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天》作者:且随风去【完结】   晋江VIP2025-03-30完结   总书评数:1311 当前被收藏数:3902 营养液数:2441 文章积分:38,712,820   简介:   谢流光曾是剑宗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却被剖了骨,剃了筋,锁在缚灵台百年之久,而后跌落万鬼哭嚎的无尽深渊。   他以血为刃,一剑剑破开万鬼渊的万鬼,最终跌落在血阵面前。   鲜血供奉起千年前的阵法,墨发长袍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问:“你为什么哭?”   “我亲……厌我。   “我师,欺我。   “我友,害我。   “我被剃断经脉,为了给另一个人疗伤。   “我被锁在断台,将自身气运嫁接他人。”   谢流光抬眼望,眼里是空茫茫一片,口中却带着滔天的恨意:“我要剖他们的骨,剃他们的筋,我要回去,我要杀了他们,我要——”   墨山闲低眉看他:“好,你要回去,你要剖他们的骨,剃他们的筋,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   “我会帮你。”   *已经疯了并完全不会好只想大杀四方受x控制欲极强并支持受做任何事早死大拿攻   *xp之作,受从开头就疯了并且到结尾也不会好!攻会接管受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甚至会喂饭的那种!接受不了勿入!   *受一路都会杀杀杀,主线就是杀掉所有曾经害过他的人XD   *尽管如此cp相处模式是很传统的攻宠受乖(目移)就是掌控欲特别强的宠和并不能自理的乖(目移)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爽文 东方玄幻 古代幻想   主角视角:谢流光 墨山闲 配角:QQ小谢 QQ小墨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替身从地狱里杀回来了。   立意:稳扎稳打,自立自强 第1章   万鬼渊内白骨皑皑,经年没有见日光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将腐败的味道凝固在这座城里。   千万年来被世人遗忘、唾弃、追杀的魂魄堕入此地,成疯成魔,互相残杀。   这是一座万鬼狂欢的空城。   然而此时狂风雷动,夹杂着尘埃与腐朽的空气卷做一团,随后倏忽一声爆破,暴动中心的白骨一去数十里,空气都被击散开,煞鬼尖叫着逃逸。   烟尘散尽,一位浑身破败的少年从尸骨中走出,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灵力随着经脉的轮转倾泻而出,狂风将要把这里搅得粉碎,把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毁灭。   而他的身下突然飘起了一束烟。   不知名的阵法运转,狂风骤停,青烟无风而动。   谢流光轻轻抬眼,视线已经模糊,混沌的大脑里只有滔天的恨意,可是那束烟却在他眼里清晰得尘埃可见。   暴动的风浪静止了,那束烟散开化作一个人,墨发长袍,慵懒而出尘的出现在他面前,眼神平淡却带着威压,一时间万物无声。   墨山闲低眉,俯视着眼前将要凝结成实体的怨气。   谢流光看着他。   他说:“你为什么哭?”   谢流光愣愣地看他,眼神空洞泪水却不住往下掉,他轻轻摇了摇头,手却脱了力,被他握得手柄变形的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墨山闲倾身上前,抚去了他的泪水:“你为什么哭?”   谢流光的视线望着他,眼里却空茫茫没有装任何东西,许久没有说过话的嗓音沙哑:“我亲……厌我。   “我师,欺我。   “我友,害我。   “我被剃断经脉,为了给另一个人疗伤。   “我被锁在断台,将自身气运嫁接他人。”   周遭的空气又开始暴动,谢流光仿佛丝毫没有察觉,眼中空洞无物,声音却带了几分颤抖:“我要剖他们的骨,剃他们的筋,我要回去,我要杀了他们,我要——”   地面开始摇晃,墨山闲在风暴正中抬手,食指一弹,风暴顷刻消散。   他拥住了已经脱力的谢流光,轻轻笑了:“好,你要回去,要剖他们的骨,剃他们的筋,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   “我会帮你。” 第2章   凡间·青州。   ·   “通天宗,白子安,筑基上,外门弟子,我说得对吗?”   耳旁的声音低而轻,咬字不清不楚连成一片,好似鬼魅。   白子安头被抵在房间的木墙上,脖颈上横了一把短刀,护身的灵力在被接触到的一瞬间化成粉碎,校袍上的阵法还没有运转就被压制,起不到丝毫作用。   进入练气期以后就百病不侵的身上出了一身虚汗,白子安看不到背后人的模样,只知道对方的修为远高于自己。刀刃虚虚实实碰着他的脖颈,触感冰凉。   身后的人又轻轻笑了起来,毛骨悚然。白子安谨慎开口:“这位道友……不知是有哪里对我通天宗有惑?我们宗门的人都在此地歇息……”   脖颈上的短刀拿开,白子安还没来得及欣喜,正欲转身,下一秒短刀就直直插进了他的心脏。   浑身上下的灵力在这把短刀面前不起丝毫作用,握着刀的手毫不留情地抽开,鲜血大片地涌出,身后的人仁慈地把他翻了过来,微笑着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白子安。”   面前的人束着长发,剑眉星目,意气风发时曾御剑站在山巅,抬手天地变,覆手便轻易击杀前来侵袭的魔兽;也曾含笑指点着他们这些苦苦求道的外门弟子,没有丝毫藏私。   白子安却在看清他的那一秒瞬间咳出血来,声音中充满恐惧:“你是——你是——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掉进万鬼渊——”   “我是谢流光呀。”面前的人低着头看他,似乎不解,但依然好心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从万鬼渊里回来了,所以现在要,一个一个来找你们。”   疼痛让视野有些模糊,白子安捂着伤口,拼命运转着灵力,修真者的身体没有那么脆弱,只要谢流光放过自己,只要谢流光不再动手……   他颤抖着声音喃喃:“我没有得罪过你……我没有得罪过你……你是不是要找……贺师兄!贺师兄也来了——”   “不对,你记性真差。”谢流光笑着看着他,似乎真的很开心,奖励似的拿刀拍了拍他的脸,“你在路过我的时候,说过‘这般妖道,还妄图想取代大师兄的人生,真是不识好歹。’是也不是?”   白子安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我……”   “然后你便走到缚灵台前,为我身上焚烧的灵火又添了一把,是也不是?”谢流光握着刀的手转瞬变了角度,顷刻又在他的脖颈上划下一道。   鲜血喷涌,谢流光静静看着,似乎是在仔细观察,嘴上却还在认真地回答他的话:“你说贺师兄,是贺往生么?我不知道他也来了,早知道就先去找他……不行,我没有时间,要是被前辈知道了可不行,前辈跟我约定好了。”   说起“前辈”,他的面上露出一股与他的动作极不相称的羞涩来,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两分真情实感:“前辈不让我在这里动手……可我刚好看见你了,好巧。原本我就要不记得你了,可是在缚灵台日日夜夜,我把你们每个人都回忆了好多遍,所以记得很清楚。灵火灼身可真痛呀,可惜我身上没有火种,不然你也该尝尝灵火焚身的滋味,是不是?”   他的语言混乱,说话的表情也奇怪,白子安此时却已经不能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谢流光在被削筋断骨之时已有大乘观象之境,抬手就可以将自己碾碎,此时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在这里对着自己一刀又一刀。   也许是凌迟。   白子安浑身发抖。   这个人已经疯了。   然而谢流光却并没有再对着他出刀,只是对着手里的刀看了两秒,愣愣地又叫了声:“前辈。”   下一秒他抬手,将白子安整个人碾成血雾,没有一滴血近他的身,他收起刀又轻轻笑了起来,小声又雀跃地说:“前辈要回来了。”   他便再也不关心这房里的血雾,抬手给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快步打开这杂物的门,走了出去。   面上是毫不起眼的面孔,周身擦肩而过的都是此次赶往这里的仙门弟子,端着一派仙风道骨的面容。   谢流光顾不得再在其中寻人,进入自己的包房。   包房内很整洁,他坐到榻上,舔了舔嘴唇,前辈还没有回来,他有两分焦急地取出刀,握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摸着刀柄上的纹路,反转着刀看来看去。   刀上还有些血迹没有擦干净,刀面反射着他的眸子,有两分餍足。   白子安看着他的眼神,好恐惧,好有意思。   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最开始是敬仰,再后来是厌弃,是憎恶。   他把刀在自己身上抹了抹,又收起刀,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兴奋又战栗地喊了声:“前辈!”   空气细微波动,古井无波的室内骤然升起一阵恐怖的威压,墨发长袍的人显现出来,眉目平和,垂着眼看他。   “前辈。”谢流光伸手去抓他,却被他避开,愣在原地,茫然发问,“前辈?”   墨山闲看着他,抬手,手心向上。   谢流光看着他的手,伸手想要握,墨山闲再次避开,轻声提示:“给我。”   谢流光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兴奋转为不安,两分焦虑地抓了抓衣袖,忽地想起什么,把短刀拿了出来,刀刃向自己,交到了墨山闲的手上。   这次墨山闲收了。   “前辈。”于是谢流光又急急叫,察觉到墨山闲的气场放松了下来,依赖地粘了过去,墨山闲便也圈住他,坐了下来,手指按在对方的脊柱上,完完全全掌控住这个人。   “对谁下的手?”墨山闲问。   谢流光坐在他的腿上,听到这话眼前一亮:“叫白子安,我见过的,他当年偷偷到内门来学武功,是我把他放回去的,他叫我大师兄。不过后来我被锁在缚灵台,他又叫我妖道,还叫别的人大师兄,还给我身上的灵火又添了一把,我好难受,可惜身上没有带火种。”   他的语速愈发快:“我在他身上添了两刀,身上的气连我的刀片顷都防不住,好没用,我还教过他呢。我只杀了他,他一个人落单了,其实两个人我也能杀,另一个我也见过的,取我灵根时他在旁边,看我的表情好厌恶,我好难过的。”   他亲昵地蹭了蹭墨山闲,手指盘弄着墨山闲的发尾:“我实在忍不住,才出了门。他只是外门弟子,他们不会在意的。”   墨山闲终于像是无奈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你答应过我,忍到进了秘境再动手。”   谢流光垂眼,指节忍不住发颤,是他灵力不稳的表现。原本的身体被剖骨断筋,他的整个肉身都是墨山闲用他的气重塑的,他到现在都还在磨合。   要是放任他杀下去,届时此地灵气震荡,莫说凡人要遭殃,他们也会过早地暴露出来。   墨山闲叹了口气,谢流光便又愈发乖顺地腻着他:“我忍不住……前辈,你会帮我的。”   墨山闲便拿他没有办法了,把他拥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也罢,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待你的境界稳定下来,他们一个都活不成,是不是?”   “是。”谢流光忽地将他抱紧,气息带着颤,声音细碎地磨,“他们一个都活不成。”   “但是都要跟我说,好不好?你想做,我不会拦你,对不对?”墨山闲吻了吻他的额头,话语带了两分埋怨,“杀人需要靠那么近么?”   谢流光在他的怀里摇头,乖乖地一个一个地回答他:“我说的,我知道前辈会帮我。我不想靠近……我忍不住,我忍不住。”   “那便我来帮你。”墨山闲低低吻他,“不要自己出去了,明日秘境就会开启。”   谢流光呜咽着应:“……前辈的秘境。”   “我的秘境。内里有什么我记不大清了,明日我先去看看。”墨山闲随意道,“去给你寻个新武器,现在手上的剑品阶都太低,没两下就会坏在你手上。”   谢流光眼睫向下垂,抓着墨山闲像溺水的浮萍:“我从前的剑也很好用的,是我自己闯进万剑阵里挑出来的,明明是滴血认过主的,为什么……”   他抓得紧了,墨山闲翻过身来,将他放到榻上,擦去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眼泪:“只是滴血认主,去除的法子多了去了,我给你从头锻造一把,再认主,便不会了。”   谢流光咬住了他的手指。   墨山闲笑了,用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牙:“没了的东西便没了,没什么可惜的,哭什么。”   谢流光伸手要抱他,他便松了手,撑在谢流光的身侧,任由对方环绕上自己的脖颈,看着这具完全由自己亲手塑造出来的躯体,声音低而含笑:“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最好的。”   谢流光沉醉地看着他,话语完全是脱口而出:“……我要杀了他们。”   “这可得你自己杀去。”墨山闲吻了吻他的额头。   谢流光没有说话,他便要起身,却又被谢流光抓着袖子拽了回来,他俯身吻了吻谢流光的唇:“给你带了糖人和糕点,我去给你取,好不好?”   谢流光这才放过他,看着他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纸包,取出一盒糕点,过来喂到自己嘴边。谢流光便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小口吃了。   “好吃?”墨山闲把带着细碎沫的纸放到矮桌上,又亲了亲他,“你杀了人,这会儿他们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大宗门里都会供有每个弟子的生灯,人在则灯明,人死则灯灭。来秘境的弟子都有记录,此时还未进秘境却死了人,不多时消息就会传到这里的人手上。   “我听到了,他们在外面。”谢流光依赖地蹭着他,轻轻眨眼,眼里隐隐带着红,一闪而过。   墨山闲在他的眼上轻覆,将他眼底的那丝红彻底压下去,便解开他的衣扣随意道:“两个元婴,五个金丹,算上山海宗,最高不过也就是小乘观天,杀起来还不容易?”   谢流光看着他,轻轻应了声,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墨山闲将他放到床上,视线停在他衣袍的血渍上,没什么表情地给他褪去衣衫,翻手便将带血的衣袍化为灰烬。   谢流光安静地看着他,他轻轻碰,谢流光的肤就带起了潮红。   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谢流光颤着声音叫:“前辈……”   墨山闲把他包裹在被褥里,亲昵地任由他蹭:“等一等,嗯?此处是凡人的地界,要打起来了,可经不起你的一击。”   谢流光不说话,停顿片刻,对着墨山闲的锁骨咬了一口。   不疼,墨山闲低低笑了。   没过多久,他们的门便被敲响,谢流光骤的就要坐起来,被墨山闲按着锁骨,一点一点压了回去。   “前辈。”谢流光看着他。   “听话。”墨山闲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发,随意抬手,不知施了什么法,门外的人便走开了。   他轻轻引导着谢流光,手指按过谢流光的一节节骨:“走了,没事,没事……”   谢流光咬破了唇。   □□无与伦比的恢复能力让伤口迅速愈合,又在一瞬间重新被他咬破,墨山闲用手指把他唇齿撬开,轻声说:“乖。”   谢流光奔涌的灵力骤然停止。   “前辈。”他低头好似做错了事的孩童,在墨山闲的手指上轻轻咬了一口。   “没事。”墨山闲重新去给他拿糕点,安抚般递到他的唇上,“没事……尝尝这个。”   谢流光愣愣地顺着他的动作咬下了这块糕点,囫囵咽下去,无意识呜咽了一声。   “什么味道?”墨山闲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低笑着问。   谢流光似是迷茫地重复:“味道?”   “嗯,什么味道?”墨山闲用指节捻着他的唇,等他回答。   “……”谢流光迟钝地开始思考,唇齿间的味道终于泛了上来,许久,他小声答,“甜的。”   “甜的。”墨山闲笑着重复,终于引开了他的注意力,“刚刚外面有认识的人吗?”   “……贺往生。”谢流光低声说,“是他在敲门,我认识他的,前辈,刚刚他要是进来,我可以杀了他。他是元婴上层,我死时是元婴下,他突破了,但也不过元婴,杀他只需要一瞬间。”   “你没有死。”墨山闲打断他,纠正,手底下按着的是自己亲手重塑的身躯。   “我没有死。”谢流光攥着自己的手指,真实的触感。   抽筋断骨,被锁在缚灵台整整一百年,三百年的修为化为乌有,魂魄被剥离□□,仍不被允许存活,被从前的师父亲手打进万鬼渊,迎面而来的是千万年来的万鬼吞噬。   然后在墨山闲手里一点一点重塑起□□,重练金丹,找回原有的修为,借突破渡劫转圣的天雷重返人间。   没有死。   也没有被万鬼的煞气吞噬心智。   而是活生生从那阴曹地府里爬了回来。   墨山闲按住他的心脏:“别哭。”   谢流光才发现自己流满了眼泪,泪水无知无觉,他的声音在发抖:“前辈,我的修为被嫁接,已经夺不回来了。”   “你可以杀了他。”墨山闲说。   “我可以杀了他。”谢流光重复,“我可以杀了他……们。” 第3章   翌日,秘境如期开启。   在青州的一处湖水上撕开的空间裂缝,修真者们早已驱散凡人,静候在一边,等待着空间裂缝撕裂到足以让人类通行的程度。   每个宗门的人都聚在一起,大宗门的人占据了更有利的位置,谢流光戴着人皮面具和其他散修一同站在一边,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的手腕。   手腕上戴了个镯子,三指宽,严丝合缝在皮肤上,其上镂空雕着一副山水图,此时正微微发热。   墨山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不见其人:“谢流光。”   “前辈。”他小声应,捏着镯子的手又紧了紧。   “最长一个时辰,我就回来。”墨山闲好像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控制好自己。”   谢流光眼睫轻颤,调整了一下呼吸:“是。”   下一瞬,空间裂缝延展完毕,秘境全开,所有静候此地的修真者飞身上前,坠入撕裂的空间中。   空间裂缝会把他们随机投放在秘境的某处,谢流光再次睁开眼,手腕上的镯子冰凉,已经感受不到墨山闲的气息了。   他难免有些焦躁,捏着镯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才勉强镇定下来。   这是前辈的秘境。   他告诉自己。   所谓秘境,无外乎是由千万年以来的各路大能撕裂空间为自己藏匿法宝的地方,随着时间流逝,大能陨落,这些秘境就成了无主之物,每当现世,各路修真者便会前往其中,争夺法宝,名曰历练。   在来之前,墨山闲便同他说过,这是他渡劫时期撕裂的空间,是和现在的他一般境界时撕裂的空间。   渡劫转圣后,便有通天地之能,只是自己刚刚突破,境界不稳,除去从万鬼渊里爬上来,还未曾试过。   他扶上手边的树干,下意识低声叫了出来:“前辈……”   无人应答。   墨山闲不在身边。   谢流光轻轻眨眼,反应过来,手指握在剑柄上摩挲,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说给自己听:“我要……我要去找贺往生,杀掉他,问他有没有其余人在这里,杀掉他们。然后等前辈过来,我的剑,前辈会给我剑。”   他咬着唇,将自己的神识铺展出去,刻板地重复:“前辈会给我剑。我的剑。”   神识不断扩散,触碰着这秘境的一草一木,掠过其他宗门的人,终于在某个临界点触碰到了一个熟悉的气息。   他骤的欣喜,顷刻提着剑从原地消失不见,闯到那熟悉的气息前,不管不顾地叫:“阮轻羽!好久不见!”   人皮面具自他的脸上迸碎,他直白地提着剑面对着面前的人,全然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你也到元婴期了?唔,贺往生的修为没有寸进,我以为你会和他一样,你——”   他停住步子,握着手上的剑:“你在怕我?”   他像是单纯地疑惑,却不知道自己困惑的同时在笑:“白子安也就罢,你为什么要怕我?”   被他称作阮轻羽的人几步退开,不敢确定这是幻境或者什么,将剑横在自己和他之间,犹疑不定地叫:“谢……流光……?”   谢流光愣愣看着面前的剑,又去看阮轻羽,无视了剑自顾自地走上前去,离对方只有寸步的时候才停住,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是恐惧。   谢流光一下子低落起来,他难过地将阮轻羽手里的剑碾碎,往后退了一步,开口:“你为什么会怕我呢?我不会杀你的,我和你认识的,我们关系不是很好吗?你还给我送过药,虽然没有用,还是很疼,我没想到会见过你,我很高兴的,为什么你不高兴?”   他焦躁起来,不停地抚摸左手腕上的镯子,镯子一片冰凉,于是他更加焦躁:“前辈说这次来只是要拿剑,杀你们这是顺便,我找不到贺往生,我找到你了,我没想到会见到你,你为什么要怕我?”   他的视线定在阮轻羽身上,冰凉如毒蛇:“我不杀你,你告诉我,贺往生在哪里?”   阮轻羽嘴唇翕动,面前的谢流光和他认识的那个谢流光天差地别,又无疑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他低声说:“……我不知道,进入秘境之后所有人都会分开,你也知晓。”   谢流光盯着他:“分开……”   自己和前辈也分开了。   他盯了阮轻羽两秒,恍然大悟,松开了手:“是这样,我从前也进过秘境,我们一起进过,对不对?”   阮轻羽惊惧地盯着他,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什么:“可是我记得门内弟子都有办法相互联系上的吧?你带我去找他。”   “……谢流光。”阮轻羽虚握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手掌,终于敢把目光对上他,“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谢流光和他同年入宗,一直到筑基期时都是同窗,而后谢流光练出金丹,再破元婴,和他之间的距离愈走愈远,他原以为谢流光这等天之骄子会一直风光下去。   ……直到那个消息被昭告天下。   “他们说我死了吗?”谢流光真心实意地困惑,“我当然没有死,我只是进入了万鬼渊,而后出来了而已。”   “进入万鬼渊的人都死了!怎么可能——”   阮轻羽的话停滞在半空中,谢流光终于不耐烦了,翻手将他打翻在地,指尖再动,他腰间别着的令牌就飞入了谢流光的手中。   令牌上纹了通天宗的样式,上面闪烁的光点指引着其他弟子的方向。   谢流光定定看了片刻,声音低了下来:“我从前也有这个。”   不仅是有,从前手里握着的是主令牌,要负责找到其他的弟子,并保护他们的行踪,统筹所有人在秘境里的行动。   他无端的委屈起来,自己从前对这些人都很好的,为什么到最后却无一人相信他呢。   偏偏此时阮轻羽还在一边问:“你要找贺往生……是做什么?”   “跟他说好久不见。”谢流光的话语有两分兴奋,像是被他提醒了,“然后杀了他。”   阮轻羽一顿。   谢流光看着他,以为他是在怕死,于是耐心地同他解释:“我不会杀你的,你替我求过情,是不是?虽然我并没有错,你说我错了,我仔细想了很久,因为你还偷偷给我送过药,所以我还是不想杀你。”   阮轻羽仍未作答,谢流光便不说话了,看着手里的令牌分辨好了方位。风起,阮轻羽的手臂被他抓住,下一瞬他们出现在了一片湖水之上,其下是正在打斗着的一位修士和一只翼兽。   “……贺往生。”谢流光轻轻说,“找到了。”   用来定位的令牌失去了已有作用以后瞬间四分五裂向下坠去,明明是自己撕裂空间到达此处,此时他却像是不知所措一般定在原地,直直向下看着。   阮轻羽的手被放开,向下跌落的同时冲着贺往生大喊:“快跑——”   然而同一瞬,谢流光身上爆开了无与伦比的威压,跨越三个大阶级的鸿沟让底下的两人瞬间不能动弹,长剑出鞘,谢流光提着剑逆着风向下,剑刺进贺往生胸膛的同时水卷着巨大的浪。   “贺往生。”谢流光笔直地看着他,水流截断他把对方直直刺进湖底的淤泥地里,看这个不染尘埃的元婴修士浑身沾满泥泞,“仙湖洞府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我自认平生待你不薄,仙丹灵器都与你分享,为何你要如此对我?”   转身发现对方身后是宗门长老后一瞬间凉下来的感觉仿佛又在重现,血液沸腾又冰凉,贺往生在他剑下是十成十的惊恐。   谢流光在笑。   不是愤怒的质问,他眉眼舒展,嘴角带笑:“贺往生,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往生嘴角溢出鲜血,五脏六腑都破裂,无法回答。   “为什么你们都相信他,不相信我呢?”谢流光轻轻问,声音甚至温柔,“你告诉我罢。”   贺往生自然无法告诉他,他却忽地想起什么:“你知道吗?你在这里,还是白子安告诉我的——在我杀他之前,他让我找你,你说好不好笑?”   话毕,他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抬手抽出剑,起身站了起来,周身数里地在瞬间被夷平,他浑然不觉,低头想再跟贺往生说两句话。   死了。   他一愣,对方死得如此轻易让他反而有点不知所措,自己分明是想和他好好辩一辩曾经的点点滴滴,可却一时不察叫他直接失了性命。   他下意识俯身准备再看一眼,手却忽的被握住了。   他愣愣转头,墨山闲在他身后低眉看着他。   “前辈。”谢流光满足而温存地叫,“前辈。”   “这才一炷香的时间。”墨山闲轻叹了一声,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剑柄上掰开,凌空把他抱了起来,方才被他斩断的湖水重新开始流动,贺往生的尸体沉在了湖底。   “他死了,前辈。”谢流光环住他的脖颈,认真地同他汇报,“他死得太快了,我还没有好好地告诉他我是怎么找到他的,也没有让他也体验一下被抽出根骨的感觉,前辈,我不想他死得这么快。”   “元婴期的修士,还是太过脆弱。”墨山闲不以为意,“死了就死了,死了就找下一个,总有能让你杀个痛快的。倒是你再不抓住他的元婴,就又让他溜了。”   谢流光这才回过神来,混沌的神识铺展,然后轻而易举揪住了一个逃窜的元婴。   元婴没有显化出来的面容,只有上面熟悉的气息能够表明这是贺往生。   谢流光这次没有急于杀死他,而是拽着墨山闲的袖子,把那个瑟瑟发抖的元婴捧到墨山闲的面前,认真地说:“我跟他以前,是关系很好很好的同窗。”   墨山闲淡淡扫了一眼,评价:“愚钝之资,不堪大器。”   谢流光怀念地盯着这个元婴:“我和他近乎同时突破金丹,又同修剑,常在一起修习。他突破元婴之时,还是我护法的。我们从前历练也常在一处,有时住在凡间,甚至同吃住——”   ——这个元婴瞬间被搅碎。   谢流光微愣,抬头看墨山闲——搅碎一个元婴对墨山闲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墨山闲之前分明说过不出手的。   墨山闲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抓着他的手略微用力:“同吃住?关系这么好?”   谢流光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冷淡了下来,还道:“很好的。不过那时已经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只是夜间在一同打坐。”   墨山闲漠然道:“现在需要了。”   谢流光轻轻蹭了蹭他,又小心地亲了亲他的颈侧:“嗯。”   墨山闲瞬间破功,一贯的笑意重新浮现在了面上,拨弄了两下他的发:“没事。”   “秘境,我不是故意弄坏的。”谢流光又小声说,当他是突然生了这个气,“我只是想杀掉他,我没有想破坏这里,这是前辈的秘境,我知道的。”   “没事,既然是我的秘境,你全都毁了也没事。”墨山闲轻轻拍着他的背,“不必顾及我,我只是担心你才过来的。”   “对不起……”谢流光伏在他的肩膀上道歉,“我没想这样的,前辈说,杀念太重,容易走火入魔,只杀该杀之人,我没有杀阮轻羽,我只杀了贺往生,杀他很轻松,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他才元婴。”   “没事。”墨山闲又说,安抚地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落到地上,依旧紧紧抱着他,视线扫过一旁时却冰冷:“你认识的人?”   谢流光这才松开攥紧他的手,垂眼看去:“……啊。”   他并没有对阮轻羽出手,但方才杀贺往生时灵气溢出,跨越三个阶级的威压把对方摁在地上,直到方才都不能动弹。   他犹豫了一下,从墨山闲的怀里退出来,轻轻两步走到阮轻羽身边,想扶他起来。   阮轻羽却条件反射触电般地将手收了回去,停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惊惧地抬眼看向他。   谢流光不高兴地抿起唇,转头对墨山闲告状:“他在怕我。我说过我不会杀他的。”   阮轻羽的视线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直直盯着墨山闲,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妄……妄……”   墨山闲将手按在谢流光的肩膀上,无声地将他圈进自己身侧,口中漫不经心道:“死了几百年,没曾想还能被认出来,真意外。”   谢流光注意力马上被转移,扭头看向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因为前辈……是所有人向往的顶峰。”   妄天尊者墨山闲,三千年来修道第一人,三千年唯一一个踏足半步登仙的人。   于四百四十三年前在雷劫下神魂俱散。 第4章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十年前坠入万鬼渊的人,四百多年前神魂俱散的人,为什么现如今都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白子安,贺往生。   谢流光分明是要回来复仇的。   就好似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野鬼,带着厚重的怨气,要将害过他的所有人都推向他曾经去过的那个炼狱。   野鬼自己浑然不觉,缠着妄天尊者,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起自己和阮轻羽从前的事,多说一句那妄天尊者视线就沉一分,偏偏那谢流光丝毫都没有发现。   “你跟他这么熟悉,你该问问他现在通天宗的事,也省得我们再去打听了。”终于,墨山闲温和地开口。   “通天宗的事。”谢流光顿了顿,眼里浮现出一丝茫然。   “从你进入万鬼渊到如今,也已经过了五十年。”墨山闲拢了拢他的发丝,“许是有什么变化,我们还不知道。”   “变化。”谢流光眨了眨眼,仔细思考了一下,五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原本就在巅峰修为的,足够闭关突破。   于是他转过身向阮轻羽,直接了当地问:“我的师父,如今突破了吗?”   谢流光,幼时拜入通天宗,以极强的天赋在外门崭露头角,很快突破金丹进入内门,在拜师典上独得掌门秋飞燕青睐,拜入其门下,是当时掌门的第一位弟子,所有年轻弟子口中的大师兄。   “掌门……”阮轻羽张了张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最后还是觉得掌门实力足够,不会有异,才缓缓开口,“自十年前开始闭关,还未有突破的消息传回来。”   在谢流光被锁在缚灵台的百年间,秋飞燕就已步入渡劫期巅峰,只等时机成熟,破褪羽化神境。   渡劫转圣,从原本的修真真正转为修仙的阶段,在哪怕是通天宗这样的宗门都不足十人。而褪羽化神更是离半步登仙只差一步,在当今整个仙盟里也只有五人而已,倘若秋飞燕突破,通天宗无疑将会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宗。   谢流光把手按到心脏上,觉得隐约有些闷,又说不清道不明,只好去抓墨山闲的手,浅声道:“我现在也和师父是同一境界了。”   “通天宗掌门……如今是秋飞燕?”墨山闲拿着他的手,一哂,“我还在时就滞留渡劫期,如今都未突破,也能教人?”   心脏在一下一下跳,每一下都是墨山闲所赠予的。谢流光开口:“师父……”   “谢流光。”墨山闲说,“他不是你师父了。”   谢流光一愣,才恍然忆起自己在被剔骨之前已经被逐出师门了,秋飞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明明知情甚至是一手谋划的,口里端的还是大道义,口口声声把他打入欺师灭祖的深渊当中。   “他不是我师父了。”谢流光重复,“秋飞燕。”   墨山闲满意地捻了捻他的手背,转而问:“掌门闭关,现在主事的是谁?”   阮轻羽犹豫了片刻:“……谢师叔。”   又是何其熟悉的人,谢流光的身上登时就燃起一阵火,墨山闲捏着他的后颈,硬生生给他浇灭了下去:“境界?”   “褪羽化神。”   谢流光抿唇,背着手小声道:“他是在我大乘时突破的,我刚突破大乘,他便突破了化神。”   阮轻羽口中的这个谢师叔,是他的亲哥哥谢鸿影。   大他近百岁,在他幼时流浪凡间把他找回的亲哥哥,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也是亲口说他窃取天命,夺人根骨,其心可诛的亲哥哥。   原先他并不清楚为何这个说和自己有着血亲的兄长对自己并不亲近,甚至有些厌恶,只当他是生性淡泊,直到对方将剑指着自己。   自己的根骨,就是由他亲手抽走的。   “流光。”墨山闲道。   谢流光恍然惊醒。   “你的兄长?”墨山闲了然,有力地握着他的手,“你们倘若真的血脉相连,一方突破,另一方也能有所感悟。”   “可是他突破的时候,我未曾有过感应。”谢流光轻声说。   “……”墨山闲的表情淡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才道,“想也是想不通的,到时候,桩桩件件,自己去问他们罢。”   未等谢流光回应,他又道:“不是还有些人么,一并问了罢。”   谢流光似是迷茫了一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才低声说:“他们……最高不过大乘,不足为惧。”   修仙一路,自元婴以上,每一阶便犹如天堑,自我以下众生平等,对付修为更低之人,不费吹灰之力。   除去自己的师长、兄长,之后相继从自己身边离去,甚至踩他一脚的,皆是当年的同伴,亦或者说是朋友。   大师兄谢流光,同辈之中修为最顶端,两百岁便超越了多少人修为的顶峰,抵达大乘观象巅峰之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所以亲手斩断他,来夺取他这个引以为傲的修为的,是他最敬爱的师长,和最憧憬的兄长。   以曾经教导过他的双手,给他背负上最深重的骂名,将无数罪行强加于他的身上,只为名正言顺地攻击他,将他的根骨、他的修为,全部嫁接给另一个人。   是了,还有这个人。   “许承天……”谢流光口里念着这个名字,自己甚至从未见过这个人一眼,他们那样将他呵护起来,那样守着他几百年,如此蛰伏,甚至不忍脏了他的手。   狂风忽起,滔天的灵力在一瞬间涌出,恣意地将周围狂轰滥炸了个遍,飞瀑横断,草木连根拔起,飞沙走石,渡劫期甚至更胜过渡劫期的瀚天威压在毫无控制的情况下席卷了一整方秘境。   墨山闲看了眼和自己交叠着的手,宽袍猎猎作响,对方力道之大让他有了一丝轻微的笑意。   “谢流光。”他轻声叫,声音却确凿而清晰地传进了谢流光的耳中。   这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他镇静的声音。在万鬼渊,在无数次失去理智的时候,他总是会听到这一声呼唤,然后全身的灵力镇定,他以一个婴儿般的姿态被对方紧紧抱住,对方的手会紧紧地从后方环绕,抓住他的肩,掐住他的腰,让他的头埋进对方的颈窝,低声对他说没关系。   “前辈……”谢流光转头,墨山闲的发丝随风被吹地散乱,本就松垮拢在身上的衣袍也被风鼓起,然而对方的眼神一如既往,如是温和地注视着他。   灵力逐渐镇定,风变小而又归于无,瀑布重新奔涌向清泉,飞沙草木重重落在地上。   万千世界重新进入眼帘,谢流光大口喘着气,狠狠把自己砸进墨山闲的身上。   墨山闲抱着他,轻声说:“别哭。”   我没有哭。   墨山闲的手指穿插进他的发丝:“别哭。”   我没有哭。   墨山闲把他捧起来,看他泪流满面,看他茫然无措,看他惊惶不安,笑着轻轻吻了他。   一吻绵长,谢流光呜咽着说:“秘境,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墨山闲坐了下来,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我没有哭。”谢流光说,不知道也不承认自己的眼泪,抽筋断骨时没有哭,被锁在缚灵台上没有哭,修为灰飞烟灭的时候没有哭,昔日的友人唾骂他时亦没有哭,只是带着恨意注视着所有的人。   倘若有机会,倘若能活下来,倘若能重新见到这些人。   桩桩件件恩恩怨怨,定要亲手讨要,亲手夺回。   “没事。”墨山闲轻轻叹息一声,“我在这里,你哭一哭也无妨。” 第5章   天色黑了。   原本秘境没有昼夜,晨昏日落也并无变化,可此时光亮渐渐隐去,阴云笼罩大地。   墨山闲低声道:“天色已晚,流光,该睡了。”   谢流光抓着他的衣领,抬起头看了眼天,恍惚应:“……该睡了。”   夜色昏暗,他迟钝地在墨山闲的身上依恋地蹭了蹭,才躺下来,枕到他的腿上。   一呼一吸,他的面容逐渐平静,安稳地沉沉睡去。   墨山闲垂眸看着他,片刻后笑了笑,抬起眼,视线停在了对面。   被自己临时护下的阮轻羽正惊恐不安地看向这里,想要逃但四肢无力,没有一丝灵力能够支撑他再站起来。   “谢流光。”墨山闲只是看着他,自顾自地道,“我捡到他的时候,他的意识已经不甚清晰,躯体残败不堪,体内一丝灵力也无。我好容易给他重新锻造肉||体,梳理神智,才勉强了解了他的经历,只一点。”   他的眼神很淡,在夜色之中不甚清晰,但阮轻羽在此刻浑身汗毛直竖,只觉毛骨悚然。   “——他只一提到这个许承天,就会失去理智,灵力暴动,我这渡劫期撕开的秘境,竟也险些经不住他方才的一击。”墨山闲拨弄着谢流光的发丝,“你说,这个许承天,是何许人也?”   阮轻羽嘴唇颤抖,然而方一对上墨山闲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开了口:“许师兄……是上任掌门的后代。”   “上任掌门……”墨山闲漠然回忆片刻,修仙之人修为越高寿命越长,通天宗的上一任掌门跟他几乎是同辈。   于是他想起来了:“许琼。那个老匹夫,还有后代?”   阮轻羽无法回答,他自己思量了片刻,他原本不是通天宗之人,也鲜少在仙盟内出席,对旁人的恩恩怨怨了解不甚清楚。   倒是许琼什么时候死的他知道,在自己预备渡雷劫的不久以前,也就是谢流光刚刚被带回通天宗的时候。   还真是有意思。   墨山闲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地面:“谢流光的事,你们宗门是怎么说的?”   “谢流光……抢了许师兄应有的机缘,窃了许师兄原本的根骨,为祸世间,而后遭到反噬。掌门亲自除了他的根基,谢师叔将他的根骨归还给许师兄——”   周围的空气凝滞了一瞬,随后回归平静,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墨山闲垂眸,拇指在谢流光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抚摸,而后轻嗤了一声。   阮轻羽便不受控的继续开口:“许师兄自拿回自己的根骨以后,突破了渡劫期,现已经是仙盟里最年轻的渡劫巅峰,不日就能突破化神境……”   “也不过渡劫。”墨山闲嘲弄地开口,“哪怕强夺人根骨,如此逆天改运,也不过刚踏入修仙的门槛。”   这世间能把渡劫转圣看得如此轻的也许就这一人了。   阮轻羽沉默片刻,知他和谢流光关系密切,早已听过谢流光的说辞,还是道:“谢流光……夺取许师兄的根骨,证据确凿,当时已经公示天下,无人能反驳。”   墨山闲轻轻皱眉:“有何证据?”   “当众剖骨,他的根骨自动还入许师兄体内……”   整个秘境震颤一瞬,阮轻羽霎时魂飞魄散,不敢动弹,然而口中的话却不能停:“谢师叔在找到他时,他还未有如此资质,在许师兄遇难后,他却忽然查出了如此根骨。谢师叔早有所疑,破化神境后亲自寻了检测的法宝,这才能断定。”   入了化神寻了检验的法宝?只怕是入了化神以后能轻易伪造出窃人根骨的证据。   寻常人看不出,可修为到一定层级之后绝对对此事知晓得分明,谢流光当时不过初入仙界,谈何能去窃了旁人的根骨,为己所用,顺顺利利修至大乘?   只是这些知情的人要么去护了这个人,要么事不关己,闭眼不听。   墨山闲抬手按在谢流光的颈上,感受着手下脉搏跳动。谢流光修至大乘只花了三百年,随后去筋断骨锁在缚灵台一百年,进入万鬼渊五十年,心脉紊乱,灵气躁动,以杀重新入道,才拥有肉||体,转瞬就重塑金丹,取回原有修为。杀戮过重引来天劫,以此肉身之躯抗下九重天雷,修为松动又引大雷劫,大大小小共九十九道,渡劫共花了一个月,再次睁眼已经突破大乘,步入渡劫期。   世上化神境,如无意外,现存五人,通天宗占两人。   倘若谢流光还只一人,如何能闯入通天宗,还能完全脱身。   他不再想,只是又转了话头:“他们说,我是如何死的?”   “未过雷劫,神魂俱散,身消道陨。”   身消道陨。   墨山闲一哂,轻轻抚了抚谢流光的面,再抬手时手中不知何时捏了一只蛊虫,轻轻一放那蛊虫便飞入阮轻羽的身体里,和他融为一体。   阮轻羽惊恐地瞪大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就这样笔直地往前走,要离开身后的二人。   墨山闲淡淡的声音传来:“流光不想杀你,我倒也不会违了他的意,只是今日所见,要是泄露一丝……”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自己的性命就会不保。   阮轻羽丝毫不敢怀疑这一点,身上的束缚消失,他顿时逃也似地从原地消失。   夜色淡了,秘境重新恢复出原有的光亮,墨山闲低头看着谢流光,忍不住轻轻吻了他一下。   修仙之人基本不需要睡眠,谢流光却不同,拥有肉|体以后格外嗜睡,刚从万鬼渊出来到凡间,随时都能在他怀里睡着,他费了些力气,才让谢流光只在晚上入眠。   魂魄和崭新的肉|体磨合需要时间,谢流光突破太快,只凭着一口劲,如今实力虽强,却根基不稳。   也无妨。   自己能给他重塑肉|体,就也能让他重新打好根基。   墨山闲又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估摸着对方体内灵力已经平息,才揉了揉他的耳朵,缓声道:“流光,该起了。”   谢流光睁开眼,迷茫地看了墨山闲片刻,才道:“前辈。”   “我在。”墨山闲应。   谢流光便低低笑了起来,慢慢起身,抬手环绕住对方的脖颈,依恋地把头埋在对方的脖颈处,醉酒般地又叫了一声:“前辈。”   “好了。”墨山闲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起来,这就为你寻一把武器去。” 第6章   秘境是藏匿法宝的空间。   而法宝有灵,品阶越高,时间愈长,便会生出护宝灵兽来。   守护的法宝品阶越高,其护宝灵兽实力便越强,面前的狮虎兽足有两人高,表情凶恶,此时正大张着獠牙直冲向谢流光而来。   谢流光站在原地却不自觉笑了起来,手里抓握着剑柄,纹丝不动提剑挡上狮虎兽的巨爪。   蜉蝣撼大树之感。   然而狮虎兽的巨爪被禁锢在了原地,下一瞬,风波退散,这锯齿獠牙的狮虎兽碎裂了个干净。   血雾散在空中,却没有近谢流光的身,他低头,手中的剑在这一刻亦碎裂了个干净。   “碎了。”他说。   储物袋里是在凡间买的剑,品阶都不高,谢流光的灵力稍一没收好,就会将其震碎。   “就没哪把能撑过三天。”墨山闲浮在他身后,轻笑,“还是剑使得惯。”   谢流光点头,手背在身后:“原先还没决定用什么武器的时候,师父就叫我用剑。”   想必是那个许承天原先用的就是剑。   墨山闲没把话说出来,只是道:“剑使得惯,那便还是用剑罢。”   他走过谢流光的身前,进入狮虎兽所护住的洞内,声音变得空洞有回声:“这个秘境是当初我为了存放九品玄铁所造,旁的东西都是随手扔进来的,不值什么。”   他走到一块石台前站立,面前存放着一块黑色的块状物,漆黑足以吸进一切光源。   他抬指轻轻一弹,其便发出“铮——”的一声,悠远绵长。   谢流光跟到他身后,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看:“玄铁?”   “嗯。”墨山闲应,抬手轻而易举地将其拿了起来,“仙界七把名剑,皆是由其打造。不过我当时已经有了武器,便只是将其收了起来。”   妄天尊者墨山闲的武器,是筝。   九彩凤尾的筝,名拨乱,拨弦震天下。   谢流光没有亲眼见过,但刚进入修真界的时候,遍地都是有关墨山闲的传闻,他与龙山尊者切磋,丝毫未动,仅以拨弦之音便让对方无法近身。   谢流光没有见过,于是自然而然地说:“想看前辈用筝。”   墨山闲顿了一顿。   片刻,他轻哂:“万鬼渊里什么也没有,到凡间也见不着能当武器的筝,以后有了再给你看。”   谢流光乖顺地点头,墨山闲便拿着玄铁走出了山洞,随手一抛,玄铁便浮在了半空中。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石锤,从凡间买的,没有任何品阶,他看了眼石锤,又对谢流光笑道:“流光,去那边坐好。”   谢流光便去找了块石头坐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我的剑。”   “是,你的剑。”墨山闲轻声道,再低头时原本带笑的表情沉了下来,石锤上登时附着起暗纹,他双手握锤,而后重重向玄铁上砸去。   霎时玄铁上泵出一阵耀眼的火星,他没有丝毫停顿,毫无迟疑地又砸了一锤。   秘境中的天地晨昏因此而改变,风吹石动,整个秘境变得昏暗下来,谢流光牢牢坐在石头上,衣袍翻飞,风锋利地刮着他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   又一锤砸下,玄铁的外形终于开始发生改变,劲风呼啸,谢流光眯起眼睛,在强风中看不清墨山闲的动作,只知道随着一声“铮——”的响声,秘境重新复明。   再一锤砸下,谢流光按着身下的巨石,巨石之外出现了骇人的断裂,秘境的地面之下是深渊,而此时地面遍布裂隙。   半步登仙,墨山闲。   九品玄铁。   面前升起了滔天的火焰,距自己不过两寸。谢流光伸手,触碰到火焰的瞬间手指皮层被烧了个干净,白骨肉眼可见,他皱了皱眉,缩回了手,看着血液滴在石头上,而手指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愈合。   “好热啊。”谢流光小声评价,听着火焰中再次传来一声重锤,把膝盖抱了起来,慢慢回忆,缚灵台常年烧着的灵火要比这烫,所以前辈现在大抵不会受伤。   “谢流光。”墨山闲在火焰中唤,身影因为热浪并不清晰,“你说你要一把剑。”   “我要一把剑。”谢流光盯着面前的火,“我要三尺剑,出剑覆山河,收剑定河山,我要亲手拿剑去杀他们!”   他站了起来,手指已经愈合,但他又执意走进火里,一瞬间的炙烤与无与伦比的热霎那就要将他烧个干净,而同时他又被轻轻地推出了火里。   是前辈把他推出来的,他满足地笑了,仿佛感受不到被灼烧的痛楚,站在唯一完好的巨石上依恋地叫:“前辈。”   “剑名为何?”墨山闲在火光中看着他,问。   原先的剑名通天,是师父叫他去闯万剑阵里取出来的,仙界七把名剑排行第三,有通天之能。   而后被秋飞燕亲手从他手里取出来,挖他的心头血,强行与那剑断了联系。   天行有常。秋飞燕在抽去他心头血的时候说。天命不在你,你之身躯能留下一丝作用,便是你之幸。   怎么可能。   谢流光的眼里跃着火,他开口:“前辈,师父说,天命不在我。”   他的视野里没有了火,墨山闲就在几尺外的距离里看着他,一如既往。   “那我便要斩天。”谢流光定定看着他,“我要杀了他们,然后斩天,我逆天道,为何不是天道逆我?”   天命凭什么不在我?   谢流光当时视野已经模糊,疼痛致使他无法思考,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可是他困惑,不解,愤怒,仇恨。   天命在不在我又有何干系?   谢鸿影将他带回师门又亲手抽出他的根骨,秋飞燕教导他又剐去他的心头血,口口声声是道义,可是天命又有何干,道貌岸然仪表堂皇之下是吸血的鬼,是面目可憎的伥鬼。   火焰愈发大了,墨山闲的笑声传来:“那你便斩天罢。”   于是最后一声重锤落下,火焰熄灭,天空中霎时浇下瓢泼大雨,火星在脚下噼里啪啦响,墨山闲手里握着一柄剑,接触雨滴的瞬间就将其蒸成了水雾,发出“刺啦”一声。   “我的剑。”谢流光说。   墨山闲看着他,没有说话,天空中忽然响起了雷,维持万物法则的雷劫如影随形,在万鬼渊会劈下,在这秘境之中亦会劈下,暴雨倾盆,墨山闲举起剑,电光闪烁,第一道雷便直直劈在了剑上!   九品玄铁自然炼就九品剑,九品剑自然劈下九重天雷。九重天雷的威力不下于大乘期的天劫。   墨山闲扛下了第一道雷,剑面划过一道流光,他把剑扔了出去,直直扔到谢流光手上。   谢流光接住剑,声势浩大的第二道雷随之劈下,他几乎是振奋地迎了上去,被电光笼罩住的时候兴奋到战栗。   雷电未伤他分毫。   三四重雷接踵而至,剑刃逐渐锋利,剔透的剑面恍若琉璃。   第五道雷,谢流光再次提剑,发带散落发丝散乱,他顷刻就去抓那发带,红色的绸带在第六道雷下灰飞烟灭,他生气了。   “这是前辈送我的。”他说,抬眼看着天空中酝酿的雷,怒而提剑直直冲了上去,狠狠与第七道雷在空中碰上,剑刃要去斩那闪电。   剑光绕着电光,倾盆的与在此刻停滞,剑身上萦绕起了暗金色的纹路,他与电光僵持不下。   第八道雷落在了第七道雷上,谢流光终于被击落在地,手里握着剑倒在泥土里,于是第九道雷落在了他的身上。   周身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被雷劈中的那一刻他恍惚全身都被烧焦,发丝散乱,衣衫破烂,身体却不痛不痒。   剑在手上。   雷云散去,崭新的九品剑出世,光华流转,整个秘境的灵气都汇聚于此处,温养着这柄剑,歌颂着这柄剑。   墨山闲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他。   “前辈。”谢流光觉得分外委屈,抢先告状,“发带没了。”   “再买就是,雷也劈完了,我也不能帮你打回去。”墨山闲道,“扯根草也能把你的发束了。”   谢流光就笑,扯着嘴角,真当想象了一下用草缠头发的样子。他把剑转了转,剑锋朝上立了起来:“我的剑。”   墨山闲淡漠地垂眼看着剑,片刻,道:“你给这剑取了什么名字?”   “斩天。”谢流光说。   “斩天。”墨山闲重复,抬手,剑便飞到了他的手上,“还未认主。”   他看着剑如是说,低头又看了眼谢流光。谢流光看着他,满心满意都是信任。   “流光。”他叹了口气,手指握着剑柄,松了些力道但很快又重新抓稳。   他闭眼,手腕翻转,倾身一动,剑锋便随着他的动作直直刺入谢流光的胸膛。   钻心彻骨。   谢流光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以往常拥抱的距离将剑刺进了自己的心脏,这是自己的剑,名为斩天,前辈说的。   “痛吗?”墨山闲的发垂到了他的脸上,神色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   谢流光笑了起来,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迎着剑,撕裂着曾经无数的伤疤。   可是手腕上的镯子发烫。   “痒。”他笑着说。 第7章   “这是痛。”墨山闲的视线还停在他的眼睛上,要把他从里到外根根底底都看个清晰。   “痒。”谢流光喉头带血,执意道,心脏迫切地要愈合又不得不被剑刃隔开,每一下都是新的撕裂,每一下都是新的痛楚。   不痛的。   谢流光又用手拥抱墨山闲,尽管已经近乎失去力气,墨山闲的灵力把他整个包裹起来,他又暖洋洋的,只好说好痒。   墨山闲的目光称得上怜惜,他一手握在剑上,低头却吻住了谢流光,缠绵之时他问:“你的兄长,你的师父,全都有恩于你,却又把你推入泥泞,你凭什么信我?”   谢流光堪称迷茫地望着他,下意识要接着索吻。   “你这么小,这么天真。”墨山闲捏着他的下巴,手腕一转,剑锋就在他的心脏上缓缓打了个旋。   这是要自己心脏碎裂,血液喷涌。   心脏要被捅得撕裂了个干净,修仙之人却又不至于因此而死,只有钻心裂肺的痛。   不痛。   谢流光看着他,神智却无比明晰,又不自觉地笑道:“痒。”   “是痛是痒都分不清。”墨山闲看着他,又是爱又是恨,忍不住骂道,“这么容易轻信,随便就得跟着人走了,一颗糖就能骗走,一根发带又有什么?大街小巷都是。”   “前辈送的。”谢流光小声道,溺死在墨山闲构筑的灵力漩涡里。   “……”墨山闲看着他,又舍不得再说下去了,终于抬手抽剑,带有谢流光心头血的剑就这么暴露在空中,光华流转,剑身上暗金色的纹路爬成篆书的“斩天”,又像磁铁一般顷刻间飞入了谢流光手中。   谢流光握着剑,血从胸口淌出,只片倾胸口就已经愈合,只有心脏在体内淌血,看不见感觉不到但他就是知道,无法正常回转的血液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好痒。   “斩天。”他念。   他能感受到这把剑此时已经与他同生共体,是在之前的剑上从未感受过的,好像翻手就能覆山河。   “血肉为生,赐名斩天。”墨山闲把他抱了起来,一只手附在他的胸口,温和的灵力便涌了上去,“此剑已是你的本命剑,你生它便在,你死它便自散于天地,永不能为他人所用。”   谢流光满足地笑,握拳剑便消失了,化作一枚指环套在他的指节上。   方才被捣碎的心脏疯狂愈合,他靠在墨山闲的身上依恋地蹭了蹭:“多谢前辈。”   从前被秋飞燕取心头血的时候好痛,可是前辈不一样,前辈的灵力包裹着他,亲吻着他,闭着眼睛就知道前辈不会真的伤他。   好痒。   他又痴痴地笑:“好痒。”   “这是痛。”墨山闲再次纠正,手指捏在他的肩上几乎要掐出印记,“我会帮你。谢流光,你可以信任我。”   谢流光即答:“我相信前辈。”   “除了我。”墨山闲说,“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谢流光抿起唇轻轻应,经脉毫无滞涩地运转,面色重归红润。   墨山闲看着他,越是乖越忍不住骂:“今天这么信我,转头就能信旁人。剑都捅进你的心上了,还冲我笑。”   谢流光轻轻眨眼,然后闭起眼睛仰起头索吻,声音小得就像在嘟囔:“认主要用心头血,我知道的。”   确实是要取心头血,可也不是一定要以这种方式,也不是要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   墨山闲一时沉默,半晌才又低低吻住他。   这么乖,这么天真,修道才三百岁,就被折腾成了这样。   以后不会了。   这么乖的谢流光说:“我有剑了,前辈,我们什么时候去通天宗?我要杀了他们。”   “等你的境界稳定罢。”墨山闲随口道,心绪不在这里,“通天宗如今有两个化神,你才是渡劫。”   谢流光在他的脖颈上咬了一口。   “换身衣服。”墨山闲垂眼看着他,万鬼渊相处日日夜夜,能够交流的只有彼此,出来以后就不一样了,要修炼,要历练,就必然会接触旁人。   谢流光抱着他不说话,他便直接把对方的衣服卸了下来,抱着他找了处水源,一点一点给他清洗掉身上的污垢。   谢流光只坐着,仰着头顺从地任由他动作,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人。”   “给你打剑的时候就全赶出去了,不然九品剑出世,全给人看了去了。”墨山闲拿着手帕给他一下一下擦着胸口的血迹,此时方才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连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   自己亲手捏的肉|体,自己自然清楚其愈合能力。但是会痛。   他拿指头弹了弹方才捅进剑的地方:“痛吗。”   谢流光摇头,只是笑:“痒。”   墨山闲看着他,终于无奈地放下了手帕,拇指擦过他的唇畔,到底舍不得再骂了:“也罢。”   妄天尊者墨山闲,行事反常,性格阴晴不定,亦正亦邪,没人参得透他的想法。独独你个谢流光,张口只说修道第一人,也就是入仙界太晚,根本没和自己接触过,只听了那传说,便把心又掏出来。   “我会帮你。”墨山闲说。   谢流光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何又突然这么说,只是高兴起来,顺着他的思路道:“这便去通天宗!”   “这便去鬼市,给你找件衣裳穿。”墨山闲则道。   谢流光一只手拉着他的袖子,一只手从储物袋里取了一套衣服出来:“有。”   “凡间的东西,烧一烧就没了,去添点好的。”墨山闲捻了捻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去过鬼市没有?”   谢流光摇头,被他碰过的地方都泛起一阵红,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鬼市是在虚空裂隙所开的一处混沌之地,各路神仙来往于此,隐藏身份,交换物件、情报。来往人士多是没什么资源的散修和小宗门,是一处不受仙盟监管的交易市场。   “你在通天宗,平时也没有接触这些的机会,跟我去玩玩儿吧。”墨山闲的手向下摸索,随手施了个防尘咒,轻而易举就揽着他的腰把他按到地上。   谢流光又亲了亲他的下巴,眼睛亮亮地蛊惑他:“先去找我师父。”   墨山闲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改口:“秋飞燕。”   “逛完就带你去。”墨山闲哄道,俯下身子去吻他。   谢流光这才满意地勾住他的脖颈。   心上才被捅了个窟窿,可他的情绪却稳定,灵力没有不稳,也没有挣扎着要逃。   真乖。   墨山闲撩开他的发,摸索着他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向下,直到最后一节。   谢流光便咬他,他安抚地哄,轻轻地哄。   秘境之中没有天地晨昏,再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谢流光朦朦胧胧只感觉墨山闲在给他穿衣服,他熟练地找到墨山闲的颈侧又咬了一口,墨山闲轻轻笑了声。   头发是真找了两根草束的,已经干枯的草上爬上暗纹,便又变得筋韧有力。   墨山闲轻轻拍了他的背:“去练剑吧,我收拾收拾秘境,拿些东西到鬼市去换。我们就出去。”   谢流光顿时清醒过来,手腕一转指环就化作了剑出现在他手里,三尺剑,剑有流光,其柄如龙旋,剑身爬鎏金,剑动可断水,剑扬可破空。   他拿起剑便跃跃欲试,拒绝不了新武器在手的诱惑,况且是这么好的一把、由前辈亲手打造的剑。   整个秘境,经过之前的雷劫以后是没一个东西在应有的地方,像刚经过战斗的废墟,墨山闲站了起来,拢了拢衣袍:“秘境已经成这样了,由得你去折腾,不用顾及。”   谢流光高高兴兴应了一声,手腕一翻,剑气便如虹扫去,所过之处留下了整齐的切痕。   墨山闲笑着看,便道:“我走了。”   谢流光也笑着看他,右手握着左手手腕上的镯子转了一圈,喊:“前辈。”   墨山闲点头。   下一瞬,谢流光抬手出剑,剑气如啸快如电地侵袭而来,顷刻就穿过了墨山闲的胸膛。   墨山闲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般笑,甚至未扫一眼自己胸膛上的剑:“记仇?”   “没有。”谢流光说,“前辈没有防我。”   “没有必要。”墨山闲甚至往前走了一步,爱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剑法很不错,清醒的时候都很有周章,只要不动气。”   谢流光不大高兴地抿唇,手腕随手一转,剑便跟着转,在墨山闲的身体里转,可在手上感受不到什么触感,也未有丝毫鲜血涌出,就好像墨山闲实际所在的地方空无一物。   他伸手,触上墨山闲的胸膛,向上,摸索上他的锁骨,脖颈,喉结,下巴,然后嘴唇。   墨山闲亲了亲他的手指,他说:“讨厌前辈。”   墨山闲只是笑,他收手,拔出剑的时候带起的剑光轰开了数十里外的山丘,墨山闲连伤口的未曾有。   “讨厌前辈。”他又说,看着墨山闲的颈侧,咬了无数口,也没咬出个印记来。   他泄愤似的这凑上去,真真重重又咬了一口。   “知道了。”墨山闲应,手指穿插进他的发间,还是带着笑,“就是记仇。” 第8章   鬼市,阴时阴日阴月开,只有手持特定的令牌才能够入内,开幕便是长长的狭道,两侧是各种各样的摊位,大多只是随意在地上铺了块儿布,上面乱七八糟的放着各种东西。   混沌之地没有阳光,照明只能依靠大大小小的灯或者夜明珠,一般摊位前只挂了一盏红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准”字。   谢流光多看了一眼这个灯笼,墨山闲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鬼市之主给的,证明其人摊位上的法宝都是真的,没有这个灯笼的,概不负责。”   来往的人大多带着斗篷或面具,隐藏着自身的修为和来历,墨山闲同样披了一件宽大的斗篷,把自己和谢流光都罩在里面。   即便有灯和夜明珠,鬼市的基调依旧是昏暗的,谢流光下意识地困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小:“鬼市有主人,我没有听说过。”   “有,不过从未露面。”墨山闲干脆把他抱了起来,“困就睡吧。”   谢流光却罕见地摇头,缩在他怀里说:“不要。”   “那就不睡。”墨山闲依旧抱着他,同鬼市的人群一同往前走去。   离了秘境,墨山闲只说来给他买几件衣裳,谢流光也没有问,只是执着地还要发带。   凡间沧海桑田,万事变迁,可对于仙界来说,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此时的鬼市,与墨山闲曾经到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来时秘境虽是他渡劫时期撕裂的空间,可也是多少人穷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其内存放的法宝虽不比后来得到的,但在这鬼市用来交换,倒也足够。   他先随意找了一个摊位,用一枚七品丹药换了几身附有高级符文的蚕丝衣和发带,又和摊主交谈了几句,得知了鬼市如今的状况。   谢流光在他怀里捧着发带玩,只听他问:“有拨乱筝的消息么?”   是墨山闲的筝,自他死后已经几百年了无音讯。   谢流光一下不动了,仔细地听,摊主答:“这东西不都随着妄天尊者一并没了么。”   墨山闲又递了一枚七品丹药出去,摊主改口:“应当是存放在仙盟里边儿。”   谢流光伸手抓紧墨山闲的衣服,墨山闲安抚地拍了拍他,对着摊主皮笑肉不笑道:“仙盟这么多宗门,谁知道是哪一个?”   “上边儿那几个。”摊主倒也不恼,手上盘着丹药,七品丹纹隐隐流动着荧光,“再仔细的消息,你只能去那些宗门里问了,在这鬼市里边儿,你算是问不到的。”   “鬼主呢?”墨山闲只道。   摊主停顿了一下,没有问你是如何得知的,只说:“他不在此处。”   这话不知真假,只是敷衍人的话术,墨山闲扬了扬眉,没再多问,只把谢流光提了起来,离开了。   谢流光马上问:“拨乱,为什么会在仙盟?前辈,那是你的筝。”   “我死了几百年了。”墨山闲捏了把他的后颈。   谢流光无端生起很多猜测,顿觉墨山闲也是被曾经的友人伤害,和自己一样平白受了苦,马上从他的怀里跳了出来,取出了剑:“我帮你杀回去。”   他的目光灼灼,周身顿时围上了一群身穿斗篷的人,戒备地看着他的剑。   好乖。   墨山闲看着他,伸手缓缓卸掉了他的剑,又把他重新揽进怀里:“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境界,没人能奈何的了我,在当时。”   他的手指触到谢流光的背脊,发现对方的身体绷直了,蓄势待发但也脆弱无比,轻轻一碰就能发现在细微的颤抖。   他的心软成一片,浑然不在意身旁的戒卫,搂着谢流光,轻轻安抚着他:“没事。”   “你没有死。”谢流光困惑地看着他,像是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前辈,你说我没有死,所以你也没有死。为什么拨乱不在你的手里?前辈,我不明白。”   墨山闲并不同他说自己的事,但是谢流光听说过,在万鬼渊,在谢流光自己连话都颠颠倒倒说不清楚的时候,就喜欢同墨山闲说自己听到的,有关妄天尊者的故事。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都很亮,墨山闲喜欢在这种时候亲他的眼皮,纠正他的故事里一些太离奇的说法——即使他这个时候根本不能完整的说任何一件事。   “我死了。”墨山闲的手虚握着他的手腕,“真真切切的死了。你没有。流光,把剑收回去,好不好?”   谢流光不肯,咬着牙关:“再去问刚刚那个人!”   好乖。   墨山闲又吻他,把他盖到斗篷之下:“他不知道旁的了。”   “有人知道。”谢流光说。他得了墨山闲给的剑,便迫切地想要让墨山闲也拿回自己的武器,“大宗里有通天宗,前辈,我现在就去通天宗,我肯定能帮你问出来,我杀……”   墨山闲把他的唇堵住,片刻才离开:“流光,把剑收了。”   他又这么说,没有再用问句,谢流光下意识要收剑,却听身后有人道:“九品剑出世。二位,有人请。”   他一下子停住,墨山闲却像是早有预料,第三次说:“收剑。”   谢流光这才手腕一转,斩天剑化为指环,缠上他的指节。   他转过身去,却见身后人群划开一条路,一个提着一盏纸灯,同样带着斗篷的人在人群的正中间,做出了“请”的手势。   摸不清对方的修为,亦看不清对方的样貌,谢流光又想把剑取出来,墨山闲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抓住了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流光。”   谢流光绷紧唇,墨山闲重新把他抱起来:“这是鬼市的人,不会攻击我们的。”   他抬步向着那提纸灯的人走去,对方便转身,向前带路。   “他们要我的剑。”谢流光小声说。   “不会。”墨山闲同他解释,“鬼市有名宝册,你的剑从未出现过,又在鬼市现身,按鬼市的规矩,默认能将你的剑记录在名册上。”   “这是我的剑。”谢流光立马说,就要阻止他往前走,“我不给他们看。”   “那便不给他们看。”墨山闲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我们只去见个人。”   提灯的人引着他们进了一栋楼,楼里点着各式各样的彩灯,比外界还要亮堂,穿斗篷的人在楼里一字排开,指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   屋内放着一张案几,墨山闲带着谢流光落座其旁,对面摆着一道屏风。   屏风上画着墨梅的图,枝丫不向上长,反倒向下生,平添了几分诡谲。   原先提灯的那位把灯放在门口,微微对他们鞠了一躬:“二位,九品剑,可否一观?”   “不行。”谢流光立即回。   “这位客人,既然来了鬼市,便应该是知道我这鬼市的规矩才对。”那提灯人也道,并不退让。   墨山闲按下谢流光的手,只淡声道:“叫鬼主来见。”   “鬼主不在。”   谢流光却骤地起身,手里转瞬缠上了一把剑,伴着破空声顷刻就往那屏风刺去。   长剑贯穿屏风,当即穿过屏风后藏匿着的人,剑在手上清晰有扎进皮肉,破进骨骼之感。   然而这种感觉转瞬消失,屏风倒塌,其后空无一物,谢流光一愣,陌生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惊才艳艳,为何不用九品剑?是对付鬼某不值当么?”   谢流光沉眉,手里握着的只是凡间买来的剑,他毫无迟疑地又向房间一角刺去,灵力破空掀起的风浪霎时将整个房间搅得狼藉一片,那原本在门口的提灯之人躲闪不及,重重摔在走廊上。   同样清晰的刺入皮肉之感,谢流光伸手抓握,灵力聚起,还欲再动,却听墨山闲叫了一声:流光。”   他停住手,面前原本看不见的灵体凝结成实体,一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捂着肩膀出现在面前,声音带着笑:“不愧是曾经的通天宗大师兄,只凭一把无品剑,便能轻易破开我的防备。”   大师兄。   谢流光看不透他的修为,拿剑抵着他的脖颈,看着他肩膀留下簌簌血。   漆黑的血。   他翻手便再次将剑刺了下去,这次对准的是对方的胸膛,但只听得“铛”的一声,剑锋一震,这剑竟然就这么化成了粉末。   凡间剑到底还是太脆弱,谢流光拇指摩挲上指环,只听墨山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流光,他便是鬼主。”   谢流光回过头,墨山闲依旧稳稳坐在原地,只是身上披着的斗篷被方才的风给吹开,眉眼就这样暴露了出来。   这被称作鬼主的人又笑了起来,只是声音空洞,听起来不似真人:“妄天尊者,不是几百年前就遭雷劈死了么?”   谢流光终于带着火把剑拔了出来,剑锋直指着这个青面獠牙的人。   而鬼主却浑然不怕谢流光的剑,拿手点着这两个人,兀自笑道:“跌入万鬼渊的通天宗前大师兄谢流光,死于雷劫身消道陨的妄天尊者墨山闲,你们造访我这安居乐业的小地方,是要做什么呢?” 第9章   “鬼厉。”墨山闲没有回答他,直呼他的大名,“把面具取下来,你吓到他了。”   鬼厉的视线在谢流光身上停了停:“墨山闲,我的脸可不是随便就给看的。”   谢流光的剑逼在他的脖颈上,认真地告诉他:“我的脸也不是随便能看的。”   墨山闲不自觉笑了,鬼厉的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摘下了青面獠牙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还算年轻的面孔,以凡间的岁数来看大概三十出头,发尾后缠了几个小辫:“谢流光。没想到跌入万鬼渊以后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我分明记得你是被剖筋断骨……”   剑光一动,无与伦比的杀意就这样直冲他而来,鬼厉下意识抬臂,护腕格挡下剑光的同时迸发出巨大的火星。   整个房间的墙壁都被震碎,墨山闲出现在谢流光的身后,广袖抬起盖住了他的眼睛:“谢流光。”   谢流光轻颤着眼睫,收起剑,不想多给鬼厉看到了:“前辈。”   墨山闲从后面把他抱到怀里,安抚着他:“他天生不会说话,没有恶意。”   谢流光的呼吸逐渐平静,有些发抖的手抓着墨山闲的袖子,小声阐述:“我讨厌他。”   “妈的……”鬼厉从一片废墟中缓缓站了起来,再看向谢流光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别的考量。   但他没有看多久,墨山闲的目光让他如芒刺背,于是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从原地消失:“一来就毁了我一层楼……换个地方说话吧,妄天尊者大驾光临,肯定是有要事要办。”   没一会儿,新的身穿斗篷的人踏过废墟走了过来,把他们引到更上一层楼,重新带他们进入另一个房间。   房间内明显有那个鬼主的气息,只是见不到人,谢流光转了转指节上套着的指环,又被墨山闲穿插过指节,十指相扣。   直到他们落座,房间门被推上,他们对面的鬼厉才缓缓现出身形,大抵是听了墨山闲的警告,没再带那青面獠牙的面具,而是直接露了面,对他们示意了一下案几上的茶:“尝尝?”   墨山闲便拿起茶盏,给谢流光喂了一口。   仙草泡的茶,谢流光尝不出苦淡,只觉得有一股暖流随着经脉一并运转,寻常仙草对他的阶级所能够起的效果已经微乎其微,但这次不一样,只是一口,暖流便笼罩了他的全身。   鬼厉在他们对面支着手臂撑着下巴,刚刚吃了几颗丹药恢复过来了,只是被撕裂的外袍还没来得及换下,他拿不准再说些什么谢流光又会突然暴起,于是只对墨山闲道:“妄天尊者,都死了几百年了,怎么又突然现身了?登仙的雷劫的威力,竟然还能让人从中脱身。”   墨山闲没有看他,还在给谢流光喂着茶,嘴里敷衍了一句:“也许吧。”   鬼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下一句,只能又主动开口:“找拨乱?现如今大抵在山海宗或者通天宗放着罢。”   谢流光的手指动了动,墨山闲握紧他的手:“不会是斩山宗?”   斩山宗是墨山闲在世时所在的宗门,曾经倚靠仙道第一人墨山闲,风光无限。   “斩山宗成也在你败也在你,自你死后地位一落千丈,现在在仙盟已是边缘,这点你旁边的这位小友也应该清楚。”鬼厉自己酌了口茶。   墨山闲朝谢流光看去,谢流光避开了他的视线,明明与自己无关,却像做错了事一般点头。   “也罢。”墨山闲把茶盏放到案上,捻了捻谢流光的手,“没事,也与我无关,我也不是为此前来。”   终于要说到正事了。   鬼厉坐直了身子,准备狠狠敲他一笔:“什么事,你说。”   “我要仙盟与通天宗所有的近况,以及通天宗的护山阵法图解。”墨山闲道。   谢流光的眼神噌的一下亮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墨山闲。   “通天宗……”鬼厉咬牙,“仙盟一直以来的大宗,当前更是实力超雄的第一大宗,你说要它的护山阵法,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墨山闲淡声道,“鬼市旁人或许不清楚,你不是鬼市之主么。”   他注视着鬼厉,声音慢慢,是说给鬼厉也是讲解给谢流光:“鬼市之主鬼厉,在渡劫转圣之境至少停留了三千年,掌管鬼市的一切生杀大事,通晓在鬼市流通的一切消息,行踪鬼魅,无人之其面貌——原本不知道你还在不在鬼市,这趟真是来着了。”   “什么行踪鬼魅,还不是第一下就被谢大师兄给发现了?”鬼厉自嘲了一句,看向谢流光的视线依旧带着探究,“你也就罢了,谢……流光,我最后一次得知消息的时候,还只是大乘观象,并且修为已经被剥夺……”   空气震了一震,他知趣地没说下去,只转了话头:“通天宗和仙盟的近况简单,待会儿我就叫人送到你手里,护山阵法,真恕我无能为力。”   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谢流光却在此时开口:“前辈,不用问他,护山阵法,我知道的。”   墨山闲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谢流光会主动和他提通天宗的事,墨山闲却不会主动问,一来就是谢流光在说起通天宗的时候灵力都会不稳定,在最初在万鬼渊的时候,要耗费许久的精力才能将他的神智重新哄回来。   “你知道。”墨山闲温声开口,只是顺着他的意思来,“那之后便和我说一说吧。”   谢流光绞起了自己的手指,连带着墨山闲的手一起,直接便道:“我就是被护山阵法抓回去过的,一共三次,我逃过三次,第一次撞上了阵法,第二次被阵法给标记了,第三次我修为已经尽失,逃出来的时候竟没有被标记,但通天宗里外三层山,我没有修为无法从崖上离开,从山上掉下来便被阵法接住,一个月以后方被发现。”   他说话的时候口气平静,浑然不知此时房间内已经笼上一层寒霜。   鬼厉打了个寒颤,摸了摸手上并不可能存在的鸡皮疙瘩,看着那个拒人三尺外最是无情最是阴晴不定的妄天尊者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表情,把谢流光拢到怀里:“嗯,没事,已经出来了。”   “已经出来了。”谢流光重复。   鬼厉看了他们片刻,谢流光在仙界的时候他有过耳闻,通天宗新一辈的大师兄,三百岁步入大乘观象境的奇才,却在一百多年前被通天宗的掌门指出是窃取的旁人的根骨。   于是剖筋断骨,归还修为,在缚灵台灵活灼烧一百岁,最后肉身俱灭,魂体离散,归入万鬼渊。   事情闹得很大,除去通天宗,旁的宗也出过人手,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大乘境界的谢流光。但这终归是通天宗的私事,给出来的借口是窃取旁人根骨,不过到了他们这个境界便大多对此不以为然,伪造的法子多了去了,只是可惜了谢流光,进入万鬼渊以后神智丧失,只留疯魔残念,再无重回世间的可能。   居然还真回来了。   不论是怎么回来的,这消息要是落到自己手里,定能多一分凭仗,若是拿去卖,也能卖个好价钱。   打定主意,鬼厉先做好了防御的姿态,免得谢流光又暴起出剑,才问道:“我尽心尽力帮你们,你们也得拿出点消息做交换罢?万鬼渊汇聚生魂只进不出,你们是如何从其中出来的?”   墨山闲扫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雷劫。”   那便该是谢流光突破渡劫转圣的雷劫。   雷劫是天地法则的产物,有通天地只能,再加上本该是半步登仙的墨山闲,如此一来便不奇怪,只是——   “万鬼渊中,还能修炼?”鬼厉问道。   谢流光下意识去摩挲手腕上的镯子,镯子冰凉,他说:“我是以杀入道。”   以杀入道,成疯成魔。鬼厉还欲再问,墨山闲却开口打断:“旁的就等你把通天宗和仙盟的消息都呈上来再问罢。”   “你还怕我占了你的便宜不成?”鬼厉怒极反笑,和墨山闲打了几千年的交道,每一次都觉得他真是难搞定,但照墨山闲的性子,能跟他平白说上几句话就已经是关系好到极致了。   他不住又去看谢流光,这孩子完完全全被墨山闲给圈在怀里,墨山闲对他的句句话都温声细语和颜悦色。   鬼厉又给自己添了杯茶:“你们是道侣罢?”   谢流光茫然抬头:“不……”   墨山闲搂着他的手骤然收紧:“是。”   谢流光愣了愣,随即整个人都有些发烫,他小声说:“前辈,道侣,要走合籍大典,要共饮长生酒的。”   “有这规矩?”墨山闲随口道,“等你把人都杀光,再补就是。”   “可以补吗?”谢流光问。   墨山闲从来不清楚,妄天尊者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但谢流光不一样,于是他好生先安抚他:“可以。”   谢流光变有两分高兴起来:“那我和前辈就是。”   “嗯。”墨山闲应下,搂着他的手这才放松两分,抬眸看向对面的罪魁祸首,几分不清不楚的情绪问道:“你问这个作甚?”   啧。   鬼厉也只是随口一问,得到答案,便知趣地转开话头,心念急转,忽的想到一件事:“要通天宗的护山阵法,便是要去通天宗吧,但是入通天宗难。不久后仙盟宴便要召开,这次是由通天宗坐东,你们大可以趁此机会,进入其内。”   他露齿一笑:“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仙盟宴的消息,分文不收。” 第10章   仙盟宴,百年一次,由几个大宗轮流举办,是各个宗门弟子交流结识的重要场合,谢流光初次在仙界崭露头角,就是在第一次参加仙盟宴之时。   “仙盟宴?”墨山闲只是挑起了眉头,“何时开办?”   “两个月后。”鬼厉往后仰了仰,坐直,下意识想推自己的面具,发觉没戴面具以后把手按在鼻梁上,“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法器,宝具,情报,甚至身份,怎么样?”   没等墨山闲开口,谢流光当即道:“可以。”   他迫不及待,甚至想当下就动身,脑子也出离活跃起来:“我师父在闭关,主事的是我哥,我可能打不过他,打过去也行,我也可以直接去找我师父,我知道他在哪里闭关,我清楚他的路数,我是他教出来的,还被他亲手打败,我可以。”   他停了一停,声音变慢了:“还有许承天。”   他像是下意识就笑了出来,提着唇角转头看像墨山闲:“杀了他,就好了。”   房间内的三人纹丝不动,屋内的摆设却有了些微的震颤,墨山闲把他的手拿到自己跟前,一点一点滑过他的指节,将这一丝震颤镇了下来:“好。”   “许承天,”谢流光又念,眼睫轻轻动,略微偏头,发丝便滑过眼前,遮不住他眼底隐隐浮现的红,“夺了我的修为,现今修为,不知突破了化神没有。”   一片寂静之中,多宝阁上摆着的玉瓶碎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渡劫巅峰。”墨山闲答道。   他一面说着,抬眼看了鬼厉一眼,谢流光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自身的灵力却是不受控制地一直在房间内冲撞着,全凭墨山闲将其轻轻镇压。   鬼厉感受得清楚分明。   修真一路,每个境界泾渭分明,不说十个大境界,每个大境界里面都分前、中、后、巅峰四个小境界,就连这四个小境界,越到后面每一道也天差地别。   而刚刚突破了渡劫的谢流光只笑着说:“哦,那和我差不多。”   “许承天,在上一届仙盟宴中崭露头角。”鬼厉开口,境界分明比谢流光要高上些许,可对方身上的杀意就像刺,锐利地刺向所有的事物。   上一届仙盟宴是山海宗做东,那时谢流光正被困在缚灵台,日日夜夜,时间感官都模糊。   谢流光的笑容敛去,手被墨山闲握着,下意识用尽了力道。   而鬼厉顶着身上的刺痛,露出一个笑来,十足的商人意味:“你就是要杀他罢?我可以告诉你他这些年做过的所有事,经历的所有历练,有关的所有人。甚至于你倘若要声讨他,为你正名,我也可以帮你散布消息,将真相公之于众。”   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真相,鬼厉不知道,此时也不在乎,只是提出要求:“我只要你的一滴血,怎么样,划算罢?”   空气凝滞,墨山闲闭上眼,谢流光攥着墨山闲的手,思量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的血有什么用,便直道:“好。”   鬼厉便当即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巴掌大的玉瓶,递了出去:“那便趁现在……”   玉瓶“砰”的一声在空气中炸成了粉末。   鬼厉抬眼看向墨山闲,墨山闲没有睁开眼,谢流光垂眸,手腕上的镯子滚烫。   鬼厉停了半晌,又拿出一个玉瓶,还是原样地笑着,把话说完:“现在便给我,你要的消息,我稍后就派人送到你的手上。”   谢流光却又迟疑了,看了墨山闲一眼,对方的表情如雕塑般凝固,合上的双眸看不出一丝情绪。   谢流光又看了眼自己的镯子,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便滴了一滴血进玉瓶。   鬼厉满意地收起玉瓶,从原地站起了身:“两位已故之人,这会儿也没旁的去处吧,这两个月,要是在鬼某这里歇下,我可是欢迎至极。”   墨山闲终于抬起了眼,漠然看向鬼厉,提出要求:“一间房间。”   “乐意效劳。”鬼厉取出自己青面獠牙的面具戴在面上,眨眼间就从原地失去了踪影。   屋内已无旁人,谢流光抓了抓墨山闲的袖子:“前辈。”   “嗯?”墨山闲没有看他。   “……前辈。”谢流光的声音变小,指尖的伤口转瞬就已经愈合。   太乖了。   墨山闲终于还是维持不住脸色,把他搂到自己身上,抬起他刚刚滴血的指尖,放到唇上吻了吻,又轻轻用牙咬了咬:“给了他一滴血……还不知要做什么用呢。”   谢流光觉得指尖有些痒,抿唇笑:“前辈没有阻止我。”   墨山闲也知道自己没理,只好自顾自地说些埋怨话:“你的肉身是我做的,都该是我的。”   “是前辈的。”谢流光肯定。   “一直都该是我的。”墨山闲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颈,一抓握就轻易地能感受到手下脉搏的跳动,这么脆弱,也不过渡劫,这么小,才四百多岁。   这么可怜。   房间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身着斗篷的人拉开了门,对他们微微鞠了一躬,道:“我来带二位去住处。”   墨山闲干脆抱着谢流光起身:“还困么?”   谢流光点头。   “那便睡罢。”墨山闲再次说。   这一次谢流光没有逞强,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   暗无天日的别院内点着几盏灯笼,长廊的柱子上上雕着双龙戏珠的浮雕,长廊之上空无一人,只有灯笼内的烛火随风跳跃。   墨山闲抬步缓缓走了上来。   鬼厉转过身,并没有解开隐去身形的术法,但墨山闲立在原地,视线停留之处就是他所在的地方。   “那个小孩,被你扔到厢房去了?”鬼厉笑着说。   “他睡了。”墨山闲淡声道。   “还要睡觉?”鬼厉奇道,“你上哪找这么一个宝贝,真是稀罕。”   “滚。”墨山闲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字。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鬼厉站在原地不动,嗤嗤笑,只说,“几百年都没消息,还以为你当真是死透了,我还很是惋惜了一番,世上又少了一个可能登仙的天才。”   “惺惺作态。”墨山闲嘲道。   鬼厉并不在意,手指放在栏杆上一点,手里便凭空多了一卷卷轴,他把卷轴抛给墨山闲:“里面是你们要的所有东西,作为交换,说说吧,那个雷劫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作为交换,”墨山闲慢条斯理道,“流光已经给过你一滴血了,而旁的消息,你自己说过分文不收。”   “真这么不情愿,方才阻止他就好了,刚刚没什么动静,现在倒在我这吃味来了。”鬼厉则道。   “我为何要阻止,他想做什么做就是。”墨山闲的袍子松垮地披在身上,又往前走了两步,倚在栏杆上,视线看着院内的黑。   “就你这样子,真不知道怎么把别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只怕就是图你这个名声罢,妄天尊者,墨山闲。”鬼厉也嘲。   墨山闲停了半晌没说话,片刻后只是一哂。   “随便说说罢了,”鬼厉又叫他开口,“你还在世的消息,也就我知道吧,原本和你有交情的就没几个,他们又都有各自的宗门,宗门利益为大,倒不如跟我说说话。”   “你一个渡劫,停滞几千年,有什么好说的。”墨山闲先是嘲道,还是开了口,“我确实已经死了,葬身雷劫,灰飞烟灭。”   “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亡灵术法,能活死人。”鬼厉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墨山闲垂眸,望向厢房的方向,声音变低,“我是因流光而醒的。”   是足够强的执念撑破了天,杀意和破碎的灵力撑起了残破的阵法,而后他在身消道陨后第一次睁眼,看到了那双空茫茫又带着恨的眼睛。   何其耀眼。   “所以你现在只是一缕游魂。”鬼厉看着他。   只余魂魄,没有肉身。   墨山闲应了声,抬手,指节穿过栏杆。   他的身形变得透明起来,倒是鬼厉的身影显了出来,依旧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弹了弹栏杆。   墨山闲的身影恢复原状,和寻常活人没什么区别。   鬼厉看他片刻,问:“登仙之阶,雷劫威力浩大,你现在怕是连半步登仙的实力都没了,还有化神么?”   墨山闲没有回答,只道:“打你绰绰有余。”   “打我作甚,我和你无冤无仇,没入过宗门,我只做生意。”鬼厉瞥着自己给他的那一卷卷轴,“我只是渡劫,通天宗如今可是有两个化神,即便如此,你还要跟着那个谢流光去闹上一闹?”   “与你何干?”墨山闲道,“反正谁输谁赢,你也都是乐见其成。”   “把我当成什么了。”鬼厉这般说着,却并不否认,只说,“等龙山……或者皓天,随便谁突破了,你就不再是仙道第一人了。”   “不。”墨山闲却道,“不会再有人突破了。”   什么意思?   鬼厉还欲再问,墨山闲却只道:“给我找把筝。”   鬼厉只好说:“没有筝能比得上拨乱了,对你毫无用处。”   “流光想看我弹。”墨山闲只是道,转身便抬步离开。   “我叫人去找。”鬼厉随口应下,在后面又问,“你说没有人再突破了是什么意思?”   墨山闲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而后向谢流光歇息着的厢房走去。   .   谢流光在房内的床上依旧睡着,半边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墨山闲看了喜欢,忍不住又低头吻了吻他。   在万鬼渊初次见到谢流光的时候,他已经把周围的怨鬼都斩了个干净。   经脉破损,肉身俱灭,魂失其三,原本应该已经理智全无,可在自己问话的时候,还能答出来。   是万鬼渊里唯一一个理智尚存的鬼,但每日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杀那些煞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除了杀就是哭,在墨山闲面前说些听也听不懂的话。   墨山闲都听着。   用灵力给他温养经脉,梳理他混乱的魂魄,在他暴走的时候亲吻他,把他按在地上,问他的名字。   谢流光呜咽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作为交换,墨山闲也道:“墨山闲,是我的名字。”   谢流光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墨山闲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这种视线,他颠三倒四地说:“前辈,看过你的战斗,龙山尊者,拨乱,筝很厉害,所有人都向往您,我去过你的秘境,前辈的宗门,前辈……”   他甜蜜地说:“喜欢前辈。”   作为回报,墨山闲把他按在地上足足两天,让他一丝暴起出去的力气也没有。   可怜又可爱,这么憧憬自己,仰慕自己,即便自己已经死了几百年。   万鬼渊的日日夜夜,他要把谢流光的底都翻干净,教他新的功法,带他重新修炼,以杀入道,亲手给他修补好魂魄,给他重塑肉身,给他穿衣,束发。   陪他修炼,护他突破,守他雷劫,给他炼就本命剑。   他现在身上的每一寸,都合该是自己的。   墨山闲用手指轻轻点着他,看他睡得这样熟,筑基以后不需睡眠,谢流光不一样,还是魂体时就常常陷入沉睡。神魂俱损,魂需大补,体亦需回复。   鬼市暗无天光,能睡得更加长。   墨山闲没有叫他起来,再次吻了吻他以后,就在旁边坐了下来,打开了鬼厉给的卷轴。 第11章   许承天,通天宗前掌门许琼之子,自幼体弱多病,但根骨绝佳,修仙资质上等,却耽于体弱,养在宗门,不与外界接触。   四百六十七年前,谢流光被谢鸿影带回通天宗,彼时谢流光初次测灵根,根骨为下品。谢鸿影乃许琼最后一个弟子,根骨绝佳,和许承天年龄相仿,是至交好友,因此谢流光在此时和许承天接触,动用了禁术,将其根骨天赋转接到自己体内。   许承天因此一病不起,因根骨被夺,修为并无寸进,只能靠丹药续命。   谢流光在第二次测灵根时,测得上品灵根,以前所未有之速度跨过炼体练气期,达到筑基入道,开始进入外门学习,正式成为外门弟子,并在突破金丹以后拜入掌门秋飞燕座下,成为通天宗当代大师兄。   一百五十三年前,谢鸿影突破褪羽化神境,成为通天宗最年轻的化神境,其时能感知天道,因其和谢流光血脉相连,察觉其根骨异常,但并未声张,直到自暗行宗借至通照境,方能确定,于是大义灭亲,还自己恩师之子许承天一个公道。   掌门秋飞燕,也决不留内情,将其逐出师门,诸长老合力,将谢流光当众处决,根骨归还许承天。   谢流光处决期间,多次出逃,滥用法器,甚至流落凡间。收其本命剑,断其通天道,以惩。   窃他人之道,为己之用,天理不容,逃避处决,罪加一等,将谢流光依门规处决,送至缚灵台,灵火以待。   焚至百年,其魂紊乱,神智已失,肉身俱损,打落进万鬼渊,与死无异。   许承天,拿回根骨,经十三年修复,修为回复,自此出关。掌门秋飞燕,怜于其遭遇,又作为许琼大弟子,越庖收徒,是以许承天成为掌门唯一的弟子,众弟子唤大师兄。   一百年前,许承天以掌门之徒名义首次参加仙盟宴,比试种种,未尝落入下风,其剑通天,惊才艳艳,以服众人。   四十年前,许承天突破渡劫转圣。   三年前,修至渡劫转圣巅峰,是通天宗最快至渡劫转圣巅峰的弟子。   ·   墨山闲放下卷轴。   他灵力控制得精巧,自不会有外泄的情况,可他还是免不了指节轻颤。最后把谢流光的手牵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和鬼厉的交情不深不浅,但清楚其为人,给的资料自然是详实的。   是公布于世的消息,比谢流光混乱的描述要清楚得多,但仅从此也能看出谢流光是被如何对待,而他们也是给许承天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好借口。   “流光。”墨山闲轻叹,捏着谢流光的下巴想把他唤醒,却也没顾他还没睁开眼,只兀自道,“大抵打你被你的兄长接回门内,这场局就开始了。你的根骨和许承天相像所以能换,而你和你的兄长根骨当然更为近似,许琼那个老匹夫本来打的就该是你兄长的主意,他是主动把你送上去的。”   谢流光太小了,养在宗门,怕是只有历练才会离开。修为增长过快,又不谙世事,哪怕如今骨子里都这么天真,更妄论当年。   墨山闲不一样,几千年便是这么过来,仙界的这些腌臜事他看得清楚分明,只从来不屑于去谈什么。   谢流光的眼睛睁开了,一双瞳子漆黑,就这样看着他,没有带上任何表情。   “养你到大乘境,让你进入万剑阵取剑,都是原本就打算为他做嫁衣。”墨山闲按住他的喉结,“你的境界提升,一方面和谢鸿影的修炼相辅相成,一方面待以后取根骨于许承天,不需要他再费力打基础修炼,只需坐享其成,你知道么?”   墨山闲的灵力就这样和他纠缠在一起,把谢流光要爆炸的气息给按在原地,谢流光看着他,眼神空空却掉出了眼泪。他说:“我知道。”   他的眼底隐隐的红又盖不住了,墨山闲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皮,吻着他的眼泪,他说:“前辈,秋飞燕和谢鸿影都喜欢他。”   墨山闲一顿。   “喜欢?”墨山闲问。   “就是喜欢。”谢流光说,“他们都想和许承天结为道侣。”   是因为喜欢许承天。于是如此护着他,如此要为了夺了自己的生机,如此要冠冕堂皇的给他一个正道,为此不惜将自己打进深渊。   他抓着墨山闲的手下意识用力,声音却带了两分呜咽:“就是因为喜欢他。”   “像你我这样。”墨山闲把被褥掀开,自己也进了去,搂着谢流光,安抚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   谢流光摇头,注意力飞速转移到墨山闲的身上:“他们没有结合。”   他往墨山闲的怀里钻,捻了两丝墨山闲的发,话语又骤然变得轻快:“和我们不一样,前辈。”   “是。”墨山闲缓缓看着他,“他们动过你没有?”   谢流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我说过的,我的根骨,我的心头血,我的剑,我的经脉,我想把他们的也都剃了,前辈,我……”   墨山闲的手指按着他滑到了下面,谢流光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带两分羞的说:“没有。”   他太喜欢他的前辈,就要仰头讨吻,墨山闲搂着他缠绵地吻了下去,褪去衣衫,道:“只有两个月了,流光,我找鬼厉寻了一处练习的地方,你便去把剑练好,两个月仙盟宴开,我便带你去。”   谢流光的眼睛亮了起来,泪水在眼旁已经干涸,他直接把剑取了出来,剑光划破被褥,飞絮翻飞,他又一愣。   墨山闲靠在榻上笑了起来。   “不急。”墨山闲把他搂回了怀里,“能杀一个是一个,明日起来再开始罢。” 第12章   鬼市是撕裂空间开辟的混沌之地,主要分为两个区域,一个是用来交易的“市”,一个是在市的后方,供鬼市的看守休息的“厅”。   墨山闲和谢流光就被鬼厉安排在了“厅”的后方,又另开辟了一小方空间来供谢流光练剑。   鬼市之中亦没有晨昏,谢流光在凡间养成的作息就这样崩塌,所幸随着魂体与肉|体的磨合愈来愈好,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日要睡上近十个时辰。   鬼厉也确实如约给墨山闲找了一把筝,七品焦尾筝,谢流光看到筝就不动了,墨山闲便给他弹了一段。   音响山川为之色变,破空的音刃要把所有东西都割碎,谢流光坐在旁边,却只顾着说:“好听。”   “还没踏入修仙一途的时候曾经学过。”墨山闲同他解释,“后来是碰巧遇上了拨乱,属性也与我契合,就一直用了。”   “前辈的修为,无需用武器就可令天地变。”谢流光认真说。   “我当然也有需要用武器的时候。”墨山闲温和地看着他,“我也是从筑基一步步走上来的。”   墨山闲自然也是从筑基一步步走上来的,只是他那个时候年少轻狂,同辈之间无人能敌,越阶挑战更是常有之事,个性不仅桀骜不驯,还阴晴不定,没见哪个人能得他半分特别青睐,尤其是他步入半步登仙以后,任谁和他说话都得掂量着,生怕一个不察就惹恼了他。   鬼厉也是头回见性情这般和平的墨山闲,能这般正常地同人交往,也没摆出什么排场架子。把他放在鬼市里待着,也是给鬼市找了一个稳当的托底。   随着仙盟宴召开时间愈近,鬼市也不大太平,小宗门急于在这百年一回的宴会上提升地位,散修也乐意趁此之际在仙界打出知名度。甚至于一些大宗并不出众的弟子,也会在此处探探,以求能捡着什么   正值鬼市大开,是以无数修真者皆在此处交换情报,买卖武器装备、灵丹妙药。人多了,自然也会有些骚乱。   这便是鬼厉这些时日都留在鬼市的缘由。   他借着观摩谢流光的练习,又多跟墨山闲套上几番话,想知道他所说的“不会有人突破了”到底指的是什么,但墨山闲不是拿别的话头绕过去了,就是干脆不理睬,让他毫无办法。   世间渡劫,方有十几二十人,化神,如今也只有五人。至于半步登仙,自墨山闲陨落以后便再无人突破。   鬼厉原本和墨山闲便差了两个大阶级,如今也摸不透对方的境界,只是原本根底还在,想必也不会太差,他问墨山闲,对付通天宗的两个化神,如今胜算几成?   墨山闲当时盘弄着手下的筝,答:“这是流光自己的事,我不会帮他动手。”   也是,墨山闲何等实力,真想去帮他把那个许承天给杀了,也无需再等,哪怕动不了那秋飞燕和谢鸿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个渡劫巅峰也是没什么大碍。   两个月时光飞逝,等到仙盟宴即将召开之时,谢流光已经和这把崭新的独属于自己的剑磨合得很好了,最后一次全力出剑,竟在鬼厉开辟的空间上又撕裂了一道缝隙,仅剑气便有划破空间之能。   他当即雀跃,一定要给墨山闲展示,墨山闲看了,又教给他破空开新天地的法门,直到把那一方小空间搅得七零八落,鬼厉上来找才罢休。   不过百年时间,仙界各宗在外并无太大变化,和墨山闲在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通天宗又多一位化神,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第一宗。   由这第一宗举办仙盟宴,自然排场盛大,各路人士提前三天便纷纷到场,去往通天宗提供的歇息处,已经开始互相结识。   谢流光最后一天才到,面上带着人皮面具,修为压制至元婴,身份是鬼厉提供的,乃一介散修,落户青州。   只他一人,从步入通天宗的那一刻起就有些细微的颤抖,面前各山各峰皆是熟悉,和自己还在这里修习的时候并无区别,乃至外门弟子校服的样式也和从前别无二致。   前来牵引的外门弟子他不认识,通天宗外门五十年一次招新,如今据他还在门内修习之时已过一百五十年,早已物是人非。   他握着手腕上的镯子转了一圈,冷静下来。   墨山闲早先便叮嘱他,通天宗内阵法重重,还有两位化神坐镇,提前轻举妄动,讨不着什么好。等到阵前切磋,再去动手也不迟。   冷静不下来。   谢流光走进外门弟子安排好的房间,关上木门,回过头,屋内设施一应俱全,皆是上品,就连一角点着的香,也和从前自己做弟子时期放在房间里的别无二致。   现在只觉得恶心。   熟悉的道袍恶心,熟悉的味道恶心,从未变换的布景也恶心,四百多年前第一次走进通天宗以为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对所有的东西都抱有期待,第一次被领进属于自己的房间的时候害怕自己的身上的凡尘污染了这天上的仙宫,站在门口愣是站了一个晚上。   第一次见到这云端上的山峰满心好奇却不敢多问一句,见到那清风霁月的仙人唯恐自己脏了他们的眼。谢鸿影不肯抱他也未曾牵过他的手,总是半步将他甩到身后,他当时虚岁未满十岁,跟在谢鸿影身后跑,跑也跑不及。在凡间流浪衣衫所以脏乱,生怕在这不染尘埃的地板上留下脚印。   如今只觉得恶心。   亭台楼阁浮云间,飞鸟走兽亦不染凡尘,谢流光推开窗,远处流水自天上来,分流自各峰。   他关上窗,背靠着墙面站着,卸了浑身力气地站着,半晌喊:“前辈。”   他蹲了下来,又喊:“前辈。”   面前淡淡散过一缕烟,墨山闲自其中浮现出身影,一贯的墨发长袍,低低叹息一声,伸手把谢流光扶了起来。   “别哭。”墨山闲说。   “我没有哭。”谢流光说,把自己倒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以前住的地方和这里差不多,通天宗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例的。”   “宗门大多如此。”墨山闲把他抱到床上,又给他擦了眼泪,“我从前的房间也跟这里差不多,不过太久了,记不大清。”   片刻,谢流光又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绕着山的流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是很想问一问的。”   “从云里来,截了要落成雨的云。”墨山闲答。   “我以前不敢问。”谢流光说,“我哥看起来不喜欢我,我从前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把我带回通天宗,我修为长进多么快他都不开心。可他对谁都不亲近,我以为他生性如此,但他说起……那个人,就会笑。”   “他该死。”墨山闲说。   “他该死。”谢流光说,指节上的指环闪着一丝银光,他说,“等我突破了化神,第一个便要斩他。”   他从不去想自己有可能不会突破,从第一次引气入体开始,他便一步一步向上,所有的艰难险阻皆被他斩在剑下,他原本就该攀上最高峰。   他的身体又轻微颤抖起来,墨山闲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灵力收好。”   谢流光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在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会好好收好灵力,等到明天,我会杀了他。” 第13章   墨山闲点头,本欲叫他先休息,却听到隔壁有了些旁的声音。   木质的屋子,每间房都下了隔音的禁制,但对于他们的修为来说,倘若有意,这般禁制等于无物,隔壁其余散修交谈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   “听说前些时间顾兄在一个秘境里夺得了上好的法器,这一次仙盟宴,顾兄可得好好表现表现,也让贤弟能观摩一二。”   另一人则道:“观摩不敢当,你这回也到能参加‘殿前试’的修为了吧,这次你若是能在殿前试多挣些风光,必能在之后也多获得些资源。”   二人又感慨了片刻,那先一人道:“要说‘殿前试’,上回的仙盟宴,通天宗那许承天,可是光华无限。”   谢流光握紧了手,墨山闲稳着他的灵力,继续听着。   却听那“顾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确实,不过……你可曾听说过——谢流光?”   谢流光一愣。   另一声音马上变得急促起来,慌忙压低,像是躲躲藏藏一般说:“你说这个做什么?”   “他当年的殿前试……才是惊才艳艳。”这“顾兄”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三百年间一共三回,回回是魁首,许承天那剑——”   “顾兄!”前一人急忙打断,“这里是通天宗,再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夺了……夺了……”   “这种事,谁说得准?他们这种大宗门……”那“顾兄”的声音一转,把话停了,又低声嘟囔,“我跟谢流光打过交道。”   “那都是过去了。”前一人说,“人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位,才是通天宗的大师兄,多少资源砸在他身上,漏一点下来,都能淹死我们!”   二人沉默片刻,没有再说下去,又开始谈了些旁的事。   而谢流光这边,房间里也沉默下来,没有再去听隔壁的动静。   墨山闲问:“隔壁那个姓顾的,你认识?”   谢流光看向他,茫然摇头。   “也正常。”墨山闲笑道,“当初那么名冠一时,便只有别人记住你的份,没有你来记住这些无关人的道理。”   谢流光喃喃说:“还有人记得我。”   修道修仙,被打入泥泞,千人弃万人骂,一夜之间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不曾想还有人记得自己从前。   明明修道三百年,一贯的风光,一贯的少年意气风发,但那些记忆都磨灭,刻在骨子里恨恨不能忘怀的却是那么几个瞬间,从下而上去看那些人的瞬间,身上带着血而头被摁在地上的瞬间,双手撑地而不能站起的瞬间。   是有好时候的。   抱剑站山巅,来人皆败在阵下,他将人扶起,看到的无一不是敬佩。   灵火焚身时他总觉得前尘往事就像一场梦,也许意气风发的日子根本就不存在,没有落差也就没有那么痛苦。   他盯着墙像要把这墙面盯穿,缚灵台一百年,接触他的弟子无一不带着厌恶,像是他生来就有罪。   “还有人记得的。”他又说。   “是。”墨山闲应。   “前辈。”谢流光回过神来,又赶紧叫,有一个人验证就足以说明自己没有说谎,他抓着墨山闲的袖子说,“我从前真的,我的剑,同阶之中未尝败绩……现在不是我的剑了。”   “你手里的剑。”墨山闲纠正,“未曾有过败绩是你,不是你的剑。”   谢流光愣愣重复:“是我。”   他说:“旁人夺了我的剑,也夺不去我的剑法。”   墨山闲颔首,他便嗤嗤笑了:“也不过如此。”   也不过如此,抢了他的修为,夺了他的根骨,拿了他的称号,用了他的剑,给旁人看了,还是觉得不如自己。   ·   这一日夜里,通天宗便开始办了酒会,算是仙盟宴的前场,此时的各路修真者大多到齐,聚在一众,不为吃食,只是品一品那仙露琼浆,再互相拜会结识新一辈的人物罢了。   谢流光没有去。   通天宗的主场,掌门闭关不出,谢鸿影已是长老身份,想也知道,这次酒会组织大局的一定是许承天。   谢流光倒是没想。   只是曾经的酒会,自己常常到场,和众弟子在一侧,并不逢迎客套,也不曾和人交际,原本就不善言辞,和人交流只用剑,不打不相识。   是了,修道三百岁,自己却不像旁的宗门的弟子那样常出去历练,师父只说待在宗门里就好,出了宗门要报备,也鲜少放任自己和旁的宗门的人接触甚密。   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他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介散修,就算不到场也没什么人会在意,只当他是性格孤僻不爱交际,前来知会的外门弟子敲了敲门,没被搭理也就走了。   谢流光在房里,半晌推开窗,看向那最热闹,在黑暗之中也灯火通明的一座峰。   此时那山峰之上必然觥筹交错,而定有无数人朝那许承天面前凑过去,祈愿在这通天宗的掌上明珠面前混个眼热。   看得久了,墨山闲忽道:“不然去看看罢。”   谢流光抓着窗楹迟疑:“可是我一看到他,我就想杀他。要是有时间,我也想折磨他,叫他尝尝灵火焚身的滋味。”   “不用肉身过去,我带着你魂体远远看一眼,我看着你。”墨山闲也看着远处的山峰,“没有化神在场,我来带你,应该也不至于被发觉。”   谢流光又犹疑了一下,转身回来抱住墨山闲。   墨山闲回抱着他,片倾,便带着他的魂魄离开了这件房间,上升到空中。   离得近了,愈发可以看清那山上摆着的浩大宴席,曲水流觞,一朵一朵莲花盛着仙露琼浆转过人群,流水竟也浮在空中,随手可供人取饮。   人群最盛处,便是一个身着华贵道袍的青年,眉目清浅俊丽,随意束着发,腰间佩着剑,手里拿着酒,兴极同人交谈。   而与他交谈之人,身上皆穿的是旁的宗门的道袍,大多是山海宗,也有斩山宗,不语宗,暗行宗等。倒是他身后候着的,皆是通天宗的弟子。   谢流光从未见过许承天。   秋飞燕和谢鸿影把他保护得很好,唯恐自己心生妒恨伤到他,从未让他们见过面,甚至对方样貌长相,行为性格,也只字未透露给自己过。   但他现在见着了,一见便知,这人便是许承天。   和自己并不相像。   气度倒也不凡,只是眉宇十分慵懒。和人交谈虽盛,但转眼又带了看轻。言谈礼仪上佳,又极轻易把姿态做低,向他人恳求。   眉目倒是一等一的美,华贵的道袍只是衬他,衬得他在一众修仙者里都难掩姿色。   和谢流光不一样。   墨山闲也是头回见这人,他看向谢流光,小谢年幼开始修炼,突破速度极快,故以肉身成长的速度也不快,自己照着他的魂魄捏的肉|体,直到现在都还有两分少年气。   小谢也很刚硬,笔直的像一把剑,一把朝天的剑,从不论上方是何物,只知道向上斩,而不会求人,也不会那般懒散。   秋飞燕,还有谢鸿影。   眼光太差。   “渡劫巅峰……”谢流光仍然看着,轻声说,翻手想握剑,手里空无一物才记起现今是一缕魂体。   墨山闲握着他的手,又把他紧紧搂在身前,浑身灵力把他包裹住了。   谢流光仍在看,对方体内的根骨分明就是自己的,他双手虚握,忽的道:“他的修为,有丹药堆砌的结果,在大乘以后。”   大乘以前是自己的修为。   从前修炼,谢鸿影从不允许他使用丹药,要他自己一阶一阶往上,打好根基,自己原来深以为然。   原来这也是计划的一环。   他恍然惊醒,从前只咀嚼那最后的背叛,最后的污蔑,原来仔细回想,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从前太天真。   太天真大概也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养在宗门,鲜少让接触其他宗门的人,自己宗门的人也只有一二亲近之人,秋飞燕日日鞭策他上进,要他潜心修炼,放弃了无数玩乐,竟是这般结果。   他轻轻笑了。   他说:“前辈,我想看看他是什么招式,我想知道他这般渡劫巅峰修为,能与我过上一招么?”   “不要看轻他。”墨山闲说,“秋飞燕既然敢让他接替你的位置,自然会把所有东西倾囊相授,也许多备了不少法器绝学,你也要当心。”   “法器绝学丹药,我都没有。”谢流光道。   “管他们作甚。”墨山闲把他翻过来,轻轻吻他,“要什么,我都找给你就是,那几个腌臜东西,不值当。”   谢流光就甜蜜地笑了:“嗯,谢谢前辈。”   “回去罢,也没什么好看的。”墨山闲就说。   谢流光点头,下一瞬,他们便消失在了原地。   ·   “承天,你看什么呢?”   许承天回过神,随意笑了笑:“没什么。”   他又看向了半空之中,不属于自己的根骨躁动,他心下两分不安。   但是谢流光已经死了,残破的魂体进入万鬼渊,无人能出来。   他宁下心绪,重新取了酒,向身旁之人举杯。   对,谢流光已经死了,只有自己还活着。 第14章   翌日,主峰的钟声三下长鸣,昭示着仙盟宴的正式开启。   在各处歇息的修仙者们被引着去往主峰,谢流光和其余散修走在一处,被引至了专门的位置上。   每个门派都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而通天宗作为宴请的主人,弟子自然在上方,而谢鸿影坐在主座上。   谢流光闭眼,面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旁的神情但右手不受控制地捏上左手腕,刻板地将手腕上的镯子转了又转,拇指碾过镯子上山水图的每一寸。   谢鸿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以为是哪里来的谪仙人,也确实是哪里来的谪仙人,冷着脸低头看着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我二人乃至亲,血脉相连。”   最后一次见他,他亦是冷着脸低头看着自己,刀甚至不在手里,而是凌空控制着它割开自己的皮肉,从自己的骨中剔出灵根,又用了不知道什么法子,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往了许承天的身体里。   看不到许承天。   视线被遮得很好,目光所及就是谢鸿影道袍的边缘,谢鸿影淡声开口:“夺人根骨,证据确凿,谢流光,你可认罪?”   “我不认罪。”自己说。   “错了就是错了,即便你不认,也无法改变什么。”这是谢鸿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无数鲜血从自己的体内淌出,视线被染成一片红,而后又消失,手腕上的镯子冰凉,他抬起头,才惊觉此时已是一百五十年后,自己从万鬼渊踏了出来,又回到了这个长大的宗门。   谢鸿影依旧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里:“此次仙盟宴,感谢各位莅临参加,通天宗蓬荜生辉。由于掌门闭关,就由谢某人来主持这次仙盟宴。仙盟距今一万五千四百二十年,仙盟宴也距今召开了一万年有余……”   谢流光在底下听着,仙盟宴的流程固定,等谢鸿影说完话,就是仙盟中众宗门交换各地的情况,说是宴,不如说“会”的意味更重。   各个宗门之间交换情报,也是把一些情报公示出来,给所有的修仙者看,以示仙盟公平。   周围的其他散修都仔细听着,他们没有大宗门那等获取消息的能力,在此时多知道一些,也好为后面早做打算。   不过都与自己无关。   谢流光依旧转着自己的手镯,不想抬头去细看通天宗的人,大抵坐在上面的也都是些熟人,仔细去看,自己保不齐就会忍不住动手。   打草惊蛇,化神的修为对渡劫来说打击太大,自己打不过谢鸿影,更不能奈何得了这里还坐着的一位化神。   他只转着手腕,想象着待会儿自己露出真容,旁人见到他时的画面。也许会恐惧吧,真有意思。   正想着,各大宗轮番说了一圈,斩山宗的人正道:“……前段时间,万鬼渊出了点动静。”   谢流光的手一顿。   “万鬼渊与世隔绝,按理说不该有动静,可是前段时间,镇宝盘发现其内有异动,又好像是天劫降临。”   “一派胡言!”马上就有人反驳他,“万鬼渊里只有没有神智的厉鬼,七品以上法器丹药和元婴以上修士才能历天劫,万鬼渊又怎么可能有!”   斩山宗如今并无化神,就连渡劫的数量也并不多,地位在墨山闲陨落以后一落千丈,如今在这仙盟之中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我自然不知,只是镇宝盘如此显示,我便如是汇报而已。”斩山宗的人语气不慌不忙,“你觉得不可能,权当我说的假话便是。”   那人便不说话了。   说起万鬼渊,又是在通天宗,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浮现起一个名字。   谢流光。   那件事闹得大,在场众人皆有耳闻,谢流光以大乘之境,竟还能从通天宗这等宗门里逃出来了三次。从前仙盟宴,亦是何等惊才艳艳,虽说万鬼渊里无人生还,但是谢流光……   完完好好从万鬼渊里出来的谢流光坐在这里,听着身旁的人议论了起来。   “可万鬼渊内无法修炼,自无法渡雷劫,而只有魂体的地方,又如何能诞生七品以上法器丹药?”   身旁的人如是低低交谈,言语之中尽是困惑。   “此事,待仙盟宴结束以后,通天宗会派人去查。”谢鸿影开口,打断了底下的声音,又问道,“前段时间,具体为多久以前?”   “三个月以前。”斩山宗的人答。   不长不短的时间。   谢鸿影点头,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于是此事就此放下,斩山宗的人转而说起别的事情来。   但谢流光身边的人却又低声开始讨论起来,说的便是谢流光当初的事。   谢流光原以为他们又要诋毁一番,却只听一人道:“谢流光是有本事的,虽说……他使剑的模样,要比……”   做相同位置的两个人,难免会被拿出来比较,只是他们到底没有把许承天的名字说出来,只是说:“他的话,在万鬼渊弄出些动静,也不是没可能。”   确实弄出了动静,不过是托前辈的光。   谢流光轻轻带了两分甜蜜的笑,按着镯子的手轻了下来,小声喃喃了一句:“前辈。”   镯子温热,他的手指在其上捻了捻。   除了这个,仙盟里便无其他和自己有关的异动。谢流光只在原地听着,也没有听进去,几分神游天外。   待每个宗门都说完,各大宗的人又围绕新出现的异动交流了片刻,便是要到了“殿前试”的环节。   所谓殿前试,便是指此时原本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升出了几方擂台,而新一辈的年轻弟子,便要在这众人面前进行比试。   守擂攻擂,这些弟子轮番上去,互相切磋,点到即止。   由于是在整个仙盟的眼皮子底下,所以上去的弟子无不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意图证明自己,以在下一个百年间拼一个好的资源。   不能动。   谢流光抬了抬眼,看着第一个站上场的通天宗年轻弟子。   自己认得的,曲一啸,大乘观象之境,从前跟自己关系还算要好,小乘时就认识,几乎同时升上大乘境,总是在一起。   而后在自己从宗门内出逃之时,协助旁人把自己一起捉拿回去。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此人一直是被派到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曾经的友好,曾经的交心,无一不是为了把他稳住,拴住,控制住而进行的。   他冷眼看着,曲一啸使枪,他对其枪法早烂熟于心,一百多年也没什么长进,还是原来的样子。   几场切磋同时进行着,修为差不多才会缠斗,有时修为差距过大,只消片倾就结束了战斗。   谢流光坐在原地,手腕上的镯子被他转得要抛光,才勉强依旧坐在了原地,没有冲上去便对曲一啸出剑。   直到曲一啸终于被击败了下去,守擂的换成了山海宗的一位弟子。   又几场,原本端坐于座位上的许承天站了起来。   谢流光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他几乎下意识把手从镯子上放了下来,摸上手指上的指环,只需要一念之间他就可以取出剑。   手腕上的镯子烫得吓人,要把他的皮肤都灼伤,他手里捏着指环,一动不动,看着许承天一步一步走到擂台上,对上山海宗的弟子。   不急。   谢流光捏着指环,焦虑地把它抠来抠去,身上的灵力隐隐有一丝震颤,几乎要不能维持在元婴之境。   不急。   谢流光告诉自己,要去看许承天的剑术,要看他究竟是何种实力,才好去杀他。   要看清楚,他究竟是何种的实力。   于是他静静看,许承天自出场之时周身便响起了一阵捧场的欢呼,许承天站上擂台,微微一笑,伸手便召出了剑。   剑名通天。   自己的剑。   谢流光狠狠看着,手指捏得手上的指环几乎要变形。   而擂台之上,许承天也开始动手,那山海宗的弟子修为乃渡劫前期,自然也不甘示弱,剑光飞舞,谢流光看得清楚,许承天的道袍上有极强阵法的加持,就连这渡劫的弟子使剑也划不开半点。   随着擂台之上双方比试得愈烈,劲风也愈发强烈,他们身下的擂台浮现起阵法的光,把他们的招式都圈在擂台之中,没有波及到在一旁看着的观众。   渡劫巅峰,去打一个渡劫前期,竟然也要缠斗,甚至于还得依赖道袍之上的阵法。   谢流光轻嗤了一声。   而后许承天挥剑,剑通天地,抬手便将那山海宗的弟子打出了擂台之外。   热烈的欢呼赢了上来,座在主座的谢鸿影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对上许承天的目光,笑得无比柔和:“做得好。”   而后许承天在原地一抱拳,声音朗朗:“可还有人要来挑战?”   成败在此一举。   谢流光垂眼,低声说:“前辈,我去了。”   他自然等不到墨山闲的回答,于是他只深吸一口气,从原地站了起来,迎上所有人的目光,一步一步要踏上擂台。   “我来一试。”   他说。 第15章   一介散修,竟然要挑战通天宗大师兄许承天。   众人看向谢流光,顿时之间议论纷纷,仔细一看,这人竟然还只有元婴的修为,竟然还敢走上擂台。   许承天看着他,眉宇之间两分轻视,但仍抱了拳,对他道:“这位道友,你我之间修为差距过大,恐是没什么悬念……”   话音未落,谢流光在他对面站定,脚步落下,属于渡劫期的威压就这样溢了出来。   众人皆惊,从大乘迈向渡劫是一道大坎,多少人丧生在了渡劫的雷劫之下,而世间仅存的渡劫转圣屈指可数,这个人并未在仙盟登记,又怎会是有渡劫转圣之能?   许承天亦是面色凝重了起来,不着痕迹地看了谢鸿影一眼。   谢鸿影微微皱眉,摸不清这人的来头,但既然已经站上擂台,此时若是让他下去,只会让许承天落下一个不敢应战的名头。   反正自己在这里,总不可能出什么岔子。   于是谢鸿影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许承天便放下了手,通天剑握在了手上:“既然这位道友执意要上来,那便比试一场罢。”   谢流光不答,手掌一翻,斩天便化作剑被他拿在手上。   九品剑,光华流转,众人又是一惊,现今世上现存的九品法器都有记录,这剑柄盘龙,却是从未见过的样式。   许承天的面色愈发难看,摸不清谢流光的底细,却只能迎战,对他太不利。   但他应承的话既已出手,便不能再随意反悔。   而后一声钟响,比试开始,谢流光提着剑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铮”地一声,劲风呼啸,他的剑对上了许承天的剑,斩天对通天,九品剑对九品剑。   都是自己的剑。   谢流光漠然想,面上却振奋得露出了笑,对上许承天的视线,眼瞳之中隐隐泛红。   杀气反噬,心魔缠身,眼中带血。   许承天一惊,愕道:“你——”   谢流光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手腕一翻,斩天剑便再次擦着他的衣袍割去。   许承天翻身抬手,衣袖随之翻飞,堪堪挡下。   然而他那带着阵法的衣袍却在刚刚的那一剑中被割破了一个口。   谢鸿影面色微凝,叫过了身旁的人,叫其去仔细查查这散修的底细,自己则密切关注着擂台,以便发生任何事自己都能及时动手。   台下的人也纷纷开始议论起来,这二人比试,许承天竟是在这片刻的交锋之中并未占据上风,而隐隐有技不如人之感。   可那散修只是渡劫前期。   “许承天。”   谢流光退后一步,轻轻叫道,看着面前的许承天握着剑摆出守势,并未急于进攻。   他视线落在许承天手里握着的通天剑上,三分看轻:“通天好用么?”   “什么?”许承天不解,手中的剑已经使了百余年,早已缔结本命约。   “因为……”谢流光抬起剑,一剑通天,一剑开万世,而后扫起剑直直就向许承天刺去。   一剑斩天。   “这是我的剑啊!”   这一剑带了千钧的力量,破空作响,剑啸如虹,剑气为刃,他直视着许承天眼里带着杀意和恨意,要把这个夺了自己数不尽的一切的人给直接绞杀了个干净。   杀意太大,许承天还未从他的话语中反应过来,就见他面上的人皮面具破裂,露出的是一张他怎么也无法忘怀的面容,他剑在手上但当刻便忘了抵挡,眼睁睁看着谢流光手里握着那从未见过的九品剑就直直迎头向他劈了来。   谢流光。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然而谢流光的剑却并未落到他的头上,一声脆响,谢流光手里的剑撞上了一把刀,刀锋极利顷刻便挡下了谢流光的动作。   谢流光扫过站在高台之上的谢鸿影一眼,他此时亦是已经站了起来,而这把擅自进入擂台的刀竟妄自动了起来,一转卸掉了谢流光的力,转而又向谢流光劈去。   “谢鸿影!”谢流光叫道,侧身躲过了那刀,刀极快又向自己劈来。   谢鸿影面色沉沉,摸不清这里的人到底是谢流光又或别的什么,但许承天性命攸关是肯定,他当即朗声开口以便抢占先机:“谢流光!你夺人根骨,被打入万鬼渊,如今又回来,还想再残害他一次么?”   “我残害他?”谢流光兀地笑了,没来得及把剑刺进许承天的身体却被谢鸿影的刀给拦下,褪羽化神的刀自然出神入化,至亲手里最为锋利的武器第二次对准自己,他笑出了声。   擂台之下的人也是在看到谢流光的脸的那一瞬间便掀起了一阵哗然,三次仙盟宴的魁首,众人自然对他印象深刻。而谢流光跌入万鬼渊的事情在场众人也皆有所耳闻,而万鬼渊内无人能生还亦是所有人的共识。   但此时他们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斩山宗的人说的话。   万鬼渊闹出的动静……   只怕说的就是谢流光从里面出来的动静。   可万鬼渊分明是生生堆积了所有冤魂煞鬼的地方,所有人进入其中都会被撕个粉碎,这是仙界万年来的共识,谢流光究竟有何种能耐,能从其中出来?   谢流光挥剑架起刀,渡劫的灵力顷刻碾压了出来,以杀入道,他的眼瞳瞬间被染成了红:“到底是谁残害谁?谢鸿影,我自幼在凡间流浪,是你把我带回了通天宗,第一次测灵根我便是极品,哪有什么根骨变化一说?”   他声音朗朗,面上一片癫狂但话语清晰,要在这万人聚集的仙盟宴上对着所有人都交代清楚:“三百岁修道,我日日夜夜历经千辛万苦才爬上大乘,师父和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好,从不肯给我一枚丹药,也未曾给我一把法器,我的本命剑通天是我自己闯入万剑阵,九死一生生生夺回来的,是我自己去契约回来的,而你们只需轻轻诬蔑我,就可以把这剑送给那许承天,当作从他的本命剑,我为何不恨?”   修仙路坎坷,如有一千阶陡峭的台阶。   谢流光自沼泽泥地伊始,一阶一阶往上,步步带血,步步都是艰辛。   而当年那许承天站在第九百阶台阶上俯视他,要抽他的骨,扒他的筋,要他把几百年辛苦化作乌有,去送许承天成仙。   如何能不恨。   他的剑就如是招架上了谢鸿影的刀,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翻手便取出了自鬼市拿到的七品短刃,顷刻之间便是转身,直直就朝愣在一旁的许承天刺去。   一心做二用,他一面招架着谢鸿影一面往许承天身上刺,这刀被许承天以极快的反应接了下来,然而他不顾通天剑的剑气,就这样迎着剑锋把短刀往许承天的胸口刺了进去。   在自己手上被握了两百年的剑就这样划开了他手上的皮肉,然而他面上带着兴奋的笑,手上短刀划开许承天的道袍就要去割开他的皮肉,刺破他的护体灵气,刺进他的心肺。   “夺我的骨,断我的筋,耗尽力气诬蔑我来给你正名,把我打入万劫不复以便你能好好的站出来,取代我拼了数百年的位置,许承天——”   他直视着许承天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此时带着无与伦比的恐惧与不可置信,自他露出面容就再未说过一个字,明明应该是端正甚至于千娇百媚的脸上尽是丑态,谢流光嗤嗤地笑。   而谢鸿影终于坐不住,无法再只是轻飘飘操控着自己的刀,化神期的威压顷刻释放了出来,就要伸手使出力去救下许承天。   而他的威压却被另一股力量拦截住了。   一缕烟缓缓飘了出来,其上的身影由虚无不定再到清晰可见,墨发长袍的人凌空出现在擂台的上空,淡淡看着谢鸿影,面上带着微不可见的笑,眼里却冷道彻骨:“谢——鸿影么?我记不清楚了。”   他说,丝毫不介意由于他的出现而变得鸦雀无声了的众人,也丝毫不在乎地面上由于他的威压而出现了裂隙的地面,只是无所谓地看向谢鸿影:“小辈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就好了,你一个化神,去帮一个渡劫巅峰对付一个渡劫初期,也未免太令人发笑了。”   谢鸿影嘴唇翕动,眼神在墨山闲和谢流光的身上来回移动,却因为片刻的忌惮没有立刻动手:“……妄天尊者。”   妄天尊者墨山闲,半步登仙,修为无人能及,在场所有人皆知,其早已于于四百四十三年前在雷劫下神魂俱散,而面前这个人,无疑就是那个阴晴不定亦正亦邪恣意妄为的妄天尊者。   墨山闲没有说话,垂眸轻轻看了谢流光一眼,对方此时的视线也转向自己。   他微微一笑。   斩山宗原本前来的人急急大喊:“宗主——”   墨山闲闭目,没有回应,只撑着属于自己的威压,把谢流光护在身后。   而在他身后,谢流光终于带着笑,把短刃送进了许承天的胸膛。 第16章   “许承天,你害怕吗?”   谢流光说。   刀刃划开皮肉,没有采取更快捷的方式而是拿着刀向着他,丹药罐子,渡劫巅峰的护体灵气都可以轻易被割开。   许承天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谢流光笑着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罢,他们把你护得好好,就连取我根骨那次,我也没有见到你。你和我差不多大吗?好像要大我近百岁,你和谢鸿影是同龄人。”   属于他自己的灵力和根骨在迎接他,他毫无所知,只当是因为许承天的弱小。三百岁修道,有的东西没有办法被完全夺走,曾经属于他的都带有他的烙印。   短刃彻底刺进心脏,谢鸿影面色一变,再顾不得墨山闲,飞身便欲出手。   然而半途中他忽地被一阵劲风所阻挡,悬在空中的刀也因此掉落在了地上。   墨山闲的视线依旧垂着,没有看他一眼,两人的灵力无声在风中对峙,地面彻底被撕裂出了一条缝隙,原本在附近的修仙者们纷纷起身避让。   “现在动手,不大好吧。”墨山闲淡淡道,“谢执事,当年也是这么对着一个大乘的弟子出手的?”   万双眼睛汇聚在自己身上,谢鸿影闭了闭眼:“他从前强夺人根骨,是按门规处置。妄天尊者,这次是要与我通天宗为敌么?”   “……谢鸿影。”谢流光却放下了刀,转身站了起来,“我从未强夺人根骨。”   谢鸿影要说话,他强行打断:“我自来到通天宗,这是我与许承天见的第一面,我从未见过他,又怎么可能是我自幼时就对他下手,我被你带回来的时候只有十岁,还未修道,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   他从来未有这样能跟谢鸿影直接辩解的机会,在他们第一次诬蔑他以后便再未给过他开口的机会,他的声音永远都被淹没。   他扫视了一圈擂台边的人,墨山闲与谢鸿影并没有直接对上但是对峙仍在继续,地面撕裂的裂缝越来越大而原本摆在每个人面前的案台都早已四分五裂,但是所有人都注视着这里。   再看许承天,渡劫转圣的修为并不会仅因心脏被捅进了刀子就死,只是会难受。   但远不及自己曾经。   “你偷了我的法器。”谢鸿影说,不想让他再继续下去,就要打断他,“此事已是定论——”   “那是你们从未让我有机会开口。”谢流光面上带着笑,配上眼底的红却显得很冷,“谢鸿影,我在缚灵台的百年间一直在回忆,在回想你带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回想你们把我打到地下取我根骨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有些恍惚,下意识又去看墨山闲,墨山闲依旧温和地回望他。   是前辈告诉他的,不止要杀,还要告诉天下,自己没有错。   谢流光手里握上了斩天剑:“谢鸿影,我师父说的,天命不在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谢鸿影:“你我同根同源,血脉相连,修为甚至可以互相影响,天命不在我,难道在你吗?”   谢鸿影一顿,停顿片刻才说:“你强夺人根骨,逆天而为,天命自然不在你。”   “就算那根骨不是我的又如何呢?”谢流光终于不耐,斩天剑抬手就向着谢鸿影挥过去但被他挡了下来。   “我的每一丝修为,每一寸境界,哪一个不是我自己修炼而来?我的每一个名头,每一个法器,哪个不是我自己九死一生才换回来的?”谢流光的视线扫过通天宗的众人,他们无一不面带恐惧,想要上前来又畏惧于守在擂台之外的墨山闲。   “只是说我夺他根骨么,为何要将我的修为一并嫁接过去,为何要把我的剑就送给他,为何要让他顶了我的名头,坐在我的位置,还是说,原本我的位置就是为他准备的?”谢流光的声音很轻,但无比清晰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里。   谢鸿影面色更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从墨山闲手里讨着好,自然也无从去阻止谢流光的长篇大论。   整个仙界自然不止他一个化神,其余宗门的皆镇守于自己宗门,不会轻易离开,而通天宗的另一位化神此时正在门内闭关,方才已经有人去请了,只是等他前来恐怕还要费些时间。   墨山闲,因何要帮谢流光?谢流光分明孤身一人,离了通天宗,在这修真界没有任何凭仗。   “谢鸿影。”谢流光轻轻唤,手里的剑就这样再次比上许承天的胸口,却带着血用剑将他挑了一个面。   他轻轻看着剑尖上沾染的血,缓声说:“要是我把他的根骨也取出来,你说,他的灵根会不会回到我的体内?”   “大胆!”谢鸿影终于忍不住道,顾不得再忌惮墨山闲,浑身的灵力喷涌而出,就要越过墨山闲去,直取谢流光。   墨山闲面色不变衣袍翻飞,从鬼厉那得来的筝被他拿在了手上,没有弹而是直接挥筝挡住了谢鸿影,一时间天地巨变耀眼的光从二人的冲击中爆出,卷出的气浪将所有人都就此掀飞。   然而在这瞬息之间,另一股气息骤然出现,墨山闲的眉心终于动了动,顾不得谢鸿影,顷刻把谢流光抱到了怀里。   下一瞬,谢流光原本所在的地方轰地发出了巨大的爆炸。   “道老儿。”墨山闲面色不愈,冷声哼道,“几百年过去了,你真是没有丝毫长进。”   烟尘散去,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出现在了擂台正中央,杵着拐杖,除他所站之地的所有地方尽数被夷平。   “好久不见,妄天。”道风尘微微一笑,毫无顾忌就这样点了出来,“没想到再见之时,你竟也只余一魂一魄,真是叫人意外。”   墨山闲面色沉了下去。   就连谢流光,听到此话也是一顿,顾不得旁人,抓着他的领子急急叫了声:“前辈。”   “啊。”墨山闲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淡淡地打量着道风尘。   这位通天宗的长老从他步入修真界开始就一直坐到了头,比鬼厉活得还长,只怕是与仙盟其寿,同时期的修仙者,要么飞升要么陨落,只留他一人还独自处在化神境,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也正常。   他也插手了谢流光的事么?   他们方才的斗法没有丝毫顾及还留在此处的其余修真者,只是道风尘出现的时候,谢鸿影恐怕终于记起了待客之仪,拉了保护罩将其余人全部笼罩在内,躲过了那个爆炸。   而许承天则被他亲自抱入了怀里。   墨山闲只余一魂一魄之事,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谢流光和许承天的事情,乃是我们通天宗的家事。”道风尘依旧站在原地,面上的微笑精确到了每一丝弧度,“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妄天尊者此番带人到仙盟宴上闹事,可叫老朽不好办啊。”   “那就不办。”墨山闲冷笑着看他,眉宇带了三分从前的轻狂,“知道自己是合该进棺材的老朽,就别插手他们年轻人的事,谢鸿影不懂规矩也就罢了,你这个老匹夫也来掺一脚,真是叫通天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自己门派的事,自己来处理,谈何不懂规矩一事?”道风尘没有被他激怒,“倒是妄天尊者,与我门派无关,却要来掺和我门派的事,才是不懂规矩。”   墨山闲直道:“我道侣受了冤屈,我来帮他讨回,怎就是无关了?”   全场静默了一瞬,就连正在给许承天喂丹药的谢鸿影都抬起头,挑眉看了抱着谢流光的墨山闲一眼。   道风尘一时无语凝噎,拿不清他是随口诓的还是确有其事,只接着道:“哪怕是妄天尊者,此时只余一魂一魄,在我通天宗两位化神身上,也很难全身而退罢?不如就此罢手,我此番也不会再追谢流光之责,就当此时已经过去,如何?”   说得倒好听,到底是谁不追谁的责?   怀里的人有些颤抖,墨山闲当谢流光又哭了,下意识抚了抚他的背脊,轻声安慰道:“别哭。”   下一瞬他就愣住了,谢流光拿手捂着自己的嘴,可眉眼弯弯,分明是在笑。   斩天剑被他握在手上,他痴痴地笑,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   而后下一秒,他提起了剑,不论修为不论境界不论任何种种,竟就这样直冲冲地对着道风尘斩了去。   带着响彻山峦的剑意,和大笑。 第17章   由渡劫到化神,须经历的雷劫的远胜过之前,不知多少人就此葬身在雷劫之下。由此化神的境界也远胜过渡劫,绝不仅是单单一个大境界那么简单。   但谢流光不惧不怕,长剑涌出的剑意好似化作长龙,就这样直直冲着道风尘而去。   道风尘面对着这滔天的剑意,面色不改,甚至连手杖都未拿起,只是说:“看来你是铁了心……”   他话未说完,面对谢流光长剑带起的剑意,竟是生生被逼半退了一步。   半步未到,他面上的从容消失,沉着面色稳住身形,终于动了自己的手杖,向谢流光指去。   谢流光登时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退,倒地滚了两圈,发丝散乱衣袍沾血,但依然在笑。   笑着笑着,他咳出血来,又捂着嘴笑,整个仙盟宴到场数万人,此刻一片寂静无声,之余他一人在笑。   墨山闲侧眉看着他半晌,也低低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就这么看着他们两个笑,道风尘停了片刻,开口:“谢流光,纨绔小儿,屡教不改,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看来是你不会珍惜。”   谢流光从储物袋里捻起一枚丹药送进口中,仍然在笑,手上沾着血,抬起眼皮看向道风尘的视线却鬼气森森:“我知道了,道长老,我知道了。”   他看向墨山闲,语气空灵语调却上扬:“前辈,他们怕我。”   “怕我送你们死呀。”他轻声道,抚着手上的剑,认主的剑不会割伤自己,他又兀自笑。   “口出狂言。”道风尘冷声喝道,“即便如此,那我与二位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妄天尊者,您随意,这谢流光,今日便只能留在我通天宗里。”   他冷冷看向谢流光:“宗法以惩!”   “我好怕啊。”谢流光依旧倒在废墟之中,没有坐起来,“就是这个宗法,把我放在缚灵台足足焚了一百年啊,灵火焚身,真的好痛。”   墨山闲面色动了动,脚尖转向他,想去把他扶起来,最后却没有动。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杀死我呢?”谢流光低低念,看向道风尘,又猛然转向谢鸿影,愣愣重复,“为什么你们不杀了我呢?”   他坐了起来,视线定在许承天身上,嘴角血迹干涸,他又下意识去看墨山闲:“前辈……我当时已经没有修为了,我的心头血被剐,筋脉被废,灵根被剖,已经是任人宰割了,杀了我,岂不是更方便么?为什么我没有死?”   墨山闲的视线扫过仙盟众人,此时已经有人面露不忍,谢鸿影垂着眼一言不发。   “他们不想你死。”墨山闲的视线划过道风尘的脸,看着道风尘脸上永远凝固着的表情。   “不想我死,又要这么对我,焚身一百年,神智早已不清,你们。”谢流光喃喃道,“就为了送我去万鬼渊么?”   “一派胡言。”谢鸿影低低喝。   谢流光便撑起剑站了起来,看向墨山闲。   墨山闲也看着他,没有反对他的任何行为,哪怕会有不可预知的后果。   于是谢流光再次提剑,向着谢鸿影冲了过去。   剑气如啸。   谢鸿影抬手,他的刀便自一旁的地上瞬地移过来,轻易便挡住了谢流光的剑。   “铮”地一声巨响,风暴顿时炸开,谢流光一只手扶上了剑刃,仍然在笑。   谢鸿影冷眼看他,并未停手,面色沉沉,又使刀向他劈去,竟是有将谢流光赶尽杀绝之意。   谢流光翻手挡刀,双目在锋芒之下看着谢鸿影,扬唇笑:“你在怕我。”   他轻轻说:“哥哥,你好怕我啊。”   道风尘也在此时抬起了手,墨山闲抚筝拨弦,音响,震碎了道风尘刚刚挥出手的气浪。   道风尘面色沉了沉,虽是把话放了出去,但墨山闲到底坐了那么久的仙界第一人,即便此时只余一魂一魄,他的实力如今究竟几许,自己也并不清楚。   因此未免仍是有些忌惮。   高山流水之音,谢鸿影的刀也未免因为墨山闲的弦音受了影响,他看着谢流光直直冲上来的剑,挥手一挡,气浪登时要把谢流光连人带剑掀飞。   而谢流光却硬生生凌空翻了个跟斗,再次出剑,这一次剑锋在空中急转,直指许承天。   谢鸿影面色一变,再次出手毫无余留,刀刃也是直取谢流光命门,还欲再动,身子却被墨山闲的弦音给固定住了,道风尘的手杖也被墨山闲给挡回。   锋利的刀再一次刺进了自己的骨肉,来自血亲的刀。   谢流光笑,丝毫不惧,丝毫不避,就在谢鸿影和道风尘应付墨山闲的空挡,背着刀将长剑再次刺进了许承天的体内。   剖骨。   “看来谢鸿影也没有那么爱你,是不是?”谢流光轻声说。   他的剑划开许承天的皮,谢鸿影直直冲了上来,刀在谢流光体内要把他斩尽,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量把他掀离许承天的身边。   斩天剑叮铃铃掉落在地上。   真的好痛啊。   谢流光捂着脸笑,墨山闲挥开道风尘的手杖将他接到了怀里,地面之上已是废墟一片,墨山闲撑开了阵法,没有再让道风尘亦或谢鸿影的灵力溢进来半丝。   “还继续吗?”墨山闲问。   谢流光一边笑一边看着底下,这次斩天剑并没有耐许承天如何,对修真者来说身上划开皮是难免的事,远不及自己被谢鸿影的刀伤得重。   但是谢鸿影的眼底那么悲伤,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又那么愤怒,真是好笑。   身上的伤口快速的愈合,他轻声说:“我和谢鸿影同根同血……”   “你的这具肉|体是我做的。”墨山闲打断他,“不和任何人具有血缘关系。”   谢流光一愣,满身鲜血脸却红了,双手搂住墨山闲的脖颈:“是前辈做的。”   底下的人好像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了,有些耳鸣,他收回了斩天剑,剑上带着许承天的血,他定定看了两秒,看着流光的剑面上反射出自己的眼,眼底带红。   他说:“前辈,抱歉,我没有杀掉许承天,他好难杀,只要一动他,谢鸿影就会上来,可是我打不过谢鸿影。”   “那便等你打得过了再说。”墨山闲道,“动不得许承天,就先杀谢鸿影,把他周身的人杀了个干净,再去杀他,自然轻松许多。”   “那我须先突破化神,等我有了褪羽化神之境,就不会这么容易被谢鸿影打倒了。”谢流光喃喃说。   “是。”墨山闲道,手指按上了谢流光背后的伤口,不过片倾已经结成了疤。   “痛吗?”墨山闲问。   “痛。”谢流光答,下意识想蜷缩,像每一次杀穿万鬼渊的厉鬼以后回到墨山闲的怀里,“真的好痛啊,前辈。我恨他。”   墨山闲搂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就这么在空中自顾自地说着话,道风尘见一击不成并没有添上第二击,谢鸿影也沉着脸看着他们。   “我要跟他们说几句话。”谢流光又说。   墨山闲:“你说。”   谢流光在他的怀里开口,没有把视线放下去:“许承天,你还醒着么?”   底下无人回话,他自顾自地笑:“应当是醒着的罢,我从前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还活着,你又怎么会就此失去意识?”   他的笑不会让人有释然之感,反倒阴瘆瘆,让人听了就觉毛骨悚然:“我会杀掉你的,许承天,我会把你的皮剥下来,根骨抽出来,筋脉断尽,修为俱废,放在灵火上炙烤。你最好不要再踏出宗门,在宗门里不要有任何时候放下警惕,我在通天宗生活了三百年,我熟悉这里,我会回来找你的。”   “谢流光。”谢鸿影皱眉低喝。   “还有哥哥。”谢流光马上点他,“等我突破化神,也会杀了你的,还有我的师父,请代我转告他,我也会去找他,取了他的心头血,断了他的本命剑。请你们就此等着罢,我会回来的。”   他终于把视线落回了底下,许承天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双目紧闭。谢鸿影看着他,双眼微眯。   道风尘在此时开口:“妄天,你执意要帮他么?”   “你觉着呢?”墨山闲笑,反问。   道风尘面色沉沉没有答话,在一旁的斩山宗执事终于过了来,喊:“宗主——”   “我代行宗主一则不过几百年,还没我陨落的时日长,就不必这么喊了。”墨山闲随口道,抬手,空间裂缝就被他撕裂了一个口,那头涌动着不知是什么的黑。   “无论是不是宗主,您都是斩山宗的人,斩山宗如今可谓群龙无首,只要您回来……”   “我已经死了。”墨山闲平静道,“斩山宗再如何,都与我无关。”   他没有再看下面一眼,空间裂缝足以进人,他抬步向内。   谢流光侧头,最后露出一个笑,面上是鲜血与尘土,嘴上却咧了一口白牙,眼瞳深不见底:“记得等我,许承天,还有通天宗,我会回来的。”   而后裂缝闭合,他们就消失在了原地。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原本歌舞升平的仙盟宴却只余一片断壁残垣,楼阁崩塌,地面撕裂,桌椅更是四分五裂,就连一贯都仙风道骨的仙人们都因为方才的轰击而有些灰头土脸。   许承天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身上的伤势却极重,带着细微的恐惧看向谢鸿影。   谢流光原本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清楚的,所有人大抵都清楚,可谢流光方才的表现是真真有些惊到他了,甚至不敢面对他的眼神。   而那最后的威胁,更是另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谢鸿影安抚地拍了拍他:“他已经走了,他的话不要当真,他只有一人而已,怎么能在短时间再让修为上一个台阶,又回到这里来?”   “妄天……尊者。”许承天低声道。   墨山闲的个性太难以捉摸,就算他方才已经在这里表了态,可他终究没有帮谢流光做些什么,没有帮他杀人,只是挡了几道攻击,甚至眼睁睁看着他被谢鸿影捅了刀,流了一地鲜血。   谢鸿影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向其他修真者行礼道歉:“方才让大家看了笑话,实在抱歉。”   没有人回应他,谢流光的话就像是钉子一样在所有人心中敲了一敲,原先对他便有些好感的此时已经信了七八分,更多的人本就对通天宗给出的说法质疑,但到底是旁的宗门的事,从前也就没有说些什么。   “此事参且不提。”道风尘抬步,一步一步向着众人走,“墨山闲,他原本不是已经死了么?雷劫之下尸骨无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着重说了“尸骨无存”四个字,抬眼看向斩山宗的执事,对方此时面色不大好看,但他并未顾忌,而是直直道:“墨山闲的出现,也与那万鬼渊有关么?”   “万鬼渊进不去人,我们又如何能知?”斩山宗的执事毫不留情地刺了回去。   “他已经死了。”道风尘皱着眉低声说。   “万人瞩目之下死于雷劫,道长老当时也该在。”斩山宗执事冷道。   “可是他还余一魂一魄,所有人都看了个清楚。”道风尘又道,视线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令下,“这仙盟宴,此时也不好再继续下去了。仙盟各宗,还请告知各位长老,来我通天宗,有要事商讨。”   他的视线低沉,手中的手杖被他不自觉捏紧。   不管是谢流光还是墨山闲,都不该活着。   即便活着,也应当立即去死。 第18章   ……   ……   “……护宝灵兽……”   “……谢师兄。”   “谢师兄!”   “谢师兄!你终于来了!我们刚刚差一点就死在这里了,好险。”   谢流光睁开眼,觉得眼前的光景有些恍惚,阳光直直透过头顶的树荫波澜地晃到他的脸上,他一些恍惚地问了句:“这是哪?”   面前几个穿着校服的弟子愣了愣,随后其中一个答:“旷生秘境,师兄,你没事吧?”   哦,是了。旷生秘境再次开启,自己是带着这一队的弟子来进行历练的。   他扫了一眼四周,是在秘境之中,此时他们正在一块巨石背后,而不远处能听到极其细微的蛇吐信的声音。   是护宝灵兽,高阶,这几个弟子没什么招架之力,正危机时自己赶了过来,将他们救出,躲避在这巨石后。   记忆一时涌现,谢流光也不知自己方才是为何会突然恍惚,巨蟒有毒,许是方才被毒性所染导致。   他不去在意,起身观察了一番不远处盘在树干上的巨蟒,一身碧绿,夹杂着暗红色的花纹。自己来自然没什么问题,但此番是带着其余弟子来试炼,自然要让他们自己把这巨蟒打败。   于是他又回头点了点在这里的弟子,一共三人,两位元婴一位小乘,一位使弓,两位使剑。   他便细致地划分了一下,令使弓的弟子先在远处用箭吸引巨蟒的注意,再让两位使剑的地方从后方突击,蛇打七寸,这巨蟒也一样。自己则在一旁守着,只在他们攻击不到位时补充一下。   只要找对了法子,不慌不忙,不消片倾就让这巨蟒在原地烟消云散。   “谢师兄果然厉害。”那小乘的弟子笑嘻嘻道,“师兄,回去可以还可以指点我一二吗?平日里你总在宗主峰,也见不着人。”   “我修为提升太快,师父劝我潜心修炼,把根基打牢。”谢流光随意笑了笑,“走吧,这巨蟒实力不俗,想必守护的宝物也绝非凡品。”   “大师兄拿了去就是。”一位元婴的弟子也道,“方才我们太过慌忙,要不是大师兄,差点就葬身这蟒蛇肚子里了。”   谢流光摆了摆手,弯腰进了那先前巨蟒缠着的巨木里的树洞,摸索片刻取了一个宝盒出来。   一打开,流光溢彩,是五枚高品阶丹药。   身旁的弟子顿时惊呼了出来,炼药之术自万年前代代失传,能练出高品阶丹药的炼丹师也是越来越少,是以这些高品阶丹药的价值自无法估量。   谢流光捻起一颗看了看,一枚八品生骨丹,一枚七品养气丹,剩下的都是六品储气丹。   他把那枚八品丹拿到手里:“我就拿这枚养气丹就好了,师父好像很需要这个。”   那三位弟子跟他推搡一番,最后笑着收了,计划回去换成积分,平分来兑点目前实用的东西。   那小乘的弟子便又问:“掌门手里的资源可不少,要这养气丹作甚?”   “我不知道。”谢流光摇了摇头,“只是每次都见师父会询问丹房那边,想必是需要的。”   他说到此处,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握着丹药的手微微用力,又茫然地松开。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手腕上空空如也。   “正好大师兄在,不如我们先在这旁边搜寻一番,再去和旁人会和。”那小乘的弟子又道,“正好让大师兄再指点我们一番,等人多了,可就注意不到我们一个两个咯。”   那两位元婴的弟子也赶忙附和,谢流光轻笑:“少贫,我是带了你们一整队出来,怎么可能只顾你们这三两个?把令牌拿出来,先把人找齐了再说。”   “顽固。”那小乘的弟子便道,但到底是信服谢流光的,都拿出令牌来定位了一番同门的踪迹。   正要启程时,忽地鸟兽俱散,谢流光抬起头看去,一只巨大青鸢鸟正从他们的头顶飞去。   还未等他们反应,又是几道影子追了上来,几道冲击波就这样冲着那青鸢鸟而去,而每一道都被它避开了。   许是那些人发现了底下的谢流光等人,高声冲他们喝道:“底下的可是——通天宗的道友?可否祝我们一臂之力!待打赢了这青鸢鸟,所得之物大可平分!”   其余几名弟子的视线登时便聚焦在了谢流光的身上,谢流光笑了笑,一扬下巴:“去。”   几人顿时大喜,纷纷飞身向上,追着那青鸢鸟掠去。谢流光也起身,很快就跟在了那些人身边。   其余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青鸢鸟身上,也没多大精力去注意身边的是何人,只是又对着那青鸢鸟放了几道法术。   那元婴的弟子抬手搭弓,也是对着那青鸢鸟放了一箭,然而就如同先前那几道法术一样,都在青鸢鸟翩然挥翅之下射了个空。   谢流光观察了片刻,才道:“我去试试。”   话音刚落,他的速度便是提至更快,眨眼间就追上了那青鸢鸟,抓住他后背的羽毛,翻手使剑,那剑便骤地刺进青鸢鸟的眼睛。   霎时身下青鸢鸟剧烈摇晃,顾不得躲避身后的攻击,被众人围住,三除两下五就给收拾了个干净。   谢流光则对着自己的剑一招手,三尺剑便飞回他的手中,在空中结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身后的人跟了上来,有人对他拱手道:“不知这位道友……”   谢流光收剑回过身,竖起的长发摇晃,他明朗一笑,也是对着身后的人拱手:“通天宗谢流光,指教了。” 第19章   谢流光这名字一出来,自然是无人不知,站在他对面的人登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也报上名号:“不语宗伍灼,谢大师兄的这个名号响亮,这届仙盟宴是再夺魁首,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哪里。”谢流光微微一笑,把手放了下来,“一时碰巧罢了。”   “方才那剑招,怎么也不像是碰巧能使出来的。”伍灼笑道。   其他人也一一报上名来,互相交流了一下,伍灼便带着他们往后走,要带他们去青鸢鸟的巢穴。   来的时候如匆匆掠影,走的时候这几人却不紧不慢,只踩在草地上慢慢悠悠道:“也是头回在仙盟宴以外的地方见着谢大师兄——我就不跟着喊师兄了,谢兄,平日鲜少听说你出来。”   “何况你们,我们同门都不怎么见过。”原先的那位小乘弟子便道,“大师兄潜心修炼,甚至鲜少在宗门里活动。”   其余人便看谢流光,伍灼笑道:“也真亏你能忍住。我可是隔三岔五就要到凡间去玩上一玩。”   不语宗在仙盟里鲜少露面,但却与凡人交往甚密,在仙盟的宗门里算是较为古怪的。但其实力也不容小觑,有一位褪羽化神坐镇,在仙盟也是有几分话语权。   “那是你太贪玩。”他的同门师兄弟便道,旁人一并笑了起来。   谢流光也笑,气质凛厉又温和,背总挺直:“师父说耽于玩乐,容易坏了心智,便责我不当多出来玩乐为好。”   “这是在骂我吗?”伍灼笑着道,同门弟子一并笑,他说,“历练的事,怎么叫玩乐呢?”   “师父说我而已。”谢流光赶忙说。   “掌门一贯严肃,谢师兄也和掌门一脉相承。”这边自家的弟子也开口。   那小乘的弟子又补充:“原先以为大师兄是真的极为严肃,现在想来定是避世太久,缺根筋。”   他们毫无顾忌地侃上谢流光,谢流光也不恼,和他们一同笑,笑完才说:“不是闭关便是练剑,确实少和人交谈,如此看来确实该缺根筋。”   众人一同狂笑,伍灼便道:“原先在仙盟宴上看到谢兄,还以为是不近人情的那种仙人呢,没曾想是如此平易近人的性子。”   谢流光道:“我是什么遥不可及的神仙不成?哪里来的平易近人这种话。”   “年少成名,首次仙盟宴一举夺魁,鲜少出现,一出现必是惊才艳艳。大师兄你平日里又冷着脸,哪里不像神仙?”自家弟子便道。   “哪里都不像。”谢流光开口,“要说最接近神仙的,那当属已经陨落的妄天尊者,半步登仙。”   说话间,他们便来到了那青鸢鸟的巢穴,伍灼指着一棵巨树上的鸟巢道:“就是这个了。”   这青鸢鸟的鸟巢也不小,有三尺宽,几人飞身上去,其内是几个较大的鸟蛋。   敲碎鸟蛋,里面才是被藏着的秘宝,这几人如约平分了,谢流光拿着分到自己手上的法符,轻轻扫着,不甚在意,接着道:“妄天尊者之姿,我只远远得见,那才是真真的谪仙人。”   “这位谪仙人的脾气可不像谪仙人。”伍灼拍了拍自己分到的折扇,“从前跟在师父身边打过交道呢,极难说话,这事儿前一刻还答应,后一刻又不理睬了,端的是好大的架子。”   “仙道第一人,有些架子也是应该的。”谢流光认真说。   这话又不知道点了这几人的哪些笑穴,所有人又一齐笑了出来,纷纷在谢流光身边弯了腰。   谢流光一人站直在原地,收好法符,才撇了撇嘴:“有甚好笑的?”   “没什么。”伍灼笑着说,“我们要走了,你们也是要和自己同门会合去的吧?”   “是。”谢流光便道,抬手又对他们拱了拱手,“那便有机会再见了。”   “下次见面希望能够切磋一二。”伍灼也拱了拱手,冲他笑道,“让我体会一下这仙盟宴三届魁首的实力!”   “那是自然。”谢流光也一笑,眉宇间尽是自信,“看来我是要多一位手下败将了。”   伍灼这回是真朗声大笑了,不语宗几个人互相拿手肘撞他,笑了半天才翩然离去,伍灼最后回头喊:“后会有期!”   谢流光也笑,和自家弟子休整一二,便起身去寻找其他的弟子。   他以大乘观象之境,在这秘境也是上乘,灭灵兽,取秘宝,领着弟子前行,与路遇其他宗门的人攀谈,放声大笑,又在闲暇时切磋。   待秘境要关闭,他站在山巅,手握通天剑,抬手开山道,为其他弟子弟子打通一条路。   自是意气风发时。   他转头向着秘境外面走,却听一声轻唤:“流光。”   他愣住,熟悉的声音就在耳畔:“流光。”   “谢流光。”   魂魄从自己的躯体内抽离,这方天地的光景仍在眼前,记忆回笼,他转过头,墨山闲在他身边轻轻看着他。   他愣愣睁着眼,无知无觉的泪流了满面。   “是幻境。”墨山闲轻声说。   谢流光又去看,自己的身体仍然在动,笑着领着弟子们出秘境,闲着挡回弟子们无聊的侃大山,剑在手中,眼内温和,背脊笔直。   是幻境,原来一过几百年,自己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我原来……是这样的么?”他不自觉问,想要再想想可是想不起来了,只能拼命盯着这幻境瞧,“我不记得了。”   墨山闲不忍,伸手挡住了他的视线:“走罢,我带你离开。”   “我想再看看。”谢流光扯住他的袖子,眼泪簇簇流可他自己浑然不知,“前辈,让我看看,我都要忘了。”   墨山闲只得放下手,和他一起向着幻境看去。   从捡到谢流光开始,他就这么乖,只是整个魂魄由内而外都像是废墟。   原先能从他的口中,还有各种迹象都能知道谢流光原本是站在山巅多么令人景仰的人,可亲眼见了,却又是一番感受。   原来还有这么意气的时候。   让人不自觉笑,让人喜欢。   让人心疼。 第20章   墨山闲没有让谢流光再看多久。   本就是摄人心智的幻境,沉沦下去只会引得魂魄被勾走,神智被侵蚀,永远留在这幻境之中。   谢流光差点不同意,但他很乖,站在原先的自己身边,不知道是沮丧还是什么,背着手掉眼泪,语调很低:“我从前很好的,前辈你看。”   “现在也很好。”墨山闲说。   谢流光不知道该怎么说,抬头看着他,和自己的幻影相触,片刻才移开:“现在不好。”   墨山闲静静看了他片刻,把他搂到怀里:“很好。有什么不好?斩断前尘,重获新生,过去好的坏的,都丢掉也无妨。”   谢流光在他怀里,把脑袋搁到他肩膀上,很快就把他肩膀上的布料濡湿了。   “走吧。”墨山闲低声道。   谢流光就小小地点头,没有再回头看自己的幻象。   真的很乖。   墨山闲心里软成一片,把他抱了起来,抬手拂去幻境。   幻境水波荡开般的消失,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一片漆黑无光的天地,地上是焦土,远处流动的隐隐约约能看出是岩浆。   墨山闲带他随意找地方坐了,同他解释:“这里是焱生境。”   焱生境和旷生秘境一样,都是定期会持续开放的秘境,大多是由从前强者死时撕裂的最后一方空间,其内珍宝无数,更是有着强者死时所留下来的传承。   但焱生境自八百年前就没有再按时开放过了。   “几百年前……记不清了,我截断了这个秘境,取得了焱生尊者的传承,这间秘境便再未重新向世人开放,方才我试了一试,没料到还能打开。”墨山闲敲了敲身下的焦石,顿时碎裂一片。   谢流光眼泪还在脸上未干,注意力却马上被转移,又想起来道风尘的话:“前辈,一魂一魄,是为什么?”   墨山闲沉默了片刻。   谢流光看着他,不知道也不懂得避,墨山闲便应:“是我死在雷劫下,只余一魂一魄。”   谢流光眨了眨眼,手中出剑,极近的距离插进了墨山闲的体内。   没有任何事发生。   墨山闲看着他,伸手一点一点将剑抽离了自己的体内:“说是一魂一魄也不全对,这一魂一魄都是残缺不完整的,登仙之境的雷劫威力无可比拟,我原本已经在那雷劫之下三魂俱损,魂飞魄散。”   长剑抽出没有沾上一丝血,自然也没有划破皮肉之感,就好似空茫茫一片。   谢流光抓着手里的剑,停了片刻才重新看向他。   墨山闲说:“几千年前……我也记不清了,在斩山宗第一次发现能监测到万鬼渊异动的时候,我扔了一个镯子进去。”   谢流光收了剑,下意识握上左手腕上的镯子,这是墨山闲在给他重塑肉|体以后第一时间给他戴上的。   “这个。”他说。   “是,这是我的本命灵器,在我尚年轻时取了心头血做的。”墨山闲颔首,第一次同谢流光说起这件事,谢流光从前不问,他也不曾主动提起,“在进入半步登仙以后,我以这个镯子为锚点,定位于万鬼渊,刻下一个阵法。”   “啊。”谢流光道,刚进入万鬼渊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似乎在遇见墨山闲之时确实好像大概身下出现了一个阵法。   记不清了。   “雷劫过后,我神魂俱灭,只余一丝残魂,被万鬼渊收容,吸引至我的本命灵器中,经几百年温养,重塑出不完整的一魂一魄。”他的视线落在谢流光身上,目光柔和,“而后被你唤醒。”   从这山水镯中醒来需要契机,而万鬼渊是毫无生灵的死寂之地,所有的神智在此地都寂灭,只剩下本能的厮杀。   只有一个人,还留有残存的神智,在就要被万鬼渊的煞气影响之前带着滔天的灵气让阵法运转,唤起了本应消失在这世上的墨山闲。   于是从死寂当中苏醒,重新得见天日的墨山闲看着眼前的人,决定帮他。   而这个他决定要帮的人只是定定看着他:“前辈,仙道第一人,为何不能突破登仙,飞升?”   就关心这个。   墨山闲一哂,没同他计较,只说:“登仙之人,是飞升前往何处,你可知道?”   谢流光的面容明显愣住,像是从未思考过,仙界众人有着最为清晰的上升通道,就是沿着境界不断向上攀升,而后达到最后的境界,羽化飞升。   大多数人在求道途中就已覆灭,而达到登仙之境的在整个仙界都寥寥无几,至于他们飞升后去往了何方,只有古书有记载。   “去往……”谢流光喃喃说,“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又是何方,能比我拿着最为强盛的修为在这仙界待着快活?”墨山闲道,“至半步登仙境,我的修为便停滞了,如何都不能往上寸进一步。”   他就这般把这些说出去会轰动整个仙界的话这样摆了出来:“于是尝试几百年后,我便不再继续修炼,可即便如此,我在半步登仙的位置上待了近两千年,便感应天要降雷劫。”   他看着谢流光,缓声道:“不是助我突破登仙境的雷劫,而是要杀死我的雷劫。”   谢流光和他对视,不能出声。   “雷劫每一道,是为给修仙者脱胎换骨,以全新的躯体去迎接下一个境界,是罢?”墨山闲道。   “……是。”谢流光应。   “那道雷劫只是想杀死我。”墨山闲轻轻笑了,“于是我被杀了。”   谢流光看着他,又好似愣住,就这样直直地望着,然后眼里的泪被盛满,溢了出来。   “雷劫要杀你。”谢流光这么说,从未怀疑过墨山闲话语的真实性,剑出现在手里,只知道向上闯,“那便杀了雷劫。”   墨山闲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雷劫怎会有意识,也许是天道不容罢了。”   “那便杀了那天道。”谢流光握着斩天剑道。 第21章   他说得干脆利落,话出口的时候未有丝毫顾忌,墨山闲注视着他,温和地肯定他:“那便杀了这天。”   “怎样让你魂魄恢复?”谢流光又问,上了一趟通天宗,知道实力不济也无济于事,清醒了几分,没有再执意要去通天宗,好像进行了一番仔细的思考,“阵法在万鬼渊,要回万鬼渊?”   “好不容易出来了,哪里有回去的理?”墨山闲笑道,“我的事不急。”   谢流光固执地看着他,他只好又放松了口气:“我是自雷劫下葬身的,躯体已灭,神魂自然难养,真要急切,我也不会如此悠哉地同你在这里说话。”   “前辈。”谢流光收了剑,握住他的手,神情还是直愣愣的,话语却很软,“雷劫要杀你,你肯定很痛。”   墨山闲说不出话来,手上的触感温热。   谢流光,你那一百年,是有多痛苦。   这么柔软,会同同伴打趣,会和新结识的人谈笑,会记下自己师父需要的东西,会提起自己景仰的前辈。然后被狠狠伤害。   可是再听到自己的事,哪怕和他完全不一样,哪怕不知当时究竟何种情景,可还是这么说。   “流光。”墨山闲哑声说,“我不痛。”   原本没打算多在幻境里看,可还是忍不住跟着谢流光一起看了,焱生境生梦魇,第一次进入其内的人定会先陷入幻境。自己多年前来到这里时看到的是尚在凡间的景象,而谢流光看到的是他大乘时外出历练的景象。   何其耀眼,何其英姿勃发。现在也很好,可是和从前不一样,未曾经历磨难的的新开刃的剑,和在战场上沾满了血锈了顿了又重新磨开的剑是不一样的。   “前辈。”谢流光还欲再说,却被墨山闲截断。   “我们在这里休整两天,等仙界那边过去了,我们再从凡间行路,走水路去云州,去万兽林。”墨山闲道。   他已然给谢流光规划好了道路:“你现在的修为,能好好比试一番的对象都早已被仙盟登记在册,要被仙盟找上门了徒增麻烦,不如去万兽林,找几头高阶灵兽杀了。”   谢流光停顿两秒,又被他带到别的思路上来:“哦。”   “按一般的修炼,都是闭关冥想,再辅以历练,不过速度太慢,等个几百年,兴许你那师父已经突破化神了。”墨山闲同他解释,“你是以杀入道,多锻炼些,也好。”   谢流光则马上道:“我可以去找我师父,我师父不在通天宗闭关,他人在不周山,我知道的。”   墨山闲抿唇。   “秋飞燕。”谢流光改口。   他如是直呼自己师父的大名,隐隐有些跃跃欲试:“不在通天宗,既没有护宗阵法,也没有那几个化神,我可以的,前辈。”   太可爱,墨山闲拿手指挠了挠他的下巴,看着谢流光迷茫地仰头,才道:“你才刚刚突破渡劫,秋飞燕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得有千年。”   “我熟悉他的招式,我是他教出来的。”谢流光说。   他当真是毫无保留尽心尽力地教的你么?   墨山闲没有说出来,只说:“他也熟悉你,你是他教出来的。”   谢流光便垂下眼,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才抬起来,眼里又盈满了笑:“前辈,你发现了吗?许承天不敢看我,他怕我。”   他坐到了墨山闲的腿上,兀自说:“谢鸿影也怕我,他们都不敢跟我对视,谢鸿影,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偏不看我,只看着许承天,许承天也不看我,他连眼睛都不敢睁。我知道他们怕。”   “没有人从万鬼渊出来过,他们怕你,也正常。”墨山闲说,“仙盟一切尽在他们掌握之中,稍有遗漏,他们便会觉得恐慌。”   谢流光把脑袋放到他的肩膀上趴了片刻,声音闷在他身上:“从前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过?”   “因为魂魄在其内会丧失所有的理智,我们是意外。”墨山闲耐心解释,“倘若我没有遇见你,我便不会醒来,你没有遇见我,也会逐渐在里面失去神智。”   谢流光又沉默了片刻,接着问:“为什么所有的魂魄都会进入万鬼渊?”   墨山闲也停顿了一下,语气变轻:“为什么……谁知道呢?也许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谢流光趴在他肩上没有说话,他便轻轻拍了拍谢流光的背:“困了罢?”   谢流光小幅度的摇了摇头,墨山闲把他扶了起来,二人从仙盟宴一出来,便是来了这个秘境,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休整。   谢流光身上的衣袍还带着血。   他自己的,许承天的。   墨山闲拿手捻了捻,血块从手中脱落,先取了身袍子给他披着,手指一弹,谢流光身上沾着血的衣袍便灰飞烟灭。   血迹也不曾留下。   谢流光抓着袍子,叫了声:“前辈。”   “许承天也有渡劫巅峰……谢鸿影也是化神……没有法子。”墨山闲自言自语道,伸手抚着谢流光的背脊,中指按到了他的脊椎骨,原先被谢鸿影捅过剑的地方早已一丝痕迹也无,自己亲手塑造的身体,亲手给的如此的治愈力。   不要靠那么近罢,但和自己修为近似的人去打斗,不用自己最擅长的武器只会落入下风;不要让血溅到你身上罢,可是若是在打斗中顾忌这么多,也只会分了心神。   于是墨山闲什么都没有说,看着谢流光自觉地吻了上来,轻轻地笑。   谢流光也笑,身上是墨山闲盖过的袍子,和前辈呼吸交错在一起,他又说:“痒。”   “痒还是痛?”墨山闲问。   “痒。”谢流光在他的身上笑,眼泪流下来了还是在笑。   “休息两天,我们就出发。”墨山闲低低吻去他的眼泪,“到云州去玩,凡间玩的多,带你去看。”   谢流光腻着声音说:“好啊。”   他的发丝又乱了,和墨山闲原本就披散着的发叠在一起,仰头看着墨山闲,觉得他垂下来的发像帘。   “等你的事情结束了,就到九州随意找个地方安家,去过的没去过的,都去玩玩。”   墨山闲又说。   “好啊。”谢流光则答。 第22章   凡间·云州。   ·   “你们选择跟我们的镖船,算是跟对了。”货船的前沿,一个身穿粗布短衫的中年人笑着道,手里拿着一杆烟,“我们‘走帮’,一年要跑万兽林足足十回,对里面的种种那可是驾轻就熟,只要不深入里面的核心地带,想跑哪里,我都可以带你们去。”   墨山闲在给谢流光喂才买来的糖人,闻言笑了笑:“是,我们仔细挑了挑才来问的,看你们帮人也多,船也坚实。”   这中年人就笑,骄傲毫不掩饰露在了脸上:“不是我吹,我们‘走帮’,虽然人不比他们别的帮人多,但人人都是练体期,还有三位突破了练气,和那些个仙门弟子虽是比不上,不过跑个镖,还是绰绰有余的。”   “去万兽林跑镖?”墨山闲问。   “走万兽林的道儿,去沧州,水里半截,路上半截。”中年人把烟杆在船头敲了敲,“到了路上换苍云马,比咱们凡间的寻常马可快上不少,去一趟也就个把月,一去一回两个多月,走两趟万兽林,不急的话还能打点猎领赏。”   谢流光把糖人咬碎了吞了,轻轻咬着竹签,墨山闲拿手帕给他擦着手指,嘴里依旧同中年人搭话:“怎么不想着入了那仙门去,当个仙家子弟快活?”   “仙家子弟哪里快活。”中年人摆了摆手,对着烟嘴吸了一口,“要守那狗屁戒律清规,天天不是练就是练,哪里快活?”   “长生,还有抬手可憾山河的实力。”墨山闲说,“无数人求仙问道,求的不就是这两样?”   “长生也没什么好。”谢流光把竹签捏在手里,一个不注意就把它碾成了粉。   长生长生,想死的时候也死不掉。   墨山闲垂眼,替他吹去了手上的粉尘。   “这位小兄弟说得对。”中年人从鼻腔吐出烟,“去那仙门修个百把年,出来以后,别说老婆了,孩子都恐怕翘辫子了。还有那撼山河,那些人筑基金丹的做得到么,还不得要什么元婴,小乘……渡劫?”   “大乘就可以了。”谢流光小声说,“渡劫的一剑,可以劈开一座山。”   他这话说得像亲眼见过一般,中年人盯了他两秒,面上看似漫不经心眼神却锐利:“二位便是那仙门弟子吧,总归要一路走的,有什么修为,是什么宗门,可否给小弟透露一二?”   “散修,筑基而已。”墨山闲便笑道,“我们就是求仙问道的,钻了那牛角尖,比不得您通透,到现在上不来下不去,也没什么意思。”   船头流水被划开,谢流光侧着身子去看。他们到了云州以后都是步行,没有像其他来往的高阶修仙者一般御剑或者别的什么,故以中年人也没再多怀疑,墨山闲给了他三枚三品丹药当作路费,已经是极尽阔绰了。   日沉月升,暮色在天际拉开,又一个伙计从小船上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卷轴,脚底湿漉漉地踩上甲板。   “有什么消息没?”那中年人便问。   “有啥消息,一个能赚钱的都没有。”伙计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斜眼瞥了坐在一旁的墨山闲与谢流光,没多在意,“仙界现在正闹呢,好像在抓两个什么人,多重要呢,没什么功夫跟我们凡——人——多讲几句话。”   “什么人?”中年人又问。   “哪个晓得。”伙计从裤腰上也是取了一杆烟,点火吸了口,席地而坐,把卷轴扔给中年人,“狗日的,神仙了不起咯,摆个叼脸,叫我们也跟他们找,找鸡毛。”   中年人把烟枪放下,打开卷轴,卷轴之上还附有微弱的灵力印,他便把灵力往里面注边也是骂:“那些个仙人,搞什么都要往里边弄点灵力。”   谢流光从他们刚才开始对话就没动了,看着水流听着那二人讲话。   墨山闲倒是好像无事发生,甚至仿佛带了两丝好奇地看着那卷轴。   卷轴之上正是谢流光和墨山闲的留影。   中年人看了那卷轴片刻,下意识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墨山闲和谢流光,年龄看着相近,但样貌完全不一样,不过仙人的法术多了去了,变换一个样貌倒也轻松。   “这是什么人?”中年人也不避着他们,直接问伙计。   “有一个是那个,就那个,妄天尊者,好像是半步登仙吧。”伙计摆了摆手,“搞不清楚,还有一个说是什么渡劫,叫什么来着,渡劫转圣吧,那都是快飞升的境界。这种境界的仙人哪里会到我们凡间来哦,还不在天宫里享受去了?”   “也是。”中年人放下卷轴,觉得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想法荒谬,哪怕是筑基的弟子,也算是踏入了修真的门槛,看他们练气练体的人跟凡人没什么区别,都摆着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儿,走哪去哪不是御剑就是乘他们那鬼灵骑飞轿,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乘这凡人的船。   他便打消了念头,瞧着墨山闲在看,就把卷轴给他也扔了过去,“你们是仙人,也看看,那个什么妄天尊者,什么东西,见过没有?”   “妄天尊者。”墨山闲接过卷轴瞧了两眼,上面正是自己的谢流光的样貌,只是他们现在戴了人皮面具,又隐藏了气息,“妄天尊者不是几百年前就死了吗?”   中年人和伙计自然也是不清楚,谢流光也去瞧那卷轴,上面的自己黑发黑瞳,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模样,他不大高兴地抿唇,没再去看。   天色终于暗去,水边亮起了点点的灯火,江上还有船上隐隐传来了歌声,他去瞧。   墨山闲把把卷轴还了回去,也见着了这些灯火,有人在江边放灯,孔明灯星火点点,江边灯火璀璨,是不同于凡间的热闹。   “那边的船。”墨山闲指了指那江上的另一艘巨大的商船,正是隐隐从其中传来的歌声和琴声,“在这江上可以进人去玩儿么?”   “自然可以。”中年人望过去,爽朗地笑,“今日正是上元节,那船里可是热闹,随什么人上去都是欢迎。这样,我叫老六给你们牵一方小舟带你们去。”   “舟就不必了。”墨山闲却径直伸手把谢流光抱了起来,笑道,“我们筑基的修为,踏个水的本事还是有的。”   中年人一愣,他便没等回话,抱着谢流光从船头跳了下去。 第23章   没有刻意压着浪,踩到水面的那一刻水花溅了起来,落到谢流光身上,他笑了起来,叫:“前辈。”   水面映着灯光波澜,墨山闲没有用灵力,只是单纯的踩水而行,每走一步脚下都泛起涟漪。   谢流光偷偷伸手,动了点灵气取水抓到手上,把水摸到墨山闲脸上。   “做什么?”墨山闲笑着说。   “没什么。”谢流光把剩下的水抛出去,水滴映着天上灯。   江边船上都有人在放灯,灯在天上摇摇晃晃地飘着,也有燃尽了落下的。   谢流光看着,说:“我从前没有过过灯节,仙门里不会过,小时候在路边捡到过旁人燃尽的孔明灯,试着点了,没飞多高就掉下来了。”   “待会儿去放。”墨山闲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踏水行至商船前,谢流光主动从墨山闲的怀里跳了出来,一时没找着上船的地方,直接飞身翻了上去。   墨山闲跟在他身后,站定,手指抓上他的肩膀,虚虚把他圈着。   这商船之上又是另一番光景,原是在船上也做出了一个热闹的市集来,一边儿是奏乐歌舞的歌姬舞姬,那边儿又是一群人在射靶投壶,沿着船边都有人在放灯,船头则是两只毛茸茸的舞狮在锣鼓之下上蹿下跳。   见到有人突然上来,这船上的人也不惊讶,一个刚刚放走了一盏灯的小姐冲他们笑:“二位打哪儿来的?要买灯吗,我可以带二位去。”   墨山闲看了眼谢流光,谢流光赶紧点头,小姐便引着他们到一个摊上,笑着道:“二位是头回来吧?”   “是。”墨山闲应。   这小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纸灯,摊上的伙计见到了,一眼就瞅准是谢流光想要,忙不迭放下本来做的事,一样一样给他推销了起来。   谢流光没玩过,这也好看那也漂亮,每个都摸了摸。   摊主趁热打铁,给他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优惠,还让他亲手展开了一个孔明灯试试,谢流光便去看墨山闲,眼睛一眨不眨。   墨山闲问:“这里收灵石吗?”   灵石是仙界交易的一般等价物,在凡间是一石难求,能卖上个千万两白银。姑娘站在一旁,眼睛瞪大了一瞬,然后马上调整过来,好似有些为难地说:“我们这小摊小贩的,恐怕是找不开……”   “不必找。”墨山闲便给了她一颗灵石。   姑娘顿时喜笑颜开,跟那摊主挤眉弄眼片刻,两个人跟他们俩说了一堆吉祥话,说买下这整个摊位都够了云云。   墨山闲便说:“那余下的便先放着,想放别的了,我们再过来取。流光,先挑一个。”   谢流光便仔仔细细挑选了一番,拿一个最传统的孔明灯,摊主给他拿了墨笔,说可以在上面写字,祈愿也好什么也好,放到天上去,天上的神仙看了——   说到这里摊主停了停,想到墨山闲给的灵石,猜想他们恐怕就是什么仙门的仙人。   谢流光便提起了笔,在砚台上刮了刮,停下,思考。   祈愿么,也没什么好祈愿的,天上哪有什么神仙,所有不过都是凡人,有自己的私欲,也为了自己的利益奔波。   “写什么?”墨山闲附在他耳后问。   谢流光便起笔。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杀”字收笔,写得格外大,气势如虹,他搁下笔,摊主和旁边的姑娘都当没看见一般看向别处,不知道在忙什么。墨山闲在他耳边轻轻笑:“现在才正月十五。”   “哦。”谢流光说,“我在凡间是流浪的,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是去了通天宗才学的。”   “仙门不教凡间诗书,流光还会背,这么聪明。”墨山闲马上道。   谢流光便高兴起来,抓着孔明灯两边的角提了起来,就要去放。   他们到了船边,那两头狮子正好到了这边,锣鼓喧天,把一旁琴瑟的声音都盖住,索性歇息了。其中一头凑着毛茸茸的脑袋,过来顶了谢流光一下。   谢流光大惊,抓着纸灯不知所措,墨山闲接过来:“我给你拿着,玩去。”   说是让他玩去,谢流光根本不知道怎么跟这狮子互动,只能试探着摸了摸那狮子头,狮子摆摆头,又好像不大高兴,蹦蹦跳跳和着锣鼓又走了。   谢流光抿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好罢。”   墨山闲在旁边笑,把孔明灯重新递给他,他直接拿法术点着了,那杀意冲天的诗句就这样随着孔明灯慢悠悠地向上飘,合在天边流过的所有星灯一起了。   “前辈也放一个吧。”谢流光看着天上灯,忽地道。   “我?”墨山闲一愣,随即还是淡淡笑,“我倒没什么想写的。”   “陪我玩。”谢流光说。   “好。”墨山闲立马应邀,虚搂着谢流光又回了那摊前,在谢流光期待的视线下拿起了笔,随意展开一盏灯,沉吟片刻。   高处不胜寒。   他写。   谢流光等着他写完,他却没有再继续,放下了笔,手按下去墨迹便干,他随便把纸灯提着:“走,去放。”   “高处不胜寒。”谢流光说,“是前辈吗?”   “猜猜?”墨山闲却没有准确回答他了,走到船边把灯递了上去,叫谢流光给自己放。   又放一个,先前的那个却已经不知道去哪了。谢流光看着灯,墨山闲又问:“去玩玩投壶?”   没有不玩的道理,也没有不中的道理,毕竟修仙几百年,原本都是寻常的事,但周围人一齐起哄夸赞的时候,谢流光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没玩多少就回头扑到了墨山闲的怀里,整个人都红扑扑。   墨山闲也笑,手指冰凉,绕过他的后颈,他整个人都烫了起来,忍不住说:“痒。”   “哪里痒?”墨山闲说,“这是冰。”   “这是痒。”谢流光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墨山闲笑着抱他,人群熙熙攘攘,下一秒他们就出现在了空中。   底下热闹的声音离得远了,周身就是人们放的孔明灯,谢流光再次睁眼一下子愣住,伸手碰了碰旁边的灯才说:“底下的人会看到。”   “看不到,没事。”墨山闲偏头亲了亲他,“玩了一下,当真觉得自己也是凡人了?”   哦,仙人不想让凡人看到,有的是法子。   谢流光又笑了起来,说:“找找我们方才放的那两盏。”   暖黄的光从一盏一盏的孔明灯里晕了出来,谢流光觉得身上也暖洋洋的,不像在夜里。   墨山闲说:“这么多灯,上哪里找那两盏去。”   确实,江边的,船上的,人本就多,一盏一盏的放,有的还已经落下了。   谢流光伸手拍了拍一盏马上就要幽幽往下落的灯,那盏灯马上又晃晃悠悠朝着天边去了,上面不过八个字“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谢流光没再作声。   待了片刻,墨山闲又要把他放下去,迎着风冲到了江边,不少人就踩着水滩往江上放花灯,有的被浪打回来了,有的飘去了江中央,就这么顶着一小团火。   谢流光便买了几个,到江边去放了,墨山闲手里提一盏灯笼跟在旁边。街上有人放烟花,小小的一团在地上炸开,随便施个什么法术都比它动静大,但谢流光从街头看到街尾,看了半天。   玩了许久,直到街上的人都散了,才重新回了那货船上。   这次没再踩水,乘一叶竹筏飘回船边的,谢流光手里拿着糖葫芦隐隐有两分困意,船头坐着的不再是中年人,而是另一个伙计,见着他们上船,招呼了声:“玩完了,好玩不?”   “好玩。”谢流光回答。   “这边是过十五,我老屋里过十三也热闹。”伙计笑着道,“船上晃,你们待会儿要睡不着,上来跟我聊天。”   墨山闲应下,抱着谢流光回了给他们单独隔开的小房间。门外还能听到其余人的鼾声,谢流光躺到床上就闭着眼睛睡着了。   墨山闲笑着看着他,片刻以后起身,从原地消失不见,落到了岸上一户人家的房檐上。   他俯身捡起了落在这儿的已经坠落的灯。   灯已经破破烂烂了,其上那个“杀”倒还完好无损的待着,他看着这字,片刻笑了,折好,收进了储物袋中。 第24章   水上行船半月,没什么太大的波折,倒是这“走帮”消息灵通,不仅凡间的,还能听闻些仙界的消息。   便是仙界还在找他们。   这些人也分不清通天宗还有什么别的宗门,伙计不知从哪带的消息回来,也只说是那些个仙人要找,也不太清楚状况,只说他们杀了人。   领头的中年人听了都“呸”了一口,说他们那些仙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没杀过几个人?   他说的时候谢流光和墨山闲就在旁边听着,闻言两人都没说话,中年人又问他们:“你们不也是那修炼的,没接着消息?”   “我们这半个月不都在船上么,哪能接到什么消息。”墨山闲便笑着道,“况且我们只是散修,和那仙盟干系不大,说不准还没你们灵通呢。”   中年人便隐隐有两分得意:“你莫说我们虽然只有练体和练气,但还是有认识人在那仙盟里的,稍微有那么一点儿门道。”   墨山闲便随口奉承了几句,中年人又越发得意,特意给他们展示了一下捉鱼的绝活,晚上甚至亲自下厨,给他们整了点烤鱼吃。   虽说到了筑基已经能辟谷了,但中年人眼瞅着谢流光一路上半个月以来就没停过嘴,虽也不是按着那一日三餐来吃的,但吃的也不少,全是墨山闲不知道从哪整来的东西。零零碎碎,他们之间也太过亲密,足够这一船的人看出来他们俩关系不一般。   半月以后下船,早有马车和接应的伙计等着,拉车的正是苍云马,和普通的走兽不同,也是吸养天地灵气而成的灵兽,脚程较普通马还要快上不少。   中年人原本打算对他们夸耀一番,转念一想又说:“这你们肯定都见过。”   墨山闲确实坐过,谢流光却没有,从前的通天宗大师兄日子过得着实匮乏,来去之间要讲求速度大多在天上飞。墨山闲便抱着他在马上坐了一段路,马背颠簸,谢流光坐了一会儿就已经睡着了。   “走帮”这趟镖,一趟统共也就水上半月,路上半月,不过上路才两天,他们就已经进入了万兽林的边缘。   万兽林说是林,实则不全是平原,越深入腹地,山越高。林子最外边儿都是些寻常动物,越往里灵气越浓郁,便越是阶级高的灵兽。   这些灵兽不常出山,各自盘踞着自己的巢穴,身上不论对于凡人还是修仙者来说,都浑身是宝,是以一直有人高价悬赏其内的灵兽,中年人说的能打猎领些赏钱,也大多是因为此。   他们交了路费跟着这趟镖走,却并没有说目的地。中年人只是收了丹药,便没有多问,这一趟下来熟悉不少,知道他们是筑基,还侃大山说要是遇着了自己解决不了的灵兽,可得劳烦二位出手了。   虽是这么说,可这趟路他们也是跑了无数次,所有路线都烂熟于心,能经过的地方所盘踞的灵兽也都清楚是些什么东西,灵兽的寿命和修真者一般都长,不至于太快更新换代,也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这二位也就乐得像两尊大佛一样,成日里坐在马车前边儿。   这万兽林从前谢流光也来过,在万兽林内行了三两天,晚上停下来搭棚子生火歇息的时候,他站在一颗巨树旁边站了会儿,才忽地道:“我以前来过这里。”   火堆噼里啪啦响,墨山闲在旁边的石块上坐着,和其他人一起烤肉,闻言看向他:“也是这儿?”   “这棵树。”谢流光扶着树干说,“我从前也在这里歇息。”   “这里比较安全,没有阶级比较高的灵兽。”中年人也是同他们笑道,“大多会在这里选择歇息。”   谢流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坐到墨山闲身边,小声跟他说:“这里本来有一头六阶两翼青斑虎,被我杀了。”   他说的本来,少说也是一百多年前,对于这些才练体练气期的人来说,确实是会觉得这里一直都没有灵兽。   如果是这样,那兴许这里没多久就还会被其余灵兽占领。   墨山闲便提了句:“你们之后走这条道,还是谨慎些好,指不准什么时候就有新的灵兽来了。”   “这你放心,这趟路来回都一直有人在探,要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是第一时间能知道。”中年人摆了摆手,不甚在意,“肉差不多了,你们弄点香料尝尝。要我说,不加香料也蛮香,你们尝尝,都尝尝。”   谢流光马上便不去想那六阶两翼青斑虎了,跟着其余人一起吃了起来。   过了半夜,其余人都睡下,只留了几个守夜的人围在火堆旁聊天,声音压得小,和火堆炸出火星的声音混在一起。   谢流光也在帐篷里躺着,帐篷上映着外面坐着的人的影子。   墨山闲坐在他旁边,盘弄着他的头发:“还想跟着这支镖多待几天?”   谢流光迟疑了一下,而后小声说:“烤肉好吃。”   答非所问,墨山闲笑了笑。   谢流光又叹了口气,还没有想好,却微微一皱眉,翻身坐了起来。   “要出手?”墨山闲又问。   “三阶……”谢流光轻轻眨眼,“五阶灵兽。”   下一瞬,一声鸟鸣从远处传来,周围帐篷里的人顿时纷纷从其内爬了出来,谢流光也拉开帘子向外看去,五阶从灵鸟。   周身顿时一阵兵荒马乱,来不及去收拾帐篷,匆匆去把货物搬上马车,留三个人应对,其余人准备上马就跑。   谢流光还站在原地,墨山闲也拉开帘子站在他身后。   那几个镖师已经骑上马,匆匆挥鞭之时急道:“小兄弟——快走!这灵兽不是那一般畜生!哪怕筑基——”   从灵鸟巨大的羽翅向下扑来,鸟喙直直向他们钻来,整个羽翼恍若有流光闪过,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   谢流光轻轻瞥了那从灵鸟一眼,伸手,虚虚对着其一握。   原本巨大的从灵鸟登时化作一滩血雾。   墨山闲替谢流光伸手挡下了下落的血珠。   碾压级的实力。   半分气势也无,剑也不在手中,只是单单抬起了手而已,那五阶灵兽就已经顷刻泯灭。   他还站在原地,原本兵荒马乱就要逃跑的镖师也愣住,说不出话来。   “其他灵兽发觉了自己的动静,也可能会过来,你们还是先走罢。”墨山闲缓缓开口,“我们本就是打算留在这万兽林中,这段日子,多谢关照了。”   他们原本掩住面容的法术消散了,露出了原本的面貌来,竟和那天上仙人通缉的那两人是一模一样。   那两人是什么境界来着?渡劫转圣和……半步登仙。   这时这伙镖师才恍然发觉了自己这段时间都在跟何种人物生活在一起,一时间愕然。然而没时间让他们再说些什么,领头的中年人一咬牙,直朗声道:“刚才那灵兽,我先谢过二位,将来若是有任何事需帮忙,都直接到我‘走帮’来,凡是帮得上的,我定倾尽全力!”   话音一落,他挥鞭架马:“弟兄们!走!”   这伙镖师也不敢停留,纷纷对他们道谢,而后快马加鞭从此处离开。   谢流光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丛林中,他们的帐篷还留在原地。   “本就没多久了。”墨山闲轻轻道,声音一贯带着笑,“流光,从明日开始,可就要正式开始修炼了。” 第25章   一声穿云响,剑啸合着野兽的哀鸣一同响彻云霄。   山谷之中,谢流光披散着发,浑身沾着血,骑在一头赤色三头鹿的颈上,手中剑带血,直直插在这三头鹿的颈上。   而后用力,这三头鹿的三个头便都被他斩断了下来,身躯轰然倒塌,激起阵阵的烟尘。   境界隐约松动,谢流光木然抽出剑,眼里带着血红,视线瞥过远处受惊飞走的鸟,骤的出剑,剑气极快,瞬间就将飞鸟斩落。   还不够。   他从这三头鹿的身上站了起来,衣衫已经不复完整,周身的灵气毫无保留的释放,海啸一般压制着周围的生灵,嗜血的欲望一下子涌了上来。   九阶赤色三头鹿,这万兽林中独霸一方的存在,耗时整整半个月才将其拿下。   修仙者将人的仙途从练体开始到半步登仙分了十阶,而灵兽亦是如此,一共十阶,每一阶都较同阶的人类境界稍弱几分。这九阶灵兽,对应的便是人类的化神境。   灵兽不比人类,没有经年累月修习所获得的技巧、传承的功法、护身的灵器、回血的丹药。   于是谢流光生生跨阶将其斩杀了下来。   还不够。   谢流光视线缓缓动着,寻找着其他的生灵活体,绕身的灵气沸腾,想要把身上的戾气全都卸干净,去杀,去把所有的一切都杀个干净。   而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   “流光。”   他抬眼,手腕上的镯子炙热,像在提醒他。   “谢流光。”   他彻底清醒过来,沸腾的灵气降至冰点。他收了剑,抓着手腕上的镯子,轻声喊:“前辈。”   墨山闲这才在他面前现出身形来。   “前辈。”谢流光仰头看向他,兀自笑了起来,“我突破了。”   他伸手抓住墨山闲的手,没有收起周遭的灵气,这些灵气自然也不会影响墨山闲,他说:“我突破渡劫中层了。”   “很厉害。”墨山闲反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上带了一团水,柔和地擦拭着对方脸上的血。   “前辈。”谢流光感受着水团,在他手里笑,“我们去找我师父好不好?”   “找谁?”墨山闲问。   “秋飞燕。”谢流光改口,不顾身上的血,伸手抱住墨山闲,把他拉向地面和自己一起,“我已经突破渡劫中层了,前辈,你说的,以杀入道比他们照常修炼的要快,我这么快。”   墨山闲没有回应,又慢慢替他把发丝上的血迹给清理了。   “前辈。”谢流光又说,语速加快,“秋飞燕闭关很多年了,更别提他在渡劫转圣的境界待了更久,我再不杀他,他突破了化神,更加难杀,届时一个化神的秋飞燕和一个化神的谢鸿影挡在许承天面前,我杀不完。”   “哦,杀不完。”墨山闲说。   谢流光又茫然了,拿不准墨山闲到底是在想什么,只能叫了声:“前辈。”   墨山闲终于掐了他后颈一把,三分吃味:“两句话,说完了就开始讲你那师父,教过你什么?”   “教过我……”谢流光迷茫顺着他的话说,“剑。”   墨山闲真真是想骂他,捏着他的下巴看了半晌,最后在他嘴巴上轻轻咬了一口,也舍不得重了,才说:“对上他,你有几分把握?”   “七成。”谢流光就这他的动作笑,以为他不生气了,“他不了解突破渡劫以后的我,但我知道他,他的一招一式我都清楚。不周山没有外人,没有护山阵法。前辈,可以吗?”   墨山闲捏着他的皮肉看了片刻,最后说:“待你境界稳固,就动身。”   谢流光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好。”   他没有多想,墨山闲也没有多说,他能想到提起去秋飞燕闭关的地方,想必仙盟也会知道在此防备。谢流光点名的人一共就三个,谢鸿影和许承天在宗门,不在宗门的只有正在闭关的秋飞燕。   可此时秋飞燕仍然在不周山,说是其他人不担心他也说不过去,因为不只是渡劫期的小谢,还有他们摸不准实力的自己。   不过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墨山闲也没再想,谢流光想做什么让他去做就好了,即便出了什么事……   他的手指抚上谢流光戴在手腕上的镯子,叫了声:“流光。”   谢流光看向他,却在想旁的事:“前辈,我是以杀入道,杀得越多,修为精进越快。”   “是。”墨山闲应,“不可杀太多,也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否则被魇住了心智,走火入魔,便又会止步不前。”   这是从前被称为“魔修”的修炼法子,不过与墨山闲教与谢流光的有些微的不同,即便不杀也不会遭到反噬。当时万鬼渊不能修炼,煞气丛生,想要出来,修此道是最快的捷径。   “那我杀了秋飞燕,是不是修为又会精进?”谢流光忍不住笑,笑起来手指都有些因为兴奋的发抖,“前辈,你说我能因此突破化神么,或者一鼓作气,再将那谢鸿影也杀了,一口气吞并他们,突破化神,便无人能拦我了。道长老会拦么?倘若我真能伤他,恐怕他就不会了。”   “也许罢。”墨山闲没有直接回答,手指在他沾血的衣袍上捻了两下,“先换身衣服。”   ·   秋飞燕缓缓睁开双眼,境界的边缘已经松动,经过十余年闭关,他隐隐已经能感受到化神的边缘。   只消一步。   他感受着灵力运转经脉,只需寻个合适的时机,度过那雷劫,便是能突破这停滞无数年的修为,打破那横在褪羽化神面前的壁垒,成为那第九阶。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苏醒,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他道:“进。”   一个弟子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剑别在腰间,双手奉着一卷卷轴,递与他:“这是谢执事遣灵鸟送来的,说是等您一醒来,就立马交予您查看。”   秋飞燕扬了扬眉,伸手接过那卷轴,手里一抖落,将那卷轴展开。   “……谢鸿影。”他轻嗤了声,再细看之时却皱了眉,“谢流光,他从万鬼渊里出来了?”   那弟子垂着头答:“是,仙盟宴一闹,整个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秋飞燕拧着眉,凝神看完,不止谢流光,连那死了几百年的墨山闲都出世,当真是匪夷所思。   待看到最后,他的表情又放松下来,手指一扬,便将那卷轴焚了个干净。   他没说话,那弟子也不敢动弹,只看他把手指放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半晌,冷冷一嗤,召出纸笔,再书信一封,印上灵戳,交予那弟子:“送去给执事,就说我同意了。”   弟子双手接过,鞠身离开,秋飞燕坐在原地,却没有立刻继续修炼,而是又冷声笑,自言自语道:“谢鸿影,当初突破化神还是我护法,如今成为化神,就敢这般命令我。”   话虽如此说,可他也并未再有其他的行动,而是凝神屏息,又重新闭上了眼。 第26章   又半月,谢流光在又斩获两头七阶灵兽,一头八阶灵兽以后终于稳固住境界,从万兽林疾驰而出,准备前往禾州,去往不周山。   不同于他们到万兽林,慢悠悠的去,沿途还能欣赏风景,到处玩玩。谢流光这次可以说是兴奋不已,斩天剑踩在脚下,一路御剑疾驰,三天便离开云州,到了禾州。   禾州靠海,海上灵气充沛,而不周山是海上的一座仙山,经年飘雪,惊涛猛啸阻拦去路,因此鲜少有人前往,远离凡尘琐事。   是以此处虽远离通天宗,但秋飞燕闭关,回回都是在此地。   谢流光对这里说熟不熟,一共也就来过两回,一次是刚入元婴,拜入秋飞燕门下也没多久,秋飞燕带他来此地取东西;一次是突破大乘观象境,秋飞燕让他来此处渡劫。   仔细想想,其实秋飞燕平日里待他也说得过去,拜师典收徒,仙盟宴夺魁,都给了他应有的风光,吃穿用度也是按首席大弟子的分例来的,一招一式,教他的时候也算尽心尽力。   虽鲜少让他离开宗门,但若外面有什么机遇,也是头一个告诉他,让他去闯。只是不曾给他多的丹药法宝,他手里没存下几个东西,在外历练所得,大多也都交给宗门了。   通天宗首席大师兄,人人敬仰,人人艳羡,谢流光原先只当师父是在锻炼他,原来换成许承天就不一样了。   原先有的,尽数给了许承天,原先没有的,也尽数给了许承天。   而自己则唐突背上骂名,锁在那缚灵台,百年来日日遭灵火烤,见到的所有人对他无一不是带着嫌恶的目光,听到的皆是有关许承天的新兴风光事。   对。   到底说尽心尽力地教自己、让自己好好修炼,一层一层向上突破,都不过是为了给许承天留位置而已,不过都是为了到时候交给许承天而已。   他一边想着,墨山闲却冷不丁问:“笑什么?”   他一愣,摸上自己的嘴角才发现自己在笑。   他把嘴角拉着向下,说:“在想师父的事。”   墨山闲淡淡看着他,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   谢流光对谢鸿影总是直呼大名,叫秋飞燕却总是改口不过来,习惯就叫了师父。   三百岁修道,也许跟秋飞燕相处的时间还是太长了,让他在这几百岁里习惯了尊敬秋飞燕,哪怕被对方生生取走心头血。   谢流光撑着脑袋眨了眨眼,又说:“不对,他已经把我逐出师门了。”   他们这会儿正在禾州沿海的一家客栈里,桌上是小厮进来上的饭菜,墨山闲原本有一口没一口地给他喂,这会儿却停了。   “既然如此,还一口一个师父的。”墨山闲凉凉道。   谢流光微妙地觉察出他不大高兴,两个人无声地坐了片刻,谢流光又想起来好像每次叫秋飞燕师父,墨山闲兴致都不大高。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说:“可是宗门里的所有人,都叫他掌门,我也叫了他很多年的师父,我总是忘。”   就因为是自己尊敬的师父,带给自己的痛才更剧烈。不像谢鸿影总是待他很冷淡,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得了秋飞燕的青眼的。   于是他停了停,又说:“我记得很清楚的。”   记得很清楚,秋飞燕是如何定下他的罪名,如何将剑贯穿他的心脏,取出他的心头血。   “清楚不清楚都罢了,此后也不会再有瓜葛。”墨山闲道。   谢流光轻轻应了声。   片刻,墨山闲又道:“你可记好了,如今你的肉|体,重新入道的路,还有你的剑,都是我给你的,和你那师父毫不相干。”   谢流光又笑了起来,束起的长发是墨山闲给扎的,衣袍也是墨山闲给穿好的,他眉眼弯弯:“我知道的,前辈待我很好,比师父好。”   墨山闲看着他,半晌,谢流光重新说:“秋飞燕。”   ·   在海边休整两日,第三天天朗气清,海面上风平浪静,他重新踩上剑,划着波涛驶向不周山。   没多久,眼前的仙山清晰可见,不大的小岛上拔地而起,高处高耸入云,山顶常年落着积雪,此时也正飘着小雪。   谢流光在空中停下,手指轻轻触上山外无形的屏障,指尖触上涟漪般的波纹。   “山上只有一位渡劫的气息。”墨山闲的声音响在耳畔,却不见其人。   谢流光放下手,目光在山上停了片刻,手上的镯子和这寒风一般冰冷:“秋飞燕闭关,身边只会留几个外门弟子做事。”   “通天宗没有知会他仙盟宴的事才奇怪,他既然已经知晓,就不会毫无防备。”墨山闲再次告诫。   “我知道的。”谢流光垂眼,静静等了片刻,再次伸手,在空中结了一个印。   面前的屏障再次如水面般晃荡,谢流光御剑,这次毫无阻碍地进入了这屏障之内。   山上寒风四起,海上风平浪静。   “师父原先带我来的时候,教了我进来的法子。”谢流光迎着凌冽的寒风道,“一去经年,并没有变。”   第一次来这里是在秋飞燕的剑上,蹲在剑柄迎着寒风,其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海水,与陡峭的雪山,生怕稍有不慎就坠了下去。   而后秋飞燕轻轻一拂袖,这寒风都散去,霎时间风平浪静。   “胆子太小,不能服众。”当时秋飞燕只淡然道。   而自己羞愧难当,只敢垂着头应:“是。”   千万般回忆涌上心头,谢流光一时不动,最后记起的是秋飞燕剐他心头血的面容。   那把教导他的剑,那把为他演示过千万种招式的剑,那把他无比熟悉,名为“立命”的长剑,就这样把他钉在地上,对他剖心取血,叫他生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笑了笑,而后感到周身的风停了,墨山闲的声音一如既往浮现在他耳畔,低声说:“不去想了,去罢,若有旁人,我帮你看着。”   是前辈为他停的风。   谢流光笑容更甚,脚踩着剑向那雪山之上唯一的一栋阁楼驶去,五丈之外斩天剑一闪出现在了他的手里,他握着剑向那阁楼劈去,剑气如啸卷起千堆雪,他朗声一喝:“师父——”   阁楼倒塌,山上的积雪轰然崩下,他的声音变轻,但仍旧笑意盈盈:“秋飞燕,好久不见。”   废墟之下,几个弟子勉强逃窜而出,在已经倒塌的积雪之上御剑而立。而卷起的风雪散去,秋飞燕所坐的那一处地方并未有丝毫的波及。   秋飞燕淡淡抬起眼,扫量了谢流光一圈,以一贯漠然的视线。而后移开眼,不甚在意地伸手一扫周围的废墟:“我还当谢鸿影说的是什么,原是真的,堕入万鬼渊的魂魄,竟还有能回来的一天。”   “是啊。”谢流光握着手中剑,斩天也仿佛能感受到他的心绪一般,同他一起战栗,话语兴奋甚至有些微的发颤。   秋飞燕从原地站了起来,天地之间阴云逐渐笼罩,平静的海面顿时波涛汹涌,空气粘稠,是雷劫将要降下的征兆。   他说:“五十多年不见,你竟已突破了渡劫转圣之境,虽是心魔入体,走的邪修,不过修为精进如此之快,为师很是高兴。”   谢流光的笑意有些凝滞,顿觉一阵恶心,但随即又有旁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半是嫌恶半是高兴地说:“是前辈教我的。秋飞燕,你早已将我逐出师门。”   他捏紧手中的剑,下一瞬从原地消失,长剑直取秋飞燕的命门。   “秋飞燕。   “——我是来杀你的。” 第27章   “铮”地一声, 谢流光的剑碰上秋飞燕的剑,同源出来的剑法,却不像碰上许承天那样轻松。   一声力开, 积雪迎来第二次倒塌,两人同时借力退后, 秋飞燕面色凝重些许但依然看上去从容:“渡劫中期。谢流光,你的剑法进步了。”   “远胜当年。”谢流光依旧带笑,头一次真正和秋飞燕对上, 明明是从前自己尊敬并且有些畏惧的师父, 真正对上的时候对方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压倒性的优势,他也未在这短暂的交锋中落入下风。   谢流光看了眼自己的剑, 又去看秋飞燕的,却忽地恍然大悟, 笑得真情实意:“秋飞燕,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秋飞燕的面色登时冷了下来。   “是吗?”他冷声说, “那便还是让师父来教教你,怎么样的剑才更快吧。”   “立命”一转,为天地开,霎时狂风卷着骤雪而来, 而那如啸的剑气藏在其中。   谢流光闭眼,同一瞬间提剑,在一片雪茫茫中精准地找到那属于秋飞燕的剑, 将其格挡了下来。   三百年。   他所憧憬的师父, 所敬仰的掌门,最擅长用剑的秋飞燕,用自己的剑给无数弟子演示,用自己的剑指领着他修炼, 告诉他取胜的法门,又亲自提剑教导他。   每一次,都以对方将自己击倒在地结束。   每一次抬头望向收剑离去的秋飞燕,都好似一座不可跨越的大山。   他就这么注视着秋飞燕手里的剑,三百年。   而后在缚灵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后秋飞燕把他抓回宗门,把他一击钉在地上的那一式。   一百年。   他手中的剑翻转,和秋飞燕如出一辙的剑气卷着风暴而来,他眼底发红,斩天剑不能通天但能斩天。   这一剑迎面就朝秋飞燕劈去。   一剑展开千层浪。   护山的屏障一闪一闪,将碎未碎,他的剑并没有向千百次那样被四两拨千斤的挑开,迎着自己剑意而来的那把剑来迟三分,于是他的剑就这样划了下去。   是秋飞燕不可置信又带了两分怒意的视线。   与击穿对方护体灵气的快意。   他收剑,顺势退远,脚踩剑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秋飞燕。   飞舞渐缓的雪之下,是秋飞燕微皱三分的眉。   还有他面上的一道划伤。   谢流光迎着风雪笑了,望着秋飞燕,声音缓缓:“师父,你说,天命不在我,是为什么?”   “啊。”秋飞燕淡淡按上自己面上的伤口,许多年没有感受到过的一瞬间的疼痛,他也笑了,笑容中带着怒意,再看向谢流光时已经不复平静,嗤声道,“因为你和谢鸿影,是两个孽障。”   寻常人会问他孽障是什么意思,但谢流光没有,只是道:“那你说天命不在我,那便也不在谢鸿影咯?”   “是啊。”被秋飞燕按住的伤口愈合,又是一幅洁玉无暇的好样貌。   他轻轻看着指尖,一丝微末的血痕,但在这白雪皑皑里显得十分刺眼。   他说:“天命不在你我的任何一个人身上,而在许承天身上。”   太荒诞。   谢流光扬起眉,笑了一声,不顾一屑:“在他身上。”   他的语速变快:“在他的身上,若是天命在他的身上,他为何会需要我的修为,我的根骨,我的武器?他不能自己去修炼,用自己的根骨去修炼,自己只身闯入万剑阵去拿那通天剑吗?不能自己从那九死一生中闯出来,去提升自己的修为吗?不能像我一样在练剑的时候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打翻在地,不能自己在那雷劫底下去逃出命来吗?”   他看着秋飞燕,一字一顿:“师父,这里没有旁人,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秋飞燕冷冷扫过他,冷嗤:“渡劫期了,就这般对着师父说话?”   恶心。   谢流光要把剑召到手上。   “我便再次教导你。”秋飞燕手拿立命剑,翻手背到身后,衣肩落雪,“承天并没有接管你的根骨,而是吞噬了你的根骨。”   谢流光的动作一顿。   “你的修为,于他来说,只是增益,却不是根本。”秋飞燕声音缓缓,“他自幼承天命,而以人类之躯无法承担,是以一直养在宗门之内,可他一直有在自己修炼。”   “……他没有渡雷劫。”谢流光嘴唇翕动,“宗门以内的雷劫归属于谁我都清清楚楚,他没有渡雷劫。”   “他承天命,无法渡过雷劫。”秋飞燕道,“你的修为,只是补足了他不能渡过雷劫的部分,可他的修为,确实是自己修来。不然距你被锁入缚灵台乃至堕入万鬼渊才几年,他又怎会将修为增长至与我一般的境界。”   谢流光紧紧盯着他,片刻,才喃喃道:“撒谎。”   “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同你说那妄言。”秋飞燕抬眼一看,天雷隐隐涌动,蓄势待发。   他又把视线重新投向谢流光,声音和从前的教诲一般,带了两分劝解:“流光,你的修为能够帮他承天命,是你之幸。”   “我之幸。”谢流光只觉荒谬,愣愣地看着白雪之中的秋飞燕,双目刺痛,眼睛一眨,掉落下两颗豆大的泪珠。   “他承天命。”谢流光又道,“许承天,承天命。”   秋飞燕淡淡应了声,看向谢流光,觉得他还是和从前一般的少年,如此单纯不谙世事:“把你带回宗门,也只是为此事,而你因此修道三百年,比寻常人多了多少寿命,又享受了多少属于掌门座下首席弟子的风光,你应当荣幸。若不是因为此,你一介小乞儿,早已在凡间饿死。”   他说话间看着谢流光,手中剑缓缓抬起,想要趁对方心神紊乱一举解决掉对方。   而那个如此单纯不谙世事的少年抬起头,嘴角带着令人发毛的笑意,手中剑提起,下一瞬就带着如虹的剑意向他劈来。   秋飞燕一时错愕,只能仓促抵挡。   又是一声“铮”的声音,两剑对峙处仿佛有龙吟凤啸,谢流光的发丝被吹乱,于是带着十成十兴奋的笑意的脸就这样清晰地在秋飞燕面前,一字一句。   他说:“师父,我从不信命。”   他说:“秋飞燕,我这把剑,名为斩天。”   要斩天道。   一剑开九霄,一剑破万仞,一剑敌千钧。   护山的屏障应声碎裂。   秋飞燕竟生生被这剑意给掀翻来,剑气劈向他的五脏六腑,他倒在雪里,勉强坐起身,一张口,呕出一口血。   谢流光同时也被这强烈的剑意给掀飞了出去,但他手握斩天剑,就这么带着放肆地笑意倒进了雪堆里,和轰然倒塌的雪一同不知所踪。   秋飞燕捂着心口,心脏抽动,一下一下连着浑身的血液,他抹开嘴角的鲜血,看着地上无比刺眼的红,终于冷声道:“谢鸿影,还不出来么,要看到什么时候?”   他站起了身,原本在一旁御剑的弟子早就在他们出第一剑的时候就不知所踪,此时的山上漫天雪,脚下却隐隐露出了原本岩石的面貌来。   他道:“还是说你怜悯了你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想要就此反悔,来对付我一人?”   脚下突兀地亮起阵法的光芒,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谢鸿影的声音头一回有了波动,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我原是打算等那妄天尊者出现以后,再现身的,没料到掌门如今修为竟一落千丈,被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弟子打出了伤。”   他此话一出,秋飞燕面色更沉:“他真是和你一般,猪狗不如的东西。”   “你这是在骂自己。”谢鸿影终于现出了身形,站到了他的身侧,扫了一番他们刚刚战斗过后的废墟,“他的本事,原本在仙盟宴,也只是将将胜过承天而已。承天心软,不敢应战。如今倒是连你都能打败了。”   “雷劫将下,我不得分神。”秋飞燕简短道,“妄天尊者为何还没有现身?再不过,我的第一道雷劫就要降下来了。”   “自然是你还不值得他出手。”谢鸿影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嘲意。   他们是同门师兄弟,从前还是最是看不上眼的两位,在中间横了一个许承天以后便愈发不对付,如今倒是站到一起了。   秋飞燕没有说话,谢鸿影的表情也是正色起来,声音重新归冷:“开阵吧。”   秋飞燕依旧没有应答,再次抬头看了眼天上隐隐涌动的阴云以后,才抬起手。   以整座山为阵眼,阵开。   霎时间冲天的光芒亮起,谢鸿影也抬起了手,将自己通天的灵力也注入阵法。   一时间就连阴云都恍若被冲散,谢流光在山腰处的雪里,透过雪看着自身边涌出的直冲向天际的光芒,愣愣喊了声:“前辈。”   他感受着身上的灵力,右手手指搭上左手腕上的镯子,困惑道:“我的灵力好像在消失。”   “聚灵阵。”墨山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随后问,“伤着了吗?”   “没有。”谢流光答,只是望着天,片刻,才坐了起来,“谢鸿影也来了。”   “是。”墨山闲答,缓缓在他面前现出身形,轻轻抬手。   这声势滔天的阵法瞬间被截断,而他抬手又点地,霎时天摇地晃,整座山的积雪崩塌沉入海里,而后自山腰断裂,巨石滚滚。   ——这座阵彻底被破坏。   “你说他们,身为仙盟第一宗的掌门与执事,却总不肯独自和你对战。”墨山闲轻轻说,“那这掌门当的也真是没有意思。”   “他们自不比前辈。”谢流光答。   巨石沉入水中,原先站在山巅之上的秋飞燕和谢鸿影没有了立脚之处,此时正御剑而立,凌空与他们遥遥相望。   墨山闲一哂:“谢执事,明知我们要来,却生生半途才出现,原来这便是通天宗的待客之道。”   谢鸿影则道:“妄天尊者还不是如此?”   “我不比你,如今只是一介生魂,一魂一魄苟活于世间,哪里能随意现出形来。”墨山闲随意道。   谢流光听不出他信口胡诌,愕然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墨山闲便笑了,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把他从原地拉了起来,当即就改口:“说笑的。”   “哦。”谢流光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把剑握在手里,又去看秋飞燕,看他和谢鸿影站在一起,自己的兄长与师父,上一次见他们这样在一起,还是处刑自己的时候。   心口恍惚又痛了起来,他茫然抬手按住胸口,静静等。   三,二,一。   他直直提起剑,骤的便又向秋飞燕冲了过去。   秋飞燕抬手,谢鸿影同时动作,在同一瞬间墨山闲也动了起来,将谢鸿影的刀拦了下来,顷刻便将他带离了秋飞燕的身边。   与此同时,谢流光的剑再次和秋飞燕的剑撞在一起。   说秋飞燕不过如此不是假话。   谢流光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笑,只要出手嘴角都不自觉地扬起,双眸却睁大,一双好看的眼睛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好似野兽看到了自己的猎物。   秋飞燕每每对上这样的视线,都觉得胆寒。但他不承认。   谢流光只是那个三百年前的小乞儿,浑身脏兮兮,被谢鸿影带在身边唯唯诺诺,哪怕他后来以极快的速度突破金丹;哪怕他从外门拜入内门,自己如约将他收入自己门下;哪怕他在仙盟宴夺得魁首,意气风发一举成名;哪怕他受众人的钦佩。   他终究是并且只该是当年那个弱懦胆小的小乞儿。   他们相撞的剑分开。   巨大的冲击力卷起了海上的巨浪,然而与此同时在墨山闲和谢鸿影的手下掀起了另外一股。   墨山闲说话间只是叹:“小谢只是在解决他自己的事罢了,如今还轮不上你,为何你每次都要插进来掺和一脚呢?”   谢鸿影企图露出一丝微笑,然而墨山闲的灵力迫使他必须费出全部的身心来对抗,刀刃破开墨山闲横在他面前的毫无品阶的——   桌子。   好一个妄天尊者,好一个半步登仙,哪怕只剩下一魂一魄,竟也有如此实力。   他青筋几欲爆出,咬着牙应:“妄天尊者才是,分明是我通天宗的家事,却总在其中,不觉多余么?”   “我早便说过了。”墨山闲再次抛出一把折扇,好似轻轻一点便抵住谢鸿影挥出来的刀,“我和流光是道侣,管一管又如何了?”   谢鸿影笑不出来。   谢流光,以杀入道,便是杀得越多杀得越厉害修为便增长得越快,仙盟宴时还未到如此的势头,如今的剑竟是更快上几分。   再让他杀红了眼,恐怕真的会把秋飞燕当场杀死。   剑意卷啸,而那头,谢流光再次提着剑撞上了秋飞燕。   一剑不成,便再一剑。   秋飞燕不使用旁的武器,也没有其他的剑,谢流光得他的传承,在战斗当中,通常也是只使一剑。   剑光流转,快极之时不见其影只闻其声,霎时间过手数招,招招式式都带着极强的杀意。   想杀了对方。   谢流光手腕微动,手中剑偏离寸步。   对方也想杀了自己。   “秋飞燕。”他又说,眼中含笑,“你真真是不过如此。”   下一剑破开,秋飞燕的护体灵气再一次被割开,翻涌的剑席卷着浪就这般朝他扑了过去。   同时谢流光自己也被巨大的冲击力给击退几仗远,而秋飞燕的身上再次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划伤。   并不致命,但足以让谢流光愈发亢奋,手中剑再一翻转,又欲出击,却只看得脚下阵法光芒再次点亮。   他轻轻一皱眉,那阵法当中竟是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道长老。”他说。   来人正是道风尘,手中握着他那手杖杵在地上,仍然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瞥向他带两行轻蔑,却朝他抬手。   下一瞬,道风尘的动作被墨山闲拦住。   “我说这场景怎么这般眼熟呢。”墨山闲皮笑肉不笑,手里拨开了筝,“先是谢鸿影,再你道老儿也出来了,原是跟仙盟宴一般场景,你们这些个仙盟中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龌龊。”   道风尘才将将赶来,通天宗与此地距离太远,先前墨山闲没有出现,原本是恐墨山闲趁此时机要趁通天宗无人把守之时进入,现在都聚在了这不周山,便是没有此番顾虑了。   于是他翩然开口:“还是不比妄天尊者您。”   墨山闲冷冷一哂,道风尘在赶来以后并没有着急插手谢流光和秋飞燕的战斗,只怕是冲自己来的。   真是好。   墨山闲原本加入的斩山宗在当时算不得多历史悠久的大宗门,只是他自己实力强劲,硬生生闯了出来,夺得那仙道第一人的名号,才把斩山宗的名号提了上去,故以鬼厉会说,斩山宗成也自己,落寞也自己。   他不敌道风尘这些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也接触不到那宗门的传承,只是坐了那仙道第一的位置久了,自己也悟出几分道理来。   这些人全都盼着自己死。   雷劫也好,什么也罢,最好是死一遭,进得那永世不得超生之地。   但是为什么?   天边暗雷涌动,秋飞燕凝神,挡出谢流光的又一击后终于是直直喊出了声:“谢鸿影!”   雷劫要落下了。   不是说谢流光的实力只跟许承天差不离么?不是说墨山闲只剩一魂一魄不足为惧么?那现如今被墨山闲拦住的足足两个化神又是怎么一说?   谢鸿影眉心抽动,在道风尘挥开墨山闲的弦音之时带着刀要去助秋飞燕一把,下一瞬一个葫芦横到了自己面前。   谢鸿影咬牙,抬手劈开那葫芦,葫芦籽散了满天,每一颗都直取他命门。   真不愧是妄天尊者。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将面前的葫芦籽应付了下来。   而天雷滚滚,就在他被拦住的这一刻,谢流光抬手劈剑,同一时刻,暴雨倾盆。   瓢泼的大雨和海浪一般席卷而来,剑在雨中却没有丝毫的滞碍,锋利地切断雨水,再劈到秋飞燕身上。   秋飞燕有些分神,天上雷劫滚滚,是将要降下天雷的征兆,于是他防守不急,被谢流光的剑劈到了身上。   太多大意与自信。   他并未在谢流光回来以后亲眼得见谢流光,只是在谢鸿影的书信中看到了当时的场景,然而谢流光分明一直应该是当年那个小孩,在自己第一次亲口将罪加之于他身上之事震惊万分甚至无法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飞向他。   那是第一回,谢流光头一遭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谢鸿影定罪,下意识求救般地看向自己,而自己置之不理。   那时的谢流光还没有跑,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只一遍又一遍地恳求,说不是这样,自己并没有去做那夺人根骨的事。他想尽办法去自证,茫然无措地叫自己师父,说定是哥哥有哪里搞错了,说那法宝有问题,说自己真的从未去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秋飞燕自然知情,而他没有帮谢流光辩驳,因为他本就是其中推手,他让谢流光认罪。   而谢流光拒不认罪,头一次主动挥剑向自己,然而太轻。   大乘观象与渡劫转圣之间的门槛犹如天谴,而那时他的一招一式都是自己教授而来,怎么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一丝伤害。   于是自己只是将其打翻在地,命人将他带走。   那时还未取他的心头血。取他心头血是在他第二次逃走以后的事,逃到一个本该无人知的洞府,但他从前的伙伴告知了自己谢流光的藏身之处。   还真是可怜,身边空无一人,遭到所有人的背叛。   而那时的谢流光也已经醒悟过来了,不再寄希望于自己,又或者发现了自己根本就是布下那棋局的一环,不再开口叫自己师父。   知道取他的心头血。   他说,师父,我好痛。   可那又如何。   修道到如今,谁不曾是天骄,谁没有几分傲气,秋飞燕得了通天宗掌门的名号,对宗门里的事尽心尽力,却对其余人都看轻。   尤其是谢流光,他一手带起来的弟子,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祭品,明明他身上的每一个招式,自己都应该清楚。   可他被击落在地上,肩上的伤流出簌簌血,那血就从他按着伤口的指缝当中流出,他几乎是愣住,不敢置信,不可相信,不愿相信。   不过是自己手底下的一个祭品,为何能有如此之能。   答应谢鸿影的提议原本是有万全的自信,但是为什么?   他吞下一颗丹药,养气丹,体内经脉运转。   而后下一刻,已经涌动了片刻的雷骤的劈了下来。   是秋飞燕的雷劫。   渡往褪羽化神之境,洗去属于渡劫期的杂质,褪下原属于人类的羽,将肉身和魂魄淬炼到极致,有如化神。   那头墨山闲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所有人一齐看着那劈下来的电光雷鸣。   秋飞燕硬生生扛了下来。   “雷劫。”谢流光轻声说,看着这天上的惊雷,握着剑柄的手些微用力。秋飞燕停滞渡劫巅峰不知多少年,迟迟没有等到属于他的那道雷劫,而如今那雷劫来了。   他的视线转向一旁的谢鸿影和道风尘等人,渡劫之时所有人都没有动,而谢鸿影沉沉看着自己,手指握在刀柄上,好像蓄势待发。   秋飞燕和谢鸿影,在自己还在通天宗修习的时候便从来不对付,只是他们在对自己上却出奇地统一。   这会儿也是么。   谢流光嗤嗤笑了,第二道雷劫就要再次降下,他忽地又提剑冲了上去。   谢鸿影和道风尘在同一时间动作,而墨山闲面色微沉也迎了上去。   霎时间天地为之色变,巨大的震荡席卷了整个海面,原本就已经断裂的山更是巨石崩裂,第二道雷劫同时降下。   谢流光迎着雷,在这最后的时机,把自己的剑送入了秋飞燕的胸口。   秋飞燕瞪着他的视线带着不可置信,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这道雷是他们一同扛下来的。   化神期的雷原来是这般感受,五脏六腑都好似要断裂,以渡劫中期去抗突破化神所降下来的雷劫无疑是以卵击石,每一寸皮肤都好似碎裂开,七窍都流出血来。   可他依旧振奋不已,因为他的斩天剑如今在秋飞燕的胸口。   “师父。”他喊,却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瓢泼的大雨和雷阻隔了他的五感,可秋飞燕的面容那样清晰,那样不可置信。   明明手上已经没有了力气,明明剑都要抓不住,可他还是用力握着剑,保持着其在秋飞燕体内的姿势。   他抬起头,想要去找墨山闲,但大雨朦胧中,他首先对上的是谢鸿影的视线。   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自己在笑,谢流光大笑了出来,一笑一疼,可是忍不住。   人在渡劫时明明是不能被干扰的,被干扰以后有多少的可能会葬身在雷劫之下,秋飞燕怎会不知道。   他怎会不知道,他分明是知道,可从未觉得自己能耐他何。   谢流光的笑一声接一声,才第二道雷,秋飞燕就已虚弱不能动弹。   笑完,他顶着皮下渗出的血,一下一下缓慢的抽出自己的剑。   竟直直将秋飞燕的心头血取了出来。   暴雨之下,天雷隐隐涌动之下,一时所有人无声,谢流光手指捻着秋飞燕的血,这血与他而言无用,他便只看着,片刻,召了一手海水,灌入秋飞燕的胸口。   “痛吗?”谢流光轻轻看着他,这时又掉下了眼泪,轻声说,“师父,我可是好痛的。” 第28章   秋飞燕无法回答他。   剐开心头血, 原是这样一番感受。   雨还在下,和海水卷在一起,天上雷劫隐隐要酝酿第三道。   谢流光觉得自己的境界好像又松动了。   以杀入道, 杀杀杀。   身上很痛然而双手战栗地发抖,不是靠自己杀掉秋飞燕的, 还有雷劫。   “师父,你的雷劫也好痛啊。”谢流光轻声说,全身的组织在迅速愈合, 可皮下总觉得有噼里啪啦的电在闪。   于是他退开一步, 抬头看了眼又要降下的雷,又道:“师父, 这雷劫,你再尝一道罢。”   于是第三道雷劫落下, 谢鸿影想要起步却被墨山闲拦住, 海浪滔天, 他眯起眼睛看了墨山闲一眼。   修仙一途,自元婴开始有雷劫,起始为五道,每升一阶, 雷劫多一道,威力强一级。   待第三道雷劫结束,秋飞燕已是浑身焦黑。   不至于死。   怎么会死, 渡劫巅峰不知道多少年的修为, 早已准备好渡这场雷劫,只是自己在这里才是意外。可哪怕被取出了心头血,也不至于死,曾经只是大乘的自己就没有死, 那么如今的秋飞燕也不会死。   怎么能不死。   谢流光转头去看,墨山闲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他抓了把手上的镯子,镯子冰凉。   怎么能不死。   谢流光把目光重新移向秋飞燕,秋飞燕此时正虚弱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而后轻轻说:“孽障。”   谢流光的动作停了。   第四道雷在他的面前炸开在秋飞燕的身上,他就轻轻去看,静静去看,等这道雷将秋飞燕所有的护体灵力击碎,把他的浑身上下劈得没有一块儿完整的肉|体。   而后他狠狠出剑,直直向秋飞燕的心口再次劈去。   这次不为取心头血,而是为取他的性命,一剑带起所有的雨所有的浪,就这样穿过秋飞燕的心脏,然后“嘭”地爆开。   收剑。   谢流光手里拿着剑,急促地呼吸着,双眼有一瞬的迷茫。   ——秋飞燕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还有什么。   他颤抖着手抬头,精准地捕捉到天地间的一缕游魂,是秋飞燕仅剩的游魂,于是他抬手——   第五道雷直直冲着那缕游魂劈去。   惊天动地的雷响,是给所有修真者更进一步所设下的阻碍,是所有修真者通向更上一步的阶梯。   而后游魂乍碎,天地之间再感应不到秋飞燕的气息。   怎么回事。   谢流光一瞬间茫然无措,剑出得太快,分明是想就此杀了那秋飞燕,可对方真的死了,他又有些反应不过来。   真的死了吗。   他迷茫地向四周望,理应是死了的,五道雷劫,还有自己的剑。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叫:“前辈。”   下一瞬,墨山闲准确地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抱了起来:“他死了。”   谢流光抓住他的衣领,确认:“死了?”   “死了,葬身于你的剑下,而魂魄被雷劫捕捉,接着下了第五道雷,他没有挺过去。”墨山闲轻声道。   身后的道风尘和谢鸿影出乎意料地没有动静,谢流光又小声说:“死了。”   斩天剑化作指环戴在手上,他又重复:“死了。”   墨山闲就耐心地等他,怀里的人自己身上的伤还未愈,硬扛下雷劫之后是在生生硬撑,仅凭着一口气。   “前辈。”谢流光又忽地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他会不会去了万鬼渊?对,可能在万鬼渊里,就像前辈一样,我要去万鬼渊,我要去,我要……再杀他。”   墨山闲沉默两秒,缓声道:“不会,葬身于雷劫之下,无生还可能。我们在万鬼渊待了五十年,能看过的地方我都看尽了,不会再有人能有我的机遇。”   谢流光缓缓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轻声道:“真的死了。”   他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杀他呢?对,因为他取了我的心头血……不止,他培养我,就是为了给许承天让路,为什么,我不知道。好痛。”   他的眼泪就这样无知无觉往下掉,砸在墨山闲的怀里,半晌说不出话。   墨山闲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视线扫过一旁的道风尘和谢鸿影,事已至此,他们没有再动作,却也没有离开。   还有什么诡计不成?   “前辈。”谢流光又说,“你说师父和我一样痛吗?他应该也那么痛的,不然太便宜他了。”   “会的,从他迎接第一道雷开始便不是完全的状态,途中还遭你取了心头血,又被你一箭穿心,最后还以游魂承受了一道雷劫。”墨山闲仔细同他道,“想必他是极为痛苦。”   说到雷劫。   墨山闲抬眼看了一眼,原本在秋飞燕身死以后,这隐含天道正法的雷劫便应该消失了才是,为何还迟迟酝酿在这里,依旧带着雷声电光涌动。   他垂眼,不欲多想,只对谢流光道:“不去想了,你境界想必有些松动,回去之后闭关突破渡劫后期,兴许还能一举达到渡劫巅峰。”   谢流光像是还未反应过来,只愣愣地应。   墨山闲在他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正欲离开,却忽地发现,自己无法再召出一个空间裂隙来。   他几乎瞬间沉眉,看向远处的道风尘和谢鸿影。   “原是冲我来的。”墨山闲道,话语间却没几分意外。   “什么?”谢流光的注意顷刻就回到了他身上来,马上道,“前辈如何了?”   墨山闲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只道:“我走不了了,流光,你自己撕裂空间试试。”   雨还在下,谢流光在他怀里却没有淋到一滴雨水,走不了是什么意思。谢流光看着他,还在思索却下意识自己伸手,费劲力气在身侧扒拉出一道窄窄的裂缝来。   和秋飞燕打了一遭,又生生扛了一道雷,此时已是灵力不济。   墨山闲给他喂了颗丹药,自己伸手想要扩大那裂缝,却发现自己无法动作。   他皱眉,试着进去,仍无法行动。   “雷劫。”他道,半松了松谢流光,“流光,你先出去。”   谢流光却没听他的,斩天剑再次出现在手上,锋利的刃离墨山闲极近:“是雷劫要杀死你的。”   “是。”墨山闲应道,再次看向道风尘和谢鸿影,这次终于发现他们的脚下漫起了一点微弱的阵法的光芒。   雨太急。   墨山闲轻哂:“你们这般利用,秋飞燕知道么?”   没有人应答,墨山闲抬手出了一击,那攻击却在即将要抵达他们面前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碍住。   他便没再动手,若有所思地观察着那道阵法,又瞥了眼天上的雷。   来之前便猜到他们可能会对自己动手,没料到是借助雷劫。原以为除了通天宗这两个还会来点别的化神,也没料到还是这么两个。   哦,只剩一魂一魄,他们也杀不死我,还是要借助点别的力量。   道风尘冷冷开口,说话间好像自己正是天道:“墨山闲,孤魂存于世间,扰乱世间秩序,毁天灭法,为天地所不容。现以雷劫惩处!”   墨山闲不甚在意他的话,只是按住了一瞬间就要冲出去的谢流光,手指抓住斩天剑的剑锋:“流光,收剑。”   谢流光眼中的怒火要把他也一起烧掉,他握着剑锋的手隐隐渗出血来,低声说:“我痛,流光,收剑。”   谢流光恨恨看着他,把剑收了,怒而道:“他们在说废话,前辈,我替你杀他们。”   墨山闲轻轻摇了摇头,天雷翻涌,雷云滚滚,方才只是对着秋飞燕的雷劫已经酝酿好了第一道,他把谢流光放了下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周遭的灵力把谢流光压制住让他不能动弹:“流光,我鲜少同你说起我的事罢。”   谢流光咬牙盯着他,一瞬间剑重新出现在手里:“是。”   第一道雷劫落下,墨山闲在这道雷劫里毫发无损,只是发丝随着落下来的气压翻涌。   “流光,你听我说。” 第29章   墨山闲, 几千年前淮南的富家公子哥,一次跟仆从去山林子里狩猎,跌落悬崖之下, 而后得仙丹,练仙法, 日进千里。终于有朝一日从山底下爬起来,回到城里,凡间遭了战乱, 已是家破人亡。   之后的路便只有接着修炼, 彼时凡间弟子选拔尚未像现在这般开放完全,作为散修修练至大乘, 和斩山宗的人相识,加入斩山宗, 渡劫以后, 作为客卿, 游离于宗门之外。又千年,已是半步登仙,当时的友人,也就是斩山宗的宗主要渡劫, 死于雷劫之下,临死前将宗门托付给他,是作为宗主。   谢鸿影看着他们二人竟还说上话了, 微一皱眉, 抬手想要动刀,以免事情有变。   道风尘手杖一扫,把他拦了下来,摇了摇头:“反正墨山闲也逃不出去了, 就让他们说罢。”   “我怕他放了谢流光走。”谢鸿影道。   “不过谢流光,放走也便放走了,没了墨山闲,掀不起什么风浪。”道风尘淡淡道。   谢鸿影沉默片刻:“……他杀了秋飞燕——”   “秋飞燕是被雷劫劈死的。”道风尘说,声音缓缓,“谢鸿影,你那点心思,藏着也就罢了,别让我戳出来。”   谢鸿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   而那边,墨山闲还在继续。   “我修道三千余年,半步登仙之境,只我一人。”他道,“自我之前,也便是我刚入道时还有一个半步登仙的仙人,不过那时我还是散修……大概在我刚刚了解这修仙界,突破筑基的时候,他便陨落了。”   谢流光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个是为什么,但道:“他也是被雷杀死的。”   “我不知道。”墨山闲摇头,“我原本是散修,所结交之人也大多是散修,修为越低寿命越短,更何况倘若在仙盟中不占有重要地位,也无从得知仙盟内发生的事。”   谢流光抿唇看着他,却在试图用灵力一点一点撬动墨山闲的禁锢。   “流光。”墨山闲轻轻道,“许多人想让我死,我想毕竟活了三千多年,认识的不认识的仇家想必也有许多,他们都没实力杀我,于是只好等那雷劫。我死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渡那雷劫。”   “你没有死。”谢流光一字一句道,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低低地吼,“前辈,他们没有资格要天道惩处你,你凭什么要受这雷劫?前辈,你放开我,我现在就把空间裂缝撕开,我会带你走。”   怎么会这么乖。   墨山闲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恶人,分明任何的一个人都无法对着这样的小谢说出拒绝的话,于是他只能把声音放得很轻,温和一点再温和一点:“流光,雷劫一出,便不会再收回,你也很清楚。他们把我留在了这里,是担心事情有变,但我不论去往哪里,这道已经展开的雷劫便都会跟着我。”   谢流光的视线便转向那天上的阴云,此时第二道雷正在酝酿,他嘴唇颤抖,握着剑的手也在抖,墨山闲知道他想斩雷。   斩雷。   寻常人怎么会这么想,可是小谢不一样,谢流光的剑可以斩下所有。   并且他不怕。   “我继续说,”墨山闲轻轻碰了碰他的唇,召回他的视线,“这段时间回了这世间,我同鬼厉,还有一些其他的地方知道了我死以后的一些事。世间风平浪静,除却你,就只有谢鸿影的修为增长很快,不过你们是兄弟,相辅相成。”   “谢鸿影。”谢流光说,“我迟早杀了他。”   “是,流光这么厉害,如今斩杀秋飞燕,又受了一道化神的雷劫,也许不日就能突破化神,届时杀他便容易。”墨山闲轻轻笑,“再见你之时,也许你就是化神了。”   “再见?”谢流光的剑顷刻冲破了墨山闲的禁锢,又在一瞬间重新被他压制了下去。   墨山闲讶然,他那一刻带起的劲风将他们二人的衣袍都吹起,能这样突破自己禁锢的人,哪怕是一瞬间。   小谢真的绝无仅有。   第二道雷落下,千钧万仞的雷,墨山闲松开抚着谢流光的手,垂眼扛下了这道雷。   面上毫发无损,因为他的身体是幻化的,内里却不像表面一般风平浪静。   毕竟只剩一魂一魄了。   “前辈。”谢流光重新抓住他的手,“你不能离开。”   墨山闲轻轻望着他,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出来,最后道:“我方才说到我死……”   谢流光手上的力气要把他的手握断,他笑了笑:“流光,上次去完通天宗我才发现,原来他们再次见到我的第一反应,也还是想让我死。”   “谁敢?”谢流光的剑就要对准他。   “也许是所谓天道罢。”墨山闲再次剥开他的手,淡淡瞥过那道风尘与谢鸿影,“天道恒常,不与人的意志而消亡。我只是觉得好奇。”   他的话一字一字传入谢流光的耳中:“为何我修为在半步登仙停滞不前,却遭了雷劫。为何我在雷劫之下身死,他们又想接着杀我。我的筝为何落到了旁的宗门里。而流光,为何他们要锁你在缚灵台整整百年,又要你堕入万鬼渊,而不是直接杀死你,以绝后患?”   “……我不知道。”谢流光轻声说。   “所以我想试一试,到底是为什么。”墨山闲缓缓道,“不过用雷劫,我倒是没有料到。”   “你早就知道!”谢流光一瞬地气急,手中剑再一次突破桎梏,声音带着吼,“前辈,你早就知道他们要对你动手,是不是?”   “……我早就知道。”墨山闲应,迎着谢流光的剑气,还是忍不住笑。   谢流光,你要对我好奇,你要追着我。   墨山闲看着他,带着一贯的笑。要把自己硬生生插入谢流光原本只剩下杀意的脑袋里,要谢流光永远记住他,哪怕自己不在身边。   你要完完全全地爱我。   谢流光不知道他所想,只是气,又气又恼,咬着唇眼里蓄起水,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你可以不跟我来,我说我要杀秋飞燕,我不是一定要杀他,我不是要现在杀,你为什么要跟我过来?他们要对你动手,你可以用旁的方式查,你为什么要扛这雷劫?前辈,你早知道他们要对你动手。”   他的声音变轻,然后好似受尽了委屈,好似和墨山闲从未表现出来的痛苦感同身受:“……好痛。你不知道的。好痛。”   墨山闲张了张嘴,一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小谢是一把如此柔软的剑。   走到这一步不过顺势而为,后路已经交代干净,有意外但不是很意外,亲身入局才能将一切弄个明白,只有谢流光。   “我不痛。”墨山闲说。心口是陌生的涌动,好痒,又好像心一下子死掉了。   “你痛。”谢流光执着道。   第三道雷落了下来,墨山闲却一时动弹不得,片刻才想起自己要说些什么,抓起谢流光的手腕按在他的镯子上:“……渡劫以上,死后会有传承秘境。我的秘境从未开启,但今天过后,想必你就能进入了,通过这个山河镯。”   “我不要。”谢流光说。   “我只是不知道还剩多少东西。”墨山闲松开了他的手,“死了才会开,我也进不去。拨乱也被旁人拿走了,但总还是能给你留一点的,我不在身边,总得有几分凭依。”   他说:“流光,化神之前,不要再去通天宗了。化神之后,也小心为上。”   他以半步登仙的威压强行把谢流光禁锢在原地:“不要杀太多。流光。鬼厉可以见,他不是仙盟的人,斩山宗的人不可全信。仙界版图不大,你可以多留凡间。”   他低低叹气,谢流光就这样死死看着他:“你要杀了那天道。”   “我……暂时杀不得。”墨山闲轻声说,“我等你来,流光。”   ——墨山闲。   半步登仙妄天尊者墨山闲,三千年来剑道第一人,抬手便可斩山河,只差一步便是羽化登仙。   谢流光在重压之下目眦具裂,手底的剑就要破出苍穹斩下来。   这样的前辈,怎么会被大道所压制,又怎么会被剥离他的身边?   周围的气压骤地放松,谢流光用力过猛一下收不住手,踉跄了一步。   墨山闲用食指抵上他的额头:“三年。”   谢流光轻轻看着他,喉中有血。   “三年之后,我会回来。”墨山闲垂眸看他,半身已近透明。   又是一道惊雷,墨山闲在这片刻间松手,视线却还温和地落在他的身上。   “……墨山闲。”谢流光压抑不住喉头的灼烧,一字一血,第一次喊出了墨山闲的名字。   “我身上也有很多秘密。”墨山闲轻笑着盖住了他的眼睛,“三年间,你也来找寻一二吧。”   最后一道雷落,墨山闲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谢流光骤然跪倒在地上,剑杵进地里一尺深。   天上阴云散去,暴雨停歇,海面重归平静。   谢流光低着头喘息着,血混着泪滴在泥土之上。半晌,他恨恨一笑,咬牙道:“墨山闲。”   ·   ——上卷·往生道·完—— 第30章   凡间·万兽林。   陈连云闻着八阶灵兽的味道远了, 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跌坐在地上, 骂了声:“操。”   万兽林核心地带也太恐怖了,稍一不慎就会进这些灵兽的嘴里。   他抓了把头发上的树叶, 把腰间别的指灵针取出来,又猫着腰鬼鬼祟祟站起来,走了两步, 东南西北绕了一整圈, 才对准指灵针上的指针,接着往前头走。   这片儿地方灵兽太密集, 往上是飞鸟,往下是走兽, 水里还有各种凶猛的鱼, 也不敢御剑在上头飞, 只能一步一步往里走。   “要我说,这活儿就不该只派给我一个人,”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说是亲信, 实则就是给我找麻烦。事成之后,哼,事成之后, 事儿能不能成都是事儿。”   然而没走两步, 他便又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   这一片的灵兽都是八阶以上,占地为王,狩猎的话用不着这么大的动静,怎么赶巧给自己撞上互殴了?   思及此, 陈连云停住脚步,挑了一根视野好的树,三两下爬上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漏能给自己捡着。   然而不是灵兽互殴。   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在单方面殴打八阶灵兽。   什么仇什么怨。陈连云不知道,也压根不敢知道,此人能对着八阶灵兽这么下手,就必然有着渡劫以上的实力,而自己不过大乘境界,此时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要招惹他为妙。   那头那人单方面殴打灵兽已经快要结束,他决定不多留,鞠身一跳,便从树上下了去,打算赶紧从此处离开。   然而没等他往前走两步路,就忽地感觉遍体一阵胆寒。   他几乎是凭着直觉召出了护体灵气,手中长笛一出,用尽全身力气去挡那一把突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长剑。   护体灵气一层接一层的破,手里的九品长笛挡上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剑,那剑却没有施加多余的灵力而是非要一丝一丝地往下切割。   真的要死了,陈连云在最后一秒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我师父是不语宗龙山——倘若你今日放我一马——”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剑就停了下来,在刚刚一瞬间被杀意包裹甚至看不清面容的人拿着剑,愣愣地看着他。   他才缓缓把话说完:“将来定会报答……”   面前的人看着不太对劲,眼底发红,呼吸急促,仔细看手腕还有些发抖。   陈连云赶紧往后先退了两步,重新运气在身,以备不时之需,再偷偷又往后退了两步,笛子横在嘴边,随时就有一个音调等着。   然而这位能够殴打八阶灵兽的人却没有再接着对他动手,而是把剑收了起来,一只手握上另一只手上的手镯,口中喃喃自语:“不是通天宗的……没有必要……前辈说过,不要杀太过。”   他握着自己的手,一遍一遍重复:“不该杀的……不杀。”   陈连云看着他,觉得这人精神肯定有点问题,指不定是已经入魔了,便是一点一点向着后边儿挪,一只脚尖刚碰上旁边儿的草丛,正打算一溜烟窜进里边儿跑路的时候,面前的人突然问:“你来此处,做什么?”   陈连云又不敢动了,手里捏着指灵针,想了一想,如实答:“听闻赤色三头鹿已经被斩杀,我来此处探一探,说不定能捡着漏子。”   他偷偷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只见这人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血,面容清晰起来,陈连云一下子叫了出来:“你是那个——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他嘴巴里有一个名字在打转,话到嘴边转了好几圈,才说出来:“谢……承天?”   这个疑似叫谢承天的人气压顿时低了下来,杀意涌现,陈连云马上就要从原地消失,下一秒,却听这人答:“谢流光。”   “对,谢流光。”陈连云马上把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好缓解自己的尴尬,“那个,你们的形象太重叠了,我又没去过仙盟宴,老是记不住,哈哈哈哈。”   一片寂静,他在干笑了几声以后又止住,把手指头皮都要挠破了,终于又想起来了,拉踩一番:“我就是记不住名字,哈哈哈哈,你我还是有有印象的,我师兄从前跟你打过交道,回来以后夸过半天呢,比那个许承天强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怪你不高兴,哈哈哈哈哈哈。”   谢流光沉默了片刻,却是像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又道:“你是来杀我的?”   大乘杀渡劫,什么人有这种胆子。   陈连云赶紧道:“怎么可能,我真是来找赤色三头鹿的。我要去暗行宗,师父说,要带点儿礼过去,才不显得寒碜。”   谢流光又看着他,手里捏着另一只手腕上的镯子,像是在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赤色三头鹿,已经被我杀了。”   所以我是来找尸体的啊。   陈连云忍不住在心里想,随即整个身子都正了一正:“九阶赤色三头鹿,你杀的?”   “嗯。”谢流光应了一声,杀了那八阶灵兽以后境界又有些松动,此时已是渡劫巅峰,可那临近化神的边缘,却好像隔靴搔痒一般,总触不到根基。   还得再杀点儿什么。   可是这万兽林的九阶灵兽不多,赤色三头鹿是一个,已经被杀了;碧鳞凤尾蛇是一个,潜藏在林子里能隐蔽气息,一直没找着;九翼三足豹又是一个,跑得飞快,追了他整整半年都没追上。   八阶灵兽倒是稍微多一点,可也已经杀了几头了,前辈说,不能杀完,万兽林的灵兽有限,新生数量和仙人一样极为稀少,可总是被修真者斩杀,到时候越来越少,就没有再多的灵兽来历练了。   前辈。   他捏着手腕的手愈重。   三年,还剩一年半。   还没有突破化神。   “那个。”旁边的陈连云终于做好心理建设,观察了半天觉得他并不是真的想杀自己,于是忍不住问道,“赤色三头鹿不是……九阶灵兽么?你如今已是化神境了吗?”   谢流光才恍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神,看他片刻,没有回答,手里的剑出了又收,收了又出,手里握着镯子不停的转,最后把自己想通了,对陈连云道:“我带你去找赤色三头鹿的尸体,你带我出万兽林。”   他又打量陈连云一会儿,许是觉得筹码不够,又加:“你想杀谁?我帮你杀。”   陈连云一时说不出话,好半天才道:“我不想杀谁。”   “我不是化神,杀赤色三头鹿时,是渡劫下层。”谢流光说完,眼神迷茫了一下,重新补充,“中层。”   虽然同阶级的灵兽确实比不过修真者,但渡劫中层斩杀九阶灵兽也太过离奇,也是同方才一般切菜一样单方面殴打么?   陈连云再次被震撼到。   谢流光又看了他片刻,觉得他是在默认,于是点头,准备就这么带他去找赤色三头鹿:“跟我走。” 第31章   这是绝对的实力。   陈连云不敢不跟。   从前谢流光还没出事的时候, 师兄就曾同自己说过,谢流光实力非常强劲,要是对上, 自己恐怕都会不敌。   后来谢流光出事了,消息从仙盟一路传到避世已久的不语宗这里, 师兄和几个当时也跟谢流光打过交道的几个人一同说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   师弟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师兄说他的剑光明磊落, 人肯定也一样。   后来时过境迁, 他们也没去仙盟宴过,没碰上那传说中的许承天。再就是前两年, 据说谢流光回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声讨了通天宗的所作所为, 师兄大感激动, 觉得自己着实有先见之明, 逢人便说自己早就说如何如何,把大家耳朵都说厌了。   当时谢流光的实力据说便已经到了渡劫,哪有人在万鬼渊还能修炼的。可这人不止是修炼,还从万鬼渊里回来了, 绝对远非常人。   这个远非常人的谢流光跑得飞快,而后两里地以后停步,转过身来望着自己。   陈连云警惕道:“怎的?”   谢流光道:“我忘了赤色三头鹿在哪了。”   陈连云一时无言, 谢流光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案:“八阶灵兽可以么?我给你杀一头。”   “……不。”陈连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帮自己, 不过眼下已经到这一步了,他把指灵针摸了出来,“我可以自己找路。”   他在前一步一步走,谢流光在他身后跟着, 于是陈连云也回过味来了,这人估计连怎么出万兽林的路都找不着,不记得赤色三头鹿在哪里也正常。   至于为什么不御剑直接从万兽林上方走。   陈连云心念一转,觉得恐怕是因为那纸通缉令。   于是他转过头来对谢流光道:“仙盟确实下了对你的通缉令,不过自你在仙盟上一闹,许多散修小宗门都较为信你的话,不会多把那通缉令放心上,何况你如今已是渡劫,除了那几个化神,也没人能捉拿得了你。”   谢流光没说话,手腕甩着剑,一圈又一圈,锋利的剑气让他们所到之处都寸草不生。   直到他们终于来到赤色三头鹿的尸体前,其余的灵兽早已把这已经陨落的庞然大物啃食得只剩白骨,陈连云对着胸腔的肋骨敲敲打打,谢流光站在最高的一截脊椎骨上,轻轻说:“我不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   厌之如泥沼,避之如蛇蝎的眼神,憎恶的眼神,轻蔑的眼神。   都不喜欢。   陈连云自然不会明白,在一旁砍了两根肋骨下来收进储物袋里,没想到任务完成得这般容易,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对谢流光道:“我的事已经完成,现在就带你出去吧。你是打算去云州?沧州?我看从哪边出去。”   谢流光并没有目的地,离了万兽林,还不知道哪里有东西给他杀。于是他想了想,道:“你去何处?”   “暗行宗。”陈连云已经说过一次了,此时他问,只好再说。   暗行宗,也是个不大的宗门,谢流光从前鲜少与其接触,此时听了,觉得耳熟,定在原地想了片刻,终于记起了什么。   谢鸿影当年,便是宣称从这暗行宗中借出的法器,来验明自己的根骨。   而后对他如此诬蔑。   谢流光便道:“我同你一道去,你要杀谁?我帮你杀。”   “我不想杀谁。”陈连云即答。   谢流光当他是拒绝,苦恼了一瞬,又问:“你去做什么?”   “我去……”陈连云不知道该同他怎么说,然而谢流光的剑在他的手上飞来飞去,陈连云不敢不答,只好含糊道,“查点儿东西。”   “我帮你查。”谢流光道。   陈连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打也打不过,撞上了纯粹倒霉,又怕万一拒绝,他手里那把剑就要对准自己,便只得暂时妥协:“那你便先同我一道出去罢。”   谢流光微微颔首,陈连云便只得调过头去,判断了一下方位,寻了个地方要出去。   脚刚刚往前迈了一步,眼前寒光一闪,随即好像一朵巨大的花盛开在自己面前,其后一道阴影骤的消失,耳旁风声呼啸。   他不敢动弹,半炷香以后,面前的花逐渐消失,谢流光不知道从哪里跳了下来,手中剑带血,几乎下意识就要朝自己劈来。   “大侠——饶命——”陈连云当机立断大喊出声,谢流光的剑生生收了回去,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陈连云率先开口,“刚才是……?”   “……碧鳞凤尾蛇。”谢流光答,“又让他给跑了。”   他很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既想去追那九阶的碧鳞凤尾蛇,又觉得应该跟陈连云出这万兽林——下次再见着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从前御剑想要出去过一次,到了林子边缘终于遇着了人,交了一头五阶灵兽上去,想跟人交换点烤肉,不知怎的吓坏了那群人,东西也来不及收便匆匆跑了。   于是回了万兽林的深处,没再出去。   “前辈说……”他终于想到地方说服自己,“不能多杀。我已经杀了一头八阶灵兽,过半个月才能再杀九阶灵兽。”   这规矩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他便如是认定,于是仍然对陈连云道:“走罢。”   什么人能对着九阶灵兽说出“又让他跑了”这种话。陈连云嘴角抽了又抽,觉得他手里的剑下一瞬就要指向自己,只得先带路。   又往前走了两步,他实在没忍住:“你说的前辈,就是妄天尊者罢?他不同你在一出么?”   “前辈……”谢流光的手下意识摸上另一只手腕的镯子,镂空山水镯,此刻和自己的体温一般。离开不周山以后他先在这镯子里待了足足半年,里面是墨山闲的传承空间,他没有去碰那传承,人死以后才能进行传承,墨山闲分明没有死。   于是他只是在里面翻找,把每一寸地方都摸清楚,不过是一方寻常的秘境,四季如春,没有护宝灵兽,所有的东西都摆在自己的面前。只是没有哪一个带有墨山闲魂魄的气息。   睡也睡不着,只能冥想,花了半年巩固境界,控制不好杀意的时候把秘境弄得乱七八糟,只能跟前辈道歉,可是前辈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道歉又什么时候能听到。   墨山闲。   三年。   说是三年就三年,墨山闲说再见之时他定是化神,所以他又到了万兽林,原本想去通天宗杀一遭再回来,但通天宗护山阵法升起,所有人闭不外出,他自然也进不去。   那便不进去。   他如是走神,却听陈连云慌乱道:“你……你怎么了?妄天尊者出什么事了不成,你怎么……哭了?”   谢流光茫然看回去,伸手在脸上一抹,分明是方才干在脸上的血,夹着一点湿润的水,于是他道:“我没有哭。” 第32章   陈连云便不敢再问有关墨山闲的情况了, 也不敢再跟谢流光说些什么,尴尬得把自己快要搓掉一层皮,也只是在旁边看着。   倒是谢流光站了片刻, 眼泪淌完了,也不承认, 莫名对着陈连云说:“不走了么?”   “……走,走。”陈连云只能道,缓了两下接着往前面带路。   又过了一会儿, 谢流光像是缓过劲来, 又在后面开口:“前辈出事了。”   他只这么说,陈连云不知道有什么是能让仙道第一半步登仙出事的, 也不敢接着问了,只默不作声在前面带着路, 要离开万兽林。   离开万兽林了还不知道要把谢流光怎么办, 去暗行宗实际上是潜行, 不过哪怕是光明正大地进去,带这么大一个杀器在旁边也不大好办。   出林子容易,有谢流光在身边倒也不怕遇上灵兽,反倒是灵兽开始躲着他们走了。   没半天的功夫, 他们便疾驰出了林子,这里人便多了起来,在万兽林打了猎出来的人大多在此处交换叫卖。   陈连云在这人群当中站了片刻, 便有一只小鸟停到了他的肩上, 他拿手挠了挠小鸟,哑然抬头:“师兄来了。”   话音刚落,从路的那头便出来一个人,穿着一身普通猎户的打扮, 腰间别着剑,嘴里叼着半根草,半张着嘴喊:“陈连云——”   下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走到了他们旁边,站定,视线停在谢流光身上:“?”   陈连云便介绍:“这是谢流光。”   谢流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人,总觉得眼熟,思来想去在脑子里搜寻片刻,终于想了起来,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伍灼。”   伍灼把嘴里的草都喷了出来。   伍灼跟谢流光的交情其实不止在秘境见的那一次面。   在出了秘境以后,他们交换过通信法符,两人是实力相当,在之后一同出来切磋过一次,谢流光胜。于是伍灼愤愤,后来又给谢流光递过几次信,说要出来切磋,但谢流光都以出不来宗门拒绝了。   再后来便听说了谢流光出事的消息。   此时再见,他震撼万分,僵硬一抱拳,喃喃道:“一去经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谢兄。”   谢流光没同他抱拳,看了陈连云一眼,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在陈连云报出自己是师门的时候觉得熟悉。   ——陈连云和伍灼一般,都是不语宗龙山尊者的弟子。   伍灼见他没反应,便放了手,猛地扯过一旁的陈连云,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连云便把来龙去脉这么一讲,伍灼面色沉重,在听说谢流光斩杀了赤色三头鹿以后悲痛万分,觉得自己目前要是再跟谢流光切磋,指定还是赢不过。   “这不是关键。”陈连云道,“关键是他非要跟我一起去暗行宗,我们去毕竟是要查……怎么好把他也带上?”   伍灼沉默了片刻,淡淡喊:“陈连云。”   “师兄。”陈连云马上应。   伍灼却没有再跟他说话,而是转向了谢流光,道:“谢兄,当初你出事之时,我记得是贵宗执事借了暗行宗的法器才对你定罪的。”   谢流光淡淡看着他,剑顷刻就出现在了手里:“是。”   陈连云瞪大眼睛,生怕一个不注意谢流光突然就暴起要杀人了,赶紧抓了抓伍灼的袖子。   伍灼却不为所动:“然而前段时间,你说他们是对你的诬蔑,那罪名属子虚乌有。”   “是。”谢流光答。   “那你说这暗行宗的法器,是否是有几分误会在身上。不如谢兄同我们一道前往,也好为从前有个交代。”伍灼微微一笑,“我与谢兄交情不深不浅,但想必应该有些信度在的。”   手下败将。   谢流光看着他,忽地想了起来,自己曾经甚至起过找伍灼求救的心思的,在第一次逃出去以后,虽然也只有一刻的念头。而那时他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伍灼又发了一张挑战的柬过来,被负责看押他的弟子拿到。   那弟子拿着信,毫不在意地拆开,大声朗诵了一番以后一同嘲笑,最后同他说,也就是他们还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才会对你这般客气。要是知道了,还会这般叫你谢兄,这般尊敬你么?   谢流光不知道。   “那我在这边订了间旅馆,谢兄便同我们一起去休整休整吧,正好同你讲些我们的计划。”伍灼便笑道,好似没看见陈连云的拼命挤眉弄眼一般,邀着谢流光便往外走。   谢流光自然跟上,陈连云见他不理睬自己,只得耷拉下脑袋放弃。   “我们这回去暗行宗,是因为发现其附近的天地灵气流动不大正常。”边走着,伍灼便边交代了,“查了之前的书发现,原本暗行宗的那块地方的灵气流动并没有如今这般充裕,这几百年却是充盈了很多,他们也有几个原本停滞不前的弟子突破了新的境界。”   谢流光在后面跟着,也不知道听没听,伍灼不甚在意,继续道:“所以我们便怀疑他们采取了什么手段。直到前段时间,我们发现了一些事情,当然这就不方便说了,总之,我们发现他们可能是用了一些不正当的手段,来达到充盈灵气的效果。”   谢流光说:“什么手段。”   陈连云拼命地抓伍灼的衣角,伍灼沉吟片刻,还是如实答:“可能是……尸体什么的。”   谢流光听了,没多大反应,只是应了声:“哦。”   没多久他们便到了伍灼说的旅馆,两间客房,给了谢流光单独一间,让他把衣服换了身上的血迹清理一下。   这是在万兽林的边上,周遭大多是进了林子打猎的人,他身上的血迹倒显得没多显眼。只是之后要离开这里,还是这般衣袍带血,只怕会吓到旁的人。   谢流光应了,到房里先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上次进旅馆还是同墨山闲一同,这会儿却不再睡得着了。   他倒了下去,把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来看了一看,也不知道自己跟着伍灼他们走是对也不对。墨山闲说让自己去找寻一二他的秘密,可是他翻遍了秘境,也找不着。   索性不去想。   他把镯子重新带上自己的手腕,坐了起来,给自己重新换了身衣服。   ·   另一间里,陈连云却还在和伍灼纠结谢流光的事,他对伍灼强调:“他差点就杀了我,两次!都是我大喊一声才把他喊醒的!况且仅因那什么法器就带上他,未免也太过玩笑。”   “不语宗立宗,一共多少年?”伍灼却突兀问。   “……六千余年。”陈连云茫然答,“六千……五百……多年。”   “仙盟成立距今多少年?”伍灼又问。   “一万……额……”陈连云答不出具体的数字。   “通天宗成立又多少年?”伍灼接着问。   “一万……三千?师兄,饶了我吧。”陈连云只得道。   “通天宗成立距今一万四千三百余年,暗行宗成立至今一万两千余年。”伍灼淡淡道,“他们都是在仙盟成立以前便成立了,互相之间算不上来往密切,也有些交情。而我不语宗成立只六千五百八十一年,许多的事了解不如他们多,交往也并不密切,所以都得自己去弄清楚。”   “……是,所以我们这回才要潜入暗行宗。”陈连云答了,“可这与谢流光,又有什么关联呢?”   “谢流光当初的罪名,明明在取了骨以后就该把他杀了,魂归于天地罢。”伍灼沉声说,“可你我都知道,他被锁在了缚灵台近百年,五十多年前才听闻他死的消息——不过也是堕入了万鬼渊。”   陈连云怔然,伍灼接着道:“我只是猜测……先不同他说。你说,这与暗行宗的所作所为,有没有一丝关联呢。” 第33章   另一间房的谢流光不知道他们说的这些话, 也没有什么兴趣知道,在房间里待了片刻,准备就这样打坐过去。   然而没等太久, 等到夜幕降临,伍灼便来敲开了他的门, 叫他同他们一起上路。   凡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里没什么人, 正适合他们御剑而行。   于是御剑而行。   仙界版图较之凡间并不大, 并且多是混于凡界之上,云雾缭绕, 望之云端上群山飘飘然,便是仙界自己的地盘。   凡界有九州, 这暗行宗算是归属于沧州。   “我有一条件。”谢流光在风中说, 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掩盖住风声,显得和从前一般朗朗,“要杀什么人,都给我杀。”   “我们是潜行, 不会杀人的。”陈连云赶紧道。   伍灼倒是笑了声,只是问:“谢兄如今,莫不是以杀入道?”   这如何能看出来。陈连云敬佩地看向自家师兄, 谢流光道没多想, 只是点头:“是。”   “那我便知道为何你还能从万鬼渊里出来了。”伍灼一笑,“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更换功法,重新入道,实在是佩服。”   “有什么关系?”谢流光随意道, “修为、根骨,什么都没了,换了也无所谓。”   这两人一时便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带了两丝愤懑道:“你好歹也在通天宗修了三百年,他们竟那般对你。寻常刑罚,夺你根骨以后取你性命也就罢,竟还在缚灵台上……”   他没再说下去,谢流光脚下的剑在嗡鸣,难保不齐谢流光下一刻就会把剑抽上来杀了自己。   谢流光也没说话,闭眼便是灵火的炙烤,仅仅百年,便磨去了自己的所有神智,让自己只得进入那万鬼渊,好险永世不得再回来。   于是他们便沉默一路,只用了半夜功夫,便赶到了暗行宗的地界。   陈连云和伍灼显然是对这次潜行早做了计划,临靠暗行宗之山群,陈连云摸出来三枚令牌,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张:“这是暗行宗弟子的令牌,有了这个便可以进这宗门里了,那个,谢……师兄,劳您改变一下外貌。”   谢流光点头,在储物袋里找了一张人皮面具带上。人脸上施了法太容易被察觉,但道袍上有点符法护身又十分正常,伍灼施了点法给他们的道袍改变了款式颜色,变成了这暗行宗的款式。   一切完毕,他们便持着令牌进了暗行宗的护山屏障。   一进这屏障内,顿觉一阵沁人心脾的灵气扑面而来,较之其外,要充裕太多。   陈连云奇道:“从外面看不出来,这里面随便一处,都和我们宗灵气最充裕的地方一般。”   “较之通天宗怎么样?”伍灼问。   谢流光回:“差不离。”   “大宗门。”陈连云觉得心上被插了一箭,捂住胸口道。   此时天还未亮,暗行宗内来往的人也并不多,陈连云鬼鬼祟祟拿了指灵针出来,要找这里灵气最过充裕的地方。   然而这指针在原地转了两圈,竟是罢工了。   陈连云:“……”   “许是这里灵气太过充裕导致的,反正还有时间,慢慢找。”伍灼安抚他,“暗行宗最高不过渡劫,而我与谢兄都是渡劫,怎么也不能奈何得了我们。”   陈连云叹了口气,谢流光在原地站立不动,扫视了一圈周围,却忽的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伍灼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是一座并不起眼的荒山,在宗门里一般是禁闭等等之用。   “不是宗主峰?”伍灼道,试着感应了一下,此地每一处都灵气充盈,更有一股奇怪的地脉流动干扰了他,让他无法判断灵气是不是充裕非常。   按常理来说,一般都是将宗主峰设在灵气最为充裕的地方,看来这暗行宗,果然有问题。   谢流光应了一声:“那里有一股我很熟悉的气息。”   “什么气息?”伍灼下意识问。   “不知道。”谢流光答。   伍灼笑了笑,没追问,只是拍了拍陈连云的肩:“走,我们到谢兄说的地方去探上一探。”   各山峰之间并无通道,都是弟子御剑而去,他们自然也是这般打算,没料在空中转了两圈,竟如那鬼打墙一般,迟迟飞不去谢流光所指的那座荒山。   这在仙门之中也是惯常用的阵法,伍灼并不慌张,多走几次找了个中心点,正欲拿出法符出来破解,迎面就从虚空之中踏出来两位弟子和他们撞上,五个人皆是一愣。   那两位暗行宗的弟子首先警惕了起来,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你们几个,大半夜不在自己的房间待着,跑到禁山来做什么?”   “哦,我们有位同僚前段时间被关了禁闭,好些日子没回来,我们担心出事,就想着能不能看看。正好碰上您二位了,劳烦通融一下,我这里有几颗丹药,不知能不能帮我们带进去递给他。”伍灼反应迅速道。   这暗行宗的弟子对视一眼,仍是狐疑道:“你们要去找谁?费得着三个人来么。”   “呵呵……要找……”伍灼笑着,下一秒,这二人的全副武装都被剥落在地,谢流光抬手出剑,一共两把剑按在了这两个人的咽喉之上。   “默契。”伍灼笑着道,左右两手分别按在了这二人的肩上,渡劫期的威压不经意间泄了出来,“也免得我去再找,劳驾二位带我们进去了。”   被他按住的弟子顿觉一阵惊恐,下意识问道:“你们是何人?”   “不重要。”陈连云把他们的东西都收缴了,笑嘻嘻站了起来,“赶紧开阵法吧,你们脖子上的剑的不太好说话。”   压迫感太强,这两位弟子也不敢不从,只得把他们刚刚打开的虚空裂缝重新打开。   这次便是脚踏实地地进入了这座山上。   果真如谢流光所说的一般,灵气更加充沛。   “地脉从哪里进?”伍灼弯下腰,手指在地上探了探,一边问道。   “什么地脉?”暗行宗的弟子重新将问题抛了回来,当真是茫然的样子。   “你们宗门这几百年灵气忽地充裕非常,什么情况,你们自己不清楚?”伍灼问。   两位弟子对视一眼,随即道:“是长老找到了新的秘境,联系秘境将其内的灵气转换过来。你们是因这个来的?不如直接去找我们掌门,我们行得端坐得正,不怕质疑。”   伍灼没有理会,只说:“那秘境的联通,在这底下?”   这俩弟子又摇头:“在宗主峰。”   伍灼便知他们也不清楚这山的底细,不再去问:“连云。”   陈连云得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法符,一人一个贴在了这两位弟子的脑门上,再一人一拳把他们打晕,结了印去掉了他们这段的记忆。   “那我们再该往哪走?”陈连云做好,又抬起头来问伍灼。   伍灼沉吟,自己也感知不清楚这里灵气的底细,便也去看谢流光。   谢流光面对着他的视线,皱了皱眉,然后伸手试了试力道,直接把脚下的地面打穿。   足下一时没了落点,陈连云差点掉下去,被伍灼扶住,只见他们地下约一丈深处,是一个架空的洞穴一般的地方。   谢流光率先跳了下去,伍灼和陈连云跟在后面:“谢兄不拘小节……实在佩服。”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不高不低的窄门,只余一人同行,后方则是一条深深的隧道,可能是不知从何处通往这扇门的,但谢流光直接从山上打出了个洞来,也省去了他们找这隧道的功夫。   伍灼暗自感慨,试了试这门。他们来之前早做过充足的准备,自己跟陈连云都还算善于破解这些机关阵法,也专门预设过会碰到何种的机关,只是没想到这次还多了谢流光在身边,以他对这灵气莫名的感知力,倒也省去了一番功夫。   对,这莫名的感知,以后有机会倒也可以问问,许是跟那万鬼渊有关联?又或者是那缚灵台一百年……总归这些事,也许都跟自己在查的东西有关。   正想着,他和陈连云的符法生效,面前石门上的阵法缓缓消退,石门发出轻微的震动,向内收起。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   伍灼松了一口气,先是拿手里的纸人扔了一个下去,静待片刻没有出事,便取了一个夜明珠在手,招呼他们往下走。   阶梯并不规整,是用大的岩石块铺就而成,一步一步踏下去,能看到地下隐隐流动的岩浆。   不知是截断的哪条地脉。   伍灼暗自想着,示意陈连云把那赤色三头鹿的骨头给备好,如果他们真是用类似尸体之类的东西通过加工来维持灵气的运转,那他们用这赤色三头鹿的尸骨替换,想必也能维持一段时间不被察觉。   正想着,他们走到了阶梯尽头,迎面而来的是巨大而开阔的一方地底空间,就好像把整座山给凿空了一般。   而在这方地底空间的正中处,用锁链凌空绑着一个人。   又或者说是一具尸体。   已经不能在这人身上感受到任何生的气息了,然而他的□□却并没有腐朽,还是宛如活人一般。缠绕住他的锁链连接向他四周的四根石柱,石柱上刻了上古时期的法文,每一个字中都好像流动着岩浆。   但伍灼没工夫仔细去看那字,又或者他在看清了那个人的瞬间就转头看向了谢流光。   谢流光原本收好的剑此刻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中,此时正一阵又一阵的嗡鸣,而谢流光咬着牙,眼里带着血红盯着那被锁链绑住的人,一字一血:“墨。山。闲。”   身消道陨,死于雷劫。   神魂俱灭,有违天道。   他的剑不住呼啸,面前的人和万鬼渊里初次见到的前辈没有任何区别,只是闭着眼,发丝垂在面前。   只是一具尸体。   被天道所制所以要离开自己身边,死于雷劫所以魂魄在万鬼渊重新塑起一魂一魄。   给自己重塑了身体但墨山闲本人却仍是以魂体存世。   墨山闲,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肉|身还存于世间。   而且被人绑在地下,以锁链束缚,永世汲取着你原本的力量,转化为灵力为己所用?   你肯定很痛。   谢流光出离的冷静又出离的愤怒,而后拔起剑。   陈连云和伍灼在一瞬间愕然,迅速动手想要拦住他。   然而拦不住。   谢流光的剑顷刻劈开束缚住墨山闲身体的锁链,伸手将他接住,而后再出剑,一剑斩山,要把这座罪孽的山给从中直直劈开。   “是谁干的?”山崩地裂,他咬牙切齿。   “我杀了他。” 第34章   渡劫期, 一剑开山。   山上泥土流石抖落,谢流光拥着墨山闲的身子不断发抖,他手里握着剑, 剑在嗡鸣脑子里也一片嗡鸣,下一步该干什么, 下一步该找谁,通通都不知道。   便是你们用着前辈的灵气是吧。   都该杀。   他一时间红了眼,也不分那青红皂白, 迎面上来一个身穿着暗行宗道袍的人, 他看也不看,直接一剑斩了下去。   怒之一剑, 直接把那来人横切于剑下,顷刻便夺了一人的性命。   陈连云登时想要叫出来, 拿着自己的长笛就要冲出去, 却被伍灼按住:“且慢。”   “师兄!”陈连云急道, “不能让他杀下去,师兄我跟你说过的,刚碰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杀一头八阶灵兽, 当时碰上我的时候差点没收住。再不制止他,他可能会——”   “陈连云。”伍灼喊了他的大名,“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潜行么?”   陈连云一愣。   “谢流光现在无归无属, 闹了也就闹了。我们不一样, 你我一露面便是代表了不语宗,届时闹出来,就是我们两个宗门的事了。”伍灼沉声说,抓着他的手腕按住他。   陈连云愕然看着他:“那我们便什么也不做?”   伍灼没有说话, 以沉默应答。   陈连云咬牙,伍灼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一片冷静:“他们此刻注意力都在谢流光身上,我们抓紧时间,赶紧把这里的机关研究一番。”   那边暗行宗的人已经纷纷赶到这里,护山阵法升起,却无一人敢在谢流光暴怒的状态下靠近这里。   只一道声音,隔着这不知多远的距离,遥遥传声过来:“这位小兄弟,你冷静一下。”   谢流光觉得自己万分冷静,抱着墨山闲好似对方从前抱起自己一般,一呼一吸都打在对方的颈侧,他声音重而发颤:“是谁做的?”   他的声音又大了,剑气利:“是谁做的?”   他说:“我可以只杀他一人。”   斩天剑,渡劫期。谢流光的身份昭然若揭,暗行宗的长老急急派人去通天宗请援,然而面前之人是一个敢在渡劫前期就去挑战渡劫巅峰的许承天甚至险些将其斩杀的疯子,是一个活生生从万鬼渊里走出来的疯子。   暗行宗无人敢应答。   墨山闲的身体被他取走以后,整个宗内充盈的灵力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流失,普通弟子察觉不到,但渡劫期的人感受得分明。   暗行宗的一位长老一咬牙,仍是决定试图与他谈判:“谢小兄弟,你先冷静,此事我们可以给你解释。”   谢流光脚下就是牵制着他的护山阵法,千万重压力抵在他的身上,他的剑指向说话的那个长老,灵气盘旋于周身:“是你做的?”   眼看着那剑就要直逼自己而来,这长老不敢再拖,当即道:“妄天尊者早已在雷劫下身消道陨,所有人皆知,这具身体自不是他本人的,只是我们循着尊者生前的经脉运转,重新做了一具身体罢了。你大可以拿回去,只是我们绝无对妄天尊者尸体不敬的意味。”   墨山闲亲口说他们是道侣,人尽皆知。保不齐谢流光会为了他做些什么,大不如先稳住他。   谢流光抱着墨山闲的手扯过他的发丝,撒谎。这分明就是前辈本人的躯体。   他一时之间只觉脑中一阵刺耳的嗡鸣,好似大桩撞钟,余音回响。   为什么。   墨山闲,三千年修道第一人,半步登仙,自三千年以来由筑基到半步登仙体内压缩了无与伦比的灵力,转换为气,自浓郁非凡。   人自元婴开始有雷劫,每向上一步雷劫便淬炼□□,使之能够承载更多的灵力,使之经脉打通,使之灵力运转。魂魄带元,灵力压缩至金丹,压缩至元婴,小乘观天得以窥天道,大乘观象得以察众生,然后有渡劫,是为转圣。   然后有化神,是为褪羽为神仙。   然后究其一生,承天地万物之天道,载星辰山河之灵气,宇宙蜉蝣亦助我,得以飞升登仙。   可是数万年,仅仅只有人卡在“半步登仙”一栏上。   一魂一魄便有可抵化神之能,而能承载半步登仙的躯体自然拥有无数灵气。   谢流光用剑,以杀入道,杀意入体,杀意为灵气,为自己驱使。   渡劫转圣,登雷出世,离开万鬼渊的一瞬间所有的灵气都向他涌来,填补了万鬼渊并无灵气的空白,肉|体不堪承受,日日休憩,由此适应。   为什么。   他把墨山闲的躯体放进了墨山闲自己的传承空间,身上的灵气蠢蠢欲动,仍是不解。   缚灵台灵火炙烤日日夜夜,躯体早已残败不堪,修为离自己而去,五十年,肉|体也被炼化,五十年,只有魂魄仍然在火中嘶吼,至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的魂魄如何被搅碎,只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被从自己的体内抽离。   直到他和最后一丝残存的灵气一起,掉入万鬼渊。   为什么。   他还是不解,但是剑在手上,他恍然大悟,为什么要理解呢。   他看着那跟自己说话的长老,渡劫巅峰。   该杀。   理智绷断最后一根弦,于是他提起了剑,剑气涌天光,笔直地冲破了护山阵法,汹涌的灵力一同裹了上来,几个长老同时动手,屏障一层一层在他面前展开。   他笑。   势如破竹。   “谢流光!”情急之下这声音也顾不得什么,“天地灵气恒常,有人灭才有人生,妄天尊者身消道陨,灵气散于天地你自己当也是用过的!你不能——”   谢流光不理。   手中剑笔直。   “通天宗灵气充裕自然也是有万物众生在支撑,你自修道以来同样每一丝灵气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你自己能修道便又要对我暗行宗出手——”   剑将面前的人碾成血雾。   谢流光说:“我身上的修为,早不是通天宗的那一身了。”   谢流光说:“我的灵气也曾用来滋养旁人,我为何杀不得。”   谢流光说:“前辈此时无法出手,我来代劳,你们这些虫蚁鹫鸟,就请以自己的灵力,来滋养后辈,如何?”   剑再出。   天光自山涧破晓,剑锋顶着太阳,劈开太阳,手下剑气啸,他腰侧被刮伤,却毫无所觉,又是一剑手里又是一具渡劫的亡魂。   他顾不得去揪那元婴,愈杀愈振奋,还欲再挑人,却忽地被从后方打翻在地。   伍灼终于忍不住出了来,一手撕开空间,陈连云闭着眼睛尖叫着把谢流光抓起来跳进去,空间再一闭合,是伍灼自己的秘境,沙滩之上波浪翻涌。   陈连云不敢看谢流光,刺溜一下跑走,伍灼手里拿着剑,准备随时对谢流光出手,此时在大喊:“再杀下去你的心智分明就要被吞没了!妄天尊者没说过么?!”   他在空中,离了谢流光二里地远:“你的境界已经松动,灵气不稳,届时在他们的地界要渡劫可不好办,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把你带回来——可不是要站在他们那边对你动手!”   谢流光的剑杵在沙子里,海水漫过他的半身,一退一进,一涌一收。   他松开手,手指按在另一手的镯子上,冰凉。   眼前好似还是被自己碾成血雾的人,他又眨了眨眼,叫了声:“前辈。”   他轻轻拿下了镯子,又叫了声:“前辈。”   墨山闲不会再回应他,他也终于找回了理智,环顾四周一圈,对着伍灼道:“多谢。”   伍灼终于松了一口气,陈连云从十万八千里外的树丛里重新探出了头,伍灼道:“清醒了就好。” 第35章   说是不出手, 结果最后伍灼还是没忍住动了手,身上虽穿的还是暗行宗弟子的衣服罢,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来。   不管有没有, 他先少了一张黄符,跟自己的师父说明了一下情况。   不语宗如今在仙盟有些地位, 也全凭着龙山尊者一位化神撑着而已,他们本就避世,每每收的弟子也少, 到如今总共弟子不过百余人, 就体量而言,还比不过一些小宗门。   陈连云终于鬼鬼祟祟走到了谢流光的身边, 看他一动不动:“你还好吧?”   谢流光缓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本已至渡劫巅峰的境界隐隐有两分松动, 他轻声说:“我要突破了。”   “突破?突破化神境?”陈连云下意识问。   伍灼也回过头来:“已经不杀了……也能突破?在我这儿吗?我也刚进渡劫没多久, 这个空间还不知道能不能扛雷劫, 等等让我想一下办法……”   浑身灵气躁动,不是要杀就是要渡雷劫,谢流光焦躁地转着手上的镯子:“我去前辈的传承秘境,今天多谢了。”   “怎么又——唉等等。”陈连云马上叫住他, “你不会打算自己去渡劫吧,不用有人给你护法吗?”   谢流光茫然看向他们,伍灼把手里的信和符纸一并烧了, 也转过身来:“连云说得是, 你要渡劫,定是需要人护法的,我们同你一同去。”   谢流光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潜意识不大希望有人跟自己一同进墨山闲的秘境, 然而对方向他释放的是陌生的善意。   渡雷劫需要护法。   是,从前的每一次雷劫都是秋飞燕给自己护法,而突破渡劫是墨山闲护的法。   于是他沉默了很久,还是捏着镯子,让他们跟自己一同进了墨山闲的传承秘境。   也许修仙者撕裂的空间都映照着自己的心性,墨山闲的空间都是一般的山水树林,不过此时这方秘境早已被谢流光弄得乱七八糟,各种法宝满地都是,原本的树木草地也是一片狼藉。   陈连云小心翼翼地在里面走着,忍不住四处看,看完又忍不住叫:“我去,九品功法!   “七品丹药……就放地上?   “这是……八品剑?这里就没一样东西低于五品啊!”   伍灼也忍不住看,听谢流光说的,这里应该是墨山闲的传承秘境,也就是说……墨山闲已经死了?   虽说早在四百多年前就已经有他身死的消息了,不过四百多年间一直无人见过他的传承秘境,也没有任何可以让人知道的消息,直到如今。   ……还有墨山闲的尸体。   待到谢流光渡劫结束,他们应该好好谈一谈,理一理思绪。   秘境之中天色已经阴沉,能够跨越一切的雷劫此刻便涌进了这方秘境之中。按常理说,一般人即使是有过生死危难的战斗,在这之后,也是需要闭关一段时间稳定住境界,才好迎接雷劫,做突破的准备。   可谢流光在刚刚的战斗当中,境界就已明显不稳,而在已经被自己给截下来以后,天雷竟是又在极快的时间内凝结而来,要降下雷劫。   谢流光没同他们说话,兀自在秘境当中找了一块空地,盘腿坐了下来。   身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都是渡劫期,腰侧还在隐隐作痛,只是半丝血也见不到。   “你刚跟人打过,要不先吃点丹药回复一下吧?”陈连云看着地上的丹药问,又不敢自己擅自去捡。   谢流光转头看向他,半晌,点点头。   陈连云便在地上找了一会儿,给他挑了几颗养气丹,走过去递给他。   谢流光接过就直接吞了,天边暗雷涌动,陈连云忧心道:“没有任何缓冲就直接渡雷劫,你有几成的胜算能活下来?你这里丹药多,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能续上,我和师兄再把你带回去,养一养,也能算平安渡过。”   化神的雷劫威力之强有目共睹,无数强者便是葬身在了其下,也有许多人因此不愿再去渡那雷劫,而是心甘情愿停留在渡劫之境。   “十成。”谢流光平静道。   陈连云手一抖。   “这是前辈的传承空间。前辈说再见我的时候我合该是化神,我就一定会成为化神去见他。”谢流光的话语钟不是自信,只是陈述事实的平铺直叙,看向天边的雷,眼瞳低沉,手中按剑。   雷劫之下不死。   我就要杀雷。   陈连云自然不知道他这等胆大包天的想法,只是他这么说了,自己也只能信,讷讷应了声:“啊,好。”   暴雨倾盆落下,谢流光拿手接,满手的水,他又说:“雷劫降下之时,拜托你们护好这里的东西。”   陈连云应:“好。”   伍灼站到一旁,手里的剑已经备好,另一只手上捏了一沓黄符,隐隐感觉到天上的雷将要下来了。   陈连云退到他身边,和他一齐往天上看。   第一声雷光带电轰鸣而至。   一时间狂风骤雨,地动山摇,伍灼剑插进地里稳住这一方空间,此地已是无主之地,渡化神劫恐怕没那么轻松支撑。只是化神劫威力巨大,倘若谢流光在外面渡,也一定会被通天宗的人知晓。   谢流光抬眼,第一道雷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印记,他看向天时隐隐还露了两分挑衅。   于是缓都未缓,第二道重雷连着第三道重雷就向他劈来。   护体灵气被击破,谢流光吐出一口血,笑了出来。   比在秋飞燕那里接的雷劫重。   墨山闲,劈向你的雷劫也是这般么?   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身上很痛但也很痒,他不自觉想起了墨山闲迎接雷劫时的样貌,一贯温和平静,又那么残忍。   凭什么。   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   为什么。   陈连云屈身,迎着巨大的风浪将自己的长笛也插进了土里,手里十张法符一同拍打出去,他忍不住问:“师兄,他要是渡过了,天地间化神便又多了一位。”   如今世上化神境,通天宗道风尘,谢鸿影。山海宗皓天尊者,海悼尊者。不语宗龙山尊者。   再多一位,便是要有六位了。好像自仙盟成立伊始,便没有同时出现过六位化神境。   “渡劫转圣,死于谢流光手下的,便有三个。”伍灼答,方才在暗行宗,转瞬之间便让谢流光杀了两个,而渡劫巅峰的秋飞燕,大抵也是死于谢流光的剑下。   半步登仙的墨山闲大抵已经出事,尚不在世间。倘若天地灵气真的恒常,那是足够再出一位褪羽化神的。   伍灼忍不住想,莫不是谢流光已经知道了,方才才会如此笃定?   谢流光不知道。   第七道雷劫降下来的速度明显慢了,整具身体已经在前几道雷劫中被毁了个一干二净,无与伦比的愈合速度让他的每一块骨肉都在加速生长,只是好痛。   然而他不肯闭眼,仍旧死死地顶着天穹之上,眼中含恨。   第八道,他终于维持不住坐姿,倒在了地上。   陈连云惊呼出声,赶紧望向伍灼,伍灼面色凝重摇了摇头:“正常,只差最后一道了。”   化神九道雷劫。   第九道。   不是破坏而是重塑,原本已经死去凋零的身躯被重新构造,每一丝经络像新展开的嫩芽,恍然间便席卷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是新生的躯体,五脏六腑都再次被点燃。   谢流光原本恨恨的眼神一瞬间迷茫了。   花谢花开,草长莺飞,天光乍破,天机遍布全身。   雷劫结束,没有给他半分提剑迎上去的时机,阴云在骤然间消散,雨水与之一同蒸发,树叶上低落的一两滴水像是晨露,充盈的灵气一瞬间遍布了整个秘境。   谢流光愣住,手里拿着剑也没有目标,好似听到鸟雀鸣叫,河中游鱼水,天地之间布满生机。   褪羽化神。   没有见过其余人渡劫,都是这番光景么。   在一旁的伍灼和陈连云也没有见过,和渡劫期的雷不同,这雷云走得那样快,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连雨都一并离开,原本阴沉的天霎时变得明亮。   陈连云愣愣说:“渡过去了?”   为何看上去如此……轻松。   伍灼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木然应:“应当是的。”   “渡过去了!”陈连云狂喜,冲到谢流光身前,一时有些得意忘形,想跟他拥抱,“从今往后你便是化神了!在这世间仅排第六!你倒可以好好想想封号,往后也是青史留名的尊者……”   谢流光躲过了他的拥抱。   伍灼在一旁笑出声来,也说:“恭喜。”   谢流光垂着眼看着地面,又抬头看天,没有理会他们。   半晌,他缓缓站起身,拖着在雷劫之下新生的躯体,在雷劫之下腐败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一直走,直到一个冰棺面前。   他打开冰棺,其内躺着在暗行宗被自己抢出来的墨山闲的肉|体。   就是在之前的战斗之前,被自己塞进去的。   前辈还是前辈,就如同还未离开自己一般,只是从前前辈会笑着抱起他,也许此时会把他搂在怀里,亲昵地吻他,抚过他新生的皮肤的每一寸,夸奖他真厉害,夸奖他如此轻易便渡过了这艰难的化神境。   也许还会再给他点东西罢,从前前辈承诺渡过了渡劫就会给他武器,那化神呢。   可惜此时墨山闲无法睁眼,也不能回答。   这里只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肉|身。   他看了片刻,翻身躺了进去,把盖子合上,在墨山闲的怀里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又把对方的手摆在自己的身上,好像抱着他。   然后他轻轻闭上眼,小声说:“前辈,我睡了。” 第36章   一睡不知晨昏。   等谢流光终于从长久的睡眠中醒来, 打开自己头顶上的棺盖,传承秘境鸟语花香,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看着外面的景象发愣, 陈连云本来在离他不远的河边钓鱼,听到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来, 惊喜地看着他:“你总算醒了!”   总算。   谢流光环顾了一圈四周,没见到伍灼,他问:“我睡了很久?”   “足足三个多月。”陈连云把鱼竿扔了, 走了过来, “我和师兄轮流留在这边,师兄也回去问过师父了, 师父说他渡化神劫以后也没有要睡很久。”   谢流光又愣了片刻,才说:“……我修为突破太快, 需要睡眠来补足体内的灵气。”   “这是真没见过, 师父也说从没见过以杀入道还修至化神的, 大多都在大乘以前便成疯成魔,丧失理智而被绞杀了。”陈连云道,高高兴兴点了个符咒来通知伍灼,“我现在跟师兄说, 等师兄过来,或者你愿意的话,可以先跟我们回不语宗, 不愿意也没关系, 师父说你不信任仙门也在所难免。”   谢流光低头,又看了眼依旧躺在冰棺内的墨山闲:“……我可以跟你们回去,如今已是化神,不比前辈魂魄身, 也没什么能奈何得了我。”   他伸手戳了戳墨山闲的脸,还是一般没有动静,兴致也低了下去,慢慢爬出冰棺,扫量着这一方秘境当中的东西。   杂草漫过脚面,野花盎然盛开,流水潺潺,微风拂动,树叶轻响。   就连随意堆积在地上的法宝也漫上了青苔。   不是才三个月么。   “那我直接跟师兄说。”陈连云在旁边又烧了一个符,“从这里出去就是师兄开辟的空间,再让师兄从他自己那打开,我们直接就过去了。对了,暗行宗的事儿这几个月我们也研究了一番,待会儿和师父一同同你说吧,你要愿意,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谢流光蹲下来,翻看着地上的法宝,而后抬手一收一拢,地上的所有法宝都浮在了空中。   山川草木,一具一显,皆为我所用。   这便是化神。   他没有碰墨山闲的传承,可也许是在此方空间里渡过了雷劫,所以这里和自己也更加契合了。   陈连云在旁边钦佩地看,谢流光又转手,将所有的法宝都归纳起来,按着作用不同分类了出来。   “这三个月,你们没有动这里的东西。”他说。   “动这里的东西干什么?”陈连云茫然,“我倒是钓了几条鱼玩玩,不过都放回去了。”   “你可以挑。”谢流光小声说,“前辈都送给我了。”   “我不用。”陈连云笑着说,“我和师兄自己研究一些奇技淫巧比较多,再说有什么师父也能给。”   “哦。”谢流光说,“那走吧。”   “嗯,先出到师兄的秘境去吧。”陈连云点头。   谢流光便欲走,余光瞥见那冰棺,又望着那边沉默了一瞬,再转头,却忽地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他走到一颗树下,抬手拨开树根处的杂草,从地下取出一个小盒子来。   “怎么?”陈连云问。   他没有回答,把盒子打开。   里面是折好的已经燃过一次的孔明灯。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杀。   他一时晃了神,愣了愣,看了眼陈连云又看了眼手上的孔明灯,停了许久才把盒子关上,重新放了回去。   陈连云谨慎地看着他,不敢吱声,等他把这一方空间合拢,和自己一同出现在伍灼的沙滩上。   忍了又忍,陈连云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要不要……要不要手帕之类的啊。”   谢流光的眼泪滚在沙滩上,结成一滴一滴的硬块,他不解:“要手帕做什么?”   陈连云抓耳挠腮,好半天才说:“你在哭。”   “我没有哭。”谢流光声明,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很奇怪,也很想墨山闲。   但墨山闲也没有再次出现。   空间裂缝撕开,伍灼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只脚还在裂缝的那段,好似没看到谢流光的眼泪一般寻常打招呼:“谢兄!好久不见,化神境已经稳定了罢,恭喜啊!”   “还好。”谢流光答。   伍灼便叫他们跟着自己从裂缝里出去,离开沙滩,正是到了不语宗内。   与其他宗门不同,不语宗的宗门不是在山峰之上,而是在山谷之中。   “我跟师父说了,我们直接去找他就好。”伍灼介绍道,“那天你在上面打,我们也研究了一番底下的石柱,确认了就是在榨干……曾经生者体内的灵力,转化为灵气为他们所用。那石柱,少说也研究出来五百年了。”   “……”谢流光跟在他后面,穿过长长的连廊,轻声说,“前辈死,也不过四百余年。”   “是,他们肯定早有打算。”伍灼又看了他一眼,“这转换的机关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研制出来的,结合他们所说,天地灵气恒常,恐怕早有研究,只是五百年前,才研制出了特殊的符文,来制作那石柱。”   “龙山尊者。”谢流光道,“活了多少年了?”   “……五千岁。”伍灼答,又道,“不语宗成立时间也不长,自然无法与通天宗这般的大宗门比较。仙盟成立一万年,自仙盟以后,大家的消息互通互享,我们便可以得知这万年来的变迁。可再往前,每个宗都有自己的秘辛,像我们不语宗,也无从得知万年前的光景。”   “三万八千年前,天地开。”谢流光道,“凡尘与仙界混为一物,天地间灵气浓郁,于是人开始向上进阶,吐纳灵气,开始练气,筑基,探索三千年,逐渐有由练体到元婴的一套完备体系。   “两万年前,始有第一位渡劫,再有第一位化神,有通天地之能,于是凡间和仙界始分开。但此时能遇仙机,开始走向仙道的人少之又少,整个仙界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如今通天宗的人多。然后一万年前,仙盟成立。”   “仙盟成立以后的事,我们便都知晓了。”伍灼笑了笑,“仙盟成立以后,各宗互通有无,而后逐渐扩大对凡间弟子的招募选拔,使得仙界中人愈来愈多,各宗门也是更加兴旺,化神之境,也是越来越多。”   “还不是一个飞升的都没有。”陈连云忍不住插了句嘴。   “这就是怪事。”伍灼轻轻叹,“要按他们所说的,灵气恒常,那要出飞升之人,便必然要使整体的修仙者变少,天地灵气四溢开,好让有人有足够的灵气突破。可他们倘若知道这一点,又为何要开始增多对凡间弟子的招募呢。”   谢流光不知道。   也许墨山闲知道,但此时也没有一个墨山闲来这里和他回答。他跟着伍灼,走过空无一人的连廊,等着伍灼在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前敲开门,喊了一声:“师父。”   门被推开,其内正在窗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对着他们笑了笑:“回来了。这便是谢流光吧。”   他的视线在谢流光身上停了停,声音变轻:“这般眼神,倒同墨山闲从前有几分相像。” 第37章   陈连云跟在后面, 听了这句话,眼睛马上瞪圆了起来,赶紧去看谢流光, 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又开始掉眼泪。   谢流光没有哭。   他眼睫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此时面上却一片平静, 单纯疑惑道:“像什么?”   “自狂自傲。”龙山尊者笑着道,给他们示意屋子里的椅子,“坐。”   谢流光坐了, 龙山尊者又道:“头回见墨山闲的时候, 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修为突破又快, 又没加入门派,没有师承, 独得很, 像你现在一样。”   “我以前有门派, 也有师父,不过被我亲手杀了。”谢流光说到这里笑了,两分满足,“我不日就会上一趟通天宗, 把我哥还有那个许承天都杀掉。”   龙山尊者对他的话语并不意外,只是说:“你才突破化神,就能去打败通天宗的两位化神之境么?只怕有些风险罢。”   谢流光停了一停:“那又如何?”   “不若你待妄天尊者回了, 同他一并去也不迟。”龙山尊者在主位上坐好, 伍灼和陈连云这才一并坐下。   谢流光的手握上自己的镯子:“你知道前辈会回来?”   他的话语变得锋利,看向龙山尊者的眼神也带刺:“不周山上只有我、前辈、谢鸿影和道长老,你如何得知前辈的事?”   化神期的威压展开,龙山尊者微微一笑, 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其压了下去,转而道:“墨山闲渡劫之前,来我不语宗,和我谈过一次。”   谢流光果然提起了几分兴趣,坐正了看着他。   龙山尊者接着道:“那时我,墨山闲,鬼厉——鬼厉你也接触过,他前不久跟我通过信了。我们三人均已许久没有继续修炼,我和墨山闲是发觉天地灵气有异,鬼厉是不想渡那化神的劫。然而墨山闲和我的修为仍在不断增长。”   “……要你们渡劫。”谢流光想起了墨山闲对自己说过的话,轻声道。   “要墨山闲渡劫。”龙山尊者重新说,“我离渡劫倒还有点远,化神修炼本应难如登天——你如今已是化神,自己练练便知晓。然而在我进入化神后期之后,即便不自发地修炼,修为也会自己向上涨,只不过涨得速度缓慢,远不及墨山闲。”   伍灼与陈连云对视一眼,这般消息,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   “化神之劫,雷下无数渡劫葬身,而到化神之境,几乎与天地同寿,像你们通天宗那道风尘,活了就有近万年,许琼,也活了近万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是因为雷劫。我活了五千年,山海宗那白皓天,八千年,海悼尊者,也是近万年。到如今的境界已经很难被杀,仙盟成立,我们也都达成了和平,不会互相攻击。于是往死里走,只有一条路,渡雷劫。”   谢流光听着,兀地说:“你们都知道再往上修炼,只有渡雷劫才会死,但没有人告诉前辈,只让他去渡那雷劫。”   他反应了过来,语速愈快,马上就要拔剑:“化神后期便会一直增长修为,没有人告诉前辈,他修至化神巅峰,渡了雷劫,没有如你们所愿死,而是突破了半步登仙。但进入半步登仙以后修为也不会停止增长,反倒是即便不修炼也会一直往上,直到那登仙劫。你们就是——你们就是逼着他去死。”   他的剑已经出现在手中,龙山尊者手中拂尘轻轻一摆,抚平了他已经涌出的杀气:“不,我从前也不知情,这是我在与墨山闲谈过以后才得出的结论。知情的只有那几个活了上万年的老东西,和那几个成立已久的宗门罢了。”   剑送不出去。   谢流光只得重新坐了下来,思考龙山尊者话语的真伪,半晌,他说:“你知道前辈不会在雷劫下死。”   “我不知道。”龙山尊者说,“在他在仙盟宴现身以前,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那你如何知道前辈已经出事,且还会再回来?”谢流光又想不通了。他和龙山尊者无冤无仇,听对方的口气,似乎和墨山闲关系也不错。   “秋飞燕在不周山身亡的事早已传开,结合仙盟宴一想便知是你和墨山闲所为。至于墨山闲出事——是连云跟我说的。”龙山尊者倒是有耐心和他解释,“那日降了雷劫,恐怕墨山闲也是在雷劫之下出的事,不过他不会在同一件事上跌两次,所以我想他会有后手。”   他没说后手是什么,实际上也不知道,只等着谢流光接话,来个确切的消息。   但谢流光没说话。   他不接话,面上也没什么让人看得清楚明白的表情,龙山尊者笑了笑,看向了自己的两个弟子:“你们把情况都告知他了罢。”   “说了,”伍灼开口,“……只是有些事还没有问。”   比如和缚灵台有关的,他们不敢问。   龙山尊者了然点头,正欲开口,谢流光却突然抬起头:“和前辈斗法,是什么感觉?”   龙山尊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大抵是在说隔山斗法一事,正是那次斗法,墨山闲以拨乱筝闻名,而他们也因此结识。   “拨乱一弦动千钧,很难应付。”他简单道。   “拨乱如今也不在前辈手里了。”谢流光低声道。   他坐在椅子上,其实不大乐意去想有关墨山闲的事,只想等着三年时间过去,墨山闲自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如今已是化神境了。   他说:“暗行宗的那具尸体,就是前辈的身体。前辈在雷劫下身消道陨,你们都看见了?”   “啊。”龙山尊者开口,“我倒没有看见,只是以往所有死在雷劫之下人都是这般,是不是?毕竟雷劫还要重塑肉身,又要淬你魂体,于是要渡不过雷劫,便先毁肉身,再碾魂体,故以死于雷劫之下,定是身消道陨,魂飞魄散的。不过呢——”   他又接着说,伍灼和陈连云对视一眼,了解师父爱长篇大论的性格,只是担心一个说不好,谢流光又要拔剑出来。到时候师父倒是安然无恙,师兄弟俩又是要被吓一遭。   “不过呢,可能墨山闲也不一样,鬼厉跟我说他找过拨乱,我推测,我推测他可能在应付雷劫的时候用了拨乱。不知道为什么肉|体留了下来,想必拨乱筝也是一同被留了下来。”龙山尊者继续道,“他的肉|体既然被暗行宗保存下来了,拨乱也就一定也被那几个宗门收了起来,毕竟是九品筝,又是半步登仙的本命灵器,想必……”   他停了停,拇指在其他指节上跳了跳,做出装模作样掐算的样子:“我猜,其实是在通天宗。”   谢流光的剑在同一秒跳了出来。   他手里握着剑,耳边嗡鸣,眯着眼睛再次问:“你说什么?”   “我猜是在通天宗。”龙山尊者慢条斯理答,“总共无非两个选项,通天宗与山海宗。但和暗行宗来往更为密切的当属通天宗。而在仙盟宴以后,最急着要找你们杀了的不也是通天宗?”   他答完,便细细看着谢流光,看着谢流光身上的杀意暴涨,斩天剑不动自鸣。   “我要……杀了那许承天,还有谢鸿影。对前辈动手的人,我也会通通斩在剑下。”谢流光站了起来,就欲离开,“至于你们查的什么灵气,与我无关。”   他强忍着当即要把这里的一切都摧毁的欲望,捏着手腕上的山水镯,一时之间眼底的暗红都跳了出来。   “但要是妨碍我,我也会一并杀。”   他侧身看着龙山尊者,眼里毫无畏惧,杀意已经涌了上来,轻易浇不灭,他只想去杀了那群人。   伍灼张了张口,眼看着什么都没从他嘴里问出来,他就要走了。只能去看自己师父,看自己师父一张好嘴。   “——且慢。”龙山尊者却在这时开口,“这时阻止你,我也觉得不大好,不过我答应了鬼厉,就一定要帮他带到话——他邀请你去鬼市一趟,当然,是要谈论妄天尊者的事。”   他拂尘在手,也并不在意谢流光马上对准自己的剑:“你要不然姑且先去去看,反正通天宗就在那里,你什么时候去都不迟,是也不是?” 第38章   谢流光这天没有出不语宗。   也不能说是被强行留下来。   他说我先去通天宗, 至于鬼厉,总也不至于死了。   龙山尊者大叹一声随你去吧,他就往外走。结果怎么走都鬼打墙, 终于走到不耐烦了要掏剑出来,龙山尊者却翩然而至, 微微拿起拂尘,说我们小门小派,可经不起化神一剑。   龙山尊者没有害过他, 伍灼和陈连云还帮过他, 自然不能打。   于是谢流光憋屈地转过身,跟着伍灼回去了。   伍灼给他安排了一间房间, 嘴里说着左右无事,实际上还是心痒, 说不如我们比试一番。   手下败将。   更何况如今谢流光已经突破了化神, 但伍灼还是一介渡劫。   不过他还是同意了, 正如自己曾经并未出事之时一般,和伍灼单纯用剑比了一次。   没有带任何灵力的碰撞,只是纯粹的切磋剑招。   仍然是谢流光胜。   他提剑,剑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 再次说:“手下败将。”   伍灼哈哈大笑,并不在意:“那便败将罢,我早知打不过你, 不过想过过瘾罢了。”   “明知不敌还打。”谢流光收起剑, 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笑。   “明知不敌而敌,不正是咱们修仙的乐趣所在么?”伍灼看他情绪稍缓,便试探着问,“也许有些不合时宜, 谢兄,能问你……在缚灵台那百年的事么?”   谢流光把目光轻轻扫向他,刚才的笑意已经不见,眼神重新变得很冷,半晌才道:“你想问灵气的事么?”   “如果方便的话。”伍灼笑了笑,“倘若不方便,那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这么一问。”   “我不大清楚。”谢流光转着手上的指环,“太痛了,记不大清,修为早就被嫁接走了,□□被焚烧了一段时间也没了,最后魂魄也被磨灭……”   他停了停,最后说:“见到前辈的时候,浑身灵力确实大多散尽。”   伍灼抿唇,接着问:“……妄天尊者的灵力呢?”   “前辈灵力深似海,我自然不知到了如何地步。”谢流光把手从指环上放下来,眼看着天边日落,“你们知道,许承天……”   他的背脊不自觉绷起:“承天命。你们知道此事么?”   “我不知情。”伍灼道,“然而天道恒常,我不相信有任何一个人,以一己之躯来承接天命。”   “我也觉得。”谢流光满意点头。   日落黄昏,他看向天际飞鸟:“天要挡我,斩天就行。师父太蠢,竟会觉得许承天要有天命。有天命又如何,总归是要被我杀掉的。”   伍灼跟着他的视线动,半晌,也是笑:“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不过也无妨——你说修为被嫁接。”   他此时才反应过来:“你的修为也一并给了许承天?”   谢流光看了他一眼,应:“嗯。”   伍灼皱起眉,半晌道:“……通天宗,也真端的是一副冠冕堂皇的好模样,我从前就知道是有隐情。”   谢流光没说话,他便又道:“我带你去住处休息罢,鬼主那边,你可以考虑考虑,想好了,我带你出去,反正过几日鬼市就要开了。”   “不必。”谢流光说着,直接起手撕裂了面前的空间,钻了进去。   其内是墨山闲的传承空间。   他关上裂缝,先是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又向冰棺走去。   墨山闲的肉身还在冰棺里。   他把盖子打开,躺了进去,蜷缩在墨山闲的怀里,问:“前辈,你说我要去见鬼厉吗?”   他掰着墨山闲的指头,又问:“他说是谈论你的事,可是有什么事呢。”   过了一会儿,他等不到墨山闲的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你说可以见他的。其实我更想上通天宗。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突破了化神,我本来就应该直接去通天宗的。你到时候就会回来的,你说过的。我只需要给你报仇。”   他又不自信了起来,轻声道:“前辈,要是我找到法子,提前把你叫醒,你会愿意的罢。”   他说:“墨山闲,你有什么秘密?”   他看着墨山闲闭着的双眼,一下子又不高兴了起来,斩天剑在手,想也没想就像从前一般对着对方的胸口捅了进去。   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赶紧把剑收了,结果剑一出来血流得更加厉害,他又伸手去捂,捂不住,又往他嘴里塞丹药,塞不进去,情急之下赶紧将其冰封了起来。   手上是结的冰,还有墨山闲的血。   他舔了口,铁锈的味道。   墨山闲的血和常人的也没有不同。   这下墨山闲整个人被封进了冰里,也睡不成了,谢流光从冰棺里爬出来,有两分扫兴。   “还是去找鬼主吧。”他靠着冰棺说,“离三年还有好久,我也睡不着觉。”   他慢又慢地说:“为什么要我去找,墨山闲,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告诉我?我已经把你的身体找到了,我也到了化神,你应该出现了。”   刚突破了一个大境界,现在肉|体还在回复当中,他靠着冰棺,又说了几句话,秘境随着他的心情暗了下来。   于是他趴在冰棺上,睡着了。   ·   一觉睡醒,谢流光重新撕开空间,再次出现在不语宗内,这次的院子里没有熟人,一个穿着不语宗校服的弟子看着他,看了半天,恍然大悟:“谢师兄!你回来了?我去叫大师兄。”   谢流光看着他离开,过了一会儿伍灼过了来,看到他笑了笑:“还以为你直接撕裂空间走了。”   “我没说要走。”谢流光答,“想好了,带我去找鬼厉罢。”   “鬼市都快关了。”伍灼忍不住笑,“谢兄莫不是又睡着了?这一去又是一个月,你们以杀入道真是与众不同,不过我和师父一道研究了原理,你肯定是以杀提升修为的时候……”   他开始详细介绍,谢流光开始走神,等他讲完,问:“什么时候去鬼市?”   伍灼说:“哦,现在就可以去,我把连云叫着,他总说没去鬼市玩过。”   他说完也没从这里离开,直接取出一枚符烧了,便带着谢流光往外走。   这回没鬼打墙了,谢流光知道之前自己走不出去定是他们故意的。   走到门口,陈连云也不知从哪骑着剑窜过来,兴高采烈道:“去鬼市是吧?我刚刚正在吃饭,我一收到消息饭都不吃了,我还没去过呢。对了,师兄,我把我家当都带了,你说我能换点儿什么东西?”   “换一张嘴。”伍灼说。   陈连云马上焉儿了下去。   陈连云,大乘境了,还要吃饭。   谢流光多看了他一眼。   出了不语宗,伍灼带路,先是御剑飞往辽州,再从辽州持令牌开鬼门,进鬼市。   伍灼在路上说:“你说许承天的事,我跟师父讨论了一下,师父说秋掌门既然这么说,那必定是许琼当年在他身上动过手脚了。不过到底是什么手脚,我们也猜不出。”   “杀了就是。”谢流光道,“我不想弄清楚。”   伍灼只好笑。   谢流光已经是第二次到鬼市了,带着斗篷,已经知道从哪里去找鬼主。   陈连云是第一次来,按捺不住就想四处看,伍灼抓着他,谢流光回头看了一眼,道:“你们可以先看看,我知道怎么见鬼主,不劳你接着带路了。”   陈连云期待地看伍灼,伍灼只好掏了一把黄符递给谢流光,说:“有事随时联系。”   谢流光点头,自己去了之前被请上的楼。   楼里依旧是那些身穿斗篷的人,他把斩天剑提出来,没有说话,那些人并清楚了他的身份,派了一人领他上楼。   还是熟悉的房间,他落座,面前是一张屏风。   化神原来较之渡劫如此不同,即使鬼厉仍旧没有现出身形,但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身影的轮廓。   他叫了一声:“鬼厉。”   “可算把你盼来了。”鬼厉缓缓现出身形,面上还带着那个青面獠牙的面具,片刻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把面具取了下来,“找也找不着墨山闲,也联系不上你,我猜你们在不周山出事了,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还是龙山跟我说了才知道。”   谢流光不大在意,只说:“你要和我说前辈的什么事?”   鬼厉从怀里取了柄短刀出来,扔到桌子上:“墨山闲的本命灵器。”   说着他嘲了句:“半步登仙果然不一般,本命灵器竟不止一件,寻常人的心头血,哪经得住这么取?”   谢流光拿起短刀,看了眼,五寸长的短刀,刀柄上嵌了一块儿宝石,翡翠色。   “墨山闲原先托我留意,这把刀他从前放在斩山宗了,说如果流落在外,让我留着,交给他或者你。既然联系不上他,我就先给你了。”鬼厉说着,微微一笑,“之前仙盟宴闹出来的动静,可还满意?”   谢流光抬眼看他,他靠着椅背,笑得愈发灿烂:“说过要给你们散布消息,如何?你在仙盟宴上说的每一句话,我可都叫人大肆宣扬了出去,现在除却那几个大宗大派,可都是更信你的。”   “哦。”谢流光只应了一声,把短刀收进储物袋。   鬼厉眯眼打量着他,不知是因为突破了化神,还是墨山闲不在身边,这次的谢流光没了先前那股随时随地会在眼前爆炸的不稳,只是身上锋芒仍然带刺,有些扎人。   “还有事么?”谢流光又道。   “没了。”鬼厉轻佻地抬眼,又竖起一根手指,决意同他也做做生意,“你是要去通天宗吧?”   谢流光看着他。   “我手里有几个通天宗的人。”鬼厉手指一转,“只要你再给我一滴血,我便把那几个人给你,如何?”   谢流光仍旧看着他,兴致缺缺:“这几个人,是有许承天,还是有谢鸿影。”   鬼厉一顿。   谢流光又道:“你已经要过我的血了,为何还要?”   鬼厉打量了他一番,心里估量片刻,伸手在袖口掏了掏,掏出来一个水晶的小瓶子。   瓶子里有一滴血,却像沸腾的水般涌动。   “这是你的血。”鬼厉道,“是墨山闲给你做的身子罢。万鬼渊里只有煞魂,我猜他分了一点心魂在你身上。”   “什么……心魂?”谢流光问。   鬼厉再看他,发觉他是真的疑惑,才说:“他真没同你说过?就是取了点他自己的魂魄,揉吧揉吧别的东西,给你捏出来的。你当时肉身都没有罢,怎么能凭空生出血肉?”   他这话说得糙,谢流光却听懂了,他说:“我不知道。”   他的手在抖,他捏着手腕,捏着手腕上的镯子,又说:“我不知道。”   鬼厉没有在意那么多,主意还没消:“我这的那几个通天宗的人,也有大乘境的,肯定也是个人物。你不是要去么,只要一滴血——”   谢流光径直抬手,拇指掐开食指间,鬼厉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滴血接住了,立刻道:“好了,交易达成,我现在就叫人带你过去。”   谢流光看着他,没有理会他的话,兀自开了窗,直接翻了出去。   鬼厉吃了一惊,给那滴血换瓶子,一面走到窗边去看。   底下带着各式斗篷的人来来往往,一片昏暗之中只有其余人打着的灯。谢流光站在底下,愣愣地看着人群。   然后忽地抬手撕开空间,钻进了墨山闲的传承秘境。   墨山闲仍然在冰棺里,谢流光把冰棺打开,里面是自己亲手封上的冰层,里面墨山闲一如往昔,只是胸口有血。   谢流光拿出斩天剑,对着自己的胸口刺了一剑。   好痛。   他的手指抚过冰层,冰面消融,他胸口的血滴在墨山闲的身上。   这具身体是自己抢回来的。   给我生骨肉,还你血肉躯。   他伸手,按过墨山闲的胸口,按过他胸口的血,沾满不知是谁的血的手又掐上对方的脖颈,他用血瞄着墨山闲的眉眼。   眼前变得模糊,眨一下眼,又重新清晰,他叫:“墨山闲。”   他说:“秘密是这个吗?”   他说:“三年还未到,我把我的血肉还给你,你会回来吗?”   他说:“你必须回来。”   胸口的血不流了,极强的自愈力让他才刺出来的伤口看也看不见,只有手上的血。   墨山闲还在流血。   他咬着牙,重新把墨山闲给冻住,手指在冰面上握不住。   他把短刀拿了出来,放在墨山闲的身上,手指捏着手镯,最后还是没有取下来:“这是你送给我的。”   山河镯。   冰层下的墨山闲毫无动静,他坐在冰棺上,最后威胁道:“要是过了三年,你还没有醒过来。”   他恨恨说:“我杀了你。” 第39章   再从秘境当中出来, 一头便撞见了伍灼跟陈连云。   陈连云手里拿着一个骷髅头,看到他当即就叫了出来:“你手上怎么都是血?”   谢流光就随手在斗篷上擦了两把:“没事。”   陈连云给他施了一个清洁咒,也没多问了, 给他看自己的骷髅头:“换来的,还不错吧?”   “这种东西, 万鬼渊里遍地都是。”谢流光说。   陈连云显然有两分震撼,拿着骷髅头,过了两会儿又忍不住问:“万鬼渊里是什么样啊?”   谢流光记不太清, 又或者他不怎么留意, 仅有的心神不是在和那些煞鬼厮杀就是在墨山闲的怀里,他说:“万鬼渊……以前是古战场, 遍地都是这种骨头,土地是红的, 没有光, 到处都是没有神智的魂魄。”   骨头。   谢流光想了起来, 掐住自己的手。万鬼渊里不是还有骨头么,虽然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但是墨山闲没有给他用,像是凭空给他生了一身皮肉。   “谢兄能出来, 也真当是了不起。”伍灼道。   “是前辈带我出来的。”谢流光说,“以杀入道,修成渡劫, 拥有肉身, 都是前辈给我的。”   他摸着手腕上的镯子,说:“你们逛吧,我去找个人。”   不知道他此番是要找什么人,不过伍灼也不多问:“连云还要逛会儿呢, 你先去,结束了再找我们。”   谢流光点头,转身又去了那楼前面,其中一位穿着斗篷的人认出了他,主动道:“可是要去找那通天宗的人?”   “是。”谢流光道。   那人便提了一盏灯,抬步给他带路,便解释道:“这些人是前不久到鬼市来的,也许是第一次来,和其他人起了争执,打起来坏了其余人的摊位,鬼主就将其扣了下来,摘下斗篷,发现还是通天宗的。”   “通天宗没有来要人么?”谢流光问。   “鬼市有鬼市的规矩。”那提灯的人答,“况且鬼市特殊,如非鬼主允许,是不能传消息出去的。”   谢流光便点头。   这整个鬼市,都可以说是鬼主自己的领地,其内发生什么,都逃不开他的掌控。   提灯的人带着他走到了整个鬼市的后方,在他们上次住的地方还要靠后的一方空间,其内昏暗不见底,只有一间狭窄的屋子在里面。   提灯的人把手里的灯交给他:“都在这里,一共三人,一个大乘,一个元婴,一个小乘。”   谢流光接过灯,应了声,还没想到见到他们要问些什么。   “鬼主吩咐,要杀要剐随意,只是请不要闹出太大动静,鬼市前面还在做生意。”那人又道。   谢流光又随意一点头,提着灯走了进去。   元婴和小乘不算,但大乘,即便不是熟人,想必也是认识的人,怎么叙旧比较好呢。   他一边想着一面开了那房门。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立马就有一人道:“总算来人了,快放我们出去,我们在宗内都亮有生灯,要是出了个什么好歹,宗里的人都知道,不会放过你们的!”   谢流光亮着灯,缓缓看向那说话的人,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兴奋起来,他几乎是惊喜地说:“曲一啸,原来是你!”   这大乘弟子竟然是曲一啸。   谢流光兴奋地咬着唇,又去看,小乘的,不认识,元婴,竟然是阮轻羽。   这三个人都被锁链捆在了一起,他手握住手镯,想要冷静,但冷静不下来,高兴地叫:“曲一啸……阮轻羽,上次一别,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没想到还能见到,太巧了,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原本是想问一问通天宗的情况,曲一啸。”   他把剑抽了出来,灯就扔到了脚边,看到这些人忍不住的就开始话多,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说给这些个人听:“我原本是想后面再杀你的……要是碰不着,就不杀了。没想到竟然碰着了,你们怎么会来鬼市?前辈说,大宗门很少会来鬼市交换东西,我之前也没有来过,我真的没想到会碰到你们。”   他笑容满面,而这三个人的表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凝固了,尤其是曲一啸,他每说一个字面色就白下去一分,望向他的表情充满了恐惧。   所有人都知道,正是面前这个人,亲手杀了他的师父,前任掌门秋飞燕,渡劫巅峰的秋飞燕。   “怎么杀呢?”谢流光手腕提着剑转动,剑光一闪一闪,他骤然出剑,斩天剑一下子就穿进了曲一啸的胸膛,化神的修为破开对方的护体灵气轻而易举,他甚至收了几分力道,怕一下子就将对方杀死。   他说:“看到我你不高兴么?许承天叫你来鬼市的?你们怎么还敢出宗门呢?”   曲一啸一句话不敢说,又或者说不出,剑在心上,只有一口血要涌出来,头晕目眩,只战栗地看着他,他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骂我的吗?”   他声音变轻:“你说,你接近我,都是被安排好的,你说你早就知道了真相,一看到我就发呕,但还是强忍下来了,因为你知道我最后会被处决。”   曲一啸把视线挪开,眼前已经一片模糊,谢流光用剑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你说的真相是什么呢?对了,许承天现在如何了,你告诉我,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他的话不受控地变得出离的多,也许是因为太过兴奋。   他把剑挑得离曲一啸的脖颈更进一步:“说呀。”   “许承天——”阮轻羽却骤然开口,声音发颤,但迎上了他的目光,“他仍是渡劫巅峰,一直在宗主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谢流光微愣,把视线转向他,仍是带着笑:“阮轻羽,我们也好久都没见了,上次在仙盟宴找不着你,只是也没时间去找。我就知道你还是对我好的,对了,秋飞燕不是已经死了吗?你告诉我现在掌门是谁,我都没来得及问,不过我猜是我哥,是不是?”   他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变到了阮轻羽的身上,阮轻羽答:“是谢师叔。”   “我就知道。”谢流光兴致缺缺了起来,视线重新回到曲一啸身上,锋利的剑划开他的皮肉,但是很轻,只往外渗一丝血,他说,“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大乘观象,现在还是。许承天被喂了这么多资源,竟没有漏给你一丝吗?亏你还对他那般忠心耿耿,真让人好笑。”   曲一啸仍是没有说话,心绪复杂,耳边一片嗡鸣,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有一些片段在脑子里不断闪烁。   许承天回归得声势浩大,许给他的东西确实兑现了,但后续也便没有后续了。也许是自幼养尊处优,对待身边的同伴还没有谢流光来得亲切,也没有谢流光那般大方义气。   说是大师兄,许承天平日里也鲜少和他们这辈弟子待在一起,不是在秋飞燕那就是在谢鸿影那。而自打谢流光在仙盟宴里闹上了一遭,许承天更是待在谢鸿影身边,没再出来过了。   那日谢流光说的话也是字字句句针扎在了他们的心上,之后几个弟子身边气氛便隐隐有些不同,然而都是在通天宗内,再怎么想,也没有人多说出来一句。   阮轻羽在旁边看着这剑,心惊胆战,绞尽脑汁,又说:“谢师叔如今……如今……突破了化神中期,在我们出来时。”   “正好能杀。”谢流光又道,手里的剑迟迟没有斩下去,看着曲一啸恐惧又战战兢兢的表情,觉得心情大好。   那小乘的弟子不敢看,阮轻羽搜肠刮肚想找其他的话来,谢流光兀地道:“对了,还没跟你们说罢,我如今已经突破了化神,是现今的第六位化神。杀道,我该多杀一些,可你们境界太低,我即便杀了,也讨不着什么好。”   他的声音缓缓,猝不及防再次劈向曲一啸,整间屋子随着他的剑碎裂,另一只手在空中轻轻一取,同时捏碎了他的元婴。   曲一啸身上的血泵了出来,阮轻羽失声惊叫了一声,谢流光轻轻笑,在尘土当中把剑收了回去,双手背在身后,声音慢慢:“曲一啸……现在杀,倒没有刚出万鬼渊那么畅快了,是不是?”   他看向阮轻羽,是在问他:“前辈说,渡劫以下,都是蝼蚁。我当时不觉得,我只是觉得很难受。现在倒是觉得了。我原本来只是想问问通天宗如今的情况,我知道护山大阵如何打开,只是在想是应该偷偷地进去,还是直接打进去。”   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杀太多人的,虽然通天宗里对我不好的有很多,但也有我不认识的,杀的人多了,我又收不住,万一全杀了,怎么办?”   他把这事说得无比轻松,将通天宗的足足两个褪羽化神视作无物,只说:“可惜。”   他便停了下来,不打算杀阮轻羽和这个小乘弟子,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放在这里罢,要不就先回去和伍灼他们会合。   他如是想着,检查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血,伍灼和陈连云看着都不甚在意自己杀了几个人。   那便回去罢。   他没有管曲一啸的尸体,或者说根本就忘了,那锁链仍然把通天宗的三个人捆在一起,只是关着他们的房屋已经坍塌。   于是他转身就要走——   天际隐隐有一声雷。   谢流光抬头,这里不该有雷,也并无阴云,不是雷劫。   而就在他的视线中,手腕上的镯子忽地烫了起来,一个裂缝在他眼前的上方被撕裂,一个墨发长袍的人半步踏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柄短刀,刀柄上是墨绿色的宝石,胸口的衣襟沾血。   谢流光怔住了。   这人四顾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怎么是鬼市。”   又把视线垂下来,轻轻扫过谢流光。   谢流光这时才发觉自己还有声音,卡顿一般的声音从口中流出,他沙哑道:“……前辈。”   手上的镯子烫得厉害,他攥住自己的手,不至于抖得太厉害,他又叫了一声:“前辈。”   而墨山闲关掉了身后的裂缝,浮在空中看着他,微微眯眼,仔细瞧了他半晌,开口:“你,是谁?”   凝固的血液骤的燃烧,谢流光张了张嘴,一瞬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愤怒,一时间浇灭了所有的其他情绪,让他再难去思考其他。   “墨、山、闲。”他咬牙,一字一顿,墨山闲亲手给他打的剑就出现在了手上。   滔天的灵气唤起,整个空间都震荡,而后他提着剑,以墨山闲给他打造的身躯,直直冲了上去,挥着剑就劈向了墨山闲本人。   “你该死。”他声音发抖,眼底是比看向许承天更盛的火。 第40章   墨山闲抬手, 随意握着短刀就挡下了这闪电般的一击。   他的视线停在谢流光身上,不大,化神境, 手腕上……是自己的本命灵器,本应该在万鬼渊。   而对方的躯体上, 全全都是属于自己的气息。   剑也是熟悉的构成,仔细一看还带着自己的味道,像是自己亲手做的, 棱棱角角都合自己的胃口。   不知道是过了几百年……面前的这个人, 和自己有如此的溯源。   他一晃神,谢流光的剑一转, 带着滔天的灵气与怒气,一下子全都砸在了他的剑上。   墨山闲“嘶”了一声。   谢流光此时才不管, 又是气又是急, 更多的是十万分的委屈, 无法接受,不能接受,不能原谅。   走的时候信誓旦旦,还让自己猜, 让自己追,让自己去找,这下好了, 回来了, 来了一句——   “你是谁。”   该死。   一剑直接劈了下去。   半步登仙的修为,拿剑劈一下又如何,动了十万分的力量,才只能破他的一层皮, 动不了分毫的筋骨。   奈又奈何不了他,谢流光死死咬住唇,又是带着整个鬼市空间的灵气,以化神期的威力把剑又刺了出去。   这次墨山闲伸手握住了剑锋,用灵力包裹住了他,把这险些摧毁这一方空间的灵力给镇了下来,说出了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话:“砍我也就砍了,带上这么足的灵力,鬼市要被整塌了,鬼厉可要发脾气了。”   他自己没料到自己还能说出这么温和的话来,谢流光却只觉得他可恶,觉得他可恨,听不见任何言语地觉得他该死。   谢流光眼睛一眨,没有去管汹涌淌下的眼泪,手里的剑再次一转,脱手再回拉,又是直接对着墨山闲对半砍。   墨山闲没有躲,让了两分力出来,于是这一剑结结实实地让他承了下来,有一点痛。   他仔细地看着谢流光的动作,大抵师承自秋飞燕,但实在漂亮,似乎——还有两分自己的风采。   但实在漂亮。   一招一式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每一剑下来也毫不留情,懂得如何更快更好的出剑,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即便看向自己的视线愤怒又悲伤,即便泪流满面。   又是一剑。   这次墨山闲伸手,迎着剑把他抱住了,这么小的化神,剑锋能毫不留情地划破自己的皮肉。   确实有点痛。   墨山闲没松手,把对方烙进自己的骨里,还不清楚状况但下意识觉得应该这么说,于是他说:“别哭。”   他的手抓上对方的后颈,另一只手掐着对方的腰,遵循着潜意识道:“我回来了。”   别哭。   谢流光咬唇,咬也咬不住,握着剑的手还在发抖,但就“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   根本就没有回来。   他埋在墨山闲的怀里,还是熟悉的怀抱,但根本就不一样。   他泪止不住地流,终于承认自己是在哭,心脏被攥紧,一下一下地抽,五脏六腑都被牵连,每一根筋骨每一丝血脉,手指麻痒发抖要握不住剑。   墨山闲的拇指在他的脖颈间摩挲,他用尽全身的力道,重重在对方的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一点点疼。   像老虎幼崽,也像小猫。   墨山闲无端想,其实没有动物或者灵兽咬过他,当然也没有人,他向来不近人情,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亲近过,现在却并不讨厌。   只觉得喜欢。   心上还有些陌生的疼,只听着这人小声的啜泣就觉得柔软。   意料之外,但也不讨厌。   他抱着谢流光,四下里扫了一圈,方才谢流光闹出的动静有点大,虽然余威被自己镇下去了,但到底还是让这空间震上一震。   身上还有些硌人,对方手里的剑还被夹在自己的手臂下,他哄:“把剑先收了,好不好?”   谢流光不答。   “都不能好好抱你了,这样握着也难受。”墨山闲又说,腾出一只手来,把他的手指从剑柄上掰下来,一根一根。   谢流光看着自己的手指被掰下来,吸着鼻子收了剑,剑化作指环缠上自己的手指,他看了片刻,手指收紧握拳,一拳就对着墨山闲砸过去。   这一拳没带灵气,墨山闲生生挨了,半点儿感觉也没有,只叹了口气,把他又抱紧了点儿:“打也打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怀里人没说话,只是有些发抖,他垂眼看过去,谢流光抬眸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十二万分的憎恨,咬牙切齿,眼眶里不断涌出泪。   墨山闲心里一刺,还未明白过来涌上来的是何种情绪,就先抬手,把谢流光掐晕了过去。   而后才觉得细细漫上来了一阵苦。   他抱着谢流光,此时才觉得刚刚挨的那几击不是小打小闹,每一下都生疼,是自半步登仙后从没有过的疼。   也是奇怪。   他站在原地,又抱着怀里人,缓了片刻,直到觉得可以开口,才叫:“鬼厉。”   两息之后,鬼厉咳了两声,从不知道哪里现出身形,显然是从刚才有动静开始就赶过来了,迟迟屏住身形没有现身:“好久不见啊,又活过来了。”   “我活过一次?”墨山闲不咸不淡问。   “不是,你真失忆了?”鬼厉这才大惊失色了,望了眼他怀里的谢流光,“我以为你逗他玩儿呢,你不最爱干这种事。”   墨山闲没被他的笑话逗笑,冷冷看着他。   鬼厉这才说:“你渡雷劫神魂俱灭,四百多年前的事儿。几年前……几年来着,两三年,活过来了,带这小孩到我这里来了一趟,一年不到就又死了。”   他补充:“我猜是死了。”   墨山闲考量地看着他,鬼厉不至于说假话,自己的记忆到雷劫为止了,到如今隔了四百来年,其中肯定有些变数。   他道:“几年前过来找你的,是我的一魂一魄?”   他面无表情,话语也没什么起伏,是鬼厉从前惯常熟悉的模样,此时不禁一阵牙酸:“大抵是的,我是看不出来,是你去仙盟宴,道风尘亲口点出来的。”   那便是了。   墨山闲淡淡想,自己如今只有二魂五魄,缺的那一魂一魄,恐怕就是几年前现身的魂魄。   渡劫之前留了几分心出来,硬生生把自己的魂魄拆碎,竟也用上了。   他便道:“正巧在你鬼市,这几百年间的事,就劳你告知一二了。”   鬼厉应下,就要带他到自己的楼里去,省的在这里干站着。   墨山闲垂眸,把怀里的人又抱紧了些,突兀道:“他叫什么?”   鬼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哦,谢流光,你也不记得他了。”   “谢流光。”墨山闲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碾碎,话语当中终于带了两分温度,“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鬼厉张口就来:“师徒。”   墨山闲静静地看着他,他打了个颤,不敢再嘲:“道侣,你亲口说的。”   “道侣。”墨山闲垂眸看向怀里的人,面上终于染上两分笑意,“原是这样。” 第41章   鬼厉把墨山闲带回的地方正是上次他们住了两个月的地方。   还是那件厢房, 墨山闲把谢流光给抱了上去,让他在其中躺着,仔细打量了一番, 确定没别的遗漏,才降下床幔, 转身对着鬼厉随口道:“你那恶心人的面具,怎的,不在身上?”   鬼厉上下扫量他一番, 摸着下巴慢慢开口:“应妄天尊者大人的要求, 不能吓着你那道侣。”   “哦。”墨山闲应了声,面上又忍不住带了一丝笑, “是不能吓着他。”   鬼厉只觉得起起皮疙瘩,搓了搓手臂, 自个儿找了把椅子坐下:“不是不记得了么, 护着么紧。”   墨山闲凉凉看了他一眼, 他自觉不该提,便开始跟墨山闲讲这几百年的事。   几百年弹指一挥间,仙界恒常,能说的不过只有谢流光这一件事罢了。   他一面说, 一面看着墨山闲的面色愈冷,墨山闲的面色愈冷,他就愈忍不住要添油加醋地说, 把谢流光说得凄惨无比。   再就是在鬼市再次见面的事。   再到仙盟宴, 道听途说和全凭猜测来的不周山,从龙山那听说的万兽林,暗行宗。   鬼厉说:“你现在也算是还了一身血肉躯了,你早知道?雷劫之下还有完体, 也是佩服。”   “……”墨山闲透过层层叠叠的床幔,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谢流光,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鬼厉皱眉,他又接着道:“我只是好奇,为何仙盟这些个人都盼着我去渡那雷劫,消息一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说:“所以我提前撕裂魂魄,召出拨乱,迎了一击雷,不敌以后便立马放手,于是葬身。想来我那一魂一魄苏醒之后,便已预料到他们会对我的肉||体和拨乱动手脚,只是没料到这具身体竟这般完好。”   他想,竟真让小谢给抢回来了。   用自己亲手塑造的骨肉,提着自己亲手锻成的剑。   体内的灵气大抵是被榨过一轮,虽有完好的肉身,但灵力运转,稍有不足。不过魂魄归体,修为还在,仍是半步登仙的修为,天地灵气便不由自主地仍往他的体内输送。   鬼厉扫量了他一番:“那你如今是打算如何?暗行宗那般对你,要去报仇不成?不过他们一共也就四位渡劫,两位渡劫巅峰都叫谢流光给杀了,如今乱得很,下了通缉令,要联合着其他几个宗来围剿谢流光,不过他们这会儿还不知道谢流光已经突破了化神。”   “突破了化神。”墨山闲的注意力显然放在了别的身上,又禁不住去看谢流光,“这么厉害。”   鬼厉无言,半晌才道:“你要做什么,提前漏点风声给我也好,让我提前看看我这鬼市是开是关。好赖也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了,多少看我几分情面。”   “不看你情面,今儿流光动灵力的时候我就不会把他拦下来。”墨山闲随口道,“将将才醒,我还没想好,先在你这儿住上一住,要走了再知会你。”   这就喊上“流光”了。   鬼厉心中暗自白眼,倒也没真露出来,站起了身:“那我走了,不叨扰您二位叙旧了。”   “不送。”墨山闲把在旁人地盘当成自己家一般,闲闲散散道。   鬼厉走到门前,终是忍不住又回过头来,问了句:“斩山宗,你打算怎么办?仙盟宴的时候,你说你代宗主之责,斩山宗如今如何都与你无关。”   “那便无关。”墨山闲道。   鬼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地出了门,顺带把门给合上了。   墨山闲便在屋子里站了片刻。   足足一炷香,他又拿起了自己的短刀看了眼,鬼厉方才也说了,是自己叫他留意着的,得了手便转交给了谢流光。   胸口上还有一道疤,醒来以后才将将愈合,起身以后身在冰棺里,手上一摸便是血。   都是自己的气息,现在想想,恐怕其中还夹杂着谢流光的血。   活了三千多年,总会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几乎是下意识的。给谢流光做着身躯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料到留在他体内的那点心魄,会把自己唤醒。   只是失了那一魂一魄……如何失的,还得问谢流光。   他收了刀,换了身衣服,把这带了血的袍子烧了,这才又拨开床幔,到了床上。   面前的人是自己亲手掐晕的。   做道侣,不奇怪,这么漂亮的剑招……   也不止剑招,勾得人心里痒。   怎么看了也喜欢,他凑上去轻轻亲了亲谢流光的唇,想把他唤醒,开口之前又想到他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   太让人痛。   “可不许这么看我了。”墨山闲低声说,手指在谢流光的下巴上勾了勾,“流光,起来。”   他下意识就如此亲昵,声音变得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柔软,拨了拨谢流光的发丝把他慢慢抱起来:“起来了……痛不痛?”   本就是带了些灵力去掐了谢流光的穴位,此时撤了灵力,谢流光慢慢也醒了,缩在他怀里半晌,还带了两分迷茫地说:“前辈。”   这么唤我的。   墨山闲笑着应:“是。”   “前辈……”谢流光又小声叫了声,抬起眼,眼前人如从前一般,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复陌生。   他又愣愣叫:“前辈。”   “在呢。”墨山闲吻了吻他。   谢流光终于反应了过来,什么也没有问,先是双臂熟练地环绕起墨山闲的颈,兴奋地邀功:“前辈,我突破化神了!”   “这么厉害。”墨山闲笑着应,“才几百岁。”   “四百……”谢流光当他是在问,晃了晃神,数不太清,索性不数,话也多了两分,“前辈,我离了不周山,先去了万兽林,杀了几头灵兽,境界稳固在渡劫后期,然后又遇到了……”   他又停了停,此时还没把陈连云的名字给记清楚,伍灼跟龙山尊者叫陈连云都不带姓,到底是姓陈还是刘,于是去了姓叫:“遇到了连云,还有伍灼,都是龙山尊者的徒弟,我跟他们一道去了暗行宗,杀了两个渡劫,境界就又松动了,去了你给我留的传承秘境,就突破了。”   墨山闲沉眉,还在想这个“连云”到底何许人也,却听谢流光的语速慢了下来:“我就是在暗行宗……找到的前辈的身体。”   他轻轻看墨山闲,面色逐渐变得警惕起来,身上在墨山闲的脖子上掐了一把,对方的皮肤上顿时被留下了红痕。   他瞪大眼睛,伸手,指节上的指环便化作了斩天剑,毫无迟疑地往墨山闲伸手一割,便见了血。   墨山闲看着他动作,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流光马上松开了他,往后退了退,手里的剑想对准墨山闲的胸口,但停了一停,到底还是怕了先前血流不止的模样。   他把剑横在自己面前,说:“你不是前辈。”   墨山闲看着他,这次眼里倒是没带恨了,心下松了些许,温声道:“怎么不是。”   谢流光张了张嘴:“你不认识我。”   那一句“你是谁”实在太叫他难受,他委屈万分:“你走,你不是前辈,我不认识你,也不想杀你。”   “我自然是。”墨山闲伸手,两指捻住剑,往他那侧靠了靠,“怎么不认识你,流光,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不认识你。”   他说喜欢。   谢流光看着他,一下子茫然了:“你……不记得我。”   “我的魂魄,出了一点点问题。”他的力道松了下来,墨山闲便得寸进尺地往前,慢慢慢慢地把他的剑给撇到一边,手指再被剑锋不小心划出一道口,血溢了出来,他道,“剑收了,好不好?”   谢流光不肯。   他只好又道:“我的魂魄先前被我自己撕裂了,因为我瞧着那些人都等着我死,便留了一些后手。先前同你在一起的是旁的魂魄,但魂魄之间互相影响,我当然还是我。”   “你不记得了。”谢流光已经听进了他的话,但还在坚持。   “魂魄有损,我也很疼。”墨山闲把剑按在床上,马上松手,趁谢流光还没有反应过来,重新把他揽到怀里,“你讲给我听就好了,是不是?我魂魄出了问题……你就当我生病了,流光这么厉害,可以照顾我的,对不对?”   他哄小谢哄得得心应手,明明什么也不知道,谢流光愣是被他说服了,怔怔应:“嗯。”   墨山闲这才松了口气,又哄:“把剑收了,剑是我做的,是不是?叫……”   他的视线落在剑身上,念出了上面的字:“斩天。”   “嗯。”谢流光又应,把剑收了,又小声说,“你是不是很疼?”   “嗯?”墨山闲反应过来,赶紧道,“是,哪里都疼。”   “他们该死。”谢流光就生起气来,“我会帮你把他们都杀了,不过要先杀许承天,还有谢鸿影。”   “嗯。”墨山闲从鬼厉口里听说了,轻轻抚着他的背,“我会帮你。”   正说着,门外忽地传来几道声音,是谢流光耳熟的人声:“在这边休息?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是他弄出来的,这会儿就休息下去了?这么奇怪。”   “奇怪不奇怪,问问就好了。”接着的是伍灼的声音,“看了也放心些,这么久也没烧了符叫我们。”   谢流光转头过去:“伍灼他们来了。”   墨山闲不咸不淡应:“哦,你的朋友?”   谢流光想了一想,不知道算不算,那便伍灼已经敲了门:“谢兄!在里面么?刚才那么大动静,没出什么事罢?”   谢流光便想松开墨山闲,下去给他们开门。   墨山闲没动。   他茫然看去,下一刻却直接被墨山闲抱了起来,直接掀开床幔下了床,把他抱着到了门口,灵气一推门就开了。   伍灼和陈连云愣在门外,看着谢流光被人抱在怀里,脚不沾地。   看着抱着他的人,面色沉沉。   看着这人面容熟悉,好像是那妄天尊者。   看着妄天尊者冷着脸问:“‘连云’,是哪位?” 第42章   陈连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   他凭借自己多年老幺弟子夹缝中生存的本事, 试探着说了句:“什么‘连云’,没听说过,我叫陈连云, 妄天尊者……”   “哦。”墨山闲说,“不是姓‘连’啊。”   不是姓连, 那便是去了姓的叫,叫什么这么亲昵?墨山闲面上不显,上下扫量了一圈陈连云。   为什么会姓“连”啊!   陈连云汗流浃背, 但听不出墨山闲有什么语气, 只能看了眼伍灼又看了眼谢流光。   伍灼拱手,岔开了话题:“妄天尊者。我们乃不语宗龙山尊者的亲传弟子, 我从前跟在师父左右,和您见过。”   墨山闲应了声。   伍灼放下手, 从前就见过墨山闲, 喜怒无常, 阴晴不定,极难说话,现在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接着客套道:“家师出门前还提起过您, 没料到此次真见着了。”   “我也没料到。”墨山闲随口敷衍。   谢流光挣了挣,想从他身上下来,结果反倒被越抱越紧了, 于是放弃, 只道:“我没事,刚刚对前辈出手,不过被挡下来了。”   对谁?   伍灼下意识和陈连云对视了一眼,眼里皆是震撼, 这个前辈不会是半步登仙妄天尊者吧。   还是伍灼先反应过来:“你没事就好,我们也只是担心,便过来看一看。”   墨山闲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伍灼咳了声:“那……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鬼主说也给我们安排了房间,就在这附近……咳,谢兄,你还回不语宗么?”   “不去。”谢流光即答,看着心不在焉地盘弄着墨山闲的发尾,“我直接去通天宗。”   他对那些什么天道灵气都不甚关心,化神已至,墨山闲也回来了,下一步就该去通天宗了。   “那好。”这也在伍灼预料之中,他后撤一步,就欲转身告退,“我们所查之事,要是有了眉目,会递信给你。谢兄要是有什么想联系我的,烧了那符纸,我也会知道。”   墨山闲视线一转,落回了谢流光身上,还有别人的什么符纸呢。   谢流光应了声,伍灼便带这陈连云要走,墨山闲却出声:“慢走——给你们师父带句话,过两日,我会去他府上叙旧。”   伍灼回头看了他一眼,点头应声。   两人离开了,墨山闲把谢流光又抱紧了些,要把他抱回房里,本想好好盘问一番那符纸的事,谢流光却从他身上跳了出来,说:“我要去找阮轻羽。”   又哪门子人。   墨山闲觉得自己太阳穴跳了跳,问:“阮轻羽,是何人?”   谢流光静静看了他片刻,半晌,小声道:“你不记得了。”   自己还认识。   墨山闲圈过他的手,轻声细语地哄:“我是不记得了,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唔,我还觉得魂体时不时有些痛。我知道流光就好了,是不是?”   谢流光还是有些不大高兴,又怕他痛得厉害,纠结了一下,捧着他的脑袋仔细看了一看,过了一会儿才说:“阮轻羽是我以前的同门,对我还不错,先前我们一并在秘境里见过,我当着他的面把贺往生杀了,唔,方才又把曲一啸杀了,他恐怕有些怕我。”   墨山闲说:“他怕你,你去找他做什么,安慰他?”   谢流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我要去通天宗,找他再问问情况。”   他又思考了一下,语气上扬了起来:“也没什么好问的,我直接去就好了,反正已是化神。”   “那便不去找那什么什么羽。”墨山闲道。   “要去。”谢流光又说,顷刻之间再次换了主意,“我没来得及问,我要去问许承天和谢鸿影现今都在哪里,护山大阵可有更改,我要偷偷去,去到许承天和谢鸿影的面前。”   他弯起眼睛笑:“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说,眼底嗜血但墨山闲只觉得可爱——他说:“仙盟宴的时候,我点了他们和师父的名姓——”   “你那师父。”墨山闲道,“秋飞燕。”   “秋飞燕。”谢流光从善如流改口,“秋飞燕已经被我杀死了,我只希望许承天能不安。”   他又笑:“我拿刀刺过他一次,他怕我。我就要他怕,我希望他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要杀他。我已经这么出现过一次了,他肯定怕。丹药罐子,他能顶什么事?谢鸿影,也不过化神,我的哥哥。”   他便又有些兴奋,看向墨山闲的视线很亮,口中的话却残忍:“然后我就这样‘嘭’一下出现在他们面前,取他们的性命,他们定会很惊喜,是不是?”   墨山闲觉得他这模样真是分外生动,也笑着道:“是。”   “曲一啸已经死了,他的生灯此刻已经灭了。”谢流光不自觉又去揽墨山闲的脖子,“许承天肯定会知道。他从前就知道许承天的事,后来和他的关系又那么好,他这次出来,许承天肯定也知道。”   他笑着说:“我明明都告诉他们不要出宗了,却还是出来了,那我杀了,那便杀了。”   ·   许承天骤的撞开门,身上衣冠散乱,表情惊惶:“谢鸿影——”   谢鸿影睁开眼,慢慢道:“慌什么。”   “曲一啸……曲一啸的生灯灭了。”许承天咬唇,坐到他身边,焦躁不安地抓着身上的袖子,“他已是大乘,是不是谢流光……谢流光回来了?”   谢鸿影垂着眼,没有说话。   “肯定是谢流光!”许承天把身上的衣衫弄得作响,又去抓他的袖子,“这两年他都没有动静……然后就去了暗行宗……杀了足足两个渡劫,他能杀两个渡劫……对付我……对付我……”   谢鸿影终于开口:“你要真的怕,就去渡化神的雷劫。等你突破化神,也没这么怕他了。”   “我去渡雷劫?!”许承天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你知道,我渡不了雷劫……我身上有天命……”   他喃喃,又自己肯定自己的说法:“我渡不了雷劫。”   “那是渡劫以前。”谢鸿影道,“渡劫以后的雷劫,你都可以去渡了,渡劫的雷劫,不就是你自己渡的?”   “那是渡劫!”许承天急急道,“你明知道化神劫的威力,九成九的人都要在其下葬身,我……我突破渡劫才多久,怎么能去渡那雷劫,你就是存心要害我!”   谢鸿影闭了闭眼,仍是耐心道:“我亦渡过,如果你想,我给你护法,没有什么。师父给你找了最好的灵根,又留了他自己的‘窥天运’给你,就是希望你能突破半步登仙,打破仙盟万年以来的桎梏,登仙阶。”   许承天看着他,恨恨一咬牙:“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那墨山闲,常治龛,万年来只有这两个半步登仙,全都葬身雷劫下,到了化神后期,全都身不由己,死得死,死得死,死得死。”   “他们与你不同。”谢鸿影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你自母体内便有天地灵气养育,师父给了你他自己得到的造化,让你能窥见天运。你不宜修炼,又给你寻了合适的根骨……”   “要不是谢流光,就该是你!要是当初没有把谢流光找回来,他早就死在了四百多年前……”许承天看到谢鸿影的面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赶紧闭上了嘴,“我不是……我不是说你应该给我……”   他自幼养在后山,接触的人不过那几个,都是许琼的徒弟,又都宠爱他,不免养成了一幅跋扈而不谙世事的样子。   谢鸿影没有说什么,只道:“你是这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有望突破登仙阶,飞升的人。”   “我要飞升做什么?”许承天又有些焦躁,“渡劫的寿命也够了,那雷劫……飞升以后,你们也会同我一起么?不……秋飞燕已经死了……”   “千万年也只有你一人。”谢鸿影淡声道,“你若真的怕谢流光,就去渡化神劫,至于修为,多少丹药都能帮你堆上去。”   许承天侧眉,狠声终于说出了心底话:“你当真是个木头!你不在我身边,我要爬那么高做什么?只要你护着我,我不去渡那雷劫也罢。我只是来向你讨一声诺的!”   “既然是这个,直说便是。”谢鸿影的眉目柔和了下来,“只要我在一天,便会护你一天,放心就是了。”   停了片刻,他又道:“只是可惜了你那机缘……”   “我要那机缘做什么?”许承天松下了一口气,随即没好气道,“此事休要再提了,待找到谢流光,你帮我杀了他便是,没了墨山闲在身边,还不是任人宰割?”   谢鸿影没有出声,也没有提谢流光可能会突破化神一事,此时再提,无疑不是对着许承天火上浇油,只是站起身:“我还要去看底下弟子的状况,你暂且在这里等一等我。”   他转头看向许承天又变得不安的表情,缓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许承天动了动唇,最后还是点下头。   谢鸿影便拖着长袍向外走去,门在身后合上,他的表情重新变得冷硬,片刻,又带着三分冷三分嘲地笑了笑。 第43章   阮轻羽没料到没分开多久, 又被谢流光找上了门。   他觉得自己也是遭罪,两年前在秘境,突然就和谢流光撞上了, 想必那会儿也是第一个撞上墨山闲的。如今更是看着墨山闲出来,谢流光还对着他啪啪啪地出剑, 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然后也没人在意这里捆着的两人一尸,就此离开。   到底同门一场, 另一位小乘弟子实在受不了和曲一啸的尸体在一起, 起手把他的尸身给烧了。   最厉害的大乘也在谢流光手下抵不过一丝一毫,更罔论他们了。   于是又被谢流光找上门, 心里除了畏惧,还有一丝麻木。   “阮轻羽。”谢流光依旧熟稔地同他打着招呼, 好似没有在他面前杀过两个同门师兄弟, “我忘了问你, 你们怎么会到鬼市来?”   阮轻羽张了张嘴,那小乘的弟子侧眉拉了拉他的袖子,有些惊惶,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来奉命交换一些物什, 还有……探听你的下落。”   “我的下落。”谢流光蹲在他的面前,“是谁要知道的?他们竟如此关心我,从前在宗门里, 倒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   倒也不是没有, 从前出去了多久,受了多重的伤,秋飞燕是不会在意的。但见了什么人,遇了什么事, 回了宗门,是必定要详细汇报上去的。   也许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受控制,让自己更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不过秋飞燕已经死了。   谢流光抿唇笑了起来。   “是……谢师叔……掌门下的令,要把你捉拿回宗。”阮轻羽垂着眼道。   墨山闲站在谢流光的身后,看着他,指节动了动,发现自己曾在他身上下过一只蛊虫。   确实见过。   “我哥。”谢流光眨了眨眼,对谢鸿影最后的印象不再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而是杀死秋飞燕的时候,对方看的自己那一眼。   从从前开始,谢鸿影和自己就不是很亲近。   他慢慢说:“我哥,现在是化神几阶?”   阮轻羽摇了摇头:“化神的修为太过高深,我看不透。况且化神以后,也不会把修为公之于众。”   谢流光应了一声,马上回过头对墨山闲道:“前辈,我要快点去通天宗,每次我突破完,我哥就会很快突破,如果他也突破半步登仙,我就打不过他了。”   “我会帮你拦下。”墨山闲道。   谢流光却怔怔看了他片刻,声音变轻:“半步登仙……我也要到半步登仙才能杀了他。但是到了半步登仙就一定会遭雷劫,他要想活,不会让自己突破半步登仙的,他生性谨慎……半步登仙……”   他问墨山闲:“前辈,你的修为还是半步登仙么?”   墨山闲向前走了两步,把他拉起来:“是。”   他抓起墨山闲的袖子:“但是——前辈,你说过的,到了半步登仙以后,你已经不修炼,但还是遭了雷劫,你现在还是半步登仙,你的修为还在增长么,你还要再遭一次雷劫么?”   他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情绪但是眼睛发酸,手指急切地抓着墨山闲的手臂,咬着唇又叫:“墨山闲。你不能再渡一次雷劫。”   墨山闲把他抱到怀里,轻轻地揉着他的发:“没事……不会了,不会去渡的。”   鬼厉说去不周山的时候秋飞燕在渡雷劫,想必自己那一魂一魄是自那雷劫里消失的,像是把谢流光吓着了。   自己这事儿做的也是没分没寸的。   天地间的灵气仍然不受控地被吸纳入他的体内,顺着他的经络运转,他在谢流光的耳边轻声安抚:“我不会再走,我保证。”   谢流光抿唇,仍然有些焦躁,又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有点痛。”墨山闲道。   谢流光愣了愣,抓挠着他的手停了下来:“很痛吗,我没有用力,抱歉,前辈,我不是故意的,前辈。”   他抬着眼睛看墨山闲,又低头在刚刚自己咬的地方吹了吹,过了一会儿才道:“以前咬前辈,前辈都说不痛。”   墨山闲张口:“啊……”   “有肉身原来这么不一样。”谢流光又说。   墨山闲笑了笑:“是。”   谢流光便被自己说服了,转过身去,又看向阮轻羽。   阮轻羽赶紧低下视线。   “我哥跟许承天在宗门里么?”谢流光问。   “在。”阮轻羽应。   “护山阵法可有更换?”谢流光又问。   “没有。”阮轻羽又应。   谢流光看了他半晌,又忽地道:“你们回宗门罢,我跟你们一同回去。”   阮轻羽愕然抬眼看向他,他眉眼弯弯:“你回去说遇见我了,我杀了曲一啸,放你们回去是要给许承天带话,然后你就说要见许承天。”   阮轻羽下意识摇头:“不……不行,你是要杀他……”   “他们杀过我,我为何不能杀他?”谢流光伸出手,在乾坤袋翻找了片刻,取出一枚火种,点燃,就这样递出去照着阮轻羽的手臂烫了下。   阮轻羽瑟缩了一下。   灵火炙烤,自然是痛入骨髓,深入魂魄,仅仅一瞬,他都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冷汗直下。   “我被这火烧了一百年。”谢流光轻声道。   墨山闲在他背后偏过头去,闭了闭眼。   “一百年,直到肉||体消亡,神智散乱,才被放走。而去路只有万鬼渊。”谢流光收了火种,“你来看过我,给了我药,我记得的,只是那药着实没有丝毫作用,还是很痛。”   真的很痛,痛到感知都混乱,直到重新拥有□□,都分不清什么是痛,什么是痒。分不清什么是甜,什么是苦,什么是辣。   混混沌沌。   墨山闲从后面把他抱紧了,他依恋地倒在墨山闲的怀里,接着说:“你说,我为何不去杀他,为何不能杀他。”   不止阮轻羽,那小乘的弟子望向这边的眼神也变了变。   犯错该罚,先不说谢流光到底是不是错,但灵火炙烤一百年,从前谁想过这真的意味着什么。根本无人也被这灵火炙烤过。   “所以,你带我去。”谢流光又道,转身攀上墨山闲的肩,墨山闲就顺从地把他抱了起来。   阮轻羽还没回答,墨山闲则道:“我在他体内下过蛊虫,不答应的话,让蛊虫操纵他的身体去,也未尝不可。”   阮轻羽眼里顿时现出惊惧之色:“……我……我知道了。”   “嗯。”谢流光埋在墨山闲的怀里应,“我把我的剑给你,到时我就可以通过我的剑从我的空间里出来,‘嘭’就出现在他面前。”   他嗤嗤地笑:“然后就可以杀他了,我现在手里还有灵火,前辈,我可以先拿灵火让他尝尝。不过不能太久,谁知道谢鸿影会做出什么来。”   他抓着墨山闲的发尾,还要征求墨山闲的意见:“前辈,我现在就想去通天宗,我现在就放了他们,让他带我去通天宗,好不好?”   小谢被灵火炙烤一百年。   墨山闲低头吻了吻他:“好啊,现在就去。” 第44章   谢流光说做就做, 还没有自己创造过空间,但在墨山闲的指示下,顷刻便开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他的这方天地是和万鬼渊一般暗无天日的深谷。   墨山闲此时没有万鬼渊的记忆, 但只是看了一眼,立马就知晓了这里是哪里。   他闭了闭眼, 没有说话,只是把手又放在了谢流光的后颈上,一下一下轻轻捻着。   有了这方天地后, 便是把这空间和自己的本命剑绑在一起, 再把本命剑化作的指环交给阮轻羽带上,让他和那小乘弟子一同回通天宗。   他把指环交出去交得放心, 没想过丝毫阮轻羽可能会夺走的可能,还笑吟吟地说:“这是我的本命剑。”   说着又有两分得意, 忍不住要同他介绍:“这是前辈专门为我做的,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本命剑, 谁也夺不走的本命剑。”   阮轻羽拿着指环对着手指,觉得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   “你带着呀。”谢流光催促他,“你戴在手上,免得他们要搜你的身, 看你的乾坤袋。”   阮轻羽顶着他背后墨山闲沉沉的视线,觉得这指环怎么也戴不上指头,犹豫半晌最后小声说:“我放在口袋里罢。不会搜身的, 我只是元婴, 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况且先前也没有被看过乾坤袋。”   谢流光愣了愣:“从前都没有被看过么?”   阮轻羽点头,他又看向一旁的那小乘弟子,对方赶紧也点头。   谢流光背过手去,轻声说:“从前每次回去, 带什么回宗,都要给师父看的。”   他的模样未免太过可怜,墨山闲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他是在防你。”   “我当时不知道。”谢流光觉得有点痒,动了动肩颈,“痒。”   “从前你才什么修为,就这么防备,真也小人眼界。”墨山闲道,“他不想戴就不戴罢,只要在身上,是一样的。”   “哦。”谢流光应了,又对阮轻羽道,“那你要记得,一直到许承天的面前,都不要把这指环弄掉了。”   阮轻羽不敢不答应。   “他要是不肯见你。”谢流光想了想,粲然一笑,“你就说,是我要你帮我带话,要是他说要别人转告,你就说,我知道了他身上天运的事,要是不见你,你就要把这件事跟旁人说……不行。”   他苦恼地又想了半天,更正道:“你就说,你身上被下了命咒,不见他无法开口。而后说是和他身上天运有关的事。”   阮轻羽微微点头,谢流光的声音又冷了下来:“他要是真不见,我就只好杀到他面前了。很可惜的,我不想杀那么多人,可是要有人拦我,我也没有办法,我是不想杀无辜的人的。”   阮轻羽看向他,没有说话但嘴唇轻轻颤抖。   谢流光觉得他太心软,有时候简直过了头。不过说到这里应该也差不多了,便扒开自己的空间,和墨山闲进了去,又把头探出来,嘱咐:“现在就去,前辈刚刚知会过鬼主,无人敢拦你们。”   说完以后,空间裂缝关闭,这片地方只余阮轻羽和那小乘弟子二人。   他们身上的衣服还沾着曲一啸的血,身上的尘土也没有施咒清洁,原本捆住他们的锁链刚刚被谢流光一剑劈开,此时二人站在原地。   “……当真要去……见许师兄?”那小乘弟子看向阮轻羽。   阮轻羽低低应了一声:“我们走罢。”   那小乘弟子摇了摇头:“早知如此,当初要出来时,就不该应了你的请求,把你也带出来。你本就只是元婴。”   阮轻羽手里捏着指环,慢慢把它收进长袖中的口袋里:“我也不知道……这消息恰巧被我听到了,我就想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般关注谢流光的消息,听到谢流光在暗行宗现身以后便一直惦记,得知要派人出来探查谢流光的消息以后更是立马央着人把他也一起带出来,哪怕他只是一个元婴。   他停顿了一下,摸向自己的后颈,想起来墨山闲在自己体内种过蛊虫。   那小乘弟子不知他所想,只是叹气:“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他们打架,我们遭殃。”   他叹了口气:“所幸当年我一直在闭关,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再往前和谢流光也不认识,不然说不准还要跟曲一啸一样,被他给杀了。”   血溅其身,他们腿都还有些发颤,但有谢流光的话在前,不敢多耽误,离了鬼市就御剑急急驶往通天宗。   一日一夜,重新到了通天宗的地界,拿出令牌开了护山大阵,眼前云雾开,阮轻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下一次出宗,手指攥得很紧。   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感受不到体内的蛊虫。通天宗内人来人往,是弟子最多的第一大宗。   远处一道剑影飞来,是知道他们回来赶过来的执事。   他和那小乘的弟子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叫道:“我们……遇到谢流光了!”   原本来来往往的人皆是因为他的这声话而停住。   执事停到他的面前,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何种异动,明知故问:“在鬼市?曲一啸呢?”   “在鬼市。”阮轻羽答,手指颤抖,另一只手马上握了上去,“曲师兄……被他杀了。”   “我就知道!”那执事狠狠一咬牙,怒道,就要带他们去执事堂,“你们先跟我走一趟吧,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他人还在鬼市……那妄天尊者在么?”   这句谢流光没嘱咐,阮轻羽不自觉去看那小乘弟子,那小乘弟子答:“不在。”   “鬼市是鬼主的地界,还不好去闹……”执事手里握着剑,还在思量。   阮轻羽看着自己马上就要被带走了,赶紧道:“这位……我……我……”   他眼神禁不住要四处看,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掐着自己才算把话说完:“那……那谢流光让我……让我……我……跟许……许师兄带话。”   他的话低如蚊嗡,执事转过头皱起眉:“你说什么?”   “谢流光……让我跟许师兄带话。”阮轻羽不敢看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要见许师兄……他让我……我……命咒……”   “谢流光在他身上下了命咒,要他跟许师兄带话。”一旁那小乘弟子接过了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话,是……好像是跟天命有关。”   执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看向阮轻羽:“他说的是什么?”   “我身上被下了命咒,现如今……说不出来,只能跟许师兄说。”阮轻羽说着谎话,声音不自觉有些发抖。   “谢流光说,他下在阮轻羽身上,就是因为他只是个元婴,境界不高,怕再高了,许师兄不见。”那小乘弟子补充,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他就是如此嘲讽的!实在是太过看轻许师兄了!”   阮轻羽看向他,瞪大眼,不知道他怎么能就这么空口杜撰出一段。   执事眉头锁紧:“他竟这么说,真是胆大妄为。”   “是!”那小乘弟子狠狠道,“不然阮轻羽只一介元婴,下在我身上,也比他身上强。他一介元婴,哪里能在那谢流光手下有一丝动作?”   “确实。”执事扫量了他们一眼,还是先把他们放到了执事堂,说要先去宗主峰禀告许承天。   执事堂里立刻就有人来问他们鬼市的具体情况,上回从秘境被震出来,也是有人这般盘问,阮轻羽说自己晕过去糊弄过去的,这次不知道如何编,只在一旁应和着那小乘弟子,看他说话半真半假,把整件事编得天衣无缝。   他开始怀疑这小乘弟子原本就对谢流光更有好感,或者一直更相信谢流光的说辞。   过了许久,久到阮轻羽担心谢流光当场就会撕裂空间出来,把这一整片夷为平地的时候,方才那执事终于回了来,对阮轻羽道:“你跟我走罢,许师兄同意见你。”   阮轻羽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抿着唇应好。   而后他身上的乾坤袋和剑都被收了,几个渡劫的大执事又在他身上检查了片刻,才把他放出去。   阮轻羽走的时候听到和自己的一道的小乘弟子轻笑了一下。   他是头回到宗主峰,原本他这样境界的弟子,是没有到宗主峰的机会的,执事引着他一路穿过硕大的广场,走过几道桥,最后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才踏过门槛,就叫他停下。   他抬头向上看,不止许承天,就连谢鸿影也在,隔着一层轻薄的幔纱,他看不清楚端坐主位的谢鸿影和在一旁挽着他手的许承天的表情,他发现自己和他们之间隔了无比远,和从前上早课时遥遥见到掌门没什么区别。   “谢流光——让你说什么?”许承天的声音有些干涩发哑,但强撑着镇定,没有叫他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寒暄,直入正题。   “他……”阮轻羽张口,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谢流光没有说。   他的手摸索向自己的衣袖,碰到了那个指环,他的手还在发抖,也许这个指环是化神期的谢流光的本命灵气,那些渡劫的执事竟没有一人察觉。   “他说什么?”许承天又问,不自觉向着谢鸿影又靠了靠,恨不能把自己全部都躲在他后面。   而后阮轻羽袖子里的指环消失了。   飘在他面前的幔纱骤的燃起,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爆炸,在他们面前发出了巨大的“嘭”地一声巨响。   而后烟尘散尽,谢流光手里握剑,一手指上燃着灵火,面上是无比轻松和愉悦的笑:“我说——   “我要来取你的性命。” 第45章   许承天登时就在原地坐不住了, 抓着谢鸿影的袖子想从原地溜走。   谢鸿影倒是抬了抬眼皮子,说:“才两年不见,化神了。”   “你要和我打吗?哥哥。”谢流光打了个响指, 整间大殿的丝绸纱锦全都开始燃烧,烧的都是灵火。   他回过头去, 轻轻一推,把阮轻羽推出了宗主峰。   “他现在是化神!?谢鸿影,你先把我送出去……”许承天觉得自己体内的根骨又在烧, 不敢和谢流光对视, 也不敢离开谢鸿影的身边。   “外面很安全么?”谢鸿影没有看他,只淡淡道, “妄天尊者还没有出现。”   许承天又不敢动弹了,停了一息才说:“妄天尊者, 他不是已经……你们不是已经把他解决了吗?秋飞燕的雷劫底下……你们不是借了秋飞燕……!”   灵火烧得愈盛, 整间大殿漫起了热浪, 谢鸿影依旧没有动弹,只是问谢流光:“妄天尊者没来么?”   “我才不告诉你们。”谢流光手里拿着剑,二指轻轻抚过,而后看向谢鸿影。   一呼一吸, 他手里的剑承了千钧的力量,隔着大殿之中燃烧着的熊熊大火,在热浪翻涌中朝着这二人拦腰斩去。   谢鸿影抬手, 刀出鞘, 迎着剑锋“铮”地挡下。   然而两面相向的冲击发出巨大的呼啸,顷刻便将这大殿内的所有物什都掀翻,他们再不能端坐于高椅之上。   谢流光眼里映着火光,一下一下地笑, 谢鸿影终于拿手握住了刀,对向自己,不再像从前那般轻松。   “哥哥,你现在是化神前期还是后期,上层还是中层?”谢流光在剑后轻轻问,眉眼弯弯,哪怕是从前都没有叫过这么亲密。   谢鸿影看了他片刻,如实答:“中层,怎的,看不出来?”   “哥哥,你知不知道,到了上层,你即便不想修炼了,境界也会一直提升,直至你渡半步登仙的劫?”谢流光又问,视线转向了他身后的许承天,许承天打了个哆嗦。   “我自然知晓。”谢鸿影手里刀一翻,把他击退了出去。   “谢鸿影,快叫,叫道长老也来,你打得赢么?”许承天看谢流光被他击退了,马上焦虑道,“这里这么大动静,道长老肯定知道,你们提前没有谋划过么?护山大阵呢,快开啊!”   谢流光的笑声还一阵阵地传来,许承天心里发毛,瘆得慌,只觉体内所有的灵气经络灵根都在烧,像是要从自己的体内离开,重新回到谢流光身上一样。   “把你的剑拿起来。”谢鸿影说。   “你怎么让我在谢流光面前……这把剑!”许承天焦躁地叫,又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不敢再出声,召出了自己的剑。   ——曾经谢流光的剑,通天。   “这把剑本就是秋飞燕替你挑的,怕什么?”谢鸿影垂眸看着他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许承天动了动嘴唇,不敢说出这把剑是谢流光自己去万剑阵里取出来的。   “许承天。”这时谢流光幽幽开了口,望向他的视线里带了两丝嘲,“两年前我从仙盟宴走时,叫你好好记着,我会回来的,你记着了吗?”   许承天偏移过视线,谢流光继续道:“我说,我会回来,剥你的皮,扒你的筋,把你放在灵火上烤,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记着了吗,你怕吗?”   他说:“你这两年来,是否日日夜夜,都恐惧着我还会来找你?”   也许是应了他的话,在大殿之中熊熊燃烧着的灵火终于蔓延到了许承天的身边,只一丝火苗烫着了他的衣袖。   他立刻惊叫一声:“谢鸿影!”   谢鸿影说:“我要看着谢流光,渡劫的修为,你解决灵火合该是绰绰有余。”   许承天咬着唇,又是气又是恼,自己运气把身上的灵火灭了,伤是伤不了根基,只是疼。   只一瞬间,就觉得魂魄都要被烧焦,谢流光当时连修为都没有,竟在火下烤了一百年。   许承天更加胆寒。   而没等他再有动作,谢流光抬手一摆,整间大殿的灵火烧得更加旺盛。灵火非凡火,不会轻易灭,这间大殿燃起的所有火扑灭要费去极大的工夫,大殿里的三人都在被这灵火翻涌出的热浪炙烤。   谢流光毫不在意,谢鸿影也难分出心去浇灭,二人相隔甚远再一对视,谢流光便笑着提着剑再次冲了上来。   “流光。”谢鸿影挡下剑,手臂被震得发麻,但他面上没有丝毫其余表情,只是轻轻叹,“秋飞燕是渡劫也就罢,你还是借着雷劫才将他斩杀,你真以为对上我,能占了几分好处不成?”   谢流光笑着看他,手一转,剑还挡在谢鸿影的刀上,另一只手却腾了出来,直直推向一旁的许承天,把他整个人推向了灵火最盛处。   火焰烧得愈旺,许承天发出了巨大的一声惊叫,谢流光努力咬着唇但还是大笑了出来,翻手又重新对着谢鸿影出招,没有让他能分出心来管许承天。   是,这点灵火不能奈何渡劫巅峰的修士,只是会很痛。   谢流光再清楚不过,整个□□和魂魄都会被碾压,一丝一毫的气都喘不出来,痛到极致根本不能思考,下意识地去灭火只会使这火烧得愈盛,只有冷静下来适应了这痛,才能脱出身来。   丹药罐子,娇生惯养连雷劫都只渡了一道,被养在宗门里半分苦也不能吃的掌上明珠,你要花多久才能适应这痛,从火里爬出来呢?   谢流光不住地笑,看着谢鸿影的面色变得难看,看他不间断地对自己出招,但自己没有给他留一丝一毫的空挡,让他去解救一旁惨叫不已的许承天。   “我好开心啊,哥哥。”谢流光笑着说。   回应他的是一把长刀。   他稳步抵住。   他说:“哥哥,怎么办啊,我现在好像确实杀不死你。”   他说:“哥哥,才一百岁而已,为何你一直比我强呢,我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多了去了。”谢鸿影再次挥刀,整间大殿终于承受不住这二位化神的攻击,轰然倒塌。   谢鸿影漠然看着轰然倒塌的大殿,砸落下的巨石巨柱自然不会伤到他们分毫,他说:“你十岁时,就一直问,问我们的父母,问身世问来历问下落,你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仍在凡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   谢流光停下了手。   父母的事,已经许久没有想过了,他甚至不记得曾经自己这么问过谢鸿影,大抵是没有得到答案的。   “我们的父母,是通天宗的人,想必我同你说过。”谢鸿影再次开口,“你以为他们生下你以后把你遗落在凡间,乃是什么不得已而为的举动,你没有见过他们,自然以为他们早已身亡,兴许还想过难产而死罢?”   谢流光道:“和如今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没有见过他们。”谢鸿影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我和你不是兄弟,而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谢流光怔了怔,而后道:“双生子便不是兄弟了?”   “……是。”谢鸿影应。   谢流光才终于反应过来:“你分明……大我近百岁。”   “我大你近百岁,可我们的父母早已身亡,你是如何出生的?”谢鸿影笑道,手中刀划过留影,却不再与他多说,而是再次提刀对准了他。   谢流光亦是迎了上去。   灵火还在一片废墟中烧,愈烧愈旺,将近要吞没战斗着的二人,擦上身体时是直击魂魄的痛楚,谢流光看着谢鸿影皱起的眉,只觉得这感觉熟悉。   足足一百年。   他笑,手中剑丝毫不会因此而停滞。   而后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弦音。   近身的灵火骤的离他远去,明明早已习惯的灼烧感消失,而谢鸿影原本向着他的刀也停在了半空中。   谢流光回过头望去,惊喜地叫:“前辈!”   墨山闲低眉看他,身形浮在半空中,膝上放了一把九彩凤尾的筝。   一弦动千钧。   谢鸿影也看,几乎是顷刻就确定了面前的人是半步登仙修为并且拥有肉身的妄天尊者,直到四百多年前都垄断了仙界最强的妄天尊者。   “道长老,被您给杀了么?”谢鸿影眼神微动,出声问。   “怎么会,只是被我定住了而已。”墨山闲懒散答,“这是流光自己的事,我不会帮他杀你的,放心。”   谢鸿影轻哼一声。   墨山闲的手没有停,一连串的弦音从他的指尖泄出,谢流光听不出是什么曲,只觉得好听。   拨乱。   不愧是前辈,自己才和谢鸿影过了几招,就将拨乱给找到了。明明只是好听的曲子,但转瞬之间也能夺人性命。   也能把自己身边的灵火拂开。   “接着打么?”墨山闲笑着问他,“要打的话,我就将你这便宜哥放开。”   谢鸿影看向谢流光,谢流光却摇头,眼睛里仍然是周围跃动着的灵火,他扔下谢鸿影走到许承天的面前,看着他在灵火里已经没有力气叫喊。   他抬手,收了火。   许承天的面容清晰地出现他的面前,只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渡劫巅峰,怎么会只是被烧这么一会儿就无法承受。   谢流光漠然想,又去看谢鸿影:“都怪你方才不救他。”   谢鸿影眉心抽动,手里的刀再要动作,却被墨山闲的轻轻一声音给截住。   “都怪他不救你,是不是?”谢流光伸手,用剑穿过许承天的心脏,把他钉在地上,“还痛么?现在是最痛的是不是?因为从前没有受过这般苦,所以适应不了。我当然知道。”   他看着许承天面色惨白,身上冷汗阵阵:“心口痛吗?”   他拾过许承天手边的剑,是曾经属于自己的剑,剑名通天,是秋飞燕给自己选,而自己闯进万剑阵夺的。   他看了许承天片刻,剑锋一转,剐出了他的心头血。   许承天叫也叫不出来,只闷哼一声。谢流光拿了他的心头血,与从前秋飞燕对自己做的一般,结了印,剃去了通天剑和他的联络。   “这是我的剑。”谢流光轻轻说,心口仿佛还在幻痛,但这次痛的不是他。   他又把斩天剑抽了出来,通天剑和斩天剑放在一处,他看了片刻,还是对斩天剑满意得不得了:“这是前辈单独给我做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剑。”   于是曾经被他从万剑阵里费尽千辛万苦才取出来的剑、被秋飞燕剐去他心头血才剥离联系的剑,就这么被他仍在了脚下。   他看着许承天,化神初期和渡劫巅峰不过只隔了一道雷劫,然而其中有着天壤之别。   就好比此时他看许承天,就好似一只伸手就可以随意捏碎的蝼蚁一般。   “师父说天命在你,我真的很好奇,天命为什么在你呢?”他蹲下身去,伸手按在了许承天胸口的血上。   他想自己此时应该用力,把属于自己的根骨给夺回来。   但又觉得四肢百骸翻涌上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于是他合拢手,轻轻一捏。   许承天的身体就这样在他的手下被碾碎成血雾。   “谢流光!”随之而来的是谢鸿影的怒吼,以及墨山闲随意拨弄的弦音。   死了。   谢流光看向自己的手,没料到竟如此容易。   死了。   他望向天边,想去找许承天的元婴。   死了。   没有元婴,没有魂魄,什么也没有。   死了。   谢流光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为什么,这不是只是一具肉||体么,对于渡劫的修士来说,肉||体算不了什么,元婴呢?魂魄呢?   天命到底是什么?   他回头去看,只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无数纷杂的声音涌进了他的脑子,地面震荡,整片世界的灵气的涌动都好似停滞了一瞬。   而后他跌在了地上,愣愣咳出了一口血。 第46章   十岁的谢流光曾经问谢鸿影, 为什么爹娘是仙人,兄长也是仙人,独独自己被丢到了凡间。   谢鸿影冷着脸说因为没人喜欢你, 把十岁的谢流光吓得直哭。   秋飞燕过来把他拎走,作为大师兄训斥了谢鸿影一句, 不许吓唬小孩儿。   谢鸿影当时冷笑。   几百年过去,谢流光早已对这件事不再执着,修仙者的寿命远长于凡人, 凡间拜入仙门的, 早已断离亲缘。而修仙者又鲜少会生育,故同伴之间, 提的大多是师辈排行,而鲜少有亲缘关系。   他也早已忘记, 很多年前, 哪怕怯怯也要追着谢鸿影问。   “流光!”   他的手被握住, 抬眼愣愣对上墨山闲的视线,他叫:“前辈。”   天地间灵气倏忽入他眼,他茫然略过视线,又看到了谢鸿影。   谢鸿影也在跪在地上, 强行拿刀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哪里不舒服?”   墨山闲的灵气温和地淌过他的每一丝经脉,他先笑,笑着说:“他死了。我杀了他。”   灵火炙烤一百年, 一百年间日日夜夜想把许承天手刃, 真正杀死他时却如此轻松。化神与渡劫之间隔了不止一个大境界那么简单,自己突破了,而许承天没有。   应该让他多在火里烤烤——自己可是足足被烤了一百年,好恶心。再等下去是不是又会有什么人把他救了呢, 凭什么。   墨山闲没说话,手指抚过他嘴角的血,没有在他体内感受到任何异常。   “他的魂魄。”谢流光倒在墨山闲的怀里,耳边一片嗡鸣,他说,“在万鬼渊。”   墨山闲皱眉。   “他没有元婴。”谢流光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知晓得这么清楚,但马上就要跟墨山闲说,“秋飞燕在说谎,他根本就是直接嫁走了我的修为,只有金丹没有元婴,从元婴开始全都是我的修为,难怪他那么怕死,没有元婴出窍,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死了。”   他眨着眼,眼前的墨山闲好似被蒙上了一层金纱,他看了片刻,抱着墨山闲的头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墨山闲低头加重了这个吻。   满嘴的血腥味。   好苦。   他捋过谢流光的长发,轻轻说:“有哪里痛吗?”   谢流光摇头,像是还没缓过神来,愣了一会儿才说:“头好痛。”   “走不走?”墨山闲看着他,灵气护着他的周身,细细地一遍又一遍检查,却发现不了任何端倪,“杀也杀一个了,要走的话,我先带你离开,等你恢复过来,我们再来。”   谢流光又摇头,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指尖,片刻又笑出声:“他的魂魄现在被其余的鬼撕碎了,可是他魂魄天生异于常人,残存一丝魂体,只能一直被撕咬。前辈,他撑不过灵火,在万鬼渊里也活不下来,加了这么多东西在身,还不是废物。”   “流光。”墨山闲把他的手重新握住,“你怎么知道万鬼渊的事?”   谢流光愣住了,像是也不大明白:“我能感受到……许承天身上的事,我能感受得到……”   天地间万物都好像被感知,他一呼一吸间能察觉到和自己相关联的不知道何物。   “窥天运。”   另一道声音响起。   谢流光骤的看过去,谢鸿影已经重新站起了身,只是还握着刀柄撑着地:“窥天运,是我们母亲的本命灵器。”   谢流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揽着他的墨山闲缓缓开口:“窥天运,是四千年前半步登仙地坤尊者耗尽一生心血打造出的法器,在他死后遗失,你们的母亲——”   “常问寻,常治龛之女。”谢鸿影诡异地在笑,完全不见方才怒吼时的悲伤,只是声音还有两分吃力,“因她拿着窥天运,只作为散修修至大乘,在怀我们的时候被许琼找到,要夺了窥天镜。她不从,将窥天运嫁接到了我们身上,但还是被许琼夺了去,生生切断了你我和那窥天境的联系。”   “本命灵器……”谢流光摸上手上的指环,收起剑后便会自觉套在自己的指节上,“主人生则生,主人亡则亡,怎么能切断。”   “所以没有切断。”谢鸿影还在笑,“现在不就重新回到你我体内了么?”   谢流光看着他,片刻又去看墨山闲,终于明白自己眼前的金纱是何物,是具象化的天地灵气。   “窥天运是一面镜子。”墨山闲轻声同他说,“号称能从中看到天地万物的变化,只是从未有人见过。”   “天地万物的变化。”谢流光看着眼前空茫茫的世界,“便是没有变化。”   谢鸿影还在继续说:“你从前不是一直好奇么?好奇我们的父母。父亲是通天宗的一位渡劫,谢三道,当初为了保护母亲而死。然而母亲也死了,留下你我二人,都被丢在了父亲的秘境,我被找到带了回来,你被丢下,而后百年过去,秘境消失,你掉进凡间,我把你重新找了回来。”   他一口气说完,望着还愣愣出神的谢流光,终于回过了力道,站直了身子,如从前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谢流光:“不是还因为我不肯告诉你而躲着哭过么?现在知道了,不该笑一笑?”   “我从没有因此哭过。”谢流光慢慢答,“你从前不肯说,如今就肯说了。”   他说:“哦,是因为许承天死了,我杀的。”   他倾身环住墨山闲,墨山闲就笑着把他抱了起来,站直了身子,他依恋地埋在墨山闲的颈侧,笑着说:“你不敢杀他们,废物。”   谢鸿影的面色又冷了下来,沉眉看着他们两个:“从前不告诉你,亦是在保护你,这一切都是我这几百年一点一点查出来的。要是告诉你,你又给秋飞燕说了去了,我上何处说理?”   “秋飞燕已经被我杀了。”谢流光轻嘲。   他终于明白了杀秋飞燕时谢鸿影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他和道风尘站在那里,却不是拼命想阻止自己。   他就是等着自己杀了秋飞燕,又装模作样地等着自己杀了许承天,头好痛。   他附在墨山闲的耳边,悄悄跟他说:“前辈,他定是拿不准杀了许承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才不敢自己动手。”   墨山闲皱眉:“哪里难受,是肉||体,魂魄,还是经络?”   谢流光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有些晕,把头又埋在了他的肩上。   “我说的是从前。”谢鸿影还道,“当时你巴掌大点,能有什么用,那时我会知道你还能活着回来么,我直到前不久拿到掌门印才将这一切全部查明,你若想,我带你去看。”   “要是你取我根骨的时候下手轻一点,我也会听你的话。”谢流光笑着转过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谢鸿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流光字正腔圆说:“滚。”   谢流光说:“我会杀了你,哥哥。” 第47章   谢鸿影漠然看了他片刻, 笑了笑:“那你便来试试看罢。”   谢流光和他对视,指环重新变为长剑握在手上,他从墨山闲的身上跳下来, 一剑带着千万剑啸直直劈上谢鸿影。   谢鸿影翻刀挡下。   一触即分。   谢流光抿着唇笑,剑锋对着刀锋划出了火星, 手臂上阵阵麻意。   头晕目眩。   他和谢鸿影之间缠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他们血脉相连的证据。   但现在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由墨山闲亲手重塑的。   “你还杀不了我。”谢鸿影横过刀,“流光,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谢流光不在乎, 手里剑对着他:“我迟早杀了你。”   嗜血的血液在沸腾,没有杀够, 许承天死得太轻,那就要用别的来重重偿还。   他提着剑, 全然不顾耳边的一片嗡鸣和几近挤压要爆炸的心脏, 用尽万身力气来握住剑压下自己手臂的颤抖。   化神境, 一剑斩山。   谢鸿影的刀迎了上来,再一次和他碰上,对撞之下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蔓延出裂缝,而后愈来愈大。   谢流光挑开谢鸿影的刀, 而谢鸿影顺势把他砍了出去。   两人同时撞进大殿废墟的灵火里,只是在不同的两端,中间地面撕裂的缝隙一丈宽。   谢流光捂着嘴笑, 咳出一口血, 灵火避开他的身,他知道是墨山闲做的。   “前辈。”他又小声说,眼前牵动的金纱弥漫,谢鸿影再次持刀到了他身边。   他看着谢鸿影, 起身而后刀和剑同时出手,同时划破至亲之人的血肉,同时刺入对方的心脏。   心口在愈合,谢流光抓着刀锋笑,谢鸿影则迎着剑锋更进一步。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谢鸿影低声说,“在你被秋飞燕养在山上修炼的时候,天真地享受着同辈人的追捧的时候,我时时刻刻在为着之后做打算。”   剑向下一寸一寸地挪,斩过至亲的皮肉骨骼内脏,谢鸿影伸出两指捻上他的剑,把自己的刀抽了出来。   “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给你解答你的身世了。”谢鸿影的声音也很轻,细细瞥过谢流光。   他和谢流光在样貌上只有三分像,最不像的是眼睛,从前谢流光的眼里总是亮晶晶,无辜地看着周身的一切,天真的以为这仙盟和表现出来的一般光明磊落。   而谢鸿影的眼睛总是半阖着,淡淡地垂下视线扫视着别人,总带着几分冷淡。   此时谢流光的眼睛里燃着火:“我不在乎。”   至亲至疏骨肉相连,谢流光说:“谢鸿影,你真是个废物。”   “我不打算杀你。”谢鸿影说。   “你杀不了我。”谢流光说。   谢鸿影轻轻笑了,扫过一旁只是站着的墨山闲:“是吗?”   血从他身上滴了下来,他并不在乎,捻住剑的手指用力,和谢流光僵持着缓慢把剑从自己身体里抽了出来:“想杀我,你太嫩了。”   “但是我等着你。”   他说。抬手一拂袖,身形却恍然不见,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声音。   他不知去往何处,谢流光看不见,也没有追,手里剑脱落,叫了声:“前辈。”   墨山闲走到他身边,宗主峰一片狼藉,许承天的死让千山震动,他和谢鸿影的战斗让地面裂出了一道道缝隙。   灵火还在烧,他抬手,收走了火种,满目焦黑残垣裸露了出来。   谢流光咬着牙笑,心口的伤在愈合,方才没有察觉,看到墨山闲才恍然觉得有些痛。   他没有说好痛,只是说:“前辈,好奇怪,他也是化神,我也是化神,为什么我打不过他?”   “化神之间境界也有差别,大境界愈往后小境界实力差别愈大,你才突破没多久,又是以杀入道,修为前进过快。”墨山闲看着他胸口的血,伸手上去轻轻碰。   “痒。”谢流光又笑了出来,蹭过去要墨山闲抱,墨山闲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不自觉就把话说了出来:“刀光剑影的……和他靠那么近做什么?”   谢流光一瞬的茫然:“什么?”   “没什么。”墨山闲慢条斯理答,施了咒,慢慢清理谢流光伸手的血,“回去罢,头还晕么,先休息好了,我们再看后面该如何,好不好?”   谢流光抿下唇:“回哪里?”   墨山闲静默了一瞬:“去我家,先前没带你去过罢。”   谢流光的眼睛亮了起来,顷刻间就把谢鸿影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墨山闲说的家是在凡间殇州的群山之间,云雾之上的一座庭院,他渡劫时便修好了,后来即便在斩山宗做客卿也住在其内。   他虽记不得,但知道这地方定是被关注着,那一魂一魄带着小谢顶着通缉令的时候不会回来。现如今倒没什么顾虑,谢流光也至化神,他亦找回了自己的身体和拨乱,那院子里虽没放什么法宝器物,但到底是自己的地方,住着也舒坦。   自己的地方,倒不用在外面赶路了,他把谢流光打横抱起,撕裂空间裂缝就带了过去。   谢流光兴奋非常,要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指着介绍,一边听还一边颠三倒四地跟他讲自己从前听来的在这里发生的妄天尊者的趣闻轶事。   妄天尊者本人也是头回听,边听边笑:“哪里听来的?”   “有……说书的说的,还有话本里讲的。”谢流光说,“还有师叔说的,他们说,我就偷偷地听。”   墨山闲说:“这般关注我?”   “我从入道以来,就听闻前辈是仙道的顶峰。”谢流光在他怀里缩着,揉他的衣领,“以前辈是万人敬仰的山巅,我是万人中的一员。”   墨山闲垂眼看他,眉目温和,半晌道:“你不是。”   谢流光皱起眉头,大为不同意,正要反驳,墨山闲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你是我最特别的流光。”   谢流光觉得本来就有些晕的脑袋有些发飘,愣愣应:“哦。”   墨山闲笑着把他抱进了最后一间房间,他自己睡的卧室,把他抱到床上,手按着他的胸口让他躺下。   自己捏的身体。   他心念一动,谢流光身上沾染了各种腌臜人气息的腌臜衣服登时就化为了灰烬,五指触着谢流光胸口的皮肤,谢流光轻轻瑟缩了一下。   “头还晕吗?”他温声问。   谢流光点头又摇头,要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仿佛知道他所想,只是笑。   他低头下去吻住小谢,手指环住他的脊背,一寸一寸一节一节脊椎骨地摸索,不要命的打法,不知道疼,自己亲自教的杀道,亲手捏的血肉。   融进了自己的心魄,让他每次受伤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轻轻咬了一口谢流光的锁骨。   除了自己给的。 第48章   墨山闲起身, 给自己盖了件袍子在身上,看了眼还躺在身侧的人。   手还被对方紧紧握着,墨山闲笑着轻轻抽出手, 在谢流光的脸侧亲了亲,把被子塞到他怀里, 替代自己。   谢流光动了动,没有醒,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   他就披着袍子下了床, 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早有人在等候, 坐在石椅上,给桌子上空荡荡的棋盘一个一个码上子, 做了一个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残局。   墨山闲坐到对面,拿起黑子, 随意按了个位置, 黑棋顿时如出水长龙, 势如破竹地占领了一大片地盘。   他把白子往外捡,龙山尊者笑道:“看看清楚,你才是白棋。”   墨山闲浑不在意地把两人手边的棋罐掉了个边:“我想执什么子,就执什么子。”   “真不愧是妄天尊者。”龙山尊者笑道, “打了招呼跟我说让我等着,我在宗门里左等又等呢,才听到你们上通天宗又大闹了一场的消息, 转眼人说不来了, 还让我来找你,这叫什么事?”   “来就来了,话这么多。”墨山闲嘲了声,“通天宗现在怎么样了?”   “谢鸿影消失了, 道风尘在主持大局。”龙山尊者施施然自己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一套茶具,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那个什么许承天,你杀了?”   “流光杀的。”墨山闲说。   “也是。”龙山尊者拿起茶盏酌了口,“所以,那许承天究竟是什么身份?你们在通天宗时,整个仙界都震了一震,是哪里的动静?只是化神之间比试,不至于。而要是你出手,那谢鸿影大抵也没有活路,我猜你是不会出手的,认识你几千年,我觉得你还是有几分原则的,那通天宗的事都是谢流光的事,你想必不会帮他去杀……”   “窥天运。”墨山闲打断他的话,拿过他的茶壶,毫不忌讳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许承天的肉身,是窥天运做的。”   龙山尊者停了停手里的动作:“此话当真?”   “诓你的。”墨山闲便道。   龙山尊者便知道是真的,半晌道:“许琼当年,说是练功反噬,陨落在仇敌手下是罢?后来他的大弟子秋飞燕亲手处理了那所谓‘仇敌’。”   “当年我已经知道自己要渡劫,无心去关注他的事。”墨山闲道,“当真如此?”   “多半是假的。”龙山尊者说,“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和你那万众瞩目之下可不一样,知道消息便是他已经死了,秋飞燕接任掌门。谁又知道还留了个儿子下来,娘是谁都不清楚,那儿子……说来也好笑,叫了个‘承天’的名字,都听说了,说他承什么天命,好不好笑?不过现在便知道了,是因为他的肉身是‘窥天运’做的。”   他停了停,缓缓看着墨山闲,也是他愿意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的目的:“那‘窥天运’,到底是何物,有什么作用?”   “不知道。”墨山闲说。   龙山尊者:“……你把我茶还回来,几千年才能得一罐呢。”   “吝啬者不能成大事。”墨山闲说。   龙山尊者冷笑。   墨山闲这才说:“流光一直说头晕,我没有问他,但他眼里的世界大抵和往常不一样了。”   “怎么说?”龙山尊者细细看他,“那窥天运,与你那小道侣还有关系。”   这句话取悦了墨山闲,他心情颇好的点头,说了现如今那窥天境有一半在谢流光的体内。   没说前因后果,龙山尊者也没有问,他们在墨山闲死前有过一次对话,距今也有四百多年,谈的便是这天地之间灵气的异常。   都不是从仙盟伊始便存在的宗门,也不了解仙界从前的情况,他们俩也是都至化神以后比试了一场才联系上的。   那时大家都只知道修炼,向上修炼,只以为天上吊着的那根胡萝卜真的能被自己啃到,只有一步一步往上,而后登仙。   墨山闲当时前来告诉他自己的修为只增不退,哪怕平常的什么事也不做也以惊人的速度往上升,不多久恐怕就要渡雷劫,自己得亲自去会一会。   而龙山尊者说自己要去查这天地灵气究底是个什么东西。   查倒是也在查,他得出来一个确切的结论,就是天底下灵气恒常,所以只能支撑几个人练到至高的境界,有人陨落才会有新人登顶。   还有一个,则是有宗门利用修仙者或者灵兽的尸骨,榨干其体内灵气,来维持宗门灵气运转。   派自己的亲传弟子去查,只是没想到查着查着查到了墨山闲的尸体,也没想到谢流光会直接上去抢了他的尸身,又大闹一通,杀了好些人。   “这都在你的预料之内?”龙山尊者说着,抬眼问他。   墨山闲不知在想些什么,随意应了:“也许罢。”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龙山尊者又问,“如今找回肉身,三魂六魄也有了二魂五魄,想必还是半步登仙的境界罢,修为还在不受控地涨么?”   “还在。”墨山闲应,只是在此处喝着茶,此间的灵气便一直往体内涌,推着他的境界向上涨。   “怎么解决,还去渡那雷劫?”龙山尊者道,“再一次,你还能活下来?你上次渡了几道,三道?再渡七道是不是便可以了。不过你还剩一魂一魄不在,要该如何,对了,你这两魂五魄又是如何生出来的?真是稀奇。”   墨山闲没同他搭话,原本谁也不想叼的神色忽地温和下来,从石椅上站起身:“等我一下。”   龙山尊者看着他,他转身重新进了屋子里,谢流光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睁着眼睛看着他。   “醒了?”墨山闲问,到他旁边坐着,拿了件里衣出来,“伸手。”   谢流光便伸手,他给套上了,手指抚过对方的皮肤,夜里还遍布桃色的身上此时只有几道红印。   他手指在谢流光的后颈上捏了捏:“头还晕吗?”   谢流光摇头,慢慢地叫了声:“前辈。”   昨日也是这么叫,叫到最后开始带着怒意喊墨山闲,这会儿又乖了。   他应:“嗯,我在。”   谢流光就埋头到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墨山闲不住地笑,化神的修为,怎么着都不会有大事,狠了也只是哭一哭,他伸手拢过谢流光的发,拿发带束了起来:“起来?”   谢流光应了一声,重新坐正,等着墨山闲给他把衣服穿好。   “龙山尊者在外面。”墨山闲说,丝毫没有把人叫来又扔到外面的愧疚心,“想出去么?不想出去等我马上就回来。”   谢流光摇了摇头:“可以的。”   他此时眼前还是朦胧的金纱,一眨眼又把那些纱给驱散,他看着无数的光华聚在墨山闲的身上,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身体里。   从昨日开始,一直是这样。   前一日血液里莫名其妙的亢奋终于沉静下来,一直在耳边嗡鸣的声音消失了,他缓慢地梳理思绪,才茫茫然明白了些什么。   墨山闲的修为还在增长。   “我不知道窥天运是什么,前辈。”谢流光说,看着墨山闲,只知道他是自己抢回来的,“我只是好像可以看见天地光华的运转。”   “是什么样的运转?”墨山闲笑道。   谢流光看着他,说:“世上没有登仙飞升的路。”   墨山闲轻轻应了声,看上去不大意外。   谢流光向上看,世间万物总有个顶,顶端把一切都封闭完全,灵气全都被罩在一个名为天道的罩子里。   谢流光摸了摸手上的指环,又把视线落回墨山闲的身上,郑重地把事情的优先级给调换了过来:“我先不杀谢鸿影的,前辈,我先不能让你死。” 第49章   “我不会死。”墨山闲道。   “你骗人。”谢流光说, “你的修为明明还在增长,等你的修为增长到一定层级,你就又要去迎接雷劫。”   他磨牙:“你就又要去迎接雷劫。”   墨山闲看了他半晌, 看他呼吸急促指尖发颤,忍不住上前亲了亲, 把他安抚了下来,道:“我会在雷劫下来以前找到办法。”   谢流光在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咬出血来才放开:“什么办法?”   墨山闲不说话, 摸了摸唇上的血, 笑道:“总有办法。龙山在外面等着呢,出去听听他说的是什么?”   谢流光还是不满意, 但也重新缠上他,等他把自己抱出去。   龙山尊者在外面等倒没等太久, 自己把棋盘又摆弄了一会儿, 头回见这俩人在一块, 看着墨山闲抱着谢流光出来,俩人叠坐叠地坐在他对面,忍不住感慨了一声:“真是难舍难分,你这是千年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   墨山闲手里捻了枚棋子敲到棋盘上, 接了先前的话头:“我死也有几百年了,几百年来,除了查出那点东西, 想着应对的法子了么?”   他看向龙山尊者:“你就没要突破半步登仙?”   “原本修为倒是涨得让我有点忧心, 不过大抵是你回了,天地间已经有了这么一位半步登仙,灵气全涌到你头上去了,到我这里反倒少了。”龙山尊者又看向谢流光, “没受伤罢?我那两个徒弟还担心你来着,我说有妄天尊者在,也不会出事,叫他们放心。”   “没有。”谢流光说,没想到伍灼和陈连云还记着自己。   墨山闲把他的手又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咸咸道:“是啊,有我在,有什么可担心的?”   龙山尊者莫名不想跟他搭话,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情况最危急的只有你一个人,你觉得还要多久才要突破?”   “几百年吧。”墨山闲随口道。   谢流光反手就把他的手掐了一下:“撒谎。”   他看着墨山闲,清晰地看着灵气运转到他的体内,以超越所有人的速度,不可逆转。   “窥天运”到底窥的是什么天运,他不知道,但所有人的修为境界在此时自己的眼里都一览无余。墨山闲的肉||体被暗行宗榨了足足几百年,而现如今他的修为境界丝毫没有下跌,依旧在半步登仙的水平甚至可能比他曾经的修为还要往上。   墨山闲不说,可如今自己已经能看到了。   谢流光抓着他的手用力,妄天尊者墨山闲,半步登仙,明明葬于雷劫之下却又重回世间,为天道所不容。   修为已至顶峰,没人能杀得了他,只有逼他再修至顶峰,去迎那雷劫。   墨山闲的手要被他掐出血来了,有点痛,但他却没出声,放着他去掐,只另一只手轻轻抓着他的肩,拇指一下一下揉着,安抚着他。   半晌,墨山闲道:“就算是雷劫,兴许我能通过,进入登仙阶呢?”   余下的俩人都没有答话,谢流光终于放开他的手,手腕还有些抖:“……没有登仙阶的。”   明明是自己的劫。   墨山闲没放过他的手,一只手握了对方两只手,都捏在手里盘弄。   “其实我觉得还有一种法子,不过比较没有道德。”龙山尊者又说。   墨山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那就别说。”   “我是说,假使天地灵气在一个恒定的范围内……”   “那就别说。”墨山闲又说,谢流光把他的嘴给捂上。   “……那么如果有其余人也突破了半步登仙,分散了灵气,是不是你们双方的修为增长便都不会那么迅速,从而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呢?不说一直这样下去,但再拖个几百年,也是不成问题的。”龙山尊者自己喝了口茶,润了一下喉咙,“反正你们也跟仙盟撕破了脸,实力又强,这几百年把他们每个宗门翻箱倒柜翻来覆去找他个遍,看看能不能找着什么解决的法子。”   他把茶盏放下:“不过自我发现这件事后,我们宗门便没有再从凡间招收弟子了。仙盟里面天赋异禀的也就那么几个,要是知道内情,谁愿意再往上突破?世间化神就那么几个,我——我是不会突破半步登仙境的。通天宗的道风尘,他活了怕是快有万岁,对固定境界更是有心得。再就是谢鸿影,不是说不知道他人在哪么,通天宗现在乱成一团了。山海宗那两个更是跟通天宗一丘之貉,现在要么就是——”   “我是化神。”谢流光说,手还没有从墨山闲的嘴上放下来。   “哦,对,你当然也是。”龙山尊者说,“不过要你去突破半步登仙,墨山闲马上就会把我杀了。”   “前辈不会的。”谢流光道,不满他把墨山闲说得凶神恶煞。   龙山尊者看着他还放在墨山闲嘴上的手,以及墨山闲冰凉的视线,笑了笑,再拿起自己的茶,手里的茶盏却“嘭”地一声爆裂开。   手被打湿了,他依旧微笑:“我只是在说一个可能而已。”   谢流光把手放了下来,对墨山闲说:“我突破半步登仙。前辈,可我修的是杀道,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人有匹配的修为给我杀了,杀了许承天以后,我的修为并没有精进很多,我接着要怎么突破呢?”   墨山闲看着龙山尊者,凉凉道:“是啊,怎么突破呢?”   龙山尊者轻轻咳了声。   “那便不突破。”墨山闲又说。   “我还没有杀谢鸿影。”谢流光轻轻说,“他也是化神,我不突破,也杀不了他。”   他又开始盘弄墨山闲的发尾,墨山闲垂眼看着他动作,几乎要任性开口说那就我来帮你杀。   但他没有说出口,半晌只道:“你不突破,也能杀他。”   自己亲手给他铺就的道路,自然在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让他有冒险的可能,所以给他选的路是杀道。如今哪怕不记得从前的事,但只要一推便知:“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可以跨阶去斩杀其余人。谢鸿影如今是化神中期,你打不过他不过是你才突破化神,还没有适应化神的战斗手段,太急地去和他比试,可他也奈何不了你。”   谢流光说:“杀完他,我也一定会突破。”   墨山闲道:“你可以不突破。只要我在,自然能保证你的安危。”   谢流光圈着他发尾的手不动了,一息以后翻身站起拔剑,墨山闲亲手锻造的剑就这样带着流光现出了形,瞬息之间剑锋毫无迟疑地刺向他眉心。   墨山闲抬指夹住。   剑锋不能寸进分毫。   “墨山闲。”谢流光看着他,对方高自己整整一个大境界而丝毫不惧,“你想死是不是?”   龙山尊者慢慢把自己的茶壶重新收进储物袋,眼观鼻鼻观心,不打算关注他们二位打情骂俏。摸索片刻,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储物袋里居然还有一袋瓜子。   “我不想死。”墨山闲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当然要陪着流光的,是不是?把剑放下来……听我说,我能找到办法。”   “你说。”谢流光没有放下剑。   墨山闲看了他半晌:“等你的事结束,我的魂魄也回来,我会想办法自降修为。”   谢流光说:“什么办法?”   墨山闲笑了笑,指了指已经开始嗑瓜子的龙山尊者:“不方便给他听。”   龙山尊者放下瓜子,觉得自己给墨山闲当了回挡箭牌:“这样,我现在就走,您二位先聊。”   “走什么,不是还没聊完么。”墨山闲凉凉道,“都聊完了,我再跟流光仔细说说我的计划。”   说完,他视线越过自己头顶的剑,再看向谢流光的目光软了下来:“回头便和你说,剑先放了,嗯?”   谢流光垂眼看他半晌,收了剑,坐回他的怀里,姑且算是信了他。   ……其实也并没有信,只是担心一打起来,这里的亭台楼阁都要被自己给弄坏掉,前辈的院子,昨日也才粗略一扫,都没有仔仔细细来看。   万千世界皆入眼,今日醒来,才一点点仿佛无师自通般清楚了“窥天运”让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谢鸿影大抵没有骗他,这“窥天运”如果不是自己母亲的本命灵器,没道理会在许承天死后进入自己和谢鸿影的体内。   还不知道具体的作用,但试一试,总能试出来,也总能找到破解之法。   谢流光重新掰弄着墨山闲的手指,只知道往前所有的道路都笔直,不可能有无法击碎之巨石。   “你说没聊完,还要跟我聊些什么呢?”龙山尊者那厢见他们没有再动手的征兆,重新取了自己的茶出来。   “不聊些什么。”墨山闲道,“你才说过要我们去那些宗门里找那些个秘籍古典,我确实打算去找上一找,你们不语宗,想必是会帮我的罢?光靠我们二人去翻书可太慢了,不如借我几个人,一起去找找。”   这是在绑架自己跟他一条船。   龙山尊者微笑:“你大可以去随意找他们宗门里的人,一个一个问,反正都这样了,威逼利诱也好,怎么也好,岂不是更快?”   “威逼利诱你,我看也挺快的。”墨山闲道,“一共就六个化神,山海宗那两个目前跟我没大恩怨,不会冒着与我为敌的风险去帮通天宗的。等那虚无缥缈的雷劫下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龙山尊者摆手,不想这么快就同意帮他,墨山闲现如今和谢流光两个人是孑然一身,但他不语宗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必须谨慎。   两个人来来回回拉扯半天,谢流光听了两耳朵就开始走神,视线放远,感受着“窥天运”带给他的一草一木的感受。   忽地,他放下了墨山闲的手,轻声道:“谢鸿影不是才化神中层么。”   他抓着自己的心口,疑惑道:“……他为什么,要突破了?” 第50章   正在扯闲的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   墨山闲从前同谢流光说, 他们兄弟之间血脉相连,一人突破另一人可能会有感悟,谢流光从前从未在谢鸿影突破时有任何感悟, 今日是第一次。   清晰地知道和自己同根相生的兄弟,将要突破褪羽化神, 到达那半步登仙的境界。   可是谢鸿影。   他明知道再往上就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突破,是自己愿意的还是不得已而为, 如果是不得已而为, 为什么同样有了“窥天运”的自己的修为没有更进一步。   还是说“窥天运”还有别的作用。   谢流光不知道,只无意识又往墨山闲的怀里缩了缩。   墨山闲便问:“是‘窥天运’里看到的?”   谢流光茫然抬头, 眨两下眼,浮光跃金, 他摇头:“不是。”   又感受了一下, 才迟疑着捏着自己的心口道:“是……我自己感受到的。”   “仙界不比凡间, 同根同源的灵力脉络,兄弟能够互相感受到也是正常的。”龙山尊者在一旁道,还不知道谢鸿影和谢流光是更进一步的双生子,“谢鸿影要突破?能突破么, 半步登仙雷劫极盛,那几个老妖怪,从前无人突破半步登仙的时候就不肯突破, 就是怕渡不过那雷劫。”   他又看了看谢流光:“不过听说你和你哥哥关系并不好, 让他死于雷劫之下,倒也是一个好去处。”   “不行。”谢流光即刻道,“他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一百五十年嚼于嘴边恨不能手刃的三个人,如今只余谢鸿影一个了, 无论如何都要亲手将他斩杀,来了结自己被他们如此对待的一百年。   他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墨山闲反过来把他的手抓了回来,轻轻给他捋平了:“你知道他如今在哪么,要是不日便要突破,我先带你去看上一看,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谢流光看他,墨山闲又道:“围观一下渡劫而已,就算此时不知道,届时雷云聚拢,天地间灵气都流向那处,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大多数人也都会围观,就像我当年渡劫一样。对吧,李观山。”   他直接叫出了龙山尊者的大名,龙山尊者悻悻抬头,当初围观墨山闲突破化神步入半步登仙,就有他一份。他只能点头应:“是啊,半步登仙的劫太过强悍,又不能进入其他小世界去渡,只能让旁人看着。”   “这样么。”谢流光伸出手,虚虚在空中拢了拢,手里碎了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知道,届时等他突破了,总会知道的。”墨山闲随意道,“不着急。”   他说着不着急,面色却沉了下来,谢流光说要杀谢鸿影,就一定要自己杀,那谢鸿影要突破半步登仙境,谢流光又该如何?   果不其然,谢流光下一句话便是:“我找不到他,半步登仙劫可以打断么?要是他突破了半步登仙,我以化神之躯,无法杀他。”   “半步登仙的雷威力可太大,当年我只围观而已,近都近不了墨山闲的身。”龙山尊者道。   “那我就要突破半步登仙。”谢流光说。   墨山闲和龙山尊者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这天地间的化神已经比从前恒定的数量多一位了,那倘若谢鸿影又突破半步登仙,哪里还有灵气能再支撑一位半步登仙上去?   “也说不准。”墨山闲开口,“到时候再瞧,说不定能在雷劫降下来之前,把他截出来,届时你抓紧时间把他杀了,皆大欢喜。”   谢流光想了想,暂时没想到别的招,只能闷闷应一声。   墨山闲便又对龙山尊者道:“那就说定了,你就叫你那几个弟子帮我去那几个通天宗山海宗之类的找罢,总归你们不也在查么?我也会托鬼厉留意。”   龙山尊者“啧”了声,终于跟他磨不下去了,没好气道:“那就这么着罢,事成以后,你可要多谢谢我。”   “谢谢你。”墨山闲道。   龙山尊者一时气节,真是话都再说不出一句,闷声不吭把面前的棋子盘弄一番,摆了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残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咳了一声:“既然如此,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墨山闲应了声:“不送。”   他和龙山尊者相识已久,互相都有对方居所的定位点,龙山尊者踏空间而来也跨空间而去,没有再多说话。   墨山闲看了眼他留下的棋局,白子缠绕在黑子四方,但逼不死黑子,留有一口气。   “会下棋吗?”墨山闲问。   “不会。”谢流光答,看了一会儿,又说,“我会五子连,连五子就赢的那种。”   墨山闲笑了笑:“你看这棋,是想拿黑子,还是白子?”   谢流光根本看不懂,随意道:“白子罢。”   墨山闲还以为他会选黑子,意外扬眉,不过随即就拿了一枚白子起来:“现在双方都僵持不下,你选白子,那便堵在这里。”   他把白字下在黑子之中的一处,原本差一口气的白子顿时连接上,堵住了黑子最后一丝去路:“这便赢了。”   谢流光看不懂,茫然应:“哦。”   “天地为棋盘,你我皆是其中的棋子。”墨山闲道,“走何种路,往何处去,也没必要拘泥黑白,想执什么棋,便执什么棋就是。”   谢流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茫然问:“你我是棋子——为何要是棋子,打翻那棋盘,不行么?”   墨山闲顿住了,看他片刻,笑道:“当然行。”   小谢是一把笔直的剑。   “你还没说。”谢流光漠然道,又从他的身上下来了,指环化作剑重新握在手上,“你要自降修为,要用什么办法?”   墨山闲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剑,剑锋指地。   半晌,他道:“撕裂魂魄,自损肉身,抛弃肉身和魂体里所有的灵气,也抛弃我自修道以来结成的金丹、元婴,魂魄当中的小乘象与大乘象,重新跌回筑基境。”   自修仙一途,没有人能就这么放弃自己耗费千辛万苦,几近穷极一生,在九死一生中才获得的修为,而他就如此说了出来。   谢流光毫不犹豫地相信:“这样啊。”   “是。”墨山闲道,“届时我就比流光修为要低了,要全仰仗流光来护我了。”   谢流光顿时觉得自己身形伟岸:“这样啊,嗯……我会保护你的。”   墨山闲便笑,只是心里放着事,笑得没那么开。   谢鸿影。   除了龙山尊者说的,两个半步登仙来分担灵气,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因为两个半步登仙身上所承载的灵气过多,与其放任他们,不如直接以更猛烈的速度往他们二人体内倒灌灵气,以让他们更早地去迎接那雷劫。   去死在那雷劫下。   只是谢鸿影明知道如此,为何会要突破半步登仙,若是他主动,难道这天之上,还真有飞升的路不成?   他都没有说,只是站起了身,对谢流光道:“休息休息,休息够了,可以同我过过招,试试化神的身手。”   他像是知道谢流光可能的顾虑,又道:“地上都刻了阵法,以我自己的实力来的,半步登仙的招都可以扛下,不至于打完以后,住的地方都没了。”   谢流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顾不上休息,马上催促他:“前辈,你拿拨乱出来,我要跟拨乱比。”   墨山闲便笑笑,道好,依言取了九彩凤尾的筝出来。   谢流光跃跃欲试,让他拨弦和自己过了不止四五招,直到对面的山头都被削下来一座,直到灵气前所未有的枯竭耗尽,直到日暮西山,才收了剑,被墨山闲抱了回去。   翻云覆雨,筋疲力尽,如是过了不知道多少日,他在某一日站在院子里,看着远方的红日,说:“谢鸿影要突破了。”   终于能感受到谢鸿影的去向,地点竟还在不周山。   墨山闲说要带他去看,自然不会食言,带着他到不周山时,天上已经聚起了浓浓阴云。   不周山上仍是一片废墟,正是上次谢流光闹出来的。谢鸿影盘坐在这一片废墟中央,闭着眼,等着天上的雷。   看的人不止他们二人。   道风尘带着他的手杖早已到了此处,山海宗的皓天尊者和海悼尊者也已经候在一旁。   雷云再集结,龙山尊者也赶到,匆匆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海浪汹涌,转眼间天上又多出了几个渡劫期的修士,暴雨倾盆而下,龙山尊者道:“来这么多人,他真能突破?”   天边暗雷涌动,谢流光悄悄取出剑,墨山闲无奈看了他一眼,放开了手。   谢流光便提着剑,抢在雷云之下,骤然掀起万分海啸向着谢鸿影斩了去。   不周山动,天地震,谢鸿影没有睁开眼,反倒是天边降下来一小道雷,轻轻地把谢流光给拨开了。   谢流光皱眉,望向天上的雷云,墨山闲把他给接了回来:“半步登仙劫不需要护法,因为自准备渡劫伊始,天道便不会让人妨碍他。”   “那我便不能杀他了?”谢流光握着剑道,看着底下的谢鸿影,声音很低。   墨山闲没有应,只握着他的手,和所有人一般看着底下。   十道雷。   瓢泼的大雨铺天盖地的落下,几乎蒙蔽了所有人的视线,海啸浪涌,只能看到一阵一阵的电光,往谢鸿影的身上砸。   一道雷落下又一道雷起,耳边炸响的声音盖过了雨声,每一道落下以后所有人心愈沉,龙山尊者在他们身旁说话的声音差点听不清:“还在渡,他竟然还没死。”   谢流光紧紧盯着底下。   看不清谢鸿影的身影,但托了“窥天运”的福,他能看到周遭的所有天地灵气漩涡般地聚集,尽数涌进谢鸿影的体内。   半步登仙。   第九道雷落下的时候墨山闲就已经闭上了眼,所有人一言不发,等着最后的第十道雷。   第十道雷响,不周山最后突起的山脉被夷为平地,巨大的浪翻了上来几乎要把他们这些浮在空中的人也都打进海里。   而后暴雨骤停,原本惊涛怒浪的海水逐渐平息,海水之下,谢鸿影原原本本地现出身影来。   “半步登仙。”墨山闲的声音响在耳边,谢流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谢鸿影。   谢鸿影此时也在看他。   遥遥相望,谢流光头一次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气抑制不住地要破土而出,冲破一层又一层的桎梏,要吸纳所有的灵气往上,往上,直至要突破下一个境界。   身边观看这场雷劫的修士已经有人一言不发地离开,谢鸿影开口:“流光。”   他看着谢流光,轻轻微笑:“你现在要杀我,也只能突破半步登仙了。”   他说:“流光,感受到了么?”   他说:“我等你突破,然后来杀我。” 第51章   谢鸿影在十岁的时候拜许琼为师, 是当时通天宗掌门许琼最小的一位弟子。   襁褓之时被送回通天宗,所有知识都是在通天宗学会的,和许承天年岁相近, 经常待在一起。拜入许琼门下以后,许琼不怎么教他, 大师兄秋飞燕一手把他们带大。   修习近百岁,偶然得知自己身世,几天几夜不能理解, 找秋飞燕质问, 秋飞燕承认自己一直知情。   茫然不知所措,怒而跑出宗, 到凡间,本想着就此离开宗门, 许琼找上门来, 悬于天际之上, 连根指头都没动,轻而易举就将他压在地上不能动弹。   他跪在地上,眼里盯着地上一排爬过的蚂蚁,电光火石间想好了自己的去路, 抬起头,告诉许琼,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并没有死, 而是流落在凡间。   现如今, 自己可以把他带回去。   于是他找到谢流光,把他带回了通天宗,取名流光。   转瞬流光,眼见着会惊才艳艳的同胞兄弟, 养在宗门是为了给许承天嫁接根骨修为。   没过几年,他亲眼看着许琼用他自己的毕生修为,剐去自己和谢流光身上的窥天境,给许承天重新造了一个肉身。   谢流光醒来说自己身上好痛,他说你半夜起来摔到山下面去了,我给你捞回来的。   十几岁的谢流光比现在还要天真。   许琼死在了这天夜里。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单方面切断谢流光和自己之间修为的联系,让谢流光无法感知到自己,而后一路修炼。   和秋飞燕关系平平,却对许承天很好,帮许承天去做事,冷眼看着许承天被惯得一身毛病,愈发爱无理取闹。   化神以后,道风尘和秋飞燕都告诉他,该动手了,于是他就和秋飞燕一同动手了,和谢流光关系并不亲近,看着谢流光在自己刀下的时候心情也没什么大的波澜。   只是可惜,谢流光的修为到此为止了,于自己的修炼而言,无再多的益处。   然而仅仅五十年,谢流光突破了渡劫从万鬼渊里爬了出来。   谢流光。   他可以是一把很快的刀。   于是谢流光斩下秋飞燕,他因此当了一年半载的掌门,接触了更多秘辛;斩下许承天,“窥天运”因此回到他们的体内。一母同胞,同根同源,几近是一模一样的两根灵根,同源生的魂魄,哪怕是谢流光重新塑起了肉||体,互相之间的联系也斩不断。   更何况如今有“窥天运”。   半步登仙的谢鸿影就此站着,有记载以来第一次有两位突破半步登仙之境的修仙者同时存在,他却没有看墨山闲,只是盯着谢流光。   从前在谢流光身魂魄上下的禁制随着窥天运的归来化为乌有,他和谢流光原本应是互相反哺的,如今曾经被禁锢住的灵力十倍的回流给谢流光   周围的修仙者都沉默地看着他们,谢鸿影说:“流光,这世上有可能羽化登仙的人,唯你我二人而已。”   他说:“你不是要杀我,来试试看,看你我二人,究竟谁能够到达那羽化飞升的境界,谁能够突破这九重天的桎梏,去往新世界。”   化神初期。   化神中期。   谢流光盯着他,手中的剑握在手里攥死,周身灵气疯涨,和谢鸿影之间几近形成了漩涡。   剑在手中。   和谢鸿影早已谈不上同源,从万鬼渊重新爬上来,早已没了从前的根骨,肉身都是墨山闲给他重塑的。   他眼底依旧是杀意:“我要飞升做什么。”   他说:“我只想杀你。”   话音一落,他拼着根本就不稳固的灵力,手执三尺剑骤的脱离上空,放任自己落下带着呼啸的剑直直向谢鸿影刺去。   千万剑气化作涟漪一点。   谢鸿影抬指点掉。   而后巨声轰鸣,这千万剑气重新汇于一点,击在了谢流光身上。   浪涌涛啸,墨山闲于海啸当中接住了他,谢流光瞬间咳出一口血来,嘴角却带笑。   化神后期。   他捂着胸口,笑却一阵阵从嘴角溢了出来,他说:“逼我突破半步登仙?”   “不敢。”谢鸿影淡淡道,“你也可以让你的道侣,妄天尊者来杀我,是不是?”   他的视线落到墨山闲身上,笑了声:“如今妄天尊者三魂六魄齐全,与我过上几招,又何妨?”   三魂六魄。   谢流光抬眼看向墨山闲,原本冷下来的视线这次是真的有几分惊喜:“前辈?”   “半步登仙果然不一般。”墨山闲淡漠说着,也不知道是夸谁,和谢流光对视之时就软了下来,解释,“是,我的那一魂一魄,借由方才的雷劫回了来。”   “前辈记得了?”谢流光顾不上其他,赶紧问。   “记得了。”墨山闲轻声道,手指捻过他唇边的血,拨乱筝开,他只轻轻送了一个音节。   谢鸿影同时呕出一口血。   “总共修道才几年?”墨山闲轻轻道,看也不看谢鸿影,面上看不出喜怒。   有记忆与否,自己都不会亏着流光,只扫一眼那剑招便能一直惦记着。   只是化神劫,暗行宗,真的叫小谢自己闯了去,叫他给自己夺回了身体。   叫谢流光因为自己流泪。   怒不及自己,便更是迁怒旁人。   “前辈。”谢流光叫。   鲸涛鼍浪。   “是。”墨山闲垂下眼去,拨了段琶音,“我不杀他。”   “我能杀。”谢流光缓缓道。   化神巅峰。   恒定的天地灵气几近要被榨了个干净,要把谢流光也托举到半步登仙。   凡人修仙,几千年,而自己和谢鸿影加起来修道也没有一千年。   谢流光觉得好笑,窥天运究底是什么东西,先一位半步登仙者穷极一生所窥见的天道么。   山海宗的两位尊者悄无声息地踏空离开,龙山尊者给墨山闲的筝音弹得头晕目眩,见状也一并消失在原地。谢鸿影呕着血抬起头,看向最后留在原地的道风尘。   道风尘和他对视,缓缓道:“事已至此,你先跟我回通天宗罢。”   谢鸿影看他半晌,忽地出手,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得过来的时候,将自己的刀送进道风尘的体内。   海水漫灌,谢流光都停住了剑,“窥天运”在眼,道风尘身体里不知道累积了多久的灵力就此四散开。   谢鸿影身上带着血,谢流光遥遥和他相望。   “送给你的礼物。”谢鸿影说。   谢流光只觉恶心:“滚。”   然而谢鸿影却不在乎,淡淡地扫视着他,用着“窥天运”的眼睛打量着他,而后说:“我等着你。”   不在乎谢流光的回答,下一瞬,他的身形消散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天地之间只余他们二人。   墨山闲缓缓收了筝,一魂一魄去天地之间走了一遭,雷霆之间魂魄被碾了个粉碎,又在天上阴云里重组,丝丝寸寸,而后借由半步登仙的雷劫出来。   得来全身而退。   天之上,并非封闭完全。   谢流光执意要杀谢鸿影,拦不住,但真的有恙,自己能扫尾。   他要开口和谢流光说明,但谢流光眼里净是兴奋,先一步开口截了话头:“前辈,我要去万鬼渊。”   他不管不顾甚至任性,因为知道墨山闲会陪他:“我要突破了,现在就去万鬼渊。”   墨山闲看向他,他头脑清晰明了:“前辈,先前困在万鬼渊,是因为我渡了渡劫的雷劫才出来。如今我不日就要突破,届时有雷劫,自会打出一条道,让我们从万鬼渊里出来。”   他眼睛亮晶晶:“我就是从万鬼渊里重新踏入这条路的,前辈,我要,去万鬼渊。” 第52章   墨山闲没有问原因, 只说好。   他向来不会拒绝谢流光,此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谢流光把一切都考虑好了。   半步登仙也不能从万鬼渊内出来, 但是谢流光不一样,他本就是再入的杀道, 而现如今又即将突破,又有过一次经验,此时进去, 雷劫定会降临, 墨山闲自有办法再让他们出来。   谢流光就抿着唇笑。   明知道谢鸿影此番是别有所图,但还是直挺挺就迎着这圈套上去。   半步登仙的雷又如何, 半步登仙又如何,那天道想要斩杀我于雷下又如何?   也没什么大不了。   万鬼渊只进不出, 进去倒容易, 从前的古战场, 沧海桑田,现如今裸露在外的只是一处凡间的死水。到了那地方,进了那水里,往下坠, 水走天地破,空气暴露出来,其内则干燥而暗无天日。   里面还是如他们离开时一般。   收容所有尚存的魂魄, 在其中被万鬼渊的煞气感染, 成鬼成煞,成疯成魔,摧毁所有进入其中的生物。   谢流光踩上地上的尸骸,万年无光的万鬼渊里地上是红土, 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被鲜血染红。   他攥着墨山闲的手,问:“前辈记得了吗?我们就是在这里见面的。”   墨山闲轻轻看着他,应:“是,记得。”   现在的小谢和万鬼渊初见已经不相同了。   那时的谢流光意识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会无缘故地哭,一个人蹲在地上抓自己的手,要出去一个一个地杀那些煞鬼,拦都拦不住。   杀了哭,不杀也哭,今日还在亲亲热热地叫前辈,明日就又愣愣地问你是谁。只有事后的温存很乖,一边要盘他的发一边颠三倒四地说着自己从前的事,说起来就发抖,一边发抖一边哭,恨恨说要杀了他们。   不知苦也不知痛,哭了也不承认,每次杀到要丧失意志再被自己抱回来,一拳一拳又砸在自己身上。   自己就一遍一遍告诉他,会有一天带他出去,要带他去杀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带他洗刷冤屈,告诉所有人他没有错。   如今也只差谢鸿影了。   小谢太厉害。   此地流光,流光多少年。   找回了曾经的一魂一魄后,才又记得了这里的五十年日夜,从来和谢流光亲密无间,应了他的心愿,给他许下了承诺。   才更加五味杂陈,甚至于后悔自己在那雷劫下离开。也不会再阻拦谢流光要破半步登仙的劫,要向上去直到杀了谢鸿影。   他捻着谢流光的手:“我记得。”   谢流光就笑,万鬼渊日日夜夜,总记也记不太清楚,只知道总是被墨山闲抱着,喜欢亲昵地粘在他身上。   有厉鬼袭来,张牙舞爪要吞灭他们的心智,谢流光抬指一送,将那厉鬼驱了出去。   谢流光仍是笑,笑得很开心,仿佛这些毫无神智的鬼煞是自己的老朋友,只是许久不见。   他说:“许承天在这里。”   “能找着他?”墨山闲便问,煞鬼也是死魂,抹去了所有从前为人的特征,只有杀戮的欲望。和当时还理智尚存的谢流光不同,从何种程度上来看都已经是再也活不成的死亡。   “能。”谢流光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窥天运。”   “这般好用?”墨山闲也笑,随意问,“看得到这些个死魂从前都是什么人么?”   谢流光摇了摇头:“不是。他们都死了,算不得人。许承天从前……肉身的窥天境造的,我亲手杀了他,于是能感受到。”   他如今说起许承天时已不会再带着恨,几近不能出声。或者说在仙盟宴再次看到许承天以后就不会了,亲眼见到许承天和从前想的全然不同,对方如此懦弱,如此软弱,如此地……不堪一击。   他抬起手,轻轻拨开弥漫在万鬼渊的无数煞魂,精准地选中其中的一个。   与其他的所有煞魄都没有任何区别,神识磨灭以后都非常人。但谢流光想,来都来了。   于是他给那煞魂点上了一把灵火。   霎那间鬼哭狼嚎,风涌动着万鬼的尖叫,谢流光嗤嗤地笑,抬手出剑,要将这哭号的厉鬼都斩个干净。   墨山闲只是在一旁看着他。   就是这剑招。   万鬼渊作为古战场除了白骨就是一些破铜烂铁的兵器,谢流光随手拿一把剑都能做出最漂亮的剑招,只随手一挥,就要把面前的厉鬼给斩碎。   化神巅峰。   向上触及的境界,不像渡劫巅峰那般始终触不到根底,而是薄薄的一层,要诱惑他往上。   再强一点,再强一点,只要不消片倾,就可以突破半步登仙,修仙者当今最强的境界,你不想么?   谢流光没有想或者不想,不知多少无知无觉的亡魂在他手下丧生,他才停下剑。   剑指着万鬼渊中仅存的断壁残垣,是古城墙,其上累积着千万年来的血,而里面被清了出来,万鬼渊的五十年间,他和墨山闲就在里面仅存的半间房间里休息。   他没有走进去。   里面本就什么也没有,出万鬼渊的时候墨山闲又把其中生活过的痕迹全都毁了,那时他们没想过再回来。   谢流光眷念地看:“前辈。”   墨山闲应:“我在。”   “你说等事情都结束以后,会带我出去玩。”谢流光说。   “是。”墨山闲道,“人间九州,海外八岛,天下王朝,都可以去瞧瞧看看。”   “我说要先给前辈解决灵气的问题,但我现在要先去杀了谢鸿影。”谢流光又说,从不考虑自己会失败,“然后我也是半步登仙,我会跟前辈一起想办法。”   谢流光。   墨山闲说:“我等着你。”   只进不出不见天日的万鬼渊的天上聚起了阴云,狂风袭过,豆大的雨点开始一点一滴降临在这永久干涸的地上。   谢流光放远视线,万鬼渊里只有他们两人,但他能感受到。   谢鸿影,又杀了山海宗的一位化神。   是为了腾那天地灵气出来,让雷劫能真真实实地劈向自己?   “谢流光。”墨山闲开口,心知无法干涉但还是要说,“半步登仙雷劫,每三道威力向上递增,第十道的威力则会减下来。”   谢流光看着他。   “前三道淬体,第四五道脱胎换骨,六七八道雷淬魂,第九道雷是要杀你。”墨山闲仍道,“只要九道雷过后还没死,第十道雷会给你新生。”   他温和地看向谢流光:“在万鬼渊,还有事要办么?”   谢流光摇头,笑着说:“我只是想看一看许承天。”   话音才落,天边一声雷响,于是第一道雷就劈开盖地地下来了。   墨山闲退后一步,冷眼瞧着这来自天外的阴云,手指一晃,拨乱弦响,搭上了这天边雷的裂缝。   谢流光只是在原地站着,笔直着背脊受了着一击。   “流光。”墨山闲说,“坐下来。”   谢流光回头看他,笑了笑,依言坐了下来。   然后是第二道雷。   剑握在手上,横在膝上,同他一起受了这第二道雷的威压,浑身彻骨痛,但他笑,看着流光的剑上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第二次在万鬼渊渡劫,第一次亦是墨山闲护法,一面护法一面要借着雷劫打通出去的路,那时他满心恨意,砸在身上的雷也不能浇灭。   第三道雷,皮下渗出血来,七窍都流血,他舔了一口唇边的血,尝不出味道。   距离化神的雷劫也没过多久,再往前,距离渡劫也没过多久。修道三百年,但仙家弟子的生活大多无聊,总不过那么几个任务。   而自己的生活更加枯燥乏味,不过前辈应该不同,前辈知道那么多事,认识那么多人,还会在凡间游玩。   他看着剑面映着自己承受着第五道雷,整个人浑身覆血,已经可见白骨,而血肉在疯狂生长。   前辈赠与自己的。   他在血里笑,抬起手还要用最后的力气来抚摸自己身上的血肉,感受着自己身上的血肉重新生长。   “痒。”他说。   然后脱胎换骨。   第六道雷让他的思想麻痹,他无法再说话,抬起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墨山闲,隔着眼皮上滴落的血,墨山闲带着身后的空间裂缝等着他,等着他出去。   一如当初他们准备离开万鬼渊的时候。   谢流光笑,三魂六魄好像四分五裂,他抬起唇想要叫:前辈。   一丝一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但是他看到墨山闲应了。   他又笑,笑着承受着第七道雷。   而后他忽地想起,他应该要杀了这雷。   杀了这天。   带血的手重新握上剑柄,麻木的手掌感受着剑柄的纹路,感受着剑在手中的分量,他就要提剑——   第八道和第九道雷同时落下,他骤地咳出一口血,倒在地上的同时剑从手上滑落。   墨山闲看着他,半步登仙十道雷,实际上第九道就是最后一道,因为第十道雷并没有任何威力,像是天道打了九记闷棍以后又给的一个甜枣。   他自己是如此,谢鸿影也是如此,谢流光当然也应该是如此。   万鬼渊最后的白骨被碾成粉尘,大地震荡,最后的断壁残垣也轰然倒塌,第十道雷响,谢流光重新握起了剑。   斩天剑。   肉||体与魂魄最后的疼痛都以褪去,迎来的是浑身充盈的灵气,煞鬼哭号,谢流光抬起头,看向天边的阴云。   霎那间雨过天晴,经年不见天日的万鬼渊重新恢复了一片昏暗。   谢流光冷笑,墨山闲走到他身边,把他搂了起来,只用手一点一点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恭喜,流光。”   谢流光的笑又真心实意起来:“现如今我和前辈是一样的了。”   “是。”墨山闲把他抱在了身上,缓缓踏出由自己撕裂出的空间裂缝,涌动着的万鬼想要跟在他们身后,但他只轻轻一指,便把这些东西都推开。   “我修了足足三千年,才有如今的修为。”墨山闲说,还是施了洁尘咒,去了谢流光身上的血,“流光才不过四百多岁,真正修道也才三百余年,远比我厉害。”   天光乍破,第一次从万鬼渊出来也是如今的光景,只是当时出来的那一刻见着的是日出,而现今看到的是日落。   日薄西山,他剑在手上不曾放下,一只手圈着墨山闲的脖颈一只手就拿着剑,也不担心碰着了墨山闲。   他说:“我也觉得我很厉害。”   墨山闲笑:“自然,流光才是当之无愧仙道第一人。”   “不要,前辈才是。”谢流光依恋地把头埋进他的肩上,最后的日光将要消散在天际,眼里光华流转,是有“窥天运”看到的万物。   所有人身处其间,他同墨山闲说:“我哥来了。” 第53章   仿佛是应和着他的话, 下一瞬,面前的空间微微扭曲,谢鸿影从其中缓缓踏了出来。   “哥哥。”谢流光轻声叫, 眸子里净是兴奋的光,他从墨山闲的身上跳了下来, 剑在手中划出一道银光。   他笑了出来,顾不得境界还没有稳固,就直直冲着谢鸿影劈了去。   一剑破开九重天, 他大笑道:“谢鸿影, 我来杀你了!”   剑意直冲云霄,将原本万鬼渊的一潭死水给搅了起来, 顷刻剑光雷鸣,风声呼啸, 他的剑就此对上谢鸿影的刀。   一百五十多年前, 大乘之时在谢鸿影的刀下毫无反击之力, 被他甚至没有握在手上的刀摁在地上抬头都艰难。   而后仙盟宴,他以渡劫转圣之能,第一次站着迎上了谢鸿影的刀。   曾经万分杀念,觉得他们是顶在自己头上不可逾越之大山, 但真正碰上来,才发现这些人也不过如此。   端的是道貌岸然,嘴上说着礼义廉耻, 看着是仙风道骨, 背地里一个胜一个的腌臜。   刹那间冲击的力量把整片地面都夷平,远处山崩地震,寂静无声的山上惊出一群飞鸟。   墨山闲抬起步子,浮到了半空中, 远远地看着。   谢流光只觉得高兴。   谢鸿影的刀和他流光溢彩的剑不同,通体漆黑,要吸纳一切的光,剑刃和刀刃一同开,噼里啪啦闪过一连串的火星,又交错在护手之前。   “哥哥,多活了一百岁,你真真也不过如此。”谢流光又笑着道。   山峦剑啸,长刀如龙吟般袭来,谢流光如愿以偿看到谢鸿影被激怒,更是兴奋,忍不住就又朗声道:“我去通天宗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差距不也和如今一般?你当时不肯跟我打——”   谢鸿影沉着脸将刀劈来,他笑着退开,刀锋割过他的发丝,他说:“因为当时前辈也在,谢鸿影,你胆子真小。”   他直截了当地嘲弄,嘴角的嘲讽几乎要溢了出来,从前谢鸿影和秋飞燕从来看轻他,但如今是他看轻他们。   因为他们实在不过如此。   “哥哥。”谢流光说,知道他们是双生子但浑不在意,仍旧这么叫,剑横过面前,映着其上的“斩天”二字,他说,“你只教过我一招。”   近似又不近似的兵器,用起来总有几分相同之处的,谢流光双手执剑,换成了拿刀的架势:“是我求着你,你才肯教我的。还记得么?”   他虽是如此问,但此话并不等谢鸿影答,而是顷刻之间出剑,嘴里低声念:“影变。”   到他们如今的境界——亦或是只是到了渡劫境以上,这些个招式便没那么重要了。绝对的实力,绝对的横跨一切的壁垒让这些好似华丽的招式都失去了作用,大道至简,至简归一。   而他此时用出了尚在筑基时期求着谢鸿影交给他的招式。   影变。   千万剑影铺天盖地地向着谢鸿影涌去,而其中只有一把剑是真正的剑。   顷刻之间万般剑影动,谢鸿影召出灵气护体而瞬间就被刺破,他抵住了其中一剑——   而另一剑刺进了他的腹中。   谢流光抬眼,冲他微微一笑。   这就是谢鸿影交给他的招式,千万把剑中,无论对方抵御着的是哪一把剑,只有最后刺向对方的那一把才是真实的。   瞬息之间谢鸿影嘴角流出血,而他的刀在同一时间砍向谢流光。   谢流光倾身避开,三尺剑抽出谢鸿影的身体而后划过一道留影。   他大笑出声。   是,从前谢鸿影只给他演示了一遍,从未想到他真的能把这招用处来,也从未想过这一剑能真的刺到他自己身上。   “哥哥。”谢流光说,“眼看着秋飞燕被我杀死,还这么轻视我么?”   他的剑锋利,血槽在滴血:“真真等着我来杀你不成?”   自然不是。   谢鸿影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笑,视线先是低垂再缓缓挪到谢流光的身上:“因为你只不过如此。”   他眼里的窥天运和谢流光眼里的如出一辙,只是他研究久了,也研究透了,从这窥天运还在许承天体内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来打探,如今回了他自己的体内,更是第一时间就试验了种种功效。   谢流光。   修道三百岁,筑基到大乘,算是稳扎稳打。   缚灵台一百年,修为尽失。万鬼渊五十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突破渡劫转圣。   而后仅仅近两年,突破化神,化神以后又没多久,被强行拔至半步登仙。   本就是根基不稳。   “谢流光。”谢鸿影说,“你化神之时也知晓自己打不过我,怎的,如今就能打赢了不成?”   而谢流光说:“我与你如今都是半步登仙,并未有任何阶级之分,有什么打不赢?”   谢鸿影冷笑。   而后刀光剑影,他们的武器再次碰上。   半步登仙一击,山海平。   墨山闲弹了弹指尖,发丝随着他们掀起的风浪飞舞,衣袍翻飞,他打了个招呼:“李观山。”   他身边的裂缝被撕开,龙山尊者从其中钻了出来,朝他靠了靠,躲了一下冲过来的冲击:“动静实在是太大了……我想着偷偷过来瞄一眼呢。半步登仙过招,这可是生平头一遭,以后也就难有机会见了……谢流光,如今已是半步登仙了?真是厉害。讲实话,我还以为是你在和谢鸿影打呢。”   “流光自己的事,我不会下手。”墨山闲淡淡道,天边残阳将落,他望向底下的视线柔和,“他能赢。”   “总归还有个你。”龙山尊者叹气,“得亏你们没在万鬼渊耽搁多久,谢鸿影真是发了疯,逢人就杀,如今天下化神,你猜怎么着,只剩我和海悼两人而已了。还有那渡劫,给谢流光杀了几个,又给谢鸿影杀了几个,也是,没杀这么多人,怎么会有灵力让谢流光来突破呢。”   他和墨山闲一并往下望,手里的乾坤罩一闪一闪,才让自己免于受底下攻击的余波:“谢鸿影是想飞升?杀了谢流光再杀了你,大抵就足够了?只是他能渡那雷劫么,连你都撑不过几招。他也才进入半步登仙多久,他修的也是名门正道,和谢流光以杀入道不同,杀了人也不会提升他的什么修为,不过到了半步登仙以后也不担心这个了,真不知道他急什么。”   “不急?等你提心吊胆,等着被他找上门来杀了。”墨山闲凉凉道。   龙山尊者咳了一声,不说话了。   墨山闲看着天边的残阳,最后一丝即将掩盖于江河之下:“要久留在这里看么,再打下去,化神也难以幸免。”   “不看,不看还不成么。”龙山尊者叹气,知道他是赶客,重新扒拉开裂缝,“等打完了,你知会我一声,我也做做准备。”   墨山闲从鼻子里出了一丝声音,也不知是听没听到。   龙山尊者便当他是听到了,过来才说了没两句话,又踏入裂隙里走了。   谢流光捂着肩上的伤,剑插在土里半跪在地上。   根本就不痛。   他笑,和谢鸿影的威压撞在一起,谁也不能奈何得了谁。   “谢流光。”谢鸿影抚摸着腰腹的伤,“你真的太天真。”   “这会儿不卖我们的交情了?”谢流光笑得身子发抖,“谢鸿影,当我不知道么?化神的时候,你可以轻易被前辈抹杀,所以不和我打。”   他撑着剑站了起来,又笑:“所以你要等自己上了半步登仙,又要逼我上半步登仙,你逼我上半步登仙是为什么?”   他和谢鸿影对视,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斩也斩不干净,所以只好让对方去死。   他只好叫谢鸿影去死。   “你是要登仙。”谢流光说,“我们同体双生,你杀了我,可以得到我的修为和完整的‘窥天运’,是不是?”   谢鸿影看他片刻,笑了出来:“真聪明。”   他说:“也够天真。”   谢流光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不停,却转瞬之间再次出剑,一剑划开谢鸿影的脖颈,两厢对击,谢鸿影的刀脱手。   谢流光看向那把刀。   “我都说了。”谢鸿影轻轻叹,刀就兀自动了起来。   谢流光皱眉想拦,但发现这刀竟不是冲自己而来。   而是半生生在空中划了个弧。   心连着心,血连着血,金丝的这头连着那头。   谢流光回眸,谢鸿影笑着看他,笑意不达眼底。   他眼睁睁看着谢鸿影拿出了一个符,自己方才伤口中溢出的血便和谢鸿影的血相连接,而后缔结了一个血咒。   “窥天运”不受控地打开到完全,眼前的灵气波涛如浪涌,全世界的灵气都涌了上来,托举着自己亦或者是谢鸿影。   “流光。”谢鸿影再次轻轻叹,“你可看好了,窥天运是这般用的。”   他双手展开而谢流光手中剑不得动,与谢鸿影血脉相连的瞬间他明白了那个血咒的作用便是不能伤及血亲骨肉,谢鸿影没有想杀他,只是和从前一般要从他身上去夺走什么。   也许是一个完整的“窥天运”,也许是飞升往上的道路。   也许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的东西。   谢鸿影离他极近,刀回到了他的手上,不再是高高在上悬空操纵着刀,而是刀在手上。   墨山闲的手抚在筝上,下一瞬第一个音节就要离弦而出。   而谢流光翻手出了剑。   剑影快不见其物,只有真实的触感让谢鸿影知道这把剑如今就插在自己的心脏上,他僵硬地低头,谢流光的手在抖。   血咒反噬五脏六腑被搅得生疼而手指麻痹没有知觉,不能寸进一步。   他偏要进,趁着谢鸿影放松下神经放松下精神放下防备,把这剑刺进了他的胸口。   谢鸿影身上的血顺着剑上的血槽往外滴,他问:“你说,窥天运是怎般用的?”   他看着谢鸿影,看他和自己近似的面容,他说:“我不在乎。”   一字一滴血,一字一痛,他的肉||体分明是墨山闲重塑的分明和谢鸿影没有半分关系,只是现如今才被一分为二的“窥天运”绑架在了一起。   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不在乎谢鸿影当初是否把他带回来,不在乎秋飞燕是否真的待他几分真心用心教了他什么,不在乎谢鸿影是否真的迫于形势做出了无奈之举。   他只知道自己当时好痛。   只知道抬头只是看到的是一片漠然,只知道自己被一次又一次的押回来,被放在灵火上炙烤,被无尽的痛苦生生地折磨。   好痛啊。   谢鸿影,你就这么仗着我们是血亲,明明实质上没有半分感情,却如此威胁着胁迫着我不对你动手么。   痛彻入骨,谢流光咬着牙,带着咬牙切齿地笑,又将刀柄转了圈。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谢鸿影的刀随之而来,这次谢流光躲得轻易,只是剑还在谢鸿影的胸口横插着,没有收回来。   灵气入体,他抬指随意捻了地上的石子去挡了一下谢鸿影的刀,墨山闲的路子被他学了个十成十,于是光影一变他再次回到了谢鸿影的身边。   谢鸿影将将拔出他的剑。   半步登仙。   眼前是谢鸿影与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仿佛能看到自己与他之间恒远的溯源,一母同胞,他却小了谢鸿影百岁,谢鸿影早就该感知到他但是没有说,直到后来才把他带回通天宗。   “谢流光。”谢鸿影声音很低,“你与我本是同根生,倘若从以前便没有间隙……”   “滚。”谢流光说,再次握上剑。   上一剑伤了谢鸿影的心脉,于是这一剑就容易许多,然而谢鸿影刀依旧刺向了自己。   好啊。   好啊。   他将将一偏避开了心脏,五感都麻痹手已感受不到剑但依旧在往谢鸿影的身体里送,眼看着谢鸿影吐出一口血,已经笑不出声但还在笑,笑得恣意他转着手里的剑,灵气和谢鸿影的撞在一起而后胜过他的。   而后胜过他的。   而后抽丝剥茧,在谢鸿影不可置信地目光中,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死。如何?”谢流光轻轻说,五感麻痹声音太小。   但谢鸿影听得清楚。   他一寸一寸将剑划过谢鸿影的身体,任凭谢鸿影的刀再怎么奈他何也毫不松手,直到谢鸿影的刀终于脱手,离了力,再起不能,咣当坠地。   谢鸿影的心脏已经碎无可碎,于是根骨也被他取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根骨,他放了手,确实对自己无用。   而后是筋脉。   挑断。   到最后他自己也动弹不得,反噬让他几近是一边吐血一边完成的动作,但他仍旧完成了。   死了。   而后谢鸿影元婴离体,他终于倒在地上,窥天运在原低愈胜,他伸手抓握住他的元婴。   最后一个,彻底地死了。   最后一丝日光下坠,天地之间不见光影,抬眼漆黑入夜。   天地开。   谢鸿影和他的“窥天运”终于联为一个整体,完整的“窥天运”作用在血脉对的人身上,而以杀入道的谢流光在杀了谢鸿影以后灵气疯涨。   最后一丝屏障松动,原本应该迎来的那登仙阶却没有立刻而来,而是在天穹之上出现了一道裂隙。   裂隙诱惑着他前往。   就好像眼前就是登仙路,只要他往上一步,就可以羽化登仙,就可以飞升,就可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   谢流光先回头去看,墨山闲轻轻看着他,鼓励着他,支持他做任何事。   任何。   他笑了起来,手里握着是剑。   此剑名为——   斩天。   而后他提起剑,毫无迟疑地向着那裂隙斩了过去。 第54章   天崩地裂。   剑一出带着响彻云霄的震荡, 那裂隙所代表的不仅有向上的通道还有所谓天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理应以万物为刍狗,一视同仁。   因何要划出那十道境界, 把人具体衡量。   一剑斩碎天道。   “窥天运”所带来的金光骤的消失了,天地间灵气崩塌, 支撑他们所一直修炼的灵力迅速地被剥离出他们的身体。   天地悠远,独立于凡界的仙界开始轰塌,天柱断, 而后日月星辰斗转星移, 悬于云端之上的天山轰然坠入地面。   三万八千年前,天地开;两万年前, 仙界独立出来。而后万物发展,十道境界泾渭分明, 有人于底端苦苦挣扎, 有人在顶端高高在上。   有人被生吞活剥也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有人执剑, 要击碎这天道种种。   有人执剑。   将这一切归还于天地。   天地开万物生,三万八千年,有人将前人所聚集的天地灵气还于天地。   天地间。   谢流光在大笑。   裂隙早已消失,供人修炼的灵气从此不再为人所用, 悬在所有人眼前的“飞升”之道彻底被击碎,而停滞着的仙界凡间终于再次往前。   谢流光不在乎。   斩下去的时候用了千钧的力量,跌下地时才恍惚一身轻, 飘飘然几百年, 自此恩怨以偿,一切化为乌有,但他不在乎,只是握着剑笑。   他笑, 回头望向墨山闲的时候才觉出了一点愧歉来。   他叫:“前辈。”   他说:“前辈,我把天地灵气都弄没了。”   他望向自己的脚尖,剑上还沾着谢鸿影的血,好似方才的一击不过是临时起意,在动手下去的前一刻还未有如此想法:“从今往后,只有一身凡人血肉躯。”   墨山闲笑了。   谢流光抬头看他,愣了愣,随后跟着他笑,又叫:“前辈。”   墨山闲翻了翻自己的乾坤袋,找出一把剑来,站上去:“来。”   谢流光茫然看他,万般灵气正在飞速抽离其身,他把谢流光抓回来,放到自己身前,一起踩在剑上。   堪堪只能浮起一丝。   墨山闲又笑,最后给谢流光施了个除尘咒,去了他身上的血。   “前辈。”谢流光又喊,喊了又笑,弯着眼睛抱着他说,“墨山闲。”   “我在。”墨山闲应,笑得柔和,驱剑。   剑动,风驰电迅,一色的光景被抛在身后,不变的星辰在其上。   墨山闲笑着说:“趁还有点灵气在身,赶紧从这里走了罢,免得届时身无灵力,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还得自己走回去。”   谢流光愣愣应:“哦。”   “事情都结束了。”墨山闲说,“想去哪儿玩?”   谢流光的眼睛亮了起来,抓着他毫不迟疑地说:“沧州!上次跟的镖师,他们说沧州下雪很好看。”   “好。”墨山闲应。   “我还想去放灯。”谢流光又说,“前辈,你先前捡了我的灯回来,我看到了。”   墨山闲笑,笑了才应:“这也被你瞧见了。”   他应:“先前是去的云州,那便再回去玩一玩,不过听说沧州的上元灯也好看。”   “他们说漳州春日里还会开漫山遍野的花。”谢流光说。   “好。”   风抚过他们的发,谢流光知道自己在笑:“从前没去过的,我都要去。”   “好。”墨山闲则答,“去好好玩个痛快。”   ·   ——下卷·逆天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