   “砰”的一声闷响,谢镜泊重心一瞬不稳,好险不险抓住旁边的床栏,才没有直接从床上落下去。   他瞬间惊醒,下意识匆忙抬起头,瞳孔却瞬间紧缩。   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撑起身,雪色长发从身后垂落,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攥着锦被,指尖因为用力一瞬青白。   他脸色铁青,身子细微的发着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咬牙望着他,半晌眯了眯眼。   “谢宗主方才在……做什么?”   谢镜泊周身瞬息冷了下来。   燕纾醒了。   他心中难得有些慌乱,沉默地慢慢坐起身,还未想好说什么,忽然听房门口“吱呀”一响,有什么细微的动静隐隐传来。   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迟疑探出头,对上床上两人的目光,身子一颤,瞬息慌不择路地想要跑,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冷笑传来。   “樾为之,回来。” 第80章   已经半个身子蹿出门的“毛团”身形一僵。   他有心想要直接跑掉, 但听着身后压抑的呛咳声传来,樾为之咬了咬牙,身形到底重新一变,化作一袭红衣, 咬牙一步步走了进去。   “你睡醒了, 感觉如何小纾?”他强笑着开口, 缩在袖口间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紧。   身着红衣的人强装镇定地一步步走到床边, 燕纾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站在床后的谢镜泊反而愣了一下, 神情间闪过一丝古怪。   ——他明明记得方才,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门口那处一闪而过……   门口一声细微的“喵呜”声忽然传来, 一团胖乎乎的白色毛球颠颠地从房门口跑了进来,熟练地直接跃上床团在燕纾手边, 龇牙咧嘴地冲着谢镜泊宣誓着主权。   谢镜泊怔了怔,一时疑心自己方才看错了,犹豫了一下,到底将心底的疑惑慢慢压了下去。   樾为之则顾不得那许多。   床上的人没有说话,只半揽着衣襟斜斜靠在塌上,垂眼悠悠望着他。   樾为之也心知这次是自己做错了, 心中难掩莫名的心虚。   “你别生气,小纾,你身子刚好些,再生气又该难受了。”   他见燕纾不答, 只得一步步继续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坐在脚踏上,仰头缓声开口望着他:“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小纾?”   面前的人懒懒靠在床头, 气色看起来比前两日好多了。   惨白的脸色难得有了几分血色,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谢镜泊在的缘故,连唇色也红润起来,甚至莫名有些……发肿?   樾为之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听床上的人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我头晕……”   樾为之神情一怔,瞬息慌乱抬眼,看着面前的人不知何时按住心口,仿佛极其难受般,白发垂落遮住半边面容,沙哑的嗓音间染上了些许轻颤。   “……心悸,胸闷气短,还一阵犯恶心……”   “什么?怎么会——”樾为之神情瞬间慌了。   他顾不得许多,慌乱直起身匆忙去够燕纾的脉搏,没过几秒,神情却微微一怔。   指腹下的脉搏微弱,但却还算稳定,比前几日虚弱紊乱的状态好了不止一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樾为之神情间浮现出一丝茫然,下一秒,却听燕纾轻缓的声音再次从面前传来。   “我这般难受——这回你又打算把我带去哪里啊,为之?”   樾为之神情一僵,瞬间意识到什么,心中颤了颤。   ——他知道,燕纾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故意的,小纾,你别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生气。”   床上的人轻笑着开口,眼眸间却无半分笑意。   他一点点抽回手,冰凉的指尖不小心划过樾为之的掌心,激的他不由自主地一颤。   “我这个身体都已经孱弱至此,昏沉不明,指不定哪天便再一睡不醒,樾公子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一时说的有些急了,气息跟不上,一口气在胸口哽了一下,瞬息化作止不住的呛咳。   “不是,不是这样的……”   樾为之这下更慌了,匆忙抬手搭上燕纾的腕骨,低低开口:“你冷静点,小纾,吸气,别按在心口,放松些……”   旁边的谢镜泊脸色也沉了几分。   ——这是他两日内第二次看到燕纾这般倒气的模样,一年前仿佛未曾有过。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却看床上的人半撑着身子的人微微偏过头,有意无意地将目光避了过去。   谢镜泊脚步一滞,垂在身侧的手一瞬收紧。   好在不过一会儿,燕纾呛咳几声,终于吐出积在胸口的那股气,脸色好转了些,只双唇间依旧染上了些许绀紫。   樾为之神情已完全慌了。   “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小纾,但我只是想要救你……我不想你如今便到那种地步……”   燕纾按着胸口,垂眸睨着搭在他腕间的指尖,苍白着脸不说话。   樾为之却能感觉到他手指下的脉搏越发凌乱起来。   “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承受那般大的药的剂量了……”   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可若我不想……”   “你答应过我的!”樾为之蓦然咬牙打断他的话。   他声音压的极低,恍若几不可闻。   “你答应过我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最后,便听我的……”   ——什么万不得已,什么不到最后?   谢镜泊蹙眉。   樾为之说的模棱两可,燕纾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微微一顿。   炭火将熄的暖炉洇出最后一缕青烟,天光乍破。   燕纾闭了闭眼,良久,终于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将手慢慢从樾为之掌心间抽出,撑着身子便想要下床。   “我不想在这里待了,带我回去吧。”   樾为之方才情绪太过激动,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时只有些怔然地抬起头。   下一秒,一阵轻风刮过,燕纾蹙眉下意识偏过头,再睁眼,一道玄色身影果不其然拦在了他身前。   “师兄要去哪?”谢镜泊低声开口,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他的师兄从方才醒过来……除了跟他说了那第一句话之外,便再没看他一眼。   他原以为他会生气,会暴怒,会毫不犹豫地骂他……但等气消了,便应该好了。   但他没想到燕纾会这般平静。   或者说完全的……漠然。   这让他更加惶然起来。   “师兄……”   他控制不住上前一步,下一秒却看燕纾忽然抬头,竟然平平静静地接了他这句话。   “当然是回……扶摇念那去。”   谢镜泊被他唇边惯常的笑意刺了一下,脑海中一片慌乱,顾不得许多,只冷硬开口:“不行。”   “不行。”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谢镜泊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语太过突兀,深吸一口气,努力缓下语气。   “师兄身子还没好,这几日变了天,天色渐凉,还是先留在这里修养……”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面前的人平静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开口:“我不愿意。”   谢镜泊声音蓦然一止,神情空白一瞬。   燕纾蜷在袖口间的指节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闭了闭眼,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谢宗主是为什么要留我?”   “因为我是销春尽弟子?我三年前便已被逐出宗门,长生殿里连我的长命灯都没有了。”   面前的人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神情间仿佛没有半分波澜,谢镜泊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师兄……”   “因为我是你师兄?”燕纾轻轻打断他的话。   “这个理由……不够。”   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在燕纾苍白的侧脸投下细碎阴影,谢镜泊看见静坐在床上的人睫毛都未曾颤一下。   周身的血仿佛都冷了下来,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看着床上的人吐出一口气,撑着床边的栏杆站起身,身子摇晃了一下,被旁边的樾为之先一步扶住。   “……我没事,就是起太猛 ,头晕了一下。”   他刚发作完,即便昨晚勉强安睡,也到底伤了底子。   燕纾缓过眼前昏花的炫影,勉强吸了一口气,刚准备抬脚,忽然感觉扶着他的那只手微微一紧。   他蹙眉,微微回过头,正对上樾为之有些紧张的神情。   燕纾心中顿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樾为之低低的声音果不其然缓缓传来。   “现在不能走……”   燕纾神情一顿,唇边的笑意几乎是立刻消失了。   他定定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你在这里修养……确实要比回扶摇念效果要好。”樾为之低声开口。   “你如今刚发作完,受不得劳累,怕是半路就会再度昏迷,即便勉强回宗,你也根本不会好好调理。”   “更何况你从前每次发作,基本都要昏睡上三天,即便勉强醒来,也是浑浑噩噩,烦闷欲呕……”   旁边的谢镜泊脸色难看了几分,燕纾猝然开口:“别说了!”   他一把拂开他的手,却感觉面前的人手腕猝然一翻,再一用力,径直将虚软无力的人一把拉到近前。   “回去……你的情况会迅速恶化的,小纾。”樾为之声音间的颤抖伴着急促呼吸传来。   “我控制不住。”   燕纾神情一滞。   他下意识转过头,正对上樾为之近乎孤注一掷的神情。   ——让一个医修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是一件近乎绝望的事。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樾为之却先一步打断他的话。   “更何况若真到最后那刻……你真的忍心离开他吗?”   掌心间攥着的腕骨硌的樾为之生疼,他咽下心头的难过,后退一步再次开口,“你答应过我的,小纾,不能反悔……”   燕纾闭了闭眼。   “……最短需要多久?”   “什么?”   樾为之方才入戏太深,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   他看着面前的人神情已重新恢复一派平静,抱着双臂懒懒往墙边一靠:“身体恢复到可以离开的程度,最短需要几日?”   樾为之眼眸闪了闪,瞬息开口:“半个月……”   他话还没说完,燕纾凉凉的目光已瞬息扫了过来。   樾为之舌头一僵,踌躇了几秒,终于不情不愿地别过头:“最少七日……不能再少了……”   “五日。”   燕纾清楚樾为之在涉及他身体问题时总喜欢夸大,直接了当地开口,截住了樾为之讨价还价的意图。   樾为之:……??   他一时间差点没忍住:“那你问我——”   燕纾却已自顾自转向旁边的谢镜泊。   “我们再多叨扰五日,五日后便立刻离开……”   “我记得扶摇念一直在寻大长老的踪迹。”一直一言不发的谢镜泊忽然打断他的话。   “我们这一年寻到了些许线索,若是师兄身体好些,或许可以与师兄一起探讨,只是……”   他似乎犹豫着什么,抬头看了燕纾一眼,最后的话到底咽了下去。   燕纾愣了愣,立刻明白了谢镜泊想要干什么,一时咬牙。   ——他这个小师弟是清楚他不愿讲私情,直接拿公事来“诱惑”他了。   “……七日便七日。”   燕纾深吸一口气,捂唇呛咳两声,哑声笑了笑:“谢宗主可要言而有信。”   谢镜泊面无表情地垂着眼:“我向来追随师兄脚步。”   燕纾差点被气笑了,随意冲他微一颔首,径直便往门口走去。   “劳烦谢宗主帮我另寻一间屋子,我如今再住这里,实在太不合适。”   但他不知是方才被气的还是怎样,被窗外的阳光一晃,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眼花。   燕纾踉跄一步,下意识扶住旁边的木门想缓口气,却感觉那木头仿佛融化了一般,软软地直往下滑。   直到樾为之焦急的声音传来,燕纾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是墙壁在转,而是他自己……头晕的站不住了。   “先……离开这里。”燕纾晕的压根不敢抬眼,只痉挛地攥住樾为之扶着他的手,低低开口。   “离开什么,你先坐下来。”樾为之咬牙直接打断他的话,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轮椅推到他身后,扶着他示意他坐下。   “你方才站太久了,气血亏虚,血不养心,再不缓一下一会儿要会脱力……”   燕纾却喘息着摇摇头:“我还好……先带我,离开。”   他满脑子只想着别让谢镜泊看到他如今的状况,冷不丁后腰直接一股大力传来。   樾为之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若不想直接在他面前昏厥,便乖乖坐上去。”   燕纾神情一僵。   身后似乎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燕纾咬了咬牙,撑着眼前最后一丝清明,在谢镜泊出来的一瞬,终于踉跄地跌坐在轮椅上。   “师兄——”   谢镜泊焦急的话语还未出口,面前的人已欲盖弥彰般猝然开口:“我无事。”   “你的腿……”   燕纾缓过一口气,瞥了一眼,随口回道:“懒得走,没事。”   谢镜泊话语一顿。   他一点点慢慢驻足,望向面前的人。   冷汗将里衣浸湿,黏黏糊糊地贴在燕纾后背,额角的汗水将雪发润湿,被初春的凉风一吹,衬得他脸色越发冰白。   燕纾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下一秒忽然感觉身后一暗。   “你休息的地方我已让人安排好,师兄先快些回去吧。”玄色大氅从身后罩上来,直接将他轮椅前投下的影子一起笼罩。   谢镜泊从侧边绕过,蹲下身,小心将帮他将胸前的外袍绑带系紧。   他望着面前的人,心中聚集了满肚子疑问——他想问燕纾身子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到如此地步,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方才樾为之说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但最终却也只落得一句话:“师兄早些休息,好好养病。”   燕纾怔了怔,神情也慢慢沉静下来。   他望着半蹲在他面前的人,半晌只无声微微颔首。   “骨碌碌”的轮椅声轧着青石板路逐渐远去,谢镜泊已经半跪在原地,半晌沉沉吐了一口气。   ——没关系,师兄已经回来了,他们日后……总有机会。   ·   檀木轮毂压碎石板缝里凌乱的落花,樾为之退着人转过竹林的拐角,刚想向右边转去,忽然听到轮椅上的人低低开口。   “先不回去。”   樾为之动作一顿,一时间有些警觉:“你要做什么?你身体还没好,别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答应了好好养病,不许偷跑——”   “你想什么呢,我不过是想随意逛逛,你不能因为自己想跑,就把我也这般抹黑啊,为之。”燕纾促狭着开口,望着樾为之一瞬气红的双眼。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示意樾为之将他推到那个靠水的水榭里,随手拨弄了一下腕间的白玉珠,又想到什么般,悠悠转过头。   “我回去也不过是躺着,我这一年已躺了多久,不出意外之后卧床不起的日子多了去了,何必急于这一时——”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气急败坏的声音打断:“燕宿泱!”   燕纾听话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似笑非笑地住了口。   “我就随口一说,你和我一个病人置气做什么?我……好难过的。”   ——到底谁难过啊?   樾为之差点被气乐了。   ——哪有病人每次说话都能把人气个半死。   樾为之也清楚若是真和燕纾生气,怕是自己后半妖生都不够气的。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硬邦邦开口:“如今天还未暖,最多半个时辰,便跟我回去。”   面前的人难得没有反驳,反而状似赞同般,微微点了点头。   “是啊,如今春寒料峭……确实很冷。”   他捂唇呛咳了两声,声音忽然弱了下去:“我有些冷……为之。”   燕纾平常难得这般直白地说自己不舒服。   樾为之愣了一下,心中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迅速转身要去给他寻毛毯,“只是冷吗?还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心悸,想不想吐——”   他话还没说完,却感觉袖口一紧。   轮椅上的人拽着他的袖子,眼尾泅着一抹软红,低低摇头:“没有……我不要毯子,盖着不透气,胸闷。”   樾为之怔了一下:“那你……”   面前的人定定地望着他不说话,樾为之静了几秒,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神情一阵扭曲。   “不行!”   他猝然后退一步,一把挣开燕纾的手,气的仿佛瞬间炸了毛:“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报复我方才把你留下——”   轮椅上的人没有挣扎,手臂脱力地往下一坠,白玉珠子磕在扶手上,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   他眼睫颤了颤,似乎微微瑟缩了一瞬,瓷白如玉的皮肤在日光下薄的能看到极淡的青色血管。   “我好冷啊,为之。”   他低低开口,声音沙哑:“你真的忍心……”   “我,我怎么不忍心——”   樾为之耳尖都红了,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因为……燕纾确实说对了。   ——他确实不忍心。   他咬咬牙,望着轮椅上那人落寞的神情,即便明知那里不知有多少假装的成分,最终还是妥协了。   “下不为例。”   随着话音刚落,“噗”的一声闷响,面前一袭红衣顷刻间空荡荡委顿在石板路上,鼓出一个小小的鼓包。   紧接着,那鼓包挪巴挪巴,露出一个湿漉漉的鼻头。   燕纾眼眸微微一亮。   一只毛茸茸的火狐缩在衣袍下,怨念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上燕纾笑眯眯的神情,耳尖倏地后撇成飞机耳。   他瞪着燕纾青白的指尖,喉咙里滚出气急败坏的咕噜声,咬牙突然跃上轮椅扶手——前爪却在落到对方膝头时下意识松了力,五条炸开的尾尖也蔫蔫垂了下来。   “身上凉死了,冷半天了也不说,偏偏等到离开谢镜泊视野才吱声。”   樾为之嘟囔着开口,却是熟练地将自己团成个毛球,一条缠住对方手腕小心输着灵力,两条盖住他冰凉的膝盖,剩下两条在半空烦躁地画圈。   赤狐每百年长一只尾,六百年方能修成人形。   樾为之天赋异禀,但当初也差点走火入魔,被刚巧跌落崖底的燕纾拼死救下。   燕纾已许久没抱过他的原形了。   周围暖洋洋的好似火炉,他桃花眼瞬间舒服地眯起来,小心将手藏在他后颈绒毛间,满足地喟叹一声:“好舒服……”   樾为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尾巴甩了甩,却是难得没有吭声。   两年前燕纾伤重垂危,药石罔效,樾为之倒是经常化成原型,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依偎着帮他取暖。   只是后来他身体渐好,樾为之不知是害羞了还是怎样,便无论如何也不愿这般了。   他放松地往下缩了缩,没忍住捏了捏樾为之那乱摆的尾巴尖。   下一秒,怀里的狐狸瞬间烫得像晚霞,直接炸了毛:“你,你摸哪——”   “嗯?”   燕纾迷迷糊糊低下头,不过这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你尾巴尖啊,从前不是让摸的吗……好软和,软乎乎的好喜欢……”   他素白的指尖正放松地陷在他最蓬松的尾簇里,无意识地又蜷曲了起来。   怀里的赤狸眼眸蓦然睁大,藏在肉垫里的利爪愤愤勾住他的衣带,支棱着的耳朵却立时软软耷拉下来,尾巴尖颤了颤,也诚实地卷住那人清隽的手腕。   “你就是故意报复……”   樾为之没好气地闷闷开口,却是又团吧团吧尾巴,小心扒拉着将燕纾的双手完完全全窝在他软乎乎的尾巴下。   轮椅上的人半阖着眼,也没反驳,只低低笑了一声:“你方才在屋里,也是故意那般说,赌我心软的吧?”   “礼尚往来。”   腿上的一团火红毛球颤了颤,紧接着有些僵硬的声音传来。   “兵不厌诈,有用就行——这不是你教我的。”   有微风轻轻拂过水面,带起一阵凉意,樾为之蹙眉抬起头,肉爪轻轻推了推燕纾的手肘。   “小纾?”   轮椅上的人没有反应,赤狐耳尖颤了颤,咬了咬牙,忽然伸出舌头,小心在他腕间几个助清明的穴位上舔舐起来。   燕纾闷哼一声,蹙眉微微睁开眼,望着有些泛红的手腕,瞬息明白了什么:“我睡过去了?”   “没事,就一会儿。”樾为之低声开口,隐下声音间的担忧。   “你若困了便回去睡,这里太冷,睡着了定然生病。”   燕纾摇了摇头,抬起一只手按了按眉心。   一股寒意瞬间袭来,燕纾哆嗦一下,瞬间将手又藏回樾为之暖融融的肚腹间。   “无事……只是刚才有一点恍惚,我还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不会再睡了。”   樾为之眼眸闪了闪,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有些蔫蔫地将头耸拉到他手肘间。   水榭间一时安静下来,怀里的毛团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燕纾微侧过头,有些出神地望着不远处含苞的花骨。   檐角铜铃轻晃,和着燕语呢喃,将一池春水搅碎成粼粼金箔。   樾为之也不自觉眯起眼,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他目光无意识扫过轮椅上的人,仰头一瞬又看到燕纾仍旧有些红肿的双唇。   樾为之怔了怔,犹豫了几秒,终于将头脑中一直盘旋的疑问出了口。   “昨晚谢镜泊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微微撑起脑袋,狐疑地眯起眼:“你气色确实好了不少,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燕纾愣了愣,微微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不太记得了。 ”   他歪了歪头:“但他早上一起来,好似就想要亲我。”   樾为之下意识“哦”了一声,紧接着反应过来什么,倏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呲牙咧嘴地就要跳起,冷不丁被燕纾一把按了回去。   “别动,热气都散了,好冷。”   樾为之尾巴烦躁地甩了甩,却听话地重新窝在他手背上,愤愤转过头:“他都这般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前几次事出有因也就罢了,这次他明显是故意趁人之危,你怎么能——”   他一边说一边扭过去,对上燕纾平静的神情,瞬间一怔:“你……你不生气?”   燕纾不置可否地垂下眼,樾为之爪子蜷了蜷,忽然小声开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小纾?”   “我知你不想让他看到你狼狈的模样,但若你真一直躲着,自己最后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你真的不会……很难过吗?”   燕纾眼睫颤了颤,半晌却只低低回了一句话:“我难过……也是我的事,他没有必要也承受这一切。”   樾为之神情微愣。   他迟疑地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旁边忽然隐隐约约有交谈声传来,燕纾回过神,低低呛咳了两声,低声自顾自转移了话题。   “回去吧。”   一直注意着他情况的樾为之立刻顺从地支起脑袋,刚准备跃下轮椅,忽然感觉尾巴被人轻轻一按。   樾为之整条脊骨瞬间紧绷,最敏感的那条尾尖不受控地卷住燕纾手腕。   他恼羞成怒地猝然回过头:“我都说了,你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身后的人蹙眉低声开口:“等一下。”   樾为之愣了一下,却是瞬间顺从地噤了声。   水榭旁的喧嚣声越发明显,似乎是几名身着弟子袍的小弟子在争执。   “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让你赖在销春尽便已不错了,竟然还不知感恩?”   “就是,没有师父也敢来上销春尽的课?你配吗?”   几名弟子似乎推搡着其中一名身量瘦小的弟子,那弟子抱着一柄长剑,被推着踉跄了好几步,却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那几名弟子见他不说话,越发肆意妄为起来:“怎么?还不服气吗?”   “你别以为宗主肯教导你,便是会替你撑腰了,宗主最讨厌恃宠而骄之人——”   “恃宠而骄的,难道不是你们吗?仗着自己师父的名号欺负人。”抱着长剑的弟子忽然开口。   他冷冷抬眼:“不然如今,你们是在做什么?”   对面的弟子一愣,瞬间不可置信咬牙:“你——”   他倏然狠狠落下一掌,那弟子身子一晃,后腰抵在水榭旁的大石头上,好险没直接落到水中。   那推人的弟子神情间也闪过一丝后怕,但随即注意到四下除了他们并无旁人。   他咬了咬牙,神情间闪过一丝阴狠,不着痕迹地冲着周围两个弟子使了个眼色,忽然冷笑着开口:“怎么着你入宗晚,无论如何也得叫我们一声师兄……”   周围三个人隐隐将他围在其间,那弟子只抬头望着他,一动不动。   下一秒,他看着面前那人神情间果不其然闪过一丝阴狠。   “你不尊兄长,罔顾礼仪,既然你没有师父,那今日我们便来教一下你礼仪尊卑——”   他蓦然抬手,聚起十成的力直接便向那弟子袭去,冷不丁却眼前一花。   原本靠在大石头上的那个人不见了。   出掌的人瞬间一愣,有些茫然地想要收掌,忽然感觉脚下被人一绊。   同一刻,他腰间忽然挨了一掌,神情立刻一阵扭曲。   “你他妈打我干什么——”   “哎,老大,我不是故意的,是这个小杂种——”   那抱着剑的弟子不知何时钻出了他们的重围,正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望着他们。   莫名挨了一掌的那人瞬息怒不可遏,没有注意到旁边已消失了一人:“你找死——”   他不管不顾立刻往他那边冲去,忽然感觉身前一阵大力再度袭来。   站在溪水边的两人眼眸瞬间睁大,却是来不及反应,被最后晕头转向冲过来的那人直直一扑,同时踉跄着往水里倒去。   不远处,抱着剑的弟子微微勾了勾唇。   他慢悠悠转过身,忽然感觉胳膊一阵大力再次袭来。   原本即将落到水里的一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在最后一刻挣扎着拉住了他手。   “敢算计我,你给我一起下去——”   那抱剑的弟子眼眸一瞬睁大,想要挣脱,却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跟着往水里倒。   下一秒,旁边一阵破空声忽然传来,紧接着,面前那弟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手臂上的力道瞬息一松,紧接着一股清幽的药香味隐隐袭来。   “想法不错,就是动作还欠一点火候。”   危阑眼眸蓦然睁大。   一只手不轻不重在他腰间一揽,紧接着便是一声熟悉的笑意传来。   “下次可以使一招金蝉脱壳。”   危阑踉跄一步,不等站稳,瞬间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燕公子——”   坐在轮椅上的人冲着他笑着眨了眨眼。   他扶着危阑小心站稳,绕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一瞬,又轻轻松开。   “长高了不少,身上都有肉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身上一重。   方才还冷静地以一打三的小孩瞬间扑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   “我就知道您还活着,燕公子,太好了……”   怀里的赤狐被压的瞬间不满叫了起来,燕纾怔了怔,神情一点点缓和下来,慢慢抬手,轻轻拍了拍面前小孩的后背。   “好了,起来吧,方才不还那般淡定,怎么现在又变回从前的小哭包了?”   他有些好笑地开口。   旁边在水里扑腾的三人好不容易挣扎着冒出个头,燕纾刚转过头,忽然却见危阑面无表情地将长剑一挥,“砰”的几声闷响,直接将那三人从溪水间击飞了出去。   燕纾挑了挑眉,却看面前的小孩吸了吸鼻子,望向他时瞬间换成了一抹不好意思的神色,慢慢直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   “没有,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只是方才,方才一时有些激动……”   他口中这般说着,眼泪却如同断线了一般,止不住地往下落。   燕纾看的又好笑又心疼。   “知道了,看得出你已经许久没哭过了,积攒了这么久的眼泪今天一天都哭干净了。”   他冰凉的指腹轻轻擦过面前小孩通红的眼尾,忽然听到他闷闷开口:“是一年……的眼泪。”   燕纾神情微怔。   他看着面前的小孩抬起头,忽然有些焦急地开始检查他的身体。   “这一年您去了哪里,燕公子?”   “一年前……一年前那时,您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又是如何——”   ——您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望着面前小孩认真的神情,到嘴的谎话滚了个圈,一时竟然有些说不出口。   燕纾神情间闪过一抹迟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由远及近瞬息袭来。   “谢九渊,你给我出来——”   “你竟然敢在师兄的愿曦阁内养替身——”   两人一狐同时一愣,神情间划过一丝古怪。 第81章   有什么声音瞬息由远及近, 危阑下意识上前一步,瞬息将燕纾护在身后,警惕地望向前方。   “燕公子小心——”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燕纾神情间闪过一丝微妙,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神情一瞬欲言又止。   “我要是现在把我的面具带上, 还来得及吗?”他小声喃喃开口。   他昨日床上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早已和谢镜泊“坦诚相见”, 一时气急愤懑下, 压根没想着把面具再戴上。   膝盖上趴着的火红狐狸抬头幽幽看了他一眼, “那只会做实你替身的身份。”   燕纾一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愤愤地想着等之后他只要再出门,便一定把那面具戴上。   他有心想要起身离开, 但趴在腿上的狐狸却死活不动,一边一条尾巴死死缠着他的手臂。   燕纾本来就气血不足,勉强把自己撑起来都费劲,更别说把这么大一只肥狐狸整个掀下去。   “你做什么,起来……”   燕纾咬牙低头,看着樾为之懒懒地摆了一下尾, 不紧不慢侧身翻了个肚皮:“你躲什么?你既然待在这里,便迟早要见的,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砰”的一声巨响, 一股灵力激荡骤然横空扫来。   紧接着谢镜泊微冷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二师兄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难道不应该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姜衍强压怒火的声音同一刻蓦然响起。   “你从前坚称师兄没死,不顾一切去寻人也就罢了,如今师兄才去了多久,你便寻了个替身——”   谢镜泊蹙眉, 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替身?你在说什么……”   姜衍冷笑一声,手中折扇一翻,不管不顾直接扫了过去,堵住他的话。   “你还敢狡辩?整个销春尽都在传你从外面抱了个人回来——”   “师兄才去了一年余你便敢如此,那些龌龊心思你是真的藏也不藏了——”   燕纾挑了挑眉,有些好奇抬头。   趴在他膝上的狐狸冷哼一声,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尾巴,低低道了一声“活该”。   “什么活该?”燕纾低下头。   樾为之冷哼一声,也不解释,“让他们对你图谋不轨,遭报应了吧。”   燕纾:?   谢镜泊的神情已完全冷了下来。   “二师兄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未出鞘的长剑直接对上姜衍的折扇,姜衍冷笑一声,“他在哪里?”   谢镜泊面沉如水:“我不知道二师兄在说什么——”   两人手中的灵力再次聚集,碰撞间威压带起一片疾风。   冷风瞬间从亭台水榭间横扫而过,带起一阵波澜。   紧接着,薄纱后忽然溢出几分压抑的轻咳。   谢镜泊动作一止,意识到什么,神情间闪过一丝难掩的紧张。   对面怒火中烧的人蹙了蹙眉,下意识跟着望过去,一瞬间误会了什么。   “好啊,他就在这里是吧?”   谢镜泊拧眉,脸色终于沉了几分,微尘里出鞘半寸,直接便要将他拦下来:“等一下,你别乱来……”   他这般一拦,姜衍心中反而怒气更盛:“好,好,你还护着他——”   他冷笑一声,扇尖忽然聚集起灵力直接往水榭间一击,谢镜泊咬牙,不得不抬剑去拦。   同一刻,一袭青衣人足尖直接一点,身子凌空一翻,不管不顾直直就向水榭中袭去。   “我看你还能把他藏到哪去——”   水榭旁的纱帐轻微晃动,影影绰绰露出一个清瘦的身影。   姜衍持着折扇的手控制不住一颤,心中一时也恍惚了一瞬。   ——确实是……太像了。   他握着折扇的手无意识收紧,冰凉的扇骨硌在掌心,唤回了神志的清明与愤怒。   他咬牙冷笑一声:“敢假装师兄,你也配?给我滚出来——”   纱帐后的人动也未动,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这让姜衍强行压下的怒火一瞬再次点燃。   他顾不得许多,折扇直接从那飘忽的白色帷幔间刺了过去。   布料撕裂的声音伴随着纱帐扬起的“沙沙”声同时袭来,灵气激荡,掀开薄幕的刹那,姜衍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瞳孔无意识收紧,声音间猝然带上了些许颤抖:“……师兄?”   纱帐被撩起细浪,青砖上零落了一地细小的白花。   面前的人白衣雪发懒懒倚在轮椅间,淡色指尖半拢着素纱广袖。   他半撑着下颌,漫不经心抚弄怀中的赤狐,闻声似笑非笑地朝姜衍望过来。   姜衍整个身子都控制不住战栗了起来:“师兄,你……”   他话还没说完,折扇间席卷而来的灵气同一刻冲到近前,激起面前人一缕白发。   轮椅上的人似乎被灵力压的有些不舒服,难耐地蹙了蹙眉,不自觉捂唇侧过头,脸色隐隐白了几分。   姜衍瞬息回过神。   他神情闪过一丝惊慌,顾不得许多,强行将折扇往侧边一甩。   灵力被迫收回带来的反噬在他喉咙间激起一阵血腥气,但他却顾不得许多,踉跄地上前两步,脚下一软,膝盖重重磕在青石砖上。   “师兄……真的是你吗……你怎会在此……”姜衍语无伦次地抬起头,抬手攀上燕纾冰凉的膝盖。   面前的人身形明显比一年前要清减了不少,苍玉般的指节陷进赤狐蓬松的皮毛,腕骨凸起的弧度竟比袖口的竹纹更嶙峋几分,好似一捧将散的雪,顷刻间便要化了。   他没有说话,只懒懒垂下眼,似乎若有所思地在打量着什么。   姜衍神情混杂着惊疑与欣喜,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几乎要把他搅碎。   他嘴唇翕动,半晌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来。   “师兄,真的是你师兄……”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神情间掠过一丝难掩的惊慌,颤抖着抬起头便要去摸燕纾的脉门。   “你没事吧,师兄,方才我有没有伤到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面前的人慢悠悠的声音终于传来。   “替身?”   姜衍神情一僵。   他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有些慌乱地抬起头。   他看着面前的人歪了歪头,想起什么般,轻轻又吐出一句话:“我也……配?”   “不是,师兄,方才我……”姜衍有些慌乱地开口,却听面前的人轻咳两声,悠悠地落下最后一句话。   “许久不见,姜师弟的迎客之道,当真新鲜。”   姜衍的身形终于一寸寸石化了。   “我不是故意的,师兄,方才只是一时误会,我不是,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跪坐在轮椅前,十指蜷住燕纾素纱衣摆下的褶皱,却被衣料下嶙峋的骨节硌疼了掌心。   “你的腿怎么了,师兄?你的腿是受伤了吗,怎么又坐上了轮椅……”   姜衍颤声开口,眸底爆发出一片猩红的血丝。   燕纾没想到他会反应这么大,一时间措手不及:“我没事,你先——”   面前的人却仿佛没听到般,压根不理他。   燕纾有些头疼,看了旁边一眼,忍不住小声开口:“阿阑还在这呢,你别……”   “燕,燕公子不用管我……”   旁边的危阑早已站已不是,看也不是,手足无措地转过身,同手同脚地走到水榭外。   “我还有剑,先练事去了……”   燕纾:……   他深吸一口气,不得不重新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面前的人仿佛再也忍不住,低低吸了一口气,一寸寸弯下脊骨,将额头抵在燕纾膝盖上。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燕纾动作一僵,神情一时也古怪起来。   姜衍没有注意到哪里不对。   喉间翻涌的血气顷刻间化作滚烫的颤抖,姜衍发狠攥住最低端的衣角,语气似哭似笑:“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燕纾一时间只想让他从哪来回哪去。   身后有匆忙的脚步声再度传来,谢镜泊身形落到水榭中,有些紧张地望过来,“你没事吧,师兄……”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落到眼前的一幕,瞬间一愣,神情间闪过一丝微妙。   燕纾额角跳了跳。   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面前死死抱着他的腿的人:“你先起来。”   姜衍依旧深深埋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焦急地在他腿间摸来摸去,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什么。   下一秒,面前的人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拎起他后衣领,直接将人拽了起来:“松手——”   “师兄……”   姜衍也不敢挣扎,只茫然地顺着站起,却看轮椅上的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撑着扶手直接站了起来。   姜衍神情瞬间一僵。   原本舒舒服服窝在燕纾腿间的狐狸“吱”的一声,一瞬被掀到地上,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不满地冲着他支棱起耳朵。   燕纾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望向面前已经呆愣住的姜衍。   “托二师弟的福,我的腿还没废。”   他抱起双臂,在姜衍混乱的神情间,似笑非笑地咬牙开口:“若真有这么一天……二师弟到时再哭也不迟。”   短短一炷香时间,先是把自家大师兄认作替身、明里暗里骂了一通,又误以为他腿废提前开始哭的姜衍脑海中一片凌乱。   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无声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   ——他今日大概确实不宜说话。   谢镜泊低咳一声,掩下神情间的微妙,重新将目光转回燕纾身上。   “大师兄怎么在这里?”   燕纾望着他仍旧气不顺,半靠在水榭旁的柱子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怎么,我看这里景色好,来吹吹风不行吗?”   一阵微风恰巧此时刮过,正说着大话的人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风,一瞬控制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   下一瞬,周身忽然一暖,一道身影走到旁边,小心帮他挡住廊外的风声,帮他把散开的外袍重新收紧。   “当然可以,不过我给师兄选的那处院落,风景更好。”谢镜泊低声开口。   “师兄可愿现在先与我回去?”   燕纾勉强压下咳意,泅着水光的眼眸茫然抬起,正看到谢镜泊眼底的无奈与笑意。   他耳尖有些发红,低低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却是没有挣脱谢镜泊扶他的手臂。   “回去便回去,反正这处风景我也赏够了。”   他小声有些别扭地开口,抬脚便要向前,忽然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我推师兄回去吧。”   燕纾回过头,看着谢镜泊将那轮椅重新推到他身前,不等他说什么,先一步开口解释着。   “那处院落离这里有些远,师兄若是走路过去怕是会有些劳累。”   那一瞬间,燕纾觉得谢镜泊仿佛知道了什么。   但面前的人神情平平静静,碧色的眼眸带着点柔缓,轻轻落在他身上。   燕纾张了张口,到嘴的拒绝滚了个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坐进了轮椅里。   蹲坐在旁边的樾为之眨了眨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却还是在最后那刻后爪一蹬,一瞬跳上燕纾的膝盖,团吧团吧重新将燕纾冰冷的双手捂在肚腹间。   燕纾不知在想什么,只垂头无意识捻着他柔软的毛发,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出神。   谢镜泊则望着他怀里火红色的一团,蹙了蹙眉,总觉得这一大团毛狐狸……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   那处小院离这里其实并不远,但如谢镜泊所预料,到了那处院落时,轮椅上的人已经歪着身子昏睡了过去。   他膝间的狐狸晃晃脑袋支起身,软乎乎的肉爪子抬手拍了拍燕纾,但轮椅上的人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那狐狸耳尖似乎颤了颤,忽然一蹬腿,从燕纾腿上直接跃了下来。   温暖的触感一瞬消失,昏睡间的人蹙了蹙眉,却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   谢镜泊也顾不得去找那狐狸的踪迹,慢慢绕到燕纾身前,蹲下身,抬手小心地去拍燕纾的手背。   “师兄,回去再睡吧……”   他低声开口,想要将人慢慢唤醒,下一秒却听身后一个匆忙的声音传来。   “别叫他,直接把他抱进去吧,他今日心神消耗过大,多睡会儿舒服些。”   谢镜泊回过头,正看到樾为之不知从哪里快步走过来,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他赶紧把人抱进去。   “你抱不抱?你不抱我来抱——”   谢镜泊皱了皱眉,到底也没问什么,小心翼翼地将人从轮椅上抱起,快步走进房内。   即便已接近初夏,但房间里还是烧着地龙,推开房门的刹那一阵暖意瞬间扑面而来,谢镜泊额角不过不过一会儿便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但怀里的人依旧安安静静地睡着,脸色泛着透明一般的苍白,仿佛一块沉沉的冰玉。   谢镜泊小心翼翼将他放到榻上,樾为之立刻坐到床旁把住他的脉,仔细听了片刻,往他舌下又塞了一枚药丸,小心舒了一口气。   “他身体怎么了?”   身后低低的声音传来,樾为之神情不变,自顾自地慢慢直起身,帮燕纾把身后的枕头垫高了些。   “没什么,就是今天有些累到了,所以一时睡过去了,等醒来就没事了。”   “是吗?”谢镜泊低低开口,“我以为樾公子说的交易……是建立在双方都坦言的基础上。”   樾为之神情一顿,须臾,却是似笑非笑地回过头:“当然。”   “谢宗主若是不信,不如自己来把把脉?”   “好。”   谢镜泊还未开口,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传来。   姜衍一步步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神情看起来已恢复了平静,只眼尾还余着一点红。   他慢慢走到燕纾身边,不待樾为之说什么,先一步自顾自按上燕纾的脉搏。   樾为之眉心一颤,却没说什么,依旧维持着一副平静的模样。   半晌,姜衍收回手,目光落到旁边神情淡然的樾为之身上一瞬,又慢慢转回头。   “师兄身体确实目前……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心肺经络有些堵塞,但好好调养便也当无事。”   樾为之心中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谢镜泊倒是也没什么反应,只低低又问了一句:“那他为何会突然睡过去?”   “他气滞血瘀,心血不足,今日确实是因为太累了,所以才撑不住昏睡的。”   姜衍低声开口,没等谢镜泊再说什么,先一步主动站起身。   “既然师兄已经睡了,那我们便不多打扰,等明日再来。”   樾为之回过神,脸色也立刻挂起了一派虚伪的笑意。   “当然,日后还要多与姜公子一同合作,好好调理小纾的身子呢。”   ……姜衍看着面前这一袭红衣的人就烦。   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去,谢镜泊竟然也没强行留下,而是跟着站起身,深深地望了床上昏睡的人一眼,倏然转身走了出去。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樾为之坐在床边,脸上一直维持的笑意终于一寸寸消失了。   他不着痕迹地闭了闭眼,身形一动,一团火红色的毛团倏然再次在床榻间浮现。   “下不为例,燕宿泱。”   他没好气地开口,却都已数不清“下不为例”这四个字他到底说过多少次了。   他闷闷地开口,湿漉漉的鼻尖将燕纾手指一点点拱起,主动将他的手虚抚在他毛茸茸的尾巴间。   “再有下次,我就直接告诉他们一切,让他们一起来把你治好……”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在睡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怕冷般轻轻瑟缩了一下。   毛团狐狸抬起头,自然地往昏睡中的人旁边又挤了挤,温热的舌尖小心舔了舔他有些青白的手指,自顾自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下次绝对不帮你骗人了,小纾。”   同一刻,院落外,姜衍停下脚步,扭头望向身后跟出来的人。   “师兄的身体……有问题。”   ·   谢镜泊脚步一顿。   他脸色沉了沉,神情间却没有许多意外的神情,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   姜衍蹙了下眉,听着谢镜泊先一步开口:“你方才诊出来什么了?”   姜衍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些。”   “那个红衣服的人应该是给他用药了,把师兄真实情况遮掩了过去,所以方才才敢那么镇定地任由我检查。”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重新望向谢镜泊:“你最开始遇到师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谢镜泊静了一瞬,慢慢开口,将之前的事慢慢都说了一遍。   姜衍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嗜睡,乏力,头痛,心肺不调……   他心中有无数个猜想一一划过,半晌却也只沉沉吐了一口气。   “算了,在这里空想也是无用,具体什么情况还是得等真的仔细检查才能知道。”   ——反正现在燕纾回来了,他们总还是有时间。   姜衍闭了闭眼,不自觉按了按胸口,仍旧能感觉到心头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激动。   ——还好燕纾还活着……   ——还好谢镜泊一直……没有放弃。   “你是怎么把师兄带回来的……”   他忍不住低声开口,下一秒,却听谢镜泊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他不愿意,我把他抢回来的。”   姜衍一噎,不可置信地瞪眼。   ——难怪燕纾方才对他们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他与对面面色淡然的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几秒,终于泄气般叹了一口气。   “算了,回来了就好。”   谢镜泊不置可否地转过眼,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般,微微蹙眉。   “二师兄替身这件事……是从哪里听到的?”   明明他将燕纾抱回来时,特意避开了所有人。   姜衍一愣,回想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我也不清楚,我今日回来本来是想和你对一下大长老踪迹的事情,但路上不知听到哪几个弟子在那边说这件事。”   他当时一时气急也没有去仔细看,此时回想起来确实……有些古怪。   谢镜泊脸色沉了沉,没再说什么,慢慢转过身,忽然听到身后姜衍的声音再次传来。   “……多谢。”   已经转身向外走去的人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却看姜衍已经收敛了神情,先一步自顾自往外走去。   “师兄的身体我来想办法,这几日我先待在销春尽,劳烦小师弟也给我寻一间屋子——我看师兄旁边那间就不错。”   谢镜泊:……   当天晚上,姜衍看着面前与燕纾住的那处几乎成对角线的房间,额角青筋一点点爆起。   ·   之后两日倒是也相安无事。   谢镜泊若主动来找他,燕纾便也会回他的话,神情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但若是谢镜泊不主动说什么,燕纾便能安安静静在院里坐一下午,半撑着下巴望着小院间的云卷云舒,一句话也不与他交谈。   这让谢镜泊一时间有些恍然。   从前年幼他们练功时,燕纾仿佛没骨头般,只要一回小院便一定要黏在谢镜泊身上,找各种理由窝在他怀里,任由谢镜泊如何冷着脸拒绝,都无济于事。   如今却与从前……大相径庭。   谢镜泊一时苦笑,不知这算不算因果报应。   “师兄不能……理理我吗?”谢镜泊在第二日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托着下巴坐在廊下的人看了他一眼,慢慢开口。   “谢宗主想让我与你说什么?”   谢镜泊第一反应是想让燕纾不要再这般生疏地叫他了。   但他深吸一口气,仍旧缓声开口:“师兄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樾为之说你身体太弱,需要好好调养一下,若师兄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去给师兄做……”   燕纾神情微微一顿。   几人小时,谢镜泊便常常给他做东西吃。   燕纾常年喝药,胃口向来不好,寒冬腊月时还经常胃疼。   谢镜泊为了哄人吃饭,便开始笨拙得学着做吃的,入宗第二年便能做得一手符合燕纾口味的菜肴,也被厨房屡屡抓人的门人误以为,这个刚入门的小孩……到底是有多爱吃。   谢镜泊看着人没有如往常般敷衍地回话,而是眼睫颤了颤,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神情间也不自觉浮现出一抹希冀。   下一秒,却看燕纾重新垂下眼,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口气:“哦……那我想喝酒。”   谢镜泊眉心跳了跳,没忍住咬牙猝然开口:“不行!”   燕纾耸了耸肩,望着面前的人又气又无奈的跳脚模样,下意识笑了一下,却是又迅速收敛了神色,慢吞吞窝了回去。   “那便算了。”   谢镜泊被那笑容晃了下神,心中原本的愤怒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原本倦懒垂着眼的人同一刻抬起眼,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   燕纾原本是想让这人自己知难而退的,但无论他怎么刺激,谢镜泊每每只失落一会儿,第二日便又恢复了平静,自顾自地坐在他旁边说着话,时不时摸摸他额头、掌心的温度,温声提醒着他喝药。   他坚持不懈,燕纾也没精力去管,便也随他去了。   但院子里的来客远不止他一人。   危阑自那日燕纾回来后,便又开始每日天不亮跑到他院子里去练功。   燕纾每日起的晚,往往要睡到晌午才能醒来。   危阑便练完功自顾自地去上早课,然后等下了早课后巴巴地重新回到院子里,蹲在台阶上一边温习功课,一边等着燕纾醒来。   燕纾倒没什么太大反应,每日醒来便慢吞吞往院子里一坐,也不说话,只出神地望着危阑练功,到喝药时再顺从地被樾为之看着喝下一碗碗苦涩的汤药。   危阑能感觉到燕纾这次回来话明显变少了,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懒散,他一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燕纾是恼了他。   但第二日他再来时,却意外地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副石头做的桌椅,让他可以温习功课,上面还摆了一些小食。   抱着剑的小孩眼睛瞬间亮了。   “燕公子……”   他有些兴奋地转过头,却有些意外的发现廊下并没有那个白衣人的身影。   院内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危阑下意识转过头,赶忙将径直往屋里走的樾为之叫住。   “樾公子——燕公子今日是还没起来,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樾为之端着药碗的脚步一顿。   他神情间闪过一丝迟疑,却是深吸一口气,冲着危阑笑了一下。   “没有,就是昨日睡的晚了些,所以今日让他多睡一会儿。”   他不等危阑再说什么,匆忙抬脚,已几步走上台阶:“我先将药送进去,这药要趁热喝,你先在院子里自己练一会儿,等一会儿他睡醒我带他出来。”   身后的危阑没有注意到异常,兴奋地应了一声,兴冲冲地又冲到院内。   樾为之迅速将身后的房门合上,有些紧张地望过去。   房间里光线暗淡,原本应当熟睡的人却是抱膝靠坐在床头,蹙眉慢慢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樾为之的心瞬间悬了起来。   “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他快步走上前,面上强撑着浮现出一抹笑容,轻轻将药碗放到桌上。   白瓷碗磕到桌案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细微到几不可闻,床上的人却是下意识蹙了蹙眉,按着太阳穴的力度又大了几分。   昨晚燕纾的梦魇又再次反复,一整晚几乎都在反复惊醒。   不知是不是上次发作借着谢镜泊的安抚熬过去,让他心神下意识依赖,这次安神香都不再管用。   燕纾只能硬撑着熬到了天色微亮,才筋疲力竭地昏睡过去一会儿。   但樾为之不过出去熬个药的功夫,床上的人便再度被头疼疼醒。   樾为之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拉过他的手小心地揉按着手腕间的几个穴位,看着面前的人胸腔起伏一点点缓和下来些许,才终于轻轻开口:“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燕纾疲倦地半阖着眼,没有说话。   他耳边仍旧嗡鸣一片,脑海中仿佛有一把尖刀在来回穿刺,疼的他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他缓过一阵疼痛,却是突兀地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谢镜泊……今日没有过来吗?”   樾为之愣了一下,下意识往门外看了一眼,迟疑着摇了摇头。   “没有……”   他看着燕纾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再次开口:“可能是今日事忙,要不要我派人去寻……”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瞬,忽然撑着身子慢慢半躺了下来。   “不用。”   他低低开口,眼睫颤了颤,赌气般一点点阖上眼:“他爱去哪去哪,关我什么事……”   他口中这般说,缩在锦被间的手指却无意识一点点收紧。   樾为之一时无言。   他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旁边未动的药碗,神情更郁闷了几分,咬牙刚要起身,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下一秒,房门被人小心推开,谢镜泊匆忙的身影蓦然出现在门口。   樾为之神情一顿,床上的人若有所感般同一刻睁开眼。   谢镜泊脸上带着些许薄汗,不知是从哪里刚跑过来,气息有些发急。   他顾不得许多,先转身小心将身后的房门关上,下一秒,忽然便听到面前一道低低的声音传来。   “你去哪里了?”   谢镜泊关门的动作一僵,有些讶异地回过头。   他竟然难得从燕纾一如既往平静的语气间听出了几分委屈。 第82章   但那一瞬异样的情绪波动恍若只是谢镜泊的错觉。   等他再抬起头时, 床上的人已别过眼,在樾为之的搀扶下虚弱地在床头靠坐着。   谢镜泊收回目光,低声开口:“我……我去寻了一些东西,所以过来的有些迟了。”   平常无论他何时过来, 燕纾都不会分半分眼神给他, 仿佛从来不在意。   顶多在他凑过来的时候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再恹恹地别过头。   他慢慢走上前, 望着半倚在软枕间的人, 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师兄方才是在……等我吗?”   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 纤长的睫毛不堪重负般垂落,在眼底投射出一片阴影。   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直到旁边的樾为之将药碗重新拿起,燕纾才骤然回过神, 摇了摇头。   “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   旁边背对着人的樾为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将药碗一把塞进燕纾手里。   “行了,难受就少说两句,先喝药吧。”   谢镜泊愣了愣,神情间闪过一丝失落。   他没有说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桌案上。   他注意到床上的人仿佛因为他这一接近的动作忽然皱了皱眉,难以忍受般微微偏过头。   谢镜泊放在桌案上的手一点点收紧。   ——燕纾对他……已经厌恶到这种程度了吗。   他闭了闭眼,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低低开口:“师兄若难受, 便先休息吧,我不多打扰。等一会儿休息好了……再起来吃点东西。”   他慢慢转过身,床上的人下一刻却似乎被呛了一下,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闷咳。   谢镜泊倏然回过头。   同一刻, 旁边的樾为之也忍无可忍,直接站起身,一把将谢镜泊拉了回来。   “等一下——”   ——他就没见过一听人要走难受的药都喝不下去,还强忍着不肯开口挽留的人。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一把将谢镜泊拉着坐到床边,冷冷开口:“要喂他吃东西你自己喂。”   他将药碗直接塞到他手里,又意有所指般没好气地继续开口:“吃药前可以先吃一点,不然空腹吃,一会儿他胃疼。”   谢镜泊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踉跄地坐到床边,便看樾为之已后退一步,他不得不抬手将软软倒下来的人小心接住:“你……”   “小纾心脏不舒服,我再去药房给他煎另一服药,他这里不能没人,劳烦谢宗主帮忙照看一下。”樾为之直接打断他的话。   床上的人已咳的昏昏沉沉,整个人几乎要陷进谢镜泊的玄色衣袍里。   断续的咳嗽震得单薄脊背簌簌发抖,无力趴伏在他肩头,一下下艰难喘息。   谢镜泊僵硬又小心地扶着燕纾,看着他侧脸的轮廓被烛火镀上琥珀色的光晕,却衬得眼尾病态的薄红愈发刺。   即便近乎失去意识,燕纾的手却依旧抵在胸口,仿佛无力地试图推拒。   谢镜泊神情黯了黯,“师兄怕是不愿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樾为之冷冷开口:“低头。”   谢镜泊下意识低下头,神情却瞬间一怔。   面前的人正无意识将指尖一点点挤进他衣襟间,方才他感受到的推拒绝——其实是那人意识迷糊间不安的摸索。   “那药还剩半碗,谢宗主一会儿看着让他吃完便睡吧。”   樾为之沉沉吐了一口气,只觉得再多待一刻自己额角的青筋就要跳出来了。   他径直转身向外走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般,重新回过头:“他一会儿可能会有些不安稳,若睡不着便多,哄……哄。”   他最后的尾音沉默在已悄然将整个身子蜷进谢镜泊怀里的人的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一时只觉得自己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   ——他真正应该说的是让谢镜泊别越界。   樾为之到嘴的警告在舌头滚了一圈,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大步向外走去。   ——只要他看不见,便什么都没有发生。   ·   燕纾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虚空里,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过去没有。   滚烫的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锦缎,燕纾在混沌里仿佛嗅到点点幽兰的气息。   他昏昏沉沉将脸埋进那片带着寒意的胸膛,恍惚听见樾为之平日惯说的“喝药”。   他蹙了蹙眉,逃避般别过头,将头更深地埋进幽兰味道间。   “不要……不想喝……”   ——但樾为之今天的声音好像有点哑……仿佛在难过什么。   他想说别难过,他身子如今这般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但破碎的气流穿过喉咙,只又带来一阵无力的呛咳。   有温热的触感轻轻捏住他的下颌,燕纾浑浑噩噩间迟疑了一下,却到底还是转过头,顺从地将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   ——是不是又要将自己的下颌卸掉来喂药。   ——好痛。   可是燕纾又清楚自己这个身体如今是个什么残破的状况,汤药喝久了,不过刚入喉咙便会条件反射的呕出。   但落入他口中的却不是苦涩的药水,而是一股温软甘甜的东西。   好似是……他从前惯吃的一种乳酪,是他从前最喜欢的。   燕纾混沌的脑海来不及思考这是梦是真,喉头滚了滚,近乎急切地将那软糯的乳酪小口小口吞下。   却没承想许久未曾进食的胃脘突然一疼,燕纾一下子又呛了一口气,苍白的手指立刻痉挛地攥紧面前人的衣襟。   有轻缓的指尖小心抚上他的喉咙,慢慢帮他顺着气,同一刻,低低的声音终于从他耳畔侵袭传来。   “慢点吃,师兄……”   燕纾身子一颤,浑噩的意识瞬间一清。   他强撑着睁开眼,正看着谢镜泊拿着一个瓷白小勺,半揽着他的后背蹙眉望着他。   ——原来谢镜泊方才来晚了……便是去给他做这个去了吗。   燕纾怔了怔,心中莫名泛起一股酸涩,堵的他好不容易筑起来的高墙一瞬几乎全然溃散。   但下一秒,乳酪的清香味从面前袭来,燕纾身子倏然一颤,瞬间反应过来了什么,蓦然抬手强撑着从谢镜泊怀里坐了起来。   “松手……”   他起身太急,眼前顷刻间黑了一瞬,在软倒下去的那一刻,又倏然扶着旁边的床栏坐稳。   谢镜泊伸出去扶人的手滞在半空。   他看着燕纾喘了一口气,涣散的眼眸强行凝聚起,按着眉心轻轻甩了甩头:“……为之呢?”   谢镜泊慢慢将手收了回来:“他出去煎药了。”   燕纾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着,耳边一片嗡鸣,好半天才意识到谢镜泊说了什么。   他目光从桌上的乳酪小碟和白瓷药碗一一扫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吐了一口气,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   “多谢谢宗主方才的照顾……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谢宗主先去忙……”   “我不忙。”   燕纾一噎,瞪着眼抬起头,便看谢镜泊又舀了一勺乳酪,神情平静地送到他唇边。   “乳酪一会儿要凉了,先把这个吃完吧。”   面前的人喉头轻轻滚了一下,像是下意识想要张口,却又想到什么,只盯着他不说话,眼尾泅着微红的水光。   谢镜泊望着他煞白的脸色,半晌终于将手收回来了一点,声音放软了些许:“樾为之让我看着你把药喝了,你喝完了我就走。”   他一边说一边又抬起手:“把胃暖一暖再喝药……”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床上的人倏然抬手将药拿起来,一口气直接闷了下去。   因为喝的太急,有未来得及吞咽的汤药顺着下颌流下,在锁骨处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棕色痕迹,瞬间将雪白的中衣打湿。   谢镜泊拿着瓷勺的手僵在半空,想拦已来不及:“你——”   “咳咳,如今药已经喝完了……谢宗主可以走了。”   燕纾端着碗的手腕微微一折,瓷器与檀木相撞的脆响里,谢镜泊脸色顷刻间冷了下去。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窗外明明是正午,但燕纾却觉得心口冰凉。   周身的热度被微风一激,仿佛逐渐烧了起来,燕纾好不容易清明了几分的神志又模糊起来。   他半撑着身子歪歪斜斜倚在床头,无意识一声声数着谢镜泊略微粗重的呼吸。   ——九渊应该是……很生他的气了吧。   燕纾从前对这个小师弟从来都是先逗再哄,恨不得时时黏在他身上。   如今放弃了以往惯常的相处方式,一时竟然有些拿不准起来。   他长睫微微垂落,在眼下投出斑驳的阴影,苦笑一声,干脆阖上眼等着谢镜泊甩袖离开。   但下一秒,他却只听到混杂着些许复杂的声音从面前低低传来。   “你到底何时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燕纾。”   半撑在床上的人伶仃的腕骨一颤,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尾瞬息映出一片软红。   “你……”   他眼前一片明明灭灭,无声地张了张口,忽然感觉面前一空,无尽的冷意瞬间将他包裹。   燕纾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往锦被间缩了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什么。   ——谢镜泊还是……要走了吗。   床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燕纾撑在薄被上的手无意识一点点收紧。   ——他到底还是把谢镜泊……惹生气了。   散落的长发混着冷汗黏在颈侧,淌过锁骨处未干的药渍   燕纾觉得自己应该笑的,但心口却难受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明明他就是故意要与人疏远,如今却又……委屈个什么劲。   床边越来越模糊的脚步声被耳中的嗡鸣逐渐覆盖,燕纾攥紧被冷汗浸湿的中衣,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方才药喝的太急了,胃脘处已有熟悉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强撑着想要悄悄抬头再看一眼面前人的背影,但细瘦单薄的脖颈却仿佛难以负荷头部的重量,耳边嗡鸣一瞬,头颅便沉沉地向胸腔的方向弯折。   眼前黑过去的刹那,下坠的身躯却同一刻被人稳稳接住。   熟悉的暖意再次将他接了个满怀,燕纾迷迷糊糊下意识拽上他的衣角,听着谢镜泊无奈的声音传来:“师兄难过什么?”   他盯着怀里的人。   燕纾虚弱地半撑着身子,一声声急促地喘息,被冷汗浸湿的额发黏在脸侧,明明身子别扭地想要躲开,涣散的眸光却近乎慌乱寻着他的身影。   ——恍若一只被雨淋的湿漉漉的猫咪。   小心翼翼伸出利爪,只为掩盖自己满身的不安。   谢镜泊心中软的一塌糊涂。   怀里的人烧的浑身都软了,坐也坐不稳,偏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就是不放手。   谢镜泊揽着他的腰小心让他枕在他肩头,却听面前的人低低开口:“我难过,你……”   “嗯?”谢镜泊低低地应了一声,下一秒,感觉拽着他袖口的手指紧了紧。   “……你要是走……能不能把乳酪,留下。”   床上的人显然是快要疼迷糊了,口中说着乳酪,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胸口的衣襟看,大有要直接拽上去的意思。   谢镜泊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这人烧迷糊了,下意识不想让他走,脑海里却又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给自己的口是心非找借口。   他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单手扶着人小心地靠好,试了一下乳酪小碟的温度,微微摇了摇头。   “可是这乳酪凉了便不能吃了,吃了要胃疼。”   燕纾烧的昏沉的脑子反应不过来真假,只下意识露出一个焦急的神情:“那怎么办……你别走……”   下一秒,一个舀着温软乳酪的瓷勺却再次送到他嘴边。   “我现在喂师兄吃完,然后再走,好不好?”   燕纾满脑子只听到了谢镜泊说“一会儿再走”。   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张口直接便将那乳酪含在了嘴里,瞬间满足地眯起了眼。   同一刻,谢镜泊轻轻的声音忽然从头顶响起。   “师兄讨厌我吗?”   燕纾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却是微微摇了摇头:“不讨厌……”   谢镜泊点了点头,慢慢又喂了他一口。   “师兄方才喝的药,是治什么的?”   “唔……安神,助眠……”   “师兄经常这般发烧吗?”   “没有……就是最近容易……”   谢镜泊一勺一勺不紧不慢地喂着,口中状似随意地问着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却不知不觉已将他近期身体情况套出大半。   烧迷糊的人反应不过来,只像觅食的猫儿般,小口小口认真嚼着,冷不丁听着谢镜泊忽然再次开口。   “师兄方才……是不是在等我?”   燕纾眼眸闪了闪。   这回他忽然反应过来了,没有回答,只一言不发地张口直接去含那乳酪。   下一秒,却看那瓷勺忽然往后一撤。   怀里的人一口吃了个空,茫然地空嚼了几下,慢半拍抬起头,正对上谢镜泊平静的目光。   “师兄慢点吃,吃快了容易难受。”   ——摆明了就是在等他回答问题。   燕纾抬眼瞪他,面前的人却不急不缓地举着勺子。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两秒,乳酪的清香到底让燕纾先一步败下阵来。   “……不是。”   ——大不了这一口乳酪不要了。   床上的人咬着唇赌气开口,手指却死死攥着他袖口,直把玄色衣袍碾出一片褶皱。   谢镜泊低低笑了一声,却是将那一勺乳酪又递了过去,   面前的人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却是顾不得许多,赶忙一口将乳酪含入嘴里。   一碟乳酪很快见底,怀里的人无意识按着胃脘的手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整个人逐渐下滑,靠在谢镜泊胸前却坐也坐不住,头无力地耸拉下来,消瘦的下颌抵在胸前。   他迷蒙间看着谢镜泊舀起最后一勺乳酪,轻轻落下最终的问题。   “师兄真的想我走吗?”   燕纾这回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红着眼望着他,眼皮无声地一点点下垂。   面前传来似乎有轻缓的叹息传来,紧接着,便是唇齿磕碰瓷器的声音。   谢镜泊将最后那一口乳酪含进口中,俯下身揽抱着让人小心枕在他腿间,自顾自地替他回答了那句话。   “师兄不想。”   他温热的指腹轻轻按在燕纾微凹的太阳穴间,不轻不重地慢慢揉着,目光缱绻地一寸寸描摹下他的眉眼。   “师兄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口是心非?”   床上的人蜷缩着身子躺在他腿间,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门口有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镜泊抬起头,在樾为之推门的那一瞬,先一步沉沉开口。   “师兄之后身子的调养……樾公子可否与我聊一下?”   樾为之动作一僵,意识到什么,有些讶然地抬起头。   ·   燕纾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如今难得安稳地睡这么久,爬起来时还有些发懵,下意识摸向一旁,手却落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神情间闪过一丝失落,忽然又想起什么,有些匆忙地将被子掀开,果不其然掌心贴到了一缕仅存的温热。   燕纾垂了垂眼,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唇角下意识勾起,又想起什么般,瞬间抿成了一条缝。   “想什么呢?昨晚不睡的挺好的吗,一大早起来苦大仇深的?”   端着药碗进来的樾为之好奇开口,燕纾瞬间收敛神色,没有注意到樾为之话语间的古怪。   “……没什么。”   昨晚混乱的记忆逐渐在脑海里浮现出不连贯的片段,燕纾闭了闭眼,轻吸了一口气。   ——算了。   反正也就剩四天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   那天之后,燕纾与谢镜泊的相处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但不同的是,谢镜泊每天上下午过来时,都会给他带一碟新的小食,有时是桃花酥,有时是荷叶糕,都是燕纾从前喜欢吃的。   每天不重样,每次也不与他说话,只轻轻将那小蝶放到一旁,然后自顾自去小院的偏房里处理宗门事务。   不过每当谢镜泊再次出来,都会看到那小碟已清扫一空,旁边窝在躺椅上的人依旧半阖着眼,迷迷糊糊睡着,仿佛什么也没做。   第五日来的时候,谢镜泊有些意外的发现,燕纾这次竟然是醒着的,正懒洋洋靠在廊下,慢悠悠指导着危阑练剑。   谢镜泊挑了挑眉,却没有说什么,将手中的吃食轻轻搁在桌上,却看对面的人不着痕迹地往他这边瞥了一眼。   ——是一碟蜂蜜杏仁酥。   他吃不得凉,偏又耐不住热,谢镜泊便将那小酥中间挖了个小孔,小心倒入温煮的蜂蜜水,解暑又不寒凉。   燕纾眼睫颤了颤,慢慢将目光移了回来,忽然听到谢镜泊低缓的声音传来:“师兄下午有什么想吃的吗?”   被一瞬拆穿心思的人身形一僵,眼眸间闪过一丝羞恼,不过片刻却又重新放松了下来。   他也不看谢镜泊,冲着危阑慢慢上前一步,抬手示意他持剑的手往上移半寸,口中轻声指导着什么。   旁边的气压明显低了下来,危阑身子不自觉战栗了一瞬,有些颤颤巍巍地开口:“燕公子,方才谢宗主,谢宗主好像问你……”   “别管他,练你的。”   燕纾懒懒开口,旁边“咔嚓”一声瓷碗磕碰的脆响传来,危阑身子又一颤,不自觉抖的更厉害了。   “不,燕公子,我自己练,自己练就好,天色已经大亮了,要不我先洗洗睡……不是……”   他舌头打了个结,一时间只叫苦不迭,扭头就想要跑,下一秒,衣领却被人一把拎住,紧接着漫不经心般懒懒开口。   “想喝冰糖梨汁炖梅子羹。”   谢镜泊还未说什么,紧接着,便听燕纾不徐不疾的声音再次响起。   “做了你自己也喝一点,大热天的跑来跑去,满头都是汗,也不怕中暑了。”   下一秒,危阑只感觉周身的威压骤然一轻。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听着谢镜泊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传来:“好,我给师兄做。”   ——这是怎么做到的,宗主方才不还气的不行吗?   危阑半是讶异半是惊佩地转过头,燕纾有些好笑地望着他睁的滚圆的眼眸,屈指在他额间轻轻敲了一下。   “做什么这般看我?”   那一下仿佛小猫伸爪子般没有分毫力道,危阑却还是配合着捂住额头,有些兴奋地开口:“你好厉害啊,燕公子。”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失笑。   “行了,别贫了,方才让你改的学会了吗,再练一遍。”   他站的有点累,扶着旁边的栏杆慢慢坐下来,喘了一口气,小心将到嘴的咳意压下。   危阑点了点头,神情也认真起来,从头到尾将燕纾方才给他纠正的动作演示了一遍,燕纾托着下巴一点点看着,眼中不自觉浮现出些许赞赏。   “挺好,基本功很扎实,功课跟师父学的不错。”   但下一秒,却见面前的小孩收了剑,认真摇了摇头。   “我没有师父。”   燕纾微微一愣:“那你——”   他那天为了帮危阑解围随口谎称了一句当他师父的事,但后来见危阑所学已成体系,下意识以为他已经拜师,便没有再提。   对面的危阑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仰起头,小声开口:“这一年间,都是谢宗主……一直在教我。”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般,低低补充了一句:“按照燕公子留下的手稿。”   燕纾落在膝上的手一颤,神情间浮现出一抹毫不遮掩的讶然。   “我的手稿?”   ——他的手稿不都是在边叙那里吗,谢镜泊怎么会有……   “嗯,谢宗主说既然我总归是要拜您为师的,不如一开始便按照您习惯的方式学习。”   危阑认真开口,又想到什么般,兴奋地抬手比划了一下:“谢宗主书房里有一大摞燕公子的手稿,分门别类地放着,让我没事的时候便去多学一学。”   “燕公子,谢宗主是不是早知,您一定会回来啊?”   “我不知道……”燕纾怔怔开口,又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他怎么会知道……”   ——谢镜泊到底是为什么这么笃定,他一定没有死。   “燕公子,您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   危阑看着燕纾脸色又有些发白,有些担忧开口,却见面前的人身子一颤,下意识摇了摇头。   “我没事……那书房里还有些什么?”   “还有就是一些寻常的书籍了……不过我有一次进去借书的时候看到,谢宗主书房中央,放着一枚精巧的络子,应该是有一些时日了,看起来很是珍惜。”   络子?   燕纾眼眸闪了闪,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那串白玉珠。   那个络子……是谢镜泊在他生辰时送他的那个吗?   他从前一直将那络子挂在八万春底下,但一年前谢镜泊将八万春还给他时,鞭子底部却并未见到那个东西。   他留着他的手稿,留着从前送他的络子,谢镜泊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却被燕纾下意识否认。   不可能,谢镜泊明明有喜欢的人。   旁边偏房里似乎有响动传来,燕纾下意识猝然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就想要往房间里走。   他起的有些急了,眼前黑了一瞬,踉跄抬手扶着旁边的柱子,听着面前危阑担忧的呼唤再次传来,   “我没事……”   燕纾急急喘了一口气,缓过眼前的昏黑,抬脚一步步向房内走去。   “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一会儿,若谢镜泊问起……不用告诉他。”   ·   燕纾这一觉睡的又不安稳起来。   他这几日本来已很少再头痛、梦魇了,自那日谢镜泊哄着他睡过去后,接连两日他晚间都睡的异常安稳。   即便偶尔陷入昏沉,也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低唤着,一点点将他从深渊中带离。   燕纾有过些许怀疑,也特意问过樾为之晚上有没有看到什么。   但樾为之从来都是矢口否认,问急了也只敷衍说给他改了改药方。   燕纾一下午醒醒睡睡,感觉似乎有什么人又来过,温热的触感担忧地抚过他额角。   等到他再迷迷糊糊有意识时,窗外天色已黑。   燕纾浑身睡的发疼,蹙眉慢慢撑起身,一时间却气血亏散,眼前骤然一黑。   下一秒,他被一个温柔的手臂稳稳接住。   燕纾紧绷的身形下意识一松,连自己都没注意到时,已下意识攥住面前人的袖口:“九渊……”   但下一刻,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面前响起。   “师兄又做噩梦了?”   燕纾微微一愣,再睁开眼,却对上姜衍担忧的神情。   他心中有失落一闪而过,面上却不显分毫,撑着姜衍的手臂不着痕迹地退开些许,弯眼笑了笑:“阿衍怎么在这里?”   姜衍也没解释,只促狭地看了他一眼,小心拭了拭他额头的温度:“师兄这般想小师弟啊?”   燕纾身形一僵,开口想要否认,却先一步被苦涩的药物塞了满嘴。   “又有些发热,危阑说你白日下午就不舒服了,是听到了什么吗?”   ——他这个二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这般敏锐。   或者说,危阑这个小崽子,说不告诉谢镜泊,转而直接去找姜衍求助。   燕纾一时无言。   他知道自己应该否认,还剩不到三日,他不应该再给自己或他的几个师弟徒增烦恼。   但或许是下午莫名的悸动让他有些急迫的想确认什么,他下意识直接开口。   “那时候,你们为什么这般确定……我没有死?”   下一秒,他却看姜衍愣了一下,紧接着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我们,是九渊他自己。”   姜衍抬起头,目光静静望向他:“师兄还记得……之前你在小师弟脉门那里,种下的那个蛊吗?”   燕纾愣了一下,瞬间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然紧缩。 第83章   燕纾“死”后四个月。   一阵强力的灵力威压从宗主殿前呼啸而过, 门外值班的弟子神情瞬间一凛,抬手下意识紧张想拦,下一秒却感觉对面又一道灵力袭来。   【躲开。】   那两个弟子猝不及防被那股灵力推到一旁,同一刻, 看到一个青色身影一瞬直接冲进殿内。   下一秒, 边叙的身影闪身也落到殿前。   【边峰主……】   那两个弟子懵懵懂懂爬起身, 有些茫然地望向边叙那个方向:【方才那是谁?他直接冲进宗主殿内不需要通禀吗?您为何要把我们都推开……】   【不用。】   边叙木然开口, 直接打断他们的话。   【你们若不躲开, 一会儿他和宗主打起来的时候, 小心一起被波及。】   两名弟子:??   另一边,殿内。   房门被“砰”的一声被疾风破开, 呼啸声过,大殿中央的人影同时回头, 抬手猝然架住冲过来的那道身影。   【谢镜泊你是不是疯了?】   烛火在疾风中忽明忽灭,姜衍手腕翻转想要再刺,对面的人不答,只神情平静地抬掌架住他落下的折扇,轻轻一推将两人距离拉开。   【你在长生殿里都干了什么?你想用你的心头血做什么?给师兄招魂吗——】   【燕纾没死。】谢镜泊开口,声音间透露着几分沙哑。   【若我能将他的长命灯重新点燃, 至少能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若他身受重伤,或许还能救他一命……】   【够了!】姜衍冷声打断他的话。   他差点被气笑了。   【你当心头血是那般好取的?你不要命了吗?】   修仙之人一滴心头血可抵至少十年修为,修为越高, 取心头血便伤害越大,甚至若一着不慎,可能会危及生命。   因此长命灯中的心头血才会在未入门时来取,也算是入宗的入门礼, 日后若有不测,还能留下最后一道保障。   对面的的人脸色有些发白,很明显大概已是尝试过自己取血了。   姜衍那日收到边叙消息的时候,他已强行把谢镜泊从长生殿带了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对面自家神情漠然的师弟,努力也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师兄已经不在了,他的长命灯……也早已碎了,那日你亲眼看着他的八万春与他一起消失于虚空……】   他苦口婆心地说了半晌,对面的人倒也没反驳,只安安静静听着,临了却又低低回了一句:【燕纾没有死。】   姜衍一口气差点直接背过去:【你……】   【好,好,我不与你争,我回去还要去查……】   他咬牙倏然转过身,却听下一刻,谢镜泊平静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二师兄难道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姜衍身形一僵,最后半句话来不及收回,顺着口唇直接说了出来:【……还要去查扶摇念的踪迹。】   大殿内一片寂静,姜衍一寸寸转过身,火光明灭间,对上谢镜泊沉静的眼眸。   【边师兄跟我说了,近几月有关扶摇念的消息,都是你与明师兄一同搜集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拳,听着谢镜泊低低开口。   【二师兄既然自己都不相信燕纾已经不在了,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是不信,所以我在查,我在搜寻师兄的踪迹。】   姜衍闭了闭眼,终于咬牙冷声开口:【但你又在做什么?你真的只是想找一个结果吗?】   【边叙那天跟我说,你在试图修补师兄的长命灯——你心中只有那唯一的一个结果。】   【若师兄真的不在了……你难道想要强行救活他吗?】   玄色衣摆被气流卷起,谢镜泊伫立在原地不说话,眉骨投下的阴影将眸光遮去大半。   他听着姜衍深吸一口气:【……你已经要走火入魔了,师弟。】   【师兄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隐在阴影间的人没有说话,姜衍该说的话已说尽,也清楚自家这个被燕纾一手带出来的小师弟不可能这样轻易改变想法。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慢慢重新转过身,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淅淅沥沥的水滴声传来。   姜衍第一反应是外面落雨了。   但刺眼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檐同一刻落入眼帘,姜衍蹙了蹙眉,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下一刻却感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落入鼻尖。   他瞬间意识到不对,猝然回过头。   【你……】   谢镜泊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只左侧手腕不知何时血肉模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鲜血。   【你疯了吗,谢九渊,你要做什么——】   姜衍顾不得许多匆忙上前,却看谢镜泊再一抬手,掌心聚起了一道灵力,直接往脉门处重重一压。   “吱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姜衍整个人僵在原地,看着谢镜泊喘息着用灵力将一团血色裹起。   那是那只蛊虫。   当初燕纾亲手种在他脉门间的蛊虫。   ——谢镜泊方才竟然生生将那蛊虫挖了出来。   【你……】姜衍无声地张了张口。   燕纾假死那天谢镜泊便直接将种下蛊虫的那处经络封住,直接切断了其间的反噬置换。   姜衍原以为谢镜泊早已将这蛊虫挖了出来,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用自己的血养着。   【蛊虫还活着,我能感受到。】   谢镜泊沉着脸抬起头,神情间没有半分痛楚,碧色眼眸间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平静的神情下仿佛压抑着几乎近崩溃的疯狂。   【师兄……也还活着。】   【我会一直……等他回来。】   ·   夜露已深,更漏声隐隐从窗外传来,燕纾的脸色却比外面的月光要更惨白几分。   ——难怪谢镜泊一直这么确定。   ——难怪谢镜泊看到他第一眼便分外怀疑。   蛊虫离体后便只能用血来养,燕纾都不敢想象一年来谢镜泊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想……”   胸口压榨般的痛楚蓦然传来,燕纾低喘一声,抬手死死按住心口,冷不丁手腕被人一把拉住。   “放松,师兄,别着急。”姜衍有些焦急开口,抬手往他舌下塞了一片药。   “你冷静点,师兄,深呼吸,你现在身体受不得太大的情绪起伏……”   姜衍有些担忧地按住他的脉搏,蹙眉低声叮嘱着他调整呼吸,心中着急却又不敢说狠话,只能用了点力拽着他的手腕,让他不要压着自己胸口。   燕纾整个人如同被冰水浸透,连喘气声都带着细碎的颤,蜷缩着抵在姜衍脖颈间,慢慢缓解着心口的痛楚。   “阿衍……”   “嗯,我在,师兄。”姜衍赶忙应声,将药碾碎了示意燕纾张口,小心送到他舌下。   “九渊,九渊他……他身体没事吗……”   姜衍揉着他心口的手一顿,神情有些复杂地抬起头。   ——他没想到燕纾想了半天问出来的就是这个问题。   床上的人有些艰难地缓过一口气,见姜衍不答,心中更加着急:“他养了那蛊那般久……身体是不是亏损很严重,你帮他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便直接要把姜衍推走,却忘了自己身上难受劲儿还没过,离了姜衍的支撑,斜斜地便要往旁边倒。   姜衍一把将软软滑落的人接在怀里,抬手在几处大穴间迅速落针稳住气血,见人虚浮的瞳孔回落了些许,才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   “他身体比你好的多,你能不能先顾一下自己?”   姜衍忍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你以为谁的身体都跟你一般差”这句话给咽了下去。   “那蛊虫离体便失去效用,要想养活每日不过需要一点指尖血便够了,对他身体根本没有半分影响。”   ——不但没半分影响,他这个小师弟体力简直好到不行。   最开始燕纾假死那段时间不顾一切地便要出去寻人,险些精神崩溃下还能和他们几个堪堪打个平手。   姜衍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指腹下急促跳动的脉搏仍旧没有缓和下来的意思,不得不先缓下自己的语气。   “我知道师兄关心则乱……但师兄能不能先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   燕纾无力靠在他怀里艰难喘息着,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姜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师兄还想知道什么,我一一跟你说……你别着急。”   怀里的人身形明显瘦了一圈,这般抱着腰身几乎不盈一握。   姜衍心中疼的发堵,垂了垂眼,却是勉强勾起一抹笑意来。   “但师兄以后若再难受,能不能尝试着告诉我……告诉我们。”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垂下眼望着怀里眼睫微颤的人。   这是姜衍那天回去后枯坐了一晚终于想通的事。   燕纾一定有事情瞒着他们,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其他。   姜衍不是没想过软硬皆施,逼着他让他将隐瞒的一切说出,但又格外清楚燕纾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更何况他也舍不得。   他与燕纾相识的时间最长,他们师父当时几乎已经是半隐的状态,除了他和燕纾之外,剩下几个师弟可以说都是被燕纾一手带大的。   燕纾是大师兄,向来自觉承担起一切,偏偏他身体又一直都很不好。   所以他习惯性向他们隐瞒一切不好的事。   姜衍几乎都记不清,燕纾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意向他们隐瞒自己生病的情况。   若是师父还在,燕纾或许还能偶尔在师父那处放松一下,但如今师父却也已故去……   他们这个大师兄……永远在为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考虑。   姜衍闭了闭眼,咽下喉头的哽咽,努力将唇角再次扬起。   “我知道……师兄现在还有自己的事,还不想让我们知道你身体的具体情况……”   姜衍低低开口:“师兄若不想说那些,便不说。但每次难受时可不可以来找一找我们,我们只是想让师兄能……舒服一些。”   房间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姜衍揽着燕纾的手不自觉收紧。   他脑海中有些乱,不知道自己如今说了这些,是会让燕纾能尝试着放下心防,还是会又一次……把人逼走。   夜间的微风将烛火轻摇,明灭的烛光让姜衍下意识闭上眼。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眼尾一阵凉意袭来。   “好好说着话,你哭什么。”燕纾尾音裹着几声虚弱轻咳,却遮不住其间的笑意。   姜衍怔怔垂下眼,看着面前的人慢慢收回手,有些吃力地攥住他肩膀的衣料。   “我心口有些难受,坐着喘不上来气,阿衍能不能把我往上抱一下。”   姜衍下意识赶忙抬手,直到把人扶坐着完全揽在怀里,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师兄是答应……”   燕纾缓过眼前席卷而来的一片黑雾,有些艰难地弯了下眼:“我可……咳,什么也没有答应。”   姜衍神情间闪过一丝难掩的失落,下一秒忽然感觉脖颈一沉,燕纾几不可查的声音从耳畔低低传来。   “但你方才说的……我会尝试一下。”   姜衍倏然低下头,面前的人似有些坐不住,沉沉地坠在他颈间,苍白的脸色被暖光虚虚笼着,倒更显出几分温润。   “别再因为我……这般难过。”   他们没有注意到,房间外,一个玄色身影定在原地,手中死死攥着一个白瓷碗。   谢镜泊原本是来给燕纾送梅子羹的。   他下午出来时听到危阑说燕纾已回去睡了,心中有些担心,但看着樾为之也在,便想着等晚上姜梅子羹做好后再一起拿过来。   但那梅子羹火候火候不好把握,等谢镜泊做完匆匆忙忙过来,正看到眼前这一幕。   仿佛多年前生辰那日的景象再现,从谢镜泊那个角度只能看到燕纾依偎在姜衍怀里,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拽着姜衍的衣袖。   温存……又眷恋。   谢镜泊攥着白瓷碗的手一点点收紧。   他蓦然转过身,倏然往后走了两步,目光忽然又落到手中的梅子羹上,脚下瞬间一滞。   他闭了闭眼,到底重新转过身,将手中的白瓷碗轻轻搁在避风的窗檐旁,轻轻敲了敲窗口。   等姜衍打开窗户,只看到一碗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冰糖梅子羹。   ·   燕纾那天醒来后,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谢镜泊仍旧每天来他这里,只是却也不主动和他说话了,放下一碗小食便借口有事离开。   燕纾几次想找机会与他说话,却似乎都被他有意无意地躲开。   ——而且看着他的眼神间,仿佛莫名多了几分……哀怨。   燕纾一时悚然,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姜衍虽然再三保证谢镜泊的身体无事,但燕纾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亲自确认一下。   他那天后来力竭撑不住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只看到姜衍留下让他喝药的字条,和一碗用灵力温着的梅子羹。   燕纾疑心那天晚上谢镜泊是不是也来过,但又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进来。   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樾为之,但樾为之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坐在石阶上的人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院子里的练剑的危阑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小心凑到燕纾身前。   “燕公子……”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燕纾先一步幽幽开口:“不跟我说话——”   危阑一愣,下意识环顾四周。   院子间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危阑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迅速住了嘴。   “那便继续憋着啊。”   危阑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屏住一口气,眼巴巴地等着下一步指示。   但坐在台阶上的人却半天都没动弹,只垂着头有些郁闷地一下下揪着衣摆的线头。   危阑憋的眼冒金星,“呜呜”地想开口问还要多久,终于听到下一秒,燕纾愤愤的声音传来。   “——憋死你算了”   “咳咳咳——”   危阑终于忍不住,骤然呛了一口气,咳的眼泪鼻涕都差点冒出来。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人被吓了一跳,有些茫然抬起头,看着危阑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在做什么?”   “咳,咳,没事,燕公子……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憋不住。”   危阑呛咳着抬起头,燕纾神情更加迷茫了:“什么?”   危阑胡乱摇了摇头,用袖子随手擦了一把脸,小狗一般蹲到燕纾身前:“没什么……燕公子方才在想什么?”   燕纾眼眸闪了闪,下意识想寻哥理由搪塞过去,下一秒却听危阑恍然大悟般开口。   “燕公子是在想谢宗主吗?若是想找他……”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燕纾气息不知为何也一岔,瞬间咳的昏天黑地。   面前的人身体与自己不一样,稍微磕了碰了可能就碎了。   危阑被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直起身去顺燕纾的后背,有些慌张地胡乱道着歉。   “没事……咳咳,与你无关。”   燕纾摇摇头,喘息着抬起眼:“你方才说什么?”   危阑有些怯怯地收回手,再三确认他无事后,才终于小声开口。   “我是想说……谢宗主虽然这几日忙,不能时常待在这里,燕公子可以自己主动出去找。”   燕纾怔了怔,一时间沉默下来。   面前的人半天都没有说话,危阑逐渐忐忑起来,忍不住再次开口:“是我哪里说错了吗燕公子?我就是随口一提,是不是樾公子不让您离开这里……”   “没有。”   燕纾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撑着旁边的木柱慢慢站了起来:“……你说的对。”   ——从来没有人不让他离开,不让他离开这里的,只有他自己。   反正只剩下不到两天了,他就当……最后放纵自己一回。   ·   宗主殿内。   落日霞光给雕花房檐渡上暖色余晖,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三下。   书桌后的谢镜泊回过神,下意识低声开口:“何事?”   下一秒,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白色的身影推着轮椅慢吞吞走了进来。   “九渊?”   谢镜泊一愣,猝然站起身:“师兄——”   他顾不得许多,望着燕纾有些苍白的脸色下意识快步上前:“你怎么来这里……”   燕纾呼吸还有些急促,坐在轮椅上不着痕迹地平复着呼吸,一时间没有答话。   他原本想直接走去谢镜泊的宗主殿,但考虑到他如今这残破的身体,很可能走到半路便气血不济晕在路上。   燕纾最终还是选择了推着轮椅慢悠悠地过去,等到终于过来便已是这个时辰。   他缓过一口气,望着谢镜泊惊疑不定的神情,弯眼笑了一下:“怎么,来看看你不行吗?”   他好奇地环顾了一圈,随口问道:“边叙说你这几日事忙,方才是在忙什么,我没有打扰吧?”   谢镜泊的神情不着痕迹地一僵。   ……他这几日当然没什么事,宗门事务这么多年早已处理的得心应手,他一直待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躲燕纾罢了。   他神情微妙了一瞬,对上燕纾疑惑的目光,咬咬牙,不答反问:“师兄来这里做什么?”   燕纾也微微一噎。   他方才能玩笑地说出来这里只是看看他,如今谢镜泊真的问了,反而一时还说不出口。   他眼眸闪了闪,忽然想起什么般,瞬息开口。   “我如今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来找你问问有关大长老被人劫走的事。”   他话音刚落,似乎一瞬从谢镜泊眼眸间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但下一秒,面前的人神情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微微点了点头,侧身让过一个位置。   “好,我把搜集到的一些信息拿给师兄。”   燕纾眼眸闪了闪,温声应了一声,推着轮椅想要跟过去,却看面前已经转过身的人忽然扭过头,一言不发的绕到他身后,沉默地将他带到一处避风的地方,又往他腿上小心加了个毯子。   燕纾怔了怔,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逐渐黑了下去,轮椅上的人放下手中的卷轴,按了按眉心,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所以……地牢当初没有任何破坏的迹象,大长老就这般凭空消失了。”   谢镜泊盯着他苍白的脸色看了几秒,不自觉蹙了蹙眉,对上燕纾疑惑的神情,慢半拍点了下头。   “是。”   他垂下眼,上前一步挡在燕纾身后的窗户前,低低开口:“我们当初怀疑是不是他自己所为。”   “大长老在长老殿内豢养了一群还未化形的妖族乌鸦,不知对他们做了什么,格外暴躁不安,性情古怪。”   “当初他被劫走后,那群乌鸦也随之消失,原本以为是大长老暗中做的手脚,但后来却在地牢内发现了一些凭空出现的魔纹。”   燕纾猝然抬起头。   “所以……是有旁人参与?”   “是。”谢镜泊看着他额角浮现出的薄汗,强忍下想要去拭一下他额头温度的冲动,低低开口。   “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闯入的踪迹。”   轮椅上的人似有些倦了,斜斜地慢慢向后倚去,如水的长发不经意间蹭到身后人的手背。   谢镜泊身子一颤,倏然收回手,听着燕纾轻声开口:“那或许……是宗内人所为呢?”   “……什么?”   手背间微凉的触感似乎仍旧未曾散去,谢镜泊另一只手不自觉轻轻按上,听着燕纾继续慢慢开口。   “对销春尽极其熟悉之人,在这里待了许久,或许并不那么起眼……”   他低低地说着,气息却似乎有些跟不上,说到最后嗓音微哑,没忍住垂下头闷闷咳了起来。   谢镜泊一瞬回过神,皱眉匆忙上前。   “是,这个想法我们也考虑过,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他终于如愿摸上燕纾额头,不出意外触到一片低热,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之后会派人去查,天色已经很晚了,师兄先回去睡吧。”   他一边说一边松开手要去推燕纾的轮椅,忽然感觉手腕被人一把握住。   “你真的没有什么……其他想与我说的吗,九渊?”   谢镜泊动作一僵。   他垂下眼,望向燕纾的背影。   暖光为那截伶仃的后颈镀上琥珀釉色,偏生脊骨凸起的弧度又生生破开这层温润,昭示着面前的人的孱弱。   谢镜泊心中不自觉软了下来,无声地张了张口:“师兄想听我说……什么?”   下一秒,他听着轮椅上的人轻声开口:“前天那碗梅子羹,是你拿给我的吧?”   “你为什么不进来找我?是……哪里生我的气了吗?”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将谢镜泊心中的那点希冀瞬间浇灭的无影无踪。   他瞬间想起那日燕纾……依偎在姜衍怀里的模样。   ——大师兄从来喜欢的……一直都是二师兄。   ——从来不是他。   谢镜泊周身冰凉,攥着轮椅的手瞬间收紧:“不是。”   燕纾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回答,一时间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却看谢镜泊已先一步避开他的目光。   “我没有生气……师兄误会了。”   燕纾咬牙,不死心地又再次开口:“好……那前几天晚上我梦魇头疼时,是不是你一直过来陪我?”   “……不是。”   燕纾一时间快要被气乐了:“好,好。”   他终于忍不住,倏然转头望向后方:“那你一直留着你送我的络子做什么,既然是我的生辰礼,便还给我……”   他目光落到身后桌案上,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看到那络子旁边还坠着一枚小巧的玉坠,是一朵莲心嵌样式的重瓣雪莲,花蕊处落着米粒大小的血玉髓,仿佛是一只蜷缩的猫咪形态。   精巧可爱。   燕纾脸色一瞬苍白,倏然想起之前谢镜泊说的,他“喜欢”的那个人。   轮椅上的人半天没说话,谢镜泊调整好心绪低下头,却忽然感觉掌心一空。   “……抱歉,是我误会了。”   燕纾闭了闭眼,忽然推着轮椅蓦然向前,径直向门口走去。   一阵冷风却从门口忽然袭来,燕纾走的急,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气,一时咳的压根直不起身。   旁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人在慌乱地说着什么,紧接着苦涩的药味在口唇间蔓延。   他本就是一时气急,此时药物作用下急促的呛咳逐渐被平缓,燕纾却仍觉得浑身疲累,只下意识攥紧谢镜泊的袖口。   他感觉自己被人抱起,小心放到内间的床上。   “师兄今晚便在这里休息吧……我去旁边偏殿,不会再惹师兄……难过。”   燕纾听着谢镜泊强压担忧的声音低低传来,他抬手想将人拉住,但下一秒却感觉掌心一空。   面前的人近乎仓皇地走了出去。   ·   燕纾原本想休息一会儿,便起身去旁边寻人。   但他这个身体实在太不争气,不过闭眼休息片刻,便不自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是被面前一阵温热的吐息给惊醒的。   “谢镜泊……?”   燕纾下意识迅速撑坐起身,又意识到什么,小心开口。   趴在床头的人没有说话,只随着他的动作跟着仰起头,低低地哼了一声。   浓重的酒气随着他的气息同一刻袭来,燕纾不自觉皱了皱眉。   “你喝酒了?”   他印象里谢镜泊几乎从不喝酒,而且几乎是一杯便倒。   面前的人这回倒是异常的乖,慢半拍地认真点了点头,似乎被酒精烧的有些不舒服,侧过头便要去蹭燕纾的掌心。   战栗感从指尖一路蔓延至脊骨,燕纾身子一颤,倏然收回手:“你做什么?”   他一时有些头疼,前几日他一直缠着这人找他要酒喝,没想到他自己先喝上了。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撑起身子试图在房间内寻找醒酒药,一边安抚着醉鬼:“你先来这里坐一会儿,大半夜喝酒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手腕忽然被一把拉住,紧接着谢镜泊哑声打断他的话:“师兄能不能不走。”   燕纾微微一怔。   他垂下眼,半晌轻轻勾了勾唇:“谢宗主在说什么?”   “七日时限,是谢宗主与我一同定下的,明日便是第七日了,为什么要突然悔改……”   “我不想师兄走。”面前的人直截了当地开口,燕纾没想到他会这般直白,一时也怔了一下。   下一秒,他回过神,偏头躲开谢镜泊凑过来的动作,似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   “我说了,这个理由不够。”   他慢慢翻身下床想去外间找一找,忽然却感觉腰间一股大力再次传来。   燕纾“哎”的一声,瞬间重心不稳,猝不及防一瞬直接跌坐到了谢镜泊腿间。   身后的人低低“哼”了一声,燕纾也被吓了一跳,有些气恼地回过头:“你——”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却感觉面前的人直接将他抱了个满怀。   “我喜欢……师兄。”   “这个理由够了吗?” 第84章   燕纾整个人僵在原地。   耳畔“嗡”的一声陷入沉寂, 他恍惚间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一时间完全反应不过来谢镜泊说了什么。   “你说,你说什么……”   他看着面前人的薄唇开合,低沉悦耳的声音却突然在耳畔坍缩成尖锐蜂鸣。   “你方才——”   他攥着谢镜泊领口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玉色指尖仿佛下一瞬便要弯折下去。   燕纾心中着急, 偏耳中又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不自觉地想要再凑近些, 却一时忘了自己身子正虚软, 手臂一软, 软软地便向前栽倒。   但下一刻, 他只落到了一个炉火般滚烫的怀抱间。   寂静的世界终于传来模糊的声响,燕纾有些慌乱地抬起头, 看着谢镜泊垂下眼 ,被薄酒渲染的眼亮得骇人   “我喜欢……师兄。”   “师兄能不能……不要抛下我?”   窗外一声惊雷乍响, 急促的冷风将窗棱撞的“砰砰”作响,燕纾猝然回过神。   揽着他的人也皱了皱眉,却是只侧过身窗外的暴雨倾盆,依旧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神情乖觉间带着几分执拗,在认真地等着他的回复。   燕纾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   他忽然抬手挣扎着直接想要将谢镜泊推开。   “师兄做什么?”   谢镜泊蹙眉,下意识一把抓住他纤细的手腕,揽着人的手更紧了几分。   “怎么不……回答我?”   “你饮了多少......”   燕纾有些勉强的笑了笑,故意避过了回答, 撑着身子又挪到床边。   “别闹了,我去找姜衍或者樾为之给你弄点醒酒药,这般下去你明早起来肯定要头疼……”   他未说完的话语湮灭在腰间一股大力中。   谢镜泊有些急促的吐息灼的他耳尖发烫,燕纾偏头欲躲, 却被带着薄茧的虎口有些不甘地钳住下颌。、   “……谢镜泊!”   檐角铜铃在骤雨中发出呜咽,燕纾身子挣扎着后仰,抵在床栏,咬牙被迫仰起头。   他狠下心来,厉声开口想要说什么,破碎的尾音却一瞬消弭在相贴的颈侧。   ——谢镜泊的头颅沉沉埋到了他颈间。   燕纾到嘴的迅训斥一瞬卡在喉咙。   “凭什么二师兄可以这般,我不可以……”   燕纾想说你们俩做的事是一样的吗,一时又想不起来姜衍到底做了什么。   “你胡说什么——”   面前的人乌色的长发早已被夜露浸湿,素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冠不知何时松散,几缕湿发黏在泛起薄红的眼尾,眼皮半阖,沉默地望着他。   分明是落水幼犬般的可怜模样,嵌在他腰间的五指却如玄铁,锢得他整个人不自觉地战栗。   他听着面前的人哑声开口:“我错了,师兄……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只是……好喜欢你。”   燕纾一时间快要被气笑了。   ——面前的人口中说着道歉的话,言行举止却无一全部透露着“放肆”二字。   “好,你想知道我的回答是吧?”   大概是谢镜泊周身的酒气也挑起了他的怒火,燕纾深吸一口气,干脆也抬起头,咬牙毫不迟疑地望向谢镜泊眼眸。   “那不如你先告诉我,那与送我的络子绑在一起的玉坠是给谁的?”   “是送给你……喜欢的人的吧。”   窗外惊雷劈开浓云,刹那雪亮的光照见谢镜泊眼底不加掩饰的慌乱与无措。   燕纾心中暗叹一声果然。   口中仿佛有血腥味再次蔓延,他没忍住偏头闷咳两声,将那一团腥气咽下,却只哽的他口唇发苦。   这回轮到谢镜泊不说话,只有些怔然地垂头望着自己。   燕纾微微叹了一口气,慢慢垂下眼,干脆替他回答了那个问题。   “那玉坠……是你亲手做的,要送给那人的吧?”   “你欢喜谁?那人我也……认识吗?怎么一直不带来……与我见见?”   他想要扬唇笑一笑,好歹自己是师兄,年长几岁,总要稳重冷静些。   但燕纾最后半天努力了半晌,却也只落得痉挛着手指将谢镜泊的衣袍几近攥破。   “你若有……喜欢的人,便不要来招惹我……”   面前的人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微微后退了半分,近乎有些失魂落魄地望着他。   燕纾一时只觉得好笑。   ——谢镜泊就这般喜欢那个人,喜欢到连随口敷衍一下他都不愿了吗?   他心口疼的几乎无法呼吸,一时间心灰意懒,撑着身子想要下床,手脚却酸软的没有半分力道。   燕纾脑海中一片混乱,胡乱想要去攀旁边的桌案站起身,冷不丁却感觉腰间再次被人一揽。   他手臂一颤,一不小心扫过那旁边的药盏。   “砰”的一声脆响,白瓷药碗炸开的刹那,谢镜泊单膝碾过满地碎瓷,蹙眉将人瞬息抱起,倏然握住那截伶仃手腕。   “师兄无事……”   他担忧的话语却被燕纾近乎慌乱的声调打断。   “谢镜泊,你给我起来——”   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在两人间蔓延。   燕纾咬牙便想要将人拉起来,谢镜泊恍惚间却只听见自己攥住的薄皮下,骨节碰撞的轻响。   ——师兄……又瘦了。   怎么每次见到师兄,他总是在生病。   他怔怔低下头,目光扫过自己被瓷片刮破的膝盖,却是忽然开口。   “师兄……衣袖弄脏了。”   方才那药碗倾斜,虽然他及时将人抱开,但大半的汤药还是洒到了燕纾衣袍左半边袖子,冰玉般的指节都沾上了点点褐色药渍。   燕纾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蹙眉依旧想拉他:“你能不能先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却忽然感觉外袍上一阵大力传来。   ——谢镜泊竟然直接开始要脱他的衣服。   燕纾不可置信地抬眼,下意识一把攥紧自己的衣袖,却只听“咔嚓”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燕纾眼睁睁看着半边湿透的衣袍被谢镜泊扯开。   燕纾沙哑的尾音顷刻间变了调。   “谢九渊!”   他浑身战栗个不停,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   面前的人却恍若未闻,只愣了几秒,匆忙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人裹住,又小心翼翼将他的手包在掌心。   燕纾气血不足,手脚常年冰冷。   但谢镜泊掌心滚烫,微颤的指腹一点点滚过羊脂玉似的指尖,燕纾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看着谢镜泊小心翼翼将他指缝间的湿冷擦干,却怎么也捂不热指尖的那一点冰凉。   谢镜泊蹙了蹙眉,似乎有些疑惑般,微微低下头一点点凑近。   燕纾倏然回过神。   他此时已逐渐清楚不能和一个醉鬼讲道理,只咬牙强行命令道:“你放开……”   下一刻,他却看面前的人忽然俯下身,微尖的牙齿轻轻咬住他冰凉的指尖,如小兽磨牙般,一点点含住,不断微微舔舐着。   燕纾一瞬从指尖红到耳尖。   “你是狗吗谢镜泊,你松口——”   ——他第一反应是谢镜泊疯了。   “你放开我……我是你师兄,你看清楚……”   他又委屈又生气,浑身战栗个不停,薄瓷般的皮肤间因为愤怒难得染上点点粉红,仿佛能看清皮肤下两三根极淡的青色血管。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你凭什么……”   下一秒,他却听面前的人哑声打断他的话。   “……那玉坠,是我原本想要送给师兄的。”   燕纾颤抖的声音瞬息一止。   谢镜泊擒住他手腕的力道像要捏碎玉骨,却在最后那一刻隐忍收住:“是我原本想要送给师兄,当做生辰礼的。”   仿佛有闷雷再次在燕纾耳边响起,好半天燕纾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在发抖。   他气息不稳到几乎无法支撑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半天才从齿缝间磨出几个字:“……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的生辰?你当初又为什么没有……没有直接给我……”   “因为当时二师兄也在房里。”   面前的人声音一瞬沙哑了许多,燕纾混沌的思绪却在那一刻分出一缕清明。   他听到谢镜泊继续低低开口:“我听到了二师兄与师兄说的那些话,看到了师兄腰上二师兄送的……那枚玉牌。”   “师兄原已经与二师兄两情相悦,我又怎么……怎么能再惹师兄困扰……”   燕纾在一片混沌间,第一反应却是,他什么时候和姜衍两情相悦了?   他一时间想哭又想笑,但听着谢镜泊断续的描述,竟然真的模模糊糊想起了他说的是那一次。   面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燕纾恍惚抬起头,看着谢镜泊忽然下了榻,似乎去旁边取了什么东西。   理智告诉他应该趁着这个时间赶紧离开,但燕纾望着方才被谢镜泊亲吻的指尖,最终却只慢慢抬起手,将自己一点点蜷缩了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面前传来,床榻上微微一沉,燕纾抱着双膝,忽然开口:“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他望向谢镜泊,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你怕我困扰,为何如今却又将这一切告诉我?”   “如今……我想好了。”   “我喜欢师兄,便应告诉师兄。”   有微沉的坠感恍惚间落到他腰畔,燕纾垂下眼,看着谢镜泊有些笨拙地将那嵌着红玉髓的玉坠小心翼翼挂到他腰前。   “我要把师兄……抢回来。”   “那玉牌是师父送给我的,不是姜衍。”燕纾忽然开口。   他坠崖后一直戴着那玉牌,不过是因为那里面有师父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灵力,只是后来在对抗二长老时……玉牌里的灵力也还是耗尽了。   “我从来对姜衍没有那种……情愫,更没有两情相悦。”   他定定地低下头,望着面前的人动作一瞬僵住,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目光正对上他眸底星星点点的笑意。   “师兄……”   “你现在有……几分清醒?”燕纾轻轻打断他的话。   两人鼻息交缠,几乎只差一线便要紧贴在一起。   燕纾看着谢镜泊眼眸闪了闪,碧色的眼眸恍若深潭,让他不过一眼便近乎沦陷。   他听着谢镜泊哑声开口:“我醉到……清楚自己不该这般做。”   “但我又清醒地知道……我不会后悔。”   下一秒,面前的人身子蓦然前倾,冰凉的双唇深深将他吻住。   仿佛久旱逢甘霖,谢镜泊周身一瞬如坠云端。   他下意识扣住面前人清隽的腰身,感受着有苦涩温热的液体顺着燕纾舌尖,一点点流入喉咙。   自己又把燕纾……惹哭了吗。   “别哭,师兄……”   谢镜泊迷迷糊糊开口,下一刻,却听燕纾颤抖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   谢镜泊心中瞬间一惊,他意识到不对,挣扎着想要后退,下一秒却只感觉眼前一黑。   他最后那一刻恍惚间只看到燕纾慢慢直起身,小心扶着他躺到床上,紧接着面无表情地偏过头,猝然吐出一口乌血。   ·   窗外一声闷雷声仿佛骤然间传来,樾为之从睡梦间一瞬惊醒。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撑起身,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外面骤雨已停,方才梦里那声响不是打雷,而是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樾为之蹙了蹙眉,顾不得许多,匆忙披着外袍冲下去开门。   拉开门的一刹那,一声低哼忽然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有一副滚烫的身躯顺着开门的力道直直往下坠去。   樾为之被吓了一跳,满脑子的瞌睡瞬间一扫而空:“燕纾!”   他猝然一把将人接住,被皮肤间的灼热一瞬烫了满怀。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浑身都湿透了?你……”   燕纾脸色透明到几近苍白,垂落的发梢在湿漉漉的外袍间蜿蜒,水滴一颗颗砸在他锁骨上,形成一汪细微的水泊。   他似乎被樾为之唤回了一点神智,眼睫颤了颤,迟缓地按住樾为之直接想把他抱起来的手。   “我没事……”   他喘了一口气,在樾为之爆发之前,先一步低声开口:“……有醒酒药和金疮药吗?”   樾为之抬手的动作一顿,他倏然低下头,终于忍不住咬牙:“你还喝酒了?”   燕纾意识模模糊糊,烧的昏沉的大脑慢半拍反应过来了樾为之说了什么,一时没忍住笑了一下。   “不是我……”   “是谢镜泊。”   ·   宗主殿,书房内间。   樾为之从床边慢慢直起身,神情有些复杂地望向身后裹着一袭白狐氅抱膝缩在躺椅间的人。   “醒酒药我让他喝下去了,他膝盖那没事,皮糙肉厚的,就破了几个口子,按照他的体质大概明天就愈合了。”   修为高深之人灵力深厚,这种皮外伤身体大多会自动修复,完全不算什么,樾为之甚至觉得若他再晚来点,只能看到一个伤疤。   但他看着燕纾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没好气地又补充了一句:“——我也给他象征性地抹了一层金疮药,你别担心。”   躺椅上枯坐的人眼睫颤了颤,有些迟钝地顺着他的声音望过来,神色却忽然一变,下一秒身子前倾,骤然吐出一口血来。   血色暗沉发黑,仿佛昭示着他如今的身体……也即将油尽灯枯。   他能听到樾为之有些慌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身子却昏昏沉沉提不起劲儿。   好半晌,眼前团絮状的黑雾才终于消散了些许。   燕纾闭了闭眼,神色如常地扶着樾为之胳膊撑起身,慢慢将唇角未擦净的鲜血抹去。   “没事……就是淤血,你也清楚的。”   他对上樾为之凝重的神情,似乎有些无奈般,极轻地勾了一下唇:“那些药物……已经要开始反噬了,不是吗?”   樾为之扶着他的手一僵,下一刻又瞬间恢复了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你胡说八道什么,还有一段时间,你就是之前心肺间的伤还没好透,被高烧又勾起来了。”   他没好气地开口,燕纾笑了笑,也没有反驳,只慢慢冲着他伸出手。   “好……你说是便是,先带我离开销春尽吧。”   樾为之微微一怔:“现在就走吗?”   他以为燕纾坚持让自己带他过来,是想等谢镜泊醒来再离开。   高烧让他周身关节都坠坠地发痛,燕纾极缓地眨了下眼,反应过来什么,有些好笑地仰起头。   “为什么不走?”   他手臂无力地一点点落下,目光慢慢移向一旁,望着逐渐亮起的天色。   “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按照约定……我们也应该离开销春尽了。”   他见樾为之依旧望着他不说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撑着身子想要自己站起身,冷不丁却一阵胸闷气短。   樾为之咬牙一把将人揽住,扶着他重新小心坐下,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和谢镜泊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到燕纾腰间的那枚血玉坠上。   他是妖族,相比于燕纾这个灵脉尽废的人来说对灵力反而更敏感一些。   他能感受到那其间蕴藏了极其强大的灵力,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的,让他甚至下意识有些忌惮。   “这玉坠是他给你的,他和你说了什么?”   燕纾眼眸闪了闪。   他顺着樾为之的目光垂下眼,指尖轻轻划过那玉坠上的一点血滴,“他想让我……留下。”   樾为之扶着他的手一瞬收紧,几乎要脱口问出“你同意了吗”。   但他看着燕纾几近透明的脸色便知道了结果。   樾为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试探性地张口:“那你为什么……没有答应?”   燕纾握着玉坠的手微微一紧。   ——方才吻上的一瞬间,他几乎真的便要动摇了。   他想将一切全盘托出,抛下所有的顾虑、恐慌,与谢镜泊就这般安稳地将最后的日子过下去。   但喉间突然蔓延的血腥味将他一瞬拉回现实。   他是个将死之人,这种最简单不过的安安稳稳的日子,与他而言……也是奢望。   他会一点点虚弱下去,逐渐离不开床,每日里昏昏沉沉甚至可能连清醒的时间都没有。   他与谢镜泊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让他看着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   燕纾能忍受一个人安静的死去,却无法忍受让自己最心爱的人与他一起承受这个痛苦。   ——他怎么答应,他凭什么答应。   “你说的对。”   燕纾忽然松开扶着樾为之的手,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樾为之心中瞬间一喜,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慢慢开口。   “我确实应该跟他道个别再走。”   樾为之:……??   ——他一口气差点没直接背过去。   眼见着面前的人裹着狐裘便想重新缩回躺椅间,樾为之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抬手将人打横抱起。   “我让你等一下再走,是让你休息休息,至少先把烧退了——没让你枯坐在这里把自己给烧迷糊。”   退烧药如今对燕纾的作用微乎其微,樾为之一般都是只能等他体内反噬的药性弱下去,再用银针刺穴帮他降温。   怀里的人已经烧的有些神志不清,迷迷糊糊被他抱在怀里,在快要走出门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等一下……”   “等什么?伤我帮你治了,醒酒药我帮你喂了,现在天已亮宵禁已解,你若是怕被认出来就把头埋起来睡一会儿。”   樾为之一连串急促开口,直接把他所有的借口都给堵死。   燕纾烧的难受,无意识地将脸埋进樾为之颈窝。   狐裘领口的银狐毛扫过滚烫的额角,惹得昏沉的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倒是清醒了几分。   他被樾为之急促的话语绕的晕头转向,好半天才终于小声反驳了一句。   “你当我还是小弟子……销春尽的宵禁如今对我没用,只是用来限制那些不能随意出宗的人,就算被抓……我也知道怎么躲那看门人。”   “那你们小时候还真是没少苦练啊。”樾为之哼笑一声,却是有意继续引着他说话,不要睡去。   “看门人自己也不会触发宵禁限制,你们不如给他身上也装个铃铛,”   燕纾低低笑了一声,昏沉的意识却似乎捕捉到了哪里不对劲。   ——看门人不会触发宵禁限制……   ——大长老那日深夜被劫走时,也是没有触发任何迹象……   他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没想到虚弱的身子却受不住这般剧烈的心绪起伏。   燕纾身子一软,意识顷刻间直接断了线。   ·   谢镜泊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脑海中还有些混乱,只下意识有些匆忙地站起身,却感觉膝盖处似乎有些黏腻的触感传来。   谢镜泊下意识低下头,目光落在膝盖处那一点微不可查的血红上,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   昨晚的意识逐渐一点点回笼,谢镜泊指尖因为用力隐隐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许多,快步匆匆往外走去。   但等谢镜泊到了燕纾那个小院里,果不其然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连一直以来氤氲的药香味似乎都淡了许多。   明明是正午的阳光,谢镜泊却只觉得骨缝里都沁人的冷,身子晃了晃,撑着旁边的木柱才终于站稳。   燕纾……已经走了。   他又一次被他的师兄……抛弃了。   但下一秒,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忽然传来:“你怎么在这里?”   谢镜泊倏然回过头。 第85章   谢镜泊倏然回过头, 正看着樾为之端着一碗汤药,蹙眉走了进来。   谢镜泊一时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混乱的脑海却先一步升起一抹希冀:“你怎么……还没走?”   樾为之将药碗放到旁边桌案上,满脸莫名奇妙:“我走哪去?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往谢镜泊身后张望:“小纾在哪呢?你怎么没和他一起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 便听谢镜泊哑声直接打断他的话:“燕纾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   樾为之有些莫名地又看了他一眼:“他说了要去找你啊, 去你书房……哎你——”   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卡了一下, 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不等他说完, 已倏然转身快步向小院外走去。   樾为之跺了跺脚, 不得已重新将那汤药捧起来, 快步也向外走去。   一炷香的路程谢镜泊走了不过半刻钟便到了,等樾为之端着药碗气喘吁吁走到殿前, 已看到谢镜泊面无表情等在原地。   “你……站着这儿做什么……”   樾为之勉强喘匀了气,端着白瓷碗叉腰站直身子:“小纾呢, 是又睡了吗?”   燕纾天色将明时终于撑不住力竭昏睡了过去,但不过一个多时辰却又猝然惊醒。   旁边的人不答,樾为之以为他是默认了,端着药碗自顾自便往里面走:“先让他起来把药喝了吧,一会儿凉了药性该减弱了……”   “他不在这里面。”   谢镜泊忽然低声开口打断他的话。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   “我将整个宗主殿寻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师兄。”   谢镜泊嗓音沙哑, 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他是自己偷偷走……”   “不可能。”樾为之猝然开口打断他的话。   他脸色已隐隐变了,手中小心护了一路的汤药在刚才心神激荡已撒出来大半。   但樾为之却顾不得许多,匆忙转过身向殿内走去,半刻钟后, 脸色也一点点苍白起来。   大殿内没有半分燕纾的踪迹,甚至问了门口轮岗值守的弟子,也无一人见过一袭白衣之人。   燕纾根本……就没有来过谢镜泊这里。   “我去宗门内再寻一圈。”   樾为之攥紧手中已空了的白瓷药碗,匆匆走过殿门, 哑声开口:“他一定没有离开,可能是在宗内别处什么地方……”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手臂一紧。   “不用了。”   “你做什么?”樾为之不耐烦地开口,抬手便想要将谢镜泊的胳臂甩开。   “谢宗主若不想找,那便我自己去找……”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落到谢镜泊掌心间攥着的东西上,瞳孔瞬间一缩。   他认得那个东西。   ——那是昨晚燕纾一直小心护在掌心间的那枚血玉坠。   “你怎么——”   樾为之倏然抬起头:“你在哪里找到的?这个玉坠小纾昨晚明明……”   “殿外不远处……这个玉坠是我昨晚送给他的。”   谢镜泊闭了闭眼,低声打断他的话:“师兄他其实已经离开了……是吗?”   他昨晚一时冲动,将那些不可见人的龌龊情愫对着燕纾和盘托出,燕纾接收不了,抛下了他送他的玉坠,瞒着所有人……偷偷离开。   谢镜泊攥着那血玉坠的手不自觉地一点点收紧,下一秒却听樾为之断然否认了他的话:“不可能,燕纾不可能走的。”   “为什么不可能?”   谢镜泊哑声打断他的话。   他眸色沉沉地抬起头:“你说师兄早晨特意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是要来骂我吗?我昨晚做了那般错事,师兄怕是早已气的不想见我……”   清幽的风声从殿外竹林间穿过,带起一片空寂的“沙沙”声,谢镜泊声音间也逐渐带上了些许颤抖。   他胡乱地想着,若他昨晚没有那般冲动,没有将一切情愫和盘托出,会不会燕纾还能再他身边多呆一段时间……   下一刻,他听着樾为之低缓的声音传来:“他若真生你气……便不会来告诉你,他反悔了。”   尾音落下的刹那,整片竹林骤然死寂。   谢镜泊猝然抬起头:“什么?”   碗中的汤药已全然洒尽,樾为之嗤笑一声,“当啷”一声随手将汤碗扔到旁边的桌案上,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他本来已想好……再多留一段时间了。”   樾为之撑住旁边的桌案,看向面前脸色逐渐白下去的人,意识到谢镜泊也明白了什么。   “燕纾应当是……出事了。”   ·   清晨燕纾再醒来后,原本的高烧已在药效下退去了不少。   樾为之见他心绪已逐渐平复了些许,忍不住又开口劝他留下来再修养两天,没想到才起了个头,面前的人便直接答应了下来。   “好啊。”   这回轮到樾为之怀疑了:“你就这么答应了,你要做什么?你又在想什么事,不许连我也瞒着……”   面前揽着被子的人被他这一连串的反应问的有些懵,过了几秒才慢慢笑了起来。   “我瞒你什么?不是你一直劝着让我再多留一段时间吗?怎么如今我真听你的话了,你反而不愿意了?”   “就是因为你太听话,我才觉得有问题。”   樾为之警惕开口,直接坐到床边凑到他近前:“你到底要干什么,小纾,你若是想要偷偷跑路,也必须得带上我——”   燕纾这回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带上你做什么?私奔啊?我可不想九渊误会。”   樾为之神情瞬间一凛:“谢镜泊想带你私奔?”   燕纾瞬间呛了一口气,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神情古怪地抬头望向他。   樾为之更加笃定了他自己的猜想。   “谢镜泊他疯了吗,他竟然敢——”   他撸起袖子直接便要冲出门,被燕纾忍无可忍地一把拦了下来。   “你给我回来——你胡乱想什么呢?”   燕纾捂唇咳了两声,有些无奈开口:“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偷偷跑,更不会和九渊……私奔。”   他拽着樾为之的手有些累了,一点点滑脱下来。   “昨晚九渊喝醉了,反复一直在跟我说,让我……不要抛弃他。”   他方才梦中几番惊醒,脑海中反反复复过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反悔了。   燕纾胸口不自觉又有些发闷,抬手按了按,声音轻到几乎几不可闻:“左右最后那次无法避免……这次便先顺了他的意,就当做好好道个别吧。”   樾为之的神情也慢慢安静下来,听到最后几句话时,眉头又不自觉皱了起来。   “你……”   “而且我昨晚还想到了一些事,也还需要再和他商讨一下。”   燕纾吐出一口气,先一步打断他的话,忽然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你去做什么?”   樾为之回过神,也顾不得那许多,一把伸手警惕将他拦住。   “我都说了我不会跑了。”   燕纾有些无奈抬起头:“我去谢镜泊那边一趟。”   “那个醒酒药的剂量是我给他下的,他现在肯定没醒,你过去也是白跑一趟……”   “谁说我白跑了?”   坐在床上的人慢悠悠抬起头:“这不刚好,过去陪他睡觉。”   樾为之一噎,眼眸瞬间瞪大:“你——”   “左右我在这里也睡不着,不如过去先等他醒来,免得他看到我不在……白白着急。”燕纾捂唇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开口。   樾为之木然站在原地,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他看着燕纾已慢慢往门口走去,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将人拦住:“那你把你那个玉坠给我。”   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樾为之神色扭曲地收回手,咬牙看向面前施施然站着的人:“你打我做什么?”   “你要谢镜泊送我的东西做什么?”燕纾似笑非笑地抬眼,樾为之一口气差点又噎过去。   “谁要谢镜泊送你的东西——我是要它做抵押。”樾为之咬牙。   他看着面前的人了然地挑了挑眉,却是一口断然拒绝:“不行,我舍不得。”   “我答应你,我若要走,一定带上你。”   燕纾被缠的不厌其烦,终于没忍住松了口:“左右天冷了我也需要一条狐皮围巾,我看你正合适。”   樾为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却难得没有反驳他,只又蹙眉盯了他几秒,终于慢慢让开了道。   “午时我过来找你喝药,你到时最好让谢镜泊把你推回来。”   ·   殿外风声不知何时已止,明明是正午,谢镜泊却觉得周身冰冷的可怕。   魂魄仿佛已不在自己体内,谢镜泊感觉半浮在空中,垂下眼居高临下地木然听着樾为之的声音传来。   “小纾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向来都是三分假话掺杂了七分真情,不自觉对旁人好,却又插科打诨地羞于将心中的欢喜表达出来。”   “但那个玉坠他说什么也不给我,甚至不惜应下我的条件……他不可能就这样将玉坠扔下独自离开。”   樾为之低低笑了一声,踉跄地坐到旁边的石椅上,身形一下子颓然下来:“是我的错……若是我不劝他留下……”   谢镜泊眼睫颤了颤,终于回过神一般,一寸寸低下头,望向掌心间被他捂的温热的玉坠。   原来燕纾不是不告而别。   是自己没能……护住他。   ·   “咳咳,咳……”   燕纾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下意识想坐起身子,却没想到第一下竟然没撑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燕纾低哼一声,骤然脱力,控制不住直直又摔了回去。   混沌的脑子倒是被这一下摔清明了几分,燕纾蹙了蹙眉,慢慢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形。   他去到宗主殿时,谢镜泊果然还没有醒。   燕纾倒是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慢慢爬上床,他还有些低烧,晕晕乎乎地将自己蜷在谢镜泊怀里,烧得泛粉的指尖勾住谢镜泊袖口,小心将他手臂一点点挪到自己腰间。   霜色长发逶迤在墨色锦衾间,一点点铺散开来,燕纾周身有些冷,本能地往身后的温热间团了团,雪色中衣下摆逶迤在榻边,恍若受委屈时耷拉的尾巴尖。   燕纾放松地一点点闭上眼,慢慢吐了一口气。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家那只胖白猫总喜欢团在他手边了。   确实……很有安全感。   但不知是不是心中装着有事,即便躺在谢镜泊怀里,燕纾却无论如何依旧睡不着。   昨晚昏睡前浮现的那道猜想越来越清晰,燕纾阖眼又数了几秒,终于忍不住还是撑起身,小心翼翼走出房门。   他将白玉面具戴上,披衣走向外间的书房,重新翻阅一下大长老一事的相关资料,思索了一瞬,又匆忙向殿外走去。   ——大长老晚间被劫走时,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触发宵禁。   ——可能是宗门内的人,或许很不起眼……   若是结合这两个线索……或许可以锁定一部分人……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慢慢倾倒下来,燕纾被刺的有些眼晕,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   他身形有些发软,走到不远处一道水榭,扶着旁边的栏杆想要坐下先休息一会儿,手臂突然被一人稳稳扶住。   “九渊……”   燕纾眼前依旧晕的站不稳,闭着眼下意识开口,下一秒却听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燕公子小心。”   燕纾愣了一下,瞬间回过神,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回:“抱歉,我一时没看清……”   但那人却固执地依旧撑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扶着他在旁边房廊下坐好,终于慢慢抽回了手。   “燕公子不必道歉,先在这里坐一下吧。”   燕纾愣了一下,莫名从这低缓的声音间听出了几分熟悉,或许是宗内哪处的门仆。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人低低开口:“在下是宗主殿的仆役,燕公子若有什么需要,便随时吩咐。”   面前的人身形一顿,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逐渐放松下来:“不必,我不习惯有人在旁伺候,你下去忙便好。”   面前那人低低地应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白衣雪发的人垂头坐在廊下,幽幽风动,带着他发尾打了个旋儿,下一秒却听一道叹息被微风裹挟而来。   “你为何还不走?”   刹那间风啸声止,过了几秒,一道低缓的声音从燕纾斜后方传来。   “燕公子当真聪慧异常。”   周身的昏眩感还未曾减轻,燕纾按了按眉心,坐直身子斜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懒懒吐了一口气。   “是你伎俩太过……拙劣。”   “我戴着面具,从未在白日里在宗门内行走,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他懒散开口,故意背着身不去看那人,果不其然听到身后有烦躁的骚动声传来。   “拙劣?”   那人微微咬牙,“燕公子真以为……”   他话还没说完,听着燕纾又忽然“哦”了一声。   “或者,你一上来便点出我的身份,不是因为疏漏,而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他静静开口:“我回宗的消息,是你散布出来的吧?”   那人声音瞬息一止,燕纾也不在意,一边不着痕迹地尝试着慢慢撑起身,一边继续开口:“哦还有……大长老应当也是你劫走的吧?”   手臂间似乎终于聚集起了些许力气,燕纾深吸一口气,指尖瞬息聚起三道符纸,身形后撤一瞬,径直向他甩去。   “九渊喜静,宗主殿内从来无任何门仆,你究竟是谁——”   但燕纾刚睁开眼,一阵浓重的黑雾霎时将他笼罩。   燕纾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眼眸一瞬涣散,身子斜斜地便向旁边倒去。   下一刻,他身形被人稳稳地揽住。   “燕公子不觉得,休息了这般久,周身的不适感依旧没有半分缓解吗?”   鼻尖一股异香袭来,燕纾脸色终于隐隐变了。   ——方才他突然的眩晕感并不是因为光晕,而是从那时便中了这人下的药。   但这药效极为霸道,不过这一会儿燕纾浑身便都已软了,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嘴唇却只无力翕动了几下,眼皮便沉沉坠了下去。   昏沉间,他听着那人低低开口:“燕公子方才说的不错,这伎俩确实拙劣,但却把我想的……太复杂了。”   “曲有误,周郎顾。”   他小心揽住软在他臂弯间的人,一点点将他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拨开:“我只是想让燕公子……能够记住我。”   ·   又一阵昏眩感从脑海间袭来,燕纾倏然咬住自己的舌尖,终于感觉神志清明了几分。   寻常的迷.药对他来说基本毫无作用,他体内各种草药、毒药药性相制,燕纾甚至怀疑,他的血说不定也是有着剧毒。   因此这一下能把他直接迷晕的迷药必然是下了重剂量的,燕纾方才差点又迷糊过去。   他舌尖微微用力,咬牙慢慢撑起身子,却再无力气将手臂抬起分毫。   有隐隐的颠簸感从身下袭来,燕纾维持着这个有些僵硬的姿势,蹙眉侧了侧头。   ——他如今似乎……是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   有马车就必定有窗户,口腔间的血腥味伴着疼痛感同时袭来,燕纾身子控制不住一抖,却是借着舌尖疼痛带来的几分清明倏然睁开眼,咬牙够向旁边的窗户。   但他到底还是低估这迷.药药效了。   手臂伸到一半燕纾身子便骤然脱力,背脊重重撞到马车壁上,带来一阵些微的震颤,同一刻,马车外似乎有什么响动传来。   积攒了半天的力气陡然耗尽,燕纾难受的手脚都有些发麻,控制不住将自己蜷缩起来。   马车壁间的冰冷感逐渐蔓延全身,燕纾牙关发颤,没忍住苦笑一声。   ——自己到底还是被谢镜泊……养的太好了。   ——从前那魔阵都生熬了过来,如今却连这点痛都忍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异样掩下,侧耳听了几秒,依稀辨别出似乎有隐隐的流水声从窗外传来。   下一刻,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忽然从耳畔响起。   “呦,你竟然醒了。”   这声音带着憎恨与厌恶,分外熟悉。   燕纾眼睫颤了颤,忽然轻笑了一声:“大长老如今……竟在这般高就呢。”   一下子被点破身份的大长老脸色一阵扭曲:“你——”   他看着面前的人慢慢睁开眼,神情间没有半分意外,有些迟缓地将上半身撑起,上下扫视了一番,轻轻“呀”了一声。   “抱歉,是我唐突了。”   “你什么意思?”大长老黑着脸开口,   “我以为大长老降尊屈纡,开始干这绑架人的勾当,没想到却是如丧家之犬,只能寄人篱下、仗势欺人了?”   “你找死——”   大长老倏然抬起手,燕纾动也未动,却是在他落下的那一瞬,忽然轻声开口。   “让你押送的人应该是需要我活着吧。”   耳畔的风声倏然一止,大长老脸色阴沉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大长老应知我身体如何。”   燕纾积攒了些力气,喘息着靠到身后的椅背上,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我这身子不好,稍微碰一碰可就要吐好多血。”   “大长老这一掌下去,若是重伤昏迷便也罢了,若是不小心把我打死,你顶头那人看到货不对板,大长老到时可又……如何是好?”   面前的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终于还是倏然收手,口中却强硬试图辩解:“胡说什么,我自己劫你,与他人何干——”   “这样啊……”   燕纾咳了两声,不着痕迹地往外面瞥了一眼,却是轻轻勾了下唇。   “那为何大长老却不敢亲自来宗门劫我呢?”   他桃花眼间带着惯常的笑意,望向面前的人时却是一派冰凉:“看来狗仗人势……有时也抵不住是只丧家犬。”   大长老额角青筋暴起,终于忍不住蓦然扬起手。   下一刻,却感觉一道魔气威压从旁边骤然袭来。   大长老瞬间一变,倏然撤开手,近乎慌乱地猝然开口:“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吓唬他一下,我没有……”   但那威压却仍旧直逼面门,没有半分收手的迹象。   轰然一声巨响,大长老枯瘦的身形被一瞬从马车间击飞。   燕纾同时喉间一甜,呛出一口鲜血,身子无力后仰,下一秒却一人稳稳接住。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慢慢传来,只似乎换了个腔调,笑意调侃间压抑着几分薄怒:“燕公子若想见我,直说便是,何必用这般方式?”   眼前昏黑未散,燕纾艰难撑起身,躲开他的搀扶,漫不经心开口:“是吗,我还以为阁下只是向来有偷窥旁人的癖好,否则怎么在马车外蹲那许久,一直不露面。”   那人被揭穿了也不尴尬,低头看了他几秒,忽然伸手嵌住他下巴。   舌尖的痛感被迫挪除,燕纾蹙眉别过头,听着头顶那人幽幽叹了一声。   “你身子未好,更应好好休息,强撑着醒来做什么?”   燕纾心中一阵恶寒,面上笑意反而更盛:“阁下这般邀请,不惜将我绑来,我总要知道……这盛情我到底应当退却给谁吧。”   那人不知听到了什么字眼,竟然颇为满意般低低笑了起来。   阴冷的魔气在周身蔓延,燕纾有些不适地偏过头,下一秒听着那人一字一顿慢慢开口。   “我名蒙巽。”   他揽着人换了个姿势,让燕纾的腰部能舒服些许:“这名字……是燕公子帮我起的。”   燕纾压根不记得什么“蒙巽”。   他眼眸闪了闪,忽然笑了起来:“是吗?我怎么从来不记得我有给人乱取名的爱好,不过山下村头趴着的黑狗我倒是喜欢唤他小白。”   那人却没有理他,而是自言自语般再次开口。   “或许我换个音容样貌,你便认得了?”   他声音忽然恢复了一贯低缓木然,似乎佝偻下背,语气间带着常年惯常的隐忍。   燕纾身子一颤,顾不得眼前的眩晕,强行睁开眼。   他听着那人缓缓开口:“燕公子从前带着你的那些师弟……躲过多少次我宵禁夜巡啊。”   面前人一袭灰色衣袍,面容竟然颇为年轻,甚至还算俊朗,只面皮上一道面妖异的红色魔纹从左眼下划过,生生将那面容分割成两半。   燕纾确实认得这个蒙巽。   这人竟然是销春尽的……看门人。   “燕公子或许不太认得我,毕竟我常年都披着那层假皮……但我却对你熟识已久,日后我们自会相熟。”   蒙巽见他认出来了,重新切回悠然的腔调,直起腰,想扶着人躺下:“燕公子先睡一会儿吧,马车颠簸,我们不急于这一时。”   下一刻,他看到面前的人也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随你离开?”   他虚弱的喘息忽然平静下来,紧接着蒙巽只感觉手腕一紧,面前原本虚弱的连喘息都费力的人忽然一瞬抓住了他的手。   “谁与你‘我们’……有病便去治病,我不是医修,对心理扭曲之人没半分兴趣。”   蒙巽蹙眉,同一刻想到什么般,一把掀开马车窗帘,咬牙探头向后看去。   尘土飞扬间,似乎有一道玄色身影从远处飞速掠来。 第86章   蒙巽神情一凝, 猝然抬手打过一道魔气。   狰狞的魔息瞬息间没入飞扬的尘土间,那玄色身影一晃,同一刻仿佛被击散般,立时消失不见。   这般轻易, 反倒叫蒙巽心中心生警惕。   他皱了皱眉, 凝神探了一圈四周, 神情忽然冷了下来, 回过头反手一把握住燕纾脱力滑脱的手腕。   “你骗我?”   ——他就说谢镜泊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追过来。   方才那极似谢镜泊的玄色身影不过燕纾化出来的幻象。   那甩向他的几张符咒压根不是用来攻击他的, 而是为了转移他注意力, 去用符纸形成障眼法。   靠坐在椅背上的人被他拉的身形被迫前倾,额角被冷汗浸湿, 一时几乎有些说不出话,却只望着他漫不经心笑开。   蒙巽面色阴冷地盯了他几秒, 反而也“吃吃”笑了起来。   “有趣,真是有趣……燕公子终于也愿花心思来骗我了。”   他手上忽然用力,燕纾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坠,被一把拉到怀里。   燕纾闷哼一声,一时摔的有些晕头转向, 却只听那人在他耳畔轻轻开口。   “从前我就一直在想,你这般笑颜,何时才能只对我一人展露……”   ——如今这明月,真真正正只照到了他一人身上。   燕纾暗骂一声“疯子”, 尽力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忽然感觉腰部一股大力再次袭来。   蒙巽将手掌按上他后背突出的脊骨,凝聚着魔纹的掌心灼的他经脉一阵生疼。   “只不过你如今都这般了,还想着谢九渊……这让我……很不开心。”   浓重的魔息瞬间在马车内倾泻而出, 燕纾身子一颤,瞬间控制不住蜷缩起来,在魔息的压迫下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撕扯般地疼。   他瞳光一点点涣散开来,嘴唇翕动,似乎无意识在说着什么。   蒙巽慢慢收了一点魔气:“你说什么?”   但怀里的人仿佛已支撑不住般,脖颈无意识低垂,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脖颈,随残存的战栗微微起伏。   他失去血色的唇仍保持着翕张的弧度,齿间泄出的微弱气流掠过蒙巽掌心。   蒙巽皱了皱眉,不得不微微低下头,下一秒却听到燕纾仿佛无意识吐出两个字。   “九渊……”   蒙巽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好,好,这般时候你还惦记着他——”   他冷笑一声,倏然抬手,下一刻却听面前的人轻咳一声,染血的唇间忽然勾起了一抹笑意。   “我怎么会……拿九渊,来骗你。”   蒙巽神情倏然一凛。   同一刻,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声,仿佛有无数人将这疾驰的马车团团围住。   有不知哪里来的疾风将马车门帘吹起,蒙巽再次清晰地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向马车隐隐逼近。   蒙巽惊疑不定,却是不再如方才那样贸然探头。   他眸色阴沉了些,忽然一抬手,打了一个呼啸。   无数乌鸦嘶鸣在耳畔响起,让人烦闷欲呕,大长老从一片眼色猩红的乌鸦间飞驰而出,枯瘦的身躯直直冲向那玄衣之人。   他一想在蒙巽面前赶紧露个脸,二又有心想在谢镜泊这里讨回来,这一下直接搭上了十足十的力气。   不远处同一刻也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灵力怦然对撞,大长老一瞬却差点被那排山倒海的威压掀飞。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下一刻,忽然感觉身后一道凌厉的魔气同时骤然袭来。   那魔气仿佛完全不顾他自己也挡在中央,直直就想要穿透他的身体向玄衣人袭去。   大长老神情突变,咬牙在最后那刻险险转过身,“砰”的一声灵力与魔气对撞,那玄衣人的冲势完全不减,与马车的距离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拉进。   大长老却顾不得许多,目眦欲裂地转头望向马车内的蒙巽。   “你疯了,你做什么——”   “你躲什么?”蒙巽冷笑一声,不耐烦开口。   “偷袭便是要出其不意,你根本不敌谢镜泊,这废物身躯不如做个遮挡,定然事半功倍。”   他脸色也阴沉的可怕,大概已能确认对面那人就是谢镜泊。   蒙巽不知谢镜泊到底是如何找来的,转头想要去看身后的燕纾,刹那间,凌厉的剑气却再次袭来。   大长老铁青着脸回过头。   他方才在燕纾、蒙巽那里接连被下了面子,心中憋着的气正好无处撒。   他剑身灌灵,须发被灵力鼓荡着怦然扬起,厉喝一声,流星般再次向前掠去。   但临近的刹那间,他却扑了个空。   “扑通”一声轰然闷响,大长老在一片烟雾尘埃间晕头转向地稳住身形,好险不险没直接摔个狗吃屎。   “人呢,给我出来——”   他持剑狼狈地直起身,胡乱挥砍了一阵,周围却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响动。   大长老喘息着停下动作,终于冷静下来了几分,抬手一掌将旁边的烟雾打散,却依旧没有见到半分人影。   他心中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口中却还肆意叫嚣着:“怎么,躲躲藏藏的不敢出来了?还是直接不战而逃——”   马车内,蒙巽看着外面得意洋洋的人,脸色变了变,却是咬牙低骂一声:“蠢货。”   ——方才又是……障眼法。   方才原本人声鼎沸的围攻声不知何时已消失,周围一片空荡,仿佛刚才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   蒙巽怒火中烧,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身后的燕纾。   “燕公子这般一次两次骗人,到底有什么意思——看来是真的不想好好休息了。”   燕纾心思实在太过复杂,蒙巽一时也想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想着干脆将人直接打晕一劳永逸。   他眼眸间划过一丝阴狠,却是笑着转过身,神情忽然一滞。   ——身后原本虚弱的连起身都困难的人,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消失了。   蒙巽倏然站起身。   “该死——”   他手中凝聚的魔气瞬间爆发,同一刻,车帘处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隐匿符被魔气震碎,露出半撑着身子跌坐在门帘旁的雪色身影。   素色衣袖滑落堆叠在手肘,露出腕骨处淡青脉络,无力倚在车门处,半晌按着胸口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阁下不考虑……收一下手吗?”   他看起来仿佛真的要喘不过来气了,蒙巽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掌心间的魔气却分毫未减。   “我方才说了,只要燕公子听话,我也舍不得你受苦。”   “但你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到我的底线。”   他一步步靠近,燕纾呛出几口血沫,血色沿着苍白的下颌蜿蜒流下。   他听着蒙巽低低开口:“谢镜泊没有来,你是想要自己借机逃跑。”   燕纾唇边溢出几分苦笑,仿佛是最后的挣扎都已落空,身形一点点颓然下来。   蒙巽歪了歪头,面上的猩红魔纹仿佛一点点蠕动了起来,看起来分外刺目。   “我不介意你骗我……但你时时刻刻想着他,这让我很是为难。”   他掌心间再次聚集起一团昏黑的魔气,下一秒却听一声轻笑从面前传来。   “你为难……关我什么事?”   蒙巽脸色完全沉下去了,眼眸中猩红色一闪而过,灰色广袖瞬息抬起,神情却忽然一滞。   ——他的魔气,他的魔气怎么突然……   蒙巽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眼睁睁看着自己掌心间方才凝聚起的魔气一瞬消弭于无形。   “我说了,你若不考虑现在收手……一会儿定然会后悔的。”   虚弱夹杂着些许喘息的声音响起,蒙巽意识到什么,倏然抬起头,正看到燕纾周身翻涌的魔息正逐渐一点点平息。   ——燕纾不知何时用自己倒灌给他的魔气,将自己的经脉锁住了。   燕纾撑着旁边的车栏一点点站起身,单薄如纸的身形裹着猎猎白衣在风中翩然,恍若下一秒便要羽化而去。   蒙巽手心间不自觉浮现出一层冷汗。   “怎么?你如今站都站不稳,竟然还想要跳车吗?”   他体内不停地试图冲破魔气的封锁,面上却逐渐又带上来一层笑意。   “你想要做什么?我不可能将这马车减速,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贸然跳下去,定然必死无疑——”   “是吗?”   燕纾低声打断他的话。   “那我可真要……试一试。”   他蓦然一松手,灰袍之人瞳孔瞬间紧缩,下意识猝然上前,下一秒却看一道玄色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谢镜泊单手持剑,将坠落下去的人稳稳揽住,手中微尘里一挥,铺天盖地的灵力瞬间将蒙巽笼罩。   蒙巽面色阴冷,却是也不敢硬抗,足尖一点毫不犹豫地翻身跃出,身下的马车“砰”的一声在下一刻轰然炸成无数碎屑。   紧接着,燕纾轻轻呛咳着的声音从不远处悠悠传来。   “咳咳……我说了,我怎么会拿谢镜泊来骗人。”   “我说他会来救我,便一定会来。”   树梢风动,蒙巽咬牙落到不远处的树荫间,面色阴冷地看着懒懒揽住谢镜泊脖颈的人。   ·   整片树林陷入诡异的寂静,谢镜泊抱着人小心落在地上,先低下头不着痕迹地迅速检查了一下燕纾的情况。   怀里的人脸色依旧带着不正常的苍白,不知何时已半合上眼,却似乎是感受到了谢镜泊的目光,在同一刻睁开眼,安抚般冲着他笑了笑。   “我没……”   “我知道了。”   谢镜泊仿佛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般,直接把燕纾空洞无力的安抚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没事……先休息吧,师兄。”   燕纾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倒是也听话地住了嘴。   他看着谢镜泊抬起头,面色重新恢复了一派冷然,微尘里微微扬起,盯着不远处树顶背手而立的人。   “你是销春尽的人。”他低声开口,用的却是陈述语。   蒙巽眼眸微闪,刹那间已明白了什么,低低哼笑一声:“谢宗主短短时间内,看来已做了不少准备啊。”   “不但查了我的身份,还成功……追了过来。”   体内魔气封锁还未除,蒙巽也不着急,随意转了转手腕,忽然再次开口:“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追过来的?”   “明明上次我劫走大长老时你没有发现任何疏漏,怎么这次换了个人——”   他目光落到半倚在谢镜泊怀里似笑非笑的人身上,话语顿了一下,瞬间想通了什么。   “果然。”   蒙巽闭了闭眼,按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一瞬收紧:“果然燕公子真是总能留有后手,真是……时刻惦记着你。”   也真是……让他越发厌恶了。   燕纾唇边笑意愈大,心情颇好地没有反驳。   谢镜泊也不理他,只垂下眼,在燕纾腰间轻轻勾了一下。   一枚血色玉坠悄然重新坠在了那不盈一握的腰身间,一道追踪符从玉坠与白衣身上浮现,隐隐消失不见。   蒙巽眉心一凝。   原来……是那枚玉坠。   燕纾不喜戴那么多配饰,当时蒙巽抱着人离开时,一晃神间似乎注意到了那枚玉坠不见了。   但他本就对谢镜泊厌恶至极,那玉坠丢了他倒也乐得清静。   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燕纾是在何时,在那玉坠上给谢镜泊留下了踪丝线索。   蒙巽心中几乎要恨到了极点,面上的魔纹越发生动起来。   “好,好,真是有趣,燕公子这么些年,还真是半分未改……”   他目光痴痴望着他,声音越发轻了下来:“我原本还想要费一番功夫帮帮你……如今看来,倒是越发让我着迷……”   燕纾听了他这一路“疯言疯语”已几乎快要麻木了。   他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头顶一道冷然的声音伴着剑气直接向蒙巽袭来。   “闭嘴。”   蒙巽的声音被迫戛然而止,身形一转,有些狼狈地落到另一侧树干上,目光阴狠。   燕纾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谢镜泊这个冰块脸竟然生气了。   “别理他,他脑子不正常。”   燕纾小声开口,落在谢镜泊身后的手下意识揉了揉他后颈。   “先把他和大长老带回宗,剩下的慢慢审。”   谢镜泊沉默了几秒,冰冷的脸色倒真一点点缓和下来。   下一秒,蒙巽阴恻恻的声音再一次从对面传来。   “谢宗主这是想为你师兄抱不平,当场将我斩杀啊?”   “就不担心我方才对你师兄做了什么吗?”   燕纾眼睁睁看着,蒙巽话音刚落,谢镜泊原本平复下来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燕纾默然几秒,慢慢收回手,拍了拍谢镜泊手里的微尘里:“去吧。”   ——有人上赶着送死,他也没有办法。   身后似乎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燕纾难得放松下来,倚在谢镜泊怀里懒洋洋的连眼皮都懒得抬,下一秒却感觉腰间一轻。   他一瞬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谢镜泊忽然松开手,轻轻将他往后一推。   “九渊——”   燕纾踉跄一步扶着旁边的树干站稳,他着急仰起头,下一刻忽然感觉腰间再次被人稳稳扶住。   “师兄小心。”   姜衍有些焦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樾为之也匆匆走上前,沉着脸一把按住他的手。   “别动,你先关心一下你自己。”   樾为之急促开口,不等按上他的脉搏,先往他口中塞了几枚药丸。   苦涩的药味呛的燕纾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唔唔”两声,樾为之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般,银针在他手腕间几个大穴间捻了捻。   “明夷一会儿赶到会去帮他——你这几个师弟早就串通一气,你离开那天明夷都已经到销春尽门口了,就是生怕你跑了。”   樾为之似乎担心他直接昏过去般,口中急速和他说着话,手上银针飞速落下。   “边叙带着松一和其他弟子去处理大长老和他的那些鸦妖了,这些你也不用担心。”   燕纾只感觉腕间一股剧痛直冲天灵盖,他闷哼一声,倏然攥紧拉着姜衍的衣襟,下一刻却感觉一股暖流瞬间冲入经络。   “别忍着,吐出来。”   下一刻,燕纾猝然张口,直接呕出一大口乌黑的淤血。   旁边的樾为之死死按着他的脉搏,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冲着姜衍微微点头。   ——如今燕纾才算是真的……暂时无事了。   燕纾方才自己不觉得,但实际上方才一路上他与蒙巽不停周旋,强行通过各种方式刺激心神,早已进入了一种透支的状态。   若是刚才樾为之与姜衍不及时刺激他的神志让他缓过来,怕是一会儿便会突然陷入急性休克。   脑海中朦朦胧胧罩着的那层雾气仿佛终于散去,燕纾感觉自己仿佛一瞬从深海间蓦然探头,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感觉好点了吗?”   樾为之低低的声音从旁边响起,燕纾一时半会说不出话,只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撑着姜衍的胳膊一点点直起身。   “……嗯,好多了。”   姜衍皱眉将燕纾大部分重心都挪到自己身上,有些迟疑地望着燕纾手腕间凝着的一层黑色魔息。   “师兄……”   “没事……我经脉存不住东西,那魔气一会儿自己便散了。”   这话说的极为古怪,姜衍蹙眉抬起头,燕纾呛咳两声,却顾不得许多,有些焦急地抬眼,望向半空中周旋着的三个人。   蒙巽周身魔气暴涨,在谢镜泊的攻击下身形很快狼狈起来,眼中疯魔却更盛。   “谢宗主脾气何时这般暴躁了?方才我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   蒙巽偏身躲过一道灵力,却被剑光一瞬划破皮肉。   他蓦然大笑起来:“谢宗主看来是与我动真格了,若是出了什么万一,谁来管燕纾的死活啊。”   谢镜泊手上动作不停,只沉声开口:“我师兄自有我来护。”   他一剑挑开他袖口,“你滥杀无辜,破戒入魔,我废你修为,留你一命带回销春尽,将你协助大长老所犯罪行一一公之于众。”   没想到蒙巽愣了一下,紧接着蓦然大笑起来:“协助他?那些明明都是我一手策划的——那蠢货不过是个傀儡。”   谢镜泊蹙了蹙眉,地上的姜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做傀儡也没有个做傀儡的自觉,竟然还想要摆脱我这个牵丝线,结果把一切都搞砸了。”蒙巽恨声开口,目光落到地面那白衣人身上,语气忽然又兴奋起来。   “不过……你要公布也好,刚好让燕纾知道,我为了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凌厉的棍风骤然袭来,直直捅向他肚腹。   蒙巽闷哼一声,骤然弯下腰,声音被迫戛然而止。   下一刻,明夷愤恨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你找死吗?”   “你为大师兄做的,就是废他修为,迫他入魔,让他背负无尽诋毁——”   明夷咬牙,向来编的整齐的小辫因为赶路分外凌乱,攥着铁棍的手却是止不住地发抖:“我大师兄,得罪过你,吗?你凭什么,这般对他。”   蒙巽愣了一下,下一秒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般,放声大笑了起来。   “得罪?”   “他当然没有得罪过我……相反,他帮了我许多,很多很多,我从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在宗门位卑言轻,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是他帮了我……”   地面上,燕纾眼眸闪了闪,仿佛想起了什么般,神情间流露出一丝讶然。   半空中明夷匪夷所思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谁啊?你是不是,有病?我大师兄,帮了你,你反而还恩将仇报,你简直……”   “恩将仇报?”   蒙巽冷笑一声,倏然抬起眼。   旁边的谢镜泊眉心倏然一紧。   他眼睁睁看着,蒙巽面上那猩红的魔纹不知何时已爬进眼眸,血流般的魔息在他眼底疯狂流转起来。   “我恩将仇报——我也是要帮他!”   谢镜泊心中隐隐有不安的预感袭来,几乎是同一刻,地面上忽然有焦急的呼喊声传来。   他倏然低下头,正看到樾为之踉跄半跪在地上,焦急撑住怀里痛苦抱头的人。   燕纾面色已完全白了,呛出一口血,痛得控制不住抱着头,恨不得将整个人蜷缩起来。   谢镜泊一瞬转过头,微尘里剑光一闪,直直对准蒙巽的咽喉。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只是帮他回忆起了一些……两年前的事情。”   蒙巽高声笑道,足尖在树梢一点,身形忽然直直向后掠去。   “你们这些人凭什么就这般得到他的垂怜,却从来一无所知——”   蒙巽眼中闪着无尽疯狂的光。   “你们不配,这世间所有人都不配……我要让整个世间给他赔罪。”   谢镜泊顾不得许多,微尘里一瞬飞掠,下一秒却听有控制不住的呻吟从地面隐隐传来。   谢镜泊动作被迫一滞,猝然回过头。   同一刻,蒙巽疯狂的声音已一瞬远去千里外。   “你们不是想知道两年前仙魔大战的真相吗?”   “不如让他亲自……展示给你们吧。”   谢镜泊已飞速向燕纾奔去,而蒙巽的声音依旧毫不留情地钻入耳中。   “你说……若是燕纾失去神志,又回忆起了两年前那些痛苦,会不会把你们……全都杀了?”   “就像两年前你们污蔑他‘入魔’后所做的事一样。”   轰然一声巨响从旁边传来,不远处的溪水被燕纾周身的灵力裹挟,一瞬溅起千层巨浪,瞬间在树林间拉开一道口子。   “他心神快要溃散了——”   樾为之焦急的声音随之传来:“他神志有旧伤,再不拦住他,他撑不了多久,整个人都会崩溃!” 第87章   但怀里的人却压根听不到樾为之在说什么。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燕纾周身灵力瞬间暴涨,猝然挣扎着起身,朝着离他最近的姜衍打去。   姜衍翻身瞬间跃起,同一刻樾为之焦急的声音从身后袭来。   “不要和他硬抗, 他身体承受不住, 要尽快把他制下打晕……”   但燕纾的身体此时已经承受不住这般肆意的消耗。   不过片刻口鼻便溢出点点鲜血, 姜衍几人不敢伤他, 但不使全力却压根又打不过, 只能勉强将他围住。   燕纾眼眸空洞, 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琉璃色的眼眸缩成针尖状, 仿佛意识被锁在漆黑的潭水下。   若燕纾无法被唤醒,便会最终意识消散, 消弭而亡;但若他们强行将人制服,燕纾便会先一步消耗过度,经脉寸断。   这是一个无法打破的僵局。   设计这局的人……用心何等险恶。   姜衍额间溢出细密的冷汗,但下一刻,一袭玄色身影忽然直直冲了过去。   四溢的灵力将谢镜泊周身皮肤割破,丝丝血腥味逐渐涌出, 但在最后那刻,他终于冲到近前,将意识混沌的人死死锢在怀里。   “师兄……”   但面前的人却恍若未闻,一把夺过微尘里, 一瞬指在谢镜泊心口。   旁边姜衍急促的呼喊一瞬传来,谢镜泊却不闪不避,完全放弃了所有抵抗,手中灵力只不要命般落入燕纾的神识。   在剑尖即将没入心口那刻, 燕纾的动作忽然停了。   他不知为何恢复了几分清明,歪了歪头,紧接着,一个带着些许茫然的声音慢慢响起:“九渊……?”   他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动作上,脸色一瞬苍白如纸:“我……”   “师兄,没事,你醒了便没事……”   谢镜泊匆忙开口安抚,但燕纾却刹那间明白了什么。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不远处神情紧张的樾为之,瞬息知道他猜对了。   ——他根本……没有醒来。   此时的清明不过是类似“回光返照”,他很快便会要再次失去意识。   燕纾一时间简直想要苦笑。   他真是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想帮他回忆起两年前的事。   甚至想帮他公之于众。   之前那个洞穴内的被迫入梦很明显也是蒙巽所为。   燕纾隐隐能猜到蒙巽用的应当也是类似摄神的某个影响心神的方法,但这次却不是想要让他再次入睡。   而是想要以此来控制他的身体。   脑海中仿佛有一把尖刀在来回穿梭,燕纾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却依旧感觉过去那些强压下去的痛苦回忆冲破屏障,叫嚣着翻涌起来。   方才蒙巽说的那些话再次清晰地在耳边浮现。   【你们不是想知道两年前燕纾发生了什么吗?】   【若是他重新经历一遍两年前的事……他会不会痛到将你们,全部杀了?】   “离我……远一点。”   谢镜泊焦急的呼喊似乎从耳畔隐隐传来,燕纾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第一反应却是强撑起身,踉跄着往后退去。   他模糊的视线里能看到,周遭仿佛已是一片狼藉,树木坍塌,溪水倒流,燕纾混沌的意识慢半拍意识到……这都是自己方才做的。   “放开……不要……不要碰我……”   ——放开我,不要碰我,我不想……伤害你们。   他以为自己将这些话完整地说出,实际上最终溢出口唇的不过是支离破碎的字眼。   燕纾不知道自己的眸光正一点点空洞下去,仿佛琉璃碎瓷落入无尽的深潭。   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那刻,他蓦然咬住自己的舌尖,借着最后一丝清明忽然抬掌,指尖聚灵,毫不留情地打向自己眉心。   ——他不能伤害……他们。   ——即便是让他再陷入……两年前的回忆间。   “燕纾——”   他听到谢镜泊惊恐的呼喊,但意识一点点抽空的感觉终于开始一点点减弱。   燕纾想要笑一下,但下一秒,笑容却蓦然凝在了唇角。   他骤然堕入了一片昏黑。   ·   两年前,魔族入侵三日前。   燕纾从桌案前倏然直起身,喘息着按住胸口,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已经大亮,晨曦的阳光透过雕花窗几懒洋洋倾倒在桌案间,燕纾却没有感受到半分暖意。   他按了按眉心,慢慢撑起身想要去门外瞧一眼,却是刚站起来便脸色一白。   ——一时着急起太快,气血不归心。   披在身上的外袍随着他的动作一寸寸滑落,燕纾下意识想要去够,但手指却颤抖的不成样子。   他如今坐也坐不下,走又走不动,在原地勉强僵了几秒想要缓一下,依旧手脚冰凉,勉强喘了一口气想要尝试着先扶住桌子,却是下一瞬便摇摇晃晃要往下倒。   下一秒,一个焦急的身影匆忙打开房门,在燕纾软倒前迅速将人揽住。   【师兄!】   姜衍焦急的声音从耳畔模糊传来,紧接着似乎有什么甜丝丝的温热东西被小心送入口中。   燕纾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被姜衍的手小心托住脸颊,就这么歪歪靠着小口小口抿着糖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呼吸急促的人终于喘过一口气,慢慢松开紧攥着他胳膊的手,脱力般一下子栽倒在椅子内。   【没事……刚醒容易发晕,缓过来就好。】燕纾低声开口,下一秒,却听姜衍微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师兄你昨晚……为什么又没有回去休息?】   燕纾身形一顿,过了几秒,若无其事地抬起眼:【我昨晚其实是想回去的,结果竟然一不小心睡着了……你方才进来时我本来便是想要回去补觉的……】   他一边说一边便想要站起身,下一秒却看姜衍抬手将他一拦,面无表情从他桌案上抽出一张早已预备多时的软枕。   【我昨天白日过来给师兄披衣时,师兄还没将这个软枕拿出来。】   撒谎被当场揭穿的人动作一滞,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师父那日在信中说,他这几日必定能回来,我想……等一等他。】   姜衍微微一愣,神情也逐渐沉默下来。   他们师父已有三月余未曾回宗,前两月每隔三五天还都会传一封书信回来,在信里乐呵呵地与徒弟们念叨云游到何处、吃到了何等特色。   姜衍他们几个看过便罢,没很大兴趣,但燕纾却看的津津有味。   他近几年生了几场大病,身体越发不好,好在他几个师弟也逐渐成熟起来,燕纾便基本上不再离宗,开始着手帮师父处理宗门事务。   他们师父寄回来那些书信,大部分原因都是为了哄他这个大徒弟。   但半月前,师父的信却莫名断了,只前几日忽然又寄回来一封,模糊的给了一个归宗的时日。   但却至今仍杳无音讯。   燕纾曾用卦盘算过,但卜出来的卦象也仍旧是模模糊糊。   偏这两日又临近四方大典,宗门事务繁杂,燕纾他们几人压根脱不开身,只能暂且将心中的担忧压下。   【师父平常不是经常这般云游四海,说不定碰上了什么新奇东西,等着给师兄带回来。】   姜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着燕纾腕骨间的穴位慢慢揉按着,小心数着他的脉搏:【等忙完这段我便亲自带着明夷下山去寻,你别着急,先回去休息睡一会儿……好吗?】   ——但师父从前不管去哪里,都一定会在答应的日子回宗。   燕纾掩下心中的担忧,抬头冲着姜衍笑笑,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忽然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九渊回来了吗?】   姜衍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无奈。   【小师弟才刚离宗两日啊,师兄,那里路途远,他怕是如今才刚到那处村落——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燕纾回过神,一时也有些失笑。   这几日他忙的日夜颠倒,总感觉已许久没见谢镜泊了……没想到竟然才过去了两日。   姜衍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般,没好气地推着他径直走出书房,直接拉着人按到床上。   【你别担心了师兄,赶紧休息吧,若是你再这般劳心劳力,到时候小师弟回来看到你病了,我可不帮你说话。】   【说的好似……你从前帮我瞒过一样。】   燕纾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是顺从地躺到床上,眼皮已控制不住半阖起来。   他感觉自己仿佛睡了许久,但再猝然惊醒时,却不过还未过正午。   梦中的混乱场景随着苏醒已逐渐模糊,却无外乎都是有关师父与谢镜泊的一些事。   燕纾按下悸动不安的心脏,一边站起身匆匆往外走去,一边忍不住指尖再次聚起三枚铜钱。   但他刚走出愿曦阁,却迎面有一个灰色身影匆匆忙忙走来,直直撞到他身前。   【嘶……】   手中的铜钱“当啷”落地,在青砖上叩出泠泠清响,燕纾被撞的心口一闷,一个踉跄撑住旁边的门廊。   那人似乎着急赶着什么路,低头匆匆说了一声“抱歉”便快步离去。   燕纾没在意,揉了揉手腕,弯下腰想将地上的铜钱捡起,伸出的指尖却忽然悬在半空。   鬼爻叠泉,坎上震下。   险象丛生,处境艰难。   ——最后被那人撞落在地的三枚铜钱,竟然形成了下下卦□□屯。   燕纾慢慢弯下腰,指尖触碰到边缘的铜绿时,却倏然收手。   三枚铜钱好似活物般在他掌心震颤,燕纾倏然直起身,望向方才那人离开的方向。   那铜钱上沾染的……是魔气。   燕纾顾不得许多,猝然直起身,随手在袖口一翻掏出一道传讯符发给姜衍,八万春同一刻如银蛇般缠绕腕间,随着他飞掠而去。   ·   那人仿佛心神不宁般,一路踉踉跄跄留下了许多痕迹,燕纾顾不得许多,迅速跟上去,不知不觉已逐渐深入,却也隐隐警惕起来。   这个地方已处于销春尽所在终灵山的完全背立面,他此前几乎也从未踏足,完全不记得这里有这般……阴森寒冷。   呼出的气息在脸颊边凝结成白雾,发给姜衍的传讯始终未曾回复。   燕纾的脚步一点点慢了下来,手中的八万春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明明是正午,树林间却越发幽暗,恍若那日光遇到了什么屏障般,在半空中便全部消弭于无形。   四周太过昏暗,那人的踪迹几乎已无法追寻。   燕纾脚步一点点慢了下来,迟疑着要不要再联系一下姜衍他们,下一秒却忽然听到旁边一阵细微的响动声忽然传来。   燕纾猝然回过头,瞳孔瞬间紧缩。   一群穿着销春尽弟子服的人被绑在山沟底,口中“呜呜”地叫喊着,正满脸惊恐地向他望过来。   燕纾再顾不得许多,迅速翻身落下沟渠,直奔到最近的一个小弟子身前,小心将他口中的布条取下。   【你们怎么会在此?谁把你们绑过来的……】   但那几个小弟子不知是被吓懵了还是怎样,松了布条也依旧说不出话,好半天也只反复抽泣着【燕师兄救我】、【带我离开这里】这几句话。   燕纾口中一边温声安抚着,一边抬手去解那弟子身上的绑绳,但那绳子上不知聚了什么,灵力一震之下,竟然感到一股巨力瞬息反弹过来。   “啪”的一声闷响,白皙的手背间瞬间多了一道红痕。   燕纾惊疑不定地收回手,凝神仔细望去,攥着八万春的手指倏然收紧。   【这是……】   这绳子上暗红的颜色,燕纾原本以为是那些弟子受伤所染上的血迹,如今细细瞧来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道道扭动的魔纹。   【我,我们不清楚是谁带我们来的,燕公子。】   其中一个弟子仿佛终于积攒起些许勇气,颤颤巍巍地开口。   【我们本来是晚间回寝室的时候,正常走在路上……结果突然,突然就被人打晕,醒来就到了这里。】   他似乎是怕极了,忽然抬手一把抓住燕纾的手腕。   【燕师兄……您一定要救我们出去,那个人随时可能会回来,我不想,不想死在这里……】   尖锐的指甲瞬间将燕纾皮肤划破,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手背蜿蜒落下,燕纾却只是神情微顿,并未抽手,而是继续低低安抚着他。   【好,没事,你们不会死在这里的……我保证。】   他一边说一边低下头,继续仔细研究着那魔纹。   仙门中人向来对妖魔一道讳莫如深,燕纾也只有小时偷闯藏书阁禁区时,才稍微翻阅过一些相关典籍。   但只要是术法,一定都有异曲同工之处。   燕纾仔细摩挲着那绳索,忽然发现了什么,神情微微一动。   方才他鲜血流过的地方……绳索似乎有些微松动。   同一刻,旁边那个弟子再度叫了起来。   【燕师兄,你看这里……好像那个绳索在吸收你的鲜血内的灵力,难道这样就可以解开……】   燕纾心中微微一动。   灵力讲究固本培元,源远流长,而魔气则更多为饮鸩止渴,一时辉煌。   这般以伤及本体的方式来解开魔气,到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大概是看到了脱困的希望,那弟子语气间不自觉带上了些许兴奋,望向燕纾时神情却有有些不安:【可是方才我们分明试过将鲜血涂抹其上……为什么没有效果。】   他怯怯地望向燕纾,小声开口:【是不是……我们灵力不够……】   ——这便是让他来喂血的意思了。   燕纾眼眸微闪,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弟子的手腕,却没有说什么,只缠绕在手腕间的八万春忽然一转,在半空中发出一声清越啸鸣音。   那出声的弟子身形莫名往后一缩,神情间浮现出一抹惊恐,下一秒却感觉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从身前传来。   银白色灵鞭沾着他手腕划开的鲜血,似乎有些难过般低低颤抖起来,鞭尾却还是顺从地迅速一甩,倏然将鲜血沾染在每根绳索上。   燕纾的脸色有些苍白,身形晃了晃,终于慢慢将手从那弟子手中抽了出来。   【先离开这里,有什么事等回宗再说……】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感觉身后一股大力传来。   燕纾似有所感般迅速转过身,八万春在身前一横,看着那弟子神情间闪过一丝慌乱,沉着脸将鞭尾一甩,却忽然感觉一股强大的威压从侧边袭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燕纾眼眸蓦然睁大,却还是一瞬失力,“扑通”一声骤然落回方才的沟渠,被那断裂在地上的绳索瞬息缠住。   【对,对不起,燕师兄,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手滑……】   那弟子慌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半伏在地上的人一点点撑起身,轻轻喘了一口气,却是忽然开口。   【那人答应了你们什么?】   那个弟子神情一懵,有些茫然低下头,却看燕纾神情间并没有几分意外。   【燕师兄在说什么……】   【你从一开始便在骗我吧?】   失血让他眼前有些发晕,燕纾捂着手腕慢慢靠坐在身后的斜坡上,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知道那带你们来这里的人是谁,你也知道应当怎么离开,你只是一步步……引着我入这圈套。】   方才那几名弟子手腕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任何划破的痕迹,燕纾从一开始便知道他们说的是假话。   这些弟子年纪颇小,怕是刚进入销春尽没有多少时日。   师父临走前叮嘱他照顾好销春尽一应事务,燕纾原以为他们只是年纪小,怕血怕痛,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喂血。   ——没想到,这些看似无辜的小弟子……却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   那小弟子脸都吓白了,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跌落在地上,哭着不住倒退着往外爬。   【对不起,燕师兄……我们只有这一个方法,只有把你困在这里,他才让我们离开……】   【困在这里?】   燕纾眼眸闪了闪,却是叹了一口气,撑着旁边的斜坡慢慢站了起来:【谁说我被困在这里了?】   他染血的指尖轻轻一翻,原本被震落的玄铁灵鞭腾空而起,鞭身裂纹中迸出万千萤火,鞭尾轻啸一声,在那弟子喉咙一寸处猝然止住。   【谁让你们带我来这里的?】   那弟子瞬间吓蒙了,瘫软在地上颤个不停,半晌才哽咽着突出几句断续的话语。   【我真的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燕师兄……那人穿着寻常的宗内灰色门仆装扮,只说一会儿会将您引过来,教了我们解开这绳索的方式,却又强调只能用师兄你的鲜血……】   他仿佛终于意识到这点沟渠困不住燕纾,倏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起头来:【对不起,燕师兄,您别杀我,我帮您,我帮您去找人救您……我一定……】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灵力威压从面前袭来。   一袭红衣之人一瞬将那绳索震碎,足尖一点从沟渠间跃出,咳着血沫轻笑着歪了歪头:【救我?】   八万春挑逗般同一刻在他喉咙间比划了一下,那个弟子已完全吓呆了,看着燕纾将灵鞭往后撤了几分,轻声开口:【带我去找……】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沾了他血的魔纹顺着他经络不断上攀,燕纾闷哼一声,小腿一痛,猝然半跪着落到地上。   有无数幽沉晦涩的低吟从地底间传来,燕纾呛出一口血,咬牙低下头,眸光微微一凝。   这沟渠底部……竟然藏着一个魔阵。   凌厉的魔气在他周身割开了无数伤痕,魔纹顺着鲜血狰狞地钻入经脉,似乎要将他全身的灵力全都吞噬一空。   锥心刺骨的疼痛让燕纾几乎瞬息便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周身的寒冷刺的逐渐清醒了几分。   周遭早已空无一人,原本说着要帮他去叫人的小弟子早已跑的不见踪影,只剩下身下的魔阵还在毫不停息地不断吞噬着他的灵力。   四肢经络动一下便痛彻骨髓,经络间原本充盈的灵力几乎无法感知,燕纾清楚这个魔阵运转到最后带来的结果。   灵力被吞噬一空,魔气倒灌入体,被迫入魔,神志尽失。   他苦笑一声,蜷缩在地上强撑着睁开眼,青白的指尖痉挛着一寸寸去够不远处的八万春。   ——他不能入魔,不能让师父和他的师弟们……因为他而蒙羞。   ——与其这般,不如……尽早死去。   冰凉的指尖艰难地攀上八万春凸出的节骨,玄铁硌的他掌心生疼,倒是莫名唤回了一丝清明。   燕纾深吸一口气,手腕最后聚起一番灵力,鞭尾落到心口的那一刻,忽然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宿泱……】   执鞭的手骨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中,瞬息脱力直直落下。   蜷缩在地上的人不可置信地倏然抬起头:【师父……!】   之后的记忆又开始模糊起来,仿佛是身体为了防止他心神崩溃,将最痛苦的那段回忆自发悄然隐去。   等燕纾缓过眼前的昏黑,再睁眼,已是拖着破败不堪的身体回到了销春尽。   他不过离开了三天,销春尽整个便已被魔族攻陷了。   燕纾浑身经脉几乎已经寸断,浑身灵力更是吞噬一空。   他浑身红衣被鲜血浸透,已分不出哪处是血,哪处是红色衣袍。   他有些茫然地踉跄向前走去,忽然感觉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半空中骤然落了下来。   燕纾下意识抬手将人接住,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却被冲力带的同时跌坐在地上。   但燕纾却顾不得许多,匆忙低下头望着怀里的人,身子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阿衍……】   他的二师弟姜衍,此刻正蜷缩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你怎么——】   燕纾下意识抬手想给他输灵力,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般,动作倏然一滞,近乎有些仓皇地猝然收回手。   好在姜衍不过是一时闭了气,不过片刻,已蹙眉重新睁开了眼。   【师兄——】   他的目光落到燕纾身上那刻,神情先是一怔,紧接着浮现出一抹不可置信。   【你怎么在这里,师兄……不,你没事,太好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般,脸色一变,原本想要去拉他的手一瞬改为推拒。   【你快走,师兄,快离开这里……魔族入侵了销春尽,他入魔了,我们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他用尽全力,将燕纾往外一推:【你快走,师兄,别管我们……】   姜衍断续的话语间似乎模糊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但燕纾却没有听清。   他脸色冰白,一寸寸转过头,望向不远处被翻涌的魔气遮蔽的半边天空。   他清楚自己……马上也会变成这般,六亲不认、是非不分的模样。   那一瞬间,燕纾做了一个决定。   【别怕,你们不会有事的。】   他轻声开口,慢慢扶着他在旁边的门廊下小心靠稳。   他慢慢站起身,在姜衍惊愕、慌乱的神情间,轻轻将他脸上的血污拭去。   【师兄会……护着你们。】   燕纾一点点抬起头,目光似乎与不远处一袭蓦然出现的玄衣身影遥遥对望。   回忆在这一刻再次,戛然而止。   ·   “师兄——”   潺潺的流水声从耳畔一点点响起,燕纾痉挛地吸了一口气,蓦然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着微尘里,而剑尖正正指向他自己,离心口只有半寸。   燕纾眼睫颤了颤,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终于从那记忆的泥泞间挣脱出来。   “我……”他想要开口,嗓音却一时沙哑的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面前的几人神情却并没有放松,反而随着他的出声越发紧绷起来,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醒来。   离的最近的谢镜泊站在燕纾正对面,对上他仍有些涣散的目光,却是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神情,小心低低开口。   “师兄……把微尘里给我,没事,把微尘里给我,好吗?”   面前神情恍惚的人抬起头,忽然仿佛如释重负般,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意。   “还好……我没有,伤到你。”   下一刻,“当啷”一声闷响,微尘里一瞬从燕纾手里滑脱。   谢镜泊脸色同时一变,猝然上前,一把将软倒的人揽在怀里。   旁边的明夷迅速将微尘里一把拿在手中,樾为之扑上前,按住燕纾的脉搏,半晌终于吐了一口气。   “没事了……”   他“扑通”一声坐到地上,粗重地喘了几口气。   “他这回是真的力竭昏睡了过去,心神会有些许损伤,但好歹是挣脱了那人下的法术,等睡醒神志再慢慢恢复就好。”   樾为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无声地又吐了一口气。   ——好在燕纾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这次总算有惊无险,好在最后还是……瞒住了。   方才燕纾强行把自己击晕陷入昏睡后,不知梦到了什么,忽然在睡梦中开始挣扎起来。   谢镜泊不得已重新将人抱了起来,不知做了什么,睡梦中的人肉眼可见地真的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周围几人原本都已松了一口气,但没过一会儿,燕纾忽然再次战栗起来,竟然一瞬抓起旁边的微尘里,不过这次却是直直指向自己的心口。   最后的刹那,谢镜泊用手死死抓住微尘里的剑刃,才堪堪没有让剑尖整个没入燕纾胸口。   鲜血在燕纾白衣间一点点晕染开来,樾为之平复了一下心神,慢慢站起身想要先简单替谢镜泊包扎一下,下一秒,却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方才燕纾梦境里的那些……都是真实的吗?”   樾为之愣了一下,神情间浮现出一抹紧张,紧接着却又装作若无其事般慢吞吞开口。   “梦里的场景怎么可能有真,大概是刚才那个人胡乱给燕纾编造的,不必当真……”   他只以为谢镜泊是在根据燕纾方才梦魇时无意识的呢喃故意诈他。   樾为之一边说一边强装镇定地抬起头,却正对上谢镜泊仿佛洞悉一切的冰冷目光,神情瞬间一凛。   ——不对。   “你——”   他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瞬息意识到了什么,“你也入梦了?你什么时候,不对,你怎么会……”   谢镜泊却不等他说完,低声开口打断他的话:“所以那些就是师兄两年前真实的记忆,是吗?”   樾为之无声地张了张口。   “蒙巽要让我们看两年前的真相,不会费尽心力去编造一个假的。”   谢镜泊低声开口,揽着燕纾腰间的手却不自觉一点点收紧。   “为什么我从来不记得师父也曾入魔,为什么我也不记得……魔族入侵前,我回宗时还见过师兄?”   他两年前对燕纾最后的记忆是在断崖边,方才在燕纾回忆间所看到的那些,他全都没有见过。   谢镜泊看着樾为之越发沉默的神情,逐渐猜到了什么,一字一顿低低开口:“燕纾他把我们的一部分记忆……抹去了吗?”   樾为之眼前霎时一黑。   完了。   瞒不住了。 第88章   蒙巽的踪迹再不可寻, 但好在边叙带着松竹他们成功将大长老擒获。   谢镜泊清楚蒙巽不可能就这般收手,他费尽心思布了这个局,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其他人此时都无暇顾及这件事。   燕纾的状态依旧不是很好。   回程的路上莫名高烧不退,中途被梦又魇住了几次, 浑身颤抖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 近乎呼吸暂停。   樾为之和姜衍费尽了心思, 才勉强稳住他的情况。   “他从前神识有旧疾……”樾为之吐出一口气, 也顾不得仪态, 一屁股坐到马车内底座上, 对上姜衍拧眉的神情,含糊开口。   “所以这次牵动旧伤, 反应会大些,等熬过这阵……”   方才谢镜泊追问他燕纾做了什么时他便含糊其辞, 如今也想这般模棱两可过去。   没想到姜衍直接一句话就直接揭穿了他的“谎言”:“师兄从前心神崩溃过?”   樾为之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   ——燕纾这些师弟这两天怎么一个比一个敏锐。   “摄神的后遗症,他如果曾经大量动用这类仙术,神识会很容易不稳,一旦受刺激便会很容易重新勾起旧患。”   姜衍自知自己猜对了,神情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扭头望向燕纾, 平平静静地低声开口。   那天谢镜泊将入梦后看到的记忆告诉他后,姜衍整个人便莫名沉默下来。   谢镜泊说的那些过往,他果不其然完全不记得。   也几乎是同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 燕纾到底做了什么。   他自己修习类似的取念之法,但仅仅也只能简单窥探人回忆过往,而燕纾所修的摄神之术轻则控制人意识,改变行径;重则能强行抹除记忆, 施术者修为越强,术法范围越广。   但相应的,对自身的反噬也就越重。   姜衍每次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心口疼。   他这两日一直在努力回想当初燕纾抹去的记忆到底是什么,但却仍旧只能想起一点点毫无关联的记忆碎片。   ——他记得当初魔族突然入侵销春尽,但师兄却莫名失踪。   ——他记得他与边叙、明夷他们合力抗敌,但却最终落败。   ——他记得小师弟终于赶来,将魔族击退……   再然后……看到的却是燕纾入魔,然后传来谢镜泊亲手诛杀魔教叛徒,成为销春尽宗主。   “师兄为什么要抹去我们的记忆?”姜衍低声开口,呆呆坐在马车地上的樾为之神情顿了顿。   “燕纾他没……”   他试图反驳,却忽然听到姜衍低低打断了他的话。   “你若是真的想瞒,便一开始便不会主动联系谢镜泊。”   樾为之神情一顿,抬起头,对上姜衍平静无波的目光。   “师兄若一直瞒着,这些事便会一直折磨着他……他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养起来。”   樾为之眼眸微闪。   旁边传来细微的呛咳声,樾为之下意识偏过头,望向不远处昏睡的人。   旁边满头雪发的人被谢镜泊揽在怀里。   他整个人蜷缩在狐裘里,偏瘦的肩胛骨隔着素绢中衣凸起嶙峋的弧度,谢镜泊低下头一字一句不知在哄着什么,忽然伸出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颌,伸手轻轻抹去他昏睡间无意识咬住的下唇渗出的血珠。   ——即便失了神志,也能看出来极为难受。   樾为之手指一点点收紧,姜衍的声音放的极轻:“你也不想他这般难过……不是吗?”   马车内一片寂静,明夷蹲在燕纾身前,小心用手捂着自家师兄冰凉的手骨,所有人下意识屏息凝神,只剩下车轱辘转动发出的“骨碌”声。   樾为之沉默了几秒,终于低低开口:“燕纾确实曾经篡改了一部分你们的记忆……为此心神重伤,昏迷了月余。”   “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他对这些向来讳莫如深,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姜衍怔了怔,神情间闪过一丝失落,下一秒却听樾为之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有一次他梦中呓语时我仿佛听到……他一直在对他师父,说‘对不起’。”   谢镜泊指尖颤了一下,他终于抬起眼,却看樾为之并没有看他,而是依旧怔怔地望着他怀里昏睡的燕纾。   “这么多年,我看着小纾身上的伤逐渐好转,从最初整日整日的不发一语,到如今笑盈盈地与旁人插科打诨,恍若不在意任何事。”   “好似……已经全然无恙了。”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唇边逐渐流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我能从你们如今的神色看出来,这仿佛就是燕纾从前一直以来的模样,仿佛他一直便该是这般对万事都无所谓、笑意盈然的模样。”   “但我是在悬崖下被燕纾捡到,我没见过他从前是何种风姿……他在我记忆里却从来都是悬崖底一坐便能枯守一日的人。”   形容枯槁,混沌无光。   这个词当初用来形容燕纾,一点也不为过。   所以燕纾从来那般讨厌自己白发,那般厌恶……孱弱的自己。   若不是当初樾为之也重伤濒死,借此利用燕纾的良善,逼着他吃药、努力好转,怕是燕纾那时都几乎便要放弃了。   谢镜泊呼吸滞了一瞬。   从来没有任何人提过燕纾那两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他们不敢问,燕纾也不愿说,直到如今才终于从樾为之口中窥得一二。   “可是师兄如今……”旁边的明夷已忍不住颤声开口。   “你是说,他如今还算平静吗?”樾为之低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他如今还算安然,是因为他想要做的……还未完成。”   他从来恐慌,燕纾仿佛一直只强撑着最后那一口气,不知何时……便会无声无息地散了。   车轮碾过盘虬的树根,车帘忽卷忽舒间,碎金似的阳光在燕纾苍白的面容上织就流动的暗纹,仿佛像给他蒙了张半融的黄金面具。   樾为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复杂的情绪一点点按捺下去。   “我这么多年一直想让他放下那些心结、愧疚,但到底未能如愿。”   他终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镜泊,眼中是莫名的怅然与祈盼:“或许你们可以……再试一试,试一试让他真的活下去。”   ·   燕纾是被喉间残留的血腥气呛醒的。   他意识还浸在混沌里,鼻尖已先撞进一缕熟悉的幽兰香。   燕纾神志未清,却已本能地朝热源处蜷缩,发出满足的喟叹。   “九渊……”他浑然不觉自己正用侧脸摩挲对方掌心,却只是不满为何一直未得到回应。   直到旁边的人低低应了一声,温热的手掌不轻不重抵在他后腰,安抚般轻轻拍着,燕纾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周身仍疲累已极,恍恍惚再要睡过去,忽然却想到什么,身子骤然一颤,竟然强撑着蓦然坐起,一把拽住旁边人的衣袍。   谢镜泊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形被拽的蓦然前倾。   他这般贸然压下去,以燕纾如今的身体状况绝对承受不住。   最后刹那,谢镜泊一手垫在燕纾脑后,一手有些狼狈地倏然撑在他颈侧,才堪堪止住身形。   他心中一时后怕一时又有些着急:“你做什么,师兄——”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感觉胸口一凉。   面前的人竟然径直扯开他的衣袍,冰凉的手指近乎急切地抚到他的胸前。   谢镜泊眼眸一瞬睁大,有些狼狈地猝然挣开身将已经半敞的衣领匆忙合拢,猝然低声开口:“师兄!”   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仓皇开口:“你没事吧,九渊,我有没有……有没有伤到你……”   谢镜泊的动作戛然而止。   床下的青玉砖映出他摇摇欲坠的身影,燕纾却不管不顾,近乎仓皇地扑到谢镜泊身前,神情间满是遮掩不住的惶恐与不安。   “我之前是不是……是不是伤了你,你哪里受伤了,对不起……我不想……”   他重伤初醒,一时受不了这般剧烈的情绪起伏,身形不自觉一点点往下软倒,却还执拗地试图扒开他的衣领。   谢镜泊没想到他第一反应是这个,神情间带着几分无奈与遮掩不住的紧张。   “你没伤到我,师兄,我很好,你也没事……”   他一手揽着面前坐不住的人,一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领。   他扣住他后腰的力道放轻几分,放缓声音示意燕纾跟着自己调整呼吸,一字一顿低声开口:“你忘了吗,师兄,我最后把你接住了,你没有伤到我,也没有伤到你自己,现在已经没事了。”   怀里一声声倒气的人眸光聚起又涣散,似乎逐渐回想起来了什么,攥着谢镜泊衣襟的手一点点松了下来。   “是……你把我,抱住了,我没有……伤你……”   “嗯,是。”   谢镜泊低低开口,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小心松开攥着衣领的手,却没忍住双唇不经意小心划过他额角。   “你已经没事了,师兄。”   他感受着面前的人呼吸逐渐均匀下来,手掌触到后腰濡湿的衣料,小心用锦被将人裹起。   “我帮你换一身里衣,再睡一会儿吧,师兄,等你睡了我把樾为之他们叫过来帮你再看一下……”   谢镜泊低声开口,一点点帮他把被冷汗浸湿的雪发拨开,怀里的人似乎已经力竭,反应了几秒,忽然慢半拍摇了摇头。   “不想……再睡了。”   他往谢镜泊怀里缩了缩,眼皮有些怔然垂下,低低开口:“我睡了多久?”   谢镜泊犹豫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   怀里的人自嘲般笑了一声,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五日,也没睡多久……我还以为我会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呢。”   “师兄。”谢镜泊手指一颤,瞬息不满开口。   燕纾笑了一下,促狭般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却意识到什么,脸色一瞬变了。   “你……都知道了。”   谢镜泊微微一怔。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扶住忽然挣扎着想要坐起的人:“知道什么?你在说什么,师兄,你先别着急……”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脸色已完全白了,撑着身子从他怀里坐起,有些急促地勾了勾唇:“樾为之……都跟你们说了,是吗?”   下一刻,他看着,谢镜泊脸色隐隐变了。   这便几乎是等同于默认了,燕纾神情间闪过一丝极力遮掩的惊慌,撑着身子胡乱便往后退去,谢镜泊伸手想拦,却冷不丁看着面前的人身子一颤,后背猛得撞上床栏,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小心——”   谢镜泊猝然收回手,蹙眉望着面前的人,一时却也不敢再动。   “我不动了,师兄你别急,我……”他也有些慌了。   樾为之之前说过,燕纾心神重创,再醒来可能会有些不安、惧人,更甚者可能意识依旧不清。   谢镜泊原本并没打算询问抹除记忆一事,只一直担心着燕纾的身体,想等着人养好了再说。   ——没想到燕纾这般敏锐,竟然一瞬便看破了他的异样。   缩在床脚的人似乎想勉强笑一笑,但唇色却已近乎雪白,撑着身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呼吸也明显急促起来。   “你知道了什么,九渊,你跟我说……”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谢镜泊急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樾为之什么也没有跟我们说。”   燕纾的喘息声顿了一瞬,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樾为之只是告诉我们,你确实曾经……抹除过我们的记忆。”   燕纾呼吸窒了一瞬,但谢镜泊碧色的眸子仍静静望着他,让他恐慌的情绪下意识又安稳了几分。   他听着谢镜泊慢慢低声开口:“我们只知这些,其余的他什么都没有与我们说。”   其实马车上时,谢镜泊能清楚樾为之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燕纾向来是个心软至极的人,樾为之这么多年与他在一起,只要是磨一磨,都不可能全然一无所知。   但谢镜泊却并没有再追问。   “我知你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些,所以……我可以等。”   “我可以等到……师兄自己愿意告诉我们的时候再说。”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床脚的人似乎有些怔愣地望着他,半晌忽然小声开口。   “你……不生我的气?”   谢镜泊愣了一下,神情间似乎划过一丝无奈。   “你担心的是这个?”   面前的人环着自己的膝盖,犹豫了一下,呐呐开口:“……不止。”   谢镜泊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盯了不远处的人几秒,忽然慢慢坐起身,床脚的人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却看谢镜泊没有再往前,而是慢慢冲他伸出手。   熟悉的幽兰香再度袭来,让他惶恐的情绪不自觉一点点静了下来。   燕纾犹豫了一下,到底从阴影中慢慢挪了出来,小心侧过头,将脸轻轻在他掌心间蹭了蹭。   冰凉的双唇擦过他手指,又一瞬收回,好似初醒的猫咪小心向人袒露柔软的腹毛,不安间却又带着全然信赖。   谢镜泊指尖不自觉地一颤。   ——他本只是想……先将人拉出来的。   他呼吸急促了一瞬,望着面前不明所以望着他的人,瞬息又有些狼狈地回过神,低低开口。   “师兄会伤害我们吗?”   燕纾瞬息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紧接着,他便听面前的人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知师兄不会伤害我们,那既然不是伤害,师兄隐瞒……便隐瞒了。”   谢镜泊声音低哑:“我想知道,也只是因为……我不想师兄总自己一个人扛下一切。”   “我不想师兄……再那般难过。”   温热的触感从指腹间传来,燕纾怔怔抬眼,感觉谢镜泊带着薄茧的手似乎在他唇角停留一瞬。   “只一点……”   “师兄无论做过什么,都不会对不起任何人。”   “师兄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再……自己瞒着所有了。”   面前一道微风蓦然袭来,谢镜泊还没反应过来,已下意识抬手,接住一瞬扑到自己怀里的人。   冰凉的额头轻抵在他眉心,温热的吐息一瞬交缠。   面前的人跨坐在他腿间,抬手揽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几乎都埋到他怀里。   “好。”   滚烫的热度从两人紧贴的小腹间不断传来,谢镜泊脑海中已一片空白,压根没反应过来燕纾说的这个“好”是什么。   “师兄你说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两年前的事吗……”   燕纾垂下眼,取念之术在琉璃色眼眸间一瞬运转,柔和的水色直直坠入碧色深潭:“我现在……便不想瞒着你了。”   ·   三年前。   魔阵最后的刹那,燕纾即将没入咽喉的鞭尾,到底还是被他师父拦下了。   燕纾不可置信地转回头,顾不得周身疼痛,近乎踉跄地跑向方才出声的地方。   他终于看到了三月未见的师父。   只一眼,燕纾便脸色一白,膝盖蓦然发软,“扑通”一声踉跄跪倒在地。   他那从来仙风道骨,老顽童一般的师父,此时正狼狈地靠坐在山底,周身魔气已进入经脉肺腑,脸色魔纹隐隐浮现。   只一眼燕纾便看出,他的师父……已快被魔气完全吞噬了。   【师父,您怎么了,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   他几乎一瞬掩盖不住声音间的颤抖,却勉强撑出一副笑脸,撑起身子又想要走过去,却见对面的老者冲着他随意摆了摆手。   【行了,坐原地歇会儿吧……平日里生个小病都要为师巴巴地跑过去看,怎么如今疼成这样还要自己凑到近前与为师撒娇。】   周身的魔气一动便不停往骨髓间钻,痛的他周身瞬息出了一身冷汗。   燕纾不理会自家师父的调侃,执拗地往前走了两步,终于撑不住脱力地跪倒在他身旁,才慢慢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这不是见到师父……太过高兴了。】   【我已许久……没见过师父了,师父你这次迟到了,可要补偿我……】   他颤抖着想如往常般去勾自家师父的手指,却被面前的老者先一步避开,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慢慢揉了下自家徒儿的头。   【为师知道……所以为师这不是赶来了。】   燕纾呼吸又滞了一瞬,喉咙间弥漫起一阵血腥气,却又被他强行咽下。   下一秒,原本落在他头顶的手忽然一瞬点在他眉心。   燕纾喉咙一甜,猝然偏头吐出一口鲜血,一时控制不住急促呛咳起来。   他听着自家师父带着些许调侃的声音传来:【说了多少次要把淤血吐出来,不然后面难受的只会是自己。】   面前的老者慢慢收回手,声音似乎隐隐弱了下去:【……每次都要为师替你看顾着,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也要,师父一直看顾着我。】燕纾缓过一口气,勉力勾了勾唇,终于忍不住悄然拉住他的手指。   【谁对您做的这些,师父?】   【我替您……我替您去教训他们,您别担心,我一定……】   面前的老者没有说话,也没有挣开他的手,沉默了几秒,终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长老殿。】   燕纾的呼吸倏然急促了几分。   他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感觉手腕一紧,面前的老者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浪费力气。   【他们一直心思不正……我劝导了他们几次,极力警醒,防止他们走上歪路,原以为他们已经放弃,没想到……却还是低估了他们的野心。】   【……他们做了什么?】燕纾颤声开口。   【长老殿……一直在捉那些无辜妖族,吸收他们的妖力来助长自己的修为。】   妖魔族类异常,修炼也向来要比修仙者进度迅速,长老殿想要走捷径,抓了无数还未化形的无辜妖族过来,试图寻找一个最好的助长修为的方式。   结果没想到一朝失控,引来妖族报复、魔族入侵。   【我一个月前回宗时,发现了长老殿那个方向似乎灵力波动有些异样,前去查探,却发现殿内有无数黑鸦已全然妖化,丧失神志,而被其咬伤者更是……几乎入魔,魔气暴增。】   【我将其中几名伤人者就地正法,却还是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道。】   师父苦笑一声,握着燕纾的手隐隐收紧了几分。   燕纾唇色惨白,猝然回过神,挣扎着便要扶着旁边的岩壁站起,【没事,师父,我现在带您出去,带您离开这,我有办法救您……】   但下一秒,腕间一股大力传来,燕纾身子一软,踉跄地又跌坐了回去,被自家师父稳稳接住,顺手又呼撸了一把他的长发。   【多大的人了,还总躲师父怀里撒娇,害不害臊?】   燕纾听着自家师父沙哑的笑声从头顶传来。   他眼眶一热,终于再也忍不住,倏然一头撞进熟悉的怀抱,如孩童时般整个将脸埋进老者怀里。   【我好痛啊,师父,我好痛……魔气真的好痛……】   【对不起,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入魔……我不想死在这里,您带我出去,我和您一起出去好不好……】   他死死拽住自家师父的袖口,声音间带着控制不住的哽咽。   面前的老者身形一僵,却没有如往常般调侃着将他的情绪一点点安抚,半晌,只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可是我出不去了,宿泱。】   燕纾身子一颤,却不愿抬眼,将头埋的更深了。   他感觉自己师父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幼年给他讲学般,一字一句低低开口:【这个魔阵能吞噬灵力,同时通过鲜血来锁定入阵者,将魔气倒灌入经络。】   【原本是长老殿用来给自己净化妖力、渡入灵力,助长修为的,没承想最后没能成功,反而催化了自身死亡。】那老者低低嗤笑一声,手中却近乎怜惜地一点点抚摸着自家大徒弟柔顺的青丝。   【我如今魔气已侵蚀至心脉……能保留些许神智已是勉强,不可能……再出去了。】   魔气钻入经脉带来的痛感,仿佛有万把冰锥穿心而过,燕纾已疼的神智有些模糊,但听着自家师父沉缓的声音,情绪竟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那我们……便不出去了,师父。】他含糊开口,将手揽在自家师父脖颈,眼皮已控制不住沉沉合拢。   【我本就是师父捡回来的,被师父养大,侥幸多活了二十余载,已足够了。】   左右他本就没打算活下去,如今与师父死在一处……反倒莫名心安。   只是可惜……他那个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师弟,又该生他的气了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眉心一凉。   【不是我们,只有我。】   磅礴的灵力从灵台间蓦然冲入经脉,燕纾身子一震,神志蓦然清明了几分。   【师父——】   他倏然抬起头,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听面前的老者低喝道。   【别动。】   燕纾咬牙,不管不顾便要撑起身,下一秒听到面前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周身一僵,燕纾蓦然睁大眼。   他看着自家师父微微坐直身子,饶有兴味地望着被定在原地的大徒弟,轻轻在他脸颊间弹了一下。   【救你的命呢,能不能安分点。】   燕纾眸色通红地望向前方,感受着磅礴的灵力在体内一点点将翻腾的魔气竭力按下。   【入魔的只有我,我的徒儿从来一身干干净净,怎么可能……会堕魔。】他听着自家师父低笑着开口。   【我渡给你的灵力将这魔阵灌注在你体内的魔气已基本封印,只要三日内你不动用灵力,我的灵力便可一点点将你体内的魔气完全化解,你不会入魔。】   他顿了顿,又似乎低低叹了一句:【我强撑着清明过来此处,似乎伤了阿衍他们,劳烦你……帮为师道一声抱歉。】   燕纾已完全说不出话了。   体内的魔气仿佛知道即将被驱逐,无数尖锐的叫声在燕纾耳畔响起,带来痛彻入骨的撕裂般疼痛。   燕纾口鼻逐渐溢出鲜血,定身术随着施术者灵力耗尽自动解除。   他抬手想抓住自家师父渡灵的手,身形却再支撑不住,蓦然一软,沉沉倒在自家师父臂弯间。   他脖颈无力后仰,几乎一瞬便失去了意识,但恍惚间却还是挣扎着拽住了自家师父的手。   【师父……】   燕纾想让师父带他回家,他想回销春尽,想回愿曦阁寻他的师弟,想让师父……再抱一抱他。   但他涣散的瞳孔却已一片昏沉,再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模模糊糊感到,一个枯瘦的身形小心扶着他躺倒在他腿间。   ——他记得从前自己第一次入宗时,也是被自家师父这样抱着,穿过满城风雪,最后枕在师父膝间,缩在炭火旁沉沉睡去。   来时路是师父抱着他,去时亦然。   【抱歉为师……这次回来晚了。】   【这就当师父……补偿你的最后一个礼物。】   耳畔模糊的声音传来,燕纾努力想要睁开眼,但意识却仿佛落到深潭般,控制不住一点点被拽入昏暗。   【小纾,别怪师父,也不用替我报仇,好好活下去……便好。】   【只要……活下去。】   ·   回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谢镜泊倏然直起身,喘息着望向面前脸色冰白的人。   燕纾半跪在塌间,见他已清醒过来,勉强扬唇笑了一下。   “你……都看到了?”   谢镜泊喘息着点点头,终于哑声开口:“所以……”   “所以是师父牺牲了他自己……救了我。”燕纾微微点头,低声开口。   那日记忆中姜衍说的伤了他们的模糊人名,也是他们师父。   “那魔阵侵蚀力极强,我不过在里面待了半日便几乎半身入魔,长老殿强行逼师父入魔,便是想以此来污蔑,转移宗内其他人的注意力,掩盖他们自己的罪行。”   燕纾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身形似乎有些不稳,却仍旧强撑着继续开口。   “但师父灵力深厚,入魔后强行将魔气压下逃了出来,只半路不知为何遇到了阿衍,大概是心神恍惚下不小心伤了他们。”   燕纾想到什么般,低低苦笑了一声。   “师父临死前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不愿阿衍他们知道他入魔一事,更不愿他们因他难过,我便……消了你们,消了那场大战几乎所有人的记忆。”   “你们不要……记得师父曾经入魔,也不要记得我。”   ——所以失忆的从来不是燕纾……而是他们。   谢镜泊心中痛的几乎麻木,面前的人也终于忍不住,肩膀蓦然一瞬塌陷,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却掩盖不住声音间的颤抖。   “若不是师父将灵力全数渡给我,师父或许还能再撑上一阵,或许凭着他的修为,最终也能将魔气完全消弭……”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周身一暖。   “不是你的错,师兄。”   “你知道师父……从来不是那般想的。”谢镜泊小心将人揽在怀里,一点点抬起他的手,将滚烫的泪珠小心拭净。   怀里的人脱力般坠在他怀里,怔怔垂着头,并没有接话。   但他和谢镜泊都清楚。   当时即便没有将灵力渡给他,师父也已撑不了许久了。   面前的人呼吸一点点缓和下来,似乎情绪已逐渐稳定,谢镜泊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那为何后来我们看到……”   ——看到燕纾在世人面前仍旧入魔。   燕纾眼睫颤了颤,仿佛后知后觉回过神般,轻声开口:“后来……我还是没撑住,让魔气侵蚀,辜负了师父,也对不起……你们。”   他语气轻描淡写,谢镜泊蹙了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他听着燕纾深吸一口气,直接掠过了那一段,继续低声开口:“我后来坠崖后,便一直想回来替师父报仇,但长老殿当时已经势大,当年的证据又已经近乎完全损毁,所以我只能徐徐图之。”   但谢镜泊知道,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是,当时燕纾已接近濒死。   “如今长老殿暴行已被世人知道,大长老我们也已抓住,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师兄。”谢镜泊低声开口,小心慢慢揉着他的心口。   怀里的人重伤初醒,说了这许多的话精神已濒临极限,气息不自觉断续起来,却仍执拗地不肯合上眼。   眼看着他唇色透出一股青紫,几乎便要喘不上来气,谢镜泊不得不强行打断他的话:“先休息吧,师兄,你太累了。”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只固执地仍拽着他的袖口,却到底抵不过意识昏沉,不过片刻,手指便一点点松开,脱力般坠了下去。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谢镜泊沉沉站在原地,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听到门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紧接着,姜衍小心探出头来:“师兄方才醒了?”   他看着谢镜泊的脸色,已隐隐猜到了什么,语气忍不住焦急起来:“三年前的事,师兄同你说了……”   谢镜泊点了点头,沉默了几秒,却又微微摇了摇头。   姜衍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你摇头做什么?师兄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床上的人即便睡着眉心也依旧紧蹙,仿佛仍陷在无尽的不安中。   谢镜泊沉默的垂着眼,忽然想起那天蒙巽说的那番话。   【你们这些人凭什么就这般得到他的垂怜,却从来一无所知——】   【他明明当时有万般选择,却偏偏选择救你们!】   谢镜泊闭了闭眼,沉沉吐出一口气。   原来蒙巽当初说的……是真的。   燕纾当时确实有……那般多的选择。   可他偏偏选了……最不利于自己的那一种。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忽然开口:“师兄……没有说实话。”   或者说,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   ——燕纾消除他们的记忆,并不完全是因为师父的原因。   姜衍眼眸瞬间睁大。 第89章   “什么叫……没有说实话?”   姜衍急促开口, 对上床上昏睡的人,却又下意识将声音压低。   “他方才跟你说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床上的人不安稳的蹙了蹙眉,谢镜泊往门口那处走了几步,小心将房门半阖, 低低将方才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   姜衍听的越发沉默下来。   “我……从来不知……师兄为何……”他艰难开口, 半天却也没能完整吐出几个字眼。   ——燕纾为何这般。   当然只能是……为了他们。   姜衍从前有一段时间一直怨燕纾抛弃他们, 恨师兄为何不带他一起离开。   到头来燕纾却已是在万般努力下, 寻得的最好的结果。   房间内有细微的闷咳声隐隐传来, 谢镜泊下意识想要转身, 却看樾为之端着药碗从外间快步走进来。   他看着姜衍的神情,微微愣了一下, 瞬息明白了什么,却也到底什么都没说, 只拦了一下谢镜泊,匆匆落下一句“我去看小纾”,便先一步走了进去。   姜衍有心也想跟进去,但又怕这般模样吓到燕纾。   他努力想扬一扬唇,最终僵硬了半晌,却是颓然踉跄后退一步, 靠到了身后的廊柱上。   “摄神之术对记忆的范围无法定到那般精确。”姜衍深吸一口气,低声开口。   “师兄最开始可能并不止是想消掉我们那一段记忆……”   谢镜泊近乎木然地抬起头,听着自家二师兄一字一顿低声开口:“他可能……是想将有关他的大部分记忆,都从我们神识间消去。”   有不知何处的疾风从窗外猛然吹过, 整扇雕花木门被重重掼在墙上,发出怦然声响。   初春的晨光顺着窗棂流淌,明明是和煦的春阳,谢镜泊却觉得遍体生寒。   “所以……”谢镜泊哑声开口。   所以燕纾当初未曾易容、装作失忆回来, 便是在赌。   赌他们不记得从前,赌自己能让他们抽身事外独自完成这一切。   他一是为了为师父报仇,二是真的……为了回来看看他们。   ——可燕纾明明那般想看看他们如今是否安好,却要一次次试探、一次次拒不承认。   谢镜泊不自觉弯下腰,双手撑到膝盖上,心口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敢想象,燕纾一开始是抱着何样的心态,笑意盈盈望向他们每个人,与他们自若说笑。   ——他的师兄那般想爱他们,却又怕看到的是冰冷、憎恶的眼神。   好在谢镜泊第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   “施术者牵绊越深,摄神之术越难以作用。”姜衍后腰抵在冰冷的窗沿上,牙关咬的死紧。   因此宗内那些弟子大多都不记得曾经的销春尽掌门还有个大师兄,只有极少人对燕纾有着模糊的印象。   “师兄当时应该是在仓皇之时下的术法,因此效用没有那么强。”   “还有一个……师兄的身体一直在虚弱下去。”   姜衍低声开口,撑着墙面的手不自觉一点点收紧。   灵力术法会随着施术人的消亡逐渐削弱,也就是说燕纾当初再回到宗门时,身体便已经……在一点点衰败了。   谢镜泊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那他如今……”   “这都只是我的猜测,是否真的是这般……还需要再跟师兄亲自确认。”姜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心绪。   “那个蒙巽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而且还处处针对师兄……”   谢镜泊沉默着没有说话,姜衍说到这里,忽然又想到什么,抬头望向谢镜泊:“你方才说师兄没有说实话?他是还隐瞒了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房间内一阵乒铃乓啷的闷响,紧接着便有踉跄的脚步声传来。   “九渊——”   谢镜泊猝然回过头,下意识一把将房门后摇摇晃晃倒过来的人接住。   冰凉的指腹紧贴在温热的后颈,带来一阵彻骨的凉意。   谢镜泊却眉头都没皱一分,只匆匆将人抱了起来,先一步看向他光着的双足:“怎么了?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怀里的人却不说话,只一味地死死揽着他,谢镜泊一时也不敢动,只能维持着半弯腰的姿势,目光落向身后跟着匆忙跑来的樾为之。   “师兄他……”   樾为之没有说话,只先一步将手指按在燕纾腕脉间,促声开口:“没事,你就先这般抱着他,他现在不太清醒,记忆有些混乱,会下意识去寻最让他有安全感的那个人。”   谢镜泊微微一愣。   面前的人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喉间溢出细微的咕哝,他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他里衣间,谢镜泊不得不伸出手,下意识托住燕纾腰臀。   燕纾骨骼匀称的腿绞缠盘在他腰间,单薄身躯如同汲取暖意的幼猫,不自觉细细发着颤。   樾为之脸色铁青,似乎有心想将人拽下来却又不敢。   谢镜泊无暇顾及许多,只敏锐地捕捉到了樾为之话语间最关键的几个字。   “记忆混乱,意识不清?”   谢镜泊神情惊慌:“可师兄方才明明还很清醒……”   樾为之一边哄着人一边小心往燕纾嘴里塞了几枚药丸,旁边的姜衍也快步走了过来,搭上燕纾另一边脉门,脸色隐隐变了。   “该死——”   他咬牙开口,手中银针迅速落到助清明的几处大穴间,旁边的樾为之终于缓过一口气,慢慢开口。   “只是一时清醒。”   他小心掰过燕纾下颌示意他对着自己,撩开他眼皮看了看,声音沉了些许:“那个蒙巽不知用魔气给下的摄神术动了什么手脚,怕是近一段时间都会影响燕纾神志……让他记忆错乱。”   樾为之看着谢镜泊凝重的神情,叹了一口气,难得开口宽慰。   “不用那么担心,他本就心神不稳,我原以为他会又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行尸走肉、完全不理人的状态。   “回到什么?”谢镜泊敏锐抬头。   樾为之顿了顿,到底把话咽了下去,摇摇头随口打了个比方。   “没什么,他如今只是暂时发作,清醒的时间还是多数。”   “就好似雾里看花,镜中水月,明明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总是挣扎着醒不过来,清醒后又会控制不住昏沉沉再沉入池藻间。”   ——不过也比完全心神崩溃的情况要好许多。   “那还有什么影响吗?”谢镜泊低声开口,樾为之思索了一瞬,微微摇了摇头。   “目前未曾发现,我方才用药,他一会儿应当就会清醒。他发作时认不清周围的人、事,燕纾会很没有安全感。”   他顿了顿,声音又沉下来了些许:“燕纾的经脉……近乎完全损毁,存不住灵力,也存不住魔气,我已用药控制,等过段时间魔气消散,应该就无事了。”   谢镜泊一时无言,旁边的姜衍也收了针,凑到燕纾耳边小声问着什么。   但意识昏沉的人很明显不想搭理他,只埋头将脸埋在谢镜泊脖颈间。   他似乎被谢镜泊说话间胸口带起的震颤吵的有些不安,身子不自觉地扭动着,透着淡青血管的脚踝无意识蹭在他后腰处。   樾为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一口牙都要咬碎。   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硬邦邦开口:“你松开他点,非亲非故,授受不亲。”   谢镜泊不理他,只慢慢拍着燕纾后背,下意识放缓了声音,“他是我师兄。”   “那也非亲非故——”   樾为之冷哼一声,抬手就想帮他把人接过:“行了,方才给他用的药应该已经起效了,他一会儿便要清醒了,不需要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呛咳。   谢镜泊怀里的人身子颤了颤,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周围争执的几个人下意识同时噤声,瞬息同时望过来。   于是燕纾蹙眉刚一睁眼,便看到三个人影团团围在他身前。   “……怎么了?”   他试图眨眼,睫羽却被冷汗凝住,恍惚间只能看到三团模糊却难掩紧张的神情。   燕纾心中也有些慌乱,却下意识扬唇笑了一下:“怎么了……我这是要死了吗?”   他话音刚落,下一秒,便感觉内关穴处一阵闷痛,紧接着樾为之和姜衍同时铁青着脸开口。   “闭嘴!”   “你胡说八道什么?”   燕纾低低“嘶”了一声,迅速将手往回抽了抽,恢复清明的同时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   “我怎么胡说了?那你们这般紧张地看着我做什么——”   他此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如爪子开花的猫咪般,严严实实地完全攀在谢镜泊怀里。   燕纾耳尖不自觉有些发烫,口中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就想要下来,却感觉小腿处被人直接往上一提。   “哎,你——”   失重感一瞬传来,燕纾惊呼一声,揽着人的脖子下意识收紧,眼睁睁看着谢镜泊沉着脸径直把他抱到床边。   面前的人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揽着他一起坐在床头,燕纾微微直起身迟疑地看了谢镜泊一眼,叹了一口气,也没挣扎,只就这这个姿势再次开口。   “到底怎么了?”   樾为之铁青着脸跟了进来。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两人的姿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方才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   燕纾怔了怔。   ——不定期发作,记忆错乱吗?   方才他的记忆只到与谢镜泊说完昏睡过去,全然不知之后自己一系列的举动。   但清醒时的强烈心悸与不安依旧萦绕在侧,仿佛昏沉时认不清周围的无措依旧未曾消失。   燕纾眼眸闪了闪,却是笑着张口:“没事,反正也不是一直那般浑浑噩噩,若是我发病了,你们就直接一针把我弄晕,只要让我醒来不是一个人就好……”   他口中这般说着“没事”,揽着谢镜泊脖颈的手却不自觉颤抖起来。   燕纾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颤抖的指尖,半晌终于回过神,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轻轻“啧”了一声,下意识便想要抽手,下一秒,腕骨却被人轻轻托住。   “不会。”   指腹间滚烫的温度激的燕纾一颤,他抬起头,看着谢镜泊不知何时望了过来,冲着他微微摇摇头。   “师兄若难受,便与我说,我都会在旁边。”   燕纾愣了一下,一时间失笑:“可我若随时发作,刚好你不在身侧……”   “那便叫我,我知道怎么去找你。”谢镜泊低声开口。   “不会让你一个人。”   低低的尾音坠入药吊子的沸腾声中,却带来一股莫名的熨帖。   燕纾神情间的怔松一点点消失不见。   他攥着谢镜泊袖口的手指松了又紧,半晌闷闷地“嗯”了一声,忍不住重新面对面将下巴枕到谢镜泊肩头,轻轻吐了一口气。   旁边的樾为之感觉自己已经看麻了,早已跑到一边去守药炉。   姜衍一语不发地木然站在原地,终于忍不住咬牙插进一句话:“师兄——”   燕纾闻声顺从抬起头,神情间却还带着未曾消散的慵懒与放松。   姜衍一时噎了一下,半晌只闷闷又别过头:“那个蒙巽……师兄你知道他到底是何来历吗?”   燕纾微微坐直身子,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他这回是真不知道……这个疯子哪来的。   他往下缩了缩,尖尖的下巴抵在谢镜泊胸口那处,小猫般来回蹭着:“那天他将我抓过去,颠三倒四说了一堆话,我只依稀想起似乎除了在山门处那里见过他外,仿佛某次宗内争吵时也遇到过,但具体的也……想不起。”   谢镜泊被蹭的周身都热了起来,没忍住小心用掌心托住那人的脸,止住了他的动作。   姜衍皱了皱眉,攥紧的指骨发出爆裂般轻微“咔嚓”声,倏然再次没好气地转过眼。   燕纾迷迷糊糊回过神,望着谢镜泊有些僵硬的动作一时间乐了起来,也不闹了,将脸埋进谢镜泊怀里,含糊般小声开口:   “或许可以去查查那日他想将我带到哪里,他在隐匿在宗内这么多年,一定也是想做什么……”   他似乎有些累了,说到后来轻轻呛了一声,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谢镜泊也不去动他,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嗯,我再遣人查查他过去几年宗内的行迹,按照他的说法,他或许曾经换过很多身份,但左右都不会脱离销春尽。”   ——但蒙巽这么多年潜伏都一直未露破绽,如今想要搜寻到他的行踪怕是也极难。   怀里的人模糊应了一声,似乎是已半睡未睡。   樾为之端着还在沸腾的药罐走了过来。   “行了,把这药先喝了,困了便继续睡吧……”   他开口想将燕纾喊起来,但刚握上他的手腕,却感觉面前的人身子直接一软,恍若没骨头般,斜斜地便向他这边歪过去。   “燕纾?”   樾为之瞬息意识到不对,脸色瞬间一变,一把伸手托住他后仰的脖颈。   下一秒怀中一沉,紧接着樾为之便感觉一股暖流顺着他手掌缓缓淌了下来。   ——怀里人不知何时正大口大口吐着鲜血,单薄如纸的身躯因为忍痛不停颤抖着,脸色苍白如纸。   浓重的血腥味蓦然在几人之间蔓延,在场的三个人脸色同时变了:“燕纾——”   面前的人竟然还没有失去意识,勉力睁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是一张口便呕出一口血来,顺着惨白的唇角流下。   ——方才他压根不是睡熟了,而是强忍着一直在往下咽口中的鲜血。   “别吞了,吐出来……”   樾为之有些慌乱地将人撑起来,急速拍着他的后背。   鲜血已将谢镜泊胸前的衣襟全然浸透,吸饱了血,沉沉往下坠着。   燕纾手指抓着他的衣襟,指尖因为用力隐隐青白,忍了几秒,脖颈一梗,猝然张口咳出一大口血。   方才强行咽下去的那些鲜血仿佛都报复性般尽数呕出,鼻腔口唇间满是血腥气,直让他胸闷气短,烦闷欲吐。   谢镜泊脸色也同样煞白,不断擦拭着燕纾唇边涌出来的血沫:“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药性相冲,也可能是淤血……”   ——但燕纾的脉象分明没有什么异常。   樾为之也难得慌了神,旁边的姜衍银针迅速落在几处止血的穴位,额角浮现出细密的冷汗,却也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我没事……可能就是牵动了旧伤……”怀里的人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反而呛咳着出声安慰。   但谢镜泊却能明显听到怀里人牙关控制不住战栗的声音。   腹腔内的鲜血仿佛终于吐无可吐,燕纾筋疲力竭地枕在谢镜泊肩窝处,疲倦地笑了一下:“怎么又……这般看着我。”   “不是……很难受,吐出来反而舒服些了。”   谢镜泊皱眉一点点帮他将下颌处干涸的鲜血擦净,旁边的樾为之顶着满手鲜血,一屁股坐到脚踏上,没好气地仰头开口。   “行了,你少说两句,还有哪里难受吗?胃疼不疼……”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眼前面色雪白的人压根没仔细听,忽然想到什么般,眼眸瞬间亮了一下。   “我想到一个办法——”   “既然蒙巽不主动出来,我们不若……将他引出来。”   ·   更漏夜重,两个打更的小弟子提着东西,小声念叨着什么走在路上。   “你听说了吗?上次被宗主抱回来那人,是宗主的亲师兄。”   “我听说了,奇怪,我这两天依稀想起来,宗主似乎确实有一位大师兄,但之前怎么从来却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听说宗主这个大师兄十分厉害,似乎与姜门主、明门主齐名,宗主超级护着他。”   “但他……不是已命不久矣了吗?”   “我好似听说,上次他舍命击败大长老后,隔了一年终于被宗主寻回,但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被人劫走,状态每况愈下。”   旁边似乎传来细微的响动,但这两个小弟子聊的正兴起,没有注意到这点异常。   “甚至似乎因为劫走一事,他心神受损严重,几乎大半时间都处于混沌状态。”   “姜门主据说想了许多法子想要将他的师兄唤醒,但却似乎是因为引起了曾经的旧伤的缘故,最终也只能勉强维持他几日的清明。”   他神神秘秘凑到另一弟子耳畔:“而且最近似乎……人又快要不行了,姜门主已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呢。”   “我看啊,宗主他们那么紧张,怕是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喉咙一痛,紧接着胸口处蓦然一凉。   鲜血瞬间从他们胸口喷射而出,那两个小弟子陡然睁大眼,却来不及反应一声,“扑通”两声直直仰面倒了下去。   “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乱嚼他的舌根。”   一个人影慢悠悠走到他们旁边,不徐不缓踩上其中一人的手背,看着那小弟子疼的瞬间扭曲了神色,竟然颇为兴奋地笑了起来。   “什么正道中人、高风亮节,不过都是惺惺作态。”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语调一转,又“吃吃”笑了起来。   “不过没关系——”   “马上,我就要帮他报仇了。”   “马上我就要带他离开了。”   ·   蒙巽几个翻身落到宗主殿内,熟门熟路地走到燕纾愿曦阁前。   小院内安安静静,仿佛笼罩着一层死气,只有几棵枝叶稀疏的树木随着风声发出“沙沙”的闷响。   蒙巽没有丝毫意外,甚至心情不错地勾起了唇,放轻了脚步快步向内走着。   ——姜衍那些人怕是都守在药房,想尽办法救人呢。   蒙巽心情不错地想着,一边毫无顾忌地一把推开门。   门内却空无一人。   蒙巽皱了皱眉,脸色一瞬冷了下来。   他不死心地环顾了一圈,倏然转身又走回院中,却依旧没有看到任何人。   “该死……”   蒙巽咬牙,面上魔纹隐隐流动,恍若已按捺不住。   他猝然抬手,下一刻,却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阁下是不是在寻我?”   蒙巽倏然转过头。   传闻间病入膏肓、意识不清的人此时正好整以暇坐在不远处水榭边,托着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蒙巽蹙眉:“你没事?”   燕纾瞥了他一眼,坐直身子,慢悠悠伸了个懒腰。   他霜色长发未束,闲闲逶迤在身后,垂落的广袖被风吹起,在水面扫起一片涟漪。   “怎么没事?为了等阁下……大半夜在这里吹风,可是冷的很。”   他捂唇轻咳两声,素白的指尖在石桌上点了点,声音平静:“所以阁下大半夜这般不请自来,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蒙巽定定望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阴沉的脸间蓦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你是故意……骗我过来的?”   燕纾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蒙巽不但没有生气,唇边的笑意反而越扩越大。   “有意思,我还以为你真这般虚弱,连一点魔气都受不了,没想到……”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落到燕纾指尖的一点血迹上,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你受伤了?谁伤了你?”   他神情恍若癫狂,一边说一边猝然抬脚便想要过去,“该死,让他们去死——”   下一秒,却忽然听到一阵破空声从面前传来。   蒙巽神色一敛,蓦然侧身,看着自己方才站立的青砖瞬息破开三条裂纹,袖口也被一瞬划破。   “这样啊……那阁下不如去死吧?”   燕纾似笑非笑地收回手,眼眸间却没有半分笑意。   蒙巽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裂开的袖口,轻哼一声:“我伤你与他们不同,我是为你好,是为了让你认清自我——”   他说的理直气壮,燕纾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实在是理解不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有病喝药,没病也喝点。”   蒙巽不理他。   他仔细盯着燕纾手指间的那点血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血不是你的?”   他想到了什么,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方才路上我遇到的那两个人……你把他们救回来了?”   燕纾指尖捻了捻,终于抬头正眼看了他一眼,倏然却手腕一翻。   蒙巽手臂间一痛,鲜血瞬息蜿蜒落下。   他闷哼一声捂住小臂,看着燕纾一点点站起身,垂眼凉凉望向他:“你大半夜让我在这里吹风,又伤了无辜之人让我无故多跑一趟,我总得收点利息吧。”   “你生气了?”蒙巽深吸一口气,却又突兀开口。   他望着燕纾苍白的脸色,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般,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你不喜我杀人,下次我便不杀了,把他们舌头割了就好。”   燕纾愣了一下,下一秒,也笑了起来。   “好啊。”   “我也不喜欢你,你不如……先把自己杀了吧?”   他话音刚落,忽然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蒙巽咬牙直接冲了过来。   一袭白衣的人抱臂靠在水榭旁,不闪不避地仰起头。   “我师父曾经救过你。”燕纾忽然开口。   “你为什么要这般对他?”   蒙巽动作瞬间一滞。   嗡然一声清越剑鸣从旁边传来,一个玄色身影凭空出现,稳稳挡在燕纾身前。   蒙巽脸色阴沉的可怕,他已完全明白,今日就是为他设下的一个骗局。   “谢宗主你以为只有燕纾骗了我吗?”   蒙巽忽然扬声开口:“燕纾他也骗了你!”   “他没有将过去完全的实情告诉你们——他当初实际是自愿入魔,不知屠戮了多少人!”   “你若不信,便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欺瞒——”   燕纾脸色冰白,身形晃了晃,下一秒却听一个笃定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他没有没有事情全部说出。”谢镜泊直接冷声打断蒙巽的话。   蒙巽微微一愣,燕纾茫然抬起头。   他听着谢镜泊一字一顿轻声开口。   “我也知道师兄没有杀人。”   “他只为了救我们。” 第90章   嗡然一声清越剑鸣从旁边传来, 紧接着一个玄色身影凭空出现,稳稳挡在燕纾身前。   蒙巽冷笑一声,掌风一变,却不想下一秒旁边一根铁棍径直袭来, 紧接着一把折扇更是从背后突兀浮现, 锋利的扇骨重重打在他背上。   明夷、姜衍等人都不知何时已围了过来, 边叙也持着长剑, 慢慢吞吞挡在了小院门口。   蒙巽脸色一变, 再顾不得许多, 蓦然撤掌后退。   他听着燕纾轻声开口:“我派人搜寻过你的过往,意外发现我师父曾经某次因缘巧合下救过你。”   “你为何又这般恩将仇报?”   蒙巽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已完全明白,今日就是为他设下的一个骗局。   “恩将仇报、救我……不过都是骗我, 都是骗局!”   他忽然笑了起来:“谢宗主,你以为燕纾只骗了我吗?”   “燕纾他也骗了你!”   “你已知道他消去了你们的记忆,却不知他没有将完全的实情告诉你们吧?”   蒙巽猝然开口:“他没有跟你说当初他到底为何入魔——是因为他不敢!”   周围几人脸色都瞬息变了,姜衍与边叙神情间浮现出一抹担忧,明夷已忍不住直接破口大骂。   谢镜泊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蒙巽也不管他,目光死死落到几人身后的燕纾身上,果不其然一瞬看到他脸色已隐隐白了。   蒙巽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显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他当初控制不住, 自愿入魔,结果却屠戮了许多人——”   “闭嘴。”谢镜泊沉声开口,一剑直接袭向他咽喉。   蒙巽狼狈地侧身避过,口中却仍高声笑道:“你若不信, 便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欺瞒?到底有没有将所有的实情告知……”   周围似乎一瞬间安静下来,燕纾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地站在原地,琉璃色的眼眸间没有任何聚焦。   “师兄?”旁边的姜衍忍不住开口,声音间满是担忧。   “你没事吧,师兄……”   但他刚一开口,却看燕纾身子一颤,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般,后背“砰”的一声撞上身后的廊柱。   姜衍微微一怔。   ·   燕纾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方才听到的第一反应,便是开口直接否认。   但他口唇微张,到嘴的话却又一时卡在喉间。   他该怎么说?   说他确实欺瞒,隐瞒了一部分过往?   又说他……确然不敢告知?   燕纾眼前有些恍惚,撑住身后的木柱,望着对面姜衍等人担忧、焦急的神情,一时却觉得喘不上来气。   ——他无法解释,不能解释。   燕纾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神情却在一片麻木的痛楚间,逐渐镇定下来。   不能让谢镜泊他们知道实情。   ——与其那般……不如就让他们恨自己。   燕纾眼眸一点点空洞,沉默的神情仿佛就是无声的默认。   姜衍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仍旧不死心地死死盯着燕纾,旁边的明夷已忍不住焦急开口。   “大师兄,你怎么了?是又难受了吗?没事,你不说我们也相信你,我现在便帮你去揍这个混蛋——”   蒙巽心中越发畅快,抬手直接横了一道魔障挡在身前,高声肆意开口:“你瞧,燕公子,你看到他们知道真相后的嘴脸了吗?”   “他们对你那般厌弃、愤怒,即便你之前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仍旧对你唯恐避之不及——这就是所谓名门正派的嘴脸。”   他轻声开口,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些许怜悯。   “恶人可以改邪归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名门正道不允许有一点错漏,一招错,满盘皆是恶——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道!”   “你如今还要维护他们,还要替他们护下一切——”   “我知道他没有没有过去全部说出。”谢镜泊忽然开口,冷声直接打断他的话。   蒙巽微微一愣,燕纾耳畔“嗡”的一声,倏然抬起头。   他听着谢镜泊一字一顿轻声开口。   “我知道师兄当初并非自愿。”   “而是为了救我们。”   ·   徐徐微风自水榭间穿堂而过,卷起青砖间残落白花。   燕纾神情间带着几分无措与不可置信。   他能听到自己的急促呼吸,胸膛仿佛沉在水底,每一次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无尽的窒息与惶恐。   他没想到谢镜泊竟然直接将他的未说出口的伪装揭穿。   “你怎么……”   燕纾哑声开口,一时却呛了一口气,踉跄着撑住旁边的石桌,扣在胸口的指尖青白。   ——谢镜泊怎么会知道?   ——他若知道了……他若知道,会不会……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燕纾不可能告诉你——”   蒙巽先一步反应过来,声音间又带上了一抹讥讽的笑意,“你自己猜的对不对,你被他骗了,都是你一厢情愿……”   “师兄确实没有告诉我。”   谢镜泊低声开口,微尘里一声轻啸,一剑破开魔障,剑尖微颤,直指蒙巽喉间。   “是我自己看到的。”   ·   樾为之说的没错,燕纾心神确实已经很虚弱了。   那天他通过摄神将自己的记忆向谢镜泊敞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昏过去了一会儿。   谢镜泊一瞬接住那人软倒下去的身子,慌乱间窥到了燕纾隐瞒的那一部分记忆。   ·   三年前,魔族入侵时。   怀里的姜衍已经失去了意识,燕纾扶着人小心靠在树旁,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师兄——】   燕纾怔怔回头,只看到一道黑影从面前闪过,紧接着便感觉怀里一沉。   一路的风尘仆仆夹杂着熟悉的幽兰香扑了他满怀,谢镜泊焦急的声音同一刻从面前传来。   【你怎么样师兄?有没有哪里受伤?我已经尽快赶回来了,路上好多小的仙门似乎已经沦陷,销春尽发生了什么?你脸色怎么这般差……】   燕纾几乎从来没听自家这个小师弟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   他愣了几秒,感受着谢镜泊小心翼翼将他扶起,焦急却迅速地检查了一遍,混沌的心神竟然一点点平和下来。   【我没事。】   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扶着谢镜泊的手臂坐起,又按了一下姜衍的脉搏。   谢镜泊此时也才注意到旁边的姜衍:【二师兄受伤了?严不严重……】   【没事,就是失血有些多,经脉没大影响。】   燕纾收回手,轻声开口:【我给边叙和明夷都传了讯,一会儿让他们赶回来守在这里就好。】   他撑着旁边的树干想要站起身,冷不丁身子忽然晃了一下,被谢镜泊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手腕。   燕纾舒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想要将手抽回来:【没事,蹲久腿有些发麻。】   谢镜泊执拗地不肯放,燕纾也没在意,拉着人往前走着,言简意赅地将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   【有人引魔族入侵,攻入仙门,销春尽如今还算抵挡住了,我去长老殿那边看一眼,看看是否有遗漏,你去另一边带着其他弟子再守一下,不要让魔族大肆攻入。】   他顿了顿,又安慰般轻轻捏了捏谢镜泊的手指。   【不会有事的,很快就结束了,别怕。】   这话仿佛意有所指,但谢镜泊对燕纾向来都是全然信赖,只认真地点了点头。   长老殿那边离魔气聚集处较远,燕纾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   谢镜泊倒也没有异议,点了点头,望着自家师兄清瘦的背影,心中倒也真的慢慢安定下来。   掌心间握着的手指依旧冰凉,谢镜泊下意识小心捂了捂,下一秒却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一无所知的人平静转过身,忽然感觉脉门处一紧。   燕纾被拉的一个踉跄,后退一步,单薄的脊背正正撞上身后人的胸膛。   他低低“嘶”了一声,一时不记得自家小师弟身子骨什么时候这般结实了,却忽略了自己如今已如一个易碎的瓷瓶般。   【你做什么?扶着我点,撞的我头晕……】   他不自觉有一些气促,声音虚弱空茫,尾音还未说完,便被谢镜泊的声音沉沉压了下去。   【你的灵力怎么了,师兄?】   燕纾话语一顿。   脉门下的经脉近乎枯竭,原本温和的灵力此时若有若无,连脉搏跳动也微弱异常。   谢镜泊两指扣住他的脉门,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恐慌。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见燕纾不说话,抬手又想去探他的内府。   下一秒却感觉手中一空,面前的人若无其事地抽回手,直接后退一步落到了阴影里。   【没什么,你摸错了。】   他抬头笑了笑,语气平静自然:【我平常身子不就这样,这几日没休息好有些生病,体虚气短,脉象弱也是正常的。】   燕纾平日里身子确实不好,偶尔灵力波动、肺腑受损的情况也有发生,连姜衍有时候也摸不准燕纾的脉象。   谢镜泊方才一瞬吓的仿佛心跳骤停,惶恐的不知所措。   如今后背湿漉漉的冷汗贴上来,让他心中的忧惧倒是慢慢降低了几分。   若寻常修仙之人一朝灵力尽失,别说行动自如了,连性命都堪忧。   燕纾如今除了脸色苍白些,确实没什么异常。   谢镜泊疑心自己确实是摸错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有心想让燕纾留下来陪着二师兄,但如今销春尽已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谢镜泊说不出口,燕纾也断然不会同意。   无奈,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燕纾身后,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家师兄的后背,仿佛想用肉眼看出个究竟。   ·   一路上,仙门破碎,满目疮痍。   几乎每隔几步便有哀鸣的魔息蓦然窜出,叫嚣着向他们扑来。   这些不过都是魔族蝼蚁,谢镜泊节省体力,并没有唤出微尘里,直接抬手用灵力将他们碾碎。   而燕纾却不知为何一直在用八万春抵挡,并没有动用丝毫灵力。   【别看了,盯了我一路了,还没看够啊。】   走到长老殿那处岔路口,燕纾缓了一口气,抬手将八万春重新绕回手腕,促狭般扭过头。   【从前也没见你这般黏我,怎么今日这般舍不得?】   【我没有……】谢镜泊手腕一抖,一个颤颤巍巍刚躲进草丛的小魔尖叫一声,倏然灰飞烟灭。   他红着脸别过眼,便看燕纾已笑着摆了摆手:【行了,我先走了,你去那边再巡一圈……】   谢镜泊愣了一下猝然又转过头,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同你一起过去吧,师兄。】   面前的人脚步顿了一下,似有些无奈回过头:【干什么?你都跟了我这么久了,还不相信我没事吗?】   【不是的,师兄,我只是想左右长老殿也没多远,我和你过去确认一下无事便一同回来,若有什么异常我还能一起帮忙……】   谢镜泊没有正面回答,只焦急开口。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一道尖锐的啸鸣声袭来。   谢镜泊倏然回过头,同一刻,一股磅礴的灵力掠过他耳畔,将那狰狞扑过来的魔息蓦然击退。   燕纾慢慢收回手,喉头轻轻滚了滚。   他看着谢镜泊有些讶然地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开口:【你如今还不信我没事吗?】   下一刻,面前的人直接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   方才衰竭的灵力不知何时竟然已充盈起来,灵力自然运转,甚至比往常还要强劲几分。   【你做了什么,师兄……】   燕纾没有回答。   他抬着手任由谢镜泊把着脉,微侧过头,瑶瑶望向不远处长老殿的方向,不知看到了什么,神情隐隐凝重了几分。   【嗯?】   直到谢镜泊又问了一遍,燕纾才回过神,却只笑了一下:【你想跟我一起去便去吧。】   他忽然改了口,谢镜泊愣了一下,下一秒只感觉手腕一凉,面前的人纤细的指骨挤进他指缝间,漫不经心地主动一点点扣住。   【只说好,一切听我安排,我让你走,你便要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话说的有些奇怪,谢镜泊心中不自觉一紧,却顾不得许多,迅速点了点头。   他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人慢慢抬手,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小心将嘴角溢出的鲜血擦去。   ·   后来的一切谢镜泊似乎模模糊糊都有些记忆。   他们赶到长老殿时,谢镜泊竟然意外发现这里的魔气要比外面都要浓郁。   满殿疮痍,大殿几乎被损毁大半,坍塌的阁楼沉沉压下,焦黑的房梁下是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躯。   ——明明长老殿地处偏僻,销春尽外围大多都未曾损毁,长老殿这里不应如此狼狈。   但大长老他们早已失去意识,身上满是斑驳的血迹,躺在地上呼吸微弱。   谢镜泊蹙眉迅速检查了一下他们的气息,想先让燕纾带着人离开,下一秒,却忽然感觉一股浓重的魔息铺天盖地般涌来。   谢镜泊正站在那魔气中央,一时来不及反应,眼看着那魔气顷刻间已冲至近前,下一秒却忽然感觉眼前一花。   磅礴的灵力与魔气蓦然碰撞,发出同一刻,自己身形被一瞬扑倒。   纤细的身影在他怀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谢镜泊顾不得后背的疼痛,倏然撑起身。   【师兄——】   【咳咳,我没事。】燕纾闷咳几声,有些迟缓地从谢镜泊身前翻到旁边,吐了一口气。   他似乎对周围不断涌现的魔气并不意外,慢慢撑起身,一边抬手落下结界,一边仔细观察着什么。   谢镜泊有些紧张地跟在他身后,往不远处看了看,忍不住蹙眉:【这魔气从哪里来,为何忽然这般浓厚,宗内分明并未沦陷……】   【是从这里来的。】   燕纾轻声打断他的话。   他忽然站在一个高处,垂下眼,居高临下地望着断壁残垣间翻涌的黑色尘埃。   【这里就是……魔族魔息供给的阵眼。】   谢镜泊瞳孔瞬息紧缩。   微尘里一瞬落入掌心,凌厉的剑气蓦然下劈,地面骤然崩塌,露出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   耳畔一瞬尖锐哀嚎声遍野,谢镜泊蹙眉凝神,看到了剑气掠过的地方,露出了被无数小魔环伺的一枚阵眼。   谢镜泊听着燕纾轻声开口:【我们要……除掉它。】   后面的记忆谢镜泊确实大多数有印象。   ——只不过这记忆里,都缺少了一个清瘦的身影。   如今,迟到了三年的魂魄重新落入肉身,谢镜泊木然缩在躯壳间,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与燕纾一同破开魔气、斩杀魔息。   循环往复,直至精疲力尽。   阵眼不除,魔气源源不断,刚破开一条缝隙,便顷刻间被再生的魔息充盈。   他魂魄茫茫然漂浮在虚空,看着记忆中的自己灵力耗尽,猝然脱力,控制不住坠入魔阵,却在最后那刻,用微尘里咬牙插入阵眼。   ——他记得师兄从前总和他说,入魔很痛。   ——如今他终于要知道……师兄是不是又在骗他。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谢镜泊恍恍惚睁开眼,后知后觉感到周身被一阵熟悉的温凉包裹。   ——燕纾在坠下去的刹那,抱住了他。   不知哪里来的魔气从燕纾体内不断涌起,面前的人仿佛痛到了极点,却是竭尽全力小心将谢镜泊与外界魔气阻隔开来,不被侵蚀。   两人重重滚落在地,谢镜泊听着燕纾闷哼一声,原本紧锢在他腰腹间的手臂瞬息脱力,却是在最后一瞬咬牙抬掌,布下一道灵力结界。   无数阴沉的魔纹从他瓷白的皮肤间蜿蜒腾起,仿佛魔域间盛开的罂粟花。   面前的人眼眸几乎一瞬涣散,脖颈无力后仰,被谢镜泊近乎仓皇地一把接住。   【师兄!】   怀里的人轻轻颤了颤,仿佛唤回了一丝神志,口唇翕动,却是猝然呛出一口鲜血。   谢镜泊瞳孔紧缩。   【这是怎么回事,师兄,是我,是因为我,你沾染魔气……】   他有些惶然抬起手想将燕纾身上的魔气驱散,下一瞬却只摸到了满手温热的鲜血。   【不是你的错……九渊。】燕纾咳出一口血,心肺间的痛楚反而减弱了不少。   【我魔气……早已入体。】   【这一切与你无关。】   刚刚被灵力封印的魔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叫嚣着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一瞬钻入心脉。   彻骨的痛楚仿佛要将他心脏捏碎,燕纾一声痛呼闷在喉咙间,几乎一瞬失去了意识,片刻后又在谢镜泊焦急的呼唤中被生生疼醒。   【没事,别怕……不是你的错。】   燕纾迷迷糊糊开口,忽然低低笑了一下:【师父要我……不要妄动灵力,想要救我……】   【但我从来不是个好徒弟……我不听师父的话,我对不起他……】   妄动灵力、削弱封印会被魔气再度吞噬,但不用灵力、无动于衷就护不了谢镜泊他们。   ——燕纾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便做好了决定。   身后的阵眼已被微尘里破坏,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坍塌。   谢镜泊尝试了几次想要将人带上去,但重伤的身躯却连起身都费劲。   他只能无措地抱着怀里的人坐在原地,听着燕纾时昏时醒地断续和他说着话。   【马上就要春日了,九渊,愿曦阁院里我埋的几坛桃花酒……你帮我喝了吧。】   【嗯,好,我等春日我来找师兄一同喝。】谢镜泊低声应着,竭力平静着和他搭着话,不让他睡过去。   【愿曦阁那些手稿我都还未整理……算了,外面那么乱,大概已经被魔族一把火烧干净了。】   燕纾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烧了也好……不然徒增念想。】   谢镜泊摇摇头,小心帮他把额角疼出的冷汗擦净:【我帮师兄存着,到时等师兄修养好,陪着师兄一起装订成册。】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谁害的你,师兄,谁害的你和师父……我去找他们……】   燕纾意识已有些昏沉了。   他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眨了眨眼,却忽然笑了起来:【我不告诉你。】   师父当初将真相告知,是为了将他引过来好给他渡灵力,如今他全身无半分灵力……便不学师父了。   师父至死都没能拿到长老殿的线索,若他身死,姜衍他们如今又身受重伤,独独只剩谢镜泊一人与整个长老殿抗衡,实在太过艰难。   他不忍心。   燕纾身子一颤,又咳出几点血沫,却只是神情自若地又往谢镜泊怀里缩了缩,语气间笑意不变:【你好好活下去,等以后……我一定告诉你。】   但他们都知道,没有以后了。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没有应声,燕纾呆呆地望着头顶被魔气遮掩的天空,忽然轻声开口。   【阿衍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边叙虽然呆呆的,但有明夷带着,总能反应快一点不会伤很重吧……】   【他们一定很好,师兄,你别担心。】谢镜泊低声开口,看着人倦懒垂落的眼皮,狠下心他虎口处轻轻掐了一下。   怀里的人痛的一皱眉,意识却到底也清醒了几分。   【你别睡,师兄,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燕纾眼眸涣散又聚焦,半晌,有些迟缓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从前……也没见你这般爱说话。】   他强撑着说完,却是没撑住又昏了过去。   等燕纾再醒来,却只感觉被人背在了背上。   【九渊……】   【你醒了,师兄。】   面前的人勉强回过头,燕纾却一瞬看到他被岩石磨的血肉模糊的手。   燕纾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你放我下来,九渊,你不用管我……】   但谢镜泊却执拗地摇了摇头。   【你别睡,师兄,和我说说话,再坚持一下,马上我就带你回去……带你回家了。】   【我不回去,你松开我——】   燕纾一边说一边便要去解腰间的绳子。   但下一秒,谢镜泊沙哑的声音从耳畔低低传来。   【可是……方才我已答应带你回去了,师兄。】   燕纾微微一怔。   阵眼开始急速收缩,无数岩石碎屑从头顶落下,身后的人不自觉揽紧自己的脖颈。   谢镜泊沉沉吐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咬牙一步步往上爬着。   他没有说,燕纾方才迷迷糊糊间一直在喊痛。   到最后,甚至带着哭腔开始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般的,师父,对不起……】   【我不要入魔,好痛……我好痛啊,师父,救救我……九渊。】   【带我回去好不好,九渊,我想回销春尽,我想回家……】   他后面痛到了极点,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口中断断续续胡乱念着痛,念着师父和他的名字。   谢镜泊那一瞬间也快要疼疯了。   ·   头顶有巨石轰然落下,一瞬砸在谢镜泊腕骨。   骨头碎裂的声音隐隐传来,谢镜泊脸色白了几分,身形控制不住往下一滑,下一刻指尖插入岩壁缝隙堪堪稳住。   他第一反应却是去看燕纾的情况:【你没事吧,师兄?】   背后的人几乎已无声无息,即便这般紧贴着,谢镜泊仿佛都感受不到他胸膛的起伏。   好半天,谢镜泊才感觉身后的人身子颤了一下,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似乎勉强吸了一口气,指尖状似无意从他额角划过,轻轻的气音在他耳畔响起:【你放开我吧,九渊,我已入魔……不可逆转,方才在上面,宗内弟子……大概都看到了。】   【即便出去也……无济于事。】   他说到最后甚至笑了一下,调侃般低低开口:【你也不想……看到我入魔后神智癫狂,毫无人形的样子吧。】   又一波巨石袭来,谢镜泊侧身狼狈躲过,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缓。   【你不会有事的,师兄,我能救你。】   【我会带你出去的,马上就好,马上就到了……】   身后的人终于不再说话,仿佛终于妥协,身形完全放松了下来,只指尖仍有意无意落在他额角处。   似乎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逐渐模糊起来,但谢镜泊却无暇顾及。   可惜灵力耗尽的身体已濒临极限,又一波魔气倏然收缩,谢镜泊手中一瞬抓空。   失重感蓦然袭来,谢镜泊却是倏然转过身,将背后的人护在怀里。   但下一刻,一道银光蓦然在他眼前划过。   谢镜泊只感觉腰间一紧。   原本安安静静缠绕在燕纾手腕上的八万春忽然动了,冰凉的鞭身一瞬卷上谢镜泊的腰间,挣断两人间的布绳。   紧接着,他听着燕纾带着些许愧疚的声音传来:【别怪我,九渊。】   鞭尾猛然一甩,将谢镜泊甩上悬崖,同一刻,自己被反向后推的力带着一瞬向崖底落去。   【燕纾——】   谢镜泊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竭力伸出手,却连燕纾的指尖都未曾碰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纾身形一瞬向下坠去,顷刻间湮没在黑沉的魔气间。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最后刹那,自家师兄扬起唇,冲他轻轻笑了笑。   【我如今……一点也不痛了,九渊。】   可是他快要痛死了。   仿佛周身力气被一瞬抽空,谢镜泊踉跄跪地,浑身控制不住剧烈呕吐起来。   他颤抖着爬起身,想要再冲下去,但脑海中仿佛有一层黑雾不断浮现,不过瞬息间便夺去了他的神智。   那片黑雾一点点侵袭,将方才那些无可抑制的绝望、痛楚一点点吞噬。   谢镜泊眼眸逐渐空茫,跪地的身躯晃了晃,终于控制不住骤然失去了意识。   ·   水榭间的流水声泊泊响起,谢镜泊止住话语。   他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抬起头,目光沉沉地望向对面脸色苍白的人。   ——所以燕纾当时说的“别怪他”,不光是指他主动落崖。   ——更是让谢镜泊……别怪他抹去了他的记忆。   燕纾不敢将这段记忆重新展露出来,怕他们难过,怕自己愧疚……   却独独不说……他有多害怕真的被所有人忘记。   他的师兄嘴里,从来没有半句真话。   但每句假话下,却都能窥探到遮掩不住的真心。   谢镜泊闭了闭眼,慢慢上前一步,小心拉住面前神情怔愣的人的手。   燕纾身形瑟缩一瞬,下意识躲闪着想要挣开,却被牢牢握住。   他听着谢镜泊哑声开口:“你好狠的心,燕纾。”   燕纾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他当初想着,若能活下来,这仇便由他一个人来报,即便失败了也不牵连其他人;   若他真的身死……谢镜泊他们也不必一直背负着这般沉重的过往,安然平静地继续活下去便好。   但燕纾没想到的是,谢镜泊即便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依旧执拗地没有放弃寻查真相。   他靠着自己一步步站稳宗主之位,发现了长老殿异样,慢慢追查当年之事的线索,从未放弃。   燕纾脑中混乱,呼吸还有些不稳,他茫然地仰起头,下一秒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不起。”   燕纾身形一颤。   他一点点抬起头,感觉温热的触感轻轻落到他眉心:“这么久……才终于带你回家。”   水榭内一片安静,一袭白衣的人埋头躲在他衣襟间,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远处,蒙巽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骗你的,燕纾,他们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曾经入魔的人,只有我与你是一起的——”   不远处的姜衍忽然蹙了蹙眉。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除了十八层地狱天生魔族,一般人入魔,几乎不过半息便会完全丧失神智,形如疯癫。   蒙巽明显也是活人入魔……为何却还能保持理智。   对面的人还在嘶声叫嚣着什么,燕纾却压根没有理他。   谢镜泊小心揽着面前的人,微偏过身将他挡住,蹙眉望向蒙巽。   “阁下若再不束手就擒,便只能原地将你斩杀。”   蒙巽压根不理他的话。   他面色阴翳地望着燕纾,忽然疯狂笑了起来:“好,好,燕纾,即便这般你都不知悔改,还一味地相信他们——”   他忽然扬声开口,手中魔气疯狂运转,蓦然往下一沉。   脚底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剧烈晃动,燕纾身子一晃,倏然拉住谢镜泊的胳膊,下一刻,却忽然感觉脑海中一阵剧痛袭来。   “呃……”他闷哼一声,倏然捂住头,却感觉意识控制不住沉沉往黑暗间坠去。   “师兄?”   谢镜泊眼睁睁看着燕纾眼眸一瞬涣散,神情霎时空洞下来,忽然一点点松开了他的手。   他迅速伸手想要拉住他的手,下一秒,却轰然一声巨响,两人间忽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仿佛记忆间的噩梦重现,谢镜泊瞳孔皱缩,看着燕纾身形一瞬后仰,无力地直直向下坠去。   “你对他做了什么?”谢镜泊咬牙望向对面的蒙巽。   两个猩红的魔阵从地底一寸寸浮现,有无数惊恐的身影被绑在其中一道阵法间。   谢镜泊微尘里一瞬出鞘,紧接着,听着蒙巽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从前那般舍命救他们——”   “那我要看看,若形势倒转,他们是不是也会这般救你!” 第91章   无数恶鬼的厉声嘶吼从魔阵间浮现, 几人脚下的土地迅速龟裂开来,形成了一块块毫无连接的断崖。   他们听着蒙巽疯狂的声音从半空间响起。   “你们以为你们将大长老抓过来,用他故意往外面散播那些假消息,把我骗过来, 就万事大吉了吗——”   “你们不过是又给我做了嫁衣!”   随着他话音落下, 轰隆一声巨响从不远处地牢那边传来。   姜衍倏然回过头, 看着地牢那处, 有无数魔息瞬息汇集, 顷刻间吸入眼前的两块魔阵, 不过片刻便形成了密密麻麻的猩红魔纹,悬浮着织在半空中。   ——这魔息从哪里来的?销春尽内怎么会有这般浓重的魔息?   姜衍心中暗道一声“该死”, 折扇一挥直接向着那源源不断输送的魔气斩去,想要尽快切断连接。   但下一刻, “叮”的一声玉石相帛之声传来,姜衍脸色一变,身形凌空一翻,好险不险避开了那蓦然回击回来的折扇。   他倏然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半空中,蒙巽掌心间无数魔气汇聚, 在那两处魔阵周围形成一道浑厚的魔障。   另一边,微尘里同一刻发出一声清鸣,谢镜泊玄色身影在半空中化为一道虚影,一剑将那魔障撕开一处裂痕。   一道剑气直直地向不远处的蒙巽袭去, 同一刻,谢镜泊毫不犹豫地张开手,向那半空中沉沉坠落的一袭白衣奔去。   那剑气刁钻,直直顺着刚才还未合拢的魔障缝隙钻了进去, 一瞬没入他腰腹。   蒙巽猝不及防,腰腹间瞬间被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灵力蒸腾着魔气带出一片血雾,蒙巽闷哼一声,却是刹那间将手一扬,直接将那魔障修补上来。   谢镜泊不管不顾,身形已接近燕纾身下那魔阵。   但下一刻,魔阵间的魔息顷刻间爆发开来,微尘里猝不及防直接撞了上去,被一瞬砰然弹开。   谢镜泊脸色一变,身形同时被倏然弹开,眼看着便要直接撞上去。   霎时间,边叙一剑勉强将那魔障又划开一道口子,将谢镜泊一把拉了出去。   蒙巽身子被微尘里震的也是一颤,他唇边溢出几丝鲜血,大笑的声音却从魔障后传来:“谢宗主小心,我手可不稳的很,若是被你击的一不小心松了手,燕纾和这些弟子,可都一起都掉下去了。”   “那我便直接把你两手砍了,一劳永逸。”谢镜泊冷冷的声音同一瞬传来。   他凌空中翻了个身,足尖抵住剑身稳住身形,脚下一点,直接便要再次冲上前,被身后的边叙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   “放开——”   谢镜泊手臂绷得极紧,他抬手就想要将边叙甩开,冷不丁听到他蓦然开口。   “你冷静一点,小师弟!”   狂风从地底间呼啸而起,将几人的声音几乎完全淹没。   一向慢性子的边叙不得不也大声吼了起来:   “你看清楚,他魔气源源不断、无限供给,你这般毫无章法地去破他的魔障,只是一味消耗自己。”   边叙眉头紧蹙,声音却还勉强维持着基本的冷静:“大师兄现在暂且无事,你不能先自己乱了阵脚。”   “你若先出了事,谁来救师兄?”   “你难道要重新陷入三年前的那般困境吗?”   谢镜泊动作戛然而止。   半空内,燕纾霜白的身影蜷在血色魔阵中央,一袭白衣匍匐其间,三千霜发将苍白面容半遮半掩,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但好在胸口的起伏还算平缓,似乎只是沉沉睡了过去,确实没有什么其他异样。   谢镜泊神情一点点冷了下来。   他慢慢挣开边叙的手在原地站稳,手中微尘里一点点攥紧,仰头望向半空中的蒙巽。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对燕纾做了什么?”   谢镜泊沉声开口:“放了他,换我过去,我任你处置。”   站在两个魔阵中央的蒙巽面色阴翳地望向地面的几人,终于嘶声大笑了起来。   “换你?”   “那可不行,谢宗主,这个抉择可是要你来下的。”   “我当然没有对燕纾做什么……至少现在没有。”   “不过是在他神识间用摄神术加了一道魔气烙印,时不时干扰一下他的神智,等我想让他醒时,他就会醒过来。”   蒙巽眸色阴沉地望着他,眼底似乎带着一丝疯狂的兴奋:“我要让燕纾看着,你是怎么主动放弃他。”   悬浮在空中的两道魔阵随着他话音落下蓦然浮动了起来,蜷缩在地上的白衣人依旧无知无觉,但旁边被绑着的几十名弟子瞬间发出惊恐的呜咽声,奈何口中被布条塞满,一时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   谢镜泊一瞥之间,甚至看到了危阑的身影。   危阑瘦小的身形被挤在人群间,他脸色因为恐惧也隐隐有些发白,但神情还算镇定,并没有如其他弟子那般无谓哭嚎,只目光担忧地直直望向旁边的燕纾。   魔阵再次发出一阵剧烈的晃动,谢镜泊脸色也同一刻沉了下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摔死他们的——至少暂时不会。”   蒙巽望着谢镜泊难看的脸色,似乎心情颇好般低低笑了起来。   “我说了,我做什么,取决于你的选择。”   “这两个魔阵……与当初燕纾,还有你们那个虚伪的师父所中的魔阵几乎一般无二。”   蒙巽慢悠悠开口:“魔阵的封印我还未曾解除,所以他们暂且无碍。”   “谢宗主,现在我需要你来做一个选择。”   他目光落到魔阵间蜷缩着的斑驳白衣身上。   “若你选择燕纾,那么我可以直接放人,让他跟你离开。”   “但其余几十名弟子——”   “他们经脉间会被一瞬完全灌满魔气,放心,届时我会也放他们回宗,只不过……”   蒙巽低笑一声,脸上魔纹幽幽转动,仿佛一瞬兴奋了起来。   “谢宗主应当还没有见过,千人同时入魔的场景吧?”   谢镜泊脸色冰冷,蒙巽也不着急,微微偏过头又望向另一侧。   “若是谢宗主选了你销春尽的弟子,燕纾那魔阵我重新做了一些修改。”   “我知道他身体不好,经脉几近寸断,我也不舍得他受那些苦楚。”   蒙巽仿佛怜悯般,语气放的愈轻。   “所以我之前在他神识间加的那个魔气烙印,等这魔阵一启动,会‘砰’的一声,直接将他神识绞碎。”   他手中轻轻比了一个烟花炸开的动作,谢镜泊脸色难看的可怕。   蒙巽再忍不住,张扬地大笑了起来:“他顷刻间便会神志若失,与我一同入魔,变成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活死人了哈哈哈哈——”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一袭棍风骤然袭来,直直打在他面前的魔障上。   魔阵完全是由蒙巽魔气一手维系,这一下虽没能将这魔障打穿,却也让他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的反噬。   “你是不是有病?凭什么要这般对我师兄,我师兄到底怎么惹上了你这个疯狗——”明夷恨声开口。   蒙巽闷哼一声,腹部的伤口再一次撕裂开来,但他却笑的更加畅快了。   “惹上?”   他倏然扭过头,满脸烦躁地望向不远处的明夷:“我说了,燕纾救了我,我这是在报答他,是你们不配——”   魔阵周边有层层叠叠的黑雾不断翻涌,谢镜泊手中的微尘里一点点收紧。   蒙巽深吸一口气,终于不耐烦地开口:“好了,快点做选择吧,谢宗主,你是要放弃销春尽,还是放弃燕纾?”   “你早点做选择,兴许我心情好早点将人叫醒,你还能最后多见他几眼……”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呛咳着从旁边传来。   “谁要你叫醒?”   一袭白衣人慢慢撑坐起身,霜色长发蜿蜒垂落。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却异常平静,眸色清明,并不似方才蒙巽所说的神识被魔气所控。   谢镜泊倏然抬起头,蒙巽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同一刻也咬牙转过头:“你怎么——”   “怎么自己醒来了吗?”   燕纾捂唇咳了咳,语气带笑,却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却是不着痕迹地冲着谢镜泊比了个手势。   ——那是一个让他做好准备的意思。   谢镜泊神情一愣,刹那间明白了什么,眼眸微闪。   燕纾却已不再看他。   他歪了歪头,目光望向不远处源源不断供应魔气的地牢。   “我救过你,所以你不杀我,只要拉我一同沉沦。”   燕纾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般,语气间逐渐带上了几分笑意。   “那大长老未救过你,但完全听你调遣,所以你直接把他浑身精血抽干,来供应这魔阵吗?”   “真是……好一套‘知恩图报’的逻辑。”   不远处的姜衍神情一凛。   难怪,难怪他们防备了这许久,却依旧不知这魔气从何而来。   若是蒙巽提前在大长老体内如燕纾般种下魔息,让活人一瞬强行入魔,以自身心血饲阵,确实狠毒又……防不胜防。   蒙巽冷哼一声当做默认,燕纾重新回过头,望向旁边魔阵内的弟子:“那这些销春尽弟子,又与你何干?”   他平静开口:“他们何其无辜,我的师弟们又何其无辜,你为什么要将他们牵扯进来。”   “无辜?他们无辜?不过都是一样的货色,一样的道貌岸然!”   蒙巽整个人仿佛一点就着般,周身魔纹疯狂涌动,状若癫狂。   “去死,都去死,都来给你我陪葬——”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燕纾轻轻开口:“是因为十一年前学堂的事吗?”   周围瞬间一静,蒙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神情间慢慢浮现出一抹不可置信,蓦然转过头,眼眸间转瞬又爬上一抹欣喜。   “你记得,你记得,对,没错,就是你用卦盘救我那日……”   他不知又想到什么般,脸上的笑意一瞬消失了。   “但不止,当然不止那些事,他们欺人太甚……”   他猛然咬紧下唇,恨声开口:“整个销春尽,不过都蛇鼠一窝罢了!”   ·   蒙巽出身在一个穷苦人家,还没有记忆时便被卖去做苦力。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销春尽前的记忆了,小时的记忆在伤痛、严寒下几乎都是模糊的。   但他向来心狠,只要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便会拼劲一切活下去。   那日他几乎要冻死,刚好碰到销春尽的采买来山下寻门仆,当时有许多一同住在破庙里的孩子一同竞争,蒙巽身形瘦小,本来完全是排在末尾的。   但其余那些孩子,一夜之间竟然全都消失了。   那采买人第二天进了破庙,只看到一个孩子孤零零的站在一口被巨石压住的枯井边。   【昨晚有一富商过来,其余人全跟着跑了,】那个小孩低低开口,【我可以跟您去仙门看看吗?】   蒙巽便这般顺理成章地入了销春尽。   他向来好学,又有野心,并不甘只当个门仆,一有空便偷偷跑到那学堂窗外去偷学。   甚至悄悄趴在桌板上拿着炭条,根据笔墨印迹临摹那些考题。   结果在一次定级考的时候,授课先生拿着唯一一份满分问遍了学堂,最后只看到门口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举起了手。   满堂哗然。   蒙巽想要入仙门学仙术,也意外发现自己在这上面似乎确实有些天资。   他原本满心欢喜,准备拿着考卷去求求授课先生,没想到换来的却是那些学堂高贵子弟的质疑、污蔑。   【怎么可能满分?不知哪里抄的吧?】   【小偷偷考题,怕是考试成绩也是偷的。】   【一个骗子杂种也想与我们一般入宗门,真是好笑。】   蒙巽百口莫辩,差点被直接撵出去。   好在燕纾最后将他救了下来。   蒙巽永远记得,那日那人一袭红衣逆着光,懒洋洋靠在门口,不过三言两语便解了他的困境,甚至将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别怕,我已央了学堂的管事长老,允你以后一起听学,但入宗拜师确实没那么简单。】   一袭红衣人第二日亲自将他带到学堂,【你先将基础课业好好学好,若之后能学成通过拜师大典的考核,便能算正式入宗了。】   蒙巽第一反应,却是警惕。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一把将那红衣人的手拍开。   【我不会信你的花言巧语,我自己能活的很好,别想来做我的救世主——】   ——所有人表面看着对他好,不过都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苦力、劳役,他清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但下一秒,他却看那红衣人愣了一下,紧接着蓦然笑开:【你说的对,没有人能做其他人的救世主。】   【你的救世主只能是你自己。】   蒙巽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下意识一愣。   【你很聪明,不过自学便能拨得头筹,若是认真地学下去,之后必定能有所成。】   【你年纪与我师弟相仿,若真说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大概是不想这般聪慧的天资被埋没吧。】   他听着那红衣人带着笑意轻声开口,目光却只怔怔落到那人方才被他拍开的手上。   他看着不过片刻,那人白皙的皮肤上便落下一道红印,在一片瓷白间分外刺目。   蒙巽一时间有一种冲动,想将那手狠狠握住,让那抹瓷白永远留在自己怀里。   但他却听着那红衣人的声音逐渐远去。   【我等着你将你自己救赎的那一天。】   ·   蒙巽在修仙一途上确实很有天赋,也分外刻苦,能一连不吃不喝数日研读功法。   可惜他起步比别人晚,又太过于急功近利,根基并未扎稳,甚至一度差点走火入魔。   但蒙巽却咬牙硬生生撑了过去。   ——他不可能走火入魔,他要入宗,拜师,变强,站在顶端。   他辗转打听到,那日帮他的红衣人是如今宗主的大弟子,名为燕宿泱,也是万年难遇的天纵奇才。   蒙巽觉得,燕宿泱是唯一一个能配得上他的人。   他寻了个离燕纾住所近的差事,每日悄悄观察着他,意外探听到燕纾那日是通过卜卦救的他。   他便依照燕纾那日推算的卦象,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蒙巽。   “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他是燕纾一手从混沌中点拨的。   ——他觉得燕纾一定会喜欢。   他以学堂第一名的成绩成功拿到拜师典的入场券,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终于被好运眷顾,却再度落了个空。   拜师典上,衣着破败的他引来长老殿一众长老的嫌弃,还未入门便直接被赶了出去。   【这般粗鄙,也配入我销春尽?】   蒙巽拿着那张第一名的考卷,踉跄地跌坐到一片水泥坑里。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一时茫茫然不知去处,忽然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掠过。   蒙巽那一瞬间心神一颤,顾不得满身泥泞,快步跑了过去。   【燕……】   他有心想要去求一下燕纾,但莫名的不屑与自尊让他一时却没能喊出口。   他只能看着燕纾的身影霎时又远去了几分。   周遭暴雨倾盆,蒙巽跑的太急,一下子没站稳,“啪”的一声狠狠摔到了旁边的草丛里。   他顾不得疼痛,匆忙撑起身,正好看到一袭红色衣摆从他面前翩然划过。   蒙巽心中瞬间一喜:【燕公子……】   他满心期待地伸出手,却只看到那红色布料从他指尖悄然掠过,落下一滴水珠。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在这里啊,九渊?】   他听着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紧接着燕纾笑意盈盈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在这里等我啊。】   蒙巽的指尖一瞬掐入掌心。   他看着不远处燕纾打着一把油纸伞,小心将一个与他一般年纪的小孩揽到怀里,拉着他的手,微垂着眼笑意盈盈地和他说着什么。   两人的身影在磅礴大雨间迅速远去,   那一瞬,无数阴暗念头在蒙巽脑海间滋生蔓延。   他凭什么这次不帮自己?还对其他人也那般好?   他难道不应该只向着自己,只对自己一个人好吗?   这些人压根不配燕纾对他们好!   之前走火入魔强压下来的灵力在体内翻涌,蒙巽疼的滚落在地,嗜血的念头无数次在脑海中浮现,最后只化作一个偏执的想法。   ——燕纾也骗了他。   那他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从前追随着那轮明月,以为这轮明月终有一日能只属于他。   但明月高悬,却不独照他。   ——为什么那月光落到自己身上时,也照亮了旁人   甚至凸显的……他越发阴暗。   他要被……折磨疯了。   ·   墨云撕开天穹,刚抽条的枝条在魔阵带来的风里扭曲成万千利爪,落叶漩涡般绞着一瞬腾空。   最粗壮的树木被轰然倾折,爆发出一阵“咔嚓”巨大声响。   蒙巽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心中的暴虐压了下来。   “那日走火入魔后,我周身灵力已废,于是便开始自己研修魔道。”   周围的魔阵又发出阵阵哀鸣,仿佛不满为何如今还未有活人血肉祭祀,配合着魔阵间弟子阵阵呜咽,让人分外烦躁。   蒙巽指尖不耐烦地一点,那魔阵再次一震,那群弟子脸色一白,瞬息噤声。   蒙巽冷笑一声。   他隐藏行迹,做了那个最不起眼却又最方便行事的看门人,入夜后便潜伏在长老殿。   他本来想拿那当初阻拦他的那些人练手,却意外发现了长老殿饲养妖兽的秘密。   于是他搜集证据,威胁长老殿,展露魔气修行,与他们交易,静静等待时机。   他看到燕纾师父独自归宗,便直接设计将燕纾师父引入了长老殿,迫他入魔。   “所以那日,时机成熟,我刚好看到你师父独自归宗的时候,我有多兴奋吗?”   燕纾脸色苍白,半撑着身子跪坐在原地,手臂似乎在细密地发着颤。   蒙巽心中越发畅快。   “我扮作失足凡人,从悬崖下坠落,千钧一发之际,你师父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便被我种入了魔息。”   “然后他从悬崖下落下,等待他,便是我早已画好的魔阵。”   “你……”燕纾哑声开口,却似乎说的太急,身子颤了一瞬,紧接着倏然神情痛苦地按住心口。   “燕公子想问我为何这般?”   蒙巽高声大笑了起来:“全都是……因为你啊。”   他环顾一圈四周,看着魔气狰狞地从地底浮现,低低笑了起来:“如今这一切,全都是你造成的。”   他想着,如果燕纾被迫入魔,走投无路,众叛亲离,身边一个爱护他的人没有了,他是不是就能……来依赖自己。   但他又错了。   燕纾的师父拼死也要将人护着送走,这些师弟即便被洗去了记忆也依旧护着他。   甚至最后,燕纾会选择坠崖身死,选择消去谢镜泊他们的记忆不让他们愧疚、背负仇恨,也不愿与他一同入魔。   蒙巽那一瞬间快要崩溃了。   但长老殿借机销毁了他拥有的一切证据,单方面终止交易,甚至过河拆桥将他抛下,将一切推到魔族身上,把自己择的干干净净。   蒙巽若此时暴露,会被所有人得而诛之。   他只能暂且隐忍下来。   他天资确实聪慧,入魔后虽神志已半疯癫,却还是勉勉强强将那摄神术学了个囫囵,也因此在燕纾最后运转灵力时,记忆并未受到影响。   “我清楚你一定没有死……你怎么可能舍得抛下这一切。”   蒙巽冷笑道::“我也清楚,若你真的要回来,第一步一定会回销春尽。”   他手掌蓦然一抬,魔阵猛然一震,原本偃旗息鼓的魔气再次叫嚣起来。   “你从前在世人与自己间选择了牺牲自己,那谢镜泊如今也会这般选择你吗?”   他满脸阴翳地盯着对面面沉如水的谢镜泊,忽然却听魔阵中央的那个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说他……必定要做个选择了?”   蒙巽愣了一下,紧接着悠悠笑了起来:“怎么?燕公子是已经做好了牺牲自我,与我永远在一起?”   “还是燕公子不想接受,被你心爱的、拼死救下的师弟抛弃的事实——”   他掌心一瞬攥紧,听着燕纾闷哼一声,听着谢镜泊焦急的呼喊,清楚燕纾眼瞳再次空洞起来。   “你能一时挣脱开我魔气的烙印,又能怎样?你心神受过损,一时根本不可能破开烙印,还是得再次被我控制。”   他哼笑着转过头,却忽然发现了些许异样。   燕纾神情依旧平静,眸光清明,似乎没有半分混沌的迹象。   蒙巽脸色瞬息一沉:“你——”   ——他设下的烙印……怎么不管用了?   “你之前莫名将我掳走,无缘无故的事,我怎能不设防?”   燕纾抬起手,素白指尖染上一点鲜血,在自己太阳穴那处轻轻点了点,“不过还是要多谢你——那道烙印本来还需要几天才能消去,方才你再次动手,消耗了仅剩不多的最后一点魔气,如今终于已完全消散了。”   蒙巽脸色铁青,燕纾却已不理他,扭头望向不远处的谢镜泊,轻声开口:“我已入过魔,这魔阵对我无用,所以如今……不再是一个二者择其一的困境了。”   谢镜泊手中的微尘里瞬息发出清越长鸣,蒙巽咬牙,倏然抬手,带着那两处魔阵再次蓦然升高。   “都别过来,若你过来,我便直接催动魔阵,再一起松手,让他们全部摔下去!”   蒙巽冷笑一声,这魔障只能从外界击破,他倒也不怕燕纾动手脚,只咬牙望着对面的谢镜泊。   “谢宗主,你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接住几十名入魔的弟子吧。”   谢镜泊动作一僵,同一刻,一道浑厚的灵力将旁边弟子全然包裹。   紧接着燕纾平静的声音传来:“我会护着他们,你只管破障,若魔阵被撤,我也能带他们在空中坚持片刻,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声音间不知为何,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但转瞬便被很好遮掩。   魔障外的众人掌心间灵力开始渐渐聚拢,蒙巽死死盯着魔阵间的人,忽然却隐约发现了什么。   燕纾的呼吸不对。   似乎有些……太过急促了,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他神情看起来仿佛没有什么异常,但细敲之下,琉璃色的眼眸间似乎依旧混沌,带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痛楚。   蒙巽霎时明白了什么。   “不对,你根本没有破开我的烙印!”   蒙巽大笑起来:“你不过是在强撑,你不想让谢镜泊陷入两难——”   不远处,谢镜泊动作霎时一僵,但魔阵中一袭白衣之人却没有预想中的惊慌。   他听着蒙巽的话语,平平静静抬起头,甚至冲他笑了一下:“是吗?”   蒙巽一愣,神情控制不住一时也犹疑起来。 第92章   “不可能, 你不可能这么快就挣脱我的烙印……我的魔气一定万无一失……”   蒙巽眼中爆出红血丝,声音越发阴狠:“你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在骗我!”   他倏然扭过头,望向不远处也蹙眉望向这边的谢镜泊。   “谢宗主, 有本事你就过来把燕纾这边的魔气供源切断!到时任何一边被割开, 那边魔阵里被我压抑的魔气就会立刻灌满溢出, 将魔阵中的人吞噬。你不如自己试试看, 他那烙印到底有没有用!”   谢镜泊眉头紧缩, 燕纾依旧支着单薄脊背跪坐在魔阵中央。   他仿佛倦懒了般, 单手略微斜斜地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半抬着, 维持着另一边魔阵的稳定。   他听着蒙巽的话,慢吞吞抬起头, 半晌,轻笑了一下。   “你若说我在骗你……我便在骗吧,你自己信便好。”   蒙巽原本笃定的神情再次出现了一抹裂痕。   “不对,你诈我,你一定是在诈我……”   “你若没事,之前为何那般安分地一直待在魔阵内?为何不早让谢镜泊帮你把魔阵破了?”   蒙巽咬牙望着他:“而且你的灵力……你经脉俱损, 又是哪里来的灵力?你不要命了吗,你这般又能坚持多久——”   “你一会儿不便知道……我到底能坚持多久了。”燕纾轻轻开口。   他也不再理他,扭头望向不远处迟迟未动的谢镜泊,琉璃色眼眸间一派温润。   “九渊。”   谢镜泊身子一颤, 有些迟疑地转过头,燕纾望着他的神情,一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没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有事的,九渊。”   “我知道, 师兄,我当然知道。”谢镜泊低声开口,攥着微尘里的手收的极紧。   “……但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他抬眸望着他,声音间近乎带上了些许哀求:“你告诉我实话,之后不管怎样选择,我都听你的。”   “但这回不要……骗我,好不好?”   燕纾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神情似乎带着些许难过般,静静望着他。   倏忽一阵疾风从他身后席卷而过,玉簪坠地裂作三截脆响里,三千白发倏然逶迤如月下冰河。   狂风卷着碎琼乱玉灌入广袖,他平平静静抬头,神情确乎没有一贯的苍白,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红润。   “你忘了,从前小时候……我一直与你说过什么?”燕纾忽然轻声开口,回答的却是旁的事。   【你出身销春尽,便是堂堂正正的仙门中人,不管别人如何想,你都要匡正道,守本心,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若有一日……即便是我,你也绝不能心软。】   “我不会有事的,先救他们。”   他抬头冲着谢镜泊笑了一下,一字一顿认真开口,“我这回……没有骗你。”   谢镜泊身子一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   他沉默了几秒,却是忽然抬手,掌心间再次慢慢聚集起灵力。   “师弟?”旁边的姜衍惊疑不定地开口,似乎还想追问,等来的却是谢镜泊低低的一句“无事”。   他深吸一口气,不得不也沉下心,慢慢抬掌聚灵。   面前的魔障随着灵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震颤,蒙巽脸色阴沉的可怕。   “你疯了吗,谢镜泊?若燕纾是在骗你,你是真的不要他的命了吗——”   他抬手想拦,却忽然被旁边打来的一道灵力逼的踉跄半步。   蒙巽倏然回过头,正看到魔阵中央一袭白衣的人缓缓收回手,眸色冰冷地直直望着他。   蒙巽简直觉得他们一个两个都疯了。   “你还敢动用灵力?”蒙巽冷笑一声,“是想不等谢镜泊过来亲手杀死你,便全身衰竭而亡……”   “我既然能寻到法子将那魔气烙印破除,为何不能有办法暂时恢复我的灵力?”   燕纾指节抵着心口咳喘几声,平平静静望向他。   “你以为这些天,我们大费周章,只是单纯将你引过来……只为重蹈覆辙,再让你如之前般逃脱吗?”   风声骤然吞没尾音,燕纾语气平淡如常,眼眸间却闪着异样的光芒。   “这是最后一次了。”   燕纾忽然扭头望向一旁。   这里离师父安眠的梨花园不过百步,细雪织就的梨花瓣随风漂浮,仿佛在耳畔响起一片积雪簌簌坠落之声。   他今日终于能让师父……亲眼看到了。   “最后一次?”蒙巽大笑起来。   “怎么?你想摆脱我,不可能,我才是会永远对你好的那人,你别想着再拖延时间挣脱我的烙印——”   魔障砰然发出碎裂般的“咔嚓”声响,蒙巽满脸阴翳地倏然抬起手,直接便想将两边魔阵的魔气供源同时斩断。   下一刻,蒙巽却忽然听到燕纾轻轻吐了一口气。   “拖延时间?”   他转过头,看着魔阵间,一袭白衣之人不知何时已慢慢站起了身,霜发如冰瀑散在斑驳的白衣侧,发尾浸着未干的血迹。   “不,我不想让师父再等太久。”   他忽然抬手,一阵伧然的铮鸣声间,蒙巽只觉得眼前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   紧接着腹部猛地一痛,方才被谢镜泊所伤的伤口被突然接近的剑意再次牵引,鲜血再度喷涌而出。   魔障这么快便被击破了?   蒙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看面前的魔障虽岌岌可危,但并未完全碎裂。   那方才的剑意是从何而来……   下一秒,玉石相击的清啸声霎时袭来,蒙巽有些狼狈地一侧身,眼眸蓦然睁大。   微尘里不知何时竟然落到了燕纾掌心。   广袖灌满寒风随之轻舞,面前的人随手挽了个剑花,剑锋微微挑起,雪亮光晕间,恍若倒映出无数梨花园飘落的残瓣。   “你怎么……”蒙巽一口牙仿佛都要咬碎。   ——那微尘里不是谢镜泊的本命之器吗?   ——燕纾怎么也能驾驭?   “我的八万春之前被你们弄碎了……借一下九渊的又怎么了?”   燕纾漫不经心地垂了垂眼,紧接着倏然抬剑,毫无征兆地再次向前掠去。   蒙巽面色阴翳,掌心瞬间涌起无数浓郁魔气。   但下一刻他却看着,燕纾手中的长剑在半空中倏然转了个弯,劈向另一魔阵中,那些弟子周身被魔气禁锢的绳索。   蒙巽目眦欲裂,瞬息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微尘里裹挟的苍然灵力将绳索一瞬劈出一道裂痕,已有弟子反应过来,开始努力调动起被封印的灵力,不停挣扎着试图逃离。   危阑第一个挣脱了绳索,手忙脚乱地一把将口中的布条扯出,焦急地开口:“燕公子——”   燕纾一时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低低喘了一口气,想要提剑再度聚灵,但手腕却不知为何蓦然一软,剑尖猝然坠地。   他踉跄一步,拄着剑勉强站稳,不着痕迹地按了按眉心。   好在旁边的魔障在同一刻轰然崩塌,一时无数恶鬼哭嚎的喧嚣声随之响起,无人注意到他这刹时的异常。   姜衍、明夷等人一瞬冲到蒙巽近前,边叙去帮那些被困的弟子,而谢镜泊直直地冲向燕纾那边。   蒙巽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面前的魔障碎片收缩成干枯的灰烬,从虚空中飘落,魔阵中被囚禁的弟子也一个个挣开绳索。   凌厉的灵气直直向他这边袭来,蒙巽清楚大势已去。   他倏然抬手,不顾面前同时向他袭来的两道灵力,掌心间聚起一团浓重的魔气,直直切向剩余还未挣脱绳索的十数名弟子那侧。   蒙巽高声狂笑:“你们想让我束手就擒,不可能,我就算死也要拉几个与我一起垫背的——”   边叙蓦然回头撑起一道结界,却只来得及护住离他近的几名弟子,无暇顾及那无尽的魔气。   下一刻,旁边一个清越的声音扬声传来。   “九渊!”   燕纾手腕一转,微尘里一瞬归位,轻啸一声,无形的剑气自谢镜泊掌心间涌现,稳稳截住蒙巽袭向那处的魔气。   姜衍和明夷的灵力同时没入蒙巽的身体,面目狰狞的人吐出一大口鲜血,其余几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但那一瞬谢镜泊却看到,蒙巽魔纹流转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心中瞬间一凛,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随之涌起。   “燕纾——”   他猝然转过头,看着不远处静静站在原地的白衣人闻声扭过头,霎时间,天崩地裂。   燕纾脚下的魔阵轰然碎裂,无数魔气倾巢而出,挥舞着爪牙狰狞地向他袭来,直接钻入他体内。   谢镜泊眼睁睁看着,燕纾脸色一瞬惨白,蓦然呛出一口血,捂着头颅踉跄跪地,随着魔阵碎裂,身躯顷刻间无力向下地底深渊坠去。   紧接着,蒙巽无尽癫狂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骗人的——你不可能摆脱我!”   但下一刻,却看旁边一道玄色身影一瞬划过,不顾一切地随之向悬崖底掠去。   明夷和姜衍一左一右按在他肩膀,蒙巽也不挣扎,只死死地抬起头,目光阴翳地望向竭力奔过去的谢镜泊。   “没用的,你就算把他救上来了又怎么样?他神识已被绞碎,马上就要变成个活死人——”   但下一刻,他却看到,原本应当失去意识的人勉力抬手,朝着旁边的凸出的一道巨石挥出一道灵力,稍微缓下了他的坠势。   蒙巽眼眸间瞬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燕纾脑海中一阵阵剧痛袭来。   蒙巽魔气太强,又极其擅长隐匿,樾为之和姜衍他们虽然在燕纾昏沉发作吐血后意识到了不对,几番检查却仍旧没能查出到底是哪里做了手脚。   只能暂时给他神识间下了一道灵力屏障。   也就是这道屏障,让燕纾最开始能勉强从蒙巽的控制间醒来。   方才他与蒙巽对话,确实是在拖延时间,试图将那烙印强行从神识里剥除。   原本只剩最后几丝魔气便要完全剔除,没想到蒙巽偷偷下了手脚,早存了心思无论谢镜泊做什么选择,都一定要让他被魔气吞噬。   燕纾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无尽拉扯,他咬咬牙,在一片失重间,努力将自己的身子偏向一侧。   后背撞上悬崖边减缓冲势,一瞬痛入脊骨,燕纾却借此终于挣扎出一丝清明。   他模糊间看到一道玄色身影向他逼近,燕纾竭力伸出手,指尖却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还是……不行吗。   明明算好了自己身体的承受情况,明明提前吞下了樾为之给他的那枚药丸,却还是没能撑住。   唇角有无尽的温热液体泊泊流出,血沫自喉管呛出,燕纾身子控制不住痉挛起来。   谢镜泊惊慌失措的身影逐渐缩成墨点,燕纾意识再度昏沉起来,举起的手臂控制不住一点点垂落下来。   耳畔的呼啸风声逐渐消失,他有些困了,眼皮控制不住一点点合拢,手腕骤然弯折,腕间的白玉珠子也随之一点点滑落。   ——他又要……再骗谢镜泊一次吗。   但下一刻,一阵刺眼的白光忽然自燕纾的手腕间爆发而出。   原本静静悬在他腕间的白玉珠子寸寸碎裂,银色鞭影自白玉髓间窜出,玉珠迸裂的脆响里,一点点凝结成冰玉鞭身。   最后一颗白玉髓爆裂的瞬间,八万春鞭尾一甩,终于缠上谢镜泊手腕。   “师兄——”   谢镜泊手腕一翻,微尘里重重插入悬崖止住坠势,手中长鞭同时一紧,终于将那瘫软的身躯揽入怀里。   他足尖一点揽着人迅速从悬崖底回到地面,踉跄半跪到地上,灵力渡入经脉,小心一遍遍唤着燕纾的名字。   “师兄,你醒醒,你看看我……”   好半天,他才听到怀里的人闷哼一声,眼睫颤了颤,迟缓地睁开眼。   “九渊……”   燕纾声音沙哑,呛了一口气,下意识环顾四周。   “我怎么……”   “是八万春。”谢镜泊低声开口,慢慢顺着他的心口。   燕纾低下头,目光落到有些委屈地缠在他手腕间的灵鞭时,眼眸间闪过一丝讶然。   当初八万春确实已经随着他灵力散尽而寸寸断截。   燕纾便把他化作了一串白玉佛珠挂在手腕间,用自身血脉慢慢温养着,但一年后也顶多只能勉强存一点灵力,未能完全恢复。   燕纾原本都已放弃,没想到今日却……最终救了他一命。   “大概是微尘里靠近时同源灵力刺激,最终将八万春唤出。”   心口处的憋闷已逐渐好转,燕纾回过神,抽回手冲他摇摇头道了一声“无事”。   谢镜泊抱着人坐起来些,指腹却仍旧没有离开他的脉门,而是小心地一点点握住燕纾拿着灵鞭的手。   “我这次,终于接住你了,师兄……”   这次八万春……也终于不是再将他推开了。   ·   “不,不可能,为什么你无事,为什么你被救上来了——”   姜衍和明夷一左一右将人押着,蒙巽被灵力封印的绳索绑着,浑身都是淋漓的鲜血,却仍疯狂地挣扎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我又输了,凭什么我总是差一点运气……”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燕纾轻轻的声音响起。   “你知道那日……师父其实是动了爱才之心吗?”   蒙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能看出你天资不凡,却似乎误入歧途,周身灵力并不安稳,他原本是想将你救下带回宗门,帮你细细检查一下……”   但最终却被蒙巽给害死。   蒙巽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燕纾被谢镜泊扶着慢慢站起,一字一顿低声开口。   “长老殿做的错事,你却报复到了唯一一个最后可能真正帮你的无辜之人身上。”   蒙巽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不可能,你说什么,你在骗我——”   燕纾也不理他,目光望向不远处,眼眸间仿佛有无尽白色花瓣层层落下。   “若是那日你没有杀害他……”   可能如今蒙巽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蒙巽呆呆地跪在原地,神情恍若癫狂,依旧疯狂地摇着头,说着一些胡话。   “不,不可能,你骗我,没人喜欢我,没人会再帮我……”   他周身魔气忽然暴涨,竟然一瞬挣脱了绳索,直直地向前扑去,掌心间魔气轰然拍入地底。   “你们骗我,你们全在骗我!你们该死,你们要与我一同坠入阿鼻地狱——”   他周身的伤口被魔气激的全数裂开,但蒙巽却不管不顾,目光狰狞:“你以为我真的会束手就擒,我早已在这销春尽埋下了几十个魔阵,你们就等着与我一起同归于尽吧!”   地面轰然裂出几道大痕,但预想中的无数魔阵却并未从地底浮出。   蒙巽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不,我的魔阵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紧接着一阵匆忙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兴奋的咕噜声。   “咳咳咳……地底下的魔阵我已经带着他,全数清理完了。”   樾为之灰头土脸地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身后跟着白猫化出的乐颠颠巨型妖兽。   它环顾一圈四周,望向燕纾时瞳孔瞬间一亮,四爪一刨瞬间跑过去,紧接着一骨碌躺下身,冲着燕纾露出巨大柔软的腹部,鼻尖拱着燕纾的指尖,似乎想让他帮忙揉揉。   燕纾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听樾为之有些尴尬的声音响起。   “就是他吃的……可能有些撑。”   周围霎时静了一瞬,那巨型白猫歪了歪头,不明所以地望着面前忍俊不禁的几人,似是不明白他们为何还不帮他揉肚子,巨爪轻轻拍打燕纾膝头,喉间发出不满的哼唧声。   谢镜泊警惕地将人往后揽了揽,燕纾轻咳一声掩下唇边的笑意,望向不远处全然呆住的蒙巽。   “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那次将我劫走后,我让明夷去调查了你马车行进的路线,发现若按照那个反向走过去,尽头是一条死路,不过树林间有一条小道,兜兜转转重新回到了销春尽。”   燕纾望向他,一字一顿轻声开口:“你从来不是想把我从销春尽带走,你在这里潜伏了十余年,只有这里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若那日蒙巽真的成功,怕是没有人会想到他竟然会胆大到真的又将人带回销春尽。   所以这地底的魔阵燕纾早已让樾为之偷偷探查过了,将能够翻找出来的魔阵尽数破坏,今日蒙巽闯进来时便也提前让他带着白猫等在旁边,只等蒙巽动手,便把其余未清理干净的魔阵尽数摧毁。   ——原来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原来他们确实……早有准备。   蒙巽撑在地上的手指插入地面,喉咙间似哭似笑地发出低低地呜咽,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原来一切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不,不可能,我没有输,我还能……”   他挣扎着又要起身,身后的明夷一棍子直接打在他背脊,姜衍折扇从他膝盖处削过,却依旧没能阻碍他向前爬去。   蒙巽想要离开这里。   ——他只要随便挟持住一个弟子,就有一线生机,说不定能再度重来……   下一刻,他忽然感觉心口一凉。   谢镜泊站在他面前,眸色冰冷地望着他,手中长剑直直插入他的心口。   周身的魔气从他濒死的身躯中溢出,蒙巽身子晃了晃,终于猝然倒地。   他恍惚间看着一袭熟悉的白衣缓缓走到他面前,仿佛回光返照般,蒙巽满腔的愤恨忽然化作无尽惶恐。   “你方才说的……你师父那个,是真的吗?”   蒙巽忽然开口,蜷缩在地上,痉挛地向燕纾伸出手:“还有人……想要我的,对不对?”   ——他忽然想起,他一开始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人能够认可他,喜欢他。   蒙巽竭力抬头望向那一袭白衣,指尖却堪堪停在他衣摆处:“若是再来一次……学堂时,你还会,救我……”   燕纾没有说话。   最后一点魔气从他心口抽离,蒙巽的眼眸一点点空洞,最后那刻,他听到燕纾低低的声音传来。   “不会。”   ·   残夜最后一缕魔瘴化作墨渍,在晨光里洇成掠过的青灰。   忽而风起,天光乍现,地上的残花飘飘悠被卷起大半,仿佛雪白梨蕊漫天飘零。   “你看到了吗,师父,九渊替你报仇了。”   燕纾轻声开口,声音带上了极力压抑的颤抖。   谢镜泊沉默地上前将他轻轻扶住,看着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晶莹的泪珠终于控制不住从他眼尾滑落:“我们替你……报仇了。”   他的呼吸不太对,仿佛倒不过气般逐渐急促起来。   樾为之焦急地向这边跑来,谢镜泊同一刻也意识到不对,瞬间转过身抚上他心口:“师兄……”   下一刻,怀里的人发出一声急促的喘鸣,神情痛苦地按住心口,一瞬倒了下去。   ·   大长老血肉被魔阵全然吞噬殆尽,蒙巽已然身死,长老殿被肃清一空,似乎一切都慢慢好了起来。   只除了燕纾的身体。   燕纾那日昏过去后,几乎是同时没了呼吸。   樾为之和姜衍拼尽全力让他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了下来,但他不知为何,一直迟迟不肯醒来。   “你不是说他已经没事了吗?为什么还是没有醒来?”   樾为之捧着药碗小心将愿曦阁的门合上,下一秒听着谢镜泊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袭红衣的人身子一颤,被吓的一个激灵。   “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姜衍不都和你说过了吗,他如今太累了,多睡一会儿也有助于恢复。”   樾为之舒了一口气,没好气地开口。   “姜师兄说他两日前应该已经能醒来了。”   谢镜泊仍挡在他身前,目光落到他手中的药碗上:“你方才给他喂的是什么药?”   樾为之眼眸闪了闪,忽然一把将手中的药碗塞到他怀里,推开他快步向外走去。   “就是常规的药,你若不信把这药渣送给姜衍去查,看看有没有问题?”   他说的格外理直气壮,谢镜泊却是低下头,看着干干净净的药碗眉心跳了跳,一抬手再次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到底瞒了我们什么?师兄的身体如今到底什么情况?”   “我说了没什么,你不是已经让你那二师兄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多次了吗?就是心血虚耗,昏怠无力。”   樾为之咬牙开口,终于也不耐烦起来:“你如果不信就等燕纾醒了自己问他——”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谢镜泊忽然哑声直接打断他的话:“燕纾身子是要撑不住了吗?”   樾为之身子一颤,倏然抬起头。   下一刻,却听身后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大师兄是……醒了吗?”   樾为之和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同一刻倏然回过头,看着边叙有些惊慌的身影站在门口。   “大师兄他……不在愿曦阁里。” 第93章   樾为之与谢镜泊顾不得许多, 快步走到暖阁内。   床上被褥凌乱,但却余温尚存,很明显那人刚醒来没多久便踉跄下地,不知所踪。   “我方才刚处理完事务, 本来是想着来看看大师兄情况怎么样, 结果一进来便看到大师兄已不见了。”旁边边叙难得有些急促开口。   “你们之前进来时……”   “燕纾还没有醒。”   樾为之低声开口, 迅速环顾了一圈四周。   从他给人喂完药到边叙进门, 前后差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搭在床头的白狐大氅被一并被带走了, 说明这人至少是神志清醒地出逃。   樾为之勉强镇定下来, 迅速开口:“他刚初醒没多久,身子还虚弱, 应当不会走很远。”   “我们在附近找一下,先确保他的安危……”   他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往外走, 忽然却发现谢镜泊依旧站在原地。   “谢宗主?”   樾为之皱眉,谢镜泊回过神,将目光从桌案前移开,低低应了一声。   “好。”   ·   但出乎樾为之意料之外,他们在宗主殿附近来来回回寻了许久,都没有看到燕纾的身影。   更离谱的是, 樾为之找了一圈回来以后发现,谢镜泊也不见了。   樾为之脸色难看的可怕,旁边的边叙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小师弟一定是跟大师兄在一起呢。”   边叙认真开口,“估计是小师弟方才想到大师兄可能会去了哪里, 来不及知会我们直接赶过去了,樾公子不用担心。”   “我们再往其他地方搜寻一番,我去联系一下小师弟,看看他如今具体在何处。”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   ……就是因为知道燕纾现在可能和谢镜泊在一起, 他才更担心了好吗?!   ·   另一边,梨花园内。   谢镜泊赶到时,正看到一袭白衣的人雪发披散,静静跪坐在满园纷飞的白蕊下。   这梨花园用灵力设了结界,四季如春,漫天花雨簌簌落在那人霜发间,竟分不清是梨瓣还是白发。   谢镜泊原本急促的脚步霎时一滞。   他看着那人跪在一块石碑前,青白的指尖小心翼翼捧着一方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白帕,正垂头小声地说着什么。   谢镜泊能感觉到,那人很明显气力不济,每说半句便要撑着碑沿喘息。   他额头无意间抵在冰凉的墓碑上,控制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指节抵着心口呛咳着笑了出来。   神情间满是许久未见的眷恋温存。   谢镜泊呼吸微窒。   他看着燕纾整个人仿佛都已摇摇欲坠,斜斜地半撑着身子,偏头怔怔望着面前的墓碑,微垂的脖颈间露出淡青的脉络。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一点点亲手在他们师父的墓碑旁挖了一个小坑,将那白帕中的东西小心翼翼放了进去,终于极轻地松了一口气。   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心头大事般,整个身形晃了晃,抵着那墓碑脱力般软软滑落了下去,一点点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   恍若初生的婴孩般,神情空茫平静,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谢镜泊心中莫名一紧,再顾不得许多,快步走上前,将脱力的人一把揽进怀里。   “师兄?”   怀里的人周身冰凉,脸颊上却浮现出两抹不详的绯红。   他眼睫颤了颤,半晌才在谢镜泊焦急的呼唤声中一点点睁开眼,迟缓地勾了下唇。   “……你来找我了,九渊。”   “嗯。”   谢镜泊心口一阵细细密密的疼,却又不敢显露分毫,只小心将人抱起,低低开口,“师兄醒了,怎么也不与我们说一声?”   怀里人苍白的皮肤间蒸腾起一抹异样的红晕,周身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很明显状态不太对。   但他听着谢镜泊的问话,忽然想到什么般,琉璃色的眼眸蓦然弯了起来。   “你看到了吗,九渊,我终于……能来见师父了。”   谢镜泊脚步微顿。   “我方才与师父说了好多话,我把师父从前给我的那块玉牌的碎片,埋到了师父旁边。”   那块玉牌替师父陪了他这许久……如今终于也能安眠了。   怀里的人仰起头,脸色更白,唇色全无,神情间却满是愉悦。   “我给他说了这几年我做了什么,跟他说我如今过的很好,你们也过的很好——比我好多了,我可没有辜负他的教诲。”   他语气间仿佛带上了一点狡黠,仿佛一只偷腥的猫儿,谢镜泊却一瞬看到有水光从他眼尾一闪而过。   “我可不是故意不来看他,只是从前那些事未了,一直没机会,师父可不能怪我……”   他撇了撇嘴,声音忽然又落寞了下来:“就是我这白发不好看,师父也不知道会不会嫌弃我。”   “不会的,师兄。”谢镜泊忽然哑声开口,打断他的话。   “无论什么时候……师父从来都不怪你。”   怀里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抬起眼,落入谢镜泊深潭般碧色的眸底,唇边强撑的笑意终于控制不住一点点崩塌。   “……真的吗?”   他终于控制不住垂下眼睫,话尾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要坠毁。   “从前……那么许久,我一直不敢过来,怕师父怪我,怕师父因为我生气、难过……”   燕纾将头埋进他胸口,声音发闷,腕骨凸起的弧度仿佛稍碰即碎:“所以一醒来,我便下意识赶忙过来,我怕再晚些,师父就再也不原谅我了……”   梨花园离他那愿曦阁不过百步,他如今即便强撑着病躯也能勉强走到。   ——他从来不是没机会,而是……从来不敢。   “还有你与阿衍他们……我理应一直护着你们,不该让你们这般难过,但我没有办法,是我不对……”   他是大师兄,师父走后,他理应护着他们所有人,却阴差阳错与他们错过了那么些年。   燕纾额头抵着谢镜泊的肩,周身滚烫,声音间是勉强压抑的哭腔,语无伦次地胡乱说着什么,亏气般一下下倒着呼吸。   他眼前一片昏黑,近乎喘不过来气,他能感觉到谢镜泊神情间的慌乱,却再无心力去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下颌忽然被人轻轻抬起。   新鲜的空气吸入肺腑,燕纾下意识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一个微沉的声音忽然从耳畔焦急传来,将他混乱的思绪打断。   “不是这样的,师兄。”   谢镜泊颤声开口,“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从来没有人……怪过你。”   攥着他衣襟的手蓦然一松,紧接着,压抑的抽泣声从谢镜泊身前一瞬传开,一点点扩大开来。   谢镜泊心疼的也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抱着人小心却快步往外走着,轻轻抬起燕纾的下颌防止他喘不过来气,却依旧感觉怀里人颠三倒四地说着“对不起”。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燕纾忽然感觉唇畔一暖。   耳畔一阵嗡鸣传来,所有的声音仿佛瞬息戛然而止。   ——谢镜泊蓦然俯下身,径直吻上了他的双唇,将他剩余的话尽数封住。   燕纾的眼眸蓦然睁大,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   谢镜泊吻的极深,仿佛这么多年的情愫与心绪都融在了这个吻间,燕纾身子发软,一时都忘了呼吸。   直到他眼前控制不住出现点点光斑,几乎快要窒息,面前的人才终于放过了他,一点点直起了身。   “从来没有人怪你,从来也没有人生你的气……”   “是我们反而……最亏欠你。”   谢镜泊低低开口,呼吸也有些不稳,神情间带着难掩的紧张与局促。   ——这是他第一次在燕纾清醒时,主动吻上他。   他混乱间见燕纾抬起眼,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心下再次一紧,忍不住低下头,一瞬又蓦然啄上燕纾微凉的双唇。   燕纾瞳孔瞬间紧缩:“你,唔——”   他呼吸急促地说不出话。   每次他好不容易才调匀了呼吸,张口刚想要说什么,下一瞬却又被面前人不由分说直接堵住双唇。   直到他终于撑不住力竭昏睡过去,脑海中想的只有一句话。   ——到底谁教的他,亲吻要把人直接亲晕过去啊?   ·   那日燕纾在梨花园内半晕半睡昏过去后,谢镜泊差点要被吓疯了。   他匆忙带人跑出梨花园,正碰上匆忙走过来的樾为之。   谢镜泊怀里的人手臂无力坠着,很明显已经失去了意识,谢镜泊神情间的慌乱也毫不遮掩,樾为之的心立时就沉了下去。   他赶忙将人检查了一番,然后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些都是燕纾第二日再次醒来后,樾为之愤愤地讲给他的事。   “所以这就是你如今不让九渊进我房间的原因?”   燕纾斜斜倚在塌上,有些好笑地望过去:“好歹还是他先找到我的呢——你这般是不是有些太武断了?”   “谁知道他还会对你做什么——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这般做不对。”樾为之咬牙开口,差点被旁边的药炉烫了手。   他没好气地瞪了面前幸灾乐祸的罪魁祸首一眼,隔着布料小心端起药炉,慢慢倒到那白瓷碗里。   下一秒,他听着床上的人慢悠悠开口:“可是我喜欢他这般啊。”   燕纾笑着开口,樾为之手腕一颤,滚烫的药汁差点直接泼到他腿上。   “燕宿泱——”   差点炸毛的人咬牙抬起头:“你故意的?!”   “没有,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我喜欢他——不过若是你把这药洒了,免得我喝了,我也没什么意见。”   床上的人语气无辜地开口,樾为之眉心跳了跳,迅速将最后一点汤药倒入碗中,一把塞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手里。   “好烫,我一会儿再喝。”   燕纾轻轻“嘶”了一声,匆忙将药碗放到旁边的桌案上,素白的指尖果不其然瞬息染上了一抹薄红。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勉强将心中的怒火压下来。   他一边抬手捏了个诀将衣袍上的药渍清干,一边忽然开口:“所以你们如今算什么?”   “嗯?”   燕纾出神地盯着窗外某处,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算什么?”   樾为之皱了皱眉,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你和谢镜泊,如今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向床上的人,声音一点点冷了下去:“你别告诉我,谢镜泊还没有对你表明心意,你就平白无故被他占了便宜——”   “什么占便宜?凭什么不能是我占他的便宜……”   燕纾有些哭笑不得地打断他的话,对上樾为之微冷的目光,到底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与我说过……他喜欢我。”   樾为之怔了怔,神情间闪过一丝复杂,他闭了闭眼,开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燕纾轻飘飘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我……没有答应。”   樾为之:??!   他一口气哽在喉头,不上不下地差点把自己噎死。   “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不答应——”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答应那些有什么用?白白拖累他一辈子吗?”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如今这身子不过拖一天是一天,还非得问明白那些东西。他那天说过后再没提起,左右我也就当不知,再尽力多陪他一段时间……”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樾为之猝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却又梗着脖子不去看他。   燕纾倒也听话地止住了话语,只神情有些无奈地望着他,半晌抬手轻轻勾了勾他的袖口。   “你别难过,为之……反正,总有那么一天的。”   燕纾声音放的极轻,得寸进尺地又将指尖缩进他掌心,倦懒般一下下摇着,“你若也这般反应……那我之后,便没人可说这些了。”   樾为之身子控制不住又颤了一下,似乎想要挣开他的手,到最后却到底……也没舍得。   “好。”   “你喝完药先好好睡一觉吧……其余的我来想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背着床榻胡乱抹了一把脸,匆匆向外走去:“但反正你养好身子前谢镜泊都不许过来,他今天能把你亲晕,你又向来纵着他,谁知道过两日他又能对你干出些什么——”   他没有注意到,床上的人神情间闪过一丝无奈。   房门被小心轻轻关上,燕纾慢慢下了床,抬手捧起桌案上那碗汤药,定定看了几秒,却是忽然一扬手,将那苦涩的药汁悉数一点点倒到了窗外。   窗外有鸟雀被惊到猝然飞起,燕纾闭了闭眼,无声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养不好了。”   ·   樾为之说不让谢镜泊过来那话仿佛是动真格的,一整天燕纾在房间里醒醒睡睡,却都没看到谢镜泊的身影。   他一时有些难过,樾为之不让他过来,他难道不会偷偷溜过来吗?   下午时燕纾本想强撑着再等一会儿,没想到这个孱弱身子撑不住,到底还是昏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时天色已是全黑。   桌案上的药碗被暖水温着,苦涩的药香萦绕了满怀,燕纾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儿,到底慢慢翻下床,端着药碗一步步走到雕花木窗旁。   窗外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燕纾恍惚间也没注意,只一把推开窗户,下意识便把端着药碗的手往外一送。   下一秒,“砰”的一声闷响,似乎窗几撞到了什么东西上,紧接着便是低低的“嘶”的一声。   燕纾瞬间被吓了个激灵,一下把手缩了回来:“谁在那里?”   下一刻,他看着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跌坐在窗沿下,捂着额头,有些无奈地望向他。   燕纾怔了怔,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直接笑出了声。   ·   “你大半夜的跑到我窗户底下做什么?”   燕纾将人拉到床上,小心将药膏抹在他额间那处撞红的地方,指尖轻缓,声音间却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师兄……”   谢镜泊无可奈何地一把抓住他的手,燕纾轻咳一声收敛了笑意,靠着他也坐了下来。   “怎么白日里不来找我?”   “樾公子不让我过来。”谢镜泊顿了顿,低声开口。   燕纾眉心挑了一下:“他不让你过来你就不过来,小时候我教你的那些招式你都忘了——”   “他说若是我早些来,你定强撑着精神不肯好好休息,而且我也确实做了那番不好的事……”   谢镜泊低声开口,燕纾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这和他半夜翻窗子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不让你白日来,你就夜深人静偷偷来翻我的窗户?”   谢镜泊沉默了两秒:“樾公子说过了第一日便可以了。”   ——而他等不及到第二日天明,只急着确认燕纾是否安好。   燕纾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沉默了几秒,忽然屈指在他额间轻轻弹了一下。   “下次想来,便直接走门——不用管樾为之说什么。”   燕纾不紧不慢地收回手,轻笑一声,“但若这般再被樾为之看到,我也百口莫辩。”   谢镜泊捂着额头迟疑地点了点头,见面前的人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气色确实比第一日好了不少,心中终于隐隐松了一口气。   “那师兄先休息吧,我先回去,等明日……”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话还没说完,手臂间一股大力忽然传来。   谢镜泊踉跄一步,蓦然跌坐回床榻,紧接着便感觉怀里一沉。   “死木头,都敢半夜翻窗了,还不敢留在这里陪我过夜吗?”   燕纾笑骂一声,身子已自然地往里靠了靠,放松地蜷缩在谢镜泊怀里。   靠坐在塌间的谢镜泊身子僵硬。   他有心想要起身,却又一时不知道碰哪里,半晌听着怀里的人不舒服地翻了个身,不满地嘟囔着让他放松些不然硌得他后背疼,紧绷的肌肉才一点点缓了下来。   “师兄……”   “嗯?”燕纾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尾音黏糊,透露着几分慵懒。   “怎么了?你也躺下来陪我一起睡吧,这般我有点冷……”   他放松地蜷在谢镜泊怀里,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头顶那人迟疑的声音传来。   “师兄方才半夜开窗户……是做什么?”   燕纾瞬间一激灵,立刻清醒了大半。   ——他忘了他方才没倒掉的药了。   “我……房里有些热,我开窗户凉快一下。”   他有些心虚地扬起一抹笑意,冷不丁窗外一阵微风袭来,燕纾控制不住,瞬间打了个冷战。   谢镜泊眉心立刻皱了起来。   他翻身上床细细将人裹到被子里,望着桌案上那碗几乎未动的药碗,忽然低声开口:“师兄方才不会是想把那碗药倒掉吧?”   燕纾心中一跳。   他自知再遮掩下去怕是瞒不住了,叹了一口气,到底慢慢撑起身子,将那药碗拿过来一饮而尽。   “当然没有……我只是方才胃里有些不舒服,所以等一会儿再喝。”   他轻咳两声,将空碗轻轻往桌案上一放,似笑非笑地扭头望向身后的人:“这下可以了吧?”   谢镜泊沉默两秒,抬手将那淡白的唇上一抹药渍一点点拭净,低低“嗯”了一声。   “师兄喝了药……才能好好养身子。”   燕纾也没说话,低笑一声,重新躺下身将头枕在他腿间。   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怀里的人呼吸逐渐均匀,似乎不过这一会儿便已睡了过去。   燕纾向来浅眠,身子不好后入睡也是极难。   谢镜泊心中闪过一抹疑惑,下意识抬手去按他的脉搏,却忽然被睡熟的人翻手抓住。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静了几秒,确认燕纾似乎确实睡熟了,尝试着抽手想要去拭燕纾额间的温度。   但他挣了一会儿,怀里人不但紧攥着不放,甚至手指越收越紧。   谢镜泊一时有些无奈。   他一手被燕纾拉着,一手方才哄人时又被压在他腰间,迟疑了一会儿只得慢慢俯下身,用唇去探他到底有没有发烧。   怀里的人呼吸沉沉,因为心肺不好胸口憋闷,口唇无意识微张着,小口小口地吸着气。   谢镜泊喉结不自觉微微动了一下,明明是正经的事情,他心中却莫名泛起一丝紧张。   小院青砖缝里钻出几茎野兰,让夜露浸得发亮。树枝斜曳过檐角,将疏影碎在窗纸上,风一动,便摇碎了满地的月光。   谢镜泊一点点俯下身。   床畔的烛火在墙上映出两人重叠的轮廓,燕纾散在枕上的白发缠在他腰间,恰似鹤颈交缠。   烛芯"噼啪"炸开一朵灯,在谢镜泊双唇将将要碰到他眉心时,忽然却听怀里的人懒懒开口。   “……我知道了。”   谢镜泊心中一颤,倏然直起身。   他一时以为燕纾知道了他龌龊的心思,迟了一秒低下头,望着那人依旧平静地合着眼,好半晌才有些紧张地应了一声:“什么?”   “师兄……知道了什么?”   燕纾慢悠悠睁开眼。   他声音懒塌塌的,像缠乱的一团毛线,却带着无尽的笑意。   “我知道你当初……是怎么知道我没有失忆的了。”   谢镜泊愣了一下,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跳又急促了起来:“师兄说什么……”   “之前洞穴里,我意外入梦时那个幻影……是你吧。”   燕纾低声开口,琉璃色的眼眸一派澄净。   “那个幻境里,所有一切都是假象……只有你不是。”   他以为是他自己把自己拉出了梦境,但其实从那时起,便一直都是谢镜泊在默默护着他。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却看燕纾仰起头,静静望着他:“为什么那时不揭穿我?”   谢镜泊沉默了两秒,垂下眼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低声开口:“不是揭穿。”   “是庆幸。”   燕纾神情微怔。   “我确实有过生气,但更多的是知道师兄身体无恙后的……欣喜若狂与害怕。”   燕纾一时没反应过来:“害怕?为什么……”   “我怕师兄知道我知晓你没有失忆后……又突然不告而别。”谢镜泊低低开口。   “师兄若不愿意说,我可以等,反正两年都已等过了,不差……那一会儿。”   只要燕纾还在他眼前,一切他都可以不计较。   房间内一时无言,燕纾心跳声怦然作响,几番想要张口,却忽然听到谢镜泊微哑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师兄坠崖后的那两年……是怎么过的?”   燕纾眼眸闪了闪,回过神,紧接着又一瞬笑开:“能怎么过……不过就是吃药,养病,那两年记忆太过混乱,已不太记得了。”   他这很明显是故意避了过去,谢镜泊也没有追问,只继续轻声开口:“那扶摇念……”   “魔族犯乱后,许多妖族都因长老殿被无辜牵连,流离失所,我不忍心便开始收留一下受了伤的小妖……慢慢便发展成了如今的扶摇念。”燕纾轻声开口。   “扶摇念甚少在仙门间走动,因为本来就是为求自保,刚好也可暗中搜集线索……”   ——而且他当时身体实在太不好,几乎连下床都难,樾为之便严格禁止他过分劳心劳神。   燕纾无声地打了哈欠,感觉方才自己强压下的困倦又席卷了上来。   “后来等仙门稳定了些,扶摇念也慢慢站住了脚,我便想办法重新回到销春尽,后面的事……唔……”   燕纾眼皮发沉,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   “我有些困了,九渊……有点想睡……”   “师兄睡吧,我陪着你。”谢镜泊低声开口,想把人扶着躺回塌上。   “好……呃……”   但他才刚坐起身,便看燕纾的头歪向一旁,顷刻之间人就彻底软了下去。   “师兄——”   谢镜泊心中猛地一紧,赶忙托住他软软歪倒的身子,确认他还有呼吸,才匆忙将人小心抱起,去寻樾为之。   樾为之半夜被惊醒时,还以为昨日的场景重现了。   他眉心跳了跳,直到将手搭到燕纾腕间,神情才一瞬凝重起来。   “没事,就是气血不济,所以才一时晕厥。我方才给他扎了针,让他已睡过去了,只是明日大概迟些才能醒。”   “他身体到底怎么了?”谢镜泊哑声开口。   樾为之神情顿了一下,慢慢收了针,却仍旧背对着他半蹲在床边没有说话。   “……我都说了没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脸,没好气地示意谢镜泊让一让:“他刚醒来几天,你指望他身子能有多好?”   “我先回去睡觉了——你好好让他养着,按时喝药,等过段时间一定就能养起来。”   ·   燕纾并不知道自己昨夜直接晕了过去。   他第二日一觉睡到将近下午,睡醒时人都酥软了。   桌案上搁着半盏依旧温热的汤药,褐色的药汁里沉着片不知哪里来的梨瓣。   燕纾静静盯了那漂浮的白蕊几秒,小心翼翼将那花瓣择出,却是忽然又一扬手,径直将剩余的汤药从窗口倒了出去。   谢镜泊给他留了字条,让他醒来后便用那玉坠告知他,他先去厨房给他准备些吃食。   燕纾缓了一会儿神,披着衣服慢慢起身,有些呆愣地缩在廊下的躺椅间。   他原是想坐在这里等谢镜泊回来,但望着那檐角铜铃轻晃,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   再满头冷汗地醒来,便看谢镜泊沉默地将他揽在怀里。   “九渊……”燕纾一时浸在噩梦中还未醒,有些恍惚地勾了下唇。   “你又来找我啦。”   “嗯。”谢镜泊低声开口,也没有问他梦到了什么,只小心帮他将额角的冷汗擦干。   燕纾将头埋进他衣襟间,沉沉吸了一口熟悉的幽兰香,才终于慢慢缓过神。   “抱歉,我方才还以为……还在做梦。”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笑着抬眼,谢镜泊神情微顿,只慢慢将旁边一直用灵力温着的白瓷药碗拿了过来。   “师兄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   苦涩的药味熏的燕纾下意识皱了皱鼻尖。   他有些嫌弃地别过头,嗓音下意识软了几分,试图讨价还价:“我刚睡醒嘴里发苦,能不能等一会儿再喝?”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啪嗒”一声轻响,紧接着云片糕的香甜气息瞬间萦绕了满怀。   “刚从厨房那边做好,师兄先吃点甜的东西,垫一垫再喝药。”   ……燕纾一时疑心谢镜泊还是发现了他昨晚偷偷倒药的事。   “可是我现在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药,九渊你先陪我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燕纾叹了一口气,忽然抬手揽上他的脖颈,偏过头,冰凉的薄唇在他耳垂间细细地磨着,恍若猫儿般小心讨好。   小时他每次这般,谢镜泊总会弄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坐直身子被迫妥协。   但今日燕纾只蹭的自己脸上都烫了起来,面前的人依旧不为所动。   “师兄已经将喝药的时间点睡过去了,若是再不按时喝药,怕是起不到效果。”谢镜泊低声开口,难得没有理会他明显的服软。   燕纾没有说话,慢慢也静了下来。   他盯着那香甜的云片糕,一时只觉得胃中烦闷异常,叹了一口气到底抬手接过药碗,一口闷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顺着喉管瞬间流下,燕纾呛了一下,瞬间伏在他怀里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苦……”   谢镜泊小心揽着他的腰,慢慢顺着后背,他拿起一片云片糕送到燕纾唇边,却看面前咳的眼尾通红的人赌气般别过头。   “我不要吃这个……我想喝雪梨羹。”   燕纾从前不舒服时也总喜欢忽然找他要什么吃的——想与他赌气,却又舍不得真气多久。   谢镜泊不疑有他,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小心将人扶抱在躺椅间,“那师兄等我一会儿。”   面前被白狐裘裹成雪团子的人恹恹缩在躺椅间,半阖着眼,仿佛完全不想搭理他。   谢镜泊一时间也有些无奈,小心拭了拭他额间的温度,终于慢慢转过身,快步向外走去。   小院间的门“啪嗒”一声被轻轻合拢,下一刻,原本蜷缩在塌间的人瞬间撑起身,踉跄地扑到一旁,直接吐了出来。   “咳……咳咳……”   刚饮下的药汁混着血丝溅在青砖地,不过片刻便被尽数吐尽。   燕纾吐的浑身发软,撑着旁边廊柱的手渐渐脱力,眼前一黑,控制不住便要向前栽倒。   下一刻,前倾的身躯忽然被人稳稳抱住。   身后的人一把揽住他无力瘫软的腰身,一手小心挽住他垂落的雪色长发,焦急地在他耳畔说着什么。   “抱歉,我不是……”燕纾吐的喘不过来气,却是有些难耐地别过头,伸手想要将人推开。   “你别看……脏……”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胃脘,灵力如春溪化雪般涌入。   “没事,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不难受了。”   谢镜泊颤声开口,慢慢顺着他的后背。   直到怀里的人胸膛的起伏逐渐平息,筋疲力尽地窝在他怀里,谢镜泊才感觉自己那口气也缓了过来。   “好些了吗?”他低声开口,怀里的人疲倦地半阖着眼,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没事……可能就是这两天着凉胃里有些不舒服,所以一时吐了。”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侧头蹭了蹭谢镜泊温暖的脖颈:“劳烦九渊……再帮我煮一碗药吧。”   面前的人却没有说话,只紧紧地揽着他的背脊。   燕纾半天没有等到应答,有些疑惑地扭过头:“九渊……”   下一刻,他听着面前的人哑声开口:“师兄为什么……不愿意喝药?”   燕纾愣了一下,眼眸间闪过一丝慌乱。   他开口想要说什么,却看谢镜泊已一寸寸转过头,眉眼微红地望着他。   “师兄为什么……故意催吐,一定要把这药吐出来?”   燕纾身形一僵,原本苍白的脸色瞬息失尽了血色。 第94章   檐下铜铃蓦然轻响, 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掠过桌案上空荡荡的白瓷碗,发出战栗般的颤抖。   原本团在燕纾手边的白猫被这一阵喧闹声惊醒,迷迷糊糊坐起身, 呼噜噜地抖了抖耳尖绒毛, 笨拙又担忧地去拍燕纾按的泛红的腕骨。   燕纾僵硬地坐在软椅上, 脸上血色全失。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 几番张口, 对上谢镜泊黑沉的神情, 却只下意识又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你看错了吧,九渊, 我不过是一时胃里不舒服所以才……”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面前的人哑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燕纾?”   迟一拍传入耳中的话语带着难掩的失落与难过, 燕纾神情不由自主地一怔。   “我只是想让你养好身子,不是想逼你……也不是让你一面与我这般粉饰太平,一面又毫无顾忌地折腾自己的身体。”   “我……”   燕纾有些茫然地开口,却听着谢镜泊吐了一口气,仿佛心灰意冷般,忽然松开了握着他的手:“你到底为什么……到现在还要瞒着我?”   燕纾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几乎从未见过谢镜泊这般模样。   周身同一刻忽然一冷, 原本揽着他的人站起身,仿佛作势想要离开。   燕纾下意识一把抓住他的手,旁边原本茫然啃爪的白猫也被吓了一跳,蓬松如云团的尾巴突然炸成一条条银丝, “咪”的一声跳下软凳,胡乱也去咬谢镜泊的衣摆。   “别走——”   燕纾慌乱开口,心中后知后觉感到一丝恐慌。   他想要开口说不是,他并不是想说那句话。   他想问谢镜泊怎么知道他故意不喝药?想问谢镜泊不是方才已经离开了, 怎么又突然回来?   想问他明明已经隐瞒的这么好……怎么还是让谢镜泊看到了他这般狼狈的一幕。   但万般话在舌尖滚了一圈,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人,第一反应却没忍不住颤声开口。   “……你别生气,好不好。”   话音刚落,燕纾便感觉面前的人身子一僵,紧接着,压抑的声音从面前响起。   “我不生气,你便想一直瞒下去吗?”   “我不生气,你就能依旧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坐在软椅上的人身子仿佛颤了一下,谢镜泊深吸了一口气,到底将话间的尾音咽了下去。   那天燕纾大晚上莫名其妙端着那药碗开窗,他就觉得有些古怪。   燕纾向来畏寒,平日里这般时节恨不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怎么可能半夜还嫌热去吹风。   但燕纾每次喝药的时机都选的十分巧妙,仿佛特意避开他一般,每次他过来要么是已喝完了,要么是睡熟把喝药点空过去了。   谢镜泊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今日终于寻到一个机会看着人喝了下去,终于稍微安下了心。   没想到他只是回来想把那云片糕用灵力温上,便看到燕纾将手死死按在胃脘间,颤抖着身子将方才的汤药全数呕出。   面前的人白着一张脸不说话,唇边惯常的笑意都几乎维持不住,仿佛稍一碰就要碎了。   燕纾沉默了几秒,默不作声地用冰凉的指尖去勾他的指节,像冬日里瑟瑟发抖的猫咪,明知做错了事,却仍执拗地想挤进熟悉的热源里,用这种方式笨拙地试图道歉。   谢镜泊心中细细密密的疼。   他深吸一口气,到底忍不住张开手将人凉得发白的指尖攥进掌心,一时咬牙:“你疼死我算了,燕宿泱……”   下一秒,他听着面前的人小声开口:“那药喝了……便容易犯困。”   燕纾仰起头望着他,下意识又弯了弯眼,眼眸却怔怔的没有焦点。   “不,或者说,会让我几乎一整日都昏昏沉沉的,基本没有清醒的时候。”   谢镜泊身形似乎僵了一下,但燕纾却似乎没有注意到,慢慢收回手,抱着膝盖将自己一点点蜷缩起来。   “那天晚上你看着我喝了药,我一直睡到了近乎第二天下午……便是这个原因。”   “我身子如今……都已这样了,喝不喝这药区别都不大,若是再这般整日睡过去,不如多清醒些时日,多陪陪……你们。”   面前的人似乎后退了一步,燕纾脸色又白了几分,却是强行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语气。   “我开始其实原没想吐的,毕竟你刚刚走,若是直接吐有些太明显……但那药实在太难喝了,我胃一时有些受不了……”   他感觉周身又冷了起来,下意识想去拉谢镜泊的手,但指尖颤了一下,却又慢慢垂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让我养好身子,可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也不是想要瞒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不想你们担心……”   ——师父不在后,他已习惯一个人咽下所有痛楚。   几乎早已忘了应当怎么肆无忌惮地去喊痛喊累。   燕纾昏昏沉沉地垂着头,支着肘死死按住抽痛的胃脘,后颈衣襟滑落露出半截苍白的肌肤,凸出的颈骨清隽异常。   他语无伦次地胡乱说着,下一秒却感觉身侧一沉,紧接着胃脘处忽然一暖。   一个包裹精细的汤婆子被塞到了燕纾怀里,舒适的熨帖一瞬将胃脘包裹。   燕纾低低的闷哼了一声,不自觉蜷了蜷身子,同一刻他脖颈处微微一紧,原本应该已经离去的人沉着脸坐到他身前,小心帮他将有些散开的狐裘系紧。   “你不说,我们反而会更加担心。”   他听着谢镜泊低低开口,脑海里来不及反应,只下意识紧紧揪住了他的袖口。   “别走……”   面前的人小心将他手指包住,紧接着如往常般,一点点将他揽到怀里,温和的灵力慢慢输入,将他痉挛的胃脘一点点揉开。   “我不走。”   “师兄若不舒服,或有什么担心,可以尝试着一点点与我们说……我知道师兄有自己的顾虑,但先尝试一下,好不好?”   燕纾呼吸仍有些急促,一时说不出来话,只忙不迭点着头,清隽的身躯被被白狐裘裹成个雪团子,霜色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裘衣上,整个往他怀里钻着,细细密密不停地发着抖。   谢镜泊一时又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说话太重了。   他低下头,小心将人的脸往外扭过来一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已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方才是我不对……师兄别难过,把脸转过来一点,不然一会儿喘不上气……”   过了不知道多久,怀里人的呼吸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谢镜泊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忽然听到燕纾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方才根本没有想走对不对……”   他这话说的笃定,谢镜泊怔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慢慢点了点头。   “是,我方才……原本只是想过去帮你拿一个汤婆子,怕你吐过胃疼。”   ——他就算再生气,怎么可能舍得抛下燕纾不管。   只不过见燕纾误会了,便也一时……没有纠正。   燕纾暗暗咬牙。   他方才满脑子都是谢镜泊不要他了的恐慌,此时被哄着一点点缓过神,终于慢慢意识到哪里不对。   燕纾心中又气又无奈,大抵是病中脆弱,感受着谢镜泊温热的手掌小心帮他揉着胃脘,眼眶竟控制不住一点点红了起来。   “你故意欺负我……”   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闷声开口,别过脸不去看他,偏那人不知担心什么,非得托着他的下颌让他转过头来。   “我不是,师兄,我只是不想你这般总担忧旁人,你别生我的气……还有哪里难受吗……”   那死木头力气极大,却又不敢真弄疼他,见他不转头,脑子里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凑上前,自下而上地歪头去看他的脸。   “你做什么?”   燕纾又好笑又羞愤,见实在躲不过,忽然别过头,一口直接咬到了他肩膀上。   “嘶——”   他咬的并不重,像小猫磨牙般毫无威胁地泄愤,谢镜泊一时猝不及防,下意识闷哼一声,却又立时反应过来,放松了肩膀任由他咬。   “师兄小心,别咬骨头,容易硌……”   他绞尽脑汁闷闷开口,却看燕纾愣了一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是不是有病啊谢镜泊,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谢镜泊却只认真地望着他,燕纾被盯了几秒,反而有些别扭地先一步别过头。   “好了,我之后会尝试着如你说的那般慢慢去改……你别担心。”   面前的人轻轻应了一声,燕纾被这么一闹,方才那股委屈劲儿早已烟消云散,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小师弟果真是长大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都会骗我了。”   谢镜泊听着他语气间的调侃,便知燕纾大概已消了气。   他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手掌轻轻按住那人微凉的后颈,如小时燕纾对他那般,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是师兄小时教得好。”   他话音刚落,肩膀处已又挨了一下。   怀里人仰起头没好气地瞪他,却看谢镜泊垂下眼,碧色的眼眸间不知何时盛满了无尽的笑意。   ……燕纾一时有些担忧自家这个向来稳重自持的小师弟怕不是傻了。   地上叼了半天衣角的白猫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带的骨碌一下子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本已被养的胖的连脖子都看不出,此时四脚在半空中胡乱蹬了蹬,一时竟转不过来,好半天才滚了一圈胡乱翻过身。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看着面前自己“劝和”劝了半天的两人不知何时又抱做一团,“喵呜呜”地叫了几声,抬起爪子想去勾燕纾的衣摆却又扑了个空。   他愤愤地蹲在原地,忽然听到了什么,耳尖动了动,一扭身冲了出去。   “怎么了?”   原本想要进门的樾为之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张开手将突然冲出来的白猫一把接住,被实心的毛团冲的踉跄了一步,抵着身后的木门才堪堪站稳。   怀里的猫咪委屈的耳朵都耸拉了下来,叼着他的衣袍便往他袖口里钻,直把他藏在衣服袋里的小鱼干都咬进嘴里,喉咙里才咕噜噜的呜咽起来。   樾为之不明所以地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看着院中那两人,瞬息意识到什么,神情间也闪过一丝微妙。   “……他们又把你当做吵架情趣中的一环了?”   “咪——”   怀里大嚼特嚼着小鱼干的白猫不满地呼噜了一声,樾为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这沉重的怨念转身往外走去。   “你下次直接去厨房偷谢镜泊藏的小鱼干,或者去燕纾那里告谢镜泊的状……你这般找我,只会把我也变成多余的那个……”   ·   燕纾那日与谢镜泊坦白后,喝药确实乖了许多,有什么难受也偶尔会主动与谢镜泊说。   但那药副作用到底很大,燕纾每天清醒的时间明显少了许多,昏昏沉沉睡过去半日,再醒时便又到了喝药的时间了。   几乎强撑着与谢镜泊说两句话便控制不住迷糊过去,如此往复不过一日,人便明显消沉了下去,即便醒来兴致也不高。   两日后,燕纾又从药物的昏沉间挣扎着清醒,睁眼时天色却已近黄昏。   他迷迷糊糊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心中没来由地又一阵委屈。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心中的情绪压下,拍了拍自己的脸,借着这难得的几分清明想要下床出去溜达一会儿。   但刚一动,他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微哑的声音传来:“别动。”   燕纾身子下意识一僵。   他有些讶然地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被谢镜泊抱着不知何时坐到了院子里。   “我怎么在这儿……”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对面一个悠悠的声音响起。   “怕你这几日闷在屋里难过,想着抱你出来坐一会儿,你大概睡梦中也能舒服些。”   燕纾倏然回过头,正看到姜衍端着一碗汤药坐在他对面,白瓷勺舀着那褐色药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师兄果然还是偏心小师弟啊,怎么我下午抱着你晒了那许久太阳你都不醒……小师弟刚抱没多久,你就醒来了?”   这话莫名的怨气满满,燕纾愣了一下,一时有些好笑:“你什么时候会这般强词夺理了?那药我喝了从来都是昏睡半日,与谁抱着我有什么关系?”   下一秒,便听姜衍哼了一声,直接舀起一勺汤药,送到他唇边:“反正师兄就是喜欢小师弟——左右我也说不过你,还是先喝药吧。”   燕纾被那一句“喜欢”激的心脏一跳,反应过来什么,瞬息有些哭笑不得地别过头。   “你做什么……我几时都需要你喂着喝药了?”   “从前你小时难受不愿起床时,连师父也坳不过你,最后不都还是我喂你喝。”   姜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师父当年为了让你喝药都做了什么吧?”   燕纾愣了一下,难得心虚地别过头。   他刚来销春尽时年岁也不大,即便再乖巧懂事,喝药时也难得格外不情愿。   他师父为了哄他吃药,阵仗可与他们如今几人不相上下,配着十八个故事,从鹊桥仙讲到昆仑奴,或者是把符卦编成民间的小玩意,哄着他转移注意力。   直到姜衍也入了门,有人帮忙,他师父才终于有了帮手。   姜衍挑了挑眉,刚想将药碗递过去,却感觉谢镜泊幽幽的目光忽然落到他身上。   他愣了一下,想到什么般,神情瞬间闪过一丝得意:“对了……那是小师弟还没进门,应当是没见过。”   ……燕纾不知他在高兴什么,耳尖已羞的泛红。   他心知若不顺了姜衍的意,不知他这个阴阳怪气的二师弟还能抖搂出什么东西来。   燕纾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地坐直身子,试图将药碗拿过来:“那你给我,我一会儿自己喝……”   他刚一伸手,便感觉手腕一沉,紧接着便听明夷笑嘻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们,陪着,大师兄喝。”   他一边说一边凑过来,有些兴奋地凑到燕纾身边满足地嗅了嗅:“大师兄喝完药,大概也就,轮到我抱了。”   不远处站着仿佛守门的边叙无声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小声开口:“虽然本来是轮到我……但明师兄好像很着急,我一会儿帮师兄推轮椅就好。”   ——燕纾不知道他这些师弟们今日是抽的什么疯。   他被谢镜泊抱着陷在铺满软枕的躺椅里,膝头搭着姜衍绒毯,旁边还有一只小狼狗虎视眈眈,竟然一时……完全挣脱不开。   “你们做什么……要对我严刑逼供啊?”燕纾有些哭笑不得,别过头,后颈却一不小心蹭上谢镜泊双唇,带起一阵战栗。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姜衍的脸色莫名又难看了几分。   “谁家严刑逼供还给你准备蜜饯。”姜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啪”的一声从袖口甩出一匣子蜜饯,按到旁边的石桌上。   那蜜饯不知为何格外香甜,燕纾耳尖微动,下意识坐直了几分。   他这身体寻常药物已不管用,樾为之不得已加大了剂量,久而久之胃脘肯定受损,已许久没什么食欲了。   他犹豫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妥协,忽然却想到什么,倏然扭过头,似笑非笑地望向谢镜泊:“你把前几日的事与他们说了?”   ——他说这些人前几日都小心翼翼地不敢打扰他休息,怎么今天却一个两个都约好了般,肆无忌惮地往他面前凑。   谢镜泊怔了一瞬,大概是没想到燕纾会这么敏锐,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点了下头。   “姜师兄他们也只是担心你,这般陪着你……你大概也会好受些。”   他知道燕纾不愿让其他人担心,犹豫了一下,小心握了握他的手:“师兄他们也想……多陪陪你。”   燕纾没有挣开他的手,却也没有说话,只神情一点点静了下来,微微垂下眼,一言不发。   小院里一时安静下来,连性子向来慢半拍的边叙心中都不由地浮现出一抹忐忑。   下一秒,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来,慢吞吞地落到姜衍面前。   “给我。”   姜衍怔了怔,下意识把药碗往后一缩:“师兄你若生气便骂我,这药碗砸了再熬一碗便要耽误药效了……”   “谁要砸药碗?我又骂你做什么?”燕纾轻笑一声,依旧伸着手,却是忽然放松了身形,懒洋洋地往谢镜泊怀里一靠。   “一勺一勺喝你要凌迟啊,把药碗给我,我一口闷下去,给我个痛快。”   姜衍愣了一下,迟疑地把药碗慢慢送过去。   燕纾瞥了他一眼,倏然一仰头,将那汤药直接一饮而尽。   他喉结急促滚动,因为喝的太急,没忍住呛了一下,褐色的药汁从唇齿间蜿蜒流下,被谢镜泊小心抹去。   “行了,放心了吧?”   空碗掷进明夷怀里发出闷响的刹那,燕纾整个人已经蜷进谢镜泊的衣袍。   明夷手忙脚乱地将药碗接住,面前几人没有说话,只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燕纾苍白的指节陷在玄色衣料里,缓过一口气,低低笑了一声:“别看我……太狼狈了。”   他话音刚落,喉间猝然涌上的酸苦便让他咬住了舌尖。   谢镜泊襟前的云纹忽近忽远地晃动着,燕纾能清晰感觉到冷汗正顺着脊骨蜿蜒而下,仿佛有无数冰针在胃囊里翻搅。   他前几日吐习惯了,虽然如今没再故意呕药,但每每喝完胃里总是不舒服,配上脑海中的昏沉感,只控制不住一阵烦闷欲呕。   周围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忽然变得刺耳,燕纾猛地攥紧那片被揉皱的布料,下意识将头往里更深地埋了一会儿。   他额头死死抵着对方胸口吞咽反胃的冲动,忽然却感觉手腕被人小心握住,紧接着腕间的几处穴位被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你别紧张,师兄,深呼吸,没事的……”   姜衍的声音从耳畔小声传来。   燕纾迷迷糊糊间反应不过来,心中却已下意识遵从,不知过了多久,神志竟然真的清明起来几分。   “你医术什么时候……这般好了?”   燕纾缓过一口气,满头冷汗地抬起眼,有些疲倦地勾了下唇。   姜衍没有立刻回答,细细观察着他的脸色,却也是松了一口气。   “我们开始不知道……你那般反感那药物反应,只是想着医好你的身体,却忽略了你的感受。”姜衍低低开口,感受着脉搏的跳动也没什么异样,神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如今是不是,感觉要比之前好些。”   燕纾愣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   姜衍脸上瞬息浮现出一抹笑意:“我后来与樾为之商量了一下,稍微调整了一下药方,虽然效果可能减弱了些许,但副作用大抵会少很多。”   不远处的樾为之不知何时半倚在门口,燕纾眼眸闪了闪,又转过头,看着慢慢蹲在他身前的二师弟。   “师兄,你若有什么想法,都可与我们任何一人说。”   姜衍轻轻开口,小心帮他将额间的冷汗拭净。   “你可以试着……依赖我们。”   ·   那段时间大概是燕纾最听话的时日。   那药物在姜衍与樾为之不断的调整下副作用减轻了不少,燕纾每日睡醒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得空了便被他几个师弟轮流推着轮椅去宗门里溜达,甚至也逐渐学会了“颐指气使”,走不动了便主动喊累喊困。   樾为之有时觉得,燕纾那懒洋洋的模样比他腿间睡的翻肚皮的白猫也不逞多让。   谢镜泊看着面前的人脸色一日日好了起来,脸上也不知何时多出几分红晕,心中不自觉也放松下来。   甚至连燕纾自己,也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抹希冀。   直到某日,燕纾在院子里毫无征兆地昏厥过去,终于将这昙花一现的幻梦蓦然打破。   谢镜泊颤着手慌乱将人抱进屋内,听着樾为之焦急的声音,迅速冲出去将汤药寻来,再回来时,却忽然听到房间内燕纾叹息般的声音传来。   “你告诉我,为之。”   “我到底还剩……多少时日。”   谢镜泊脚步一顿,手中端着药碗的手一软,“啪”的一声,白瓷碗砸落,直接碎了满地。 第95章   “啪”的一声瓷碗炸裂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 房间内的两人都同时一惊。   燕纾怔了一下,樾为之已倏然警惕地站起身,手中的银针顷刻间甩了出去:“谁——”   “噗嗤”一声银针从窗纸透出,同一刻, 燕纾望见了门槛处翻涌的玄色衣袂。   他神情间瞬息闪过一丝慌乱:“九渊……”   下一秒, 门外的人瞬间回过神, 踉跄后退了半步, 看着那把银针“叮”的一声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整整齐齐的落下一排。   房门“刺啦”一声被一阵灵力骤然推开, 樾为之蹙眉站在床侧半步, 单手扶着身后的人,神情不虞地望着他:“你来做什么?”   谢镜泊却没有答话, 只沙哑着声音径直开口:“你方才说什么?”   樾为之愣了一下,瞬息沉默了下来。   谢镜泊僵硬地站在原地, 定定地抬起头,半晌目光落到房间里燕纾的身上。   房间内灯光昏暗,一袭白衣的人有些虚弱地探身撑在床头。   燕纾似乎是刚从昏迷中醒来,未束的长发流水般从枕上漫开,有些焦急地望过来,一手仍下意识扣着谢镜泊方才将他抱进来时胡乱披的外袍。   他半晌确认了谢镜泊无事, 才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身子晃了晃,脱力地重重靠回身后堆叠起来的锦被间。   樾为之担忧地低低“哎”了一声,顾不得许多先蹲下身, 燕纾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他还有些气喘,墨色织锦自肩头滑落半幅,单薄的胸膛间能看到明显的呼吸起伏, 轻得像一捧将化的雪。   谢镜泊死死地盯着燕纾裸露出来的骨瓷皮肤下隐隐浮现出的青紫色针眼,一时竟不知……燕纾怎么忽然间虚弱的这般厉害。   “你先回去吧,他身体还弱,还要再多修养……”樾为之皱着眉回过头,刚想再出声赶人,却听谢镜泊哑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师兄。”   他只低低地唤了他一声,没有其他任何的话,燕纾却瞬间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师兄说好的,不再瞒我。】   燕纾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与他静静地对视了几秒,听着身后隐隐约约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忽然轻声开口:“让他进来吧,为之。”   樾为之怔了一下,紧接着门外姜衍焦急的声音传来:“师兄怎么了?方才九渊给我传讯……”   他的声音在看到房间内对立的三人时瞬间偃旗息鼓。   “如今都已这般了,再不告诉他们……也没什么意义了。”燕纾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身子撑起来几分,捏了捏面前人的肩膀。   “什么叫‘都已这般’?”樾为之咬牙回过头,“你还没什么事,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本是不大的声响,燕纾整个人却跟着那声响轻轻一抖,有些不舒服地按住心口,低低咳了起来。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匆忙坐上床伸手抵住他后心。   燕纾侧脸咳了几声便没了气力,虚汗顺着颈线没入中衣领口,却是有气无力地摸索着勾住樾为之的衣角。   “别这样,为之……让他们进来吧。”   樾为之咬牙看着他,半晌到底梗着脖子一扭头,在床边让出半个身位来。   姜衍顾不得许多快步走上前,直接跪坐在床头焦急按住燕纾的脉搏。   但他刚搭上不过几息,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立刻白了下去。   谢镜泊迟了一步,像是骤然才回过神,慢慢走上前,沉默地盯着床上的人。   心脉处的疼痛渐消,燕纾缓过一口气,身上好不容易积攒了些许的力气此时也已消耗殆尽。   但他却不以为意,靠在樾为之怀里仰起头,如往常般笑眯眯地冲谢镜泊招了招手:“怎么不过来些,九渊?”   谢镜泊沉默地往前走了两步,顺从地坐在燕纾床尾的那侧,没有如之前般直接将人揽在怀里,而是有些颤抖地轻轻握住他的手。   燕纾怔了一下,神情间划过一丝无奈。   谢镜泊有些迟疑地低下头。   手骨虚软无力,软软地蜷在他掌心间,仿佛已完全筋疲力竭。   ——完全不似从前他偶尔趁师兄枕在他膝头熟睡时,悄悄去握他的手,却无论何时都被一把抓住,玩闹般挠一挠他掌心。   谢镜泊一时有些恍然。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下一刻,却听姜衍颤抖的声音先一步响起:“这不可能……”   他已将两边的脉搏都探了一遍,此时却又不死心地收回手,再去够另一边的手腕:“不会的,明明之前都还好,怎么会突然……”   搭在锦被间的手臂忽然往后缩了缩,姜衍一时够了个空。   他有些焦急地探身便想去够,却听下一秒,一个声音轻咳着从头顶传来:“直接说吧,阿衍。”   姜衍身子骤然一僵。   他慢慢收回手,对上燕纾苍白却温和的神情,眼眶竟然慢慢红了。   “师兄你的心脉……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气血两虚,毒入肺腑,血不养心,侵蚀心脉,以致方才无缘无故脱力晕厥。   如今燕纾还能醒着,神色看似如常,更像是被病痛折磨久了,习惯性强撑着一口气。   若是哪日,那勉强供应着心脉的经络断了,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怎么会这样,师兄,你身体里的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忽然如此……”   姜衍颤声开口,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他不明白这毒是从哪里来的,甚至缠绵肺腑,时日已久,久到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姜衍怔怔跪坐在地上,却又想起了什么般,蓦然希冀般抬起头。   “你是骗我的吧,师兄,你从前骗了我那么多回……这次也是在骗我,对吧?”   姜衍焦急地开口,下意识摩挲地够到燕纾冰冷的手指,仰起头小心翼翼地贴到自己脸侧。   “你告诉我,你是骗我的,我不怪你……不怪你好不好,求你了师兄……”   “你只要说我就信,或者你继续骗我,继续骗我也好……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一定还有办法救你的对不对……”姜衍带着哭腔抬起头。   但床上的人只带着些许无奈望着他,半晌手指微动,青白的指尖轻轻将他眼尾的潮湿拭净。   “抱歉。”   他尾音似乎也浸着水汽,身形晃了晃,数床条褥抵在后腰间才勉力稳住身子。   姜衍身子猝然一僵,仿佛最后一道审判终于落下,他手指一松,颓然跪坐在地上,眼眸间强忍的泪意再遮掩不住,顺着脸颊蜿蜒滑落。   “之前为什么……”   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谢镜泊忽然开口,声音沙哑的过分。   “……之前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察觉到异常?”   燕纾顿了顿,慢慢转过头望向对面的人,声音放得极轻。   “我体内一直药毒纠缠,维持着一个艰难的平衡,平日里还算勉强稳定。若不是毒素发作时期能摸出异样,光靠诊脉是诊治不出来的。”   他感觉周身有些发冷,望着谢镜泊越发沉默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身子下意识往锦被间缩了缩。   当年他入魔坠崖,心脉间却还剩最后一丝师父留给他的灵力,苦苦支撑。   燕纾靠着这一缕仅存的灵力,在被魔气折磨的痛楚间强行撑过了七日,待到全身经络都被魔气穿透,千疮百孔,恍若死人。   栖息在他体内的魔气再感受不到他的任何生机,终于从经络间不甘心地一点点散去。   燕纾活了下来,但整个人几乎也已奄奄一息。   ——所以他的经络留不住任何灵力,也留不住魔气,所以当初再与谢镜泊重逢时,他能借着一点樾为之的妖力来遮掩身份。   樾为之为了给他修补经络,不得已用了许多重药,勉强才将破损不堪的经脉养起来一点。   ——但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因为用药太多,各种药性牵扯复杂,每次毒发情况都不尽相同,为之这几年……一次次用无数药物,以毒攻毒帮我压制,才勉强熬过去。”   燕纾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般,轻轻弯了弯眼。   “可以说只要我活着,体内这些毒药便会一刻不停地侵蚀我的经脉,如今不过是熬不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以为说的轻松,但面前的几人神情间却没有半分笑意。   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逐渐凝滞,燕纾唇边的笑意也一点点收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般严肃做什么?搞的我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若是你不回来……还能活多久?”   谢镜泊忽然低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燕纾愣了一下,没想到谢镜泊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个问题。   他眼眸闪了闪,忽然想起当初他离开崖底时,樾为之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与我一起,就这般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辈子?】   向来傲娇地对他爱答不理的人红着眼拦在他身前,身上还穿着前几日他们刚下山买回来的崭新的红衣。   【你若不离开,我用药养着你,至少五年……不,十年,我可以保你性命无虞。】   【将如个废人一般养着吗?】   燕纾当时却只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十年……太长了。】   越为之愣了一下,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燕纾没有立刻回答,只先抬起手,一点点掰开面前满脸迷茫的人的手指。   【若是让我如一个废人般,浑浑噩噩,度过没有他的十年……那实在也,太漫长了。】   重伤初愈还无法稳定维持人形的狐狸被他直接气回了原型,四爪却还抓着地抵着旁边的大石,死死咬着他的袖口。   他听着面前的人似乎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最后揉了一把他毛茸茸的狐尾。   【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仙人长生,百年凡尘如梭过隙,但我只要朝夕。】   燕纾回过神,对上谢镜泊紧绷的神情,却是一瞬蓦然笑开:“也没多久,我当时经脉本就全然断绝,就算什么都不干,当个废人般养着,也不可能再活多久。”   谢镜泊眼睫颤了颤,很明显没有信他的话,燕纾也不在意,忽然扭过头望向旁边的两人。   “所以如今,我还剩多少时日?”   姜衍低低地抽了一口气,赌气般扭过头不去看他。   樾为之神情倒是没那般激动,沉默了几秒,低低开口:“五日。”   谢镜泊握着他的手忽然收紧,燕纾也愣了一下,却是下一秒轻轻松了一口气。   “挺好……还有五日呢。”   “师兄——”   谢镜泊猝然开口,面前的人却没再说话,只神情有些疲倦地按住胸口喘了几口,不舒服地又往下缩了缩。   “我有些难受……你过来抱着我好不好,九渊。”   他口中这般说着,脸色却已一点点白了下来,身形更是软软地便往下倒。   谢镜泊立时坐上前,看着面前的人蹙眉半阖着眼,摸索着熟练面对面趴到自己怀里,才惊觉他单薄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怕是已这般不舒服地忍了许久。   “你……”   他哑声吐出半个字,看着他浅淡的唇色却是将后续的话都咽了下去。   旁边的樾为之也快步走上前,按住燕纾的脉搏,半晌往他嘴里塞了几枚药丸。   已经昏沉的人呛咳两声,轻轻吐出一口气,唇上的紫绀色终于淡了些许。   “没事,就是方才精力消耗太多有些低烧……让他睡一会儿吧,你先守着,不烧起来便无事。”   樾为之低低开口,谢镜泊摸着他仍有些急促的脉搏,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我帮他把中衣换一下。”   谢镜泊全程似乎都没什么反应,神情除了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如今已恢复平淡。   樾为之蹙眉看了他一会儿,却也不好说什么,一把拽过旁边还在发愣的姜衍,快步走了出去。   ·   窗外月影西斜,春寒料峭,姜衍清泠泠打了个冷战,混沌的思绪被冷风一激,终于有了片刻清明。   “师兄之前回宗的时候,不是说要寻一味药吗?”   他忽然开口,一把焦急地拉住樾为之的手。   “师兄说那味药能救他的命,那是什么?我现在去寻,你告诉我……”   姜衍神情间浮现出一抹希冀,声音也再次激动起来。   却看面前的人愣了一下,紧接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什么,有些不忍地低低开口。   “没有。”   “……什么?”   “从来没有那味药,那是燕纾为了留在宗门,给你们编的一个借口。”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一点点将手从面前不可置信的人手里抽出。   “已经没有办法了 。”   ——燕纾从来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之前樾为之一直有意无意地问他何时回扶摇念,却是从来都知道……燕纾再不可能回去了。   ·   暖阁里浮动着幽兰香与炭火的气息,在雕花木床上投出颤动的光斑,一派温存;   暖阁外青石阶缝里钻出绒绒的草芽,风过时簌簌地摇动着,正巧跌进廊下未干的雨洼里,载浮载沉地打着旋儿,春日盎然。   当日深夜,边叙他们便也知道了这件事。   明夷当时极力否认,险些直接崩溃。而边叙虽然一如既往地木然站在原地,却是难得没有去反驳这个性子激烈的三师兄。   但即便他们再怎么拒绝,燕纾的身子还是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弱了下去。   他前两日还能如往常般与他们聊天,每日睡到中午醒来,用过午膳被谢镜泊推着在宗门里转一圈,寻到某处喜欢的地方坐着安静晒一会儿太阳。   说是“安静”,但每每他坐下没多久,边叙他们便总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或装作不经意地坐在他旁边看书,或随便寻个由头无意义地斗嘴,热闹又惬意。   一如小时候他们五个人住在一个小院内。   燕纾懒洋洋坐在石桌边,一边吃谢镜泊早已给他剥好的水果,一边监督着他们练功。   他们从前总想办法避开燕纾的目光,偷摸着偷会儿懒,如今却是生怕燕纾……不能再多看一看他们。   到第三日时,燕纾却已连出院门都有些艰难。   他心脉已经很弱了,一点微风便可能引得他呛咳不已,心悸难耐。   燕纾自己不说,怕惹得他们扫了兴,但谢镜泊却敏锐的发现了他的不适。   于是这场装作“不经意”的聚会,便由外面改到了燕纾愿曦阁外的小院。   这回松一、松竹也跟了过来,还带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显得异常兴奋的危阑。   “燕公子——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你了,我这几日又新学了许多功法,我展示给你看好不好?”   这两日周围人都对他小心翼翼的,连跟他说话都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燕纾怔了一下,紧接着蓦然笑开:“好啊。”   他看着危阑兴冲冲地应了一声,手中长剑一横,熟练地挽了个剑花。   燕纾半支着下巴斜斜靠在轮椅间,一阵微风吹过,他不自觉轻轻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便感觉身上一暖。   谢镜泊不知何时从他背后走了过来,展开一条厚厚的毛毯,将他小心裹了起来。   暖意袭来,燕纾不自觉打了个哈欠,猫儿般往谢镜泊那边靠了靠。   “还是九渊好,这般贴心……”   谢镜泊站在他身侧,细细帮他挡住吹过来的微风,闻声微微低下头:“昨日明师兄给你梳头时,你也是这般说的。”   燕纾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是吗?”   他只不好意思了一瞬,下一秒便没有丝毫脸红地笑眯眯仰起头:“左右你们都是我养大的,如今对我好些,我难道不应该心安理得地受着吗?”   谢镜泊定定地望着他笑意几乎溢出来的琉璃色眼眸,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师兄永远……值得最好。”   谢镜泊极少说的这般直白,燕纾愣了一下,这回耳尖终于后知后觉烫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胡乱将目光转回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羞赧地轻咳一声,唇角却无意识一点点翘了起来。   ……   不知过了多久,燕纾膝盖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拍。   燕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听到明夷的声音低低响起。   “你累了吗?大师兄,我推你,回去?”   燕纾蹙了蹙眉,有些艰难地撑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不用……”   面前的小院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边叙等人在不远处若无其事地坐着,但目光却都有意无意地望过来,神情间难掩担忧。   燕纾按了按有些昏沉的额角,抬头看了一眼时间,缓缓吐了一口气。   “你们做你们的事,如今太阳正好,我还想多晒一会儿呢。”   肩头被人轻轻按了一下,燕纾扭过头,目光落到谢镜泊脸上,向来上挑的桃花眼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别担心……就是暖洋洋的晒的舒服所以睡了过去,左右我回去也是躺着,不如在这里晒晒太阳还暖和些。”   谢镜泊沉默了几秒,低低地应了一声。   面前的明夷有些担忧地慢慢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侧耳听着身后的响动,直到差点被台阶上睡觉的胖白猫绊了个跟头,才终于作罢。   燕纾一时失笑,轻咳一声,弯下腰冲着那白猫招了招手,将那软乎乎的毛团抱进怀里,迷迷糊糊眯了眯眼……   ……   等到燕纾再有意识时,窗外天色昏暗,他已不在小院内,而是躺在愿曦阁内的床上。   “九渊……”   旁边一个黑影低低应了一声,微微坐直身子贴了过来,小心扶着他坐起,揉着他胸口帮他缓过一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师兄?”   燕纾喘息间只觉得胸口疼痛难忍。   他忍过眼前的一片眩晕,蹙眉小声开口:“我没事……我怎么在这里?”   谢镜泊握着他的手,慢慢揉着手腕间的穴位:“你方才晕过去了,我们叫不醒你……”   他话语间带着一丝紧绷,似乎藏着难以察觉的担忧。   燕纾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半晌才“啊”了一声,迟钝地慢慢握住谢镜泊的手:“我没事。”   “可能只是下午药效上来了,所以睡的沉了些,别担心……”   房间里昏暗,谢镜泊似乎是怕他睡不安稳,没有点灯。   燕纾有些看不清,见身后的人半晌没有说话,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摸索着想将头埋到他脖颈间。   “你别难过,九渊,左右总会有那么一天……而且如今还有些时间,你就全当心无杂念地多陪陪我,好不好?”   熟悉的幽兰香逐渐将他包裹,燕纾不自觉放松下来,下巴枕在他肩头,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双唇胡乱去汲取他周身的热意。   但下一秒,他却不知蹭到了哪处,冰凉的双唇忽然划过一处柔软的所在。   燕纾怔了一下,紧接着,却听谢镜泊沉沉的声音响起:“我会救你的,师兄。”   “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会寻出办法,你不会死。”   这回轮到燕纾沉默了下来。   黑暗中两人一深一浅的呼吸交缠,好半天燕纾才轻轻笑了一声。   “那若是……没办法呢?”   谢镜泊没有说话,燕纾等了几秒,忽然仰起头,循着方才的位置,在他唇畔轻轻啄了一下。   “你总要接受这个事实,九渊。”   “你可先……尝试与我说说,不要总自己这般憋着。”   “这样我会……更加担心。”   谢镜泊一直不说话。   燕纾每说一句,便亲一下谢镜泊的双唇,到后来,他自己都撑不住有些困了,声音逐渐黏糊了起来。   “你别难过,九渊,你如今能这般陪着我这些时日,我已十分……满足。”   他换了个姿势,枕着那淡淡的幽兰香,无意识又轻轻吐出一句话。   “我这般……喜欢你,你若伤心,我好难受……”   燕纾迷迷糊糊便要睡过去,意识模糊过去的前夕,终于听到谢镜泊低沉的声音传来。   “会有办法的。”   将将睡去的人被迫被吵醒,不舒服地皱了皱眉,难得有些不满地开口:“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周围又再次安静了下来。   燕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知谢镜泊这个执拗的性子一时半刻怕是改不过来。   他刚想开口转移话题,忽然听到面前的人一字一顿地开口。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   “我便陪师兄一起。”   燕纾愣了一下,原本昏沉的神志一个激灵,瞬间清明了起来。   他有些慌张地抬起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听到面前的人再次低低开口。   “我们成亲吧,师兄。”   燕纾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这下已完全清醒了。 第96章   “……你在说什么?”   燕纾被惊了一下, 尾音不由自主地陡然拔高。   “你疯了吗,谢镜泊——”   他咬牙撑起身,墨色外袍自肩头委顿至腰间,露出大片渗着冷汗的苍白肌肤。   “我没有疯, 我想的很清楚。”   旁边那人低低开口, 小心帮他把外袍拢起, 语气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我喜欢师兄, 师兄也喜欢我, 我们成亲, 有什么问题?”   两人的角色仿佛一瞬互换,从前都是燕纾没心没肺地随口逗他, 谢镜泊气得冷着脸扭过头不理他。   谢镜泊把他想说的话全都给说完了,燕纾脑子嗡嗡作响, 一时哪想的到什么问题,只咬牙胡乱开口。   “有什么问题——我是你师兄!”   “我知,我与师兄相识一十二载,心悦师兄一十一年。”谢镜泊低声开口。   燕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过头冷冷开口:“别跟我说这些,你这是大逆不道, 有违伦常……唔。”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唇上一暖,熟悉的幽兰香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浸透。   “再大逆不道的事我也想了,多这一件……又算什么?”   ……被亲的又差点窒息的人压根不想知道谢镜泊说的那“大逆不道”的事是什么。   窗纸间漏进的月光忽然被乌云吞噬, 一片昏暗间,他听着面前的人慢慢开口:“小时我不懂事,太过胆怯、偏执,固守己见, 与师兄错过了好些年。”   燕纾手指一颤,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   “从前师兄不是一直说,心悦于我,什么时候能娶你。”   谢镜泊低声开口,“如今我来娶了。”   他话音刚落,下一秒,却忽然听到面前的人颤声开口:“可是我不愿意。”   “我如今……不喜欢你了。”   扶着他的手指倏然一紧,手臂间一阵闷痛传来,连带着燕纾心头也痛的昏沉。   “你说什么?”他听着谢镜泊的声音从牙缝间挤出,一时几乎连再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燕纾攥紧心口衣料,指节因为用力泛起死灰般的青白,却强撑着一副连他都觉得虚假的笑容,一字一顿说了下去。   “我养你长大,只当你是与阿衍、明夷他们一般的弟弟,从前那般说也不过是逗你——”   乌云散去,窗外的月光洒落床畔,在他身上摔得支离破碎。   ——春日里的销春尽……何时这般冷的刺骨了。   燕纾牙关都不自觉战栗了起来。   他手指死死掐入掌心,语调却越发轻快:“若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但如今我已帮师父报完仇,我累了,不想再与你纠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周身一紧。   紧接着谢镜泊冷冷的声音传来:“我不信。”   灼热的吐息从面前传来,与苦涩的药香纠缠在一起,激的燕纾一瞬几乎落下泪来。   他竭力别过头,仰起的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勉强开口:“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下一刻,谢镜泊沙哑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师兄?”   燕纾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眸微微睁大,怔怔仰起头,下一瞬,感受着冰凉的泪水从脸颊间蓦然滑落。   ——他何时竟然……哭了吗?   眼尾倏忽间一暖,晶莹的水光在谢镜泊指尖轻轻一闪,被迅速抹净,瞬间湮没在锦被间。   原来冷的从来都不是月光。   “你别哭,师兄,一会风吹了头疼。”谢镜泊低低开口。   “是我的错,我并不是逼你答应,更不是想让你难过,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些。”   他垂下头,双唇轻轻吻过他眼尾潮湿。   “我真的……好爱你。”   燕纾下巴枕在谢镜泊肩头,除了腰间锢着他的手臂外,虚软的身子几乎没有任何支撑。   他迷迷糊糊间听着谢镜泊低低的话语,昏沉的脑子却无法思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不行,不行……”   燕纾挣扎着要推开对方,手腕却被更温柔地禁锢在温热掌心。   “为什么?”谢镜泊耐心地开口,蹙眉抚过他冷汗浸透的中衣下凸起一节节脊骨,从旁边又拿过一床锦被裹在他身上。   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他的手背却被一把拍开。   “因为我要死了,谢镜泊!”   “你听不懂那日樾为之说的话吗?我要死了!”   他挣开谢镜泊的手,心中恐慌而委屈,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你时日还长,九渊,仙人寿数漫长,我不过是你千载人生中的红尘过客。”   “你不该对短暂出现的人,生出执念。”   燕纾不敢去看谢镜泊的脸色,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去够桌上的水,却一时忘了自己身体正虚弱。   眼前霎时天旋地转,周遭床帘、帷幔歪歪斜斜晃出残影,燕纾身子僵了一瞬,伸出手试图抓住旁边的床柱,手臂却只在空中划出虚浮的弧线,整个人便如同春雪消融般往榻边倾倒。   “小心——”   谢镜泊从身后迅速接住他虚软的身子,手指按到他脉门间。   ——好在指腹下的脉搏还算稳定,只是一时气急堵了一口气。   谢镜泊蹙了蹙眉,往他舌下塞了几枚药,托着人臂弯小心往上抱了抱。   他掌心聚灵熟练地在他胸口慢慢揉着,听着怀里的人闷哼一声,终于吐出一口气。   “放开……”   “你听我说,师兄,你先别着急。”谢镜泊按住他的手腕,将他上半身扶起,细细数着他的心跳。   “你不会死的,我会寻到办法,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谢镜泊往他嘴里喂了点水,单手慢慢揉着他心口,用灵力一点点温养着他脆弱的心脉。   “我知师兄养我长大,予我名字,更是亲身教我……何为爱人。”   冷汗涔涔的指尖被轻轻拾起,谢镜泊小心将他的手按在心口,燕纾一瞬触到一片滚烫战栗。   燕纾教他识大体,辨善恶,知进退,明是非,   燕纾口中说着不爱他,但他如今的一举一动,一点一滴,都是从他的爱里习得。   他把他养的这般好。   他合该一辈子……都爱他。   “我不会有长生。”   燕纾感觉身后的人扶着他慢慢躺倒,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师兄于我,才是长生。”   ——这是谢镜泊第二次说这般话了。   燕纾身子一颤,攥着他袖口的手无意识收紧。   半坐在床边的人似乎看他呼吸逐渐稳了下来,慢慢放开他的手,将他身后撑着的软枕挪开些许。   “师兄今晚累了,先睡觉吧,其他的事等之后再说……”   燕纾如今晚上离不开人,他心脉太弱,呼吸不上来,梦中偶尔也会出现喘憋的症状。   谢镜泊这几日基本都与他睡在一起。   但今日燕纾情绪起伏太大,谢镜泊怕他晚上再有什么情况,准备先去给樾为之他们传个讯。   谢镜泊小心帮他将锦被压实,刚准备翻身下床,忽然却感觉手腕一紧。   “……好。”   谢镜泊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燕纾又哪里不舒服了,瞬间紧张了起来:“师兄哪里难受,需要吃药……”   下一秒,他看着燕纾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眸似有些无奈地望了过来。   “成亲……我同意了 。”   面前的人神情一僵,紧接着不可置信一般,眼眸瞬间闪过一丝狂喜。   “你……你答应了?”   他倏然直起身,却忘了自己是一个半转不转的别扭姿势,脚下一绊,“砰”的一声膝盖直直跪到了床前的脚踏上。   “哎,你——”   燕纾被吓了一跳,有些慌张地转过头,却看面前的人仿佛感受不到痛般,就着这半跪的姿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师兄答应了,师兄没有骗我对不对?真的要同意与我成亲……”   面前的人一叠声地追问着,握着他的手掌心温度烫的惊人,眼眸亮亮的,仿佛一只缩在他床边疯狂摇尾巴的小狗。   谢镜泊难得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燕纾此时后知后觉感到一点羞恼,耳尖控制不住地一点点红了起来。   “假的,我其实是要去找那胖白猫成亲,左右他也叫‘九渊’……”   他没好气地挣开他的手,胡乱翻过身,下一秒腰间一阵灼热感蓦然袭来。   “不行!”   谢镜泊直接翻身上床,咬牙切齿地低下头,正对上床上的人无奈又好笑的目光。   “行了,别冲我摇头摆尾了,我真的要睡了,不然明日樾为之知道,又要数落我。”   燕纾抬手拍了拍搭在他腰间的“狗爪子”,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眼。   他感受到身后谢镜泊真的一瞬噤了声,去旁边处理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身后一阵暖意再次将他慢慢包裹。   燕纾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放松,无意识往后缩了缩,餍足地吐出一口气。   后颈被不轻不重捏了捏,燕纾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听着身后那人轻轻开口:“我会寻到法子……师兄一定会长命百岁。”   燕纾眼睫颤了颤,即便明知是谎话,但鬼使神差的,竟然也轻声应了下来。   “嗯……我也会努力,撑到你寻到的那日。”   ·   销春尽宗主要大婚的消息第二天便传遍了整个宗门。   燕纾第二日醒来时整个人还是懵的。   但比他更懵的还大有人在。   “大师兄什么时候……与小师弟好了?”   边叙一脸茫然地站在院子里,自家两个傻徒弟吭哧吭哧地将一箱箱东西搬进愿曦阁:“我们五个人不是一直……”   “师父你收了我那么多话本子,难道从来没自己看过吗?”松一抬着一箱聘礼扭过头,故意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然后被松竹狠狠地在后脑勺打了一巴掌。   ……边叙木然的神情间终于浮现出一抹割裂。   ——他感觉自己二十多年来对他们的师兄情谊有了一些偏差。   ·   边叙还在消化着这一难以接受的事实,而另一边有人已经快要气炸了。   樾为之“砰”的一声推开院落的门,却又在最后一刻用妖力将那岌岌可危的木门一把拉了回来,冷着脸轻轻推回去。   他大步流星地一路从院落冲进来,直奔躺在软椅上懒洋洋晒太阳的人。   “你疯了吗,小纾?”樾为之咬牙,直截了当的开口。   躺在软椅上的人眼睫颤了颤,慢吞吞睁开眼,捂唇打了个哈欠:“我疯的事多了去了……你说哪一件?”   “你要嫁给谢镜泊?”樾为之压根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急声开口。   “他是不是威胁你了?还是用什么逼你了?他怎么欺负你的,你跟我说……”   樾为之一看便是得到消息立刻跑过来的,向来整洁的长发毛躁的落在身后,连红衣也一把被提在了手里。   ——那样子活脱脱一只扑棱着翅膀护犊子的母鸡。   燕纾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立刻换来了他的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没什么,”燕纾轻咳一声,忍下唇角的弧度,“你继续。”   “母鸡”对他这般懒散的模样简直恨铁不成钢:“继续什么?我现在就去帮你找他——”   樾为之一边说一边倏然就要转过身,却忽然又想到什么,转了一半又硬生生回过头。   “不,你现在就跟我走,你跟我回扶摇念,我一个人回去也能治好你,不需要他谢镜泊这般趁人之危……”   他说着直接便把旁边的轮椅推了过来,伸手便要去拉燕纾的手,手腕却忽然被人轻轻按住。   “没有趁人之危。”   躺椅上的人顺着他拉他的力道仰起头,向来狡黠的桃花眼间此时一派温润。   “是我自己答应的。”   樾为之的身形也霎时僵在原地。   “你——”   燕纾说到这里却似乎又想到什么,歪头思索一瞬,“而且就算是趁人之危……也应当是我先……”   ——毕竟最开始没忍住先亲上去的,仿佛应该是他。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却看到……樾为之的眼圈一点点红了。   燕纾这下终于有些慌了。   “哎,你哭什么?他又不是要娶你……”   樾为之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你这是安慰我还是恶心我呢?”   燕纾是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他终于正色起来,撑着身子从软椅上一点点坐起身,无奈地握住樾为之的手指,讨好般摇了摇。   “行了,我站起来头晕,你过来点我哄你,好不好?”   下一刻,“砰”的一声闷响,一袭红衣一空,飘飘然委顿在地。   一只毛茸茸的火红狐狸通红着鼻尖从衣服底下钻了出来。   他肉爪一蹬,直接跃上躺椅,如从前受了委屈那般,慢吞吞地将头枕在燕纾腿上,五条尾巴直接毫不客气地缠在了他手腕、腰间。   熟悉的暖意传来,燕纾眯了眯眼,不自觉放松下来,缩在他绒球般的尾巴间,熟练地一下下揉捏着他的耳尖。   “说吧,哭什么?”   “我没哭。”樾为之闷闷开口,湿润的鼻尖一下下抵在燕纾腕间。   “好,好……是我哭了。”   燕纾漫不经心开口,瞬息引来怀里的狐狸前爪不满的扒拉,忍不住笑着比了个投降的手势。   “我就是生气……养了这么久的白菜被猪拱了。”樾为之愤愤开口。   他话还没说完,尾巴处忽然被人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胡说什么?”   樾为之身子一颤,耳朵立时向后压了下去:“说了别捏我尾巴!你到底是哄我还是折腾我——”   下一秒,身后的人冰凉的指尖微微张开,顺着他背脊处不轻不重呼撸了下来:“好,好,我哄你,帮你揉揉总行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笑眯眯低下头:“现在不想哭了吧?”   樾为之:!!!   这一下比方才捏尾巴更刺激,战栗感从尾巴尖一路传到鼻头。   樾为之控制不住,两爪一把抱住燕纾手腕,尖牙下意识虚虚叼住他指尖,力道却轻得像衔了片沾露的梨花瓣。   五条尾巴更是诚实地缠得更紧,在燕纾衣摆上勒出层层绸浪。   ——若他现在是人形,燕纾一定能看到他整个人完全熟透了。   “不,不想了。”   樾为之松开嘴,羞恼万分地开口:“你放开我。”   燕纾见他确实好像已经无事了,慢悠悠地松开手,重新缩回暖呼呼的绒毛间,不轻不重揉按着他的脖颈。   “我知道我如今这副身子,原本不应当答应,但他昨晚看起来……真的很难过。”燕纾轻声开口。   腿上的狐狸闻言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却看燕纾轻轻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听他说完。   “所以我还是没忍住……想在最后让他开心一下。”   檐角的铜铃发出清泠泠的脆响,怀里的火狐狸耳尖颤了颤,忽然仰起头,湿润的鼻尖蹭过燕纾下颌。   “还有时间,小纾。”   樾为之轻声开口:“我们都没有放弃,你也……不要放弃。”   燕纾眼睫颤了颤,一瞬间恍若以为自己隐藏的心思被蓦然看穿。   但下一秒,他敛下神色,轻轻笑了一声:“好啊。”   他感受着怀里毛茸茸的圆团小心趴了回去,身子微微后仰,放松地合上眼,过了几秒却又听樾为之小声开口。   “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回扶摇念了?”   燕纾半梦半醒,一时没太听清:“什么?”   “我说扶摇念……你还回去吗?”   樾为之仰起头,语气平静,但原本蓬松的尾巴一点点耸拉下来。   燕纾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才是方才他最难过的原因。   “当然回去。”   他没忍住在樾为之耷拉下来的耳尖处轻轻弹了一下:“我就只是成个亲,又不是不要你了,你在想什么?”   “扶摇念也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不回去。”   燕纾轻声开口,“你和扶摇念,可一直都是我的底气。”   樾为之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狐狸瞬间支棱了起来。   “对,以后谢镜泊若欺负你了,你便直接抛下他回来,我照顾着你,绝对不让他进来。”   燕纾不知他在激动什么,有些好笑地望着他,半晌轻咳一声,拍了拍他身后的尾巴。   “好了,你尾巴松一些,让我躺一会儿,这般坐着我头晕。”   樾为之下意识抖了抖尾巴尖绒毛,却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语气瞬间正色起来。   “你这般坐着便难受了?”   燕纾抬手揉按着太阳穴,脸色已有些发白,半晌低低应了一声,“还好……就是有点头晕,胃里有些不舒服。”   霎时间一道白光闪过,一袭红衣徐徐落下,樾为之重新化为人形,半跪在软椅上,一手按着燕纾的脉搏,一手抵着他后心。   “先别躺,我帮你探一下脉。”   按理来说燕纾的身子如今不至于此,樾为之低低开口,小心在他后心几处大穴揉按着,细细问着什么。   燕纾其实没觉得有多严重。   他气血亏虚,时不时头晕已是十分正常,只是今日可能稍微多说了会儿话,有些喘不过来气。   “没事,胸口不闷,也不冷……现在已经好多了,不那么晕了。”   燕纾一声声认真回答着,樾为之检查了半天,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吧,可能刚才天气凉有点吹着了,等回去我帮你再调一副药来。”   樾为之一边说一边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慢慢撑起来。   从小院到暖阁不过几步的路,也不需要轮椅,樾为之扶着人刚想慢慢转过身,忽然却意识到旁边人有些对劲。   “燕纾?”   燕纾刚一站起来,便感觉一阵心慌气短。   耳畔樾为之焦急的呼喊已化作一片嗡鸣,燕纾眼前一阵发花,看什么都是歪斜的。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整个身子已向一侧倾倒。   樾为之一把将人抱住,燕纾靠在他怀里,整个身子软的像一滩水似的,头低垂着,直往下瘫。   ——竟是在那一瞬间已无声无息地失去了意识。   樾为之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   愿曦阁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谢镜泊推开门迅速走了进来。   “师兄怎么了?”   房间内却空无一人,床上的人沉沉合着眼还未曾醒来,只身边蜷缩着一只火红色的狐狸。   樾为之竟然没有在房内守着。   谢镜泊蹙眉,顾不得许多快步上前,却看下一秒床上的那只狐狸动了动,忽然开口:“他没事。”   谢镜泊脚步瞬间一僵。   他一瞬听出来这狐狸的声音,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   下一秒,那狐狸从床上一瞬跃下,红衣垂落,化成了一副人的模样。   “你不知道我原型是火狐?”   樾为之有些玩味地望着他,终于从“燕纾要成亲”的打击间找到了一丝反击的机会。   “从前在崖底小纾冬日怕冷,可都是这般抱着我取暖的。”   谢镜泊脸色青白地望着他,半晌只扭过头:“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大概是晨起没吃什么东西,有些贫血。方才他有点失温了,火狐毛热,我帮他暖暖。”   樾为之微微收敛了笑意,转过头,神情也正色起来:“不过我方才查探他心脉似乎又出了些问题,一会儿等他醒了我再……”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床上的人轻轻咳了一声,紧接着慢慢睁开眼。   “九渊……”   床边两人瞬间噤了声。   谢镜泊一边应声一边快步上前,小心握住燕纾的手。   “我在,师兄。”   床上的人喘了一口气,紧接着似乎有些疑惑般,眼睫颤了颤,忽然开口:“已经晚上了吗?”   谢镜泊愣了一下,下一秒,他听着燕纾低低开口:“房间里这般黑……你们怎么不点灯?”   谢镜泊神情一僵,他下意识偏过头,看着窗棂间透进来的阳光,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第97章   窗棂外的阳光轻轻晃了一下, 谢镜泊瞳孔紧缩,樾为之僵在原地。   一片寂静间,床上的人似乎意识到什么般,微微歪了歪头:“九渊?”   “……我在, 师兄。”   谢镜泊回过神, 尽量平静地低声开口。   他与不远处的樾为之对视一眼, 单手将燕纾扶住, 一手慢慢抬起手, 带着些许颤抖在燕纾眼前轻轻晃了晃。   下一秒, 谢镜泊手腕一凉。   一袭白衣的人精准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清隽的指尖轻轻摸过他凸起的腕骨, 琉璃色的眼眸间却涣散无光。   “我的眼睛怎么了?”   他轻声开口,谢镜泊却呼吸一滞。   下一秒, 樾为之也终于回过神,快步走上前,先小心抬手按住燕纾的眼皮,对着外面的阳光观察了几息,忽然又手起针落,迅速点上燕纾几处心脉大穴。   一阵闷痛从心口传来, 燕纾低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却是下意识死死咬住下唇,将剩余的痛呼咽入口中。   下一秒却听樾为之颤抖的声音:“有好一些吗?”   冷汗顺着额角滑入睫毛, 带来异样的刺痛,燕纾勉强睁开眼。   眼前似乎有光亮感一晃而过,昏黑的视野间出现了几分光晕,但也仅仅只是昙花一现, 几乎顷刻间那丝清明便再次散去,徒余心口持续的闷痛。   但燕纾却轻轻吐了一口气,半靠在樾为之肩头,毫无血色的唇间露出一抹笑意。   “嗯……方才能看到一点光亮了。”   樾为之神情间的凝重却没有丝毫减弱,只低低应了一声,小心帮他将心口处的银针撤了下来,示意谢镜泊帮忙扶一下。   不过这一会儿怀里的人中衣已被冷汗浸湿,整个人疼的坐都坐不稳,却还坏心思地偏过头冲着他耳尖吹气,仿佛没有半分紧张的意思。   谢镜泊从旁边拿过一件白狐裘将他小心裹起,听着樾为之低低开口。   “他眼睛没问题。”   小心帮燕纾系着狐裘带子的人手不自觉地一松,下一秒却听樾为之再次开口。   “是心脉。”   谢镜泊手指一颤,好不容易打好的结瞬间又松了。   下一秒,面前的人摩挲着抬起手,冰凉的指尖从他指缝间穿过,慢吞吞帮他将那个结打好。   “我心脉怎么了?”   燕纾有些迟缓地偏过头,有些不确定地将空洞的目光落向樾为之那个方向。   樾为之没有说话,燕纾思索一瞬,敏锐地串起了其中关窍:“我眼睛有异,是心脉归血的问题?”   他几乎一语点破了最重要的那处。   樾为之这下也再无可隐瞒,有些无奈地望了他一眼,低声开口:“是……”   “你心脉如今越来越弱,血不归心,难奉清阳于目窍,所以导致真睛失养,玄水枯涸。”   ——也就是说,他如今的心血连心脉都无法供给,自然也无力再顾及其他。   谢镜泊手指又不自觉地颤了一下,燕纾倒是轻轻地“哦”了一声,语气自然。   “还会有什么影响?”   “……你有时候能不能有一点作为病人的自觉?”樾为之轻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咬牙望着他。   这人久病成医,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向来比任何人都要敏感。   燕纾靠在谢镜泊肩头,闻声笑了一下,语气依旧懒洋洋的:“做什么?我从前身体有什么异常,你不都直接告诉我,各种夸大其词威胁我好好养病,怎么如今反而还畏手畏脚……”   他话还没说完,神情忽然空白了一瞬。   紧接着,谢镜泊便感觉怀里一沉,原本笑意盈盈的人疲倦合上眼,如玉山倾颓般骤然向后倒了下去。   谢镜泊脸色瞬间变了:“燕纾——”   但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扶上燕纾后脑,几根银针飞速在他周身几处大穴落下,怀里人急促的呼吸一点点缓了下来,似乎逐渐睡沉了。   “没事,我方才用银针封了他的穴位,让他先睡一会儿。”樾为之低声开口。   雪色长发从燕纾肩后垂落如瀑,消瘦的下颌无力抵在谢镜泊胸口,了无生气。   樾为之收了针,将锦被叠起,示意谢镜泊扶着人往上靠一些:“他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方才应当一直在忍痛。”   “昏睡过去他自己能好受些,没必要让他此时还要费劲心思想法子……不让我们担心。”   谢镜泊回过神,有些怔怔地垂下眼。   怀里的人失了眉眼间惯常的笑意,脸色苍白的可怕,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着,蜷着身子靠在他怀里,胸口瑟缩,似乎即使在昏睡间也依旧难掩痛楚。   谢镜泊闭了闭眼,将指腹轻轻搭在他温凉的肌肤上,小心往他腕脉间一点点输着灵力。   “所以师兄的身体……究竟怎么了?”   “他心脉在一点点衰竭,连带着五脏六腑也会逐渐失了供养。”   樾为之抬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缓缓继续接了上去:“今日只是眼睛,过不了多久……大概五感都会有所损伤。”   谢镜泊呼吸滞了一瞬。   房门外一阵浓郁的药香飘散过来,姜衍提着药箱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过来,目光瞬息便落到了谢镜泊怀里的人身上。   姜衍目光略过燕纾有些发紫的双唇,只一眼,便意识到了什么:“他心脉出问题了?”   他不待床边两人回答,迅速跑到床边,从药箱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来,倒出一枚色泽乌黑的药丸来,小心捏住燕纾的下颌,将那药丸送了进去。   “刚炼成的护心丹——师兄从前心脏便一直不太好,我这几日研究了一下,把小时候的方子改了改,他吃了大概能舒服些。”   姜衍飞速开口,扶着燕纾后脑又让他咽下一些温水,再小心搭上他的脉搏。   “我这两日想了一下,只要能护住师兄的心脉,那些体内的毒素我们可以想办法一点点拨除。”   他没有注意到旁边两人异样的神色,只神情间终于带上了几分笑意。   “这个护心丹如今还不算完善,不过也可以先让师兄吃一阵,等我一会儿回去再……”   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间感受到了什么,倏然低下头,神情间浮现出一抹愕然。   “怎么会——”   “心脉衰竭的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要快。”樾为之低声开口,接过了他的话。   这个法子他从前也想过,但燕纾的身体太弱,而且总是在殚心竭虑。   就算他想要帮他好好调养,也根本赶不上他身体恶化的情况。   “毒素已侵蚀入心肺,来不及……再慢慢想办法了。”   姜衍整个人僵在原地。   昏睡中的人忽然低低地呛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舒服般急促喘息起来。   姜衍有些恍然地抬起头,下一秒便看着燕纾背脊骤然弓起,紧接着,将方才喂下去的汤药全然吐了出来。   虚不受补,气血逸散。   姜衍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   一缕血线自燕纾唇角蜿蜒而下,谢镜泊猝然揽住燕纾颤个不停的身子,一根根银针再次落下,缓下了他痉挛的趋势。   房间内一时间只余下燕纾沉重艰难的喘息声,徐徐的微风悄然拍打着雕花窗棂。   樾为之忽然哑声开口。   “我记得小纾曾提过,销春尽每个弟子都有一盏长命灯。”   樾为之忽然哑声开口:“长命灯燃着那弟子入宗时留的一滴心头血,如果还能寻到小纾之前的那盏长命灯……或者将其修补好……”   那他将那一点心头血与燕纾如今的心脉想融,或许还能再想想办法。   但下一秒,他却看姜衍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师兄的长命灯……早已碎了。”   ——早在最初魔族大战开始前,便被长老殿毫不留情地砸碎了。   “我与小师弟一开始便想过这件事。”姜衍低声开口。   燕纾一直以来的心愿,一是回来祭拜师父,二便是重入销春尽弟子长生殿。   但后者几乎……再无可能。   “可每个人的长命灯都是由自身心头精血点燃,灯尽魂消……其他人就算想帮,也无从帮起。”   长命灯的灯盏是由上古寒玉所化,灯芯浸过寒潭深泉,本身就有净血凝心的功效。   姜衍他们还曾经想过,给燕纾重新取血,将那长命灯点燃,或许也能有一丝转机。   但燕纾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若是强行取他心头血重燃那长命灯,怕是燕纾撑不到灯起,便会先一步心脉耗尽而亡。   “境界高深之人或毫无灵力的普通人都不宜贸然取血,前者太损修为,后者承不起上古寒玉自带的磅礴灵力。”   姜衍深吸一口气,低低开口:“而师兄虽然经络几近全然断绝……但隐脉深处还保有些许灵力,两者相叠,更是……万万不可。”   ——所以这是一条无可解的死局。   “若是能重新修补——”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谢镜泊忽然哑声开口。   樾为之抬起头,旁边的姜衍却已先一步摇了摇头。   “师兄从前的长命灯怕是早已湮灭,就算能找到碎片,没有心头血,根本无从修补。”   他抬头望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间多了几分自嘲:“我前几日刚用我的心头血尝试过,而且之前一年,你不是也尝试过无数次吗——用你自己的心头血。”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只重新一点点垂下眼,指腹轻轻抚过燕纾冰凉的侧脸。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房间内三人相对枯坐,姜衍半身落在一片阴影里,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哑声开口。   “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吗?”   喘息声逐渐低弱下去,房间内静了一瞬,紧接着樾为之低低的声音一点点响起。   “如果能护住他的最后一点心头血……”   但燕纾几乎全身血液几乎都被药毒浸染,即便再怎么护住那心脉,最终也都会被侵蚀。   谢镜泊的神情似乎动了一瞬。   樾为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声音终于一点点落了下来:“会有办法的。”   一定还有办法……能够救燕纾。   ·   燕纾再醒来后,对于那日樾为之将他直接弄晕的事,倒是也没什么反应,仍旧如往常般笑意盈盈地与周围人插科打诨,也并没有追问自己如今的身体情况。   如那日樾为之所说,他的五感开始逐渐衰退。   他也不说,日日仍旧顺从地喝下那一碗碗苦药,再笑眯眯地张嘴接过谢镜泊喂过来的蜜饯,摩挲着仰起头,轻轻啄一下他的唇角。   直到那日,谢镜泊有事出去,回来时看到桌上动也未动的蜜饯,才惊觉燕纾的味觉怕是早已消失。   实际上从猝然昏厥那日起,燕纾每日清醒的时间便不多了。   先是时不时不自觉的昏睡,再到后来逐渐醒不过来。   其他几人开始轮流守在他身边,谢镜泊更是几乎寸步不离。   只偶尔几次,姜衍半夜撞到他满身疲倦地从长生殿的方向匆匆赶回,问他去做什么,谢镜泊却也只说在寻救燕纾的方法。   燕纾看不见后,即便口中不提,但对周围人下意识依赖,若身旁无人,便会控制不住有些惊慌。   姜衍会与他讲一些小时候的趣事,明夷依旧如一只小狗般紧紧抱着他,边叙话不多,偶尔推着轮椅带他去院子里晒太阳,或是把松一他们三人叫过来一起同他聊天。   但渐渐的,燕纾也不怎么开口说话了。   他每日艰难从一片黑沉的虚幻中惊醒,急促喘息间感觉自己被人小心抱起,熟悉的幽兰香将他温柔包裹。   燕纾偏头在谢镜泊怀里蹭一蹭,如猫儿轻挠般,极缓地寻一个舒服的姿势,凑到他耳边小声问几句什么。   ——他最常问的,便是他们何时成亲。   “明日,明日等师兄身子好些,我们便成亲。”谢镜泊低声开口。   他低头轻轻吻一下怀里人苍白的薄唇,声音带着无尽的轻缓:“我会三书六礼来娶你,明日就好。”   ——但燕纾每次清醒都撑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往往等不到回答,便已控制不住又疲倦睡去。   偶尔神志好些时,便会央着谢镜泊抱他去师父的梨花园坐会儿。   “今日是……第几日了?”   那日,燕纾又一次从昏沉间苏醒,迷迷糊糊偏过头,虚弱的吐息喷洒在谢镜泊耳侧。   “第六日了,师兄。”谢镜泊低声开口。   怀里的人似乎又昏然睡了过去,谢镜泊神情依旧平静,只细细数着他的脉搏,小心帮他将外袍拢了拢。   燕纾整个人陷在雪狐裘里,白皙的下颌藏在毛茸茸的狐毛间,像是枝头将坠未坠的玉兰,连面庞都透着釉器般的冷光。   谢镜泊用唇在他额间拭了拭温度,再抬起头却看面前的人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睫羽微颤,轻轻笑了一声。   “师兄笑什么?”   “真好……”燕纾呼出一口气,偏头时散落的雪发扫过他下颌。   他今日精神似乎格外好,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他,像是盛了一汪琥珀色的蜜酿。   “为之之前说……我还有五日,如今又……多陪了你一日。”   谢镜泊却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他小心握住他蜷在狐裘里的手,低低“嗯”了一声,把人往上抱了些,忽然听到燕纾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要明日了……”   他微微仰起头:“今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谢镜泊怔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怀里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撑起身,摇摇晃晃便要自己下来。   “师兄——”   谢镜泊慌张开口,匆忙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却看身旁那人踉跄地跪在一席梨花间,忽然摸索着够到了墓碑前放着的几卷文书。   “三书六礼,聘书、礼书、迎书……这些你早已带到了师父墓前吧?”   燕纾笑了一声,苍白的指尖撑着地面稳了一下身形,轻喘着扭过头:“你要明媒正娶……也不差那许多。”   谢镜泊看着他的神情,却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他指尖一瞬收紧,几番张口,终于哑声开口:“你能看见了……师兄?”   “嗯……模模糊糊,一点点。”   面前的人微微坐直身子,雪色长发与乱琼碎玉交缠,笑着回身慢慢握住他的手。   “今日便……与我成亲吧,九渊。”   “……好。”   ·   回光返照。   谢镜泊曾经听过这个词。   但旁边的人却似乎没什么反应般,纤细的手指在腰间的储物袋间一抹,拿出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小坛酒。   “……合卺酒。”   燕纾轻轻喘了一口气,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两盏瓷白如玉的小酒盏,与那一小坛酒轻轻放到师父墓前。   “等拜完堂……便可喝了。”   谢镜泊没有说什么,只沉默地扶住那人微晃的身子,忽然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一袭红盖头轻轻落入他手中。   “你什么时候……”谢镜泊有些恍惚地低下头。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下一秒,燕纾带着轻缓笑意的声音响起:“快替我把盖头盖上吧。”   他手指轻颤着握着他的手,冰得惊心。   谢镜泊脸色惨白,却是也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好。”   盖头一点点掩过面容,红绸将那苍白的肌肤映照出几分血色,只露出佼佼雪发。   面前的人微微仰起头,玉带珠花随之垂坠。   谢镜泊定定地望着面前身形清隽的人,轻声开口:“很美。”   红盖头下一声低笑传来,谢镜泊深吸一口气,小心执起燕纾的手,扶着人一点点站起。   没有嘉宾,没有唢呐喧嚣,没有吉服,碑前梨花堆雪三尺。   一拜天地。   他从小无依无靠,是师父将他抱回销春尽,师兄带他一十二载,教他礼数、大道。   二拜高堂。   他与燕纾如今站在师父灵前,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当也礼数合宜。   夫妻对拜——   燕纾的指尖已抓不住红绸,谢镜泊猛然托住他下坠的身躯。   “师兄!”   面前的人身子在不停地发颤,他似乎竭力想要稳住身形,紧接着却背脊一弓,猛然抬手捂住了唇。   ——不要,至少要撑过成亲。   但大片大片的鲜血从指缝溢出,转瞬染红了素白指尖,浓稠的红色将那狐裘衣襟处浸染,倒更添了一抹吉色。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梨花上,汇成一片,燕纾神志空茫一片。   他身子无力向下坠去,被谢镜泊一把抱住,两人伧然跪地,淋漓的鲜血混杂在一起,将那墨色也一点点泅透。   “礼成……合卺酒……”   燕纾躺在谢镜泊怀里,呛咳着仰起头,谢镜泊眼眶通红,却是咬牙将那酒坛拿过,迅速勘满两杯。   “马上就好了……师兄,等一下……”   怀里的人已近乎脱力,手指虚软地不停往下滑,压根拿不住酒杯,甚至根本无力吞咽。   谢镜泊迅速将自己杯中的酒含在嘴里,小心托住燕纾腕骨,扶着他后颈,将那口酒渡了过去。   他深深吻住那被鲜血染浸的双唇,感受着燕纾清浅急促的喘息声被自己牵引,迟缓地一点点迎了上去。   他终于忍不住倏然闭上眼,眼尾强忍的泪水断线般落下。   “我们已经成亲,我已经娶了你了,师兄,你瞧……”   他颤声开口,怀里的人头颈一点点垂落,已再没有了声音。   谢镜泊周身控制不住地发着颤,他踉跄着抱着人想要站起身。   “没事,师兄我会救你……你慢些走,若是来不及,你便等等我,我去奈何桥上寻你……”   但下一秒,眼尾忽然冰凉,紧接着,一个低低的声音再次响起。   “别哭……”   他颤抖着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竭力抬起手,一点点帮他把脸上的泪痕擦干。   “我好爱你……九渊。”   谢镜泊颤声想要开口,却忽然感觉脑海中一片眩晕。   他心中瞬间一凛,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想要抬起头,却感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依旧不可控地一点点流逝。   ——摄神术。   燕纾用摄神术,想要让他将他忘记。   难怪燕纾能提前准备那合卺酒、红盖头,难怪燕纾今日精神那么好。   ——原来他早已预谋好了一切。   谢镜泊死死咬住舌尖,口中一片血腥味。   他听着面前的人小声开口:“九渊,看着我,九渊……”   面前的人从他的怀里挣脱,颤抖着撑起身,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抚上他的脸颊。   “好好活下去,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他清楚自己这副身子已回天无力。   ——也清楚若他身死,谢镜泊绝对会随他而去。   他不忍心……他怎么舍得。   他的小师弟,合该永远风光霁月,肃然立于那仙门之首,受万人敬仰。   满园梨雪簌簌应声而落,玄衣之人眼眸一点点空茫,身子晃了晃,最终砰然落在一地梨花间。   燕纾轻吸一口气,攥着手中一个锦囊,摇摇晃晃地一点点撑起身。   那锦囊被扯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里面系上的一圈发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其实很早之前,便已决心嫁与他了。   如今只不过……终于圆满。   燕纾只感觉周身一片冰凉,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摸索着向远处走去。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他能感受到眼前的光亮在逐渐消失,耳边的声音也在一点点减弱。   这般狼狈的模样……还是不要让他那些师弟们看到了吧。   燕纾有些迟缓地勾了勾唇。   ——他有师父陪着……就好。   他周身已累到极点,只想在这梨花园里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蜷缩着好好睡一觉。   ——就像从前小时蜷缩在师父身边那样。   “师父……我好冷……”燕纾不自觉地低低开口。   他意识模模糊糊,心中莫名委屈起来:“我走不动了……您来接我好不好……”   心口处忽然一阵剧痛传来,燕纾闷哼一声,周身倏然失力,直直向前倒去。   下一秒,腰间忽然被人紧紧揽住。   ——是师父……来接他了吗。   无尽的暖意将他一点点包裹,燕纾心神蓦然一松。   他控制不住便要昏沉下去,但紧接着,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   “师兄。” 第98章   愿曦阁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   正背对着房门晒药材的姜衍被吓的一哆嗦, 差点把手中好不容易挑出来的药材又洒回去。   “你去哪了?这般着急做什么,小心一会儿吓到师兄……”   他没好气地开口,也没回头,一边小心把手中还没分捡完的药材挑出来, 一边絮絮叨叨地开口。   “前几天师兄胃口不太好, 我拜托边叙帮忙寻了一本药膳菜谱, 放在旁边桌上了, 师兄最爱吃你做的饭, 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多吃一些……”   他终于将手中的药材细细分拣开, 拍了拍手,一点点扭过头。   “师兄与你在一起吗?方才我找师兄遍寻不到, 还以为你俩没成亲就直接忍不住要私奔了……”   他话还没说完,鼻尖忽然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姜衍瞬间意识到不对, 猝然回过头,瞳孔立时紧缩。   门口的两人满身狼狈,谢镜泊玄衣吸饱了血,燕纾一身狐裘几乎满是淋漓的鲜血,襟前雪色已绽开大片红梅,双眸禁闭, 无声无息。   他手臂无力垂落身侧,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落下,在青石板上形成小小的血泊。   “你们怎么——”   姜衍匆忙跑上前,下一秒只感觉手腕一沉。   黏腻的鲜血混杂着血腥味铺面袭来, 谢镜泊颤抖着拉住他的手,近乎崩溃地望着他。   “救救他……”   ·   房间里的烛火被尽数点燃,樾为之拿着药箱冲进房门时,正看到姜衍手起针落, 在他胸口处直接落下两根金针。   金针转魂。   樾为之心中瞬间一凛。   他从前便听说过上京洲姜家的这门吊命的绝技,几乎可生死人肉白骨,但期间反噬的痛楚几乎无人可承受。   不到万不得已,几乎无人使用。   樾为之咬咬牙,快步走上前,听着姜衍果不其然急促开口:“他方才几乎已无气息,一根金针对他已然无用,我不得已先只得先下了两根,拖住了一口气。”   樾为之没有说话,先一步摸上燕纾脉搏。   他一点灵力刚小心探入经络,便感觉床上的人身子骤然痉挛,背脊蓦然弓起,喷出一口鲜血出来。   樾为之骤然撤手,手腕一翻,几枚银针瞬息在他心口大穴落下,看着床上的人神情间的痛苦一点点消散,心却霎时沉了下去。   燕纾的心脉已摇摇欲坠。   若不是姜衍那一根金针吊着,怕是方才他来不及赶过来,燕纾心脉便已经断了。   “金针效用太强,他心脉太弱怕是一会儿也承受不住。”   姜衍手上也已满是淋漓的鲜血,却顾不得许多,匆匆开口:“得想别的法子先把他情况稳住,不要再吐血——”   “我配一副药剂先让他昏睡过去,神志暂封,能减少些痛楚。”樾为之迅速开口,一边已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放到床上。   “燕纾怎么会忽然这样?”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将几枚参片塞到燕纾舌下,护住他最后那一口气:“今天早晨不还好好的,怎么心脉忽然就撑不住了……”   “他方才……想用摄神术消去我的记忆。”   谢镜泊揽着人哑声开口。   樾为之和姜衍的动作同时一滞。   “你说什么?”   姜衍咬牙,“他疯了吗,不要命了吗?他如今这般身体还敢妄动灵力……”   “他知道自己……好不了了。”   谢镜泊断续开口,呼吸也跟着急促不已:“今日中午……他精神忽然很好,央着我让我带他去师父的梨花园……”   姜衍瞬息意识到什么,无声地张了张口,脸色也一点点白了下来。   “师兄想要消掉我的记忆,独自离开……我意识到时想要防备,想要保持清明,但已然来不及……”   旁边的樾为之配好了一碗汤药,小心地扶起燕纾的脖颈,捏住他的下颌将汤药慢慢送进去,一边一下下慢慢顺着他的喉咙,帮助吞咽。   怀里的人软的像一滩水,脖颈无力后仰,满头雪发铺了近乎满床。   无尽的鲜血沿着燕纾紧抿的唇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下来,一直蜿蜒到纤瘦的脖颈里。   旁边一直揽着他的谢镜泊抬手胡乱小心帮他擦拭着,却感觉那鲜血越抹越多,与曾经一年前噩梦般的场景恍惚重叠。   苍白萎靡,恍若春日里压力垂落的凋零玉兰……   谢镜泊的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   姜衍注意到谢镜泊的状态也不太对。   他蹙了蹙眉,一边故意引着他说话,手中一边也慢慢捏起一根银针。   “那你是怎么挣脱……”   谢镜泊回过神,深吸一口气,一点点将手臂翻过来。   手腕曾经被燕纾咬过的那处不知何时已鲜血淋漓,红肿发烫。   “但手腕处这曾经被他下过蛊的地方,忽然烫的惊人,帮我挣回了几分清明……我死命掐着这里,终于在最后那刻,硬生生将自己从幻境中重新拽了出来。”   ——或许燕纾……冥冥之中也不想让自己离开吧。   谢镜泊哑声说着,眼睛却没一刻离开过怀里人的脸。   手中的丝帕已吸饱了血,沉沉坠着。   破碎的呛咳声混着喘息从燕纾喉间溢出,每颤一下便涌出一口血沫。   怀里的人几乎已连咳都无力,只随着断续的呼吸身子一下下无意识痉挛着,呛出来不及吞咽的药汁混着暗红淤血。   谢镜泊的声音不自觉也颤了起来,眼中逐渐迸出血丝。   “他怎么还一直吐血,他本就气血不足,如今这般身子怎么受的了……”   下一秒,虎口处忽然一痛,紧接着,姜衍微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你冷静些,师弟。”   姜衍捏着一根银针落在他内关穴处,沉声开口:“师兄现在还暂时无事,你不能自己乱了阵脚,到时师兄也会不安。”   一句话仿佛警钟一般,混合着刺痛让谢镜泊神志瞬间一清。   ——师兄……师兄若看到他这样,一定会担心。   他不能让师兄担忧。   下一刻,旁边樾为之终于沉沉吐出一口气,小心扶着燕纾靠回谢镜泊怀里。   “心肺的淤血清掉了,如今他状态暂时无碍——但只能维持至多一炷香的时间。”   谢镜泊猝然抬起头,床旁的灯芯爆了一瞬,映出樾为之凝重的神情。   “一炷香若不能想出办法,他必死无疑。”   烛光被风声吹的摇晃,刚接到消息的边叙与明夷冲进暖阁,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边叙眼眸猛地睁大,明夷一个踉跄,脚下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到了地上。   ·   “必死无疑……什么叫必死无疑?”   明夷咬牙抬起头,顾不得膝盖间的疼痛,跌跌撞撞地跑上前。   “你们不是已经稳住,大师兄的情况了吗?为什么,不能救——”   他眼前的黑色布条逐渐泅浸出一片润湿,哆哆嗦嗦跪到床边,摸索着捧起燕纾的手。   掌中的手指柔软无辜,虚虚地搭在他手心,明夷看不清,即便离得这么近也几乎感受不到从前那令他心安的气息。   “先救救他,一定能先救回来,先续上一条命……”   “没有用的。”姜衍哑声打断他的话。   “他心脉被毒素侵染,金针转魂与我的汤药就算能维持他一刻安稳,强行将命救回来,也不过是另一种饮鸩止渴。”樾为之沉沉开口。   燕纾方才口中呕出的血逐渐由红转黑,如今在樾为之药力作用下,难得安静了下来,头颈无力靠在谢镜泊怀里,仿佛一尊冰雕玉砌的白瓷人偶。   冰凉彻骨,意识全无。   “若毒素不除,心脉无法存续,他最终还是会一步步走向衰竭。”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到时若再来一次……他身体可能连金针续命都承受不起。”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局面,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那若是……有他一缕心头血呢?”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谢镜泊忽然开口。   下一刻,他手掌忽然一翻,紧接着房间内瞬息亮起,一股温暖如春的灵力从谢镜泊掌心间慢慢浮现。   那是一盏晶莹剔透的灯盏。   灯座呈莲花状,冰玉花瓣萦绕在旁,十二瓣玉莲层叠绽开,中间灯芯处燃着一抹橘红色的魂火,似乎感应到了燕纾的气息,魂火微摇,溅起细碎的金红火星。   那是……长命灯。   “你怎么会有师兄的长命灯——”   姜衍倏然站起身,失声开口。   但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却意识到哪里不对。   这不是燕纾的长命灯。   这是谢镜泊的长命灯。   “但怎么会?你的长命灯,为何会对师兄有反应……”姜衍哑声开口。   “三年前……长老殿将师兄本命灯砸碎时,我趁着心头血还未散,悄悄藏了一缕。”   谢镜泊低声开口,仰头望向床旁的几人:“我将他的心头血……与我的本命灯,融合到了一处。”   ——所以微尘里才能听从燕纾驱使,所以谢镜泊也能控制八万春化形。   他们的心头精血早在三年前……便已密不可分。   姜衍眼眸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你……”   长命灯间的心头血即便分离,因为存着一缕精血,也与本命神识相连,牵一发则动全身。   那时世间皆传燕纾已入魔,甚至他们也亲眼所见。   谢镜泊竟然不顾自己也被魔气侵蚀的可能,依旧将燕纾的心头血……护到自己的长命灯里。   姜衍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从前觉得,自己这个被燕纾教的循规蹈矩、匡扶正道的小师弟,是最不会护着燕纾、也最不相信燕纾没有入魔的人。   没想到……他却从始至终,一直深信不疑,生生用自己的心头血养了三年。   旁边的边叙已快步上前,仔细检查了一下那长命灯盏。   “这里面确实有大师兄的气息,是大师兄的心头血无疑。”   边叙低声开口:“但这么多年……大师兄的血已与小师弟相融,若要强行分离,怕是会对小师弟有所损伤……”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看谢镜泊指尖一弹,一滴血珠从他指尖迅速没入灯芯,同一刻,本该纯澈的魂火竟分裂成双生焰心。   左侧跳跃着的鎏金色火焰明显生机盎然,右侧摇曳着一小缕幽蓝色的火焰,微弱奄奄一息。   两簇火焰被缠绕着金丝的血线强行束在一起,幽蓝那簇仿佛随燕纾紊乱的呼吸明明灭灭。   “你到底做了什么——”   姜衍铁青着脸一把拉过谢镜泊的手腕,果不其然立刻便探到了他体内的修为折损。   ——所以前几日谢镜泊每每早出晚归,满脸疲倦地出入长生殿,原来便是去做这个了。   姜衍咬牙:“心血剥离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完成,你到底做了多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一年。”谢镜泊低声打断他的话。   “我昨日终于——将师兄的心头血从我长命灯中几乎全部剥离。”   瞒着所有人将燕纾心头血与他的相融,便已可算离经叛道,后面重新剥离,更是九死一生。   谢镜泊早便知道,不论是燕纾还是姜衍他们,都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所以他一早便把所有后路都直接堵死。   谢镜泊轻轻挣开姜衍的手,声音沙哑:“我知大师兄不会同意我这般做,二师兄大概也会阻止……我本想今日先与二师兄商量,没想到大师兄的身体情况会忽然恶化……”   不过好在,也还算来得及。   谢镜泊小心护着手中那盏长命灯,后退一步望着床前神情各异的四人。   “师兄的心头血已太脆弱,如今还剩最后一点……我没有办法完全无损地将其从长命灯中取出。”   “剩下的我需要……师兄们帮我。”   姜衍深吸一口气,望向旁边的香炷,离方才樾为之所说的一刻钟已过去了五分之一。   旁边的边叙与明夷沉默地望过来,姜衍闭了闭眼,终于猝然开口:“好。”   ·   谢镜泊伸手引过长命琉璃灯,灯火给他碧色眼眸渡上一层橘红,恍若滴血。   下一刻,他猝然咬破舌尖,淋漓鲜血喷在莲花瓣上,琉璃内壁骤然浮现经络般的金红纹路,隐约可见无数血丝游走其中。   长命灯心血剥离,以自身生血引导,一点点强行断开。   原本连接着两簇焰火的金丝正一根接一根崩断,分离。   明夷与边叙一左一右抬手捏诀稳住谢镜泊自身灵脉,姜衍在旁边小心护住长命灯,樾为之小心将燕纾揽在怀里,单手按着他脉搏数着呼吸,神情有些复杂地望着对面的几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香炷已只剩下最后的四分之一。   燕纾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白了下来,樾为之送进去的汤药几乎已全然无法吞咽,顺着唇边蜿蜒流落。   谢镜泊额间浮现出细密的汗珠,姜衍神情也逐渐凝重起来。   ——时间要不够了。   下一秒,谢镜泊两指忽然并拢点向眉心,一缕泛着霜雾的血线顺着指尖注入灯芯。   灯火轰然暴涨,丝丝缕缕血雾从焰中蒸腾,沿着金针汇入燕纾心口,一瞬浮现出一道血金色烙印。   同一刻,燕纾突然在剧痛中弓起身子,猝然呛出一口乌黑的血。   “燕纾——”樾为之倏然坐直身子。   另一边,姜衍猛然扣住谢镜泊手腕:“你疯了?一边剥离一边回溯,用自己生血顶替师兄心头血——”   ——等同与护着燕纾的精血从谢镜泊命魂中生生撕出来。   “没时间了……”   谢镜泊哑声开口,颈侧暴起的青紫色血管:“还差一点,不用管我……救他。”   姜衍咬牙。   旁边的燕纾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边边叙已自发走上前。   姜衍深吸一口气,骤然撤手转向床边。   第三、四根金针几乎同时落入燕纾心口大穴,同一刻,随着剥离出来的心头血回输,燕纾呼吸稳定了些许,但眉眼间的痛苦却没有减少分毫。   ——金针入穴是极痛的,相当于是强行刺激血脉,激发生气。   姜衍死死按住他胡乱想要挣扎的手腕,看着他单薄的身躯蜷缩在樾为之怀里,冷汗浸透的霜发黏在煞白的脸颊边,一口一口地倒着气。   他心下不忍,却也只能颤声无力地安慰着:“没事,师兄,马上就好……马上就不痛了,再坚持一下……”   但随着香柱一点点缩短,燕纾的状态再次不好了起来。   姜衍不得已又落下了第五根金针。   下一刻,燕纾心口猛然一阵瑟缩,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痛呼,仿佛痛到了极点,甚至唤回了一丝清明,喘息着慢慢睁开了眼。   “师兄!”   姜衍半跪到床前,一把握住燕纾的手。   “没事的,师兄,我们在救你,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但燕纾眼眸间却没有半分光彩,半阖的眼皮疲倦无光,涣散着望过去,过了几秒,脖颈一颤,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吟。   “呃……”   几缕乌血顺着唇角无声无息地流落,怀里人已连咳血的力气都没有,口唇无意识微张,眼皮已撑不住沉沉合拢。   樾为之小心帮他把头偏过来,防止他被自己的血呛到。   “他最多能承受几根金针?”樾为之忽然开口。   “……六根。”姜衍小心往他舌下压了枚药丸,声音沙哑。   “金针入穴,对心脉也有极大损伤,需要有人在旁边拼尽全力稳住他心脉不崩,再多他身子便绝对……承受不住了。”   ——这还是在樾为之方才说的一炷香的前提下。   而那边谢镜泊的长命灯,依旧还差一点。   樾为之微一点头,忽然示意姜衍过来将人扶着:“我去换明夷、边叙过来,你们守着他,我来帮谢镜泊取血。”   姜衍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也无暇顾及,他迅速点头,小心将燕纾无力的身子轻轻揽在怀里。   下一秒,一声低啸声传来,紧接着,一只毛茸茸的巨大火狐在暖阁内出现。   那是樾为之妖象真身。   巨大的五尾狐狸金红虚像从樾为之身后跃起,金黄色的眼眸沉沉垂落,在空中低啸一声,前爪一刨,张口吐出一颗滚圆的金红色珠子,浮在那长命灯上。   妖族内丹。   ——樾为之在用自己百年妖力帮助谢镜泊剥离心头血。   燕纾心口的血雾汇聚的越来越浓,但香柱只剩下不到最后半指。   他仿佛已无力再抵抗那痛楚,整个人像被抽了骨似的软在姜衍臂弯里,唇色褪尽,苍白发青。   姜衍深吸一口气,终于在那香柱燃尽的瞬间,第六根金针倏然落下。   几乎是下一刻,灯芯里最后一点血线凝成红豆大小的血焰,顺着颤抖的金针针尾一瞬没入,顷刻间消失在燕纾心脉间。   但到底还是……晚了半刻。   “啊——”   床上的人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痛声,蜷缩着身子,手指胡乱便要按向心口。   长命灯落下,谢镜泊踉跄着单膝跪地,他咳出一口鲜血,却顾不多许多,咬牙摇摇晃晃奔到床榻边。   “师兄——”   但床上的人已痛的神志模糊。   谢镜泊看着燕纾头颈死死埋在胸前,下唇已被自己咬的鲜血淋漓。   他痛到极致时下意识想用头去撞那床柱,被姜衍一把抱住,紧紧揽在怀里。   “好痛……救救我,我好痛啊。”   谢镜泊按住他的手腕,听着燕纾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一声声喊着痛。   “师父……九渊,救救我……”   “师兄怎么了?我已经把心头血剥离了,为什么他还没醒……”   谢镜泊眼眸微红地抬起头:“为什么……”   ——为什么燕纾……还这么痛。   “我不清楚……”   “心头血保活了他的心脉,但他身体大概……实在太弱了,就算有金针带着强行逆转生机,也得看他自己……能不能熬过去。”姜衍低声开口。   新生的血脉吞噬毒血,破损的身躯与血肉相搏,他们能做的已经全做了,剩下只能看燕纾……自己了。   “晚了半刻钟……他已经太痛了。”   谢镜泊脸色雪白。   旁边的火狐巨大的身形也迅速缩小,呜咽两声,跌跌撞撞跑到床边,湿漉漉的舌尖一下下舔舐着燕纾手腕,鼻尖发出小声哀鸣。   下一秒,他看着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竟然浑浑噩噩地半睁开了眼。   “师兄——”   谢镜泊瞬间开口,却看燕纾眼睫颤了颤,眼尾却倏地滑下泪来。   “好疼……”   谢镜泊神情惶然,下一刻却看燕纾蹙了蹙眉,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般,眸光恢复了一抹清明。   “……九渊?”   “我在,师兄,别怕。”谢镜泊轻声开口,勉强扯出一抹笑意。   燕纾似乎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但经脉连同心口的痛楚湮灭般袭来,让他一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燕纾闷哼一声,脖颈一梗,无声无息地又吐出一口淤血。   身上每一寸骨肉都痛得叫嚣不止,仿佛巨石碾过前胸,心口痛得如同撕裂般,难以呼吸……浑身更是虚脱得连疼痛的力气也没有了。   燕纾脑海中一片混沌,心神仿佛已分成两半,一半承受着无尽的痛楚,一半又惦念着方才谢镜泊难过至极的神情。   ——别怕。   ——别因为我……这么难过。   他嘴唇翕动,半晌却也只扯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紧接着,眼睫颤了颤,筋疲力尽地一点点合拢。   “师兄——”   谢镜泊一把扶住燕纾软倒下去的身子,看着那人无声无息地昏过去片刻,身子却忽然一颤,头颅深深埋进他脖颈间,发出小猫似的呜咽与抽泣。   他明明已经痛到了极点,几近放弃,却不知为何偏又强撑着那口气。   谢镜泊身子也止不住地发颤。   他小心抱着怀里的人,忽然凑到他耳边,低声开口:“没事,师兄,若太痛……便算了吧。”   旁边的姜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谢镜泊却不看他,只俯下身,滚烫的双唇小心落在燕纾冰凉的眉心。   “若太难过,我们便不要坚持了。”   他一声声小声安抚着怀里的人,仅剩的一点灵力顺着燕纾经脉流入,将他心口的金针一根根轻缓拔出。   他低下头,顺着燕纾苍□□致的眉弓、鼻尖,一点点吻到他带血的双唇。   “好好睡一觉,马上就不会痛了……这回是真的,马上就不难受了。”   怀里的人沉沉的垂着头,紧闭的眼尾无声无息滑下泪来,混着血渍凝成淡红的水痕,方才还能感知到细微战栗的身躯渐渐冷下去。   仿佛真的只是……即将进入一场恒久宁静的梦境。   姜衍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却没有说什么,安静地站起身,轻轻帮燕纾把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白发拨开。   血腥味从燕纾唇间蔓延到他口中,谢镜泊眼前一片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又带着些许轻微的笑意,啄了一下燕纾冰凉的唇角。   “你别害怕,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去陪你,一会儿就去陪你,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直起身,手掌摸到腰间的微尘里,手指刚一攥紧,下一瞬,忽然感到一阵疾风从窗外刮过。   裹挟着淡白梨花瓣的暖风将木门砰然撞开,紧接着一股淳厚的灵力从风中涌来,一点点在阁内汇聚,将床上白衣之人单薄的身躯紧紧抱住。   ——恍若一个温暖怜惜的拥抱。   万千梨花瓣裹着月华凝成的人形虚影,垂落的广袖拂过燕纾眉心,仿佛逗弄般,轻轻点了一下。   “师父……”   姜衍意识到什么,颤抖着接住一片灵光流转的花瓣,喃喃开口。   这熟悉温和的磅礴灵力,分明就与他们师父从前教他们练功时,一般无二。   谢镜泊也慢半拍地一点点抬起头。   他看着那虚影掌心轻轻压在燕纾破碎的心口,霎时间满室梨花倒卷,在燕纾周身织成莹白的茧。   “师父怎么……”边叙怔然开口,谢镜泊却已意识到什么,紧绷的心神霎时松了一瞬。   “是那块玉牌。”   ——之前燕纾在墓碑前埋下的那玉牌的碎片。   怀里的人垂落的手指忽然轻轻动了一下,谢镜泊倏然回过神,小心将燕纾半身抱起,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红润,霜白的发梢褪回鸦青。   燕纾的呼吸逐渐均匀,无意识偏过头,蹭着谢镜泊染血的衣襟,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谢镜泊垂下眼,小心摘下燕纾发尾处还蜷曲沾着的未化的梨花瓣,一点点攥在掌心。   之前梨花园内,灼痛的伤疤,随风而起的梨花瓣……其实都是师父,护着他两个徒弟的最后一程。   ·   三个月后。   竹帘筛落的阳光在石阶上缓慢发酵,檐角铜铃发出清灵的声响。   一袭玄衣的人小心推开愿曦阁的门,氤氲温热的药香扑面而来。   谢镜泊小心将房门合拢,端着药碗走到床边,熟练地抱起床上昏睡的人,将汤药一点点喂着燕纾喝下。   那天之后,燕纾虽然在他们师父的灵力下状态逐渐稳定,但到底心脉、经络受损严重,这三个月一直昏睡未醒。   “他这几年……已太累了,让他睡够了便好了。”樾为之那日望着他,轻声开口。   “你再等等他。”   谢镜泊便一直耐心地等着。   他小心帮燕纾将唇角溢出的汤药慢慢擦去,然后一手一只拎起床脚呼呼大睡的火狐与白猫,毫不留情地一把扔了出去。   “谢镜泊你大爷——”   谢镜泊神情平静地将樾为之的叫骂声关在门外,抵着房门,轻轻吐了一口气。   窗外檐铃轻轻响了一声,谢镜泊一点点直起身,神色如常地转过身,慢慢走到床边将清瘦的人抱到怀里,用灵力慢慢按摩着他四肢、经络。   他温声和燕纾说着最近宗门内发生的事,说着危阑又新学了一套剑术,说姜衍和樾为之天天斗嘴。   “你什么时候回来,师兄……”   怀里人苍白的肌肤被灵力蒸腾出些许淡粉,散在身后的青丝泛着昨日药泉浸润后的微潮,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   谢镜泊闭了闭眼,慢慢俯下身在他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我们都很想你。”   他直起身小心扶着人躺好,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只垂下头小心拢住燕纾冰凉的指尖。   直到下一刻,一个带着笑意的虚弱声音从面前轻轻传来。   “九渊。”   谢镜泊身子一僵。   他不可置信地倏然抬眼,正落入一双盛满笑意的琉璃色眼眸间。   燕纾迟缓地眨了眨眼,手指一点点勾住他的指尖,如小时那般,轻轻摇了摇。   “别怕……师兄,让你久等了。”   梨花影落息蝉鸣,一池剑落裁春水。   故人重逢……从来都不算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