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今天又在搞事[西幻]》作者:蓝路【完结】   晋江VIP2025-03-23完结   总书评数:1099 当前被收藏数:2504 营养液数:2321 文章积分:68,949,120   简介:   神域圣子伊斯维尔遭人暗害陨落,转生成了式微的精灵族唯一的王子。   人人都道精灵族美丽却软弱,对精灵王子便不自觉看低了几分,更有甚者,将伊斯维尔当成了好拿捏的软柿子,试图将他变卖为奴隶。   直到伊斯维尔反手施咒,揍趴了一干山贼,又一巴掌将奴隶贩子高价雇来的魔法师扇进墙里,笑意温和:我们能谈谈吗?   恶霸目瞪口呆,汗流浃背: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瓜娃,求您绕我一命!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世人皆有善恶。   恶霸松了口气。   伊斯维尔:不必多虑,待你将罪赎清,世人会宽恕你。根据这个国家的律法,你只需要再服刑一百八十年。   恶霸:???   由于圣器遭窃,光明教会强行逮捕了伊斯维尔,意欲将他作为祭品献给光明神。   一年一度祭祀大典,教会圣子身披华服,在众信徒敬仰的目光中走向神坛。   他恭敬地掀袍而跪,低念祷词,高高举起手中圣杯——   九天之上,金光乍现,信徒纷纷惊呼,皆称教会圣子是天使转世。   下一秒,圣光在半空拐了个弯,越过神坛,穿过囚笼,落在了那名被抨击为异教徒的祭品身上。   光明神摸了摸伊斯维尔的面庞,声音关切:何人加害于你,我的孩子?   教会成员与信徒:???   小剧场·记一次吵架:   尤卢撒:听说某个精灵贵族对你芳心暗许?   伊斯维尔:但是……   尤卢撒:那个圣女也对你很有好感?   伊斯维尔:你听我解释……   尤卢撒:哦,还有个天使为了你要死要活?   伊斯维尔:……   尤卢撒:那你去找他们啊,来我这儿干什么?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那你要不要……先把缠着我胳膊的尾巴解开?   Highlights:   1.伊斯维尔x尤卢撒,无情(字面意义)圣父攻x傲娇(会哭那种)恶魔受。   2.圣子下凡将光环播撒人间同时谈了个恋爱的故事。非典型西幻,魔法和机械并存。剧情趋于理想化。   3.有其他cp但不算副cp,感情线主要还是两个崽贴贴。受的种族能生但无生子情节。   4.攻因为身份设定是万人迷,但是非典型万人迷,纯爱1v1!攻身上有男男女女超多单箭头!但是攻受彼此身心唯一,超粗双箭头!极度慢热注意,攻是木头开窍慢,受暗恋苦但不完全苦,作者是cp党,后期感情戏多,全文不建议极端控党阅读!   5.挺长的。   6.今生竹马,前世年龄差巨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西幻 成长   主角视角:伊斯维尔 尤卢撒   一句话简介:这圣子表面正经,其实喜欢小野猫   立意:人是发展之本。 第1章   这是伊斯维尔遭遇绑架的第四天。   四天前,他在森林深处被十几名树精灵偷袭,眼睛一闭一睁便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囚室,设于树精灵首领所在的巨树之中,一道落了锁的铁门镶嵌在坚硬的树干里,留下一道小窗供巡查之用。   精灵坐在屋内唯一一张桌子旁,油灯中燃烧的特制油脂即将耗尽,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黄光。   伊斯维尔活动一下僵硬的颈脖,脖颈上一指厚的铁环限制了他的行动。   这是魔法抑制器,为了防止他们费尽心思绑架回来的王子用魔法把他们的大本营烧成灰烬,这铁环已经在伊斯维尔脖子上戴了四天了。   门外传来卫兵的交谈声,伊斯维尔的尖耳朵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大概。   “那位殿下怎么样了?”   “还活着,”被询问的那卫兵压低声音道,“但是他已经吃了两天的盐水和黑面包了,再这样下去怕不是……”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伊斯维尔瞥了一眼紧闭的小窗,若有所思。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就在这时,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名身披轻甲的卫兵站在门外。   他低垂着眼不敢直视伊斯维尔,声音因胆怯而颤抖:“王子殿下,梅瑞普尼首领想见您。”   伊斯维尔闻言从桌前起身,柔顺如绸缎的金发从肩头垂落,被他随手拨到了肩后。   他对那卫兵微笑一下,道:“多谢。请带我过去吧。”   两名树精灵卫兵一左一右带着伊斯维尔穿过环形的长走廊与弯弯绕绕的旋梯,一路向上,最终来到道路尽头的一扇门前。   屋内的树精灵起身请伊斯维尔坐下,亲手为他递上了一杯热茶。   “关于王位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梅瑞普尼笑问。   伊斯维尔礼仪性地用嘴唇碰了碰杯沿,抬眸望向树精灵首领,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您还是派信使前往王宫,与陛下商谈来得好。”   他偏头望向窗外,正是傍晚时分,往常的这个时候是精灵族的晚餐时间,但此时此刻,温馨的欢笑被紧绷的战意取代,而这非常状况已经持续了四天了。   自精灵王子遭遇绑架,一封来自树精灵首领梅瑞普尼的信件便送达了王宫,信件要求精灵王在四日之内退位,届时树精灵会扶持伊斯维尔作为新王登基,否则,精灵王子将成为树精灵的刀下亡魂。   伊斯维尔清楚地知道,梅瑞普尼已经坐不住了。   精灵王没有应允树精灵的要求,他知道这对精灵族来说意味着什么。   精灵族分为光明精灵和黑暗精灵两支,二者虽同为精灵族,但因信仰原因一直不合,只是伊斯维尔所在的雾兰王国情况特殊,罕见地形成了光明精灵与黑暗精灵共存的局面。   在这片森林的四个精灵部落中,除了树精灵是黑暗精灵出身外,其余的花精灵,水精灵和土精灵都是光明精灵。   梅瑞普尼一向是激进派的代表,如果伊斯维尔成为傀儡精灵王,这片森林里的光明精灵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伊斯维尔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梅瑞普尼终于耗尽了耐心。   伴随着卫兵的惊呼和一声脆响,一把左轮手|枪抵在了王子眉心。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梅瑞普尼冷声道,“如果你宁可去死都不愿意作为树精灵的王活下去,那我就只能送你去见你们亲爱的诺德女神了。”   而伊斯维尔回答:“如果杀了我能消解您对雾兰的怨愤,那您请便吧。”   他温和地凝视着梅瑞普尼,眼中看不见恐惧,亦没有算计,那双眼睛幽蓝深邃,似乎能包容这世上的一切罪恶。   树精灵首领僵住,伊斯维尔出人意料的反应让他陷入了进退两难。   你要用什么去威胁一个没有恐惧的人?   一名卫兵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劝道:“梅瑞普尼大人,陛……精灵王那边还没给出明确的答复,不如我们再等等?”   梅瑞普尼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收回了手枪。   “把他带回去,”他长舒一口气,对伊斯维尔露出一个儒雅的、扭曲的笑容,“委屈您今晚再用一次黑面包了,王子殿下。”   最后几个词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伊斯维尔不为所动,他向梅瑞普尼微微颌首,接着便跟随卫兵离开了房间。   伊斯维尔又回到了这间他待了将近四天的囚室。   大概是精灵王子的特殊待遇,这间囚室带了一间浴室,伊斯维尔简单洗了把脸,用心听着囚室外的动静。   应该……差不多了吧。   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桌边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卫兵。   对方刚把摆了晚餐的托盘搁在桌子上,听见动静,他回过头,头盔下的墨绿色眼睛微微眯起,将他上下扫视一遍,最后落在了精灵脖颈的铁环上。   伊斯维尔不由得笑了,他扫了一眼虚掩的门,确认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进屋之后,主动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在那双漂亮眼睛的注视下,伊斯维尔捻起那人翘在面罩边缘的一缕银发,轻柔地捋进头盔内侧,轻声笑道:“在外面可要小心些。”   那卫兵愣了愣,迅速调整自己的头盔,接着没好气地瞪了伊斯维尔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看样子是生气了。   伊斯维尔看着铁门在面前重重关上,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拿起今天的晚餐,意外地发现餐盘上摆放的并不是梅瑞普尼吩咐的黑面包,而是带着果酱夹心的,由于刚出炉的缘故,尝起来松软香甜。   伊斯维尔喝了口水,只觉得清凉带着甜意。   几乎不用多加推断,他便猜出这必然是方才离开那人的手笔。   如果有精灵进屋来看一眼他们的王子,就会发觉,他的嘴角勾起的弧度这些天来都不曾有过,像少年发现了一个珍藏于森林之中的秘密。   但现在屋内除他之外空无一人,因此也没有人发现,精灵王子眼中流淌出的无限暖意。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   在树精灵将餐盘收走的约莫四小时之后,伊斯维尔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喧闹声。   这声音来自脚底,杂乱的脚步和失措的吆喝混在一起,像是某种战役的号角。   伊斯维尔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悄无声息地来到门边,摸索到了某人留下来的机关,像那顿与预期不符的晚餐那样,这机关没被第三个人察觉。   他拧开机关,铁门应声而开。   门外的卫兵惊恐回头,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伊斯维尔拽进了屋。   不多时,一名卫兵便从囚室里走了出来。他关上门,那软甲穿在他身上不怎么合身,袖口短了一截,只能说勉勉强强算过得去。   走廊上的壁灯不知被人用什么法子弄灭了,只有失态的惊叫和呵斥从楼下传来。   伊斯维尔扫视一圈这条走廊,借着昏暗的灯光快步下楼。   在下三层,他与一群卫兵不期而遇。   伊斯维尔拉住一名行色匆匆的卫兵,装作困惑的样子问:“这是怎么了?”   那人恼道:“有入侵者混入了巨树,到处窜来窜去的,现在不知跑哪儿去了。你在巡逻是吗?跟我们一起走。”   伊斯维尔顺势答应下来,跟在队伍的最后下了楼。   没来得及走几步,一名卫兵便从他们身后赶来,急切道:“都站住!殿下跑了!守卫的软甲被带走了,你们看看周围有没有来历不明的卫兵?”   队伍里的精灵一时间都停下了脚步,有人举起油灯开始一个挨着一个照众人的脸。   伊斯维尔退到了队伍的最末尾,右手滑到了腰间的长剑上。   就在这时,又一个卫兵从不远处的楼梯口翻上来,扬声叫道:“都躲开,入侵者在上面,别误了事!”   卫兵们闻言纷纷避让开去,有几个心急的已经拔腿往楼上冲了,只有队伍末尾的伊斯维尔立在那儿纹丝不动。   须臾之间,那卫兵便飞奔至伊斯维尔面前,他一刻不停地打横捞起精灵,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抱着他跳上旋梯扶手,接着一跃而下。   紧随着他的脚步,一群卫兵冲了上来,领头的那个环顾一圈,急道:“那个入侵者呢?”   其余树精灵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跑到旋梯边向下望——哪还有那两人的影子?   “该死!”领头的树精灵一拳砸在栏杆上,怒道,“没脑子的东西!快追!”   彼时二人已经拐进了另一层的走廊,伊斯维尔被那人抱在怀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逐渐聚集的人影,不由得抿唇:“尤卢撒,先放我下来吧。”   被称为尤卢撒的青年只低声说了声“抓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门前,短暂的停顿之后,飞起一脚踹开了门。   他毫不迟疑地翻过栏杆,百米之下,灰绿色的森林向天边绵延而去,他们向大地坠落。   伊斯维尔下意识揽住了那人的肩头,耳中贯入风声,在一阵席卷全身的失重感之后,他落入了一团触感柔软的羽毛中,掌心随即被塞入了一根缰绳似的东西。   “抓稳了。”青年揽住他的后背道。   下一秒,白鸟盘旋而上,如一颗子弹掠过树梢,巧妙地避开铺天盖地的飞箭,将一干追兵远远甩在了脑后。   姗姗来迟的树精灵们被它的羽翼掀起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有人振翅而起,透明的双翼却没能跟上巨鸟的速度,最后无一悻悻而归。   “王子跑了,去通知梅瑞普尼大人!”一人高声叫道。   情况紧急,树精灵们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就走了空中通道。   几分钟之后,那前去报信的树精灵飞了回来,面上的焦虑惊恐令其余人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糟了,”那人磕磕巴巴道,“梅,梅瑞普尼大人不见了!” 第2章   那厢巨鸟已然载着两人飞出千米之外,伊斯维尔确认了没有追兵跟上来,而后对尤卢撒笑道:“谢谢你来救我。”   尤卢撒轻哼一声,没有接他的茬:“我和王宫交换了情报,探子已经抓到了。梅瑞普尼大概得到了消息,我刚刚到的时候已经跑了。”   他塞给伊斯维尔一张羊皮纸,其上赫然是一副地图。一个标红了的点在羊皮纸上缓缓移动,所指方位正是精灵族神庙。   神庙是精灵族与精灵女神诺德建立联系之地,对于光明精灵来说,是一个再神圣不过的场所。   但在信仰魔神的树精灵眼里,那儿怕不是像臭水沟那样恶臭难闻,神庙所在的梦尼山却恰好位于树精灵的领地之中。   梅瑞普尼对精灵女神再厌恶不过,会前往神庙大闹一番倒也不奇怪。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尤卢撒紧握的左手,道:“那就去神庙吧。”   他摘下头盔,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他的金发,有几缕不听话的刮到了尤卢撒的脸。   尤卢撒已经把碍事的头盔和软甲统统卸了,露出那头蓬松的银色短发,以及苍白不似活人的漂亮面孔。   他瞥伊斯维尔一眼,揪了揪他的一缕头发让人偏头,接着一手按在了精灵脖颈的铁环上,面露不快。   一抹黑影闪过,铁环被无形的利刃劈成了两段。   伊斯维尔无意识地摸了摸颈侧,感受到被抑制的魔力逐渐开始流动。   就在这时,远方的森林上空闪过一抹火光,在漆黑的夜幕下格外耀眼。   留意到伊斯维尔的困惑,尤卢撒道:“梅瑞普尼在离开之前出兵了。”   话音刚落,就像要印证他的说法似的,几个生着双翅的影子出现在森林之上,向夜色中逐渐显出身形的城墙飞掠而去。   而几秒钟后,铺天盖地的箭雨覆盖了他们,再抬眼时,城墙上空又是一片死寂。   这道城墙横跨森林,将树精灵与王宫领土分隔两端,正好拦在树精灵行军的半途。   远远地传来了炮火声和高亢的呐喊,伊斯维尔清楚地看见了两道挺立风中的军旗,一方纹着灵鹿,另一方画着蝴蝶。   王宫一方的灵鹿旗已然摇摇欲坠,以精灵的视力,伊斯维尔可以看见金属旗杆布满了浅色刮痕,显然已经过无数箭矢的洗礼。   伊斯维尔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接,尤卢撒抛给了他一包种子。   白鸟的速度慢了下来,伊斯维尔随即调整成半跪的姿势,摸出几颗种子握在掌心。   在魔力的催化下,种子迅速生根发芽,柔韧的枝条在精灵手中伸展拉长,须臾之间便成了一张弓与一支缠着细小藤蔓的简易箭矢。   白鸟已然飞至城墙百米之外,伊斯维尔拉弓搭箭,箭矢随着他收手的动作破空而去,它刺破墙外的凝滞,正中那面高高竖起的蝴蝶旗旗杆。   在粗糙的箭头接触到旗杆的一瞬间,箭身缠绕的藤蔓即刻攀附其上,深深陷入原本细小的划痕。   当树精灵发现不对劲,想要挑开那些藤蔓时,已经太迟了。   众目睽睽之下,旗杆拦腰折断,蝴蝶旗如一块套在竹竿上的破布落下树丛。下方的树精灵闪避不及,被沉重的金属杆砸得晕头转向,痛叫连连。   “是殿下!王子殿下来了!”不知是哪个精灵高喊了一句。   一石激起千层浪,驻守城墙的精灵士兵振奋起来,光是这一个称谓就能让他们忘记所有恐惧,持剑为他们的王披荆斩棘。   他们高喊着王储的名字,仰望着从城墙上空掠过的白影,像在凝视一位神明。   待城墙的轮廓逐渐远去,伊斯维尔才松开护在尤卢撒脑后的手。   尤卢撒的发色特殊,若是被精灵看见,还不知会引发怎样的骚动。   “往梦尼山的方向去吧,我们有些绕道了。”伊斯维尔拍了拍白鸟,后者轻啸一声,依言调转了方向。   很快,两人就看见了梦尼山那高耸入云的轮廓,这座森林之中的最高峰此时静谧冷清,两排灯光由山脚一直向山顶延伸,沿着这条道路,精灵可以容易地到达梦尼山顶部的神庙。   神庙建在精灵族圣树之中,彼时圣树还未开花,视野尚佳,尤卢撒眼尖地看见了神庙外的广场上聚集的一群树精灵士兵。   白鸟在森林之中降落,两人刚一前一后跳下鸟背,还没来得及站稳,一阵危机感便从伊斯维尔后心攀升而上。   他下意识回头,黑暗中闪过一抹寒光,一支暗箭从不知何处呼啸而来。   伊斯维尔躲闪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横空插入,于半空中截住了暗箭。   截住暗箭的是一条蟒蛇般黑亮的长尾,它从尤卢撒的上衣下摆延伸而出,在空中缓缓收紧,将箭矢折成了两段。   “偷袭?”尤卢撒轻嗤一声,反手一甩,一枚石子正中偷袭者眉心,那名树精灵当场晕了过去。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笑道:“多亏你了。”   尤卢撒轻哼一声,别过头没说话,面上冷冷淡淡的,尾巴倒是颇为欢快地打了个旋,像为伊斯维尔的夸赞高兴似的。   伊斯维尔按住想要摸一摸的手,迈步走在了前面。   这片区域已经被树精灵占领,随处可见巡逻的树精灵士兵,两人能避的避,躲不开的就干脆敲晕了往森林里拖。   这份工作尤卢撒做得相当顺手,伊斯维尔从他翘起的尾巴看出,尤卢撒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圣树之外的广场被树精灵包围得严实,通往神庙的道路更是如此,全副武装的士兵占据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   二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兵分两路。   在广场周边巡逻的树精灵听见了一阵异样的窸窣声,此时无风,树林却在黑暗中低语。   他抬头看去,错愕地发现头顶的枝叶正在疯长。   树精灵来不及反应,便被垂落的枝蔓蒙住了头脸,不过几秒钟功夫,原地便空无一人。   当留守的树精灵发现周围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之后,整个广场已经空了大半了。   “树林里有人!”一人高喊,“火把!把火投进去!”   没等其余人从命,那人便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借着夜色的掩护,黑雾从广场上空沉沉压下,变幻的影子在树精灵惊恐的目光中凝成实体,如同地狱爬出的鬼魅收割灵魂。   “黑魔法,”一人尖叫着丢出了手里的火把,“是魔——”   最后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条藤蔓便勒住了他的双臂,亮粉色的花悠悠盛开,浅色的花粉飘入精灵鼻腔,令他瞬间陷入昏迷。   树精灵向后栽倒,一个尖锐的石块正对着他的后脑,几秒钟之后将令他血溅当场。   但在那之前,另一双手托住了他。   “破坏森林可不好,”伊斯维尔将那士兵放到一边,树木的枝干像被赋予了灵魂,尽心尽责地将那人拖进了树林,“但还不至于要你的命。”   他在混乱的人群中捕捉到了那个轻捷的影子,确认尤卢撒安然无恙后,在友人营造出的黑雾之中踏上了通往神庙的台阶。   伊斯维尔每年都要来这里至少一次,目的是聆听诺德女神通过祭司传达的神谕。   昔日的神庙神圣而庄严,此时此刻却笼罩在一片黑暗荒芜之中,随处可见坍塌的立柱和破碎的神像,不见一丝生机。   由外殿通往内殿的门虚掩着,似乎对每一位来访者敞开怀抱,伊斯维尔伸手在门上用力一推,内殿的景状呈现在他眼前。   内殿中漆黑一片,但伊斯维尔看见了黑暗中漆黑模糊有如魔鬼的身影。   “梅瑞普尼阁下,”他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与往日如出一辙的弧度,“又见面了。”   那人缓缓转身,声音嘶哑难听:“是啊,又见面了,王子殿下。”   他冷不丁抬手,枪响旋即在殿内炸开,子弹从枪口呼啸而出。   一道光屏同时出现在了伊斯维尔身前,子弹没入微光,须臾之间消散殆尽。   与此同时,儿臂粗的藤蔓缠住了梅瑞普尼的脚踝,眨眼间便将树精灵缠得严严实实。   梅瑞普尼在原地晃了晃,终于栽倒下去。   神庙建在圣树中间。即便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但它依然是一棵树。   伊斯维尔缓步走到梅瑞普尼面前,他的指尖升起火焰,好让他看清那双露在藤蔓之外的眼睛:“我得带您回王宫接受审判,梅瑞普尼阁下。我们对您一些武器的来历很好奇,如果您愿意说的话,我们想听听您的看法。”   树精灵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在那儿,唯一能活动的嘴张口便骂:“伊斯维尔,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与魔女合作?你们把臣民都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精灵族迟早亡在你们手上!”   伊斯维尔垂眸,他没有在意对方的态度,反而俯下身托住梅瑞普尼的头,让他躺得不那样狼狈。   “难道您以为,用您的方法就能找到精灵族的出路吗?”他问,“这不能构成您所作所为的理由。如果您还有什么难言之隐,请自己在陛下面前说吧。”   梅瑞普尼愤愤抬头,却诧异地发现,那双蔚蓝深邃的眼睛没有掀起一丝波澜,没有愤怒,亦无怜悯。   这时候梅瑞普尼意识到他错了,这双眼睛不会包容一切罪恶。   这双眼睛的主人,会将一切罪恶斩于剑下。   王宫派来的士兵来到神庙之外时,看见的便是躺了一地的树精灵士兵,以及圣树阶梯上的精灵王子。   他在圣树花苞莹白的微光下向精灵们微笑,面容俊美温润,好似神明。   “殿下!”为首的士兵赶忙冲上前去,从伊斯维尔手里将梅瑞普尼押了过来,“您没事吧?”   “我没事,”伊斯维尔笑着摇头,“辛苦你们把他们送回王宫了。”   那名精灵羞惭地摇摇头:“哪里的话,这次叛乱的解决还是要依仗殿下,真是惭愧。”   他招呼下属将树精灵们带走,接着道:“那殿下,您是想现在回王宫去,还是……?”   “你们先走,我会赶上的。有多余的马吗?”   那精灵立刻让人腾出一匹马来留给伊斯维尔,接着又听王子吩咐了几句,这才押着一干俘虏先行离开。   这批精灵都是精灵王的亲兵,伊斯维尔很放心将俘虏交给他们,于是转身进了树林。   不远处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伊斯维尔脚步一顿,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拨开最后一根拦路的枝干,看见一只白鸟卧在草地上,身边站着一名青年。   他正在擦拭自己的尾巴,心不在焉的,手帕仔细抹过每一块早已一尘不染的细鳞,吹毛求疵的样子像在绣花。   “尤卢撒,”伊斯维尔笑着开口,“在等我吗?” 第3章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尾巴脱手而出,没留意给了身边的白鸟一鞭。   白鸟被吓了一跳,咕咕叫了几声以示不满。   “没在等你,”尤卢撒粗声粗气道,“刚刚尾巴沾了血,得擦干净。”   “血?”伊斯维尔眉间隆起一个小山包,相当自然地拉过尤卢撒的左手,“伤口裂了?”   尤卢撒掌心排布着几道不规则的血痕,一看便知没有被好好处理过,狰狞可怖。   这只白鸟名为哥莱瓦,是尤卢撒的契约魔兽,能够凭借主人的血液巨化为原本体型的数百倍。   看见与尤卢撒一同到来的是哥莱瓦,伊斯维尔就知道他又在自己身上留伤了。   精灵的眉头拧得更紧,温润的蓝光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将那几道伤口包裹其中。   尤卢撒觉得掌心细密地痒,缩了缩胳膊,被精灵握着手腕扯了回去:“忍一下,很快就好。”   几秒钟后,尤卢撒掌心的伤恢复如初。   伊斯维尔没有再多交谈,他松开尤卢撒的手,柔声道:“很晚了,早些回去吧。”   “……你这是在赶我走吗?”尤卢撒不快道。   伊斯维尔笑着摇摇头,知道这时候的劝诫没什么用,索性把尤卢撒的痛处拎出来说了:“如果你想回去之后被捷琳夫人念叨一顿的话,大可以在胳膊上多划几刀,再挨上一整夜。”   尤卢撒噎住,他低头一看,伊斯维尔还拉着他的手忘记松开,没好气地一尾巴打在他手背上,跳上白鸟的背就要走。   伊斯维尔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不疼,反而有些痒。   他在白鸟振翅起飞之前喊住了尤卢撒:“等王宫这边的事务处理完之后,我来找你好吗?”   尤卢撒一顿,别扭道:“随便,我可不会来接你。”   “好。我自己骑马过去。”   伊斯维尔答应得过于干脆,让尤卢撒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算了,你来的时候让乌鸦带封信来,别到时候在哪儿迷了路,精灵还要找我的事。”尤卢撒气哼哼道。   伊斯维尔看见一道黑影在尤卢撒身后晃了晃,那条尾巴再次泄露了主人的心绪,惹得精灵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   尤卢撒按住自己的尾巴,自觉丢了面子,催促着白鸟尽快动身。   伊斯维尔扬声道别:“代我向捷琳夫人问好。”   他目送白鸟远去,载着他的友人飞向密林。   严格说来,精灵居住的这片森林分为三个部分。   最外圈的森林是精灵聚居地,这个国家名为雾兰,是曾经辉煌的精灵王国中仅存的一支。   从雾兰国向内行进是大量魔植和魔兽的栖息地,名为盖敏森林。此处少有人烟,只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人进去采药或是挖矿。   在森林的最里层,是暗夜之森。那里终年不见天日,伊斯维尔可以在雾兰的高山上眺望到远处沉沉的阴云。   整片森林就像年轮一样一环套一环,而尤卢撒住在暗夜之森的最深处。   ——与那名魔女一起。   或许是由于叛乱的缘故,当伊斯维尔随着押送叛军的队伍回到王宫时,这座宏伟的建筑群尚未入睡,依然灯火通明。   伊斯维尔去了一趟地牢,布置下守卫,确认无误后才回到王宫主殿。   他穿过花园,刚踏进前殿的大门,就有一名女仆从旋梯上飞奔下楼,险些把伊斯维尔扑个满怀。   说是飞奔或许不够准确,那女仆长裙下的双腿如流水般融为一体,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只企鹅在冰面上高速滑行,简直是从楼梯上流了下来。   水精灵女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啕大哭,从皮肤上渗出的水将地毯都打湿了一片:“呜呜呜王子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呜呜呜……您知道我们有多担心您吗?”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望着她,温声道:“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恩多拉小姐,现在时候不早,怕是有人已经歇下了。”   恩多拉立刻噤声,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擦掉自己脸上不体面的眼泪,小声道:“抱歉,殿下,我太激动了。您累了吗,他们有没有饿着您?我叫厨房……”   她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伊斯维尔不得不打断她:“谢谢你,恩多拉,不过我现在得先去见陛下一面,你们先休息吧。”   伊斯维尔发话,恩多拉也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前殿内的座钟显示现在已将近半夜两点,伊斯维尔知道这时候精灵王通常还没有休息,加快脚步来到了王的书房。   现任精灵王阿特亚里斯已过千岁,对于平均寿命四五千岁的精灵来说依然年轻。   同往常一样,精灵王坐在如山的文件之后,比伊斯维尔色泽更深些的金发拢于脑后,左手拇指的戒指上,一枚与瞳色如出一辙的金色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陛下。”伊斯维尔微微躬身,向精灵王行了一礼。   精灵王颌首示意他不必多礼,上上下下打量他:“情况如何,维亚?可有受伤?”   伊斯维尔便将这些日子的情况细细说了,得知梅瑞普尼等人已经被押进地牢,精灵王也并不意外,他已经从心腹口中得到了消息。   “很好,树精灵那边也暂时被压了下去……这次还是你的朋友送你回来的?”精灵王问。   见伊斯维尔点头,精灵王笑了笑,道:“这次真是多亏了那位夫人的照应。你的所在位置还是魔兽找到的,她帮了我们很多。祭典也快到了,你过些日子带些东西到暗夜之森去,聊表谢意。”   这基本上是给伊斯维尔许诺了一个短暂的假期,叛乱尚未完全解决,一个月后又是祭典,有的伊斯维尔忙活,精灵王不希望年轻的王子过于疲累,让他能利用这个假期稍微休息一会儿。   伊斯维尔面上不显,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喜悦。   闲话说尽,精灵王清了清嗓子,目光凝重。   伊斯维尔知道他要开始谈叛乱一事了,不由得挺直了身形。   树精灵掳走伊斯维尔的那天,他和尤卢撒本约定好要见面。   有人在伊斯维尔的午餐里下了药,当天下午两人刚碰面,药性就上来了,他察觉有人设计,于是找了个借口把尤卢撒支开,并留下了一则讯息。   “潜入雾兰的奸细已经抓到了,”精灵王沉声道,“是魔族。”   那个银发的修长身影从伊斯维尔脑中一闪而过,由于尤卢撒的缘故,他对魔族其实并没有太多恶感:“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公子将你的讯息带回王宫之后,我们立刻排查出了下毒之人。他是一名厨师,中了黑魔法,昨天刚恢复意识。”   伊斯维尔心中一动,这几乎指名了叛乱的盟友。   在全世界的八大种族中,只有一个能够使用黑魔法。   是魔族。   六百年前,魔王阿德尔亲自率军攻打精灵故地尼雅芙,精灵族在几十万魔族大军的围攻下十不存一,他们被迫抛弃安居上万年的故土,来到这方边陲小岛隐居。   伊斯维尔只在精灵史书上见过这段历史,却未曾想过,它并未随着精灵族的式微而沉睡。   “所幸有你拖延时间,在这四天里,我们终于找到了那名潜入雾兰的魔族。只可惜他在被抓获后便服毒自尽,没法逼问出进一步的情报,但我们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精灵王起身来到书柜前,从暗格中取出一件物什递给伊斯维尔。   这是一根刺针,手掌般长,手柄处刻着一只血色的蝎子。   伊斯维尔反复打量着这根刺针,察觉到什么,指腹在手柄处摸索一阵,随着细微的“咔哒”声,刺针的手柄向反方向翻折,原本的位置竟是成为了一支笔的模样。   “这是一件魔法器,”精灵王道,“有另一支笔与之成对。用它写下字迹,就算另一支笔远在大陆另一端,也能复制此方字迹。”   不用多说,这支魔法器想必是魔族作传递情报之用。   精灵王将魔法器收了回去,伊斯维尔抬眸与他对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个月后,你就年满十九岁了,维亚,”精灵王缓缓道,“我希望你能为精灵族查出这次树精灵叛乱的幕后主使。祭典之后,你就离开雾兰吧,也是时候让你去外面看看了。”   这项任务下达得太笼统太突然,伊斯维尔直觉精灵王有什么未尽之言,但对方的目光告诉他,他想要的一切答案,都在森林之外。   伊斯维尔垂眸应下,正欲告辞,精灵王突然出声道:“还有一事。”   见精灵王松弛下来,面上浮现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伊斯维尔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精灵王缓缓道:“提莎长老想见你。”   伊斯维尔顿了顿,例行公事般地问:“长老找我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精灵王笑容揶揄,“和你商量婚约的事。我猜她应该想趁着祭典之前的一个月把订婚仪式给办了,第二年好准备婚礼。”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道:“我明白了。我过些时间去拜访她。”   他与精灵王告辞,赶在太阳初升之前洗漱休息。   迎接他的,又将是一天的忙碌。 第4章   树精灵叛乱之事在精灵族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所幸精灵王对此早已有所察觉,加之这些日子正是祭典的准备时间,各族精灵都回到了自己的部落,伤亡倒也不算太多。   树精灵的原部落首领梅瑞普尼被认定为叛乱头目,但大多数树精灵也只是听从指挥,本身并无太大恶意。   因而在精灵王的参与下,树精灵重新选择了部落首领和一批核心人物,加之精灵王派遣的心腹,不出一周,树精灵部落便又恢复了正常运作。   王族称叛乱已平息,精灵们也无条件相信,他们的接受能力向来很高,很快就抚平了这场动乱带来的影响,着手准备一个月后的祭典。   精灵王子深得民心的代价是持续一周的连轴转,伊斯维尔在各个部落与王宫之间辗转,有时是代表精灵王下达旨意,有时以王子的身份安抚受惊的人群,叛军领袖的审判中,他也占据了重要的一席。   待一切终于到达尾声,伊斯维尔终于能够闲下心来给自己的友人好好写一封信。   第二天,伊斯维尔便带着精灵王托付的慰问品进了盖敏。   在约定时间约定地点,一只极巨化的白鸟等在那里,看见伊斯维尔来,立刻扑扇着翅膀一头拱进他怀里。   伊斯维尔呼噜几下白鸟硕大的脑袋:“下午好,哥莱瓦。”   他张望一圈,没见那个熟悉的影子,尤卢撒没过来。   白鸟载着精灵振翅起飞,羽翼破开轻薄的晨雾,一头扎入暗夜之森浓密的黑暗中。   在这片森林里,伊斯维尔总是分不清白天黑夜,与雾兰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远远传来魔兽粗粝的嚎叫,伊斯维尔已经听了十几年,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闻声只觉得亲切。   白鸟飞入山谷,降落在一座木屋外。   木屋有三层楼高,占地不大,被一座花园围绕其中,一条挺宽的路从门口穿过篱墙,一直延伸到林子里去,五颜六色的娇嫩花朵在道路两侧盛放,足以看出屋主人的精心照顾。   白鸟把人送到后就飞没影了,伊斯维尔站在小屋门前,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敲了敲门。   门锁啪嗒一声开了,缓缓滑开的门后空无一人。   一只松鼠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冲伊斯维尔晃了晃蓬松的大尾巴,接着拔腿就跑,精灵紧随其后。   松鼠将他领到一间房门外就消失无踪,伊斯维尔推门进屋,香甜的气息将他扑了满怀。   一名女子正站在木桌后,用勺子搅拌着什么。她十分年轻,轮廓柔和的面颊没有一丝皱纹,皮肤苍白却细嫩,浓密的黑发编成一根粗粗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发辫末端系了一根淡蓝的绸带。   任谁都不会相信,这就是传说中面目狰狞的魔女。   “捷琳夫人,”伊斯维尔礼貌道,“下午好。”   捷琳抬头望向伊斯维尔,墨绿色的眼睛带着笑意:“来了啊,过来尝尝调味。”   她扭头在柜子里翻出一把木勺,从碗里舀了一勺奶油递给伊斯维尔。   捷琳笑眯眯地看着伊斯维尔抿了一口奶油,问:“怎么样?够甜了吗?”   “很不错,您的厨艺还是如此精妙。”伊斯维尔笑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捷琳知道他在找谁:“尤拉在后山。今天早上他刚准备出门接你,后山的油灯突然坏了,他就差了哥莱瓦过去。”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我明白了,谢谢您。”   他本想留下来帮忙,被捷琳挥着擀面杖赶了出去。   “尤拉每天要看三次信箱。”她暗示。   伊斯维尔依言离开木屋,从后门上了山。   一串油灯从后门开始,一直延伸到山上,将这条窄却平整的小路照得亮堂一片。   没走多远,伊斯维尔便看见了树上那个熟悉的人影,青年坐在树干上,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树枝上挂着的油灯,两条长腿偶尔因保持平衡晃动一下,连伊斯维尔靠近了都没察觉。   精灵停下脚步,故意踩了一脚枯枝,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树上的青年。   尤卢撒垂眸望向来人,见是伊斯维尔,嘴角下意识勾起,几秒钟后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和人置气,又扭头板住了脸。   “尤卢撒,要帮忙吗?”伊斯维尔站在树下问。   “用不着,已经好了。”尤卢撒拧紧了什么,昏暗的灯光倏然亮起,刺激得伊斯维尔眯了眯眼。   青年从树上一跃而下,摘下手套塞进了口袋。   “今天又割了哪儿?”伊斯维尔拉过尤卢撒的手检查伤口,“总是这样,我都要以为你有自虐倾向了。”   暗夜之森并不只有哥莱瓦一只巨鸟,伊斯维尔也乘坐过不止一只,偏偏尤卢撒把哥莱瓦叫了过去。   一阵清脆的铃声赶在尤卢撒回答之前响了起来,他眸光一暗,抽回手抛下一句:“你先回去。有人踩了陷阱。”   伊斯维尔没听,抬腿跟上他的脚步。   尤卢撒走得飞快,他三两下爬上树,须臾之间便消失在了视野中,灵活得像一只山猫。   论在森林里穿行的功夫,伊斯维尔不如尤卢撒,只能勉强顺着树枝晃动的频率跟上尤卢撒的步伐。   倏然,一声惨叫刺破了树林的静谧,惊起一群飞鸟。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顺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很快,两个交叠的人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尤卢撒坐在那名入侵者的后背上,屈起腿一脚把人脑袋踩进了泥地,双手在那人的行囊里翻找,零零碎碎的东西堆了一地。   听见动静,尤卢撒从翻找中抬头,两指夹着一本小册子在伊斯维尔面前晃了晃,冷笑道:“又是这群阴魂不散的赏金猎人,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个了。”   伊斯维尔见那人的挣扎逐渐减弱,担心尤卢撒把人弄死,忙将他拉起来,用藤蔓将那倒霉蛋绑在了一边。   尤卢撒像是翻了无数次那样直接来到尾页的夹层扫了一眼,嫌恶道:“二星赏金猎人,接了一堆杀人放火的委托。”   他翻了翻那一堆五花八门的工具暗器,扫了伊斯维尔一眼,后者颌首,将那些东西连带着行囊一把火烧了。   自伊斯维尔认识尤卢撒那天起,他就已经忙于应付那些以魔女的项上人头为目标的入侵者了,他们有时成群结队,有时落单,无一例外都被尤卢撒狠狠修理一顿后丢出了森林。   魔兽把鼻青脸肿的赏金猎人拖走了,尤卢撒不解气地给了那人一脚,嘟哝:“一天到晚跑别人家里来,闲得他们。”   他回头看见伊斯维尔,顿了顿,道:“不是让你回去吗?”   “我是来找你的,又怎么能自己走了?”伊斯维尔笑着靠近过去,林间虽是一片漆黑,但二人的眼睛都能于黑暗中视物,这让伊斯维尔可以捕捉到尤卢撒细微的神态变化。   “……之前丢下我自顾自被绑架的时候怎么不说。”尤卢撒别过头去,语气不快。   伊斯维尔语塞,半晌才道:“抱歉,我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   从发现自己被下了药开始,伊斯维尔就意识到有人要动手了。   他们的目标是王子,明面上的首领又是梅瑞普尼,若没有确凿证据,精灵王很难追究他们的责任。   这次绑架不成,他们之后一定会加强警惕,要引蛇出洞就难了。   而在那种情况下,伊斯维尔下意识地就采取了对尤卢撒伤害最小的办法,只是现在看来,或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尤卢撒带着伊斯维尔拜托他采的药材回来时,却只看见一地狼藉和友人的讯息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我知道我对你们来说是个外人,”尤卢撒回过身避开伊斯维尔的目光,“什么都瞒着我也是理所当然。”   见他转身要走,伊斯维尔立刻拉住他的胳膊,低声解释:“不是这样的,我……”   他愣了愣,因为他看见尤卢撒红了眼眶。   尤卢撒显然没意识到这点,他瞪着伊斯维尔,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可以帮忙的,还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惨……有我在的话,难道不会顺利许多吗?”   尤卢撒抹了把脸,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一怔。   他有些慌,心知自己泪失|禁的老毛病又犯了,忙偏过头不让伊斯维尔看见他丢脸的样子,不想,精灵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对不起,我……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伊斯维尔无所适从地轻抚友人的后背,笨拙地试图解释,“我不想你受伤,你别生气好不好?”   自两人认识以来,伊斯维尔看见尤卢撒的眼泪没上百次也有几十次了,但他至今没有学会该如何保持冷静,原本想好的措辞也被搅成了一团乱麻。   伊斯维尔或许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让尤卢撒消气,只是当他抱住他的朋友,尤卢撒总会慢慢冷静下来,就像他想要的不过是个拥抱。   他擦去尤卢撒的眼泪,低声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这样了,能原谅我吗?”   尤卢撒没说话,但伊斯维尔觉得胳膊一紧,有什么东西攀援而上,缠住了他的小臂。   他定睛一看,是尤卢撒的尾巴。 第5章   尤卢撒一僵,刷地将尾巴抽了回来,登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   他后退一步,伊斯维尔顺势松开揽着他双肩的手,问:“怎么样?”   “……知道了,原谅你了,”尤卢撒胡乱搓了搓自己蓬松的银发,低声道,“以后要告诉我。”   伊斯维尔笑着应下,终于松了口气,捞过尤卢撒的手为他治今早划出来的伤。   而这次,尤卢撒没有再拒绝。   之后尤卢撒没有立刻回去的打算,他带着伊斯维尔在森林里左拐右拐,他们爬上一座小丘,不多时,一片湖水出现在了山间。   暗夜之森没有月光,这片小湖却在自己发亮,幽蓝色的湖水没有倒映山川,反倒像一盏灯,于一片静谧之中沉睡谷底,点亮了周遭的树林。   这是星湖,暗夜之森独有的景色,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偶尔会来这里转转。   两人滑下山坡,来到湖边,在这里,伊斯维尔总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好久没来这儿了,”尤卢撒随手拨了拨湖边的芦苇,“再晚几天,这蓝光就得消散了。”   伊斯维尔却没有看湖,他微微偏头,凝视着友人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一头银发在湖光的照耀下流淌着淡淡的蓝,让伊斯维尔忍不住去触碰。   “尤卢撒,”他轻声道,“我……”   就在这时,伊斯维尔忽觉脸颊一凉,他抬头看见细密的雨丝,不过几秒钟时间,已有暴雨之势。   “真不走运。”尤卢撒抱怨一句,他在湖边摸索一阵,找到了一条湖水中的小径。   这条从湖水中升起、把湖水一分为二的石径,直通湖对面的山洞,一人行走绰绰有余。   尤卢撒的尾巴自然地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胳膊,怕他掉下去似的,走几步就回头看上一眼,让伊斯维尔不由得发笑:“我没问题的。”   “你最好还记得之前跑得太急从这儿滑下去的事,”尤卢撒幽幽道,“自己下去不算,还要带我一起。还好我会游泳,你说是不是?”   伊斯维尔回忆起两人带着一身荧蓝回家时捷琳震撼的眼神,尴尬地轻咳一声,试图让自己的行为听上去不那么无耻:“明明是你为了救我自己跳下来的。”   尤卢撒脚下一滑,险些栽倒下去:“……没差。”   两人穿过小径,在衣服被雨彻底淋湿之前钻进了湖中心的山洞。   那条尾巴倏地松了,伊斯维尔没来得及摸一把,尤卢撒就已经把尾巴收了回去。   留意到伊斯维尔的目光,尤卢撒瞪他一眼,道:“看什么,不许摸。”   伊斯维尔面不改色地应下,尽管他确实想用掌心细细感受一下那条尾巴的触感,但他心里有数。   尤卢撒是魔族。对于魔族来说,尾巴是身体上相当敏感的一部分,随便拿着人家的尾巴把玩就像摩挲手腕或小腿那样,就算对象是尤卢撒,也太失礼了。   伊斯维尔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得知尤卢撒的民族时,对方抓着自己的尾巴,耳廓微红,神情认真:“希尔戈说,摸了尾巴就要结婚的。”   彼时的伊斯维尔还是个男孩,几秒钟前,他无意间捏了一把尤卢撒的尾巴尖。   闻言他也愣了,第一次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的他们当然知道这都是尤卢撒那个坏心眼的老师编出来骗小孩的,只是那时候的伊斯维尔对此一无所知,他大脑一片空白地望着他的朋友,说——   “对了,你刚刚在外面想说什么来着?”   尤卢撒的声音打断了伊斯维尔的思绪,他顿了顿,回忆起来方才被雨打断的话:“祭典之后,我要离开雾兰了。”   尤卢撒刷地转过头来,神情错愕:“离开雾兰?去哪?做什么?”   “调查这次的叛乱。”伊斯维尔回答,将这些日子查出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尤卢撒。   他没有邀请尤卢撒和他一起离开,因为伊斯维尔知道结局必然是拒绝,尽管尤卢撒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和伊斯维尔一起旅行。   尤卢撒不会抛下捷琳,他的母亲身负诅咒,终其一生都没法踏出暗夜之森一步。   这或许是魔女永生的代价,她拥有这一整片森林,却没法主宰自己的人生。   尤卢撒安静地听着伊斯维尔的叙述,面色平平,双手却在身侧握紧了拳。   伊斯维尔注意到了,笑着拍了拍尤卢撒的手背:“我不会忘记给你写信的。”   尤卢撒扫了他一眼,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他轻哼一声:“谅你也不敢。”   湖水在石径以下一指长的位置留下蓝色的痕迹,流过石径与河岸之间狭窄的空隙,在不远处交汇成河,汩汩流向森林深处。   雨在湖面击打出数不清的同心圆,湖水的蓝随着雨势增大逐渐淡去,最后只剩浅浅的微光。   待阵雨逐渐平息,两人便相携回了家。   迎接他们的是一屋子香甜的气息,捷琳闲暇时候喜欢做些小甜点,只是可惜尤卢撒不喜甜,因此她每次只能趁着伊斯维尔来的时候烤上几炉过过瘾。   精灵的口味偏清淡,加之王子需要对外保持良好的形象,一直被王后勒令控制饮食,因此尽管王宫里聚集了全雾兰最好的厨师,伊斯维尔还是更偏爱尤卢撒家的晚餐。   捷琳将那盘松软的小蛋糕搁在长桌上,吆喝尤卢撒过去干活。   每次伊斯维尔过来,尤卢撒家的晚餐总会格外丰盛,捷琳习惯了提早准备。   哥莱瓦在几人头顶飞来飞去,不时与栖居在房梁之上的居民窃窃私语。   吃完蛋糕,伊斯维尔帮捷琳将剩下的一些打包好放进柜子,接着主动加入了准备晚餐的行列。   傍晚的饭点,魔女家的厨房准时飘出了温暖的饭菜气息。   一顿晚餐吃得其乐融融,晚餐之后,伊斯维尔和尤卢撒揽下了洗碗的活,捷琳也乐得自在,径自上楼钻进了她的制药室。   如果有懂行的药师来这间小屋看上一眼,必然会因为其中丰富的药物种类大吃一惊。   下到普通的疗伤药物,上至有价无市的奇珍妙药,包括早在数百年前就销声匿迹的药剂,它们挤在靠墙而建的木架上,分门别类地归放好,并被仔仔细细贴上了标签。   捷琳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笔记,封面上用娟秀的字体写了“尤卢撒”几个字眼。她翻到最新的一页,熟练地往那口大锅中倒入材料,古怪的气味很快充满了整个房间。   当这锅新鲜出炉的药被捷琳贴上标签收入柜子的时候,时间已过午夜,尤卢撒和伊斯维尔想必已经睡下了。   她想看看两个孩子的动静,回头望时,却发现制药室的窗户不知何时滑开了,一缕微风从窗外飘进屋内,带来几分夜间的寒凉。   捷琳走到窗边,神色莫名地凝视着阴云笼罩下的森林,接着紧紧关上了窗户。   她来到尤卢撒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将门推开一条缝。   从睡相很能看出两个孩子的性格,伊斯维尔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呼吸平稳安详。   而地铺上的尤卢撒缩成一团窝在被子里,只留下一颗毛茸茸的白脑袋。   床头柜上,属于哥莱瓦的小篮子安静地摆放在那儿,白鸟呼呼大睡,不时翻一个身。   捷琳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柔软。   就在这时,窗帘无风自动,紧闭的木窗之内,突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影子,它将近两米高,森然立于屋内二人身边,像个鬼魂。   捷琳心头一紧,下意识出手,那影子忽闪一瞬,像小舟被卷入漩涡那样飘出了房间。   魔女反手关上门,只见那影子迅速飘过走廊,最后从一道窗缝间钻了出去。   捷琳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她走得很快,一路追着那影子离开小院,直入深林。   夜间的暗夜之森与白天相比并无区别,但此时此刻,魔兽不约而同停止了叫唤,魔植也悄悄收回了小道上的陷阱,似乎在惧怕某种东西。   在森林深处,有一个人影在等候她。   那人身形掩于宽大的黑袍之下,兜帽覆盖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面目,捷琳却知道,会来与她这名魔女见面的,唯有一人。   那人摊开手掌,黑影飘入掌心,须臾之间消散无踪。   “……你来做什么?”魔女问。   那人抬眸,眼里满是兴味。   “当然是……来讨债了。” 第6章   伊斯维尔的假期不算太久,第二天早上便得赶回王宫,尤卢撒也陪着他早起,边洗漱边哈欠连天。   “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尤卢撒坐在床边给伊斯维尔编头发,骨节分明的十指耐心将那头金发理顺,须臾之间编出了几支精致的发辫。   伊斯维尔坐在尤卢撒两腿之间的地板上,闻言回道:“没有,有谁来过了吗?”   “……我也没醒,”尤卢撒在伊斯维尔的发梢系上编绳,嘀咕,“不过梦里好像听见有人开门进来。”   他拍了拍伊斯维尔编好的发辫,十分满意:“哎,我说,该不会是你梦游吧?”   “为什么不能是尤卢撒你梦游?”伊斯维尔对他随便甩锅的行为十分不满,“你天冷的时候还会钻我被子呢。”   “……这和梦游能一样吗?”   早餐的时候,两人还在为昨晚到底谁梦游争论不休,直到捷琳敲了敲桌子吸引了二人的目光。   “尤拉,你今天送伊斯维尔回去之后,就在王宫那儿留一阵吧。”她道。   祭典将近,王宫通常会缺人手,往年的这个时候尤卢撒会去王宫帮伊斯维尔跑跑腿拿拿东西什么的,也好减轻对方的负担。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祭典是精灵族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精灵们向精灵女神诺德祈福,各种店铺也会在这段时间内昙花一现。   尤卢撒虽不信神,但他自幼生活在偏僻冷清的暗夜之森,热闹的祭典总会勾起他莫大的兴趣。   “是不是有些早?”尤卢撒问,“祭典还有二十多天。”   而捷琳笑道:“叛乱之后通常会忙些,就当保护伊斯维尔的人身安全了。”   这话戳中了尤卢撒,他扫了眼一旁的伊斯维尔,还是应了。   早餐后,尤卢撒照例为捷琳编了头发,他仔仔细细地将母亲那头浓密的黑发编了个与昨天不同的花样,接着在发梢系了一根浅绿的绸带。   捷琳和伊斯维尔都是长发,因此尽管尤卢撒的头发一直修得很短,他也练就了一双巧手,伊斯维尔偶尔会拿这事打趣,每每都被尤卢撒红着耳尖骂回去,下次倒还是认命地帮人梳头。   谁让这位殿下十指不沾阳春水,精灵的发辫又太繁琐太考究,总不能让伊斯维尔披头散发地回去。   殊不知即便王宫内仆役成群,伊斯维尔也很少让他们过多服侍自己的生活,一来没必要给他们增加不必要的负担,二来么,其实伊斯维尔更习惯与旁人保持距离。   只是尤卢撒是例外罢了。   捷琳为伊斯维尔打包了昨天没吃完的小蛋糕,将二人送到了院子里。   她为尤卢撒仔仔细细理好衣领,比往常精细得多:“别给人家添麻烦。”   “他给我添麻烦还差不多。”尤卢撒不满道。   伊斯维尔在他身后没忍住笑了,捷琳也勾了勾嘴角,将尤卢撒脸颊边垂落的一缕银发拨到耳后,笑道:“路上小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尤卢撒觉得母亲眼底似乎闪过了某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没有深究,率先跳上了哥莱瓦的后背,伸手把伊斯维尔拉了上来:“我过两天就回来。”   捷琳微笑颌首,她站在那儿,目送白鸟载着两个孩子离开花园。   它越飞越远,最终化为一个白点,在天边消失不见。   精灵的规矩总是很多,自幼无拘无束的尤卢撒不自觉地在王宫这种庄严的场所中感到拘谨,他将变回原样的哥莱瓦塞进口袋,套上兜帽,跟在伊斯维尔身后进了王宫。   所幸他不用在这儿待太久,王子今天的行程是前往南边花精灵部落视察情况,伊斯维尔没有带护卫,两人放了东西便骑马向南边而去。   在精灵族,王族拥有绝对的权威。   这种权威不仅表现在王族旨意的上传下达,在其他精灵对王族的追捧态度上更为明显。   伊斯维尔刚抵达花精灵部落,精灵们就表现出了令人难以招架的热情。   花精灵的悬阁多建造在树林之上,相互之间由长而精致的空中走道相连接,他们提前得知了消息,将大街小巷打扮一新,各色的花藤从半空垂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花精灵首领对二人予以热情接待,一群精灵簇拥着伊斯维尔将这座聚落走了个遍。   伊斯维尔担心周围人群攒动,让尤卢撒意外暴露了身份,于是让他远远地跟在后边,别往人群堆里凑。   尤卢撒依言跟在队伍后面,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颗金色的脑袋上,片刻不离。   一道陌生的气息靠近过来,尤卢撒警觉偏头,见是一名精灵女子,浑身裹着轻甲,看样子是花精灵部落安排的护卫。   “你是殿下身边的人?”那人奇道,“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尤卢撒没兴致与对方多交谈,闻言随意点了点头。   没成想那精灵大概是护卫工作干久了闲得长草,逮住一个同行就觉得对方同病相怜,不由得打开了话匣子:“殿下身边的工作会很忙吗?我们这儿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只不过几位殿下和长老来的时候要忙些……”   她的长剑在空中挽了个花,将周围聚集的精灵驱散:“别靠太近!”   尤卢撒扫了一眼,发现那一群一群的精灵大部分都是女子,如果他没记错,雾兰的两种性别比例是持平的。   “平日里一个个闭门不出,看见殿下来了倒是跑出来了,”护卫感叹,“不过也不能怪她们,殿下是多少待嫁少女的梦中情人啊。”   话音刚落,不远处响起了一道清亮的男声:“殿下!请收下我的花!”   护卫:“……当然,还有很多待嫁少男。”   尤卢撒一心关注着人群中心的精灵,对方竟是回头向着送出花束的那人微微一笑,甚至礼貌道了声谢。   王子目光所及之处爆发出一阵难耐的尖叫。   大概是尤卢撒的态度过于冷漠,也不说话,光是偶尔点点头“嗯”几声,让那护卫觉得有些无趣,很快便拿着剑走到别处去维持秩序了。   尤卢撒将兜帽往下拉了拉,眸光晦暗不明。   他右手揣在口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白鸟的后背,嘴唇微动,不知是在和谁说话:“你说……他怎么就这样受欢迎呢?”   如此明亮,如此温暖,如冬日的一轮暖阳,一视同仁地将光芒赠与每一名来客,温和却不刺眼,令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某种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尤卢撒拧眉按了按胸口,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伊斯维尔是他的朋友,作为王子,他如此得民心,尤卢撒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可是他又为什么……   指尖刺痛,尤卢撒下意识抽出手,兜里的哥莱瓦探出头来,不满地控诉主人捏疼了它。   尤卢撒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下手太重被哥莱瓦啄了。   他用指腹蹭了蹭白鸟的脑袋,低声说了句“抱歉”。   喧嚷声不知何时响了起来,尤卢撒微微拧眉,将目光投向人群,只觉得精灵的数量似乎太多了些。   尤卢撒闪身爬上悬梯,从高处向下望。   果不其然,精灵以伊斯维尔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圈,尽管由于护卫的干涉,距中心的王子还有些距离,但靠近中央的位置已然相当拥挤,周围的人群却毫无所觉地前进,试图距伊斯维尔更近一些。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   尤卢撒担忧伊斯维尔的安危,连爬数条悬梯,来到了人群之上,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伊斯维尔几步之外。   在场众人皆被他吓了一跳,在花精灵首领出声呵斥之前,伊斯维尔制止了她。   尤卢撒趁机上前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了伊斯维尔,后者闻言,当即转向花精灵首领,与对方说了几句什么。   花精灵也意识到了现场的危险性,立刻安排卫兵疏散人群。   精灵们虽是不明所以,但听闻这是王子的意愿,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四散而去。   一场事故就这样被扼杀于摇篮中,花精灵这次的卫兵数量显然不足,伊斯维尔没有多留,处理完事务之后便与尤卢撒相携离去。   在此期间,伊斯维尔数次收到尤卢撒有意无意的目光。   尤卢撒在精灵族会把尾巴藏起来,伊斯维尔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帮了大忙的猫咪,晃着尾巴得意地等着人去夸赞他。   伊斯维尔忍俊不禁,他拍了拍尤卢撒的肩,笑道:“这次多亏了尤卢撒敏锐,我们都没注意到。”   尤卢撒轻哼一声,眉眼间笑意飞扬,内心的郁结竟因此烟消云散了:“当然,我就知道你没了我不行。”   伊斯维尔中午没有安排,他思索片刻,打算带着尤卢撒到外面吃些东西再回王宫。   还没等他决定好去哪儿,远远地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   两人对视一眼,尤卢撒三两下爬上了树,伊斯维尔站在树下,刚想问他怎么了,便见青年身形一僵,竟是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掌心划了一道。   眨眼间,一只巨型白鸟出现在树冠顶部,尤卢撒抛下一句“你先回去”便乘着白鸟飞速离开,连和伊斯维尔解释原因都来不及。   伊斯维尔心知出了什么事,几步跳上树冠,远远地望向森林深处——   山峦起伏之间浓烟滚滚,汹涌的火光在森林之中咆哮,将苍白的天色映照得一片猩红,数以万计的飞鸟从视野那端飞掠而出,刺耳的鸟鸣阵阵,好似森林在尖声叫喊。   森林起火了。 第7章   伊斯维尔立刻跳下树梢,跃上马背,一路风驰电掣赶往火场。   火势蔓延的速度比伊斯维尔想象得还要快,他初看时预估山火边缘在盖敏中部,等他来到火场前线,山火已经烧到雾兰边缘了。   火场附近聚满了前来救火的精灵,他们挖出隔离带,建起临时的土墙以拖延山火前进的脚步,运水的队伍接连不断地涌来,可相对于过盛的火势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这一带是花精灵聚居地,附近没有湖泊,加之风向推波助澜,须臾间便将火舌推进了数米。   伊斯维尔试图控制山火退却,但这场火灾的体积过于庞大,动辄便牵动一整片森林,火焰的分界线不过短暂停留了数秒,接着便挣脱了束缚继续前进。   魔法并非万能,饶是伊斯维尔精通水魔法,他也没法凭空变出一场洪水浇灭熊熊烈火。   他遥望着火场边缘大汗淋漓的精灵们,心知这样拖延下去不是办法。   水精灵部落河湖众多,若是能引水过来……   伊斯维尔正欲驾马赶往水精灵部落,没等他后退几步,突然,风势骤烈,暴涨的火势登时吞没了最前方的几名精灵。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周围运水的精灵只见桶中清水忽然飞出,在半空凝聚成一道水柱飞入火场,短暂浇灭了几簇火焰。   趁着火势稍缓的这几秒,伊斯维尔飞身上前将那几名倒霉的精灵给捞了出来。   他将伤员交给旁人,扬声高喊:“都后退!”   一道数米高的土墙拔地而起,向两侧森林绵延而去,生生将山火阻隔在内。   如此火势,要挖怎样的隔离带才能起效?   伊斯维尔竭力调动魔力,将火线硬生生避退了数米。   热浪一阵阵迎面扑来,将精灵白净的脸烧得通红,细密的汗珠从面颊滚落,须臾被蒸腾的热意舔舐殆尽。   伊斯维尔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又在等候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在他身后,站着成千上万的精灵。   除了王族,没人能保护他们。   意识逐渐模糊时,伊斯维尔突然觉得手背上滴落了一丝凉意。   他下意识抬起头,发现这不是错觉。   森林在下雨。   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阴云,它们簇拥着聚在一起,持续向外移动,永无止境似的,丝毫没有变薄的意思。   雨势变大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暴雨浇了精灵们一头一脸,也让土墙之后的山火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乌黑的阴云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化作豆大的雨点从天幕倾泻而下,砸得皮肤生疼。雨水与山火热烈拥抱,乳白的水汽从张牙舞爪的火焰之中升起,在森林上空蒙上一层凝重的雾。   雾兰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雨。   雨声逐渐掩盖了森林燃烧的噼啪声,热浪被阻断,空气逐渐被一种清凉的雨水气息充满。   渐渐的,山火这头野兽被驯服了,它收起獠牙,缩回利爪,夹着尾巴被大雨驱逐回地底,留下满目疮痍。   伊斯维尔注视着土墙逐渐崩裂倒坍,雨水汇聚成小小的溪流在焦黑的土地上流淌,冲刷带走表面的浮土,露出底下坚硬的岩石。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森林中逝去了。   “王子殿下!”   听见身后的呼唤,伊斯维尔循声回头,精灵们一蜂窝涌上来,个个眼中都写着明晃晃的喜悦。   “诺德女神庇佑,这雨可真及时!”   “多亏了王子殿下!”   “你们看!暗夜之森上空的乌云怎么没了?”   此话一出,精灵们纷纷回头看去,虽有山丘遮挡,但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原本蒙在森林中央的阴云已然消散,露出其下千年不见天日的蓊蓊密林。   “天哪,那地方已经阴了几千年了,这会儿怎么突然放晴了?”   “这场雨难不成是暗夜之森的乌云消散的缘故?”   精灵们兴奋而好奇地讨论着,伊斯维尔却心头一沉。   他按住一名精灵的肩,问:“你们看见有谁冲进了火场吗?”   那人一脸茫然地摇头,这么大的火,有谁会想不开冲进山里去?   见其余精灵接连摇头,伊斯维尔不知是喜是忧,追问:“那白鸟呢?你们有没有看见一只白鸟飞进去?”   话音刚落,一阵熟悉的咕咕声从头顶传来,伊斯维尔猛然抬头,一只手掌大小的白鸟从不远处的树梢飞来,翅膀末梢隐隐焦黑。   它一头撞进伊斯维尔怀里疯狂扑腾,伊斯维尔竟是从白鸟那双豆豆眼里看见一抹焦急。   伊斯维尔心头升起几分不安。   他迅速将善后事宜布置下去,接着在身后精灵惊诧的呼喊中策马冲进了余烟未熄的森林。   伊斯维尔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顺着哥莱瓦指明的方向飞驰,入眼尽是焦黑的树林,随处可见魔兽扭曲蜷缩的尸身,偶尔有被烧坏部分皮毛或肢体的生物一瘸一拐地走过,见到陌生的来人也再没有气力逃逸。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不住刺激着伊斯维尔紧绷的神经。   尤卢撒在这里。捷琳在森林深处,他不可能坐视不理,即便眼前燃起的是地狱之火。   伊斯维尔从未这样害怕过,就算被树精灵掳走,时刻面临生死之忧,就算冰冷的枪口抵着他的额头,垂眸便是那根随时可能扣动扳机的手指。   它们从未成功调动伊斯维尔的恐惧,但此时此刻,在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森林里,伊斯维尔惊惧无比,这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让他全身发冷,只有四肢仍在麻木地驱使马匹前进。   突然,伊斯维尔口袋中的白鸟微弱地叫了一声,精灵似有所觉,勒紧缰绳令马匹放慢了脚步。   一个黑色的东西躺在不远处的山脚,身形蜷缩,像一个小小的土包。   伊斯维尔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掀开那人身上的防火披风——正是尤卢撒。   他双眼紧闭,满面尘土,额头磕破了一角,鲜血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几道狰狞的伤疤横贯在苍白皮肉上,不知是他自己划的抑或是旁人。   伊斯维尔将人搂进怀里,小心翼翼去探尤卢撒的鼻息,动作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温热的气流扑在指尖,虽是微弱,但依旧顽强地宣告着生命。   只是昏过去了。   伊斯维尔心中落下一块巨石,着手试图为尤卢撒治疗。   然而,尤卢撒受的伤不轻,普通治疗术不起作用,伊斯维尔只得脱下外套将尤卢撒裹紧,把人抱上马,一刻不停地奔向王宫。   王宫正处于山火后的躁动之中,伊斯维尔直接将尤卢撒抱回了自己的房间,抓住一名女仆便问:“王后殿下呢?”   那精灵从未见过伊斯维尔如此火烧火燎的样子,磕巴道:“王,王后殿下今天应该没出门……”   “帮我请她过来,”伊斯维尔低声道,“越快越好。”   吉尔薇拉匆匆赶到的时候,伊斯维尔已经褪去了尤卢撒粘在皮肤表面的衣物,仔仔细细为人清理伤口。   不等伊斯维尔开口,迅速理解了现状的吉尔薇拉便知晓了他的意图。   整个雾兰,知晓魔女秘密的,除了那几个被关进牢里的树精灵,就只有精灵王、王后和伊斯维尔三人,尤卢撒的身份不能被第四个人知道。   吉尔薇拉拥有精灵族数一数二的医术,她吩咐女仆准备药物,简单查看了尤卢撒的情况,接着把伊斯维尔赶了出去。   “这位公子的伤并不致命,这里交给我即可。”吉尔薇拉不容置疑道。   伊斯维尔无法,只得放下哥莱瓦,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精灵王此时正忙着布置灾后事宜,见伊斯维尔进来,三言两语将其余事项交代给了亲兵。   那精灵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接着匆忙离开了书房。   精灵王刚刚得知王子急匆匆地带了个人回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维亚,你去暗夜之森一趟。”   这话正中伊斯维尔下怀,他点头应下,转身离开。   伊斯维尔快马加鞭赶到暗夜之森时已近傍晚,他在山腰处就发现那幢小屋似乎已经塌毁,周围不见一个人影。   他来到那个踏足过无数次的小院,花园里的花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一片狼藉,整座木屋像是被人拎起锤子狠砸了一通,入目只余一片废墟。   伊斯维尔走遍了整座花园,他呼唤魔女的名字,但回应他的只有无限的死寂。   他举目四望,火势没来得及蔓延到这边,阴云散去后,这片山林呈现出一片斑斓的色彩,暗夜之森的魔植对常年的黑暗适应良好,在阳光的抚慰下陷入了一种萎靡的状态,不再似昔日鬼气森森,却增添了一种行将逝去的哀愁。   捷琳曾亲口告诉他们,只要魔女存在一天,暗夜之森上空的阴云便永不消散。   精灵抬眸,日暮的最后一缕阳光落进了他眼中。   伊斯维尔对此早有预料,现在,冰冷的事实将真相血淋淋地摊在了他面前。   魔女已逝。 第8章   伊斯维尔回到王宫的时候早已入夜,他赶回自己的房间,正好撞上吉尔薇拉从里面出来。   治疗早已结束了,吉尔薇拉约莫是临休息前不放心过来看一眼,见伊斯维尔回来,她压低声音道:“他醒了,情绪还算稳定,晚餐也吃了些。”   送走吉尔薇拉,伊斯维尔推门而入。   尤卢撒靠在床头,盯着拉紧的窗帘发愣,不知在想什么。   白鸟在床边的小篮子里窝着,它也是累得狠了,用裹得严严实实的翅膀遮住头部,睡得昏天黑地。   伊斯维尔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他低唤了一声友人的名字,尤卢撒一怔,这才意识到伊斯维尔回来了。   “感觉怎么样?”伊斯维尔来到床边坐下,话语间带着几分小心,“有哪儿痛吗?”   他的指尖拂过尤卢撒裹着纱布的前额,轻柔的,像在对待一块珍贵的宝石。   尤卢撒的眼眶突然红了,他的喉结滚了滚,似乎尽力要把眼泪咽回去,但终于失败,声音带了几分哭腔:“伊斯维尔……告诉我,暗夜之森怎么样了?”   伊斯维尔一滞,下意识地用掌心贴住尤卢撒的脸颊,指尖抹去对方不自觉滑落的眼泪,半晌没有说话。   在这时候,沉默比语言更能说明真相。   尤卢撒知道了,因为伊斯维尔的神情不会骗他。   “抱歉,我去了一趟暗夜之森……”伊斯维尔道,在吐出那个名字时犹疑了一瞬,“但没找到捷琳夫人。”   伊斯维尔不忍去看尤卢撒这时的眼神,倾身将人揽入怀中。   尤卢撒在发抖。伊斯维尔意识到。   肩头的衣料不多时便被眼泪濡湿一片,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埋首在友人怀中,抑制不住的哭声刺得伊斯维尔的心一阵一阵地疼,他觉得揽在后背的双手格外地紧,像将死之人徒劳无功的挽留。   “我到得太晚了,没能找到她,”尤卢撒抽噎着,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伊斯维尔,为什么?她说魔女永生不死,可是为什么暗夜之森……天晴了呢?”   尤卢撒哭了多久,伊斯维尔就抱了他多久。   直到伤痛和疲惫催促着尤卢撒睡去,伊斯维尔才活动开发僵的双手,将尤卢撒拢进被褥里。   女仆为伊斯维尔准备了另外的房间休息,但他担心尤卢撒半夜醒来身边找不到人,留下在床边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体没有酸痛,不像是趴了一夜的样子。   “尤卢撒?”伊斯维尔立刻从床上坐起身,看见窗边的青年时总算松了口气。   紧闭的窗帘被拉开了一条小缝,阳光钻进屋内,照亮了一小片角落。   尤卢撒扭过头来望向伊斯维尔,银发上跳跃着一缕晨光。   “你什么时候醒的?”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言简意赅:“刚刚。”   伊斯维尔知道他没说实话,暗叹一声,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这扇窗户面向西边,从屋内便能一眼望见群山的另一侧,那片显眼的乌云已然消失无踪,阳光悠然洒下,安抚着那片阔别千年的土地。   伊斯维尔担心尤卢撒看久了心里不痛快,正想把人带去床上休息,忽听尤卢撒道:“我在山火里遇见了一个人。”   伊斯维尔一顿,俯身将人打横抱起:“谁?”   尤卢撒摇摇头,抿唇道:“我没看清那人的脸,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他拦住我让我离开,我们爆发了冲突……”   思及此,尤卢撒眉眼间闪过一丝阴郁:“那人很厉害,我输了。我滚下山坡……只记得他最后给我留下了一件避火衣。”   伊斯维尔回想起自己找到尤卢撒时对方身上披着的那件魔法器,一时不明白对方是敌是友。   “这场山火来得蹊跷,暗夜之森存在以火焰作武器的魔兽没错,但即便它们点燃了某些植物,也会很快熄灭,不会波及太大范围的领域,”尤卢撒目光沉沉,“这场山火除了人为,没有第二种解释。”   伊斯维尔清楚尤卢撒想做什么,他把人抱到床上安顿好,道:“我们正在排查山火的起因,如果有了进展,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不过,在你的伤养好之前,先待在这里,好吗?”   尤卢撒瞥了他一眼,似有不满,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这一整天伊斯维尔都忙得脚不沾地,这次山火波及的范围过于广泛,尤以花精灵部落损失惨重,伤亡人数甚至超过了一周前的树精灵叛乱。   作为王族,安抚躁动的民心是伊斯维尔的一大职责,他在各个部落之间来回奔波,代表精灵王与各方首领商谈重建事宜,到了半夜才回到王宫。   伊斯维尔本以为尤卢撒已经休息了,但他洗漱回来路过门前的时候,意外发现了门内透出的一丝光亮。   他犹豫一瞬,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尤卢撒的应声,伊斯维尔推门而入。   夜风从虚掩的窗缝挤进屋内,尤卢撒站在窗边,手里捧着哥莱瓦,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全身上下没有一抹深色,似乎下一秒就会同鬼魂般消逝。   伊斯维尔不喜欢自己的比喻,他不自觉拧眉,走上前把窗户给关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这么晚回来,还好意思说我。”尤卢撒挑了挑眉,他把赖在掌心撒娇的白鸟塞进篮子里,刚想再说什么,忽觉身子一轻,伊斯维尔又把他抱了起来。   “……我腿没坏,你别把我抱来抱去的。”尤卢撒的手一瞬间揪紧了伊斯维尔肩头的衣料,复又松开,十二分的不自在。   伊斯维尔没听,他看着不算健壮,但天生一身怪力,尤卢撒想走也只得等他自己松手。   他把尤卢撒抱到床上,意外地发现对方的耳廓红了一圈。   伊斯维尔觉得这抹红让尤卢撒多了些人气,没忍住在他耳尖捏了一下,笑道:“伤员没有发言权。”   这时候伊斯维尔才发现尤卢撒的皮肤冰凉,约莫是在窗边站了太久。   他在床边坐下,将尤卢撒的双手拢在掌心暖着,边道:“现在天气转凉,下次多穿点,容易感冒。”   尤卢撒垂眸盯着二人交握的手,欲言又止。   对上伊斯维尔探寻的目光,尤卢撒轻咳一声,尾巴在没人看见的被子里弹了弹:“要不我换间房住,老是占着你的也不大好。”   “住我的和住其他的有什么区别吗?”伊斯维尔笑了,“再说,我也不是没睡过你的床,分这么清做什么。”   他感受到掌心的双手逐渐回暖,时间也不早了,便准备回屋休息。   伊斯维尔刚起身,忽觉一股力拦住了他的腿,低头一看,一条尾巴在他的大腿上缠了好几圈。   尤卢撒见状立刻扯回尾巴塞进被子里,颇有些尴尬地扭过头:“你去吧,早点睡觉。”   身旁的床铺一沉,伊斯维尔竟是掀开被子坐了上来。   “……你干什么?”尤卢撒瞪着伊斯维尔。   精灵熟练地关灯躺下,一双蓝眼睛在黑暗中望向他:“睡觉啊。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房间,不是吗?”   他没让尤卢撒搬到别的屋去,又不意味着他也要走。   尤卢撒从伊斯维尔的话中读出了这句潜台词,一时无语,却被伊斯维尔拉着裹进了被子里。   “……我又不怕一个人。”他把脸埋进被子里,小声嘀咕。   “嗯,我怕。”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肩,他折腾了一天,现在确实累了,脑袋一挨枕头便涌上了睡意。   黑暗模糊了精灵的轮廓,他的尖耳朵偶尔颤动,眉眼温润,鼻梁高挺而笔直,其下便是饱满富有肉感的嘴唇,呼吸轻浅。   他睡着,像个天使。   尤卢撒往伊斯维尔那儿靠了靠,精灵似有所觉,眼都没睁便把人捞进了怀里。   “没事的,我在,”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背,声音含糊低哑,“没人能伤害你。”   尤卢撒的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意识到二人的距离似乎有些过于亲昵,他整个人被伊斯维尔抱在怀里,鼻尖充满了精灵特有的草木清香,温和的,能够轻而易举地抚平灵魂的躁动。   以往他们偶尔也会睡一张床,只是像这样紧抱着躺在一块儿,倒是从未有过。   ……算了,本来他们就是朋友,不是吗?   身为最好的朋友,再亲昵一些,也没什么吧。   尤卢撒闭上了眼,尾巴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腰。   或许是尤卢撒在身边的缘故,伊斯维尔梦见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伊斯维尔八岁,尤卢撒七岁。受某位长老之托,伊斯维尔来到盖敏森林,试图寻找一株珍稀的草药作药引,没成想,草药没找到,却碰到一个大活人。   伊斯维尔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尤卢撒的模样,男孩半蹲在树枝上,花瓣状的眼睛瞪大了,错愕地问他:“你是谁?”   两人交换了姓名,或许是因为难得遇到一个同龄人,他们聊了很久,意外地发现还算投机。   最后尤卢撒带着伊斯维尔找到了那株草药,并约定下次再见。   这一见,就是十几年。   伊斯维尔的生物钟准时催促他醒来,他今天上午还有事要出门,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他刚推门出去,迎面撞上了一名卫兵,看上去是来找他的。   那人道:“王子殿下,我们今天早上在港口扣押了两名偷渡的入侵者,我们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赏金猎人证,是协会的人。” 第9章   又是赏金猎人?   伊斯维尔拧眉,回道:“我知道了,如果陛下没有其他的安排,我下午去地牢看看。”   卫兵送达了消息便走了,伊斯维尔揉了揉眉心,回头扫了一眼房门,脚步一顿。   尤卢撒靠在门边,不知听了多久。   “偷渡者?”尤卢撒一字一顿道,伊斯维尔从中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赏金猎人?”   “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和山火的关系,”伊斯维尔低声道,“你想去看看吗?”   他几乎不用听尤卢撒的回答,就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待伊斯维尔处理完上午的事务回到王宫,尤卢撒已经准备就绪了。   “我给你换个发色吧,”伊斯维尔取出他从吉尔薇拉那儿要来的药剂,将尤卢撒按在了镜子前,“光用兜帽挡着太容易暴露了。”   魔族中流传着一句古话,“银发者,若非天骄,便为废材”。此话的正确性有待商榷,但银发确实少有,几乎和黑魔法一样成了一种魔族的标志。   精灵族对魔族厌憎万分,若是被旁人发现尤卢撒的身份,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尤卢撒也没拒绝,十分钟后,伊斯维尔揉了揉尤卢撒新鲜出炉的墨色短发,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不错,之后的半个月都不必担心了。”   王宫的地牢关押的多是需严加看管的重犯,那两名偷渡的赏金猎人就在此处,尤卢撒便扮作护卫跟在伊斯维尔身后进了地牢。   门外的卫兵看上去有些紧张,见伊斯维尔过来,报告道:“我们已经进行了初步审问,只是……”   “只是什么?”伊斯维尔温声问。   “他们都是二星赏金猎人,自称来自隐峰帝国,还有些皇亲国戚的关系,如果随意处置……”   伊斯维尔理解他的顾虑,隐峰帝国是数一数二的强国,若与之交恶,对雾兰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他只是笑着示意那卫兵不必担心,接着便推门而入。   那两名被捕的赏金猎人一个面孔黝黑,一个留着络腮胡,皆是身强体壮,他们大剌剌地瘫在椅子里,像两座小山。   精灵王子似没有察觉到二人眼光中的下流,施施然在他们对面落座,用流利的通用语道:“我有几个问题,希望二位配合。”   络腮胡上上下下将伊斯维尔看了个遍,像在打量一件商品:“没问题,只不过,问完了你们最好早点把我们放回去,隐峰帝国的几十万大军可不是吃素的。”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他的威胁,问:“二位来雾兰是做什么?”   黑脸男人底气十足地答:“旅游罢了,如果你想陪我们一起玩玩,我们更是求之不得。”   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身后捏紧了拳头。   伊斯维尔无视了男人的后一句话,笑容不减:“二位没有获得精灵族的通行文书,当时又是怎么进来的?”   “哎,小精灵,你不会是在怀疑我们偷渡吧?”那络腮胡不悦道,“我们两个可都是大大的良民,通行文书自然是有的,只是找不到罢了。”   自从魔族攻占精灵故地后,精灵在外界通常被当成奴隶流通,社会地位可见一斑。   加之精灵族一向以温顺善良著称,加之有隐峰帝国作为靠山,两人似乎笃定了精灵族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竟是直接无视了伊斯维尔的问话,扭头大声耳语起来。   “哎,这个等级的货在外面能卖多少钱?”   另一人故意瞥了伊斯维尔一眼:“少说三百万,如果出价的是魔族,说不定五百万都不止,他们可喜欢这样漂亮的精灵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就连门口值班的护卫都从隔音门外听见了他们嘲弄的笑声,脸色不由得难看了几分。   但几秒钟后,笑声戛然而止。两声惨叫紧接着传了出来,护卫心生好奇,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那名王子殿下带进来的护卫一脚一个把那两个赏金猎人连人带椅踹翻,而王子依然面带微笑,眉毛都没挑一下。   护卫咽了口唾沫,识趣地回过头,假装无事发生。   “很遗憾,我们并没有在备案中找到二位的通行记录,”伊斯维尔不急不徐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二位能够说实话。”   尤卢撒随手卸掉了黑脸男人的一条胳膊。   “精灵族不喜争斗,我们也没有虐待囚犯的习惯。”   尤卢撒一拳打掉了络腮胡的半嘴牙。   “精灵族与人类各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交好,人类一族品格高尚,我们也尊敬二位的职业。”   见尤卢撒抬腿要踹,黑脸男人又惊又怒,叫道:“你,你们不能这么做,我父亲是隐峰贵族,隐峰不会放过你们!”   “如果二位偷渡进入精灵族领土的行为是受贵国所允许,我并不介意与贵国的使者开展一番友善的交流。”伊斯维尔颌首道。   “我倒是有些同情隐峰,如果你们真是皇亲国戚,贵族的后代都是这副德行,这国家大概也快要完蛋了。”尤卢撒冷笑一声,在黑脸男人膝盖上狠狠踹了一脚。   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叫,黑脸男人终于翻着白眼晕死过去。   “如果我们能和谐相处,达成简单的合作就再好不过了,二位觉得呢?”伊斯维尔抽出手帕,平静地擦了擦混乱中溅到自己手背上的鲜血,蔚蓝色的双眼满是平和——如果它倒映的不是两人的惨状的话。   络腮胡不是个硬气的,见同伴躺在那儿声响都没了,以为他被那个凶残的精灵活活打死,吓得命都去了半条。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冷冷一瞥,络腮胡哪还有什么不配合的,立刻点头如捣蒜,含糊不清道:“当然,当然!我们知无不言!”   半分钟后,鼻青脸肿的络腮胡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低眉顺眼地接受伊斯维尔的问话,脚边躺着半死不活的黑脸男人。   “这么说,火是你们放的?”伊斯维尔复述,“那您可曾见过魔女?”   络腮胡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我们虽是寻着魔女的影来的,但是连她的头发丝都没见着!”   “那二位又是如何知道魔女的存在?”   “协会几个月前发布了一项委托,”络腮胡老老实实地答,“说是这片森林里藏了魔女,能把魔女的人头带回去的,领三亿赏金。”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怪不得以前只有零零散散的人寻来雾兰,这几个月的入侵者却格外地多。   他继续问:“发布者是何人?”   “协会的委托向来匿名,我们也不知道。”   尤卢撒已经在伊斯维尔身后把骨节捏得咔咔作响,伊斯维尔忙按住他,又问了些问题。   这赏金猎人确实只是个单纯来做委托的,其余问题一概不知,至于尤卢撒在森林里遇见的人,络腮胡坚持他们放了火就跑了,压根没在火场多待。   这样说来,放火的人和杀害捷琳夫人的人并无联络,双方是分开来的?还是说,尤卢撒遇到的那人是第三方?   更何况,暗夜之森存在魔女的消息连精灵都不知道,赏金猎人协会的委托又是从哪儿来的?   伊斯维尔暗自思忖,无论如何,雾兰的出入检查是该多管管了。   挖空了对方嘴里的情报,伊斯维尔便带着尤卢撒离开了。   门口的护卫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忙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   “他们都昏过去了,麻烦给他们找位医生来看看。”伊斯维尔道。   护卫闻言立刻点头。   什么?暴|力血|腥,虐|待囚犯?怎么可能,肯定是那两个人类心理素质太差,自己把自己吓晕的。   什么?对方是隐峰贵族?王子殿下既然敢出手收拾他们,必然有自己的考量。   “治好之后怎么处置,殿下?”护卫问。   “送去做劳力吧,”伊斯维尔笑道,“什么时候把烧毁的树全部修复,什么时候放他们走。”   护卫于是知道他们和山火有关系,不由得算了算修复工作,得出结论,这两人怕是这辈子都要搭在这儿了。   他暗骂一句活该,恭恭敬敬地送走王子,接着不情不愿地找医生去了。   离开地牢后,尤卢撒依然满脸阴沉,伊斯维尔知道他气得不轻,否则也不会下手这么重,把人脸打得都看不出原样了。   “别生气了,对伤口恢复没有好处。”伊斯维尔拉过尤卢撒的手,果不其然,先前胳膊上留下的伤已经崩裂,绷带外隐隐透出血色。   “该死的混蛋。”尤卢撒本来想骂赏金猎人都是狗屎,但思及自己父亲和那个便宜老师希尔戈也在干赏金猎人,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自山火之后,尤卢撒心里就憋着一口气,今天把那两个火灾的罪魁祸首揍了一顿后气消了小半,剩下半口气却迟迟没能下去,让他如鲠在喉。   “别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伊斯维尔一根一根掰开尤卢撒的手指,阻止他进一步压迫掌心的伤,“注意身体,这样才有精力继续调查,好吗?”   伊斯维尔无法劝尤卢撒放下,捷琳的死亡另有隐情,真凶一天不找到,尤卢撒便一天无法释然。   这是杀母之仇。   伊斯维尔能做的,只有尽他所能为尤卢撒提供帮助。   途径花园的时候,一道柔美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王子殿下?”   两人循声回头,一名粉衣精灵提着裙摆小步走来,金发黑眼,面容秀美精致,身后跟着两名女仆。   她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笑道:“好巧,殿下,居然在这里遇见您。”   尤卢撒挑了挑眉。 第10章   “奥伦妲小姐?”伊斯维尔笑了笑,对女子行了一礼,“好巧。”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一眼尤卢撒,还未来得及开口,奥伦妲便道:“殿下多有奔波,我最近亲手制了些熏香,有助眠之效,过两天差人给您送来。”   伊斯维尔笑着道了谢,奥伦妲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尤卢撒,见他发色普通,只以为是伊斯维尔身边新来的护卫,也没有多加留意。   “提莎长老先前说……”她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伊斯维尔知道她在指什么,一时头疼,只好道:“近些日子抽不出空来,祭典之后我会寻个机会上门拜访。”   “不着急,”奥伦妲礼貌颌首,“您能来就好。”   她与伊斯维尔寒暄几句便匆匆忙忙告辞,纤瘦却有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花园小径的尽头。   尤卢撒是知道奥伦妲的,两人聊天的时候偶尔会提及伊斯维尔的民族,作为王族的一员,尤卢撒听过她的名字,但见面还是第一次。   如果他没看错……那些女仆拿着的,是剑吗?   尤卢撒心生疑惑,但没深究,因为伊斯维尔拉着他拐进了走廊,廊边成行的画像吸引了他的注意。   见尤卢撒停下脚步,伊斯维尔也跟着停了下来,笑道:“我好像还没带你来过这儿。这里被称为荣耀长廊,历代精灵王的画像都悬挂在此。”   从初代精灵王的画像开始,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只以寥寥几笔勾勒出精灵族幻想中的祖先英姿,越到后来,精灵王的面庞便越清晰,从剪影成了精致的半身像。   前代精灵王名为安若丽卡,据伊斯维尔所说,她在精灵族迁出故地时拼死牵制魔王阿德尔,最后牺牲于战场。   “那这位是……”尤卢撒在最后一副画像前停下脚步,那名精灵金发黑眸,不似其他精灵王标注了掌权期间,这副画像下方只写明了精灵的生卒年份,一行精灵文字雕刻其下,“王子亚希伯恩”。   伊斯维尔垂眸抚过那个烫金的名字,低声道:“亚希伯恩殿下同样薨于魔王之手,他与陛下感情甚好,是原定的储君。”   他没有多加解释,尤卢撒也没问,这段历史对于精灵族来说过于沉重,伊斯维尔不说,尤卢撒也不会刻意提起。   尤卢撒在晚间一向没有什么事做,但今天是个例外,伊斯维尔带回来消息,说精灵王想见他一面。   尤卢撒此先见过精灵王几次,但没有深入交流过,他被伊斯维尔领去了精灵王的书房,难免有些不自在。   那毕竟是伊斯维尔的长辈。   “别担心,陛下待人亲和,没必要害怕,”伊斯维尔在进屋之前冲尤卢撒眨了眨眼,“我会在边上陪着你的。”   “……我才没担心。”尤卢撒别过头去,倒也真的放松了些。   精灵王在书房内微笑着迎接他们,他先是询问了尤卢撒的伤势,得到了向好的答复之后,终于切入了今天的主题:“对于发生在暗夜之森的意外,我们深感哀痛。依那位夫人的意思,这片森林今后将由公子您来继承。”   他交给尤卢撒一封信,笔迹娟秀有力,赫然是捷琳的字迹。   在精灵族到来之前,这片森林原本归魔女所有。   没人知道精灵王与魔女作了何种交易,又了结了怎样的人情,精灵只知精灵王为他们找到了安身之处,在往后的几百年间,他们相安无事,将这片森林当作了自己的故土。   在魔女的森林里,建立起了这座雾兰王国。   尤卢撒一目十行地读完了那封信,有些愣神。   这是封遗嘱,字迹规整,没有一处错字,看上去像是精心誊抄而成,末尾还加盖了捷琳的手印。   简直就像是捷琳提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为此特意提前撰写了这份遗嘱似的。   精灵王知晓他的疑虑,解释:“很久以前,夫人就将这封信交予我保管,若她出了什么意外,我就将这封信转交给您。”   尤卢撒抿唇,低低应了一声,将遗嘱细细叠好收入了口袋。   精灵王笑了笑,继续道:“如果您希望,我们会立刻派人为您修复房屋,当然,如果您能继续留在王宫,我们不胜荣幸。”   后面半句是为伊斯维尔说的,精灵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王子,不出意外地发现他眼中多了一丝笑意。   尤卢撒并不在乎住处,他一个人住在暗夜之森确实也没什么意思。   离开的时候,精灵王交给了尤卢撒一封信。   “这是前些日子从暗夜之森寄来的,”精灵王如是道,“那位夫人留给您的信。”   尤卢撒一怔,他接过信封,回到房间的时候还在发愣。   伊斯维尔没有打扰他读信,借口洗澡离开了房间。   捷琳其实没有给尤卢撒写信的习惯,她通常有话直说,偶尔反复强调,尤卢撒时常觉得她啰嗦,但每次也老老实实地照做。   而到现在他意识到,这或许是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尤卢撒小心地拆开信封,其中的羊皮信纸叠得不那么齐整,看得出寄信人写得匆忙。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在窗边开始读信。   “尤卢撒·万汀亲启,   首先希望你没有在这场动乱中受伤,我最爱的孩子。   我想了很久,还是自私地给你写了这封信,看见它的时候,你应该会哭吧。”   读到这里,尤卢撒闭了闭眼,片刻之后才继续看下去。   “……我一直很抱歉,尤拉。很抱歉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世界,让你在这方鸟笼里过了十八年。   但我很庆幸,你长成了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坚毅,勇敢,善良,只是少了些自信。   你要明白,眼泪并不意味着你不够勇敢,你只是拥有一颗比大多数人更加柔软的心。   这不是坏处,不过现在,尤拉,擦干眼泪,好好享受暗夜之森的天晴吧。你的世界很大,你拥有数不清的美好事物,它们会在外面的世界等候你的到来。   当然,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同行就再好不过,原谅我过度的担忧,这样我也能放心些。   答应我,尤拉,不要试图寻找真相。真相对你没有好处。但如果你执意追寻,就再来一次暗夜之森吧。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句话会不会太晚,不过,我爱你,尤拉。与你的父亲一样,我爱你,直到我死去。   西内尔·万汀和捷琳·万汀之子,愿魔神庇佑你的灵魂。”   和那封契约书不同,这封信字迹凌乱,其间夹杂着大段涂改,显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尤卢撒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最终将信纸盖在膝头,牙关紧咬,眼眶泛红。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待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尤卢撒再次翻开信纸,从头到尾重新读了几遍。   这时候他觉得有些怪,说不出具体出在何处,但无论他将这封信读几遍,内心都有股异样感挥之不去。   是字迹?不,尽管写得匆忙,但尤卢撒依然能认出这封信就是捷琳亲笔所写。   虽说遣词造句有些混乱,但如果是在匆忙之中写下,那也说得过去。   他思考得过于专注,连伊斯维尔什么时候推门而入都没察觉。   “尤卢撒?你怎么样?”伊斯维尔来到尤卢撒身边,似乎有些不敢开口。   精灵沐浴后的香氛气息包裹了尤卢撒,清爽的,恍若森林中朦胧的雨雾。   ……香气。   尤卢撒察觉到什么,勒令伊斯维尔后退。   后者不明所以地照办,问:“怎么了?   尤卢撒言简意赅:“你太香了。”   他凑到窗边,扇去鼻间残留的香气,接着凑近信纸细细嗅闻。   信纸上有股奇特的花香,与墨香混合在一块儿,好似有人在信纸上喷洒了香水。   但尤卢撒知道不是,他的五感一向敏锐,最终,他锁定了最后的那句话。   “但如果你执意追寻,就再来一次暗夜之森吧。”   他读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头,捷琳一方面不想让他知道真相,一方面又将线索透露给他,凭尤卢撒对母亲的了解,这未免过于矛盾了。   前后文的字迹没有什么区别,尤卢撒挥挥手把伊斯维尔叫过来,道:“你看看这行字。”   原本乖乖待在角落的伊斯维尔被尤卢撒召唤过来,他接过信纸打量一阵,接着提灯细看,很快发现了端倪。   “除了你指出的这句话,这封信的其他文字都使用精灵出产的雾兰墨水书写,雾兰墨水在灯光下会变换色彩,我之前只送了这一种墨水到暗夜之森去。”他道。   伊斯维尔将信纸凑近油灯,尤卢撒发现,整封信的文字散发出了一瞬间的五彩光晕,除了“暗夜之森”那句。   但伊斯维尔对书写这句话的墨水没有头绪,只知道它在制造的过程中混合了某种花瓣,精灵族不生产这类的墨水。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一条极其重要的信息。   这句话,或许出自于杀害捷琳的真凶之手。 第11章   这一认知让尤卢撒目光一暗,他将那句话又读了一遍,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   “这人真有意思,”他将信纸叠起塞入信封,手背青筋不受控制地爆起,“这是想和我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不是想要他上钩吗?他奉陪就是了。   手背一暖,尤卢撒困惑抬头,正好撞进了伊斯维尔那双满含担忧的蓝眼睛里。   他抽走尤卢撒手中的信封,研究墨水的时候,伊斯维尔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最后那几句话,捷琳警告尤卢撒远离真相,这太危险,而伊斯维尔深以为然。   魔女是足够强大的存在。而现在出现了一个甚至能将魔女置于死地的人,他又有怎样的手段和力量?凭他们足以与之抗衡吗?   尤卢撒读懂了伊斯维尔的神情,他闭了闭眼,哑声问:“伊斯维尔,你要阻止我吗?”   这是伊斯维尔的本意,他并非不敬爱捷琳,但他并不认为因此让一枚鲜活的灵魂浸满仇恨是合理的。   但看着这样的尤卢撒,伊斯维尔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抬手轻抚尤卢撒的脸。   “我会帮你的,”伊斯维尔重复,“我会帮你的。”   所以,尤卢撒,别再哭了。   *   在一个晴天,尤卢撒回到了暗夜之森。   伊斯维尔担心他出事,安排了时间与他一同去。   白鸟哥莱瓦落在了熟悉的小院,这房屋本就是因着魔女之力造就的,捷琳死后,它腐烂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要不是伊斯维尔在院子里施加了静止魔法,迎接他们的或许只剩一片尘埃。   哥莱瓦在院子上空盘旋,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几圈之后驻停在附近的一株树上梳理羽毛。   尤卢撒站在那儿,凝视那堆废墟许久,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黑雾覆盖了整片废墟,它们钻进砖头木块之间的缝隙,细致地清理角落的灰尘和碎石。   很快,断裂的屋顶和房梁被清理干净,尤卢撒绕着小屋转了一大圈,内里构造已经全然看不出原状,在一片尘灰中,稀碎的物件堆在一块儿,若无人清理,将会随着这幢小屋慢慢腐烂。   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去呢?尤卢撒不知道。   尤卢撒的物品确实是很多的,他的房间里有两个柜子,一个作衣柜,另一个摆满了他的家人和朋友送给他的东西,但现在它们都被埋在了尘埃底下,无论如何擦拭都看不出原状了。   迟疑片刻,尤卢撒还是拎起袋子,在废墟中挑挑拣拣。   伊斯维尔帮着他清理物件表面的尘埃,他似乎注意到什么,刚要拂开那些原本用来装药剂的瓶瓶罐罐,被尤卢撒拦下了:“你这细皮嫩肉的,别割到手。”   黑雾扫去表面覆盖的碎片,伊斯维尔弯腰抽出了一本书。   “尤卢撒,你看,”伊斯维尔将那本足有一指厚的笔记递给尤卢撒,“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尤卢撒一愣:“我的名字?”   他接过那本变了形的笔记,翻开第一页。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年幼的孩子会染上这种病症。我自认精通各家药理,但我拿这种病束手无策。”   ——“所幸他挺过来了。如果没有,我想我会随着他们一起死去。”   尤卢撒拧眉扫了眼时间,大概是在他五岁的时候,捷琳写下了笔记的第一页。   而尤卢撒并不记得自己五岁的时候患过什么严重的病症,从捷琳的记录看,这病似乎还持续了十几年。   伊斯维尔也不记得,两人将这本手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其上记录了各式各样的药方和心得,偶尔夹杂着几句迷茫的抱怨,十几年下来从未间断,足足有几百页。   没有一句话提到病症的名称,只知道尤卢撒犯病的时候会全身上下血流不止,痛苦万分。   可尤卢撒对此毫无印象。   “她确实偶尔会让我喝药,”尤卢撒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回忆,“但我不记得我生过这种病。”   这时候,一张纸条从书页的夹层里飘了出来。   伊斯维尔躬身拾起,光是扫了一眼,呼吸一滞。   尤卢撒偏头看去,一个三瓣花图腾映入眼帘。   是赏金猎人协会的标志。   *   即便精灵族已经避世不出几百年,雾兰王国依然存在交好的邦国。   在祭典前夕,雾兰迎来了来自雅欧族的使者。   “布劳尼亚”是他们的姓氏,作为始终与精灵族保持邦交的人类民族,他们的族人稀少,避世不出,有“高贵的隐居者”之称,几乎每年都会派遣使者来到雾兰。   近些年前往雾兰的是名女性使者,这位布劳尼亚也算是伊斯维尔的老熟人了,在精灵王礼节性的接待之后,负责招待事宜的通常都是伊斯维尔,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了。   用完晚餐之后,布劳尼亚提议去散步,伊斯维尔欣然应允。   “听说雾兰前些日子遭了山火,”布劳尼亚忧虑道,“您没受伤吧?”   “多谢关心,我一切无恙。”伊斯维尔笑答。   布劳尼亚身量苗条,淡金色的及腰长发垂在身后,面部蒙一块轻薄的纯白面纱,只余两弯秀眉和一双蔚蓝色的眼睛,若非耳廓浑圆,很容易将她误认为某位精灵王族。   晚风隐隐勾出面纱下姣好的轮廓,她笑了笑,道:“您没事就好。”   似乎是松了口气的缘故,布劳尼亚一时没留意,打了个趔趄。   伊斯维尔在布劳尼亚肩头扶了一把,帮她找回平衡:“这一带都是石子路,请您小心。”   见布劳尼亚站稳了,伊斯维尔收回手,重新拉开了礼貌性的距离。   布劳尼亚隐去了面上的不自然,低声道了句谢。   “布劳尼亚小姐预计要待到何时?”伊斯维尔问,“您还没参加过精灵族的祭典吧?”   布劳尼亚摇了摇头,道:“族内事务繁多,两天后就得启程了,很可惜不能一睹精灵祭典的盛景。”   她似乎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头招来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的仆役,从对方手中接过了一只做工精致的木盒。   在布劳尼亚的目光示意下,伊斯维尔将盒子打开,层叠绸缎之上安放的,赫然是一枚品质上乘的蓝宝石。   若是作为两族交好之礼,应当在早先就一并交给精灵王才是,布劳尼亚却挑了这样一个时机送出,目的不言而喻。   “就当是对您款待的回礼,”泽尔林达笑道,“还请您收下。另外,不必用姓称呼我,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伊斯维尔收起木盒,微笑颌首。   伊斯维尔洗完澡推门进屋的时候,尤卢撒正仰躺在床上,手里捏着一张纸片出神。   “尤卢撒?”伊斯维尔在床的另一边坐下,单手撑住床单俯下身去,长发从肩头垂落,帘子似的,挡住了洒在尤卢撒脸上的灯光,“还在看那张纸条?”   尤卢撒没说话,他收起纸片,仰头看着伊斯维尔,毫无防备地露出苍白的脖颈,像只露出肚皮的猫。   “你换香氛了。”他道。   伊斯维尔望着尤卢撒颠倒的绿眼睛,摸了摸他的下巴。   尤卢撒眯了眯眼,居然也没拍开他,反手捏了一下精灵的尖耳朵。   几秒钟后两人同时笑了,伊斯维尔支起身子想要起身,没留意一缕发丝被尤卢撒压在了身下,扯得他“嘶”了一声:“尤卢撒,你压到我头发了。”   “哦,抱歉,”尤卢撒翻了个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目光一转,落在了伊斯维尔进屋时搁在架子里的木盒上,“今天还收了个礼物?”   伊斯维尔捞过那只木盒,那枚蓝宝石展现在尤卢撒面前,他没说这是布劳尼亚私下送的,只说这枚宝石来自雅欧族。   蓝宝石在油灯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尤卢撒眯了眯眼,没来由地想到了伊斯维尔那颗伴生宝石。   严格说来,王族精灵与普通精灵有根本上的差别。   普通精灵的繁衍方式与世界上绝大部分生物类似,一生是普通生物生命轨迹的延长,他们生长缓慢,四百岁成年,以伊斯维尔的年纪,放在普通精灵身上还是个小婴儿。   但王族精灵不同,他们的生命在祭典时分由精灵女神诺德亲自赋予,并无通俗意义上的父母,当然也没有繁殖的需求。   他们生长迅速,几乎能与人类相比较,生长周期与普通精灵天差地别。   而王族精灵又分为本支与旁支,这一出生时由诺德女神赋予的身份将决定他们此生命运——作为王储和帝王,抑或是受任长老之位,为精灵王与民族鞠躬尽瘁。   每名王族精灵在出生时都会携带一枚伴生宝石,尤卢撒见过属于伊斯维尔的那枚,蔚蓝色的,与王子的眼睛一样空灵深邃。   难不成……   尤卢撒看伊斯维尔的目光登时变得十分古怪。   伊斯维尔不明所以,只好笑了笑,问:“怎么了?”   “……没什么。”尤卢撒收回目光,不知为何,他觉得胸口有些闷。   伊斯维尔将木盒收好,看着时间不早,对尤卢撒道:“我帮你上药吧。”   尤卢撒的伤有几道在背上,自己上药终归是不大方便。   没等尤卢撒拒绝,伊斯维尔便靠近过去,指尖在青年衣领轻轻一勾,轻薄的布料从肩头滑落,松松垮垮地堆积在了臂弯。 第12章   尤卢撒肩部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他闭了闭眼,还是把上衣脱了下来,裸|露的后颈一片绯红。   一道肿痕从左肩胛骨延伸到后腰,这是尤卢撒在火场中遭遇的神秘人留下的,尽管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只剩下一道发红的痕迹,但仍看得出受伤时的狰狞。   伊斯维尔取来药膏,目光在尤卢撒腰间的黑色纹路上停留了一个短暂的瞬间,一条一指宽的黑棕色纹路花枝般绕过紧窄的侧腰,一直蜿蜒至腹部,在肚脐处虚合成了一个圆。   这是魔纹,魔族独一无二的标志,简单来说,就像胎记一样。   伊斯维尔收回目光,挖了一块药膏在掌心暖化了,接着小心在那道伤口上抹匀。   尤卢撒下意识一抖,伊斯维尔按住他的肩头,温声道:“忍一下,很快就好。”   “……你哄小孩呢?”尤卢撒回头瞪了伊斯维尔一眼。   伊斯维尔勾了勾嘴角,抹匀最后一点药膏,故意对着人后背轻轻吹了吹,逗他:“吹吹就不痛了。”   尤卢撒身子一缩,只觉得有种酥麻感从气流拂过的位置窜到尾椎骨,他下意识一尾巴打在伊斯维尔手背,本想说些回击的话,但嗓子发紧,半晌没能开口。   下一秒,肩头一沉,尤卢撒一时没坐稳,被伊斯维尔推进了枕头里。   “帮你擦药你还抽我?”伊斯维尔笑骂,“都抽肿了。”   他单手按住尤卢撒的两条胳膊去挠他的痒痒肉,尤卢撒笑得直躲,奈何两条手腕被伊斯维尔紧紧按在头顶,只能小幅度挣扎:“谁让你先……喂,别挠了!”   伊斯维尔倒真的依言停了手,他俯下身,食指抵着嘴唇“嘘”了一声:“别把其他人引过来了。”   尤卢撒一滞,彼时灯光有些恍惚,打在伊斯维尔脸上的阴影朦朦胧胧,像幅油画。   鼻尖尽是熟悉的香氛气味,近在咫尺的眼睛幽蓝深邃,让尤卢撒产生了一种将被裹挟其中的错觉。   他喉结滚了滚,在打闹中消散下去的异样感卷土重来。   伊斯维尔本也只是想逗逗尤卢撒,终于还是担心他的伤口裂开,见好就收,没成想眼前一黑,尤卢撒竟是抄起被子把他整个人裹了进去。   伊斯维尔挣扎着探出头来,只见尤卢撒穿衣下床熄灯一气呵成,还不忘把伊斯维尔连人带被子一道抱住,防止他挣脱。   “睡觉。”尤卢撒命令,语气生硬。   伊斯维尔试着动了动,却被尤卢撒按得更紧,只好道:“记得盖被子,别感冒了。”   尤卢撒含糊地应了一声,揪起被褥一角搭在身上。   几秒钟后,伊斯维尔听见尤卢撒小声问:“真肿了?”   “嗯,肿了。”   “……给我看看。”   “不给。”伊斯维尔把脸埋在被子里,悄悄勾了勾嘴角。   当然是骗他的,实际上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尤卢撒大概也知道,他和伊斯维尔玩闹起来从不会用太大的力。   他把被子往外抽了一点,轻哼一声:“痛死你活该。”   *   在神庙附近的某处山腰,精灵建了一座小亭。从那座悬崖边的小小建筑,可以将梦尼山尽收眼底。   尤卢撒此时正站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俯视此方景色。   白雾之下,一条光带从山脚一路延伸至山顶,提灯的精灵向山顶神庙行进,几个盛装华服的身影走在队列最前方,尤卢撒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他知道伊斯维尔一定就在其中。   精灵族圣树在山顶屹立,从这个距离,尤卢撒也能望见满树银花。   他有些无聊,一分钟要戳口袋里的白鸟三次,哥莱瓦不胜其烦,边躲边啄他的指甲盖。   似有若无的歌声飘过耳畔,尤卢撒今天起得早,不免有些犯困,他在小亭的长椅上坐了,模模糊糊就进了梦乡。   尤卢撒再醒过来的时候听见身边多了一道呼吸,他扭头望去,果不其然,伊斯维尔正坐在他身边,腿上摊了几条摘下来的金饰银链。   尤卢撒身上盖着伊斯维尔的外套,他打了个哈欠,把外套披回伊斯维尔肩头,按住他的手帮人卸下琳琅满目的饰品。   不得不说伊斯维尔确实适合这种花里胡哨的首饰,尤其是前额的蓝宝石银链着实漂亮,尤卢撒犹豫了几秒钟才把它小心翼翼摘下,与那些昂贵的装饰品一起收进提前备好的口袋。   “要不要去看圣树?”伊斯维尔问。   他每年都要带尤卢撒上一次山顶,尤卢撒对赏花没有太大兴趣,但伊斯维尔坚持这是一年一次的机会,尤卢撒也只好随他去。   祭祀活动已经结束,神庙外的广场上只剩下几名祭司四处打扫,见伊斯维尔去而复返,他们也没多留意,颌首问候之后便重新低头干着自己的事。   圣树开的花比寻常花朵大得多,那银色的花瓣似乎在散发微光,淡香在他们周身浮动,像无形的雾,让人不能忽视它们的存在,却绝不会浓到发腻的地步。   “你今年也没有新的弟弟妹妹?”尤卢撒绕着圣树转了一圈,问。   “没有,”伊斯维尔笑了,“你很想见见?”   尤卢撒心说怎么说得和要孩子一样:“就算几百年都没一个新的也和我没关系。”   他只是想,如果有新的王族精灵诞生,多多少少能为伊斯维尔分担些。   伊斯维尔却想到了临行前提莎长老投向他的目光,这一个月他一直以事务繁忙为理由推拒她的邀请,害得她在祭典期间让王子订婚的计划打了水漂。   离开雾兰前,怕是免不了去提莎长老那儿一趟了。   那之后两人赶回王宫,伊斯维尔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回到王宫外时便见尤卢撒被一群少男少女围在中间,他的朋友看上去很不自在,兜帽都快拉到下巴上了。   尤卢撒这些日子闲得无聊,吉尔薇拉拜托他在王宫里帮忙干些活计,这些精灵约莫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他们只当尤卢撒是伊斯维尔信赖的护卫,一般而言,护卫们在祭典那天都会拥有一个小假期,精灵们会找上尤卢撒并不奇怪。   伊斯维尔来到众人身后几米之外,扬声笑道:“早上好,各位看上去精神不错。”   精灵们没察觉他的到来,闻言皆是吓了一跳,纷纷回头行礼。   “在邀请他参加祭典吗?”伊斯维尔走到尤卢撒身边,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在了身后。   就算在精灵之中,伊斯维尔照样称得上外貌出众,尤其是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光是一扫就让精灵们纷纷红了脸。   见他们默认,伊斯维尔带着歉意道:“抱歉,我想他有约了。”   “啊,是吗……”精灵们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分寸,没多纠缠,“那我们就告辞了,殿下。祝二位享受美好的一天。”   “诸位也是。”伊斯维尔笑道。   他们嬉闹着跑开,伊斯维尔还能听见精灵们的小声谈话。   “他不会真的要和殿下一起吧?”   “殿下只说他有约,又没说和谁。说不定就和哪个心上人一起走了呢。”   “啊啊啊你闭嘴!”   “那又怎么了,你又不是没和他说上话!还和殿下聊了两句,抱怨什么?”   “……”   “平日里伶牙利嘴的,怎么这时候就说不出话了,”伊斯维尔拉下尤卢撒的兜帽,低声道,“这样可不太好。”   尤卢撒松了口气,也觉得有些丢人。   他以前很少来雾兰,大部分时候面对的是意欲使他家破人亡的强烈恶意,乍一对上这群善良而热情的精灵,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下次就不会了。”他板着脸道。   伊斯维尔的指尖状似无意间拂过尤卢撒的侧脸,他应了一声,嘴角不似往常勾起:“如果不是我来了,你不会真要和他们一起走吧?”   伊斯维尔很少动情绪,他大部分时候都相当温和大度,也并不在意尤卢撒广交朋友。   但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尤卢撒真的没有拒绝精灵们的邀请,抛下他和别人走了的话,他大概是会生气的。   气谁呢?伊斯维尔也不知道。   尤卢撒讶然地扫了他一眼:“怎么可能,除了你我还能和谁一起?”   他这句话只是在陈述事实,但伊斯维尔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他轻咳一声,道:“多和别人相处也不是坏事。”   雾兰各处搭建了大大小小的集市,伊斯维尔挑了最繁华的那个,和尤卢撒二人一逛就是半天。   同往年一样,尤卢撒喜欢四处转转,对购物倒是没什么需求,反而是伊斯维尔,半天下来买了不知多少甜口零嘴,尤卢撒手里的包裹一小半归他自己,剩下的都是伊斯维尔的东西。   天色渐晚,伊斯维尔今晚还有个宴会要参加,两人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踩着时间相携往集市边缘走。   两人穿过人山人海的街道,尤卢撒似有所觉,佯装逛集市回头看了好几眼,忽然扯了扯伊斯维尔,放慢了脚步。   “有人在跟踪我们。”他道。 第13章   两人不动声色地往城镇外沿过去,渐渐地离开了集市的范围。   黑雾在不知不觉间包裹住了这一小片树林,伴随着一声失措的惊叫,一名男子被凝成实质的黑雾给拖了过来,手脚还在不住扑腾,边挣扎边叫:“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尤卢撒提起那人的衣领将他掼在树上,那人一头黄发,发梢泛着青绿,像株枯萎的野草,耳廓浑圆,并不是精灵。   熟悉的面容映入眼中,伊斯维尔立刻将尤卢撒拉住:“等等,这位是雅欧族的使者阁下。”   布劳尼亚前几天已经启程离开雾兰,只是还有几名使者受精灵王的邀请留了下来,这名男子就是其中之一。   尤卢撒依言松了手,狐疑地垂眸望向惊魂未定瘫坐在地的男人:“雅欧族的使者怎么会跟踪你?”   “这要问这位乌姆斯特德阁下了,”伊斯维尔歉意地将男子扶了起来,“您还好吗?”   乌姆斯特德拍了拍胸口,连连摇头:“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身上来回瞟着,尴尬道:“我原本在逛祭典来着,没想到遇到了殿下,担心出什么事就跟过来看看。”   这个借口找得不怎么好,伊斯维尔出门前特意做了伪装,将发色和瞳色都改变了,披上宽大的斗篷,一般人认不出伊斯维尔的身份。   伊斯维尔没说什么,他谢过乌姆斯特德的关心,正欲告辞,男人又拉住了他,支支吾吾道:“听说殿下计划离开雾兰?”   见伊斯维尔颌首,乌姆斯特德竟是急了,语速飞快道:“殿下,现在外界局势算不得好,单独出去怕是不安全啊。”   伊斯维尔看了尤卢撒一眼,转而笑道:“多谢您的关心,不过,精灵总不能一直安居一隅。关于自保的能力,我自认还是有些的。”   他没透露和魔族有关的一星半点,王宫宴会举办在即,伊斯维尔没多耽搁,礼貌道别之后便与尤卢撒回了王宫。   “单独出去确实不算安全,”伊斯维尔将马交给仆役时道,“你觉得呢?”   他对尤卢撒微笑,后者轻咳一声,正欲说什么,匆匆忙忙赶来的恩多拉就把伊斯维尔给拽走了:“殿下!您怎么才来,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难道您想穿这身去见各族首领大臣吗?”   伊斯维尔有些无奈,他对尤卢撒点头表示晚上再见,而后带着恩多拉离开了。   尤卢撒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意味不明地耸了耸肩。   按照惯例,祭祀诺德女神后的当天晚上,精灵王宫将设宴招待各族首领与贵族名臣,伊斯维尔作为王储自然应当出席。   他换上一身盛装接待来自各方的宾客,觥筹交错间,王族精灵的八面玲珑展现得淋漓尽致,虽是来宾众多,伊斯维尔习惯了这种场合,倒也游刃有余。   欢歌,起舞,曲意逢迎,宫廷的宴会不外如是,伊斯维尔不觉得累,但总是不由得想起他那孤身一人的朋友。   听见下面这样热闹,尤卢撒会觉得寂寞吗?   想到这个,伊斯维尔就坐不太住,终于是找了个理由暂时离开,上楼回了房间。   尤卢撒似乎出去了,屋内空无一人,只是窗户还开着,轻薄的纱帘在夜风中飘拂,露出微掩的窗。   伊斯维尔走过去把窗户关上,目光无意间往窗外一瞥,动作顿了顿。   由于王宫建在山谷之间,建筑体顺山势而建,从伊斯维尔的房间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见不远处的宫殿上久置不用的露台。   而就在那座露台边,一名青年坐在那儿,似是无聊极了,仰着脑袋放空,偶尔晃一下小腿。   伊斯维尔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他看着时间还早,取了件外套便转身出门。   精灵推门而入的时候,尤卢撒明显吓了一跳,险些从栏杆上滚下去:“伊斯维尔?”   他跳下来,拍了拍身后的灰,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现在宴会不还没结束吗?”   这处露台只有几个房间能看见,尤卢撒是算准了这时候王宫人人都在宴会大厅,这才来了这儿。   伊斯维尔把外套给尤卢撒披上,笑道:“刚刚回房间看了一眼,发现你不在,结果从窗外看见了你。”   “……那你现在要不要回去?”   “不急,”伊斯维尔摇了摇头,“舞曲才放了一半。”   “原来是跳舞去了,”尤卢撒倚在露台的栏杆上,揶揄地笑了笑,“我说怎么香水气味这么浓。”   伊斯维尔闻言偏头嗅了嗅,他在宴会大厅待了几个小时,嗅觉已经在各类香水的浸染中趋于麻木:“你闻不惯?那我走远点。”   尤卢撒无奈地把他拽回来:“待着。”   伊斯维尔笑了,他扶了一下垂在额前的发饰,往尤卢撒的方向靠了靠:“下午我和你说的事……”   尤卢撒挑了挑眉,明知故问:“什么事?”   “一起离开雾兰的事,”伊斯维尔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直接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你原本就打算出去,对吧?”   尤卢撒没立刻回答,他单手撑着脑袋,墨绿色的眼睛上上下下扫视着伊斯维尔,似乎在评估这个同行者是否够格:“先声明一点,我可不需要你的保护。”   “那你保护我,好吗?”伊斯维尔笑问,“有你在的话,我会安心很多。”   彼时云层缓缓飘移,露出夜空中的一轮圆月。清凌凌的月光洒在伊斯维尔眉间,那枚缀着蓝宝石的华美金冠悬在精灵前额,犹如火把之于太阳黯然失色。   他偏头望过来,笑意温和,蔚蓝色的眼睛似有潮水涌流,轻易让人沉溺其中。   尤卢撒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一时恍然,不知道自己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只见伊斯维尔笑意更深,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只不过,我们的路可能要走得远些。”   没关系。尤卢撒想。   就算走一辈子都没关系。   这时候他意识到或许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般的朋友不会想两个人一起走一辈子,不会因为对方的一个眼神就红了耳廓,更不会因为对方与其他人靠近了那么一毫米,就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宁。   尤卢撒终于意识到,或许是他的心出了差错。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望着森林那端起伏的山峦出神。   露台正对面是一处掩映在山色中的瀑布,河水从山崖倾泻而下,与深潭底部的山石相撞,激荡出千万朵银白水花。   尤卢撒觉得自己的心绪也被裹挟其中,在裂岸涛声里挣扎沉浮。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伊斯维尔的话打断了尤卢撒的思绪,后者胡乱应了几声,没有回头。   伊斯维尔迈出一步,又顿住,竟是靠近过来,指尖温热,在尤卢撒额头一触即分。   “粘上叶子了。”伊斯维尔将那片不听话的树叶在尤卢撒眼前晃了晃,将手一松,任由它随风飘落。   伊斯维尔走了,而尤卢撒停在原地,呆呆地放空半晌,最后将通红的脸缓缓埋进了臂弯里。   衣摆之下,那条光滑乌黑的长尾紧紧缠住了他的小腿,尾尖在膝弯轻敲,似乎是某种凌乱心绪的外露。   *   伊斯维尔不常做梦,他的睡眠质量向来不错。   但兴许是即将离开家乡的缘故,潜意识将相隔已久的记忆挖掘出来,以梦境的形式浮现脑海。   那时二人尚且年幼,在一个傍晚,他们在盖敏森林遭遇了一名赏金猎人。   事后他们知道他的阶层足有三星之高,这名赏金猎人提前布下天罗地网,目的不是魔女的项上人头,却是精灵王子这个香饽饽。   伊斯维尔觉得自己晕了过去,不知是幻想抑或是别的什么,他奇异地能看见真实世界的景状。   他看见尤卢撒死死护在他身前,赏金猎人干枯的手指揪住了男孩的头发把他甩到一边,嗤笑着说这样的货也能卖个好价钱。   温热的血滴在他的脸上,这是伊斯维尔第一次见血。   那不属于他自己,不属于尤卢撒,它来自那名赏金猎人。   伊斯维尔垂眸,看见那个年逾五十的赏金猎人匍匐在他脚边乞求他的饶恕。   这很奇怪,伊斯维尔向来性格温和,尤其是对方还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类。   现在他却蹲下身,用那双尚且稚嫩的手抓住男人的头发,对方惊恐的眼睛里倒映着男孩冰冷的笑容。   “晚了。”他说。   这是伊斯维尔能记起的最后一幕,那之后他晕了过去,没人知道森林里发生了什么,当捷琳的魔兽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个孩子正并肩躺在树下,面颊带伤,却不见那名赏金猎人和他的同伙。   就连尤卢撒也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伊斯维尔几乎要以为这只是自己做的一个疯狂的梦。   如果他没有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那本属于三星赏金猎人的手册的话。   将伊斯维尔惊醒的是恩多拉的哭声,那声音隔着一道门传来,将他的耳膜震了三震。   他茫然睁眼,尤卢撒欲言又止的神情映入眼帘。   “我们好像被发现了。”尤卢撒道。 第14章   “……发现?什么发现?”伊斯维尔还没从那个混乱的梦中回过神来,他茫然地起身四顾,意识到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思绪逐渐回笼,伊斯维尔终于回想起来,前些日子尤卢撒将从暗夜之森搬回来的东西都收拾进了吉尔薇拉给安排的房间。   原本两人已经分开睡了,但昨晚宴会开得着实晚了,伊斯维尔又喝了些酒,头脑昏昏沉沉的,回屋之后没看见尤卢撒,脑子一抽抽就推门进了对面房间。   伊斯维尔今天难得起晚,结果就被恩多拉逮了个正着。   他觉得头开始痛了,迅速起身套上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同时飞快思考要怎么才能把这事糊弄过去。   两人睡在一起显然是不合精灵族的规矩的,但这些日子伊斯维尔瞒得很好,其他人倒也没发现,要是被王后知道了……   听见屋外的哭声逐渐远去,伊斯维尔知道恩多拉大概是要跑去找王后了,立刻拉开房门,唤道:“恩多拉?”   水精灵女仆脚步一顿,哭声响了一个度,哭哭啼啼地滑了回来:“殿下!您去哪儿了啊?屋里没人,我还以为,还以为……”   伊斯维尔短暂沉默,正欲开口,忽觉肩头一沉,尤卢撒走了过来,对恩多拉歉意道:“不好意思,我早上临时有事找他。”   他没好好穿睡袍,领口半敞着,露出一小片锁骨。   向来保守的水精灵哪里见过这阵仗,立刻捂住脸,支支吾吾道:“我,我知道了……殿下没事就好,有事找我,有事找我!”   恩多拉急急忙忙跑了,连理由都没仔细问。   伊斯维尔目送她远去,回头把尤卢撒的衣领给拉上:“怎么不把衣服穿好?”   “不把她吓走,让她继续问一些别的话让我们露馅?”尤卢撒不自在地后退一步,反问。   伊斯维尔语塞,尤卢撒说的确实没错。   伊斯维尔两天后就要出发,应精灵王的要求,伊斯维尔去了精灵王的书房。   虽说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血缘关系,但精灵王与王后是看着伊斯维尔长大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今天的精灵王难得地啰嗦,他交给了伊斯维尔充足的银钱,又陆陆续续交代了些注意事项。   听闻尤卢撒也要和伊斯维尔一起去,精灵王欣慰颌首:“他也是个可靠的孩子。”   精灵和魔族,这个在任何人眼里都堪称荒唐的搭配,放在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身上倒也显得合理起来。   吉尔薇拉大概来找过伊斯维尔,结果跑了个空,因为在他回去之后,尤卢撒将一封信在他眼前晃了晃:“王后陛下让我转交给你的。”   伊斯维尔认出了信封表面的火漆印,伸手要接,尤卢撒却将手腕一提,避开了他的手:“这似乎是封邀请函?总不会是王后的,又是哪位贵族小姐?”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成想伊斯维尔竟是颌首,道:“大概是提莎长老找我谈婚约的事。”   ……婚约?   这下懵的成了尤卢撒,他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你不是要离开雾兰了吗?现在找你谈婚约?”   “可能长老想要早些定下来。”伊斯维尔没有多谈,在外面说这些对女方影响不好。   尤卢撒此前并不知道伊斯维尔还有个婚等着他结,他不问,伊斯维尔也不会主动提。   以至于现在,尤卢撒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句话——   我居然喜欢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怔愣之间,伊斯维尔趁机把信给夺了回去。他拆开信,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接着将那封邀请函收进了抽屉。   见尤卢撒怅然的模样,伊斯维尔有些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怎么了?”   尤卢撒瞥了他一眼,闷闷道:“我现在不是很想和你讲话。”   “为什么?”伊斯维尔不解,他靠近过去,弯下身子仰头望着尤卢撒,像只被抛弃的小动物,“我做错什么了吗?”   做错了?伊斯维尔何错之有,错的是尤卢撒自己。   尤卢撒突然意识到王储之位对伊斯维尔意味着什么,交际、婚约,甚至联姻,王族额头的冠冕带来的并不仅仅是荣耀。   森林之主又如何?那依然是一个他无法踏足的世界。   尤卢撒笑了笑,掸去自己无望的念想似的,在伊斯维尔肩头轻轻拍了拍:“没什么。就是昨晚没睡好,想再补一觉。”   *   作为当前雾兰资历最老的长老,提莎已经亲手培养了两任王后。   这在精灵族是项了不起的成就,王族长寿,因此精灵王的迭代也相当缓慢,虽说大部分精灵王都没法寿终正寝,或是在战乱中牺牲,或是过劳而死,但每位王都能在任至少一千年。   作为这一代唯一的旁支王族,的奥伦妲自然也由提莎亲自抚养,两人平日里并不久居王宫,而是住在靠近水精灵部落的住处。   奥伦妲在门外迎接伊斯维尔的到来。   从门口到屋门还要走上一段路,伊斯维尔清楚这是提莎长老在为他们制造相处的时机,她向来如此。   两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伊斯维尔记得奥伦妲对兵器感兴趣,于是道:“听说隆纳迪翁将军过些日子准备遴选学徒。”   奥伦妲闻言眼睛亮了亮,问:“我怎么没有听说?”   “前几天在宴会上见了将军一面,随便聊聊罢了。”   隆纳迪翁是雾兰首屈一指的战士,也是先代精灵王的得力部下,只是年事已高,也是该择取学徒的时候了。   只是如果奥伦妲想要拜隆纳迪翁为师,提莎想必第一个不同意——从没有王后会亲自上战场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轻声问:“您愿意吗?您不愿意的话,我们就不会成婚。”   奥伦妲脚步一滞,一双明亮的鹿眼望向伊斯维尔,带着几分困惑与不可置信。   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道:“听殿下安排。”   成婚是两个人的事,又怎能全凭他安排呢。   伊斯维尔笑着摇摇头,心里有了定数。   提莎已经设了茶在花园里静候,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相谈甚欢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先是询问了伊斯维尔的近况,又谈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后才开启了主题:“殿下与奥伦妲已经步入王族精灵的成熟年岁,恰好你们年纪相仿,不如今日就把婚约给定了吧。”   提莎垂眸啜饮一口茶,终于了结了一桩心事。   没成想,伊斯维尔接下来的一句话险些让她一口茶喷出来。   “我很抱歉,长老,”伊斯维尔温声道,“不过我想,这样似乎不大妥当。”   奥伦妲也诧异地望向他,而伊斯维尔依然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像引起这番震动的不是他一样。   “您的意思是,您不准备应下与奥伦妲的婚约,是吗?”提莎再次啜饮一口茶水,看似云淡风轻,但不住跳动的眉梢暴露了她的情绪。   见伊斯维尔颌首承认,提莎并没有就此罢休。   她操办的王族婚姻没有八场也有五场,提莎见过大风大浪,哪能拿捏不了伊斯维尔这个小王子?   提莎试图从别的角度攻破:“您现在不愿成婚,是因为年纪太轻。有王妃在侧辅佐您又有什么不好?   “先王原本同您一样,并无缔结婚姻之意,成婚之后不也与先王后双宿双飞,比翼连枝?   “现任陛下更是如此,与王后情同手足,可谓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您与奥伦妲相处久了,想必也能心意相通。”   “我只怕时间不够充裕,”伊斯维尔接着她的话往下说,“我不日便要启程离开雾兰,又何来时间与奥伦妲小姐朝夕相处?”   “时间算什么,等着就是了,”提莎不悦道,“她自幼对您崇敬万分,又怎会不愿意?精灵寿数无尽,等几百年又何妨?”   她望向端坐一旁的奥伦妲,发问:“奥伦妲,我说的可是实话?”   奥伦妲没想到提莎会询问自己,闻言愣了一瞬,下意识望向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却只是微笑着望向她,目光同最开始那样温和包容,像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回答,他都会欣然接受。   同王后吉尔薇拉一样,奥伦妲由提莎长老抚养长大,她深知作为王族旁支,自己的职责就是为本支的王储分忧,所接受的一切教育都是为了成为一名足够完美的王后。   她偶尔也会想,像这样为了一个人付出一生是否值得,但历代王后与王妃都走上了这条路,奥伦妲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偏离。   她从未想过伊斯维尔会那样说。   从没有人这样问她。   提莎似乎觉得答案显而易见,没等奥伦妲回答便继续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不愿又如何?您总不能不成婚吧?”   这句话让伊斯维尔勾了勾唇,他望向提莎,不紧不慢道:“难道说,您更希望我与外族联姻?”   “那可不行!”提莎立刻反驳。   伊斯维尔从未踏出过雾兰一步,对世界认知不清,提莎却清楚,外面的女人一个个如狼似虎,远不如精灵族这样守规矩。   王族精灵皆是冰清玉洁之身,万一伊斯维尔与外族联姻,被人骗得团团转怎么办?   “如果您要与外族成婚,倒不如一直保持独身!”提莎脱口而出。 第15章   提莎说完便后悔了,但伊斯维尔没有给她补救的机会,闻言施施然起身,笑道:“既然如此,我还要准备出发的行囊,容我先告辞了。”   语罢,他不带留恋地转身就走。   提莎跌坐回椅子里,只觉得糟心:“奥伦妲,你送送他,别让殿下以为我们礼数不周。”   奥伦妲应了一声,依言跟了出去。   伊斯维尔已经将马牵了出来,见她跟来,他也不恼,笑道:“奥伦妲小姐,隆纳迪翁将军曾夸赞您悟性奇佳,若您提出要拜入他门下,将军想必不会拒绝。”   奥伦妲一愣,低垂下头,手指在胸前绞紧,低低应了一声。   为了一个人付出一生是否值得?   在某一瞬间,奥伦妲居然觉得,如果对象是伊斯维尔,也无不可。   她突然想问伊斯维尔,他会愿意吗?   只是这话终究只能如融冰消散于喉舌,奥伦妲终究是舍不得,她梦想如一头雌鹿奔于战场,保家卫国,而非如金丝雀般被关入铁笼,囿于深宫。   伊斯维尔为她划出了一条崭新的航道,而剩下的路,奥伦妲得自己去走。   要准备出发的行囊并不是借口,伊斯维尔本打算和尤卢撒一起收拾,但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尤卢撒已经开始了,地图、药剂、简单的换洗衣物等物件摊了一地。   见他回来,尤卢撒也没问什么,神色如常地将银钱分装进一个个小袋子:“收拾几件衣服出来,尽量轻便的那种。”   伊斯维尔依言打开衣柜翻找起来,他莫名觉得今天的尤卢撒有些低气压,准备好了自己的弓和剑便凑过去问:“尤卢撒,你是不是不高兴?”   但他想不起来自己有哪儿惹尤卢撒生气了。   换句话说,尤卢撒的喜怒在伊斯维尔面前都表现得相当明显,如果他闹了什么情绪,一定是会让伊斯维尔知道的,但这次尤卢撒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这让伊斯维尔不知道尤卢撒究竟是气还是没气,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尤卢撒闻言一愣,他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伊斯维尔熟悉的笑:“我哪里像是生气了?”   伊斯维尔垂眸凝视着他,从眉梢到嘴角,不放过一丝微表情,却并没有察觉有什么异样。   嗯,现在好了。   伊斯维尔放心了,着手和尤卢撒一块儿收拾起来。   *   王子要离开的消息早在三天前就传遍了雾兰,临行那天,港口人山人海地挤满了精灵,不是为了乘船,而是为了给伊斯维尔送行。   所幸精灵族的平均素质颇高,加之有护卫维持秩序,人们也只在安全地带站着,不推不搡的,生怕挤到他们的王子殿下。   伊斯维尔提前登上了船,尤卢撒站在角落里,抱臂看他冲精灵们挥手致意,微笑着劝他们早些回家去,并熟练地画了几张平安归来的饼,一时没忍住笑意。   待船只终于启航,与精灵们友好道别的伊斯维尔也回了船舱。   这里是船主特意为伊斯维尔留的头等舱,位于船的最高层,少有人打扰。   这是两人第一次离开雾兰,窗帘全程没有合拢过,这些日子天气不错,偶尔的薄雾也不影响视野,他们大部分时候凑在窗边眺望窗外滑过的河岸和树林,以及船后逐渐远去的家乡。   “这艘船会停靠在贝尔迪诺王国,”尤卢撒翻开地图,贝尔迪诺是个人类国度,这座名为法顿的小岛只有雾兰和贝尔迪诺这两个国家,“你打算在贝尔迪诺待上一阵,还是直接乘船到别的大陆去?”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道:“在贝尔迪诺待一阵吧,我们对外界的局势也不大了解,先收集些情报也是好的。”   尤卢撒刚收起地图,一只白鸟就从窗外飞了回来,站在尤卢撒胳膊上要肉吃。   “饿了知道回来了?”尤卢撒戳了戳哥莱瓦的脑袋,笑骂,“饿死你得了。”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肉食,白鸟一头扎进碗里,吃得不亦乐乎。   尤卢撒向窗外扫了一眼,意识到船只已经驶出河口,进入近海。   “看,”尤卢撒抬了抬下巴,示意坐在他身边的伊斯维尔往窗外看,“我还没见过海呢。”   两人向那片沉静的、微微泛着波涛的水面望过去,这是很好的天气,暖阳高照,海天近乎一色,叫不出名字的海鸟从海面上掠过,宽大的羽翅从容地张开,乘风滑翔。   伊斯维尔眼皮微掀,目光转而落在了尤卢撒身上。   尤卢撒的侧脸立体分明,鼻梁高挺而笔直,鼻尖却微微地翘,这让他的侧脸少了几分冷厉,能够从那副冷淡的表皮下窥见富有活力的灵魂。   正午的阳光洒在青年脸上,染黑的睫毛抖了抖,在面颊投下一片阴影,为他苍白的肤色添上几分暖意。   “真漂亮啊。”伊斯维尔喃喃。   尤卢撒回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他并不觉得这片海看久了会有什么新意,但为了不扫伊斯维尔的兴,还是附和:“对啊,真漂亮。”   当天傍晚,船只在贝尔迪诺公国的海港靠岸,精灵族没有远洋航行的船只,它们通常只在两国的港口之间往返,再之后的旅途需要精灵们自己规划。   这里的港口比雾兰要拥挤得多,两人等在最后,与船主道别之后下了船。   咸湿的海风和混乱的人群让空气变得沉浊黏重,毫不收敛音量的吆喝和谈笑混在一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两人都没来过这种地方,但伊斯维尔毕竟是养尊处优的王子,尤卢撒担心他不习惯,全程把精灵护着走。   “东西看好,”尤卢撒叮嘱,“别被人摸走了。”   他瞥了一眼故意撞上来的男人,扣住对方的手腕往反方向一扭,差点没把人胳膊给折了。   那人本以为他俩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想讨点便宜,没成想啃到了硬骨头,东西没摸到,反而险些把吃饭的手赔在这儿,只好陪着笑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   伊斯维尔敛眸笑了笑,依言将行囊在怀里护好了。   离了港口,周围才渐渐清净下来,尤卢撒早前已经向船长打听过了靠谱的旅店,他让伊斯维尔在原地待着,自己去打探路线。   贝尔迪诺王国的通用语相当普及,虽然伊斯维尔的母语是精灵语,但他和尤卢撒一样,也是自幼学习通用语,最基本的交流不成问题。   伊斯维尔拿着两人的行李打量着这座小镇,由于临近港口,这里的旅馆众多,几乎每家都热闹地亮着灯,多的是像二人一样暂时落脚的旅者。   尤卢撒还没回来,一名渔民打扮的妇女从街道那头走了过来,她头发凌乱,衣着勉强称得上整齐,只是看着失魂落魄的,见着一个人就要拉着他们展示手里的布片,行人不胜其烦,纷纷避让。   不多时,那女人便来到了伊斯维尔面前,她见伊斯维尔气质不俗,一时踌躇不敢上前。   “我有什么能帮助您的?”伊斯维尔主动问。   女人闻言立刻上前,将那块灰黄色的布片交给伊斯维尔看,手里不住比划:“您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女孩?六七岁左右,穿着这样黄色的衣服,脖子上有一个护身符,黑头发棕眼睛,瘦瘦小小的,左脸上有一个小酒窝……”   她的措辞凌乱,没什么逻辑,伊斯维尔勉强拼凑出,是她的女儿在三天前丢了。   迎着女人期盼的目光,伊斯维尔歉意道:“抱歉,我没见过她。”   他思索片刻,让女人稍等,来到路边的商铺买了纸笔,照着女人的描述画了一副简单的肖像画,寥寥几笔,却形神俱备:“您看看?”   女人连连点头,鼻头通红:“对对,我家卡莉就长这样!”   “拿着这副画去寻应该会方便些,”伊斯维尔将画交给了她,“我日后会留意的。”   女人双手接过那幅画,连连称谢。   伊斯维尔送走了她,回头便见尤卢撒从街对面走了过来,他大概看见了方才的小插曲,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道:“问到路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空房间剩下。”   所幸二人运气不错,他们到的时候还剩最后几间双人房,安置好行李之后,他们便来到楼下大堂餐厅等候晚饭。   尤卢撒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不太起眼,但能够将大堂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听说阿德尔又在召集探索世界边缘的队伍,”隔壁桌的某人对同伴道,“说是报酬非常丰厚。”   “那个魔王?得了吧,给我一个岛我都不去,谁不知道每次这些所谓的探险队都有去无回?”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就成了呢?”   尤卢撒的指尖在桌面无规律地敲击着,他本想继续听一耳朵,那桌人却改了话题,开始谈论某个寡妇和小伙子的桃色秘闻来。   污言秽语的,尤卢撒拧了拧眉,抬眸望向伊斯维尔,后者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低声道:“魔王在波丹大陆,但那边的港口一般不欢迎外来船只,我们如果要去那里,只能从临白大陆转乘。”   临白和波丹分别是世界上面积排行第一和第二的大陆,目前,整块波丹大陆几乎都由魔族控制,魔王拉德尔所在的魔族王都就在那里。   法顿岛作为临白和波丹之间的一座岛屿,严格说来其实并不安全。   尤卢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一名醉醺醺的男子从大堂另一端晃到了两人的桌边。   他手中酒瓶往桌上一砸,竟是提着伊斯维尔的衣领将精灵给拽了起来:“你个不孝子,可算是被我抓到了!” 第16章   伊斯维尔仔细打量着醉汉的脸,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他:“您是……?”   “别装了,”醉汉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响嗝,“你以为换个发色换身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给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自己跑出来花天酒地,看我不打死你!”   这边的动静引发了其他食客的好奇,纷纷向这处张望,被醉汉一一骂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打儿子啊!”   他说着,抬手便要给伊斯维尔一个耳光,但手臂刚举到半空,就被一只苍白的手掌给截住了:“我记得,不知哪个国家有句俗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有眼无珠,这位难不成……是落了毛的神鸟?”   区区一个流氓,伊斯维尔也能自己解决,只是这人越闹越凶,尤卢撒看不惯他欺负伊斯维尔,手里使了暗劲,痛得那醉汉脸色煞白,一时松了揪住伊斯维尔的手,哎哟直叫唤,就差跪地上了。   这话一出,围观群众倒真开始打量起伊斯维尔和那醉汉来,两人一个面容白净,温润贵气,一看就教养不俗,另一个衣衫褴褛、浑身酒气,活脱脱一个地痞浪汉,眉眼无半分相似之处,哪像一家子出来的?   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接着,看了这热闹的一个跟着一个笑了起来。   “人家根本不认识你,耍酒疯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我说人还是得有点自知之明,还赖上人家了。”   那醉汉的面色更白一分,这次不是痛的,是气的。   他自觉受辱,一手缓缓伸进口袋里,银光一闪而过。   尤卢撒眼皮一跳,正欲抬腿把人踹出去,就在这时,一只手按住了那醉汉的肩。   “这位阁下怕是喝醉了,”来者将那醉汉从地上扶起来,在他肩头重重拍了拍,“时候不早,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那醉汉似有不服,下一秒那男人便塞给了他一张票子,醉汉虽不满意,但还是将钱连带着匕首塞进口袋,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剜二人一眼。   伊斯维尔二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那男人转过身来,他身材高大,比伊斯维尔还高半个头有余,相貌算不上太出众,单眼皮,厚嘴唇,但上唇两瞥胡子恰到好处地为他添了些成熟的魅力。   他耸了耸肩,对两人道:“二位受惊了,我叫雷,交个朋友吧?”   尤卢撒觉得这人给他的感觉有些熟悉,并不是因为先前见过,而是某种源自血液的东西……   但雷毕竟帮了他们,尤卢撒没说什么,挨着伊斯维尔坐了,雷自觉地在两人对面坐了下来。   伊斯维尔理了理被那醉汉扯皱的前襟,面上没有丝毫不快,分别介绍了自己和尤卢撒。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雷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二位没有姓?”   精灵没有姓,尤卢撒随了父亲的姓氏,“万汀”,一听便是个魔族姓氏,在这个人类的国度,他并不打算用。   雷也没有介绍自己姓氏的打算,转而道:“二位是初来这镇子吧?你们有所不知,刚刚那人来头不小,若是起了冲突,怕是难以收场啊。”   “来头不小?”伊斯维尔确实没听过这事,“您的意思是?”   雷却也没直说,他摇了摇头,道:“这边是个什么状况,您多加留意便能察觉。我的同伴在等候我,就不多打扰了,祝二位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他对二人颌首致意,起身走出大堂,伊斯维尔眼尖地看见他和一名金发男子一道离开了旅店。   正巧这时伙计将饭菜端了上来,两人见人多眼杂,只好收起话头,默默开饭。   这顿饭吃得无滋无味,其一是雷的话成了两人的一桩心事,二是,这家旅店饭食的味道确实不怎么好。   “那盘炖鸡吃起来简直就像在泥巴里泡了半个月的史莱姆,”尤卢撒关上房门,靠在门上翻了个白眼,“又软又腥,把炖鸡做成这样也是一种本事。连哥莱瓦都吃不下,是不是?”   他把口袋里的白鸟挖出来,哥莱瓦歪歪扭扭地飞到了窗边,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和他一贯的生活环境相反,他对食物的味道其实算不上太讲究,只是美味的食物总会让他更喜欢。   他在屋里布下一个隔音结界,开始说正题:“刚刚在镇子上我碰见的那位夫人,她的孩子丢了。方才我们在楼下的时候,那位阁下大概是想要带我走。”   加之雷的警告,这一系列事件串联起来,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当地可能有秘密组织在进行奴隶买卖。   两人对视一眼,尤卢撒问:“你想调查?”   “这里毕竟距雾兰很近,”伊斯维尔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坐下,解释,“有很多精灵也会在这里落脚。”   尤卢撒怀疑,就算这里没有几个精灵,伊斯维尔也会决定插手,仅仅是因为今天傍晚遇见了那位心碎的母亲。   “……随你,”尤卢撒叹了口气,“反正也不着急。”   第二天早晨,伊斯维尔准点醒了过来,意外地发现尤卢撒今天起得比他还要早些。   不便于暴露身份的时候,尤卢撒通常会把尾巴缠在腰上。   他已经穿戴整齐,口中咬着衣摆背对着伊斯维尔,那条黑色的长尾在腰身最窄的那一段绕了差不多两圈,露出的那一片苍白皮肉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疤。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伊斯维尔下床披上衣服,随口问。   尤卢撒吓了一跳,迅速拉上衣摆,含糊道:“认床,醒了就起床了。”   伊斯维尔也没多问,洗漱之后一起下了楼。   他们在旅店外的小摊买了简单的早餐,走着走着,尤卢撒拐了个弯,向伊斯维尔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伊斯维尔落了单,状似无意间来到了一片行人相对较少的街区,悠闲地逛了几家店铺后,正欲返回,转身却见身后的路被几名平均身高有两米的壮汉堵得严严实实。   “就是他,”一名男子在壮汉们身后道,“要能把这好货带回去,主人肯定要赏你们!”   伊斯维尔定睛一看,正是昨晚那醉汉。   昨晚伊斯维尔一直没出手,对那醉汉的冒犯也不急不恼,让这群打手以为他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见那个凶神恶煞的同行者暂时走了,赶忙抓住机会撵了上来。   “几位……有什么事吗?”伊斯维尔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脸僵得像埋了三天从地里挖出来的死尸。   这是他昨晚和尤卢撒学了半小时惊恐苦脸的成果。   对面只以为他被吓傻了,趁热打铁威胁道:“识相点就乖乖跟我们走,小少爷,免得还要挨一顿打。”   一人拿出绳索,伊斯维尔顺从地伸手让人给绑上了,要多配合有多配合。   他这态度属实奇怪,领头的在他肩头推搡了一把,警告:“别想着你的侍卫会来救你。”   伊斯维尔回忆起尤卢撒的教导,慢吞吞地打了个抖,问:“你们把他怎么了?”   几人没回答他,蒙住伊斯维尔的眼睛,又用胶布贴上嘴,拉着人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他们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期间拐了不知多少个弯,城镇的人声逐渐远去,伊斯维尔于是知道他们来到了城郊。   一阵栅栏的磕碰和陌生的吆喝之后,伊斯维尔走了一段向下的楼梯,伴随着铁门开合的声响,伊斯维尔被人推进了门。   铁门在身后重重合上,伊斯维尔活动一下刚松了绑的手腕,摘下蒙在眼前的布条。   这是间窄小的囚室,密密地挤着十几个人,皆是衣衫褴褛,有男有女,最年轻的看上去不到十岁,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   见屋内多了个人,那些人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伊斯维尔一眼,便麻木地收回了目光。   又是个倒霉蛋。   伊斯维尔在靠近门口的角落坐了下来,通过铁栅栏打量着四周。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伊斯维尔估计两侧还有十几间类似的囚室,关押着上百人。   走廊靠近楼梯的尽头有一个单间,大概是那些打手监视休息的地方,刚才路过的时候,伊斯维尔听见有人在里面喝酒划拳。   虽说他们没给伊斯维尔戴上魔法抑制器,但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或许还是不要贸然行动为好。   他正思索着,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大哥哥,大哥哥!”   伊斯维尔偏头望去,一个女孩扒在对面囚室的门边,眼巴巴道:“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捡一下那个?”   几步之外,一枚玻璃球躺在那儿,看样子像个挂坠。   女孩努力伸手够了够那枚挂坠,不时回头看看楼梯的方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大哥哥……”   伊斯维尔将胳膊探出铁门的缝隙,轻轻松松抓住了那条挂坠。   他觉得女孩有些眼熟,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或许是伊斯维尔的笑容过于温和,天然地就会让人产生好感,她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卡莉,”女孩怯生生道,“我叫卡莉。” 第17章   卡莉?   这个名字伊斯维尔记得,他昨天遇到的那位母亲,她的女儿就叫卡莉。   他笑了笑,没等他把那颗玻璃球滚回去,远远地就传来了脚步声。   “装货的船今晚就到了,”男人的声音从楼梯那端传了过来,“没卖出去的货都送到上面去。”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讪笑道:“刚到了一个上等货,您看……”   那人似乎并不很信:“上等货?带过来画个像,要真的好,我拿过去给主人看看。”   说着,那几人来到了伊斯维尔的囚室前,昨晚那醉汉点头哈腰地跟在一名男子身后,忙不迭开了门。   那男子看上去是这里的头目,身高一米出头,伊斯维尔猜测他约莫是个矮人。   对面的卡莉投来担忧的目光,伊斯维尔将玻璃球藏进口袋,用目光示意卡莉之后还给她。   伊斯维尔被带进了那间休息室,两名壮汉将他制在墙角,那矮人抱臂在几步之外上上下下打量他,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确实是上等货,”矮人伸出胳膊,那醉汉立刻弯下腰来,好让他拍到自己的肩,“到时候主人赏赐下来,少不了你的。”   矮人跳上椅子,接过醉汉适时递过来的纸笔,还未来得及提笔作画,忽听头顶一阵轰响,好似地动山摇。   也差不多了。伊斯维尔看着头顶倾泻而下的阳光,心想。   是的,阳光。   这座充作奴隶贩子窝点的旅店脱离了大地的束缚,整座建筑像是从一楼地板被横劈了一刀,地面之上的部分缓缓升空,徒留一座地下监狱暴露在空气中。   破碎的建材劈里啪啦落了下来,又被泛着黑色的屏障阻隔在外,而那房屋像被巨人的手端起又放下,给地下室众人晒了个日光浴。   在场众奴隶贩子目瞪口呆。   那矮人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道:“我在做梦?”   “老天,什么玩意儿?”头顶传来旅店上层众人惊恐的哀嚎,提醒地下室众人这并不是某人的幻想。   “啊,找到了。”带着玩味的嗓音在头顶响起,休息室内众人齐刷刷望过去,只见五六名壮汉一个接一个被踹了下来,皆是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   青年在众人面前轻巧落地,他冲墙边的伊斯维尔笑了笑,道:“你们请了我的……朋友来做客是吗?现在可以把他还给我吗?”   此话一出,那矮人便得知了他的来意。   他连滚带爬地来到伊斯维尔身边,抽出一把小刀来抵在精灵小腹,威胁道:“滚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他!听见没有,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尤卢撒挑了挑眉,依言后退了一步。   “魔力抑制环呢?找个魔力抑制环给他戴上!”矮人命令,立刻有人忙不迭地翻出一个魔力抑制环抛了过去,“该死,那个魔法师呢?我们雇佣他是来吃白饭的吗?”   “大,大概是出去喝酒了,早上我还看见他出去……”一人尴尬地答。   就在这时,一道狂风倏然席卷而来,带着醉意的嗓音奇道:“怎么我出去买个酒的功夫,咱的屋子就移位了?”   一名身披法师袍的男子从半空轻飘飘跳了下来,他似会御风而行,下落的速度均匀而和缓,不见丝毫醉了酒的混乱。   矮人见状面上一喜,扬声道:“阁下,您终于回来了!快把这傲慢的怪胎轰出去!”   魔法师喝了口酒,心不在焉地扫了尤卢撒一眼,道:“晓得了,我这工资也不能白拿。”   他打了个响指,周身气流瞬间汹涌,风刃如海流般铺天盖地涌向尤卢撒。   魔法师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道:“行了,过会儿去绑人吧。我看这脸长得还不错,把手脚砍了还能回点本。”   矮人大喜过望,搓着手道:“还是您考虑得周全!”   “这里就只有这一位魔法师吗?”另一道声音问。   “哪用得着第二个?再说了,同时雇两名,我们生意还要不要做了?”矮人下意识地答,语毕才反应过来,这声音似乎有些陌生。   他惊恐抬头,才发觉那两名壮汉早已软倒下去,翻着白眼不省人事。   伊斯维尔甚至贴心地托住了二人以免他们后脑勺着地,接着毫不心慈手软地把他们五花大绑摆在了墙角。   矮人吓得连连后退,指着伊斯维尔道:“阁下,他,他……”   那魔法师转头望向伊斯维尔,眼里多了几分兴味:“哦,巧了,你也会一些魔法?可惜了,如果你早点出手,你的朋友还不会这么惨。”   “您说得或许没错,”伊斯维尔面不改色,“但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与诸位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谈?年轻人,你很快就会懂了……”魔法师冷哼一声,周身气流暴涨,“只有足够的实力才有资格坐下来谈。”   五分钟后,一干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那魔法师烂泥似的从半空掉了下来,面朝下吧唧趴在了地上。   伊斯维尔扶起那魔法师,顺手将他和那群壮汉绑在了一块儿,不忘解释:“别担心,他只是昏过去了。”   两人打斗的时间虽短,但动静极大,目之所及处有如台风过境,各种物什乱七八糟堆作一团。   伊斯维尔拨开那些垃圾,温声道:“现在我们能谈谈了吗?”   矮人:……   他干这行十几年,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每个据点都会花大价钱请一名魔法师驻守,成本虽高了些,但胜在安全。   没想到这两人居然把魔法师都干掉了!这哪是软柿子,根本就是块硬石头,浑身是刺的那种!   事已至此,只能等援军到达……   矮人嘴角还没来得及勾起,忽见一团白影从天而降,是两只白鸟。   它们体型差距差不多有两倍,但小的那只竟是压着大的打,刹那间白羽纷飞,那被压着啄的那只赫然就是矮人暗中让人放出去联系同伴的信鸽。   矮人两眼一黑,突然觉得前途一片昏暗。   “你动作还挺快,”将尤卢撒缠绕其中的风刃随之散去,青年掸了掸衣服,毫发无损,“干活吧。”   伊斯维尔二人将地下的打手一一解决了,又把楼上的那群也给拉了下来,尤卢撒手脚麻利地把那群奴隶贩子和打手一个挨着一个绑在一起,像他们曾经对待奴隶那样让他们排成一排坐着。   “抱歉,来晚了,”尤卢撒确认了伊斯维尔没有受伤,这才解释,“外面有个魔法阵藏住了这窝点,找到这里花了些时间。”   伊斯维尔摇头示意无碍,他走向那群安静如鸡的奴隶贩子,问:“诸位在这片区域还有其他同伴吗?”   众人皆是拨浪鼓似的摇头,尤卢撒一眼就看出他们在说谎,笑道:“如果你们如实招供,他就放你们走。”   他抬手指了指伊斯维尔,后者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好应下。   那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还是有人挨不住说了:“在王都附近还有一个,比这儿还要大,我们这里充其量是个中转站。”   有人起了头,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接了上来,将同伴的老底透得干干净净。   没说话的那些面色煞白地坐在原地,其中尤以那矮人为最,他愤恨地瞪着那群墙头草,恨不得用眼神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该说的都抖得差不多了,尤卢撒扫视一圈,那一双双清澈而愚蠢的眼睛带着期待。   他笑了笑,慢悠悠道:“我说他会放你们走,没说我会放你们走啊。”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没忍住笑了。   自知受了蒙骗的众人:“……”   这个人是魔鬼吗?奴隶贩子都没他过分!   尤卢撒耸了耸肩,将他们绑得更紧了些:“别挣扎了,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他从那矮人身上摸出钥匙,一个挨着一个打开那些紧闭的囚室。   人们蜂拥而出,这些被拐来当奴隶的人有些已经被关了许久了,看那面黄肌瘦的模样,约莫也没少挨打受饿,见状一时犹豫着不敢离开。   伊斯维尔耐心地向他们解释了目前的状况,人们半信半疑的,他们也知道那群奴隶贩子养着几个魔法师,又怎么会轻易地被这两个年轻人一窝端了?   但当他们看见角落里那些坐成一团的打手时,他们终于不再怀疑自己在做梦,匆匆道了谢之后,相互扶持着到那幢被移了位的屋子里寻自己的东西。   “骑士团应该也在追查那些奴隶贩子,”一人好心提醒道,“各个骑士团的信息都是相通的,阁下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去那里看看。”   伊斯维尔询问了他骑士团的所在地,得知那儿就在小镇的市中心位置。   名为卡莉的女孩一直躲在门后注视着这一切,伊斯维尔瞧见了她,将那枚玻璃球取出来递了过去。   女孩低头说了句“谢谢”,这时候伊斯维尔才发现,这一间关着不止一个孩子,年纪最大的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左右,虽说现在重获了自由,他们也不知该往哪儿去。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蹲下身对卡莉道:“卡莉和他们认识吗?帮哥哥一个忙好不好?”   见女孩点头,伊斯维尔笑道:“帮哥哥告诉你的朋友们,待会儿我会带他们去找爸爸妈妈,不用害怕。”   卡莉眼睛亮了亮,点头应下。   伊斯维尔微笑着目送她钻进了孩子堆里,这时,一道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殿下?是殿下吗?”   伊斯维尔一顿,回过头去,那人衣衫尚且整齐,看上去刚被带来这里不久,耳廓浑圆,伊斯维尔看出大概是用什么法子隐藏了原本的形状,就像他一样。   是名精灵。   “真的是殿下!”那人惊喜道。   伊斯维尔认出他是和自己同一批出航的旅行者之一,他笑了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精灵立刻捂嘴,疯狂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旋即用气声问:“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罢了,”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您这是……”   “昨天大意了,被他们下了药带了过来。这些人简直太猖狂了,不知道有多少族人落在了他们手上。”谈到这个,那精灵又是气愤又是担忧,恨不得把那群奴隶贩子暴揍一顿才好。   “别担心,我会追查下去。”伊斯维尔安慰。   有他的承诺,精灵登时放下了心,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家王子无所不能。   想到什么,他忽然道:“对了,殿下,我之前被他们带去画像的时候,好像在他们用的信纸上看见了一个类似于图腾的东西,长得有点像是……对了,像蝎子!” 第18章   伊斯维尔确认:“您确定是蝎子?”   “千真万确!”那精灵生怕王子不信他,就差赌咒发誓了,“我别的不行,视力还是不错的!”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他又问了几句别的,但那精灵知道的信息也有限,他便没耽误人家,告诉他或许能在楼上找到自己的行囊,便与他道别了。   “多谢你提供的情报,”伊斯维尔笑道,“一个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些,一路顺风。”   那精灵捧着心走了。   得到王子殿下的感谢,他能吹一辈子!   伊斯维尔尚且还有安抚的闲心,尤卢撒可没工夫一个个安慰过去,他将那些铁门统统打了开,里面的人爱走走,不走也不管他事。   最后一扇门里的人大概都被关进来不久,用不着尤卢撒催促就一窝蜂离开了,只留下角落里的一名少女。   尤卢撒见她没有出来的意思,正欲转身离开,但那少女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我是贝尔迪诺的公主琪丽玛·兰凯利特,”少女抬着下巴道,“我给你一个拯救我的机会。”   尤卢撒眼皮跳了跳,反手把门关了:“谢谢,并不需要。”   他转身就走,少女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吼了几句什么,他揉了揉耳朵,权当没听见。   尤卢撒来到楼梯口,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伊斯维尔站在那儿等他,身边围着一群小孩。   “……你这是?”尤卢撒颇有些哭笑不得,看见他过来,那群小孩似乎是有点害怕,往伊斯维尔身后直躲,像一群小鸡崽。   “你们不要这样,”一个脖子上挂着玻璃球的小女孩出声维护秩序,“这个大哥哥是大哥哥的朋友,这样不礼貌。”   她叉着腰站在那儿,指挥着小伙伴排排站好,活脱脱一个孩子王。   不对,真正的孩子王应该是伊斯维尔。   孩子王伊斯维尔好容易从小孩们的包围圈中挤出来,也没憋住笑:“这些孩子说不出家在哪儿,我打算先带他们去骑士团看看。”   当然,还要加上这些奴隶贩子。   当地的骑士团也没想到,困扰他们多时的人口失踪案件就这样被解决了,当那名打扮体面的金发年轻人来到骑士团办公楼说明情况的时候,骑士们险些把他给赶出去。   直到那年轻人来到门前,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长串垂头丧气的奴隶贩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坐享其成。   “他们还有另一个据点,”伊斯维尔补充,“并且今晚接应他们的同伙会来到港口。”   那一群孩子和其他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被骑士们领进了大楼,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和伊斯维尔道别,他们还是有点害怕另外一个看上去很凶的大哥哥,但依然心存感激地小声道谢。   尤卢撒并不习惯这种稚嫩的谢意,偏过头胡乱应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   “卡莉!”女人惊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名为卡莉的女孩愣了愣,红扑扑的脸蛋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接着迈着两只小脚向母亲飞奔而去。   女人脱下外套将女儿裹紧,不顾脏污在她脸蛋上亲了好几口,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热泪盈眶:“光明神庇佑,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搂着女儿再也不肯松,待她终于冷静下来,能够好好打量四周时,她惊讶地发现了不远处的伊斯维尔二人:“您……您难不成……”   卡莉差点被母亲勒得透不过气来,她趴在女人肩头,小声道:“妈妈,是这两个大哥哥救我们出来的。”   女人愣了愣,她本以为伊斯维尔那句话不过是随口安慰,从未想过,他居然真的把她的女儿给找了回来。   见伊斯维尔在骑士的接引下往楼里走,女人忙叫住他,却因哽咽而一时说不出话:“阁下,您……”   伊斯维尔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摇了摇头,微笑道:“带着卡莉回家吧,夫人。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他颌首与母女俩道别,转身进了大楼。   女人凝视着他的背影,郑重万分地鞠了一躬。   “愿光明神赐福于您……”她喃喃。   一切的经过其实很简单,两人把他们半天下来的行动和盘托出,顺带拒绝了骑士队长要授予他们优秀市民勋章的好意,并肩离开了大楼。   伊斯维尔刚走下骑士团办公楼的阶梯,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尤卢撒适时地把他拉到了一边。   一名少女被骑士提着后衣领撵了出来,她多有不服,手脚并用地拼命挣扎:“放肆!你们都放肆!我可是公主,公主懂吗?我要让父王把你们统统革职!”   那骑士毫不留情地把她丢了出去,道:“公主殿下在王都好好待着呢,这位小姐,您这么生龙活虎的,不如早点回家里去找点事做。”   少女摔了个屁股蹲,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却还在嘀嘀咕咕:“统统革职……”   那骑士看她这可怜样子,叹了口气,劝道:“这位小姐,您还年轻,体力够脑子也聪明,又何必出来招摇撞骗呢?以后小心些,别再被奴隶贩子盯上了。”   “我没有招摇撞骗!”少女气得张牙舞爪,那骑士好话说尽,见她不领情的样子,也只得摇摇头走了。   少女不甘心地擦了擦眼泪,或许也是觉得丢人,她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一个抬眼,正好与看热闹的两人对上了视线。   尤卢撒心知不妙,拉着伊斯维尔掉头就走。   少女像是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什么脸面什么尊严统统不要了,一个滑跪扑了上去:“英雄!英雄求求你帮帮我英雄!”   “等等,这位小姐,我们冷静下来好好谈行吗?”伊斯维尔哭笑不得,试图劝少女先冷静下来。   少女不敢去惹尤卢撒,抱着伊斯维尔的腿说什么都不肯松:“您救救我吧!不能带我去王都,给我两个硬币也好啊,呜呜呜我已经吃黑面包吃怕了!”   看着时间也差不多到饭点了,两人索性把少女带到附近的餐馆点了一桌子菜。   少女自称琪丽玛,是贝尔迪诺王国唯一的公主。   她吃得又快又急,但细枝末节的动作和讲究又不显得粗鲁,伊斯维尔猜测她就算不是公主,也应该是哪个颇有教养的人家出来的女儿。   尤卢撒早早地吃完了,托腮问她:“你说自己是公主,骑士团怎么不信你?难道没有画像之类的吗?”   琪丽玛咽下口中食物,小心擦了擦嘴,这才道:“公主的芳容哪里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见的!”   伊斯维尔看了尤卢撒一眼,后者于是知道他又善心大发了。   ……算了,谁让尤卢撒也喜欢这一点。   他叹了口气,道:“你是想去王都,对吧?”   琪丽玛连连点头。   两人本就打算去王都转一圈,毕竟那些奴隶贩子的另一个据点就在王都附近,说不定那边的人会知道和蝎子图腾有关的消息。   虽说骑士团已经受理了这件事,但他们这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这边的窝点,用尤卢撒的话来说,就是不大靠得住。   “我们也打算去王都,您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们同行,”伊斯维尔笑道,“您是本地人对吧?如果可以,或许还要麻烦您帮我们领路了。”   琪丽玛闻言大喜过望,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吧!这路我熟!”   ——“这就是你说的熟?”尤卢撒翻了个白眼,身下租来的马因为在原地站了太久,不耐地打了个响鼻。   琪丽玛捏着地图满头大汗:“地图明明说往这个方向走就到城镇了!”   见尤卢撒一脸不信,琪丽玛忙补充:“这条路我确实很熟,每次乘马车到附近郊游都要走的!”   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乘马车走的路,和这条骑马走的路,好像似乎大概……不是同一条?   尤卢撒叹了口气,懒得和她计较。   几人头顶上空盘旋的哥莱瓦叫了一声,伊斯维尔抬眸望过去,在不远处看见了一幢小屋。   伊斯维尔打圆场道:“走了这么久,我们索性休息会儿吧。你们看,那边好像有户人家,我们说不定可以去问个路。”   那是间农家小屋,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破败,四周的围栏多有刀痕与焦痕,看上去还是新的,几只落了毛的鸡在院子里缩着脖子走来走去,见有人过来,立刻扇着翅膀跑进了鸡窝。   三人将马系在了院子外面,伊斯维尔摇了摇门铃。   半分钟后,门终于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颤声问:“你们……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想来问个路。”伊斯维尔温声道。   老人没有请他们进来,警惕道:“你们要去哪儿?”   “去王都,”琪丽玛抢答,“最近的那条路!”   老人从门缝后面打量着他们,似乎觉得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傻姑娘看上去不像坏人,犹豫再三,还是颤巍巍地把门拉了开:“三位……进屋再谈吧。”   三人越过篱墙,穿过那条狭窄的、落满鸡毛和灰褐色斑痕的小路进了屋子。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比起屋内的景象,院子里几乎称得上整洁了。   家具东倒西歪地摆着,几张折了腿的凳子堆在角落,满地木屑和碎石块,窗户被牢牢钉上,似乎在防范着什么。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座小屋以及它的主人所恐惧的究竟为何。   “我劝你们还是别往王都去比较好,”老人哑声道,“那条路上,有山贼。” 第19章   “山贼?”闻言最震惊的是琪丽玛,“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们不住在这一带,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事,”老人长叹一声,哀哀道,“早几年就有了……几个星期就要来一次,家里的牛啊鸡啊都要被他们抢完了。这一带本来很热闹,都被他们杀光了。我儿子儿媳也受不了整天担惊受怕的,早早地就逃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木腿,无声示意自己仍孤身留在此处的原因。   “如果你们要去王都,最好换条路,绕开那些山贼,”老人继续道,“你们年纪轻轻,别折在山贼手上。”   “绕路需要多久?”尤卢撒问。   “大概……多个十几天吧。”   三日面面相觑,虽说他们不赶时间,但十几天的路未免也太远了些。   “喂,我说,你们两个这么厉害,不如直接去把那群山贼一窝端了,”琪丽玛背过身怂恿,“就像对付那群奴隶商人一样。”   伊斯维尔摇摇头没应下,转而问那老人:“还是请您告诉我们通往王都的近路吧,我们留意些,说不定能避过。”   见劝不动他们,老人只得给几人指明了方向。   老人把他们送到了门外,琪丽玛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属实于心不忍,暗中戳了戳比较好说话的伊斯维尔,小声道:“能不能给这位老人家留点财物?回到王都之后我会还给你们的。”   伊斯维尔看了尤卢撒一眼,见后者没有反对,便拣了一小袋银钱交给琪丽玛,示意她给老人送去。   琪丽玛在老人的再三推拒中把钱塞进他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回去,脚下一蹬侧骑上马:“老人家,有缘再见!”   三人纵马而去,琪丽玛似乎有话想说,犹豫半天问:“哎,伊斯维尔,你为什么没和老人家说要搞定那帮山贼,却还要往这条路走?”   “那群山贼的状况我们并不清楚,若是现在就许下承诺,届时失了手,让老人家希望落空就不好了。”伊斯维尔道。   他的解释让琪丽玛打了个寒战,她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你们两个并没有信心能打赢山贼?”   “不排除这种可能,”伊斯维尔没有把话说死,“总要试试。”   或许是还没到山贼出没的时间,直到他们扎营休息了,三人都没见山贼的影子。   尤卢撒咽下最后一口干粮面包,提起水壶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空了。   伊斯维尔见状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喝我的吧。”   琪丽玛抱着水壶小口啜饮,沉默地注视着两人共用一个水壶,觉得画面异常和谐,和谐中带着一丝古怪。   感觉她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琪丽玛轻咳一声,为了不让自己的存在显得太过悲哀,没话找话:“伊斯维尔,你是贵族吗?你的气质看上去不像平民。”   “啊,算是吧,”伊斯维尔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过您知道,我和尤卢撒并不是贝尔迪诺的人民。”   琪丽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一转,却见尤卢撒已经蜷着身子躺下了,小声道:“你们两个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会成为朋友还挺神奇的。”   尤卢撒半闭着眼,随口接话:“你说他像贵族,那我像什么?”   琪丽玛摸了摸下巴:“你吗……呃,山里长大的小野猫?”   周遭静默一瞬,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尤卢撒轻轻踢了伊斯维尔一脚,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伊斯维尔真诚的样子让人分不出他是在逗趣还是在陈述事实:“别生气,我觉得还挺贴切的。”   “……哥莱瓦,咬他。”尤卢撒冷着脸命令。   白鸟飞了一天,已经有点累了,只好依言落在伊斯维尔肩头,敷衍地啄了啄他的下巴。   伊斯维尔将哥莱瓦抓住从头到尾撸了一遍,很快白鸟便只会瘫在他掌心享受,正式宣告投敌。   “叛徒。”尤卢撒骂了一句,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蒙着脸不理伊斯维尔。   琪丽玛缩在角落,孤苦伶仃地抱紧自己,更悲哀了。   啊,明明是三个人的旅行,我却不配拥有姓名。   露宿的时候,伊斯维尔和尤卢撒是轮流守夜的,昨晚尤卢撒打头,今天便由伊斯维尔先守。   尤卢撒和琪丽玛先后睡了,伊斯维尔坐在那儿,腿上躺着投敌的哥莱瓦,它虽为尤卢撒的契约魔兽,但两人自幼一同长大,白鸟对伊斯维尔也相当亲近,就同两人日渐紧密的关系一样。   伊斯维尔并不排斥这种亲近,或许就像琪丽玛所说,他们完全是两类人,但伊斯维尔认为,正因如此他们才能被彼此身上的特质吸引,相处坦然,毫无芥蒂。   他对这种亲近没什么概念,思来想去,或许称之为信任更贴切些。   伊斯维尔拨了拨柴火,盯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忽然,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偏头,箭矢带着破空声划过伊斯维尔耳畔,扎进了几步之外的土壤。   哥莱瓦被伊斯维尔的动作惊醒,呱呱叫着飞进了夜空。   无需伊斯维尔推醒,尤卢撒便一骨碌翻身坐起,扭头望向身后,目光如炬。   见偷袭不成,箭矢接二连三地从黑暗中飞掠而出,尤卢撒捞过睡得正香的琪丽玛迅速后退,接着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熊熊燃烧的火焰倏然暴涨,高温将箭矢燃烧殆尽。   琪丽玛刚迷迷糊糊地醒来,入眼就是这一幕,吓得发出无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伊斯维尔身后。   升高的火焰照亮了大片的空地,黑暗之中,一群猎户打扮的人提着武器站在那儿,粗略估计有十几人,面容在火光和神情的作用下凶恶可怖,他们成一个包围圈,向三人围拢过来。   琪丽玛抱着自己瑟瑟发抖:“你们两个……能打得过吧?”   ——“打得过能不能早说?”琪丽玛不满地蹲在那儿,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害我白担心一场。”   “担心也没用,”尤卢撒顺手堵住了一人的嘴,幽幽道,“反正你也没什么用。”   琪丽玛:“……”   虽然这是事实,但这也太伤人了!   那群山贼被五花大绑排在一起,恍惚间琪丽玛觉得自己看见了几天之前的那群奴隶贩子。   伊斯维尔拨开在周围摇摇摆摆巡视的哥莱瓦,在为首的那名山贼面前半蹲下来,笑问:“这位阁下,请问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们是否还有别的同伴呢?”   他看着笑意温和,那山贼却仍然记得这两人是怎么把他们一干兄弟揍得落花流水的,闻言“呸”了一声,怒道:“老子会告诉你才是——”   山贼后背一凉,缓缓抬头,尤卢撒正站在伊斯维尔身后,目光不善地将手中的匕首转了一圈。   “——才是为民除害,”山贼咽了口唾沫,“咱贝尔迪诺就缺您这样的大善人。”   山贼们带着绑俘虏的绳子绑上了他们自己,他们连成一串儿慢吞吞地走,伊斯维尔三人牵着马走在最前面。   “我不知道你还是个火魔法师,”琪丽玛凑近伊斯维尔,小声道,“你藏得好深哦,我之前见过的魔法师都恨不得把他们的徽章贴在脑门上。”   琪丽玛没有看见伊斯维尔二人对付那群奴隶贩子的场面,因此也不知道伊斯维尔居然还会用魔法。   在这个世界,魔法师称得上是一种稀缺资源。   或许在某个遥远的过去,魔法师就像走地鸡一样普遍,但在魔法式微的今天,光是学会用指尖升起火苗就是一件足够了不起的事,更别提一名力能左右国力的大魔法师了。   魔法被分为自然、时空、精神、召唤以及黑魔法五个大系,系下分若干属,能将某一属钻研至精通的魔法师就会被各个社团和公会竞相争抢,若是能掌握两属以上的魔法,在人类中就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了。   而尤卢撒,自最开始他就没再用过黑魔法,琪丽玛只以为他专攻体术,也没有多加在意。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没什么好宣扬的。”   山贼的大本营在大道之外的山林里,众人在山中行进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远远地瞧见了火光。   那是一个掩蔽于山谷之中的村落,周围建起了高大的木城墙,墙体之上与门外皆有卫兵值守,乍一眼看去像一座简陋的堡垒。   尤卢撒回头看了一眼,把那小头目揪了出来:“你,去和那边通报,说抓来了三个俘虏。”   在匕首的淫威下,那小头目不情不愿地去了。   他在村子里还算是有些声望,门口值守的卫兵看见他便开了门。   小头目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外面有几个来闹事的,我受了他们胁迫,赶紧通报大首领。”   那卫兵面色一凝,转身吩咐下去,立刻有人跑进了村子里。   树林与村子大门相隔太远,看不清门口的景状。   琪丽玛在眉间支起小棚遥望过去,只见那木墙之上突然爬上了一群卫兵,他们拉弓搭箭,目标的方向……似乎是他们这边?   琪丽玛吓了一大跳:“伊斯维尔!他们埋伏我们!”   然而为时已晚,刹那间,万箭齐发。 第20章   琪丽玛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霎时间,箭矢已至眼前,琪丽玛只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人护着她滚到了一边。   预想中被箭射成筛子的惨状没有出现,琪丽玛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发现刚才扑过来的是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歉意颌首,把琪丽玛给扶了起来:“失礼了。”   这时候琪丽玛才有心思打量四周,这么一看,她险些又双腿一软跪倒下去。   原因无他,眼前不知何时竖起了一道高大的土墙,将那些箭矢一根不落地挡在了外面。   琪丽玛的第一反应是尤卢撒干的,但她回头一看,那群连在一块儿的山贼这时候东倒西歪,哪还有尤卢撒的影子?   “他,他人呢?”琪丽玛僵硬地把脖子拧了回来,“我说,这墙该不会是你建的吧?”   伊斯维尔会两属魔法?   她大脑空白地看着伊斯维尔,不过短短几秒钟时间就竖起了这么大一道墙,这人该不会是哪个世外高人跑出来拯救苍生的吧?   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的土墙便缓缓沉入地底,那座村庄再次出现在眼前。   入侵者中有魔法师这件事也震惊到了众山贼,当然,最震惊的是被伊斯维尔二人抓获的那批,他们踌躇着,还是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有这样一名魔法师在,他们村……估计是要完蛋了。   城墙之上的山贼见一发不成,一咬牙刚要下令继续射箭,忽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大喊了一声“住手”。   众山贼回头看去,城墙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身影。   “大首领?!”一人失声叫道。   那被人挟持的,不是山贼的大首领又是谁?   众人皆是震撼,他们大首领身手不凡,且住处在村落中央,这人是怎么用这么短的时间挟持了大首领又把他带到这儿来的?   尤卢撒将匕首往那男人脖子上凑了凑,道:“把武器放下。”   一只白鸟落在他身后的木桩上,张牙舞爪地“呱”了一声。   众山贼面面相觑,那首领接着喊了一声:“都放下武器!把门打开!”   “可是首领……”   “照我说的做!”大首领厉声道。   从这名年轻人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大事不妙。现在一看,对面居然还有个魔法师,他当了山贼这么多年,对危机最基本的敏锐还是有的,心知自己的村落此次在劫难逃了。   他们十有八九是骑士团|派来的,若不从命,怕是要多不少伤亡。   山贼还有不服的,被同伴一扯也消停了,只得依言开了城门,将伊斯维尔二人与那些弟兄都给带了进来。   首领将三人领进了自己的住处,有下属想要在旁保护的,都被他拒绝了。   如果这两人想毁掉这整个村落,他们谁也拦不住。   “几位来我们这里是想要什么?”首领尽力保持镇定,问对面三人,“钱财?货物?还是赏金?”   而伊斯维尔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们只是想来和你们谈谈。”   “谈什么?”   “关于你们以山贼谋生的这些年里做了些什么。”   首领闻言愈发确定了这几人是骑士团|派来的,这三人一个是魔法师一个是刺客,剩下那个小姑娘不知道会些什么,心里多有忌惮,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伊斯维尔二人面色不改地听完了全程,而琪丽玛越听眉毛拧得越紧,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杀人放火,抢劫盗窃,你们做这些是图什么?他们不是你们的同胞吗?”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首领,他冷笑一声,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讥讽:“同胞?这个村落里的才是我们的同胞。   “十几年前,那个安萨公爵说要建一座马场,把我们祖辈生存了几百年的村子夷为平地,我们被迫背井离乡的时候,又有谁求过情?不,我们没有同胞,小姑娘,我们只有敌人。”   琪丽玛愣了,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反驳:“可,可你们也不能……”   那首领摇了摇头,没有和她争论的意思:“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反抗的能力。我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只是……”   “只是什么?”琪丽玛愣愣地问。   “放过孩子,”首领哑声道,“他们年纪还轻,什么都不知道……”   琪丽玛彻底没了话说,她无措地望向伊斯维尔,小声道:“这个怎么办啊……”   伊斯维尔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善解人意,他笑了笑,问:“琪丽玛小姐,您想怎么办?”   她想怎么办?   琪丽玛手足无措起来,她瞅瞅对面的首领,又看看伊斯维尔,急得满头是汗,却憋不出一个词。   在伊斯维尔鼓励的目光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捋平了打结的舌头,小声道:“我,我们能不能先去外面走走?”   首领没有拦他们,大概也知道阻拦并没有太大用处,只是让他们穿上了村落的衣袍,免得和居民起冲突。   从屋里出来,琪丽玛才感觉压抑的情绪松懈了些,她独自走在前面,两人在她身后轻声交谈。   “刚刚受伤了吗?”伊斯维尔问。   “哪有这么容易伤着。”尤卢撒嘀咕,却还是老老实实放慢脚步,让伊斯维尔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伊斯维尔放了心,转而将目光投向这个小型堡垒似的村落,它很大,几乎比得上一座小型城镇。   很难想象一群背井离乡的人在这些年里经营了什么,又付出了多少努力,若是不提他们如今的资源是从何而来,光是这份毅力确实足够令人敬佩。   琪丽玛注视着一群孩子嬉笑着从身边跑过,心不在焉地问:“伊斯维尔,你为什么问我想怎么办啊?”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们两个都不过是外乡人。我认为,还是交由对本国律法更熟悉的人来决断更好些。”   琪丽玛一滞,她对政事一窍不通的,什么律法敕令更是翻都没翻过,哪来的底气做决定?   看出她的窘迫,伊斯维尔轻轻巧巧地转移了话题:“您最开始不是说要把他们全部干掉吗,现在怎么犹豫了?”   “可是……可是我现在觉得他们有点可怜,”琪丽玛小声道,“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这是安萨的错,他们只是……”   “但他们依然对其他居民造成了伤害,”伊斯维尔温声道,比起劝诫,更像是不带情绪的陈述,“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琪丽玛咬了咬下唇,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忙着逗鸟的尤卢撒,后者意料之中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插不上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茫然抬头,低声道,“不如我们先回去,再通知骑士团到这里来吧。”   “把这件事交给骑士团,然后自己抽身而出,由骑士团决断,您是这样打算的,对吗?”伊斯维尔问。   他直白的话让琪丽玛有些难堪,她想反驳说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但又不得不承认,伊斯维尔没有说错。   她确实退缩了,她想逃跑。   “我的本意不是说教,不过,琪丽玛小姐,统治者在困境面前拒绝退缩,不是因为不想,”伊斯维尔垂眸与琪丽玛对视,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是他们不能。”   他们因民而立,也当为民而立。   琪丽玛张了张嘴,她想问伊斯维尔是不是相信了自己的身份,但又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即便是一国公主,在这个问题上,她没有特权。   她又咬了咬下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伊斯维尔郑重地鞠了一躬:“您能帮帮我吗?”   当伊斯维尔熟练地对山贼首领施了一个暗示魔法的时候,琪丽玛已经没那么震惊了。   她平静地目送山贼首领带着人往城镇的方向去,道:“骑士团处理问题的效率并没有那么高,起码要几个月后才会下达对他们的处理决定。”   琪丽玛最终选择将山贼们交给贝尔迪诺的律法决断,而法律是人定的,如果她动作够快,或许还来得及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想必难逃一死,但至少在他们魂归天地之前,琪丽玛想摘下他们头上过于沉重的骂名。   至于那个安萨公爵……   她暗自冷哼一声,把整个名字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又加了一条红杠杠。   附近的小镇,骑士团再次迎来了一次震动。   那群困扰当地居民许久的山贼的头目,居然带着手下来自首了。   “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某骑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山贼们正排排列在大楼之外,以头抢地袒露自己的罪行。   信仰虔诚的同事默念了一句“光明神庇佑”,郑重其事道:“一定是神明下凡除害了。”   这块区域距王都不算太远,三天之后,他们顺利抵达了王都之外的小镇。   彼时刚好到了傍晚,三人商量着第二天再进王都去。   寻找住处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小镇的旅店称得上人满为患,三人寻了近十处才找到一家旅店尚余两间空房。   打听过后他们才发现,原来王都在几天前不知因为什么封了城,目前出入均需经过严格审查,大部分人都被堵在了这座小镇,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琪丽玛寻思她要回个家应当不是难事,因而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哼着小曲就拐回了自己的屋。   伊斯维尔洗完澡,如往常那样理了理尤卢撒的头发,发现黑发之下冒出了短短的银色发茬,睫毛与眉毛中也混杂着几抹银白。   “发根有些长出来了,”伊斯维尔从行囊里取出了染发的药剂,“我帮你处理一下?”   尤卢撒无可无不可,他把赖着不走的哥莱瓦拨到一边,方便伊斯维尔动作。   伊斯维尔化开药水,将黑色的溶液在发丝上抹匀,他抬眼望向镜子,尤卢撒原本蓬松的发丝现在一根一根垂落下来,让他看上去像只落了水的猫。   “你笑什么?”尤卢撒透过镜子观察着伊斯维尔的一举一动,见精灵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觉得他没在想什么好事。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如果实话说,尤卢撒又要置气了:“没什么。你闭上眼睛,眉毛和睫毛也要涂上。”   他按住尤卢撒的肩头把人转过来,用棉棒沾了些药水,柔声道:“稍微忍一下。”   尤卢撒还是觉得伊斯维尔的语气像在哄小孩,每次上药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像尤卢撒忍不住疼似的。   精灵轻浅的呼吸打在脸上,睫毛上传来些微的凉意。   尤卢撒忽然感觉有些痒,他觉得或许是伊斯维尔的发梢垂落下来刺到了自己的脸,但转念一想,今天伊斯维尔的头发在脑后编得很整齐,还是尤卢撒自己给弄的。   于是伊斯维尔看见尤卢撒无意识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不适。   担心他突然动弹,伊斯维尔腾出一只手捧住了尤卢撒的脸:“痒吗?很快就好了。”   两人的距离一时挨得极近,尤卢撒下意识地仰起头想说什么,然而他预估错了距离,呼吸一瞬间交错,一抹温热的触感擦过了嘴唇。   尤卢撒登时僵在了原地。 第21章   “叫你别动吧,”伊斯维尔嗔怪道,“好好坐着。”   尤卢撒咽了口唾沫,刚刚……应该是下巴。   只能是下巴。   不像尤卢撒自幼做惯了挑水劈柴之类的家务事,伊斯维尔的手一看就是没有干过粗活的,十指修长,皮肤细腻,唯一的茧还是练剑拉弓时留下的,掌心覆在脸侧,像贴上了一块上好的美玉。   他双眼紧闭,唯有响在耳畔的呼吸与面颊温热的触感格外清晰。   尤卢撒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猛烈跳动,他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握住了伊斯维尔的手腕:“差不多就行了,眉毛我自己来。”   “药水要留十五分钟,”伊斯维尔提醒,“否则维持不了太久。”   这十五分钟伊斯维尔通常是不会走开的,尤卢撒得一直闭着眼,伊斯维尔怕他磕着碰着。   尤卢撒只得试图转移注意力:“琪丽玛好像来了。”   “我听见了,不过,总不能让琪丽玛小姐看见你现在这样,”伊斯维尔无奈道,“她现在应该回去了,我待会儿过去找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氛围过于和谐,因而谁也没有发现,有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琪丽玛在门外蹲了十分钟。   她本来是打算问问两个人明天什么时候出发,但敲门没人应她,悄悄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发现伊斯维尔捧着尤卢撒的脸不知道在干嘛,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像要亲上了。   吓得她立刻合上门,心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来都来了,灰溜溜地回去有点丢人,琪丽玛心想两个人应该用不了太久,结果一等就是十几分钟。   少女双目放空,生无可恋地数着天花板上的灰尘。   光明神啊……有没有人来管管这两个人?   第二天早晨,琪丽玛借口买礼物早早地就跑了出去,王都近在眼前,但琪丽玛并不想现在就回去。   原因无他,怕挨骂。   她当初任性地偷跑了出来,现在要她巴巴地跑回去,就算父亲不骂她,她自己的面子也挂不住。   琪丽玛心不在焉地买了几个早饭的面包,正准备回头去找伊斯维尔他们,没留意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刚要绕开那人离开,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琪丽玛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这枚耳饰挺称你的,”伊斯维尔将一枚绿宝石耳坠展示给尤卢撒看,笑道,“和我的伴生宝石有点像呢。”   尤卢撒知道他在拿自己逗趣,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琪丽玛呢?怎么买个东西这么久没回来?”   话音刚落,远远地便传来了少女耳熟的呼叫。   两人回过头去,正见琪丽玛拨开人群向他们拔腿狂奔,边跑边吼:“伊斯维尔——尤卢撒——有人贩子要抓我啊啊啊啊啊!”   眨眼之间,琪丽玛便三步并作两步躲到了伊斯维尔身后,差点没喘过气来。   “琪丽玛小姐,这是……”伊斯维尔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一男一女,轻声问。   男人深肤蓝眼,身材矮小,身披颜色怪异的短袍,女人则高挑修长,气质凌厉,金黄的双眼周围有一圈同色的眼线似的纹路。   是矮人和……兽人?   “抱歉,抱歉,我们没有恶意的,”矮人在几步之外停了下来,苦笑道,“我们只是想和这位小姐谈谈。”   “别胡扯了!”琪丽玛喘过气来,从伊斯维尔身后探出脑袋指指点点,“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一看就是人贩子!”   那矮人颇为受伤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不明白他的审美怎么就怪里怪气了。   而那女人的脾气似乎更暴躁些,见状直接道:“还废话什么,直接带回去。”   琪丽玛刚想说什么,就被尤卢撒按着脑袋推了回去。   他上前一步挡在两人身前,冷笑道:“怎么,你们还想当街抢人不成?”   “是又怎么样?”那兽人反手就要去摸武器,被矮人急忙拦下了。   “哎,梅,别冲动,这地方人多。”矮人小声劝着,但他的面子似乎不够大,被称为“梅”的兽人理都不理他,撸起袖子就要开干。   尤卢撒微微俯下身,手滑到了腰间,蓄势待发。   ——“哎,格尔罗伊说的没错,在这儿打起来,伤着人怎么办?”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几人循声望去,那张面孔他们几日前还在港口的旅店见过。   “雷阁下?”伊斯维尔向来人颌首,笑道,“您怎么在这儿?”   雷歉意地冲他们点了点头,道:“我管教下属不利,给你们添麻烦了。现在正好是午餐时分,不如这样,我们换个地方一叙如何?由我请客,就当赔罪。”   梅不大服气,正欲反驳,雷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半小时后,几人坐在了一家餐馆的包间里。   对面只有雷一人,他大手一挥,伙计上了满桌的菜,散发的香气登时充满了整个包间。   琪丽玛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雷低头抿了一口酒,笑道:“关于送您回家的事,公主殿下。”   琪丽玛一惊,下意识去看伊斯维尔二人的反应,他们面上却没表现出多少异样,反倒平静得很。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和行踪?”琪丽玛警惕起来,“我没和其他人说过。”   “您就当是我有特殊的消息渠道吧,”雷耸了耸肩,“说起来,几位应当已经知道,王都近些日子封城了。”   “封城又怎么样?”琪丽玛警惕道,“王都是我家,我想回就回。”   伊斯维尔闻言,低声对琪丽玛道:“您失踪的事,想必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的,如果这样贸然出现在公众面前,怕是会引起恐慌。”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雷的反应,问:“那你打算怎么送她回去?”   “这并不难,”雷摇了摇头,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卷扎着缎带的羊皮纸,“若是有这个的话。”   他将羊皮纸在三人面前抖了开,那是一纸公文,由花体的通用语书写,最下方加盖了一个印章。   “这是……隐峰的特许通行书?”伊斯维尔认出了这份公文,特许通行书通常由一国的最高领袖特批,持有者可借此出入友好邻国。   隐峰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强国,若是持有该通行书进入王都,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这通行书只能给你们自己使用,”琪丽玛这下脑子倒是转得快,“我可不能把他们两个丢在外面。”   她还想和父亲炫耀她新交的两个朋友呢,他们比国王花大价钱雇回来的公会魔法师都要厉害得多。   “这并不是问题。”雷道。   ——“我还是觉得他不靠谱,”琪丽玛小声说,“让你们作为他的队员和他一起进城,真的没问题吗?”   尤卢撒难得赞成了琪丽玛的看法:“确实有点悬,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奴隶贩子在王都的据点至今没有找到,按照目前所知的情报,可以推断那据点十有八九是在王都之内。   这对伊斯维尔来说是条重要的线索,他们必须抓住。   不仅如此,尤卢撒此前打听过,贝尔迪诺王国的赏金猎人协会分部有且只有一家,恰恰设在王都之内,若这次他没能抓住机会,怕是得等到隐峰了。   “没关系,不会有事的,”伊斯维尔安慰,“您不是说王都是您家吗?要真出了什么事,您会保护我们的,对吧?”   这番话极大地满足了琪丽玛的虚荣心,她昂首挺胸,拍胸脯保证:“当然了,交给我吧!”   “不过,没想到你还是个公主。”尤卢撒冷不丁道。   “别说你没想到,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琪丽玛哼哼,叫尤卢撒以前不相信她,现在后悔?晚了!   就在她美滋滋地畅想尤卢撒会来个三百六十度态度大转变的时候,尤卢撒幽幽道:“是啊,我确实没想到……这个国家的国民也太可怜了。”   琪丽玛愣了愣,后知后觉意识到尤卢撒在骂她,气得直跺脚:“你不能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待着吗?”   她轻率了,尤卢撒这个人根本不怕什么国王公主,他根本就是个叛逆的无神论者!就算是教皇得罪了他,说不定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来上一拳。   如果不是刚刚尤卢撒护了她一次,琪丽玛一定要让他尝尝公主的铁拳是什么滋味!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送走了气呼呼的琪丽玛,转头望向罪魁祸首:“尤卢撒,你也别总惹她。”   “像你这样一天到晚夸赞她,她得飘到天上去了。”尤卢撒翻了个白眼道。   他们与雷约定好第二天早晨在旅店外见,届时一同前往王都。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琪丽玛抓住时机瞪了尤卢撒好几眼,后者知道她仍对昨晚怼她的那句耿耿于怀,也没多在意 。   瞪几眼就瞪几眼,她又不是伊斯维尔,尤卢撒懒得安慰,她爱气就让她气着。   于是前来接应三人的雷成功看见了气成一个球的琪丽玛。   “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雷悄声问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摇摇头,没有多做解释。   所幸回家的喜悦占据了上风,琪丽玛气了一会儿就把自己调理好了,她兴高采烈地爬上雷给她安排的马,招呼着同伴赶紧跟上。   同行的人除了雷和昨天见过的梅·布伦,还有一个名为里德尔?特纳的魔法师,而格尔罗伊并没有来,加上伊斯维尔、尤卢撒和琪丽玛,这支队伍一共六人。   虽是清晨,但大街上的人也不算少,有一小部分也是往城外走的。   王都的城墙屹立在城镇尽头,向两侧绵延数千米,或俭朴或豪华的马车在城门口排成长队,占据了那条蜿蜒没入城墙的小道。   这时候三人才意识到,为何雷要选择在凌晨出发。   这条长队移动的速度似蜗牛缓行,进入王都的手续极其严格复杂,队伍中不乏在这儿滞留了好几日的,也都被灰溜溜地赶了回去。   琪丽玛握缰绳的手紧了又紧,即将归家的喜悦荡然无存。   “我是不是……给他们添麻烦了?”她小声问。   尤卢撒瞥了她一眼,没有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反而道:“你当时跑出来是干什么?”   琪丽玛有些扭捏,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半晌才道:“我,我爸爸要把我嫁给一个又坏又丑的老男人……”   “哦,”尤卢撒若有所思,“那个安萨?”   琪丽玛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随便猜的,”尤卢撒耸了耸肩,“问题不大,我看你爸还挺重视你,至少不会这么随便地把你嫁出去。”   琪丽玛吸了吸鼻子,从帽檐底下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你,你该不会是,在安慰我吧?”   她还以为这只养不熟的小野猫只会蹭伊斯维尔的手,现在他居然,居然……会安慰人了!   尤卢撒冷漠地对上琪丽玛欣慰的视线,接着抬腿在她的马屁股上踹了一脚。   琪丽玛:“……伊斯维尔,你看他!” 第22章   尽管他们到得足够早,但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入城的队伍才排到他们。   伊斯维尔落在最后看见,雷向守城的卫兵递交了基本的材料,其中就包括那份特许通行书。   那卫兵审阅之后,面色逐渐凝重,很快吩咐人入城通报。   半小时后,通报的人赶了回来,不多时,城门敞开一条缝隙,以雷领头,六人终于成功进了城。   王都人口众多,房屋平均在两三层高,不似雾兰那般比树而建,最高大的建筑除了王都中心的教堂,就是占据了大片土地的王宫。   那精致华美的建筑几乎是为瞻仰所建,一眼望去,最显眼的便是它那在阳光下泛着光亮的尖顶群。   贝尔迪诺的王宫戒备森严,要见国王一面须经重重关卡,若非有雷的特许通行书,这一过程约莫要延长至数天。   “我家还行吧?”琪丽玛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过会儿我带你们到处逛逛。”   她显得有些忐忑,时常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连前方的走廊拐角什么时候来了个人都没察觉。   “小心。”伊斯维尔适时在琪丽玛肩头揽了一把,避免了她与对面那人迎头撞上,但少女的肩头仍不小心把那人撞了个趔趄。   “走路不看路吗?”身材矮小的魔法师瞪了琪丽玛一眼,后者自知理亏,立刻道了句歉。   那魔法师冷哼一声,刻薄的目光将众人扫了一遍,嘀咕:“大蠢货带着一群小蠢货……嗯?”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狐疑地打量着伊斯维尔和特纳,特纳没有理他,径自跟着雷走在了前面,而伊斯维尔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与他擦肩而过。   侍从将他们领到了王宫大殿内便退了出去,国王还没有来,王座上空空如也。   尤卢撒站在最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大殿内的一切,从出入口位置到守卫薄弱处,无一遗漏。   或许是他多虑了,但他总觉得有些古怪,究竟是出于雷还是那个尚未谋面的国王,他说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滑开,伴随着骑士沉重的脚步声,一名华冠丽服的中年男子步入殿内,他留着浓密的胡须,一头棕发与琪丽玛如出一辙。   “父王!”琪丽玛喜上眉梢,她摘下兜帽,挤到了人群的最外面。   “……琪丽玛?”国王愣了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吗?”   一时间,归家的喜悦压过了心虚和忐忑,琪丽玛再也忍受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扑进了国王怀里。   “父王!我好想你啊,父王……”琪丽玛嚎啕大哭起来,连日的奔波和离家的恐惧委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清。   而国王俯下身抱住她,满是沧桑与病意的面容终于浮现出了些许柔情:“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琪丽玛终于冷静下来,想向父亲介绍自己的两个朋友时,国王先一步开了口:“就是这几位送你回来的,琪丽玛?”   琪丽玛连连点头,刚要说什么,只听国王冷哼一声,对身后的骑士队长吩咐:“把他们带到地牢里去。”   在场人皆是一愣。   “……什么?”梅面色不善,眼中金光暴涨。   特纳也做出了施法的手势,一时间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雷出声拦住了特纳二人:“等等,把武器放下。”   他转向国王,面带微笑,众人一度以为他要为自己作出一番辩白,但他没有。   他只是微笑颌首,带着自己的两名下属一道走向了那两名骑士。   伊斯维尔和琪丽玛交换了一个目光,接着按住了尤卢撒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关于几位的来意,我过些日子再听你们解释。”语罢,国王没再多留,在侍卫的搀扶下拂袖而去。   “等等,父王?”琪丽玛脸都白了,她急忙跟上国王的步伐,试图拦住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起来?”   “你知道隐峰的特许通行书意味着什么吗?”国王回头望向他风尘仆仆的女儿,长叹一声,终究是不愿苛责她,“一个远在大洋彼岸的强国,突然派遣使者来临我国,会是什么好事?”   “但是伊斯维尔他们……”琪丽玛百口莫辩,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立刻帮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划清界限,“他们不是一伙的!”   国王却没有听信她的解释,长期身居高位令他骨子里带上了几分自己也没察觉的固执:“他们在同一支队伍里,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吩咐女仆:“把公主送回房间。”   “等等!父王!”琪丽玛挣扎着想要追上去,但那女仆身强体壮,一拳能打十个她,琪丽玛哪有反抗的分,只得跟只小鸡崽似的被提溜回了房间。   再次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房间,琪丽玛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   琪丽玛滑进浴缸,让水淹没自己的头顶,那一瞬间她产生了就这样淹死自己的冲动。   尤卢撒说的没错,有她这样的公主,贝尔迪诺确实有够倒霉的。   她抱着膝盖自闭了一阵,直到肺部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她才一个猛子钻了出来。   不能这么颓废,琪丽玛。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她的朋友还在监狱里受苦,现在哪是自闭的时候!难不成真要尤卢撒那个混蛋的话成真吗!   琪丽玛下定决心,就算再骗国王一次,也要帮助伊斯维尔和尤卢撒逃出去。   ——“不如我们找个机会逃出去吧。”尤卢撒双臂交叉垫在脑后,闭着一只眼睛道。   哥莱瓦在他胸前蹦蹦跳跳,“呱”了一声以赞同他的说法。   魔法师与常人比起来并无区别,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团队里会有两名魔法师,那些骑士为特纳戴上魔法抑制器后就没再管其他人,面前的铁门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起到一个道德上的规制作用。   而尤卢撒自认并没有什么道德。   他们的待遇不算太差,至少还有张正儿八经的床让他们躺着,伊斯维尔刚好和尤卢撒住在一间,这时候抬眸望了过来。   “先等几天吧,”伊斯维尔安慰,“琪丽玛小姐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如果她也束手无策,我们再出去也不迟。”   就在这时,监狱外的走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哥莱瓦扑扇着翅膀钻进了床铺角落。   首先来到他们面前的是一股浓郁过头的香水味,尤卢撒皱着眉头向后退了退,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少女出现在狱门之外,她一头棕色卷发,皮肤白皙,一举一动尽是优雅:“你们两个还好吗?”   尤卢撒眯了眯眼:“你哪位?”   “是我啊,是我!”琪丽玛气得跳脚,优雅的气质荡然无存,“你这个混蛋!等你出来了我一定要揍你一顿!”   伊斯维尔起身来到狱门前,琪丽玛身后的骑士警惕地举起了长枪,被琪丽玛扬声喝止:“都退下!”   她耍起威风来还真像那么回事,骑士见状果然依言后退,只是目光仍紧锁伊斯维尔的一举一动。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即便在这种阴暗简陋的环境下,他依然从容得像个贵公子:“您怎么来了?”   “我来让你们不用担心,”琪丽玛用气声道,“我一定会救你们出来的!”   她对伊斯维尔郑重地点了点头,又冲着尤卢撒做了个鬼脸,接着脚步匆匆地走了,像有什么要紧事,还不忘警告狱警:“敢亏待他们,我要你们好看!”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目送她风风火火地离开,回头道:“你看,我们再等等吧。”   尤卢撒没说什么,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伊斯维尔,呼吸逐渐平缓。   嗯,好像笑了。   伊斯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去,对面就是雷和特纳被关押的监狱,冷不丁地,他与雷对上了视线。   雷看上去和在监狱外没什么两样,像这次入狱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烦恼似的,看见伊斯维尔望过来,还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不知是不是错觉,伊斯维尔似乎看见了对面监狱的墙壁上有一个形状古怪的花纹,但很快特纳便翻了个身,将那花纹挡得严严实实。   他似有所觉,也没点破,颌首致意之后便坐了回去。   *   “这次回来倒是不挑食了。”国王看着琪丽玛将晚餐吃得干干净净,连她一向最讨厌的蔬菜水果也没留下,不免欣慰出声。   琪丽玛立刻蹬鼻子上脸:“既然这样,父王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而国王面不改色:“不行。”   琪丽玛有些丧气,愤愤地将一块番茄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这些日子琪丽玛绞尽脑汁用了各种办法,但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国王都没有丝毫松口的意思。   老顽固!琪丽玛心想。   “好了,你慢慢吃,我之后还要招待客人。”国王擦了擦嘴,对琪丽玛道。   “客人?谁?”   “自然是法利阁下,”国王道,“现任宫廷魔法师首席阁下不日便要退休,法利阁下继任的事宜,我需要亲自商议。”   法利就是琪丽玛回宫时撞见的那人,他是国王几年前花了大价钱从某个公会挖来的宫廷魔法师,不过二十出头便已精通两属魔法。   由于年纪尚轻,他目前仍屈居于首席之下,但明眼人都知道,下一届的首席之位非他莫属。   琪丽玛刚被国王拒绝,此时满心不服气,嘀咕:“两属算什么,伊斯维尔可会三属两系呢……那他在贝尔迪诺岂不是能做国王了?”   “当啷”一声响让琪丽玛吓了一跳,她抬眸望向国王,却见父亲拉下脸来,神情严肃:“琪丽玛,这种玩笑不能乱开!”   “我才没开玩笑!”琪丽玛反驳,“我亲眼见过的!”   国王张口欲说什么,就在这时,一名卫兵急急忙忙地敲门进屋,神态慌张:“陛下,囚犯,有囚犯越狱了!” 第23章   一小时前。   特纳画完法阵的最后一笔, 吮了吮血流不已的食指:“可以了,雷阁下。”   他脖颈间的魔法抑制器不翼而飞,除了皮肤上的印痕, 没有什么能证实它曾存在过。   雷来到他身后,囚室角落的墙壁上画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法阵, 以鲜血为染料, 最开始涂抹的几笔已然变成了褐色。   雷从上衣的夹层里掏出一枚指腹大小的金属薄片, 小心按进了法阵预留的空隙里。   严丝合缝。   雷似有所觉,他回头望去,对面囚室的青年正毫不遮掩地凝视着他们。   看见雷回望过来, 尤卢撒回以一个带着讽意的笑, 他看上去并不打算报告值守的骑士,但也不打算为雷的这次逃脱送上祝福。   他对面的床上,精灵正一无所知地睡着。   雷笑了笑, 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彼时无风, 无形的力却将那物什送出牢门, 穿过走道,落在了对面的尤卢撒手里。   一个法阵在囚室内展开,它足有一人高,繁复的古代咒文在边缘旋转,深紫色的微光照亮了小半的空间。   不凑巧地, 巡逻的骑士在这时候来到了囚室之外。   他大惊失色,高声呼唤同事前来援助,他打开狱门, 冲进囚室试图阻拦二人。   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发挥了作用,骑士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便飞了出去,后背狠狠地撞在了对面的铁门上。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法阵中央, 几秒钟后,法阵逐渐收缩黯淡,最终只留下一地墙灰以及一块焦黑的铁皮。   王都之外,四名黑袍人牵着马等候在此。   雷接过金发男子递来的斗篷披上,黑色齐肩发的少女忍不住问:“雷阁下,那精灵那边……”   “算了,”雷摇摇头,似是无奈,“野猫守着呢。”   他们此行的目的原是森林中的魔女,但似乎被人捷足先登了。不过,有了精灵的消息,倒也是不虚此行。   雷本想和贝尔迪诺的国王商量些要事,只是可惜,那位国王似乎并没有友善交流的意思,他们也只得暂时撤离。   见下属皆是失望,雷安抚道:“干我们这行就要学会接受徒劳无功。走吧,我们回波丹去。”   夜风掀起了他的衣领,麦色的皮肤之上,漆黑的斑纹盘绕纠缠,宛如汲取生命的藤蔓,所过之处,皆是枯痕。   *   国王赶到监狱的时候,现场一片混乱。   “消失了?你们没给他们戴魔力抑制器?”国王质问骑士队长,“那名关在女子监狱的囚犯呢?”   “也跑了,”骑士队长颤声道,“有囚犯看见,在她越狱之前,那间囚室里凭空出现了一名陌生少女。”   国王正欲再问,走道另一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名小个子魔法师走了过来,面色不虞。   “大人,请您留步!”骑士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团团转。   “法利阁下?”国王立刻迎了上去,奇道,“您怎么来了这儿?”   法利比国王矮了近一个头,他抱臂昂首站在那儿,气势倒丝毫不输:“听说陛下有要事耽搁了会面,我就过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这不大符合规矩,但对于一名足够天才的魔法师来说,他自己就是规矩。   国王只好让人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了法利,后者心不在焉地听着,脚尖偶尔在地上打上几下,多有不耐。   听见凭空消失这一推断,法利不屑地冷哼一声,拨开门口的骑士,径自进了原本关押雷和特纳的囚室。   他四处看了一圈,在囚室的角落里蹲了下来。   “喏,这就是你们说的凭空消失,”法利捻起那块金属薄片,扬声道,“远程传送的魔法器罢了。监狱的检查倒是宽松,居然还让囚犯把魔法器给带了进来。”   骑士队长登时面色煞白,顶着国王不善的目光,他硬着头皮道:“陛下,是我们的疏忽……”   法利又到处转了转,没什么新的发现。   今晚的会面必定是告吹了,国王好歹劝走了法利,用帕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接着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囚室。   尤卢撒本坐在那儿看热闹,见国王过来,立刻拦在了伊斯维尔身前。   国王偏过头咳嗽一阵,声音干涩:“请问哪位是伊斯维尔阁下?”   突如其来的礼貌让尤卢撒不大适应,伊斯维尔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道:“我是。”   大殿内初见时,伊斯维尔混在人群之中,国王也没仔细分辨,现在面对面交谈,国王才发现这名年轻人的风度远超他想象。   他至今仍没有全信琪丽玛的说辞,那孩子救人心切,会胡编乱造也并不奇怪。   两系三属?这是什么概念?   当今举世闻名的魔法学院塞科斯特的传奇校长儒恩,掌握了时空、精神两系魔法,就已经屹立于世界魔法师的顶端,就算对魔法一窍不通,国王也知道跨系学习魔法何其艰难。   可琪丽玛居然说,这名年轻人掌握了两系三属?这岂不是能与那位儒恩阁下并列?   但没人愿意与这样一名魔法师交恶,就算是国王也一样。哪怕是些微的可能,他都要自己确认。   国王轻咳一声,不由得郑重了几分:“听公主说,您是一名魔法师?”   “……您可以这么认为。”   “我的请求可能有些失礼,”国王顿了顿,接着道,“我能有幸目睹您的魔法吗?”   抛开所处环境,这话确实再礼貌不过,换作平时,伊斯维尔大概就答应了。   但现在,他只是摇了摇头,道:“比起这个,我想您还是先寻医生为这位阁下疗伤来得好。”   国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几步之外,一名骑士正在接受问话,正是抓住雷二人越狱的那人,为了配合调查,他一直被留在这里。   那名骑士身披战甲,国王看不出他受了怎样的伤:“您的意思是?”   “那位阁下攻击了他,”伊斯维尔解释,“我已经为他进行了临时的治疗,但他伤得很重,普通的治疗魔法不能完全治愈,还需辅以后续措施才行。”   那骑士几分钟前刚刚苏醒,国王命令问话暂停,先为那人检查伤势。   正如伊斯维尔所说,那骑士后背有数道淤痕,随行的骑士懂一些医术,越看越心惊:“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那骑士嗫嚅着低下了头:“是我的疏忽让囚犯越狱,还是抓捕逃犯更加重要。而且那位阁下方才帮我进行了治疗,我觉得好多了。”   国王无声叹了口气,让人先带着那骑士下去接受治疗,再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带着几分复杂:“公主没有告诉我,您还会使用治疗魔法。如果您愿意,我们将对您报以贝尔迪诺的最高礼节。”   治疗术一般来说属于水属魔法,究竟是琪丽玛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   国王不敢想象另一种可能,但他对琪丽玛的说辞已然信了几分。   伊斯维尔没有立刻接受,反而道:“如果您不介意,请先进行调查吧。我们知道您对我们还抱有怀疑,若仅仅因为我是一名魔法师而释放我们,对其他人来说并不公平。”   语罢,他回头看了尤卢撒一眼,后者耸耸肩,没有表示反对。   国王没想到伊斯维尔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他沉吟片刻,道:“如您所愿。”   这里确实没有多少痕迹可供调查,很快,国王便带着骑士们离开了此处。   “抱歉,尤卢撒,我们得再等几天了。”伊斯维尔在尤卢撒身边坐下,道。   “你在这儿先斩后奏呢?”尤卢撒无奈地撞了一下伊斯维尔的小腿,“算了,随你。”   反正就算伊斯维尔提前问他,尤卢撒也会同意的。   所以尤卢撒总是说伊斯维尔很狡猾,并且有一种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控制欲,一旦伊斯维尔下定决心,没人能动摇他。   但尤卢撒并不讨厌。   *   第二天中午,国王就拿到了他想要的全部资料。   他本以为伊斯维尔二人或许是受雷的指令特意接近琪丽玛,但一切痕迹都标明,他们与雷完全是两路人,他们确实认识,不过只能归结为巧合,或是某种雷单方面的设计。   他们一路下来为贝尔迪诺帮的忙还不少,几个骑士团分部都提供了能够证明二人清白的证据。   那群前些日子刚自动投案的山贼甚至表示,他们亲眼见过伊斯维尔使用两系三属魔法,并且与他同行的那名刺客也实力不俗。   国王越看越心惊,立刻下令释放二人,并设宴亲自款待。   “非常抱歉对二位造成了误会,”国王举杯,举手投足都带着无上的尊敬,“希望二位不要介怀。”   伊斯维尔从容地回礼,笑道:“自然不会。”   即便国王并未在明面上提出,但他的拉拢之意已经足够明显,伊斯维尔却也不像一些魔法师那样趾高气昂,仍表现得不卑不亢,这搏取了国王的好感。   在国王询问二人有何需求时,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我们有一事相求。这本是贵国内部事宜,不过,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参与奴隶贩子一案的调查?”   国王没想到他要的居然是这个,多一个魔法师对贝尔迪诺的骑士团有百利而无一害,斟酌之后,国王便一口答应下来。   “那两位阁下可真是青年才俊,”送走伊斯维尔二人,国王不由得向琪丽玛感叹,“一位温文尔雅,一位沉稳内敛,若能将他们都留在贝尔迪诺,该是件多大的幸事。”   琪丽玛也很为伊斯维尔二人高兴,但她并不认为他们会乖乖地留在这儿给她父亲打工:“他们有自己的追求,不会留在这儿的。”   “那可说不准。”国王微笑一下,将目光投向了自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   琪丽玛打了个寒战。   “你觉得,把他们二人中的一位招为亲王,如何?” 第24章   琪丽玛歪头, 一双杏眼缓缓瞪大:“……什么?”   她父亲刚刚说什么?亲王?那不就是又想把她嫁出去?   对象还是伊斯维尔他们两个之一?   琪丽玛恨不得掐着自家老爸的脖子让他清醒点,她会喊伊斯维尔祖宗不意味着她愿意给他暖床啊喂!   她敢肯定,如果国王真胆敢当着那两人的面作出这个提议, 尤卢撒绝对会把他们一家子都给宰了,没开玩笑。   留意到女儿吃了苍蝇般的神情, 国王以为她不愿意, 改口道:“我不过是随口一提, 你不愿就罢了。我本以为,你们几个朝夕相处这么久,多多少少也会发展出些感情。”   发展出感情的是他俩, 不是我。琪丽玛心说。   前来禀报的骑士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没等他说明情况,一名小个子魔法师便走了进来,正是法利。   他在王宫内一向来去自如, 国王也没有责怪他, 正欲让琪丽玛暂时回避, 法利便出声道:“我有事要问公主殿下。”   他说着敬语,一边用鼻孔看人,琪丽玛知道他不是单单鄙视自己,只是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但这并不能让她的不爽减少半分。   人伊斯维尔比你厉害得多, 也没见他这么没礼貌。   “您有什么事呢?”琪丽玛强迫自己挂上甜美的笑容,问。   “这些日子陛下款待的那名魔法师是您带回来的?”法利问,“他是什么情况?”   琪丽玛悄悄看了国王一眼, 从父亲的神态看出,他并不想透露太多,于是道:“他是我的朋友, 一名绅士,很有礼貌。”   她强调了“礼貌”两个字,只可惜法利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只有这些?您确定?”   “当然了。”琪丽玛斩钉截铁,坚决不多透露半个字。   法利见状有些失望,也没有再待下去,同来时那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国王习惯了他的脾气,也没多在意,转头问琪丽玛:“那二位的房间是你安排的吧?他们在哪儿休息?”   琪丽玛随口报了一个位置,国王却拧起了眉:“如果我没记错,那儿只有一个空房间。”   “啊,没错,他们住一块儿,一间房就够了。”   “一间房就够?”国王面色复杂,他能理解亲密而深刻的友情,不过关系好到连睡觉都要黏在一起,会不会太……   琪丽玛刚想解释他们的关系,突然,脑中划过什么,让她险些叫了出来。   对啊,谁也没有说过他们两个是一对,可为什么她就默认了呢?   琪丽玛大惊失色的时候,伊斯维尔二人也因为她的安排有些困惑。   只是他们没那么讲究,一间房也不是不能睡,只是尤卢撒相对来说会不那么自在罢了,因为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大床。   或许是近些日子的狱中生活过于紧绷,尤卢撒洗完澡回来的时候,伊斯维尔已经躺在床上睡了,面容平静祥和,光是凝视着他的睡颜,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   哥莱瓦躺在床边的婴儿床里安睡,这还是琪丽玛专门为它搜刮来的小窝,在她眼里,尤卢撒的小宠物比他本人可爱得多。   尤卢撒的目光软了软,他轻手轻脚地为伊斯维尔拉上被子,拨开精灵的长发以免扯疼了他。   伊斯维尔入睡还没有多久,感受到暖意的靠近,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尤卢撒的手,迷迷糊糊道:“你回来了……”   “嗯,睡吧。”尤卢撒把伊斯维尔的手塞回被子里,低声道。   耳边的呼吸逐渐平缓,尤卢撒起身在床的另一侧坐下,却没立刻入睡。   他侧过身,翻出了一张折叠好的信纸。   这是雷在离开之前留下的,准确来说,是留给尤卢撒的。   这是一封邀请函,纸页上印着双头火鸟的暗纹,来自魔族。   在邀请函中,雷自称来自普里迪家族,他点出了尤卢撒魔族的身份,并以丰厚的报酬邀请他加入。   在雷脱逃的时候,尤卢撒亲眼看见他使用了黑魔法,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意识到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是来自民族的刻印,奔腾于血液之中的共鸣。   尤卢撒不清楚雷来此的目的,但他知道,魔族出现在这座小岛上绝非善事。   伊斯维尔得知此事后却没有显得过于担忧,只是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对雾兰采取的行动并非魔王的旨意。只有少数魔族知道雾兰的存在,否则他们也不会派遣队伍前来探查情报。”   比起整个魔族,一个家族显然好对付得多。   伊斯维尔并不担心尤卢撒会应了雷的约,或者说,尤卢撒会抛下他转而跟旁人离开这件事,本身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笃定了尤卢撒不会离开。   尤卢撒时常会为自己被伊斯维尔拿捏而不爽,但他无可奈何。   因为他确实不会。   *   奴隶贩子在王都内据点的情报很快被送到了国王手上,经过几轮的排查,最终锁定了一家位于王都中心区的酒馆。   这次行动引起了国王的高度重视,原因无他,这座酒馆为安萨公爵所有。   安萨公爵在王都可谓是臭名昭著。   他至今未婚,生活作风骄奢淫逸,他与当今国王年纪相仿,却多次求娶公主琪丽玛,若非其军权在手,国王不会容忍他至此。   在征求伊斯维尔的意见之后,国王定下了调查日期,并派遣了一支骑士队前往。   而在此之前,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法利得知了伊斯维尔要随骑士队出任务的消息,当即找上了国王,希望能够一同前往。   伊斯维尔并不在意多一名魔法师同行,而对于国王来说,他并不清楚伊斯维尔的实力,他年纪太轻,钻研魔法浅尝辄止的可能性太大,有法利跟着也多一分保障。   骑士队的成员这辈子还没见过有两名魔法师的队伍,法利性子高傲,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伊斯维尔也这样,因而全程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尽量减少对他的冒犯。   伊斯维尔在雾兰的时候,从未到过酒馆之类的地方。   听说外界的酒馆通常充斥着混乱与肮脏,色|情、赌|博之类的交易随处可见,这是尤卢撒听他的老师希尔戈说的,而今天他本人并没有随伊斯维尔一同前来。   如果尤卢撒知道伊斯维尔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家酒馆,伊斯维尔独自出门就没那么容易了。   法利反手设下一个结界隔绝了酒馆与外界,骑士们正欲行动,忽见酒馆二楼的一扇窗户打了开,强劲的水流从天而降,须臾间便将几名骑士裹挟其中。   伊斯维尔正欲上前阻拦,法利便抢先一步拦在了他身前,一人高的土墙拔地而起,将那水龙横空截断。   小个子的魔法师挑衅地看了伊斯维尔一眼:“起不到太大作用的话,就好好待着吧。”   他似乎将伊斯维尔当成了某种假想敌,但精灵只是宽和地笑了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法利一哽,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有几道水柱冲天而起,对面的魔法师从二楼一跃而下,与法利纠缠在了一块儿。   伊斯维尔见状后退一步,将战场留给了二人。   两人都是实力强劲的魔法师,只是法利约莫是实战经验太少,隐隐有被对面的魔法师压过的趋势,但终究是为骑士队开了一条路出来。   骑士们趁此机会蜂拥而入,伊斯维尔最后看了一眼法利的方向,跟在最后进了酒馆。   酒馆内一片兵荒马乱,寻欢作乐的人们挤在角落惊恐地看着骑士涌进屋内,到处都是打翻的酒瓶与餐盘,桌上散落着纸牌和钱币,屋内弥漫着混杂了汗臭味的酒气。   骑士队分成数支开始搜寻,伊斯维尔面不改色地穿过混乱的人群,在一楼大致看了一遍,没发现类似于办公室一类的屋子。   他又转了一圈,最后登上了角落的楼梯来到了二楼。   一楼是喝酒的大堂,二楼则多是包间。   伊斯维尔跟在搜查的骑士身后,目睹了不少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他并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不大雅观,没有多看便移开了视线。   一名骑士从走廊尽头小跑至伊斯维尔身前,报告道:“我们发现了酒馆老板的办公室,您看?”   伊斯维尔道了谢,接着拔腿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过去。   办公室的角落坐着两名男子,他们满头大汗地被骑士压在原地,各色文件摊了一桌。   这些纸张大多数都是酒馆的出入账记录,伊斯维尔敏锐地发现某些账单存在着隐蔽的问题,他思索片刻,将那些账本归到了一边。   明面上的资料并没有什么异常,直到另一名骑士匆匆上楼,告诉伊斯维尔,他们发现了一条地下通道。   国王的判断没错,这里确实是奴隶贩子的据点。   这里的地下基地比港口附近的那一处更大,关押的奴隶几乎是先前的数倍,团伙的头目被骑士们缉拿,角落有一堆被踩灭的余烬,在骑士到来之前,他们似乎正准备将这些纸张销毁。   伊斯维尔在灰烬里翻了一阵,一片尚未烧尽的纸出现在他眼前。   他心头一动,捻起那张纸片,其上内容令他收紧了指尖。   那是一份信纸的残片,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和角落残留的图案相比,其上内容显然无关紧要。   正如那名精灵所说,这是一只蝎子。   伊斯维尔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袋中的笔,他抖净纸片上的灰尘,将它收进了口袋。   奴隶的处置轮不到伊斯维尔插手,他索性上了楼,想看看法利那边的战况如何。   他刚踏出酒馆的门,一条水龙便扑面而来,气势汹汹,让伊斯维尔不由得脚步一顿。   精灵后退一步,下意识一巴掌将那水龙给拍了回去。   水龙的控制者并没料到自己竟会就这样被夺了主动权,他连吃惊都来不及,便被反噬的水流一瞬间吞没。   上一秒还在苦战的法利:“……”   围观的骑士:“……” 第25章   滔天水流失了魔力支撑, 很快便淌进了道路两侧的排水通道里,留下那名被自己的魔法打昏的落水狗般的魔法师。   伊斯维尔凝视着那名倒霉魔法师,又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众人, 沉默片刻,若无其事道:“没人受伤吧?”   骑士们反应过来, 忙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您辛苦了。”   一旁的法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维持着方才与那魔法师搏斗的姿势,久久没能回神。   伊斯维尔见现场实在没什么他能做的,主动把地上的魔法师绑了, 礼貌道:“我先把这位阁下带走吧。”   他询问了骑士团大楼所在地, 架起魔法师离开了。   没走几步,伊斯维尔忽觉肩头一轻,扭头一看, 法利站在另一侧, 将那魔法师给扛了过去。   “法利阁下?”伊斯维尔有些意外, “请问有什么事吗?”   法利吭哧半晌,突然用力向伊斯维尔垂下了头:“阁下,我能向您讨教魔法吗?”   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可以啊。”   在伊斯维尔顺手解决了骑士团的麻烦时,尤卢撒来到了王都的赏金猎人协会。   尤卢撒对赏金猎人这个群体本身并没有太大意见,就像任何一个团体一样, 卑劣者有之,高尚者亦有之。   只是协会的运作方式决定了赏金猎人多是追名逐利者,为了完成委托不择手段, 再加上这些人与尤卢撒多有结怨,他其实并不愿与他们多打交道。   协会大楼金碧辉煌的,足有十几层高, 若非有王宫与教堂在上面压着,怕是还得再多建上几层。   大厅内人来人往,尤卢撒排了半小时队,终于坐在了服务台前。   面容精致的接待员微笑道:“请问您的身份是委托人还是赏金猎人?”   “委托人。我想查询和魔女有关的委托。”   接待员面露难色:“抱歉,阁下,和魔女有关的委托大多在三星以上,是不对外开放查询的。不过,如果您想知道赏金数额,我倒是能为您估算一下……一颗魔女头颅的历史最高价是十五亿通用币,最低是三亿。”   在接待员看不见的地方,尤卢撒暗自扣住了膝头,指尖发白:“如果要查询有关情报,需要我做什么?”   “委托的有关情报只有赏金猎人才能查询的,阁下。如果您有意愿的话,可以在这里填一份表格,我们会为您制作证书。”接待员笑了笑,抽出一张羊皮纸在尤卢撒面前展开。   真是随便的入会方式。   尤卢撒垂眸,指腹重重抚过那张羊皮纸,眸光晦暗不明。   琪丽玛放下手中的一叠羊皮纸,面露困惑。   “这是什么,伊斯维尔?”她眨了眨眼睛,不忘把一块小蛋糕送入口中,“账单?”   “您之前不是说想要和安萨公爵有关的情报吗,我询问了陛下,将账单复制了一份。”伊斯维尔道。   两人此时此刻正在享用贝尔迪诺的下午茶,摆放各色茶点的金属架足有三层高,琪丽玛挥挥手赶走停在头顶的蝴蝶,依然没搞明白伊斯维尔给她带来这份账单的意思。   伊斯维尔没有直接告诉她,而是问:“您对酒的价格有了解吗?”   “稍微知道一点,”琪丽玛扫了一眼账单的标价,“哦,他们家的酒比外面贵了两倍。不过这家酒馆环境不错,接待的也多是上流人士,贵一点也没什么。”   “您还有没有发现别的什么?比如说……时间。”   琪丽玛愣了愣,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账单,连翻数页,突然福至心灵:“凌晨的时候,他们卖的酒特别多。这时候不是酒馆的主要营业时间,周围的店也还没开,难不成……”   她用目光询问伊斯维尔,后者笑了笑,道:“或许与奴隶交易有关。”   如果说地下的奴隶中转站尚且可以用手下运营,安萨自己并不知情来搪塞,那对这账本的问责他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酒馆为奴隶交易提供场所当然会有相应收入,而酒馆本身也是将这些收入由暗处转移到阳光下的最优渠道。   贝尔迪诺王国公爵名下的营业场所并没有免税的特权,酒馆收入与报税息息相关,安萨公爵有监管的责任。   “伊斯维尔,你太天才了!”琪丽玛嚷嚷,她将那羊皮纸抱在怀里不肯撒手,觉得午后的阳光都因此明亮了些。   “什么天才?”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闻声望去,尤卢撒出现在花园的小径上,看见摆了一整桌的红茶点心,挑了挑眉。   “下午茶?真有闲情逸致,”尤卢撒拉开伊斯维尔身边的椅子坐下,琪丽玛从小架子上端了一块蛋糕给他,“蛋糕就不必了,我不喜欢吃甜。”   “好吧,我猜到了。”琪丽玛吐了吐舌头,转而给人倒了杯茶。   尤卢撒将面前的蛋糕往伊斯维尔面前推了推,后者切了一小块,却是递到了尤卢撒唇边:“尝尝?不是很甜。”   琪丽玛见尤卢撒眉毛都皱起来了,不由得为伊斯维尔捏了把汗,刚想劝他不用为了她的面子这样做,就见尤卢撒靠近过去,不情不愿地咬下。   “确实还行。”他评价。   琪丽玛默默咽下了劝阻的话。   “你去做什么了?”伊斯维尔抿了一口红茶,问尤卢撒。   尤卢撒一顿,还是将赏金猎人协会的事告诉了伊斯维尔。   “哎,你成了赏金猎人?”琪丽玛吓了一跳。   比起琪丽玛纯粹的惊讶,伊斯维尔多了几分担忧:“这样没关系吗?或许我们还能从别的渠道进行调查。”   “这样最快,”尤卢撒摇头,“更何况,从别的渠道得知的不见得有第一手消息来得准确。还多了一条收入来源,也还算不错。”   伊斯维尔便没再多问,尤卢撒自己都不甚在意,那他也没有插手的必要。   琪丽玛记得尤卢撒曾说过他父亲是赏金猎人,不由得惊叹:“哇,那你岂不是可以和你父亲一起出任务了?”   “我父亲早死了。”尤卢撒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琪丽玛一噎,找补道:“哈哈,那你母亲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应该吧,如果她泉下有知的话。”   琪丽玛:“……”   伊斯维尔见气氛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忙给尤卢撒使了个眼色,打圆场道:“琪丽玛小姐,请问王宫里有与魔族有关的记载吗?”   这并不是一个临时出现的话题,树精灵叛乱之后,伊斯维尔曾试图在王宫图书馆寻找有关资料,但精灵族对魔族的记载甚少,他一无所获。   “魔族?应该有吧……我去问问父王好了。”琪丽玛两三口把蛋糕塞进嘴里,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   尤卢撒本无意破坏气氛,在他看来这只是对事实的简单陈述,他的人际交往圈子太小,并且充斥着极端的暴力与极端的爱,导致他压根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才是正确的。   他求助地望向伊斯维尔,后者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思索片刻,从架子上取下了一块小点心。   尤卢撒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轻咳一声,将那点心推到了琪丽玛面前:“不用可怜我,我不难过。”   至少现在已经不那么难过了。   琪丽玛也觉得自己因为尤卢撒的身世哭了还要他安慰蛮丢脸的,她暗中掐了自己好几把,几口将点心扒拉进嘴里,接着急匆匆地跑去找国王谈关于魔族资料的事情。   “贝尔迪诺确实编撰了有关资料,”国王听罢,对伊斯维尔二人道,“不过,我能问问二位为什么对此有兴趣吗?”   伊斯维尔并不打算透露太多,只是道:“我在酒馆的奴隶贩子那儿发现了一张画着蝎子的信纸,那天雷阁下越狱的时候,尤卢撒也目睹他使用了黑魔法,我怀疑奴隶交易与魔族有关。”   “魔族?难不成他们不是……”国王捂着嘴闷咳几声,接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您本来认为他们来自哪里?”   “既然如此,我也不瞒您了。事实上,我本来以为他们是‘旅者’的成员。”国王道。   “‘旅者’?那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琪丽玛忍不住问。   “那是一个由强盗和流浪汉组成的团体,”谈及这个组织,国王像是怕沾上什么臭虫,语气都厌恶了几分,“四处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他们的总部就设在隐峰王都。”   伊斯维尔明白了什么:“他们背后的势力是隐峰?”   “我只是怀疑,”国王道,“他们经常在各国奔波,而他们所持大部分的特许通行书,都来自隐峰。在他们手里,特许通行书不算什么稀罕物什。”   他唤仆从取来钥匙,道:“和魔族有关的资料都存放在王宫的资料室,我带二位过去吧。”   贝尔迪诺王宫的资料室设在一座尖塔之中,和精灵王宫的图书馆有些相似,只是规模要小些,但照样占据了几层楼,高至天花板的巨型书架存放着数不清的史料书籍。   国王亲自领伊斯维尔二人来到了收藏魔族史料的区域,道:“这些就是全部了。”   尤卢撒灵活地爬上书架,根据指引在五花八门的资料册中找到了他们需要的那本。   “是这个吗?”他垂眸问。   国王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忽觉胸腔一阵窒闷,他眼前的画面突然晃了晃。   他捂住下半张脸咳嗽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国王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求救,便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 第26章   当伊斯维尔二人将国王架出资料室时, 琪丽玛陷入了呆滞。   “你爸晕了,”尤卢撒拧眉道,“赶紧把医师找来。”   琪丽玛如梦初醒, 忙唤人去叫宫廷医师,跟在二人身后急急忙忙将国王送了回去。   “父王这是怎么了?”琪丽玛不时看一眼屋内, 医师不让陪同, 她也只得灰溜溜地站在外头, “是太累了吗?”   伊斯维尔自见到国王的第一眼就有了猜想,他没料到琪丽玛对此一无所知,没有点明, 只是道:“看医师怎么说吧。”   不出伊斯维尔所料, 医师很快推门而出,从他的脸色看,情况不容乐观。   “陛下的肺部出了些毛病, ”医师说得委婉, 但明眼人都知道, 国王怕是已经病入膏肓,“陛下让我对公主殿下保密,但现在瞒不住了,我就和您说了吧。陛下的状况已经持续半年多了,此前一直用药压着, 现在只怕……”   他本以为任性的公主会崩溃大哭,或至少是流一滴眼泪,但琪丽玛出奇镇静, 只是询问了国王的具体状况和用药,接着便推门而入。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轻轻为她关上了门。   国王此时已经苏醒过来, 这时候琪丽玛才意识到,自己印象中那个高大健壮的父亲如今瘦成了一把骨头,他躺在那儿,注视着琪丽玛慢慢趴了下来,用干瘦的手轻柔地抚摸她棕色的卷发:“他告诉你了?”   琪丽玛不回话,国王便自顾自道:“我第一次见你母亲的时候,她也是和你一样的年纪。”   “别把我嫁出去,”琪丽玛理解错了国王的意思,喃喃,“我会帮您的,我会找到最好的医生来治您的病,别把我嫁出去……我讨厌安萨公爵。”   国王怔愣一瞬,暗自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你嫁给安萨?”   “可是您……”琪丽玛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国王确实从未表露过要接受安萨求亲的意思。   她只是听仆役多嘴,说是国王收下了安萨的礼金,加之她前些日子情绪不佳,便一气之下跑了出去。   见琪丽玛愣在原地,国王无奈地摇摇头,缓缓道:“琪丽玛啊,王位不能一日无人。”   起码在他离开之前,他得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照料他的国家,照顾他的女儿,一个能够包容她的所有,保证她后半生平安顺遂的人。   他只是希望,他的女儿能够一直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琪丽玛死死咬牙,这才勉强把眼泪咽了回去。   她直起身,握住国王的手,一字一顿道:“交给我,父王。把贝尔迪诺交给我。”   国王愣了愣,他紧紧回握住琪丽玛的手,笑道:“好。如果你能成为一个够格的国王的话。”   自王后死后,他就再也没那样笑过。   琪丽玛魂不守舍地从屋里出来时,发现伊斯维尔二人还在外面没有走。   她默不作声地望向伊斯维尔,后者用一如既往的温和目光回望她,轻声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琪丽玛用力咬了一下下唇,眼泪夺眶而出。   伊斯维尔适时递上一块手帕,琪丽玛一把抓过,捂着脸猛擤鼻涕,所幸国王卧房外的走廊没什么人,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当着两个朋友的面哭成一张大花脸。   尤卢撒自觉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把路过的仆从卫兵挡在外面。   “伊斯维尔……”琪丽玛抽泣着道,“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我爸爸?”   伊斯维尔沉默,精灵善医,但他们毕竟无起死回生之能,国王目前的状况,大概吉尔薇拉来了都束手无策。   琪丽玛读懂了他的沉默,她擦干眼泪,用力吸了吸鼻子,不抱期望地问:“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做一个好国王?”   话音刚落,她便回想起来,明天早晨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就要启程前往港口,搭乘远洋渡轮离开贝尔迪诺,船还是她给安排的。   他们不能一辈子留在贝尔迪诺,就像琪丽玛不能一辈子当个公主。   她瘪了瘪嘴,没再说什么,简单和伊斯维尔道了个别就提着裙摆跑开了。   伊斯维尔目送她离去,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黄昏的阴影里,一阵微风穿过走廊,吹散了空气中那抹几不可察的哀伤。   “她没哭了?”尤卢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伊斯维尔身后,问。   精灵这才回过神来,应道:“看上去是没事了。”   两人并肩回了屋,伊斯维尔似乎是觉得闷了,来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贝尔迪诺笼罩在黄昏的橘黄色调下,一群白鸟掠过屋顶,在教堂的钟声下飞向远方。   “哥莱瓦又溜出去了,”尤卢撒来到伊斯维尔身后,用资料册轻轻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脑袋,“既然如此,来看看这套资料册吧。”   精灵闻言接过资料册,在窗边的沙发坐了下来。   虽然远离大陆的纷争,但贝尔迪诺这本有关魔族的资料册依然内容齐全,堪称一本魔族图鉴。   尽管如此,两人将资料从头翻到了尾,也没有发现有哪个魔族家族的图腾用的是蝎子,只发现了某几个家族的图腾里有蝎尾的要素。   “这都是些什么拗口的姓氏……龙奇姆?曼克拉?”尤卢撒倚在沙发背上嘀咕,“就没有一个简单些的图腾吗?”   伊斯维尔摇摇头,他将那些与魔族家族有关的信息一一记下,仰头望向尤卢撒:“如果和家族没有关系,也有可能是魔族内部的组织,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收集情报。”   精灵的发顶近在眼前,尤卢撒没忍住搓了一把,道:“我会留意的。说起来……我们可能会面对一整个家族,甚至是一个国家,你有没有担心过?”   家族称得上是魔族的基本组成单位。魔王之下设有三十六领主,领主之下又分为数个家族,家族间关系错综复杂,发展年岁有时候比一个国家都要久。   见伊斯维尔摇头,尤卢撒又笑了道:“我就知道,没什么东西能让你害怕。”   他曾用过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测试伊斯维尔所恐惧的东西,无一以失败告终。   “不对,”伊斯维尔冷不丁道,“我会怕的。”   尤卢撒愣了愣,伊斯维尔连死都不怕,尤卢撒实在想不到他能害怕什么。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尤卢撒问。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道:“在之前山火,我以为你会死的时候。”   尤卢撒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那时候我心跳得非常快,手脚却很冷,”伊斯维尔试图描述那种感觉,“呼吸比平常快得多,还有点想吐……你脸怎么红了?”   尤卢撒僵硬地转身,抬腿便走,伊斯维尔以为自己又那句话不留意惹恼了他,忙伸手把人给捉回来:“尤卢撒?我说错什么了吗?”   “……让我冷静会儿。”尤卢撒捂住脸,他感觉原本好端端缠在腰上的尾巴尖不安分地弹了弹,若非有衣服挡着,怕不是就要缠到伊斯维尔胳膊上去了。   这是个有妇之夫。尤卢撒警告自己。   你还指望一个不懂感情的笨蛋有多少距离感?   身后的伊斯维尔还在追问,尤卢撒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我有点热了,放手,别逼我揍你。”   伊斯维尔依言放了手,他看出尤卢撒可能有点恼羞成怒了。   至于揍他?   尤卢撒才不会。   *   “我就不送你们到港口了,”琪丽玛道,“我待会儿要去骑士团总部一趟,山贼那桩事终于给提到了这边。”   她不舍地搓了搓哥莱瓦的脑袋,隔空给了它一个吻。   尤卢撒挑了挑眉,他没想到琪丽玛居然真的开始奋发图强了。   琪丽玛瞪了他一眼,转而塞给伊斯维尔一个小袋子:“喏,之前借你们的钱,你们收着。”   伊斯维尔顺手把钱袋交给了尤卢撒,琪丽玛又唤来仆役递给两人一个小包裹:“打开看看这个。”   伊斯维尔将布包打开,一份特许通行书,加盖了贝尔迪诺的印章,还有一卷羊皮纸,伊斯维尔看出那是份魔法器。   “这是……”伊斯维尔面露惊讶,“太贵重了。”   “哪有的事,这份通行书是父王下令给的,他今天来不了,就当是临别赠礼了,”琪丽玛指了指那卷羊皮纸,“这是通讯魔法器,在上面写字的话,我这边能看见,反之也一样。”   伊斯维尔顿了顿,理解了她的意思:“既然如此,如果有我能帮忙解决的麻烦,告诉我即可。”   琪丽玛嘿嘿笑了,她目送二人跳上马,想到什么,扬声道:“喂,尤卢撒,你下次再来贝尔迪诺的时候,就准备好大跌眼镜吧!全贝尔迪诺都会庆幸他们有我这个国王!”   尤卢撒扑哧笑了,他难得没有扫琪丽玛的兴,笑道:“知道了,我等着看。”   琪丽玛挠了挠脸,意识到这好像是尤卢撒第一次对她笑。   “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琪丽玛嘀咕,“我敢打赌,追你的人能从王都排到港口。”   尤卢撒没听见这句话,两人一前一后奔驰而去,阳光从白鸟与马背上滚落,洒下一串生气勃勃的脚印。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噎,琪丽玛回头,却见法利深情凝望着伊斯维尔离去的背影,不住用手帕拭泪。   琪丽玛:“……你干什么?”   难不成是被伊斯维尔揍了一顿转性了?   “和我的恩师道别,”法利用看蠢货的目光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别说话。”   琪丽玛拳头硬了硬,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转身就走。   你活该挨揍! 第27章   “人真多啊。”伊斯维尔感叹。   尤卢撒揽着伊斯维尔侧了侧身, 将人流挡在了身后:“是啊,真不凑巧。”   两人在船启航之前赶到了港口,此时正是登船的高峰期, 港口人头攒动,为了避免走散, 两人挨得几乎贴到了一块儿, 哥莱瓦被挤得嗷嗷直叫, 又被主人摁着脑袋塞了回去。   好容易挤上了船,又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了这些日子休息的房间,尤卢撒已经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往床上一倒, 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船只已经启航了,伊斯维尔坐在窗边, 偏头凝视着窗外。   琪丽玛安排的船舱是双人间, 尤卢撒把靠窗的床留给了伊斯维尔, 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上了被子。   尤卢撒翻了个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抬眸去看伊斯维尔。   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累,就像以往在雾兰的时候,就算几天几夜没合眼, 伊斯维尔都能用最好的状态去面对他的族人。   很多时候尤卢撒会想,精灵对王族的依赖不是没有原因的。   王族之于精灵,是希望, 是信仰。天边的神明高高在上,对于精灵来说,近在咫尺的神明, 是他们的王。   世人很难不被这样耀眼的存在吸引,尤卢撒也不能免俗。   或许是尤卢撒的目光过于强烈,伊斯维尔似有所觉地回头,正好对上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尤卢撒?”他笑了笑,“看我做什么?”   “……谁看你了,我在看海。”尤卢撒一骨碌坐起来,背对着伊斯维尔套上了外套。   可你那个角度是看不到海的。   伊斯维尔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戳穿他,提议:“差不多到晚餐时间了,去吃饭吗?”   尤卢撒应了一声,他现在急需做点别的事以缓解自己的尴尬。   哥莱瓦有些恹恹的,见尤卢撒起身要走,忍不住叫了一声。   “在这儿待着,”尤卢撒戳了一下它的脑袋,“回来给你带饭。”   船上的服务显然都是上等,餐厅有一个小广场大,风琴手在角落占据了一席之地,为食客演奏悠扬的乐声。   只是餐桌的数量似乎不太够,他们到的还算早,再之后的就只能暂且等位,或是将晚餐送回船舱了。   两人的餐食还没上桌,不远处闹哄哄的说话声忽然停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噤声,似乎在恐惧什么。   两人回头望过去,正巧与一名寻位的女人对上视线,她身材高大粗壮,肩膀宽阔,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大大小小的浅色疤痕。   看见伊斯维尔,女人不知为何勾唇笑了笑,细长的眸子闪过一抹凶光。   见她竟是拔腿向他们走来,尤卢撒立刻警惕起来,右手滑至腰间,那儿通常是他放匕首的地方。   伊斯维尔觉得他像只炸了毛的猫,抬手按住他的肩,安抚道:“别担心,那位女士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怎么看出来的?   尤卢撒狐疑地扫了眼伊斯维尔,但终于是没有反驳。   此时女人已经走到了两人的桌边,她俯下身,大大方方地问:“我能和你们拼个桌吗?”   伊斯维尔闻言看了尤卢撒一眼,见后者面无表情地点头,于是对女人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小姐。”   他拜托侍者加一张椅子,那女人自然地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从她口中两人得知她叫乔凡娜。   “二位看上去很年轻,”乔凡娜靠在椅背上,宽厚的胸膛随着她的笑声震动,“嗯,你身上有股赏金猎人的味道。”   她拿一个指头点了点尤卢撒,后者冷着脸没开口。   “您看上去对这些行业很了解,”伊斯维尔笑着接话,“您是赏金猎人?”   乔凡娜还没回话,几人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男人猛然滑跪到伊斯维尔脚边,痛哭流涕:“伊斯维尔阁下?是您吗?”   伊斯维尔定睛一看,男人一头黄发,发梢带青,像棵草似的,赫然是先前在雾兰遇见过的雅欧使者乌姆斯特德。   “好巧,您也搭乘了这艘船?”伊斯维尔起身将人扶起来,道。   乌姆斯特德抹了把眼泪,连连点头。   他蹲了伊斯维尔半个月,能不巧吗?   乌姆斯特德原是与伊斯维尔二人搭乘了同一艘船离开雾兰,没成想一进港口就把人跟丢了,这两天才好歹打听到了伊斯维尔的位置。   结果刚找到人,就见一个看上去就不怀好意的女人缠上了伊斯维尔,乌姆斯特德登时回忆起了自家圣子神奇的体质,脑中警铃乍响。   要是圣子大人在人间被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给拐走了,圣女大人得生撕了他。   “阁下,我能不能和您拼个桌?”乌姆斯特德尽力瞪大眼睛,努力摆出一副会让伊斯维尔心软的样子。   见他风尘仆仆的,伊斯维尔也不忍心拒绝,有些为难地望向他的朋友:“尤卢撒……”   尤卢撒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同意了。   乌姆斯特德的目光如芒在背,乔凡娜混不在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猜错了,我不是赏金猎人,”乔凡娜舔了舔嘴角,露出一个血腥残忍的笑,“我是名刺客。”   “原来您是刺客,”伊斯维尔微笑点头,“确实与您的气质很相称。”   乔凡娜愣了愣,露出一个两倍血腥残忍的笑:“您大概还不知道刺客是个怎样的职业吧。简单来说,我们在各个雇主之间游荡,满手鲜血,刀下亡魂数不胜数。”   “原来如此,”伊斯维尔微笑点头,“刺客的工作就是这些。”   乔凡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是,他怎么不怕啊?   乌姆斯特德轻嗤一声,讽刺道:“我听说,顶好的刺客行动起来悄无声息,我看你这满身伤痕的,工作想必十分辛苦。”   “这你就想错了,”乔凡娜回过神来,回敬了乌姆斯特德一个白眼,“你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苦头。”   这些伤疤的来历并不光彩,每一道都流淌着罪恶的血。   不过,最大的那道,是为救人而留。   乔凡娜和乌姆斯特德二人开始互骂,尤卢撒把凳子往伊斯维尔的方向挪了挪,耳语道:“不如我们把饭带回去吃算了,他俩关系这么好,桌子留给他们。”   伊斯维尔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他起身与二人道别,乔凡娜与乌姆斯特德骂战正至高潮,没怎么留意就随便点了点头。   半分钟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彼时伊斯维尔二人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尤卢撒一手搭在伊斯维尔肩头,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来,冲着呆愣的二人挑衅地勾了勾嘴角。   乌姆斯特德:“……那个混账!”   该死,原来该提防的是他!   乌姆斯特德气得直跺脚,回头看时,却见乔凡娜已经抓起刀叉开始吃饭了。   乌姆斯特德:“……你等等,那是我点的菜!”   ——“乌姆斯特德阁下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伊斯维尔拧眉思索,“按照雅欧族使者的行程,他应当在半个月前就搭乘船只离开了才对。”   尤卢撒没回话,他看出这个乌姆斯特德十有八九就是冲着伊斯维尔来的。   他回忆起那名布劳尼亚以及她私下送给伊斯维尔的蓝宝石,心情愈发不快。   “他或许只是在这里随便逛逛,”尤卢撒装作不经意道,“他也有自己的行程,我们没必要揣测太多。”   把两人晚餐变成四人就已经足够让他懊恼了,现在还要他接受乌姆斯特德的存在?门都没有。   伊斯维尔觉得今天的尤卢撒善解人意得有些吓人,不禁失笑。   晚上洗漱完之后,尤卢撒便坐在床上喂鸟,哥莱瓦晚饭的时候没什么胃口,现在倒是饿了,绕着尤卢撒呱呱呱边叫边飞。   “惯的你这臭毛病。”尤卢撒嘀咕,将包好的肉重新拆开,一块块丢进哥莱瓦的碗里。   “哥莱瓦是不是不太舒服?”伊斯维尔问,“今天我想放他出去转转,他在屋里不肯挪窝。”   换作平时,哥莱瓦应该早就乐不思蜀了。   尤卢撒闻言把白鸟从碗里提溜出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好猜测:“可能有点晕船,犯懒了。”   “那就好。”伊斯维尔笑了笑,起身关上了窗。   一望无际的海面此刻完全笼罩在深沉的夜色里,就同以往那样平静,只偶尔泛起一丝波澜。   是离大陆远的缘故吗?晚上似乎格外地冷。   哥莱瓦没什么心事,吃饱了就是睡觉,二人又聊了会儿天,很快便也熄灯睡了。   几层楼之外,乌姆斯特德也一晚都没怎么睡好。   得知伊斯维尔与同行的那人住的是双人间的时候,乌姆斯特德就开始坐立不安。   一方面,他觉得这简陋的条件实在是委屈了他们圣子大人,另一方面则是担心,那个看上去很凶的人会不会趁着夜色,对他们纯洁善良的圣子大人下手。   那个人看圣子大人的眼神,绝对不正当!   乌姆斯特德越想越担心,刚起床就匆匆跑去了伊斯维尔房间。   还没等他站稳,一名不速之客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怎么是你?”乌姆斯特德诧异地瞪着乔凡娜,“你怎么知道阁下的房间?”   “我还想问你呢,”乔凡娜漫不经心道,“大清早的偷听别人船舱,你是不是居心不良?”   乌姆斯特德气得暴跳如雷:“谁偷听了!我是站在这儿等阁下出来!”   两人针锋相对,火花带闪电,就差撸起袖子干一架了。   突然,房门砰一声开了,尤卢撒站在门后,面色不善地瞪着二人,一把匕首在他手里打转,闪着塑料的光泽。   不对。   乌姆斯特德揉了揉眼睛。   是梳子。 第28章   他为什么会把梳子看成匕首?   乌姆斯特德咽了口唾沫, 产生了一种尤卢撒会用这把梳子割断他喉咙的错觉。   “大清早的,别挤在别人房间门口,”尤卢撒冷冷道, “要吵回自己房间去,你们买的是站票不成?”   语罢, 他也没给二人反驳的机会, 径自关上门, 留给两人一道冰冷的门板。   乔凡娜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没显得挫败,双手插兜就晃悠晃悠走了, 留下乌姆斯特德一个人在外面和门板大眼瞪小眼。   “……会疼吗?”屋内隐隐传来尤卢撒的声音。   “还好……慢点……”这是他家圣子大人。   乌姆斯特德:……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担忧成真了!   他急得直咬手指, 地板烫脚似的在门口一刻不停地转来转去。   巡逻的警卫恰好从这层楼经过,见他鬼鬼祟祟地在房门口徘徊,疑心顿起, 上前一步拦住了乌姆斯特德, 狐疑道:“你是做什么的?”   乌姆斯特德:“……我不是我没有, 我是良民。”   “是不是良民,调查之后就知道了,”警卫不容置疑道,“跟我走一趟吧。”   伊斯维尔听不见乌姆斯特德在如何哀嚎,他今早起来有些头昏脑胀, 尤卢撒给他按摩了半小时,这才有所好转。   “没想到你也会认床。”尤卢撒将伊斯维尔的头发理顺,笑道。   “本来不认床, ”伊斯维尔解释,“只是昨晚有些不安。”   至于究竟是为什么,伊斯维尔自己也不清楚。   早餐之后, 两人来到了甲板上散步。   哥莱瓦依然没有出门的兴致,尤卢撒便也随它去了。   今天天气不似昨天那样好,海上风浪有些大,咸湿的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尤卢撒打了个寒战,搓着胳膊嘀咕:“这块地方怎么这么冷,跟入冬了一样。”   伊斯维尔担心他受凉,道:“我们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两人正说着,一名男子突然从拐角处大步走了出来,正好与伊斯维尔迎面撞上。   那人身材干瘦,力气却大得吓人,伊斯维尔被撞得后退一步,只觉得胸口直发闷。   “伊斯维尔?”尤卢撒在他后背扶了一把,后者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转而望向了那名男子。   “您还好吗?”伊斯维尔问。   那人却垂眸不语,过长的额发挡住了眼睛,不知为何,伊斯维尔竟觉得这人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死气。   他冲那人笑了笑,正欲说什么,忽见另一名身材高壮的男人紧跟着追了上来。   看见伊斯维尔二人,他立刻将那干瘦男子拉过去赔罪:“不好意思二位,阿普这人脑袋不太灵光,希望二位不要计较。”   他按着阿普的脑袋,凑近他耳边催促:“还不快道歉!”   阿普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慢吞吞地冲伊斯维尔鞠了个躬。   “没什么,我也没有看清路。”伊斯维尔笑道。   见他不计较,那后来的男人这才松了口气,他抬眸打量二人,见他们衣着得体,一个金发蓝眼,另一个黑发绿眸,突然觉得这长相有些眼熟。   等会儿,之前王都传命过来,让他们安排上等船舱接待的,该不会就是这两位吧?   男人越想越心惊,心说绝对不能得罪了他们,忙搓着手笑道:“不如这样,为了赔罪,我们请二位喝杯茶如何?”   伊斯维尔本想拒绝,但对方热情难却,见尤卢撒没意见,于是同意了。   男人名为里扣,和阿普一样,都是这艘渡轮上的船员,在海上工作已经十年有余了,为人处世相当老道。   他请伊斯维尔二人进了一间小船舱,那儿装潢得像个酒馆,器具摆设皆是考究,屋内只有寥寥数人。   “哟,里扣,这两位是……”柜台后正在擦酒瓶的女人难掩诧异,“这大白天的,怎么来了客人?”   “贵客,”里扣轻声道,“王都来的。”   招待心领神会,请伊斯维尔二人坐了,热情地问他们想喝些什么。   “来杯麦芽……”“酒”这个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尤卢撒就在伊斯维尔温和的目光下给咽了回去,“咳,白水就好。”   捷琳善酿,尤卢撒的父亲和老师希尔戈也都喜欢喝酒,这或许是遗传,也可能是魔族的通病。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对酒拥有同一般魔族那样的喜爱,这不是好事,偶尔一壶酒无伤大雅,但酒瘾是个恶魔。   尤卢撒接过那杯白水灌了一口,见里扣几人皆是穿着单薄,奇道:“你们不冷吗?”   里扣苦笑一下,道:“这条航线我们已经走了很多次,气候一直温暖适宜,所以也没带什么御寒的衣物。这些日子约莫是寒龙的繁殖期,是我们疏忽了。”   “寒龙?”伊斯维尔心头一动,“这是一种魔兽?”   “对,这个种族是这片海域的霸主,”里扣解释,“不过您不必担心,只要不去主动招惹它,这种魔兽通常和人类相安无事。”   “就算真遇上了,查恩斯阁下也会出手的,他以前可是宫廷魔法师,非常擅长使用水魔法。”招待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闷头喝酒的男人,笑道。   两人闻言向角落望过去,一名长袍男子坐在那儿,见状举起酒杯对二人致意,举手投足间显露出刻入骨髓的孤傲。   伊斯维尔回以一个微笑,他听说过一般的远洋渡轮都有随船魔法师,以解决漫长航行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   两人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里扣见他们没有不满的意思,便也安下心将人给送走了。   走出船舱的时候,伊斯维尔察觉到了一道格外明显的视线,他回头看去,那名为阿普的船员正蜷缩在角落里,漆黑的眼睛死气沉沉地望着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莫名觉得这目光让人不大舒服。   他没来得及想太多,因为在此之前,乌姆斯特德又从不知那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   “阁下身边还缺背行李的人吗?”乌姆斯特德眼巴巴地问。   伊斯维尔意识到他是想要跟着自己,但精灵和雅欧族关系再亲密,乌姆斯特德毕竟是来自另一个国家的使者。   “我们的行李很轻便,”伊斯维尔不知乌姆斯特德是何意,委婉道,“您之后要回雅欧去了,是吗?”   乌姆斯特德干笑了两声,没说自己这次的任务就是跟紧伊斯维尔。   尤卢撒哪会不知道他的小心思,他只奇怪为何这名他国使者要缠着伊斯维尔不放,就算是盟友,这也有点过界了。   他警惕地打量着乌姆斯特德,先是跟踪,再是请求同行,这人要没点不正当目的,尤卢撒都不信。   他的余光留意着伊斯维尔,想看看他作何反应。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笑道:“我此次出行有任务在身,想必您也是一样。”   他握住尤卢撒的手腕,对乌姆斯特德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拉着人离开了。   墙角传来一声嗤笑,乌姆斯特德猛地回头,只见乔凡娜抱臂靠在那儿,面露嘲讽。   “你刻意接近伊斯维尔阁下,究竟有什么意图?”乌姆斯特德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试图从乔凡娜身上看出某些来自敌人的印记,但他失败了,这个女人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我没什么意图,”乔凡娜轻飘飘道,“倒是你,缠得太紧了,怕是只会招来厌烦。”   见乌姆斯特德愣在原地,乔凡娜冲他挥了挥手,转身下了楼。   乌姆斯特德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看伊斯维尔离去的方向,双拳无意在身侧紧握。   他又怎会不知,但要让圣子大人一人在凶险的人间游历,他们实在是放心不下。   没有天使愿意看见那桩惨案重演……   这次,他们绝对要保护好他。   伊斯维尔把尤卢撒拉到无人的甲板才停下脚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苦笑道:“抱歉,我可能有些激动了。”   尤卢撒的皮肤本就苍白,伊斯维尔方才又忘了收力,青年的手腕直接红了一片。   “没什么,”尤卢撒把手揣进口袋,随便靠在了船舷上,“他怎么惹你不高兴了?”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轻声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琪丽玛小姐毕竟是暂时同行。如果又会有第三个同伴插进我们的旅行……总觉得有些不愉快。”   他笑了笑,蔚蓝色的眼睛里罕见地浮现了几分不好意思。   尤卢撒一个没站稳,险些从船舷上滑下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想有第三个人,是……难不成是,喜欢和他两个人一起……?   尤卢撒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偏偏伊斯维尔又问:“尤卢撒呢?尤卢撒会介意吗?”   “要说介意……确实有点……”尤卢撒的耳朵尖红得发烫,他低垂着头,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伊斯维尔没听清,下意识上前一步凑近过去,还没来得及问,头顶忽然响起了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   这响声伊斯维尔知道,是船只在遇到紧急状况时船员发出的信号。   不多时,一名船员心急火燎地爬上甲板,吼道:“甲板上的乘客都回船舱去!暴风雨要来了!”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依言下了楼梯。   走道里比平时挤了很多,二人花了一番功夫回到房间,从窗户往外看时,天色已经完全阴了下来。   伊斯维尔正欲关窗,就在这时,远处的海面一阵动荡,扬起了较之寻常高上数米的水花。   一条布满鳞片的粗壮长尾从一片灰白的海面上一闪而过,光是简单目测,就有将近十几米长。   伊斯维尔关窗的手一顿。   那是……魔兽的尾巴? 第29章   尤卢撒只见伊斯维尔飞快地关上了窗, 接着大步流星出了门:“我出去一下。”   “伊斯维尔?你去哪?”尤卢撒立刻跟了上去。   见他离开,哥莱瓦在他身后尖声啸叫,尤卢撒脚步一顿, 回头安抚道:“我马上回来。”   哥莱瓦急了,扑棱棱从床上飞起来, 一头栽进了尤卢撒怀里, 一副生死由命的做派。   尤卢撒只好带上它, 他掩上门,急匆匆地跟上了伊斯维尔的脚步。   两人逆着人流往甲板上去,伊斯维尔没有回头, 他知道尤卢撒会跟来:“我刚刚看见了魔兽。”   “魔兽?难道是寒龙?”   “不清楚, 不过……”伊斯维尔回忆起方才的匆匆一瞥,以及它带来的彻骨寒意,“很难对付。”   在船员的组织下, 甲板上已然空空荡荡, 见伊斯维尔二人竟是折返回来, 船员忙扬声驱逐:“你们两个做什么的!暴风雨来了没听见吗?”   他跨上来就要推人,伊斯维尔反手扣住他的肩,沉声问:“船长在哪?”   “你,你找船长做什么?”那船员被他严肃的神情吓到,刚想追问, 忽觉船身一阵剧烈震颤,几人脚下不稳,险些栽倒下去。   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跌倒之前接住了他, 另一手紧攥住船舷的扶手以稳住身形:“伊斯维尔?你——”   他瞳孔骤缩,伊斯维尔回头望去,眼前的景象令他有片刻怔愣。   船身剧烈摇晃, 一双硕大的、带蹼的爪扒住船舷,将船身硬生生地按出了几个深坑,四溢的寒气在船面上密密落了一层坚冰。   滔天水瀑倾泻而下,一头几十米高的巨兽破海而出,吻部粗长如鳄,鳞片细密光滑,细长的兽瞳微微眯起,在阴云翻涌的天空之下斜睨众人,紧盯猎物的视线令人头皮发麻。   那船员脚下一滑,在甲板上连滚数圈,伊斯维尔忙将他挡了下来,船员吓破了胆,没来得及站稳便连滚带爬地冲下了楼梯。   “要打吗?”尤卢撒低声问伊斯维尔。   话音刚落,一道数米高的巨浪便劈头盖脸砸向那魔兽,后者低吼一声,顺势滑入了海中。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一道男声从头顶传来,二人循声望去,正是那名为查恩斯的随船魔法师。   他收回施法的手,语气温和,吐出的话却不怎么好听:“热闹还是之后再看吧,寒龙可不会优待贵客。”   尤卢撒拧眉,正欲反驳,伊斯维尔便按住了他。   “这边交给查恩斯阁下吧,”伊斯维尔轻声道,“我们还有个暴风雨要扛。”   “你想做什么?”跟着伊斯维尔来到另一边,尤卢撒才问,“他对付不了寒龙。”   那厢的查恩斯与寒龙已经缠斗起来,尤卢撒对魔兽再了解不过,光看这几眼,他就知道查恩斯不多时便会落败。   “帮我设一个结界吧,尤卢撒,”伊斯维尔说着,抬手覆上了船身,浅金色魔力从掌心流淌而出,“风浪太大,加之寒龙干扰,这艘船怕是撑不住。”   “……你想得还挺周全。”   霎时间,甲板上黑雾弥漫,与金光交织着融入船身,黑金色的结界在虚空中一闪而过,只在海浪击打的瞬间显露片刻。   防护结界逐渐成型。   渡轮另一边,寒龙猛地扎入水中避开笨重的冰柱,接着一个甩尾将其尽数砸了回去。   查恩斯忙唤来海流抵挡,冰柱穿透水墙,在甲板上砸出了几个深坑。   彼时暴雨骤至,末日般的风浪将渡轮如一艘纸船般揉捏作弄,甲板上积满了水,又从开裂的船舷处倾泻而出。   “让你们加速把寒龙甩掉,你们都在做什么?”查恩斯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因暴雨含糊不清。   几米之外的驾驶舱,船长正带着几名船员心急火燎地掌舵。   “风浪太大了!”一人急道,“魔力驱动装置不起作用!”   又是一阵剧烈震颤,几人没留意一头栽倒,接连滚了出去。   船长死死把着舵,勉强稳住了身形,他惊恐万分地抬头望去,只见船头的船舷豁了个大口,几步之外,赫然是一摊鲜血。   寒龙在波涛起伏中缓缓起身,粗长的吻部死死咬住了查恩斯的半边身子。   “不……等等,放开我……我可是……”魔法师涕泗横流,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僵直,四肢无意识抽搐,惧怕着死神的来临。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破开雨幕呼啸而来,正中寒龙的下颌。   魔兽吃痛地低吼一声,不自觉地松了口,查恩斯从空中直直坠下。   魔法师的意识已然模糊不清,他只感觉有一双手臂接住了自己,温热的手掌覆盖了他肩头的伤,源源不断地输送来魔力。   查恩斯艰难睁眼,雨幕中的轮廓模糊而温和,天地喧嚣中,似在散发着金色的柔光。   好似神明。   一整个驾驶舱目瞪口呆地看着伊斯维尔把昏迷的查恩斯架了进来,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   “我们会拖住寒龙,”伊斯维尔语速飞快道,“你们尽快往反方向撤离。”   语罢,他便匆匆离开了驾驶舱。   “那您……”船长欲出声唤住他,后续的话语却堵在了喉咙里。   “船长,魔力驱动装置开始运作了!”一名船员惊喜道。   船长立刻折返回去,迅速布置下属启航。   绝对不能辜负那位阁下的心血。   观景台内,乔凡娜举着望远镜,观望着不远处的战况。   “一定是那位阁下设了结界!你有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乌姆斯特德急得团团转,他一心牵挂着伊斯维尔,想看却又不敢。   若不是神之力在人间发挥不了作用,哪能轮得到那头畜生来逞威风!   “我真没用……”他双手抱头缓缓蹲下,喃喃。   “你就别担心了,他们两个比我们一船的人加起来都能打,”乔凡娜慢悠悠道,“更何况,据我所知,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她唇角微勾,不知在和谁说话:“如果他会成为你们的王,我想你大可以放心了……”   就在这时,观景台的门嘎哒一声开了,两人循声望去,一名干瘦的船员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根沾血的木棒。   望见二人,那船员空洞的双眼倏然瞪大,竟是拎着木棒猛冲过来。   乌姆斯特德悲愤抬头,一脚踹飞了他:“我正烦心着呢!别给我来捣乱!”   乔凡娜挑了挑眉,她向那船员走过去,后者被踹得不轻,却仍蛄蛹着想要爬起来,艰难地伸手去够几米之外的木棒。   女人没有手下留情,手起刀落抹了那船员的脖子。   那人抽搐片刻便不动了,脖子的豁口缓缓淌出几滴黑血,连地板都没沾湿。   乔凡娜拧眉。   这人……怎么不像个活的?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穿透暴风雨,整艘船的人都为之震了三震。   尤卢撒捂住耳朵,不快道:“真烦人。”   黑雾在半空中凝聚成实体,巨剑顺着肌肉纹理刺入寒龙后背,霎时间血流如注,深色的血迹染红了一小片海域。   寒龙痛苦地嘶吼,一个猛扎潜入水中,两条前臂与长尾疯狂搅动海水,掀起数米高的水波。   尤卢撒立刻抽身而出,他借助黑雾悬于半空,俯视着脚下波涛在逼人的寒意中静止,成片的海面冻结成坚冰,暂时隔开了寒龙与二人。   “受伤了吗?”伊斯维尔拉过尤卢撒的手,掌心覆上对方手背的一小片碎冰,“别急,海洋毕竟是它的领域。”   尤卢撒长出一口气,目光随着冰层下徘徊不去的黑影移动,轻声道:“我刚刚好像看见,那条寒龙的脖颈下方有一个图腾似的东西,有点像……一个蛇头的四足怪物。”   蛇头的四足怪物?   伊斯维尔回忆起在贝尔迪诺王宫拿到的魔族家族图鉴,难不成……   “怒蛇,斯瑞舍家族的图腾,”伊斯维尔低声道,“这个家族以驯兽师为名。”   “召唤系魔法?你会吗?”   尤卢撒与伊斯维尔对视一眼,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并不是解决不掉这头魔兽,只是暴风雨将近,再拖下去怕是难以脱身。   “我拖住它,”尤卢撒果断道,“你抓紧时间。”   下一秒,寒龙怒吼着破冰而出,尤卢撒绕过它那张血盆大口,一刀落在了魔兽的后脖颈。   趁着寒龙抬头追咬的功夫,一只雪白的巨鸟在风浪中长啸一声,尖利的趾爪深深陷入寒龙光滑而坚硬的脖颈,一个俯冲将魔兽掀翻了过去。   那魔兽正欲翻身,忽觉下颌下方攀住了什么东西,它身形一顿,紧接着疯狂挣扎起来。   “伊斯维尔!”尤卢撒见寒龙带着伊斯维尔没入水中,心头一慌,来不及多想,紧跟着从海面一跃而下。   伊斯维尔只觉冰冷的海水灌入耳中,他牙关紧咬,死死攀住了寒龙的脖颈,一手覆上了那个怒蛇的图腾。   尤卢撒并没有看错,这确实是召唤术的印记。   在此之前,伊斯维尔只是系统学习过召唤术的咒语,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使用。   但他却觉得,类似的咒法,他曾使用过无数次。   炽热的红光从掌心升起,流动的魔力无视了物理的规则,瞬息便将那枚图腾尽数覆盖。   属于另一名魔法师的魔力在拼命对抗伊斯维尔的入侵,寒龙的挣扎愈发剧烈,翻滚的水流几乎将精灵撕碎。   伊斯维尔闭上双眼,他靠近过去,用面颊轻轻贴住了寒龙的脖颈。   “别害怕,乖孩子,”伊斯维尔道,“马上就结束了。”   眨眼之间,红光大作。 第30章   紧随而来的尤卢撒只觉周身海流剧烈翻涌, 他举起小臂护在眼前,竭力睁眼去看眼前景象。   失败了?   尤卢撒咬了咬牙,不顾水流撕扯逆流而下, 忽然,一条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 熟悉的力道令尤卢撒下意识放松了戒备。   精灵的金发在海水中飘荡, 如同某种金灿灿的藻类植物。伊斯维尔在尤卢撒后背轻轻拍了拍, 带着他迅速上浮。   两人猛然浮出海面,因缺氧剧烈喘息。   “怎么样?”尤卢撒将垂落的湿发梳到脑后,问。   伊斯维尔笑了笑, 语气轻松:“成功了。”   尤卢撒暂时松了口气, 他仰头吹了声口哨,白鸟踩着水花扑进了他怀里。   “暴风雨要来了,”尤卢撒举目四顾, 那艘渡轮早已不见踪影, “你打算怎么做?”   此时阴云压顶, 苍白的闪电不时在头顶掠过,开始坠落的雨丝带起隆隆的雷声,浪头向两人劈头盖脸砸下来,几乎令人难以呼吸。   “不如……去海面下避一避?”   伊斯维尔话音刚落,一头巨兽破水而出, 喉咙发出的低吼令海面都为之震颤。   它猛然张开巨口,两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寒龙一口吞入口中。   尤卢撒下意识地拔刀要砍, 但伊斯维尔按住了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一个气泡从伊斯维尔指尖冒出,晃晃悠悠地贴住了尤卢撒的鼻尖, 几番延展过后,尤卢撒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它这是想干什么?”尤卢撒问。   他感受到寒龙正带着他们迅速下沉,怀中的哥莱瓦因另一头强大魔兽的气息躁动不安,缩在那儿一动不动。   伊斯维尔拍了拍寒龙的口腔壁,魔兽将利齿小心地收得很好,但也看不清外界景状:“我也不清楚。”   和尤卢撒不同,伊斯维尔和寒龙缔结的并不是死契,相对地,双方之间的联系也不很紧密,伊斯维尔没法清晰地知晓寒龙的想法。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寒龙下潜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直到抵达一个它认为恰当的深度。魔兽悬浮于海水中,缓缓张开了口。   “等等……这该不会是?”尤卢撒诧异地与伊斯维尔对视一眼,后者也难掩惊讶。   因为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艘船的尸骸。它比两人搭乘的那艘渡轮还要大上一倍,桅杆与帆布早已在积年的海水腐蚀中崩毁,船身破碎扭曲,深深纠缠于从海底延伸而出的巨型魔植之间。   他们游出寒龙的口腔,魔兽随即在那艘沉船上方打着转游了一圈,有力的鱼尾不住晃动,像在呈现它心爱的宝物。   船里有东西?   伊斯维尔抬眸望向头顶,暴风雨还没有停歇,在这儿逗留片刻也不碍事。   脚下是一片由魔植竖起的远古森林,其下便是无底的海洋深渊,周围幽深一片,不时能看见海兽在周围游荡,又因寒龙的威势仓促溜走。   尤卢撒觉得手腕一紧,偏头望去,伊斯维尔对他笑了笑,道:“这里黑,别走丢了。”   尤卢撒恍惚想起伊斯维尔第一次去暗夜之森,两人并肩走在森林里,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相互之间挨得很近,双手紧紧相握。   “你看,从那里可以进去。”伊斯维尔发出了和幼时相差无几的惊叹,他拉了拉尤卢撒的手,缓缓下潜。   沉船的甲板已经被腐蚀得脆软,鞋底甫一接触便塌出一个凹痕,两人小心翼翼地步入船舱,四处打量。   “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尤卢撒戳了戳一只缩在角落里装死的软体动物,“这里是寒龙的粮仓不成?到处都是魔兽。”   确实如此,沉船内的尸身都成了支离破碎的骷髅,与之相比,这里成了各种贝类生物栖居的家园,它们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触须随水流飘荡,用密密麻麻的眼睛注视着两名入侵者。   他们本也是在等暴风雨过去的时候打发时间,他们随处转了转,为防止船身忽然断裂带着他们沉入海底,他们很快便准备离开。   “嗯?这是什么?”尤卢撒脚步一顿,拉住了伊斯维尔的衣角。   精灵扫了一眼友人牵着他衣角的手,竖起一根手指,指尖随即散发出微光:“哪儿?”   他循着尤卢撒的目光望过去,一堆杂乱的水草中间,一枚环形的东西反射出微光。   伊斯维尔上前拾起那件物什,竟是一枚金色的戒指。   它样式简单,除了几条精细的刻痕外没有别的装饰,在海水中泡了不知几十几百年,竟也没有丝毫腐蚀的迹象,依然光洁如新。   它静静地躺在伊斯维尔手心,引发精灵的一阵悸动。   “魔法器?”伊斯维尔将那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却看不出它的具体用途,索性把戒指递给了尤卢撒。   尤卢撒下意识接过,在意识到掌心躺着的是一枚什么样的东西之后一僵,忙将戒指丢了回去:“给我干什么?”   伊斯维尔不明白尤卢撒为什么炸毛了,如实道:“不是说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保管吗?”   “这个你自己拿着。”尤卢撒冷着脸道。   哪有随随便便把戒指送人的啊?   寒龙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暴雨已经停歇,只有尚未平息的风浪与阴沉的天色暗示着这片海域曾经的动荡。   伊斯维尔对这片海域并不熟悉,要去追赶渡轮显然不太现实,因而他拜托了寒龙送他们到最近的大陆去。   魔兽最终在一片沙滩上停了下来,二人趟过起伏海潮,衣物尚未干透,带着满身疲惫将他们压倒在了沙滩上。   “还是地面踩着让人安心。”尤卢撒抬起小臂遮住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眼睛还没来得及闭几秒钟,伊斯维尔就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尤卢撒,你看。”   青年掀起眼皮,一缕阳光恰巧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入了他墨绿的眼里。   头顶的云层仍是阴沉的蓝紫,远方的海平面上,却有一轮金黄从厚重的云层之后显露身形,于一片灰蒙之中投下万道金光。   成片的海鸟掠过头顶,白色的,像无数小小的旗帜飘荡在波涛之上。   “这样的景象,在森林里可看不见。”伊斯维尔笑道。   尤卢撒慢吞吞地坐起来,因阳光眯了眯眼,低低应了一声:“是啊。”   伊斯维尔回头望去,这时候他才发现,怎么看这儿都只是一个小岛,与所谓大陆相差甚远。   寒龙仍在岸边徘徊不去,伊斯维尔起身,重新踏入海水中,寒龙随即挨了过来,用脑袋蹭伊斯维尔的手。   “它说海洋的另一端有可怕的东西,”伊斯维尔摸了摸寒龙的脑袋,对尤卢撒解释,“这是它能送我们到的最远的地方。”   “可怕的东西?”尤卢撒奇道,“这片海域有什么比寒龙还可怕?”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寒龙没能把这层信息传递给他。   尤卢撒坐在那儿,看这头几小时前还与他们大打出手的巨兽缠着伊斯维尔撒娇,甚至努力着试图把自己拱进他怀里。   在它脖颈下方,原本怒蛇的图腾所在的地方,一枚蔚蓝色的独眼花纹取而代之。   “这是你的标记?”尤卢撒抬手指了指那枚花纹,“看着有点……”   尤卢撒住了口,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图案瘆人。   明明它很漂亮,颜色也好,线条也罢,但尤卢撒就是不愿靠近它。   “下意识就打了这样的图案,”伊斯维尔道,挥手和寒龙道别,“你不喜欢?”   “也说不上,”尤卢撒扯开了话题,“它前后性子相差这么大,还怪稀奇的。”   “听说契约魔兽的性格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缔结者的影响。”伊斯维尔笑道。   伴随着噗叽一声响,哥莱瓦从尤卢撒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目光落在了撅着屁股昏睡的白鸟身上。   尤卢撒扭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见。   开什么玩笑?不承认,绝对不可能承认。   经过一番探查,两人确定了这是一处无人岛屿,而且距其他陆地都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就算从最高的山顶向四周眺望,也不见任何陆地的影子。   “看来只得想个办法自己从这里离开了,”尤卢撒从树梢一跃而下,苦恼地搓了搓自己开始掉色的短发,“还好我们随身携带交通工具。”   他口袋里的哥莱瓦恹恹地探出脑袋,为他把自己当作工具鸟十分不满。   这儿只有中小型魔兽,相比之下还算安全,两人轮流值守过了一夜,第二天,恢复精神的哥莱瓦进入森林开始四处打听情报,临近中午的时候,它欢快地飞了回来。   午餐是尤卢撒在森林里打的猎物,他一边给哥莱瓦喂肉一边交流,凝重的神色终于有些许和缓。   “有一只鸟愿意帮我们带路,”尤卢撒道,“不过它想尝尝哥莱瓦的午餐。”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枝上停着的一只红黑相间的鸟,它不仅不害怕,反倒相当期待地在原地蹦蹦跳跳。   伊斯维尔冲它招招手,这名新鲜出炉的导游便屁颠屁颠地飞了过来,相当大方地停在了精灵的小臂上。   哥莱瓦躲在尤卢撒的口袋里,脑袋哀怨地探出来,尤卢撒一指头把它塞了回去:“小心眼,你又吃不完。”   午餐过后他们便准备启程,极巨化的哥莱瓦振翅起飞,载着二人飞离这座逗留一天的无人小岛。   中途尤卢撒为白鸟补充了几次血液,渐渐地,那领路鸟的飞行速度慢了,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它掉转方向从来时的路飞了回去。   哥莱瓦叽叽咕咕了一阵,似乎在解释什么。   “那座岛快要到了,”尤卢撒道,“那海鸥不肯继续往前,不过给哥莱瓦指好了路。没想到它这样怕人。”   两人向地平线望过去,前方的海面逐渐显出了一座岛屿的轮廓,这让两人的精神振奋了起来。   尤卢撒支起上身眺望那座岛,它面积不小,放眼望去山峰林立,广袤的森林之上,五彩的群鸟悠然回旋。   “等等。”伊斯维尔按住了尤卢撒的肩头,示意他留心。   尤卢撒也发现了异常,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群鸟,疑心渐起。   正常的鸟,有那么大吗?   尤卢撒正欲让哥莱瓦放缓速度,忽觉头顶一阵劲风,危机感从尾椎骨直窜到了太阳穴。   他心中一咯噔,扬声道:“哥莱瓦,俯冲!”   尤卢撒回身护住伊斯维尔,几乎就在下一秒,一束火焰呼啸而来,滚滚热浪贴着他们的头顶擦了过去。 第31章   两人惊诧回头, 入眼便是一张血盆大口,壮如小山的身躯,翼展极宽的双翅, 以及锐利的趾爪与尖牙……   “巨龙?”尤卢撒不由得错愕,这种生物大多数时候只出现在吟游诗人的歌词里, 怎么这么巧被他们给碰见了?   他骂了一句什么, 在白鸟的疾速俯冲中紧紧揽住了伊斯维尔。   又是一束热浪, 伊斯维尔猛地竖起手掌,一道光屏浮于白鸟身后,将火焰尽数阻隔在外。   哥莱瓦已然掉头远离岛屿, 但这里的主人显然不愿意就此轻易放过入侵者, 千米之外的岛屿上,成群的巨龙振翅高飞,黑压压地疾驰而来。   “真该死, 怎么到巨龙的领地来了, ”尤卢撒回头打量那群巨龙, 掂量着自己能对付几头,“哥莱瓦,再快点!”   他撕扯开掌心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又被哥莱瓦洁白的羽毛尽数吸收。   白鸟长鸣一声, 速度肉眼可见地再次提高了一个层次。   要论飞行,巨龙的速度显然不及鸟类,不多时, 身后的追兵便逐渐掉队,仅有寥寥几只仍在穷追不舍。   “我试着和他们谈谈吧,”伊斯维尔提议, “他们——”   强烈的危机感窜上他的心口,伊斯维尔目光一凌,一把将尤卢撒揽入怀中。   下一秒,一头纯白水龙破海而出,将白鸟一口衔进嘴里。   两人疾速下落,伊斯维尔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仅凭本能向下一撑,与此同时,海面泛起一层寒冰,随着波涛起伏迅速加厚升高,最终形成了一条弧形的滑道。   在滑道的缓冲下,两人顺利滑入海中。   “哥莱瓦!”尤卢撒浮出水面,一眼便看见了在水龙口中挣扎不已的白鸟。   黑雾倏然浓重,伊斯维尔立刻按住尤卢撒的肩,低声道:“我们得和他们谈谈。哥莱瓦暂时没事,他们看上去不准备伤他。”   尤卢撒闻言,只得勉强按捺下躁动的心绪,静看巨龙群的反应。   须臾间,几十头巨龙围拢过来,水龙有之,飞龙亦有之,五花八门的巨龙呈一个圈围在他们身边,或许有所忌惮,他们与二人之间相隔了一个谨慎的距离。   一头水龙拨开围观龙群而来,她体型稍小,却威严颇盛,在场的巨龙纷纷安静下来,用或好奇或敌意的目光注视着二人。   “你们是何人?”那水龙用通用语问,原本简洁的通用语因过度的共振显得含糊不清。   “我们是来自法顿岛的旅人,乘坐的渡轮在海上遭遇了事故,试图寻找大陆的时候,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伊斯维尔不卑不亢道,“打扰了巨龙族的平静,我们十分抱歉。”   那水龙还没来得及回话,另一头浑身赤红的巨龙便忍不住道:“他们好小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小的人呢。”   “他们真漂亮,”另一头绿色的飞龙摸了摸自己额头突起的长角,附和,“亮晶晶的,像两块宝石。”   另一头水龙则更直接些,他大胆地游到二人身边,锯齿状的舌头舔了伊斯维尔一口,甚至贴心地把舌面的肉刺给收了起来。   伊斯维尔被他舔得浑身湿透,他按住下一秒就要暴起的尤卢撒,抹了把脸道:“我没事。”   “你真可爱,”那头水龙托腮表白,“我好想把你吃进肚子里。”   水龙首领适时地轻咳一声,呵斥:“别把好感和食欲混为一谈!退下!”   巨龙们被骂得纷纷后退,个个低眉顺眼,有些泪腺发达的,甚至躲在同伴身后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水龙首领没理他们,垂眸睨着伊斯维尔二人,道:“我暂且相信你的话,不过,闯入龙族领地一事可不能就此揭过。如何处置你们,需要遵从龙王陛下的指示。”   “听诸位吩咐。在此之前,您能把我们的同伴还给我们吗?”伊斯维尔笑问。   水龙首领扫了一眼那头白龙,后者晃了晃脑袋,想把哥莱瓦给吐出来。   突然,那只垂着翅膀装死的白鸟消失不见,而白龙瞪大了眼,细长的爪子和唇边的触须并用,伸进喉咙里疯狂抠挖。   尤卢撒心头一紧,忙飞身上前,接住了那只从巨龙的喉咙口被抠出来的、湿淋淋的白鸟。   龙口逃生,哥莱瓦躺在尤卢撒掌心,成了生无可恋的一坨。   尤卢撒小心地洗净白鸟羽毛上的粘液,将哥莱瓦揣进了口袋。   水龙首领给了那惹祸的白龙一尾巴,后者抱头逃窜。   尤卢撒沉着脸游回伊斯维尔身边,忽觉脑袋一沉,愕然回头,刚好看见那水龙首领暗搓搓收回了爪子,仰头望天装作无事发生。   她没忍住在尤卢撒的发顶搓了一把。   “至少他们没有太大恶意。”伊斯维尔边帮尤卢撒治疗已经泡白了的伤口,安慰。   两人正坐在一头飞龙后背,十几头巨龙围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往龙岛中心前进,并且这队伍还在不断壮大。   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令尤卢撒不大舒服,他不自在地动了动,道:“只要他们能按捺下自己的食欲。”   伊斯维尔失笑,他捻起尤卢撒的一缕头发,距上次染发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这两天又在海水里泡了这么久,染发剂早就掉了色,露出银白的发丝来。   他们的行李都落在了渡轮上,染发剂没了不说,现在两人称得上身无分文。   巨龙从龙岛上空飞过,脚下岛屿的景色一览无余。   龙岛地形崎岖,森林覆盖了大半的土地,五颜六色的巨龙在岛屿各处栖息,森林、河流、湖泊,甚至是远处的火山岩浆里都能看见巨龙的踪影。   他们越过不知多少座山头,龙群的速度终于慢了。   眼前出现了一座格外高大的山,形如宫殿,半透明的表面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靠得近了,伊斯维尔才发现,这座山是由水晶构成的。   几头黄龙在山崖之上休憩,见龙群浩浩荡荡地来了,立刻飞身而下挡在了他们面前:“做什么的?”   “我们发现了两个入侵者,”一头巨龙老老实实道,“来交给陛下定夺。”   一头黄龙凑近过来,伊斯维尔从他皱巴巴的脸上读出了几分严肃。   黄龙把两人上上下下嗅了一遍,确定没有危险后,这才道:“交给我吧。”   他垂下硕大的脑袋,好让伊斯维尔二人顺着他鼻子上的角爬到他的脊背上。   其余几头龙开始驱逐围观群众,被拦在外头的龙群徘徊多时,见实在没有热闹可看,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   水晶山内洞穴遍布,没有点灯,但随处都在水晶的照耀下散发微光,视野极佳。   “那是什么?”尤卢撒眯了眯眼,抬手一指不远处的一道金光。   “金子?”伊斯维尔不确定道。   他的判断没错,随着金山逐渐升高,黄龙的速度慢了下来,伊斯维尔突然瞥见那成堆的黄金之中有一条乌黑油亮的东西缓缓甩动。   那是一条龙尾。   黄龙终于着陆,他小心地用尾巴在金山之中扫出一块空地,接着将两人放下,用龙语说了句什么。   金山震动起来,高处的财宝往下簌簌滚落,尤卢撒拉着伊斯维尔后退几步,避开山崩一样的钱币和各种宝石。   一个黑色的龙头从金山中钻出来,没睡醒似的晃了两下,细长的眼睛缓缓睁开,露出一双金黄的竖瞳。   那对直径足有两米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最终定格在了两人身上。   “日安,陛下。”伊斯维尔礼貌道。   “金发精灵?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金发的精灵了。哦?另一个是……”龙王慢吞吞道,“真稀奇,现在居然还能看见精灵和魔族厮混在一起。”   他硕大的头颅靠近过来,那双竖瞳用一种打量猎物的方式眯起,头顶两根长而曲折的角几乎戳到伊斯维尔的前额。   精灵不闪不避,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自若地与这头屹立于世界顶端的生灵对视。   “哦……精灵……”龙王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些日子我的臣民会启程前往巨人国度如乔,你们可以从那里乘船回到人类的世界。”   巨人国度?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应了下来。   有龙王的吩咐,巨龙们对二人也不再警惕,作为八大智慧种族之一,他们拥有人的智力,却还保留着兽性,处事要单纯得多。   两人寻了一处尚未被占据的山洞作为临时居所,他们本以为需要费一番功夫解决三餐,没成想,他们刚打算出门捡拾过夜的柴火,便看见山洞外躺着几尾被开膛破肚的鱼。   伊斯维尔不免惊讶,他对躲在灌木丛里暗中观察的几头巨龙微笑点头,笑纳了他们的好意。   龙岛的生物都出奇巨大,一条鱼就够两人吃上好几顿的,尤卢撒将鱼肉切成小片穿在竹签上,解决了今天的晚餐。   “寒龙恐惧的生物应该就是这群巨龙了,”尤卢撒躺在伊斯维尔用藤蔓编的吊床上,若有所思,“我还是想不明白,那个什么叫斯瑞舍的家族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头魔兽在这片海域?”   魔族所在的大陆与这片海域相隔甚远,很显然,斯瑞舍家族将寒龙安排在这边并不是为了放养,必然有别的什么目的。   伊斯维尔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这些巨龙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话音未落,伊斯维尔察觉到什么,翻身向外一滚,那张还没躺热的吊床便轻飘飘地掉了下来。   尤卢撒:“……你的床怎么回事?”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将那堆藤蔓收拾到了一边:“刚刚没找到太多适合编吊床的藤蔓。”   “那怎么办?要么我这张给你……嘶,你做什么?”尤卢撒吓了一跳,忙攀住吊床两侧稳住身形。   伊斯维尔稳住尤卢撒的吊床,竟是直接翻了上来。 第32章   “再编一张太麻烦了, ”伊斯维尔理所当然道,“就一晚上,挤一挤吧。”   尤卢撒合理怀疑是伊斯维尔觉得冷了故意为之, 这森林里这么多藤蔓树枝,哪还凑不出一张结实的藤床?   伊斯维尔打了个哈欠, 舒展手臂自然地把尤卢撒往怀里带:“有点累了, 我们……”   “等等, ”尤卢撒忙挣开他的手,艰难地直起上半身,吊床因此剧烈摇晃起来, “不行, 我睡地上去。”   “为什么?”伊斯维尔面露困惑,“吊床足够躺两个人的。”   尤卢撒编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和伊斯维尔保持距离,支吾半晌, 似乎是下了决心, 终于道:“你都有未婚妻了, 总和别人这么亲昵,也不太好……”   伊斯维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盯着尤卢撒,似乎在思考这句话是否存在别的含义。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句:“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 半分钟后伊斯维尔问:“我哪儿来的未婚妻?”   “可你之前不是说……长老找你去谈婚约的事情吗?”尤卢撒同样困惑。   “去谈了就一定要答应吗?你放心,奥伦妲小姐志不在此。”伊斯维尔觉得有点好笑,只是顾及着尤卢撒的薄脸皮, 还是忍住了。   如果笑出声的话,尤卢撒可能会气到哭出来。   尤卢撒有些发愣,直到伊斯维尔把他拽进怀里搂住, 青年僵化的大脑才终于开始转动。   “你没有婚约?”尤卢撒在伊斯维尔怀里抬起脑袋,再次确认。   “没有,”伊斯维尔耐心回答,“我还是独身。”   吊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伊斯维尔垂眸瞟了一眼,发现是尤卢撒的尾巴在床上拍了一下。   “在完全安定下来之前,我是不会结婚的。”伊斯维尔补充。   尾巴又拍了一下。   伊斯维尔终于忍不住笑了,他用下巴蹭了蹭尤卢撒毛茸茸的发顶,把人往怀里揽了揽:“尤卢撒为什么会在意这种事?”   尤卢撒没回话,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心思不纯,不敢和伊斯维尔太亲近吧?   就连先前在贝尔迪诺王宫的时候,他都是半夜悄悄地去睡沙发,生怕自己睡着之后不安分对伊斯维尔动手动脚的。   伊斯维尔也没有追问,他确实困了,怀里又抱着一个暖呼呼的热源,睡意飞快袭来,他双眼一闭,呼吸逐渐绵长。   ……原来没有婚约啊。   尤卢撒突然有些安心,他闭上眼睛,小心地抱住了伊斯维尔的腰身。   两人相拥而眠,直到半夜时分,尤卢撒被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一束月光从洞穴之外照射进来,正好落在两人身上。   伊斯维尔用藤蔓在洞穴门口拉了一张帘子,能够起到挡风隔光的作用,但现在,那道帘子被拉了开,几只硕大的眼睛鬼鬼祟祟地凑在洞穴外,使劲儿往里瞧。   “他们抱在一起哎!”   “真漂亮,好像两块可爱的小点心!”   “好想把他们留在这里,生出许许多多的小点心……”   “那我们岂不是可以人手一只小点心?”   倏然升高的音调吵醒了伊斯维尔,他揉着眼睛起身,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哥莱瓦还在熟睡,尤卢撒无语地指了指洞穴之外,伊斯维尔打了个哈欠,发现几颗龙脑袋凑在洞穴外,此时正好奇地看着他们。   察觉到他们醒来,巨龙们非但没有心虚,反而用正常的音量理不直气也壮地讨论起来。   “可他们看上去都是雄性,两只雄性应该不能生孩子吧?”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银色的小点心是魔族,魔族的雄性可以生孩子!”   此话一出,不仅其余巨龙发出惊呼,就连伊斯维尔也惊讶地扫了一眼尤卢撒。   “看什么看?”尤卢撒的耳朵红得发烫,他给了伊斯维尔一尾巴,扭身跳下了吊床。   伊斯维尔确实不清楚魔族身体的构造,王族精灵无需承担生育职责,宫廷教师也未曾传授给他类似的知识。   因而他也不知道,魔族的肠胃早已进化到能将所有食物尽数消化成液体,其他种族的肠道对他们来说,已经全然成了繁殖和其他用途的器官。   伊斯维尔怔愣片刻便反应过来,他随着尤卢撒来到洞穴之外,温声道:“几位为何深夜来此?”   一头巨龙或许是觉得趴伏的姿势太累,索性躺了下来,颊边的触须跟着一甩一甩:“来看看你们。”   “我们刚刚的提议怎么样?”另一头巨龙用蹩脚的通用语问,“留在龙岛,你们不用担心食物,至于穿的,我们可以给你们准备玩偶用的小衣服。”   伊斯维尔摇头拒绝:“抱歉,我们之后还有事情要做,不能留在这里。”   “如果没有事情做,那就可以了吗?”另一头龙歪了歪脑袋,“生孩子也可以?”   尤卢撒用力地咳嗽一声,周身隐隐冒出杀气。   伊斯维尔正欲开口,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巨龙们身后炸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几头巨龙吓了一跳,他们原本一个叠着一个,这时候纷纷避让开去,有一头龙一个没站稳,咕噜噜滚进了邻近的树林里。   来者赫然是水龙首领,她方才约莫是将几头巨龙的谈话听了个大概,劈头盖脸地将他们一顿臭骂:“谁教你们大半夜跑来打扰他们休息的?嗯?还当宠物养起来?太不尊重龙了!就算种族不一样,他们也是有健全龙格的!”   巨龙们被骂哭了,离开的时候还在抽抽嗒嗒,哭声震天动地,硕大的眼泪把地面砸出了一个个水坑。   水龙首领长舒一口气,道:“让二位见笑了。”   伊斯维尔微笑表示无碍,至于这片区域并不靠近海洋,而水龙首领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他识趣地选择了没有多问。   道完歉之后,水龙没有立刻就走,反而在月光下趴伏下来,垂眸凝视着伊斯维尔,长长的白色触须垂落于草地,像一把柔软的胡须。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在伊斯维尔面前挡了挡。   伊斯维尔被她盯得有些困惑,只好微笑道:“您为什么看我?”   水龙用长长的吻部拱了拱伊斯维尔,答非所问:“龙岛很久没来过精灵了。”   “您的意思是……”伊斯维尔回想起与龙王的对话,看对方的样子,似乎也和精灵打过交道。   “曾经也有一名精灵来过龙岛,”水龙道,“不过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也生着一头金发,这是王族的标志,对不对?”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试探地问:“那位精灵是……”   “他叫亚希伯恩,或许你听说过。不过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欧魁和昆图还是两只幼崽。”   亚希伯恩,精灵族早逝的王子,伊斯维尔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每名王储都会在成长到一定年岁之后出门游历,亚希伯恩想必就是在那时候来的龙岛。   伊斯维尔对亚希伯恩在龙岛的经历来了兴趣,水龙也乐得与他们多聊一阵,便将那段往事娓娓道来。   欧魁是现任龙王的名字,而昆图是他的兄弟。当年亚希伯恩意外来到龙岛,与黑龙兄弟俩成了至交好友。   水龙至今没能定论,这场相遇究竟是灾难抑或是赐福。   “昆图对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水龙偏过头叹了口气,以免龙息把两人给吹飞,“亚希伯恩离开之后,昆图一直想去外界看看。你知道,巨龙对那些工匠来说是行走的材料库,这也是我们一直避世不出的原因。”   “大概是五百年前,昆图参加了那场前往世界边缘的探险。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气氛一时陷于凝滞,水龙甩了甩尾巴,道:“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是昆图自己的选择,怨不了任何龙。我们很欢迎二位的到来。”   她用光滑的尾巴将两人圈在其中,轮番搓了搓他们的脑袋。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三天,其间两人又遭遇了数波巨龙的骚扰,或许是受到了警告,巨龙们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出格,顶多是为两人提供一些食物,并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被香气吸引,前来要一口吃的。   伊斯维尔二人在龙岛上探寻了不少地方,由于行李丢失,其中的植物也一道被带走,伊斯维尔便留心收集了不少种子。   离岛的时刻终于来临,在巨龙们的含泪挥别下,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跟随着巨龙群离开了龙岛。   龙岛与巨人王国如乔一直保持友好的邦交,二者各取所需,平日里也多有来往。   在将近一天的飞行过后,龙群抵达了如乔的港口。   “……这也太大了吧。”尤卢撒用手比划着,试图比较自己与这座港口的体格。   不怪他惊讶,两人在各自的群体中都算是比较高的那一批,但在巨人动辄十米出头的身高面前,他们就像两个小矮人。   而这里简直就是他们曾经到过港口的等比例放大,连植物和魔兽都相应地增长了体型,在这块土地,他们不会觉得是其他事物过于庞大,而会怀疑是自己变小了。   几名巨人在港口接应龙群,领头的巨龙将一批货物交了过去,接着又说了些什么,那几名巨人便纷纷望向了伊斯维尔二人的方向。   领头的巨人一头金色卷发,她来到他们所在的巨龙面前,平直地摊开手来,好让两人跳上她的掌心。   “再见,小点心,”一头巨龙依依不舍地吻了吻伊斯维尔,担心被揍,他没有对尤卢撒这么做,“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挥别巨龙之后,伊斯维尔二人和那名金发巨人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那巨人的通用语很流利,她自称洛里,是如乔王国兰卡家族的一员,也是本次前往北部港口的领队。   伊斯维尔本以为,他们和巨人拥有相同的外貌,只是体型更小些罢了,但洛里的表现显然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她把伊斯维尔捧了起来,像人类吸猫一样用鼻尖蹭了蹭他,陶醉道:“哦,小家伙,你漂亮得像个玩偶。”   洛里试图对尤卢撒做一遍同样的,但后者忙不迭避开了,他可不想像个小宠物一样被蹭来蹭去。   “以前我抱你的时候你也是这种感觉吗?”尤卢撒戳了戳哥莱瓦的脑袋,心有余悸。   倏然,尤卢撒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跳到了他身后的木桩上,下一秒,他只觉领口一紧,有人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给提了起来。   尤卢撒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极其强烈的恶意。 第33章   尤卢撒下意识将手按在了腰间, 只听头顶响起一阵“吱吱”的嗤笑,他回头望去,抓住他的赫然是一只五米多高的猴子。   但很快, 那恶意便消失了,一张巨大的方脸出现在尤卢撒面前, 右侧鼻翼有一个肉瘤。   “哎, 汤米, 别欺负人家,”那巨人从猴子手里把尤卢撒接了过来,连声道歉, “不好意思, 我对宠物管教不严,吓到了吧?”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再晚一秒, 这猴子的脑袋就该落了地。   “叫我西斯利就行, ”那巨人一无所觉地笑道, “哎,洛里,我们该走了,别耽搁了时间。”   这支队伍约莫有二十几人,见到洛里带了两个袖珍的小家伙过来, 皆是新奇,纷纷投来自以为隐秘的好奇目光。   “别见怪,这岛上很少有人类会来, 他们比较激动。”洛里笑道。   几十车货物被防水布紧紧包裹着,在巨人们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临行前,队伍里一个手巧的巨人编了一只小巧的篮子, 洛里将它挂在脖子上,伊斯维尔二人此时便坐在那儿。   “巨龙送你们过来的港口在最南部,我们要去最北边的港口,那里会有船只到隐峰去。”洛里解释。   入夜,队伍停下脚步扎营休息。   草地上架起了火堆,就地取材的食物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巨人们捧着碗高声谈话,草原上满是丰沛的人气。   洛里打了一碗肉汤,又从干粮里掰了一小块给伊斯维尔二人作晚餐。   她注视着两人把那些在她眼里只有米粒大的食物一点点吃完,不禁捧脸:“啊,真可爱。”   哥莱瓦从尤卢撒的口袋里钻出来,它并不习惯这些庞然大物,因而一直缩在尤卢撒口袋里自闭。   见尤卢撒起身要走,洛里喊住他,问:“你做什么去?”   “它肉食的,其他食物吃不惯。”伊斯维尔解释,跟着尤卢撒站起了身。   不想,洛里伸出两个指头按住他们的发顶,一边一个把人给摁了回去:“好好坐着,这地方这么多人走来走去,受伤了怎么办?”   她回头喊了句什么,立刻就有一名巨人跳起来冲进了草原。   十分钟之后,那巨人提着一只大鸟回来了,他背过身去鼓捣一阵,没一会儿便把一小碗冒着热气的肉块递了过来。   看得出那巨人已经努力把肉往小里切,但每一块依然有伊斯维尔一个脑袋大。   尤卢撒将那些肉切成小块,用匕首扎着喂给哥莱瓦。   洛里对小人养的小小鸟很感兴趣,她俯下身,尽力眯起眼睛,却还是没能看清哥莱瓦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伊斯维尔擦了擦手,忽然觉得眼前光线暗了下来,他困惑回头,那名打鸟的巨人蹲在几步之外看着他们,见伊斯维尔回望过来,羞涩地笑了笑。   “他叫科迪,”洛里介绍道,“兰卡家族的护卫,也是我的好友。”   伊斯维尔笑着对科迪点了点头,后者用手捂住了脸,起身跑开了。   科迪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朵粉色的小花。他在伊斯维尔面前趴下,眼睛亮亮地将花递了过去。   “给我们的吗?”伊斯维尔有些惊讶。   科迪大概是不会通用语,只是抿唇笑了笑,面露希冀。   伊斯维尔张开双臂抱过那朵和他差不多高的小花,笑道:“那就多谢您了。”   洛里哈哈笑了,她用巨人语和科迪说了句什么,后者腼腆地笑了笑,同样用巨人语回话。   “他很喜欢你们,”洛里道,“他说,你们两个让他想起话本上的小精灵。”   尤卢撒呛到了,尾巴下意识地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腰,扎肉的匕首险些掉到地上去。   就在这时,似乎留意到什么,洛里倏然抬头,屏息静听片刻后,面色一变。   “都停下!”她扬声吼道,“找掩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草垛之外便射来了密密麻麻的箭雨,洛里拔出长剑,带着科迪冲了出去。   这场混乱没有伊斯维尔二人插手的余地,他们寻了一处掩体在角落藏好,避免被战火波及。   尤卢撒扒着货物悄悄向外探头,见战况激烈,不由得猜测:“难不成是马贼?”   伊斯维尔随着他探出头去,对面那群巨人装备齐全,但队伍分散无序,看上去是临时拼凑而成。   “不太像。”伊斯维尔摇摇头,他护着尤卢撒的脑袋把人按回去,以免他被暗箭误伤。   忽然,伊斯维尔感受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   他回头望过去,一只猴子正趴在不远处的树枝上,阴恻恻地望着二人,嘴里鼓鼓囊囊,似乎在嚼着什么东西。   尤卢撒察觉到什么,立刻捂住了伊斯维尔的眼睛。   那猴子偏头与尤卢撒对上视线,突然咧开嘴笑了,一只爪子探入口中摸索一阵,竟是扯出了一只鸟。   那鸟还没有死透,猴子衔住它的脖子,两爪一抓一扯,竟是生生将那鸟的双翅给扯了下来。   鸟发出一声悲鸣,两只脚爪在空中无助地颤抖。   尤卢撒面色一变,在他行动之前,那猴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扯掉了鸟的两只爪子,接着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把那具破碎的尸体往地上一吐,转身跳进了黑暗中。   “尤卢撒?”伊斯维尔没看见在猴子手中上演的血腥场面,他握住尤卢撒的手腕,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   尤卢撒回过神来,捂住伊斯维尔眼睛的手转而捏了一下他的耳尖,道:“没什么……那是西斯利的猴子。”   看得出西斯利对宠物的管教确实不严,主人在那边与敌方缠斗,它却在后面抓鸟来玩。   那厢,洛里率领的队伍显然更加训练有素,这场混战以洛里一行人的胜利收场,偷袭者落荒而逃,但洛里也没能抓住一个俘虏。   “没事吧?”洛里花了一番时间找到二人,问。   伊斯维尔摇摇头,问:“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吗?”   这话似乎让洛里有些惊讶,她瞪大了眼睛,忙道:“哪里用得着你俩帮忙,在这儿好好待着就成了。有事叫我就行。”   她用指腹在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脑袋上分别搓了一下,接着转身走进了人群。   洛里率领的队伍显然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放眼望去都躺着不少伤员,他们互相包扎伤口,神态自若地聊着天。   一名巨人神色匆匆地跑到了洛里面前,伊斯维尔听不懂巨人语,但从那巨人与洛里骤然凝重的神色看出,应当是有人受了比较严重的伤。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拔腿跟了上去。   那受伤的巨人在队伍的角落里,伊斯维尔二人赶到的时候,他正捂着侧腰躺在那儿,面色苍白,嘴唇乌紫,另一名巨人在为他清理伤口。   “洛里小姐,出了什么事?”   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让洛里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去,在一辆货车上看见了伊斯维尔和尤卢撒。   “你们怎么来了?”洛里伸手把他们接下来,不赞同地拧眉,“随便乱跑很容易受伤的。”   “可是现在是这位阁下受了伤,我们希望能够帮上忙。”伊斯维尔道。   对着这两个小家伙,洛里总有对待孩子的纵容,只得把那巨人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   “涂了毒的箭?”伊斯维尔沉吟片刻,“解药的药品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翻了?”   “不是很强烈的毒,但一直拖下去也会要人命,”洛里无奈道,“再不成,只得派人先把他送回去了。”   似乎听懂了洛里的话,那巨人猛地弹了起来,焦急地说了几句什么。   伊斯维尔在口袋里翻了翻,拣了几颗种子出来:“不介意的话,我能试试吗?”   洛里没看清他拿的是什么,惊诧道:“试什么?你想用这些小灰尘解他的毒?”   “让他做吧,反正你们也不吃亏。”尤卢撒抱臂道。   洛里犹豫片刻,还是没有阻拦。   伊斯维尔没有为自己辩驳,他挥手洒下几粒种子,不多时,草地上便冒出了几个小芽。   在魔力的催生下,小芽迅速拔高,蛇头般的尖端在空中飘荡一阵,竟是攀上了那中毒巨人的腿。   那巨人吓了一跳,只见那蛇头钻入了那道尚未来得及包扎的伤口,如婴儿吮吸母乳般鼓动起来。   “它在做什么?”洛里奇道。   “这是蛇草,以毒为生,”伊斯维尔解释,“龙岛的森林里有这类魔植。”   果不其然,随着蛇草的茎秆逐渐转黑,那巨人的嘴唇也从乌紫逐渐转白,最终竟有了几分血色。   周围的巨人震撼地看着这一切,他们都没想到,这样一具小小的身躯竟然蕴含着如此能量。   “你居然会魔法?”洛里的惊讶不比其他人少,“这是木属魔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略知一二罢了。”   见蛇草吸饱了毒,从巨人的伤口中抽身而出,伊斯维尔低声念咒,那蛇草开始以数倍的速度走过了它的壮年,最终它开花结果,迅速枯萎凋敝,只在原地留下了一颗种子。   伊斯维尔拾起种子装进口袋,笑道:“这样就没事了。晚上好好休息。”   他冲众巨人点了点头,带着尤卢撒离开了现场。   伊斯维尔原以为解完毒便是结束,没成想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来得及睁眼,便觉身上格外沉重。   精灵在一片嘈杂声中苏醒过来,他本想问问尤卢撒发生了什么,却发现身上盖了十几朵五颜六色的小花。   伊斯维尔陷入了片刻的呆滞。   嗯?怎么回事? 第34章   伊斯维尔缓缓起身, 足有他一人高的小花纷纷滑落,花瓣洒了他一身。   他偏头一看,尤卢撒正蹲在他身边看着他。   “尤卢撒?”伊斯维尔困惑地摸了摸尤卢撒的脸, “这是怎么了?”   尤卢撒噗嗤笑了,他回头指了指那群暗中观察的巨人们, 道:“他们送的。”   伊斯维尔回头看去, 对上了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   “呃, 谢,谢谢?”伊斯维尔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拿出自己对待善意的惯常态度。   尤卢撒见状笑得更欢了, 伊斯维尔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道:“就这么开心?”   “毕竟他起来之后看着你笑了十分钟。”洛里在一旁插话。   这下沉默的成了尤卢撒,他用力咳嗽几声,避开伊斯维尔揶揄的视线, 转身去喂哥莱瓦了。   “洛里小姐, 您能教我一些巨人语吗?”伊斯维尔问洛里。   一行人此时已经启程, 伊斯维尔觉得和其他巨人的交流完全依靠洛里不大方便,想稍微学一些巨人语。   一人提醒:“巨人语学起来会比通用语要难些,外邦人很难掌握。”   伊斯维尔回头望去,正是西斯利。那只猴子蹲在他肩头,捂着嘴咯咯直笑。   “汤米性子比较野, 别介意,”西斯利拍了拍猴子的脑袋,道, “我自幼和这小子在一块儿,也不忍心责罚它。我和它的关系就像……尤卢撒和他的小鸟一样。”   他对尤卢撒笑了笑,后者勾勾嘴角, 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正躺在腿上呼呼大睡的哥莱瓦。   伊斯维尔的学习能力很强,基本上学一遍就能记住,不过几天,他就能用巨人语进行简单的交流了。   洛里惊叹:“我从没见过有外邦人像你学得这样快。”   尤卢撒对伊斯维尔超强的学习天赋早已见惯不怪,他甩了甩尾巴,有些骄傲:“他是天才。”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没什么羞耻心的他难得有些脸红。   夜幕降临后的草原广阔而空荡,远处的地平线上,几道重叠的山影若影若现,那是他们抵达北部港口的必经之路。   伊斯维尔在篝火环绕下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并不怎么安稳,分明距火堆还有相当的距离,心口却是一阵滚烫。   “孩子……”他听见有人这样唤他,“苏醒过来,我的孩子……”   伊斯维尔猛地睁眼,伸手一摸,胸前的衣袋里除了在海底找到的那枚戒指外空无一物。   它静静地躺在伊斯维尔掌心,触感冰凉,就像那阵地狱之火般的炽热只是梦魇。   伊斯维尔长舒了一口气,他扭头望向四周,彼时大部分巨人已经休息,只剩寥寥几个守夜的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不时伸手拨一下火堆。   尤卢撒躺在他身边,蜷缩着身体,一只手放在腰间的刀鞘上,双眼微闭,呼吸轻浅。   伊斯维尔出了一身的汗,莫名的担忧让他暂时失了睡意。   尤卢撒睡眠浅,伊斯维尔起身的动作很小心,确定没把人吵醒之后,伊斯维尔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草原的夜风凉爽,如母亲的手般轻抚伊斯维尔的脸,他在营地各处转了转,待莫名的心悸多多少少消散了些,他拢了拢外袍,准备原路返回。   突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几步之外的阴影里。   伊斯维尔尚未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焦糊气味让他停下了脚步。   怎么会有焦味?   伊斯维尔立刻向气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只见不远处的货车上,一朵小小的火焰在角落里跳动,小半篷布已然烧焦,露出下方被另一层麻布包裹着的货物。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一个助跑跳上车轮,迅速攀上了那辆起火的货车。   火焰静止了。   伊斯维尔勾了勾指尖,那道火焰旋转起来,宛如河水流淌,终于脱离了货车的篷布,缓缓升到了空中。   如同一道流星在空中划过,那火焰倏地扎进了最近的火堆中。   做完这一切,伊斯维尔原路返回,叫醒了熟睡中的洛里:“洛里小姐,货车失火了。”   “失火”两个字让洛里一骨碌坐了起来,她登时睡意全无,急切到近乎破音:“哪儿呢?”   “已经扑灭了,但我想您还是去看看来得好。”伊斯维尔跳上洛里的手,见尤卢撒被方才的动静惊醒,摇摇头示意他无需在意。   洛里心急火燎地赶到了现场,火焰早已熄灭,只是燃烧处仍一片焦黑,随风吹送刺鼻的焦糊气味。   洛里仔细检查了货物,确定皆是完好无损之后,暗自松了口气,用麻布将它们重新裹了起来。   “你有看见是谁放的吗?”她低头问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回想起那个黑影,不确定道:“我没有亲眼看见,不过,我在附近遇到了一个影子,大概两三米左右,我没有看清他的脸。”   “两米左右?”洛里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在货车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有些颓唐。   “这是怎么了?”一道男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两人循声望去,是西斯利。   “抱歉,把你吵醒了?”洛里上前拍了拍西斯利的肩,问。   西斯利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怎么一股焦糊味?”   了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西斯利摸了摸下巴,似在回忆:“说到两米左右的东西……我睡前倒是看见营地附近有人类模样的家伙徘徊,只是他们躲得很快,我没看清他们的模样。”   语毕,他有意无意打量了伊斯维尔几眼,他和尤卢撒二人皆是一米八出头,要说两米左右,倒也说得过去。   洛里把伊斯维尔往身边护了护,拧眉道:“他俩不过是偶然与我们同行,又哪来的动机毁我们的货?我知道你担心,但这太离谱了。你去休息吧。”   她挥挥手把西斯利赶去睡觉,伊斯维尔见她烦闷的样子,关切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洛里摇了摇头,似在犹豫。   半晌她问:“你可知如乔有两大家族,兰卡和肖斯?”   “大概听过一些,难不成……”   “对,这一路下来,十有八九是肖斯的那帮孙子在捣鬼。”洛里沉声道,她起身解开蒙住货物的篷布,货车上躺着的,赫然是一艘船只的残骸。   “隐峰帝国的舰队几个月前在附近海域遭遇伏击,隐峰委托如乔进行打捞。这批沉船对于如乔和隐峰两国关系重大,若是出了闪失,肖斯必然会借此大做文章。”   “可他们又为什么……”   “兰卡和肖斯的先祖是如乔开国皇帝的左右手,只是至今,两个家族在朝堂之中已是水火不容。”洛里搓了搓伊斯维尔的发顶,抬眸望向天边的薄云,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和兰卡家族不同,肖斯对人类极其厌恶,他们一直反对与人类帝国隐峰建立交往,但他们不敢忤逆陛下的意思,因而一直都在暗地里行动。   “这次出行,我挑选了一批兰卡家族的心腹,只是……”   洛里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伊斯维尔明白她的未尽之言,这支队伍里,大概有人存了异心。   “你不用担心这些问题,”洛里笑了笑,用指节蹭了蹭伊斯维尔的脸,“我会护你们安全到达港口。”   回去的时候,尤卢撒还没有睡,见状往伊斯维尔身边靠了靠,问:“怎么了?”   伊斯维尔简单和他说了前因后果,尤卢撒安静听完了他的叙述,若有所思。   “你有什么头绪吗?”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摇了摇头,没有断言:“猜测罢了。”   两天之后,队伍离开了草原,来到北边的丛林。   踏入丛林前,洛里率领队伍做了一次长达十分钟的祷告,凭借伊斯维尔这两天学习的巨人语,他听出他们大概是在向丛林之中的某位神明庇佑他们此行顺畅。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如乔北面的丛林中诞生过一位森林之神,名为西埃特。由于这里魔兽横行,我们在通过森林之前总会向神明祈祷。”西斯利笑着解释。   他看上去对伊斯维尔二人同样感兴趣,这些日子有事没事便往他们身边凑,伊斯维尔有一小半的巨人语都由他所教,像先前的怀疑从来不存在似的。   洛里接话道:“如乔的神明有不少传说。”   “银戒纤尘不染,金杯铸于神龛。智慧施恩于我,妙种天地勾连。魔女飞梭如翼,黑羽满溢圣殿。帝王身携宝剑,利刃斩裂天眼,”洛里随口吟道,“这是如乔的一首童谣,大概就是先祖开辟大地的故事。”   “魔女?”尤卢撒插话道,“如乔有魔女?”   “传说而已,都说如乔先祖与魔女有不解之缘,只是如乔至今未出现过魔女的消息。”洛里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了这片静谧的树林。   午餐时分,队伍扎营休息。   “那边有条河,”一名前往捡拾柴火的巨人道,“你们要不要去洗把脸?”   伊斯维尔二人对视一眼,走向了巨人指的方向。   “会不会出什么事?”科迪担忧道。   “放心好了,他们比我们想象得厉害。”洛里笑道。   顺着巨人所指的方向,两人很快找到了那条河流。   这是一片挺大的河滩,最小的一块岩石都有他们身高的两倍,水流湍急,两人拣了一处水浅的地方停了下来。   “呼,还是这水舒服。”尤卢撒往脸上扑了一把水,也没留意擦,任由水珠从下巴滴滴答答往下落,打湿了一片前襟。   伊斯维尔无奈地按住尤卢撒,捏住他的下巴给人擦脸:“怎么把衣服都弄湿了。”   手帕轻轻揩去右眼下的水珠,尤卢撒闭了闭眼,嘀咕:“管那么多……”   伊斯维尔微笑:“嗯?”   “没什么,”尤卢撒轻咳一声,目光往伊斯维尔身后瞟了一眼,“等等,那是什么?”   伊斯维尔回头望去,只见方才空无一物的河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束绿芽,于激流之中平静而缓慢地生长,茎秆没有颤动分毫,恍若身处平地。   一阵强烈的热意从胸口发散,伊斯维尔意识到那是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传出来的,他伸手一探,翻出了那枚戒指。   戒指在发光。   尤卢撒也发现了异状,他拧眉挡在了伊斯维尔身前,轻声问:“怎么回事?”   伊斯维尔没来得及回话,相互照应似的,那绿芽倏然发出金光,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它的根部,绿芽迅速生长抽条,在几秒钟内长到了数米高。   下一秒,枝干骤然弯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尤卢撒,瞬间穿透了伊斯维尔的胸膛。 第35章   那一瞬间的伊斯维尔其实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几乎是下一秒,现实便如潮水般从他眼前退去,露出其后的一片空旷虚无。   “他醒了。”一个辨不出性别的声音说。   “不, 他还没有,”另一个声音道, “上一次我见他的时候, 他还不是精灵。”   “魔神依然没有抹去他身上的印记……”   两个声音在伊斯维尔耳边交错响起, 回旋反复,有如回音。   “你们是谁?”伊斯维尔试探道。   “世界的碎片。”一个声音回答。   另一个声音耐心劝道:“回去吧,这里并非你安身之处。”   “如果二位不能给我一个原因, 恕难从命。”伊斯维尔道。   两个声音同时叹了口气。   “也罢, 命该如此,”一个声音道,“你并非凡人。”   白光大盛, 伊斯维尔只觉胸口一片炽热, 前所未有的滚烫激烈。   他猛地睁眼, 视野在眼前晃动,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有人背着他在山间的小路上行走。   “……尤卢撒?”伊斯维尔有些茫然,他蹭了蹭近在咫尺的银色脑袋,试探地轻唤。   青年脚步一顿, 怅然回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伊斯维尔?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痛?”   “嗯。我没事,把我放下吧。”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肩, 这时候他意识到,尤卢撒的后背上,就在左肩胛的位置, 有一片血红的湿痕。   伊斯维尔心头一紧,本以为尤卢撒受伤了,直到他察觉胸口有些紧绷,困惑地伸手一摸,竟是被细细包扎过。   尤卢撒将伊斯维尔扶到树下坐着,举手投足带着小心翼翼。   伊斯维尔摸了摸胸膛,困惑道:“我是怎么了?”   他分明记得,在失去意识之前,两人还在河边。   这一问,竟是让尤卢撒眼眶红了一圈。   “那魔植穿透了你的左胸,”尤卢撒半跪在伊斯维尔身边,声音嘶哑,“你的心脏刚刚……停止跳动了。”   伊斯维尔闻言下意识地按上心口,胸腔之内,心脏依然富有生机地搏动。   他在尤卢撒无措的注视下解开绷带,将上衣撩了起来。   “怎么会……”尤卢撒有些发愣,他仍记得那个血洞的狰狞模样,但现在,伊斯维尔左胸膛的皮肤光滑紧致,没有一丝伤痕。   伊斯维尔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尤卢撒看上去快哭了。   “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伊斯维尔拉过尤卢撒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你看,心脏还在跳……嗯?”   他蹙眉,捞过尤卢撒的手细看,只见原本骨节分明的手布满血口,因太久没处理而结了痂,甚至指甲盖都翻了一片。   “怎么回事?”伊斯维尔握住尤卢撒的手帮人治疗,语气带上了几分严厉。   不知道是确认伊斯维尔没事终于放下心来,还是伊斯维尔的目光过于严厉,尤卢撒抿了抿唇,没忍住吧嗒掉了一滴眼泪。   “……怎么哭了,”伊斯维尔无奈地松开尤卢撒恢复如初的手,揽住人的后背把他捞进怀里,“我没有在怪你。”   尤卢撒把脸埋进伊斯维尔肩窝,小幅度地摇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   他说过会保护伊斯维尔的。但他只能看着伊斯维尔的血液从指缝漏出,心脏缓缓停跳,胸膛停止起伏。   就像他只能看着火焰吞噬他的母亲和他的家,像个废物一样无能为力。   伊斯维尔搓了搓尤卢撒的后脑,感受到青年的尾巴缠住了自己的腰。   不用尤卢撒说,伊斯维尔也能推出一二,他想必是和魔植有过一番搏斗,仗着魔族恢复能力强,一点儿都没留心自己的身体。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把尤卢撒从自己怀里挖出来,捧着人的脸低声道:“以后别这样了,先保护好自己,好吗?”   尤卢撒瞪着他,吐出一句:“不好。”   “……为什么?”   “你自己做得到吗?”谈到这个,尤卢撒就气不打一处来,眼泪都没抹就戳了戳伊斯维尔的肚子,瞪圆了眼睛,“我保护自己,然后你牺牲自己?”   尤卢撒敢肯定,在救人与自救之间,伊斯维尔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我没这么说,”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如果有别的办法,我当然会保自己周全,但你不一样,你没必要受那些伤。”   尤卢撒发出一声冷笑,由于声音里的哭腔还没下去,这声冷笑落在伊斯维尔耳朵里像小猫哼哼:“等你自己能做到再说吧。”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伊斯维尔也来了气,他想回怼过去,但尤卢撒刚刚哭过,伊斯维尔又不舍得骂太过,只好捏着尤卢撒的脸用力揉了揉,咬牙道:“你这只讨厌的小猫!”   尤卢撒的脸被他捏得变了形,但耳朵还是好的,闻言,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你笑什么?”伊斯维尔停了手,尤卢撒的脸都给他揉红了,嘴角有些抽抽,似乎在为了保持严肃努力把笑憋回去。   “没有,”尤卢撒绷紧了嘴角,“就是笑某人嘴笨,连骂人都不会。”   要说牙尖嘴利,一百个伊斯维尔都比不过尤卢撒,可每次两人吵架都是有来有回的,主要原因还是尤卢撒舍不得骂太狠。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回到营地时还在相互冷脸闹别扭。   “啊,你们回来了,”洛里一眼就看见了一前一后回来的两人,打了个招呼,“午饭也快好了,来吃一点。”   伊斯维尔取了午餐,礼貌道了谢,坐到角落里吃饭去了。   “你们吵架了?”洛里问尤卢撒,“本来你们黏得很紧,睡觉都在一块儿。”   尤卢撒轻咳一声,选择将这桩糗事按下不提:“没有,他可能有点累了。”   他端着饭在伊斯维尔身边坐下,后者扫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吃饭,没有说话。   尤卢撒也没开口,光是端着自己的饭埋头吃,眼神都没给伊斯维尔一个。   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连科迪都看出来了,他暗自戳了戳洛里,小声问:“他们吵架了?”   “朋友吵架,正常,”洛里顺手给他添了碗汤,“再说,你看看他们两个,哪有人吵架还挨这么近的,说不定待会儿就好了。”   洛里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正是两人过去十几年的真实写照,虽然两人都认为自己不会像之前那样这么快就原谅对方,但毕竟还是保持一个能够相互照应的距离比较令人安心。   伊斯维尔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刚想起身把充作碟子的树叶收拾起来,忽觉腰间一紧,他了然地低头一看,果真是尤卢撒的尾巴。   “你这样,我就要认为你在道歉了。”伊斯维尔坐了回去,神色淡淡,看不清情绪。   而尤卢撒只是低着头用尾巴圈着伊斯维尔,尾巴尖在精灵手背上拍了拍。   “嗯?不说话?”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发顶,刚想抬起人的脸看看他现在是什么神情,尤卢撒便抬头瞪了他一眼,松开尾巴跳了起来。   “谁认错了?”他抛下一句,三两步就跑没影了。   伊斯维尔都给气笑了,他决定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不再搭理尤卢撒。   当然,如果尤卢撒自己找过来除外。   之后的半天,尤卢撒也没主动再来找过伊斯维尔,两人打定了主意要让对方先让步,以至于到了夜晚扎营时都没说上一句话。   伊斯维尔独自一人进了森林,有些事情他需要避开巨人的视线自己弄清楚。   他寻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解开上衣,手指细细抚过左胸膛的皮肤,却一无所获。   在昏迷过去之前,那枚戒指还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醒来之后却消失不见了。   伊斯维尔心里升起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那戒指或许融入了他的体内。   他随手凝出一面冰镜想细看,没成想,随着魔力在他周身流转,左胸前居然显露出了一块金色的花纹。   那是一株幼苗,根部套着一枚指环。   是那枚戒指……还有那株魔植?   伊斯维尔凝神观察那枚花纹,终于还是将衣服拢了回去。   他出来太久,洛里已经派了巨人来找他回去,那女巨人把伊斯维尔放到肩上,指了指不远处的森林:“小家伙,别过去那边。”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一眼森林深处,问:“那边有什么?”   “悬崖,”巨人抱了一臂弯的果子,随口道,“那是条坏路,不少商队都折在了那儿。”   她带着伊斯维尔回了营地,将果子切成了几瓣,取了一小片递给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回去的时候,尤卢撒正躺在树下,不知在做什么。   伊斯维尔顿了顿,心知这样冷战下去也不是办法,在尤卢撒身边坐下,把果片分给他一半:“吃吗?”   尤卢撒看上去有些迷瞪,他接过果片,半晌才道:“哦,谢谢。”   他的尾巴不安分地在身后甩来甩去,偶尔几次不经意间擦过伊斯维尔的后背,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怎么了,不舒服?”吵架归吵架,伊斯维尔可不希望尤卢撒病了,“我看看?”   他掰过尤卢撒的脸,后者愣了愣,竟是避开了他的手飞快后退。   “我没事……我出去一下。”他急匆匆地抛下一句,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伊斯维尔困惑地注视着他离开,只好随他去了。   半夜时分,伊斯维尔从深睡眠中缓缓抽离,不知为何觉得浑身发热。   他不安地翻了个身,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蹭了蹭自己的脑袋。   “……尤卢撒?”伊斯维尔没有睁眼,他伸手想把人捞进怀里,没成想肩头一紧,有人捏着他的胳膊把他给抓了起来。   伊斯维尔惊醒了。 第36章   一声嗤笑从头顶传来, 伊斯维尔试图抬头,但不知为何,他只觉从头顶到指尖都酸软无力, 使不出一点儿多余的劲。   但很快他便知道那是谁。   一张放大了的猴脸出现在眼前,猴子抓玩偶似的单手将他提了起来, 窃笑着捏着他的胳膊, 似乎在考量从哪一处下手比较方便。   “汤米?”熟悉的男声从远处响起, “你在做什么?”   猴子闻言,带着伊斯维尔小跑过去,一个起跳跃上了那人的肩膀。   正是西斯利。   从这个高度, 即便伊斯维尔视野有限, 他依然看清了昏睡不醒的巨人以及熄灭了的篝火。   “醒得还真够快的,是食量比较小的缘故?”西斯利用火把找了找伊斯维尔的脸,面上划过一丝嫌恶。   汤米将伊斯维尔向上举了举, 渴望的眼睛紧紧盯住了西斯利。   “拿着玩吧, ”西斯利相当大度, “这种等比缩小的人玩起来确实很有意思。”   伊斯维尔出了一身的汗,但不是吓的。   他从醒来开始便浑身发烫,像身体里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四肢百骸胀痛不已。   但随着热意缓缓消退,伊斯维尔竟觉得手脚灵便起来, 因药物而生的麻痹感逐渐褪去,他动了动小指,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   猴子带着伊斯维尔跑进了树林, 在他身后,西斯利挥舞着火把,驱赶马匹向前行进。   而巨人们一无所觉。   猴子刷刷爬上了树, 它用两个指头捏着伊斯维尔,揪起了他的一撮头发。   伊斯维尔的体力在慢慢恢复,但要反抗显然太勉强了。   拉扯的力道从头皮传来,伊斯维尔闭上眼,忍下即将到来的疼痛。   倏然袭来的失重感席卷了他,下一瞬间,一双熟悉的手臂稳稳托住了伊斯维尔,耳边风声呼呼,像巨鸟载着他在树林间穿行。   ……似乎还真是。   伊斯维尔睁眼,眼前不出所料的是尤卢撒。   “没事吧?”尤卢撒已然忘记了头一天晚上的别扭,他擦去伊斯维尔面颊上的血迹,面色难看得吓人。   他似乎刚刚淋了一场雨或是趟过了一条河,全身上下看上去湿漉漉的,轻薄的衣料贴在身上,水珠从银色的发梢滴落下来,砸在伊斯维尔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的神志清醒了几分。   “你去哪儿了?”伊斯维尔的胳膊已经能勉强动弹,他挣扎着坐起来,回头望向那只猴子所在的方向。   树梢上空无一物,视线缓缓下滑,那猴子蜷成一团躺在树底下,不知生死。   尤卢撒没回话,他拍了拍哥莱瓦的背,很快白鸟落了地,哥莱瓦张开翅膀,将伊斯维尔拢在了身下。   “我很快回来。”尤卢撒道。   伊斯维尔确定西斯利在他们的晚饭里下了药,但尤卢撒健步如飞,看上去并不像是吃了药的样子。   他不放心尤卢撒一个人过去,抬手摸了摸哥莱瓦的脖子,哄道:“好小鸟,带我回去,嗯?”   大概是被特意叮嘱过,哥莱瓦坚决摇头。   “我已经没事了,”伊斯维尔活动一下胳膊,随手一指,几步之外的一株幼苗在几秒钟内生长成形,“魔法师用不着太多体力。如果你带我过去,我给你买些玩具,好不好?”   尤卢撒出门之前是给哥莱瓦备了些玩具解闷的,但它们早就随着那艘渡轮一起开走了。   它犹豫了不到半秒,果断投敌。   一人一鸟路过最开始那棵树的时候,伊斯维尔发现那只名为汤米的猴子不见了。   很快他就知道它去了哪里。   “解药交出来,”尤卢撒一手拖着汤米,语气不善,“如果你还想要回你的猴子的话。”   西斯利缓缓放下火把,似笑非笑。   伊斯维尔远远地望着这一切,暗中取过了巨人周身树林的主导权。   “你也说了,猴子不过是猴子而已,”西斯利耸了耸肩,“宠物就是宠物。”   他的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讽,似乎在嘲笑尤卢撒白费功夫。   尤卢撒脸色一黑。   与此同时,西斯利倏然挥臂,一棒砸在尤卢撒原先站立的位置,若不是尤卢撒躲闪及时,免不了被砸成肉泥。   眼前一暗,伊斯维尔困惑抬头,哥莱瓦张开翅膀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往右转了转脑袋,哥莱瓦也往右跳了跳。   他往左挪了挪,哥莱瓦一个飞扑挡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伊斯维尔哭笑不得,“不给我看?”   “呱!”哥莱瓦拍了拍翅膀,说什么都不让开。   伊斯维尔心知是尤卢撒吩咐的,叹了口气,也只好随它去了。   当哥莱瓦让开的时候,尤卢撒已经架着那一口大锅,把巨人们吃剩的晚饭往西斯利嘴里灌了。   “还想说吗?”尤卢撒一脚踩在西斯利下巴上,冷笑道,“想把自己毒死的话,我也没意见。”   西斯利含含糊糊地回了句什么,菜汁和□□的混合物从他的鼻子和嘴里流出来。   尤卢撒的面色显而易见地缓和下来。   他刚想回去找伊斯维尔,一转身就与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对上了视线。   尤卢撒:“……”   他僵硬地扭过头,眼里的凶狠还没消退。   喔,好凶的猫。伊斯维尔心想。   “你怎么把他带来了?”尤卢撒质问哥莱瓦,“你这个叛徒!”   哥莱瓦为他只舍得骂自己的行为颇为不满,委屈地呱了半分钟。   伊斯维尔望向躺在地上的西斯利,他双眼紧闭,口鼻外挂着稀稀拉拉的米浆,急促地不住呛咳,模样甚是狼狈。   “滚开,”西斯利道,此时此刻他终于卸下伪装,语气满是恶意,“无用的米虫,带着你们的魔法滚出如乔。”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他用水冲净了西斯利脸上的污秽,转身离开。   尤卢撒刚想说什么,忽见伊斯维尔双腿一软栽倒下去,忙上前一步扶住他:“你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有点没力气,”伊斯维尔顺势揽住尤卢撒的腰,在他耳边道,“帮我个忙,尤卢撒,去叫洛里小姐他们起来。这是巨人族内部事务,最好让洛里小姐自己处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尤卢撒痒得一缩,将伊斯维尔交给哥莱瓦照看,忙不迭地跑去找洛里了。   几分钟后,洛里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你们都没事吧?”她半跪在伊斯维尔面前,担忧道,“是我考虑不周,这才让你们……”   尤卢撒已经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明,确认两人都安然无恙之后,洛里才放下心来,起身把其他巨人一个个叫了起来。   “说起来,那药就这么放着没问题吗?”伊斯维尔被尤卢撒扶着在树下坐了,问。   “有麻痹效果的安眠药而已,药效过了就好了,”尤卢撒随口答,“他也就在晚饭里洒了一把。”   伊斯维尔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只有晚饭里有的话,你怎么没事?尤卢撒,你没吃晚饭?”   精灵眯了眯眼,目光变得有些危险。   说起来,刚刚尤卢撒回来时也是一身的水,都不知他去做了什么。   “生病了?”伊斯维尔猜测,“难不成是先前捷琳夫人记载的那种病症?”   尤卢撒心虚地移开目光,解释:“我没病,就是没胃口,明天就好了。”   伊斯维尔并不很信,他撩起尤卢撒的袖子细细摸过去,没发现一条伤口才放心。   “饿了吗?要不要……”话音未落,伊斯维尔便觉肩头一沉,尤卢撒把脑袋搁了上来。   “我不饿,”尤卢撒小声道,“能不能稍微抱一下?”   他蹭了蹭伊斯维尔,尾巴再一次缠住了精灵的腰。   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今天有些反常,但又说不出具体原因,只以为他是冷战了半天有些不自在,这才变得这样黏人。   算了。揪着这个点不放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强迫尤卢撒答应了,他该怎么做还是会怎么做的,没人比伊斯维尔更了解这点。   他叹了口气,把尤卢撒抱得更紧了些。   “没事就好。”他道。   在伊斯维尔看不见的地方,尤卢撒双眼紧闭,银白的睫毛湿了一片,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鼻尖抵着伊斯维尔颈侧,轻嗅他身上独属于精灵的草木气息。   尤卢撒哑声问:“伊斯维尔,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摸摸我的尾巴?   “嗯?什么?”伊斯维尔揉了揉他的后脑,问。   “……没什么。”尤卢撒用力咬了咬嘴唇,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就算伊斯维尔现在是独身,这样也太越界了。   只是刚刚开始而已,他必须自己熬过去。   折腾了这么久,天色也逐渐泛白,巨人们索性放弃了睡回笼觉的打算,将昨日的餐具彻底清洗过后,着手准备今天的早饭。   “西斯利果然是肖斯家族的人,”洛里烦躁地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搓得更乱了些,“他准备了炸药,想偷走货物后人为制造山崩,之后再求援于肖斯家族的驻军将货物护送到港口。之前几次也是他和他的猴子搞的鬼。”   “他们都是我从兰卡家族的亲卫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想到西斯利居然……”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从这以后到抵达港口的一路上都没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只是巨人们的话少了些,伊斯维尔也再没见过西斯利。   “我们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洛里颇为遗憾地搓了搓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头毛,不舍道,“有缘再见了,小家伙们。以后你再遭遇巨人,报出我的名号,兰卡家族会保护你们。”   伊斯维尔拉着尤卢撒和每一名巨人道别,他已经记住了每一个人,并能用巨人语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   “祝,祝你们一路顺风,”科迪磕磕巴巴道,“好朋友之间吵架很正常的,我相信你们可以一直走下去。”   伊斯维尔知道他是在指他们前两天的矛盾,偏头看了尤卢撒一眼,后者别过脸去,耳廓通红。   “借您吉言。”他对科迪笑道。 第37章   “从隐峰港口扎思力到波丹大陆的船大概半个月一趟, ”伊斯维尔展开地图和随船派发的扎思力港口航行时刻表,“我们还要在隐峰逗留一阵,如果可以, 最好先攒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此时正乘坐渡轮前往隐峰, 所幸同上一次不同, 这回的天气风平浪静。   虽说巨人们帮助他们买了前往隐峰的船票, 并给了他们一些财物,但他们没好意思要太多,之后的行程只能靠他们自己。   伊斯维尔偏头看了尤卢撒一眼, 后者直愣愣地瞪着虚空, 似乎在出神。   “怎么了?”伊斯维尔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在想什么?”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含含糊糊接道:“知道了, 我们可以先去赏金猎人协会看看。”   他自上船开始就是一副游离天外的样子, 让伊斯维尔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你没事吧?有什么不舒服吗?”   “晕船而已, ”尤卢撒说着,在前额扶了一把,“休息一阵就好了。”   伊斯维尔担忧地目送尤卢撒回到自己的房间——是的,尤卢撒不知为何执意要分开住两个单人间,虽说就在隔壁, 但伊斯维尔还是很难放下心。   饭点的时候,尤卢撒还没出来,伊斯维尔只好自己去了餐厅。   他牵挂着尤卢撒的状况, 稍微垫了肚子便带着一份晚饭下了楼。   “尤卢撒?”伊斯维尔敲了敲尤卢撒的房门,“你怎么样?”   屋内静默片刻,接着尤卢撒低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还好, 怎么了?”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放门口吧,谢谢。”   伊斯维尔等了几分钟,尤卢撒却没有要出来拿的意思。   “尤卢撒?”伊斯维尔试探地又唤了一句,“需要我帮你找船医过来吗?”   大概是听出他语气的焦急,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尤卢撒过来开了门。   “我真的没事,”尤卢撒对伊斯维尔笑了笑,“你不用管我,好好休息。”   他接过餐盘,伊斯维尔察觉到他的手臂隐隐发颤。   “尤卢撒,你……”伊斯维尔一把攥住尤卢撒的手腕,意外地发现对方的皮肤烫得吓人,“你发烧了?不能拖下去了,我……”   话音未落,再也忍耐不住似的,尤卢撒将他一把拽进了门。   伊斯维尔堪堪将餐盘搁在门边的柜子,就被尤卢撒抵着肩膀按在了门上。   “伊斯维尔……”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紧紧搂着伊斯维尔的腰身,凑在他脖颈边轻嗅,尾巴紧紧缠住了他的小腿,“我喜……”   后半句被他强行咽了回去,青年受惊般跳了开,他呼吸急促,目光再一次落在伊斯维尔身上。   精灵依然如此俊美而圣洁,屋内浓重的黑暗也没有吞噬他分毫。但现在,他衣襟被蹭得乱了,清澈如一汪甘泉的蓝眼睛困惑地凝视着他,眼里的担忧几乎满溢出来。   尤卢撒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渴望。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后退一步:“别担心我,这是正常的……哎,等等!”   尤卢撒的眼睛猛地瞪大,伊斯维尔竟是将他抱了起来。   “我去找船医,”伊斯维尔把尤卢撒抱到床上,语气不容置疑,“你待在这儿别乱跑。”   他转身欲走,小臂又是一紧,低头一看,果然又是尤卢撒的尾巴。   “尤卢撒,生病了不能拖着,”伊斯维尔叹了口气,无奈又坚决地捏住尾巴尖,一点一点把紧缠住他的尾巴解了开,“我很快回来,好不好?”   掌心的尾巴猛然抽弹一下,劲瘦的腰绷直到僵硬,尤卢撒捞过枕头盖住了脸,却没能堵住溢出的呜咽,全身上下都在细细发着颤。   伊斯维尔愣了愣,握住尾巴的手下意识松了。   乌黑的长尾垂落下去,在纯白的床单上蜷缩、抽搐,像僵死的蛇。   精灵有些手足无措,又担心尤卢撒闷着自己,俯身把枕头给抽了出来,意外地发现尤卢撒已经哭花了脸。   那么难受吗?   伊斯维尔有些不知所措,他摸了摸尤卢撒滚烫的额角,又帮人擦了擦眼泪,还没来得及安慰两句,手腕就被扣住了。   好烫。他想。   “伊斯维尔……”青年的声音低哑,像鞋底与枯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痴迷的,有些许餍足,带着伊斯维尔听不懂的东西。   伊斯维尔只觉掌心一热,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回手,掌心一片濡湿。   未收回的殷红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尤卢撒缓缓支起上身,墨绿色的眼睛幽幽地紧盯住伊斯维尔,竟让精灵产生了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伊斯维尔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尤卢撒搂着脖子拽了下去。   毛茸茸的银色脑袋在肩头拱了拱,尤卢撒的掌心摩挲着伊斯维尔的后背,抬眸试探地看了精灵一眼,眼角泛红,似乎在确认什么。   伊斯维尔僵在了原地,他不知道尤卢撒想要做什么,只是隐隐察觉到,尤卢撒的病症似乎与寻常的发热晕船不大一样。   颤抖的双手解开了衣扣,外袍从肩头滑落,又被仓促地扒了下来。   伊斯维尔被弥漫与空气中的某种东西感染了,他覆上尤卢撒的发顶,感受到柔软的发丝从指尖垂落,正想说什么,忽觉胸口一阵推力,尤卢撒抱着他的外袍滚到了一边。   “你出去吧……”尤卢撒把脸埋在外袍里,耳廓一片绯红,“这两天别进来。”   伊斯维尔有些发愣,尤卢撒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犹疑着走了。   直到站在门口关上了门,伊斯维尔依然一头雾水。   尤卢撒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拿走他的外袍?   一只鸟飞了出来,伊斯维尔伸手接住,哥莱瓦拍了拍翅膀,乖顺地窝在他掌心,亮晶晶的豆豆眼似乎在说,接下来的几天就靠你了,饭票二号。   伊斯维尔把哥莱瓦带回自己的房间,他担心尤卢撒出事,匆匆赶去了船医那儿。   船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一头花白卷发,他捏着镜片上上下下扫了一眼伊斯维尔,狐疑道:“你看上去很健康,小伙子。你得了什么病?”   “是我的朋友得了病,”伊斯维尔依然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只是语速快了将近一个度,“他发了烧,体温很高。”   他将尤卢撒的状况详细描述了一遍,船医若有所思地在纸上记了几笔,确认:“没有头晕也没有呕吐,就是浑身发烫,没有食欲?还有没有别的?”   “他……他好像有点激动,”伊斯维尔回忆,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他拿走了我的外袍,还……”   “我请问一下,小家伙,你的朋友是什么种族?”   这块区域对魔族并没有那么敏感,因此伊斯维尔如实答道:“是魔族。”   船医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接着摘下镜片,撕下最上面那张写了字的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没什么事,”他看上去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这很正常。”   “但是他看上去很难受。”   “难受才正常,”船医掏出一块手帕擦拭自己起了雾的镜片,“有谁发q期不难受的?看他的年纪,大概还是第一次。”   还把人外袍扒走了,真酸涩哟,小年轻。   他边擦镜片边摇头,心说这么俊俏一个小伙子,怎么是个傻的。   “发,发q期?”伊斯维尔懵了,这个名词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但他只以为兽类会有,没想到魔族也……   “对,发q期,”船医耐心地重复,“发泄出来就好了,按时送饭送水就成,时候过了他自己会出来的。”   他本想说找个人解决也行,但思及两人年纪不大,对此应该一窍不通的,也就把话给咽了回去。   “那他……为什么要拿我的外袍?”伊斯维尔面露困惑。   船医:“……你自己问他吧。”   他是船医,不是爱神。   就连船医都发了话,伊斯维尔也只好按捺下来,按照船医说的,每天给尤卢撒送饭过去。   在渡轮抵达隐峰港口扎思力的前一天,尤卢撒终于出了房间。   他看上去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话语间多次回避伊斯维尔的目光,在精灵提及那件被没收的外袍时,尤卢撒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我喜欢,归我了,”尤卢撒干巴巴道,“去扎思力还你件新的。”   伊斯维尔倒是不在意缺一件衣服,既然尤卢撒喜欢,那就给他了。   虽然他依然没想明白,为什么尤卢撒要在那时候拿走自己的外袍。   这次的渡轮平安地抵达了港口,两人顺着人流涌入这座名为扎思力的港口城市,一时新奇。   看得出这座城市经过了细致的规划,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没有一处过分空旷或是拥挤,像神明用规尺特意丈量过。   扎思力本地就有一家赏金猎人协会,两人商量之后,便相携往市内去。   这里的骑士似乎格外地多,光是从港口到市中心,两人就遇到了不下三支队伍,他们身佩长剑走过街头,不时停下来贴一张告示,过路人纷纷避让。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并不像旁人那样对骑士怀有畏惧之心,他们避让开骑士巡逻的路线,在街边买了张地图。   就在两人凑在地图前研究赏金猎人协会所在的方位时,一名骑士脱离了不远处的队伍,向二人走来。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二人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尤卢撒那头显眼的银发上。   “你是魔族?”他的眉头拧了起来,“能跟我们走一趟吗?” 第38章   闻言二人对视一眼, 搞不明白他们怎么又被骑士团给盯上了。   “请问您找他是做什么呢?”伊斯维尔问,“我们刚来扎思力,如果这边不允许魔族进入, 我们离开就是了。”   他对骑士歉意地笑笑,态度温和有礼, 挑不出丝毫差错, 骑士对上他那双包容的蓝眼睛, 竟是生出了几分怯意。   “不,这倒不是,”骑士尴尬地笑了笑, 刻意压低了声音, “实际上,扎思力这些日子出了一桩绑架案,我们怀疑是魔族所为。不过, 既然你们刚到扎思力, 应该就与此无关了。”   骑士团对魔族怀有警戒之心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 魔族的犯罪率实在是居高不下   魔族社会松散混乱,一些在其他王国被视为违法甚至犯罪的行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日常的小打小闹,稍微有良知的还好,最怕的就是一些魔族根本没有遵守其他国家律法的觉悟。   不过, 既然这名魔族与这样一位绅士同行,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骑士没有透露更多,他检查了两人的船票, 确认无误后便把他们放走了。   两人顺着地图的指引一路往市中心去,很快,赏金猎人协会的大楼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和尤卢撒在贝尔迪诺公国见过的那处大差不差,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金钱气息,只是更加热闹些,宽敞的大厅都挤满了人。   两人取了号,在大厅寻了个角落等候。   尤卢撒的银发确实足够显眼,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得有意无意打量他一眼,都被尤卢撒一一瞪了回去,大概是他那模样实在太凶,两人终于获得了暂时的清净。   伊斯维尔从隔壁的置物架上抽了一张羊皮纸,这是一张拍卖会的物品清单,大抵是为了宣传之用,在协会里摆得到处都是。   尤卢撒凑过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目光接触到最下方那行特意加粗过的字体时一顿。   伊斯维尔也看见了这行字,他将宣传单交给尤卢撒,同时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肩。   在宣传单的最下方,作为本次拍卖会压轴的,赫然是“魔女头颅”。   尤卢撒一时没克制住,把那张宣传单捏了个稀巴烂。   “尤卢撒?”伊斯维尔凑近过去拍了拍尤卢撒的脸,“你想去看看吗?”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将那个破破烂烂的纸团丢进垃圾桶,又取了一张宣传单。   这次他看清了拍卖会的时间和地点,一个月后,在赏金猎人协会总部。   就在这时,伊斯维尔手里的魔法器亮了起来,示意已经轮到了他们。   “请问您的身份是委托人还是赏金猎人?”接待员笑问。   “赏金猎人,”尤卢撒掏出一本小册子交了过去,“我想问问一个月后总部拍卖会的事。”   接待员扫了一眼他的等级,遗憾道:“非常抱歉,阁下,这次拍卖会只有三星以上的赏金猎人才能参加,您现在完成的委托数量为零,赏金猎人的等级提升需要经过严格的核查,一个月内怕是没办法成为三星猎人。”   尤卢撒不由得咋舌,周身戾气让接待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下一秒,一双修长的手在青年肩头拍了拍,那骇人的戾气倏然就散了。   那金发的青年笑问:“那请问现在可以接什么委托呢?”   接待员小心地看了尤卢撒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翻出一本册子在二人面前摊开:“这些都是一星赏金猎人可以接的委托。”   尤卢撒大致扫了一眼,不外乎是寻找走失的阿猫阿狗,采几株野菜药材之类,难度不大,但报酬也少。   他挑了几个报酬相对较高的接了,然后带着伊斯维尔离开了赏金猎人协会。   尤卢撒没再提拍卖会的事,但伊斯维尔知道,就算是强闯,他也要进去。   “先买些东西吧,”尤卢撒清点了两人剩下的钱,估算着还能撑上多久,“得准备些药物和食物之类的。”   两人又比着地图来到了扎思力最热闹的集市,采购了必要的食物和药品。   就在他们打算直接离城的时候,一名高个儿男子来到了他们面前。   他一头黑色长发,戴着副单片眼镜,模样斯斯文文的,见到他们,满脸惊喜。   “我们不是本地人,”尤卢撒在他开口之前道,“要问路去找别人吧。”   那人愣了愣,忙不迭道:“不不,我是来找二位的。”   在两人的注视下,他从肩头解下一只行囊递了过去。   伊斯维尔接过一看,竟是他们留在那艘渡轮上的那只。   “托二位的福,那艘渡轮成功抵达了隐峰,”那人笑道,“我和船长有些交情,他放心不下,托我将这行囊交给二位。”   “船长?”伊斯维尔微微一顿,“真是多谢您了。”   “没关系没关系,”那人忙不迭摆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实际上,我还兼任导游的工作,如果二位不介意,我可以为你们领路。”   尤卢撒眯了眯眼,掏了些钱交给对方作为保管行囊的报酬:“不必了,我们不缺导游。”   “扎思力是个大城市,没有人领路,初来乍到怕是很难找到路啊,”那人继续劝道,“我听船长说了二位的事迹,深感敬佩,这一次就当免费,怎么样?”   尤卢撒更觉得他可疑,他在伊斯维尔回复之前拉住了精灵,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些东西要准备,就麻烦你稍等了。”   那人对这个提议并不乐意接受,但又不想伊斯维尔为难,只好苦哈哈地答应下来。   临走之前,尤卢撒从人群之外留心观察那名导游,只见他随便寻了家酒馆坐了,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叠像是地图的东西反复翻阅,似在记忆。   “他不是导游,”尤卢撒拧眉道,“他想接近你,别有用心。”   伊斯维尔顿了顿,又回头看了眼那“导游”,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   两人远离之前,伊斯维尔抽了一张纸写下几行字,接着用魔法送了出去。   “这是什么?”尤卢撒奇道。   伊斯维尔回答:“致歉信。”   那厢,乌姆斯特德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等着伊斯维尔归来,地图都快被他给翻烂了。   渡轮抵达扎思力之后,乔凡娜那厮拍拍屁股就走了,乌姆斯特德忧心伊斯维尔的状况,在这儿一直等候到今天。   顶着别国使者的身份,要跟着伊斯维尔难度太大,乌姆斯特德索性换了张脸,试图以导游的身份加入其中。   然而,就在他思量着扎思力一行后该怎么跟着伊斯维尔时,一只纸蝴蝶飘飘悠悠地停在了他手边。   感受到其上属于圣子的熟悉魔力,乌姆斯特德忽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那纸蝴蝶在他手中展开成了一封小信,乌姆斯特德将那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双眼缓缓瞪大。   这封小信总结而来就是一句话,“我们走了,您不用继续等了”。   他俯下身,捂住脸,发出无声的尖叫。   圣子大人——   既然行李已经找了回来,手头也宽裕了许多,尤卢撒便给伊斯维尔买了件新的外袍。   “干什么?”尤卢撒感觉哥莱瓦啄了啄自己的指甲盖,伸手把白鸟给掏了出来。   哥莱瓦转了个身面对着伊斯维尔,扑扇翅膀叫了一声,眼里满是期待。   伊斯维尔在如乔答应过它要买玩具,不能反悔。   “知道了,给你买新的。”伊斯维尔用指腹揉了揉哥莱瓦的脑袋,虽说现在玩具找了回来,但他答应过的。   尤卢撒完全不知道一人一鸟又达成了什么交易,他付了账,拍了拍伊斯维尔手里那一袋子玻璃球,哭笑不得:“你就惯着他好了。”   采购完毕,两人便循着地图离开了城镇。   扎思力之外的群山地形崎岖,一般人若无准备极易受伤,只是二人自幼在山林间长大,这些攀爬的难度对他们来说不在话下。   “委托上需要的东西都能在这片区域找到,”尤卢撒边看地图边道,“如果顺利,我们可以在傍晚之前回去。”   伊斯维尔留心着两人脚下的状况,问:“这里有魔兽吗?”   “有,但大部分威胁不大,”尤卢撒道,“不过,我们最好注意一下脚下的山。”   这片山林魔兽不多,且盛产珍贵的魔药原材料,但一直人烟稀少,原因就是一种名为“活岩”的生物。   它是一种魔植,通常栖身于土地之下,捕猎用的口器能够与地面完美融合,猎物稍有不慎便会被这魔植整个儿吞入腹中,其捕猎范围甚至可以覆盖小半座山峰。   “这种魔植很狡猾……等等。”尤卢撒抬手拦住伊斯维尔,示意他停下脚步。   伊斯维尔也察觉到了什么,这片森林里,除他们之外,似乎有第三人的脚步声。   两人屏息凝神,几秒钟后,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对他们毫无觉察。   “可能是其他的赏金猎人,没人闲的没事干会在这里瞎晃荡,”尤卢撒说着,尾巴极其自然地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腰,“走吧。小心看路,别摔了。”   伊斯维尔下意识想摸一摸腰间的尾巴,不知想到什么,他又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去。   两人身手不错,对魔植和魔兽也多有了解,很快,他们毫发无伤地收集到了委托需要的全部材料,准备启程回城镇去。   就在他们暂作休息,在树下开始他们简单的晚饭时,一声属于孩童的嚎哭在远处的森林里响起,声音尖锐,惊起了一片飞鸟。 第39章   “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该死的苦日子?”龅牙的男人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没骨头似的瘫软下去。   他身边的男人面容白净,勉强称得上清秀。他幽幽叹了口气,道:“等那个人什么时候过来找我们, 我们就能走了。”   “废话!问题是那混账什么时候过来!”龅牙剜了同伴一眼,烦躁地搓了搓油腻的头发, “这都五天了!我们该不是被那厮给骗了吧!”   他们本都是一星赏金猎人, 在协会位于最底层的存在, 平日收入不高,只能勉强糊口。   这点收入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连喝口酒打个牌都不够花, 哪里满足得了他们的花销?   正当他们为生计苦恼时, 半个月前,一个蒙面的男子找上了他们。   “十天后,拉莫塔尼伯爵夫人将携幼子出游。伯爵对幼子极尽宠爱, 若是幼子失踪, 想必会花大价钱寻人。我们演一出戏如何?你们掳走幼子, 我过些日子便来带人离开,赏金我二你七。”   几人也是被钱迷了心窍,竟是就这样同意了。   剩下的那个光头壮汉正忙着逗孩子,他用野草艰难地编出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不耐道:“等着就成了, 他要真敢骗我们,老子剁了他的脑袋!”   红发的孩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眨巴眨巴眼睛, 眼泪汪汪。   “哎哟小祖宗,没在吼你,不哭不哭啊。”光头满头大汗地把孩子抱起来哄, 其余两人也围拢过来,扮鬼脸学狗叫,可算是把孩子给逗笑了。   “这养个孩子可把我秃噜一层皮……嗯?什么人?”龅牙站起身,拔出腰间老旧的手|枪,警惕地指向空地外的森林。   无人应答。只有傍晚的风从林间穿过,吹送的凉意让几人打了个寒战。   “少见多怪!”光头骂道。   话音刚落,另一人头顶的树枝甩了甩,打招呼似的活泼。   “你,你们头顶……”龅牙面色白了白,下一秒,周身树干发了疯似的飞快生长,将几人团团围在其中。   “魔法师,是魔法师!”三人惊骇万状,拔出砍刀一通乱劈,但那些树木断了又长,藤蔓攀援而上,死死缚住了他们的手脚。   孩子被留在了空地外侧,他懵懵懂懂地看着三人,不知道他们又在玩什么游戏。   “三位最好不要挣扎,会越缠越紧的。”青年清朗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   三人艰难地回头望去,只见两名青年一前一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个金发蓝眼,一个银发绿眸,皆是容貌上乘。   “你们,你们做什么!”光头虚张声势,“随随便便对无辜平民出手,就算是魔法师,骑士团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无辜平民?”尤卢撒冷笑一声,抬手一指几步之外的孩子,“那你们要不要说说,这孩子和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我们带少爷出来玩玩罢了……”那清秀的赏金猎人嘴硬。   这谎话他们自己都不信,哪有带着少爷到这深山老林里玩的?   尤卢撒翻了个白眼,正欲说些什么,那龅牙突然奋力一挣,竟是将胳膊从藤蔓的束缚下挣脱出来,举枪便射。   震耳欲聋的枪响让人头皮一麻,尤卢撒后退一步,黑雾及时将子弹挡了下来。   伊斯维尔揉了揉耳朵,还没来得及把枪收走,空地上便紧接着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呜呜,妈,妈妈……”那孩子被枪声吓到,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妈妈……”   他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几人,似乎是觉得害怕,竟是掉头就跑。   “喂,等等!”尤卢撒与伊斯维尔对视一眼,赶忙追了上去,“给我回来!”   这地方地势起伏不定,现在临近入夜,正是魔植开始活动的时期,这样小一个孩子独自一人,无异于羊入虎口。   尤卢撒个高腿长,然而那孩子对这里的地形似乎相当熟悉,东绕西绕的,尤卢撒一时竟也没追上他。   大概是体力受限,很快,那孩子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吧唧一下跌倒在地。   “喂,你……”尤卢撒刚想上前,耳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动静,下意识往后一躲,生着粗刺的藤蔓擦着他的脚尖过去。   下一秒,地面竟是裂开了一道数米长的开口,那孩子摔了一跤,还没缓过神来,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那开口吞吃入腹,小小的身影霎时间消失在尤卢撒视野中。   尤卢撒心头一紧。   是活岩。   与此同时,一根长鞭破开裂口上方的空气,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窜入了裂口,将那孩子生生拽了出来。   “接着。”一道女声在头顶响起,尤卢撒下意识伸手,一把接住了那孩子。   尤卢撒觉得那声音耳熟,回头看去,只见在裂口的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身量高挑,银发及肩,眉眼俏丽而浓艳。   她抬起那条爬满漆黑魔纹的右臂,手指虚握成爪,漆黑的虚影奔涌而出,如野兽咆哮,硬生生顶开了活岩行将闭合的缺口长驱直入。   尤卢撒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了那孩子的眼睛。   那虚影在裂口之中疯狂搅动搜寻,终于,似乎触及到什么,女人挑了挑眉,手指轻飘飘地一勾,那虚影便将一团血红色的东西扯了出来。   它有常人头颅大小,表面布满突起的经络,好似一颗不住跳动的人脑,密密麻麻的触须仍在空中不住挣扎摆动。   地面的裂口随之消失,女人将那团东西塞进随身的麻袋,向尤卢撒走了过去。   “哟,小鬼,好久不见。”她笑道。   *   伊斯维尔在原地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尤卢撒却还没有回来。   他疑心出了什么事,正准备动身去寻,却见尤卢撒抱着那孩子从空地边的灌木丛走了出来,身后还有一名银发女子。   “您是……希尔戈小姐?”饶是伊斯维尔也有些惊讶,那女人见到他也不意外,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   她便是希尔戈,与捷琳夫妇是多年老友,时常去暗夜之森串门,尤卢撒的体术大部分都由她所教。   与此同时,她还有另一道身份——四星赏金猎人。目前,协会认定的四星赏金猎人只有二十八名,希尔戈便是其中之一。   “上次见面还是在七月份,”希尔戈拍了拍尤卢撒的肩,笑道,“我倒也没想到,你还真忍心留你妈一个人。”   尤卢撒目光暗了暗,没有回话。   伊斯维尔见状上前一步接过那孩子,转移话题道:“希尔戈小姐来这边是有任务在身?”   “算是吧,最近闲得无聊,来做个任务打发时间,”希尔戈拍了拍腰间那个装活岩本体的袋子,“这东西在黑市上卖得很好,本来隐峰这带没有这个,是从波丹大陆那边过来的。”   她留意到了被伊斯维尔绑在角落的那三名绑匪,又转头看了一眼窝在伊斯维尔怀里不愿抬头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听说拉莫塔尼伯爵的幼子前些日子被绑架了,难不成你俩是来找他的?”希尔戈捏了一把孩子软乎乎的小脸蛋,后者似乎有点怕她,胆怯地缩了缩脖子。   “碰巧遇见罢了。”尤卢撒的目光在孩子搂着伊斯维尔脖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接着扭过了头,抱臂在那三人面前站定。   其中一人张了张嘴,讨饶道:“我们受人欺瞒,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我们这两天都把小少爷像祖宗一样供着,不敢打不敢骂的,求你们绕过我们吧!”   他把嘴一张,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一切和盘托出。   希尔戈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听完了全程。   “他们有欺负你吗?”伊斯维尔问那孩子。   比起两个银发的魔族,那孩子显然对伊斯维尔更有好感。他怯怯地握住伊斯维尔的一缕发丝,小声道:“是……叔叔们对我很好。”   这三个绑匪说的是实话,但他们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受何人支使,只知道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   “看来这桩绑架案没法这样结束,”希尔戈揉乱了一头银发,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先把这孩子给送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四星猎人的人脉与调查力比他们优越得多,因而伊斯维尔二人也没多纠结,带着孩子便离开了。   三人走后,光头讪笑道:“既然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希尔戈垂眸凝视着那宛如鹌鹑般挤作一团的三人,目光幽深。   “当然,”她笑了笑,“你们可以走了。”   银光一闪而过,血液飞溅而出,那三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人头便咕噜滚落在地。   “到地狱里去。”女人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伊斯维尔蹲下身,柔声问孩子。   “瑞,瑞奇。”那孩子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他受了惊吓,声音细细的。   “哦,瑞奇,”希尔戈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他比你小时候可爱多了,尤卢撒。”   尤卢撒狠狠瞪了她一眼,希尔戈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为了避免尤卢撒当场和她打起来,伊斯维尔忙转移了话题:“希尔戈小姐,那三位呢?”   “放走了,”希尔戈面不改色,“之后有情况再喊他们。”   她顿了顿,腰间的刀缓缓出鞘。   刀刃剧烈相撞,希尔戈后退一步,手腕一沉,将来者给挡了回去。   三名身披斗篷的人从森林里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精致秀美的面容。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目光落在她浑圆的耳廓上。   希尔戈吹了声口哨:“哟,看看是谁来了。” 第40章   领头的女人棕发黑眸, 她以剑拄地,冷声道:“花腕?你在这里做什么?”   “嗯……你猜猜?”希尔戈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下一秒, 那女人便再度挥剑,刀刃二次相撞, 火花四射:“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厢伊斯维尔二人也没能安生, 一名皮肤黝黑的高壮男子飞奔至伊斯维尔面前, 嘿嘿笑了一声:“抱歉了,小魔法师,你跟谁不好, 跟着那个赏金猎人。”   双方对阵, 魔法师是最大的变数,因而有经验的战士通常会率先解决敌方的魔法师。   而伊斯维尔也是这么想的。   匕首抵住了男人的长剑,尤卢撒如鬼魂般的身形须臾间拦在了两人之间, 他一个抬膝猛顶男人小腹, 对方措手不及, 吃痛地连退数步。   他愕然回头,只见金发青年已借此机会来到最后那名黑长发男子身前,他拔剑出鞘,一剑挑飞了对方正欲施法的魔杖。   “我想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伊斯维尔怀里还抱着瑞奇,他将孩子往怀里裹了裹, 抬眸对上那人带着错愕的目光,温声道。   带着杀气的刀光骤然袭来,男人措手不及, 忙回身格挡,尤卢撒嗤笑道:“你还是先顾着自己来得好。”   “哎,不是说坐下来好好谈吗?”   “当然, ”尤卢撒顺势扭住男人的胳膊,一脚踢在对方膝弯强迫他跪倒在地,“我坐着,你躺着。”   ——“看来你们讨不着好,木槿……不,伦塔小姐,”希尔戈绕至那女人身后,轻笑道,“话说回来,在动手之前,你要不要先看一看那是谁?”   伦塔动作一顿,来时她便有所察觉,只是她的注意力都在希尔戈这个狡猾的女人身上,以至于她下意识排除了这项可能,难不成……   她愕然回头,金发青年温润的面容映入她眼帘。   伦塔一时忘却了身前的敌人,失声叫道:“都住手!”   长发魔法师放下了正欲施法的手,而那深肤男人被尤卢撒扭着胳膊按倒在地,连连痛呼:“哎疼疼疼疼疼,不打了不打了!”   希尔戈适时收了刀,她抱臂看着伦塔遥遥打量着伊斯维尔的状况,戏谑道:“怎么说,还打吗?”   伦塔目光沉沉:“那位阁下怎么会和你在一块儿?”   “碰巧遇见罢了,”希尔戈比伦塔高了将近半个头,对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带了些俯视,“那孩子也是他俩救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伦塔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信息,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向那名银发青年,后者刚刚松开那名深肤男人,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向伊斯维尔二人。   “不怕,哥哥在这儿。”伊斯维尔正在哄孩子,突如其来的打斗把瑞奇吓得不轻,小嘴一撅,在伊斯维尔的安慰下好歹没有大哭出声。   感受到尤卢撒戳了戳他的后腰,伊斯维尔抬眸望向走来的女人,眼底滑过一抹惊讶。   “伦塔小姐?”伊斯维尔轻声问,“您怎么在这儿?”   伦塔面色复杂,她又扫了尤卢撒一眼,低声道:“说来话长,阁下。实际上,我们正在寻找这位少爷的下落。”   她简单说明了来意,他们受拉莫塔尼伯爵所托,四处寻找几日前被掳走的伯爵幼子,现在找到了瑞奇,他们当然希望能把他安全带回去。   “您与他的父母有联系?”伊斯维尔顿了顿,拍了拍瑞奇的脑袋,柔声询问他的意见,“想不想见爸爸妈妈?和这位阁下一起走好不好?”   瑞奇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伦塔,紧紧搂住了伊斯维尔的脖子,把脸埋进伊斯维尔怀里不敢抬头:“不,不要……哥哥要丢下我吗?”   孩子似乎又要哭了,伊斯维尔也没什么养孩子的经验,只得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抚。   尤卢撒咋舌,在哥莱瓦震惊的注视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玻璃球塞给了瑞奇。   所幸孩子很好哄,攥着玻璃球抽噎了几声,就趴在伊斯维尔怀里不动了。   “你还真是男女老少通吃,”尤卢撒挠了挠哥莱瓦的脑袋,后者报复地啄了一口他的指甲盖,“这位小姐,他似乎不太愿意和你们一起走。”   后一句话是对伦塔说的,她也看出了这一点,面上带了几分无奈。   “既然这样,把他们一道带去伯爵府得了,”希尔戈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后,插话道,“我想伯爵大人也挺想见见这孩子的救命恩人的。”   伦塔回头扫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我觉得这样也行,总不能白抢人家的功劳,”深肤男人吃痛地揉着胳膊,在一旁道,“刚刚看见你们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们这么凶残呢。”   伊斯维尔顿了顿,意识到或许最开始他们听见的脚步声就来自伦塔几人。   伦塔垂眸思量片刻,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叹道:“二位愿意和我们同行吗?”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稍作犹豫,还是应了。   “那我就先走了,”希尔戈拍了拍尤卢撒的肩,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循声望过来的伦塔,“有我在这儿,这位阁下怕是难以放下心来。”   她勾了勾手,示意尤卢撒有话要说。   尤卢撒不太放心伊斯维尔一个人,一步三回头地跟了上去。   “今天时间太晚,我们暂且找个地方扎营休息吧。”伦塔道,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黑发魔法师。   后者会意,低念一句咒语,便有数条赤红光线从他指尖延伸而出,嗖地飞进了密林里。   很快尤卢撒便回来了,前后脚到的还有两人,都是伦塔的下属。   “带干粮了没?”名为巴纳多的深肤男人翻开行囊掏出干粮分发,“没带的话过来拿点儿,饿着肚子总不行。”   他看上去凶悍,但实际上很好说话,见伦塔和伊斯维尔认识,就没把他们当外人,行动间处处照料。   “这些日子来得着急,很久没生火做饭了,你们别介意。”另一名长卷发的女子提着药箱走了过来,她名为奎比拉,听伦塔介绍,她是名专攻医术的魔法师。   巴纳多闻言呛了一下,忙摆着手道:“没事没事,干粮我们也吃得挺好的。”   “谁问你了?”奎比拉瞪了他一眼,见金发的兽人少女捧着柴火过来,道,“莱恩回来了?哎,巴纳多你搭把手。”   莱恩将柴火交给巴纳多,礼貌道了谢,脑袋两侧圆滚滚的兽耳动了动。   “哎,阿塞洛缪和伦塔呢?”巴纳多叼着干粮四处张望,“打猎去了?”   “大概在布法阵,”奎比拉回答,“这一带晚上确实不够安全。”   伊斯维尔二人听着几人松弛地聊天,也把干粮掏了出来。   “瑞奇饿了吗?”伊斯维尔问男孩。   瑞奇正和哥莱瓦大眼瞪小眼,白鸟自认自己的玩具被这个小号的人类抢走,心有不甘,站在几步之外想吓吓他,扑扇翅膀叫了一声,没成想把男孩给逗笑了。   “鸟,小鸟。”男孩向伊斯维尔跑过来,手舞足蹈地分享自己看见的趣事。   伊斯维尔把瑞奇抱在自己腿上坐着,耐心把干粮一口一口喂给他,男孩边鼓着腮帮子嚼嚼嚼,不时回头看一眼在原地啄玻璃珠玩的哥莱瓦。   “过来。”尤卢撒对哥莱瓦吹了声口哨,白鸟“呱呱”叫了两声,大概是还在生气,拿屁股对着尤卢撒,扇扇翅膀飞进了林子里。   “啧,这小子。”尤卢撒翻了个白眼,见瑞奇一脸失望的小模样,本想再翻颗玻璃珠送过去,想了想还是作罢。   瑞奇正失落着,忽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面前晃了晃,抬头看去,竟是一条乌黑的尾巴,比蛇还要漂亮。   他伸手去够,那尾巴却总在前一秒钟灵巧地避开,抓了半天都抓不住。   尤卢撒噗嗤笑了,伊斯维尔把最后一口面包喂给瑞奇,意味不明道:“你不是说尾巴不能乱碰吗?”   尾巴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了一秒,险些被瑞奇抓到。   你都碰了多少回了?   尤卢撒轻咳一声,道:“不被抓到不就行了。”   话音刚落,他只觉尾巴尖一热,长尾在伊斯维尔掌心扭了扭,却被精灵紧紧握在了手里。   尤卢撒呼吸一滞。   “现在呢?”伊斯维尔笑问。   他很快松了手,只见那条长尾逃跑似的嗖地缩了回去,还在主人腿上紧紧缠了好几圈。   瑞奇困惑地看着尤卢撒满脸通红地抱膝把脸埋进了膝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漂亮的小玩具突然不见了。   “玩会儿这个吧。”伊斯维尔对他笑笑,把一枚玻璃球塞进了瑞奇手里。   不多时,伦塔和阿塞洛缪便回来了。   伦塔没有去动准备好的晚饭,反而径自来到了伊斯维尔面前:“我能和您谈谈吗?”   伊斯维尔看了尤卢撒一眼,将吃饱了就开始犯困的瑞奇交到了他怀里。   两人离开营地,来到了一个不会被谁听见谈话声的位置。   伦塔长长吐出一口气,用精灵语问:“您怎么离开雾兰了,殿下?”   伦塔曾经是精灵王族的宫廷教师,在伊斯维尔尚且年幼的时候,曾在王宫任职过一段时间,伊斯维尔的通用语和一部分魔法都由她教导。   只是后来她离开了雾兰,至今已经七年有余,伊斯维尔也是这么多年下来第一次见到她,他没想到竟会是以这种方式。   伊斯维尔将雾兰的状况简单说了,听得伦塔的眉头越拧越紧:“可您才十九岁,陛下怎么能……”   她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轻咳一声,将这话题揭了过去:“好吧,我还有一事想向殿下您确认。”   伊斯维尔察觉到她的神情逐渐严肃,心下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伦塔沉声问:“您身边那个魔族是怎么回事?” 第41章   伊斯维尔不紧不慢道:“他是我的朋友。”   伦塔本想进一步追问下去, 但思及伊斯维尔的交友也不是她能置喙的事情,只好委婉提醒:“魔族和精灵族毕竟是两个不同的种族,殿下也应该注意些才是。”   伊斯维尔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垂眸转移了话题:“您找我出来,约莫还有别的事想同我说吧?”   伦塔看出他不想继续就方才那事谈下去, 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着他的话道:“恕我冒犯, 殿下,如果可以,我希望您在伯爵府一行之后立刻回雾兰去。”   “为什么?”   “……现在外界并不安全。”   这个解释显然不能让伊斯维尔信服, 他回头扫了一眼营地的方向, 道:“我能问问您为什么下了这样的判断吗?”   见伦塔不回话,伊斯维尔继续问:“和您现在在做的事有关,对吗?”   “……您还是这样敏锐, ”伦塔抱臂靠在树上, 眼底闪过一抹疲惫, “您听过‘旅者’吗?”   伊斯维尔脑海中闪过自己在贝尔迪诺公国所遇:“听过一些。您是……”   “对。我们这次来到隐峰,是为了参加‘旅者’下个月的会议。这个组织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从魔族的蚕食下保护幸存的民族,这次会议在组织的行动中尤为重要。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您针对魔族采取什么行动,我只是希望您能了解,这个世界并不安全, 回到雾兰去是最好的选择。”   伦塔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满是关切,像他仍是个孩子。   而伊斯维尔笑了笑, 看见他的笑容,伦塔就知道,自己的劝诫又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起不到任何效果。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精灵族无法在魔族的攻势下独善其身。死于压制反抗的剑下,抑或是死于汹涌的战火,又有何区别?”   他垂眸凝视着伦塔,不见分毫怯意。晚风撩起他象征王族的淡金色长发,坚毅攀上他的眉眼,一如往昔。   伦塔有片刻的愣神,她突然回忆起来,这样的神情,她也曾在一个已逝之人面上见过。   “您是精灵族唯一的王储……”伦塔颤声道,“若您出了意外,精灵族又该如何是好?”   “若王族都为自保畏缩不前,精灵族才将走向灭亡。”伊斯维尔摇摇头,终究是没再说下去。   他回到营地的时候天色已晚,其他人都已经休息了,只有守夜的阿塞洛缪坐在距火堆数米远的位置,半边脸隐没在黑暗里。   看见他回来,黑发的魔法师对伊斯维尔点头致意,伊斯维尔微笑回礼,从他身后走了过去。   尤卢撒还没有休息,瑞奇抱着哥莱瓦躺在他身边,身上裹着尤卢撒的外套。   “怎么不睡?”伊斯维尔挨着尤卢撒坐下,笑问,“等我回来?”   尤卢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拿尾巴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腰,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劝我回去,”伊斯维尔暗叹一声,“我预料到了。”   尤卢撒已经猜到了结果,闻言笑着调侃:“谁让你身子金贵,大少爷。”   伊斯维尔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呢?希尔戈小姐说什么了?”   “哦,我把暗夜之森的事情和她说了,”尤卢撒轻描淡写地道,“她说那场拍卖会下个月会在斑澜岛召开,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   斑澜岛位于临白大陆南部,正是赏金猎人协会总部所在地。   伊斯维尔一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再想想,”尤卢撒的声音不知为何低了一个度,“我还没问……你的意见。”   “……下个月什么时候?”   “月中那段时间。”   和“旅者”的会议正好在同一时间段。   大概是觉得冷了,尤卢撒往伊斯维尔的方向挪了挪,毛茸茸的发顶在精灵鬓边拂过,有些痒。   伊斯维尔见状翻出件衣服来给人披上,他理了理尤卢撒长长了的发梢,指腹从后颈擦过,带着些微的暖意。   尤卢撒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蹭了蹭伊斯维尔的手。   伊斯维尔本打算收回去的手又放了回去。   “怎么了?”尤卢撒偏了偏脑袋,觉得伊斯维尔掌心的力道有些重,“手冷?”   他不觉得自己的脸比伊斯维尔的手暖到哪儿去,但还是把精灵的手捞了过来,揣进口袋里暖着。   “尤卢撒……”他听见伊斯维尔唤他。   尤卢撒抬头,“嗯”了一声:“怎么了?”   伊斯维尔却不说话了,只是偏头凝视着尤卢撒,侧脸在火光的照耀下光洁如玉,淡金色的发梢染了些许篝火的红,为他的目光增添了几分暖意。   尤卢撒的心跳变快了,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嗓子有些干。   “怎,怎么了?”他磕磕巴巴地,觉得伊斯维尔的手烫得像块热铁。   掌心一凉,伊斯维尔把手抽了出来,转而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脑。   “没事,”他笑道,“先休息吧。”   第二天早晨,一行人便启程前往伯爵府。   昨晚伊斯维尔不在的时候,瑞奇和哥莱瓦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成了朋友,白鸟窝在孩子怀里,任由他软乎乎的掌心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拉莫塔尼伯爵府位于扎思力郊外的一处庄园,伦塔约莫很早就将瑞奇的事告知了伯爵,一行人抵达的时候,道路两旁迎接的仆役把众人吓了一跳。   “好大的场面,”巴纳多小声嘀咕,“我们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可一个人都没有。”   “有的,”莱恩淡淡道,“上次有一位女仆小姐在这里摘花,你还盯着人家看了好久。”   巴纳多被呛得咳了半分钟,在奎比拉鄙夷的目光下连连摆手:“不是,我这不是看花漂亮吗?”   尤卢撒闻言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的那群仆役,大概也是经过精心挑选,容貌都不算太差。   他又用余光扫了一眼伊斯维尔,见精灵正抱着瑞奇耐心听他说话,稍稍松了口气。   也对,在精灵族那样的美人部族里都没见他动心,想必不会轻易被皮囊所惑。   就是块木头。   想到这儿,尤卢撒不禁咬牙切齿。   在一行人被请进庄园之前,伯爵长子与次女就获知了消息。   “瑞奇回来了,”长子梅里西敲响了妹妹的房门,“父亲和母亲已经吩咐下去设宴招待客人。”   房门应声而开,两双褐色的眼睛对视一瞬,塞雷娜随即笑道:“这么说,‘旅者’的几位阁下比骑士团效率高得多。”   梅里西轻哼一声,没有搭她的话。   路过走廊的时候,塞雷娜随意扫了一眼窗外,正巧看见伊斯维尔一行人在仆役的迎接下走进庄园。   “‘旅者’难不成是看脸选的人?”塞雷娜叫住梅里西,示意他往外看过去,“样貌倒是个顶个的好。”   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几人的模样显得愈发出众,尤其是那名抱着瑞奇的青年人,虽看不清正脸,但光是他挺拔的脊背与绸缎般柔顺的金发,就让塞雷娜的目光情不自禁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钟。   “骑士团可不看外貌,他们只要刚直的勇士。”梅里西嗤了一声。   “当然啦,”塞雷娜微笑起来,她容貌姣好,象征拉莫塔尼家族血统的赤红秀发如同一团温顺燃烧的火焰,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动听,“还有出众的家世,你说是吧?”   梅里西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   拉莫塔尼伯爵夫妇热情迎接了一行人,瑞奇见到父母也是高兴,迈着小短腿就飞扑进了母亲怀里。   “哦,瑞奇,我的宝贝……”伯爵夫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在男孩的脸蛋上亲了好几下。   拉莫塔尼伯爵笑看他们母子情深,转头将目光投向了伦塔:“多亏了诸位寻回瑞奇,伯爵府不胜感激。”   “要谢就谢这两位阁下吧,”伦塔让开一步,让拉莫塔尼伯爵看清她身后的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二人,“我们不过是引路罢了。”   伯爵望向伊斯维尔二人,眼里闪过一抹赞许:“真是青年才俊,伯爵府今晚意欲设宴款待,不知……”   话音未落,楼梯口便传来了脚步声,正是梅里西与塞雷娜。   “多有怠慢。”拉莫塔尼伯爵低叱一句,将两人引到了众人面前。   梅里西行了一个骑士礼以示歉意,随后便退到了一边。   塞雷娜则更直接些,她曾见过伦塔一行人,因而对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这两张新面孔十分好奇。   此人果然相貌出众,只是不知内涵是否也像外表一样漂亮。塞雷娜心说。   在拉莫塔尼伯爵的再三邀请下,一行人留在伯爵府参加了晚宴。   拉莫塔尼伯爵个性平易近人,或许正因如此,拉莫塔尼一家的家风并不拘谨,连带着宴会的气氛都轻松活跃起来。   众人享用了丰盛的晚餐之后,伦塔便找上了拉莫塔尼伯爵,约莫是有重要事宜需要商谈。   伯爵临走之前为其余人安排了房间,众人尚未离席,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塞雷娜提着裙摆来到了伊斯维尔面前,对他颌首笑道:“伊斯维尔阁下,不知能否有幸带您在府上逛逛?”   拉莫塔尼伯爵夫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惊讶,却也没多加阻拦。   而梅里西惊诧地扫了塞雷娜一眼,又偏头打量伊斯维尔的神色。   伊斯维尔心知此情此景不能拂了塞雷娜的面子,因而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小姐。”   尤卢撒面色一黑。 第42章   “伊斯维尔阁下是第一次到隐峰来?”塞雷娜奇道, “确实,您看着并不像隐峰人。”   两人在花园的小径缓步前行,月色清朗, 为花园的一花一叶,以及青年柔顺的金色长发都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   塞雷娜偏头凝视着微笑颌首的伊斯维尔, 他并不像想象中的旅人那样风尘仆仆, 反倒因自身的教养优雅至极。   “拉莫塔尼小姐邀我出来, 不只是为了听旅途的故事吧?”伊斯维尔笑问。   塞雷娜脚步一顿,为他的敏锐笑了笑:“说得不错,实际上, 我有一事相求。”   伊斯维尔寻思她或许想让自己帮忙寻一些稀罕物什, 旅人在这方面总有些优势。   塞雷娜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望向伊斯维尔。   “您能不能把梅里西揍一顿?”她诚恳地问。   伊斯维尔顿了顿,微笑着询问:“我可能听错了, 您能再说一遍吗?”   “您没听错, ”塞雷娜郑重点头, “三日之后,父亲将举办一场比武竞技,我不希望梅里西参加。”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问:“我能问问原因吗?如果我没记错,子爵阁下与您是亲生兄妹。”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 ”塞雷娜转过身去低喃,“他会死的。”   “您的意思是,有人意图加害子爵阁下?”   “我不知道……”塞雷娜摇摇头, 神态急切,“总而言之,绝对不能让梅里西参加那场竞技!请您帮帮我, 您要什么报酬我都会给您!”   伊斯维尔垂眸与塞雷娜对视,包容的蔚蓝色眼瞳让女子不禁瑟缩。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您的请求,”伊斯维尔轻声道,“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我没法对任何人动手。时候不早,我送您回去吧。”   塞雷娜瞳孔一缩,她凝视着伊斯维尔向她伸出的手,心情复杂。   “……梦,”她哑声道,“我做了个梦。”   伊斯维尔一顿:“什么梦?”   “我梦见了梅里西在竞技中拔得头筹,被扎思力的骑士团团长招进了骑士团。在那里,他……”似乎恐惧极了,塞雷娜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双肩,牙关打颤,“他被关进了阴森的地下监狱,有一群怪物……把他活生生咬死了。”   “这或许只是个梦而已。”伊斯维尔试图安慰她。   但塞雷娜的回复异常坚决:“不,我不敢赌。”   她垂下眼眸,踌躇半晌,还是问:“接下来的话,您能为我保密吗?”   “我发誓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星半点。”   塞雷娜深深吸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道:“实际上,自我年纪尚小的时候,我总是会反复做一些梦。   “我梦见梅里西在训练时跌了一跤,第二天他果然摔断了几颗牙。我梦见家族将诞生新的成员,过了一阵子,医师便告诉我们,母亲怀孕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这太巧合了,不是吗?关于梅里西的梦也是,过去一个月,我一直受它所困……我不敢赌,阁下,万一它是真的该怎么办?万一它发生了,我……”   伊斯维尔安静地听她倾吐完一切,柔声问:“您的梦境有预知的能力?伯爵阁下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他们,”塞雷娜低声道,“因为预知是只有魔女才有的能力。”   伊斯维尔一滞,他对上塞雷娜渴求的目光,说不出拒绝。   “子爵阁下很向往作为一名骑士加入骑士团,”伊斯维尔没有正面回答塞雷娜的问题,反而道,“我认为,或许不该干预他参加这场竞技。”   “可难道就看着他这样死去吗?”   “不,”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有别的办法。我能拜托我的朋友帮忙吗?”   塞雷娜愣了愣:“当然可以……”   伊斯维尔将塞雷娜送了回去,接着来到了伯爵安排的住处。   伯爵为他们安排了独立的单间,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房间就在隔壁。   尤卢撒想必已经休息了,伊斯维尔没去打扰他。房间另一端设有一处小阳台,伊斯维尔走过去,正要把门关上,忽见阳台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定睛一看,是一枚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主人大概是光着脚过来的,看上去刚印上不久,水渍尚未完全干透。   伊斯维尔唇角微勾,他抬眸望向隔壁的阳台,对方的房门严严实实地关着,看不清其中景状。   没过多久,尤卢撒的房门被敲响了。   将近过了一分钟尤卢撒才来开门,他肩头随便披着外衣,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你干什么?”   伊斯维尔周身有些湿气,大概是刚洗过澡:“我房间里好像进贼了。”   “进贼了?”尤卢撒拧眉,绕过伊斯维尔就要出去,“你什么东西被……”   他脚步一顿,刷地回头看向伊斯维尔,后者笑笑,不紧不慢道:“进了只小贼猫。”   尤卢撒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小贼猫”是在指他,一张脸登时红了个彻底:“你说谁是贼猫?就进你房间怎么了?”   他说着便要往外赶人,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我又没说不让你进,”伊斯维尔笑着避开他的手,“我的房间你随便进成吗?”   他一闪身进了屋,顺手把门关了,堵在门口不肯出去。   尤卢撒本也没真心要赶他,见状一屁股在床边坐下,别别扭扭道:“你来做什么?看来聊天聊得兴致很高嘛。”   伊斯维尔失笑,他在尤卢撒身边坐了,故意道:“我和拉莫塔尼小姐确实有些共同语言。”   尤卢撒面色黑了黑,一骨碌翻身上床,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那你去聊吧,我睡觉了。”   听见身后伊斯维尔的笑声,尤卢撒气得踢了他一脚:“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聊了几句天而已,”伊斯维尔避开他,俯下身去摁着尤卢撒的手不让人动,“为什么不高兴?”   尤卢撒挣了挣,奈何伊斯维尔力气实在太大,他动弹不得。   他总不能直说自己吃醋了吧?   尤卢撒恨不得给伊斯维尔一个爆栗,他扭过头,粗声粗气道:“没什么。”   “别气了好不好?”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脑袋,“我和你是最好的朋友。”   所以不会有别人的。   尤卢撒:“……”   他只觉得有一口气哽在胸腔里,不上不下地,险些把他给憋死。   尤卢撒深呼吸了数次,终于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算了,和傻子置什么气。   “我不气了,”尤卢撒宣布,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僵硬,“那你们刚刚谈了什么这么开心?”   伊斯维尔这才松开了尤卢撒,笑道:“实际上,我和拉莫塔尼小姐做了一个约定。”   他将塞雷娜的请求简单说了,掠去了和预知梦有关的部分。   “你想参加这场竞技?”尤卢撒挑了挑眉,“这么麻烦,我直接去偷偷把那子爵揍一顿,让他七天下不来床不就成了?”   他心知伊斯维尔大概没把事情说全,精灵很少有事瞒着他,那十有八九就是因为塞雷娜的要求了。   尤卢撒没有深究的打算,他摸着下巴道:“或者我上场,你总不能加入骑士团不是。”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这事急不来,我可能需要你帮忙,不过不是现在。”   尤卢撒的专长并不在一对一拼剑术,强行上场过于憋屈不说,还容易受伤。   他拍了拍尤卢撒的发顶,说了句“早点休息”便走了。   尤卢撒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觉得伊斯维尔这段时间好像特别喜欢摸他的脑袋。   第二天早晨,伊斯维尔碰见了伦塔。   “几位打算什么时候启程?”伊斯维尔问。   “过段时候,”伦塔似乎并不愿意和伊斯维尔提起这个,“越过飞瀑的魔法船半个月才有一趟。”   扎思力不仅是隐峰的重要港口,更是一道从海洋到内陆的防线。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那道横贯山峰的巨型瀑布。   这道瀑布长数千米,几乎横贯了整条扎思力边界线,其间地势崎岖,除了依靠通往内陆的魔法船,几乎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越过瀑布。   见伊斯维尔若有所思,伦塔停下脚步,无可奈何地警告:“我是绝对不会带上您一块儿的,阁下。伯爵阁下已经为我们签发了通行许可证,没有第六个人可以借此搭上魔法船。”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颇有些无辜:“当然,伦塔小姐。”   由于伯爵热情招待,一行人在伯爵府留宿了一夜,只是要继续打扰下去未免有些失礼,第二天早饭过后,伊斯维尔与伦塔一行人道别,后者先行离开了伯爵府。   而就在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意外。   “哥哥……”瑞奇抱着伊斯维尔的大腿不肯松,精灵退一步,他就紧跟着走一步,“别走,别走。”   女仆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少爷,别给阁下添麻烦。”   “我以后再来看瑞奇好不好?”伊斯维尔蹲下身与瑞奇平视,笑着把一颗糖果塞进了他掌心。   男孩撅了撅嘴,他终究是不想让伊斯维尔为难的,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女仆抱了过去,走一步要回三次头。   两人离开了伯爵府,刚行至门前,便有一人将伊斯维尔叫住了。   两人循声回头,来者一身劲装,腰佩长剑,红发褐眸,面容俊朗如刀削,正是梅里西。   “请等一等,”梅里西来到两人面前,虽用着敬语,态度和语气却不那么友善,“我有事找您,阁下。” 第43章   “请问是什么事呢, 子爵阁下?”伊斯维尔问。   梅里西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见状直言道:“我能问问昨晚塞雷娜和您说了什么吗?”   尤卢撒闻言挑了挑眉,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带了几分兴味。   伊斯维尔不卑不亢道:“随便聊了几句天罢了。听拉莫塔尼小姐说, 这些日子伯爵阁下将举办一场骑士比武竞技,我便向她了解了一二。”   梅里西一愣, 眼中的警惕立刻转变成了遇到志同道合者的喜悦之情:“您对比武竞技感兴趣?”   “我初来隐峰, 对贵国的骑士精神颇为崇敬, 若是能亲身体验,那便再好不过了。”   “这还不容易!”梅里西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头,露出一个微笑, “跟我来吧, 我今天就帮您把名给报上。”   说走就走,梅里西带着伊斯维尔二人折返回去,抽出一份报名表交予伊斯维尔。   “三天后就是第一场比赛, 前一天晚上, 伯爵府将会公布赛事名单, ”梅里西边指引伊斯维尔填表边道,“希望我们不要第一场就对上。”   他抽出第二份报名表,望向尤卢撒的目光跃跃欲试。   尤卢撒假装没看见,比起挥舞着长剑在竞技场上彰显什么骑士精神,他更愿意接几个任务赚点生活费。   梅里西愉悦地送走了二人, 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找伊斯维尔的目的。   两人在扎思力寻了一处性价比过得去的旅店住下,尤卢撒去了赏金猎人协会交差,而伊斯维尔为三天后的竞技做准备。   临近傍晚, 尤卢撒才回到旅店,来时带了一条消息:“楼下有人找你。”   他看上去情绪不佳,伊斯维尔猜测来的难不成是他不喜欢的人:“是谁?”   “伯爵家的小姐。”尤卢撒淡淡道。   他随手将一个纸包搁在床头柜上, 伊斯维尔嗅到了空气中飘散的甜香:“给我的?”   “不然还能是路上捡的吗,”尤卢撒转身脱了外套,没去看伊斯维尔,“你早点下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伊斯维尔的目光在他后腰贴身的黑衣上停留了片刻,道:“天气冷了,别穿太少。”   他转身下了楼,塞雷娜披着斗篷等在楼下,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塞雷娜向伊斯维尔颌首:“贸然前来,没有打扰您吧?”   “当然不会,”伊斯维尔笑道,“您有什么事吗?”   “我听梅里西说,您已经报名参加了比武竞技?”塞雷娜低声问,“我并非在质疑您的能力,但这场赛事大部分参赛者都是扎思力有名的骑士,我担心……”   “我虽对贵国的骑士精神不甚了解,但自诩对剑术略知一二,拉莫塔尼小姐无需为我担忧。”伊斯维尔道。   塞雷娜半晌才问:“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没人敢确保自己不会在精英云集的赛事中受伤。”   “我承诺过会帮助您。更何况,我也不希望看见您的梦境成真。”伊斯维尔道。   塞雷娜愣了愣,她仰头与伊斯维尔对视,除了真诚,她没在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看见任何东西。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她笑道。   伊斯维尔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但出于礼貌还是道:“谢谢。”   塞雷娜噗嗤笑了,她越过伊斯维尔的肩头看见了什么,道:“算了,不打扰您了,我会让扎思力最好的医生随时待命,您不需要有太大压力。”   她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接着转身挑上马车扬长而去。   伊斯维尔似有所觉地回头,他和尤卢撒房间正对着街道,这时候窗户虚掩着,隐约可见窗帘在其后随风飘拂。   伊斯维尔回到房间的时候,尤卢撒给他带的点心还热着。   他揭开纸包,形状漂亮的小饼干整齐码放其中,连碎渣都很少有,看得出带回来的路上被照顾得十分细致。   伊斯维尔拣了一块送入口中,双眼因满足微微眯起。   尤卢撒手里揉搓着哥莱瓦,在一旁托腮看着他,情绪看上去比起先前和缓了许多:“她为什么找你?按道理来说,那位伯爵小姐应该和伦塔他们更熟。”   伊斯维尔回忆起头一天晚上,他也在花园里问过塞雷娜这个问题。   “旅者一支队伍只有六人,上一次伦塔小姐过来的时候,她的队伍只有五人,”塞雷娜如是道,“您和您的朋友并不属于‘旅者’,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父亲与‘旅者’的关系比看上去更加紧密,因此我不能委托他们。”   “至于为何拜托您……大约是因为您比较面善吧。”   而伊斯维尔当时是这样回答的:“您不必担心,若是您委托于尤卢撒,他也不会拒绝您的。”   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思及此,伊斯维尔嘴角的笑意扩大了。   见尤卢撒面露困惑,伊斯维尔喝了一口茶,若无其事道:“可能因为你看上去比较凶。”   尤卢撒:“……”   三天后,比武竞技如期举办。   伊斯维尔第一场比赛的对手是一名体型中等的骑士,尤卢撒事先收集了情报,他告诉伊斯维尔,这名骑士已有十几年的资历,剑术非常纯熟。   那骑士见对手是一名长相温和俊美的外邦人,不自觉放松了些警惕。   塞雷娜坐在观战席前排,她也知道这次对手的棘手,悄悄为伊斯维尔捏了把汗。   “你担心他?”一旁的梅里西问,“真奇怪,你以前可从来看不上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骑士。”   最后一句话明显带了调侃的意味,塞雷娜听出来了,她轻笑一声,道:“确实如此,毕竟人的智力不会因为群体中出现了一个天才而改变。”   梅里西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刚想反驳,便听观战席上一阵欢呼,场上二人赫然已经缠斗在一块儿。   约莫是想尽早结束战斗,那骑士剑势凌厉非常,剑锋直取伊斯维尔薄弱之处,却又每每被对方的剑轻飘飘地挑开,化力于无形。   伊斯维尔却也没立刻反击,光是以守代攻,似乎在观摩对方的招数。   大部分观众对骑士的表现抱有相当的期待,见他招招凌厉却始终未能取胜,还以为他在戏耍对方,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耐。   “别拖沓了,赶紧把那公子哥打下去!”一人起哄道。   “就是啊,耍着人家玩有意思吗?”   观战者并不限于懂行的贵族,一般人不知门道,但梅里西却看出来,伊斯维尔进退皆是从容有度,丝毫没有被压制的劣势,反而隐隐占了上风。   梅里西若有所思地观望赛场,见塞雷娜依然紧张,出声安慰:“别太担心,他会赢的。”   不出他所料,不出五分钟,伊斯维尔便开始反击。   在梅里西眼里,伊斯维尔绝对是个称得上剑术天才的人物,无论在速度、力量抑或是技巧,他都超出对手的骑士不止一星半点。   他此先与隐峰的骑士并未打过交道,光是短短的几分钟比试,他却已经摸透了对方的习惯,挡下对方进攻的同时步步近逼,长剑以刁钻的角度打在对方盔甲之上,直把骑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一记干脆利落的击打过后,骑士力有不敌,应声倒地。   观众本以为骑士赢下这场比赛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令他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场上有了片刻的寂静。   伊斯维尔俯身将对手拉了起来,对方没受什么伤,见状苦笑道:“是我轻敌了。败给阁下您,我很荣幸。”   “我也很荣幸能与您一战。”伊斯维尔微笑颌首,他随手摘下头盔,淡金色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阳光下的面容俊美如同雕塑,让前排的观众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句什么,紧接着其他人也跟着欢呼起来,观战席上的喧闹一阵盖过一阵,有些胆大的未婚女子甚至脱下手套丝巾往场地中央扔了出去。   梅里西兄妹也跟着他们鼓掌,子爵不由得纳闷:“外邦人都这么厉害吗?”   “……谁知道呢。”塞雷娜注视着伊斯维尔的身影,心情复杂。   如果早就知道,她刚刚哪里用得着这么紧张?   伊斯维尔微笑着对观众们颌首致意,在一片欢呼声中走了出去。   “你还真是有够引人注目的。”青年的声音让伊斯维尔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去,正是尤卢撒。   “你看我比赛了吗?”伊斯维尔卸下盔甲,笑问。   “看了一点。”尤卢撒含糊道。   伊斯维尔笑笑,从他进场的时候,他就看见看台视野最好的位置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尤卢撒戴着兜帽,似乎不愿被人察觉自己的行踪,但伊斯维尔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伊斯维尔也没点破,只是道:“既然我赢了,不给我些奖励吗?”   “……这才第一场,”尤卢撒翻了个白眼,“等你拿到冠军再说吧。”   话虽如此,尤卢撒还是在回去的路上给伊斯维尔买了他喜欢的、新鲜出炉的点心。   接下来的几场比赛,伊斯维尔一路取胜,势如破竹,在观众中的呼声也愈发高涨,甚至专门赶来看他比赛的也大有人在。   伊斯维尔赢得半决赛的当晚,尤卢撒带着一叠资料回来了。   “另一场半决赛的结果出来了,决赛时间安排在明天早上。”他道。   彼时伊斯维尔正在放松紧绷了一天的肌肉,闻言他拉起衣襟,问:“是谁赢了?”   尤卢撒耸了耸肩,把一份羊皮纸交给了伊斯维尔。   “梅里西·拉莫塔尼。”他道。 第44章   这个结果并未出伊斯维尔所料, 这场比赛面向的主要是资历尚浅的青年才俊,而梅里西在同年龄段中确实是一名足够强大的剑士。   “他打不过你,”尤卢撒下了定论, “你要放水吗?”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不公平的对决不符合骑士精神,尤卢撒。”   “好吧, 好吧。”尤卢撒耸了耸肩, 他不会贬低诸如隐峰这类国家的骑士道, 但他也不会去践行。   他生长在满是精灵的土地,但依然接受着魔族的教育,这个狂野的民族漠视规则, 更别提用崇高的道德去践行它了。   这或许就是魔族没有骑士的原因。   第二天上午, 比武竞技的决赛在扎卢其的斗技场正式开始。   往年的拉莫塔尼伯爵也曾举办过类似的竞技,但决赛中的两名对手均未取得骑士身份,这种情况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不过, 由于两名对手本身自带的话题, 观战席上的呼声只增不减, 女士的手套和丝巾险些把二人淹没。   “伊斯维尔阁下,若您取得了冠军,我们共进晚餐吧!”尤卢撒身边的一名女子高喊。   这类呼声层出不穷,由于梅里西出身隐峰望族拉莫塔尼,表达好感多有约束, 反倒是对伊斯维尔的邀请更多些。   尤卢撒面色黑如锅底,他抱臂靠在角落,尾巴不安地在大腿上拍打。   周围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尤卢撒面无表情抬眸看去,却正好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伊斯维尔单手抱着头盔,在场地中央向他挥手致意。   周围观众不明所以, 但并不妨碍他们尖叫着高喊伊斯维尔的名字。   尤卢撒往下拉了拉兜帽,整个人缩进了座椅里,耳廓一片通红。   “若您留在隐峰,必然会是骑士中最受欢迎的一位,”梅里西戴上头盔,陶侃道,“在大街上巡逻会被鲜花淹没的那种。”   “您似乎很有经验,是曾经历过?”伊斯维尔笑问。   梅里西闷声笑了,没有回话。   决赛终于拉响。   一声指令,场上二人便缠斗在一起。   看得出梅里西练剑的时间很长,基本功足够扎实,一砍一劈都毫不拖泥带水,只是因为年纪尚轻,使剑的技艺仍有些青涩。   伊斯维尔接了梅里西两剑,突然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   这场竞技并非赌上生死的决斗,因而双方所用的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钝剑,从表面上看与寻常长剑无异,足以伤人,但绝不至于流血送命。   然而,伊斯维尔意识到,自己手中的这把锐利非常,赫然是一把普通的长剑。   他暗自责怪自己没有提前检查,挥剑的动作都不由得收了几分力道,由积极进攻隐隐转守。   对伊斯维尔的变化,场上的对手最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梅里西察觉到了伊斯维尔的弱势,不快道:“您今天的剑势异常软弱,早餐没吃饱不成?”   他矮身侧劈,伊斯维尔反手挡下,顺势挑开梅里西的长剑,连退了数步。   观战席上的尤卢撒也察觉到了伊斯维尔的异常,微微拧起了眉。   昨天伊斯维尔亲口说不会放水,今天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身体出了状况?   尤卢撒的神经紧绷起来,若是伊斯维尔有受伤的一星半点可能,他就算闯入赛场也要把人救下。   场上的缠斗愈发激烈,梅里西被伊斯维尔的退让激起了怒火,攻势愈发猛烈,却都被伊斯维尔轻松化解,一时间僵持不下。   伊斯维尔心知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他手腕翻转,剑身击在梅里西身侧,后者被震得后退一步,战意却丝毫不减。   两把长剑激烈相撞,梅里西竟是上前一步直面伊斯维尔的长剑,剑锋一偏,险险刺入梅里西头盔与盔甲之间的缝隙。   伊斯维尔一惊,下意识收剑后退,没成想让梅里西抓住时机,一剑砍在了他侧腰。   这一下使了十成的力气,伊斯维尔腰身一麻,单手拄剑跪倒在地。   胜负已分。   场外观众的意见本就是一对一,支持梅里西的有之,认为伊斯维尔技高一筹的亦有之,见此情景,观战席上登时喧闹起来,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恭喜新鲜出炉的冠军。   梅里西摘下头盔,面色难看得吓人。   伊斯维尔喘了口气,笑道:“子爵阁下,祝贺您。”   梅里西大步走向伊斯维尔,正欲说什么,忽见一抹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伊斯维尔身后,一把将他牵了过去。   “受伤了吗?”尤卢撒帮伊斯维尔卸下盔甲,急冲冲地把人往场外带,“让医师看看。”   梅里西欲喊住他们,但从另一头涌下来的骑士与观众挡在了他们之间,簇拥着他往颁奖台走去。   “喝药就好了,这些日子不要有什么大动作。”医师检查了伊斯维尔的状况,将调配的药水交给了尤卢撒。   伊斯维尔体质不错,加上有盔甲的保护,他的伤势并不严重。   反倒是尤卢撒这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让伊斯维尔觉得有趣,用搭在尤卢撒肩上的手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小伤而已,又不是要死了。”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尤卢撒瞪了伊斯维尔一眼,扶着他走出了临时搭建的简易医疗站。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名方脸寸头的骑士走了进来。   “那位先生呢?”他问医师。   “刚刚离开了,”医师回答,他眯了眯眼,戴上单片眼镜打量这名骑士,疑惑道,“哎,您是副团长……?”   没等他说完,那骑士便像来时那样急匆匆地走了。   那厢伊斯维尔二人离开斗技场,正准备回旅店去休息。   “你们,等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伊斯维尔按住尤卢撒示意他稍安勿躁,顺势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见来者是梅里西,他像是早就料到似的,丝毫不显惊讶:“子爵阁下?请问有什么事吗?”   梅里西面色阴沉,如山雨欲来:“关于刚才那场比赛,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解释。”   “您想要什么解释?”   “关于您故意退让的解释!”梅里西振声道,他情绪激动,象征胜利者的花冠在他头顶歪了歪,被他一把扯了下来,“您是忧心于拉莫塔尼家族的权势,还是认为我根本不值得您全力以赴?”   伊斯维尔还未来得及回答,另一人便匆匆赶了上来。   “梅里西!”塞雷娜拽了大哥一把,“你为难伊斯维尔阁下做什么?”   这是梅里西和伊斯维尔的比赛,塞雷娜观看了全程,多多少少看出伊斯维尔状态不佳,因而在比赛结束之后,她专门找人去检查了双方的武器装备,没想到还真查出了些东西。   主办方交给伊斯维尔的,是一把真剑。   “他的所作所为有违骑士精神,”梅里西抽回胳膊,咬牙切齿道,“你看错人了,塞雷娜,他根本对骑士道一无所知!”   “骑士道?”尤卢撒冷不丁插话道,“你指的骑士道就是对你的对手,一个伤员纠缠不休?贵国的骑士精神还真是令我敬佩万分。”   他冷笑一声,拉着伊斯维尔转身就走。   梅里西气急,正欲拔腿追上去,塞雷娜慌忙拉住了他。   “你别闹了!”塞雷娜低声道,每一个咬字都格外清晰,“伊斯维尔阁下这样做事出有因,那是把真剑,如果他不收手,你会死的!”   梅里西约莫是气昏了头,他低头瞪视着塞雷娜,一字一顿道:“那就让我死了!”   他避开塞雷娜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哎,你……”塞雷娜被梅里西这顽固的样子气笑了,她瞪视着自家大哥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担心伊斯维尔的伤势,尤卢撒安排了马车,两人一路回了旅店。   伊斯维尔下场之后就把真剑的事向尤卢撒说了,见尤卢撒眉头紧拧的样子,故意叹了口气:“其他的没什么,只是可惜冠军的奖励没有了。”   “什么奖励?”尤卢撒扫了他一眼,很快反应过来,“那有什么……啧,你想要什么?”   颊边一暖,尤卢撒只觉伊斯维尔的指腹蹭了蹭他的嘴角,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能笑一笑吗?”伊斯维尔问,“你笑起来很好看。”   “……这算什么奖励。”尤卢撒扯了扯嘴角,眉头倒是不皱了,只是耳朵根红了起来。   两人路经旅店大堂的时候,一名伙计叫住了他们:“二位,有一封信送了过来,说是给伊斯维尔阁下的。”   “好的,谢谢。”伊斯维尔接过那封信,像知道写信人是谁似的,丝毫没有惊讶。   两人上了楼,尤卢撒把伊斯维尔安顿好,倚在床边看他把信拆了,忍不住问:“谁寄的信?”   “隐峰骑士团的团长,贝林格阁下,”伊斯维尔细细将信读过一遍,回答,“他邀请我后天去骑士团做客。”   “找你做什么?邀请你进骑士团去?”尤卢撒不由得拧眉,他抬眸望见伊斯维尔从容的神色,内心浮现一个猜测,“难不成,你参加这场竞技就是为了这个?”   “你可以这么认为。”伊斯维尔将信收了起来,翻出医师给的药水,遵循遗嘱把药服了下去。   第三天下午,伊斯维尔如约来到了骑士团大楼。   “贝林格阁下,客人到了。”值守的骑士通报道。   办公室内的男子有着对于骑士来说略微壮硕的身形,他面颊红润,两侧的头发故意留得长了些,以掩盖微微发秃的头顶。   贝林格正在准备茶水,他侧身挡住骑士的视线,将一包透明的粉末加入了茶水之中。   “请他进来吧。”他笑道。 第45章   一名金发蓝眼的青年敲门进了屋。   伊斯维尔微笑向团长问候, 后者热情地招呼他坐下,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阁下愿意来此,真是荣幸之至, ”团长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出众的年轻人了。”   他仔细询问了伊斯维尔的伤势, 又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 最终才进入正题:“我这次邀请您过来, 主要是想征求阁下的意见,不知您对扎思力的骑士团是否有兴趣?”   伊斯维尔对此早有准备,闻言道:“我参加比武竞技, 是因为对隐峰的骑士精神颇为崇敬, 只是要加入骑士团,我怕是还不够格。”   这番话就算是婉拒了,团长也没强求, 他又拉着伊斯维尔聊了几句, 见他全程未碰面前的茶具, 笑问:“阁下不喜茶水吗?这茶叶还是我特意托朋友从海外捎回来的,极其醇厚馥郁。”   伊斯维尔于是端起茶盏,团长注视着他将杯沿递到唇边,还未来得及抿上一口,房门就被敲响了。   约莫是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 伊斯维尔手一抖,竟是不小心把半杯茶都泼在了身上。   “啊,非常抱歉, ”伊斯维尔忙将茶杯放了回去,用两个指头揪起湿透的前襟,“失礼了。”   团长的笑容有些尴尬, 他抹了一把头发,好让两侧的发丝重新贴在头顶:“没有的事。”   “既然团长之后有来客,我也不便多打扰了,”伊斯维尔摇了摇头,起身与团长道别,“我也该回去换身衣服。拂了您的好意,真是非常抱歉。”   伊斯维尔与门口前来报告的骑士擦肩而过,他一路走出大楼,意味深长地回头扫了一眼团长办公室的方向。   指尖在前襟轻拂,不出片刻,濡湿的布料便干透成了原本的模样。   伊斯维尔抚平衣襟的褶皱,转身走进了大街。   副团长进屋时只觉屋内气压低得可怕,只是团长平日里也喜怒不定,他便没多加在意:“阁下,我这些日子与拉莫塔尼子爵有过联络,但他坚称自己的冠军胜之不武,迟迟不愿加入骑士团。”   团长面无表情地听完,方才面对伊斯维尔的满面笑意此时不复存在。   见他不为所动,副团长继续道:“您也不是不知道,骑士团近年来人才凋敝,急需吸收新鲜血液弥补空缺……”   “我知道了,”团长不耐地打断他,“既然如此,你帮我联系他,我当面和他谈。”   副团长还欲说什么,便被团长挥挥手给轰了出去。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在比武竞技上大放异彩的两人,一个不愿意加入,一个连人都找不着,想招揽点人才进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忧郁归忧郁,但副团长一向工作勤勉,没多休息便前往检查执勤了。   一天的工作堪堪结束,转眼就入了夜。   副团长从办公室出来时,大楼里已经没多少人了,他问候了执勤的骑士,匆匆往家中赶。   在大楼门口,他与一名骑士擦肩而过。   副团长似有所觉,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那骑士却已经拐进了走廊,鞋底与地面的磕碰声格外清晰。   是他多虑了?   副团长摇摇头,没再多留。   骑士穿过走廊,一路来到了监狱门前。   正是换班的时间,他向同僚出示了证件,畅通无阻地进了监狱。   骑士将监狱上上下下巡逻了一遍,这儿和他见过的其他监狱一样冰冷沉默,绝望的囚犯们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对骑士的到来习以为常。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尤卢撒心想。   伊斯维尔回去之后便简单和他讲述了骑士团大楼的布局,两人怀疑其中暗藏玄机,因而尤卢撒抓住机会潜了进来,只是此行似乎并没有什么收获。   他叹了口气,正欲打道回府,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是巡逻的骑士,忙闪身避到一旁。   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走了过来。   他步伐僵硬,肢体麻木,分明是巡逻,行走间却连脖子也没有扭动一下,沉默得像一具死尸。   尤卢撒起了疑心,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那骑士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一路向下,走过监狱的三层楼梯。   就在这时,他倏地停下脚步,缓缓扭过了头,另一手放到腰间,长剑缓缓抽出。   下一秒,一个黑影须臾间跃至他身前,那骑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身惊叫,便被悄无声息地拖到了墙角。   尤卢撒摘下对方的头盔,顺便堵住了他的嘴,正欲仔细观察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垂眸一瞧,却越看越心惊。   对方皮肤苍白不似活人,体温冷得像冰,一口龅牙在萎缩的肌肉下狰狞地突起,赫然就是之前绑架伯爵幼子的绑匪之一。   尤卢撒惊疑不定地扯开对方的领口,一道蜿蜒的伤疤爬在男人脖颈之间,如同斩首的痕迹。   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青年肩头,尤卢撒一顿,低头望去——   被敲晕的男人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瞳孔扩散的眼睛。   *   “我的建议是,您大可以与伊斯维尔阁下再进行一场比试,”团长劝道,“这次堂堂正正地见分晓,如何?”   梅里西坐在他对面,沉着脸没有回话。   “只是再举办一场竞技不太现实,”团长继续道,“如果您愿意的话,私下来进行一场比试怎么样?”   “……不,”梅里西终于开口,吐出的话却是拒绝,“私斗不合规矩。”   团长暂时住了口,他打量着梅里西,目光慈爱,像一名再和蔼不过的长辈。   “我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梅里西,”团长缓缓道,“我与你父亲是旧识,因而也知道,你对骑士这一职业是如何地热爱。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不是吗?那又为什么要因为固执放弃这一切呢?”   见梅里西依然梗着脖子不说话,团长叹了口气,劝道:“既然如此,我请伊斯维尔阁下去我府上一叙,你们二位握手言和怎么样?他是一名再正直不过的年轻人,前几日之举想必不是出自他本心。”   这一番话说动了梅里西,尽管与伊斯维尔的理念多有冲突,梅里西还是打心眼里认同他的剑术与品格。   他犹豫半晌,还是道:“那就麻烦您了。”   团长微微一笑:“你们能握手言和,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天晚上伊斯维尔便收到了团长的邀请函,他没说什么,第二天晚上,他按照邀请函上的时间准时赴约。   团长的府邸在扎思力的郊外,只是位置比伯爵府更偏远些,放眼望去,除了这座三层的小楼没有其他人烟。   “阁下的伤势如何了?”团长热情地引伊斯维尔进门,不忘询问。   “已经好全了,”伊斯维尔礼貌颌首,“多谢您的关心。”   梅里西比伊斯维尔先一步到了,这时正在客厅里喝茶等候。   两人在礼节性的问候之后都没开口,还是团长出声道:“梅里西啊,决赛一事是主办方的疏忽,你也不必对伊斯维尔阁下过于苛责。”   梅里西闭了闭眼,僵硬地冲伊斯维尔颌首:“我这些日子也有过反思,是我冲动了。”   “我也有错,”伊斯维尔回答,“为您造成了困扰,真是抱歉。”   在团长的引导下,两人又聊了些旁的话题,凝滞的气氛终于和缓下来。   “对于先前的冒犯,我十分抱歉,”梅里西喝了些茶,这句道歉终于以一个平和的方式说了出来,“以这样的心态……或许要成为骑士确实太早了些。”   团长不赞同地摇摇头:“您能有这种觉悟,就超越了许多人了。”   他偏头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剑,状似无意间道:“机会难得,不如二位稍加切磋,也好消除几日前的遗憾。”   见梅里西不赞同地望过来,团长笑道:“普通切磋罢了,又不是一对一死斗,难道骑士私下里就不会以领教剑术为目的切磋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梅里西也只得应允下来。   伊斯维尔也没有表示反对,团长笑了笑,带着两人来到了兵器储藏室。   “既然是切磋,也不必拘泥于形式了,二位不如直接用真剑比试一番。只有真剑才能看出骑士的水平,不是吗?”团长笑着看了梅里西一眼,约莫是被他的话戳中,梅里西竟也没反对,径自将剑接了过去。   “既然如此,二位就直接开始吧,”团长站在别墅的训练场边,对二人拍了拍手,“二位记得点到即止。”   两人各自错开数步,长剑出鞘。   不知是否是真剑的缘故,伊斯维尔察觉到梅里西的气势似乎变得比上一次愈发凶悍外露。   而实际上也是如此,两剑相撞,伊斯维尔错估了梅里西的力量,只觉虎口一麻,长剑险些脱手而出。   他似有所觉,余光瞟向团长的方向,视线却被上前一步的梅里西彻底占据,伊斯维尔意识到今日的梅里西不同往常,只得拿出百分百精力应战。   训练场的角落里,团长面带微笑注视着缠斗的二人,一手在口袋里把玩着什么。   如果有懂行的上前看一眼,就会发现,那是一包纯白色的粉末,效果不亚于最有效的兴奋剂。   不出十分钟,训练场上的战斗已然进入白热化阶段,梅里西的攻势愈发猛烈,伊斯维尔察觉到不对,欲收势却无从下手。   团长嘴角的弧度愈发扩大。   “噗嗤”一声,剑尖刺入护甲的缝隙,深深没入青年胸膛。   汩汩鲜血伴随着长剑拔出的动作喷涌而出,梅里西怔愣地凝视着手中滴血的长剑,忘了反应。   伊斯维尔嘴角淌下一丝鲜血。   他晃了晃,徒然栽倒下去。 第46章   男人匆忙赶了上来, 俯身确认了金发青年的状况,接着面色凝重地对红发青年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了。”他这么说。   红发青年颓然跪倒在地,或许是由于初次夺走他人生命的恐惧, 抑或是因为违背骑士精神的痛苦,他抬手掩住面颊, 颤抖不已。   男人在他身边半跪下来, 遗憾地拍了拍红发青年的肩, 凑近他耳边对他说了几句什么。   红发青年的眼珠僵硬地转了转,麻木的神色让人觉得话似乎从他耳朵边上溜走了。   但当男人住了口,红发青年竟也是俯下身去, 将双眼紧闭的金发青年架了起来。   他们往地下室走去。   梦境在此刻停滞, 光怪陆离的色彩似漩涡般旋转,黑暗与光明搅成一线,她只觉头颅剧痛难耐, 令她恶心得想要呕吐。   “凡人怎可窥视神明之命?”不可名状的声音道, 它无悲无喜, 吐字之间蕴含着常人难有的超然,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祂向她伸出手去,霎时间世界崩裂,宛如天地闭合。   “不!”塞雷娜猛地睁开双眼,她目光茫然了一瞬, 以为自己仍身处于方才那个梦境里。   那不是个噩梦,甚至称不上骇人,但那种宛如神谕的压迫感令她呼吸困难,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满身大汗。   塞雷娜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在魔法的加持下,茶壶中的水依然温热, 她却觉得手脚一片冰凉。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彼时天还没有亮,塞雷娜估摸着约莫是半夜时分,她木然地站了一阵,接着掀开被子爬上了床。   她本想再次入睡,但方才的梦境犹如一把尖刀扎在她心头,令她心神难安。   伯爵府内时刻有仆役巡夜,见塞雷娜推门出来,那仆役奇道:“小姐,您怎么起来了?”   塞雷娜摇摇头,她记得梅里西在入夜时分出了门,她临睡前还没有回来:“梅里西回来了吗?”   “还没有,”仆役摇了摇头,“大概是在外留宿了。”   他只见塞雷娜面色一变,倏然冲回了房间。   仆役困惑地挠了挠脸,见塞雷娜没有别的事要吩咐,只好提着灯走了。   塞雷娜迅速换上了骑马的裤装,披上斗篷,避开仆役的视线跑进了伯爵府的马厩。   梅里西离开前说过,他好像要去骑士团团长阁下家中……   她方才的梦境里,那名男子的模样也与团长有几分相似。   塞雷娜越想越心急,生怕这是另一场连接现实的梦境,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驱使着马匹向外奔驰。   梅里西……你可千万,千万别做傻事。   马匹一路疾驰,此时的扎思力刚经过一场骤雨,阴云还未散去,举目不见一缕月光,而夜半无人,道路上更是冷冷清清,唯有马蹄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而不知什么时候,塞雷娜似乎听见了另几道马蹄声。   这声音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塞雷娜心头一紧,催促着骏马加快行进的速度。   然而追兵似乎更快,不知疲倦似的一路狂奔,塞雷娜情不自禁回头看去,眼前景象令她心惊肉跳。   那是一群黑袍人,飞驰中的风勾勒出他们干瘪的身形,有几人的兜帽在颠簸中被抖落下去,露出其下苍白麻木的面庞。   不似活人。   塞雷娜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回头专注于前方道路,心脏却不由自主狂跳起来,咽喉干涩,紧握缰绳的掌心一片湿粘。   就在这时,前方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影,身骑骏马,身披黑袍,赫然是追兵的同行者。   他们拔剑出鞘,剑锋直指面色煞白的女子。   塞雷娜迅速勒马转向,然而,似乎是预判到了她的行动,无论她往哪个方向奔逃,不出几分钟前方必然会出现一队追兵,她就像一只误入囚笼的耗子,在机关的逗弄下仓皇逃窜。   一支飞箭破空而来,骏马受了惊吓,不顾主人呵斥人立而起,塞雷娜握缰绳的手一松,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她后背剧痛,眼前一阵眩晕,再睁眼时,立于身前的赫然是一把长剑。   死亡即将降临的恐惧扼住了塞雷娜,她僵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动弹。   追兵高高挥起了长剑——   人头落地,如皮球般咕噜噜滚到了马匹脚边,没有溅出一滴血液。   劲风刮过,头顶的阴云总算四散偏移,露出其后被压抑多时的圆月。   塞雷娜愣愣地凝视着那头在月光下格外漂亮的银发,喃喃:“万汀先生?”   匕首在骨节分明的指间转了一圈,漆黑雾气攀附其上,竟借由刀柄凝聚成了一把长刀。   “待着别动。”尤卢撒嘱咐,修长身影一闪,随即跃入了人群。   塞雷娜只见银发的魔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割人头,追兵潮水般向他涌过去,枪剑的碰撞声尤其清晰,塞雷娜却全然不觉紧张,就像她知道尤卢撒必然不会出事。   果不其然,当那片无头尸首纷纷倒地,尤卢撒身上甚至看不见一道新添的伤痕。   见他上马欲走,塞雷娜忙叫住他:“万汀先生,多谢您的搭救。”   “要谢就谢伊斯维尔吧,”尤卢撒偏过头去,没有与塞雷娜对视,“是他拜托我过来的。对了,在天亮之前,你最好别回家去,伯爵府被包围了。”   “包围了?被谁?”塞雷娜一愣,随即她反应过来,这些死尸似的士兵想必不止一批,“那父亲和母亲……”   “这个用不着担心,”尤卢撒淡声道,“伦塔小姐已经带着人过去支援,你也知道,他们队伍里有三名魔法师。”   塞雷娜闻言放下了心,她知道伦塔的能耐。   她在一具尸体前蹲下身,忍着恶心打量了它一番,疑惑道:“这些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我以前从没在隐峰见过。”   “这个可能得问你们尊敬的骑士团长了。”尤卢撒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驱使马匹迈开脚步,塞雷娜就再一次叫住了他。   迎着尤卢撒带着几分焦躁的目光,塞雷娜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您是要去找伊斯维尔阁下吗?梅里西应该也在那儿,我能和您一起去吗?”   尤卢撒沉默片刻,似乎是懒得与塞雷娜僵持,抛下一句“跟上”便策马离开,毫无绅士风度。   塞雷娜没有在意,她迅速上马,紧跟着尤卢撒的脚步飞驰进黎明前过于浓郁的夜色中。   *   “这只是场意外,”团长拍了拍梅里西的肩,温声安抚,“你不必介怀。”   梅里西将伊斯维尔已经开始发硬的身体搁置在了石床上,他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自意外发生之后,梅里西的一腔热血冷却下来,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在团长的安排下,梅里西将失去意识的伊斯维尔架进了地下室。   他举目四望,地下室内整齐排列着几十张石床,光滑的表面皆是空无一物,只是床身比寻常要高上些许。   团长没有介意梅里西的冷淡,他拍了拍青年的肩头,道:“这里交给我来处理,你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   “可他……”梅里西犹疑了一瞬,神情动摇,似乎在走与不走之间挣扎。   “你留在这里,他也不会死而复生,”团长继续劝道,“你是尊贵的子爵,不能因为这场意外毁了自己的一生啊。你很快便能加入骑士团了,不是吗?”   骑士团……梅里西一时恍惚,在团长的坚持下,他还是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团长微微躬身,垂眸凝视着石床上的青年。   他双眼紧闭,嘴角的血痕已经被擦拭干净,浅金色的长发如碎金洒在肩头,似乎只是陷入了一场短暂的沉睡。   “你还是落到了我手上……”团长微微一笑,从衣袋里掏出了什么。   瓶口抵在了青年唇边。   “我能知道这是什么吗?”青年温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团长手一抖,瓶中液体随之洒出,滴落在了石床之上。   “你,你什么时候……”团长仓皇回头,原本应当躺在床上的青年却无端出现在了身后。   伊斯维尔面带微笑,扼住团长的手腕,随手将那小瓶接了过去:“我一直都看着您。”   团长大骇,他慌忙低头看去,那石床上躺着的哪是伊斯维尔,分明就是一个粗糙的草人!   剑光一闪而过,伊斯维尔松开扼住团长的手,手背被男人的剑锋划出了一道显眼的血痕。   剑上有毒。伊斯维尔意识到。   这毒不至于致命,熟悉的灼热感从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伊斯维尔摇晃一瞬,很快便缓过神来。   “魔,魔法师?”团长踉踉跄跄地绕过石床,逃往房间里侧,“你不是剑士吗!”   他不敢想象另一种可能,光是练成如此卓绝的剑术就要花上几十年之久,眼前的这名年轻人显然是一名天赋与努力并重的奇才,他又怎么可能分出精力再去练习这种精神系魔法?   团长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八音盒,一手在侧边大力拨动,扬声道:“都给我起来!”   只听接连几声石块摩擦的轻响,地下室的石床轻微晃了晃。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将目光投向那些并排的石床。   只见那些石床的床身向两侧滑了开去,干枯的、苍白的尸体从其中缓缓坐起,它们一同扭头,空洞的双眼望向了伊斯维尔的方向。   “杀了他!”团长扬声命令。 第47章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 他注视着死尸们从床上爬起,一手滑至腰间,才意识到佩剑早已被团长卸了。   就在这时, 一道仓促的脚步声在身后的楼道内响起,青年坚定地扬声道:“贝林格阁下, 我还是不能就这样离开。这是我的过失, 就算我将因此失去骑士之名甚至于受刑, 我都——”   梅里西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已然失去声息的伊斯维尔此刻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一群尸体似的人向他围拢过来,在他们的后方, 团长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面色难看。   他在墙上扶了一把,面露震撼:“阁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回来做什么?”团长反问, “你本来能够继承伯爵之位, 你知不知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梅里西面色变了变, 只听一声巨响,通往上方的道路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彻底将几人困在了这间地下室。   “杀了他们。”团长更改了对死尸的命令。   梅里西缓缓拔出长剑,来到了伊斯维尔身边:“阁下,请您后退。扎思力骑士团长居然使用黑魔法, 伯爵府有责任解决这件事。”   伊斯维尔笑着摇了摇头:“只怕您一个人力不从心。”   话音刚落,一具死尸便猛冲上来,照着伊斯维尔的脖颈挥剑便砍。   伊斯维尔闪身避过, 一个手刀打在对方后颈,趁死尸行动延缓的几秒钟缴了它的剑,接着一剑劈下了对方头颅。   “保险起见, 我们还是合作行动吧。”伊斯维尔吐出了未说完的话。   梅里西脚步一顿,默认了他的说法。   伊斯维尔与梅里西二人的剑术皆是上乘,只是那群死尸不知是被施加了什么魔法,若非斩下头颅、砍断四肢,无论受了怎样的致命伤,都仍能顽强地继续活动。   “该死的,贝林格,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梅里西一剑刺穿一具死尸的胸膛,一个没留意,手中油灯掉落在地,“如果我没记错,他们之中的有些人早就下葬了!”   团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吃吃笑了,低沉嘶哑的笑声在冰冷的地下室显得极其诡异:“别担心,梅里西,很快你就会成为他们的一员了。”   他留意到伊斯维尔趁机向前推进了步伐,忙呼唤更多的死尸上前围攻,硬生生把人逼退了回去。   伊斯维尔抹了把汗,他留意到什么,不动声色地望向油灯坠落的方向。   灯罩在地面摔得稀碎,火焰随着燃油飞溅了一米远,而在那之外,死尸们皆是踌躇着不肯上前,宁可隔开一米远的距离绕了过去。   梅里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向后退至火堆边,刚要说什么,忽见伊斯维尔抬手一指,那火焰竟是腾空而起,烈烈红炎如火龙般在地下室内奔腾咆哮,死尸们竟是露出了几分活人的不知所措,纷纷后退避让。   梅里西缓缓睁大了眼。   金黄的火光将一整个地下室映照得亮如白昼,几步之外,金发青年一袭单衣,面庞轮廓分明如雕塑,火光熊熊,却愈发衬得那双蓝眼睛清澈而透亮。   从那里,梅里西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   团长显然也不知道死尸们竟像活物似的怕火,见状面色一变,借着死尸的掩护蹑手蹑脚地往门外去。   “看来团长先生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妥当。”   青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团长下意识拔剑迎击,却不知是因长久未曾握剑还是因为恐惧,持剑的手不住哆嗦,不出一分钟便被伊斯维尔轻松地挑了剑去。   “赶紧命令他们停下!”梅里西厉声道。   团长被伊斯维尔反扭住胳膊按在墙上,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只得依言掏出那只八音盒,颤巍巍地拨动数下。   死尸随即一个接一个停下了行动,他们立在原地,僵死的面容还带着几分面对火焰的惊惧,像一抹干枯的亡灵。   地下室终于复归平静,梅里西长舒一口气,抹了把汗望向伊斯维尔:“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不过是参与者罢了,至于如何处置,还是应当交由伯爵阁下定夺。”伊斯维尔颌首道。   三人走出地下室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梅里西从屋子里翻出纸笔,给伯爵府送去了密信。   “接下来就等伯爵府的人过来把他带走吧。”梅里西将团长绑了起来,他犹豫片刻,将目光投向了伊斯维尔。   精灵正在逗那只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他胳膊上的白鸟,察觉到梅里西的视线,他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听门外传来了两道马蹄声。   两人推门而出,前方的尤卢撒等不及让马匹站稳便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伊斯维尔面前。   “伊斯维尔!”尤卢撒上下打量着他的友人,把外袍给人套了上去,“你没事吧?”   他满脸担忧,呼吸仍显急促,鼻尖还覆着一层薄汗,看上去是急着赶过来的。   伊斯维尔下意识做了个张开双臂的动作,本想把人揽进怀里,结果尤卢撒顺势抬起他的胳膊,开始检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磕碰来。   “我真的没事。”伊斯维尔哭笑不得,也只好随他去了。   而跟在尤卢撒身后前来的人迟迟没有上前,梅里西眯起眼睛,觉得那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塞雷娜?”梅里西惊讶地看着马上的妹妹,“你怎么过来了?”   塞雷娜只好下了马,注视着梅里西,却不知该说什么。   确实如此,她来这里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一个普通的梦而已,她又何至于因此大半夜跑出来找人?   她正踌躇着,忽然,一支火箭从府邸外飞进围墙,熊熊烈火须臾间点燃了冷清的花园一角。   几人纷纷回头,只见府邸的大门大敞开来,一群身披盔甲的人带着武器摇摇晃晃涌入门内,赫然是一群同先前一般无二的死尸。   伊斯维尔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望向房门前,那本该被敲晕了绑紧的团长却不知何时站在了玄关之外,双臂下垂,面色惨白,赫然是一副行将逝去的模样。   伊斯维尔下意识打出一道咒语,轻盈的魔力须臾间将团长包裹其中,男人脚步一僵,短暂与那魔力对抗了几秒钟,接着颓然摔下了门口的台阶。   “伊斯维尔!”尤卢撒的呼唤吸引了伊斯维尔的注意,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黑影翻过府邸的围墙,不出片刻便消失在了浓密的夜色中。   两人对视一眼,尤卢撒随即拔腿紧随其后。   偌大的花园里,火焰仍在熊熊燃烧。   尤卢撒追着那道黑影进了城镇,对方速度和他不相上下,但看得出对扎思力的地形十分熟悉,灵活地利用大街小巷隐蔽身形,有几次尤卢撒险些跟丢了他。   尤卢撒跟着那人跳上一座民房,却见对方立在屋顶的另一侧,遥遥地望向他。   尤卢撒没有靠近过去,一手滑至腰间,缓缓抽出了匕首。   “我无意与你争斗,”那人在尤卢撒行动之前开口道,声音似被砂纸磨过,沙哑刺耳,“同样地,你也没必要强行插足这桩事,这与你无关。”   他个子很高,斗篷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尤卢撒看不清他的面目,却能感受到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见尤卢撒只是警惕地瞪着他,那人转过身去,语气带着几分怜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在他迈出脚步的那一刻,尤卢撒同时闪身至那人身后,匕首接连相撞,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刀刺出,尤卢撒分明感觉自己刺中了对方,匕首拔出时,却没有带出丝毫血痕。   那人似乎不愿恋战,几番对抗之间,竟是后退几步,径自向后一倒,从屋顶栽了下去。   尤卢撒快步上前,却见那道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惊疑不定地跳下屋顶,在四周仔细搜寻,却始终未见丝毫痕迹,像那人的存在不过是一道微风,吹拂过之后便了无踪迹。   *   那厢的梅里西自见到那群死尸起便拔出剑来,将塞雷娜拉到了身后,见状他不禁大骂:“哪来的这么多死尸!贝林格是把扎思力的所有坟场都刨了一遍么?!伊斯维尔阁下,您能用火驱逐他们吗?”   他回头望向伊斯维尔,却见对方面色凝重,心里不由得一咯噔。   “梅里西,那些死尸并不怕火,”塞雷娜从兄长背后观察那些死尸,沉声道,“你看它们,是踏着火过来的。”   梅里西抬眼望去,果真如此,与地下室内截然不同,那些死尸径直跨过了燃烧的草坪,任由火舌舔舐它们的身躯,没有流露丝毫怯意。   这让对付这群死尸成了难题,它们的速度似乎也有所提升,须臾之间,死尸群便来到了门前。   “子爵阁下,您先带着塞雷娜小姐撤退吧。”伊斯维尔在房屋之前竖起一道火墙,他心知这些死尸早已成为过去的亡灵,没有丝毫手软,一剑便能斩下一具死尸的头颅或是四肢。   梅里西却不悦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我可不是懦夫!区区死尸,斩了便是!”   伊斯维尔抿唇,刚想说什么,余光里,队伍边缘的一具死尸已然穿过了火焰,却没有如预期般向三人冲过来,反倒直直往屋内大步而去。   伊斯维尔反手掀起烈焰将那死尸淹没,当下起了疑心。   他留心观察着那群死尸的行动,发现它们显然分工有序,一部分冲着他们而来,而另一部分的目标显然是那座空无一人的房屋。   或者说……屋里的某件东西? 第48章   “子爵阁下, 我猜那些死尸想要夺走屋内的某件物什,”伊斯维尔扬声道,“我想还是搞清楚它们的目的为好。”   梅里西立刻联想到了昏迷过去的骑士团团长, 幕后显然还有更高层次的操纵者,那些死尸想要的, 难不成是某些机密的资料?   他当下将塞雷娜往伊斯维尔身边一推, 道:“我进去看看, 劳烦您照顾我妹妹!”   塞雷娜打了个趔趄,她目送梅里西冲进屋内,心底不知为何再次燃起恐慌。   不行, 如果放梅里西一个人, 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追了两步,忽觉头脑一阵晕眩,几秒之内, 场景的片段从她眼前持续不断闪过, 几乎让塞雷娜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难不成是……   塞雷娜惊疑不定地扶了一把额头, 她回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一咬牙,转身冲进了屋内。   伊斯维尔留意到了她的离去,但没有阻拦。   目前这种情况,或许还是躲进屋里更安全些。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 草坪再次燃起熊熊烈焰,但依然有死尸迈过同伴的尸骨,手持长剑, 向伊斯维尔飞奔而来。   这些死尸背后,究竟有什么奥秘?   塞雷娜冲进大厅,却发现梅里西早已不知去了哪儿, 她张口便喊:“梅里西?你去哪儿了?”   几秒钟后,走廊深处传来梅里西的应答,塞雷娜只见她的兄长从一间屋里走了出来,望向她时面色却倏然一变,边往她的方向飞奔,右手同时猛地将手中的剑掷了出去:“塞雷娜,低头!”   塞雷娜下意识蹲下身,只听一声钝器没入血肉的闷响,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倒地。   她回头看去,赫然是一具死尸。   梅里西嘀嘀咕咕地走了过来:“这屋子里居然没有一个活人,真是稀奇。”   塞雷娜咽了口唾沫,她从死尸身上把梅里西的剑拔下交还给他,在兄长开口质问之前道:“你这样找效率太低了,跟我过来。”   她扫了一眼逐渐开始涌入死尸的门口,拽着不明所以的梅里西上了三楼。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梅里西跟着塞雷娜进了一间客房,他锁上门,反身靠在门板上,注视着塞雷娜在屋内东翻西找。   塞雷娜假装没听见他的问话,她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衣柜底下,脚下一蹬踩了上去,在衣柜的顶部摸索。   这衣柜没有做到顶,而是留了一个一指宽的夹层,塞雷娜指腹抚过那块与周围严丝合缝的木板,却不知该如何打开。   就在这时,梅里西身后的门板被猛然砸向,死尸威胁的吼声传入屋内,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拼尽全力把松动的门板压回去,扯着嗓子嚷道:“你确定东西在这里?”   “我确定!”塞雷娜抹了把额头冒出的冷汗,“你有没有从团长身上找到什么东西?这夹层应该需要钥匙才能打开!”   梅里西几乎站立不稳,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八音盒丢了过去:“我身上只带了这个!”   塞雷娜一把接住,她迅速将那八音盒摸了个遍,终于找到了底部一枚不起眼的一枚按钮,用力按下。   伴随着倏然迸发的亮光,那八音盒脱手而出,它缓缓浮空至与夹层一般高,一束亮光照入缝隙,咒文浮现其上。   终于,夹层“咔哒”打了开。   塞雷娜双手颤抖,她迅速把夹层内的一沓羊皮纸摸出来,确认里面再无他物。   与此同时,脆弱的门板再也抵挡不住死尸的攻势,脱离了门框向屋内倾倒,险些把梅里西压在下面。   梅里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衣柜前,一把捞起塞雷娜跳出了窗口。   三楼下方是一条铺满卵石的小路,梅里西咬牙护住妹妹,本以为后背会撞上坚硬的地面,没成想却落入了一团柔软的羽毛。   两人困惑睁眼,梅里西松开塞雷娜,惊讶地发现眼前的竟是伊斯维尔和尤卢撒:“是你们?”   兄妹俩发现自己身处一只巨鸟宽阔的脊背时都不由得惊讶,它载着几人越过混乱不堪的府邸,在围墙之外降落,结束了这段短暂的旅途。   梅里西回头望向府邸,眼里流露出担忧:“这些死尸若是跑出来伤人该怎么办?”   “二位找到那些死尸在寻找的东西了吗?”伊斯维尔反问。   见塞雷娜扬了扬手中的羊皮纸,伊斯维尔道:“既然如此,若伯爵阁下要以纵火罪逮捕我,还请子爵阁下为我说几句好话。”   梅里西正诧异伊斯维尔为什么还有心思开玩笑,却见金发青年徒手在空中画下一个法阵,赤红火焰随即奔涌而出,有如怒龙咆哮,瞬间吞没了这座宅邸。   兄妹两人被骤然掀起的热浪惊得不由得后退一步,不约而同地向伊斯维尔投去惊诧的目光。   “很抱歉,没能为那些死去的人收尸。”伊斯维尔轻声道。   “这是目前来说最好的办法,”梅里西摇头道,“这遭之后,父亲约莫会下令普及火葬了。”   如果说最开始梅里西的态度不过是面对志同道合者的友善,那现在,经历了这一切,他待伊斯维尔完全就是截然不同的尊敬了。   普通人修习魔法就要花上数年精力才能入门,会魔法的剑士?梅里西从前也只在传言里听过几次,没成想今天真被他见着了。   伊斯维尔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着摇摇头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帮我保密。”   梅里西知道他的意思,尽管内心多有疑虑,依然没有追问下去。   他转过头去,双手叉腰,无声地望向自家小妹。   塞雷娜脊背一僵,她情急之下利用能力脱困,现在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梅里西却只是垂眸望着她,没有惊讶,更没有怀疑,与塞雷娜几乎一致的褐色眼眸里,只看得见无奈。   “没事的,”梅里西罕见地像个兄长似的摸了摸塞雷娜的头发,“我们回家吧。”   塞雷娜愣了愣,只觉鼻子一酸,一头扑进了梅里西怀里。   就算再如何坚强,她也不过是一个少女,自幼受贵族的淑女教育,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血腥,甚至连剑都没正经拿过几次,今晚却屡次置身险境,与一群剑士和刺客出生入死。   那厢伊斯维尔二人已经准备打道回府,塞雷娜听见他们牵马的动静,推开梅里西,小跑过去对着伊斯维尔深深鞠了一躬:“今天的事想也知道是梅里西的错,我代他对您说一声抱歉。还有,感谢您照顾他。”   “喂,什么叫想也是我的错?”梅里西在她身后不满地嚷嚷,“我要告诉母亲你又用跨骑出门!”   伊斯维尔忍俊不禁,道:“没有的事,子爵阁下也帮了我很多。”   塞雷娜还欲再说些感谢的话,尤卢撒突然在后面扯了伊斯维尔一下,道:“伯爵府的人来了。”   几人回头望去,果不其然,一队骑兵正从道路那头奔驰而来。   塞雷娜迅速退开,似乎想到今晚之后自己会有怎样的遭遇,不由得面如土色。   伯爵府的人来时,火焰已经在伊斯维尔控制下熄灭了。   他们动作很快,迅速包围了这座宅邸,押走了被伊斯维尔绑住的团长,在向几人了解情况之后,涌入宅邸开始进一步调查。   一番折腾下来,天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几人一夜未眠,骑兵队长也没有强留他们,很快将人给送走了。   两人回到下榻的旅店时,周边的店铺已经有几家开了门,尤卢撒困得直打哈欠,进屋便一头栽在了床上。   伊斯维尔顺手布下隔音结界,将窗户拉得严严实实。   他似乎有心事,沉凝半晌才道:“尤卢撒……”   青年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闻言歪了歪脑袋:“什么?”   他只觉身边床铺陷下一块,于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伊斯维尔留出位置来。   尤卢撒看伊斯维尔神采奕奕的,完全不像一夜没睡的样子,以为精灵有什么事要说,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让我睡一觉,起来再……”   发顶一沉,尤卢撒有些困惑地从伊斯维尔的掌心下偏头望去,还是强打起精神,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伊斯维尔捻起一缕柔软的银色发丝在指尖轻捻,垂眸对上尤卢撒疑惑的绿眼睛:“尤卢撒,我想请伯爵签发一份飞瀑的许可通行证,可以吗?”   “哦,行啊,”尤卢撒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飞瀑是通往隐峰内陆的关口,和斑澜岛是两个方向……”   他意识到什么,一骨碌坐起来,眼睛缓缓瞪大了。   “你难不成是想……”尤卢撒不可置信地望向伊斯维尔,睡意全无,“为什么?”   他看上去快哭了,伊斯维尔暗叹一声,安抚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尤卢撒。只是我对‘旅者’很感兴趣,为了参加之后的会议,很多高层会到王都来,和拍卖会的时间差不多。你也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我觉得或许分开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可是……”尤卢撒拧起眉,尾巴在身后不安地甩来甩去。   他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回绝伊斯维尔的提议,但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都没能得到做法比伊斯维尔的解释更合理。   见尤卢撒困扰的模样,伊斯维尔也没有逼迫他,只是拍了拍人的肩,道:“先休息吧。”   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床上,侧过身躺了下去。   尤卢撒呆坐在那儿,凝视片刻伊斯维尔的背影,终于还是掀起被子盖住脑袋,缓缓蜷成了一团。 第49章   这注定不是安稳的一觉, 当天下午起床时,伊斯维尔发现尤卢撒的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显而易见的黑眼圈。   “没睡好吗?”伊斯维尔按了按尤卢撒发肿的眼睑,有些后悔, 应该在起床之后再说这件事的。   尤卢撒没躲,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别开脸去避免与伊斯维尔对视。   当天傍晚, 不出伊斯维尔所料地, 伯爵派人送来邀请,刚睡醒的两人只好马不停蹄地赶往伯爵府。   伊斯维尔昨夜没有来过伯爵府,只是从光秃秃的花园与缺了许多的内外装饰看, 这里昨夜大概经历过一场动乱。   梅里西想必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经过一日的调查,伯爵已然发现了团长隐藏许久的秘密,他将那些行动的死尸称为活死人。   “他与魔族存在不正当交往, ”伯爵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居然利用魔族的手段操纵死者。他让阁下与梅里西比试,想必也是抱着趁机杀死您做成活死人,并借此操控梅里西的目的。”   伊斯维尔早有猜测,但“魔族”这个词语还是引发了他的兴趣:“魔族的手段?”   “我们猜测是亡灵法师,”伯爵回答, “他们只存在于传说中,但这毕竟是操纵死者的手段。”   “我不认为传说会成真。”尤卢撒拧眉道。   他曾仔细观察过那些活死人的状况,它们和亡灵终究不同, 拥有□□,没有思想,且无法再生。   伯爵摇摇头, 表示他也不清楚这个问题。   “其他情况还需我们进一步调查,如果二位感兴趣,我会告知结果。”伯爵道。   其后伯爵郑重感谢了二人,并询问伯爵府是否有什么能帮到他们。   “如果可以……”伊斯维尔沉吟片刻,“您能为我签发一份飞瀑的通行许可证吗?”   尤卢撒垂眸,手指随着伯爵的应允紧紧揪住了裤缝。   “尤卢撒,我们谈谈?”从伯爵的书房出来时,伊斯维尔喊住了尤卢撒。   青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本就蓬松细软的发丝被他弄得东倒西歪:“不……呃,我是说,我想自己稍微冷静一下。”   他拍了拍伊斯维尔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逃也似的下了楼。   伊斯维尔没有阻拦,他似有些恍惚,下楼的步伐都显得不怎么稳当。   他走进伯爵府的花园时发现天色已经晚了,血色晚霞喷洒在遥远的天边,为花园中残缺的蔷薇染上了几抹赤红。   “伊斯维尔阁下?”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伊斯维尔闻声回头,果不其然,正是伦塔。   她一身宽松衣袍,没有佩剑,想必是昨夜之后便被伯爵留在了府上,当下还没有准备出发。   “听说您与子爵阁下一起找出了活死人的源头?”伦塔问,面色多有复杂。   伊斯维尔颌首:“您听说了?”   “是啊,您向伯爵阁下求取了什么?通行许可证?”   见伊斯维尔默认,伦塔叹了口气,状似无奈。   “您不必做到这种地步,”伦塔低声道,“您应该知道,只要一声令下,全雾兰的精灵都会甘愿为您赴汤蹈火。”   而伊斯维尔的回答依然同往常一般无二:“我并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赴汤蹈火。他们只需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够了。”   伦塔摇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那位万汀阁下呢?我方才还看见您和他一起进来。”   伊斯维尔抿唇,提到这个问题,他显而易见地有些心不在焉:“他先回去了。”   他状态不佳,伦塔看出来了,尽管不知原因,但也没有多打扰,贴心地为他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尤卢撒先一步离开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伊斯维尔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对两人都好的提议,但现在的他却有些心神不宁。   伊斯维尔是知道尤卢撒会伤心的,但他依然认为,他们的目的终归不同,既然对双方都有利,为什么不呢?   ——这个清晨之前的伊斯维尔以完全的理性做下了决定,直到他看见尤卢撒失魂落魄的背影,心底竟是泛起了一种陌生的酸涩情绪。   第二次,伊斯维尔感觉后悔,为那或许不该说出口的提议。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伊斯维尔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理解这究竟是什么,因而翻遍自己的记忆,从头开始一一比对,然而一无所获。   回过神时,花园那端有一个矮小的身影风一般跑了过来。   “哥哥!”瑞奇迈着两条短腿扑进了伊斯维尔怀里,眼泪汪汪地搂着伊斯维尔的肩不肯撒手,“你是不是要走了?”   他大概是从家里人口中听到了伊斯维尔要启程的消息,精灵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我过些日子才走,别哭。”   男孩瘪了瘪嘴,大概是觉得过几天和今天没什么差别。   “不想和哥哥分开,”瑞奇在伊斯维尔颈窝蹭了蹭眼泪,小声道,“但是妈妈说,哥哥迟早要走的。”   他从伊斯维尔怀里抬起头,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两只小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我会想你的,哥哥,我们之后再见好不好?”   见伊斯维尔有些怔愣,瑞奇以为他没听清,口齿清晰地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伊斯维尔勾了勾唇,搓了搓瑞奇细软的发丝,应道:“好。还有,谢谢你,瑞奇。”   男孩不知道为什么伊斯维尔要对他道谢,但这并不妨碍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回道:“不客气!”   也是在这时候,伊斯维尔才意识到,他的潜意识里,其实根本不希望和尤卢撒分离。   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他只是有些不舍而已。   比起他,尤卢撒更加清晰地了解这点。   他独自骑马离开了伯爵府,却没有直接回旅店去,或许分别的决定只有在他远离伊斯维尔的时候才能做得出来。   现在尤卢撒来到了扎思力临近山林的郊外,他将马系在视野之内的树下,随便拣了一株高大的树三两下爬了上去。   树。每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树通常能给予他安宁。   尤卢撒倚靠在树干上蜷成一团,怀里的哥莱瓦察觉到他心绪的汹涌起伏,担忧地伸出翅膀抹去他面颊上的水痕。   “我没事,”尤卢撒使劲抹了抹脸,觉得因为这种小事就哭的自己没出息,“我没事。”   他强调了好几遍,不知是对哥莱瓦还是对他自己。   尤卢撒的目光放空地落在层叠的树林之间,他听见风抚过耳畔,只是少了一些家乡的回音。   “他是怎么想的呢?”尤卢撒喃喃。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道熟悉的气息落在头顶。   尤卢撒掀起有几分红肿的眼皮,女人从他头顶的枝干上倒挂下来,伸出尖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怎么又像只猫儿似的躲在这种地方,想着让谁来找你呢?”   尤卢撒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和捷琳闹了别扭或是别的什么,一气之下从家里跑出去,也不走远,光是在后山的树上猫着,有心的一下就能找到。   见尤卢撒懒得理她,希尔戈轻笑一声,继续道:“之前说的事情,想好没有?明天到斑澜岛去的渡船就要启航了。”   “想好了,”尤卢撒慢吞吞地答,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已经平复下去的哭腔,“明天和你一起去。”   “怎么一副被抛弃的样子,”希尔戈冷不丁道,“被伊斯维尔甩了?”   尤卢撒一炸,险些从树上摔下去:“你胡说什么?”   “好好,我胡说,”或许是捞到了一个免费的劳动力,希尔戈今天难得地好脾气,“那就准备回去吧,亲亲热热地和你的朋友交换一个拥抱,紧握双手互诉一番衷肠,高高兴兴地约定下次再见。”   尤卢撒怀疑希尔戈在嘲讽他,因而只是瞪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地跳下树梢,解下缰绳,很快驾着骏马跃入树林。   希尔戈笑着摇摇头,身影须臾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尤卢撒回到旅店的时候,伊斯维尔还没有睡。   “你回来了,”伊斯维尔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   尤卢撒一滞,他将哥莱瓦放进床边的篮子里,低声道:“不会。晚上我把行李收拾一下,明天就要出发了。”   伊斯维尔一怔,下意识站起身,一把抓住了尤卢撒的小臂。   “……怎么了?”尤卢撒撇下行李,他似乎想回头,只是心底翻涌的情绪作祟,他不敢直视伊斯维尔的眼睛。   伊斯维尔捏住尤卢撒的下巴把他的脸扶正,动作温柔,却也带着几分强硬的意味。   尤卢撒不得不抬起头,直视伊斯维尔的眼睛。   他意外地从那片蔚蓝中看见了遗憾。   “尤卢撒,”伊斯维尔道,声音轻柔,如清泉淌过山石,“我也舍不得你。”   尤卢撒一僵,黑色的长尾在身后摆了摆,尾尖试探地蹭了蹭伊斯维尔的膝弯。   “这不是永别,”伊斯维尔继续道,“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好不好?”   他蹭了蹭尤卢撒的耳廓,分明是微笑着,眉毛却耷拉下来,暗含几分愁绪。   尤卢撒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伊斯维尔脸上看见的情绪,怅然的,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不似平日从容。   就连离开故乡的那天,伊斯维尔都没表现出这样的不舍。   尾巴尖向上缓缓攀爬,最后习惯性地缠住了精灵的腰。   尤卢撒靠近过去,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好。”他道。   因为是伊斯维尔。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尤卢撒都会应的。 第50章   伊斯维尔揽住尤卢撒的后背将他搂得更紧, 其中的留恋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这是件怪事,伊斯维尔的情绪通常是没有太大起伏的,尤卢撒却总是能准确击中伊斯维尔心头最柔软的那部分。   “尤卢撒, ”伊斯维尔轻声道,“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尤卢撒不说话, 尾巴却将伊斯维尔的腰缠得愈发紧了。   鼻尖萦绕着独属于精灵的气息, 尤卢撒闭上眼睛, 试图用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将它牢牢记住。   “伊斯维尔,我……”尤卢撒嘴唇翕动,那个词在舌尖打转,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伊斯维尔抬起头, 温和的蓝眼睛恍若融化的春水,其中暖意几乎要将人淹没。   “……没什么,”尤卢撒在无法挽回之前改了口, “整理东西吧。”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从这个拥抱里抽身而出, 拾起先前被撇下的行李收拾起来。   精灵王给伊斯维尔准备的钱还余大半, 加上琪丽玛添置的与尤卢撒这些日子做任务换来的,数额竟也有增无减。   见尤卢撒把大半的钱都划给了他,伊斯维尔不由得拧眉:“你多拿些,我用不了太多。”   “拿着吧,赏金猎人在哪都能找到工作, ”尤卢撒说着,干脆利落地将钱分装整理好,“只是你得自己管钱了, 大少爷。别乱花就成,听到没?”   伊斯维尔抿唇,轻轻应了一声。   他似乎想起什么, 回头在各处翻找,终于在熟睡的哥莱瓦身下发现了一只被遗忘的行囊。   伊斯维尔轻手轻脚地把睡成一摊的白鸟捧起来,取出行囊,翻出了一卷羊皮纸。   这是琪丽玛在分别的时候赠与他们的通信魔法器,这些日子,琪丽玛也陆陆续续地通过羊皮纸问了一些有关政事的问题,伊斯维尔都耐心地一一解答。   “我出去一下。”伊斯维尔对尤卢撒道。   他下楼问旅店老板借了一瓶墨水和一张羊皮纸,在尤卢撒好奇的目光中提笔蘸墨,在羊皮纸角落画出精细的暗纹。   “这是在干什么?”尤卢撒凑过去,发现伊斯维尔绘制的暗纹与那份通信魔法器上刻画的有几分相似。   伊斯维尔又鼓捣了一阵,如法炮制地又做了一份,接着把那张还带着新鲜墨水香气的羊皮纸交给了尤卢撒:“试试看写点什么。”   尤卢撒闻言,接过羽毛笔在纸上画了一只小鸟,出乎他所料的,那墨水就如点入水中,须臾消失不见。   而在伊斯维尔面前的羊皮纸上,浮现出了一只如出一辙的鸟。   “我们可以用这个通信,”伊斯维尔笑道,“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你可真是个天才。”尤卢撒喃喃。   “什么?”   “不,没什么。”尤卢撒道。   他只是突然觉得,这次分开也没有这么糟糕了。   第二天早晨,尤卢撒为伊斯维尔编了最后一支辫子,其后便带上行李出发,伊斯维尔把他送到了港口。   “一路顺风。”伊斯维尔笑道。   尤卢撒肩头的哥莱瓦不满地叫了一声,伊斯维尔忍俊不禁,用手指勾了勾它的脑袋:“你也是,哥莱瓦。”   彼时风平浪静,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额角,为他的笑眼添了几分少年气。   尤卢撒勾了勾唇角,脱口而出:“伊斯维尔,你能……”   你能等我吗?   他顿了顿,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他给咽了下去。   没人比尤卢撒更清楚,伊斯维尔或许会停下脚步等候,但他不会为任何人回头。   尤卢撒笑了笑,搭在伊斯维尔肩头的手握紧了,用力到几乎发白:“我会追上你的。”   所以,尽管往前走吧。不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会与你并肩而行。   哥莱瓦跳上了伊斯维尔的手指,扑扇着翅膀原地转了一圈,似在告别。   尤卢撒给了伊斯维尔一个拥抱,像是担心抱太久不舍得走似的,只有短短的几秒。   他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心上人,终于转身离开。   伊斯维尔觉得手背有些微的痒,低头一看,黑色的尾尖正巧拂过手背,如一条小蛇灵活地溜走了。   “哎,你眼眶怎么红了?”希尔戈注视着尤卢撒向她走来,戏谑道。   尤卢撒立刻抬起胳膊挡在眼前,粗声道:“不关你事。”   哥莱瓦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探出头来呱呱叫了两声,似在发笑。   一个人的回程出乎预料地安静,伊斯维尔在集市间缓缓而行,小贩的叫卖声与顾客的要价声混在一起,成了一种令人亲切的市井气息。   鼻尖飘来一股甜香,伊斯维尔脚步一顿,转头望向几步之外的小摊,香喷喷的松软面点摆了一桌,角落里堆着一罐子的黄油、奶油和各色果酱,摊主正将一盘新鲜出炉的面包往外送。   “尤……”伊斯维尔下意识偏过头找人,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回过了头。   他仍记得尤卢撒说的要精打细算,选了一只性价比相对更高的面包作为今天的午饭。   尤卢撒今天似乎没哭了。伊斯维尔心不在焉地想。   伊斯维尔刚走到旅店门口,眼中就闯入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莱恩小姐?”伊斯维尔惊讶地走上前,他记得这是伦塔队伍中的狮兽人莱恩,“您怎么在这儿?”   “伦塔小姐让我过来的,”莱恩对他点了点头,“她说,如果您不介意,可以与我们同行。”   伊斯维尔没多做犹豫便答应下来,伦塔的意图很明显,她既知伊斯维尔心意已决,把他放在眼前看着肯定比让人独自行动来得安全得多。   伊斯维尔退了旅店房间,带着行李跟着莱恩离开了。   他们在另一处旅店下榻,莱恩将伊斯维尔领到伦塔的房间便走了。   “真没想到,我还有能和殿下结伴同行的一天,”伦塔叹了口气,将一张船票交给了伊斯维尔,“这是飞行船的船票,我们将在两日后启程。”   这些日子他们抽空出了趟海,回来时便收到了伯爵府的求救信,帮忙解决活死人之乱后,伦塔这才知道伊斯维尔做了什么。   伦塔想起那日在伯爵府花园里伊斯维尔说的话,不由得怅然。   或许她确实不应该抱有太多不必要的忧虑。   她打量着伊斯维尔,没见尤卢撒的踪影,状似不经意问:“您的朋友呢?”   “我们暂时分开了。”伊斯维尔道,没有过多解释。   伦塔没有从他面上看见不适当的悲伤与遗憾,因而也没有多加追问,反倒隐隐松了口气。   临走的时候,伦塔将一只包裹交给伊斯维尔,道:“能拜托您帮忙给阿塞洛缪送去吗?您的房间就在他隔壁,也好认识一下。”   伊斯维尔颌首应下,他顺着伦塔给出的指引来到自己房间放下行李,随即敲响了隔壁的门。   “谁?”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几分警惕。   “伊斯维尔,”精灵道,“我来送一份伦塔小姐的包裹。”   “……我在洗澡,你把东西放在桌上吧。”阿塞洛缪道。   伊斯维尔推门而入,浴室的门紧紧闭着,只是仍不免有几缕水汽从门缝间钻出来,整个房间雾蒙蒙一片。   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但不知是否是错觉,伊斯维尔觉得浴室的方向传来的光线格外明亮。   他礼貌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了角落的一张桌子上。   那儿堆放着简单的行李,一个布包摊在一旁,散落着几个装着药粉的小瓶。   伊斯维尔将包裹放在了桌上,随即从屋内走了出去。   眼看着时间快到饭点了,伊斯维尔取出方才买的面包,脑中想着事,下意识地就把面包分成了两半。   回过神来伊斯维尔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没忍住勾了勾嘴角,笑自己头脑糊涂了。   一个人的日子……或许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习惯。   *   是夜,最后一艘渡轮缓缓入港,工人们将货物运下渡轮,整齐摆放在港口的货舱里,冷清的码头迎来了一天中最后一次喧闹,随即缓缓沉静下去。   一切归于寂静,只有十年如一日的海浪声与偶尔几道海鸟的尖叫飘入港口。   在货舱的角落,一只木箱动了动。   似乎有什么利器从中撬开了,那木箱的盖子猛地被顶了开,冒出一颗水肿的、黑乎乎的脑袋。   “他妈的,受了一路的罪。”黑脸男人骂了一句,蹑手蹑脚地从成山的货物堆上跳下来,四处搜寻着同伴的踪迹。   他将目标锁定了另一只木箱,男人没好气地踢了一脚已然被撬开的箱子,怒道:“躺在这儿干嘛?天上还会掉面包和酒不成?”   络腮胡缓缓起身,回嘴道:“这该死的船坐得我骨头都痛了,躺几分钟怎么了?”   “哪里晓得那群精灵会把我们搬上货轮?亏得我们东西准备得多!”黑脸男人骂骂咧咧地,边摸索着货舱的大门,“那群该死的贱种,迟早有一天要买个精灵玩玩,让他好好舔我的口口。”   被那群精灵按着种了一山的树,两人命都没了半条,好容易逮着机会从那鬼地方逃出来,一路辗转,终于回到了故乡。   想到那个把他俩按着一顿胖揍的黑发精灵和看戏的金发精灵,黑脸男人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把他们一枪毙了才好。   “咔哒”一声响,货舱的门应声而开。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要告诉我父亲才行,”黑脸男人幽幽道,“得让何萨大哥知道这件事。”   ——“他会为我们出头的。” 第51章   飞瀑位于扎思力北部绵延的群山之中, 横贯大陆,足有上千米高。   “您的船票是之后补的,房间不和我们挨在一块儿, 您有需要的话,来找我就好。”伦塔叮嘱。   这话她已经对伊斯维尔说了三四遍, 生怕王子失了自己的照顾出了什么差错, 她把骨灰洒遍圣树都无法赎罪。   “伦塔, 你操心太多了,”巴纳多扛着行李,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之前没有你的照顾, 他一路下来不也过得挺好?”   莱恩面不改色地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示意巴纳多闭嘴。   几人早早地便从旅店启程,来到了这座飞行船站。   说是飞行船, 这艘飞跃飞瀑的交通工具更像一只硕大的圆盘, 刻满法阵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光泽。   飞行船独特的外形与飞瀑的特征有关, 除了滔天水雾,飞瀑周身还萦绕着大量尖锐的魔力,普通飞行船若是贸然闯入,必死无疑。   飞行船半个月才有一趟,因而乘客众多, 全部登船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的房间在二层,”伊斯维尔停下脚步,对同伴颌首致意, “我就先走了。”   阿塞洛缪落在队伍末尾,最后看了一眼伊斯维尔离开的方向,接着跟上了同伴的脚步。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翻出水壶为自己烧了些水,接着从包袱里翻出一瓶药来。   阿塞洛缪将药粉洒进水中搅匀,接着一饮而尽。   水温滚烫,阿塞洛缪皱了皱眉,起身拉上了窗。   屋内没有点灯,但依然亮堂一片。   阿塞洛缪回头望向房中唯一一面镜子,绚丽的五彩光芒从他微张的唇缝迸射而出,令左眼下方的两枚小痣添了几分妖冶。   他没有在意,闭眼感受一番体内魔力的流转,竖起了一根食指。   指尖升起一束纯白的火焰,温度冰冷,与寻常魔法浑然不同。   ……还不够。阿塞洛缪想。   他并没有四处闲逛的习惯,长期东躲西藏的生活令他厌恶抛头露面,大多数时候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但飞行船的运作并不稳当,阿塞洛缪觉得头晕,待口腔中的热度消散下去,打算出门透透气。   飞行船已经起飞,环形的甲板上挤满了人,周围不时传来兴奋的惊呼,有干导游工作的趁机四处分发誊写好的传单和小礼品,阿塞洛缪也被塞了一份。   他敷衍地穿过喧嚷的人群,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靠着,好让新鲜空气充斥自己疲惫的肺腑。   阿塞洛缪闭上双眼,忽听两道脚步声从不远处的楼梯口传了过来。   他把斗篷的兜帽向下拉了拉,没有回头。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坐船。”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这是通往内陆的唯一方式,”另一道低哑的声音劝道,“再忍几天,很快就过去了。”   后来的那道声音令阿塞洛缪身形一震,他状似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来者一高一矮,说话的那人身材高壮,容貌极其普通,是一张丢进人群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脸。   但正是这张脸,曾无数次在阿塞洛缪的噩梦中出现。   要离开这处甲板必须经过那两人所在的楼梯口,阿塞洛缪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用兜帽全然遮住了脸,若无其事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一只脚刚迈过楼梯口,突然,那男人从后面叫了他一声:“哎,那边那位阁下,您丢东西了。”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将那张传单和小礼品交还给了阿塞洛缪:“给……嗯,阁下,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男人比阿塞洛缪高了一个头,他面带微笑,低下头试图看清阿塞洛缪的面孔,后者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看错了。”他硬邦邦道,转身便走。   阿塞洛缪匆忙地上了楼,没等他爬上楼梯,身后却突然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   他登时起了一身冷汗。   那人对他起了疑心?   阿塞洛缪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他迅速穿过走廊,登上楼梯时,那脚步声已然来到了几米之外。   他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去甲板上通风,久违的恐惧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时慌不择路,竟在二楼就拐了出去。   当阿塞洛缪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回头了,他大脑飞快旋转,想到什么,循着记忆中的门牌号迅速穿过走廊,敲响了一道房门。   房间的乘客很快将门打了开,正是伊斯维尔。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塞洛缪便按着他的肩一把将他推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进屋内,一名男子便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他四处张望一阵不见人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喂,霍西奥,你搞什么?”他的同伴气呼呼地追了上来,他容貌秀美,身形纤瘦,金发红眼,皮肤是如同巧克力般的深褐色,光滑而细腻。   霍西奥回过神来,歉意道:“不好意思,洛斯洁伦阁下。方才似乎看见了一位故人,这才失态了。”   “故人?”洛斯洁伦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的故人都在地狱里呢。”   霍西奥耸了耸肩,没有搭他的话:“午餐时间快到了,阁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洛斯洁伦对他哄孩子的态度十分不满:“别搞错了,我的年龄可比你大了五倍不止。”   他撇过头去,思索片刻,道:“我想吃南瓜布丁。”   ——“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塞洛缪阁下?”伊斯维尔尚且不知阿塞洛缪的姓氏,因而直接用名来称呼他,“您看上去有些慌张。”   阿塞洛缪仍在平复自己的呼吸,伊斯维尔见状倒了杯温水给他,阿塞洛缪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接。   他花了几分钟冷静下来,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伊斯维尔阁下,我希望您能换一间屋子住。”   伊斯维尔有些意外:“我能知道原因吗?”   阿塞洛缪咬了咬下唇,并不情愿:“……不,您还是不要知道来得好。”   伊斯维尔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回身拉上窗帘,阻挡那些让阿塞洛缪不甚舒适的阳光。   “如果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恕难从命,”伊斯维尔温声道,“您似乎遇上了一些麻烦,并且正试图将我从这桩麻烦中摘出去。既然如此,我是否有知道真实情况的资格呢?”   阿塞洛缪必须承认,伊斯维尔非常聪明。他没有试图给予帮助或者怜悯,这正是阿塞洛缪本身所厌恶的东西。   正相反,伊斯维尔的要求完全从他自己的角度出发,正是这点让阿塞洛缪无法反驳。   他数次张嘴,终于道:“我遇到了一个仇家,他大概认出了我。刚才我慌乱中走错了路,因而只能来寻求您的帮助。那是个危险分子,将您卷进来,我很抱歉。”   阿塞洛缪没有再说更多,但这些对伊斯维尔而言已经够了:“所以您认为,他会来找我的麻烦?”   “是这样。”   见伊斯维尔陷入沉思,阿塞洛缪催促:“您已经知道了原因,现在可以照我说的做了吧?”   伊斯维尔从思索中抽身而出,出乎阿塞洛缪意料地摇了摇头:“我认为,或许还是留在原地为妙。姑且不论飞行船上是否还有多余的舱室能够供我居住,临时更改房间动静也太大了,容易令对方起疑。   “依您的说法,他大概并不知道您究竟进了哪一个房间。我和几位的房间相距很远,只要之后保持距离,想必对方不会胆子大到直接在飞船上动手。”   阿塞洛缪的眉头越拧越紧。   “这不是个好办法,”他觉得伊斯维尔过于自信了,“那是个暴徒,我也不确定他究竟会做些什么。万一他真的有办法查出你我二人的同行关系呢?我们来时可没有特意掩盖行踪。”   还有一句话阿塞洛缪没有说。   如果是那个人,或许真的有胆子把这一条走廊的人屠杀殆尽。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伊斯维尔读出了他的潜台词。   “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让他冲我来反而更好,”伊斯维尔平静道,“这艘船上有很多普通乘客。”   阿塞洛缪语塞,直到回到自己房间,他都没搞明白伊斯维尔究竟怎么回事。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话不说,连被卷入那种近在咫尺的危险都能坦然接受?一般人就算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会想要和他交换房间才对吧?   ……算了。阿塞洛缪摇了摇头。   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从行囊里翻出了一本发黄了旧笔记,看过无数次似的,准确地翻到了其中的某一页。   随即阿塞洛缪又取出一个纸包在面前摊开,大大小小的药材堆了一桌。   如果伦塔在这里,她会惊讶地发现,阿塞洛缪面前的正是他拜托她通过特殊渠道购得的、他自称治疗自己陈年旧疾的草药。   坩埚下的火焰燃烧起来,青年垂眸,依照着笔记上的药方将药材一一置入其中,无比虔诚,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恨意。   入夜,飞行船的乘客都进入了酣眠,周身只余机器运作与魔法碰撞的轰鸣。   一抹身影步入了二楼的走廊。   他身形高大,行动间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撬门、潜入、离开一气呵成,熟睡的旅客没有丝毫察觉自己的房间内曾进入过一名奇怪的陌生人。   这一行动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男人在伊斯维尔的房间门前停了下来。 第52章   男人熟练地撬开门锁, 接着推门而入。   床上的青年已然熟睡,他以一个极其端正的睡姿躺在被褥里,双手交叠放在腹前, 一缕月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间钻进屋内,洒落在他于床单上披散开的柔顺金发上。   男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 注视着床上熟睡的青年, 眯了眯眼。   一把骨刀滑出他的衣袖, 刀身薄如纸片,在隐约月光下闪着骇人的寒芒。   而金发青年一无所觉。   男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连呼吸都归于无声, 像个死人。   终于, 他收起骨刀,同来时那样安静而迅速地离开了。   房门恢复如初,床上的青年睁开了眼, 目光清明, 不见丝毫睡意。   霍西奥回到自己的房间, 意外地发现屋内多了一个人影。   “洛斯洁伦阁下?”霍西奥做出惊讶的样子,他脱下大衣,为自己倒了杯水,“您来这里做什么?”   洛斯洁伦倚在窗边,光裸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板, 闻言冷笑道:“我倒是想问问你,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外面去做什么?”   “睡不着,散散步罢了。”霍西奥面不改色道。   “散步散到了别人房间去, 你还真有闲情逸致。”洛斯洁伦半闭起一只眼睛,两个指头捏着一枚细珠子在月光下细看。   霍西奥顿了顿,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衣领, 在衣襟内侧,不知何时沾上了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   他心知自己的行动已然被洛斯洁伦尽收眼底,只好叹了口气,如实道:“实际上,阁下,我是去寻白天遇见的那位故人了。”   “故人,”洛斯洁伦重复,“你曾经的某个任务对象?”   “准确来说,是一条漏网之鱼。”   “嗯,找到了吗?”   这是明知故问,霍西奥身上并无血迹,也没有半分血腥味,显然是空手而归。   洛斯洁伦低低笑了一声,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单手揪住霍西奥的前襟,道:“你这一趟可不算白去,霍西奥……你为我找到了一个大惊喜。”   “什么惊喜?”霍西奥不动声色地问。   “你还记得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有一个金色头发的人吗?”洛斯洁伦道,“那个人,是个光明精灵。”   霍西奥没有搭话,只是垂眸凝视着面前的少年。   黑肤尖耳,这是黑暗精灵的标志。洛斯洁伦耳廓浑圆,是用了某种魔法掩盖这种对于人类来说过于明显的特征,那名光明精灵想必也是如此。   众所周知,光明精灵与黑暗精灵相看两厌,只是在几百年前的战争之后,光明精灵几乎从世界上销声匿迹,现在仍在大陆上活跃的,唯有黑暗精灵一族而已。   “您想怎么做?”霍西奥问。   “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支精灵族存在,”洛斯洁伦答非所问,血红的眼眸闪过一丝暗芒,“在完成任务之外,我们先找点乐子吧。”   *   第二天早晨,阿塞洛缪在飞行船的餐厅外遇到了伊斯维尔。   说遇到或许不大准确,看后者短时间内没有进门的打算,约莫是特意等在这儿的。   见伊斯维尔安然无恙,阿塞洛缪松了口气,突如其来的放松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他本不想与伊斯维尔多接触,以免被追杀者发现他们的同行关系,没成想被伊斯维尔拦住了去路。   “我私以为,按目前的状况,您还是不要一人独行来得好。”伊斯维尔笑道。   阿塞洛缪警惕地向周围望了望,接着把伊斯维尔拉进了角落:“看见您没事,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您的想法我不敢苟同,我不能把其他人也扯进这桩陈年旧事里来。”   “我不这么想,阁下,”伊斯维尔轻声道,“姑且不提其他人大概也会很高兴能帮助您,若您与无关人士同行,我想应该能降低受袭击的概率。”   “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塞洛缪拧眉问。   “昨晚有人来过我的房间,不过逗留了一阵就走了。他是一名……水平很高的刺客,”伊斯维尔道,“若非必要,我想他应当不会对无关人员出手。”   阿塞洛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似乎并不认为伊斯维尔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人便从背后拍了拍他:“哎,你们两个站这儿干什么?”   巴纳多大概是来吃早餐的,这时候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俩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一起吃个早饭吧。”   阿塞洛缪还有些犹豫,但巴纳多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笑嘻嘻道:“难得碰上,一起去呗?”   阿塞洛缪无法,只得跟着进了餐厅。   伦塔三人已经在里面找好位置坐了,见三人一同进来,还有些惊讶:“今天怎么一块儿来了?”   “门口碰上,就给拉来了。”巴纳多一屁股在椅子里坐下,捏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一饮而尽。   见众人都来齐了,伦塔索性把之后的安排和他们说了:“我们到了王都之后,没过几天,‘旅者’就会举办一场宴会,到时候我们一同前往。”   那最后一句话是对伊斯维尔说的,自重逢之后,伦塔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伊斯维尔放在身边看着,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对了,我之前还听说,皇帝陛下说不定也会参加。”奎比拉一锤掌心,道。   现任隐峰皇帝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如今上任刚满一年,还处于精力旺盛的阶段,会什么事都想掺和一脚也不奇怪。   伊斯维尔听着他们闲谈,无意识瞥了一眼阿塞洛缪,意识到他进来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阿塞洛缪平日里虽寡言,但也不至于落到孤僻的地步,莱恩也发现了他今天异常的沉默,开口问:“是不舒服吗?脸色很差。”   此话一出,整桌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阿塞洛缪身上。   “你不会晕船吧?”巴纳多猜测,“之前也没见你晕船啊,难道你恐高?”   奎比拉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转头对阿塞洛缪道:“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说,我可是你们的医生来的。”   阿塞洛缪却只是摇了摇头,他僵硬地起身,牙关里迸出一句:“见谅,我先走了。”   伊斯维尔放下水杯,敏锐地察觉到了从眼底划过的一抹彩光,他垂眸望去,那是从阿塞洛缪指尖冒出的、如同钻石般绚丽的光泽。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立刻脱下外袍,扬臂遮盖住了阿塞洛缪的头脸。   “我送阿塞洛缪阁下回去。”伊斯维尔顶着众人惊骇的目光道。   被裹在衣料里的阿塞洛缪已然开始粗重地喘息,伊斯维尔没有多留,架起阿塞洛缪就往外走。   搀扶的胳膊有力得令人安心,阿塞洛缪闭了闭眼,尽力稳住脚步,在伊斯维尔的指引下踉踉跄跄回到了房间。   门窗紧闭,因而伊斯维尔一进门便嗅到了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浓郁药味。   他将阿塞洛缪扶到床边坐下,低声问:“我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阿塞洛缪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揪紧了伊斯维尔的衣袍。   事到如今,这一层薄薄的布料已然遮不住什么,只见彩色的微光透过外袍映出来,让阿塞洛缪如同一枚会发光的人体宝石,怪诞的同时又带着复杂的美感。   “……伊斯维尔阁下,”阿塞洛缪哑声道,“能不能请您……忘记今天的事?”   伊斯维尔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门外就传来了奎比拉不满的声音:“忘记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我们放着这样一个病号不管吗?”   伊斯维尔扭头望去,不止是奎比拉,巴纳多等人也推门而入,须臾间,屋内剩余的空间就被人给挤得满满当当。   “让奎比拉给你看看,阿塞洛缪,”伦塔拿出了领队的威严,不容置疑道,“要真是什么严重的病,拖延不得。”   阿塞洛缪没有回话,光是俯下身蜷缩起来,似乎痛苦至极,却不知这痛苦是出于内心还是肉|体。   奎比拉撸起了袖子,她命令巴纳多把不住抗拒的阿塞洛缪按在床上,回头对其余人道:“你们都出去,别在这儿杵着。”   其余三人只好离开了房间,见伦塔也是一副困惑的模样,伊斯维尔问:“阿塞洛缪阁下先前没有过这种症状?”   “我们相处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从未有过,”伦塔摇头道,“只是他偶尔会拜托我帮忙采购一些药物,说是身有旧疾。他现在的模样……”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还是让他自己和我们说吧。”伦塔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奎比拉便把其余几人再次叫进了屋。   “他体内魔力紊乱得厉害,我检查了他行囊里残留的药物,他应当是过度使用了某些激发魔力的魔药,”奎比拉擦了擦额头的汗,难掩担忧,“阿塞洛缪专精火属魔法,我们最好找一个会用火魔法的人过来帮他调节魔力。”   巴纳多和莱恩面面相觑,他们队伍中有三名魔法师不假,但奎比拉擅水而伦塔擅土,都对阿塞洛缪的状况无能为力。   只有伦塔将目光投向了伊斯维尔,目光带着些无奈的了然。   果然,伊斯维尔低声问:“我可以试试吗,奎比拉小姐?”   奎比拉知道伊斯维尔会一些魔法,见状只以为他恰好是名火魔法师,惊喜道:“那最好不过了!”   阿塞洛缪在中途就晕了过去,此时躺在被垫高了的被褥里,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如纸,皮肤却依然持续散发出微光。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捏住阿塞洛缪的手腕,开始缓缓向他体内输送魔力。   这一过程持续了一整天,其间奎比拉数次担忧伊斯维尔会不会因魔力消耗过度导致队伍里又多一个伤员,但他的魔力却像用不尽似的,始终以一个平稳的速度持续流转,看得奎比拉目瞪口呆。   “这魔力储备,我攒一辈子都赶不上,”奎比拉对其余几人惊叹,“伦塔,你这小少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伦塔却只笑而不语。   后半夜,劳累一天的奎比拉终于是熬不住,被伊斯维尔给劝回了屋。   阿塞洛缪的状态已然有所好转,伊斯维尔暂时停止了魔力的输送,在床边的座椅里闭目假寐。   就在伊斯维尔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道极其细微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蓦然抬头,几步之外的窗台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与头一天晚上来到他房间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53章   月色下的黑影森然而诡谲, 他举起手中针管状的木制器具,凑在唇边猛地一吹。   伊斯维尔忙避到一边,他反手扔出手边水杯, 来者警觉地后退,在那东西来临之前将它劈成了两半, 重物落地的声响令床上的阿塞洛缪皱了皱眉。   “我劝你还是别来掺和为好, ”霍西奥劝道, 声音嘶哑,“旧日余音……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伊斯维尔站直身形,温声道:“我并没有插手二位之间恩怨的意图, 我只是在保护生病的朋友。”   霍西奥轻嗤一声, 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阿塞洛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战乱中的城市,人民四散溃逃,成群的军队涌入山谷, 长刀如血般鲜红, 与五彩的光芒交相辉映, 冰冷犹如死亡。   宫殿燃烧起来,红白二色火焰两相对抗,如同僵持着迟迟不肯交替的日夜。   “走,快走,”乳娘粗暴地将他推进狭窄的暗道, “忘了你的姓,忘了你的家族,从今往后, 作为一个无名无姓的乞丐苟活下去!”   她拨开阿塞洛缪挽留的手,毅然转身投入火海,带着一个和他相同打扮的、年纪相仿的孩子。   红火吞噬了白光。   这时候他惊觉, 这并非梦境。   而是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活生生的过去。   阿塞洛缪只觉头痛难耐,情不自禁低吟出声,十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试图抓握住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这一次,他居然真的抓住了某样东西。   那双有力的手紧握住他的,暖流从相触的肢体流入体内,滚烫得令人想要落泪。   阿塞洛缪拼命睁开双眼,试图看清那道模糊的人影,只是没等他的意识恢复清醒,那人便抽身离去。   走……为什么要走?   床上的青年猛地抽搐了一下,伊斯维尔分神望过去,却险些被骨刀削下一缕头发。   “这屋子似乎有些太小了,”深肤精灵提议,“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他血红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锁定猎物般盯住了伊斯维尔。   自霍西奥之后,这间小小的屋子又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洛斯洁伦是伊斯维尔见过的第一名黑暗精灵,从那金黄的发色看,约莫也是名王族。   他目标相当明确,就是伊斯维尔的小命。   这地方确实太小了,无论是使用魔法或者体术都施展不开,但伊斯维尔没有移开半步。   在霍西奥来时,这房间就被黑暗精灵覆盖了一个隔音屏障,这也就意味着,伊斯维尔不会有任何同伴察觉这里的动静前来帮忙。   洛斯洁伦本以为,陷入这般孤苦无依境地的光明精灵起码会流露出些许慌乱,没成想,伊斯维尔非但没有后退,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压下去。   “你还笑得出来?”洛斯洁伦心头无名火起,现在除了身份之外,伊斯维尔身上又多了一种让他讨厌的东西——这该死的不动如山的个性!   他暗自咬牙,正欲指挥霍西奥进一步行动,忽觉角落的床铺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警觉回头,只见一团苍白的火焰凌空飞来。   洛斯洁伦面色一变,下意识闪身避开,那火焰却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在空中拐了个弯,竟是直直追了上来,精灵躲闪不及,被它撞了个满怀。   缠斗的伊斯维尔二人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物品被扫落在地、与地板碰撞的混乱声响。   “洛斯洁伦阁下?”霍西奥连退数步,他来到精灵身边将人扶了起来。   只见几秒钟前还生龙活虎的精灵此时双目紧闭,面容痛苦地扭曲,一手紧紧攥住前襟,冷汗淌了满脸。   霍西奥意识到什么,扭头望去,果不其然,阿塞洛缪已然从深眠中醒来,约莫是方才的魔法耗尽了力气,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手臂无力地垂下,捂住胸口不住喘息。   “……还是没能赶上。”霍西奥叹了口气,似乎对现在的阿塞洛缪多有忌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巴纳多的声音响了起来:“伊斯维尔?后半夜我来看着吧。”   伊斯维尔没有妄动,只是立在那儿注视着二人,警惕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霍西奥扫了一眼门外,没再多留,俯身将洛斯洁伦揽入怀中,三步并作两步破窗而出。   伊斯维尔踩着他的脚步赶到窗边,只见两道身影跃下飞行船,一双纯黑羽翼在风中展开,载着两人乘风滑行。   彼时飞行船正在跨越飞瀑,伊斯维尔注视着那两道身影一头扎入飞瀑上空翻滚的魔力乱流,消失在幽深的夜色中。   他收回目光,为巴纳多开了门。   “这屋里遭贼了?”巴纳多看见屋内景状,难掩错愕,“怎么乱七八糟的?”   见阿塞洛缪已经醒了,巴纳多面上一喜,顾不上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转头就出去叫人了。   伊斯维尔来到床边将阿塞洛缪扶稳,温声问:“您怎么样?”   阿塞洛缪面色依然苍白,但较之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倍。   见他嗓子发哑说不出话,伊斯维尔从一团凌乱的摆设中翻出一只水杯,为阿塞洛缪倒了杯温水。   这一次,阿塞洛缪没有拒绝。   “您难道一直……”他接过水杯,“您没必要为我做这些。”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笑意温和:“您才是没必要说这话。”   话音刚落,奎比拉便脚步匆匆地赶了进来,肩上的外套都没来得及拉拢:“阿塞洛缪!你怎么样?”   她放下药箱就开始为阿塞洛缪检查身体,还不忘把伊斯维尔赶去休息。   奎比拉态度强硬,伊斯维尔摸了摸鼻子,只得照办。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伊斯维尔才从睡梦中醒来。   他再次来到阿塞洛缪的房间,发现这里热闹得很,其余四人不知为何都来了这里,吃的喝的摆了一地,活脱脱一个小型宴会。   “你们怎么……”伊斯维尔有些惊讶,抬眸望向床上的阿塞洛缪。   青年正在小口喝一碗浓汤,面色看上去仍有些虚弱,只是已然恢复了红润,约莫很快便能好全了。   阿塞洛缪对伊斯维尔点了点头,难得露出了一个微笑:“进来坐坐?”   没等伊斯维尔回答,巴纳多便一把将人拽了进去。   “阿塞洛缪有事要和我们说。”伦塔对伊斯维尔轻声道。   “你不用勉强自己,”奎比拉劝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谁还没点秘密?”   阿塞洛缪摇摇头,昨天这一番下来,这秘密再保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放下手中的汤碗,声音较之平常带了几分低沉:“你们知道克里斯特族吗?”   巴纳多和奎比拉面面相觑,莱恩想了想,道:“是一个人类民族,只是我记得他们的国家……早就灭亡了。您不会是……”   “……确实如此,”阿塞洛缪垂下头,握着水杯的手用力到近乎发白,“十几年前,魔族派兵攻打我的国家,克里斯特族十不存一,苟活下来的,也大都成了流民。昨天袭击的其中一人便是冲我而来,他曾是当时的一员。”   奎比拉呼吸一滞:“为什么魔族要……”   阿塞洛缪没有立刻回话,他注了些热水在杯中,接着,在众人的注视下,竟是将还冒着热气的水尽数泼洒在了自己手背上。   “等等,你——”巴纳多伸手去拦,眼前景象却令他呆愣在了原处。   阿塞洛缪举起自己的右手,那片被热水泼洒过的皮肤并未像寻常人那样发红起泡,渐趋透明的皮肤下,竟是散发出了绚丽的彩光。   “这是原因之一,”阿塞洛缪淡淡道,“我们的皮肤遇热水会发光,有些收藏家会花大价钱购入由克里斯特族的肢体雕刻而成的工艺品。”   奎比拉面色一白,下意识地往伦塔身边靠了靠。   “克里斯特族人能够使用一种特殊的火焰,与寻常火魔法不同,这种火焰能够直接燃烧灵魂。每一名克里斯特族人都有这种天赋,只是觉醒得相对较晚。”   克里斯特曾被誉为神眷之族。他们拥有惊为天人的容貌与万中无一的魔法天赋,只是当他们长到三十岁,这天赋才逐渐显现,在此之前,他们柔弱如初生孩童。   这究竟是神的眷顾,还是神的诅咒?   见屋内一时陷入寂静,巴纳多打圆场道:“哎,民族不一样又怎么了,不还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嘛。伦塔,那两个收割者确定已经离开这艘船了吧?”   陌生的名词吸引了伊斯维尔的注意:“收割者?”   “是魔族众多组织中的其中一个,”伦塔解释,“大部分领主都有自己的军队,但这支收割者的队伍,我们怀疑它直属于魔王。”   阿塞洛缪已经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伦塔几人,“旅者”和“收割者”针锋相对,伦塔对他们的行动再熟悉不过,想必是魔族听闻“旅者”会议,特意派了人过来打探情报。   阿塞洛缪灌下魔药强行激发了自己的魔法天赋,身体还未完全痊愈,其余人便也没多打扰,纷纷告辞了。   “等等,伊斯维尔阁下,”阿塞洛缪叫住了欲走的精灵,“我之前听说,您在寻找和蝎子有关的魔族图腾。”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   “我这些年下来,对魔族也自诩有些了解。您可知有一个家族名为曼克拉?”   曼克拉,伊斯维尔记得它的图腾,蛇头,狮身,蝎尾……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难不成……”   “对,”阿塞洛缪点点头,“实际上,这个家族分为三个部分,其中之一便以蝎子为图腾。但我对此也只是听说,具体如何,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伊斯维尔站在床边,垂眸望着阿塞洛缪。   就在阿塞洛缪以为他要进一步追问下去的时候,伊斯维尔却问:“您做这些,是为了复仇吗?”   阿塞洛缪一愣,坦然道:“正是如此。”   “您的复仇,要进行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但阿塞洛缪并不觉得冒犯,他知道伊斯维尔不是出于坏心,尽管他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底似有暗流涌动。   伊斯维尔曾从另一个人的眼里见过这种情绪,那是刻入骨髓的恨意,比寒潭还深,比永夜还黑。   “至死方休。”他道。   伊斯维尔回屋的时候仍有些心不在焉,他呆坐半晌,还是打开了那份通信羊皮纸。   出乎他意料的,一行字已经率先浮现其上,字体狂放洒脱,光是一行便占据了小半页。   是尤卢撒的通信。 第54章   ——我到斑澜岛了, 你那边怎么样?   伊斯维尔不知尤卢撒是什么时候留的消息,他翻出笔来,难得有些急切。   ——还在飞行船上, 很快着陆了。   他在空白处写下。   不出几秒钟,尤卢撒的那行字从纸面上消失无踪, 新的一行浮现了出来。   ——你怎么回复得这么快, 我都要以为你没事就盯着这魔法器瞧了。   ——尤卢撒会这么想, 难道真是不时会翻出来看一眼?   伊斯维尔本是调侃,不料对面竟是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 新的文字才浮现了出来。   ——毕竟船上也没什么事做。   居然承认了。   伊斯维尔将那句话又读了一遍, 脑中莫名浮现出尤卢撒红着耳根、尾巴不安分地在身后乱甩的模样。   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提笔补了些墨,一笔一划地写。   ——嗯, 我也想你。   对面再次没了声儿。   这次间隔的时间比较长, 就在伊斯维尔以为尤卢撒已经离开时, 新的一句话又浮现出来。   ——我刚刚在路上看见有店家端了新鲜出炉的树莓曲奇出来,差点就买了。   伊斯维尔已经习惯了尤卢撒一害羞就转移话题,见状轻车熟路地接:   ——我之前也是,回过神来已经把食物分成两份了。   ——哈,我就说你离不开我。   两人又聊了一阵, 伊斯维尔得知尤卢撒已经在赏金猎人协会的总部落脚,正在等候拍卖会开始。   ——对了,你如果缺钱用, 去协会取钱就成。   尤卢撒附上了一段数字,正是他在协会的编号和密码。   这些天难不成赚钱去了?   伊斯维尔有些哭笑不得,现在他并不缺钱, 至少不会心安理得地被尤卢撒养着。   不过这引起了伊斯维尔的思考,尤卢撒现在有了收入来源,但伊斯维尔对赚钱一事毫无头绪。   他本想向尤卢撒讨教讨教,但很快尤卢撒手头便来了事,急匆匆地告别之后便走了,伊斯维尔也只得作罢。   伊斯维尔收起羊皮纸,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先前和尤卢撒分别的那段时候开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削减分毫,反而愈发强烈。   如果能立刻见到他就好了。   伊斯维尔突然想。   第二天傍晚,飞行船顺利抵达隐峰王都,一行人先寻了一个地方落脚。   宴会过两天才会开始,在此之前的时间里,都是他们的自由行动时间。   “哎,伊斯维尔,你无聊不?”巴纳多趴在伊斯维尔门外鬼鬼祟祟地道,“要不要去找点乐子?”   “找乐子?”伊斯维尔重复。   “就是喝喝酒啦,打打牌啦!其他人都不愿意和我去,一个人太无趣了!”巴纳多抱怨。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同意了,总归在旅店闲得没事,出去走走也不错。   夜晚的隐峰王都比伊斯维尔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热闹,随处可见叫卖的摊贩和彩灯烟火,林立的店铺人山人海,若是第一次前来,很容易就会迷失在这种繁华之中。   当伊斯维尔踏进酒馆的大门时,他才意识到巴纳多说的找乐子究竟是什么。   细思之后其实不难发现,能让旅客又是喝酒又是打牌来找乐子的地方,除了酒馆,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去处了。   这家酒馆生意似乎不怎么好,两人刚一进屋,店里的伙计便热情地迎了上来:“二位需要些什么?我们提供的都是顶好的自酿酒,当然,如果二位想要,还有……”   他做了个伊斯维尔看不懂的手势,巴纳多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伙计道:“算了,我们就不用了。”   “刚刚那是什么意思?”两人落座之后,伊斯维尔问巴纳多。   “……不,你还是不要知道来得好,”巴纳多干笑两声,“你看上去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你和魔族关系那么好,我还以为你对这方面很精通呢。”   这时候他终于回想起来伊斯维尔是伦塔家的大少爷,以伦塔那种对喝酒赌|博深恶痛绝的个性,养出来的少爷大概也不会放|荡到哪儿去。   巴纳多心里直骂自己多事,如果被伦塔知道了他把伊斯维尔带来这种地方,伦塔非得把他生撕了不可。   而伊斯维尔不明白为什么和魔族要好就等于精通酒馆这样的地方,实际上,尤卢撒对这方面大概也不怎么了解。   即便离开雾兰已经几个月,伊斯维尔依然没怎么踏足过酒馆,因为尤卢撒总是很排斥他来这类地方。   要是尤卢撒知道伊斯维尔背着他偷偷来了酒馆,大概又会竖着尾巴瞪他。   巴纳多要的两杯酒很快来了,他口味偏重,喜欢烈酒,伊斯维尔对外界的酒没什么讲究,便也要了和他一样的。   “你以前喝过酒吗?”巴纳多豪饮一口,酒沫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被他随手擦去。   伊斯维尔抿了一口酒,道:“以前没有喝醉过。”   巴纳多瞟了他一眼,只以为他酒量不行,劝道:“这酒最好小心点喝,后劲十足。”   “我没问题,”伊斯维尔坦然道,“巴纳多阁下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好了。”   他知道巴纳多喊他出来并不是因为害怕孤独,巴纳多个性直爽,不管去哪儿都能交到一串朋友,十有八九是担心之后伦塔追问起来有个伴罢了。   巴纳多嘿嘿笑了,也没有推脱,端着酒杯就钻进了另一边的牌桌。   伊斯维尔又抿了口酒,突然想到,希尔戈好酒,尤卢撒跟着她会不会也一天到晚往酒馆里钻?   他有些担心,打算回去之后提醒尤卢撒几句。   就在这时,一名紫发女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对他抿唇笑了笑:“以前没见过你,是来王都旅行的?”   一条褐色的尾巴在她身后摇晃,纯黑色的花纹如爬山虎般从她的耳侧一直延伸至后颈,伊斯维尔知道她是一名魔族。   伊斯维尔颌首作为应答,态度不亲昵也不疏离。   那魔族偏头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之中,金发青年腰背笔挺,衣衫拢得一丝不苟,浓密的金色眼睫下,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好似初春的湖泊,温和泛着暖意。   他似乎专注于面前这杯劣等酒,与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留意到对方的目光,伊斯维尔有些困惑地笑了笑:“怎么了,小姐?”   “没什么,”那魔族托腮笑道,“你的眼睛太漂亮了,我一不留神就看呆了。”   伊斯维尔闻言笑道:“您的眼睛也很漂亮,像两簇燃烧的火苗,极有生命力。”   那魔族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接着狐疑地望向伊斯维尔,想看出他是否在说谎。   伊斯维尔却只是微笑着回望她,眼里满是真诚。   那厢巴纳多正划拳划得起劲,身边一个新认识的哥们就拍了拍他的肩,道:“哎,你看。”   巴纳多闻言回头望向伊斯维尔的方向,只见一名美艳的魔族女人正捧着酒杯和伊斯维尔搭话,笑意暧昧。   “啧,美女看不上咱。”那哥们没发现对方魔族的身份,叹了口气,身边的巴纳多却突然站了起来,惹得他抬头望过去。   “漂亮吧,”巴纳多拍了拍哥们的肩,语重心长,“掏出来比你大。”   他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生怕这颗水灵灵的白菜被人给拱了,结果刚靠近过去,一耳朵就听见了伊斯维尔的那句夸赞。   只见对面那魔族面露惊讶,接着像是从没被夸过那样甜甜地笑了起来。   “你嘴可真甜,平日里没少骗人吧?”她调笑道。   而伊斯维尔认真地答:“事实没有什么好夸张的。”   那魔族笑得更欢了。   巴纳多默默收回了脚步,并为几秒钟前焦急的自己倍感悲哀。   那个男人,明明段位超高的啊!   伊斯维尔并不知道自己在巴纳多眼里的形象已经从清纯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闷骚,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而巴纳多一副牌可以打那么久。   “这酒馆晚上的生意真不错。”离开的时候,伊斯维尔如是感叹。   不,他们只是来看你的罢了。巴纳多心说。   没看见那酒馆老板看你的目光像在看光明神下凡吗?   两人路经赏金猎人协会,伊斯维尔想到什么,问:“对了,巴纳多阁下平日里靠什么获得生活来源呢?”   “‘旅者’会为我们提供补贴,空的时候也会去工会接些体力活,”巴纳多摸着下巴想了想,“不过,魔法师最好还是别接那种活,你们这小身板一压就没了。”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看上去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巴纳多心知自己劝不动,只得摇头叹息。   年轻人总要吃点苦。   他喝了不少酒,此时已有几分醉意上头,伊斯维尔把巴纳多架回了旅店安顿好,之后去浴室冲去了一身酒气。   他回到房间的时候,意外发现房门外被贴上了一张小纸片。   “工会招聘……?”伊斯维尔揭下那张写着地址的纸片,他不知为何这里会有工会的广告,但思及巴纳多回来路上说的话,伊斯维尔还是把纸片收好了。   第二天早晨,伊斯维尔照着纸片上的地址来到了王都的工会门前。   与赏金猎人协会类似,工会是一个民间组织,但人员流动性更强,入会甚至不需要登记,任务自由,只是报酬相对较低。   伊斯维尔在工会的公告栏前思索一阵,还未决定究竟做哪个任务来得好,忽有一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精灵回头望去,面前的女人一头紫发,耳侧有繁复的魔纹。   “哟,好巧,”她用那把磁性的嗓子笑道,“又遇见了。” 第55章   “您是酒吧里那位……”伊斯维尔认出了这魔族, 昨晚人多起来之后她便走了,他们也没有怎样交流。   现在面对面,伊斯维尔才发现她个子很高, 发顶几乎和他的眉头持平。   “叫我奈尔森就行。”那魔族笑道。   奈尔森?似乎像个男性的名字。   出于礼貌,伊斯维尔没有多问, 他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奈尔森重复了一遍, 若有所思。   “你这是在找工作?”奈尔森问。   伊斯维尔点头,她大大咧咧地搭上他的肩,伸手一指角落里的一张启事:“这个不错, 周期短, 报酬也高,就是累了些。”   伊斯维尔定睛一看,是和货运有关的工作。   见伊斯维尔伸手揭下了那启事, 奈尔森不由得道:“哎, 你就这样确定了?我骗你怎么办?”   “那您在骗我吗?”伊斯维尔反问。   “……那也没有。”奈尔森小声嘀咕。   伊斯维尔笑了笑, 转身往前台去了。   ——“哎,你干嘛要出来干这种脏累活啊,按你这种条件,随便傍个有钱人就吃喝不愁了。”奈尔森百无聊赖地抠指甲玩,她一路跟伊斯维尔去了郊外运货, 任务却也没领,像是纯粹出来找乐子的。   伊斯维尔在车边欲坠的货物上扶了一把,道:“工作哪有身份之分呢?”   奈尔森瞥了他一眼, 伊斯维尔大概是不怎么会出汗的类型,走了一路也没见湿了衣衫,只有面颊浮了一层薄红, 简直像是贵公子出来郊游的。   伊斯维尔纯良的样子让她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这个人,怕不是被人卖了还会乐呵呵帮着数钱呢。   所幸这活计的雇主算是有良心,没有见伊斯维尔是外乡人便故意克扣他的报酬——否则他少不了挨一顿揍。   “你之后要回去了吗?”奈尔森问。   “我打算去一趟赏金猎人协会,”伊斯维尔道,“这些钱自己拿着不大方便。”   “你还是个赏金猎人?”   “我的朋友是。只是不知道,如果不是本人的话,能不能把钱一道存进去。”   “不是,你和你朋友把钱存在一起?”奈尔森惊诧道,“你傻啊,他卷了你的钱跑了怎么办?”   伊斯维尔微微蹙眉,他并不喜欢有人这样揣测尤卢撒,但他知道奈尔森也是好心,耐心解释:“他不会的,我们认识很久了。之前我们的钱也都是他在管,他的编号我也知道的。”   他满眼都是信任,让奈尔森不由得语塞。   这是朋友?是老婆她都信。   奈尔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那也别放赏金猎人协会,你找个商会存钱吧,你们的钱分别放在两个地方比较保险。”   伊斯维尔在雾兰的时候,从不需要担心理财的问题,出来之后也有尤卢撒帮忙管着,在这方面,他称得上一窍不通。   他觉得奈尔森说的有理,思索片刻便同意了。   只是若奈尔森知道,伊斯维尔当晚就反手把自己的新账户和密码告诉了尤卢撒,怕不是得把鼻子气歪。   *   隐峰王都,兰顿公爵府。   “事情就是这样,精灵那帮下贱的东西居然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阁下您可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啊!”老头点头哈腰地乞求。   他身后并肩而立的络腮胡和黑脸男人连连点头。   沙发上的男人一头黑发,体态因年纪渐增与长期的不节制过度臃肿,只有眉眼勉强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度。   闻言他啜了一口红茶,温和道:“你们的诉求我都明白了,过些日子我会和陛下谈谈。”   老头三人还欲再说什么,便被冷面的管家给请了出去。   客厅沉重的门板将喧闹隔绝在外,兰顿放下茶杯,缓步来到装饰华美的落地窗边,凝视着窗外生机勃勃的花园。   “我并非不关怀你,约安,”兰顿眉眼含笑,低声喃喃,“只是你年纪尚轻,这个国家又太庞大,还是需要交给有能力的长者来治理。”   *   “要我说,你就该长在舞池里!”奎比拉第不知多少次惊叹。   今晚的宴会在侯爵府举办,一行人不说盛装出席,也多多少少收拾过自己。   伊斯维尔没有刻意打扮,只是他身材本就修长笔挺,剪裁普通的衣服却被他穿得像套宫廷礼服,看得奎比拉蠢蠢欲动,扯着人就要去店里好好打点打点,被伊斯维尔数次拒绝才作罢。   “你也该消停消停了,”巴纳多掏了掏耳朵,“叫多久了都,马都想捂耳朵。”   奎比拉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胳膊肘,她不会解决问题,但她会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待会儿进去你们自在些就好,”伦塔笑道,“戴莫克侯爵是我的老友,‘旅者’首领托米奇阁下也会到场。伊斯维尔阁下,待会儿我们一起去见见他。”   伊斯维尔微笑着应了,他对“旅者”这个组织以及他们所采取的行动很感兴趣,自然也愿意见一见他们的首领。   戴莫克侯爵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因而比起其他单纯依靠封地赋税过活的贵族,侯爵府占地可谓不小,光是花园就足以与一座小村庄相比拟,更别提房屋的荣华。   “旅者”规模很大,由于首领托米奇只向部分领队发出了参会邀请,加上侯爵自行邀请的其他宾客,偌大的侯爵府倒也能招待得下。   “这次的宴会倒是来了许多生面孔,”一名留着胡须的男子笑道,他便是此次宴会的主人,戴莫克侯爵,“看着‘旅者’这样一天天壮大,我真是欣慰。”   他身边的男子身材粗短,一身赘肉包裹在偏紧的礼服里,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条塞了过多馅的肉肠。   托米奇轻嗤一声,道:“一千个废物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天才。”   “话可不能这么说,”另一名温文尔雅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晃了晃酒杯,道,“究竟是不是废物,要等自行深入了解后才能清楚。”   “说得不错,白克加。听说伦塔的队伍不幸少了一人,她这次回来,也不知是否有中意的人选。”侯爵道。   “我倒是听说,她带来了一个新面孔,”白克加笑道,“想必今晚我们就能亲眼瞧见了。”   托米奇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宾客逐渐入场,这场晚宴并没有摆上成排的长桌与座椅,而是将食物分成小盘供宾客自行取用,人们可以选择在用餐区就坐或是随意地在各处交谈。   楼下突然出现了短暂的躁动,宾客们纷纷的议论声传上了二楼。   “难不成是有稀客来了?”侯爵奇道,“我倒是邀请了一些阁下,只不过我们这样的小宴会,他们应当不会莅临才对。”   他越过二楼栏杆向外望去,只见一行六人在仆役的指引下走进大厅,领头的赫然是伦塔。   “伦塔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同伴来,”托米奇不满道,“‘旅者’可不是小少爷玩乐的马场。”   白克加也有些意外,那在伦塔身边、几乎是瞬间成为宾客目光中心的,赫然是一名金发蓝眼的年轻人,相貌倒是一等一的好,但就像托米奇说的,“旅者”需要的是战士,而不是政治家。   “以貌取人可要不得,”白克加还是道,“下去见见我们的老朋友吧。”   三人下了楼,向伦塔几人走了过去。   伦塔也发现了三人,她微笑着向他们致意,道:“好久不见了。”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连在外偶尔碰面的希望也没有,只能等你回王都来了,”侯爵和她握了握手,低声道,“关于彭科的事,我很抱歉。”   伦塔目光暗了暗,道:“在出发之前,我们都料到或许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这三人从外表上都至少五十岁了,外貌最多三十岁不到的伦塔在他们之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其余几人向侯爵三人纷纷致意,接着便前后离开了。   阿塞洛缪回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见他模样自若,脚步顿了顿,还是没有多留。   伦塔随即将伊斯维尔介绍给了三人,金发青年微笑着向他们颌首问候,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伊斯维尔阁下可有什么专长?”首领托米奇问,好歹是没有当着伊斯维尔的面将轻蔑表现出来。   伊斯维尔没有将话说满,只是道:“对魔法稍微懂得一些。”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没料到伦塔居然不知从哪儿又找来了一名魔法师。   “你们的魔法师也太多了些,”白克加半开玩笑道,“不如分一个给别的队伍,如何?也好换个人来帮你们干点重活。”   他没想到,伦塔目光一沉,态度意外坚决:“抱歉,除了我的队伍,伊斯维尔阁下不会去任何地方。”   白克加和首领托米奇的面色皆有些莫名,而戴莫克笑道:“当然,这是你的队伍,你有权力自行决定。”   那之后几人便协同上了楼,在场类似于领队的人也都往楼上去了,留下队员在一楼参加宴会。   不出奎比拉所料,伊斯维尔几乎是宴会上最受欢迎的宾客之一。   自第一人鼓起勇气邀请伊斯维尔跳舞之后,前来搭话和邀舞的便络绎不绝,伊斯维尔自己都没想到,参加一个外邦的宴会,居然比在雾兰祭典还要忙碌几分。   伊斯维尔虽对这种场合十分熟悉,但一直下去总归是累人,很快他便寻了个时机抽身出去,随意拣了些吃食去了花园。   他找了一处小亭坐下,边吃边欣赏夜色下的花园。   或许夜色与花园总会让人想起过去,伊斯维尔回忆起他参加的上一个晚宴,同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开的那段小差。   尤卢撒现在怎么样了呢?伊斯维尔突然想。   赏金猎人的生活想必是辛苦的,但尤卢撒向来不会抱怨肉|体的苦难,伊斯维尔只希望他不要因为与魔女有关的那场拍卖受到太大影响。   伊斯维尔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盘中餐点,正准备回去,忽听几步之外的花丛传来了仓促的脚步声。   几秒钟之后,一个仆役打扮的身影从花园的小径里跌了出来,踉跄几步才险险站稳。   那人二十岁出头,身材高瘦,一顶毛茸茸的高顶帽子将他的头发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下面那张清俊的脸。   见到伊斯维尔,那人有些惊讶,笑着冲他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突然,不远处的花园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连地面都跟着震了三震。   伊斯维尔抬头望去,只看见漆黑夜空下的一团冲天火焰。 第56章   那人一个激灵, 吓得转身就跑。   “请留步!”伊斯维尔试图喊住他,但对方心急火燎的,迈开了步子就跑, 丝毫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伊斯维尔只得跟上他,还没走几步, 又是一声爆炸的巨响, 这一次距二人更近, 滚滚热浪直接将那人掀得滚了数圈。   “您没事吧?”伊斯维尔赶上前去,将那人扶了起来。   对方仍处于大脑空白的状态中,目光呆滞, 头顶帽子歪斜, 露出几缕红色的发丝。   红发?   伊斯维尔还未来得及细看,紧随而来的又是一场爆炸,这一次, 落地点在他们脚边。   百花盛开的灌木草坪在赤色火光中须臾化为灰烬, 待呛人的余烟散尽, 原地只余一个直径数米的深坑。   一道散发着金光的球形结界逐渐化作光点消散于空中,伊斯维尔扶起那仆役,温声问:“没事吧?”   那人面露错愕,僵硬地点了点头。   伊斯维尔于是扭头打量脚下以及延伸而来的深坑,这些痕迹极有规律, 爆炸的中心位置基本位于一条直线上,而范围严丝合缝,几乎覆盖了目之所及处的所有土地。   他举目四望, 爆炸仍在接连不断,但似乎都没有波及远处的建筑物。   “你去做什么?”那人见伊斯维尔走了出去,忙喊住他。   伊斯维尔示意他不必惊慌, 俯身在邻近的爆炸中心轻抚。   果然,爆炸的范围由远及近逐渐减弱,这意味着强度也在相应削弱。   伊斯维尔找到了附近的另一条爆炸路径,两条线路向着同一交叉点延伸而去。   “请离远些。”伊斯维尔对那跟在自己身后的仆役道。   他探进口袋摸出一粒树种,种子以自然难及的速度生根发芽,不多时,一把长弓便出现在他手中。   伊斯维尔解开几颗衣扣以免阻碍行动,接着拉弓搭箭,枝干和树藤交缠而成的弓在他手中嘎吱作响。   那人被伊斯维尔倏然凌厉的气场吓了一跳,他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只见一道疾影闪过,一箭射出。   那箭破空而去,在半空中却突然消失了。   但几秒钟之后,一个身披长袍、手握法杖的身影在半空中显出身形,那支箭插在他后背,魔法师如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般坠落下去。   伊斯维尔赶到时,那魔法师正趴在原地哀嚎。   伊斯维尔干脆利落地拔出了插在魔法师背后的箭头,用树藤把人给绑了起来,接着为他进行了简单的治疗。   当他回头望去,之前那个戴帽子的仆役早就消失不见了。   伊斯维尔仍记得自己无意中瞥见那人混乱中掉落的几缕红色发丝,红发是隐峰王族拉莫塔尼的标志,那仆役又怎么会……   他将这个小插曲记在心里,同时心想这侯爵府的护卫似乎太松懈了些。   剑士对付不了魔法师并不能怪他们,但如此大的动静,现在都没人过来查看状况,未免有些失职了。   十分钟后,伊斯维尔终于等到了匆忙赶来的骑士。   骑士押走了那名作乱的魔法师,伊斯维尔目送几人远去,不知为何总有些放心不下。   那魔法师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要说目标是“旅者”的首领和其他人,攻击范围又只在花园里,难不成这花园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   伊斯维尔暂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转身先回了室内。   他与一队骑士擦肩而过,进门的时候,宴会的乐声早已停止,宾客都聚集在一楼大厅里。   他们多多少少见过些厮杀的场面,因而场面并不混乱,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免惊慌。   “阁下!”伦塔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您去哪儿了!”   她急得脸都红了,抓着伊斯维尔上上下下地检查,又把奎比拉唤过来治疗。   伊斯维尔没受什么伤,充其量就是划破了些皮,伦塔却紧张得不行,生怕一道伤口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方才爆炸的时候,骑士封锁了大厅不让人进出,”伦塔长出了一口气,用精灵语低念了一句祷告词,“您在花园里?女神保佑,万幸您平安无事。”   伊斯维尔闻言,若有所思。   周围宾客在骑士的组织下陆续离开了侯爵府,在伊斯维尔众人准备动身之前,侯爵从门外走了进来。   “听说爆炸发生的时候您在花园里,”侯爵关切道,“您没事吧?”   “多谢关心,我无大碍。”伊斯维尔笑答。   “听说是您解决了作乱者,有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加入‘旅者’,我也能放心。”侯爵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又问候了几句,接着又匆忙赶了出去。   回程了路上,几人各怀心事。   伦塔简单告知了其余几人会议的内容,大抵就是“旅者”之后的安排,与原先大差不差,不以打击魔族暗中的蚕食为主要方向,却更倾向于怎么讨好王族以求自保,伦塔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因而也没有怎么失落。   “只是国王这次没出席,可惜了,”奎比拉觉得气氛过于沉闷,扬声道,“伦塔,你有没有和伊斯维尔讲过你创建‘旅者’的事?”   “什么事?”伊斯维尔顺势接话道。   伦塔回过神来,笑道:“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些陈年往事罢了。”   她用温和而怀念的语调将那段记忆娓娓道来,像那已经成了不可触及的过去似的。   “旅者”最开始是由十名来自各民族的冒险者创立的。   那是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彼时魔族的野心还没有今日这样明显,但多多少少受过魔族扩张迫害的众人已然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机,以侯爵几人为核心,他们成立了“旅者”。   “旅者”向来是一个暗中行动的组织,所面临的敌手是同样位于暗处的魔王秘密部队,一开始,创始十人都各自率领队伍,但在伤病和时间的共同作用下,如今仍留在一线的只余伦塔一人。   “戴莫克侯爵因伤退居二线后,便开始从事商业,”说到这里时,其余几人已经各自回屋,只有伊斯维尔和伦塔仍在并肩而行,“也正是在那段时间,我和他们闹了些矛盾,于是回了雾兰。之后的几年,我成了您的老师。”   伦塔没说自己为什么最终又选择了回到“旅者”,她暗自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的‘旅者’已然违背了建立的初衷,殿下。您一路走来,应当也知道,现在‘旅者’的名声算不得好……”   她住了口,或许是知道自己劝诫的话或许会让伊斯维尔另谋他路,但他绝不会回雾兰去。   伦塔的想法一直没有变,如果那样,倒不如把伊斯维尔留在身边,也好方便照看。   “算了……”她勉强笑了笑,“看您的意愿吧。”   回到旅店大堂,伊斯维尔收到了一封来信。   他本以为是尤卢撒寄来的,一看寄件人,却是扎思力伯爵家的小姐塞雷娜。   她在信中如是写道:“关于骑士团团长的事,家父已经查得了后续结果。   “扎思力骑士团原团长贝林格在任十余载,与魔族相勾结已八年有余,其间滥用职权,擅自利用禁忌魔法改造骑士与囚犯上千人。   “后续情况仍在证实,不过,伊斯维尔阁下,可以预见的是,绝非只有贝林格一人与魔族存在联络。   “我曾试图窥探您的命运,却无一以失败告终。此去路程想必艰险,王都一行,千万小心。”   伊斯维尔合上信纸,一时思绪纷杂。   今晚之后他便隐约有所察觉,王都之上,似乎有一场阴谋正在酝酿。   只是这阴谋究竟有几层,又将波及什么,就不是现在的伊斯维尔所能知晓的了。   *   “陛下最近可还安好?”兰顿笑问。   女仆四十岁出头,发间已有银丝,她约莫方才做过活,指尖上蘸了些黑绿色的粉末。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帮他拉开了门:“一切无恙。陛下,兰顿公爵到了。”   约安三世放下手中公文,对兰顿颌首致意。   女仆躬身出去了,约安三世请兰顿坐下,笑道:“何萨舅舅,你怎么来了?”   兰顿是先后的胞弟,先后在诞下独子时难产而死,约安三世几乎是由兰顿教养长大,与他向来亲近,两人私下相处也不怎么注重礼节。   “有个消息,我想你会感兴趣。”兰顿道。   ——“这么说,光明精灵真的仍存在于世?”约安三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他们声称光明精灵囚禁他们长达数月,并对他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这话可属实?”   “尚未向宫廷魔法师求证,不过他们说得声情并茂,倒也有几分可信。我有一友,前些日子参加了戴莫克侯爵的宴会,距他所说,宴会上有一人,与那两个逃亡者描述的精灵样貌极其相似。”   约安三世没有立刻下决断,他喝了口茶,问:“舅舅认为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兰顿闻言,眼底闪过一抹阴狠:“那必然是需要将人请来仔细询问,那二人虽地位不高,但好歹出身贵族,总不能被外族轻易折辱。”   约安三世托着下巴思索片刻,道:“如果我没记错,那场宴会是戴莫克侯爵为‘旅者’举办的吧?不如这样,我邀请那位所在的队伍来坐坐,也好先探探底细。”   兰顿一顿,随即笑道:“确实可行。”   “只怕我识人不清,”约安三世笑道,“希望您届时能前来皇宫帮我个忙。”   女仆进门的时候端着一只银水盆,彼时兰顿公爵早已离开,只剩约安三世留在屋内,继续翻阅未批完的公文。   “陛下,方才的药还未上完。”女仆道。   “哦,辛苦了,奶妈。”约安三世依言撩起衣袖,略显瘦削的小臂上,赫然有几道狰狞血口。   “您也真是,想参加宴会的话,带几个人过去贴身保护您不好么?”女仆在年轻的皇帝耳边絮絮叨叨,动作麻利,看上去早已习惯了包扎约安三世的伤,“轻伤还好,要是危及性命又该怎么办?”   约安三世露出一个屡教不改的笑,道:“这种事情还是要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干才有意思。”   他打了个哈欠,赤红发丝从额角垂落,被他随手拨到耳后。   “今天……”约安三世在油灯下眯了眯眼,桌子斜对面挂着的镶金嵌玉的画框闪得他眼睛疼,“我遇到了一个人。”   “嗯,什么人?”   约安三世却又闭了嘴,他放下衣袖,心说,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又会拉弓又会用魔法的人。   只是这样的人,大概不大愿意为隐峰王室所用吧。 第57章   第二天早晨, 伦塔受到了一封来自皇宫的邀请函。   “等等,是我想的那个皇宫吗?”奎比拉大呼小叫,“皇宫!我还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 一定很漂亮吧!”   “皇宫说不定还没你家大,这么激动做什么?”巴纳多泼她的冷水, 成功获得了奎比拉的肘击。   而莱恩想得更周全些:“伊斯维尔阁下还没有正式加入‘旅者’, 这样……”   伦塔本也在想这一点, 但邀请函上的另一句话打消了她的疑虑:“不,邀请函单独邀请了伊斯维尔阁下。”   这下,连阿塞洛缪都有些惊讶:“他这么出名?”   “大概是侯爵府上的事传出去了。”伦塔道。   既然是隐峰皇帝的邀请, 他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当天下午便动身前往皇宫。   隐峰是当今世界数一数二的强国,理所当然般的,皇宫也相应地成倍高大雄伟, 但依然不难看出它曾经历的厚重历史。   这座城堡装潢总体偏暗, 大气而规整, 走道没有过多照明,只有两侧的雕花油灯照亮洁净的地毯,历代君王于画框之中凝视来人,挂毯绣着隐峰帝国的圣龙图腾,行走其间, 恍如走过了隐峰繁华的数百年。   “在这地方,我都不敢大声说话。”奎比拉小声道。   莱恩用点头赞成了她的说法。   几人进入大殿,皇帝约安三世在王座上接见他们, 身边站着兰顿公爵。   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容瘦削,一头隐峰王族标志性的红发抹去了他眉梢的疲态,双眼笑意温和, 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洞察与机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伦塔众人,在接触到伊斯维尔时停顿片刻,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伦塔阁下,久仰大名,”约安三世微笑颌首,“多次听闻您的战绩,却没成想您如此年轻。”   他一一问候了几人,就同招待每一名来到隐峰皇宫的客人那样给予他们礼遇,弄得巴纳多几人颇有些手足无措。   这场接见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伦塔几人以为到此为止时,约安三世笑道:“我见伊斯维尔阁下十分合眼缘,不知您是否愿意来花园同我一叙?”   此话一出,其余五人都吃了一惊,皆是回头望向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却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应下了约安三世的邀请。   ——“我真没想到,那天在花园中救我一命的居然是您,”约安三世抬手命人倒茶,边笑道,“真是有缘。”   “我的荣幸。”伊斯维尔道。   约安三世抬眸望向对面的伊斯维尔,暗自感叹世间竟有如此完美之人。   他端起茶杯欲饮,忽见伊斯维尔面色一变,喝止道:“请稍等,陛下,这茶似乎有些问题。”   约安三世顿了顿,依言放下了茶杯,他没问伊斯维尔是怎么知道的,回头唤女仆喊宫廷药师过来。   隐峰皇宫内常年有药师待命,不出十分钟,那药师便匆匆赶了过来。   经过外行不甚了解的一番操作,那药师面色凝重地向约安三世行了一礼:“陛下,初步确定茶壶里涂了一种剧毒,具体是什么,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约安三世眼里划过一抹惊异,他挥挥手让药师下去检验,又对护卫冷声吩咐:“下去彻查。”   他的面色不怎么好看,之后再也没去动桌上的茶具:“你怎么知道?”   伊斯维尔沉默一瞬,在方才茶水即将送入口中时,他感觉到胸口一阵滚烫,不知为何就觉得是那枚戒指和魔植在暗中提醒,下意识便喊了停。   不论从哪个角度思虑,他都不能让约安三世因为这杯茶水死去。   但要解释个中原因,怕是有些困难。   见伊斯维尔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约安三世也没有追问,他的面色松弛了些,笑道:“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精灵对自然独特的感知?”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望向约安三世。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道:“请您不要介意,我今天请您过来,不过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他挥了挥手,不远处的花丛里走出了两个人。   伊斯维尔认识他们,正是那两名在雾兰纵火的赏金猎人,不知怎地竟是逃离精灵的看管回了隐峰。   他没有妄动,静静看着约安三世想将局面推向哪个方向。   “就是他!”一名黑脸男人迫不及待地指向伊斯维尔,“就是他抓住了我和我的兄弟,命令精灵对我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如此凶残之徒,还请陛下立刻缉拿归案!”   约安三世抬手示意黑脸男人噤声,锐利的目光扫向伊斯维尔:“阁下,对于他们的指控,您有什么要说的?”   “二位颠倒黑白的水平丝毫没有倒退,看来我的同族待你们不错,”伊斯维尔唇角微勾,“二位称精灵族对你们施加了惨无人道的虐待,我想请问,二位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精灵关押,又是如何逃脱的呢?”   他的目光平和包容,但那两人分明记得,这精灵就是用这种目光宣布对他们变相的终身监禁的。   “这么说,您承认您精灵的身份了?”约安三世打断两人脱口欲出的话,问。   光明精灵向来以温和著称,加之他先前对这两名赏金猎人进行过调查,因而约安三世并不怎么相信他们的说辞。   而伊斯维尔的从容更是证实了他的想法。   “我并不认为有隐瞒的必要,陛下。”伊斯维尔颌首道。   死不承认又怎样呢?约安三世会将他喊来问这些,想必是已经已经有了思量,否认无非是进一步加深了约安三世的负面印象而已。   他所疑惑的只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今天有人给皇帝下毒,这与两名赏金猎人的出现又有什么联系?   约安三世没有留给伊斯维尔进一步思考的时间,紧接着问那两人:“对于伊斯维尔阁下的问题,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我们不过是一时好奇进了精灵王国,可那些精灵不知发了什么疯,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给关了起来。”那络腮胡硬着头皮补充。   “精灵王国可不是什么一时好奇就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伊斯维尔温声道,“不如二位还是老实说了吧,你们是如何偷渡进精灵王国,又是如何一把火烧毁了大半片森林的?先前在我面前袒露的那些话,我不介意在陛下面前为二位复述一遍。”   此话一出,两名赏金猎人只觉如芒在背,不安地向周围张望,不敢抬头去看约安三世的眼睛。   这和计划中的完全不同。照理来说,兰顿公爵早该出来向那精灵施压了,又怎么会被他说出事情的真相来?   他们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冷汗直流:“陛下,请您相信您的子民吧!我们又怎么会做出偷渡进精灵王国还倒打一耙的事啊!”   约安三世眯了眯眼,没有立刻回话。   他扭头向伊斯维尔望过去,只见对方神态平和地注视着跪地求饶的二人,甚至嘴角的弧度都与最先一般无二。   约安三世依稀记得,金发在精灵中是贵族的标志。面前这位借光明神圣子之名的精灵,想必在民族中地位不俗。   这样的人,又为何要千里迢迢赶往异国他乡?   约安三世突然对伊斯维尔产生了兴趣,只是这沉默落在那其他人眼里,又有了别的含义。   黑脸男人满脸希冀地抬头,以生平最为崇敬的目光仰视着约安三世:“陛下……”   约安三世回过神来,他垂眸对上两人的视线,神色冷淡,依然预示了某种结局。   两人的心情登时跌落谷底。   在他们看来,如今的精灵不过是一个奴隶种族,幸存的黑暗精灵匍匐于魔族膝下,而光明精灵几近被赶尽杀绝,如今只配做他人奴仆,又怎能与他们高贵的隐峰人相提并论?   但约安三世曾亲眼见过伊斯维尔轻易碾压一名高阶魔法师的智慧与勇力,在他看来,精灵绝对不是一个能够轻视的民族,若不能结为友邦,也必然不可为敌。   若是这两名赏金猎人所言属实也就罢了,在如此明显的谎言面前,约安三世早已下了定论。   “我国不宽恕屡教不改之人,”约安三世淡淡道,“伊斯维尔阁下,他们就交给您处置了。您可将这二人带回精灵王国,抑或是就地处决,皆由您来决断。”   “什么……等等,陛下!”那两人吓得面色煞白,不管不顾地起身要跑,但一旁的骑士早已找准时机上前,将他们死死压在了原地。   精灵族没有死刑和肉刑,最严厉的惩罚不过是终身监禁,一是由于精灵族的犯罪性质通常不那么恶劣,二是因为,精灵并不信奉杀生。   “既然二位已经回国,就按照隐峰的律法处置吧,”伊斯维尔向约安三世微微颌首,“我对隐峰的律法不甚了解,怕是还需交给陛下决断。”   约安三世愣了愣,没想到伊斯维尔竟是选择了第三条路。他哈哈笑了,道:“既然阁下都这么说了,那便按照隐峰的律法来做。”   隐峰的律法……   那两人心如死灰,他们多多少少懂一些隐峰律法,犯下这种罪,少说都得挨上几十鞭子再发配劳役,早知如此,倒不如留在精灵族种一辈子的树!   骑士将破布般的两人拖了下去,就在这时,一名贵族匆匆赶了过来,正好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黑脸男人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好似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竟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短暂挣脱了骑士的束缚,扑上去就抱住了公爵的腿:“兰顿大人!救救我们,兰顿大人!” 第58章   兰顿一眼瞧见了约安三世此时的神色, 又回头扫了二人一眼,已然理解了当下的状况。   “他们果真在说谎吗?”兰顿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一脚踹开紧抱住他的腿不放的男人, 在那两人继续求饶之前,厉声命令骑士, “把他们的嘴堵起来, 难道你们还想听他们叫唤一路不成?”   骑士忙不迭地照做, 终于将那两人给拖了下去。   伊斯维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听说有人在您的茶水里下了毒?”兰顿来到约安三世面前, 面色不善, 锐利的目光直直扫向伊斯维尔,“可有头绪?”   “还在检验毒的种类,”约安三世淡淡道, “若非伊斯维尔阁下, 我现在约莫已经昏迷不醒了。”   兰顿闻言又看了一眼伊斯维尔, 面色有些许缓和:“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多谢您的帮助。”   他停顿片刻,微微躬身,道:“确认了您没事, 我就放心了。下毒一事,不如交给我去办,我必然会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约安三世摸了摸下巴, 似乎在掂量这一提议是否可行。   “兰顿公爵做事向来高效利落,既然如此,就拜托您查出真凶了。我稍后会差人告知您验毒的结果。”约安三世最后道。   兰顿微笑颌首, 同来时一样匆匆离开了。   约安三世目送他远去,转而望向伊斯维尔:“阁下……”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改口道:“现在说这句话或许有些迟了,阁下——我代表隐峰帝国欢迎您的到来。”   伊斯维尔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微微颌首,以精灵的礼节向约安三世致意:“我很荣幸,陛下。”   当晚,约安三世派皇宫的马车将伊斯维尔送回了旅店。   他路过伦塔房间的时候,听见了从里面传出的激烈争执,脚步一顿,后退一步敲响了房门。   屋内静了静,莱恩前来把门打了开。   这时候伊斯维尔才意识到其他人都在这里,个个面色都算不上好看,心知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了,各位看上去遇到了坏事?”   伦塔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额角的青筋还没消下去:“刚刚我们回来之后,托米奇送了封信过来,说是……为我们队伍缺失的那一位定好了人选。”   “旅者”通常情况下一队六人,前段日子他们意外失去了一名同伴,因而空出了一个。   这位置严格来说并不是为伊斯维尔而留,毕竟伊斯维尔是一国王子,而“旅者”明面上虽是独立于各个王国的组织,但实际上已经为隐峰王室控制,若让伊斯维尔加入,并不合规矩。   伊斯维尔清楚,伦塔自然也清楚这点。但托米奇此举不仅是在一步步剥夺她的自主权,更是对伊斯维尔的不尊敬。   “你来劝劝她吧,她气得想去找首领理论呢。”奎比拉插话道。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问:“信上除了人选,还提到了什么?”   “给我们发派了一项任务,”阿塞洛缪解释,“让我们一天之内立刻出城,赶往隐峰内陆的一座小镇。”   一天之内立刻出城……?   伊斯维尔似乎抓住了什么,他思索片刻,道:“伦塔小姐,您就照着托米奇首领说的做吧。”   伦塔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对,几位先出城去,过些日子再回来也不迟。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段时间王都不会太平。”   “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巴纳多诧异,“你一个身娇体弱的魔法师,留在这儿跑都跑不掉。”   伊斯维尔在扎思力参加骑士比武的那几日,伦塔恰好带着几人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因而他们并不清楚伊斯维尔的身体素质并不亚于一般骑士。   伦塔闻言呛了一下,她可是见识过自家王子比剑士还要强悍的体能:“这倒不是问题,只不过,您一个人留在这儿确实不够安全。不过……好吧。”   伊斯维尔会做此判断,应当是有自己的打算。   第二天上午,伦塔带领自己新鲜出炉的队伍离开了王都。   托米奇为伦塔安排的新同伴是一名剑士,看上去温和好相处,离开时已经和巴纳多他们打成了一片。   旅店里只留了伊斯维尔一个,他一时也没有什么事做,空闲时便去工会接了些活,倒也算充实。   就这样过了三天,入夜,伊斯维尔翻出了通信魔法器想看看尤卢撒有没有送来新消息。   上一次的道别语还留在羊皮纸卷上,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听尤卢撒说,拍卖会要持续数天,约莫过些日子才能空闲下来。   在那之后……就能见面了吗?   伊斯维尔靠在窗边出神,如果能立刻见面,那当然好,只是他不知道尤卢撒怎么想。   他确定尤卢撒一定是想见他的,只是见面之后呢?换句话说,作为赏金猎人收集情报可比跟着伊斯维尔东奔西跑方便太多了。   羊皮纸从掌心滑落,纸张落地的轻响唤回了伊斯维尔的思绪。   最近还真是……优柔寡断起来了。   伊斯维尔觉得好笑,他俯身拾起那张羊皮纸,目光落在地面时,却发现地板上多了一个生着长尾的影子。   伊斯维尔扭过头去,半蹲在窗台上的,赫然是奈尔森。   “……你那是什么表情?别以为只有几秒钟我就没看见,”奈尔森翻了个白眼,不满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的人了?”   伊斯维尔很快调整好思绪,他没有回答奈尔森的问题,反问:“奈尔森小姐?您怎么来了?”   魔族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她一身夜行衣,弹性十足的布料紧紧贴合身体轮廓,肌肉线条流畅,胸膛一片平坦,腰胯紧窄,身体特征赫然是男性才有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改口道:“奈尔森……先生?”   奈尔森单手掐腰靠近伊斯维尔,他走一步,精灵就退一步。   “我说,伊斯维尔,”奈尔森用目光描摹着伊斯维尔分明的轮廓,对方月光之下的金色长发好似蒙了一层柔光,分明身为魔族,奈尔森却想到了“圣洁”一词,“如果今晚过后你活下来了,我就让你摸我的尾巴,怎么样?”   伊斯维尔莫名其妙,但那句“活下来”让他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去握搁在床头的长剑。   下一秒,一把小刀扎进他脚边的地板,伊斯维尔迅速后退,举剑挡下了紧随而来的另一把。   “您这是……”伊斯维尔缓缓绕过床尾,他注视着对方把玩手中短剑,动作间暗含杀意。   奈尔森橙黄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留意着伊斯维尔的一举一动,笑道:“抱歉了,伊斯维尔,我也不想的。”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伊斯维尔挡下他的剑,顺势翻过床头,跳上窗台,身影消失在窗外。   奈尔森吹了声口哨,紧跟着追了上去。   伊斯维尔的房间在三楼,其上便是屋顶,奈尔森三两下翻了上去,果不其然,伊斯维尔正站在隔壁屋顶之上,面色凝重地注视着皇宫的方向。   “是不是惊讶为什么皇宫那边飘着那么多旗,还格外吵吵嚷嚷的?”奈尔森在伊斯维尔几步之外站定,似笑非笑道。   伊斯维尔将目光从皇宫耸立的建筑群与通明的灯火上移了回来,在辽远的号角声中道:“您是希望我到皇宫去,还是远离皇宫?”   “聪明,”奈尔森打了个响指,“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在逃过我追杀的同时自己想。”   他微微俯身,如离弦的箭猛冲上来。   伊斯维尔没有片刻迟疑,他抬臂挡下奈尔森的飞踢,翠绿藤蔓骤然生长,须臾将奈尔森包裹其中。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随即转身向皇宫的方向飞奔。   他飞奔过大半条街道,在踩上一片薄瓦时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往一旁避了过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闷响,伊斯维尔稳住身形,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原本站立之处破了一个豁口,瓦片簌簌掉落。   伊斯维尔第一时间确认了这座房屋无人居住,再回头望去时,近处的树梢上赫然立着一个眼熟的影子。   又是奈尔森。   伊斯维尔微微蹙眉,方才困住奈尔森的藤蔓中含有些许麻痹的毒素,按理来说,对方应当一整晚都起不来才是,现在怎么……   眼见着奈尔森再次追了上来,伊斯维尔无法,只得借着街边的树跳到地面,避开他进一步的攻势。   皇宫愈发近了,身后的奈尔森却也一步步逼近,但不知是否是伊斯维尔的错觉,他总觉得奈尔森没有下死手的意思,反倒更像是在驱逐。   就在这时,伊斯维尔脚步一顿,将目光投向了街角。   两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骑马在街道上飞驰,而一群骑士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这究竟是……   “看来你的任务来了,”奈尔森蹲在树梢,放松地甩了甩尾巴,“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他三两下跳上屋顶,身影须臾消失在夜色中。   伊斯维尔重新抬眸望去,以精灵的视力,他捕捉到了其中一名黑袍人兜帽外的一缕红发。   马蹄踏过夜晚无人的街道,为首的骑士高高举起长枪,正欲对准前方其中一人投掷过去——   下一秒,街边的树木猛然生长,密密麻麻的枝干向大街中央倾倒过来,相互交织纠缠,竟是直接拦住了骑士的去路。   为首的骑士忙勒马停步,他震惊地注视着那两人策马拐过街角,咬牙道:“换个方向追!”   ——“务必逮住那两个刺客!” 第59章   两名黑袍人拐过街角, 又疾驰了一段路,见骑士团没有紧撵上来,这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陛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人用低哑的女声道, “等找到地方治疗您的伤势, 我还是要送您出城。”   被称为陛下的黑袍人一条胳膊艰难地撑着马背, 呼吸粗重。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二位这是怎么了?”   两人一惊,女人下意识拔出剑来, 被另一人喝止了:“等等, 奶妈。”   “伊斯维尔阁下?”那人摘下兜帽,露出约安三世那头标志性的红发和苍白的面孔,“您为什么在这里?”   他粗喘了一声, 身子一歪, 竟是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在坚硬的石板路上摔得七荤八素时, 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   “您没事吧?”伊斯维尔扶住约安三世,却发现一手粘腻,抬手一看,掌心已然被鲜血染红,“您受伤了?”   女仆忙跟着下了马, 呵斥:“别碰陛下!”   伊斯维尔没听她的,他掀起约安三世的斗篷一角,发现他一手紧捂腰间, 上衣隐隐透出血痕。   “我会一些治疗术,”伊斯维尔说着,把约安三世扶到路边的树下靠着, “不介意的话,我为您看看吧。”   但约安三世先一步点了头,她也只得按捺下来,后退几步在周围警戒。   伊斯维尔掀起约安三世的上衣,对方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但一路的追杀下来难免崩裂,此时更是血流如注,着实骇人。   “陛下这是刀伤?”伊斯维尔掌心流淌出温和的魔力,不忘与约安三世聊天转移注意力,“伤得不深,很快便能痊愈。”   约安三世靠在树干上,双眼微闭,感受到伤口愈合时些微的痒。   他也曾接受过宫廷魔法师的治疗,大多数时候都疼痛难耐,却不知还有治疗魔法能够让人如此舒适。   “伊斯维尔阁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约安三世哑声道。   治疗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伊斯维尔抬眸望向他,温声道:“请说。”   “您能否助我安全回皇宫?”约安三世问,“以拉莫塔尼家族之名起誓,我将……献给您我真挚的友谊。”   伊斯维尔笑了笑,他拉好约安三世的衣襟,道:“乐意效劳。”   约安三世直起身,他意识到腰间剧痛已然彻底消失,内心对伊斯维尔的惊叹又多了一分。   光是他所看见的,伊斯维尔就能够使用不止一属的魔法,这种天才的魔法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是显贵争抢的对象。   是精灵都有此种才能,还是独独只有伊斯维尔一个?   约安三世很快缓过神来,问:“伊斯维尔阁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发现皇宫这边有些动静,就过来看看,”伊斯维尔道,“恕我冒犯,我刚刚听见他们称呼二位为……刺客?”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约安三世沉默片刻,正欲开口,女仆却上前拦住了他:“陛下,我们还不知他是否可信。”   “我相信伊斯维尔阁下的为人,奶妈,”约安三世摇了摇头,“若旁人有需要,他必然会鼎力相助。”   女仆退了下去,约安三世暗叹一声,道:“我夜半醒来,发现有两名刺客在我寝宫之内。当我逃离寝宫,唤来骑士援助的时候,他们却反将我当成了刺客。奶妈护送我出了王城,之后的一切便如您所见。”   将约安三世当成了刺客?   伊斯维尔微微拧眉,追问:“那些骑士看见您的面容了?”   “正是如此,但他们丝毫不为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神。”   话音刚落,街道的另一端便传来了密集而仓促的马蹄声,女仆面色一变,急切道:“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约安三世迅速瞥了伊斯维尔一眼,正欲转身上马,忽觉小臂一紧,伊斯维尔把他拽到了街边的一棵树后。   “哎,你——”女仆不由得错愕,拔剑怒道,“别耽搁了时间!”   伊斯维尔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失礼了”,竟是掀开约安三世的斗篷检查起来。   约安三世浑身僵直,但还是抬手制止了女仆的举动,他想看看伊斯维尔究竟打算做什么。   马蹄声渐渐近逼,终于,第一匹马载着骑士出现在了街角。   伊斯维尔没有丝毫忙乱,他在约安三世后腰一探,再伸手时,掌心躺着一只赤红的小虫。   “这是……”约安三世垂眸细看,发现那是一只由草绳编织的假虫。   伊斯维尔随手破坏了那只假虫,解释:“骑士团错认您为刺客,若没有魔法干预解释不通。想必是有人以您为中心施加了精神干扰魔法,这类魔法通常需要一个媒介,除了被施术者身上,别无他处。”   解释之间,那群骑士已然策马行至三人身前,为首的骑士高举长枪,怒声喝道:“停止反抗,刺客!”   约安三世回过头去,一头红发在夜风中微微飘拂。   来者皆是一愣。   “等等,陛下?”一名骑士按下为首者的长枪,“别伤了陛下!”   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下马行礼。   为首的骑士面色有些古怪,他收枪上前,垂首道:“陛下,您为什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我们刚刚追杀的是……”   “说来话长,”约安三世没有追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回皇宫。”   刺客费尽心思对他施加了精神干扰魔法,总不会是为了拿他们取乐,唯一的可能是——   皇宫或许即将落入他人之手。   约安三世向骑士们要了一匹马借给伊斯维尔,率领骑士往王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伊斯维尔飞身上马,回头望向这条夜色中的街道时,意识到它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之间虽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打斗,但追杀和交谈惹出的动静也不算太小,这一路上,居然没看见有居民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怎么了,阁下?”女仆在一旁问。   “这条街道没怎么住人吗?”伊斯维尔问。   女仆理解了他的意思,解释:“大概是听见了马蹄声和骑士的警告,担心惹祸上身吧。”   这倒也说得通,当务之急是赶回皇宫,伊斯维尔便也没再多纠结,策马赶了上去。   骑士团护送三人浩浩荡荡地回了皇宫,护城河内,皇宫城门此时紧闭,为首的骑士上前道:“陛下回来了,迅速开门!”   值守的骑士面露惊异,大抵是没想到,那群骑士是追着刺客出去的,现在竟是带着陛下回来了。   他们犹豫一阵,差其中一人赶去通报。   伊斯维尔莫名觉得有些古怪,他抬眸望向皇宫城墙,巡逻的骑士在城墙之上走动,只是不多时,那些骑士便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只剩寥寥数人仍在值守。   “陛下,”伊斯维尔靠近约安三世,低声道,“我们或许得换一个办法了。”   精灵长剑出鞘,银光一闪而过,一剑斩断了凌空飞来的箭矢。   约安三世毫发无伤,但他座下马匹受了惊,失措地人立而起,载着约安三世掉头就跑。   “陛下!”女仆策马回身,带着一批骑士急急追了上去。   伊斯维尔与剩余骑士停在原处,只见城墙内驻守的骑士鱼贯而出。   护送约安三世回皇宫的骑士皆是惊诧,他们扬声高喊,试图喝止同僚的进攻:“你们疯了!想要杀害陛下吗!”   出乎他们预料,领头的那骑士高喊:“他们都被蒙骗了!陛下遭到刺客控制,现在他能指望的唯有我们!”   这话更是激起了骑士们的士气,他们身骑骏马,高举长剑与长枪与同僚缠斗在一处,纷纷呼号:“皇帝约安三世万岁!”   被蒙骗了?   伊斯维尔挥剑挡下一名骑士的长枪,最后望了一眼皇宫,挡开人群向约安三世离开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名骑士称约安三世被刺客控制,是真的这样认为,还是与真正的刺客有所勾结?   遇到约安三世后……不,这个晚上经历的一切都不同寻常,如果要用魔法来解释……   脚下地面一震,伊斯维尔眼尖地察觉到,架在护城河之上的吊桥竟是开始缓缓升起。   他勒紧了缰绳,驱使马匹加快脚步。   马蹄踏上逐渐升高的斜坡,伊斯维尔微微俯身,双眼如鹰隼般紧盯前方道路,他抓准时机,猛地一扯缰绳。   伴随着马蹄敲击木板的沉闷声响,骏马飞跃而出,四蹄轻快地踏过已然大于四十五度的桥板,在护城河的那端平稳落地。   紧随而来的骑士被拦在了吊桥之后,伊斯维尔稍稍平复呼吸,策马远离了护城河。   城镇依然寂静一片,伊斯维尔愈发觉得不对头,他举目四顾,终于轻扯缰绳,让马匹停了下来。   伊斯维尔跳下马背,大步流星来到一家紧闭的门前,轻轻敲了敲房门。   并不是通常敲门的声响,而是相对沉闷的那类,像是在敲击一个木桩。   “很抱歉深夜叨扰,请问有人在吗?”伊斯维尔扬声问。   无人应答。只有精灵的问候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伊斯维尔心中有了定论,他后退几步,反手击出一束火焰,火舌爬满门板,攀上门框,炙热的脚掌没再沾染其他,光是在原地熊熊燃烧。   不多时,门板便被焚烧殆尽,火焰爬下门板,不多时便消散在空气中。   冒着黑烟的,赫然是一块被烧出一个数米深坑的厚重木板。   这一整座房屋,都是实心的。 第60章   果然如此。   伊斯维尔早在怀疑这些房屋是否有人居住, 现在看来,怕是这一整条街道,或者说, 这一整座能够踏足的城市,都是由这种实心的巨型木桩组成, 方才来时踏空的那幢房屋, 十有八九是提前设置好的机关。   他们现在所处的, 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幻象世界。   幕后主使想必是欲通过这种方式让计划尽在掌握,并借此悄无声息地视线幻象与现实的过度,幻象世界的主人总是无所不能。   至于他们的目标……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夜色中的隐峰皇宫, 即便在幻象之中, 这座屹立数百年的城堡依然高大而壮丽。   ——大概就是隐峰王座了。   伊斯维尔翻身上马,约安三世不知驾马去了何处,盲目搜寻也是徒劳, 不知是否有别的方法确定他的位置。   倏然, 伊斯维尔脑中灵光一现。   奈尔森想必是夺权一方的, 他为什么要把伊斯维尔引到约安三世面前?   为什么偏偏是他与约安三世谈话的时候有人下毒?   为什么执意要让他参加这场动乱?   因为他,成为了这次夺权之争的主角。准确说来,对方为他安排的角色,正是那些骑士口中的“刺客”。   既然如此,他们势必不会让他缺席。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边亮起了一道火光,金色旗帜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其上绣着光明神座下的圣龙。   那个方向……或许,约安三世就在那里。   伊斯维尔掉转马头,朝着火光飞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   隐峰王都西侧, 有一座无人居住的城堡,民间传言中,这是先皇为爱人避暑所建,约安三世却知道,这座城堡内最开始居住的所谓皇帝的“爱人”,是先皇的情妇。   他的母亲,不过是在被父亲厌弃之后,以调理身体的名义被遣送至此处。   五年前王后病逝之后,这座城堡便弃置不用,只有打理内务的仆役来往。   约安三世被受惊的马载着一路狂奔,几分钟前才堪堪让马匹稳定下来,抬眼却发现自己来到了这里。   他凝视着这座黑暗中的城堡,目光沉沉。   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马蹄声,约安三世回过头去,只见女仆带着一群骑士策马而来,见他平安无事,终于是松了口气:“陛下,您没事。”   她下马去扶约安三世,被年轻的皇帝轻轻避过:“我们得想办法回皇宫去,奶妈。我们得去寻求兰顿公爵的帮助。”   女仆还没来得及回话,远远地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男声:“不必去寻了,约安。我就在这里。”   约安三世一愣,循声回头,却见兰顿站在城堡之外的阴影里,遥遥望着他。   “何萨舅舅?”约安三世喃喃。   兰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张与约安三世有几分相似的脸暴露在月光之下,让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恍惚。   “没想到您来了这里,”兰顿笑了笑,回首望向这座冰冷的、没有丝毫人气的城堡,“我记得,卡莉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五年。”   卡莉是约安三世生母的名字,她是兰顿公爵的胞妹,前代皇帝唯一的皇后——却不是他唯一的爱人。   约安三世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他后退一步,一手抚上腰间长剑。   兰顿好似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继续道:“多滑稽啊,这座为情妇打造的城堡,竟是成了皇后的临终之地。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父亲,没什么治国的才能,把女人迷得五迷三道的本事倒是一流。”   提到先皇,兰顿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他猛然扭头望向约安三世,振声道:“你还年轻,约安,对这个世界的道理一无所知,有些事情,应当交给长辈来做。”   “这么说,派刺客来皇宫的,是您?”约安三世问,他神态平静,只是指尖有几不可察的颤抖,“对我施加幻象魔法的是您,下毒的也是您?”   兰顿没有回话,他拍了拍手,一群骑士从城堡周围蜂拥而出,将约安三世一行人团团围在其中。   他遥遥注视着约安三世,目光如以往那样温和平静,像在注视一个孩子。   约安三世便知晓了,他或许从未了解过他的何萨舅舅。   他闭了闭眼,正欲开口,忽觉右臂一疼,竟是在无意识间拔剑出鞘,指向了几步之外的兰顿。   “如果您执意要拦我,就算是您,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约安三世听见自己的喉舌说。   夜幕之下,一道火光倏然亮起,点亮了城堡精致秀气的塔尖,恍如一块金黄的旗帜,覆盖了小半天际。   此时此刻,这片称得上荒凉的土地充斥着刀枪和呐喊。   通往城堡的长坡之上,一老一少正激烈交锋。   “请看吧,即便您执意不肯屈从,您也毫无胜算。”兰顿劝道。   约安三世短暂地夺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导权,从不知晓兰顿竟有这等剑术,他艰难接下对方的剑势,他的剑术算不得高超,被兰顿压着,节节败退。   兰顿挽了个剑花,顺势挑飞了约安三世手中长剑,后者只觉虎口一麻,接连后退。   彼时女仆正与攻上来的骑士缠斗,见状意欲上前帮忙,却被骑士紧紧缠住,不得脱身。   就在这时,城堡之外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回头,是皇宫的援军到了。   “够了,陛下!”兰顿扬声道,故意要让接连攻上长坡的骑士听见,“请您醒醒!别再被奸人迷惑,跟我们回皇宫去吧!”   约安三世与兰顿公爵关系亲密人尽皆知,现在约安三世却与兰顿兵戈相向,紧随而来的骑士不由得信了约安三世被刺客蛊惑的话,登时士气昂扬,高喊着皇帝的名字便攻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支金箭破开浓重的黑暗,擦过兰顿手臂,扎进了他脚边的地面。   兰顿后退一步,他仰头望向金箭射来的方向,竟是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城堡那端,视野颇佳的露台之上,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那儿,他一头金发,手持弓箭,赫然是伊斯维尔。   “终于来了。”兰顿喃喃。   约安三世瞳孔一缩,他意识到什么,刚想回头提醒伊斯维尔别过来,喉咙却再次被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   该死。他心中暗骂。   又是谁控制了他?   伊斯维尔放下弓箭,内心愈发觉得蹊跷。   从高处往下看,他才意识到这个战场似乎有一个核心,无论战局如何变动,都会有一人位于最中心的位置。   忽然,伊斯维尔只觉视野一阵动荡,眼前一片晕眩,扶了一把露台栏杆才堪堪站稳。   身体出乎他自身意愿行动起来,露台边的绿植骤然伸长,蜷曲盘绕的藤蔓以极不自然的弧度向露台之下弯折,竟是成了一条连接露台与长坡的通道。   在骑士们来得及挥剑将通道斩断之前,伊斯维尔已经顺着通道飞快滑下,穿过纷乱的战场,来到了约安三世身后。   年轻的皇帝僵硬地扭过头去,他一手紧扣自己的手腕,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没能阻止自己开口道:“你终于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而伊斯维尔拔剑上前,在周围人错愕的目光中用剑锋抵住了约安三世的咽喉。   “都放下武器,”伊斯维尔听见自己说,“否则我就杀了他。”   那一瞬间伊斯维尔觉得自己像一出戏剧中的人偶,在丝线的操纵下按照剧本的编排行动。   但与约安三世不同的是,伊斯维尔没有任何惊慌,因为他早有预料,梦境的主人无所不能,强行的肢体控制不过是其中之一。   “你不要伤害陛下,”兰顿后退一步,面上显现出恰到好处的悲痛,“你想要什么?”   “命令骑士们撤离,”伊斯维尔道,“还有……”   他诡异地一顿,声调须臾恢复了平静:“让梦醒过来,阁下。”   精灵那双蔚蓝色的眼中,似有金光一闪而过。   那一刹那,伊斯维尔听见自己脑海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尖叫不过一瞬,下一秒,伊斯维尔便察觉到自己的肢体肌肉放松下来,握剑的手腕翻转,他在兰顿错愕的目光中将约安三世推到了一边。   “你做了什么?”兰顿下意识地捂住双耳,喃喃。   “不过是剪断了丝线罢了。”伊斯维尔回答。   毕竟,就算是人偶,也该由丝线控制,不是吗?   “您是什么意思,伊斯维尔阁下?”约安三世同样惊骇,他注视着伊斯维尔转过身去,来到众人身后突然停下一切行动的女仆面前。   “简而言之,陛下,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我猜测,公爵阁下想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必然需要一个杀死皇帝的刽子手。”   “我先前好奇,为何不直接在这个梦境中凭空创造一个我,”众目睽睽之下,伊斯维尔举起了长剑,“但现在我知道了,因为这个魔法师只能做出一个人偶。这个人偶不可取代,以它作为媒介,这个世界才得以存在。”   他举臂,一剑斩下了女仆的头颅。   ——   伊斯维尔睁开双眼,长剑斩断人体组织的触感似乎仍残留在他手中。   他定了定心神,从床上坐起身,发现自己仍身处于旅店的房间内,那张通信羊皮纸被不知什么人叠好放在了床头。   伊斯维尔察觉到地板上另一个人的脚印,大概推算出了自己大约是在奈尔森来到房间的那段时间被拉入梦境的。   他带上武器推开了房门,却发现走廊另一侧的窗边站了一个人。   是莱恩。 第61章   “莱恩小姐?”伊斯维尔走近过去, “你们回来了?”   莱恩察觉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偏深的金发在月光下闪烁。   “刚到。您起得真早, 现在天还没有亮。”她道。   莱恩把伊斯维尔带去了伦塔的屋子,其余四人都在那儿, 那位被强行安排入队的剑士被五花大绑躺在角落, 不省人事。   “我们刚出城没多久, 这家伙就想暗算我们,”提到这个,巴纳多气不打一处来, 没忍住又踹了那人一脚, “这混账,居然给我们下药!还好莱恩鼻子灵,否则还真被这厮丢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你这边怎么样?”奎比拉问伊斯维尔。   “不容乐观,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 简单将那个梦境给说了, “事情败露,兰顿公爵怕是会鱼死网破。虽说皇宫有骑士驻守,但那个不知名的魔法师终究是个变数。对面有魔族的部队相助,我怕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他向约安三世承诺过,会送他安全回到皇宫。   事关魔族, 伦塔也面色凝重起来。   “那便出发吧,”伦塔沉吟片刻,道, “去看看状况再行动也不迟。”   几人随即动身下楼,但在旅店门口时,他们却遇上了一群不速之客。   伦塔扫视一圈“旅者”众人, 最后将目光落在为首的戴莫克侯爵身上。   “您这是什么意思?”伦塔沉声问。   “听说首领安排您和您的队伍前往隐峰内陆,”侯爵微微笑道,“您怎么回来了?另一名同伴呢?”   他看了一眼伊斯维尔,笑容不减:“您要是对首领的安排有意见,大可以直说,伦塔阁下。”   伦塔哪里会不知道他来这儿是做什么,当下拔出剑来,扬声道:“让开!别逼我动手!”   侯爵顿了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伦塔,精灵面容坚定,那把曾保护过无数战友的剑,此时此刻却指向了他的咽喉。   他忽然有些唏嘘,终于是摇了摇头,退到了队伍后方。   “我不会放你们过去,”侯爵下令,“拦住他们。”   伊斯维尔一手覆上剑柄,却被阿塞洛缪拦了下来。   “您找机会突围出去,”他在伊斯维尔耳边轻声道,“我们拦住他们。”   伊斯维尔深深看了他一眼,依言向后退了退。   阿塞洛缪反手打出一道火焰,苍白火苗如山猫般轻巧地落在一人肩头,在人群之间跳跃,所过之处一片哀嚎。   “别碰那火!”一人吼道,“该死,这火怎么灭不掉?”   “包围上去!他们只有六个人!”一人高喊。   他们确实只有六个人没错,但……   “旅者”众人纷纷后退,凌厉的剑锋让他们不敢靠近,巴纳多和伦塔的剑术皆是一绝,一个稳健有力,一个轻捷如蛇,一时竟压了众人一头。   一支短箭破空而来,一人躲闪不及,被击中肩头,当即在地上滚了数圈,绊了身边的同伴好几跤。   他们抬头望去,这才发现,竟是那个名为奎比拉的医师,她站在队伍后方,手持一把小弩,一射一个准。   “可别小瞧魔法师啊,”奎比拉哼哼,“哎,你们别欺负小姑娘。”   她又是一箭射穿了一名剑士肩头,对方上一秒刚被兽人锐利的爪子划花了视野,终于痛叫一声跌倒在地。   ……但伦塔的队伍在“旅者”中小有名气,就连“收割者”都要避让三分,光凭他们又怎么拦得住?   “等等,有人跑了!”一个眼神不错的瞥见了一个跳上屋顶的金发身影,“别放走他!”   “旅者”众人起身欲拦,但一道结界随之升起,死死拖住了他们的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伊斯维尔最后望了一眼旅店的方向,加快了前往皇宫的脚步。   “旅者”众人来得蹊跷,对于皇宫内正在发生什么,他们不可能毫无觉察。   甚至于……他们也积极地参与其中。   皇宫逐渐逼近,伊斯维尔意识到,这边的局势也不容乐观。   就在梦境打破之后的这番功夫,兰顿公爵已然调动士兵包围了皇宫,似乎早已为第一计划的失败做好了准备。   护城河内混乱一片,城门大开,喊声冲天,随处可见负了伤的士兵和折断的武器,失了主人的坐骑在周边徘徊,不知去处。   伊斯维尔跨上一匹无主的战马,迅速判断了最佳行进路线。   皇宫围墙外混战的骑士只见一道迅捷的身影从护城河那边飞驰而来,他们不知是敌是友,正打算呵斥阻拦时,那人却如风似的越过他们身边,直奔城门而去。   城墙上的骑士也注意到了他,飞箭如雨点般坠落,却都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该死,他要冲进去了!拦住他!”骑士嘶吼着紧跟伊斯维尔进了城门,当他们挥舞着武器找寻入侵者的身影时,却发现他早已消失在了城门之内,不知行踪。   伊斯维尔避开驻守骑士的耳目,循着记忆往皇宫深处而去。   这条道路的路面上有杂乱的脚印,想必早先已有一支队伍闯入皇宫之中,兰顿公爵会在……   伊斯维尔无意间向上方一瞥,他留意到什么,立刻勒紧缰绳,命马匹停下脚步。   谢拉半靠在城堡的塔尖旁边,全神贯注地扎着手中草绳。   “八十二,八十三……”她口中喃喃,草虫被她丢入一旁的麻袋里,她伸手去摸草绳,却摸了个空,“嗯?我记得还有很多来着……”   谢拉茫然抬头,眼前却赫然出现了一个逆光的身影。   那人身量修长,一头金发随意扎成一束搭在肩头,蔚蓝色的眼睛含着笑意,却让谢拉遍体生寒。   这不是梦里那个捣乱的魔法师吗!   谢拉只觉得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她猛地起身往后跳了几步,震撼道:“怎么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我们之前应该没有见过面才对,”伊斯维尔垂眸与谢拉对视,“您认得我的样子,难不成,是在梦里见过?”   谢拉下意识捂住了嘴,连连后退否认,却忘了自己身在塔顶,竟是一脚踩空,身子一歪就往后栽倒下去。   这个男人会出现在她面前,果然没好事!   谢拉悲愤交加,内心疯狂祈祷下面的是片柔软的花丛,却没成想胳膊一紧,竟是被生生给拽了回去。   对方的胳膊修长而有力,谢拉被他扶正站好,却因方才的意外软了腿,噗叽跌坐在地。   她目光呆滞地抬头,刚刚救了她的,不出所料就是伊斯维尔。   她的救命恩人摇了摇头,径自走向那堆草虫和草绳,把谢拉半个晚上的努力成果一股脑收走了。   “不好意思,为了防止您再用您的魔法把整座王宫的人带入梦中,这些物什我就暂且带走了。”伊斯维尔冲她点了点头,向外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了塔顶,徒留谢拉一人在原地吹风。   谢拉目光呆滞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塔顶,欲哭无泪。   她能怎么办?打不过啊。   谢拉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抱着塔尖小心翼翼向某个方向瞭望,发觉对方仍在原处后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奈尔森姐姐。   伊斯维尔销毁了没收来的草虫和草绳,重新往城堡内侧出发。   在马蹄踏上那条通往城堡的长走廊时,一阵强烈的预感笼罩了他。   伊斯维尔似有所觉地回头,只见在不远处的城堡顶端,浑圆大气的穹顶之上,有什么光亮一闪而过。   强烈的魔力令伊斯维尔不由得拧眉。   魔法器?   下一秒,一支飞箭破空而来,它破开这注定不平静的长夜,刺穿城堡窗户的镶嵌玻璃,彩色的碎渣好似月光的碎片,反射出千万条光痕。   五分钟前。   “我手下的骑士已经包围了皇宫,别再抵抗了,陛下,”兰顿接下迎面劈来的剑,被对方的力道震得不由得后退一步,冷汗从额角淌下,流入鬓角,“我知道您一直不愿为王位所累,您退让一步,我就还你自由。”   纵使兰顿年轻时也曾立下赫赫战功,但人类的寿命毕竟只有八十岁,他终究是老了。   约安三世却依然年轻,他剑术不佳,但他仍处于空凭一身蛮力便能创出一番天地的年纪。   闻言他拧眉,振声道:“我的自由不能拿隐峰的自由来换。”   约安三世察觉出了兰顿的力不从心,他没有后退,咬牙再次击出一剑。   宝剑脱手,这一次,被缴械的却是兰顿。   公爵晃了晃,终于是半跪下来,狼狈地双手撑地。   约安三世急促地喘息,他身上还披着睡袍,此时此刻,这层轻薄的衣料全然被汗水浸湿,汗珠从他额角滴落,在地毯上洇出一片深色。   “何萨舅舅,”他低声道,“您为什么不信我?”   兰顿究竟是为何起兵而反?断定他年纪尚轻不足以治国,担心他重蹈先皇覆辙,还是单纯觊觎皇帝的宝座?约安三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之后,他再也没有那个视他如己出的舅舅了。   兰顿没有回答,他咬了咬牙,伸手去够那柄滑脱到角落的剑。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破空之声,紧随而来的,便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纷纷坠落的彩色碎块之中,一支羽箭闪耀着无机质的光芒。   兰顿循声回头,苍白月光之下,年轻的皇帝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他。   公爵瞳孔一缩,他连双腿都来不及捋直,手脚并用地向约安三世的方向飞扑而去。   约安三世被扑倒在地,他摔得头晕目眩,再抬眼时,眼前却只余一片刺目的鲜红。   “舅……舅舅?” 第62章   伊斯维尔赶到大厅时看见的, 是一地的玻璃碎渣以及抱着兰顿哀恸不已的约安三世。   公爵身上的鲜血已然干涸,周围满是凌乱的脚印,想必医师已经来过, 月光从破碎的玻璃窗外洒落在二人身上,浓郁的悲伤几乎将年轻的皇帝浸透。   “陛下?”伊斯维尔试探地唤。   约安三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兰顿身上裹着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他下意识为公爵拉上, 指尖触到男人颈侧冰冷的皮肤时才反应过来什么,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年纪还小的时候,舅舅会偷偷带我去皇宫外面。有时候天气冷, 他便用自己的斗篷把我裹在怀里……”约安三世只觉喉头哽咽, 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抱歉,”伊斯维尔轻声道,“是我来迟了。”   约安三世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您?”   就在这时, 一群骑士从门外跑了进来, 约安三世颓然放下兰顿渐趋僵硬的身体, 命人安顿好公爵的尸身。   他闭了闭眼,尽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接着转向了伊斯维尔:“阁下,我还有一事厚颜相求。”   “是您奶妈的事?”伊斯维尔问。   约安三世颌首,领着伊斯维尔穿过走廊, 来到了一间卧房。   “自我醒来之后,奶妈一直昏睡不醒,”约安三世将油灯凑近女仆, 道,“我担忧她是否被拖入了某种梦境。”   伊斯维尔抬手覆上女仆前额,双目微阖, 约安三世只见一道蓝光从眼底一闪而过,紧接着,似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被生生扯去,女仆身体猛然僵直,随即瘫软下去。   “休养一阵便会好了。”伊斯维尔温声道。   他察觉到约安三世紧绷的肩头倏然放松下来,似乎有某种东西从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抽离,以至于他慢慢地在床脚坐下,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伊斯维尔注视着约安三世,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给予约安三世适当的安慰,因而他半跪下来,拍了拍皇帝的肩。   “让您见笑了。”约安三世苦笑一声,他抬起头来,眼眶干涩。   由于有宫廷魔法师加入战局,两人并肩走出城堡的时候,皇宫外的战火已然临近尾声。   约安三世迅速调整好状态,他似乎想到什么,转头问伊斯维尔:“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应当是王族吧?”   伊斯维尔明白他的意思,解释:“精灵在成人之后会离开故乡四处游历,举国上下,无一例外。”   “游历啊……”约安三世笑了笑,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遗憾,“若能与您一同游历,确实是一种幸事。”   *   黎明的微光中,两匹骏马在大道上飞驰。   身材娇小的少女突然惊呼一声,身子晃了晃,险些从马上栽倒下去。   “痛死了!”谢拉抱着脑袋软软地趴在了马背上,“我的梦又被破坏了!可恶,一定又是那个精灵,可恶!”   奈尔森放慢了速度与谢拉并驾齐驱,笑道:“别气了,下次再见面揍他一顿如何?”   谢拉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能揍早揍了,哪里要等到下次!   待头疼稍稍缓解,谢拉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那公爵干什么非要造个梦出来,害我们任务失败,偷鸡不成蚀把米。”   奈尔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是啊,将那么多人拉入梦境,又为了他的夺权对象挡下一箭丧了命,是为什么呢?   无非是,不想让那小皇帝死了罢了。   “感情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奈尔森耸了耸肩,“那就祈祷下一个协助对象是个没有感情的恶魔好了。”   *   兰顿公爵与魔族暗中勾结意欲夺取皇位,或许将成为近几十年隐峰皇室最大的丑闻之一。   约安三世也知道这点,他费了一番功夫压下消息,对外宣称公爵病逝,并将那日夜里的动乱称为一次完美的军事演练。   由于时间选得凑巧,也没有多少王都居民目睹这一切,一个公爵的死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因而并未受到太大质疑。   与此同时,“旅者”首领托米奇与戴莫克侯爵因私联魔族的罪名遭到逮捕,新任首领职位落在了白克加头上。   骑士团将侯爵带走的时候,伦塔也在场。   她没有阻拦骑士的行动,只是默默退让一边,注视着侯爵双手被缚走下楼梯。   侯爵也注意到了伦塔,他没有嚎哭,没有颓丧,只是同往常每一次那样微笑一下,就像他不过是去骑士团做个客。   他们擦肩而过,侯爵扭头望向精灵,伦塔从他眼中看见了怀念。   “伦塔,”他低喃,“你说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呢?”   他没等到伦塔的回答,或许他原本就不指望这个,他只是回过头去,在骑士团的押送下离开,不在乎任何东西。   伦塔在原地注视着他们逐渐远去,直到女仆提醒她白克加正在楼上等候,这才回过神来,转身上了楼。   首领办公室内,属于托米奇的物品早已被清理干净,白克加坐在那张垫了几层软垫的靠椅上,微笑着望向伦塔。   “旅者要获得新生了,伦塔阁下。”白克加笑道。   伦塔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托米奇与戴莫克的被捕如此冷静,在她的记忆里,他们曾经在同一支队伍中并肩作战,关系亲如兄弟。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他们退役后的这几年?还是在她试图逃离一切,回到故乡的时候?   白克加打断了她的出神:“他们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而后的‘旅者’不应重蹈覆辙。我有一个想法,伦塔。”   他的目光让伦塔产生了某种预感,她不大情愿地追问:“什么?”   “魔族,”白克加道,“‘旅者’本就是为对抗魔族而设,又怎能与魔族为伍?托米奇和戴莫克终究是太天真了,‘旅者’,应当是一个与魔族全然对立的组织。”   伦塔失声叫道:“等等,您的意思是——”   “对,”白克加微微一笑,白净的面庞却透着阴森,“我们要将魔族全部清除出去。可以的话,还有别的一些潜在犯罪分子,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伦塔?”   见伦塔怔愣在原地,白克加疑惑道:“怎么了,伦塔,你不是最恨魔族吗?我做这样的决定,你不高兴吗?”   伦塔僵硬地抬眸看他:“不能这样,他们之中的有些人根本什么都没做,你知道的……赛奈恩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赛奈恩是“旅者”的创始人中唯一一名魔族,也正是他改变了伦塔对魔族的看法。   “现在不做,不代表以后不会做,不是吗?”白克加忽视了伦塔的最后一句话,他有些兴致缺缺,倒入椅背困倦地捏了捏眉心,“我有些累了,伦塔。你先回去吧。”   伦塔消沉地回到旅店时已经是傍晚,在路过巴纳多房间时,从里面意外传出了伊斯维尔的声音。   “……他说如果我活了下来,就让我摸他的尾巴。”   伦塔脚步一顿,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门都来不及敲就一把推开了房门。   “什么尾巴?”伦塔拧眉扫向屋内众人,伊斯维尔和阿塞洛缪都在,三人围坐一圈,中间放着一只显然只有巴纳多用过的酒壶。   “之前伊斯维尔不是被魔族袭击了么,”巴纳多回过头解释,面露揶揄,“那个魔族离开之前居然说要让伊斯维尔摸他尾巴!”   伊斯维尔面露困惑:“有什么问题吗?”   眼前剑光一闪,巴纳多震撼地注视着伦塔拔剑出鞘,一个飞扑上前抱住了她的腿:“等等,冷静,冷静啊!”   “别拦我,”伦塔面色沉沉,眼底凶光一闪而过,“我要去杀了那个x骚扰的混蛋。”   五分钟后,好歹被三人劝下的伦塔阴沉着脸走了,伊斯维尔听见她嘴里嘟嘟囔囔念着“二位陛下我对不起你们”。   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阿塞洛缪,后者轻咳一声,解释:“简单来说,摸尾巴在魔族那边有求爱的意思,您能理解吗?”   “魔族乱得跟个老鼠窝一样,规矩倒是很多,”巴纳多灌了口酒,好像深有体会似的,“尾巴不能乱摸,魔纹不能瞎碰,碰了就要上床,耍无赖嘛这不是。哎,伊斯维尔,你怎么不说话了?”   “……不,没什么,”伊斯维尔回过神来,确认似的问,“上床的意思是……”   巴纳多拿一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另一根指头插了进去。   ——“您今天晚上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的,”约安三世抿了一口酒,笑道,“我以前听臣子们无聊的报告的时候,大概也是这副样子。”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抱歉,陛下,我确实有些心事。”   约安三世没问他是什么事,他向后倚在露台扶手上,垂眸望向城堡内的舞池,笑容淡淡:“日子要想好好过下去,烦心事总是很多。”   兰顿公爵的葬礼之后,作为隐峰帝国一贯的习俗,皇宫举办了长达一周的宴会,全城上下都收到了皇室分发的特制圣饼,以祈求兰顿公爵的灵魂得到光明神的庇佑。   “我已经下令收回发给‘旅者’的特许通行书,”约安三世对伊斯维尔举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过段时间,‘旅者’内部的隐峰特许通行书不会太多了。当然,若您想要,我会亲手为您签发。”   或许是与戴莫克侯爵沾亲带故的缘故,前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对“旅者”运行多有干涉,大部分特许通行书也是说签就签,丝毫不顾及可能招致的后果。   到约安三世登基时,“旅者”基本上已经成为了隐峰操控下的组织,约安三世一直想要改变这一局面,只是与兰顿公爵意见不一,一直没能采取行动。   自此以后,“旅者”将以一个完全独立的身份继续发展下去。   伊斯维尔同样饮尽杯中酒液,笑道:“待我以精灵族使者的名义来到隐峰时,再与陛下商议此事也不迟。”   约安三世会心一笑:“那我就翘首盼望您的到来了,阁下。”   伦塔来到露台的时候,伊斯维尔正望着夜色中的王都出神。   “您怎么不去下面跳舞?”伦塔开玩笑地问,“很多贵族小姐都想认识一下您。”   她这些日子在忙“旅者”的事,伊斯维尔察觉到最开始她的情绪不大对劲,所幸这几天已经恢复了状态。   “您说笑了。”伊斯维尔有些无奈。   伦塔本也没有认真,她将高脚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状似不经意地问:“今后您打算怎么做?是同您那位朋友会合……还是与我们一同行动?”   伊斯维尔似乎早已考虑好了这个问题,闻言回答:“目前魔王那边明面上仍是按兵不动,我想,或许还是先收集一些情报来得好。若您不介意……”   “旅者”是目前针对魔族展开行动的最大的组织之一,伊斯维尔虽已经确定了基本的目标,但对于魔族针对精灵族可能展开的进一步行动依然一无所知。   与其这样,倒不如先以“旅者”成员的身份行动一段时间。   伦塔丝毫不意外,她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择日便要启程。”   当晚入睡之前,伊斯维尔又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那份通信之用的羊皮纸。   这些天下来,伊斯维尔闲下来时便会想到巴纳多口中与尾巴有关的一切,他想问问尤卢撒知不知道这些,但每次提笔欲问时,却又不知为何放了回去。   但今晚有些许不同,当伊斯维尔展开羊皮纸时,其上已经浮现了几条新的文字。   ——你那边怎么样?   ——拍卖会结束了。   ——我有点……想见你。   羊皮纸表面有点点深色痕迹,伊斯维尔伸手抚摸,发现那是与文字一同传递过来的。   尤卢撒哭了。   伊斯维尔意识到。 第63章   时间调回到半天前。   这是拍卖会的最后一天, 万众瞩目的魔女头颅将在今天被搬上拍卖桌,在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被最后的买受人收入囊中。   凌晨时分,希尔戈临时向尤卢撒指派了一项任务。   她向来如此随心所欲, 差遣人从不看时间地点,尤卢撒不得不在半天之内完成这项一般人要花上一周时间才能结束的狩猎任务, 简单收拾之后匆匆赶往拍卖会现场。   在包间外的走廊上, 尤卢撒与一名高个子的男人擦肩而过。   尤卢撒脚步一顿, 回头望去时,那人早已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他刚刚……是不是从希尔戈那间屋子里出来的?   尤卢撒摇了摇头,心想那兴许是希尔戈的某个客户, 也没有多管。   希尔戈回过头来, 目光在他显然风格不大合适的外袍上停留一瞬,挑了挑眉。   “多大年纪了,还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希尔戈面露揶揄, 她没问尤卢撒任务完成的如何, 既然他会出现在这里, 那必然是解决了可能的一切阻碍。   尤卢撒耳尖浮起一抹红,他轻咳一声,在希尔戈另一侧的位置坐了,一手将哥莱瓦从口袋里捞出来揉着,尾巴在光滑的皮质坐垫上拍了拍。   此时拍卖会已经开了有一会儿了, 缀着各色宝石的单面结界外传来起伏的拍卖声和成交的槌声,尤卢撒注视着窗外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拍卖台上故意留出的唯一一方亮光,有些心不在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在一段与先前相比格外冗长的间隔过后,一个蒙着天鹅绒毯的展示台升了上来。   “重头戏来了。”希尔戈道。   尤卢撒闻言坐直了身体,他垂眸望向楼下, 前一秒还在嗡嗡交谈的人群此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他们其中不乏为这份拍卖品而来,千百道目光齐齐望向了拍卖台之上。   拍卖师也知道台下顾客等得焦急,没再多拖拉,一把掀下那块价格不菲的盖布,扬声道:“这便是本次拍卖会的最后一份拍卖品——魔女头颅!”   灯光适时打下,透明的玻璃罩之中,赫然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她的长发漆黑如夜,如漩涡般蜷曲在银盘之中,白皙的面容娇美如少女,双目微闭,似在安睡。   魔女有永生之能,她那纤长的脖子从半途截断,一圈极精细的法阵盘绕其上,这便是魔女的其余躯体至今未能再生的秘密。   “这是来自霍密尔丛林的金冠魔女,狩猎的队伍在丛林中与其纠缠了整整半个月,折损人员无数,这才取得了狩猎的圆满胜利。”   拍卖师清了清嗓子,从拍卖台上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画框似的东西,边缘镀金,其中装裱的却不是什么艺术品。   “诸位请看,这是以魔女心口皮肤做成的控制装置,借此,我们能够让魔女从沉睡状态中苏醒过来。”拍卖师将那块皮肤高高举起,接着伸出指甲,在画框表面重重按下——   一声几欲穿透灵魂的尖叫响彻拍卖场,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错愕地望向拍卖台中央。   那金冠魔女竟是同拍卖师所言苏醒过来,双眼猩红如血,娇美的面容因痛苦而狰狞扭曲,她挣扎着,在窄窄一方玻璃罩中发出尖锐的嘶吼,却没能挪动分毫。   包间内的二人没有动作,希尔戈面色如常,尤卢撒的目光却早已阴沉下来,两道眉毛紧紧拧起,似在尽力按捺心中愤怒。   待魔女的嘶吼逐渐减弱,拍卖师面不改色地笑道:“诸位也看见了,纵使魔女有通天之能,在世界顶级魔法师的咒法下,她也没法对我们造成丝毫伤害,诸位大可放心。”   他微笑着开启了这最后一次拍卖,却没有看见,那魔女已然冷静下来,血红的双眼缓缓扫视台下众人。   “降临……”她朱红嘴唇微张,缓缓吐出一个词语。   拍卖师诧异地停下了进度,他侧过身拍了拍玻璃罩,只见那头颅双眼直直注视虚空,嘴角竟是微微勾起。   “降临,”她用那把沙哑得几乎咳血的嗓子高喊,“降临!降临!”   似被魔鬼蛊惑,最前方的一人竟也张开嘴,跟着高喊出声,随即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出半分钟,整个会场连带着周围包间都响彻此起彼伏的“降临”之声,人们双目呆滞,跟随着魔女一遍遍重复着这个似有魔法的词语,恍若某种邪恶而诡异的集会。   一声物品倾倒的闷响,希尔戈循声望去,尤卢撒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包间。   她唇角微勾,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会场之下。   尤卢撒在拍卖会场的卫生间里按着胸口干呕不止,哥莱瓦立在水池边缘,担忧地望着他。   这种胃部翻涌的恶心感持续了十分钟,他什么都没吐出来,这才想起今天没来得及吃饭。   魔女……以那样的姿态被送上富人的展览柜,是魔女的结局吗?   短短半个月不足以凑齐足够拍下一颗魔女头颅的钱,而希尔戈对它也没有任何兴趣,在来之前,他们约定好希尔戈不会为他买任何东西,而尤卢撒一口答应,他本没打算买下那颗头颅。   但现在他徒生后悔,面对这枚与母亲相似的灵魂,尤卢撒发现自己难以冷眼旁观。   ——人们说那是魔女的预言,但没人知道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据说最后那头颅被一个蒙面的男人买走了。拍卖会刚结束,他就带着那颗头颅消失了,五亿通用币,一次付清。   尤卢撒写下最后一笔,扭头望向窗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他写得有些手酸,放下笔揉了揉手掌,突然觉得丢人。   因为这种原因就哭哭啼啼,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尤卢撒揉了揉眼睛,又擦了擦羊皮纸上无意间滴上的眼泪,一行小字适时浮现了出来。   他眯了眯眼,一时没看懂这是句什么意思,不是精灵语,也不是通用语,更像是……一行咒语?   还没等尤卢撒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那咒语倏然亮起,金色光点组成一只修长的手掌,轻柔地擦了擦他的眼角,又拍了拍他的脑袋。   尤卢撒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待那光点彻底散去,那行咒语也停止了运作,只剩下一行普通的黑字。   ——我会陪你的,别哭鼻子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看得尤卢撒面红耳赤,他闭眼趴了一会儿才提笔反驳,用的力大到几乎能把羊皮纸戳穿。   ——我没哭鼻子。   ——那太好了。看来尤卢撒进步很大。   伊斯维尔如是鼓励。   尤卢撒险些恼羞成怒把羊皮纸给撕了。   经这么一闹,尤卢撒低落的情绪倒也真的有所好转,他随意蘸了墨水,气呼呼地写下:   ——宴会结束了,你要去哪儿?我这边……权限还不够,想作为赏金猎人再活动一段时间。   伊斯维尔的回答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两人不约而同地认为或许各自行动是个比较好的做法,只是再见遥遥无期起来。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把尾巴给别人摸。   伊斯维尔冷不丁来了一句,险些把尤卢撒呛死,他下意识抓住自己的尾巴,颇有些紧张。   他发现尾巴的事了?   尤卢撒先前其实也不大清楚一些魔族约定俗成的规矩,直到这些日子跟着希尔戈把该见的不该见的都看了一遍,这才发觉原来尾巴在魔族中有如此浓重的暗示意味。   尤卢撒担心伊斯维尔知道,又怕他不知道,犹豫半晌没敢问,只好简单回了一句“好”。   新的讯息还没有来,尤卢撒一头栽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放空起来。   不要给别人摸的意思,是伊斯维尔可以摸吗?   尤卢撒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度解读了,但伊斯维尔向来严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除非刻意,很少从他口中说出来,这也就意味着……   他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一圈,脸都捂红了才抬起头来,发现一旁的哥莱瓦正直直盯着他,尤卢撒从它那双豆豆眼里读出了几分鄙夷。   “看什么看,睡你的觉。”尤卢撒一个指头把哥莱瓦按了回去,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发现伊斯维尔已经和他道了晚安。   尤卢撒提笔,犹豫地写下“好梦”。   算了,说不定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希尔戈通常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第二天上午,她便通知尤卢撒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来了个大的调查委托,时间可能花得比较久,”希尔戈难得解释,“我们得走很多个国家。当然了,说不定还能遇到你那小王子呢。”   尤卢撒刻意忽略了她的后一句话,问:“要调查什么?”   “边境死镇,听说过吗?”希尔戈甩给他一叠资料,“据说有些地方的边境小镇出现了大量活死人,至今没查清源头,他们不想让自己的人去送死,于是交给我们这些赏金猎人去做。”   对于尤卢撒来说,只要能够获得报酬和消息,做什么他都不在乎。   当天他们就启程离开了斑澜岛,一周之后,他们抵达了临白大陆的一个人类国度。   希尔戈提前一天定下了第二天会面的时间,在此之前无论尤卢撒做什么她都不会过问。   当哥莱瓦急切地飞来寻求她的帮助时,希尔戈正在酒馆里与一名漂亮男孩对饮。   “怎么了?他让你找我?”希尔戈伸手接住白鸟,见它急得翅膀都扑出了残影,心知约莫是出了什么事。   她笑着向那一脸困惑的男伴举了举酒杯,转身大步出了酒馆。   希尔戈回到暂住的旅店,一脚踹开青年房门,迎接她的,是一屋子血腥气,以及一张几乎成为血泊的床。 第64章   尽管同样重要, 但与头发和血液这种魔法的重要媒介不同,梦境更像是对咒法的直接反应或者预示。   尤卢撒从不把做的梦当真,只是这次似乎格外真实。   他梦见一些诞生和死亡, 奴役和屈服,灵魂在地狱中燃烧, 尖啸着要爬出这方囚笼。   他梦见一些逃亡, 一些相遇, 一些交心,还有一些背叛。   他梦见自己曾如此熊熊地燃烧过,而爱意的火焰熄灭后, 只余一摊仇恨的灰烬。   他抬头望去, 一双精致的靴子将灰烬踩在脚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身后金发随风飘拂, 他能想象到那张面孔是如何惊为天人。   而他深陷于牢狱, 只能看着那道背影走入光明, 将他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   意识挣扎着上浮,尤卢撒睁开双眼,只觉身体格外沉重。   旅店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他花了一番功夫适应现实的视野,思维仍有些混沌。   一团温暖的东西飞扑进他怀里, 尤卢撒下意识接住,发现是哥莱瓦,白鸟缩成一团, 似乎害怕极了,不住往他掌心里拱。   “哟,醒啦?”希尔戈回过身来, 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尤卢撒察觉她掌心有一片干涸的血迹。   他艰难支起上身,拧眉问:“你手怎么了?”   希尔戈没回话,只是示意他往身下瞅瞅。   尤卢撒垂眸,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以及床单被褥都是一片红褐色,皮肤上结满了粗糙的血痂,勉强看得出其下交错的新伤疤。   这时候他才留意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不由得一怔:“这血不会是……我的?”   “不然还能是我的吗,”希尔戈抛给他一瓶补血的药水,“你昏了两天,差点没挨过去。”   希尔戈很少解释什么,但今天她破天荒地告诉尤卢撒,这是他从五岁开始有的老毛病了。   “多久一次也没什么规律,大概几年一回吧,每一次都把捷琳吓得半死。我也是第一次见,天知道你哪来这么多伤口流血……也没什么法子,只能用补血的药吊着,干熬。”   “以前就有?我怎么不记得?”   “捷琳哪会让你记得,”希尔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比起纠结这个,你还是先改改说梦话喊别人名字的毛病吧。”   尤卢撒已经忘了自己做了什么梦,但希尔戈的目光让他徒生不祥的预感:“什么别人的名字?我喊了谁?”   “你说呢?”希尔戈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挂在角落的某件来路不正的外袍,转身离开了房间,“得了,这两天别乱跑,恢复过来我们就出发。”   尤卢撒一噎,倏然收紧的五指险些把哥莱瓦掐死。   这诡异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二天尤卢撒便觉恢复了状态,希尔戈也没劝,直接带着人离开了暂时落脚的小镇。   说来也巧,这座小镇恰好与隐峰帝国的领土相接,从镇子的边缘甚至可以看见隶属于隐峰的另一座村庄。   这里临近沙漠,气候干热,原是旅人补给物资的重要场所,现在此时死气沉沉,尤卢撒甚至从百米之外就嗅到了风吹送来的腐臭气息。   “边境死镇”,尤卢撒从未觉得有哪一个名字取得这样贴切。   “半个月前,一支商队发现,包括这座小镇在内,沙漠周边的城镇都变成了这副样子。他们紧急委派了魔法师设下结界,彻底封锁了这片区域。”   希尔戈站在教堂的圆顶上俯瞰,这里是小镇中心,也是全镇最高点,视野再好不过,只是若被光明教会的某个人看见了,十有八九会把她加上不敬光明神的名单追杀到天涯海角。   尤卢撒蹲在黑雾凝结而成的平台上,目光投向脚下。   这座镇子几乎和寻常没有两样,他们在大街上行走,偶尔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店铺之间穿梭,似乎在享受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若不仔细观察那些人的容貌的话。   镇民们一个个面色青白,肢体僵硬而不协调,不时朝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发出尖啸,时常因路线相交而撞在一处,双双跌倒在地,扭动着挣扎一会儿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继续走他们的路。   像是尸体被赋予了行动的能力,却没能唤回真正的灵魂。   尤卢撒想到了他在扎思力遇到的那批活死人,二者之间相似而不同,既然他们拥有相似的名字,那命名者想必是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扎思力的那批是由死者转化而来,但要在短时间内屠尽整座小镇并一一转化为活死人并不现实,更何况从表面上看,这些镇民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致死伤。   哥莱瓦往口袋深处缩了缩,似乎因为这弥漫的死亡气息感觉不安。   “下去看看?”尤卢撒问。   “去吧,”希尔戈耸了耸肩,“别变成活死人回来就成。”   她抛过去一个鸟嘴面具,这是块填满了香料、刻着魔法阵的皮革,尤卢撒忍着不适戴了上去,挑了一块空旷的区域落地。   不远处游荡的活死人似有所觉,其中一个缓缓转身,干瘪的眼珠转了转,竟是向尤卢撒的方向走过来。   尤卢撒两个指头捏着匕首,注视着那活死人摇摇晃晃地来到他身前。   他本欲直接削了那家伙的脑袋,但对方却在一米之外停下了脚步,扑通跪了下来。   “救,救……”她慢慢俯下身去,竟是向尤卢撒磕了个头,“救……”   尤卢撒下意识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   那是名女性,约莫三十岁出头,皮肤发皱,头发稀稀拉拉地长在头上,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   这个活死人还有意识?还是说她……还没有死?   活死人随即抬起脸来,尤卢撒惊诧地发现她竟是眼眶含泪。   “救……”她重复,踉踉跄跄地起身,往街道的另一边去。   什么意思?是要他跟她走?   尤卢撒四处张望,没有第二个活死人注意这里。   他犹豫片刻,还是拔腿跟了上去。   那活死人似乎也知道生者在这座小镇格格不入,特意绕过人多的大道,从小路来到了一间小木屋前。   似乎是害怕尤卢撒心生警惕,她推开房门,其后便向后退去,一直到距房门最远的花园角落。   尤卢撒扫了她一眼,跨入屋内。   这座小屋仍停留在二十几天前的模样,家具没怎么动过,客厅的沙发上落满了灰,只有厨房以及通往角落房间的路是干净的。   尤卢撒心中浮起一个猜测,他来到那个房间前,推门而入。   那是间卧室,窗帘紧掩,没有点灯,而在正对门的床上,躺着一个孩子。   她约莫两岁,躺在一堆由衣服和毯子组成的小窝中,像一个粉色的小肉团,手里摆弄着一只简陋的木头娃娃。   见到生人,女孩眨了眨眼,竟也没有害怕,冲尤卢撒张开双臂,嘴里嘟嘟囔囔地喊饿。   尤卢撒被不知名的情绪定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门外,那名母亲正趴在门边,小心翼翼打量屋内景状,见他望过来,又迟缓地缩了回去。   青年重新将目光投向床上的女孩,他后退一步,似在踌躇。   终于,他回头走进厨房开始翻找,但除了角落缸中的水外没找到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   干粮都在小镇外的马上,尤卢撒只好找了一只小碗舀了些水。   哥莱瓦在口袋里尖啸一声,尤卢撒顿了顿,起身退到了几步之外。   黑雾一闪,水缸须臾被切割成数块,尤卢撒用黑雾将其中一块拖到光下细看,发觉这水缸约莫刚添置不久,中部往上的位置尚且光滑,再往下带着水渍的位置却粗糙无比,形成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你在做什么?”希尔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尤卢撒回过头去,戴着鸟嘴面具的女人站在门外俯视着他,长刀握在手中,沾有红褐色的污渍。   “我还以为你被活死人咬死了,”希尔戈嗤笑一声,目光穿过面具落在了房间内那女孩身上,“嗯?还有活人?”   她俯下身注视着那女孩,意味不明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哦,真可怜。”   匕首和长刀在空中相撞,发出尖锐的声响,希尔戈别过头,语气听不出情绪:“在这种活死人堆里待了这么久,你觉得她还能活?”   尤卢撒手腕一翻,将长刀挡了回去,希尔戈顺势后退一步,抱臂想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水可能有问题,”尤卢撒收回匕首,示意希尔戈望向那块水缸的碎片,“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几条地下水道,这座小镇应当有一个统一的供水系统。如果我没记错,这些陷入混乱的城镇相距不远,供水系统或许是相通的。”   希尔戈沉吟片刻,笑道:“如果你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这女孩更留不得了。”   “他们不一定没有救,”尤卢撒别过头去,“或许找到源头,就能知道救人的方法了。”   救人,尤卢撒从不知道这个词还会从自己口中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希尔戈耸了耸肩,竟也没再反驳,她回身关上房门,道:“你还真是和精灵待久了,沾上了不必要的心善。不过……好吧,活人多些,我得的报酬也多些。”   其后的调查证实了尤卢撒的看法,这座镇子的活死人,确实是由活人转化而来。   他们在几座城镇共同的源头寻到了一处被人为挖开的土坑,其中残余的浓郁魔力就算是没什么魔法天赋的尤卢撒都能隐隐感觉得到。   “或许真像你说的,他们可以挨到解药被做出的那一天。”希尔戈将一抹土收入囊中,耸了耸肩道。   希尔戈将这一消息通过信鸽告知了作为委托人的当地贵族,他们以来时两倍的速度往回赶,但就在他们抵达那座城镇时,当地的景状却与他们离开时天差地别。   “这到底……”尤卢撒翻身下马,错愕地注视着这座焦黑的小镇。   像是经历了一场火灾,小镇全然笼罩在一片黑烟之中,狰狞的死尸在小镇之外堆积成了一条分界线,像是曾经拼命试图逃离过。   “你们是做什么的?”一名骑士打扮的人走过来,厉声道,“此处正在清剿灾区,无关人士禁止靠近!”   他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拳,他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手,被一拳打趴在地。   “你们做了什么?”尤卢撒死死按住了那骑士的脑袋,语气森寒,“你们烧了这镇子?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   对方面露惊恐,嘴唇直打颤:“你,你居然敢袭击贵族骑士……”   “别为难人家,”希尔戈适时道,“他也不过是因公办事罢了,你说是不是?”   她抱臂站在那儿,虽是劝着,却也没有将尤卢撒拉开的打算。   那骑士险些被吓晕过去,就在这时,大概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一群骑士簇拥着一个魔法师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那魔法师目光凌厉,一束火苗在他脖颈间萦绕不去,他的目光落在两名赏金猎人的银发上,眉毛不自觉拧了起来,“魔族?是奉命调查的赏金猎人?”   希尔戈没有在意他的用词,上前拍了拍尤卢撒的肩,低声说了句什么。   青年好歹是把人给放了,骑士在他阴沉的目光中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队伍,连掉了的剑都忘了拿。   “魔族就不必插手我们的事了,”魔法师下巴微抬,冷声道,“就算是赏金猎人,也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见他转身欲走,希尔戈叫住了他:“既然如此,那报酬该怎么算?”   魔法师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抛下一句:“我们肯用臭名昭著的赏金猎人已经足够抬举了,定金还不够你们花的么?”   希尔戈意味不明地注视着那几道昂首挺胸的背影,嘴角微微扬了扬。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脚尖一伸一勾,把那柄骑士落下的剑挑了起来。   “嗯,果然是那男爵大人的吩咐,”希尔戈凑过去扫了眼剑柄,似乎早有预料,“大概是怕夜长梦多,索性就把这镇子先烧了。”   她转身上马,见尤卢撒还望着那座死气沉沉的镇子,出声提醒:“别杵着了,我们出发。”   尤卢撒回过神来,随手将那剑向后一抛:“去哪?”   希尔戈嘴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去讨债。和赏金猎人做交易,没点契约精神可不行。”   两匹骏马绝尘而去,滚滚黄沙之间,一把支离破碎的长剑横在城镇之外,被沙漠吹来的风沙逐渐掩埋。 第65章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四个月。   其间魔族又暗地里采取了大大小小的的一系列行动, 在与魔王控制下的部队交锋的同时,伊斯维尔也相应地收集了一系列情报,目前为止, 精灵族还没有处于太大的危险之中。   此次任务的目的地在巴赞大陆的霍密尔丛林,这块大陆位于临白大陆南面, 其上居民多是兽人与矮人。   据伦塔所说, 自半年前霍密尔丛林中的金冠魔女被成功狩猎, 这片丛林就成了无主的土地。周边的人们向林地深处一步步探索,不同大陆的投资商和冒险家纷至沓来,以期寻找新的商机与传奇。   霍密尔丰富的魔兽魔植自不必说, 最引人注目的, 还是那个神秘王冠的传说。   传说这顶王冠由某位君临世界的远古帝王打造,他的王都就位于这片霍密尔丛林。随着沧海桑田,王国覆灭, 废墟之上生长出了无边绿林, 那顶传奇的金冠也随之被埋入历史, 再无声息。   伊斯维尔留意到莱恩在听见“王冠”二字时眼睛亮了亮,她追问:“那现在又怎么现世了呢?”   “几个月前,有樵夫目睹了一只戴着王冠的魔兽,”伦塔翻了翻那份资料,道, “从而引发了寻找王冠的潮流……那片森林里这段时间来的人,说不定比过去几百年还要多。”   但一行人此次的任务目标并不仅仅是那顶有特殊寓意的金冠,或者说, 这只是他们附带的一个任务。   同样是几个月前,一名“旅者”内部掌握重大机密的干部叛逃,根据可靠消息, 他有极大的可能来到了这座霍密尔丛林。   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将这名叛逃者带回去。   “一帮人涌进森林里找一顶劳什子的皇冠,这和看见浮在水里的一颗白菜就说它是人鱼的头发再跳进海里去找人鱼王国有什么区别?”巴纳多翻了个白眼,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话题,“伊斯维尔,你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别磨蹭了,快说!”   在此之前,巴纳多正和渡轮上的一名女招待聊得火热,直到伊斯维尔应伦塔的要求来喊巴纳多去开会,那招待对着伊斯维尔看直了眼,留巴纳多一人在原地痛心不已。   回去之后巴纳多便揪着伊斯维尔开始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并对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居然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这件事持相当的怀疑态度。   伊斯维尔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见状只得开始思考这个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勉强道:“或许……高挑的,皮肤白些?性格……性格不需要太好,能聊得投机就可以。如果容易害羞的话,会很可爱。”   他越说越顺,一长串下来把巴纳多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具体,不是,你小子该不会……”   “不会什么?”女人的嗓音从船舱门口传来,巴纳多吓得头发倒竖,猛地回头看去,正是奎比拉。   巴纳多瞠目结舌:“你不是回去了吗?”   奎比拉身后的阿塞洛缪望向伊斯维尔,冲他微微点头。   伊斯维尔便知是阿塞洛缪把奎比拉叫过来解围的,见状回以一个温和的笑。   “我们六个人里,只有你一个最不检点,”奎比拉忿忿道,“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伊斯维尔趁机绕过奎比拉迅速告辞,徒留巴纳多在身后无助地哀嚎。   第二天上午,渡轮抵达巴赞大陆,一行人在周边的城镇补充了物资,接着便往丛林方向行进。   约莫是这段时间来的人太多,干导游工作的当地人只多不少,连新开的路都被踩得平整,一路过去畅通无阻。   几人先寻了处地方扎营,主要做后勤工作的奎比拉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午餐。   “奎比拉小姐,水开了。”伊斯维尔提醒。   正在出神的奎比拉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掀起锅盖倒入食材,开始做她那地狱般的杂烩粥。   “奎比拉小姐这是怎么了?”伊斯维尔有些担忧,转而问一旁的伦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出发之前收到了封信,会不会是恐吓信之类的?”正在担忧自己午饭的巴纳多猜测。   伦塔给了他一胳膊肘,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相信她会自己调理好的。”   她似乎知道奎比拉心情不佳的原因,但没有明说。   午饭之后,奎比拉留守,其余五人分成两支队伍分头行动。   伊斯维尔和阿塞洛缪的目标是打听王冠的消息,那叛逃者会来到霍密尔丛林十有八九也是为了这顶王冠,目标相同,偶遇的可能性也会大些。   霍密尔丛林与雾兰所在的森林面积相差无几,只是捷琳的森林有将近三分之一都是精灵聚居地,相比之下,丛林霍密尔也显得愈发荒无人烟。   同时也危机重重。   两人接连遭遇了几波魔兽的侵袭,它们本是森林的居民,只是近期因着频繁到来的入侵者格外躁动不安,他们尽量避开魔兽横行的道路,免得与它们正面起冲突。   “据说这段时间有人在这片区域看见过王冠的踪迹,只是不知是否可信。”阿塞洛缪展开地图,长期东躲西藏的经历让他养成了步步谨慎的习惯,连脚步声都压低到最轻。   伊斯维尔屏息聆听耳边吹过的风声,察觉到了其中夹杂的一抹杂音。   他正欲提醒阿塞洛缪留心,忽听近处传来嘶吼,一头不知名的魔兽竟是从几步之外的地底破土而出,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二人。   伊斯维尔看出这魔兽的状态有些古怪,他一手搭上剑柄,回头对阿塞洛缪使了个眼色,两人缓缓后退。   粘稠发黄的唾液从尖锐的獠牙滴落,那魔兽五个分开的趾爪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地,身躯不正常地颤抖,却迟迟没有上前。   就在阿塞洛缪以为能够成功脱身时,紧接着又是一声嘶吼,魔兽粗壮的尾巴在地面猛地一砸,竟是向两人猛扑过来。   伊斯维尔揽住阿塞洛缪肩头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魔兽的獠牙。   他与此同时飞快念咒,魔兽脚下的土地骤然升起,形成了一道囚笼将魔兽密不透风地禁锢其中。   “没事吧?”伊斯维尔将阿塞洛缪拉了起来,将人扶稳后便松了手。   后者仍是惊魂未定,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这魔兽到底……”   阿塞洛缪望向那道粗糙的囚笼,惊诧地发现那之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忽然,伴随着一声巨响,那魔兽竟是撞开了囚笼,发了疯似的向伊斯维尔二人猛冲过来。   下一秒,一抹黑影从天而降,青年落在魔兽后背,漆黑长刀直命要害,深深扎入魔兽咽喉。   来者任由魔兽在身下嘶吼挣扎,双手紧握刀柄,纹丝不动。   鲜血喷涌而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渐趋减弱,终于,□□从魔兽眼里消失,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而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伊斯维尔不由得愣了愣。   银发青年从魔兽后背一跃而下,伊斯维尔只来得及张开双臂,那人便三步并作两步扑进了他怀里,撞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却没把胳膊松开。   “伊斯维尔!”尤卢撒抱住伊斯维尔,黑色长尾在身后躁动地甩了甩,终于是没往精灵身上缠,“你怎么在这儿?”   “‘旅者’有些任务,”伊斯维尔回抱住他,眼中的惊喜与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你呢?”   “我也差不多。最近那个王冠你知道吧?协会发布了一则悬赏,赏金相当可观。”尤卢撒笑道。   尤卢撒从伊斯维尔肩膀上抬起头来,他想必是相当高兴的,墨绿眼瞳除了伊斯维尔就装不下什么,罕见的晶亮,尾巴在身后兴奋地晃来晃去。   看得伊斯维尔也扬起嘴角,一手情不自禁覆上尤卢撒脑后柔软的发丝,掌心的力道有些重,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   尤卢撒还欲说些什么,忽听一旁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扭头一看,是一直被他忽略的阿塞洛缪。   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尤卢撒好歹是松开了伊斯维尔,出于礼貌对阿塞洛缪点了点头。   “很抱歉,只是我们可能没有太多时间叙旧。”阿塞洛缪歉意道。   尤卢撒轻咳一声,道:“这是当然。只不过,你们之后的行动还是小心些为妙,这丛林里的魔兽比往常更危险。”   他来到魔兽身边,割开它厚重的皮毛,骇人的腐臭飘散开来,阿塞洛缪情不自禁拧眉捂住了鼻子。   “有人在这片丛林里下了魔药,”尤卢撒解释,“大概是洒在小型植物上,被食草的魔兽吃下去,又通过捕食进了大型食肉魔兽的肚子。”   伊斯维尔回忆起来,几年前也有人往暗夜之森投放了这些魔药,由于体型差异,这类药物只会对大型魔兽起效果,它们会腐烂魔兽的内脏,令魔兽在痛苦中身亡。   “蠢货,这些魔兽可不能随意捕杀,”尤卢撒喃喃,“没了大型食肉魔兽,食草魔兽增多难道是好事么?”   若是丛林再也无法为激增的食草魔兽提供充分的食物,让它们不得不跑出森林觅食,遭殃的可不止一座村庄。   原本这儿还有魔女守着,现在霍密尔丛林却连这最后的约束也没了。   “不说这个了,既然你们有任务在身,就先走吧,”尤卢撒道,说着分别,目光却黏在了伊斯维尔身上,“记得小心点。”   伊斯维尔顿了顿,温声道:“你也小心。”   他的手不知为何抬起一瞬,终究是放下了,最后向尤卢撒点了点头,与阿塞洛缪转身进了丛林。 第66章   寻找一顶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王冠并不那么容易, 尤其是当还有旁的人与横行的魔兽多加阻拦的时候。   傍晚时分,伊斯维尔二人一无所获地回了营地,看伦塔几人的反应, 他们也是如此。   “现在金冠还没有出现,不必太过着急, ”伦塔安慰, “尽力而为即可。”   巴纳多在林子里跑了一天, 其间又遭遇了数次伏击,此时已经累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他见伊斯维尔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由得纳闷:“你精神是不是比早上出发之前还要好一点?”   莱恩坐得离火堆很近, 闻言她也抬眸看了伊斯维尔一眼, 一句话都没说。   “大概是因为遇到了老朋友吧。”阿塞洛缪捧起奎比拉的特制菜糊,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   其余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集到了伊斯维尔身上,精灵顿了顿, 道:“尤卢撒也来了霍密尔。”   “他也来了?”伦塔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那花腕说不定也在。我听说, 这段时间总能看见两个银发的魔族一起行动。”   银发的魔族,这对于旁的人来说决不是个好兆头,魔族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民族,而银发这一标志大多数时候意味着他们挨揍的可能性又涨了三成。   “十有八九是为了那王冠,”巴纳多断言, “不过,尤卢撒不会对伊斯维尔下手。”   他们与尤卢撒只在几个月前见过一面,并不相熟, 但伊斯维尔与他关系颇佳,平日聊天无意间就会提一句他的朋友,让其他人想不记住都难。   伦塔终于是没说什么,向又在兀自出神的奎比拉又要了一碗粥。   当晚伊斯维尔躺了半天,却怎么也没法入睡。   那枚戒指和魔植又在发烫了。   伊斯维尔隐隐觉得坐不住,索性与守夜的莱恩打了个招呼,接着转身离开了营地。   营地不远处有一条溪流,伊斯维尔洗了把脸,沁凉的溪水让他周身的燥热和缓了些。   他把半湿的发撩到耳后,难得没有心思去收拾自己,也不知是因为这燥热,还是因为白天遇见了尤卢撒。   想到他在同一片丛林里,伊斯维尔就有些心神不宁。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这种新鲜的感觉让他有些惊讶,但并不讨厌。   他或许在思念尤卢撒。   这时候伊斯维尔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自大,他了解思念,却并不理解它。   既知有一天终会相见,又何必忧虑?既知此生将不复相见,又何必想念?   伊斯维尔的欲求向来淡薄,可现在,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内心突然涌出一股难以自抑的渴望。   想见他。   似乎是响应了伊斯维尔的呼唤,不远处的灌木林响起了某种喧响,像是翅膀拍击的声音,以及紧随其后的追逐。   一只白鸟冲出树林,发现伊斯维尔也丝毫不见减速,它越过溪流,呱呱叫着撞进了他怀里。   “哥莱瓦!你瞎跑什么……”斥责戛然而止,青年花瓣儿状的眼睛瞪大一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呃,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接住哥莱瓦,轻轻抚摸它洁白的背羽,抬眸望向对岸。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尤卢撒看见那双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金色的眼睫纤长浓密,随着他的注视颤动,好似在笑。   “尤卢撒,”他温声道,“好巧。”   伊斯维尔发现尤卢撒收回了迈开的脚步,有些踌躇,分明白天见面的时候还能无所顾忌地往他怀里扑,现在却犹豫了。   “站在那儿做什么?”伊斯维尔笑问,“过来。”   尤卢撒的尾巴甩了甩,接着在他小腿上紧紧缠了几圈。   他踩着水流间突起的石块越过溪流,猫儿般轻捷,来到对岸时,月光正好穿过树梢,落在他飘浮的银白发丝上。   “我刚刚在想你,哥莱瓦就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了。”   伊斯维尔随口的一句话让尤卢撒红了耳廓,他在伊斯维尔身边坐下,嘀咕:“想我干什么?”   伊斯维尔笑而不答,从尤卢撒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伊斯维尔的嘴角就没能压得下去。   腰间一紧,伊斯维尔了然地低头,果然是尤卢撒的尾巴又圈住了他的腰,他没阻拦,但也没去碰那条尾巴。   和其他魔族不大一样,尤卢撒全身上下裹得很严实,就连双手都被手套包裹,以防被丛林中无处不在的毒刺扎伤了手。   “似乎瘦了些,”伊斯维尔捞过尤卢撒的胳膊,两根手指从手套边缘探进去按了按,下了结论,“确实瘦了。”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有多暧昧,尤卢撒刷地将手抽了回来,故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别乱摸。”   伊斯维尔依言收回了手,却也没见多安分,手掌转而覆住了青年的发顶,摸不够似的摸了头发摸眼睛,摸完眼睛摸脸颊,把整张脸蛋都仔仔细细揉了一通。   “你干什么?”尤卢撒有些僵硬,他盘腿坐在那儿,一时觉得自己像只宠物,“你在拿摸哥莱瓦的手法摸我?”   精灵腿上的白鸟适时叫了一声,似乎在困惑为什么伊斯维尔不摸它。   伊斯维尔动作一顿,不由得失笑:“我才没有。”   他只是想……多碰碰他。   就在这时,伊斯维尔觉得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从身后拱了拱他,当即回头,却见一只圆滚滚的魔兽从后面爬到了两人面前。   它有些像狼,体型只有两个巴掌大,头上歪歪扭扭地戴了一顶比它脑袋还要大上一圈的王冠,望着他们不断摇着尾巴。   “王冠?”尤卢撒诧异地挑眉,“这头魔兽为什么……”   伊斯维尔却觉得胸膛一阵滚烫,他似有所觉,向那魔兽伸出手去,尤卢撒还没来得及拦,就见那小狼仰起脑袋蹭了蹭伊斯维尔的掌心。   伊斯维尔撸了一把那魔兽的脑袋,这小狼却也不怕生,不躲不藏的,喉咙呼噜噜直响。   头上的王冠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了几米远,不知是不是错觉,伊斯维尔似乎看见金色的光芒王冠中央镶嵌的红宝石上一闪而过。   小狼呆了呆,接着在原地转了一圈,跑到河边,咬着那王冠往伊斯维尔身边拖。   就在这时,尤卢撒突然直起身,一手拦在伊斯维尔面前,示意他噤声。   伊斯维尔屏息倾听,夜风吹送来的不止树叶摩擦的声响,还有刻意压低过的脚步,以及……水声?   突然,尤卢撒猛地扑向伊斯维尔,护着他的后脑就地一滚,耳边同时传来诡异的滋拉声。   两人方才坐着的位置赫然被毒液腐蚀出了一个直径一米的深坑。   伊斯维尔抬头望去,只见在溪流的对岸,一只浑身皮毛生满细小花蕊的魔兽遥遥望着他们,毒腺还没来得及收回,滴滴答答向下淌着毒液。   身边一空,尤卢撒须臾间窜了出去,与来者缠斗在一处。   伊斯维尔循声望去,只见树林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探险者打扮的男人,从外表上看是个人类,一身翠绿衣衫完美隐没在了树林之中。   “花腕的学生?”那人咬紧牙关,似乎是觉得棘手,当下将两个指头塞进口中,吹了声嘹亮的口哨,“怎么,她也看上了这几亿的赏金?”   只听周围树林里传来密集的窸窣声,一双双兽瞳从黑暗中浮现,它们步步靠近,将伊斯维尔二人团团包围其中。   “几亿赏金,不要的才是傻子,”尤卢撒利落地在小臂上划了一刀,血液飞溅而出,被哥莱瓦尽数吸收,巨大化的白鸟加入战局,“很抱歉,我没有尊老爱幼的习惯,驯兽师湍牙。”   伊斯维尔多多少少听过一些赏金猎人的名号,尤卢撒的话让伊斯维尔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就是和希尔戈同级的四星赏金猎人之一,以顶尖的召唤术闻名。   伊斯维尔正欲上前帮忙,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尖叫,脚踝同时一凉,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溪流竟不知何时猛涨起来,依然淹没了小半石滩。   而那小狼躲闪不及,竟是被泛白的波涛裹挟其中,只剩一只爪子露在水面无助地挥舞。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转身趟入水中。   小狼没有被冲得太远,伊斯维尔很快将它一把捞了回来,正欲往岸上走时,一条带刺的触须不知从何处缠住了他的小腿,相触的皮肤登时一麻,伊斯维尔身子一歪,险些栽倒下去。   即使是现在的状况,小狼依然紧紧咬着那顶王冠没有松,伊斯维尔只觉冰冷坚硬的金属硌着自己的胸膛,掀起一片滚烫。   尤卢撒很快留意到了他的窘迫,下手愈发凌厉,湍牙也没有恋战,卖了几个破绽便纵身隐入林中。   尤卢撒立刻跃入河流,在河水进一步上涨之前将人抱上了岸。   伊斯维尔捂住嘴咳嗽一阵,再低头去看时,正与怀里的小狼对上视线,而魔兽口中的王冠不翼而飞。   尤卢撒以为王冠是被湍牙夺走了,安慰:“人没事就好了,王冠我夺回来就是。”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正欲说什么,忽见正在他胸前扒拉的小狼竖起了耳朵,似乎警惕极了,尾巴夹在双腿之间,终于是忍不住跳进了树丛。   “湍牙还没走。”尤卢撒也留意到了什么,他挡在伊斯维尔身前,锐利的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不远处灌木丛中的男人。   湍牙却没上前,他坐在魔兽后背,目光扫过二人空空如也的双手,转而落在伊斯维尔身上,若有所思。   “走吧,”尤卢撒听见他对坐骑道,“他们看上去撑不了多久了。”   驯兽师的身影消失在了丛林之间,尤卢撒不知湍牙这话是何意,正欲确认伊斯维尔的状况,突然,一阵大力从后方将尤卢撒掀翻在地,后背一凉,上衣竟是被生生扯了开。   尤卢撒错愕回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伊,伊斯维尔?” 第67章   失去意识之前的伊斯维尔, 已经确定了这王冠与先前的戒指和魔植存在联系。   那王冠在一片混乱之中融入了他体内,在心脏之外再次刻上一个印痕。   伊斯维尔被短暂地拖入了那个空茫的世界。   “欢迎。”两个熟悉的声音道。   “那魔兽的毒很猛,”新的声音应当出自王冠, “除了身体的衰退,它还带来了别的东西。”   “你现在百毒不侵, ”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似乎为伊斯维尔之后的遭遇担忧, “但你需要熬过去的,可不止毒。”   这是伊斯维尔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伊斯维尔,你怎么了?”尤卢撒竭力挣了挣, 声音难掩慌乱, “你说句话好吗?”   伊斯维尔恍若未闻,他俯下身去,赤色眼眸凝视着那块苍白皮肤, 半湿的金发洒落在两人肩头, 温热吐息掀起一阵痒意。   尤卢撒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自己没有拼命锻炼力量, 以至于被伊斯维尔捏着手腕反按在树上,小鸡崽似的挣扎不得。   伊斯维尔这是怎么了?湍牙似乎发现了不对劲,难不成是他做了手脚?还是溪水中的魔兽给伊斯维尔注入了毒素?   可是这双红眼睛……似乎以前也曾见过。   血红透亮犹如玛瑙,却不似往日温和带笑,面无表情的俊美面孔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尤卢撒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用这个词形容伊斯维尔, 但很快他便没有心思去想这个问题了。   身后的气息强烈到恐怖,尤卢撒发觉自己被空前的压迫感全然掌控,连反抗都成了奢侈。   肩头一疼, 劝阻的话成了溢出的痛呼。   伊斯维尔在咬他?   “伊斯维尔!”尤卢撒慌忙往边上躲,他甚至能感觉到牙尖陷入皮肤,血珠滴滴滑下, 又被尽数卷入口中。   这声带着哑意的呼唤让伊斯维尔顿了顿,一手缓缓松懈了力道。   尤卢撒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觉温暖的手攥住了他的尾巴,轻轻一扯。   青年双眼倏然睁大,伊斯维尔的手温暖有力,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细茧的粗糙触感。   又是一口咬在后|颈,尤卢撒一个激灵,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   两人刚刚下过水,身上衣服还没有干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尤卢撒在意识模糊中几乎能感受到伊斯维尔的心脏隔着血肉跳动,一下一下,心跳与体温几乎合二为一。   察觉到怀里的人滑了下去,伊斯维尔混沌的眼睛困惑地眨了眨,腾出一条胳膊把尤卢撒给捞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由远及近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尤卢撒思绪回笼,下意识偏头看去,只见一名漆黑长发、右眼下有两颗小痣的男子在几米之外停下脚步,面露错愕。   “你……”尤卢撒没去记那人的名字,只知道对方是伊斯维尔的同伴,“来帮个忙,伊斯维尔中毒了。”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对方犹豫片刻,还是走了上来。   伊斯维尔的力量比尤卢撒记忆中大得多,两人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拉开,不知是喝够了血还是怎么,这惹了麻烦的倒是两眼一闭,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番下来,尤卢撒早已满头冷汗,他平复了急促的呼吸,抹去伊斯维尔嘴角的血渍,精灵一无所知地睡着,天使般的面容安静而祥和。   “我听守夜的同伴说,伊斯维尔出去了就没回来,”那人目光数次停留在伊斯维尔的睡颜上,意味不明,“你们刚才……”   “等他醒了自己问他吧,”尤卢撒胡乱擦了擦后颈的血便拉上衣服,衣领被伊斯维尔扯得有些松,“先把他送回去。”   黑发男子也没多问,俯身把伊斯维尔架了起来,只是伊斯维尔比他高了一截,魔法师的力量又不够,他身子一歪,险些栽倒下去。   尤卢撒忙扶住两人,不放心地把伊斯维尔接了过来:“还是我来吧。你带路。”   他的力气恢复了些,旋即背起伊斯维尔。感受到精灵和缓的吐息喷洒在颈侧,尤卢撒嘀咕:“这次可别咬我了。”   沉睡中的伊斯维尔感受到热源,无意识蹭了蹭他的鬓角。   伊斯维尔一行人的营地就在不远处,守夜的莱恩见尤卢撒将伊斯维尔背了回来,也是一愣,帮着忙将人给安顿了下来,又把奎比拉给叫醒了。   “伊斯维尔受伤了?”奎比拉闻言立刻清醒,一骨碌坐起来,提着医药箱就赶了过去。   “没什么事,”奎比拉检查之后道,“就是睡着了。不过有些奇怪,你们看他腿上这一排血洞,分明是被有毒的魔兽缠住的痕迹,他体内的毒却没了。”   几人也不知所以然,只好待伊斯维尔醒了再说。   尤卢撒为伊斯维尔裹上毯子,将他的金色长发拨到一边,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身上。   他回过头去,阿塞洛缪站在火堆没能照到的阴影里遥遥望着他,目光无悲无喜,右眼的两颗小痣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毒蛇的咬痕。   尤卢撒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在这儿陪伊斯维尔一晚的,纵然伊斯维尔再信任他,他对其他人来说终究也是个外人,还是名声最臭的那类赏金猎人。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让它来找我,”尤卢撒抬起胳膊,哥莱瓦从半空降落在他的小臂上,“我会赶过来。他的魔法很要命。”   阿塞洛缪自是知道这一点,魔族在对付其他种类的魔法时很有优势,因而他点了点头,将哥莱瓦接了过来。   临走前,尤卢撒还不甘心地掐了一把精灵的脸颊肉,气哼哼道:“非得找你算账。”   睡梦中的伊斯维尔一无所觉。   他被关入了一个漆黑的匣子,屏蔽了五感,只觉燥热难耐,急切地想要破坏些什么发泄出来,内心充满了陌生的愤怒、焦躁与憎恨,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念。   眼前有一个温暖的东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显得有些诱人。他抱住它,一口咬下去,口腔满溢血液的铁锈味,但更多的是发自灵魂的满足,那种负面情绪居然也跟着消散了。   想将它吞吃入腹。   伊斯维尔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因而他这么做了,把那团温暖的食物紧紧抱着,怎么也不肯松。   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阵,惊觉美味的东西是要留着慢慢享用的,终于停了下来,想把它打包带走。   要拆解开吗?不太舍得。   但是直接抱走好像又太勉强了。   就在伊斯维尔陷入纠结的时候,那美味的东西居然自己靠了上来,背起他就走。   真是品德优良的食物。伊斯维尔想。   匣子的角落裂开一条缝,伊斯维尔试探地敲了敲,匣子自动破了开,将他拽入了一个新的梦境。   他睁开双眼,就看见尤卢撒跨坐在自己腿上,猫儿似的蹭他的手。   “伊斯维尔,你要不要摸我的尾巴?”尤卢撒舔了一下伊斯维尔的掌心,声音黏糊。   伊斯维尔心尖一颤,呼吸慢了一拍,只觉上一个梦境的燥热又有延续的趋势,却不知为何没有抽回手,反而顺势按了按尤卢撒的唇|瓣,另一手从他的后背滑下去,用行动回答了他。   尤卢撒哭得眼眶通红,他低垂下头,双手捧住伊斯维尔的脸,竟是贴住了他的嘴唇。   伊斯维尔揽着尤卢撒后腰的胳膊猛然收紧,他有些僵硬,却还是遵循本能仰头回应。   湿润的、柔软的、似乎还有些甜丝丝的味道。   伊斯维尔喜欢这种感觉,至于尤卢撒为什么会坐在他身上,他们又为什么会亲到一块儿?这不是现在的他该考虑的。   最后尤卢撒脱力地倒在他身上,紧紧搂住了伊斯维尔的脖子。   “伊斯维尔……”他小声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伊斯维尔张唇,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一声尖锐的叫喊突然穿过耳膜,生生将他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他睁开双眼坐起来,眼前一片明亮,示意他第二天已经来临。   “巴纳多!”奎比拉尖叫,“你不想吃饿死了我也管不着,别捣乱成吗?!”   “奎比拉小姐,这是个意外,您别生气。”莱恩在一旁劝道。   巴纳多冷汗直冒,就差跪下求饶了:“你别激动……看,伊斯维尔都给你吵醒了。”   这话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伦塔立刻来到伊斯维尔面前,问:“阁下,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伊斯维尔起身,发现自己身处营地,“我这是怎么了?”   他分明记得,昨晚上他离开了营地,还见到了尤卢撒。   “昨晚是那位万汀送您回来的,”阿塞洛缪低声道,“说是你们遭遇了袭击。”   袭击?   伊斯维尔不知为何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回过神来歉意道:“抱歉,给各位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你添的麻烦和巴纳多比起来就是小儿科。”奎比拉再次把矛头对准了巴纳多。   “这是怎么了?”伊斯维尔察觉到奎比拉这边的骚动,走过去问。   奎比拉翻了个白眼:“这蠢货把水倒在木柴上了。”   “木柴湿了,再烘干就是了。”阿塞洛缪打圆场道,指尖打出一星火苗,很快那柴火便重新燃烧起来。   巴纳多见问题已经解决,在奎比拉进一步数落他之前脚底抹油溜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脚尖一转跟了上去。   “巴纳多先生,”伊斯维尔叫住巴纳多,“奎比拉小姐最近似乎情绪不佳。”   巴纳多摸了摸后脑勺,把盆里剩下的水泼进树丛:“啊,好像是这样。发泄出来就完事了,她要骂几句就骂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说回来,我问你个问题——你是怎么保养头发的来着?”   “您要保养头发吗?”伊斯维尔问,这不太符合巴纳多的一贯作风。   “莱恩的发油用完了,没来得及买,”巴纳多叹了口气,“她的头发有点天然卷,不好打理,本来说打盆水给她顺顺,好像没什么用。我问了阿塞洛缪,他说是天生的。”   伊斯维尔倒也没有特意护理过自己的头发,说到底,精灵和兽人的体质本就不一样。   巴纳多得到这个答案也没多失望,寻思着找个时间给莱恩买瓶新的发油,便回去给奎比拉打下手去了。   伊斯维尔正欲抬腿跟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树叶摇晃的动静,回头望去,一名银发的青年从不远处的树梢一跃而下。   他抬起头,用伊斯维尔熟悉的模样和他打了声招呼:“哟,没事了?” 第68章   “尤卢撒?”伊斯维尔上前几步, 习惯性地摸了摸青年的头发,“我一切都好。昨天晚上没受伤吧?”   也不知是他的动作还是这个问题的缘故,尤卢撒僵了僵, 偏过头小声说了句“没事”。   他过来找伊斯维尔,一是想确认他的安全, 二是, 如果伊斯维尔醒了, 得好好算算昨晚的账。   可是现在,当神志清醒的伊斯维尔站在他面前,微笑着望向他的时候, 尤卢撒却突然胆怯起来, 就像昨晚的事见不得人似的。   被咬的是他,痛了一晚上的也是他,怎么现在烦心的还是他?   尤卢撒不大高兴, 抬起胳膊轻轻给了伊斯维尔的胸膛一拳。   伊斯维尔有些莫名, 他接住尤卢撒的拳头, 试探道:“我伤着你了?”   他昨晚确实隐隐尝到了血腥味,只是除了小腿上的血洞之外,伊斯维尔没受什么伤,他不知道这血是从何而来。   “我说了没事……哎,你干什么?”话音未落, 尤卢撒就被伊斯维尔护着后脑按在了树上,昨夜的记忆再次回笼,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险些抽出匕首下意识反击。   留意到对方几不可察的颤抖,伊斯维尔动作一顿:“抱歉,我吓着你了?”   尤卢撒咽了口唾沫, 艰难地扭过头去,道:“没,没有……”   他看上去实在不是没事的样子,伊斯维尔顺势用指尖挑开尤卢撒的衣领,尚未褪去的鲜红牙印映入眼帘,以魔族的愈合能力,一晚上过去依然显眼,看得出在留下的当时是如何深可见骨。   伊斯维尔瞳孔一缩,心底不知为何涌出一股不虞,只觉得这几个牙印在后颈苍白的皮肤上红得扎眼:“这是谁咬的?”   “还能是谁?”事情败露,尤卢撒也索性不藏了,没好气地答,“某个人昨天晚上发了疯似的,差点把我肉咬下来。”   他自己留的?   也对,是他糊涂了,昨天晚上的情况,除了他约莫是没人能留下这些印记的,若是湍牙……尤卢撒万万不会让那人这样做。   伊斯维尔顿了顿,内心的恼怒诡异地消散了,他用指尖轻触那些泛红的牙印,低声道:“抱歉。还疼吗?”   带着细茧的指腹在皮肤上摩挲,痒得尤卢撒缩了缩脖子,尾巴上的鳞片都险些竖起来。   见尤卢撒抬手就要推开他,伊斯维尔按住他的胳膊,不动声色道:“我帮你治疗。”   尤卢撒闻言果然不再反抗,在伊斯维尔的注视下袒露后脖颈这一认知让他有些别扭,转而道:“你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实际上,从你把我带上岸之后,我就没什么记忆了,”伊斯维尔不知为何回忆起昨晚的梦来,他轻咳一声,果断选择掠过不提,“再醒来时,我就在营地里了。不过……”   尤卢撒的呼吸和缓了些,随口接道:“不过什么?”   伊斯维尔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不瞒着尤卢撒。见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伊斯维尔收回手,转而解开了几颗扣子。   尤卢撒刚拉上衣领就看见伊斯维尔把衣襟给拉了开,一双墨绿眸子倏然瞪大,立刻抬手捂住眼睛,磕巴道:“你,你干什么?你脱衣服干什么?”   “你这么急又做什么?”伊斯维尔不由得失笑,“又不是没看过。”   他扯开尤卢撒的手,后者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目光在接触到伊斯维尔胸口时一愣。   恰到好处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在白皙的皮肤上,印着一个枝蔓状的花纹,其上悬挂着金色的戒指和王冠。   “等等,你别告诉我……”尤卢撒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之前的戒指和昨天的王冠,都到你身体里去了?”   “或许还有先前的那株魔植。”   尤卢撒不禁拔高了声音:“等等,这样真的不会对身体有影响吗?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或许有些响了,以至于伦塔的声音从营地的方向传了过来:“阁下?那边有什么吗?”   尤卢撒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营地的方向,见伊斯维尔也不像有事的样子,语速飞快道:“那我就先走了,哥莱瓦在那个黑色头发的魔法师那里,有情况让他来找我,行吧?”   他在伊斯维尔肩上拍了一下,接着转身跃进了林间。   伦塔循着声音找过来时就见伊斯维尔望着丛林深处出神,不由得唤道:“阁下,您怎么了?”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看见一只野猫跑走了。”   由于伊斯维尔昨夜刚受到袭击,奎比拉早饭的时候特意贴心地多给伊斯维尔盛了一碗野菜粥。   “你还是放过病患吧。”巴纳多嘴角抽搐,不忍直视地别开了目光,莱恩在一旁扫了他一眼,用目光示意他少说点话。   奎比拉瞪了巴纳多一眼,大概也知道自己早餐之前有些暴躁了,硬生生把骂人的话给憋了回去。   委婉地说,奎比拉的厨艺算不得高超。但伊斯维尔对食物其实没有太大讲究,竟也将那碗粥喝了下去,优雅得像坐在王宫里喝大厨精心烹调的海鲜汤,看得巴纳多啧啧称奇。   饭后奎比拉又按着伊斯维尔检查了一通,确认他体内没有残留的毒素之后才作罢。   “真奇怪,你看上去确实被魔兽咬了才对,现在却一点儿事都没有。”奎比拉嘀咕。   伊斯维尔心里有些猜测,只是这话不适合到处乱说,只好保持沉默。   见伊斯维尔安然无恙,奎比拉回头看了眼巴纳多乱糟糟的衣领里露出的纱布,清了清嗓子,道:“过来,该换药了。”   巴纳多昨天受魔兽袭击伤了肩膀,勉强不影响行动,但依然狰狞可怖。   “啊?没必要吧,反正马上要走了,晚上再换也成。”巴纳多摸了摸脑袋,见奎比拉的面色沉了下去,忙一骨碌坐起身乖乖地跑了过去。   莱恩目睹了这一切,放下心似的点了点头。   见伊斯维尔也望向了那边,莱恩顿了顿,道:“不用担心,他们就是这样。”   几人在丛林里又待了四天,其间又陆陆续续听说了那顶神秘王冠的消息,但始终没有那个反叛者的踪影。   为了行动便利,他们没有携带太多物资,天天吃野菜汤也受不太住,伦塔一锤定音,先回小镇休整。   他们刚回到小镇,就见几辆豪华的马车从大道上穿行而过,侧面印有峭壁冷杉的花纹。   众人脚步不停,伊斯维尔却发觉奎比拉落在了后面,回头唤道:“奎比拉小姐?”   奎比拉兀自出神,面色煞白。   “您这是怎么了?”伊斯维尔上前一步,问。   后方的动静引起了其余人的注意,伦塔扫了一眼那几辆华贵的双层马车,若有所思。   奎比拉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忽见从一辆马车上跳下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头发花白,却身形稳健,越过大道来到了众人面前。   “小姐,”在其余人惊异的视线中,管家对面色难看的奎比拉微微躬身,“夫人想见您。”   ——“真是好久不见了,奎比拉。”   眼前的妇人一袭长裙,长发挽成精致发髻,嘴角和眼尾虽有皱纹,却仍是风韵犹存。   众人被请进了一间餐厅,称不上豪华,但在这座刚刚发展起来的小镇已然算顶尖的那批,换做平时,他们万万不会踏足。   自见到这名妇人开始,奎比拉紧蹙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问:“您有什么事么,母亲?”   “早有听闻‘旅者’集聚了一群青年才俊,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妇人垂眸啜饮一口杯中红茶,笑容淡淡,“你与他们同游,想必也成长了不少吧?”   “既然如此,奎比拉,在外面玩够了,就回家来吧。”   奎比拉猛地起身,险些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我不会回去的,”奎比拉面无表情道,“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有权利自己掌控。再说,我还有任务在身,让我抛下同伴与你离开,岂不是背叛了他们?”   桌上精致的食物她一口都没有动,提起包裹便转身离开了。   其余人插不上话,见状与妇人告辞,也跟着离开了餐厅。   几人寻了一处旅店下榻,其间奎比拉一直静默不语,而其余人也没有开口,他们知道她需要些时间平复心绪。   “……伦塔,”在回屋前,奎比拉叫住了伦塔,“如果……如果他们想知道,就告诉他们吧。她都找上门来了……也不好再让他们蒙在鼓里。”   “那你……”伦塔将奎比拉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这些日子奎比拉想必多有心焦,连一向爱护的卷发都没来得及打理。   奎比拉却只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回了屋。   伦塔和巴纳多与奎比拉同行已久,多多少少知道些她家中的状况,见其他人也颇为关心,便依奎比拉的意思一一说了。   “奎比拉出身于泰诺荷斯家族,是掌权人泰诺荷斯夫人的独生女。如果你们对商会有些了解,大概知道,泰诺荷斯家族是西杉商会的创始人,如今仍是商会的中流砥柱。”   伊斯维尔听过西杉商会的名号,作为四大商会之一,西杉商会以及其背后的泰诺荷斯家族可谓声名赫赫,却没曾想,奎比拉竟是出自这个家族。   阿塞洛缪抿了抿唇,问:“那泰诺荷斯夫人这次找上门是为了……”   “想必就是让奎比拉回家族去了,”伦塔叹道,“她本就是与母亲闹僵了才跑出来的,也不知她之后作何打算。”   他们终归只是奎比拉的同伴,不能插手她家族的事务,担心也只是徒然。   第二天上午,在众人启程返回丛林之前,印有冷杉的马车停在了旅店门口,管家依然是同样的一句话:“夫人想见几位。”   奎比拉本想拒绝,伦塔劝道:“早些把事情说清楚也好,别拂了你母亲的面子。”   “她还没顾及我的面子呢。”奎比拉嘟哝,虽是这么说,却也还是跟着管家上了马车。   泰诺荷斯夫人没有在旅店下榻,她在小镇最繁华的地带包下了一整座别墅,供她自己与带来的一大群仆役暂住。   “我说了不会跟你回去,你来几次都——”奎比拉猛地推开大厅的门,却被眼前景象惊在了原地。   伊斯维尔在最后进了屋,这才意识到奎比拉惊诧的理由。   泰诺荷斯夫人身后的银发青年见到他也挑了挑眉,似乎在说“真巧”。 第69章   在他身边, 五花大绑着一名身材干瘦的男子,见到伦塔一行人进来,不由得面露惊恐, 但嘴被严严实实堵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伊斯维尔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 泰诺荷斯夫人请众人坐了, 开口便道:“这便是你们这次的任务目标吧?好了,把他带回去吧,伦塔阁下。这下, 手头的任务也完成了, 总该回家来了吧,奎比拉?”   尤卢撒顺势在那男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那人踉踉跄跄地跪倒在伦塔脚边, 因恐惧不住发抖。   伦塔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 确认了这人就是他们寻找了数天的反叛者。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 便见奎比拉刷地站起身,怒瞪着她的母亲,指尖不住颤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泰诺荷斯夫人自若地啜饮一口茶水,对女儿的愤怒视若无睹:“要论找东西,没什么人比赏金猎人更擅长。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不是吗?”   “你太自负了,”奎比拉尖声叫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干预我的生活?我是一个独立的人, 不是被你生下来的提线木偶!”   “独立的人?”泰诺荷斯夫人冷哼一声,与奎比拉有七成相似的眉眼流露出几分不屑,“你的出身, 你的容貌,你享受的财富以及受到的一切教育都是我给你的,你对我谈什么独立的人?”   “更何况,我已经足够宽容了,奎比拉。你想要学习魔法,我便雇佣了顶级的魔法师为你指导,你想要在‘旅者’寻找什么人生的意义,我便投入了相当大的一笔资金……换句话说,泰诺荷斯小姐,你觉得,在最大的资助人与籍籍无名的手下之间,‘旅者’会选择哪一个?”   奎比拉登时面色煞白。   “抱歉,让诸位见笑了,”泰诺荷斯夫人没再管奎比拉,转而对伦塔几人微微颌首,“我还有些家事要处理,如果诸位愿意,可以留下享用午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她扫了一眼身后的尤卢撒,后者随即上前把那反叛者提溜起来,打开会客厅的门丢了出去。   泰诺荷斯夫人已经送客,几人也不好继续留下去,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奎比拉被强行留了下来,伊斯维尔走在最后,回过头时,他看见一滴眼泪顺着奎比拉的脸庞滑落下来,滴落进她肩头的卷发里。   “这个人你们打算怎么办?”尤卢撒指了指地上的反叛者,那人对尤卢撒似乎怀有相当的恐惧,蛆虫般在走廊的地面上蠕动,只为了远离他那么一毫米。   伦塔扫了他一眼,面色有些古怪。   “我会将他送往接头人那儿,”伦塔道,“阿塞洛缪,你和我一起去。其他几位……就先行回旅店休息吧。”   “那奎比拉怎么办?”巴纳多不由得出声问。   “……你也知道,这是她的家事,”伦塔扭过头去,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她面上的神情,“只能让她自己解决。”   二人带着那反叛者离开了别墅,他很高兴能远离尤卢撒。   “他为什么这么怕你?”巴纳多没忍住好奇心,问。   “啊,我把他在树上吊了一夜,”尤卢撒轻描淡写,“我逮到他的时候,这厮正往河里洒药。”   得知王冠已经落在了伊斯维尔手里,尤卢撒便换了个目标,开始追查给丛林中的魔兽下药的人,好巧不巧,居然与伊斯维尔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个。   “我送你们出去吧。”尤卢撒道,这话是对三人说的,但目光却只落在了伊斯维尔一人身上。   “你怎么会在这儿?”伊斯维尔跟着尤卢撒往外走,边问。   “最近没什么事,就来找个委托做做,”尤卢撒耸了耸肩,“你知道,泰诺荷斯家族并不缺钱。”   一旁的巴纳多丝毫不认生,闻言道:“所以我才好奇那夫人为什么会找上你,我记得上次见面你还是个一星的小菜鸟。”   尤卢撒轻嗤一声,从外衣内侧抽出一本小册子在几人面前亮了亮:“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要当上三星赏金猎人难度不算太大。”   巴纳多一眼就看见了那明晃晃的三颗星,他自幼就出来讨生活,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赏金猎人,自然知道升星并非易事,更别提短短几个月内拿了两颗。   赏金猎人协会内部基本上是一个金字塔的层级,越往上的人数越少,待遇与身价也会愈发丰厚,一星赏金猎人或许有几百万几千万,但三星的也只有差不多千把个。   十八岁的三星赏金猎人……放眼整个世界都找不到几个。   巴纳多打了个哆嗦,决心以后不能轻易招惹尤卢撒。   尤卢撒嘴上说着容易,伊斯维尔却留意到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身后的尾巴毫不遮掩地翘了起来。   伊斯维尔唇角微勾,柔声道:“不愧是尤卢撒,做什么都很厉害。”   那条黑色的长尾得意地晃了晃,看得伊斯维尔有些心痒。   几人此时已经来到了花园里,巴纳多停下脚步,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奎比拉的事情……如果有什么进展,能拜托你告诉我们吗?”   莱恩不动声色地扫了尤卢撒一眼,准备着若他拒绝便出来打圆场。   尤卢撒一顿,偏头望向伊斯维尔,后者对他微一点头。   尤卢撒没说什么,应了下来。   “你们之后还有什么事?”尤卢撒将几人送到门口,状似无意间问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知道他的意思,笑道:“那么久没见,如果你之后有空,一起去逛逛?”   尤卢撒的尾巴又晃了起来,嘴上还要强调:“那就陪你逛逛吧。”   巴纳多和莱恩先行回了旅店,伊斯维尔二人也没骑马,就在小路上慢悠悠地并肩而行。   见人都走了,哥莱瓦才从伊斯维尔的口袋里钻出来,跳到了尤卢撒的胳膊上。   “还蛮有活力,看来伊斯维尔把你养的不错。”尤卢撒搔了搔哥莱瓦的脑袋,笑道。   伊斯维尔笑着看他们两个,道:“希尔戈小姐呢?这次好像没见到她。”   “希尔戈啊……早半个月前就分开行动了,”尤卢撒解释,“她大概还有别的任务在身。总之没差,跟着她的时候,我们的委托也不会接同一个。”   毕竟四星和下面的赏金猎人差得不止一星半点,接的委托也多和达官显贵有关系,希尔戈从不会帮尤卢撒做什么委托,反倒是尤卢撒给希尔戈打了几个月的白工,还得抽空自己找任务做。   “我现在身价很高,”尤卢撒用胳膊肘捅了捅伊斯维尔,“一般人找我做事我还要掂量掂量。”   伊斯维尔接着他的话笑问:“那你陪我的这段时间,我要付你多少佣金呢?”   尤卢撒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没敢直视他的眼睛:“先欠着。”   “我都欠你这么多回了,到时候怕是还不起。”   “还不起……”就把你自己抵给我吧。   尤卢撒撇了伊斯维尔一眼,把后面那句话咽了回去。   当天傍晚,奎比拉还没有回旅店来。   伦塔将其余几人召集到一块儿,看见她手中的羊皮纸,伊斯维尔知道,大概是来新任务了。   “接下来我们要去耶西门的塞科斯特学院,”伦塔缓缓道,以让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首领怀疑塞科斯特和活死人的出现有关。”   塞科斯特学院是培养顶级魔法师的顶级学府,世界各地的贵族世家都会将自家修习魔法的子弟送往这所学院进修,拿到了塞科斯特学院的毕业证书,无异于取得了各大宫廷法师团与顶尖魔法师社团和公会的敲门砖。   “一个魔法学院怎么会和活死人有关?”巴纳多嘟哝,“总不会拿学生做实验吧。”   他本是戏言,但伦塔的神色却与他的预料大相径庭。   “拿学生做实验也太过分了。”莱恩拧眉道。   “这只是猜测罢了,具体情况还得进一步调查才能知道,”伦塔揉了揉眉心,“塞科斯特学院的入学考核就在近些日子,如果不尽快出发,我们会错过今年的招生。”   几人都沉默了。   “那奎比拉小姐……”阿塞洛缪扫了巴纳多一眼,帮他问了出来。   伦塔叹了口气。   “明天我再去拜访一趟,”伦塔道,“如果奎比拉真的没法脱身,也只好我们自己去了。”   这个消息未免有些残忍,巴纳多变了脸色,其余几人也多多少少有些为难,但这确实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们对奎比拉的处境无能为力。   当晚,伊斯维尔洗完澡,擦着头发在床边坐下。   床头柜上的哥莱瓦正在浅眠,不知为何,它睁开眼抬起了脑袋,几秒钟后,窗外传来轻叩的声音。   伊斯维尔见哥莱瓦兴奋地开始扑扇翅膀,推测出了来者的身份,当下拉开了窗户。   “伊斯维尔,你——”尤卢撒一句话噎在了嗓子里,他的目光从精灵裸|露的脖颈移到衣襟大敞的白皙胸膛,最后落在他腰间未来得及系好的腰带上,张了张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伊斯维尔见他的脸飞快涨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生怕尤卢撒从窗台上摔下去,向他伸出了手:“怎么了?下来说。”   尤卢撒下意识地握住了伊斯维尔的手,精灵顺势一扯,轻松便将人拉进了怀里。   “匆匆忙忙的,发生什么事了?”伊斯维尔扶着尤卢撒的肩帮他站稳,问。   尤卢撒后退一步,在身后悄悄掐了自己一把,这才让自己从伊斯维尔身上湿润清新的气息中抽身而出。   他轻咳一声,语速飞快道:“你们那个同伴,奎比拉,她人不见了。” 第70章   “什么时候的事?”伊斯维尔带着尤卢撒飞快下楼, 边问。   “就在十几分钟前,管家去敲她房门的时候发现人不在,翻遍了整座别墅都没找着人。”尤卢撒道。   所幸伦塔还没休息, 伊斯维尔敲开她的房门,告诉了她这一消息。   但伦塔却只是平静地听完, 接着道:“不必太过担心, 阁下, 我们等着就是。”   在他们之间,没人比伦塔更了解奎比拉,既然她都如此发话, 两人也只得依言返回了房间。   “你之后还要出去找奎比拉小姐吗?”伊斯维尔见尤卢撒没有久留的打算, 不禁问。   “毕竟泰诺荷斯夫人下了死命令,”尤卢撒摸了摸脖子,嘟哝, “这活儿协议上可没写, 非得让她给我提些报酬才好。”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目送他跳窗离开, 只来得及喊上一句“路上小心”。   或许对其后的一切隐隐有所感知,这个晚上伊斯维尔睡得很浅。临近半夜的时候,楼道传来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伊斯维尔推开房门,在走廊的尽头立着一道黑影,她披着斗篷, 身形纤长,一头长卷发东一缕西一缕地翘着,模样十分疲惫。   “奎比拉小姐?”伊斯维尔出声唤道, “您站在那儿做什么?”   那人愣了一愣,犹豫片刻,还是迈开脚步向伊斯维尔走来。   伊斯维尔回屋为奎比拉倒了杯热水, 后者垂眸接过,小口啜饮。   “伦塔他们都休息了,”奎比拉润了润嗓子,这才道,“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的事,”伊斯维尔摇了摇头,“听说您离开了别墅,我们都很担心您。”   “是万汀告诉你的?”   见伊斯维尔颌首,奎比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真羡慕他。赏金猎人或许是这世界上最自由的一群,想去哪儿就能去,想要什么就去夺,随意支配自己的人生……真好啊。”   自由吗?   伊斯维尔已经许久没有把这个词和尤卢撒联系在一起了,在很遥远的过去,他也曾认为男孩是自由的,但当他逐渐得知有关他的一切之后,伊斯维尔便不这样想了。   现在依然如此,仇恨和过去如同再沉重不过的锁链缠绕住尤卢撒的灵魂,它们拖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却不知终将前往何方。   “就算是最自由的灵魂,也有自己的规则要遵守。”伊斯维尔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道。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跟母亲回去吗?”奎比拉放下茶杯,没有质问,只是困惑地望向伊斯维尔,像极了追问母亲世间奥秘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半掩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滑了开。   奎比拉循声望去,面色登时一变。   尤卢撒也不知在窗外听了多久,他跳下窗台,摊开手道:“我没有打扰的意思,你们继续。”   奎比拉不安地搓着手,似乎不相信尤卢撒会这样好心。   “关于您的问题,我认为,只有您自己才有资格做决定,”伊斯维尔将奎比拉的注意引了回来,“这是您自己的人生。但如果您要走,我们不论如何都会带您离开。”   奎比拉低垂下头,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我想,每个人都有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奎比拉。”伦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人循声望去,发现不止是伦塔,巴纳多、莱恩和阿塞洛缪也陆续跟了上来。   见尤卢撒也在屋内,伦塔愣了愣,随即别开了视线。   “你们怎么……”奎比拉站起身,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   “听说你逃跑了,我还担心你会跑进丛林里去呢,”巴纳多在伊斯维尔身边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地为自己倒了杯水,“像个离家出走的小孩似的。”   莱恩瞪了他一眼,对奎比拉道:“别听他瞎说。”   换做平时,奎比拉已经和巴纳多斗起嘴来了,现在她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巴纳多说的没错,莱恩。不管是为了反抗母亲的掌控离开家族,还是为了所谓找寻人生意义加入‘旅者’,我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任性的小孩而已。”   最后的一句近乎哽咽,奎比拉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揉搓着自己泛红的眼眶。   阿塞洛缪适时递上了一块手帕,奎比拉慌忙用帕子捂住自己的脸,不让别人看见自己丢人的样子。   “我该走了,”奎比拉刷地站起身,脚步慌乱地走到门边,“他们都在找我。”   “我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嘛,”巴纳多冷不丁道,“我们这一帮人聚集在一起,不只是为了把魔族的走狗打得满地找牙的。如果连一个朋友都帮不了,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养老算了。”   奎比拉脚步一顿。   “如果你想走,我们会带你离开这里,”伦塔来到奎比拉身后,轻轻搭住了她的肩,“你不必忧虑,奎比拉。”   奎比拉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挨上了烙铁。   “您只需做出选择便是,”伊斯维尔温声道,“这一步要迈向何方,都要看您自己。”   他回头看了一眼尤卢撒,目光深深。   一直抱臂在一旁静听的尤卢撒本不欲插手他们的团队聚会,见状只得轻咳一声,道:“反正和泰诺荷斯的协议还没来得及改。”   奎比拉的双眼微微瞪大,她迟疑着,回过头去凝视着她的朋友和她过去的一切,却最终摇了摇头。   “不行,”她喃喃,“不行啊,伦塔……我想和你们走的,我想和你们一直在一起,直到我死在战场上的那天,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我没有走的资格……”   她自幼便厌恶极了母亲病态的掌控欲,家族好似一滩漆黑的沼泽,将她越吞越深,她逃跑,反抗,似乎这样就能证明她不是家族的附庸。   但奎比拉不得不承认,母亲说的,都是对的。   没有泰诺荷斯家族,就没有今天的奎比拉。   她的一切,她的血肉,她的天赋,才识,阅历,无一不是泰诺荷斯家族给予她的,若要彻底抽身而出,无异于剜骨放血,留给她自己的,唯有一堆碎肉而已。   “我走不掉啊,”奎比拉向她的朋友们露出一个微笑,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沾湿了斗篷的前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们走到最后了。”   她抹了抹眼泪,抬眸望向窗边的尤卢撒:“万汀,我跟你回去。”   尤卢撒耸了耸肩,似乎在和伊斯维尔说,“这可不是我逼迫的”,穿过人群走出了门。   奎比拉正欲转身跟上,忽见巴纳多挠了挠脸颊,道:“那也不赖,以后我们要没钱养老,还要你来接济。”   奎比拉愣了愣,似乎是想象到了巴纳多端着饭碗在街上到处跑的情景,嘴角不自觉上扬:“谁要接济你,讨饭去吧。”   她捏紧了阿塞洛缪的手帕,终于是破涕为笑。   *   第二天早晨,奎比拉没再回来,却来了另一个伊斯维尔喜闻乐见、其他人保持警惕的人。   “泰诺荷斯小姐让我带给你们的,”尤卢撒塞给伦塔一只信封,“这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她让你们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去西杉商会取用。”   伦塔点头道了谢,见尤卢撒转身欲走,出声喊住了他。   “我能和您谈谈吗?”她问。   ——“他们不会打起来吧?”巴纳多贴在门口听了半天,转头问其他人。   他当然什么都没听到,因为伊斯维尔为房间设置了隔音结界,这是伦塔的要求。   “几位不用担心,伦塔小姐和尤卢撒都有分寸。”伊斯维尔宽慰道。   屋内,两人相对而坐,已然沉默了将近一分钟。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伦塔邀请尤卢撒加入队伍,填补奎比拉的空缺。   平心而论,尽管她曾经的魔族友人改变了她对这个民族的看法,伦塔依然不认为让伊斯维尔与魔族过多交往是个好的选择。   当初魔族大军攻入精灵故地尼雅芙的时候,伦塔只有三十岁,在精灵族仍是孩童的年纪。   她目睹魔族屠|杀她的族人,森林的土壤浸透了精灵的血,鬼魂的嚎哭终日不散,甚至她的母亲和姐姐都被魔族掳走,再无音讯,今天的奴隶市场上仍能看见世代为奴的精灵。   但伦塔就此事联系过精灵王,得到的答复是,尤卢撒·万汀是能够信任的尊贵之人。   既然精灵王都持此看法,伦塔的坚持也就失去了意义。   她知道面前的年轻魔族是声名鹊起的赏金猎人,伊斯维尔也足够喜欢他,如果对方值得信任,他的加入对整支队伍以及伊斯维尔的安全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听说,从几个月前,‘旅者’就不太欢迎魔族的存在,”尤卢撒的话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你能保证,我的加入不会对伊斯维尔带来任何危险吗?”   伦塔顿了顿,道:“这方面的事我会负责解决。若真到了那一天,您只管带殿下离开,这样如何?”   “这代价似乎有些太大了,”尤卢撒笑着摇了摇头,“是‘旅者’出了什么问题吗?”   伦塔没有回答的意思,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大概是僵持了太久,房门被叩响,屋外传来伊斯维尔的声音:“尤卢撒?伦塔小姐?我能问问进展如何吗?”   尤卢撒顿了顿,抬眸望向了伦塔。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做什么?”他问。   “……发誓,”伦塔哑声道,“我希望你能向魔神发誓,向你们的神明发誓,你永远不会伤害殿下。无论是在‘旅者’之中,还是在今后的永远。”   “我不信神,”尤卢撒道,“但我可以用我的生命发誓——我会不遗余力保伊斯维尔无恙,直至形神俱灭。”   他说得坦然,似乎只是将自己原本的想法和盘托出。   伦塔愣了愣,嘴角扯开一个苦笑。   “真是好一个毒誓。”她恍然道。 第71章   “伦塔小姐对你说了什么?”伊斯维尔问尤卢撒, “你就这样加入的话,我担心……”   伊斯维尔很高兴伦塔能邀请尤卢撒与他们同行,但他对伦塔的固执早有了解, 因而并不认为伦塔会就这样轻易改变主意。   “她说这件事她会负责解决,我只要好好保护你就成, ”尤卢撒轻描淡写道, “当然了, 我们小王子是需要好好呵护,你说是吧?”   伊斯维尔扫了他一眼,无奈附和:“那就拜托你保护我了, 尤卢撒。”   他顿了顿, 继续问:“你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和我们一起走没问题吗?”   “关于这个,前一阵子我有了个新发现。”尤卢撒道。   自他两个月前升为三星赏金猎人之后,尤卢撒终于有权限查看与魔女有关的一系列委托。委托人通常予以保密, 但尤卢撒查到了那些委托发布的具体时间。   “去年八月, 就是在精灵族祭典之前的一个月, 目标为魔女的委托大量出现,有关我母亲的就是其中之一,我怀疑,它们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有数人目击到,委托发布的那天有且只有一名高个子的人进了协会的委托室, 他离开之后的当晚,协会就发布了那一系列和魔女有关的委托。   “那人是个魔族,”似乎回忆起什么不令人愉快的事, 尤卢撒不耐地咋舌,“我花了一番功夫逮到他,我只问出了他卖命的家族, 之后他就自杀了。”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猜测:“那家族该不会是……”   “他出自曼克拉家族,”尤卢撒证实了伊斯维尔的猜测,“他们的家族图腾是蛇头狮身蝎尾的怪物。猜猜我又发现了什么?不仅图腾乱七八糟的,这个家族的内部也是一个拼接而成的体系。”   他翻出一张羊皮纸在伊斯维尔面前展开,其上赫然是曼克拉的家族图腾,以及三头狰狞野兽,寥寥几笔,栩栩如生。   “曼克拉家族有三支分家,蛇负责一切明面上的友好会谈,狮子掌握雄厚兵力,而这个……”尤卢撒指了指剩下那只尾针高高翘起的蝎子,“负责干一切不适合拿到明面上说的腌臜事。”   这些情报伊斯维尔先前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只是它们多在魔族内部流通,得到如此详尽的解释还是第一次。   “这都是你一个人收集的?”伊斯维尔翻看着那些资料,问。   “那当然,论收集情报,赏金猎人是专业的。”尤卢撒颇有些自得地甩了甩尾巴,伊斯维尔赞扬的目光每次都能极大满足他的好胜心。   脑袋一沉,精灵靠近过来的漂亮脸蛋让尤卢撒呼吸一滞,他僵在原地,任由伊斯维尔的掌心揉搓他的头发。   “我很高兴,”伊斯维尔抵着尤卢撒的额头,低声道,“短时间内,我们不用道别了。”   另一个人的温度从紧贴的额头传来,尤卢撒的耳朵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烫,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白净的脸憋得通红。   这个距离……很适合接吻。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伊斯维尔形状优美的嘴唇上,与尤卢撒不同,伊斯维尔的唇瓣更有肉感些,看着……   很好亲。   所幸这时候阿塞洛缪敲了敲门,道:“二位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   尤卢撒惊醒似的一颤,他匆忙退开,手忙脚乱地背上自己的行囊,磕巴道:“走,走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低低应了一声。   他在尤卢撒身后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并不是个多梦的人,就算有也会很快忘记,只是上次那个失礼的梦却总是留在他脑海中,甚至偶尔还会记起。   伊斯维尔至今也没想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他冒犯了他的朋友,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一定是被这个梦影响了。伊斯维尔想。   否则他刚刚,为什么会想要去吻尤卢撒呢?   *   塞科斯特学院所在的耶西门是一个岛国,除了在世界颇负盛名的魔法学院,这片土地的来历也为人津津乐道。   传说光明圣子曾只身在这片海域与地狱恶魔有过一战,彼时天地崩裂,波涛咆哮,周遭一切在激烈交战中化为齑粉。   而当圣子亲手将数万恶魔打回地狱,祂立于岛屿之上,身携光明神赐福,为这片荒芜的海洋重新赋予生命。   尤卢撒听完伊斯维尔的讲述,仰头看了一眼港口外伫立的圣子像,挑了挑眉,没有评价什么。   几人此刻正在码头核对证件,巴纳多闲得无聊,暗中捅了捅伊斯维尔的胳膊:“你最近发型挺好看,有空教教我呗?”   他指了指随手在脑袋后扎了个马尾的莱恩:“以前都是奎比拉帮她编的,小姑娘也得换点花样打扮打扮才是。”   伊斯维尔摸了摸自己的编发,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一旁逗鸟的尤卢撒,回道:“在编发这方面,尤卢撒比较在行。”   之前尤卢撒不在的时候,为方便起见,他通常是扎一个马尾了事,现在尤卢撒回来,路上也多有空闲,伊斯维尔头发的掌控权就又回到了尤卢撒手里。   巴纳多没想到尤卢撒这人看上去冷冷淡淡的还会编辫子,他干笑一声,还没来得及回话,队伍便轮到了他们。   核对证件之后,几人在耶西门的港口下了船,同往常一样寻了一处旅店落脚。   各自收拾东西之后,几人聚集在了伦塔的房间里,等候她安排接下来的行动。   几人到的时候伦塔还没有回来,尤卢撒挨着伊斯维尔坐了,一手拨弄今天早上刚编好的发辫,对巴纳多道:“时间还早,教你个简单的。”   巴纳多震撼地拿一个指头点了点自己:“我?”   “不然还能是伊斯维尔吗,”尤卢撒叹了口气,“过期不候。”   他随手把伊斯维尔的辫子拆了,手指将直而长的发丝重新理顺。   巴纳多见状兴致勃勃地对莱恩招了招手,后者顿了顿,只好在巴纳多面前坐了。   十分钟后伦塔推门而入,看见的便是这场热闹的编发教学。   “这是在做什么?”伦塔看了一眼连头发丝儿都被理的整齐的伊斯维尔,又瞅了瞅一头乱发、面无表情的莱恩,禁不住笑了。   “巴纳多先生在学习编发。”一旁看戏的阿塞洛缪帮忙解释。   巴纳多将莱恩蓬乱的头发一拢,生无可恋:“你的简单和我的简单好像不一样。”   伦塔见他们安静下来,把手中的羊皮纸分别交给伊斯维尔、尤卢撒和阿塞洛缪一份,道:“我刚刚去看了一眼,你们的初审都已经通过了。我们到得还算及时,入学考核一周后才开始。同往常一样,这次考核是择优录取,不限名额。”   话虽如此,但塞科斯特每年招收的学生也不过寥寥几百人而已。   这次行动的安排是伊斯维尔、尤卢撒和阿塞洛缪潜入学院,剩下三人在外接应,三人实力皆是上乘,并且年龄正好在塞科斯特十到三十五岁的招生期间内,由他们前往再合适不过。   三人在来之前就向学院寄去了初审的材料,学院据此进行了第一轮的筛选,不出伦塔所料,他们皆是顺利通过。   伊斯维尔手中的是一份正式的报名表,尤卢撒那张大差不差,只是底纹不尽相同,他手中的纹着白蔷薇,而尤卢撒那份则是滴血的钢铁镰刀,阿塞洛缪的则与伊斯维尔相同。   “这是入学考核的报名表,你们填完之后交到招生处去。”伦塔道。   而后伦塔又交代了一些事项,很快便结束了这个短会,三个预定潜入学院的则填了报名表。   随着魔族的日渐壮大,这个民族在塞科斯特学院的影响也愈发强,直到在几年前,塞科斯特学院特意为魔族设立了单独的院系,因而尤卢撒走的是专属魔族的报名通道,这也是伦塔的考量之一。   有些人将这个新增的院系称作塞科斯特学院衰落的开始,但尤卢撒对这个学院的内外斗争没有任何兴趣,只要能查到他想要的,被骂几句又何妨?   塞科斯特是官方通用语,阿塞洛缪在表格上填好了自己伪造的姓名和祖国,在写到院系一栏时停了笔,偏头扫了一眼伊斯维尔。   只见伊斯维尔的院系一栏赫然写着“自然系木属”,看来是想尽量走低调的路子。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其余人对伊斯维尔的民族和他掌握魔法的广泛程度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伊斯维尔没有刻意去瞒,只是在塞科斯特轻易暴露身份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   阿塞洛缪停顿片刻,填上了“自然系火属”。   他们将报名表送了出去,其后来到小镇的商业街租用考试可能用到的书籍。   魔族院系的入学考核没有笔试,尤卢撒省了一笔买书钱,百无聊赖地坐在书店门口等两人出来。   午后的阳光晒得尤卢撒直犯困,他蜷在摇椅里,鞋尖随着椅子的晃动在地面一点一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哥莱瓦的背,眼睛渐渐闭了起来。   伊斯维尔率先走出店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场景。   他在门边的小桌上放下书,轻手轻脚地来到尤卢撒面前。   鬼使神差地,伊斯维尔没有去叫醒他,光是站在那儿,垂眸凝视着青年微阖的双眼与银白睫毛打下的阴影,小镇的阳光温暖得刚刚好,不会热得慌,却也能为那苍白的皮肤添上几分属于活人的温度。   精灵俯下身,向青年伸出手去,指腹覆盖上浅色的薄唇——   “两位?”阿塞洛缪的声音唤回了伊斯维尔神游的思绪,也把尤卢撒给叫醒了。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收手起身,方才他的角度选得好,并没有被阿塞洛缪看见。   “您租完书了?”伊斯维尔回头笑道,“那我们走吧。” 第72章   第二天上午, 三人收到了学院寄来的考核通知。   距塞科斯特的入学考核还有一周时间,这一星期里,伊斯维尔都闷头在房里翻阅那些比砖头还厚的复习资料。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照样住在同一间, 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因而为了不打扰伊斯维尔,也为了打发时间, 白天的时候尤卢撒会从当地的赏金猎人协会接几个委托做做, 通常到傍晚甚至入夜才会回来。   这种状态就这样持续了三天, 这天傍晚,当尤卢撒做完委托回到旅店时,伊斯维尔仍坐在那一堆厚书中间全神贯注, 几乎要让尤卢撒以为他就这样保持了这个姿势一整天。   他在原地静候片刻, 终于禁不住上前拍了拍伊斯维尔的发顶:“你真的不打算休息会儿?”   伊斯维尔这才抬头,长时间的注意力集中让他持续了几秒钟的茫然,而后才回神。   尤卢撒熟悉他这种状态, 以前伊斯维尔就是这样用一天的时间啃下好几本大部头书籍的。   “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 和其他花上几个月甚至数年准备的考生比起来, 时间太短了,”伊斯维尔解释,“机会只有一次。”   “难不成这些东西都是新的?”尤卢撒奇道。   他随手一翻,大多是些历史和魔法基础之类的东西,有好几本他还在雾兰王宫的图书馆里看见过, 伊斯维尔早将图书馆的书翻了个七七八八,尤卢撒不相信他这些都不会。   “如果你都不能被录取,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好的魔法师了, ”尤卢撒轻嗤一声,尾巴在身后甩了甩,“这学院还是早点收拾收拾倒闭吧。”   他知道伊斯维尔做这些只是为了保险, 尽管这个从小受到严苛宫廷教育的王子或许早将桌上的每一本书都翻得滚瓜烂熟了。   伊斯维尔语塞,尤卢撒总是对自己的想法遮遮掩掩,却在意外的时候格外坦诚。   “我饿了,”尤卢撒把伊斯维尔从座椅里拉起来,理直气壮道,“陪我出去吃个饭。”   伊斯维尔颇有些无奈,他知道尤卢撒的心思,无非是想让他休息会儿罢了。   两人路过阿塞洛缪房间的时候,伊斯维尔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尤卢撒扫了他一眼,状似无意道:“要叫他一起么?”   他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情愿。   伊斯维尔知道他的性子,笑道:“想来他也不会应约,还是不必打扰他了。”   彼时正是小镇热闹的时候,各色店铺大开其门,宽阔的大道两侧也支起了琳琅满目的小摊,满是各类食物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整座小镇充满了欢声笑语与魔法的气息。   两人买了当地特色的馅饼当晚餐,摊主是个年逾六十的老妇,双手粗糙发皱,却丝毫不减麻利。   伊斯维尔接过纸包,正欲付钱,那老妇却摇了摇头,道:“圣子阁下能光临小店已经是荣幸,又怎么能收您的钱呢?”   伊斯维尔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偏头望向尤卢撒,后者耸了耸肩,道:“塞科斯特向来与光明教会联系紧密,入学典礼将由教会圣子亲临致辞,想来是他这几天会到了。”   见两人的反应,老妇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哎哟,是我糊涂了,”老妇一拍脑门,“都说教会圣子金发蓝眼,气质脱俗不似常人,我还以为是圣子大人光临小店了呢。”   伊斯维尔笑了笑,掏出钱袋将钱递给老妇,温声道:“能与教会圣子相提并论,我不胜荣幸。祝您生意兴隆,夫人。”   那老妇刚要开口,一声嘹亮的吆喝便打断了她的话:“圣子将临,全部让出道来!”   伊斯维尔二人回头看去,只见道路那端站着一名修士,身披纯白长衫,胸前绣着一枚蔚蓝色的独眼花纹,赫然是教会圣子的下属。   这声一出,街上登时炸了锅。人们纷纷收摊,清理路面上的垃圾污渍,妇人抱走了还在街上嬉戏的孩子,生怕有哪点做得不到位,惹得圣子心烦。   老妇也开始收摊,只是这小车相当沉重,一时让她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老妇回头望去,只见那名金发青年笑道:“若您不介意,我们来帮您吧,夫人。”   在他身后,银发青年两手提起了还留在原地的物什,率先走了出去。   在两人的帮助下,老妇好歹是把小摊收到了街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三人刚安顿下来,忽听上一秒还闹哄哄的街道倏然安静下来,人们主动退至道路两边,在一片寂静中恭敬地向来者行注目礼。   伊斯维尔偏头望去,只见一队骑士从道路尽头走来,他们步履整齐划一,皆是身披纯白铠甲,腰佩长剑,以头盔敷面,只露出鼻尖之下的半张脸,眼部的铠甲同样用特殊涂料绘制出蔚蓝独眼的图样。   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缓缓驶来,四名骑士身骑骏马护卫在侧,马铠均是纯白。   马车之中,坐着一名金发蓝眼的男子。他同样身披纯白长袍,袖口长及臂弯,白皙小臂上,一枚纹身般的圣痕攀附其上,赫然又是那枚蔚蓝的独眼花纹。   尤卢撒眯了眯眼,觉得那花纹眼熟,而后才回忆起来,那和先前伊斯维尔驯服寒龙时打的标记有几分相似。   或者说是一模一样。   在光明教会中,光明神及其座下圣子圣女皆有其图腾,而蔚蓝的独眼代表着圣子伊斯维尔。   在信奉光明神教的国度,以神灵之名赋予新生孩童是常事,一座小镇或许能翻出十个八个叫伊斯维尔的,只是在尤卢撒心里,最好的伊斯维尔只有那么一个。   难不成是当时伊斯维尔驯服寒龙的时候,刚好想起了圣子的图腾?   此时载着圣子的马车恰好从几人面前走过,周围人都惶恐不敢直视,纷纷低下头去,唯有尤卢撒微抬着头,毫不遮掩的目光直直落在马车内的圣子身上。   确实和传闻中那样俊美非凡,只是和伊斯维尔比起来,不管哪儿都差了点,少了些浑然天成的贵气,倒是有几分偷戴大人皇冠的狐假虎威。   尤卢撒心不在焉地想。   留意到这道不敬的直白目光,圣子偏头望过来,在瞧见那一头银发时顿了一顿。   魔族。还是银发。   他抿了抿唇,即刻拉上马车的窗帘,命赶车的骑士加快脚步。   待一行人远去,最后一名圣骑士的身影也消失在道路尽头,人们才抬起头来,个个面色苍白,冷汗落了一身。   老妇拍了拍胸口,笑道:“哎,在塞科斯特待了这么多年,我也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圣子呢。”   “我们也是第一次见。”伊斯维尔笑道。   圣子的队伍走了,生意还得继续做下去,待两人将老妇的推车送回原位,大街上也恢复了圣子到来之前的热闹。   伊斯维尔想起晚餐的钱还没付,他刚想掏出钱袋,便听老妇道:“钱就不必了,你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老妇说着,又从锅里取出几只新鲜出炉的馅饼,强硬地塞给了二人。   伊斯维尔无法,只得接受了老妇的好意。   两人又逛了一阵,最后在小镇广场的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了,开始享用今天的晚餐。   “唔,果酱的。”尤卢撒撕下一块馅饼塞入口中,被热腾腾的馅料烫得吸了口气。   伊斯维尔知他不喜吃甜,把手里还未动过的馅饼换了过去:“吃这个吧,肉馅的。”   “你怎么知道?”尤卢撒挑了挑眉,一口咬下,果真如伊斯维尔所说,馅饼咸香四溢,温度适中的肉汁在口中爆开,混着几缕蔬菜的清香。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道:“方才圣子阁下路过的时候,炉里的几只馅饼烤得太久漏了馅,肉馅是三角的,果酱馅是圆的。”   尤卢撒险些被馅饼呛到,合着刚才圣子路过的时候伊斯维尔低着头一言不发,是在看炉里的馅饼?   “大不敬,”尤卢撒笑得东倒西歪,尾巴在伊斯维尔大腿上拍了好几下,“我要向教会告发你。”   伊斯维尔笑着掐了一把尤卢撒的后腰,回嘴道:“那我也要反告你不敬教会,竟敢直视圣子的马车。”   两个大不敬的叛逆分子互相揭对方的短,伊斯维尔笑得累了,才发现广场上空的彩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不远处的天边,一朵朵礼花呼啸着升空,在漆黑夜幕洒下万道彩光。   尤卢撒咽下最后一口馅饼,道:“这几天塞科斯特学院举办了庆典,欢迎从世界各地来到塞科斯特的考生。”   伊斯维尔伸出手去,一朵粉白花朵悠悠落在掌心,又在夜风的吹拂下化作光点四散而去。   就在这时,一名孩童提着花篮跑了过来,张口便道:“大哥哥,买朵花吧!”   她举起手,一朵朵白蔷薇塞满了花篮,花瓣上还挂着水珠,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花朵,被蔷薇挤到了角落。   白蔷薇是塞科斯特学院的标志,在入学考核前赠送,有祝福考生顺利通过的意思。   见状,尤卢撒顿了顿,伸手在花篮里拨弄,从一堆白蔷薇里挑出一朵三色堇来。   伊斯维尔挑了一枝白蔷薇,凑整了价把钱递给女孩。   伊斯维尔目送女孩离去,回头时却见尤卢撒轻咳一声,将手中的花递了过来。   “送你。”尤卢撒道,隐隐红了耳廓。   那是一朵浅紫色的三色堇,花瓣边缘泛着鹅黄,娇嫩欲滴。   伊斯维尔顿了顿,一手捏住花茎,却没将花接过来。   “尤卢撒,你知不知道,三色堇在精灵族,是求爱的时候才会相赠的?”伊斯维尔问。 第73章   尤卢撒指尖一紧, 刚想抽回手,伊斯维尔便把花接了过来。   “三色堇不能随便送,”伊斯维尔无奈道, “尤卢撒……别送给别人。”   尤卢撒垂在膝盖上的手数次握紧又松开,暴露了主人不平静的心绪。   傻子, 我当然知道啊。   伊斯维尔捻起那枝白蔷薇, 插进尤卢撒胸前的口袋里, 抬眸才发现,尤卢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看我做什么?”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耳朵,感受到了微微发烫的温度。   真容易害羞。他对别人也这样吗?   伊斯维尔不知为何冒出了这个念头, 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想到尤卢撒会用这种温暖的目光注视旁的人, 伊斯维尔就……有些不舒服。   这不过是备考期间的一个小插曲,而后的几日飞快过去,转眼就迎来了入学考核。   考核时间预计两天, 尤卢撒将哥莱瓦托付给了莱恩照顾, 这才放心地离开。   塞科斯特学院建在一座小岛上, 以专用的渡船接送师生。除非盛大的节日庆典,魔法器在这片海域禁止使用,因此由学院承包的渡船就成了往来的唯一方式。   三人一早便去了小镇另一端的渡口,彼时人山人海,来自世界各地的考生都早早来到了这里, 排队领取考试的号码牌。   “我先过去了,”尤卢撒指了指一列歪歪扭扭的队伍,魔族院系的考核与其他学院不在一处, 那些魔族嬉皮笑脸的,比起其他人轻松得多,“万事小心。”   尤卢撒胸前别着那枝伊斯维尔送的白蔷薇, 他让伊斯维尔帮忙处理过,这支纯白的花依然保持着当天晚上的娇艳。   “你也是。”伊斯维尔笑道。   三人就此分开,伊斯维尔和阿塞洛缪则排进了其他院系的队伍,一眼望去,基本上都是人类。   这并不奇怪,在八大种族之中,魔法天赋最强的要属早已没落的精灵,其次便是巨龙、人鱼与人类。   由于人鱼族与巨龙一样早已隐居不出,而其余种族称得上毫无魔法天赋,因而来参加塞科斯特学院入学考核的多是人类。   “您看上去完全不会焦虑。”阿塞洛缪道。   “阁下对火属魔法的运用炉火纯青,也应当安下心才好。”伊斯维尔笑答。   入学考核禁止使用实名,伊斯维尔领到的号码牌是499号,而阿塞洛缪是498。   领取号码牌之后,考生们被分别领入了渡口边的几座会场,入座之后,一名头戴礼帽的华服男子走上演讲台,宣布这场入学考核的注意事项。   会场内寂静一片,考生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规则,伊斯维尔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寻常。   空气中有一丝魔力在流窜。   他偏头扫了一眼身边坐着的阿塞洛缪,后者面色如常地坐在那儿,似乎对这丝异样的魔力毫无觉察。   演讲台上的华服男子却注意到了伊斯维尔细微的动作,他望了过来,颇有兴致地勾了勾嘴角。   伊斯维尔发觉他的眼睛是黄蓝两色的。   下一秒,所有东西都在一瞬间发灰,沙砾瀑布似的向下滑落,破碎的天花板掉落在他的头顶,又很快隐没在了这片黑白的沙丘里。在墙壁的背后,是一片漆黑的虚无。   这似乎是某个意识领域,那名华服男子立在几步之外,举起精巧的灰色手杖在伊斯维尔面前挥了挥。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华服男子,或者说第一场考核的考官,对伊斯维尔道。   “需要我做什么吗?”伊斯维尔问。   “什么都不用做,”考官道,一抹狡黠从他缺了一角的黄蓝色眼瞳滑过,“和我聊聊天就成。你不必担心隐私泄露,我看不见你的记忆,硬要说的话,我看见的是灵魂的形状。”   伊斯维尔知道这名考官约莫是精神系的魔法师,顺着他的话问:“我的灵魂是什么形状,阁下?”   考官没回答他,那根手杖在他掌心耍杂技似的打了个旋,逐渐翻出点点金光。   “喔!”考官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惊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惊疑不定地望向伊斯维尔。   “不好意思,看得深了些,”考官挥了挥手,一把椅子凭空出现,他站起身,一屁股坐了上去,“真奇妙,如果能够把你的心脏袒露出来,我们会发现那是机械做的。”   伊斯维尔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微笑着望向他。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这只是个比喻。你的灵魂太规整了,像部提前设定好的机器,兢兢业业地完成每一步手续,不夹杂任何个人情绪,简直……像是规则的具象。”考官道。   “这似乎不是坏事。”伊斯维尔评价。   “没准呢,”考官耸了耸肩,“看,你现在的笑容也像设计好的,你说,一直微笑与面无表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无聊,转而道:“让我们来聊聊魔法吧,我看了你的资料,你是自然系木属的魔法师?”   这位考官相当健谈,从故乡这类基本信息到魔法与宗|教,无所不谈,抛开特殊的场景,简直就像两个初见的酒友无所顾忌地唠嗑,尽管伊斯维尔并不知道他的情史和这场考试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对方各种刁钻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两人谈到某段尘封已久的魔法史时,空间内突然响起了某种清脆的敲击声。   考官掏出怀表扫了眼时间,一拍脑门道:“哎哟,看我这记性,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第一场考核时间都要结束了。好了,恭喜你晋级第二轮考核,499号同学。”   他打了个响指,伊斯维尔只觉眼前开始旋转,再眨眼时,混沌退去,他从意识领域中抽身而出,回到现实。   会场内已经空下了三分之一,剩余的考生仍靠在座椅里,神态各异,只是看上去都不轻松。   身边的阿塞洛缪已经离开,想必是先一步晋了级,台上的考官也不见了踪影。   伊斯维尔来到会场之外,原本将渡口停得满当的船只已然开走了不少,只有零星几名学生站在渡口等候船只启航。   船夫又等了一阵,见时间差不多了,吆喝岸上的考生上船:“走吧,你们是最后一批了。”   待考生们在船上坐定,船夫松开系在岸边的绳索,那木船便像被无形的桨推动着逆水而行,缓缓驶向此行的目的地。   巴图姆·德格斯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目送木船隐没在乳白的晨雾之中。   无形的意识碎片源源不断地从楼下的会场飘荡回来,像是无数轻巧的小鬼魂,一个接一个钻入他的太阳穴,眼瞳的缺角逐渐填满,终于成了一个正常的整圆。   惨遭淘汰的考生们陆陆续续走出会场,德格斯特目送那些垂头丧气的身影返回小镇,用指尖叩了叩脑袋,像在连接某种信号,而对面几秒钟之后便来了回音。   “多普洛斯?”德格斯特微笑起来,“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似乎有人从脑海中对他说了些什么,德格斯特笑道:“嗬,我骗你做什么?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有个考生在意识领域中和我的那缕意识聊了一个多小时!   “他进意识领域的时候精神就不错,不像其他人那样上吐下泻浑身发软的,我本来是想试试他能坚持到什么程度,没想到我都快吃不消了,他居然还神采奕奕的。”   对面又说了句什么,德格斯特的鞋尖在阳台的木地板上碾了碾,意味不明道:“我看了,多普洛斯……这很古怪,他的身体还是少年,灵魂却古老得仿佛走过了亿万年岁,只是看着有些裂缝,还有一块甚至不属于他自己。   “这样的情况,我只在雅欧族身上看见过。多的我可不敢看了,多普洛斯,你知道,神罚可不是闹着玩的。”   德格斯特摘下礼帽,若有人在他身边,就会惊奇地发现,在那头浓密黑发的遮盖下,有一块淡金色的、状似眼泪的印记,它横贯皮肉之间,宛若一道难以抹去的伤疤。   约莫是早晨八九点钟,海上的雾却还未散尽,堪堪笼在远处的岛屿上空,隐约能见到高耸入云的塔尖和层叠的丛林。   这最后一艘小船上坐了大约五六个人,各自沉默地独立坐着,没有交谈,只有相互敌视的紧张与凝重。   伊斯维尔心里牵挂着尤卢撒的状况,听说魔族院系的入学考核并不似其他院系严苛,只是天性使然,缺胳膊断腿也算常见,偶尔还有丢了命的。   随着小船逐渐靠近海岛,伊斯维尔似有所觉,抬头望向学院高耸的塔顶,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伊斯维尔说不出那是什么,仿佛是从海洋底层、土地深处传来的,字字泣血的痛苦咆哮,然而细听时,空气中依然一片静默,只有泠泠的水声与海鸟的啼鸣。   其余考生似乎也一无所觉,伊斯维尔不由得拧眉,还未来得及深思,坐在他前方的那名扎着两条羊角辫、编号106的女孩便回过头来,胆怯而谨慎地冲他点了点头。   伊斯维尔不知她为何在船行到中途才想起来打招呼这回事,微笑着颌首问候。   这就是伊斯维尔与其余考生全部的交谈,而后小船靠岸,接引的学生带领他们穿过一小片树林,来到了一座红顶的小楼里。   大厅里已经坐了好些人,都是早先抵达的考生。   伊斯维尔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忽见一束雷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来,直冲面门。 第74章   在雷光击中伊斯维尔的前一秒, 一道冰凌不知从何处飞来,生生击偏了那魔力的走向,雷光击中天花板, 烧焦了一片房梁。   伊斯维尔施法的手收了回去。   “刚刚是谁干的?”一名身披水色法师袍的女子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高声质问, “会场内禁止使用魔法!”   女子想必是某位考官, 她先询问了伊斯维尔几人是否受伤,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转头望向会场之内。   一片寂静。   就在考官面上浮现出几抹不耐时,人群中有人嘀咕:“不就是放了个魔法吗,又没伤人……”   考生们自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惹祸上身, 此话一出, 纷纷向两侧退去,露出那说话的人来,胸前挂着639的号码牌。   考官长长吐出一口气, 强迫自己耐心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伤了人可就晚了!”   那考生似乎不服气地想说什么, 但终归是不想顶撞考官, 只得垂下头嗫嚅道:“我知道了,非常抱歉……”   他已然晋级第二轮,考官也不想过于为难他,警告过后,又慰问了伊斯维尔几人几句便离开了。   伊斯维尔目送她走出红顶小楼, 回眸环视一圈会场,魔族考生并不在此处。   “您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伊斯维尔回头看去, 正是阿塞洛缪。   “我没事,”伊斯维尔笑着摇了摇头,“恭喜您晋级。”   话音刚落, 伊斯维尔似有所觉,扭头望去,只见方才那被训话的639号考生幽幽地望了过来,目光带着几分怨毒。   阿塞洛缪将伊斯维尔带到了角落里,拧眉道:“他是最先一批到的考生,后来者都没少受他嘲讽。真不知道他责怪您做什么。”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他多多少少猜得到639号的想法,不愿怪自己,又没法怪考官,只好将矛头对准了令他受责骂的“罪魁祸首”身上。   由于时间已近正午,考官安排考生们在红顶小楼内用了午餐,下午开始第二轮考核。   参加第二轮考核的考生比伊斯维尔想象得更多,尽管已经过两轮筛选,但偌大的小楼依然挤了整整三层,这还不算魔族的考生。   短暂的午休之后,那考官又赶了回来,身后跟着一群学生打扮的魔法师,个个手里都捧着一叠木盒,里面装着透明的玻璃小瓶。   那考官一边安排学生分发小瓶,边宣布第二轮考核的规则:“现在下发的是第二轮考核用到的材料,而后我们会将各位带往各自的考场,你们需要用这份材料完成考核任务。”   伊斯维尔分到的小瓶内装着一粒饱满的种子,凭经验判断,约莫是某种藤蔓植物。   他偏头扫了一眼阿塞洛缪的小瓶,只见一小束火苗在底部跳跃。   “看来是根据各自报考的院系分发的。”伊斯维尔道。   他猜测第二轮考核他和阿塞洛缪约莫也不会一起,果然,学生们将他们分别带往不同的考场,两人前往的是两个方向。   这批考生报考的都是自然系的水、土、木属,胸前戴着白蔷薇校徽的学生将他们领入小岛的森林,在平坦的石道上前行。   伊斯维尔听见不远处森林中隐约传来的激烈呐喊,脚步不由得一顿。   “那应该是魔族的考生在接受考核,”一人走上来小声道,“大家都在这片森林里。”   伊斯维尔回望过去,认出她是搭乘同一条船的106号女孩,她手里的玻璃瓶里装了一小瓶水,是水属魔法师。   伊斯维尔颌首向她道谢,心思飘走了一瞬。   这么说,尤卢撒也在那儿了。   他倒不是担心尤卢撒被人欺负,以尤卢撒的性子,不把别人揍得满地找牙就算不错,只是知道是一码事,心里总还是挂念的。   考生们穿过树林,最后在一处树木环抱的山崖下停下脚步。   “诸位的任务是采取山崖之上的白蔷薇,”那名学生指了指这座几十米之高的山崖,山崖边缘垂落着几束白蔷薇花丛,“在今日晚餐之前完成即可。难度不大,但各位还是要多加小心。”   讲述完规则,那学生便从小道离开了此处,徒留一群考生在原地面面相觑。   伊斯维尔把玩着手中的小瓶,若有所思。   单论攀上这座山崖,难度确实不大,但真的有这么简单么?   已经有心急的学生放出材料开始攀登山崖,土墙、藤蔓和水柱拔地而起,争先恐后地向山崖顶部伸展。   谁知道那些白蔷薇有没有数量限制?若是因为犹豫让人抢了机会,那才没地方哭去。   就在第一名学生成功踩着土墙爬至过半时,只听一声尖叫,那学生不知怎地竟是从半空中翻了下来。   伊斯维尔见状立刻抛出种子,不过数秒功夫,那种子便迅速生根发芽,交缠成一团接住了坠落的考生。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原本跃跃欲试的考生们都缩回了手,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伊斯维尔来到那考生身边,俯身检查他的状况,最后在对方的左手虎口处发现了两个贯穿皮肉的血洞,间隔约莫一厘米。   “看上去是被某种魔兽咬了。”伊斯维尔道。   此话一出,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山崖上居然还有魔兽潜伏。   就在这时,一名考官模样的男子带着两名抬着担架的学生晃荡了过来。   “都让让,让让啊。”考官懒洋洋地拨开人群,让学生抬走了那昏迷不醒的考生。   有性急的忍不住问:“阁下,这魔兽难不成是有毒?”   “有毒,”考官倒是有问必答,“不过不用担心,孩子们,学院准备了充足的解药,保证你们解毒之后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那之后的考核……”   “如果他能在晚餐之前醒来,那就可以继续参加咯,”考官轻松道,“不过这解药嘛,看你们消化得如何咯。”   语罢,他没再管考生们各异的神色,转身离开了。   临走前,考官偏头扫了一眼伊斯维尔,目光似笑非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考官离开之后,留在原地的考生们神色各异,不敢相信学院居然出了一道这样的考题。   “万一死了人怎么办?”有人嘀咕,“我们可不是魔族那群粗鲁的家伙。”   伊斯维尔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抬眸望向山崖上方,石壁上依然一片寂静,看不出丝毫魔兽的痕迹。   伊斯维尔猜测这大约是一种虫类魔兽,在暗夜之森的时候他曾见过,捷琳让类似的魔兽群护送过他。   它们会像护卫虫后般保护认定之物,只是不知这群魔兽究竟是奉命守护白蔷薇,还是单纯排斥其他生物的到来。   “你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些魔兽吗?”106号小步挪过来,问。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发现周围考生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落在了他身上,似乎想看看他打算怎么解决。   “保险起见,我想还是不要上去来得好。”伊斯维尔道。   “那还有别的方法么,我们不上去,总不能在下面等白蔷薇自己掉下来吧?”一名考生反驳。   似乎是觉得伊斯维尔异想天开,许多考生都禁不住笑了。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他来到那团先前生长出的藤蔓之前,手指一勾,植株很快便在魔力的催动下开始生长。   藤蔓以惊人的速度垂直而上,宛若一棵纤细的树木,它绕过那片光秃秃的岩石,来到了白蔷薇花丛之前。   在下方考生惊异的注视下,那藤蔓缠上了一支正盛放的白蔷薇,圈圈缠绕上花茎根部,缓缓收紧。   就在这时,一抹黑影忽然从不远处的岩石后方窜了出来,锐利如尖刀的螯肢恶狠狠地夹住了那截藤蔓,一个使劲便将其钳作两段。   变故发生得太快,直到一名考生惊叫道:“是魔兽!该死,就是那只魔兽捣的鬼!”   山崖下方登时闹哄哄地乱作一团,伊斯维尔却面不改色地一收指尖,另一节藤蔓从断面探出头来,在那魔兽反应过来之前再次缠上那截花茎,截断了最后粘连的组织。   白蔷薇从半空坠落,数不清的魔兽从岩石后方冒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想要接住那朵白蔷薇,只是那藤蔓速度更快,有了灵智似的倏然将花茎一卷,须臾便收了回来,将白蔷薇递到了伊斯维尔面前。   伊斯维尔接过那朵依然娇艳的花,俯身回收了那粒种子,对身后目瞪口呆的众人点了点头,接着从小路离开了。   106号最先反应过来,她打开瓶盖,驱使着水流攀援而上,避开魔兽的攻击试图将花击落下来。   其他考生见状,也只好纷纷效仿,只是伊斯维尔那炫技般的技巧又哪是随随便便学得会的?   没有多少魔法师能把藤蔓当自己的胳膊使,众人一番鼓捣,花倒是摘下来那么一两朵,只是消耗了大量魔力,弄得筋疲力尽。   在场所有考生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人,该不会是学院安排的学长混进来打击他们自信心的吧?   一只蜻蜓从众人头顶飞过,落在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透明双翅微微震颤。   红顶小楼顶楼,几名身披法师袍的考官围坐在桌边,通过桌面的羊皮纸,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499号有点东西啊,”一名外袍印着火纹的考官摸着下巴道,“哎,德格斯特,他第一轮是你考核的吧?他怎么样?”   德格斯特闻言笑了笑,讳莫如深:“这可不是能随随便便透露的信息。”   “你是不是在藏私,德格斯特?”专精木属的考官使劲拍了拍桌子,“卡着人最后几个才放到第二轮,是不是怕我们提前看中了把人要走?!”   德格斯特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推门而入。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那人笑问。 第75章   看见来人, 屋内寂静了一瞬,接着考官们纷纷站了起来:“儒恩阁下。”   那人个子不高,外貌看上去约莫四十岁出头, 身体硬朗,棕色长发编成无数小辫垂在脑后, 一双眼睛却深陷而智慧, 足以窥见岁月的痕迹。   正是塞科斯特学院现任校长, 当今世界首屈一指的大魔法师,多普洛斯·儒恩。   “不必多礼。”儒恩挥挥手让他们坐下,拉开一条椅子坐了。   “可算是来了, 多普洛斯, ”德格斯特笑道,“那小子早就走了。”   “走了?”儒恩竖起眉毛,不满道, “第二场考核才开始多久, 总该不会是被淘汰的吧, 嗯?”   “哈哈,你不早有答案了吗?”   儒恩和德格斯特同出一门,虽说年龄差了几十岁,但关系亲密,平日的言语便不自觉带了些随意, 只是放在旁人身上又不同,其余考官们听着两人的对话,皆是安安静静地不曾开口。   闻言, 那名为南多的木属的考官终于忍不住道:“儒恩阁下,您来此处难不成是为了……499号?”   年纪轻轻能将魔法用得如此炉火纯青的着实不多,南多刚起了将499号拉入门下亲自教导的意思, 没成想校长也动了这念头,不由得暗叹运气不佳。   只是校长的研究领域在时空和精神,盯上这小小自然系的木属考生做什么?   儒恩确实是为499号特意赶过来的,见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索性留了下来,也好看看其余考生的情况。   第二轮考核分别在数个考场进行,平心而论,只要对魔法的运用达到一定水平,通过就并不算太难。   只是如今魔法式微,即便学院将标准一降再降,每年入学的考生也只减不增。   “看看贝里内利那样子我就想笑,”一人幸灾乐祸道,“平日里吊儿郎当地把事情丢给学生做甩手掌柜,现在可有他忙的。”   每一届入学考核都要调动大量的师生资源,为了保证考生的安全,教授和被拉来帮忙的学生时时刻刻盯着考场,以免出什么大问题。   各个考场手忙脚乱的样子看得儒恩糟心,他叹了口气,道:“魔族那边如何?”   此话一出,屋内静了静,一人小心翼翼道:“魔族那边是有专人负责的,您想看看吗?”   “看看吧,”儒恩也想知道那群魔族会搞出什么花样来,“别让他们把这座岛都给掀翻了。”   一名考官闻言又翻出一卷羊皮纸,在桌面上摊了开。   入眼便是一副血肉横飞的场面,几百名魔族在学院特意开辟的空地上厮杀,喊声震天,要多血腥有多血腥。   更糟心了。   “听说魔族那边这一轮考核的标准,就是尽可能多地夺取其他考生的号码牌,”德格斯特指了指从画面上一闪而过的布袋,“排名高的晋级。”   “魔族考什么魔法学院?”一人嘟哝。   “这哪是魔法考试?”另一考官附和,“要我说,黑魔法根本不算魔法!”   严格来说确实如此。比起运用魔力驱动,黑魔法更类似于某种因意念而生的能量,毫无体系可言,甚至还能通过血脉传承。   儒恩摇了摇头,似在感叹。   一个下午在激战中过去,晋级的学生们被带入临时住处,在这里,他们将度过一个晚上,并为第二天的考核做准备。   尤卢撒洗去一身血污,小心地将白蔷薇收进胸前的口袋,再来到餐厅时,已经没剩多少人了。   他要了一份晚餐,面包、沙拉、热汤以及几大块烤肉,比他想象中的要丰盛得多。   尤卢撒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人忽然从后面撞了上来,狠狠推了一把他的肩头。   他站稳身形,回眸望去,只见几个魔族聚在一块儿,斜着眼睛打量他。   “我们少爷邀请你一起用餐,第一名,”一名魔族勾住了尤卢撒的脖子,不知为何,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去还是不去?”   尤卢撒垂眸扫了一眼对方喷溅进自己餐盘里的唾沫,不怒反笑:“你们少爷是谁?”   这话问到了对方的点子上,魔族们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一人道:“连普里迪家的少爷都不认识?可真是白活了,哎,回头瞧瞧吧,小子。”   尤卢撒回头望去,只见餐厅的一角,几张餐桌摆在一块儿,拼成了一张长桌。   十几名魔族围坐两侧,在他们的中央,一名茶色头发的魔族翘着腿坐在那儿,怀里左拥右抱的,见尤卢撒望过来,露出一个看似友善,实则暗含轻蔑的笑。   尤卢撒进门时就看见了他们,这么大一群人乌泱泱凑在一起,想不注意都难。   他勾了勾唇角,道:“抱歉,我恐怕得拂了少爷的好意了。”   勾住尤卢撒脖子的那魔族顿了顿,手臂肌肉倏然鼓起,几乎要把人脖子拧断,恶狠狠道:“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听不懂吗?”   青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端着餐盘的左手收了回去。   下一秒,只见他右手手腕翻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餐盘整个儿扣在了那魔族的脸上。   那魔族还处于被热饭浇了一脸的茫然中,忽觉小臂一疼,倏然天旋地转,带着一头的汤汤水水四脚朝天地跌倒在地。   “我也不是在询问,”尤卢撒在那魔族身边蹲下,一手揪住对方的头发提起他的脑袋,对上那双惶恐的眼睛,皮笑肉不笑道,“奇怪,你似乎在发抖啊,是恨我恨得不行,还是怕得直抖呢?”   “哦,我记起来了,白天我们见过,是吧?现在找上门来,是被我揍过……还是揍得还不够?”   其余人面面相觑,任由同伴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却都不敢上去帮忙。   魔族经历了将近一整天的混战,多多少少都对上过几回,尤卢撒是这次考核唯一一名银发魔族,并且在今天的考核中以断层第一的成绩晋级,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普里迪是魔族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他们本以为尤卢撒会卖他们一个面子,没成想对方是个硬骨头。   这儿的动静吸引了餐厅中其余考生的注意,见是魔族起了冲突,都不敢上前,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一个个地伸长脖子向这边眺望。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扫视一圈围观众人,见无人敢直视他的目光,牙关迸出一声冷笑。   他回头望向面色难看的肯佛·普里迪,扬声道:“普里迪阁下,您的家仆似乎管教不严。在我眼里,普里迪家族是个家风严明、历史悠久的家族,这还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肯佛闻言,脸色更臭了,但尤卢撒现在搬出家族颜面压他,也只好道:“是我没教好,多有冒犯了。这场地我会让他收拾干净。”   他没再提用餐的事,尤卢撒扶了扶胸前衣袋里的白蔷薇,撇下那群人便转身离开。   这么一番下来,尤卢撒食欲都没了,他在水池洗干净手,便直接往食堂之外去。   没曾想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见他望过来,伊斯维尔在门边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晚上好。”   与正式考核不同,所有考生的休息地点都在同一片区域,会遇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尤卢撒气势登时灭了,暗恨自己没有提前确认伊斯维尔在不在场,偏偏还要双手揣进兜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真巧,你也在这儿?”   伊斯维尔上下将人打量了一遍,摸了摸他衣袋边缘露出的白蔷薇,柔声问:“魔族的战况似乎有些激烈,受伤了吗?”   “我看上去像身上带伤的样子吗?”尤卢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尾巴自得地甩了甩,“别人受伤还差不多。”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顺着他的话道:“那就好。我来吃晚餐,要不要一起?”   尤卢撒顿了顿,一口答应:“行。”   虽说刚才食欲不佳……不过有伊斯维尔在面前就是另一码事了。   伊斯维尔拉着尤卢撒上了二楼,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了。   “刚刚那是怎么了?”伊斯维尔切开一块肉排,边问。   尤卢撒沉默片刻,道:“是他用脸撞我的餐盘。”   伊斯维尔动作一顿,抬眸望向尤卢撒,后者别过头去,怎么看怎么心虚。   假话也不挑个可信的编。   伊斯维尔扑哧笑出了声,见尤卢撒实在紧张,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的鞋尖,道:“你不过是在反击,我怎么会怪你呢。只是方才动静这么大,不知对考核有没有影响。”   “不会,”尤卢撒无声松了口气,“只要不惹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乱子,魔族的考官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换句话说,野性和血性正是魔族的考官所赏识的,否则尤卢撒也不会如此大胆地在餐厅就和那群人起了冲突。   一顿晚餐很快过去,两人下楼的时候,普里迪家的那群人早已离开了,这正合了尤卢撒的意,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走出餐厅,天色已然擦黑,森林随风而动,空气中带着隐约的海风气味。   “如果你不喜欢,我和阿塞洛缪阁下两人留下也可以,”伊斯维尔理了理尤卢撒被吹乱的头发,低声道,“魔族阶级分明,你怕是会受他们欺负。”   他知道自己或许有些多虑了,只是对方人多,伊斯维尔总担心尤卢撒的处境不佳。   “……你担心太多了,”尤卢撒别过头,小声道,“我没那么容易欺负。”   就在这时,身后的餐厅里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人影,伊斯维尔没有多留意,拉着尤卢撒往路边避了避。   没成想,对方见到二人脚步一顿,竟是足尖一转,往两人的方向走来,边扬声道:“好巧,伊斯维尔,居然在这地方遇见了。”   两人同时转头,来者紫发橙眸,魔纹从耳朵边延伸到后颈,一袭裙装做工精致,点缀着华美的花边。   “您是……奈尔森阁下?”伊斯维尔认出了他,来者正是先前在隐峰遇见的魔族,“收割者”的一员。   伊斯维尔几人是为了调查和活死人有关的消息,奈尔森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在伊斯维尔思考的几秒钟里,尤卢撒已然把那魔族打量了一遍,第六感令他心中警铃大作。   奈尔森扫了尤卢撒一眼,转而便将饶有兴致的目光抛向了伊斯维尔。   “果然是你,”奈尔森笑了笑,身后悠然摆动的尾巴透露出些许兴奋,“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伊斯维尔阁下?如果你活了下来,我就让你……”   “摸摸我的尾巴。” 第76章   尤卢撒炸了。   这人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又为什么在这儿?   他说的劳什子摸尾巴的约定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认识?”尤卢撒不动声色地往伊斯维尔面前挡了挡, 话虽是对着伊斯维尔说的,审视的目光却落在了奈尔森身上。   奈尔森见状“哦”了一声,似乎看出了什么。   “认识?”他故意拿一根食指点了点下巴, 语气暧昧,“可不只是认识。”   尤卢撒眯了眯眼, 目光愈发凌厉。   伊斯维尔察觉出两人之间暗流涌动, 但另一回事牢牢占据了他的思考。   他和奈尔森第一次见面在酒馆里, 对方要是把他去过酒馆的事告诉尤卢撒怎么办?   伊斯维尔陷入短暂的沉思,直到身前一空,两名魔族竟是飞身缠斗到了一处, 招招直击要害, 还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说些什么。   尤卢撒气得头脑发昏,奈尔森的目的昭然若揭,无非是想和伊斯维尔春宵一度。   伊斯维尔对这种事一窍不通, 想必是被这魔族诱骗了, 他怎么敢?   “居然一上来就让他摸你的尾巴?”尤卢撒咬牙切齿, 飞起一脚踹在对方腹部,“不知廉耻!”   奈尔森堪堪挡下他的攻势,讥讽道:“真亏你能从魔族语中翻出这个词。我倒要问问,你在以什么身份阻止我?一个失败的追求者?”   这话直接同一根尖刺扎进了尤卢撒心里,他动作一顿, 险些被奈尔森抓住要害击飞出去。   就在这时,一束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二人之间的缝隙拔地而起,两人皆是一惊, 各自连退数步。   尤卢撒忽觉后颈一暖,熟悉的气息令他下意识收力,一个没站稳栽进了伊斯维尔怀里, 下巴在精灵肩头的金属号码牌上磕了一下,痛得他嘶了一声。   见目的达成,藤蔓鼓动着缩回了地底。   “有什么事,二位不如坐下来好好谈?”伊斯维尔无奈地挡在两人中间,劝道,“明天还有最后的考核,若是今晚打得两败俱伤,太不值得。”   奈尔森的目光在两人紧挨的肩头停留片刻,心知若是他们不听劝告,伊斯维尔必然不会帮他。   他对付尤卢撒一人就已然吃力,再加上一个伊斯维尔,怕是真的参加不了明天的考核了。   奈尔森叹了口气,道:“二位可把自己的身份藏好了,若是被发现,少不了一番闹腾。”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尤卢撒,又对伊斯维尔抛了个媚眼:“那我们只好下次再谈了,阁下。”   尤卢撒瞪着奈尔森窜进树林的背影,忽觉下巴一热,伊斯维尔揉了揉方才撞到的位置,问:“磕疼了?”   尤卢撒尾巴僵直一瞬,才发现伊斯维尔捏着他后颈的手还没有松,掌心温暖干燥,他整个人被伊斯维尔揽在怀里,让他无端想起被叼着后颈皮的幼崽。   “我哪有这么脆弱。”尤卢撒后退一步避开伊斯维尔的手,嘀咕。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那就好。你们方才打起来……又是为了什么?”   尤卢撒一噎,左看右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尾巴蔫儿了吧唧地垂了下去,半晌才道:“我看他不顺眼。”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他揉了揉尤卢撒的头发,道:“我不会摸别人的尾巴。”   尤卢撒一僵,禁不住抬头望进那双宽和的眼睛。   那是过于纯粹的一片蔚蓝,温和诚挚,让人无端看出几分深情。   他有些失神了,嘴唇微动,嗫嚅道:“你这样会让我以为……”   “以为什么?”伊斯维尔笑问。   以为你也喜欢我。   尤卢撒深深吸了一口气,抹了把脸道:“没什么。我送你回去。”   魔族和其他院系考生的休息区不在同一处,尤卢撒送伊斯维尔到了楼下时,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   尤卢撒双手插兜目送伊斯维尔走进宿舍楼,忽见精灵又折返回来,奇道:“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伊斯维尔说着,两手覆上尤卢撒的发顶,撸猫似的搓了一阵,把本就不怎么服帖的银发揉得一团乱,“明天的考核,一起加油吧。”   他勾唇,转身走进了宿舍楼,脚步轻快,像孩子得了糖似的,徒留尤卢撒顶着一头乱发在原地发愣。   什么跟什么?   尤卢撒胡乱甩了甩头,一手护住胸前的白蔷薇,心绪愈发乱了。   因而他也没发现,远处的宿舍楼后方,一个人影隐入了黑暗。   他在楼后的树林间飞奔,最后来到一小片空地上,那儿聚集着的,赫然是肯佛·普里迪和他的随从们。   那人将自己看见的一切一五一十说了,肯佛沉默地听完,目光落在身前一人的号码牌上。   “639号,”肯佛慢吞吞道,“听说你今天和499号有了些小矛盾?”   那639号本就是被肯佛一帮人强行带过来的,闻言不敢不答,立刻道:“是,我们确实有了点小摩擦。”   肯佛嗤笑一声,问:“现在若是我给你提供一个解决摩擦的机会,你要不要?”   肯佛向他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您的意思是……”639号愣了愣,面上显出几分迟疑,“可这样会不会……”   “能有什么事呢?不会死人的,”肯佛轻声道,“你的天赋不逊于他,学院只会暗中将你保下,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戳到了639号的点,他捏紧了拳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肯佛目送639离开的背影,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   “你说,如果499号在考试中出了什么事,那嚣张的银毛小子会是什么反应?”肯佛无不恶劣地问自己的手下,“你可别怪我,499号,谁让你和那杂种走得这样近?”   第二天清晨,伊斯维尔起了大早,和阿塞洛缪一道赶往集合地点,由考官将他们带往第三轮考核的场地。   严格说来,这一整座岛都属于塞科斯特学院,但学院的主校区则位于岛屿中心的湖泊中央,从某种意义上,竟与暗夜之森的构造有几分相似。   而当考官向剩余的考生宣布第三轮考核的规则时,所有人都不免惊讶。   “你们的目标是,进入学院,”考官道,“我们会在学院大门迎接诸位的到来。”   考官将考生分为了五人一组,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考生们将以小组的形式完成第三轮考核的目标。   大概是序号相近的缘故,伊斯维尔与阿塞洛缪被到了一起,同组的还有先前那个106号的羊角辫少女,以及945号的土属和834号的风属魔法师。   众人面前的湖泊名为萨菲尔,湖面广阔好似近海,湖水如蓝宝石般幽蓝清澈,上方蒙着一层乳白的雾。   塞科斯特学院高耸的大门便屹立于湖泊中心,两道门柱高大粗壮,纯白的表面刻满繁复的古代咒文,上下各有一座栩栩如生的鱼形雕塑,其后景象则笼罩在晨雾之中,朦胧看不真切。   大门与岸上相距近千米,其间没有任何道路可供通行,也不知是因为考核所需撤走了,还是原本就不存在。   其余几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伊斯维尔,106号和945号前一轮考核都与伊斯维尔一道,因而心知他的能耐,风属的834号则全然是觉得伊斯维尔这人看着可靠,靠自己不如傍大佬。   “我们得造一艘船吧?”106号小声道,“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学会水面步行的魔法……”   “没关系,我们可以寻别的办法,水面步行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伊斯维尔安慰。   他将目光投向其余队伍,他们早已争分夺秒地开始了准备,造船的造船,施法的施法,热火朝天的,还有几支队伍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伊斯维尔的目光在那些考生身上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   “请稍等,”伊斯维尔从树林边拾起两根树枝,“我有一事要先求证。”   “什么事那么重要?”945号奇道。   “有关我们的目的地。”伊斯维尔说着,手中树枝迅速延展拉长,最终成了一副弓箭的模样。   优雅似乎刻入了伊斯维尔的骨子里,他不急不徐地拉弓搭箭,绷紧的手臂肌肉线条优美流畅,一时看愣了其余几人。   这魔法师怎么还会用弓箭呢?   伊斯维尔指尖一松,箭矢离弦而去,越过众考生的头顶,划破宁静的湖面,直冲学院大门。   “等等,拿箭射学院大门?疯了吧你!”945号吓得一把夺下伊斯维尔的弓箭,“你不想晋级别拉上我们一起!”   伊斯维尔却指了指前方,道:“您先看看那边吧。”   945号闻言将信将疑地回头,刚好看见那支箭的尾部穿越了门柱,扑通一声落入水中。而那门柱如同幻影般原地晃了晃,随即便恢复了原状,连一道刮痕都没留下。   几人皆是瞠目结舌。   瞧见这一幕的考生也有不少,见状他们停下手头的工作,难掩震惊。   “这,这是……”945号看看水面上的那道大门,又扭头看看伊斯维尔,手一松,那弓掉落在地,变为了一节普通的树枝。   “如各位所见,那道大门是假的,”阿塞洛缪淡淡地替伊斯维尔总结,“我们不能从水面上过去。”   “那门是假的话……那真的大门会在哪里?”106号犹犹豫豫地问,“难道在天上吗?”   伊斯维尔望向平静的湖水,目光在塞科斯特学院高大的门上停留了一个较长的瞬间。   “或许……”他缓缓道,“在水下。” 第77章   “水下?”闻言, 众人都有些匪夷所思。   伊斯维尔颌首,道:“这道大门上下对称,门上的咒文上下颠倒, 并且表面偶尔能看见水波,我猜, 或许是通过某种方式把水下大门的幻象投射到了水面上。”   古代咒文上下颠倒?一般人连看都看不清, 更别提认识, 哪能看得出这文字是正还是反?   其余人不知精灵的视力远超人类,将信将疑,只是伊斯维尔说得从容, 他们竟也没想到反驳。   “就凭这个?”隔壁的队伍有人质疑, “也可能是你眼花,不是吗?”   伊斯维尔也不恼,温声回答:“确实有这样的可能。不过, 我在第二轮考核有幸与各位水属魔法师同一考场, 如果我没有记错, 在场的队伍里,至少有一名水属魔法师。比起水上步行,水下呼吸应该是更基础的咒法。”   他望向106号,女孩连忙点了点头,证实伊斯维尔所言非虚。   而围观的队伍也相互之间看了看, 皆是惊诧地发现,每一支队伍确实都有一名水属魔法师,甚至可以说, 他们就是按着水属魔法师的数量分的队伍。   风属魔法师虽会御风而行,但也得是到达一定水平的才能实现,在场的风属魔法师大多都没能掌握, 大门在天上的猜测也可以暂时放置一边。   这两个证据并不直接,硬要说的话,或许还由于伊斯维尔的直觉。   “既然如此,我们准备出发吧,”阿塞洛缪淡然开口,“106号阁下,拜托您为我们上一个呼吸咒法了。”   “啊,当然!”106号随即为四名队友都上了一个水下呼吸,几人将水属魔法师围在中间,在众考生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走进了湖水。   没过多久,清澈的湖水那端便隐隐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赫然是一道与水面相差无几的大门。   与水面上不同,从这里,他们可以看见其后学院的轮廓,长而曲折的阶梯向水面上方延伸,隐约还能看见人影。   “还真在水下啊。”土属的945号惊叹。   “这水中有魔兽吗?”风属的834号有些担忧,他是想来塞科斯特混个毕业证没错,但可不愿拿命去赌。   “若我们这条道路选对了,即便有魔兽,也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伊斯维尔道,“若是有突发状况,诸位考官也会出手的。”   这场考核终究也只是一场入学考试,不至于把人命当儿戏,第二场考核随时待命的学生和考官以及无处不在的召唤兽就能证明这一点。   考官们浑然不知自己的视线早已被察觉,依然通过水下召唤兽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看来也不能有考生太聪明,”一名考官注视着纷纷下水的考生们,喜忧参半,“若是合格率太高该怎么办?”   将近一半的考生都跟着伊斯维尔的队伍下了水,剩下的一些依然固执地按着原定路线努力,还有的则仍在犹豫。   为了这次考试,教授们特意将校门沉到了水下,萨菲尔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处处都布满学院导师设下的结界,能通往学院内部的路径,唯有水下一条而已。   “这条路可不怎么好走,”德格斯特意味深长道,“比起这个,499号明明是木属魔法师,怎么会对水属魔法如此了解?”   “魔法师嘛,总要各个方向多涉猎一些知识,”一人满不在乎道,“嚯,看看,危机这不就来了?”   比起考官的兴奋和悠哉,考生们的处境显然不容乐观。   众人行至半途,不知从什么地方扎堆飘来了半透明的袭击者,状似人形,面目却模糊,在湖水中无声地张开利爪,狰狞可怖。   “这是什么东西?”834号吓得哇哇直叫,“幽灵吗?为什么塞科斯特学院会有幽灵?”   “约莫是护阵幽灵,由结界创设者的魔力凝聚而成,而非活人所化,”伊斯维尔驱动脚边的水藻拦在幽灵之前,催促着同伴往前走,“各位靠得近些,保护好106号阁下!”   中间的106号正艰难地维持着五人的水下呼吸,魔力消耗令她涨红了脸,只能被伊斯维尔扶着胳膊往前走。   那些护阵幽灵数量众多,速度极快,宽大衣袍阻挡了视野,利爪虽不能给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穿过皮肤时却冰寒彻骨,魔力在幽灵的夹攻下飞快流失,竟是被生生吸走了。   几人被拖住了脚步,后方的队伍也逐渐赶了上来,但这不仅没有使局势好转,反倒招来了更多的幽灵。   伊斯维尔留在队伍后方为队友断后,人群聚集在这窄窄一片区域,原本宁静的水下充斥着尖叫和嘶吼,混乱非常。   木属魔法的缺点就是需要自带树种,所幸周围多有水生植物,伊斯维尔借着植物的护卫,在幽灵的攻势中艰难前行。   就在这时,肩头一沉,有人借着幽灵的掩护,从后面用力推了伊斯维尔一把。   他一个踉跄,让一只护阵幽灵穿胸而过,伊斯维尔只觉彻骨的寒意登时遍及全身,连发丝都结起了密密的冰霜。   视线出现了短暂模糊,伊斯维尔在僵硬中艰难回头,那人肩头的号码牌被特意遮挡过,面目在鬼魂飘荡下看不真切,只有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让伊斯维尔觉得有几分熟悉。   精灵浑身僵直地跌倒在地,阿塞洛缪发现了后方的状况,扬声喊了一句什么,伊斯维尔没听清,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快走。   水下呼吸与施术者拉开一段距离就会失效,伊斯维尔被滋生的水草缓缓淹没,不知是因缺氧还是严寒,意识逐渐模糊。   突然间,眼前爆发出一道火光,犹如昙花一现,但那热意还是零星落在伊斯维尔身上,温暖了僵硬的四肢。   一人拉过伊斯维尔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伊斯维尔微微睁眼,竟是阿塞洛缪。   而其余三人也折返回来,106号急急忙忙地为伊斯维尔又施了一个水下呼吸:“你没事吧?”   伊斯维尔嘴唇微动,想问他们怎么回来了,却被834号架起了另一条胳膊,急急忙忙往前走:“没了你我们还真不行,万一后面又有什么幺蛾子怎么办?”   阿塞洛缪松开伊斯维尔,让945号架着他,反手抛出一个火球,幽灵们尖叫着仓皇逃开:“这些幽灵怕火,你们都靠近些。”   这是他方才赶回来救伊斯维尔时的新发现,护阵幽灵生活在水下,却害怕火焰。   但思及那些幽灵带来的严寒,这也不难理解,阿塞洛缪只恨自己没早些察觉。   有了这个新发现,五人接下来的一路势如破竹,即便其中多有拖延,但依然是第一批抵达的队伍。   踏入塞科斯特大门的下一秒,周身水流便被阻隔在外,架着伊斯维尔的两人对于浮力的突然消失始料不及,一个没站稳,带着伊斯维尔跌倒在地。   “哎哟大佬,对不起大佬,你可别记恨我,”834号连忙爬起来,双手合十冲伊斯维尔拜了拜,“没把你摔着吧?”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借着阿塞洛缪的手起身。   “你没事吧?”106号紧张地凑过来问,“水有没有淹到你?”   “我没事,”伊斯维尔摇了摇头,“几位先去休息吧。”   很快便有学生过来引他们往学院里去,他们为伊斯维尔做了简单的检查,所幸护阵幽灵对人体的伤害不大,只消稍作休息便能缓解,伊斯维尔已经逐渐恢复过来,还能微笑着和其余三人告别。   塞科斯特大门之后的空间由一个结界将湖水隔开,四周栽种着发光的水生植物,环境幽雅静谧,与结界之外的混乱好似两个世界。   一条楼梯蜿蜒着向上而去,直达湖心岛的学院广场。   阿塞洛缪源源不断输送着温热的魔力,边扶着伊斯维尔慢慢往楼梯上走,惊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我看见有人推了你一把,”阿塞洛缪低声道,“但我没看见那是谁。”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我之后会处理的。阁下,能拜托您一件事吗?别告诉尤卢撒。”   阿塞洛缪愣了愣,随即了然。   他对尤卢撒·万汀不算了解,但要让他知道伊斯维尔遭人暗算险些淘汰,那暗中使坏的人就得倒霉了。   第三轮考核过后,只剩下最后一轮的笔试,在那之前,考生们被安排在了学院内的一栋小楼里,进行最后的调整。   午休的时候,伊斯维尔粗略估计了剩余的人数,留下的考生已然从最开始的两千多锐减到几百人,笔试过后,这其中约莫又只有两三百人能留下了。   魔族院系的考核尚未结束,比起昨天晚餐时分的骚乱,今天的餐厅显然安静了许多。   639号左等又等不见魔族考生进来,表面上努力维持镇定,心里却打起鼓来。   他没想到护阵幽灵竟是被499号的队伍歪打正着找到了弱点,他和那些幽灵擦肩而过都觉一阵恶寒,那499号被穿胸而过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晋级?   现在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做得够隐蔽,当时水下一片混乱,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他还特意挡住了脸和号码牌,那499号想必不知是他动的手。   639号拿着复习资料翻了几页,只觉得心神不宁,索性起身想去外面散散步。   塞科斯特学院建于湖心岛之上,平日里又多有用心维护,四处皆是鸟语花香,精心设计的园林与建筑明亮而清朗。   想到自己往后的几年将在这座学院生活,639号便不由得放松了心情。   他在小楼后的花园里转了几圈便离开了,正欲回去复习下午的笔试,前方的拐角处倏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熟悉的金发蓝眼令639号呼吸一滞。 第78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原本639号对伊斯维尔的敌视不过是迁怒, 但随着考核的推进,对方的优越表现令639号内心失去了平衡。   他很嫉妒。   639号自幼便是家族的荣耀与骄傲,而这人分明是通过第一轮考核的最后一批, 根本不如自己,现在却凭着小聪明一路晋级, 凭什么?   或许是凭着那张漂亮脸蛋, 让教官提前透露了考题。639号无不恶意地想。   想到这里, 639号只觉底气足了几分,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从伊斯维尔身边走了过去。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 伊斯维尔却开口叫住了他:“阁下, 请留步。”   639号一僵,没有回头:“你有什么事?”   他的态度冷淡,伊斯维尔也不恼, 不急不徐开口道:“我想请问——”   “我不知道, ”639号猛地回头, 强硬地打断他,“我没什么可以和你说的,滚开!”   他呼吸急促,面色因心慌苍白一片,这时候639号意识到自己或许表现得太心虚了, 还没想好说些什么补救,便听伊斯维尔道:“阁下何必这样激动,我只是想问问花园往哪儿走罢了。”   639号的脸色登时难看万分。   伊斯维尔迈开一条腿拦住他的去路, 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让639号如坠冰窟。   “阁下这样慌张,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吗?”   “……什么, 什么心虚,我只是……哦,只是担心下午的笔试罢了,”639号连连后退,伊斯维尔却一步步跟了上来,“你,你别过来,我会喊考官的!”   “阁下脸色如此难看,我想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来得好。”伊斯维尔微笑道。   往后的几步便是通往花园的小径,639号的目光无意一瞥,“花园”的路牌明晃晃地挂在路边。   这个人过来,根本不是为了问路的。   莫大的恐慌攫住了639号,若是这人把第三轮的事情报告给考官,那他的一切就都完了!   他只觉脑中蒙了一层雾,不知怎么想的,背手施咒,一道雷光不管不顾地向对方打了过去。   他心思太乱,魔力经上午的考核还未恢复,伊斯维尔稍一侧身,便让那道虚弱的魔法从身侧掠过,在草地上留下一片焦痕。   “您这是在做什么?”伊斯维尔微微偏头,问。   639号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惊恐地注视着伊斯维尔缓步走近,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午后的微风吹动他的金发,分明是天神般俊美的长相,639却只觉得恐惧。   “您别害怕,”伊斯维尔平视着369号,温声道,“我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罢了。”   他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对方,639号一摸脸,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涕泗横流。   见639号不回话也不接过,伊斯维尔只当他默许了,收起手帕,嘴角微微一压,温和的神情带上了几分严肃:“指使您做这些的究竟是谁?”   指,指使?   639号混沌的大脑忽然有了一线光明,他恍然意识到暗害伊斯维尔并非他本意,真正想害伊斯维尔的另有其人,他们安然躲在背后,却让他来当出头鸟!   这样一想,639号像是找到了某种力量,哆哆嗦嗦道:“是普里迪,肯佛·普里迪……他指使我在第三轮害你,想让你出局……”   伊斯维尔抿唇,若有所思。   “还有别的吗?”他问。   见639号拼命摇头,伊斯维尔笑了笑,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多谢您。祝您下午的笔试一切顺利。”   他向639号颌首,转身离开。   639号呆滞地站在原地,下意识喊道:“就这样?”   他潜意识里觉得伊斯维尔必然不会放过他,他已经过关斩将进入了第三轮考核,胜利就在眼前时,却险些被暗害出局,又怎么能不恨?   可他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伊斯维尔却回过头来,困惑笑道:“那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639号回答不出所以然来,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您不必多想,准备接下来的笔试才是要紧事,依照您的水平,想必是能通过的。我就先告辞了。”   伊斯维尔的身影消失在拐角,639号直愣愣地注视他离去,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怒与无力。   这人根本,就没把他当一回事。   他发出一声怒吼,一拳砸在近处的树干上,惊飞了一片栖鸟。   “吵什么吵!”一人拉开窗户,怒道,“午休时间给我安静点!”   639号身子一缩,又哭又笑地,发了疯似的地将自己拼命蜷缩起来,像只破茧失败的蚕蛹。   最后一轮的笔试在下午两点正式开始,考生们领取了各自的座位号,尽然有序地进入了考场。   伊斯维尔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负责监考的考官从最前方开始核对编号和座位号,来到他附近时,发觉一个座位依然是空着的。   “你见过639号吗?”伊斯维尔听见那考官问旁人。   伊斯维尔顿了顿,眉头微拧。   考试不会为了一个人延迟,在核对完整个考场的编号之后,考官便卡着点开始了最终的笔试。   总体而言,笔试的难度不算太大,大多都是基础的内容,偶尔考得偏了些的也能应付,伊斯维尔控着分数答完了卷子,剩余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   阿塞洛缪交卷的时候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见伊斯维尔仍是精神饱满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看来这场考试对您来说不算什么……我们准备回程吧,阁下,船只应当已经靠岸了。”   结束这紧绷两天的考生陆陆续续离开了考场,回去的路上不似来时凶险,学院为他们分发了一次性的避水魔法器,那些护阵幽灵也安安静静地待在湖底角落,对他们的来去没有半分干涉。   打听过后,伊斯维尔得知魔族的考核在半小时前刚刚结束,此时应该已经分批搭乘船只回到小镇了。   “录取结果大概也是这两天会出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休息一下。”两人来到小岛的码头边,阿塞洛缪似乎看见什么,目光在不远处停留了一瞬。   伊斯维尔抬眸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一抹银发身影揣着口袋站在那儿,百无聊赖地踢石子玩。   他似有所觉地抬头,见到伊斯维尔时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样?”尤卢撒冲阿塞洛缪点了点头,转而笑问伊斯维尔,“以你的水平,应该很轻松吧?”   伊斯维尔无奈地敲了一下他的前额,道:“你呢?没又带着一身伤回来吧?”   “哪儿能呢,其他人一身伤还差不多,”尤卢撒揉了揉脑袋,为伊斯维尔这番话不大满意,“走吧,别拖延太久,船都开完了。”   三人回到小镇时已是傍晚,最先发现他们回来的是莱恩,她似乎总没事就站在窗口往外望,一看见熟悉的人影便匆匆赶去告诉其他二人了。   “哟,三位勇士,可算是回来了,”巴纳多从楼上跑下来,大笑着给了每人一个拥抱,“看上去精神不错嘛,特别是你,尤卢撒,我这两天看见街上过去的魔族都缺胳膊少腿的。”   “毕竟我还得活着回来检查你的作业。”尤卢撒道,有意无意扫了一眼莱恩今天的发型。   还是乱七八糟的。   巴纳多闻言面色一僵,拼命咳嗽一阵想蒙混过关。   莱恩是带着哥莱瓦下楼的,离了尤卢撒的这两天它倒是精神不错,还赖在莱恩怀里不愿走,伊斯维尔向它招了招手,这才晃晃悠悠地飞进他怀里。   伦塔安排了一桌的佳肴犒劳劳累的三人,她没有问他们情况如何,行走大陆这么多年,她对魔法师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因而也知以三人的水平,要入学并不是什么问题。   伊斯维尔察觉到她在严肃之外还带着些忧虑,开口问:“您是有什么心事吗?接到新任务了?”   伦塔顿了顿,颌首道:“正是如此。我今天接到了一封来自首领的信,临时指派了我们另一项任务,明天我们就要启程了。”   “三位在镇上也是等候接应,这边由我们负责就行。”阿塞洛缪宽慰道。   伦塔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晨,伦塔三人搭乘渡轮离开了小镇。   被莱恩养了几天,哥莱瓦和这位兽人少女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它追在船后面飞了一阵,直到渡轮消失于地平线那端,这才慢悠悠地飞了回来。   “这家伙是不是喜欢金头发的人啊?”尤卢撒纳闷地把白鸟放在掌心一顿揉搓,“真怕有一天被哪个金色头发的人拐走了。”   伊斯维尔直觉尤卢撒另有所指,偏头望去时,银发青年却若无其事别开了头。   “我之后要去购置一些东西,”阿塞洛缪道,“你们……先回去吧。”   他的目光在伊斯维尔身上停留了一个较长的瞬间,与二人道别之后离开了码头。   左右也没什么事,伊斯维尔便和尤卢撒商量着在小镇各处走走。   “有什么要买的吗,换洗衣物?书籍?”伊斯维尔打量着这座小镇,之前备考的时候,虽然被尤卢撒拉出来过几次,但终归是没怎么仔细逛过,“要不要去看看魔法器?”   话音刚落,忽觉有什么人从背后撞了他一下,他本不是瘦弱的那类,却被来人撞得一个踉跄。   “啊,抱歉,”一道粗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没事吧?” 第79章   尤卢撒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伊斯维尔借着他的胳膊站稳,回头望去。   那是一名高壮的魔族,身高两米出头, 全身肌肉虬结,一道深色魔纹疤痕似的盘踞在他的脸上, 令他的面目带了几分狰狞。   “没事。”尤卢撒将伊斯维尔拦在身后, 不知为何警惕起来。   他衣兜里的哥莱瓦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 同样警惕地探出脑袋,被尤卢撒一个指头按了回去。   那人听了这话,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壮如小山的身躯横在两人面前, 垂着一双无感情的眼睛注视着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伊斯维尔发现尤卢撒尾巴都竖起来了,他不明所以, 拍了拍尤卢撒的肩, 刚想说些什么, 一名男子便从后面赶了上来,见三人这副模样,心下了然。   “你又撞了人家了,厄尔巴诺?”那人生着一头亚麻色的短发,声音嘶哑, 像是被什么灼烧过,听起来有种指甲在玻璃上拼命划拉的刺耳感,“不好意思啊, 这家伙有些迟钝,就是长得凶,实际上没什么恶意。”   他踮起脚尖按了一下厄尔巴诺的脑袋, 后者顺从地垂下头去,字正腔圆地说了句“非常抱歉”。   伊斯维尔注意到后来者的右臂是条机械手,目光不过停留一瞬便错了开,笑道:“没什么,我们也该多加注意。”   来者抬起头来望向尤卢撒,用那张普通的脸对他微微一笑,而后转向伊斯维尔,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认识一下吧,我叫艾赫。”   伊斯维尔伸手与他握了握:“伊斯维尔,这是尤卢撒。”   艾赫捏着伊斯维尔的手大力晃了晃,他相貌不算出挑,但无端就有一股亲和的气质,令人不由自主心生信任,因而对他的自来熟也不会感觉厌恶:“我们刚要去吃午饭,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荣幸之至,不过很可惜,我们之后还有别的打算。”伊斯维尔歉意笑道。   见他这么说,艾赫也没有强求,他笑着和二人道别,带着厄尔巴诺走进了人流。   伊斯维尔发现尤卢撒依然没有放松下来,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道:“怎么了?你见过厄尔巴诺先生?”   尤卢撒顿了顿,后脑的温度让他无端安下了心,僵直的尾巴也垂了下来。   “他是考生,”尤卢撒解释,“厄尔巴诺·扎卡,我在考核中遇见过他。”   厄尔巴诺并不是太积极的性子,考核中的大多数时候甚至会坐在一旁发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好惹的家伙。   凡是有人上前挑衅的,无一不被扯得七零八落地丢了回去。   “七零八落?”伊斯维尔试图想象那副场景,尤卢撒制止了他。   “徒手,”尤卢撒强调,“我猜他之前大概是某类佣兵或是什么组织的人,接受过堪称严苛的训练。单论肉搏,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由于塞科斯特学院对于魔族来说相对容易进,因而从事特定行业的有些人会专门为了这本毕业证来读个几年书,这也是身为赏金猎人的尤卢撒不怕身份暴露的原因之一。   伊斯维尔关注的却是别的方面:“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不主动招惹他,他不会动手,对吧?”   尤卢撒一噎:“这倒是也没错……”   伊斯维尔笑了笑,他拉着尤卢撒拐进一条小巷,道:“我没有从艾赫先生身上感受到恶意。若他们两个是同伴,我想也不需要对他们怀有太大的警惕。”   尤卢撒想说伊斯维尔又这样想当然,但精灵的直觉总是该死地准,他也只好闭上了嘴,跟在伊斯维尔后面拐进那家他们提前约好要用中饭的小店。   尤卢撒心不在焉地点了几个菜,脑中复盘着方才的对话,突然意识到什么,从桌下踢了一下伊斯维尔的鞋尖:“单论肉搏我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加上黑魔法就不一样了。”   有些人的天赋点在身体素质上,而另一些人则更擅长以黑魔法配合作战。   伊斯维尔向伙计道了谢,闻言明知故问:“这么说,有人更擅长黑魔法?”   “当然,”尤卢撒的尾巴拍了拍伊斯维尔的小腿,“毕竟他几轮下来的考核排在第二。”   魔族的考核向来凶残而直接,考生们都是带着排名出来的,尤卢撒早就知道自己被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也是这些日子他格外闲适的原因之一。   语毕尤卢撒便托着下巴望向对面的伊斯维尔,后者却住了口,微笑着向哥莱瓦招了招手,白鸟没骨气地从尤卢撒口袋里跳出来,屁颠屁颠扑进了伊斯维尔掌心。   伊斯维尔将哥莱瓦从头到尾摸了个遍,其间对面似有若无的视线一直往他身上瞟,伊斯维尔装作一无所觉。   待哥莱瓦在他掌心摊成了鸟饼,伊斯维尔才抬起头,不出所料,对面的尤卢撒薄唇紧抿,睁着一双绿眼睛瞪他,见他回望过来,又若无其事地偏过了头。   伊斯维尔不觉闷笑,不好把人逗得太过,适时道:“那第一是谁?”   尤卢撒早看出来伊斯维尔就是故意的,闻言瞪了他一眼,不虞道:“这还用猜吗?”   “不用猜,”伊斯维尔笑了,“我知道你会拿第一的。”   精灵的笑声莫名其妙地就浇灭了尤卢撒心里那一小团火,他闷闷地把脸迈进臂弯,小声道:“知道就好。”   尾巴尖打了个旋,在伊斯维尔的闷笑中擦过他的脚踝。   街道另一端,艾赫领着厄尔巴诺边走边逛,一路下来,包裹袋子几乎让两人拿不下。   他们一路来到码头,穿过人声嘈杂,来到了相对冷清的货运仓库后方。   一名身材粗壮的女人等在那里,她双眼细长,一道疤痕从左侧脖颈延伸进衣领,模样凶悍。   “哟,乔凡娜,来帮个忙。”艾赫忙不迭招呼。   乔凡娜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中摇摇欲坠的纸包,道:“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   “好不容易上岸一趟,总得买些喜欢的,”艾赫笑眯眯地清点包裹,“看,这是默廷要的烟草,塞尼娅喜欢的苹果派……哦,你之前不是断了把匕首吗,我们刚刚在兵器店逛了一圈,刚好淘到一把不错的。”   他从厄尔巴诺怀里拣出一个布包交给乔凡娜,后者打开扫了一眼,便随手揣进了口袋。   “你看上去怪高兴的,”乔凡娜轻笑一声,扫了一眼厄尔巴诺,“又有哪个美人投送怀抱了?”   厄尔巴诺想了想,认真道:“没有投送怀抱,但遇到了美人。”   “嗨,你说巧不巧?”艾赫捧腹,“我居然见着他了!”   乔凡娜眼珠子一转,便知艾赫指的是谁:“那个小王子?他也来这儿了?”   “还跟着一个赏金猎人,最近声名鹊起的那位。”   乔凡娜耸了耸肩,她当然记得尤卢撒:“他有没有拿眼睛瞪你?”   艾赫哈哈笑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魔族走在一起,但也不是坏事。瞧,他们来了——乔凡娜,护好塞尼娅的苹果派,否则她又要哭了。”   他给两个同伴上了一个避水咒法,三人纵身跃入海中。   *   第三天上午,尤卢撒回来的时候带了两只白色信封,用棕红色的蜡油封笺,一份印有塞科斯特学院的白蔷薇校徽,另一份则是滴血的钢铁镰刀。   尤卢撒的表情却称不上太美妙,他涨红了脸,把其中一封交给伊斯维尔,干巴巴道:“刚刚遇见阿塞洛缪,把他的那封给他了。”   伊斯维尔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撕开信封,抖开信纸,赫然是一封录取通知书。   尤卢撒在他几步之外坐下,自己的那封信都快被揉成废纸了。   伊斯维尔见状提醒:“尤卢撒,你的信。”   尤卢撒愣了愣,这才松开手,草草把信展开一读。   显然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录取通知书上了,伊斯维尔不知发生了什么,问:“怎么了?你看上去有心事。”   尤卢撒咬了咬舌尖,踌躇半晌才道:“你入学的名字为什么要用我的姓?”   伊斯维尔闻言低头扫了一眼信封,其上赫然写着“伊斯维尔·万汀收”。   精灵没有姓这一说,为了避免身份遭到怀疑,伊斯维尔索性填了能想到的第一个姓,这时候才想起来忘了告诉尤卢撒。   其实编一个别的姓氏也没什么,只是伊斯维尔……   觉得“万汀”这个姓很好听。   “顺手写了,”伊斯维尔若无其事道,“我们平时交际也多,说是同一个家族的兄弟也没什么。若是胡乱编一个上去,遇到同姓的就麻烦了。”   他说得淡然,尤卢撒也没话讲了。   这本就不是这么重要的事,只不过……   在很多地方,结婚了之后是要冠以对方的姓氏的。   尤卢撒心知自己多想,胡乱揉了揉头发,没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几天之后,塞科斯特学院正式开学,三人带上轻便的行李便去了学院。   校门已经重新浮上水面,几人穿过那条水上通道,一路上皆是人来人往。   三人抵达学院的报道处已是当天中午,他们各自前往自己的学院简单做了登记,领取校服之后便往宿舍去。   塞科斯特学院的宿舍两人间、单人间都有,伊斯维尔被分配到了双人间,三人不在同一个院系,宿舍想必也不会挨得很近。   陌生室友是个不稳定因素,要采取什么行动都得避过,伊斯维尔只希望对方不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人,这样他们今后的一系列调查行动也会方便些。   而当伊斯维尔推门而入时,却因屋内的人顿了顿。 第80章   “尤卢撒?”伊斯维尔颇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是你?”   “怎么,看见我不高兴?”尤卢撒挑了挑眉,他打开柜子, 冲伊斯维尔勾了勾手。   伊斯维尔把自己的行囊递了过去,扫视一圈, 在角落的花瓶里发现了那支他以为尤卢撒早就丢掉的白蔷薇。   哥莱瓦在床头的小窝里张开翅膀, 冲他打了个招呼。   伊斯维尔自然是不可能不高兴的, 不仅仅是因为方便了任务。   “我很高兴,”伊斯维尔揉了揉尤卢撒的银发,笑道, “不过, 你怎么做到的?”   尤卢撒得意洋洋道:“那当然有我的办法。”   要改个宿舍并不是什么难事,作为这一届唯一的银发魔族,尤卢撒多多少少能得到些小小的特权, 再加上大多数时候都适用的金钱大法, 他便成功把伊斯维尔抢了过来。   为了鼓励各个院系的学生交流, 学院的宿舍都是随机分配,要是把伊斯维尔分给一个魔族一起住该怎么办?他们发起疯来可不管别人愿不愿意。   两人简单收拾了行李,接着换上了校服。   除了庆典、舞会等特殊时候,塞科斯特学院要求学生在院内必须穿着校服,因而分发了数套以供不同场合使用。   伊斯维尔翻出那套各种大型典礼专用的礼服, 刚解开上衣的第一颗扣子,便被尤卢撒喝止了:“等等,你就这样换?”   “不然应该怎么换?”伊斯维尔反问。   尤卢撒一噎, 他抄起自己的那套校服,抛下一句“我去公共更衣室”便冲出了门。   伊斯维尔不大理解为什么尤卢撒要舍近求远,也是在这时候他意识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尤卢撒的起床时间都会比他早那么十几分钟,当伊斯维尔睁开眼睛时,尤卢撒已经穿戴好在干自己的事了。   尤卢撒特意在外面多待了几分钟才进屋,他小心翼翼推门进去,双眼凑在门缝处飞快瞟了一眼,以确认伊斯维尔没有衣冠不整。   他的举动被伊斯维尔尽收眼底,精灵觉得好笑,向他招了招手:“怎么鬼鬼祟祟的?进来。”   尤卢撒一僵,只得依言开门进屋。   所幸伊斯维尔已经穿戴整齐,这套校服毫无疑问极其适合他,分明是标准尺寸的衣服,穿在伊斯维尔身上却如同定作,印有蔷薇暗纹的衬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衬得身形愈发修长。   伊斯维尔套上长及膝盖的法师袍,见尤卢撒的肩头衣料有些褶皱,料想他穿衣时压根没怎么注意,便上前帮他抹平。   尤卢撒垂眸注视着伊斯维尔的手,尾巴在身后轻轻甩动。   伊斯维尔整理满意了,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穿这身很好看。”   尾巴尖在空中一弹,尤卢撒轻咳一声,道:“你也是。”   阿塞洛缪的宿舍与他们恰巧在同一幢楼,他们在楼下碰面,便前往参加入学典礼。   “听说这一届魔法师收了将近四百人,”阿塞洛缪侧身避开一名匆匆而过的新生,道,“比前几届都要多。”   这件事是好是坏尚无定论,随着魔法的式微,塞科斯特学院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落下去,否则也不会被强塞一个魔族院进来。   毕竟有些东西,是不能靠数量取胜的。   入学典礼在塞科斯特学院的礼堂举办,极高的屋顶之下,几百张座椅整齐排列,最前方则是一张长桌,供学院教授落座。   典礼的座位是按照入学考核的排名来的,魔族与魔法师们分别坐在两侧,三人分别坐在三、四排的位置,尤卢撒离得不远,伊斯维尔一抬头就能看见他。   在他身边坐着的魔族有些眼熟,伊斯维尔从他面上的魔纹认出来,先前他们曾在镇上碰见过。   前两排的学生的校服颜色与其他人不尽相同,其他学生都是清一色的黑白,而他们则是什么颜色都有些,唯一相同的只有校服的版式。   伊斯维尔听说过,那约莫都是心院的学生。   塞科斯特学院在正式入学考核之前会通过特殊渠道招收一批有极高魔法天赋的学生,他们大多都由学院的魔法师们从世界各地招揽而来,有单独的楼栋与师资。   入学的新生们兴奋地与邻座交头接耳,直到几名身披法师袍的教授从后方进入礼堂,充斥在空气中的嗡嗡声才逐渐安静下来。   教授们在长桌后坐定,被簇拥在最中间的那位梳着满头的棕色长辫,根据伊斯维尔这些日子获知的消息,对方应该就是塞科斯特的校长,多普洛斯·儒恩。   在他身边则特意留出了一个空位,伊斯维尔回忆起这次典礼的进程,猜测那约莫是给光明教会的圣子留的。   没过多久,一队神职人员进入礼堂,白袍上印着蔚蓝独眼,最中间簇拥着一名金发蓝眼的白衣青年。   在场的魔法师都不约而同站起了身,以最高的敬意对他们行注目礼。   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另一侧的魔族,坐得七扭八歪不提,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在其他学院老师的组织下才勉强站了起来,简直将不敬摆在了明面上。   这也并不奇怪,光明教会的影响大多在人类等种族之中,而魔族大多信奉魔神,双方素来不甚融洽,能安然坐在同一个空间里已是不易。   校长亲自起身将圣子迎了上去,而后示意台下学生落座。   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校长清了清嗓子,宣布典礼开始。   按照流程,最先发言的应当是圣子,而后是校长儒恩,最后由学生代表上台致辞。   然而还没等校长宣布由圣子发言,一名黑发的魔族突然跃过前排学生的头顶,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讲台。   “你干什么?”一名教授急忙呵斥,“这不是你能够放肆的场合!”   “放肆?发言怎么能叫放肆?”那魔族反问,竟是不顾众教授难看的面色,径自走到最前方,笑道,“我不过是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罢了,这怎么算放肆?”   台下骚动起来,最前排的那群心院学生尤其是面露不虞,抛开流程不谈,按照传统,历届在入学典礼上发言的代表都出自心院,他们也早已决定好了人选,哪里轮得到那些后来的魔族上台?   魔族那方则是笑声居多,甚至还有人趁着教授不注意,张口喊了一句:“曼克拉,干得漂亮!”   这声叫好让台上魔族的名字为全体新生所知,却让所有教授的面色更臭了。   无人不知魔族第一领主盖古·曼克拉,这个姓氏本身几乎就代表着一种权力,塞科斯特学院本就为魔族逐步控制,就连校长儒恩也只能勉强与那个家族一同坐上谈判桌。   他们当然可以直接将这魔族撵下去,只是他今日举动,究竟是他自身的意愿还是家族的授意?   最前方的教授们都沉下脸来,圣子神色莫名地望向那魔族,后者留意到他的视线,嬉笑着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伊斯维尔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还有功夫偏头看一眼尤卢撒。   银发青年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里,架着腿,坐姿称不上太端正,但比起周围歪七扭八、抱团起哄又被教授强行镇压的那群比起来,不知沉着了多少倍。   在一片混乱中,校长站起身,面色沉静地拍了拍手。   “别耽误时间了,曼克拉,”他淡淡道,“作为魔族学生的代表,你更应该拿出魔族的风度,不是吗?”   曼克拉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校长居然就这样顺水推舟地把流程走了下去。   没等他开口,校长便继续道:“魔族向来英勇强健,我们很荣幸能在今天一睹魔族的荣光和风度,现在就请曼克拉致辞,开启这场一年一度的入学典礼。”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这位世界知名的魔法师话里话外将他们一通夸,台下魔族闻言,一个个地收敛了下来,近百道目光聚焦于最前方,等着看曼克拉能说出什么优秀的致辞来。   不难想象,若是曼克拉说了什么话让魔族丢脸,下了台免不了一顿群殴。   那曼克拉的心理素质倒也不错,他很快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他的行为出格,致辞倒是正常,无非是一通令人耳朵起茧的话术,却也让学院众人松了口气。   待曼克拉做完致辞潇洒下台,时间已然过去了十几分钟。   就在众人以为入学典礼终于要正式开始的时候,校长开口道:“那么接下来,请来自心院的魔法师代表翠娜·拉鲁斯致辞。”   他欣然落座,对身侧的圣子微一颌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拉鲁斯显然也早有准备,校长一开口便施施然走上了台,在众人的注视下不急不徐地发表了一番优美生动的讲话,结束时收到了大规模的掌声。   当校长开始他的致辞时,明眼人已然看出来,他这是灵活地调整了流程,将原本放在最后的学生致辞调到最开始,并分割成魔族与魔法师两个代表,恰好代表塞科斯特学院当今的局面。   只是不知光明教会对此是何种看法了。   不论心中作何想法,圣子也是遵循这新鲜出炉的流程完成了最后的发言,入学典礼便在圣歌般的齐声祷告与赞美中结束。   “这校长果然是个老狐狸了,”尤卢撒没有挤在人流中间离开,而是先找到了伊斯维尔二人,“这都不发火,也算他能忍。”   一名身披浅黄色校服的心院学生恰好从三人身边经过,大概是无意间听到了尤卢撒的话,停下脚步回望过来,见说话的是名魔族,面露嫌恶,刚想说些什么,一名身披法师袍的身影便出现在人流之后。   校长儒恩送走了教会圣子,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似在搜寻什么。   他遥遥望见了四人,抬腿走了过去。 第81章   那名浅黄色披肩的心院学生最先注意到了校长的到来, 当即站直了身形,下意识理了理摸得光滑的头发,紧张道:“儒恩阁下, 日安。”   其余三人回头望去,见是校长, 也纷纷致意。   儒恩微笑颌首, 他的目光掠过紧绷着的心院学生, 竟是落在了伊斯维尔身上。   “万汀……对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倾听,“下午有空的话, 来我的办公室坐坐吧。”   语罢, 他向几人再次颌首,与他们擦肩而过。   “您似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阿塞洛缪犹疑道。   儒恩是世界首屈一指的魔法师,伊斯维尔虽在入学考核中表现尚佳, 但他既非心院的学生, 明面上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 校长突然找他,又会是因为什么?   尤卢撒拧眉,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   伊斯维尔也不清楚儒恩的用意,他摇了摇头, 转向那名浅黄色披肩的心院学生,笑问:“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那人惊疑不定地望着伊斯维尔,上上下下将他扫视了一遍,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便转身离开。   “怕不是来找茬的,被校长给吓回去了, ”尤卢撒玩笑道,他伸了个懒腰,衬衫下摆掀起一角,露出一小片腰腹,“饿了,吃饭去吧。”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伸手把尤卢撒的衣摆向下扯了扯。   午餐过后,伊斯维尔看着时间还早,想起儒恩的那番话,便去了校长的办公室。   塞科斯特学院的建筑群经过精心规划,有序而不失艺术性,但初来乍到难免绕路,伊斯维尔比对着新生手册绕了二十分钟,终于来到了教授办公室所在之处。   这里临近心院的教学楼,一般学生不会没事往这边跑,来来往往的皆是身披彩色披肩的,突然冒出一个身穿普通校服、还一看就是新生的人,免不了受到关注。   伊斯维尔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视线,他穿过连接几栋小楼的长廊进入办公室所在的楼栋,一楼空旷而安静,他环顾一圈,没找到上楼的楼梯。   就在他思索着是否应该换一处地方找找时,迎面就走来了一群心院的学生,他们低声谈笑,每个人都抱着几本厚书,留意到伊斯维尔的存在,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伊斯维尔以为自己挡了他们的路,侧过身请他们先行,但对方显然没有就这样离开的意思。   “你不是心院的学生,”一人拧眉道,“我见过你,典礼上坐在第四排。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儿可不是其他院系的学生闲逛的地方。”   由于自身天赋优越以及提前入学的优厚待遇,心院的学生多多少少有些傲慢和排外,其余学生闻言也停下脚步,不同情绪的目光聚集在伊斯维尔身上,将他包围其中。   伊斯维尔没有向随便什么人透露自己行踪的习惯,同时也不认为校长希望旁人知道自己来此的目的,在对方堪称咄咄逼人的注视下,他语气礼貌而平淡:“抱歉,阁下,我不便透露。”   对方似乎没料到伊斯维尔竟会这样回答,对于心院的学生,就算是教授也会让上三分,其他院系的学生不说拿他们做偶像和榜样,大多也会恭敬对待,没成想这个金发的新生竟是毫不客气。   那人心中徒生郁结,刚想说什么,另一人的声音便从人群之后传了出来:“他并不是来这里闲逛,是儒恩阁下要见他。”   其余人闻言不由得一惊,循声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披浅黄色披肩的学生站在那儿,赫然就是伊斯维尔典礼结束后见过的那人。   “你说什么,路佩,儒恩阁下要见他?”一人惊讶地确认。   那名为路佩的学生颌首,抬手向楼内一指:“大厅东面有魔法阵可以直接抵达儒恩阁下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记得先确认魔法阵的图谱。”   原来是用魔法阵上的楼吗?   伊斯维尔向对方道了谢,在对其余人颌首致意之后,转身走进了大厅。   “儒恩阁下为什么要见他,尼珂?”一人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路佩别过脸去,神色莫名:“不过是典礼结束之后听见儒恩阁下说的。”   “还是儒恩阁下亲自邀请?”其余人吓了一跳,“他该不会刚入学就触犯了什么校规吧?”   “还真不一定,我之前好像还见过他和魔族走在一起……”   伊斯维尔没有留意身后人如何议论他,他在大厅东面找到了传送之用的魔法阵,斑斓的魔法石在大理石地面上镶嵌成了基础的法阵。   几步之外的长桌放置着一个木架,隔板上整齐摆放着墨水和笔刷。   伊斯维尔翻开桌角的图谱,循着目录找到了校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提笔蘸墨,顺畅地补全了法阵。   他抬腿步入其中,一个眨眼的功夫,周围环境就变了个样子。   伊斯维尔拐进一条长走廊,在一间名牌上标着“多普洛斯·儒恩”的房门前站定,抬手叩了三下门板。   “请进。”屋内传来儒恩的声音。   甫一进屋,伊斯维尔便嗅到了浓郁的茶香,他向儒恩行了一礼,道:“儒恩阁下,日安。”   儒恩笑着请他坐下,将一杯斟好的茶摆在了他面前:“事实上,你比我预料中来得还要早,万汀。”   被人用这个姓氏称呼让伊斯维尔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笑了笑,问:“请问您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呢?”   儒恩也没有拐弯抹角,他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柜上取下一本厚书,顺着标签翻到了其中一页。   伊斯维尔瞥见了羊皮纸上自己的名字,这是一本学生的信息目录。   “听巴图姆说,你在意识领域中和他聊了许久?”儒恩戴上单片眼镜,透过光洁的镜片观察着伊斯维尔的反应,“哦,抱歉,忘了告诉你,巴图姆就是你们入学考试第一轮的考官。”   伊斯维尔的目光在镜片的反光上停留一瞬,接着道:“我对意识领域中的时间没有太多概念,不过,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第一轮考核已经临近尾声了。”   “可没有多少人能在他的意识领域里熬到最后,”儒恩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就直说了吧,万汀,你有没有兴趣进入心院学习?你很有学习精神系魔法的天赋,若你进入心院,我和巴图姆会倾尽所学培养你。”   伊斯维尔没有料到儒恩让他过来是因为这个,若在平时,他会很乐意有机会与世界知名的魔法师交流,但心院规矩颇多,课程极满,难免会拖延他的任务。   “能得到您的赏识,我不胜惶恐,”伊斯维尔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我此前钻研木属魔法,对精神系一窍不通,怕是会污损了心院的名声。”   儒恩听出了他的本意,遗憾地摇了摇头:“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强迫你。若你改变了注意,可以随时来找我。今天既然来了这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尽管问我。”   饶是伊斯维尔未曾见过太多顶级魔法师,他也知道儒恩如此表态实属难得。   他向儒恩行了一礼,道:“万分感谢。对于塞科斯特学院,我敬仰已久,只是心里仍有一个疑问。我听闻学院每年都会主持一个名为‘希亚’的计划,其间人才辈出,我很感兴趣。”   “希亚计划?”儒恩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实际上,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他们每年都会招收一批天赋优异的学生,过程完全独立于学院,并且对象只限于魔法师。”   “严格说来,他们只是在借用学院的土地罢了。若你实在感兴趣,可以去问问他们的负责人加尼斯阁下。”   伊斯维尔走后,儒恩摘下镜片,缓缓叹了口气。   巴图姆·德格斯特走进屋内的时候,儒恩正盯着桌上的摆件出神,手里把玩着那副单片眼镜。   “真了不得啊,那法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简简单单画出来的,”儒恩叹道,“面对面交谈之后才能察觉,他谈吐的气度与临场的反应实在不像这个年纪能有的。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进这幢楼的时候,险些把那几百万的基础法阵给拆了。”   德格斯特轻咳一声,将手中的单片眼镜收进口袋,道:“陈年往事就不必再提了。就是可惜了,他似乎对精神系魔法没什么兴趣。”   “兴趣放错了地方,”儒恩哼了一声,眼中难免惋惜,“捷径可不是谁都走得的。”   他不知想到什么,长长叹了口气。   *   “事情就是这样,”伊斯维尔啜饮一口茶水,道,“大概得由我们两人试着调查了。”   阿塞洛缪颌首表示理解了他的意思:“您还没告诉万汀阁下?”   “……还没有,”伊斯维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此刻已经过了下午茶时间,餐厅空无一人,两人坐在角落低声交谈,这是个很好的谈话场所。   阿塞洛缪很少见到伊斯维尔迟疑的样子,对方在他眼里始终是从容而平和的,只是伊斯维尔在面对另一个人的时候,似乎会难得地展现出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一面。   他垂下眼帘,双手交握,指腹摩挲着光洁的手背,开口道:“阁下,您是不是——”   他抬眸望向伊斯维尔身后时不由得一愣,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伊斯维尔似有所觉地回头,面色稍稍一变。   尤卢撒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第82章   伊斯维尔心头一紧, 尤卢撒隐匿气息的功夫一向顶尖,他不知道尤卢撒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见了多少。   “我……”尤卢撒张了张口, 随即暗叹一声,“算了, 随你们怎么办吧。”   他向阿塞洛缪点了点头, 转身离开了。   “尤卢撒!”伊斯维尔倏然起身, 匆忙地和阿塞洛缪道了别便追了上去。   黑发青年坐在那儿,注视着两道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端起茶杯,将放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尤卢撒, 你生气了吗?”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留意到他跟了上来, 因而放慢了脚步。   “……没有,”尤卢撒低声道,“没有生气。”   可你的尾巴都开始烦躁地甩来甩去了。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伊斯维尔缓缓道, 猜测着尤卢撒的真实想法,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说……我担心你反对。”   尤卢撒脚步一顿,反问:“反对有用吗?”   这个堪称犀利的问题让伊斯维尔有些语塞,他自然清楚自己的固执,若是下了决心,很少会轻易改变。   此时两人已经回到了宿舍, 伊斯维尔关上门,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尤卢撒莫名从那双蓝眼睛里看见了几分慌张,终究还是没能硬下心肠, 两手捧住伊斯维尔的脸揉了揉:“别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伊斯维尔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又怕尤卢撒不高兴, 抬手覆住他托着自己面庞的手,试探道:“我会注意安全的,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你。”   尤卢撒应了,他顿了顿,上前一步抱住了伊斯维尔。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会疯掉,”尤卢撒轻声道,嘴唇距伊斯维尔的耳朵只有几厘米,微微的热流痒得精灵一缩,“所以你给我好好活个几千年,听到没有?”   伊斯维尔想说就算他不在了尤卢撒也得好好活下去,但心跳不知为何稍微加快了速度,让他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毕竟尤卢撒很少这么直白。   “我答应你。”伊斯维尔道。   *   入学之后,三人都忙了起来。   新生总是有数不清的事需要处理,包括但不限于满满当当的课业、各类社团的招新公告以及崭新出炉的人际关系,尤其是三人进入学院的目的还不那么单纯,稍有闲暇还要四处调查情况,做事便要多上几倍的谨慎。   即便在塞科斯特学院中,“希亚计划”也是一个神秘的存在,至于负责人加尼斯,更是没几个人认识。   古怪的是,就连尤卢撒也没能找到那些曾经参加过计划的学生。   依据他收集的情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在参加计划之后便开始缺席课程,而后的某一天,这个人包括学籍都彻底消失,说是被调往了另一个秘密的地点工作。   这个计划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透着诡异,但校方声称,根据他们的跟踪访问,入选的学生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们在参加计划后的短时间内的成绩确实也突飞猛进,因而学生们比起怀疑,向往更多一些。   目前新的一批“希亚计划”还没有开始招生,三人也只能先按兵不动。   除了与魔法有关的课程,塞科斯特学院的学生们还需要修习魔法史、学院史和世界史等课程,通常是几个学院混合开课。   这是世界史课程的第一天,同往常一样,伊斯维尔提前一段时间来到了教室,在前排靠近中间的位置落了座。   临近上课,教室渐渐坐满了人。   一名头发斑白的老教授走进了教室,并非所有学院教授都是魔法师,部分课程聘用的是相应领域的大能,这位讲授世界史的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伊斯维尔翻开比砖头还厚的书,边听边仔仔细细地做笔记。   从上课开始,私语的嗡嗡声就在教室上空久绕不去,老教授耐着性子讲了十几分钟,终于仍不住呵斥:“后排那几位,安静一点!”   众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地扭头往后排望,只见最后几排满满当当地都被五颜六色的头发占据,赫然是魔族。   这节课是部分魔族和木属院系的学生一道上的,伊斯维尔有些可惜尤卢撒不在同一节。   对于老教授的呵斥,那群魔族却恍若未闻,甚至故意提高了声调,放肆地用魔族语说笑。   老教授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忍不住走下讲台,边往后排走边扬声道:“不想听课就出去!别在这里扰乱课堂秩序!”   那群吵吵嚷嚷的魔族安静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怒气上头的老教授。   “出去?”一人嗤笑道,“我们可是凭自己的能耐考进来的,教授——你没有资格赶我们出去。”   其余魔族也纷纷坐直了身形,撩起袖子露出锻炼得极其夸张的肌肉。   魔族没有不能欺凌弱者一说,恰恰相反,弱肉强食在他们之中再常见不过,若是有人去过那些专为魔族开设的学院,就会发现,那些教授皆是一等一的强壮,若非如此,压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学生。   那老教授也在塞科斯特教了几十年书,大概今年也是第一次带魔族的学生,没见过这不要脸的阵仗,气得吹胡子瞪眼,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是我的课堂!不听课就都给我出去!”   他出身于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骂人的话反反复复也就那么几句,听得魔族学生们耳朵起茧。   一人不耐地在老教授肩头推了一把,吼道:“讲课磨磨蹭蹭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在我们面前唧唧歪歪,烦不烦?”   他本意并不是伤害对方,只是那老教授气昏了头,年纪又上来了,一时站立不稳,竟是直直往后栽倒下去。   下方便是层层往下的阶梯,要是一路滚下去,怕不是命都要摔没半条。   在场的学生脑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句话。   现在要去扶也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老人如一片残破的落叶般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那老教授,金发青年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是谁?”那魔族面露诧异,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遍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万汀,”伊斯维尔现在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用尤卢撒的姓来介绍自己,“很抱歉中途插话,不过,我想不敬教授并不是学生应当遵守的礼仪。”   其余魔法院系的学生尚且不在意“万汀”这个姓氏,但在场魔族闻言皆是面色一变。   现在塞科斯特的魔族里还有谁不知道尤卢撒·万汀?要是连这个名字都记不住,八成是被揍得不够狠。   “你,你和尤卢撒·万汀是什么关系?”一人惊疑不定地问。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我们是异母兄弟。”   其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的模样实在不像魔族,只以为是家族养子之类的关系,纷纷松了口气,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在魔族,只要足够强大,连魔王的姓都能给你用。   “你想教我们礼仪?”一个声音问,“你听过没有,魔族有一个规矩,败者要无条件服从胜者的指令,如果你能打赢我,我们就听你的话乖乖上这老头子的课,怎么样?一对一,肉搏。”   伊斯维尔循声望去,只见在教室的最后排,一名赤发魔族斜倚在那儿,模样算得上端正,只是神情不善,鼓起的肌肉更是令人退避三舍。   “您是?”伊斯维尔问。   “龙奇姆,”那人将两条腿从桌子上放下来,拨开人群走到了伊斯维尔面前,其余魔族也没反对他的话,似乎对此人十分敬重,“万汀的兄弟,你有没有这胆子?”   那老教授在伊斯维尔的搀扶下站定,这时候终于找回了呼吸,闻言连风度都不要了,猛地一扯伊斯维尔,劝道:“千万不行!魔法师怎么和魔族肉搏?”   而木属院系的魔法师们都知道伊斯维尔,能通过考核进入学院的多多少少都受到过他的影响,闻言也禁不住议论纷纷,向伊斯维尔投去各异的目光,担忧的有之,幸灾乐祸的亦有之。   而魔族包围中的金发青年丝毫没有慌张,再次道:“如果我输了,那又怎样?”   “你在塞科斯特读多久,就做我的狗多久,”龙奇姆咧开嘴角,露出一口尖牙,“就算尤卢撒·万汀来也救不了你。”   他本意是吓吓这个胆大包天的魔法师,没成想伊斯维尔沉吟片刻,竟是同意了这个没有丝毫公平可言的要求:“好,什么时候?”   龙奇姆挑了挑眉,他身后的众魔族倒是笑开了,一人捅了捅他的后腰,调侃道:“哎,你就不怕把这张漂亮的脸蛋给弄坏了,他找他兄弟哭鼻子去,让万汀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提到尤卢撒,龙奇姆的面色不怎么好看,他在那人小腹狠狠顶了一胳膊肘,对伊斯维尔抛下一句:“时间地点选你喜欢的,之后通知我。”   他搓了搓一头红发,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伊斯维尔见状,也没多留意其他魔族的反应,把老教授扶上了台,便回自己的位置坐了。   一整节课下来伊斯维尔收到了数不清的目光,有来自教授的,来自魔族的,也有来自其他魔法师的。   而伊斯维尔早已习惯了他人的注视,他如常地听完了一整堂课,教授宣布下课之后便离开了教室,也没人敢上去问一句话。   然而伊斯维尔本人不声张,魔法师将与魔族一对一肉搏的消息依然在学院内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尤卢撒的耳朵里。   “向龙奇姆挑战?你在想什么?”尤卢撒的眉毛拧得能夹死苍蝇,他当然知道对付那群魔族对伊斯维尔来说不在话下,但魔族从来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民族。   “我对魔族的战斗方式了解不多,”伊斯维尔解释,“严格说来,我也只和你比试过,你还总是不用全力。”   尤卢撒一噎,辩解:“我才不是……再说,魔族的战斗方式有什么好了解的?”   难不成还要他对伊斯维尔用那些能把人弄残废的招数吗?   “我帮你去。”尤卢撒道,眉头压下来的模样看上去像在瞪人,但伊斯维尔知道他没有。   之前答应让伊斯维尔独自参加“希亚计划”就是底线了,现在伊斯维尔还想和那群魔族打架?开什么玩笑?   “同意比试的是我,尤卢撒。”伊斯维尔无奈道。   见尤卢撒依然不赞同地看着他,伊斯维尔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尤卢撒的小臂,轻轻一拽。   尤卢撒没防着他,一时没站稳,直接倒进了伊斯维尔怀里。 第83章   “相信我吧, 尤卢撒。不用担心。”伊斯维尔从后面揽住尤卢撒的腰,鼻尖在露出衣领的那一截后颈上蹭了蹭。   伊斯维尔把人抱了一会儿便松开了胳膊,尤卢撒坐在他腿上愣了几秒钟, 这才手忙脚乱地站起身。   “鬼,鬼才担心你!”尤卢撒四肢僵硬, 拉开自己的那张椅子一屁股坐下, 抄起一本书挡住了脸。   伊斯维尔笑着摇摇头, 今天的课业还没做完,他便也翻开教材复习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伊斯维尔察觉到身边的尤卢撒连一页纸都没有翻过去, 偏头一看, 银发青年一手松松地捏着笔,另一手托着下巴出神。   伊斯维尔瞟了一眼他面前的书。   是数学。   这大概是教授前两天留的,明天尤卢撒就又有一节数学课, 现在怕是在赶作业。   伊斯维尔忍俊不禁, 他伸手推了推尤卢撒, 道:“怎么在走神呢?”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尤卢撒打了个激灵,尴尬地把笔转了一圈,道:“中场休息。”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平生最讨厌刻板无用的学习,如果对一本书没有兴趣, 他碰都不会去碰。   “照你现在的速度,到天亮也做不完。”伊斯维尔叹了口气,伸手把尤卢撒面前的书给拿了过来。   见伊斯维尔提笔开始答题, 尤卢撒把脸埋进胳膊肘里,小声问:“你帮我做啊?”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学习,不是吗?”伊斯维尔笑了笑, 他速度很快,须臾便翻过了一页,“你今天在校场上累了一天,还是早些休息吧。”   “……你的课呢?”   “已经做完了。”伊斯维尔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炸弹。   尤卢撒一噎,他注视着伊斯维尔安静而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就算不当王子不会魔法,这家伙大概也能凭自己的脑子在外面混得如鱼得水。   与魔族比试的事在两人之间算是勉强揭过去了,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事情还没结束。   办公室的门被叩响,贝里内利将杯中提神的茶水一饮而尽,扬声道:“请进。”   巴图姆走进屋内,这间学院首席医师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地混乱,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和药剂,在办公桌对面那张破了几个洞的座椅上坐了下来。   “真稀奇,德格斯特阁下居然会来找我,”贝里内利直起身子,浓重的黑眼圈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混沌而无神,“您有哪儿受了伤?事先说明,我治不了脑子。”   “不是我,”巴图姆摇了摇头,“实际上,我想拜托您帮忙多开几剂恢复药。”   “恢复药?没病没伤的可不能随便乱开……哦,阁下难道是为了马上要和魔族比试的万汀?如果我没记错,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开始了。”   “正是如此,”巴图姆无奈地摇了摇头,“教授世界史的怀特阁下来我的办公室跑了好几趟,让我帮忙想想办法解除这次比试,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思来想去,还是提前开一些药更稳妥些。”   贝里内利打了个哈欠,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在窗边伸了个懒腰:“你们还真关心他,那个新生。”   巴图姆笑而不答,贝里内利似乎也不是为了他的回复,抬起胳膊拉开了窗帘,目光在窗外停留了一瞬。   “要我说,你们根本没必要担心这些,”贝里内利意味深长道,“需要这些恢复剂的,指不定是谁呢。”   巴图姆向窗外望出去,贝里内利的办公室窗口正对着专为魔族对练开设的校场,以便以最快速度处理那些在互殴或者群架中受伤的魔族学生。   现在,那栋向来只有魔族敢于驻足的建筑门口,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金发身影。   伊斯维尔今天课下得早,教室又不远,他索性来了魔族校场等尤卢撒下课,也好提前预约几天之后的场地。   这栋楼是魔族的某个领主为魔族学生训练之用特意投资建造的,高大雄伟,墙体由漆黑的建材编织成镂空形状,野性而狂放。   伊斯维尔走进楼内,收到了不少来往魔族的注目礼。   “哎,那个是不是……”   “好像就是他,来这里做什么?”   “魔神在上,他可真够漂亮的……要不要去搭个话?”   “来找万汀的吧,说不定这一家子都凶得很,别凑上去找不痛快了。”   伊斯维尔来到接待处,温声道:“我想预约三天后的校场。”   “三天后……”困倦的魔族接待员眼睛都没抬,把那本记录册翻得哗哗作响,“空位多着呢,这些校场配置都差不多,你提前挑一个就行。”   伊斯维尔笑了笑,一个指头点了点羊皮纸上标注的空置校场:“那就这个吧,麻烦了。”   那接待员本是学生被拉过来干活的,见一截修长指尖出现在面前,连指甲的形状都生得恰到好处,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这一眼就把那魔族吓了一大跳,当即惊呼一声,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您怎么了?”伊斯维尔垂眸望向他,语调分明与先前没有两样,对方却硬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关切。   “我,我……不,没什么,”接待员轻咳一声,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椅子上坐定,“你要预约这个校场是吧?行,之后来的时候把学号报过来就成。”   伊斯维尔道了谢便转身离去,那接待员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嘀咕,这大概就是那个要和龙奇姆家的人比试的魔法师?   多好一张脸,可惜了。   伊斯维尔不知身后人是如何叹息,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只管照着墙上的指示牌在建筑错综复杂的走廊内穿行,想先去那校场看看情况。   行至半途,前方的走廊里突然拐来一人,伊斯维尔看清那人面目,脚步一顿,放慢脚步冲对方点了点头。   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奈尔森,他同最开始见面那样一身女装,见到伊斯维尔,惊讶地瞪大了眼:“哎,伊斯维尔?你来这里做什么,找万汀来了?”   他也听说了伊斯维尔要和龙奇姆比试的事情,也没像其他人那样开口关心,他知道伊斯维尔一定会赢。   只是其他人都觉得伊斯维尔必输无疑,奈尔森为此还与很多人打了赌约,准备借此大赚一笔。   他索性调转脚步跟上了伊斯维尔,后者见状道:“您之后没事吗?”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跟着他,伊斯维尔很少赶人,这样隐晦的也不多,会这样纯粹是因为,他知道尤卢撒和奈尔森不太对付。   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奈尔森假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暧昧道:“问我这个做什么,你想邀请我?行啊,虽说我晚上有约了,不过是你的话,放那人鸽子也没关系。”   两人此时刚好途经一间更衣室,高亢的叫喊和某种粘腻的声响从未关紧的门缝传出来,奈尔森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吹了声口哨:“哟,还是多人运动。”   伊斯维尔闻言停下脚步,就在奈尔森以为他会问自己多人运动是什么的时候,却见金发青年错开目光,伸手将门给带上了。   奈尔森在原地呆愣片刻,内心生出几分犹疑。   “你原来懂的吗?”他禁不住问。   奈尔森不知伊斯维尔这几个月下来与魔族打过太多交道,加之尤卢撒也是魔族,他便自发地去了解他们的一切,对这个豪放的民族随时随地大小做的风俗也习以为常。   “不过是繁衍行为而已,”伊斯维尔回答,“只是这边人来人往,开着门总不太合适。”   奈尔森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繁衍行为?那你可搞错了,天才大人。你知道一个寻常魔族一年之内要寻欢作乐多少次,魔族一年内又会降生多少新生儿么?现在的魔族人哪愿意生孩子啊,养哇哇大哭的婴儿哪有独身快活?”   他本意是笑伊斯维尔一知半解,但后者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别的地方:“您的意思是,现在魔族的战士也在减少么?”   “从结果上来说,是这样……”奈尔森随口答,偏头看时才发现伊斯维尔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落了他一大截。   奈尔森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见状故意出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你是来找万汀的,那你走反方向了。”   伊斯维尔的思维被打断,他摇了摇头,道:“他们还没下课,我想先看看之后比试的校场。”   奈尔森“哦”了一声,他眼珠子一转,冷不丁问:“哎,悄悄问你个问题,你和他睡过吗?或者说……他睡过你吗?”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回望向奈尔森的目光带了几分不可置信,面上笑意都淡了几分。   “请不要乱说,我们只是朋友。”他四处张望确定无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慌张。   奈尔森将伊斯维尔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神态娇俏,像个少女:“朋友啊?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摸摸他的尾巴?他揍人可凶了,也不知道那样的人睡起来是什么感觉。”   话音刚落,奈尔森忽觉后背一凉,本能的危机感从脚底蹿升到天灵盖,叫嚣着催促他立刻逃离现场。   他僵硬地抬头,伊斯维尔安静地在几步之外注视着他,嘴角仍是带笑,却无端含了几分冷意。   不知是不是奈尔森的错觉,他看见那双无感情的眼里,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光。 第84章   “……说笑的, 我可不敢睡,”奈尔森咽了口唾沫,不知不觉竟是起了一身冷汗, “你知道吗,刚刚那一瞬间……你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可怕。”   伊斯维尔微微一怔, 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奈尔森熟悉的那副样子。   “抱歉, 是我失态了, ”伊斯维尔歉意颌首,“时候不早,既然阁下之后还有约, 我们就在此告别吧。”   奈尔森这次没有反对, 他注视着伊斯维尔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那一层鸡皮疙瘩,意识到那是伊斯维尔带给他的恐惧。   紫发的魔族咽了口唾沫, 却没有因那恐惧后退半步。   他突然觉得这个精灵越来越带劲了。   那厢伊斯维尔在预定的校场内外转了一圈, 由于这块区域相对偏僻, 因而他一路下来也没碰到什么人。   绕了一圈之后,伊斯维尔估摸着尤卢撒也快下课了,卡着点走了出去。   他找到尤卢撒所在的校场编号,从后门绕上了观战台。   用作教学的时候,偌大的校场被分为数个区域, 让学生们分开对练,不是一对一,而是群架。   伊斯维尔很快就在一团五颜六色的头发中找到了那团蓬松的银毛, 因为整座场地上也只有那么一个。   相比其他组的混战,尤卢撒这边却是一副多对一的局势,在场所有魔族的攻势都是朝着尤卢撒去的, 后者却不慌不忙地在人群之间穿梭,下手一如既往地狠厉,苍白的脸蛋上沾满了血。   伊斯维尔观察了一阵,确定了那些血基本上没有多少是尤卢撒自己的。   观战台上也有不少其他学院的学生,放在平时,伊斯维尔混入其中也不显突兀,然而这些日子他实在是出了名,即便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但只要有一个认识他的脸的,便一传十十传百地过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很快,观战台上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向他投过来,交织成了密密麻麻的网。   伊斯维尔却没有留意,目光光是追逐着场上的身影,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不多时,那群魔族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而课程也在这时候结束,不像其他场地的魔族那样打上了头还在拼命互殴,尤卢撒很快收了手,挑眉看了看对面仅剩的那人。   厄尔巴诺·扎卡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不想再纠缠下去。   尤卢撒其实很意外他们会被分到同一个班级,但扎卡的本性其实并不好斗,平日里傻愣愣的像只呆头鹅,尤卢撒也不会自己去得罪他。   他没有多留,转身往校场外走。   上方的观战台似有骚动,周围也有些人不住往台上看,尤卢撒随意扫了一眼,却见精灵顶着那副惯常的笑脸对他挥手,气质温和优雅,与这个飘散着血腥味的校场格格不入。   尤卢撒险些呛到,他飞快拿起自己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观战台。   “伊斯维尔!”尤卢撒来到伊斯维尔面前时还喘着气,他回头瞪开那些虎视眈眈的魔族,拉着伊斯维尔就往外走,“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预约了比试的校场,想着你也快下课了,就过来了。”伊斯维尔一路跟着尤卢撒进了一间无人的更衣室,尤卢撒在门口扫了一圈才进去。   “这地方魔族太多,以后要小心些。”尤卢撒长长叹了口气,那些人看伊斯维尔的目光让他内心警铃大作。   伊斯维尔不知听没听进去,因为紧接着他便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了尤卢撒面上的血迹。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尤卢撒嘀嘀咕咕的,倒也任伊斯维尔摆弄,“过些日子学院会举办一场迎新舞会,据说那个‘希亚计划’的负责人加尼斯也会参加,或许是个好机会。”   伊斯维尔是知道过些日子有场舞会的,他本不打算去,但既然加尼斯也可能在场,那确实是有去的必要。   “舞会……有人邀请你一起去吗?”伊斯维尔问。   大概是有的,姑且不论魔族以强为尊,光凭尤卢撒这张漂亮的脸蛋,大概就会有数不清的人要邀请他了。   尤卢撒却惊诧地扫了他一眼,道:“我又不会跳舞,邀请我干什么?”   伊斯维尔一顿,不知为何笑了一声,捏了一把尤卢撒的脸颊肉:“我可以教你。”   “不想学,”尤卢撒拧了拧眉,“谁要和他们跳舞?”   “那我呢?”伊斯维尔却问,“要不要和我跳?”   这话说出来,两人都愣了一愣。   一蓝一绿两双眸子在一片静默中目光交汇,忘了移开视线。似有某种莫名的东西在空气中缓缓流动,温暖的,带着些青涩的粉意,让尤卢撒全身发烫。   尤卢撒率先移开视线,他轻咳一声,道:“要把你的脚给踩肿了,可别来找我问罪。我先去洗澡,你……你别乱跑。”   他说着,抄起衣物便逃也似的冲了出去,徒留伊斯维尔一人盯着紧闭的门发愣。   *   三天很快过去,约定比试的那天终于到来。   伊斯维尔提前来到了校场,这场比试并非骑士的决斗,无需穿那么多沉重坚硬的铠甲,但相对地,危险系数也在上升。   “往他们的死穴打就成,魔族没那么容易打死。”尤卢撒为伊斯维尔穿上贴身的防护软甲,套上外衣。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推门而入,正是阿塞洛缪。   “我准备了一些恢复剂,若您觉得体力不支可以饮用一些,”阿塞洛缪展示了手中的药剂,“我会随时在场边等候。”   “多谢您。”伊斯维尔笑道。   “祝您一切顺利。”阿塞洛缪颌首道,他的目光在尤卢撒检查伊斯维尔腰带的手上停留一瞬,接着离开了更衣室。   “尤卢撒,已经检查第三次了,”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看尤卢撒把他腰间的武器装备摸摸索索地检查一遍,“不会出问题的。”   正逢校场上传来了欢呼声,想是比试已经临近开始了。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上去比伊斯维尔还紧张。   “去吧,”他在精灵肩头轻轻捶了一拳,笑道,“祝你好运。”   平日里来魔族校场的其他学生算不得太多,今天的观战台却早已人满为患,原因无他,自塞科斯特学院新添了魔族院系之后,还从没有魔族和魔法师相约比试的。   “他来了吗?呜呜呜我要多看他两眼,到时候被打了就不好看了。”   “我真是不忍心看他挨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不仅仅是刚入学的新生们,其他年级也有学生听见消息跑来凑热闹,他们大多数都没见过伊斯维尔,只是被魔族对魔法师这一噱头吸引过来的,闻言不由得好奇,这新生究竟长什么样。   能大着胆子接受魔族的挑战,怕不是个傻乎乎的愣头青。   观战席后排,教世界史的老教授和巴图姆也在角落坐了,老教授在一片喧闹声中紧张地闭着双眼喃喃自语,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向光明神祷告。   “别担心,怀特阁下,有贝里内利和其他教授控制局面,不会出问题的。”巴图姆安慰,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由得悄悄捏一把汗。   塞科斯特这一届新生最有希望的天才,可千万别折在这里。   他调整一下别在衣领上的单片眼镜,有另一双不宜来到现场的眼睛正透过镜片注视着这一切。   终于,两名主角分别从后台走上了校场。   这时候那些与伊斯维尔素不相识的人才知道旁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看就是个拿着古籍长大的贵族少爷,又哪里是会打架的样子?   伊斯维尔的对手却是膀大腰圆,肌肉勃发,一头血红发丝恍若熊熊燃烧的火焰,为那本就不算和善的面目添上几分狰狞。   “啊啊啊,我不忍心看了!”一人捂着双眼大叫一声,险些晕死过去。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龙奇姆笑着掂了掂手中的巨斧,饶是他先前再怎么看不起伊斯维尔,现在也不由得多了几分赏识,“不过很抱歉,魔族没有放水的习惯。”   “阁下尽全力即可。”伊斯维尔笑道,缓缓抽出腰间长剑。   随着裁判令下,双方武器登时相撞,金属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就同其外貌一样,龙奇姆的招式凶猛带着杀气,一看便知那把巨斧沾过不知多少人的血,进退皆往对方死穴去,如同强壮的蝎尾,针针直命要害。   伊斯维尔在如此凌厉的攻势下却完全没有落于下风,手中长剑以刁钻的角度挡回对方攻势,回击优雅而利落,四两拨千斤。   他自然不只会那些一板一眼的表演竞技,自幼时开始,伊斯维尔便与尤卢撒不知私下切磋过多少次,对这种更为灵活的一对一决斗经验充足。   更何况,对方出手的凌厉和速度和尤卢撒全然无法相比。   台上观众只见开始看上去旗鼓相当的局势开始倾斜,但倾斜的对象却不是他们意料中的龙奇姆,而是那容貌温和的伊斯维尔。   旁观的魔族只当龙奇姆故意放水,急切高喊:“拉厄夫,你该不会真要输了吧!别玷污了龙奇姆家的名誉!”   “一个魔法师都打不过,你还自称什么魔族?”   台上的龙奇姆听了只想骂人,这些人嘴上说得轻巧,自己下来试试!   这魔法师看着文雅,实际上该有的肌肉一处没少,龙奇姆早就发现这人的身体素质比他想象中强上数倍,力量甚至有隐隐压过他的趋势。   加之对方在速度与技巧上的优势,饶是龙奇姆身经百战,也不由得显露颓势。   这走向观众都没想到,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伊斯维尔把龙奇姆打得节节败退,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高喊起伊斯维尔的名字。   “万汀,上啊!”   “打他个落花流水!”   “伊斯维尔阁下,您要是赢了,我们就去约会吧!”   “你可闭嘴吧,他是我先看中的!”   负责维持秩序的那群学生一边好奇着比赛的走向,一边要看着观战席以免发生事故,怎一个苦字了得。   去他魔神的,以后再也不干这活了!   观战席一片沸腾,却无人发现,有一名魔族悄悄溜下观战台,寻了一处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   他悄悄掏出兜里的零件迅速组装,暗自骂道:“没用的龙奇姆,连个魔法师都打不过,还得我被少爷赶过来帮忙。”   一支手掌长短的小弩在他手中成型。   小弩细长的弦上,一枚极细的银针闪着寒光。 第85章   魔族长长吐出一口气, 闭上一只眼睛,将银针对准了台上的伊斯维尔。   “这把弩不错,”一道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吓得那魔族一个激灵,小弩脱手而出, “从哪儿得来的?”   那魔族咽了口唾沫, 转头看去, 只见尤卢撒抱臂倚在几步之外的墙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万,万汀……?”不堪回首的记忆齐齐涌上心头, 那魔族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还记得把小弩往身后踢了踢。   “藏起来做什么,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不是吗?”尤卢撒来到那人身后, 用两个指头把小弩捏了起来, “唔, 倒是有人教过我怎么用弓,这弩也是差不多的用法么?”   他将那小弩在手里摆弄,余光里,那人小步小步向外挪动,尤卢撒头也不回地飞出一脚, 正好砸在那人膝弯。   校场上震耳欲聋的欢呼盖过了那人的惨叫,他连滚带爬地往外逃跑,却被一脚踩在后腰, 痛得他险些晕厥过去。   魔族惊恐回头,只见尤卢撒露出一抹令人胆颤的笑。   校场之外射入的光在那张漂亮得有些锐利的脸上打出分明的分界线,在他眼里却宛如地狱恶魔。   “来试试威力吧。”他轻声道, 手腕一转,闪着寒光的银针恰好对准了那人的眼睛。   “崩”的一声弹弦声,魔族发出无声的惨叫,竟是直接晕死过去。   尤卢撒用鞋尖踢了踢他,确认他真的被吓晕了过去之后,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胆小鬼。”   他指间夹着那根未射出的银针,将目光投向了走道之外的校场。   那厢的伊斯维尔和龙奇姆又打了几个来回,在钝剑出人意料地击落了对方的巨斧之后,伊斯维尔竟也丢开长剑,赤手空拳与对方缠斗在一起。   伊斯维尔天生怪力,行动也轻捷,抛下武器之后更是将龙奇姆打得节节败退,红发魔族被伊斯维尔压着打,心态本就不稳,这样下来更是面色惨白,不多时便败下阵来。   尽管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观战席也静默了一瞬。   紧随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欢呼,没人能想到这个看上去柔弱的魔法师居然能打得赢魔族,光明神庇佑,今天可真是开了眼了!   有人欢呼,自然也有人忿忿,魔族的那一群深知龙奇姆实力之强,他居然输给了那金发魔法师?   “一定是他使了什么诡计,”一人嘀咕,“就他那小身板,龙奇姆打十个都不成问题。”   没几个人附和他,在场有些眼力见的都看得出来,要是换做他们自己,估计只有被打得抱头鼠窜的份。   “别嘴硬了,要真使了什么手段,龙奇姆还会是那态度?”一人道。   众人闻言向校场上看去,只见龙奇姆垂着头向伊斯维尔行了一礼,面上没有不甘,只有崇敬。   此话一出,其他蠢蠢欲动想要挑战的魔族也熄了火。   想到那个几乎把魔族院的人都按着揍了一遍的尤卢撒·万汀,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一家子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都这么能打。   另一边,怀特老教授早已老泪纵横,巴图姆留他一人冷静,独自来到了无人的角落。   “看清了吧,多普洛斯?”巴图姆笑道,“哎,今天可真是开了眼了。”   两人通过无形的意识聊了几句,巴图姆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无意间扫见了一个闪进楼梯间的身影。   那是……加尼斯?他怎么也来了?   察觉到他的犹豫,对面问了一句什么,唤回了出神的巴图姆。   “没有,”巴图姆道,“应该是我看错了。”   ——“伊斯维尔阁下?”   伊斯维尔回到更衣室,刚换了衣服,阿塞洛缪便敲门进了屋。   “您还好吗?”阿塞洛缪将一瓶恢复剂搁在桌上,关切道。   他对格斗不怎么精通,在观战台上只觉得眼花缭乱,也看不出伊斯维尔有没有受伤,索性把药剂带了来。   伊斯维尔只是稍微出了些汗,但他还是拿起恢复剂,温声道:“我没事,多谢。”   他将恢复剂一饮而尽,见阿塞洛缪模样,笑问:“怎么了,阁下有什么事要说?”   方才的比试让白皙的皮肤浮上一层红晕,像冬阳回春,笑容也多了几分暖意。   阿塞洛缪的目光游移一瞬,这才道:“没有……我过些日子有一节校外的实践课,如果有机会,我去森林里找找线索。”   “安全为上。”伊斯维尔道。   两人聊了几句,阿塞洛缪就告辞了,脚步颇有些匆忙,他走下楼梯,刚走过拐角,却与一人撞上了。   “抱歉,您没事——”阿塞洛缪触电般缩回了搀扶对方的手,双眼因惊诧倏然瞪大,“你……”   对方一身精致裙装,是魔族打扮,紫发橙眼,就算在魔族中模样也称得上怪异,在阿塞洛缪记忆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犹如恶鬼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让他全身发冷。   首领的……“收割者”的首领的……   “我们认识?”奈尔森理了理被撞乱的裙摆,见他这反应,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阿塞洛缪。   后者几秒钟后便冷静下来,他面不改色地道了声歉,道:“是我认错人了,抱歉,阁下。”   他向奈尔森微微颌首,正欲离开,小臂却被人攥住了。   “别急着走啊……”磁性的嗓音轻笑一声,道,“匆匆忙忙的,难不成是想要之后暗中调查我?”   阿塞洛缪没有回头,语气平淡:“说笑了,我和您素不相识,又怎么会调查您?”   “真的吗?你要不要回头再看一眼……利德蒙阁下?”   胸口一疼,奈尔森下意识后退几步,苍白的火焰攀上了胸口设计巧妙的蝴蝶结。   他当下抽出小刀割下那团布料,连带着火焰一起抛了出去。   火焰在落地的瞬间便熄灭了,阿塞洛缪背靠墙壁,面色复杂地望向奈尔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奈尔森耸了耸肩,“你不用害怕,利德蒙。我并没有接到绞杀你们的任务,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呢。”   当时的你也是个孩子。奈尔森在心里接上。   他还记得自己被养父牵着手走进那座烈焰中的城市,耳边回荡着惨叫与嘶吼,而奈尔森已然习惯了这一切。   “那是他们的王子,罗穆·利德蒙,”养父在山崖之上指着那道惊慌逃窜的身影,对奈尔森道,“我把他的眼睛送给你,当做你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奈尔森眯了眯眼,正巧那男孩似有所觉地猛然回头,刚好看见了山崖之上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被侍从捂着嘴拖进了隐蔽的小巷。   “愣着干什么?难不成要我亲自动手?”养父呵斥。   那些士兵们将一筐又一筐发光的钻石从城中运出来,奈尔森凑近一看,发现那些钻石都是人的样子。   奈尔森本不该记得这些,但他与一双大睁的眼睛对上了视线,他发现它们是如此美丽,在火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泽。   而更闪闪发光的是那滴未来得及滚落的泪珠。   在活着的时候,这双眼睛是什么样子的呢?奈尔森突然想。   他没来得及看清王子的眼睛,这时候才觉得有些遗憾。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奈尔森没有把自己闲逛时在皇宫后山发现的地下通道告诉他的养父,任由它被而后的山崩吞没。   克里斯特族的眼睛……   唔,没变成钻石的样子,也就一般嘛。也只有泪痣漂亮。   阿塞洛缪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低声警告:“我不想杀你。但如果你打算作乱,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奈尔森嗤地笑了,他平生最不喜欢被威胁,“怎么个不客气法?”   他从后腰的裙摆里摸出一把匕首,眯了眯眼,寻思着从哪个角度下手比较方便。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突然拐过来一个人影,两人同时扭头看去,银发青年脚步一顿,他的双手湿漉漉的,看上去刚仔细洗过,口袋则鼓鼓囊囊,露出粉色的一角。   “你们……”尤卢撒的目光在奈尔森和阿塞洛缪身上打了个来回,大概是为这两人居然认识而惊讶,不由得挑了挑眉,“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   他从二人中间的走道穿过去,径自上了楼。   被这么一打岔,两人也各自冷静下来。   奈尔森收回匕首,吹了声口哨:“在这儿沾血还怪麻烦的,算你走运,利德蒙。”   他在阿塞洛缪警惕的目光中拐过走廊,他本想去看看伊斯维尔的,如果走运,说不定还能趁着对方热血上头在更衣室里来上一发,但那个万汀似乎也过去了,为了避免挨揍,奈尔森只好作罢。   这机会怎么总是留给抓不住机会的人呢?   奈尔森无奈叹息。   而阿塞洛缪本也想将这件事告诉伊斯维尔,但思及尤卢撒也去了更衣室,他不想在那两人一起的时候去找伊斯维尔。   在某种方面,两人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而尤卢撒也来到了更衣室,精灵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看上去正在等他。   尤卢撒心里本来还在纳闷阿塞洛缪和奈尔森怎么都在外面聚着,看见伊斯维尔,便将这念头抛到了一边。   他情不自禁勾起嘴角,道:“表现不错嘛,下次要不要再和我来一场?”   “饶了我吧,”伊斯维尔笑道,“精灵族的面子会被我在全校面前丢光的。”   “你哪次真丢面子了?”尤卢撒凑上去理了理伊斯维尔略显凌乱的发丝,上衣口袋露出的粉色一角跳进了伊斯维尔的视野。   这是……信封?   伊斯维尔摁住尤卢撒的手,语气不自觉染上了几分不悦:“尤卢撒,你口袋里的……是什么?” 第86章   尤卢撒愣了愣, 这才想起来在来更衣室之前他做了什么。   他从口袋里抽出那封粉色的信,这时候伊斯维尔才发现那封信表面覆盖着斑驳的血红色,有些位置已经开始发褐, 他看见的那个粉色的角刚好是最浅的那一部分。   “这是……”伊斯维尔伸手想接过那封信,被尤卢撒避开了。   “那人的鼻血喷上去了, 脏, ”尤卢撒满脸嫌弃, 看得出他曾把这封信清洁过,但为了避免把这张脆弱的纸揉烂,上面的血迹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 “在你比试的时候, 有个人想放你暗箭。”   他说着,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弩:“普里迪那厮差他来的,他居然还没把这信烧了, 蠢货。”   尤卢撒的目光暗了暗, 他并不在乎普里迪对他暗中搞小动作, 但他现在居然对伊斯维尔动手……   脸颊一暖,尤卢撒被伊斯维尔托着腮帮子揉了揉脸,面露茫然:“你干什么?”   “总是皱眉会留下印子的,”伊斯维尔笑着按着尤卢撒的嘴角往上提了提,“笑一下?”   “……你当我是干什么的, 还要给你陪笑?”尤卢撒翻了个白眼,面色却不由得和缓了几分。   当他再去摸口袋时,却发现信和小弩都不翼而飞, 而伊斯维尔早就转身推门而出,脚步轻快地走了。   “……哎,把东西放下!”尤卢撒笑骂, 抬腿追了上去。   *   自那场震惊全校的比试之后,伊斯维尔的名字传遍了塞科斯特的每一个角落。   观看了现场的学生们惊叹于伊斯维尔的实力,没去看的则好奇这个能打败龙奇姆的魔法师到底长什么样,伊斯维尔上课的教室挤满了来自其他专业蹭课的学生。   所幸塞科斯特的学生整体素质不错,才没有逼得伊斯维尔从窗口进出。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这场比试打得魔族心服口服,上课都安分了不少,连带着让伊斯维尔在教授之间本就不错的风评再次升了一个档次。   为了防止伊斯维尔出什么意外,有空的时候尤卢撒就会去接伊斯维尔下课,这段时间下来,他这张脸几乎成了凶残的代名词,见到那头银发,其他学生就要避让三分。   这天尤卢撒同往常一样接伊斯维尔下课,刚一踏进教室门,他就看见一名女学生站在伊斯维尔桌前,紧张地递了一封信过去。   伊斯维尔收了。两人又谈了几句什么,那女孩红了脸,捂着嘴直笑,看上去聊得不亦乐乎。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微风将轻薄的窗帘吹起一角,倒真有几分暧昧的气氛。   尤卢撒的脸黑了黑,他用力敲了敲门,教室内的两人循声回头,那女孩或许是被他吓到,匆匆和伊斯维尔道别便拎着包离开了。   伊斯维尔觉得今天的尤卢撒似乎有些不高兴,问起来的时候他却也不说,回到宿舍才臭着脸问他:“又收到了什么?舞会邀请?还是情书?”   或者两个都是?   下周便是迎新舞会,按照塞科斯特学院的习俗,学生们可以向自己心仪的对象送出舞会邀请,届时一同出席。   “是舞会邀请。”伊斯维尔收起了那封信,回答。   “这已经是你收到的第六十九封舞会邀请了,”尤卢撒指了指桌上那一叠五颜六色的信封,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决定好和谁去没有,学院偶像?”   他这话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伊斯维尔回头去看时,尤卢撒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像是伊斯维尔牵着谁的手去舞会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尤卢撒自己知道这些日子他心情有多糟糕,恨不得把这些花花绿绿的信一把火统统烧了,连吃饭都是酸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伸手揉了揉尤卢撒的脑袋:“我都拒绝了,尤卢撒。”   “……拒绝了?”尤卢撒一愣,“那你收这些信做什么?”   “人家的一份心意,我总不好退回去。”除了那些自己把信要回的,其他的信伊斯维尔都有好好保存。   舞会的邀请信尤卢撒倒也陆陆续续收到了几封,只是尤卢撒总是当场拒绝并把信退回去。   遇上那些死缠烂打,死活也不肯收回邀请信的,尤卢撒向来毫不客气地当着他们的面把信丢进垃圾桶里。   “既然本来就没可能,干嘛要把邀请信收下来给人希望?”尤卢撒对此是这么说的。   尤卢撒抿了抿唇,莫名熄了火:“那你打算和谁去?”   “我们又不是去交友的,”伊斯维尔失笑,“阿塞洛缪阁下要准备实践课不准备出席,我们两个一起参加不好吗?”   应该……没有别的想一起去的人吧。   伊斯维尔顺手捏了捏尤卢撒的耳垂,心不在焉地想。   “又是这样……”尤卢撒低喃了一句什么,伊斯维尔没听清。   “你说什么?”伊斯维尔捧住尤卢撒的脸,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眶有些泛红,似乎是委屈了,尾巴都垂了下来。   尤卢撒没回答他,却一把揪住了伊斯维尔的衣领把人给拽了下来。   伊斯维尔险些没站稳,两手忙扶住两道扶手才稳住身形。   “又说这种话……”尤卢撒的前额抵住了伊斯维尔肩头,咬牙切齿地,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   他又怎么不气呢,伊斯维尔这混蛋似乎生来就喜欢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偏偏那双眼睛又这样专注地看着他,像是认真的,让人的心跳不自觉便漏了一拍。   可尤卢撒知道伊斯维尔不懂,他不知道有些话只能对喜欢的人说,有些事只能对喜欢的人做,这些事情做得再多,也不会变成真正的喜欢。   没人比尤卢撒更清楚,伊斯维尔懂魔法,懂历史,懂这世界上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但就是不懂感情。   也不懂人心。   “我讨厌你……”他恨恨地揪着伊斯维尔的前襟,把扣子都扯散了一颗,柔顺的金发散落下来,搭在精致的锁骨上,尤卢撒想用这块骨头磨牙。   伊斯维尔颇有些莫名,他看出尤卢撒是不高兴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话和行动,最终将原因归结为尤卢撒不想和他一起去舞会。   “那我们不一起去?”伊斯维尔试探地问,“你想和别人一起?”   尤卢撒没说话,只是捶了一下他的后背。   伊斯维尔绞尽脑汁,又问:“那要一起去舞会吗?”   肩头的脑袋猫儿似的蹭了蹭他,尤卢撒拉上伊斯维尔的衣领,闷闷道:“……去。”   总不能真让伊斯维尔一个人,被骗走了怎么办?   *   学生们翘首已久的迎新舞会如期而至,这一整周的时间,学院都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礼服、长裙、水晶鞋,装饰鲜花的礼帽和发带,裙摆的宝石在夜色中闪着微光。学生们挽着舞伴的胳膊说笑着入场,成为今晚绮丽之梦的欢欣一缕。   两人倒是没有特意准备,甚至连礼服都是在校外的小镇上租的成衣,所幸两人都是宽肩窄腰的衣架身材,穿着倒也不坏。   “加尼斯呢?该不会是假消息吧。”尤卢撒捏着酒杯抿了一口,目光心不在焉地扫了一圈。   “少喝点酒,”伊斯维尔无奈道,“这酒后劲很足,别醉了。”   尤卢撒闷不做声地放下酒杯,不知在想什么。   周围频频投来目光,或惊艳或打量,其间有无数人上前邀请跳舞的,都被他们给拒绝了。   舞曲已经演奏过好几首,魔族在舞蹈方面也向来不拘小节,带着舞伴在宴会厅内大肆贴身热舞,这一热情倒也感染了其他学院的学生,连带着整个舞会都热闹起来。   进门的人陆陆续续地减少,就在两人认为加尼斯今晚不会参加时,一名不知什么时候进宴会厅的光头魔族从不远处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尤卢撒瞥见了他头皮上那块狰狞的赤色魔纹,挑了挑眉,问:“你是?”   “久仰大名,”那魔族微微颌首,目光落在了伊斯维尔身上,“我是加尼斯,不知是否有幸认识二位?”   加尼斯?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那加尼斯却转头道:“我有事想找伊斯维尔阁下商谈,不知能否……”   “当然,请便。”尤卢撒道,他量加尼斯也不敢在这宴会大厅搞什么小动作出来。   伊斯维尔和加尼斯走远了,尤卢撒垂眸望向桌上的酒壶,随手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不出伊斯维尔所料,加尼斯此行就是为了“希亚计划”。   “我观看了您与龙奇姆的比试,如果我没有记错,您的成绩也相当不错。像您这样优秀的魔法师,正是我们‘希亚计划’向往的天才。我们可以让您的水平更上一层楼!”   加尼斯说得唾沫横飞,伊斯维尔觉得他的热情与试图说服对手接受自己政见的精灵大臣们有得一拼。他佯装沉思,半晌才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和我详细说说吗?”   加尼斯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塞给了伊斯维尔:“如果您不介意,过些时日可以来这里找我,我们再好好谈谈。”   他看上去不打算在舞会这个场合透露太多,又稍微聊了几句便同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伊斯维尔回去的时候,尤卢撒正在喝酒,扫见他手边半空的酒壶,伊斯维尔心里一咯噔,忙过去把人给扶了起来。   “尤卢撒?”伊斯维尔试探地问,“你还好吗?”   银发青年看上去有些懵,他缓缓抬头,见是伊斯维尔,低低应了一声:“我没事。”   胡说。伊斯维尔心想。   明明是喝醉了。 第87章   “我送你回去。”伊斯维尔呼噜了一把尤卢撒的脑袋, 为了显得正式一些,原本毛茸茸的头发梳了上去,手感没有原本那样好了。   尤卢撒却摇头, 他握住伊斯维尔的小臂,上半身倾斜过来, 大半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小声道:“先去吹吹风……行吗?”   伊斯维尔犹豫片刻, 还是同意了。   尤卢撒看着醉得脸都红了,实际上脚步倒是稳当,被伊斯维尔扶着上了二楼也不见踉跄, 只是比平日里安静些。   二楼比起一楼来要冷清些, 伊斯维尔寻了一处无人的露台,把角落的藤椅拖了过来。   尤卢撒没坐,他整个人半靠在露台的大理石栏杆上, 微垂着脑袋, 几缕银发散了下来, 神情看不分明。   “有好受些吗?”伊斯维尔担忧地摸了摸尤卢撒的脸,问。   尤卢撒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掌心,答非所问:“和加尼斯谈得怎么样了?”   “他说过些日子再谈谈,”伊斯维尔道,“我自己去就行。”   尤卢撒偏过头, 打量着伊斯维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透亮的蔚蓝双眼,就连微凉的夜风都似乎格外偏爱他,轻轻撩起他的发尾, 却丝毫不显凌乱。   尤卢撒觉得眼前的场景颇有些似曾相识,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问:“伊斯维尔, 你对谁都这样吗?”   伊斯维尔没理解他的意思,重复:“什么?”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侧过身,一条胳膊搭在栏杆上,微微偏头望向伊斯维尔,银白的眼睫不知是因着醉意还是别的什么微微颤动。   “伊斯维尔,”他说,“我喜欢你。”   伊斯维尔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他听见舞会的乐声从虚掩的门缝飘送出来,人们的大笑、窗外的细语和远处的风声都普通而流畅地淌入他的思维,可当伊斯维尔抬眸,甚至带着几分胆怯望向尤卢撒的时候,他却觉得眼前的人成了一团混乱的线。   他读不太懂。   伊斯维尔下意识后退一步,神色罕见地慌乱。   “尤卢撒,你……”他咽了口唾沫,“你喝醉了。”   “……是啊,我喝醉了。”尤卢撒苦笑一下,他似乎知道伊斯维尔会如是回答,面上浮现出一抹释然。   伊斯维尔意识到尤卢撒面颊因醉意浮起的红晕已经散去,苍白的色调取而代之,甚至比他原本的肤色还要再白上一个度。   他的目光不过停留了几秒钟,紧接着尤卢撒便抬手按了按眼睛,似乎是觉得有些头疼,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伊斯维尔有些无措,他想说些什么让尤卢撒看上去不那么难过,但舌头却像是打了结,怎么都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先回去吧,”尤卢撒没有抬头,声音有些闷闷的,“让我醒醒酒。”   伊斯维尔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但不知怎的竟是答应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只是当他倒在床上,茫然地注视着苍白而无聊的虚空,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离开时尤卢撒的神色了。   很久之后伊斯维尔才想明白,因为尤卢撒没有抬头看他,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落寞的背影。   那一整个晚上尤卢撒都没有回来,伊斯维尔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盯着隔壁冰凉的床铺出神,直到他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房间的门也没有开。   接下来的一整天,伊斯维尔都没见到尤卢撒,下课之后来接他的人也成了龙奇姆。   “是万汀让我过来的,”龙奇姆如是道,他现在对伊斯维尔的态度称得上尊重,大概又多了一层尤卢撒的原因,伊斯维尔总觉得他的头压得比往常更低些,“他在哪儿?呃,这个,我不太清楚。”   见他目光游移,伊斯维尔叹了口气,道:“麻烦了,不过,您以后不必来了。”   伊斯维尔其实并不需要接送,如果对方不是尤卢撒的话,以确保安全为前提的护送没有任何意义。   龙奇姆愣了愣,见他坚持,也只好应了。   伊斯维尔已然确信尤卢撒是在刻意躲着他,这一次他猜到了,应该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的事。   那或许能被称为告白的……   伊斯维尔对“告白”一事并不陌生,光是在雾兰的时候,他便收到过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告白,那是他无法回应的爱意,因而他总是熟练地、称得上流畅地拒绝。   只是当这一切与尤卢撒扯上了联系,伊斯维尔却发现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   他习惯性地觉得或许拒绝更好,但每当伊斯维尔回忆起尤卢撒那句“喜欢”,他却觉胸膛一阵酸涩,像是心脏被钝刀子小心翼翼地划开一道口子,流出的是透明的蜜糖。   听到那句告白,他居然是高兴的。伊斯维尔意识到。   一连两天,尤卢撒没再回过宿舍,伊斯维尔想去他上课的地方找人,但魔法师的课程塞满了课表,每当伊斯维尔结束课程匆匆赶往尤卢撒所在的教室,却总是扑了空。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伊斯维尔戳了戳哥莱瓦的脑袋,问。   尤卢撒并没有带走哥莱瓦,白鸟看上去也不很想他,吃了睡睡了吃,过得比两人痛快得多。   哥莱瓦歪了歪脑袋,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我买些吃的给你?玩具呢?”伊斯维尔继续问。   可无论他怎么利诱,哥莱瓦都铁了心地装傻,最后甚至一头栽进窝里,用屁股对着伊斯维尔,免得自己心动了。   伊斯维尔没办法,他在床上趴了下来,轻声道:“哥莱瓦,如果我见不到他,我们可能就要分开了。”   白鸟翘起的尾羽颤了颤。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伊斯维尔缓缓道,声音里带着鸟都能听出来的伤感,“我再也不能帮你整理羽毛,也没法偷偷给你小零食吃了。”   哥莱瓦猛地抬起脑袋,双眼闪着惊恐的光。   它终于意识到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之间的这场矛盾究竟意味着什么,急得在窝里打了个滚。   不行,这两人不能分开!   哥莱瓦扑扇着翅膀跳上伊斯维尔的手掌,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什么。   伊斯维尔直起身,微笑着用指尖搔了搔它的脑袋。   当晚,尤卢撒刚在校场休息室的床上躺下,哥莱瓦忽然破门而入,急得直接撞进了尤卢撒怀里。   担心伊斯维尔这边出什么事,尤卢撒特意没把哥莱瓦带走,见它这副模样,心里一咯噔:“伊斯维尔出事了?”   哥莱瓦连连点头,呱呱嚷了几句什么,尤卢撒边听边套衣服,眉头越拧越紧。   “怎么会突然发烧?”尤卢撒记得伊斯维尔很少生病,难不成是因为那些莫名其妙融入他身体里的东西?   他急急忙忙赶回宿舍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   “伊斯维尔?”尤卢撒试探地唤了一句,精灵窝在被子里没有应声,一头金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看上去脆弱而无力。   尤卢撒来到床边俯下身,正欲伸手探探伊斯维尔的额头,忽觉手腕一紧,相触的手指温热而有力。   尤卢撒一愣,只见伊斯维尔掀开被子坐起身,一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面上不见丝毫病容。   “你们俩……”尤卢撒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哥莱瓦装作无事发生地缩回了小窝,险些气笑了,“你俩联合起来诳我是吧?”   就不该相信哥莱瓦这根墙头草!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暗自使劲想把手抽回来,但伊斯维尔铁了心不让他走,捏着他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松。   “尤卢撒,”伊斯维尔软下声音,劝道,“我们谈谈好吗?”   谈谈?谈什么?尤卢撒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伊斯维尔,又哪来的心思谈谈?   他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明知告白不会有结果还一头往上撞,现在如何收场都是个问题。   可当伊斯维尔站在他面前,用那种紧张的、带着犹豫的目光望向他的时候,尤卢撒却下意识卸了力道,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把自己送到了伊斯维尔面前。   “你想谈什么?”他收回迈出的腿,问。   伊斯维尔确认了尤卢撒不会掉头就走,他从床上起身,松手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发觉那片皮肤上浮起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察觉到他的目光,尤卢撒将手背到身后,没有看他。   天色已晚,屋里昏暗一片。伊斯维尔在墙壁上悬挂的魔油灯中注入一道魔力,柔和的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为什么躲着我呢?”伊斯维尔回过头,问他。   尤卢撒有些不自在,半晌才道:“这两天我去岛上的森林里转了一圈,这森林里似乎有人居住的痕迹。”   伊斯维尔顿了顿,无奈道:“尤卢撒,别转移话题。是因为舞会的时候……”   “我说了我醉了,”尤卢撒急急地打断他,生怕他接着说出那个词,“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   见尤卢撒只是沉默,伊斯维尔没有逼问他,声音温柔,不知是由于这格外温和的灯光或是别的什么,还带着些缱绻。   “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伊斯维尔慢吞吞地道,像在说一个故事,“‘喜欢’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它因何而生,又为何存在?它隐藏了一种怎样的心理?它包括了什么,有什么特征?它会改变什么,会带来什么?”   “我想不清楚,尤卢撒。没有一本书告诉了我答案,所以我想问问你。   “你能不能告诉我,喜欢是什么?” 第88章   喜欢是什么?   尤卢撒的神色登时变得十分精彩, 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青,竟是转身就走。   伊斯维尔愣了愣,在尤卢撒的手碰到门把之前拦住了他:“尤卢撒?你怎么了?”   他向后靠在门板上, 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尤卢撒,生怕他跳窗跑了。   “阁下想知道喜欢是什么, 倒不如找一个看得顺眼的人, 和她好好实践实践, ”尤卢撒抱臂瞪着伊斯维尔,一字一句地,颇有些阴阳怪气, “戏耍一个喜欢你的人很有趣吗?”   这句破罐子破摔的“喜欢”让伊斯维尔又是心头一颤, 他微微拧眉,不知自己为何有这种反应。   是心脏出了毛病?   尤卢撒见他皱眉,只以为伊斯维尔反感, 他自嘲地笑了笑, 转身往窗户的方向过去。   腰间一紧, 尤卢撒踉跄一步,被伊斯维尔护着后脑压在了门板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伊斯维尔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罕见地急切,面颊都因此红了一片, “我……”   他愣了愣,因为他发现尤卢撒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一圈。   尤卢撒挣了挣,然而要比力气他实在不是对方的对手, 伊斯维尔又铁了心不放他走,他牙关紧咬,词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很喜欢看我出丑吗, 伊斯维尔?”   按捺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尤卢撒别过脸去,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堪。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伊斯维尔对感情的理解依然停留在推理的层面,一举一动全然出于经验,对于感情本身,他一无所知。   蠢死了。尤卢撒想。   喜欢上伊斯维尔是他做过最蠢的事。   “不是,我没有想看你出丑……”伊斯维尔慌乱地帮他擦眼泪,尤卢撒挥开他的手,他索性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我只是……不想你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的一种,我……”   “你觉得算吗?”尤卢撒哭得鼻子都红了,恨不得把近在咫尺的脖颈咬下一块肉来,“你懂个屁。”   “我不懂,我不懂,”伊斯维尔应着,把人搂得更紧了些,“尤卢撒,你教我好不好?”   教?教什么?   尤卢撒蒙了一层雾的大脑被这句话惊醒了,他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伊斯维尔:“你什么意思?”   伊斯维尔用指尖拂去他面上的一滴眼泪,道:“就是……字面意思?”   只是不知道,尤卢撒愿不愿意。   尤卢撒当然不愿意。他都被气笑了,谁会向暗恋者提出这种要求?   他意识到,蠢的不是他,是伊斯维尔才对!   “然后呢?”尤卢撒抹了把眼泪,尾巴烦躁地甩了甩,“我教会你之后你打算怎么做?把我甩了,然后去寻找真爱?”   尤卢撒的本意是想让伊斯维尔意识到这个提议有多荒唐,没成想伊斯维尔竟是真的思考片刻,道:“结婚……我们结婚吧?”   这话不仅吓僵了尤卢撒,更是让伊斯维尔有了豁然开朗之感。   他回忆起来自己未竟的婚约,伊斯维尔意识到,若是奥伦妲没有别的愿望,他大概也会寻一个由头把婚约推掉。   因为他有别的,想要结婚的人。   “我第一次碰到你的尾巴的时候,你不是说摸了尾巴就要结婚吗?”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头发,柔声道,“当时我说……”   ——“那我们就结婚吧,”伊斯维尔顿了顿,有些紧张,“我们成年之后就办婚礼好不好?”   尤卢撒只当这是孩童的戏言,但伊斯维尔认为不是。   毕竟尤卢撒也答应他了,不是吗?   尤卢撒被他跳跃的思维惊呆了,他磕巴片刻,才道:“那个是……啧,你都摸了多少次了。”   “所以,我应该要和你结婚,对吧?”伊斯维尔笑道,微眯的蓝眼睛竟有几分单纯。   “……如果别人也让你摸了尾巴,难不成你也要和他们结婚吗?”尤卢撒抿唇,觉得有些好笑,有谁会把这种蠢话当真?   伊斯维尔却摇头,认真道:“如果那样,也就只好抱歉了。结婚的话,只有尤卢撒才可以。”   结婚的话,只有尤卢撒才可以。   这句话把尤卢撒砸得晕头转向,他不可置信地敲了敲伊斯维尔的前额,又捧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想看看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伊斯维尔不明所以,站在那儿任他摆弄。   “你……”尤卢撒咽了口唾沫,尾巴不自觉地缠上了小腿。   难道伊斯维尔……   他太久没有应答,伊斯维尔以为他拒绝了,眸光暗了暗,道:“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剩下的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尤卢撒捧住他的脸,眼里泪光未干,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晶亮。   “我答应了,”他一字一顿道,“但是,伊斯维尔,别去找别人。”   “不会的,”伊斯维尔笑着摸了摸尤卢撒的脸,“不找别人。”   尤卢撒满意地勾起嘴角,明明几分钟之前还在哭,现在却笑了。   伊斯维尔突然有些想亲亲他,于是他问:“那现在可以接吻吗?”   “……啊?”尤卢撒愣了愣,下意识抬眸看去,伊斯维尔就在他几厘米之外的地方,专注而沉静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精灵饱满红润的嘴唇上,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不,不行,”尤卢撒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磕磕巴巴道,“现在太快了。”   他不会告诉伊斯维尔自己还没准备好。   伊斯维尔想说可那些魔族甚至会在第一次见面的舞池里热吻,但思及尤卢撒的个性,为了避免他恼羞成怒又跑得几天见不着人,终于还是闭了嘴。   既然尤卢撒说太快了,那就先放放吧。   虽说伊斯维尔确实很好奇接吻到底是什么感觉,明明只是嘴唇的相触,却让人看上去那样幸福。   伊斯维尔握住尤卢撒的手,青年手腕上的指印还没有消,他垂眸注视着那条劲瘦有力的手腕,低头吻了一下鲜红的指印。   “会痛吗?”他问。   尤卢撒的大脑在感知到手腕温热的同时就短暂停止了运作,他呆呆地看着伊斯维尔,目光随着他的起身而动。   直到伊斯维尔治好了那些痕迹,尤卢撒才回过神来,耳根发烫,连指尖都在哆嗦。   “今晚别走了吧?”伊斯维尔捏了一下尤卢撒滚烫的耳朵尖,笑道,“我明天要和加尼斯阁下谈‘希亚计划’的事,现在该休息了。”   “……哦,那就……休息吧。”尤卢撒干巴巴道,他同手同脚地往床边走,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一跤。   暗中观察的哥莱瓦禁不住“呱”了一声,好像在嘲笑他。   “闭嘴,”尤卢撒不出伊斯维尔所料地恼羞成怒了,他揪了揪白鸟的尾巴毛,咬牙切齿,“小叛徒。”   伊斯维尔看得好笑,揉了一把尤卢撒的发顶,伸手熄了灯。   他掀被上床,回想起什么,道:“你刚才说,森林里似乎有人居住?”   尤卢撒闷闷地应了一声,道:“我发现了人的脚印,很新鲜,那些到森林里上实践课的学生不会走得那么深。”   说到实践课,伊斯维尔想起阿塞洛缪昨天启程进了森林,岛屿东面有一座火山,火属的魔法师们通常会到那附近上实践课。   “等阿塞洛缪阁下回来,我们问问他吧。”伊斯维尔道。   他偏过头注视着尤卢撒,笑意轻浅,让尤卢撒几乎觉得他只看得见自己一个人。   “不是说休息了吗,”尤卢撒拉上被子蒙住了脑袋,“睡了。晚安。”   “晚安。”伊斯维尔笑道,双眼好似两汪柔和清冽的泉水,目光在尤卢撒身上看不够似的停留一瞬,这才收回。   尤卢撒在被子里缩了缩,把自己整个人裹了进去。   伊斯维尔这些日子其实没怎么睡好,他怕尤卢撒半夜回来自己错过,又担心尤卢撒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出什么事,鞭长莫及。   今晚是他三天下来睡的第一个好觉,或许是熟悉的气息令他安心,伊斯维尔只觉眼睛一睁一闭,眨眼便到了天亮。   意识清醒之后他下意识确认尤卢撒是不是还在,却见隔壁床上的尤卢撒早已醒了过来,只露了一颗脑袋在外面,睁着一双绿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他不知多久。   “尤卢撒?”伊斯维尔笑了,因为刚醒的缘故,声音还有些哑,“醒得好早。”   尤卢撒僵了僵,颇有些偷看被抓包的惊慌。他胡乱应了一声,掀起被子缩了回去。   时间还早,两人慢吞吞地洗漱穿衣,尤卢撒打了个哈欠,边穿外套边问:“你和加尼斯约的什么时候?”   “午休的时候。”伊斯维尔道,他见尤卢撒的衣领翘起了一角,走上前帮他给抹平了。   整理完衣服,伊斯维尔却也没有走开的意思,尤卢撒摸了摸自己的脸,奇道:“怎么了?”   “早安吻,”伊斯维尔道,“我听说很多恋人都有。不试一下吗?”   他看上去真的很想进一步确认恋人的关系,尤卢撒险些噎住,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飘忽不定,想找个时候逃跑。   但伊斯维尔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上前一步,继续问:“可以吗?”   尤卢撒大脑一团混乱,他再次后退,后腰撞上一个硬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桌子旁边。   他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地,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对了,还没牵手,接吻之前应该……”   话音刚落,右手掌心便是一暖,伊斯维尔无师自通地拉住了尤卢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现在是不是可以了?”伊斯维尔抬起小臂,把两人相牵的手展示给尤卢撒看,语气认真,像在探究什么哲学问题。 第89章   尤卢撒没了话说, 他闭了闭眼,脸红得要冒烟,半晌才小声道:“先……亲脸。”   伊斯维尔依言凑近过去, 在尤卢撒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嘴唇的柔软一触即分,伊斯维尔察觉到尤卢撒的手猛然收紧, 抓得他有些疼。   “啪嗒”一声, 只见黑色长尾倏然缠住了精灵的腰, 黏黏糊糊地绕了好几圈。   伊斯维尔很喜欢尤卢撒的反应,他拨了拨尤卢撒不断颤抖的睫毛,俯身又亲了一下。   肌肤相贴的感觉……似乎不赖?   “……够了, ”尤卢撒单手掩面, 他有种再这样下去脑子会烧坏的错觉,“去上课吧,求你。”   伊斯维尔觉得不大公平, 虽说尤卢撒是他的老师, 但恋爱这样的事应该要做到双方对等, 他亲了尤卢撒,尤卢撒却想跑了。   “还有这里,”精灵用一个指头点了点自己光洁的侧脸,“早安吻,不给我一个吗?”   他思索片刻, 把脸埋进尤卢撒颈窝,让人觉得拒绝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   “……伊斯维尔,别学哥莱瓦撒娇。”   “可哥莱瓦撒娇每次都有用。”   “……”   “我撒娇就没用吗?”   尤卢撒不说话, 伊斯维尔顿了顿,依言放开了尤卢撒,为他理了理方才弄乱的衣领, 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满的迹象,嘴角的微笑依然挂着:“那我去上课了,晚上见。”   伊斯维尔后退了半步,忽觉衣领一紧,尤卢撒揪着他的前襟把他拽了回去。   面颊一暖,温热的吐息一触即分。   “有用,”伊斯维尔听见尤卢撒道,“比哥莱瓦撒娇……还有用。”   伊斯维尔愣了愣,却见尤卢撒迅速后退,捞起外套便冲出了房门,速度快得伊斯维尔甚至没看清他的脸。   他一定脸红了。伊斯维尔想。   他摸了摸方才尤卢撒亲过的地方,理所当然般地没什么痕迹,伊斯维尔却觉得触感滚烫。   他俯身把今天的书收拾起来,再抬头时,无意间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耳根通红,整张面孔因为不自觉的笑意明亮起来,双眼闪着快活的光。   收拾书的手不自觉一抖,摞好的书登时掉了一桌。   伊斯维尔却没心思管,他轻触嘴唇,其上似乎残留有另一个人的余温。   这就是……喜欢的感觉吗?   *   当天中午,伊斯维尔准时抵达了与加尼斯的会面地点,位于学院西面一幢不起眼的小楼里。   “看见阁下精神不错,我就放心了,”加尼斯为伊斯维尔倒了一杯茶,头皮上的魔纹在阳光下闪着汗水,“这儿比较简陋,请阁下勿怪。”   伊斯维尔接过茶杯,没多犹豫地便啜饮一口。   他没有忽略加尼斯嘴角不自觉扩大的笑意,因而他回以温和的笑,道:“阁下能讲讲‘希亚计划’的具体内容吗?”   “当然了,我找您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加尼斯拍了拍手,从身后的书架上翻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了伊斯维尔。   “‘希亚计划’是专为优秀魔法师而设,您知道,在魔法式微的当下,大魔法师万中无一,我们的目的便是改变这一局面。   “通过一系列培养方案,参加计划的魔法师们的水平几乎都能在短短数个月内提升一个档次,其中不少已经进入世界顶级的魔法师公会和宫廷任职。   “您是我见过最特别的魔法师,万汀阁下。您不仅有极强的魔法天赋,还拥有寻常魔法师难及的身体素质,若您加入计划,我们会为您量身打造培养方案,您的飞跃将不逊于任何人!”   加尼斯说得慷慨激昂,伊斯维尔微笑倾听,待对方说得差不多了,适时道:“为了参加计划,我需要付出什么呢,阁下?”   “付出?不不不,”加尼斯面露惊讶,似乎为伊斯维尔的生疏不可思议,“我们是学院的内设计划,是专为学生所设!我们又怎么能向学生要东西呢?您所需要做的,只有配合我们的方案而已。”   伊斯维尔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麻烦您了。”   加尼斯雀跃地扑上来与伊斯维尔握手,力量大得几乎要把他的胳膊扯下来。   “不麻烦,怎么会呢?”他笑道。   伊斯维尔跟着加尼斯来到了小楼的地下室,这里空无一物,伊斯维尔注视着加尼斯在对门的墙壁上按了按,砖块应声而动。   暗黄的光射入窄小阴暗的地下室,加尼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欢迎来到‘希亚计划’,万汀阁下。”   伊斯维尔抬眸望向门后的长走廊,昏暗的油灯在两侧闪烁,于墙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影子。   原来位于地下,怪不得他们找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任何踪迹。   伊斯维尔跟随加尼斯走进门内,移动门在二人身后自动合上,与墙壁融为一体。   “今天是新一期‘希亚计划’的头一天,我现在领您去宣讲室。”加尼斯笑道。   两人穿过弯弯绕绕的长走廊,比起生机勃勃的学院,此处更像一个地下堡垒,无数木门在走廊两侧紧闭,看不清其中景状。   空气中似有隐约嘶吼,伊斯维尔屏息静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不见。   与他初来岛屿时一模一样。   伊斯维尔拧眉,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自己的想象。   就在这时,加尼斯停下脚步,笑道:“请进。”   他为伊斯维尔推开大门,门板发出吱嘎一声响,吸引了屋内众人的目光。   “各位请继续,我只是领一个新同伴过来。”加尼斯摆了摆手,笑道。   台上的□□闻言清了清嗓子,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宣讲。   伊斯维尔走进屋内,这时候他发现,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大多是披着彩色法师袍的心院学生,见伊斯维尔进来,神色各异。   或尖锐或打量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身上,有人扫了他一眼便别开视线,还有人将原本放置在身前的书挪到了身旁的空位上,意图不言而喻。   前些日子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之后,他们想不认识伊斯维尔都难。   伊斯维尔并没有在意那些称不上友善的目光,双眼扫过坐得满满当当的房间,在那之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入学考核中遇到的那个羊角辫水属魔法师赫然在座,身旁大概是同系的朋友,见到伊斯维尔,她惊讶地点了点头,伊斯维尔回以微笑。   羊角辫少女四处看了看,见没有位置能让给伊斯维尔坐,颇有些不安的模样。   就在这时,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名浅黄色披肩的学生将书收了起来。   伊斯维尔对这张脸有印象,在入学的那天遇到过,似乎叫……路佩?   他径自穿过座位间的空隙,在路佩腾出的空位上坐了。   “日安,路佩阁下。”伊斯维尔轻声道。   路佩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伊斯维尔居然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别过脸胡乱点了点头。   台上的宣讲已经进行到半途,没过多久,那□□便结束了长篇大论,宣布:“接下来我们将为诸位进行魔力测试,请排好队跟我来。”   魔力测试?   伊斯维尔曾听说过一些魔法师公会在招收新成员的时候会用到类似的魔法器,它能够检测出魔法师的魔力储备,没想到这计划居然也用上了。   伊斯维尔跟在队伍最后又下了一层楼,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的正中央陈设着一枚巨大的魔法球,底座之上设有凹槽,想必就是测试之处。   “请各位一个个来,尽全力向魔法球输入魔力。”□□扬声道。   与此同时,伊斯维尔忽觉眼前视野闪了闪,无形的魔力覆上太阳穴,拼命试图入侵他的脑内。   “暗示”?   伊斯维尔顿了顿,不动声色打散了那缕魔力。   暗示能让受术者下意识遵从施术者的指令,是精神系魔法的一种。   这名□□会用精神系魔法?   大概是有意为之,先前那名羊角辫少女排在了伊斯维尔后面,她先前的同伴则自己走到了前面的队伍里,大概是不想和他们多接触。   她友善地向伊斯维尔打了个招呼,道:“好巧,我没想到再见到你是在这种时候。你……叫我古穆斯就好了。”   伊斯维尔态度温和地与她交换了姓名,古穆斯随即看了看路佩,以为他是伊斯维尔的朋友,她有些胆怯,但出于礼貌,还是问:“请问怎么称呼?”   “……我?”路佩没想到两人聊天还会带上他,迟疑半晌才道,“尼珂·路佩。”   三人的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在房间的另一侧,一名戴着眼镜的男人翻开了一本记录册,提笔蘸墨,等候记录新鲜出炉的数据。   在三人说话的时候,第一名学生已经走上前去,将手放在了凹槽之中。   对方是名水属魔法师,他闭上双眼,紧咬牙关,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魔法球内输送魔力。   水色的光闪烁了一瞬,那记录员在羊皮纸上写了些什么,语气平淡道:“下一个。”   大概是觉得光芒闪烁的时间太短,那学生有些脸红,辩解:“我刚刚没使出全力,再试一次行不行?”   “下一个。”记录员却没看他,冷漠地重复了一遍,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学生。   第一人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房间,紧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伊斯维尔观察了那些学生的魔力储备,在心中浅浅估算了一个折中值。   他身前的路佩只以为他紧张,犹豫片刻,还是出言安慰:“别担心,你也不是心院的学生,光暗一点不丢人。”   伊斯维尔顿了顿,笑着道了谢。   路佩是土属魔法师,魔力储备和伊斯维尔估算得差不多,约莫在在场众人的上游,在同年龄的魔法师中相当不错。   之后便是伊斯维尔,大概是想看看这个从木属院系拉过来的学生有什么能耐,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那□□给他下的“暗示”没有成功生效,好让他按着所有学生的平均值注入了魔力。   见魔法球发出的光比前一个还要微弱些许,那记录员面上的失望一闪而过,而一些学生也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我说他也没多大能耐,”一人对同伴嘀咕,“矮个子里拔高个儿罢了。”   路佩觉得校长会亲自接见伊斯维尔,那想必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见状只以为他的天赋藏在了别的方面,也没流露出丝毫不屑。   记录员将所有人的数据记录在案,而后便有一人从门外走进屋内,为每人分发了一枚棕红色的药丸。   “这枚药丸能够为诸位而后的提升打下基础。”那人道。   伊斯维尔凝视着掌心的药丸,却不似其余人那样惊喜。   这药……似乎不大对劲。 第90章   那药丸通体棕红, 据那人说是由某种草药制成,但伊斯维尔分明嗅到了一股极浅淡的血腥味。   这气息有些熟悉,伊斯维尔回忆不起在什么地方遇到过, 但理智告诉他,这枚药丸不能随便入口。   他偏头望向离他最近的古穆斯, 却见她早已将药丸咽了下去, 这时候正捧着一杯水小口啜饮, 见伊斯维尔望过来,好心道:“你想喝水吗?那边有。”   伊斯维尔抿唇,轻轻摇了摇头。   见身旁的尼珂捏着药丸就往嘴里塞, 伊斯维尔拍了拍他的肩, 道:“这么大一颗药丸咽下去怕是噎着嗓子,您不就些水吗?”   尼珂扫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还是从里到外的金贵:“也行, 你要水吗?我去接两杯来。”   尼珂就怕伊斯维尔笨手笨脚的, 倒水的时候把药丸掉了都不知道。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他掌心的药丸, 微微点头:“那就麻烦了。需要我帮您拿着吗?”   尼珂便将那张包着药丸的油纸交给了伊斯维尔,叮嘱他别给掉了,这才转身离开。   伊斯维尔面不改色地扫视一圈,见无人在意这边,悄悄将手探进了口袋。   很快尼珂便带着两杯水回来了, 伊斯维尔微笑道谢,伸手将水杯接了过来。   而其余人似乎都没发现药丸的异常,一个接一个就着水把药给吞了下去, 伊斯维尔有意想拦,却苦于没有理由干涉。   负责人盯着所有人将药丸都吞了下去,这才放下心来。他让他们几天之后再来这里, 而后便宣布今天的行程就此结束。   人群从来时的路离开,伊斯维尔不喜欢拥挤,因而落在最后,尼珂是抱着一堆书来的,在他后面慢吞吞地走。   伊斯维尔见他实在艰难,笑问:“要帮忙吗,阁下?”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尼珂将书往上掂了掂,没成想厚书摞得太高,最顶上那本一个不留意便滑落了下来。   伊斯维尔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书,定睛一看,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若是稍微不注意,怕是会直接散了架。   尼珂有些尴尬,讪讪道:“那,那就拜托了。”   离开小楼时,下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   “您去哪儿呢,教学楼?”伊斯维尔捧着半叠书,问。   “先去图书馆把书还了,要是今天不还回去,又得罚我的款,”尼珂叹了口气,从那座沉闷阴暗的基地出来,他的心情也明快了许多,“把书给我就行。”   伊斯维尔下午第一节并没有课,闻言笑道:“我和您一起过去吧,正好我也有书要借。若是把书摔了,罚的款更多,不是吗?”   “……你最好不是在嘲笑我。”   话虽如此,尼珂承认伊斯维尔说得没错,也没再拒绝,两人往图书馆的方向去。   尼珂借的书有一小半和魔法相关,剩下的则统统是神学类,伊斯维尔扫了一眼书封,多是与光明神有关。   “看来您是一名虔诚的信徒。”伊斯维尔笑道。   尼珂脚步一顿,胡乱应了一声:“作业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塞科斯特的图书馆足有几十层楼高,两人穿过魔法阵,将书放回了还书处。   “你要找什么书?我对这地方还算熟,我帮你找吧。”尼珂拍了拍掌心的浮灰,道。   伊斯维尔其实没什么想借的书,图书馆里和魔族有关的书籍不多,他也已经借阅得差不多了,闻言思索片刻,道:“我最近想了解光明教会,您有什么推荐的书籍吗?”   “光明教会?”尼珂的面色有些古怪,“你从小耳濡目染的了解还不够多吗?”   语毕他才回忆起来,伊斯维尔顶着魔族的姓,大概是被魔族家族收养的人类,会对光明教会抱有好奇也算正常。   “如果你只是想了解教会的发展史,我建议你直接看《光明教会史》,有好几个版本,你想听溜须拍马的就选拉特迈学派的,想看满腹牢骚就选艾德什学派,当然,还有……”   尼珂猛地刹住话头,见伊斯维尔没什么异样的神色,这才继续道:“总之,你不想深入研究的话,随便找一本神学的书都成,基本上每一本都会介绍教会的传说和发源,都够满足你的好奇心了。”   这些书架足有十几米高,取书需利用书架边常设的升降魔法器,魔法器边有置物篮,供借书者暂放书籍之用。   有关光明神教,伊斯维尔其实了解过一些。   传说混沌初开之时,世界由光与暗两团物质组成,光明神便诞生于这团光。祂亲手创造了圣子、圣女与圣龙,七大上位神以及其下数不清的天使,神域便是众神所在之处。   光明教会对光明神及其所谓语录大肆宣扬,却闭口不提和那团暗物质有关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光明神教和魔神教达成了微妙的分工,双方各自占据传说的一角,互不相干。   “哎,你觉得,神的天职是什么?”尼珂抽出一本书,扭头问伊斯维尔。   神的天职……是什么?   伊斯维尔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精灵信仰精灵女神没错,但神在他们眼里更像是一个符号,除了每年祭典拜一拜,平日里祈祷时念上几句,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您觉得呢?”伊斯维尔反问。   “我?当然像其他人一样,觉得神能带给我们幸福啦。”尼珂嘟嘟囔囔地,伊斯维尔却觉得他自己都不是很信自己的说法。   他顿了顿,道:“我觉得,神的天职大概是……维持秩序吧?”   “维持秩序?为什么?”   “虽说神全知全能,但要让祂兼顾世上每一个人,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相比之下,通过维持既定秩序保持世界正常运作,显然效率更高,不是吗?在这样的秩序之下,人们更有可能获得幸福。”   “你可真是……”尼珂不由得失笑,“这话要是被教会的人听见了,非把你打成异教徒关个十年半载不可。”   虽说让信徒们遵守教会的秩序是他们的目的之一,但明面上说,教会仍是通过宣扬神赐的幸福而得到如今的地位,若是连想象中的幸福都只是冷冰冰的秩序的附加产物,那些穷苦人想必不会乐意继续信仰下去。   但若神明真能眷顾每一个人,那这世上哪会有苦难可言?事实却是幸福短暂,苦难更多,乱世之下,无人幸免。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图书馆一片寂静,阳光从落地窗外照入屋内,在冰冷的木质书柜打上一片暖黄,尼珂却觉心头一片冷凝。   “这些书够你看一阵子了,”尼珂指了指置物架上的那一堆书,意味不明道,“记得按时还,你不会想知道这儿的罚款价钱的。”   傍晚下课之后,伊斯维尔走出教室,不出所料地在走廊的另一侧看见了尤卢撒。   伊斯维尔了然地笑笑,抱着书迎上前去,道:“你来了。”   尤卢撒有些别扭地摸了摸脸,似乎还因为早上的事有些不自在。   他的目光扫到伊斯维尔怀里的书,伸手接过,那重量让他始料未及:“下午谈了什么?”   “药丸?”尤卢撒听伊斯维尔说完“希亚计划”的事,将手探进伊斯维尔口袋,摸到了两枚由油纸包着的球体,“知道成分吗?”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不太清楚,我打算晚上回去调查一下。今晚阿塞洛缪阁下回来,或许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尤卢撒脚步一顿,没说什么。   “话说回来,你借这么多书干什么?”尤卢撒挑了挑眉,随意翻了几页,发现都与光明教会有关后,兴致缺缺地松了手,“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仰光明神了。”   实际上,尤卢撒也不觉得伊斯维尔是个多虔诚的诺德女神信徒,这精灵王子连祈祷都只是例行公事,离开雾兰之后更是没听他说过几句,只是这副温和的模样给了旁人一种虔诚的假象。   “光明教会控制的区域相当广泛,若要在大陆之间行走,还是对教会的规矩多了解些来得好。”伊斯维尔解释。   两人将物品在餐厅入口的储物柜里锁好,挑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了下来。   尤卢撒吃完饭,刚擦了擦嘴,唇边便抵上了一枚红彤彤的水果,一个指节长短,富有光泽的表皮上滑落下一滴水珠。   “……你做什么?”尤卢撒嫌弃地偏开头,他向来不喜欢吃果蔬。   “喂你。”伊斯维尔理所当然地道,同时隐秘地指了指不远处坐着的一对甜甜蜜蜜互相喂饭的情侣。   尤卢撒眼皮跳了跳,声音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你昨晚说让谁教你?”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你。”   “那你听谁的?”   “听你的。”   “那就别和人家学什么有的没的,”尤卢撒将那把插着水果的叉子给推了回去,语重心长,“还有人喜欢抱着在草丛里滚来滚去呢,你看见了是不是也要学?”   “如果这是恋爱必须的一环的话……”伊斯维尔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什么,“尤卢撒,你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逃避吃水果?”   尤卢撒诡异地沉默片刻,接着若无其事道:“魔族不需要吃水果。”   “你这样对整个魔族很失礼。让那些素食主义者怎么办?”   尤卢撒磕巴片刻,憋出一句:“就算是恋人也不会管这么宽。”   “这边不接受恋人抗辩,尤卢撒。”   怎么在这种时候这么敏锐?   尤卢撒有些懊恼,他四处看了看,见无人在意这边,抓住伊斯维尔的手,在手背上飞快亲了一下。   伊斯维尔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那块被亲过的皮肤,转而看尤卢撒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耳朵也有些发烫。   “那接受恋人贿赂吗,法官?”尤卢撒小声问。 第91章   最终那枚水果还是进了伊斯维尔的肚子, 尤卢撒为此回去的路上都显得有些得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受了贿赂的法官刚回屋放下东西就把人压在了门上,伊斯维尔用鼻尖蹭了蹭尤卢撒的脖颈, 认真道:“要贿赂的话,刚才那些可不够。”   尤卢撒被蹭得直痒, 他缩了缩脖子, 尾巴缠上了伊斯维尔的腰:“那你想要什么?”   伊斯维尔的指腹蹭了蹭尤卢撒的侧脸, 声音温柔而缱绻,暗含期待:“亲一下?”   话音刚落,尤卢撒只觉脸颊一热, 伊斯维尔又亲了他一下。   他按在精灵肩头的手紧了紧, 故作镇定道:“就这样?”   “你的意思是,还可以要更多吗?”伊斯维尔笑着捧住尤卢撒的脸,下一个吻落在鼻尖。   紧接着是额头、眼睛和下巴, 分明只是最简单的触碰, 尤卢撒却在这一个胜似一个轻柔的吻里软了双腿, 连眼都不敢睁。   “万汀老师,你这样怎么教我?”   伊斯维尔的声音让尤卢撒一个激灵,他倏然睁开眼,看见了精灵眼里明晃晃的笑意。   “你……”尤卢撒反应过来,突然觉得有些丢人。   亲了几下而已, 他怎么就和丢了魂似的任人摆弄了?他可是魔族,怎么能被精灵耍得团团转?   奇怪的种族荣誉感在这时候冒了出来,尤卢撒站直身形, 清了清嗓子,问:“还想学什么?”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道:“接吻?”   “接吻?就这样?”尤卢撒捏了一把伊斯维尔的脸, 故意问,“别的呢?”   这话把伊斯维尔问住了,牵手,拥抱,接吻都做过了之后,还有什么?   “那……摸一下尾巴?”伊斯维尔记得摸尾巴在魔族是求爱的表示,“不过我没有尾巴给你摸。”   他没有忽略尤卢撒眼底闪过的狡黠,银发青年的嘴角扬起一个自得的弧度,道:“看吧,没有我教你,你连恋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伊斯维尔压下翘起的嘴角,右手拇指按了按尤卢撒的嘴唇,“在那之前,能先教我怎么接吻吗,尤拉老师?”   尤卢撒一愣,耳根腾地红了。   “你,别这么叫我……”察觉到伊斯维尔凑近过来,尤卢撒下意识闭上眼,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不大有老师的威严,又把眼睛睁了开。   那张刚好长在尤卢撒审美点上的俊美脸蛋近在咫尺,他咽了口唾沫,呼吸交缠——   突兀的敲门声在屋内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伊斯维尔?万汀阁下?你们在吗?”   门外传来阿塞洛缪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飞快地分开。   阿塞洛缪进屋的时候两人已经迅速整理整齐,房间另一侧的窗户开着,夜风从窗外吹送进屋内,为空气添了几分凉意。   阿塞洛缪看上去刚从实践课回来,只是简单换了身衣服,整个人浑身上下透着疲惫:“您今天参加了‘希亚计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结果如何?”   在离开之前,阿塞洛缪在伊斯维尔的引荐下与加尼斯见了一面,由于他没有将克里斯特的拿手绝技暴露出来,很遗憾地没有被“希亚计划”所接纳。   伊斯维尔拉开椅子让阿塞洛缪坐了,又为他倒了杯水,将白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我对药理不怎么精通,不知道这药究竟有什么成分。”伊斯维尔摊开油纸,将两枚保存完好的药丸搁置在桌上。   那药丸刚取出来,尤卢撒就拧着眉毛站了起来,将窗户拉到了最大:“什么味道?他们往里面加了尸体不成?”   伊斯维尔看了看阿塞洛缪,后者同样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味道?”伊斯维尔问。   “这药血腥味很浓,”尤卢撒不住在鼻子边上扇着风,面露嫌恶,“而且有股腐臭味。”   魔族的五感相对其他种族更为灵敏,伊斯维尔在屋子里洒了些香薰,回头便见阿塞洛缪已经将一枚药丸切成数块研究起来。   伊斯维尔知道他早年为了调理魔力,对药草之类颇有研究,因而没有上前打扰,静候他的回答。   “崴荏草,恩格叶……简单来说,都是些增补的药,”阿塞洛缪捻起一粒药嗅了嗅,缓缓道,“有些恢复剂的成分。不过,这些药提供的魔力只能短时间内使用,无法长期存储才对。”   “那这药中的血腥味是哪儿来的?”尤卢撒捂着鼻子问。   “大概出自某种兽类,”阿塞洛缪道,“具体是什么……抱歉,目前我没法搞清楚。”   兽类?伊斯维尔回忆起自己两次听见的隐约的吼声,难不成“希亚计划”是在药中混入了某些魔兽的血肉?   “我再找人帮忙看看吧,”阿塞洛缪道,“能将这药丸给我一份吗?”   伊斯维尔回道:“当然。您的实验课怎么样?”   阿塞洛缪收起了一枚药丸,转而道:“火山的实践课前后都是我们自己行动,我借此机会调查了岛屿的其他区域。   “东面是火山,南面则是码头,大多是学院的建筑,西面还没来得及调查。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这些情报他们都已经知晓,要说尚未来得及调查的区域,也只有西、北方向而已。   伊斯维尔注意到他在“正常”之前短暂的停顿,追问:“那北面呢?我记得北面在地图上是大片的森林,您去了吗?”   “我去过,”阿塞洛缪道,“那儿……什么……都没有……”   他眼底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下意识抬手扶住前额,口中喃喃低语:“奇怪,我到那儿的时候分明是下午,为什么离开的时候成了傍晚?我并没有深入,因为担心魔兽出没,只是在边缘逗留了一阵……”   伊斯维尔与尤卢撒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犹疑。   “您再回忆一下,确定只在边缘逗留过吗?”伊斯维尔问,“有没有遇见过什么人?”   “我确定……不对,我……”阿塞洛缪面露痛苦,边摇头边揪着自己的头发,“不对,我遇见了……头好疼……”   伊斯维尔意识到不对,立刻又给阿塞洛缪倒了杯冷水,道:“奔波数日,您想必是累了,今天就先休息吧,好吗?”   他扶起阿塞洛缪,后者闭了闭眼,终于放弃了回忆。   “我记不起来了,抱歉……”阿塞洛缪长长吐出一口气,双眼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   两人将阿塞洛缪送回了房间,确认他安然无恙后,这才回屋。   “我想他的记忆出了些问题,”尤卢撒反手关上门,拧眉道,“不可能是由于内部原因,他应该遇到了什么东西。我只听说过会让人的大脑短暂混乱的魔植,但不会只失去一小段记忆。”   “他或许遇到了什么人……一个不普通的人。”伊斯维尔道。   记忆与梦境,就算在魔法中,也属于最深奥的那一类。篡改记忆的魔法并非一般人所能掌握,就连伊斯维尔也未曾有过接触,只有最高等的精神系魔法师才能做到这一点。   “……笔记,”尤卢撒沉默片刻,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我家找到的那本笔记吗?”   “你是指捷琳夫人的笔记?”伊斯维尔当然记得,它至今被完好保存在精灵王宫专为尤卢撒留的房间里。   根据那本笔记的记载,从五岁开始,尤卢撒就患上了一种就连捷琳也束手无策的病,但二人对此都毫无印象。   “你对上面记载的病症有头绪了?”伊斯维尔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你想说……”   “……是妈妈消除了我们的记忆。在几个月前,我犯过一次病,那时候希尔戈也在,她似乎也知道我患有这种病症。或许魔女有操控记忆的能力。”   尤卢撒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来到窗边,抬眸望向北方,从这里,视线被成片的楼房和森林遮挡,只能看见一片沉沉的夜色。   “我要去看看。”他道,伸手探出窗台,好似要抓住什么。   尤卢撒收集与魔女有关的消息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他是魔女之子,但要论魔女这个族群,他却少有了解。   对尤卢撒来说,捷琳只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母亲,这也正是捷琳一直希望能够呈现给他的。   她用尽全力让尤卢撒忘记他们的身份,以最普通的方式活下去,但一切不平凡却总以最惨烈的方式找上他们。   伊斯维尔是知道尤卢撒要去的,尤卢撒几乎是迫切地想要了解“魔女”这个族群,他希望借此搞明白捷琳到底是为何而死,似乎这样就能弄懂,为什么他们生来就被剥夺了平凡度过此生的权利。   “我和你一起去。”伊斯维尔握住尤卢撒的手,发觉他的掌心冰凉一片。   “不行,”尤卢撒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有可能是魔女。”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你明白的……”伊斯维尔从背后抱住了尤卢撒,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我不希望你失了理智,从而出什么意外。”   尤卢撒抿唇,偏过头不赞同地看了伊斯维尔一眼,终究是没有反对。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站了许久,伊斯维尔亲了亲尤卢撒的侧脸,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尤卢撒觉得他得寸进尺,但伊斯维尔惯会这样,他也只好道:“什么事?”   他感觉到腰间的胳膊收紧了,这让尤卢撒产生了一种错觉,即便他在寻觅之途中一头栽下,伊斯维尔也会拉住他。   “别恨了,”伊斯维尔说,“因为以恨意为给养的生命,是无法长久燃烧下去的。” 第92章   塞科斯特学院位于萨菲尔湖的湖心岛, 密林以这片湖泊为中心,向四周绵延而去,其间由学院教授设有数道结界, 若非批准,不得擅自进出。   ……但赏金猎人想去的地方, 就连神来了都挡不住。   “这事要被学院知道, 我们怕不是只有当场开除的份。”伊斯维尔在学院无形的结界上画了一个规整的圆, 玩笑道。   一道一人高的缝隙随即打开,边缘暗芒浮动,其后便是夜色中静谧的丛林。   尤卢撒抬腿跨过那道门, 附和:“说不定你还会被抓到魔监会审讯一通, 然后以罪人的身份给他们打白工。”   魔监会是管理魔法与魔法师的世界性组织,在世界各地设有分部,负责追查和处置犯下重罪的魔法师。   “那你呢?”伊斯维尔顺着他的话问。   “在赏金猎人的光荣履历上又添一笔, 然后干掉魔监会的所有人, 把你拐回来给我当助手。”尤卢撒神色和语气都正经得不像话, 若不听他话中的内容,还真不知道这人是在胡说八道。   伊斯维尔随手将门合上,没忍住笑了。   两人选在今晚行动并非毫无缘由,塞科斯特的迎新活动将陆陆续续持续一个月,尤其今夜还是学院的周年庆典, 大多数学生们都聚集在学院里狂欢,教授们忙着维持秩序,没人有闲工夫管他们去了哪儿。   为了安全起见, 两人没有分开行动,比对着尤卢撒提前弄到的地图前往森林北部。   学院在森林之外设下重重结界并非没有原因,两人一路上遭遇了数批魔兽, 若非躲得快,怕是少不了一场恶战。   魔女能通过魔兽掌握森林中的一切动向,若这片森林真的属于魔女所有,那在两人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他们的行踪就已暴露。   但当两人深入岛屿北部的森林,却依然没有任何异状。   “我们想错了,这片森林没有魔女?”尤卢撒抬起头,不知从几个世纪前便屹立于此的参天古木罩在他们头顶,在这个清朗的晚上,连一缕月光都透不进来。   尤卢撒并不喜欢自己的结论,潜意识告诉他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他愈发地深入森林,便越有一种熟悉感。   在这样黑暗的夜里,魔兽麇集的森林,魔植在脚底爬行,隐约的呼号随风声吹过树叶的每一道缝隙,冰冻旅人的每一个毛孔,却让他感觉温暖。   像极了暗夜之森。   伊斯维尔的指尖浮动着照明的金色光点,他停下脚步,忽然道:“尤卢撒,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尤卢撒依言屏息静听,拧眉道:“魔兽的嘶吼?”   那似乎并不是从森林的任何一处传来的,那声音嘶哑,凄厉,在静谧的黑夜中格外清晰。   “我先前听见过两次,或许,我们离它相当近了。”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若有所思,缠在腰间的长尾一圈圈解了开,灵活的尾尖扎入脚边松软的泥土,双眼微阖,似在感受什么。   “有震动,就在……我们脚下?等等,还有……”尤卢撒猛然睁眼,拉着伊斯维尔迅速后退。   在百米之外,他们来时的道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小屋,只有一层楼高,没有院子,松动了的窗户在夜风中左右摇晃,屋内亮着惨白的灯光。   “这是……”伊斯维尔被尤卢撒护在身后,仔细打量着那座小屋,见他抬腿就要走上前查看,忙将人拉了回来,“尤卢撒,别急。”   他安抚地呼噜了一把青年的银毛脑袋,尤卢撒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是站在原地没动。   尤卢撒掏出手帕擦了擦尾巴尖上沾的泥,沉默片刻,扬声道:“我们没有开战的意思,能聊聊吗?”   若是先前他心中尚有犹疑,那此时此刻,尤卢撒已然全然确定了。   这片岛屿之上屹立的,就是魔女的森林。   一阵风从两人脚边擦过,伊斯维尔察觉到了这片空间中似乎多了一个人的气息,飘忽不定。   “只是聊聊吗?”一道男女莫辨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两人同时抬头,眼前所见只有沉默的森林,“那你为什么带刀?”   尤卢撒在魔女的森林中生活了十八年,他知道什么对她们来说是种冒犯,当下从腰间抽出匕首抛了出去:“只是为了自保。如果你不喜欢,我丢了就是了。”   那声音半晌没有说话,就在两人以为那人已经离开时,那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聊天可以,但是只能有一个人。一周之后再来找我,我会在这里等你。这是我们的约定——只能来一个人。”   微风吹起脚边落叶,尤卢撒再定睛看时,那把匕首已然消失无踪。   “尤卢撒,我们先回去吧。”伊斯维尔的声音唤回了尤卢撒的思绪,他定了定神,发现那幢小木屋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再遇到魔兽,他们也没再开口,各自思索自己的心事。   直到两人越过结界,重新回到学院的区域,尤卢撒才道:“既然她早已发现了我们,为什么要等我们深入森林才开口?”   伊斯维尔碰了碰尤卢撒的手背,牵着他的手往回走。   “或许……她是想见见你。”他道。   见见另一个魔女的孩子。   虽说魔女那话表面上是让他们选出一人来同她会见,但两人都清楚,这句话是对尤卢撒说的。   伊斯维尔感觉尤卢撒的手握紧了他,他用同样的力道回握,轻声道:“没事的。”   他没有从那位陌生魔女身上感受到丝毫恶意,有的只是好奇与隐约的警惕。   令他怀疑的是时间,一周的间隔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伊斯维尔莫名觉得这时间中可能暗含深意,但他对此尚不明晰。   那位魔女的真实意图如何,也只有一周后才能见分晓了。   *   塞科斯特学院的周年庆典要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其间夹杂着各种活动,只是可惜伊斯维尔二人都没有闲工夫参加,当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时候,正是他们调查的最好时机。   阿塞洛缪的记忆依然没有恢复,伊斯维尔二人也没有告诉他真相,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明天学院会开放外来者参观,”尤卢撒用笔尖拨弄着花瓶里的白蔷薇,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学院组织了魔族院系的竞技赛,你要来吗?”   魔族热爱竞技,除了最普通的一对一比试,大大小小的竞技和挑战赛层出不穷,他们借此来发泄过于旺盛的精力。   伊斯维尔的院系也有相应的活动,但并不是强制参加,比起那个,他对尤卢撒更有兴趣。   “好啊,”他笑了笑,不带情欲地亲了亲尤卢撒的耳朵,“我会早些过去的。”   尤卢撒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在伊斯维尔的微笑中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伊斯维尔好像……还挺喜欢亲亲抱抱的。   尤卢撒想。   有些问题直到现在尤卢撒才开始思考,比如该做些什么才像个合格的老师,比如毫无经验的他该如何在接吻的时候显得游刃有余,又比如,精灵和魔族该如何调节他们的欲|望问题。   魔族重欲,而精灵惯于克制,如果说魔族大街上看不见一个小孩是因为他们觉得麻烦,那精灵子嗣稀薄纯粹就是因为他们过于浪漫的脑子里根本没太多旖旎的想法。   王族精灵更是如此,他们无须通过最基本的方式繁衍子嗣,尤卢撒甚至怀疑伊斯维尔到底有没有那功能,毕竟两人曾无数次在同一个房间醒来,尤卢撒却从未见伊斯维尔有过某些让人尴尬的反应。   ……算了。尤卢撒把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心不在焉地想。   如果对象是伊斯维尔,也不是不能接受。总归不会憋出病来……大概。   由于竞技赛的缘故,这些日子魔族院系的课程都结束得相对较晚,伊斯维尔下了课便会过去接尤卢撒一起回去。   同往常一样,伊斯维尔在校场后方的准备室外停留片刻,以确定里面没有两个或多个兴头正盛的魔族在里面办事。   准备室的门虚掩着,伊斯维尔飞快地向屋里看了一眼,准备着如果里面有旁的人就为他们把门带上。   他确实瞥见了其他人的存在,但只有一人。   那人生着茶色头发,高大的身形此刻却显得鬼鬼祟祟的,他打开柜子,不知在其中放了些什么。   看清那人的面容后,伊斯维尔收回视线,不自觉拧起了眉。   肯佛·普里迪,伊斯维尔知道他与尤卢撒有过不愉快,甚至因此迁怒到了伊斯维尔身上。   他在尤卢撒的置物柜前面做什么?   听见屋内传来关门的动静,伊斯维尔放轻脚步躲进了走廊的拐角,待那人脚步匆忙地离开,这才走进屋内。   属于尤卢撒的那个置物柜好好地锁着,想必是普里迪从不知何处弄来了钥匙。   校场置物柜的钥匙一般配有两把,一把在尤卢撒本人手上,另一把则给了伊斯维尔保管,以免需要拿取什么东西。   伊斯维尔打开柜门,目光细细搜寻了一通,在角落发现了几瓶浅色的药剂。   尤卢撒进屋时就看见伊斯维尔站在自己柜子前,他故意咳了一声,道:“做什么呢?”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他一眼,把柜门随手关上,笑道:“看看你有没有丢东西。”   “我能丢什么东西?”尤卢撒挑了挑眉,觉得伊斯维尔这话暗含深意。   他刚洗完澡,周身气息湿润温暖,伊斯维尔为他烘干半湿的头发,偏头在他脸颊边吻了一下。   “丢什么都不要紧,”他笑道,“别把我丢了就好。”   尤卢撒一噎,他捏了一把伊斯维尔的脸,哭笑不得道:“别什么情话都学,又是哪儿听来的?”   “书上看的。”伊斯维尔如实坦白。   什么书这么肉麻?   尤卢撒正想教教伊斯维尔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以树立老师的威严,下一秒,准备室的门被敲响,一人在门外喊了一句:“有人在吗?”   伊斯维尔看了尤卢撒一眼,上前打开了门。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涌进屋内,有魔族,也有其他院系的魔法师,胸前的白蔷薇校徽下挂着一枚金色的花苞徽章。   是学生会?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群人,为首那人一双眼睛细而小,伊斯维尔花了一番功夫才与他对上视线。   那干部走上前来,锐利的目光直直落在了屋内两人身上。   “尤卢撒·万汀在吗?”他明知故问。 第93章   “我是, ”尤卢撒抱臂靠在柜子边,懒洋洋地答,“找我做什么?”   “学生会接到举报, 有人看见你在训练时使用禁药,我们现在要对你展开调查。”领头人回答。   刚刚还看见普里迪在尤卢撒的柜子前不知做什么, 几十分钟后学生会的人就来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   伊斯维尔抿紧嘴唇, 正要说什么,尤卢撒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道:“轻便吧, 不过, 可别弄乱东西。”   他后退一步让开位置,把自己的柜门也打了开。   几人走上前去在柜子里翻了一通,东西被丢得满地都是, 看得伊斯维尔直皱眉。   “这是什么?”一人翻出了一只水壶, 在尤卢撒面前晃了晃。   “之前有人把我的水壶踩烂了, 买了个新的作赔礼,”尤卢撒顿了顿,补充,“我没用过。我不习惯用别人给的东西。”   那只水壶外观崭新,内里一股独属于新物的古怪气味, 倒也应证了他的说法。   尤卢撒平时用的水壶已经被另一人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   领头人上前接过那只从柜子里翻出的水壶,摸索片刻,竟是在底部发现了一个暗扣。   水壶的底部松了开, 一堆褐色的粉末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这是……”一人捻起一撮粉末在鼻子底下轻嗅,断言道,“一类禁药, 能够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速度和力量。不过闻上去有些受潮,大概已经放了很久了。”   领头人闻言,直直望向尤卢撒,厉声道:“你要怎么解释?”   “解释?”尤卢撒冷笑一声,似乎为对方的智商担忧,“如果记性不佳的话,我建议你去看一看脑子。”   那人一噎,怒道:“你说这是别人给你的东西,自己一次都没用过?你怎么证明这一点?不用又为什么要留着?”   “证明……这难道不是你们该做的吗?”尤卢撒轻飘飘地便把问题给抛了回去,“证明我用过这个水壶,证明我用了药,不管是鉴定使用痕迹也好还是雇佣药剂师检测我的身体状况,这怎么会是我的责任呢?”   “难不成,你们有这么大的权力放着不用,却要让我们这些普通学生费时费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此话一出,学生会众人登时面面相觑。   “说得也是,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闭嘴!”领头人颇有些恼羞成怒地回头呵斥,他猛地拧过脑袋,扬声道,“你倒是说说,除了从你身上,我们还能从哪儿找证据?”   尤卢撒惊讶地扬起了眉毛,望向对方的目光带了几分怜悯:“根据我提供的消息找到制作这只水壶的人是什么难事吗?水壶表面的暗纹是魔族院系的镰刀徽章,出售这类水壶的商店在校内有且仅有一家……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他说得句句都在点子上,大部分人被他说服,频频望向他们的领头。   那人并不想就这样善罢甘休,还要再说些什么,陷入沉默的伊斯维尔在他之前开了口:“既然诸位没有别的证据和信息需要我们配合调查,那我们应该可以走了吧?”   领头人飞快地扫了伊斯维尔一眼,不敢和他对视,转而望向自己的同伴,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别的呢?没发现别的东西?”   “真的没有了,”另一人小声道,“这柜子已经被我们翻遍了。他们的宿舍也……”   “既然如此,恕不奉陪了,”伊斯维尔微笑着拉起尤卢撒的手,向门外走去,“对了,尤卢撒的柜子还请各位恢复原状,还有我们的宿舍也是。否则,我想诸位的领袖会很高兴收到一则有关下属滥用职权的投诉信。”   学生会来了一大群人,此时竟是没人敢拦他们,纷纷向两侧避让开去,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时,只见领头猛踹了一脚柜门,木门砸进门框里又反弹回来,险些把一人的鼻子给刮下来。   “看什么看?”领头怒吼道,“还不快把东西恢复原状!”   他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走了出去,不管其他人在身后如何呼唤,径自来到了校场最角落的一间休息室。   屋里没有开灯,一个茶色头发的身影缩在角落,见有人走了进来,回头望了过去:“哦,是你啊,事情办得怎么样?”   大概是碍于对方的身份,领头勉强按捺下怒火,隐忍道:“你不是说已经把东西放进他柜子里了吗?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找到?”   “没找到?怎么可能?”普里迪一骨碌坐起来,面露诧异,“我把药放进去之后立刻就通知了你,他的课程几分钟前才结束,应该没有时间处理才对!”   “肯定是那个金色头发的魔法师干的,”领头阴沉道,“我已经让他们已经把水壶带走进一步调查,准备搞明白那些药的来源。”   普里迪松了口气,瘫坐回了长沙发:“还好我们有两手准备。别担心,他购买禁药的证据我都准备好了。非得让他好好长点教训不可。”   领头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   没人发现,一只半透明的小虫钻出了他的口袋,它飞出窗户,越过一小片建筑,落在了一人的掌心。   “真够精彩的,”尤卢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段留声我可得贴身保存。”   小虫化作魔力在空中打了个旋,飞进了伊斯维尔另一只手的木匣里。   伊斯维尔合上木匣,问:“你知道他们要陷害你?”   “我想不会有人蠢到发现不了那个水壶的小机关,”尤卢撒笑得狡猾,他被自己逗乐了,连拍了伊斯维尔的后背好几下,“猜猜我把那些药换成了什么?”   伊斯维尔的笑容没有往常自然,但他还是接道:“什么?”   “你知道普里迪家族有个制药厂吧?他们曾经卖过一种兴奋剂,角斗士尤其喜欢上场之前用,但因为药效太强容易吃死人,市面上早就买不到了,只有普里迪家族内部还在流通。”   没人会用这样一种风险极大且很难搞到的禁药当日常的兴奋剂,再配合上这段留声和那个没骨气的狗腿子,想必会产生一些极其有趣的化学反应。   尤卢撒笑了一阵,留意到伊斯维尔一直一言不发,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奇道:“怎么了?”   伊斯维尔的嘴唇因为抿了太久有些发红,他低低应了一声,道:“我没事。”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宿舍门口,尤卢撒推门而入,发现屋内有被翻动的痕迹,但物品大致都在原来的位置上。   他习惯将重要的物品随身携带,即便这屋子被翻个底朝天,他们也搜不出任何东西。   伊斯维尔用魔力检查了一遍屋内没有多出别的什么,刚拉开椅子坐下,还没来得及吐一口气,便被尤卢撒捧住了脸。   “你在生气吗?”尤卢撒问,他俯下身,膝盖挤进了伊斯维尔的双腿之间。   伊斯维尔愣了愣,他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为尤卢撒腾出位置,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上去心情很糟,”尤卢撒蹭了蹭伊斯维尔的鼻尖,笑道,“从那群人进屋来就是这样。”   “我不喜欢他们污蔑你,也不喜欢他们对你大吼大叫。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伊斯维尔垂下眼睛,他觉得今天的自己不太像伊斯维尔。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让一个人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伊斯维尔不知道这样的情绪是否正确,又有些担心自己因此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因此他始终在忍耐,一直到现在。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伊斯维尔抬眸,对上了尤卢撒的笑眼。   “傻子。”他听见尤卢撒道。   伊斯维尔只觉自己的下巴被轻轻抬了起来,略显粗糙的指腹在嘴唇上轻轻摩挲,紧接着,唇上一暖,像一抹轻薄的奶油覆上他的皮肤。   伊斯维尔双眼微微睁大,下意识揽住了身上人的腰。   尤卢撒吻了他。   不是面颊上的蜻蜓点水,而是实实在在的双唇相触,温暖湿润,比伊斯维尔想象过的一切都要来得好。   伊斯维尔无意间抿了抿唇,这一举动似乎吓到了尤卢撒,他后退了些,垂眸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有几分不自在。   尤卢撒方才也是一时冲动,回过神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道:“我,我先出去一下……”   他刚刚起身,小臂便被扯了一下,他单腿站着,身形不稳,直接跌坐了回去。   伊斯维尔把人搂进怀里,按了按尤卢撒微抿的薄唇,轻声问:“再来一次可以吗?”   再,再来一次……   尤卢撒晕晕乎乎地点头,伊斯维尔得到了允许,随即靠近过来,呼吸交缠……   鼻尖被狠狠撞上,尤卢撒痛嘶一声,猛地向后一仰,捂住鼻子诧异地望向伊斯维尔。   精灵也有些懵,他鼻尖被撞得通红,清澈的蓝眼睛带着几分茫然:“呃,抱歉?”   他好像有些急了。   两人在一片寂静中对视,“噗嗤”一声,尤卢撒没忍住先笑了。   “傻子,”他搓了搓伊斯维尔的脸,又在精灵鼻子上捏了一下,“疼吗?”   “不疼。”   “真的?”   在尤卢撒怀疑的注视下,伊斯维尔只好改口:“有点儿。”   伊斯维尔按着尤卢撒的后腰把人往怀里揽了揽,大概是有些尴尬的,不过相比之下,担忧更多些。   他把脸埋进尤卢撒颈窝,小声问:“那还亲吗?” 第94章   尤卢撒只觉得脖颈被伊斯维尔贴着的地方一片酥麻, 尾巴不受控制地大力甩了甩,在伊斯维尔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笑了。   “不亲了。”他故意道。   伊斯维尔稍稍抬了下头,大概是看到了尤卢撒还没来得及压下去的嘴角, 又把脸埋了回去:“真的不亲?”   “嗯,不亲了。”   “那好吧, ”伊斯维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 “那今天先休息, 过会儿去吃晚餐怎么样?”   他放弃得太快,尤卢撒愣了愣,低头看时, 才发现伊斯维尔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分明是故意的。   尤卢撒瞪了伊斯维尔一眼,尾巴在精灵小腿上拍了拍,一圈圈绕了上去:“你不会再坚持一会儿吗?”   “但死缠烂打很讨人厌的吧?”伊斯维尔笑答, 他单手覆上尤卢撒的侧脸, 指腹在面颊轻轻摩挲, 再次征求他的意见,“那,可以接吻吗?”   尤卢撒蹭了蹭他的掌心,嘴唇微抿:“……可以。”   这一次伊斯维尔提前偏了头,好让两人的鼻头相互错开, 他只觉尤卢撒微翘的鼻尖从皮肤上轻轻蹭过,有些痒。   但很快伊斯维尔便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了,第二个吻落在了他的嘴角, 尤卢撒捏住了他的耳垂,声音发哑:“闭眼。”   伊斯维尔愣了愣,依言闭上了双眼。   尤卢撒发现伊斯维尔一点儿也不会接吻, 眼都不知道闭上不说,光是微抬着下巴停在那儿,像块漂亮的木头。   ……不过,如果伊斯维尔什么都会,那他还教什么?   想到这儿,尤卢撒原谅了伊斯维尔的一无所知,心中反倒升起几分欢喜。   一片黑暗中,伊斯维尔感觉到一片柔软在唇瓣摩挲,缓慢地,带着几分犹疑,像猫儿试探地舔吻,一下又一下。   尤卢撒似乎不怎么会接吻。伊斯维尔想。   尤卢撒与自己一样毫无经验这一认知令伊斯维尔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满足,搭在尤卢撒后腰的手无意识间下移,手背触碰到了一片光滑的血肉。   是尤卢撒的尾巴。   感受到尾根附近的温热,长尾终于放过了伊斯维尔的小腿,转而顺着他的指尖一圈圈绕了上去。   伊斯维尔反手将那截尾尖握在掌心,还没来得及捏一下,忽觉尤卢撒身子一抖,挣开他的胳膊跳了起来。   尤卢撒一手死死捂住了下半张脸,他飞快后退,直到后腰抵住桌沿才停下。他花了一番功夫平复呼吸,尾巴早就滑出了伊斯维尔的手,紧紧缠住了自己的小腿。   “我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做……晚餐的时候我来找你。”尤卢撒干笑了一声,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待屋内重新回归寂静,伊斯维尔仍有些发愣,他没想到尤卢撒会有这么大反应。   是因为接吻还是……摸了尾巴?   他收紧了五指,有些为尤卢撒的反应担心。   以前伊斯维尔触碰尤卢撒尾巴的时候,他的反应不说大,但也称不上小,为了避免冒犯他的朋友,伊斯维尔会避免碰尤卢撒的尾巴。   除了偶尔忍不住的时候。   但现在伊斯维尔脑中却浮现了另一个想法。   难道碰尾巴的时候,会让尤卢撒疼吗?   伊斯维尔拧紧了眉,若有所思。   *   明天就是魔女定下的见面时间。   今天的最后一节理论课结束,尤卢撒走出教室,偏头望向窗外,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隐隐不安。   在他思量出个中原因之前,一个碍眼的人影便出现在了他面前。   “普里迪阁下?”尤卢撒挑了挑眉,眼前的青年一身皱巴巴的校服,眼底青黑,不是普里迪是谁,“看上去你这些日子过得不太好啊?”   肯佛·普里迪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他,眼底布满血丝,几乎要从双眼喷射出毒液来。   何止是过得不太好,那该死的水壶和留声几乎将他折磨疯了,暗中收买的人被暂时停职,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群贱种举报他串通作弊抱团霸凌。   就连陷害伊斯维尔的陈年旧账也被翻了出来,学生会不知从哪儿拿到了那把小弩和那封居然没有销毁的信,三天两头找他谈话,险些踏破他宿舍的门。   “是你换的药粉?”肯佛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尤卢撒的前襟,眼里的憎恨几乎要将他淹没,“一定是你!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   手腕一疼,肯佛吃痛地松手,下意识后退,后背撞上了坚硬冰冷的墙壁。   他还没来得及站稳,只见尤卢撒笑了笑,袖子都没挽,便一拳将他打趴在地。   周围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围观,见是万汀和普里迪,又把头扭了回去,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开玩笑,谁敢惹这两人?要被普里迪发现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了丑,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围观的!   肯佛惊慌不已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揪着后领拖进了一旁的隔间。   门在面前砰一声关上,肯佛瞪大了眼,门缝透出的光在银发青年侧脸打下一线雪白,那双墨绿的眼睛微微眯起,在黑暗中闪过鬼魂似的暗芒。   他又惊又怒,不知拿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身,挥拳便往对方面上砸,刚抬起胳膊,无形的力量死死捆住了他的四肢,让他膝弯一疼,再次跌倒在地。   “听说普里迪家族是魔族第二领主迪莫南的左膀右臂,”尤卢撒在肯佛身前蹲下,漫不经心地拎起他的脑袋左右晃了晃,“连这样的大家族都请不起教师么?看你这样子,我倒要以为,这个家族的传承是一颗平滑得让人吃惊的脑子了。”   在魔族,侮辱对方的家族甚至高于侮辱他自身。肯佛闻言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青了白白了青,恨不得当下把人咬下一块肉来:“你居然敢这样侮辱普里迪家族,尤卢撒·万汀?”   他还想说些什么,尤卢撒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随便找了个东西堵住了肯佛的嘴。   “我不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挨揍还是别的什么,但如果你的家族要来找我麻烦的话,我乐意奉陪,”尤卢撒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肯佛的脸,“不过,若是你们打歪了注意,我会将你们一个一个送去见魔神,听明白了吗?”   他直起身,垂眸打量肯佛那张落水狗般的脸,嫌恶地别开视线,推门出去了。   这厮想必是叫来了学生会,当屋门十分钟后被再次打开时,他们看见的就是半死不活的肯佛。   “你果然在这儿!要不是接到同学的消息,差点被你跑了!今天早上的谈话还没结束!”他们嚷嚷,一边一个架着肯佛的胳膊,把人给带了出去。   这一次地狱般的询问持续到了当天晚上,一个个问题砸得肯佛晕头转向,昔日兄弟为了避免惹祸上身早将他做的那些事给供了出来,但肯佛死咬着不放,就是不肯松口。   学生会询问肯佛本就是为了确认情况,肯佛死不松口,他们也没辙,见时间已晚,只好将人给放了回去。   肯佛浑浑噩噩地走出学生会大楼,却没有立刻回寝室,游魂般来到了学院角落的一间餐厅。   此时餐厅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前来参观的外来者陆陆续续离开了学校,只有零星几个学生还在用餐。   肯佛拖着步子来到一张餐桌前坐下,对面的男人身材高大,模样普通,只有厚嘴唇上生着两撇胡子有几分辨识度。   “雷叔叔。”肯佛怯怯地叫了一声,在这名男人面前丝毫不见昔日的纨绔模样,只有乖顺与胆怯。   “怎么了,在塞科斯特学得不愉快?”雷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在肯佛眼前晃了晃,“还给我写了封信,怎么,是遇到想要招揽的对象了?”   魔族的家族关系网络相当复杂,为了扩展人脉,他们通常会使尽手段参加各种交际,自塞科斯特学院开始招收魔族学生之后,它就逐渐成为了大家族招揽战士的场所之一。   肯佛在雷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比起那个,我遇到了一个不敬家族的人,”提到这个,肯佛眼底迸发出怒火,几乎想将那人生吞活剥,“数次驳了我的面子不谈,还说普里迪家族的人都是废物!雷叔叔,我们绝不能放过他!”   雷没有立刻回答,他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里,反问:“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帮忙教训他咯?”   他问得直白,肯佛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道:“这样的人,家族的每个人都得而诛之!”   “他说普里迪家族的人都是废物,总有原因吧?比如说……与某个姓普里迪的废物起了摩擦?”   “……雷叔叔,你是什么意思?”肯佛的面色白了白,一双眼睛拼命瞪着雷,试图从他面上看见失言后的尴尬,但他失败了。   雷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意味不明道:“能让顶级的战士为我们所用,向他卑躬屈膝又有何不可?肯佛……这些天的事情,我大概了解了。”   肯佛吓了一跳,忙道:“叔叔,你听我说!”   “嘘,先闭嘴,”雷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唇边,分明是面带微笑,肯佛却面色煞白地跌坐了回去,“普里迪家族并不排斥阴谋诡计,但那些一眼就被看穿的下三滥手段,只有弱者才会去做,明白吗?”   肯佛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望向他的叔叔,嘴唇颤抖,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我,我错了,叔叔……您想招揽万汀不成?我会去做的,我这就——”   “不必了,肯佛,”雷微笑着摇了摇头,“塞科斯特或许并不适合你。克里格的病再调养一年也差不多会好了,明年就让他来这儿学学为人处世吧。”   “不,等等,叔叔!”肯佛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望向雷,“克里格那个病秧子?让他代替我?您疯了!”   雷没有与他掰扯的打算,他施施然起身,见肯佛上前一步要拦,伸出一个指头在他肩上点了点。   或许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肯佛身子一歪,直接跌坐回了椅子里。   “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雷在肯佛如死灰的目光中摸了摸他的发顶,“你总说我们偏爱克里格是因为他身有顽疾,并非如此,肯佛。你知道在魔族,一个奴隶出身,□□近乎残废的人受到同族的尊敬需要付出什么吗?”   他微笑起来,一个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头脑和灵魂。”   语罢,他抛下面如土色的肯佛,转身离开了餐厅。   “这些小辈还真是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一个病得厉害,一个傻得厉害。”雷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两张掌心大小的羊皮纸来。   这是两份极其精美的肖像画,画上的青年一人金发蓝眸,另一人银发绿眼,一笔一划极尽细致,栩栩如生。   他用指节敲了敲纸面,神色意味不明。   “真是生错了民族,可惜。”雷叹道。 第95章   不知是否能归为巧合, 尤卢撒与魔女会面的那一天正好是伊斯维尔再次赶往“希亚计划”的那天。   这些天下来,伊斯维尔借着计划将基地大致走了一遍,只是大部分门都被锁着, 为了避免被人察觉异常,他并没有试图破门而入。   而在那条连通上下的楼梯尽头, 伊斯维尔发现了一扇沉重的铁门, 其上的锁有十几把之多, 不知是为了防止无关人员入内,还是害怕里面的东西偷跑出来。   经过这些日子的训练,参加计划的大部分人水平都有了十足的提高, 魔力测试器上的结果一次比一次漂亮。   但与此同时, 也有一些没能取得任何成效的人。   尼珂就是其中之一,由于他的药每一次都被伊斯维尔暗中换走,其他学生通过药物获得的提升在他身上没有任何体现, 与开始的测试结果相比, 已经从前列落到了最后几个。   或许是体质的缘故, 古穆斯确实提升了些,但幅度不大,只是堪堪维持在中下的水平。   伊斯维尔则一直将结果控制在比尼珂落后一截的位置,大概是因为这个,尼珂对他产生了某种同病相怜的情绪, 两人关系也愈发亲近。   这天,伊斯维尔同往常一样提前来到基地,屋里已经坐了好些人, 见他进来,不过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便轻蔑地收回了视线。   毕竟在他们看来, 毫无进步的废物不值得与之为伍。   尼珂仍在角落里坐着,伊斯维尔在他身边坐下,笑道:“日安,阁下。”   尼珂正在读一封信,没留意到伊斯维尔的到来,精灵这么一搭话,吓得他一个激灵,忙将信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尼珂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又看了看尼珂眼底的青黑,轻声问:“您看上去面色不大好,昨晚没有休息够吗?”   尼珂顿了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按照原本的流程,应当有主持计划的□□为他们讲述今天的安排,而后带领他们去做这一次的检查。   但今天不知怎么,既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屋内早已坐满了人,门外却始终安安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   小部分人有些急切,低声商量着派个代表出去问问情况,屋内被嗡嗡的交谈声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有几分压抑。   “他们记错时间了?”尼珂小声道,“以前早早地就来了,生怕我们跑了似的,今天居然迟到这么久。”   伊斯维尔没有回话,他只觉得那时常听见的嘶吼在今天愈发清晰,连带着脚下的地面都偶尔躁动不安地震颤。   他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一名□□推门而入,面容有几分眼熟。   前排的学生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却不是因为□□的姗姗来迟。   伊斯维尔抬眸望去,只见那人浑身是血,形容狼狈,神色惊惶地一把甩上了门,大概是用力过猛,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阁下?这是怎么回事?”一人扑上前将□□扶了起来,“您身上怎么都是血?”   那□□没有回话,他借着那学生的手站稳,捂着胸膛不住喘息。   尼珂伸长脖子往门口望,然而前排的人都纷纷站了起来,他什么都没看清:“这到底怎么回事?”   伊斯维尔没有说话,一手探入口袋,轻捻着从不离身的几枚树种。   突然,屋内响起一声尖叫,听得尼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后排的人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只见前方聚集的人作鸟兽散,以那□□为中心形成了一道鲜明的分界线。   伊斯维尔从座位上起身,目光越过那些惊恐不已的学生,落在□□身边的那人身上。   他正是刚刚去扶□□的那个,一分钟前他仍是正常人模样,现在肤色却惨白如雪,青斑与血丝爬上他的皮肤,面孔因痛苦紧拧在一起,喉咙里发出阵阵不似人声的嘶吼。   当他再次睁眼时,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瞳仁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张僵硬如死尸的面孔。   这副模样伊斯维尔再熟悉不过,这也正是他此次进入塞科斯特所追寻的,但他没想到,这一幕竟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眼前。   那学生竟是变成了活死人。   伊斯维尔的目光落在那□□身上,在他手中,握着一瓶喷剂。   “基地被入侵了,孩子们……”□□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手握喷剂,步步向前,惊惧万分的学生们相互拥挤着后退,“我们只有你们了,求求你们,救救老师好不好?”   话音刚落,那名活死人便暴起咬住了最前方一人的肩膀,硬生生将那嚎哭不已的学生给扯了过去。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那人的头发,对着面门便是一阵猛喷。   惊恐的学生在教室后方形成了一道人墙,任凭伊斯维尔如何劝说安抚,都没法前进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学生面露痛苦地跪倒在地,再抬头时,赫然已经成了活死人的模样。   空气中弥漫着淡黄色的喷剂,伊斯维尔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扬声道:“都捂住口鼻!别把喷剂吸进去!”   这话终究是说得迟了,话音未落,被挤到最前方的学生们便有人倒了下去,随即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伊斯维尔好容易挤到靠近走廊的墙边,不知出于何种考量,这间屋子除了一扇前门外便再无其他路可供进出,连扇窗户都没有。   而前门被那□□和活死人堵得严严实实,想要毫发无伤地带着所有人冲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在场的学生们大多来自贵族世家,连血都没见过几回,现在更是腿肚子直打颤,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用魔法反击。   尼珂艰难地跟在伊斯维尔身后,身边的同学或许下一秒就会变成活死人,连防御结界都没法用,令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伊斯维尔,这边没有门……”尼珂在混乱中被人踩了好几脚,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见伊斯维尔伸手覆上了墙壁,“你在干什么?”   只听一声脆响,一株嫩绿的幼苗破墙而出,尼珂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一道裂缝浮现在墙面,从幼苗生根处蛛网般向四周延伸。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一片混乱之中却不见丝毫惊慌。他后退一步,撩起袖子,一拳砸在了缝隙的中心。   伴随着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墙壁在漫天飞尘中轰然倒塌,凹凸不平的截面处爬满了植物白绿色的根茎。   “快走!”伊斯维尔拽了尼珂一把,其余学生也反应过来,你推我挤地涌出了被强行破开的墙。   慌乱中伊斯维尔被人拉了一把,他低头一看,正是古穆斯。   “您快走吧,”伊斯维尔抽出自己的袖子,低声道,“如果可以,把事情告诉儒……不,德格斯特教授。”   古穆斯愣了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依言一步三回头地随着人流离开了。   “给我停下!不许跑,听见没有!‘希亚计划’会把你们除名,除名!”□□一脚踹开大门,对着飞奔而去的人群破口大骂。   他手忙脚乱地指挥活死人追赶上去,但严严实实的藤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知道这座基地发生了什么事,但您有这番空闲,早该从这里逃跑了,不是吗?”伊斯维尔面色不改地拦在了□□之前,墨绿的藤蔓顺着墙壁攀援而上,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你懂个屁,还不快让我过去!”那□□气得把一整瓶喷剂都倒了出来,整片空间的空气登时浑浊万分,但伊斯维尔却纹丝不动,“你……你怎么回事?”   伊斯维尔摸出了一把匕首,这是尤卢撒出发前交给他防身之用,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场合用上。   “如果喷剂起效的前提是服下诸位给我们的药的话,很抱歉,您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利用无辜的学生做实验无疑触碰到了伊斯维尔的霉头,他直视着步步近逼的活死人,眼底闪过一抹暗沉,“我并没有吃下那药,阁下。”   如果尤卢撒在场,看见伊斯维尔这副模样,就会知道对面那人十有八九要倒霉了。   一旁的尼珂不知伊斯维尔底细,生怕把那喷剂吸入一星半点,死死捂住下半张脸,险些背过气去。   他原本想留下来帮伊斯维尔一把,这么好的人就这么折在这儿实在可惜,但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只是因为参加这劳什子的破计划,还因为,这人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他吃了药,怕不是得把伊斯维尔也一起拖下水去。   眼前一黑,尼珂的意识逐渐模糊,彻底昏迷过去的前一秒,他眼前闪过了那封今早收到手的家书。   早知道就听父亲的话了……   *   那厢的学生们冲过走廊,令他们惊恐不已的是,那些原本紧闭的大门不知何时统统打了开,几乎每走几步路就能看见活死人麻木地游荡,一见活人便一拥而上,将其撕扯致死。   通往地面的路近在咫尺,他们却没法再前进分毫。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一人哭叫道,“我不要……妈妈还等着我回去……”   没人回应,所有人都因这场意外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勉强找了一个无人的房间藏身,这地方不知原本放着什么,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郁的恶臭。   “大,大家不用担心,”一道细小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开口道,“我们一定可以安全出去的。”   一些人回头望去,见那开口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她被挤在人群的最外面,看上去怯懦柔弱,说出的话没什么可信度。   大概是恐惧与绝望按捺多时,一人忍不住讥讽道:“安全出去?谁能帮我们?最开始那个金头发的人都不见了,说不定早就被那群怪物吃得渣都不剩,他们堂而皇之地搞这种计划,说不定学校也知情!”   古穆斯涨红了脸,声音细如蚊讷,却还是在小声辩解:“一定会有人来的……”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屋内的动静,紧闭的门突然被砸响,铁门的沉闷声音在屋内久久回荡。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纷纷捂住了嘴,生怕自己的呼吸声引来了怪物。   几秒钟后,那砸门声却消失了。   伴随着清脆的开门声,铁门缓缓滑开,走廊昏暗的光照了进来。   一人走进屋内。 第96章   来者相貌普通, 身材倒是高大修长,亚麻色的短发洒在肩头,干枯粗糙, 像团杂草。   他扫了一眼挤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学生们,笑道:“别缩在这儿了, 我带你们出去。”   大概是由于他的声音过于嘶哑, 学生们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到来流露出丝毫喜悦, 反倒愈发惧怕。   “你吓到他们了。”乔凡娜靠在门外,无奈道。   艾赫耸了耸肩,回头左右看了看他的两个同伴:“我想我是我们三个里看上去最和善的。”   乔凡娜摸了摸自己满是疤痕的皮肤, 壮得像牛的魔族扎卡挠了挠脑袋, 一句话都没说。   人群中的古穆斯推了推身边的一个同伴,低声道:“他们是好人,我们跟他们走吧。”   “要, 要走你走。”其余人被吓破了胆, 闻言纷纷避让开去。   古穆斯无法, 只得亦步亦趋地走向门外,小声对艾赫道:“不如让他们待在这儿吧,等事情结束了再带他们出来……”   “可能不行,塞尼娅,”艾赫拍了拍她的肩, 温声道,“他们引爆了基地,底下关着的魔兽和活死人都跑了出来, 这里很快就要塌了。”   话音刚落,艾赫面色一变,立刻将古穆斯拽出了房间。   一道冰墙随之升起, 古穆斯缩着脖子持续输入魔力,注视着冰墙之后那一张张狰狞的脸,又惊又怕:“他们,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概是体内药物的缘故,这基地的活死人都发了疯,”艾赫暗叹一声,“也是我们的错,没留意让那些□□把屋子里的实验体都放了出来,这才……他们没救了,塞尼娅,若是让他们跑出来,怕是会伤害更多的同伴。”   最后那句话显然戳中了古穆斯,她面色一变,两掌紧贴冰墙,目光倏然凌厉。   冰墙骤生无数尖刺,雨点般密密麻麻射进屋内,房间狭小,活死人无处可躲,一个接一个被冰刺捅了个对穿,一时只听尖锐的啸叫此起彼伏,比走廊外的躁动还要可怖几分。   艾赫闭了闭眼,转身关上了门。   乔凡娜和扎卡早已走了,古穆斯四处张望着,小心护在艾赫身前,生怕哪个活死人从角落里突然窜出来。   “这些日子辛苦了,”艾赫拍了拍古穆斯的脑袋示意她宽心,“伊斯维尔在哪?我一路过来没见到他。”   “他为了救我们,留在教室那边把人拖住了。”古穆斯怯怯地答。   艾赫“喔”了一声,眼里满是兴味:“那还真是麻烦了。走吧——”   “我们去见见他。”   *   阿塞洛缪冲出宿舍楼,向“希亚计划”所在的小楼飞奔而去。   三十分钟前,他拿到了对药物成分研究的委托结果。   “我很好奇你是从哪儿搞来这种药物的,”那位隐姓埋名的药剂师在信中如是写道,“这类药物早在几百年前就被打为禁药禁止流通,因为它的主要成分,是龙肉。”   “龙肉是何其价值连城,姑且不论它们是智慧种族之一,早已与其他民族订立了协议……巨龙这种生物,生命消逝的当下便会化作粉尘彻底消失,要获得龙肉,只能活取。”   “他们又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头活的巨龙?如果你弄明白了个中奥妙,请务必告诉我。”   这封信的每一个字都令阿塞洛缪浑身发冷,他当即去伊斯维尔二人的宿舍找人,但两人都不在宿舍,也不知去了哪儿。   若是一切相安无事,阿塞洛缪等到两人回来再谈也就罢了,可学院北面不知怎地接连传来巨响,像是某种火药爆破的动静,但学院近期分明没有这类项目。   他回想起来,伊斯维尔告诉过他,“希亚计划”所在的小楼,就在学院北面。   阿塞洛缪一路狂奔过去,其间无数看热闹的学生从楼上楼下探出头来,向北面眺望,想看看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赶到附近时,入眼便是一片深陷的土地,坚硬的表土碎裂下陷,露出其下石筑的地基。   彼时小楼旁已经聚集了一些□□,他们围拢在小楼周围,将前来凑热闹的学生统统赶了回去。   阿塞洛缪远远地绕了一圈,发现了那道已然扭曲的大门。   正当他思索该如何避开旁人的耳目潜入那座小楼时,一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阿塞洛缪一惊,下意识摆出迎敌的架势后退几步,却见身后的魔族一身女装,正饶有兴致地抱臂望着他。   “我说,你不会想进那楼去吧?”奈尔森用下巴点了点远处那幢正在逐渐下陷的小楼,奇道。   阿塞洛缪并不想与奈尔森浪费时间,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权当没看见身后这人。   奈尔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不丁道:“我劝你还是离远些好,姑且不提这楼随时都可能塌,这下面发生的一切可不是你这小魔法师能插一脚的。”   他用皮鞋干净的鞋尖捻了捻脚下的土壤,松散的表土随着土地的震颤不住跳跃。   阿塞洛缪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漆黑长发凌乱地垂在鬓角,挡住了眼角的两点黑痣:“你知道这里有龙?你是为了龙才来这里的?”   “你说是就是呗,”奈尔森耸了耸肩,“哎,我可真好心……”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上去不想再和阿塞洛缪掰扯,转身就走。   奈尔森本就是奉养父之命来塞科斯特学院的,某位大人想龙想得快疯了,要能把这头可怜的龙带回去,那位大人像狗屎那样又臭又烂的事业也能更上一层楼。   只是“浪”那帮海盗都来了,这龙想必也搞不到手,回去免不了被老头一顿臭骂,总得有人陪他一起难过才成。   奈尔森的尾巴自在地晃了晃,转身跃入了林间。   阿塞洛缪惊疑不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幢歪斜的小楼。   犹豫半晌,他心中有了考量,终于是转过身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起码在那之前,得先让伦塔阁下知道这边发生的事。   *   当尼珂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入眼便是一片昏暗。   难道他下地狱了不成?他还以为自己平日里也算是行善积德,好歹能有个天堂上呢。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一旁的金发青年回过头来,指尖发出的黄色光芒照亮了他的半张脸:“您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尼珂眨了眨眼,这才发现是伊斯维尔。   “你怎么也下地狱了?”尼珂纳闷。   按理来说,这种圣人应该上天堂才对,天堂的标准这么高么?   伊斯维尔顿了顿,似乎在反应尼珂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您没死,”半晌,伊斯维尔道,“只是昏过去了。那位□□逃跑了,路被堵住,我只好带您来了这里。”   尼珂惊诧地重复:“昏过去了?那药对我的作用就是让我睡一觉?”   “可能不是药的缘故,”伊斯维尔似乎在思考是否要对尼珂解释,“那位□□的喷剂没有什么毒性,只能算是一个引子,用作……引发此前吞入体内的药性。”   换句话说,尼珂方才实际上是被吓晕的。   “等等,你的意思是……”尼珂一愣,他上下打量着伊斯维尔,对方想必也吸入了不少喷剂才对,却没有任何转化成活死人的迹象。   他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果不其然,伊斯维尔微微垂下头,歉意道:“抱歉,尼珂阁下,我将您的药调换了。”   “调换?”尼珂愣了愣,随即惊呼,“为什么?”   所以他这些日子的魔力测试止步不前,就是因为这个?但从结果上说,他确实因此避免了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尼珂心情复杂,他还没来得及追问,伊斯维尔便拉了他一把,将他拽到了门边。   下一秒,一块房梁直直坠下,砸在了原本两人所在的位置,掀起的灰尘呛得尼珂直咳嗽。   他好容易平复了呼吸,惊疑不定地望向伊斯维尔,后者拍了拍肩头落的灰,确认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后,推门而出。   “刚才门外有活死人聚众,我便将您带入这个房间暂避,现在他们走了,我们得赶快离开才行,”伊斯维尔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座地下基地很快就要坍塌了。”   两人在这座地下基地中穿行,木屑碎石从头顶簌簌掉落,耳边间或响起各异的嘶吼声,至于那些吼叫究竟来自什么东西,尼珂不愿深思。   “光明神啊,”他喃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不过是一个学院主办的普普通通的提升计划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副血淋淋的样子?   尼珂灰头土脸地跟在伊斯维尔身后,再一次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参加这劳什子的计划。   他的父亲是光明教会的一名学者,本打算将尼珂送到神学院去,只是尼珂自幼热爱魔法,因而不顾父亲的反对,只身一人来到了塞科斯特。   若他按照父亲的安排进入神学院就读,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尼珂欲哭无泪,一时没看清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栽了个狗吃屎。   伊斯维尔及时扶了尼珂一把,正欲开口,倏然察觉到什么,猛然回过头去。   在几步之外的一摊碎石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尼珂定睛一看,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影尼珂再熟悉不过,他会选择进入塞科斯特学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   尼珂登时心头一喜,嚷道:“儒恩阁下!您怎么在这儿?” 第97章   来者正是校长多普洛斯·儒恩, 他拨了拨肩头的发辫,笑道:“听说这儿出了些状况,我就立刻赶了过来。怎么只有你们两个, 其他人都走散了么?”   “他们大概先出去了,”尼珂偏头扫了伊斯维尔一眼, 发觉他有些意外地沉默, 低声问, “怎么了,儒恩阁下来了,他会带我们出去的。”   尼珂刚迈出一步, 便被伊斯维尔给拉了回去。   儒恩的声音带了几分疑惑:“怎么了, 万汀?受伤了吗?”   尼珂下意识回头望向伊斯维尔,却见他面色沉凝,丝毫没有见到救援的放松。   “对于‘希亚计划’的所作所为, 您知情吗?”他问。   儒恩笑容不改, 伊斯维尔却察觉到他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你的意思是, 我参与了这个计划,并亲手把我的学生送进了这里,是吗?”   尼珂本欲呵斥伊斯维尔不切实际的被害妄想,但或许是儒恩面上的笑容过于温和,他一时噤了声, 向后挪了一步。   这时候,他那被狂喜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逐渐理清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之后, 得出的结论令尼珂遍体生寒。   作为塞科斯特的校长,世界顶尖的魔法师,在学院地下存在这种可怖的计划, 儒恩真的毫无察觉么?   “如果您和他们没有联系,您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这里出了事,并且亲自赶过来呢?”尼珂忍不住问。   除非,他想让知情人永远闭嘴。   下一秒,尼珂只觉肩头一沉,伊斯维尔猛推了他一把,反手用匕首击偏了凌空飞来的魔力。   “……这把刀,是个好东西。”儒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身形消失在了原处。   尼珂狼狈地滚了数圈,后背撞上墙壁才堪堪停住。   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抬头望时,目之所及处只有伊斯维尔一人的身影,儒恩不知所踪。   “阁下,我希望您能找到机会逃跑,”伊斯维尔低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离出口已经不远了。”   “逃跑?等等,你该不会想……你疯了,那可是多普洛斯·儒恩!”尼珂失声叫道。   伊斯维尔却没给他争辩的机会,尼珂只见一道金色的透明结界将他裹入其中,压制着他逐渐与身后的石墙融为一体。   传送魔法?伊斯维尔不是木属魔法师吗,他为什么会用传送魔法?   尼珂惊骇不已,拼命捶打着结界,试图操纵土石听从他的指挥,眼前的铜墙铁壁却纹丝不动。   “如果可以的话,”伊斯维尔顿了顿,“能拜托您帮我告知尤卢撒·万汀吗?”   尼珂瞪大了眼,他惊骇地发现,身处或许下一秒就会坍塌的地下基地,面对当今世界最赫赫有名的魔法师,伊斯维尔居然仍是笑着的。   那笑容平和安宁,似乎一切苦难在他面前都会化作浮云飘散而去。   尼珂的身形随着结界遁入墙壁,视野逐渐转暗,留下的最后一眼,是那个突兀出现在伊斯维尔身后的人影。   伊斯维尔……小心身后……   眼前一黑,结界带着尼珂在难以名状的空间穿梭,视野扭曲犹如混沌,绕得他头晕眼花。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一痛,尼珂闷哼一声,察觉到身下是坚硬的地面,忙一骨碌爬了起来:“伊斯维尔!”   一双带血的靴子出现在他眼前,尼珂一愣,倏然抬头,只见眼前站着两男两女,除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古穆斯,皆是容貌陌生。   听见尼珂口中呼喊的名字,艾赫等人交换了一个目光,古穆斯上前扶起了尼珂,关切道:“你怎么样?”   尼珂大喘了几口气,声音还有些发颤:“你,你们是谁?”   “我们是伊斯维尔的朋友,”艾赫微笑道,“是他用传送魔法送你过来的,对吗?”   尼珂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这几个一看就可疑的陌生人,问:“你们从哪来的?和他是什么关系?”   艾赫禁不住笑了,他偏头扫了乔凡娜一眼,温声道:“严格说来,算是朋友吧。伊斯维尔还有一个朋友,他叫尤卢撒·万汀。”   尼珂一怔,试探道:“你们认识?”   “你可以这么认为。”艾赫调整了一下自己右臂的袖子,尼珂发现他的右臂是金属的。   他绕过尼珂,在方才青年出现的墙角轻触,似在沉思。   “这种传送魔法在短时间内只能使用一次,并且只能供一人通过,”艾赫道,“他才十九岁,能有这种完成度着实令人惊讶。不过,如果对方是多普洛斯·儒恩,我想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们能找到他吗?”尼珂急切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还是早些离开这里来得好,”乔凡娜幽幽道,“在投入实战之前,我想,你应该先学会在危机来临时用个小魔法保护自己,而不是下意识逃跑。”   尼珂面色登时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乔凡娜说的是包括他在内的新手魔法师的通病。   “厄尔巴诺,带他离开吧,”艾赫用掌心紧贴墙壁,吩咐,“孩子,你不必自责。这座基地里发生的事,不应该被就此埋于地底。”   尼珂尚未来得及争辩,扎卡便一手按住了他的肩,尼珂瞥见了他掌心捏的像是传送魔法器的东西。   “等等,我——”   须臾间,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带着尼珂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剩下半句话一起。   艾赫目送他们离去,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道:“好了,我们也出发吧。”   数墙之隔,伊斯维尔与儒恩早已对上了几个来回。   几个来回间,儒恩曾数次试图追踪被传送走的尼珂,却被伊斯维尔死死拖住了脚步。   “我真不懂,如果我没记错,你和他不过认识了十几天,”儒恩已然有些恼了,即便魔力储备绰绰有余,体力的消耗却是每个魔法师致命的缺点,“你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的侧腹中了伊斯维尔一刀,又快又准,即便他躲得及时,裂开的伤口依然血流如注。   伊斯维尔的耐力比儒恩更胜一筹,只是儒恩不愧世界顶尖魔法师之名,精神系和空间系魔法用得炉火纯青,尽管伊斯维尔精通多类魔法,但年纪与阅历的差距难以借此弥补,已然显出了几分吃力。   过度消耗的魔力令他头脑阵阵眩晕,儒恩的话如同遥远的钟声拂过耳畔,模糊听不真切。   伊斯维尔意识到这或许会成为他最惨的一次败仗,代价不只是一身伤痕,或许还得搭上他的性命。   他支撑着身后的墙壁勉强站稳,身后空间无声爆炸,伊斯维尔躲闪不及,被汹涌而来的魔力击飞出去,后背狠狠撞上石墙,墙壁与天花板随之倒塌,碎石雨点般坠落,本就狭窄的走廊被碎石填得满满当当。   儒恩抬手一指,拦路的石块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抬眸望向墙角低垂着头颅的青年,对方周身的防御结界散发着极浅淡的金色光晕,似乎下一秒就要飘散。   就同他的生命一样。儒恩想。   即便二人站在了对立面,儒恩依然没有减损半分对这名年轻人的欣赏。   儒恩从第一次见伊斯维尔时就知道此人非同小可,却没料到他藏了这么多。   以此人的天赋,假以时日,必然会成为名动世界的大魔法师。   “你死在这里真是可惜了,”儒恩似叹非叹道,“万汀,何不拜我为师?我会给予你毫无保留的教导,以及永恒的寿命。”   伊斯维尔的意识已然有些模糊,他张了张口,吐出的却是夹杂着碎肉的血,流不完似的从嘴角与下巴滴落,前襟登时一片鲜红。   他猜想自己的肋骨断了几根,内脏又破了多少,这种强烈到令神经都麻木的剧痛令他心生奇妙。   他似乎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多谢您的赏识,不过,”伊斯维尔呛了一口血,呼吸沉重,“请恕我拒绝。”   儒恩难以理解伊斯维尔的坚持,就像他不明白伊斯维尔为何要在必输的情况下选择送走那一无是处的同伴,自己留下来与他对抗那样。   “既然如此,”他无不惋惜道,“你只能命丧于此了。”   儒恩摊开手掌,无数魔力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掌心,一团光球随之出现,伴着儒恩的念念有词逐渐涨大。   足够强大的空间魔法顷刻间便能夺取对方性命,儒恩并不想让伊斯维尔死得太痛苦。   骤亮的光球须臾将金发青年吞噬,儒恩后退一步,眯起双眼,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他正欲上前查看,忽地一惊,当下回头,三个人影出现在了走廊尽头。   “儒恩,”艾赫挥手拂开周身过于浓郁的飞尘,露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了。”   儒恩的眼神登时变得暗沉无比,他飞快扫了一眼艾赫身后的两人,没有分给他们太多注意,随即将目光移回了艾赫身上。   “你来得太晚了。”他说。   下一秒,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他所站立之处则凭空出现一个深坑,足以想象,若是儒恩没有瞬移离开,会是何种血肉横飞的场景。   艾赫踉跄了一步,乔凡娜拧眉扶住他,道:“你今天魔力使用得太多了。”   “我自己清楚,乔凡娜,”艾赫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墙角的碎石以及那一滩血迹,“我们时间不多了。”   在众人头顶,因儒恩的魔力勉强支撑的天花板摇摇欲坠。 第98章   男子掌心覆上青年前襟, 蓝色魔力从他掌心流淌而出,肉|体斑驳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胸膛的起伏渐趋和缓, 面色也由苍白逐渐转红。   贝里内利拭去伊斯维尔吐出的血,将他安放在了平坦处。   他设下一个结界将伊斯维尔拢入其中, 忽听不远处的走廊拐角传来几串急促的脚步声, 他后退一步, 身形隐入黑暗。   “他在这儿!”古穆斯惊呼,她冲上前去扶起伊斯维尔,正欲为他治疗, 却见他身上的伤口已然愈合, 看不出一丝受伤的痕迹。   她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艾赫,后者若有所思地扫了一圈四周,没发现什么。   “先带他走吧。”艾赫道。   乔凡娜俯身将伊斯维尔扛了起来, 四人匆匆进入了通往更深层的通道。   贝里内利注视着几人离去, 打了个哈欠, 身形须臾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他离开后的下一秒,支离破碎的四壁骤然倾倒,将其下的一切尽数掩埋。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发梢带青的男子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男子双眼一亮, 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揪住贝里内利就问:“那位大人呢?”   “送走了,”贝里内利懒洋洋地答, 他扫了一眼焕然一新的办公室,无声叹了口气,“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来都打扫一遍卫生, 乌姆斯特德?”   乌姆斯特德选择性忽略了贝里内利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前一句已经足够让他大跌眼镜:“送走了?送走了?你开什么玩笑,我不是拜托你把他安全带回来吗?!”   “你这是拜托人的态度吗?”贝里内利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伸手想找只杯子泡壶茶喝,奈何屋内过于整齐,摸了半天都没找到,“茶壶在哪?”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圣子大人出了事怎么办?”乌姆斯特德怒吼。   “‘浪’把他带走了,能出什么问题?”   “被‘浪’带走才是要出大问题!他们是群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贝里内利翻了半天,终于在办公桌的最下层找到了被擦拭得光洁如新的茶具。他推开乌姆斯特德,捻了把茶叶丢进茶壶,屋内逐渐飘起清雅的茶香。   见乌姆斯特德急得恨不得掐死他,贝里内利倒了杯茶递过去给他降降火,慢吞吞道:“你再急也没用,我把他带回来,他就会跟你走吗?前几次失败了,这一次就能顺利不成?你拦不住的,乌姆斯特德。”   就像他们拦不住神域的崩解,拦不住圣子的陨落,这一切都是神命,他们无权干涉。   “他不是金丝雀,”贝里内利抿了口茶,“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们最开始不是挺高兴吗?一个叛逆的冒险家可比一具乖巧的微笑玩偶好得多。”   乌姆斯特德回想起前几次的碰壁,立刻蔫了,他扑通栽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捂着脸喃喃:“这话你自己和那两位大人说……”   “我见不到他们,我只是个底层做苦力的天使而已,”贝里内利淡淡道,“好了,你可以滚了。除非你想留下来帮我应付这里的烂摊子。”   当校医的坏处就是这个,虽说平日里相对清闲,但事情来了,挡都挡不住。   “赶人的时候倒没当自己是底层的天使了……”乌姆斯特德嘀咕。   贝里内利不置可否,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再抬头时,乌姆斯特德早已消失了踪影。   下一秒,一名学生门都来不及敲便闯进了屋内,急切道:“教授,学院北面有一座楼塌陷了!我们找到了几个伤员,其他的……您怕是得亲自去一趟!”   贝里内利揉了揉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知道了,”他说,“就来。”   *   前一天夜里,北部森林。   尤卢撒趁着夜色离开了学院,来到了一周前与魔女约定的见面地点。   哥莱瓦从他的衣兜里好奇地探出头,这儿的氛围令它感觉有些熟悉。   尤卢撒搔了搔哥莱瓦的脑袋,抬眸望向森林深处,枝叶掩蔽下,一座小屋安静地藏在林间,半开的木窗流泻出温暖的黄光。   这座小屋没有花园,尤卢撒也没从窗缝里看见任何人影。他来到院子里敲了敲门,几秒钟后,那门便自动开了。   “请进。”一个声音道。   尤卢撒这才推门而入,入眼便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室,几扇小门排列在四壁上,紧紧闭着,不知通往何处。   这里和尤卢撒的家相比空旷太多,家具除了几张桌椅就再无其他,因装修简陋显得空旷无比。   正对门的桌上摆放着一套用旧了的茶具,一只斟满了茶水的杯子放在一张靠椅前,似乎在暗示什么。   尤卢撒在那张靠椅上坐了下来。   “你喜欢喝茶吗?”那个声音又问。   “还行,”尤卢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算讨厌。”   那声音又住了口,尤卢撒也不着急,把哥莱瓦从口袋里捞出来,放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它的羽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交换名字这种事,我觉得还是面对面进行来得好。”尤卢撒道。   对方沉默片刻,似乎觉得尤卢撒说得也有道理,只听一声极轻的布料摩擦地面的声响,尤卢撒回过头去,一个身披黑袍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你好,”那人颇有些胆怯地摘下兜帽,面上的雀斑随着他脸颊肌肉的鼓起而跳动,“你可以叫我朗津。”   乍一眼看去,对方身高一米八出头,尤卢撒却发现他摘下兜帽的双臂短得惊人,低头一看才发觉,朗津双脚离地约莫二十厘米,一截长袍拖在地上,末端沾了一小片灰尘。   朗津飘到尤卢撒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以掩盖紧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尤卢撒回过神来,道:“万汀,尤卢撒·万汀。这家伙是哥莱瓦。”   他把掌心的白鸟举起来给朗津看了一眼,哥莱瓦张开翅膀向对方致意。   朗津放下茶杯,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打量着尤卢撒,直把人看得全身不自在。   实际上,尤卢撒也有相同的好奇。他是第一次在非拍卖场的场合见到魔女——或者说,魔男——,如果说开始还有些警惕,但看见朗津这样子,他就知道这人没什么好防的。   朗津看上去很想找个话题,想了半天,问:“之前有个黑色头发的人来到附近,你们认识吗?”   尤卢撒知道他大概是在指阿塞洛缪:“认识。你消除了他的记忆?”   “……我害怕他说出去。”朗津小声道,见尤卢撒没有怪他的意思,稍稍放松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是魔女呢,”魔男有些失望,“还想问问你是怎么靠自己的力量到处跑的,靠近一看,你更像个普通人。我为什么会把你当成魔女呢?真奇怪。”   尤卢撒不置可否:“可能因为我是魔女的孩子。”   “魔女的孩子?”朗津眨了眨眼,噗嗤笑出了声,“这个笑话真有趣。”   尤卢撒顿了顿,疑惑为什么朗津会把这句话当成玩笑。   朗津笑了一阵,这才发现尤卢撒没跟着自己一起笑,终于意识到,尤卢撒或许是认真的。   “可我们是不能生育的,”朗津困惑道,“你是不是被你母亲收养的,或者是别的什么?”   青年的指尖倏然收紧,险些把哥莱瓦的羽毛给拔下来。   白鸟呱呱叫着脱离了尤卢撒的魔爪,扑腾着落在窗台上心疼地梳理自己被祸害的羽毛。   尤卢撒这才回过神来,他觉得大脑有些眩晕,思维接近停滞,几乎是凭本能掩去眼底情绪,笑问:“你又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像我醒来那天就知道这片森林属于我,并且我可以活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久,但作为代价是,我这辈子都得待在这里。”朗津嘀咕。   尤卢撒其实有很多事想问朗津,比如魔女究竟是什么,有没有能让他们重获自由的方法,诸如此类,但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不知在想什么。   “你没事吧?”朗津终于意识到尤卢撒看上去有些奇怪,生怕这个难得的客人被自己吓走,关切道,“生病了吗?我稍微懂一些药理,可以帮你看看哦。”   “……谢谢,不必了,”尤卢撒闭了闭眼,哥莱瓦发觉他的情绪不大对劲,飞过来贴住了他的颈侧,“既然这样,你知道魔女究竟是什么吗?”   问题太多了。他用几乎停滞的思维艰难地翻找,发现他所追寻的问题,只需要这一个解答。   尤卢撒不那么在乎自己究竟是什么,来自何方。他只是想搞明白,他的母亲为何来此世间,又是否存在回来的可能。   “你说魔女能永生的,是吗?”他望向朗津,墨绿的眼眸里甚至有几分乞求。   朗津不擅长应付人的情绪,尤其是这种强烈、悲伤到令人害怕的。   他下意识别过头,磕磕巴巴道:“有,有人告诉我,魔女的生命,是神灵的一场游戏。如果神想结束,那我们就只能交出入场证,像祂期望的那样……死去。   “我们不属于任何种族,也不像寻常生命那样能拥有子嗣。我们不属于这世间,灵魂也无处可去……其实,见到你之后,我很高兴你不是魔女。”   朗津小心翼翼地望向尤卢撒,却见对方站起身,偏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灯光又太昏暗,朗津看不清他的神情。   魔男咽了口唾沫,双眼因紧张不住眨动。   “我的母亲死了。有人杀死了她。”尤卢撒道。   “我发誓会揪出幕后黑手,亲手送他下地狱。   “如果你要说他是神……”似乎是觉得荒唐,尤卢撒嗤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他将哥莱瓦收进口袋,向朗津微微颌首,正欲告辞,就见朗津伸手在长袍的口袋里掏了掏,挖出一把匕首来。   “你的武器,”朗津轻轻地把匕首在桌上一推,刀柄划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防身用。”   尤卢撒收起匕首,冲朗津挥了挥胳膊,转身离开了小屋。   他离开后过了将近半小时,另一人走进了屋内。   朗津似乎在等他,见状把刚倒好的茶推了过去:“喝茶吗?”   来者身材高大,一头粗硬的短发抹得光滑,见状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砸吧两下嘴,金牙在口中若隐若现:“有点淡了。”   “时间比较紧张。”朗津小声道。   男人不很在意,他右手摸索着腰间刀柄,来到了朗津身前。   长刀倏然出鞘,男人挥臂,一刀斩下了朗津的头颅。 第99章   尤卢撒离开朗津的小屋时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穿过重重树枝打在草地上,光斑随微风簌簌移动,看得出这是很好的天气。   他寻思伊斯维尔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希亚计划”, 他们开始得总是很早。   尤卢撒搓了搓口袋里的哥莱瓦,意外地发现白鸟似乎在发抖。   “怎么了?”他把哥莱瓦掏了出来, 白鸟用翅膀捂住脑袋缩成一团, 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可怕的东西?”尤卢撒一顿, 长尾松开了紧缠的大腿,尾尖插进了脚边的土地。   有震动。似乎是从更北边传来的。   尤卢撒没有多作犹豫,抬腿往震动传来的方向去, 想探个究竟。   过了约莫十分钟, 他隐约听见树林中传来嘶吼,断断续续,不很强烈, 更像是魔兽在绝望中的垂死挣扎。   尤卢撒三两下爬上近旁的一棵树, 从上方悄无声息地接近。   靠得近了, 哥莱瓦却也没抖得那样厉害了,或许是没感受到威胁,甚至探出头来想看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尤卢撒扯着树藤落在一根树枝上,下方传来的吆喝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借着枝叶的掩护俯视着下方的场景,眼前景象令他不自觉拧起了眉。   那是一个极宽的深坑, 第一眼让尤卢撒以为是矿坑,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坑约莫是人工开凿的。   一群人聚集在深坑边, 艰难地操作着看上去像是矮人制造的起重机一类的东西,一只巨型铁笼摇摇晃晃地升空,一团黑影蜷缩在铁笼中, 一截断尾毫无生机地垂在栏杆之外,布满血痂。   尤卢撒眯了眯眼,借着林间透来的晨光,惊诧地发现,那居然是头巨龙。   他周身缚满锁链,瘦得像具骷髅。这时候尤卢撒才看清他全身上下布满了开裂又愈合的伤口,似有人硬生生地用利器剜去了龙的血肉,让他几乎只剩一具骨头架子。   尤卢撒当即回忆起“希亚计划”给予的药物中不明的血肉成分。   或许那血肉并不属于任何一头魔兽,而是来自巨龙。   “动作快点!别误了船!”一人不耐地吆喝,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令他直皱眉。   操纵起重机的那人大声抱怨:“说得轻巧,这设备几十年没动过,都快成老古董了!”   他用力压下手柄,起重机颤颤巍巍地转了个方向,将铁笼重重砸在了深坑边的运输马车上。   周围人见状一窝蜂上前将铁笼固定住,操作员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从起重机上跳了下来:“可算是结束了,这该死的畜生……”   剩下这句话卡在了嗓子眼里,运输马车边,他的同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个个人事不省。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男人猛然回头,却见那起重机上不知何时落下一抹人影,银发绿眸,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男人吓得双腿发软,还没来得及逃跑便一头栽倒在地。   眼前一片黑斑,男人把眼睛揉烂了才发现不是错觉,缥缈的黑雾缠上他的脖颈,他就像待宰的猪,被绑住四肢送到了屠夫面前。   “我问你几个问题。”尤卢撒道。   他的神情过于阴森可怖,男人涕泗横流,拼命点头。   “这龙是哪儿来的?”   “不,不知道啊!我们也是听学院的安排,今天不知出了什么事故,紧急通知要把这畜……龙转移到别的地方。”   “转移到哪儿去?”   “他们没告诉我们,就,就说运到北岸的船上……”   这人简直一问三不知,尤卢撒听得直拧眉,还欲问什么,忽听铁笼内传来了铁链摩擦的声响。   他顿了顿,一拳揍晕了那人,跳下起重机,来到了马车边。   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药味直冲鼻腔,尤卢撒皱了皱鼻子,无形的黑雾骤然凝成锐利刀锋,将铁笼连带着束缚巨龙的锁链劈成了数截。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那只硕大的龙脑袋,巨龙双眼紧闭,察觉到有人靠近也毫无反应。   尤卢撒莫名回忆起自己仍在暗夜之森的时候,那些因入侵者散布的药物深陷疫病的魔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药瓶,像治疗那些魔兽之前会做的那样,用一条胳膊环抱住巨龙的头,轻声道:“张嘴。”   大概是灌多了药的缘故,巨龙顺从地松开牙关,没有丝毫反抗之意。   尤卢撒用拇指撬开瓶盖,不要钱似的往龙嘴里灌,药瓶在马车边堆成了一座小山,见巨龙的呼吸终于逐渐和缓,这才作罢。   不知是不是错觉,尤卢撒总觉得这头巨龙长得有些眼熟,鳞片漆黑,眼瞳金黄,似乎和龙岛见过的龙王有几分相像。   他将其归结为同种类的巨龙长得都差不多,这头龙的来历和身份暂且放到一边,总之不能把他留在这儿。   尤卢撒轻抚巨龙颈侧翘起的龙鳞,陷入了沉思。   让哥莱瓦试试?不行,巨龙体型太大,怕是飞到一半就会连龙带鸟栽进海里。   用车运到海岸边?可行性不高,没有船,就算到了海边也没法离开。   要说船的话……   尤卢撒眼睛亮了亮,把那群人的船抢过来不就行了?   他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当即安放好巨龙的脑袋,跳下马车,正准备驱车离开时,忽听脚下的深坑内传来了某种石料摩擦的巨响。   尤卢撒垂眸望去,只见深坑壁上的一道铁门缓缓滑开,一群形容狼狈的人蜂拥而出,他们争抢着通往坑顶的绳梯,脆弱的麻绳在他们的拉扯下反复摇晃。   一人率先抢到了绳梯的使用权,他踹开碍事者,手忙脚乱地往深坑之上攀爬。   爬到半途,他忽觉眼前一暗,抬头望去时,却见一个黑影出现在绳梯之上,当即叫道:“你们还没走?不要龙了,把龙给他们!腾出马车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离开?”那人奇道,“去哪儿?”   “你管那么多!我还会害你不成!”男人怒道。   就在这时,脚下踩的绳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带着其上一连串的人在半空晃荡不止。   这坑足有几十米高,若是从绳梯上摔下去,不死也得终身残废。   他们惊恐抬头,却见支撑绳梯的两根麻绳赫然断了一根,切面整齐,显然是被人故意割断的。   “你,你搞什么?”一人嚷道,“想害死我们吗?”   还留在坑底的人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一人逆着光向上方仰望,勉强看清那人的脸时,面色登时一变。   “等等,他不是……”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鲜红血液飞溅而出,出声者双目圆睁,分明没伤到要害,竟是直接吓得晕了过去。   “啧,废物,”尤卢撒翻了个白眼,手中匕首在另一条完好的麻绳上比划,“死了就死了,反正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用。”   就在这时,又有几人从那条通道内飞奔而出,尤卢撒眯了眯眼,待看清其中一人的脸后刷地站起了身:“伊斯维尔?”   还有那个高壮的女人和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怎么看着也有些眼熟?   精灵的耳朵灵敏,听见这声呼唤,伊斯维尔也讶然回头,与深坑之上的尤卢撒对上了视线。   “这可真热闹啊。”跑在最后的艾赫笑了笑,反手关上了门,脚下土地随之升起,土墙将那条通道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尤卢撒早已用黑雾搭建了一条长梯,见伊斯维尔错开脚步让其余三人先上,拧眉望向了精灵。   留意到他的目光,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他们救过我的命。”   尤卢撒便没再多言,待几人都踩上长梯,黑雾迅速上升,将四人一齐拉了上去。   “这怎么回事?”尤卢撒绕过先上来的三人,握住伊斯维尔的手,把他给拉了上来,“他们是谁?”   “‘希亚计划’出了些问题,□□们为了拖住我们,把基地里关着的活死人放了出来,其他的过会儿和你说,我们现在得先离开这里。”伊斯维尔一指下方的深坑,道。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从那条被堵住的通道内传来,众人脚下土地震了几震,更别提那些仍在半空中晃荡的人,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死死抓着绳梯不敢放松。   伊斯维尔向尤卢撒使了个眼色,后者不大情愿,但仍是来到了那条断了一半的绳梯旁。   □□们正趁着尤卢撒分神的机会拼命往上爬,这时候还没到顶,最上面的那人看见尤卢撒那张脸就发怵,以为他要干脆将剩下半截绳子也给割了,当下拼命求饶:“饶命,饶命!求你了,勇士,大人!你们要什么我都告诉你!”   见尤卢撒蹲下身来,绳梯上的人绝望地闭上了眼,迎接他们的却不是突如其来的下坠,睁眼看时,却见黑雾续上了那截被割断的麻绳,将绳梯修补完整了。   □□们喜出望外,使了吃奶的劲儿往上爬,生怕尤卢撒半途改变了主意。   双脚终于踩上坚实的土地,他们双腿发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伊斯维尔和乔凡娜一个接一个捆了起来。   “有关‘希亚计划’,还有些事要问你们。”伊斯维尔道。   那些被绑的□□个个垂头丧气、悔不当初,他们也知道自己放出了什么怪物,现在能保命就算不错,只能自认倒霉。   待所有人都爬了上来,尤卢撒斩断绳梯,问伊斯维尔:“你们打算怎么离开?”   “艾赫阁下带了传送魔法器,我们要把昆图先生一起带走。”伊斯维尔将尤卢撒鬓角滑落的银发拨到耳后,解释。   “昆图?”尤卢撒挑了挑眉,知道伊斯维尔是在指那条黑龙,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我们以前见过?”   伊斯维尔却摇头:“不,他是艾赫阁下的朋友。硬要说的话,我们见过他的亲人。”   话音刚落,艾赫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过来。   “……很抱歉,计划可能得临时更改了,”艾赫跳下马车向他们走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古穆斯,“这传送魔法器对昆图不起作用。有人在他身上施加了传送禁咒,我们没法通过传送魔法器将他带走。”   “是儒恩阁下做的?”伊斯维尔问。   “儒恩?”尤卢撒不怎么能跟上他们的思路,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忽听下方的深坑再次发出爆响,惹得众人纷纷往下方看过去。   几分钟的功夫,门后的人竟是冲破了阻拦,两道墙中央开了一个大口,肢体僵硬的人群潮水般从通道内涌了出来。   “活死人,”乔凡娜喃喃,“一群……会用魔法的活死人。” 第100章   话音刚落, 一道火柱便从坑底冲天而起,霎时间火光四射,飞舞的火花星星点点洒落在周围的林地, 燃起了小规模的林火。   古穆斯忙调来附近的溪流灭火,然而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坑底的活死人已经开始用各种方法往上攀爬, 他们生前无一不是天资卓绝的魔法师, 现在又有了不死之能,极难对付。   伊斯维尔示意其余几人后退,下一秒, 无数石刺从深坑地面拔地而起, 将下方的活死人捅了个对穿,四壁向中央缓缓合拢,活死人与那条通道一起被尽数困在了地表之下。   做完这一切, 伊斯维尔却是一个趔趄, 尤卢撒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将他带到临近的树底下靠着:“你怎么了?”   在他记忆里,这点魔力对伊斯维尔来说应当不算什么才对。   伊斯维尔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听着有些虚弱:“稍微……有些累了。休息会儿就好。”   他方才与儒恩的那一仗几乎耗尽了他的魔力,尽管伤势得到了治疗,但消耗的体力还没这么快恢复。   尤卢撒还想再问什么, 伊斯维尔却将脑袋靠上他的肩头,旁若无人地闭上了眼。   他也只好调整姿势好让伊斯维尔靠得更舒服些,将问题吞进了肚子里。   那厢艾赫已经试了各种法子试图解开巨龙身上的传送禁咒, 但儒恩在传送魔法的水平世界顶尖,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一筹莫展。   或许是痛苦离开太久, 令巨龙不大适应,他残破的双翅颤抖一瞬,硕大的龙眼掀开了一条缝,金黄的眼珠僵硬地转了转,麻木地与眼前的人对视。   “你是谁?”巨龙问。   艾赫顿了顿,掌心覆上巨龙颊侧,哀戚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这不重要,”他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词似乎触动了巨龙,他那双浑浊的金色眼睛睁大了些,试图将艾赫的身影整个收入眼底:“你的意思是……我自由了?”   “你自由了,”艾赫俯身抱住巨龙几乎只剩骸骨的头颅,低声道,“束缚你的锁链已然腐朽,昆图……”   不远处的森林传来的人声吸引了艾赫的注意,让他忽略了巨龙缓缓睁大的双眼与不住颤抖的翅翼。   “怎么回事?”艾赫回过头,见在周边巡视的乔凡娜赶了回来,开口问她。   “是学院的人,”乔凡娜一手按在腰间的武器带上,低声道,“好消息是并不是儒恩的人,坏消息……”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拨开远处的灌木,一眼便瞧见了空地上的几人。   那是名学院的教授,见状面色一变,立刻举起了法杖,扬声问:“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他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听见他的呼喊,其余教授也往这边聚集过来。   “希亚计划”的那幢楼塌陷后,经过初步搜救,学院发现其下有明显的魔法痕迹,他们怀疑是有外来者入侵了学院。   在那座小楼下方,他们发现了一条通道从学院内部一直延伸到了北部森林,校长儒恩此刻却不见踪影,因而负责搜救的巴图姆·德格斯特当下便组织了一队教授前往探查。   “那是什么,一头龙?”一人吓了一跳,靠近一步想要仔细观察,被同伴死死拉住了。   一名教授认出了其中几人身上穿的校服以及那些被堵住嘴捆在一起的同事,惊呼出声:“等等,那不是学院的学生和□□吗!”   “闯入塞科斯特学院劫持学生,真是好大的胆子!”有脾气暴躁的教授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开干了,在那之前,另一道声音及时制止了他们。   德格斯特拨开人群,扫视一遍在场众人,目光落在那个黑袍的身影上时稍稍一顿。   尤卢撒早在第一个教授到来之前便脱下斗篷给伊斯维尔披上了,出了这档子事,伊斯维尔绝对不能再在学院待下去。   学院高层的轮番盘问还算不上什么,待他们发现了活死人的事,十有八九会惊动魔监会,到时候再想脱身就难了。   因而德格斯特只觉得此人眼熟,并没有认出伊斯维尔。他也是奇怪为什么会有一头巨龙出现在北部森林,但比起这个,显然是学生的安危更为重要。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几位来到塞科斯特想必有所求,不要伤害学生和□□,你们想要什么我们都会尽力满足。”   乔凡娜和古穆斯面面相觑,后者怯怯地缩了缩,刚想说什么,便见艾赫来到几人前方,道:“很抱歉给塞科斯特学院带来了困扰,但当下的混乱并非我们所导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如果学院想要得知真相,我们自会配合。”   他回头扫了一眼伊斯维尔二人,转而对德格斯特笑道:“至于您的几位学生……他们似乎并不愿再回到学院去。”   德格斯特面色一沉,众人只觉耳边一阵嗡鸣,除了艾赫,皆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好将几位强行留下了。”德格斯特冷声道。   在精神结界的施压下,抗压能力稍弱些的连站稳都是难事,艾赫却咧开嘴笑了。   “就该这样,”他道,“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艾赫不知是何方神圣,面对一众教授竟也是丝毫不落下风,加之乔凡娜在旁辅助,教授们又担心伤着学生,一时也是相持不下。   尤卢撒护着伊斯维尔远离战场,他与其余几人没什么交情,只是碍于他们救过伊斯维尔的命这才留着没走,就在他权衡着是要上去帮忙还是直接带着伊斯维尔走人时,精灵搁在他肩头的脑袋动了动,睫毛在颈侧带起的痒意让尤卢撒知道伊斯维尔醒了。   “尤卢撒?现在这是怎么了?”伊斯维尔抬起头,面色仍不是太好看,但好歹看着精神了些。   “学院的教授找到这里了,”尤卢撒低声答道,“我们是要走,还是留下帮忙?”   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回话,忽见几步之外的马车向外移动了一小段,回头望去,却见巨龙昆图张开了翅膀,残破的双翼正吃力地上下扇动。   两人赶上前去,伊斯维尔轻轻托住巨龙的脑袋,试图阻止他堪称自毁的行动:“您想要什么?”   巨龙微微偏头避开青年的手,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我想飞……很久了,我已经……很久没有飞过了。”   在阴暗潮湿的地底,时间是不会流动的。昆图不知道自己被铁链束缚了多久,陪伴他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利刃与冷漠的看守,还有从未停止的药剂以维持他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没有风,没有云,更没有天空与阳光,他几乎快忘了飞行是什么感觉。   “你疯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飞什么飞!”尤卢撒脱口而出,下意识回头望向艾赫等人的方向。   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魔力中,艾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回过头来,一人一龙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某种跨越时空的默契令艾赫从那双金黄的眼睛中读懂了巨龙的夙愿。   所以他道:“飞吧。”   ——“昆图,飞吧。”   艾赫的身影被紧随而来的魔力轰炸掩埋,而巨龙扬起脖颈,喉间迸发出一声长鸣。   这声龙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德格斯特惊诧地注视着巨龙爬上身旁的参天古木,崩裂的伤口渗出的血滴滴下落,在树根处积起小小的血泊。   他抬手欲施咒拦下巨龙,却不知怎地迟迟没有念出咒语。   “尤卢撒,让他飞吧,”伊斯维尔拉住尤卢撒的手,轻声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尤卢撒见实在拦不住,暗骂了一句什么,跟在伊斯维尔身后三两下爬上了临近的树冠。   黑雾覆上翅面,修补了那些血迹斑斑的洞痕,巨龙抖了抖双翅,享受最后一缕阳光般举头四望,全身的鳞片随着肌肉的滚动簌簌作响。   那双巨大的龙翼缓缓舒展开,它无视了一切阻碍,以齿轮切合的那种命中注定上下扇动。迎着斜挂在天空中的一轮红日,巨龙振翅起飞。   雪白的巨鸟随之显出身形,它如箭般窜了出去,翅膀掀起的气流托起巨龙的身躯,两双翅膀掀起的气浪将周围树林吹得东倒西歪,惊起不远处的飞鸟。   枝叶剧烈摇晃,艾赫仰起头,他凝视着,直到巨龙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你们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企图?”德格斯特面色沉沉,他望向躲在乔凡娜身后的古穆斯,他已然预感到这名学生约莫本身就是受命而来。   “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艾赫向他微微颌首,微笑扫了一眼那群缩在角落抖如筛糠的□□,笑意不达眼底,“待我们查明真相,自然会将这几位归还给塞科斯特。”   他后退一步,按住一人的头顶,乔凡娜随即揽住他的肩,另一手把古穆斯给抱了起来。   “一切的起因,您可以向儒恩探寻……如果您能找到他的话。”艾赫道,右手掌心迸发出刺眼的白光。   德格斯特一惊,举臂护在额前,再睁眼时,艾赫三人连带着那群被绑的□□都消失了踪影。   塞科斯特的教授们多从事学术研究,本就是人手不足被召来的,这么一番下来已然累得不轻。   德格斯特在心里反复斟酌艾赫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神情复杂。   “诸位先回去吧,”他最终道,“今天发生的事……我要问问儒恩阁下的意见。” 第101章   从佛兰森林突围之后, 巨龙飞过不知多少座岛屿,不知疲倦似的一路北行。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尤卢撒,他常年与魔兽为伍, 对身体与魔兽类似的巨龙的变化更为敏锐,很快他便意识到, 巨龙所剩无几的肌肉开始痉挛, 即便有哥莱瓦和黑雾的辅助, 高空迎面而来的风也能轻易吹得他偏离轨道。   “哥莱瓦,降落!”尤卢撒扬声道。   巨龙昆图也意识到自己的旅程即将结束,不像起飞时那般固执, 而是顺着尤卢撒的安排在最近的一座小岛降落。   巨龙一头栽在了沙滩上, 掀起的沙尘惹得两人直咳嗽。   尤卢撒捂住口鼻,没等哥莱瓦停稳便从鸟背上一跃而下,大步流星来到了巨龙身边:“喂, 你没事吧?”   它看上去状况不佳, 长长的脖颈有气无力地垂在地上, 浑浊的眼睛极缓慢地开合,像是两扇朽坏了的百叶窗。   尤卢撒扭过头,见伊斯维尔也走上前来,犹豫着问:“他现在这样……还能治吗?”   伊斯维尔沉默一瞬,刚想开口, 巨龙撕心裂肺的咳嗽便打断了他。   精灵在巨龙身边半跪下来,掌心轻抚他血迹斑斑的脸颊。   “抱歉,”他道, “我没办法。”   尤卢撒站在他身边,迟疑半晌,还是问:“你……之前就知道了?”   知道这头巨龙已经命不久矣, 因而放纵他享受此生的最后一次飞翔。   或许不止伊斯维尔,那个艾赫也看出来,如果这一次不飞,昆图就再没机会了。   伊斯维尔应了一声,他俯下身,脸贴在了巨龙颊侧,掌心水蓝色的魔力隐隐流动,以减缓巨龙的痛苦。   尤卢撒没了话说,他在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疗伤的药早就在刚才用完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让巨龙好受些。   他只好在伊斯维尔身边席地而坐,变回原来大小的哥莱瓦跳进他的掌心,安静地缩成一团。   “你们……”巨龙艰难地睁开双眼,眼珠僵硬地转了转,望向身边的两个小人,“谢谢……如果可以,我还有一个任性的请求……”   伊斯维尔柔声道:“您说。”   “我死之后,能不能帮我把龙鳞带回西坦岛?”巨龙问。   “好,”伊斯维尔应道,“一定带回去。”   精灵的保证让昆图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显出安详的神情,他那靠在伊斯维尔怀中的硕大的脑袋慢慢沉重了,同样沉重的还有他的眼皮。   在他仍是只龙崽子的时候,从不知道自己竟会因为死神的降临如此欢喜。   昆图闭上双眼,吸入最后一口、或许曾途径他故乡的海风。   巨龙的身躯干枯了,那些因积年累月的折磨而暗沉、腐烂的鳞片雨点般洒在地上,又在一瞬间化为粉尘。那血肉逐渐融化,而白森森的骨架白桦林般在大地上伫立了一瞬,随即轰然倒塌。   飞起的尘灰迷了两人的眼,当它们散去,巨龙的身躯就此消失在一片无火的灰烬中,而那之间,躺着一片小小的、黑色的、发着光的东西。   那是他最后的鳞。   尤卢撒没有动弹,死亡的分量太沉,他拿不起。   伊斯维尔沉默地拂去肩头落下的灰尘,拾起那片鳞,妥善地收进了口袋。   尤卢撒揉了揉眼睛,肩头一沉,伊斯维尔再一次靠了上来,他一时不察,向后栽倒在了沙滩上。   “伊斯维尔?”尤卢撒推了推伊斯维尔的肩,“你累了吗?”   伊斯维尔其实没有很累,虽说这一个上午发生了太多,但以往他也不是没有不眠不休的时候。   但尤卢撒在身边的时候,伊斯维尔不由得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放松一会儿。   于是他道:“让我抱会儿好吗?”   尤卢撒于是住了口,他揽住伊斯维尔的后背,又调整一下姿势,以充当一个合格的人形抱枕。   伊斯维尔将这个早上发生的事慢慢说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这次的任务完成得不错,起码知道塞科斯特确实和活死人有关联,只是获得的信息太少,他们依然没法揪出幕后黑手。   当伊斯维尔说到他与儒恩对峙后陷入昏迷,再醒来时已经被艾赫等人救起时,尤卢撒动了动脑袋,问:“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只是为了救昆图?”   伊斯维尔也没能从艾赫口中得到回答,他沉吟片刻,道:“不知道我的猜测是否准确,但……我总觉得,他们或许是特意来找我的。”   至于原因,伊斯维尔并不清楚,他与乔凡娜打过照面没错,但并没有培养出如何深厚的感情。   在从尤卢撒口中得知朗津“魔女无法生育”的那段话时,就连伊斯维尔也愣了愣。   “但……”他观察着尤卢撒的神色,见他看上去没有异常才说了下去,“你们的眼睛一模一样。”   尤卢撒垂下眼睛,低低应了一声,很快便揭过了这个话题。他只是不想瞒着伊斯维尔,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愿望。   感觉体力逐渐恢复了,两人坐起来,开始商量之后该怎么办。   回到学院或是小镇并不现实,塞科斯特出了这样大的事,想必会在周边展开搜查,就算要和阿塞洛缪联系,也得过一段时间才成。   “只是可惜那朵白蔷薇了。”尤卢撒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   伊斯维尔没忍住勾了勾唇,道:“你想要的话,我之后再送你,好吗?说起来,我之前在图书馆借的书也没来得及还。”   他们都没料到今天离开之后就没办法回去了,连行李都没带。   就在两人商量着先想办法联系上伦塔的时候,伊斯维尔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动静,回头向海上望了过去。   船来得没有一点声息,伊斯维尔凝神观察,看见远方的海平面露出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破浪神。   尤卢撒听见了船只滑过海水的声音,他回过头去,惊诧道:“那是什么?”   随之而来的巨浪回答了他,巨轮如鲸鱼般破海而出,海水珍珠帘似的从船身的结界滑落,错综复杂的法阵在阳光下闪耀着神秘的光泽。   两人站起身,只见一只木船远远地放了下来,有两人站在船上,扶着桨慢慢地将小船划了过来。   伊斯维尔认出了他们:“艾赫阁下?还有乔凡娜阁下?”   艾赫站在船头冲他们招了招手,高声喊道:“你们两个没事吧?”   “二位怎么来了这里?还有这艘船是……”伊斯维尔在岸边竖起木桩,帮着两人固定了船只。   “蒂亚丝号,”乔凡娜用大拇指点了点那艘在近海飘荡的巨轮,“算是可以潜水的魔法船。”   艾赫的目光在沙滩上扫视一圈,没看见巨龙的身影。他的目光黯淡了一瞬,没说什么,道:“为你们过来的。实际上,我前段时间和伦塔小姐有些通信,如果你们现在想要联系她,或许不是时候。”   见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艾赫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这个。”   伊斯维尔抖开信纸细读了一遍,确实是伦塔的笔迹没错,行文也是她特有的宫廷教师的口吻,只是这信函反应的信息并不怎么令人乐观。   “‘旅者’正在搜查魔族?”尤卢撒从字里行间得出了这条信息,“他们的新首领上任的时候不早就开始了吗?”   “这次不大一样,”艾赫道,“先前一些队伍多多少少也会有些魔族成员,由于一直在外,因而并没有执行这条准则。这次新首领将能联系到的队伍强行召回,现在已经把好几批组织里的魔族挑出来关着了。”   迎着伊斯维尔二人质询的目光,艾赫拍了拍脑袋,笑道:“哎,瞧我这记性,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艾赫,蒂亚丝号的主人,也是我们这个小组织的首领。   “你们可以叫我们……‘浪’。”   ——“这艘船看着倒是不错,”尤卢撒用指节敲了敲船舱壁,严丝合缝的木头发出低沉的回应,“要在市场上,这艘船能卖到几十亿。”   “喜欢的话,多住一阵也没关系,”前方领路的艾赫笑道,“我们不缺船舱。”   艾赫奇妙地与伦塔有些交情,加之两人现在确实没有地方去,应艾赫的邀请,两人终于是上了船。   他先是带着两人在船上转了一圈,蒂亚丝号设施齐全,想来是供长期水下航行之用,宿舍、餐厅、训练室、图书馆一应俱全。   三人转了一圈,艾赫眼看时间差不多到了饭点,提议:“我直接带你们去餐厅怎么样?也好和其他人认识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同意了,虽说他们约莫不会在蒂亚丝号待上太久,但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避免冲突,他们最好还是和船员们见上一面。   三人刚来到餐厅外的走廊,船舱内便传出一阵惊呼。   艾赫挑了挑眉,转过身来对两人道:“待会儿进去之后,你们不用害怕。”   伊斯维尔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船上有什么?”尤卢撒问,“三头六臂的怪物?”   艾赫笑着摇了摇头,他推门进入餐厅,船舱内的船员看见他,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来认识一下,”艾赫向一旁让开,介绍道,“伊斯维尔和尤卢撒。”   两人跟着走了进去,而也就是在这时候,伊斯维尔理解了艾赫那句“不用害怕”的意思。   餐厅里挤满了人,他们围拢在一张餐桌边,其上摆满了餐盘。   而就在中央的红色软垫上,摆放着一颗人头。 第102章   尤卢撒见状也不由得一愣, 他眯了眯眼,似在确认什么。   那颗人头并不属于死人,恰恰相反, 它皮肤红润,眼神灵动, 被这么多人围着看上去有些害羞, 但并不显得恐惧。   而那张脸尤卢撒头一天晚上才见过, 正是塞科斯特北面森林的魔男朗津。   他也看见了尤卢撒,见状面露惊讶,好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尤卢撒?”   “……这句话应该由我说才对吧。”尤卢撒抿唇, 往伊斯维尔身后靠了靠。   这里人太多了,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让尤卢撒不大自在,如果它们都是恶意的, 他还能自在地回以讥讽的笑, 但偏偏船员们都相当友善, 眼里除了好奇再没别的什么。   伊斯维尔见状,背手在身后,拍了拍尤卢撒的手背。   “要吃什么?”靠近餐台的一名高壮的男子远远地问二人,他头发粗短,一颗虎牙是金的, 笑起来直闪人的眼,“如果你们来自内陆,我很推荐你们试试看蒂亚丝号的当家鱼片。”   “嗨,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喜欢吃生的?”一人笑道,“你俩刚来,吃点烤鱼比较保险。”   从艾赫口中得知, 那金牙的男人名为默廷,是“浪”的副首领。   他们在餐厅一角坐了,几步之外便是被放在软垫上的朗津的脑袋,尤卢撒头一天晚上见他时还是全须全尾的,现在就只剩个脑袋了,怎么看怎么诡异。   艾赫见他实在好奇,待两人吃完饭便把朗津给抱了起来,笑问二人:“去甲板上走走?蒂亚丝号已经入了水,这片海域的景色很不错。”   三人一头随即来到了甲板上。   此时正是晌午,阳光挥洒入海,将水中一切映照得如蓝宝石般清澈,船潜得不深,海水干净透亮,甚至还能看见从海面掠过的水鸟。   蒂亚丝号外有一道结界将船与海水隔开,在水下看就像一只浑圆的鸡蛋,大大小小的鱼群从蛋壳外与他们擦肩而过,伊斯维尔伸出手去,指尖穿过结界,带来一片凉意。   “怎么样?”艾赫笑问,“还不错吧?”   “我很喜欢这里,”朗津接话道,“就是可惜不能自己行走。”   尤卢撒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成这样了?”   没有身体,只剩一颗头颅的样子,让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在拍卖场上见过的金冠魔女。   “这个……”朗津想了想,小心地抬眼望向艾赫,“我说不太清,不如……问问艾赫?”   艾赫也没有推辞:“也好,我原本也打算和你们谈谈儒恩的事。”   这个名字唤起了伊斯维尔的回忆:“二位之前认识?”   “我们以前是朋友,”艾赫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遥远的深海,似在感叹,“还有巨龙昆图,以及其他许多同伴。我们曾参加过前往世界边缘探索的队伍,只是我由于一些私事中途退出,只留他们前往。”   巨龙昆图,以及前往世界边缘的队伍……   伊斯维尔回想起自己在龙岛的所见所闻,前代精灵王子亚希伯恩也与巨龙昆图有交情,那他会不会也认识艾赫?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涉及艾赫和儒恩的种族,伊斯维尔并不清楚自己的话是否会冒犯到艾赫,因而问得很隐晦。   艾赫顿了顿,道:“儒恩原是人类。这几百年下来,他应该一直利用龙肉和龙血,以及某种不知名的魔法维持青春。”   “我和昆图都没想到,昔日的同伴居然会背叛他,甚至……”艾赫暗叹一声,没说下去,“儒恩将消息封锁得很好,我也是最近才得知昆图的消息,前来塞科斯特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他救出来。”   只是他们来得终究是太晚了。   谈到巨龙昆图,伊斯维尔伸手探进口袋,再摊开手掌时,一片漆黑的鳞躺在他掌心。   这个神奇的种族在生前有那样庞大的躯体,死后却只需这样小一片鳞,便能将巨龙的一生囊括。   “我很抱歉,”伊斯维尔低声道,“这片龙鳞,或许您会想要。”   艾赫等人是为了巨龙昆图来到塞科斯特学院,他们想必曾经交情不浅,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把龙鳞交给艾赫保管。   机械手轻缓地捏起了那片龙鳞,艾赫想必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他垂眸注视着龙鳞锐利的边缘,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哀戚。   “多谢,”他将龙鳞收进口袋,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我会带去西坦岛的。”   大概是气氛过于沉重,尤卢撒插话道:“那他呢?”   他指了指朗津,后者忙点了点头,道:“儒恩想借用我的森林,否则就要把我的消息向外界披露出去。我认识艾赫他们只是巧合,蒂亚丝号前段时间来了我的森林,我答应帮他们解救巨龙,他们则带我离开这里。”   “所以,这就是你离开的方法?”尤卢撒的目光扫过朗津脖颈间的一圈咒文,问。   “嘿嘿,是呀,”提到这个,朗津就止不住地傻乐,连脸上的雀斑都在跳舞,“把脑袋砍下来之后,用特殊的咒文就可以离开森林啦。虽然不能用魔法了,但我喜欢被人带着走来走去。”   尤卢撒觉得朗津开朗了不止一星半点,艾赫似乎也被朗津的快乐感染,笑着帮朗津理了理蓬乱的头发,面上已经看不见悲伤。   “有关‘希亚计划’的实验,我们也是在古穆斯潜入之后才知道的,”艾赫继续了方才的话题,“魔族似乎在试图用一种新的办法培养他们的战士,那座基地里很多都是曾经参加计划的学生。”   “这件事一旦暴露,必然会引起极大的震动,儒恩他想必不会就此罢休,他的人脉广得吓人,你们之后也最好多加注意。至于那些□□……把事情弄明白之后,我们就会放他们走,如果你们想和他们聊几句,最好趁这几天。”   艾赫不想让这个话题困扰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他说这些的原因只是为了让他们弄清楚当下的局势与潜在的危险,而后他便转移了话题。   在聊到蒂亚丝号的由来时,另一人跑上了甲板。   “艾赫!”古穆斯急匆匆地来到了船长身后,“默廷说发现了异样,让你过去看看。”   “是吗,我这就去,”艾赫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转头扫了一眼伊斯维尔二人,“既然如此,帮我把两位客人带到房间去好吗?”   古穆斯心不在焉地应了,目光一直往朗津身上瞟。   “你刚刚没来,介绍一下,这是朗津,”艾赫将朗津的脑袋往上托了托,笑道,“我们的新同伴。”   他着重强调了“同伴”两个字,少女的面色登时认真起来,她低下头,郑重地向朗津介绍了自己。   而后艾赫便带着朗津离开了,古穆斯则带着伊斯维尔二人下了甲板,往他们这些日子休息的地方去。   “就是这里,二位,二位随意就好。”古穆斯将他们领进了一间船舱,摸索着把屋内的灯打开了。   屋内十分宽敞,两张床铺紧挨着摆在一起,其他便是紧紧钉在舱壁上的家具,一道圆窗开在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深蓝色的窗帘。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来找我,”古穆斯补充,生怕他们住得不舒服,“或者找艾赫。”   送走古穆斯,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苦笑了一下。   “又过上这种蹭别人地方的日子了。”尤卢撒道。   他来到窗边拉开帘子,一条灰蓝色的小鱼正好贴着窗玻璃游过去,留下一道几不可察的印记。   肩头一沉,伊斯维尔从身后靠了上来。   “干什么?”尤卢撒笑了,“刚刚还没抱够?”   伊斯维尔亲了亲他的侧脸,理直气壮道:“没有。”   尤卢撒偏头吻了伊斯维尔一下,捏着人的下巴上上下下地看,只觉得这个精灵怎么看怎么好。   他从没告诉过伊斯维尔,这张端正俊美的脸完全就是他的菜,除此之外,伊斯维尔性格也好,实力也不差……   简直完美。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尤卢撒的尾巴晃了晃,正想把这个吻继续下去,忽觉下巴一阵温热,哥莱瓦从他的口袋里跳出来,挡在两人中间,睁着一双清澈而愚蠢的眼睛瞪着他瞧。   哥莱瓦看着这两人亲来亲去,它也想加入。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尤卢撒没好气地弹了弹哥莱瓦的屁股,发现它羽毛上有几缕暗红,是巨龙滴上去的血。   他突然住了口,把白鸟握在掌心,抽出手帕小心地帮哥莱瓦擦拭羽毛。   “你说这世上真有天堂和地狱吗?”尤卢撒冷不丁问。   尤卢撒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他向来不信那些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但现在他又觉得,若是生命就像那些倒霉的学生和巨龙昆图这样不明不白地逝去,未免也太糟糕了。   “如果真有的话,尤卢撒想去哪里呢?”伊斯维尔闻言拨了拨尤卢撒的额发,问。   尤卢撒想说按他以往的所作所为十有八九得被发配去地狱,又寻思伊斯维尔约莫是要上天堂的,便抿着嘴没说话。   如果那样,岂不是死了也见不到伊斯维尔了?   “哪儿都不想去,留在人间不好吗?”他嘀咕,结束了这个话题。   而后的半天,两人没再见到艾赫。   蒂亚丝号大部分时候都在水下航行,艾赫没有告诉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也或许他们不过是在海中随波逐流,这并不是两人需要考虑的问题。   这艘船上的人相互之间都非常熟悉,因而突然多了两个生面孔,都不由得好奇,两人吃个饭都得接受无数有意无意视线的洗礼,再好的佳肴都觉得食之无味。   持续不断的敲门与问候让尤卢撒头疼,因而当晚他早早地便躺上了床,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伊斯维尔知道他不喜欢频繁地与旁人打交道,因而随着他的作息熄了灯。   水下几乎没有日夜之分,但蒂亚丝号的作息时间相对统一,半夜的时候,除了值夜的人,整艘船都陷入了沉眠。   和伊斯维尔重逢之后,尤卢撒糟糕的睡眠质量有所好转,偶尔状态好了还能做到一晚上不醒。   今晚或许是换了个地方的缘故,他没有睡得太深,因而当隔壁传来下床的动静,尤卢撒几乎立刻醒了。   他本以为伊斯维尔是要起夜,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眼睛刚重新闭上,身后却是一凉,被子的一角被掀了开。   伊斯维尔钻进了他的被窝。 第103章   尤卢撒吓了一跳, 下意识翻过身向后挪了挪,免得伊斯维尔掉下去:“怎么了?”   伊斯维尔没回话,尤卢撒才发现贴上来的身躯热得吓人。   “你发烧了?”尤卢撒担忧地探了探伊斯维尔的额头, 正想下床帮他找些药出来,后腰却被伊斯维尔一搂, 两条长腿缠上来压住了他的, 让他动弹不得。   尤卢撒艰难地扭头打量伊斯维尔的脸色, 精灵双眼微睁,看着没什么神采,只有恹恹的病气。   “你先放开, 我帮你拿药好吗?”尤卢撒试图劝说。   伊斯维尔抿唇, 把脸埋进尤卢撒怀里摇了摇头。   “不要……”他小声道,“抱一下就好了。”   尤卢撒觉得伊斯维尔的脑子怕不是被烧坏了,他全身上下烫得和热铁似的, 哪是抱一下就能好的病?   可伊斯维尔明明发着烧, 这劲儿还是要命地大, 他没办法,尾巴探出被子,在床头找到药包翻找起来。   翻到一半,伊斯维尔发现了尤卢撒的不专心,不满道:“你在干什么?”   他一条胳膊滑到尤卢撒身后, 捏了一把他的尾巴根。   尾尖不受控制地一抖,掀翻了整只药包,药瓶劈里啪啦洒了一地。   “伊斯维尔!”尤卢撒说不清是恼还是羞更多, 这种时候伊斯维尔还胡闹什么?   他骂了一句什么,按住伊斯维尔的手,尾巴再次伸长, 试图从床底把药瓶给勾起来,尾巴尖刚碰到瓶盖,忽觉脖颈一疼,伊斯维尔竟是咬了他一口。   这还不算完,尤卢撒只觉伊斯维尔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寻宝似的把他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末了还不满地哼了一声,像没找到自己想要的。   尤卢撒尾巴上的鳞片都竖起来了,啪啪拍着伊斯维尔的后背:“你到底是病了还是醉了?”   这模样不像发烧,倒和个醉鬼似的。   伊斯维尔的脑袋烧得晕晕乎乎,他又被关进了那个匣子里,只是这一次,四壁都是透明的。   他的五感灵敏更甚往常,能听见走廊里值夜的船员偶尔的脚步声,感受到另一道呼吸喷洒在皮肤上的痒意,只是他暂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当然也不知道身下躺着的是谁。   之前那团好吃的东西去哪里了?   伊斯维尔有些茫然,他俯下身,试探地在一块柔软的地方咬了一口,耳边响起一声痛嘶,又让他住了口。   “尤卢撒……”他下意识地唤,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委屈,“饿了。”   尤卢撒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伊斯维尔的肚子,精灵痒得一缩,避开了他的手。   这到底怎么回事?   尤卢撒无端想起了先前他们在霍密尔丛林里的那个晚上,伊斯维尔也和脑子坏了似的,给他咬得一脖子血。   之前是因为金冠,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感觉到伊斯维尔的齿尖在脖颈间试探地游移,担心他把肉咬一块下来,自己在皮肤上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这恰好如了伊斯维尔的意,他低下头,舌|尖卷进血珠,品味佳酿似的抿了抿,蔚蓝双眼微眯,心满意足。   他捉住尤卢撒的两条手腕按在头顶,再次俯下身去,高挺的鼻尖在皮肤上轻蹭。   伊斯维尔是高兴了,倒苦了尤卢撒,那片皮肤都被吸得麻了,想也知道第二天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尤卢撒确定了自己的血对这种状态下的伊斯维尔有某种吸引力,但他搞不明白为什么。   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融入伊斯维尔体内的副作用?情况会恶化吗?如果边上的不是他而是旁的人,伊斯维尔也会逮着人一通乱咬吗?   尤卢撒的思维有些乱,再这样下去,伊斯维尔真的没问题吗?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伊斯维尔不知怎地松开了他被压着的两条手腕,反手捏住了尤卢撒的尾巴。   尤卢撒一惊,下意识就要回以一个肘击,反应过来面前人是伊斯维尔后又生生忍住了。   “手那么空……”他屈起膝盖想把伊斯维尔顶开,见他不动,怕把人伤着,又改成用手指搔捏他的侧腰。   伊斯维尔觉得痒了,按住尤卢撒的手不让动,抬起脸来不满地望着他:“别动。”   他唇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一片艳红,眼神却茫然而空洞,像不容亵渎的神明染了凡尘。   尤卢撒呼吸一滞,腹肌的轮廓在他掌心绷紧,热意从手掌一直烧到了耳根。   带着薄茧的指腹摸索着颈侧的伤,伊斯维尔的眸光清明了一瞬,短暂回笼的理智让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尤卢撒会很疼。   伊斯维尔俯下身,安抚似的啄吻对方唇瓣,一下一下,没有任何技巧,却让尤卢撒面红耳赤。   他倒宁可伊斯维尔把他的血吸干了。   尤卢撒想躲,抬手挡在下半张脸之前:“别亲了……”   伊斯维尔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摸了摸尤卢撒的头发,拨开他的手,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犬齿露出一瞬,犹豫着要不要一口咬下。   也是在这时候尤卢撒偏过了头,齿尖划过皮肤,在唇面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   尤卢撒眉头都皱起来了,刚要赶人,便觉两片湿|软含住了自己的下唇,舌尖探进因惊讶微张的口腔,味蕾尝到了腥甜的血液气味。   如果尤卢撒的意识还清醒着,十有八九会嫌弃伊斯维尔连走路都没学会就想着跳舞,知识面一片空白光知道硬莽,吻技烂得能把他舌头咬下来。   可话又说回来,尤卢撒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知识或许稍微多些,经验则是一概没有,搂着伊斯维尔的脖颈,手指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更别提夺回主导地位。   这还不算完,尤卢撒觉得伊斯维尔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小玩意儿,手掌巡视领地似的从后颈一直抚到尾根,摸得他浑身酥麻。   他连呼吸都忘了,迷迷糊糊地闭着眼接受伊斯维尔笨拙的吻,整个世界里只有精灵近在咫尺的吐息和触碰,两人的体温如今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也不知是伊斯维尔的热度退了,还是尤卢撒自己烧了起来。   算账……明天早上一定得和伊斯维尔算账……   待整条尾巴都被那只带茧的手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尤卢撒已经整个人软了,瘫在床褥里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伊斯维尔喝饱了血,混沌的脑袋很困惑为什么他不动了。   他满意地舔了舔嘴角,两人都不知道怎么收好自己的牙,一通亲下来平白多了好多伤口,伊斯维尔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舒服。   好想再亲。但是亲坏就不好了。   伊斯维尔俯下身去把尤卢撒抱在怀里,像孩子玩累了就想休息,眼睛一闭就重新坠入了梦乡。   尤卢撒气得想咬他,可软乎乎的金色脑袋拱在他怀里,他又舍不得了。   所幸伊斯维尔睡着时力量就松了,尤卢撒挣脱他的胳膊,用被子把人严严实实裹好,再去探伊斯维尔额头时,发现已经回到了正常的体温。   他暗叹一声,找了降温的药给伊斯维尔吃了,收拾好一地狼藉,这才灌了杯冷水下去,以清醒混乱的大脑。   尤卢撒只庆幸伊斯维尔第二天早上起来什么都不会记得,否则他还真不知道拿什么态度对待这家伙。   他在对面那张原本属于伊斯维尔的床上坐下,垂眸打量着睡梦中的精灵,绸缎般柔顺的金色发丝披散下来,整个人干净得像个天使,如果忽略他刚才做的混账事的话。   尤卢撒实在气不过,拨开伊斯维尔遮住面颊的发丝,俯身衔住精灵的脸颊肉,泄愤地咬了一口。   伊斯维尔在睡梦中拧了拧眉,低声念了句什么。   是尤卢撒的名字。   青年的尾巴在床铺上用力拍了拍,他跳起来,抓起衣服冲进了浴室。   伊斯维尔睡了极好的一觉,睁开眼睛只觉神清气爽,醒得甚至比往常还要早些。   他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下的床似乎不是昨晚睡的那张。   伊斯维尔有些茫然地往另一侧原本属于自己的床铺望过去,却见尤卢撒用被子把整个人团成一团,还在睡着。   伊斯维尔顿了顿,脑中飞快闪过了什么。   他昨天半夜是不是……是梦吗?   伊斯维尔不太确定,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房间的镜子前,看清自己的脸时又是一愣。   左边脸颊上,一个牙印赫然在列。   不仅如此,嘴唇肿胀发红,口腔内侧似乎还有细小的伤口,伊斯维尔下意识调动魔力治愈了,心里却没能放松些许。   难不成昨晚……不是梦?   伊斯维尔突然不太敢看尤卢撒现在的样子,见人还在闷头大睡,飞快换好了衣服离开了房间。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像是在逃跑,但伊斯维尔想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并换个地方想想待会儿该怎么对尤卢撒道歉。   “哦,早上好,”餐厅里只有艾赫一人,手里的叉子上叉了一个鱼肉丸,“你朋友呢?”   “……他还在睡。”伊斯维尔没让艾赫看出自己的尴尬,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艾赫也没在意,回头示意厨师为伊斯维尔准备一份早餐。   “蒂亚丝号会在海中航行一段时间,如果中途你们有想去的地方——”   话说到一半,船身倏然剧烈晃动,艾赫一时不察,眼前的盘子滑到地板上摔了个粉碎,盘里的鱼丸和肉汁洒了一地。   伊斯维尔险些向后栽倒下去,他扶住墙壁,勉强稳住了身形。   “艾赫阁下?”他站起身,扶住了半个人趴在了桌上的艾赫,“这是怎么回事?” 第104章   艾赫在伊斯维尔的搀扶下勉强站稳, 面色严峻。   “你先回船舱去,我去驾驶室看看。”艾赫说着,趁着船身颠簸暂缓的间隙冲出了餐厅。   想到尤卢撒还在船舱里, 伊斯维尔一秒钟都待不下去,立刻往船舱的方向赶。   “尤卢撒!”伊斯维尔一把推开门, 却与门口的尤卢撒撞了个正着。   尤卢撒只穿了件单衣, 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 仔细一看,还扣差了两粒。   伊斯维尔定了定神,回身关上了门:“你还好吗?”   话音刚落, 又是一阵颠簸, 尤卢撒忙将伊斯维尔扯过来,免得他站不稳磕到哪儿:“想去找你来着,这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 艾赫阁下还在检查。”伊斯维尔摇了摇头, 他环顾一圈船舱, 零零碎碎的物品掉了一地,所幸大件家具都被牢牢钉在四壁上,没什么危险。   伊斯维尔松了口气,摸了摸尤卢撒的脸,这才留意到他嘴角破了皮, 脖颈上红红紫紫,惨不忍睹。   他诡异地顿了顿,扭头轻咳一声, 道:“你的脖子……”   话还没说完,船舱的门便被敲响了。   尤卢撒转身随便抓了件外套披上,示意伊斯维尔先开门。   门外站的是塞尼娅·古穆斯, 她的羊角辫编了一半,看上去来得匆忙:“你们没事吧?那个,我就住在旁边,就,过来看看……”   伊斯维尔笑了笑,温声道:“多谢您的关心。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差不多知道一些,蒂亚丝号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伊斯维尔把古穆斯请进了屋,见她有些拘谨,伊斯维尔便没把门关严,留了条缝好让古穆斯想走的时候能随时离开。   古穆斯僵硬地和尤卢撒问了声早,她一眼便看见了他嘴角的红肿,当即涨红了脸,倏地低下头去,双眼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   “结合现在的时令……我觉得我们可能是遇到了派琳洄游,”古穆斯不敢乱看,低着头小声道,“这片海域的鱼群会有一年一度的洄游,在这段时间,蒂亚丝号是不方便航行的,很容易与鱼群撞上。”   “那这段时间,蒂亚丝号通常会做什么?”伊斯维尔递给古穆斯一杯茶,问。   “偶尔会上岸,不过现在的深度来不及浮上水面,更可能会往更深的海底过去,去人鱼王国拜访一段时间。”   尤卢撒和伊斯维尔对视一眼,道:“人鱼王国?你们和人鱼有交情?”   “准确地说,是艾赫和派琳的人鱼国王是朋友,”古穆斯解释,“派琳王国就在这片海域之下,这也是洄游得名的原因。人鱼对我们很友善的,你们,你们不要怕。”   她手忙脚乱地试图安慰,尽管在两人看来,更害怕的似乎是她。   伊斯维尔不由得笑了,他放缓了音调,声音里的谅解和体贴能安抚所有不安:“谢谢您来告诉我们这些,我们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原本正在担忧呢。”   古穆斯本来还在害怕伊斯维尔他们会不会嫌自己多管闲事,闻言进屋以来第一次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为自己能帮上忙兴奋不已:“真的吗?那太好了!”   “真的,”伊斯维尔微笑点头,“很幸运有您的帮助。”   尤卢撒抱臂靠在一边听伊斯维尔哄小姑娘,知道自己说话不算好听,口都没怎么开。   古穆斯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船舱,伊斯维尔目送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进屋关门。   不知何时,船身不时的颠簸已然平息,猜得出蒂亚丝号已然进入了相对平稳的行驶阶段。   “你看这个,”尤卢撒指了指角落安的那只传声木匣,原本紧闭的小窗正缓缓滑开,“消息来了。”   话音刚落,从那木匣里便传出了艾赫沙哑的声音。   “各位朋友不必担忧,蒂亚丝号遇上了派琳洄游,我们将前往派琳王国暂且休整。”   和古穆斯的推测完全一致,伊斯维尔不由得猜测蒂亚丝号究竟遇到过这洄游几次。   “既然这样,我们可能要有一段时间无法上岸了。”伊斯维尔道,他的目光落在尤卢撒乱七八糟的脖颈上,嘴唇微抿。   尤卢撒下意识拽了拽衣领,魔族自愈的本领还没这样强,他本打算找个理由把伊斯维尔糊弄过去,再旁敲侧击地问问他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嘴上说着要找伊斯维尔算账,但真的要把昨晚的事全部告诉一无所知的伊斯维尔,尤卢撒自认自己脸皮还没厚到这种地步。   就在他绞尽脑汁的时候,尤卢撒只觉颈侧一暖,伊斯维尔来到他身边,掌心覆上他颈侧青紫,自然地帮他疗伤。   “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伊斯维尔歉疚道。   尤卢撒的双眼倏地瞪大,惊诧地回头望向伊斯维尔:“你记得?”   “我认为还是记得比较好吧?”伊斯维尔不明白尤卢撒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他以为尤卢撒应当希望他记住才对,被这样折腾了一番,罪魁祸首扭头就把事情给忘了,尤卢撒不该更生气吗?   现在这样子……是他忘了比较好吗?   尤卢撒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拉上衣服转身想走,被伊斯维尔一把拽了回来。   “要走的话,先让我帮你处理好?”伊斯维尔试探道,“这样子不太方便出门吧?”   尤卢撒脚步一顿,认命地靠了回去。   “你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感受到皮肤上的温凉,尤卢撒不自在地别过脑袋,不和伊斯维尔对视,“说什么话都听不见,就知道咬人,和魔兽似的。”   咬痕与淤青都消得差不多了,伊斯维尔收回手,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五指,沉吟片刻,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今天早上起来,魔力似乎比以往更充盈了。”   尤卢撒只知道重伤会让魔法师的魔力大打折扣,还没听说过有耗尽魔力后反而恢复得更上一层楼的,闻言不由得错愕,上上下下又把伊斯维尔打量了一遍,发觉他不仅是恢复得快,连一道疤都没留下。   “之前是谁为你治疗的?”尤卢撒拧眉问,“艾赫?还是古穆斯?”   伊斯维尔醒来的时候伤口就已经完全愈合了,也没问到底是谁帮他治的伤,正思索要不要去问问时,却见尤卢撒捞过外套,从口袋里翻出一张通讯羊皮纸。   “你在做什么?”伊斯维尔问,他看着尤卢撒捞过笔墨,在羊皮纸上飞快写了一行字。   “找靠得住的魔法师,”尤卢撒头也不抬地答,“巫医或者别的什么都行,总得知道你这样是什么原因。我不相信这是血统的缘故,你写信回去问问精灵王,有几个王族是像你这样的?”   他打回了伊斯维尔所有能让他安下心的理由,精灵摸了摸鼻子,只得随他去了。   伊斯维尔去了餐厅一趟,带着两份早餐回来的时候,尤卢撒还坐在桌边和对面那不知名的情报贩子联系,似乎没找到想要的,细长的眉毛拧得死紧。   “尤卢撒,先吃早餐吧。”伊斯维尔放下餐盘,招呼。   “等会儿,你先吃。”尤卢撒提笔在羊皮纸上又写了一行字,还没来得及看对面回复了什么,握笔的手便被覆住了,伊斯维尔带着他的手写下了一行感谢与道别的话。   “等等,你……”剩下的半句话卡在了嗓子里,尤卢撒眼前笼罩下一片阴影,伊斯维尔倾身过来,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   “待会儿再看好吗?”伊斯维尔指腹轻抚尤卢撒还带着红肿的唇瓣,记起自己早晨醒来时口中的伤,寻思尤卢撒应当也有才对。   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肩头推了推,不满道:“你自己的事情应该多上点心——”   伊斯维尔没让他把这句话说完。   唇瓣相触,舌尖试探地从微张的牙关探进去,比昨晚温柔了不知多少倍。   尤卢撒有片刻的呆愣,随即不甘示弱地回吻回去,手掌在伊斯维尔后腰一按,精灵顺从地坐在了他腿上。   伊斯维尔的示弱让尤卢撒的好胜心被奇异地满足了,他扣住伊斯维尔的后脑加深这个吻,尾巴不受控制地缠上了精灵的小臂。   两人都不怎么会换气,双双分开时,呼吸都有些急促。   “吻技真差。”尤卢撒评价。   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也没好到哪儿去,但他识趣地没说出来。   那条长尾仍是缠着伊斯维尔的小臂不肯松,他回想起什么,反手轻轻握住了一截尾巴。   感受到温热的皮肤在掌心猛地一颤,伊斯维尔顺势收回手,食指刮过尤卢撒侧脸,像抹去不存在的眼泪。   尤卢撒昨晚……好像哭了?   “碰到尾巴的话,尤卢撒是什么感觉?”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呼吸一滞,他抬眸看向伊斯维尔,意识到他或许把昨晚的每一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除了尤卢撒,没人知道被伊斯维尔用这种目光注视是什么感觉,尾尖似乎还留存着掌心的温热,昨夜的记忆翻涌而上,拥抱、吻和呢喃,一切都让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清醒的伊斯维尔和意识模糊的伊斯维尔全然不同,只有现在,被那双坦荡而温柔的蓝眼睛凝视的时候,有什么开始发酵。   爱与欲共生。   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尤卢撒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对伊斯维尔产生了堪称亵渎的……   欲|望。   他喉结滚了滚,目光暗沉了一瞬。   伊斯维尔只觉肩头一沉,尤卢撒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拽了下去。   他一时没站稳,重新跌回了座椅里。 第105章   迎接伊斯维尔的是尤卢撒的吻, 在纯粹的唇齿相触中多了些伊斯维尔不懂的东西,尤卢撒情绪有些高亢,锐利的齿尖划过唇面, 隐隐发疼。   不知不觉间,伊斯维尔已经被尤卢撒按在了座椅里, 他轻抚青年的银发, 试图让他稍微平静些。   明明个性像猫, 接起吻来却狼犬似的凶。   伊斯维尔感觉到尤卢撒环住他的腰,掌心在腰侧摩挲,缓慢地, 隐隐有向下的趋势。   他觉得有些痒, 不由得躲了躲,胸膛震动发出几声闷笑。   尤卢撒直起身,手背按着嘴唇, 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颇有些挫败。   “你笑什么?”他问。   “你摸我腰干什么?”伊斯维尔笑着反问, “哪有接吻时挠人痒的?”   话音刚落, 伊斯维尔肩头一沉,一整夜后疏于打理的银毛脑袋靠在了他肩上,他听见尤卢撒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伊斯维尔亲了亲尤卢撒的耳朵,问。   “没什么,”尤卢撒蔫蔫地答, “只是有点绝望。”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或许有些太天真了。   禁|欲是件难事,尤卢撒猜精灵也不会一点儿欲|望都没有,如果他尝试一下, 或许伊斯维尔会懂。   但现在尤卢撒认为精灵被称作木头有他的道理,有谁会把调情当挠痒的?尤卢撒不相信是因为自己手法的缘故,同样是碰腰, 他也和伊斯维尔昨晚那样又轻又慢的,怎么换成伊斯维尔就没感觉了?   “为什么绝望?”伊斯维尔问。他看见尤卢撒扣歪了的衣扣还没整理好,便帮他把扣子解了开,一颗颗扣回原本的位置。   由于尤卢撒撑在那儿,肌肉无意识绷紧,伊斯维尔的目光在那攀着深黑魔纹的、整齐漂亮的腹肌上停留了一瞬,夸赞:“尤卢撒的肌肉很漂亮。”   尤卢撒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口中被齿尖划出的伤已然愈合了。   他抬起伊斯维尔的下巴,试图从精灵眼里看见类似于邀请的暧昧意图,然而他只看见了茫然。   这家伙,把他衣服扒了,就是为了扣扣子。   尤卢撒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前途无光。   该死,他要和伊斯维尔在一起,真得禁|欲一辈子?   直到蒂亚丝号抵达派琳王国,伊斯维尔都没搞明白为什么尤卢撒看他的目光偶尔会带着怨念。   陆地上从未见过人鱼的民族对这些扎根海底的居民有太多浪漫的幻想,吟游诗人们想象人鱼居住在宽敞明亮的城堡,各种奇异而美丽的生物与之相伴,正如他们想象中的这个民族。   只有亲身来过人鱼王国的人才知道,这个种族与陆地的想象大相径庭。   派琳人鱼王国坐落于幽深阴暗的海底森林,城市与城市之间分得极开,四周环抱的魔植平均高度足有几十米,若是未找到合适的路,魔植将会应激,抵挡一切来自外界的不速之客。   蒂亚丝号大概已经来过多次,它熟练地从隐蔽的入口进入森林,在狭窄悠长的海底小径中穿梭。   伊斯维尔二人第一次来到人鱼王国,出于好奇,两人凑在船舱的玻璃窗边向外眺望,由于人鱼并不过多依靠双目视物,因而一路下来并没有点什么灯火照明,他们看见的只有成片的青黑。   “蒂亚丝号即将到达派琳王城码头,停靠之后,没有经过我或者艾赫的允许禁止随意走动。”默廷在传声木匣里警告。   伊斯维尔闻言拨开窗帘向外望去,在道路尽头,一片相互连接的建筑在海水中静静伫立,码头没多少人,更别提船只,看上去荒芜已久。   两人来到走廊时,其他船员也都出来了,伊斯维尔看见了乔凡娜,微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   “你俩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乔凡娜眯了眯眼,面上的疤痕随之扭曲,“嗯,我第一次上船吐了三天。”   “蒂亚丝号的航行确实狂野。”尤卢撒耸了耸肩道。   伊斯维尔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走廊,问:“这是在准备下船?”   “准备当劳工。如果闲得发慌,可以帮忙搬点东西,”乔凡娜把匕首塞进腰带,对两人道,“不想惹麻烦的话,就待在人群里,人鱼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蒂亚丝号与人鱼有交易吗?”伊斯维尔问。   “交易倒算不上,只不过,如果我们想要在这里躲避洄游或是大型魔兽之类的,也得支付点报酬才成,人鱼可不收陆地上的货币。”   蒂亚丝号在码头下了锚,古穆斯在内的几名水魔法师正忙着给船员上水下呼吸咒法,伊斯维尔见状,也加入帮他们的忙。   尤卢撒站在门边看着伊斯维尔与船员们谈笑,留意到身后有人,回头看时,是厄尔巴诺·扎卡站在那儿。   他收回视线,道:“他们下船,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下?”   这派琳王国看上去少与外界来往,再加上乔凡娜的话,尤卢撒猜他们大约不怎么欢迎外来者,而在那之中,最不受欢迎的大概就是魔族了。   扎卡看了他一眼,出乎预料地道:“不用。人鱼防的不是魔族。至少不只是魔族。”   他没说人鱼忌惮的究竟是什么人,转身回了房间,像出门来不过是透透气。   蒂亚丝号的防水结界离开甲板便失效了,两人随着众人走下船板,铺天盖地的海水便向他们涌来,伊斯维尔束起飘浮不定的发丝,抬眸望向头顶,看见了如屋顶般交缠的海草,以及不远处的海域与水生动物一起游荡的人鱼。   船员们在蒂亚丝号底部聚集,他们搬上货物,借着船板上上下下。   在水下的运动多多少少会迟缓些,伊斯维尔花了一段时间适应了利用浮力活动,进而加入了搬运的队伍。   艾赫正在码头角落和几条人鱼说着什么,伊斯维尔第一次见这个种族,远远地望了几眼。   比起“人”,他们从外表上更接近于“鱼”。鱼身占据了人鱼身体的大半部分,从肩膀下方开始的线条紧实而流畅,表面平滑,辨不出男女。   他们浑身上下覆盖着鳞片,指间附有半透明的蹼,与鳞片同色的鳍从他们的双臂皮肤中支楞出来,头顶覆盖的“头发”并非毛发,而是直接从皮肤上延伸出来的头皮的一部分,如海葵般在海水中伸展触须,陆地人称之为“拟发”。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将货物搬到码头指定位置锁好,回头时,艾赫已经与人鱼交接完毕,正在蒂亚丝号边布置注意事项。   见两人过来,艾赫回过身,道:“我要去王城与人鱼国王打声招呼,派琳不允许外来人随意进出,如果有什么事,就先问问默廷。”   伊斯维尔点头应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艾赫在水中飘浮的长发闪着金边。   艾赫又和默廷交代了几句什么,接着便随着人鱼走进了码头。   “您上次过来还是三年前,”面目扁平的人鱼侍从走在艾赫身边,态度带着不易察觉的高傲,“只是现在看来,您几乎没什么变化。”   他礼节性地为艾赫打开码头外的魔兽车,待艾赫在上面坐稳,这才靠在了车夫旁边。   车夫给了拉车的鱼形魔兽一尾巴,魔兽吐出一连串泡泡,当即拉着几人飞驰而去。   艾赫扭头望向街道,王城的建筑多由沙石、贝壳等建成,最高不过两三层,根据住户的经济水平装饰有大小珍珠与七彩宝石,几幢房屋之间常有通道连接,供有亲属关系的人鱼走动。   由于国王拉巴伦颁布的政策,派琳少有异族来往,因而见到有人从陆地之上来,过路行人纷纷驻足,向艾赫二人投来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   王宫坐落在派琳王都中心,魔兽车穿过两道高耸的雕花石柱,绕过广场中央的海神雕像,最后在一座高大的水下宫殿前停了下来。   “二位,请。”侍从游下马车,为艾赫打开了车门。   艾赫举目环顾那些环绕王宫四周的、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石拱门,眼底几无波澜。   侍从将艾赫领进了王宫,王座之上的人鱼王正和大臣说着什么,见两人进来,偏头扫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人鱼国王名为拉巴伦,目前已年逾三百,正在步入人鱼的衰老期,鳞片因常年疏于运动显得暗沉,举手投足间,比贵族王女还要繁复几分的珠宝首饰簌簌作响。   “告诉侯克恩那群蛮族,我们不同意他们的要求,”拉巴伦不快道,“停战的条件是一年上供一万箱珠宝?开什么玩笑,派琳是盛产珍珠,又不是每一条人鱼都会吐珠子。一群强盗,有种就打到王都来,几万亩的魔植林还会怕他们不成?”   艾赫知道侯克恩与派琳两个王国交战已久,侯克恩人鱼善战,派琳人鱼则相对弱势,听拉巴伦的话,约莫是前一阵子又吃了败仗。   国王又抱怨了几句什么,那大臣听完便退下了。   见拉巴伦终于将目光投向自己,艾赫在成排石雕的注视下行了一礼:“陛下。”   “艾赫,”拉巴伦点了点头,或许是方才刚与众臣商议国是的缘故,颇有些心不在焉,“真是好久没见了,自从你上次来派琳,也有一年……两年了吧?”   艾赫察觉出了他的敷衍,不动声色道:“差不多三年了,陛下。”   “三年了,还真是久。”拉巴伦嘀咕,他拍了拍王座的扶手,众侍从会意,立刻退了出去。   大殿里只剩下艾赫和拉巴伦二人,人鱼国王甩了甩尾巴,满不在乎道:“难得你来,与黎可的婚事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抱歉,陛下,我尚且没有成家的打算,”艾赫道,“还有与多利公主的婚事,请容许我一并拒绝。”   拉巴伦这才想起来他上一次提出让艾赫娶的不是黎可公主,人鱼王族繁衍能力极强,光是与王后所生的子嗣便有几十个,稍微边缘些的孩子连名字都不怎么记得,多数被拉巴伦送出去和亲了。   他转了转手腕上的金手镯,道:“你这次打算待多久?”   “如果陛下允许,在派琳洄游彻底过去之后。”   拉巴伦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虽说你救过我的命……”他俯视着艾赫,漫不经心地拨弄小臂上的珍珠手串,“这些年下来,我对你也够仁至义尽了。可派琳总不能一直为特殊的人敞开大门吧?派琳之外几千米过去便是侯克恩的交界线,你们就到那儿去吧。”   “我很遗憾,艾赫,但派琳不再欢迎你们了。” 第106章   蒂亚丝号的货物其实并不很多, 大多是艾赫为了避免遇到意外,隔一段时间便会从岸上更换的货物与财物。   待众人将那些箱子安放好,码头之外已经围拢了一圈人鱼, 用好奇而敌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伊斯维尔二人没有在意人鱼的目光,他们在蒂亚丝号周围逛了逛, 正准备回船上的时候, 一群在周边游荡已久的孩子突然冲了过来, 紧接着,一枚卵石裹挟着水流向二人飞来。   石块在水下的速度太慢,在那石块飞至两人面前之前, 尤卢撒随手便接住了。   他额头青筋跳了跳, 手腕翻转,石子随之弹出,以来时数倍的速度打进了湿软的底土。   孩子们目瞪口呆, 他们把脑袋凑过去一瞧, 发现那石子已经深深陷入地里几厘米深, 抠都抠不出来。   他们是带着武器来的,见状吓得呆了,纷纷丢下大小石块,你推我挤地转身就跑。   “你吓着他们了。”伊斯维尔无奈道。   “不把他们揍一顿都算我有良心,”尤卢撒哼哼, “要不是他们是小孩子,非得把他们揍得嗷嗷叫。”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回头望去, 被人鱼的尾巴扬起的沙土重新落下,这才发现还有条人鱼躺在那儿。   他大概是被同伴推着了,捂着尾巴躺在原地直叫唤, 血色浸染了周身的一小片海水。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尤卢撒一眼,走上前去。   那孩子见伊斯维尔过来,吓得闭着眼连滚带爬地往外躲,伊斯维尔认出他就是最开始丢石块的那个。   尾巴传来的温热让那小人鱼大喊了一声什么,双目紧闭,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再睁眼时,才发现自己没死。   他惊奇地甩了甩自己完好如初的尾巴,又转头望向伊斯维尔,他的眼睛和鳞片一样都是橙黄色,小火苗似的照着伊斯维尔瞧。   他们与人鱼语言不通,伊斯维尔摆了摆手示意小人鱼不要害怕,后者依然瞪着他,突然开口问:“你是精灵啊?难怪。”   他的通用语相当蹩脚,但伊斯维尔仍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不,”他试图掩饰,“我不是精灵。”   “别装傻了,精灵在水里比人类更轻,还比他们瘦一点长一点,”小人鱼反驳,“你就是精灵!”   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周围,见没人留意这边,对人鱼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请不要声张,好吗?”   “这端着的样子也像精灵。”人鱼小声补充。   伊斯维尔把小人鱼带到了码头角落,尤卢撒远远地跟着,由于小人鱼似乎很怕他,因而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上前。   小人鱼告诉伊斯维尔,他的名字叫卡迈,因为之前与家人在靠近大陆的城镇生活,因而会一些简单的通用语。   “人鱼里有一个守则,如果在海上遇到落水的人,先看他的民族,再决定要不要救,”卡迈掰着指头数,“巨人和巨龙救不动,就算了。魔族和兽人头脑简单,救了也没事。精灵欲望淡薄,有恩必报,救了有用。矮人懂机械,可以换点好东西……”   伊斯维尔听他把六大种族都数了个遍,问:“那人类呢?”   “人类很恐怖,”小人鱼颊边的鳃张合几次,打出一连串泡沫,“遇到人类的话,跑得越远越好。人类最平庸也最贪婪,要是沾上了,就像病菌一样甩都甩不掉。”   伊斯维尔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就在这时,一只小鱼像是迷了路,晃晃悠悠地在他们头顶徘徊,伊斯维尔伸出手去,它便温顺地游下来,用嘴轻触他的掌心。   “啊,这应该是从洄游来的,”卡迈跳起来,绕着伊斯维尔游了一圈,忙不迭地卖弄自己的本事,“洄游的鱼可多了,冲散一两只也没什么奇怪的。”   伊斯维尔举起双臂送走了小鱼,问:“派琳洄游每年都来吗?”   “每年都来,”卡迈肯定道,“听我十二姨说,这群鱼从世界边缘一直游过来,到温暖的宜居地才会停下呢。”   世界边缘?   伊斯维尔听过无数次这个名词,世界的大陆由海洋环绕,而在海洋之外,便是被称为“世界边缘”的空间。   从古至今,各类种族曾组织过无数次前往世界边缘的探索,无一铩羽而归,而如今世界边缘仍在扩张,每年都有新的陆地或岛屿出现,它们飘洋过海,在世界版图的最边缘扎根,带来无数从未在任何地方发现的珍奇异兽。   魔王阿德尔很久以前便在筹备前往世界边缘的新队伍,只是这一探险本身就过于不切实际,至今没能凑齐他想要的队伍。   这时候,码头之内传来了一道高亢的叫喊,语气激动,像在斥责。   卡迈吓得一个激灵,倏地从地上扑棱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二十祖母来找我了,下次再见,精灵大哥。”   他抬手向伊斯维尔用力挥了挥,接着垂头丧气地游了过去。   伊斯维尔目送卡迈被那成年人鱼揪着拟发拖走,不由得失笑。   掌心一热,尤卢撒来到了伊斯维尔身后,牵住了他的手:“你对世界边缘感兴趣吗?”   “感兴趣倒称不上,”伊斯维尔笑笑,用指尖在尤卢撒掌心挠了挠,“只是和魔王有关的事情,最好还是多注意些。”   两人回到船上换了身衣服,还没休息多久,艾赫便回来了。   他播送广播让船上所有人到会议室去,说是有要事要商量。   出乎所有人意料,艾赫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人鱼国王不同意我们在这里停靠,三天之内,蒂亚丝号必须离开码头,否则他们将强行驱逐我们。王城的东面有一条道路通往临白大陆附近,我们可以从那里绕过鱼群洄游。”   “等等,那我们搬下去的货物怎么办?”一人扬声问。   “都是些人喜欢的珠宝,给他们也无妨,正好为其他生存物资腾地方。”艾赫叹了口气,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擦,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像亚麻色的水草。   他与派琳国王拉巴伦认识了几十年,艾赫几乎是见证着对方从上任国王籍籍无名的王子之一,一步步走到登基成王的地位。   因而艾赫也了解拉巴伦为何会做出这种决定,派琳王宫中的珠宝金银堆积成山,他们可供换取暂时庇护的筹码太少了。   拉巴伦的原意是让他们今日立刻离开,这三天的宽限期还是艾赫尽力交涉后换来的。   “我听说,那条道路已经被荒废许久了,”一旁的副船长默廷仰头靠在椅背上,以一个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去的幅度晃着,“我们得先探探路,对吧?”   艾赫颌首:“就是这样。我打算挑选几个人先到附近探路,待大致确定了方向,蒂亚丝号再启航。默廷,这次由你带队。”   默廷无可无不可。   “我能去吗,艾赫阁下?”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船员们纷纷回头望去,出声的是艾赫先前请上船的两个客人之一,金发的那位。   艾赫深深看了伊斯维尔一眼,道:“如果你希望的话。”   尤卢撒叹了口气,道:“那我也去。”   艾赫又挑了几个人,前往探路的队伍便就这样定下了。   时间刻不容缓,会议结束后,艾赫便向码头租了一辆魔兽车,又把一份地图交给了默廷:“先照着这份地图往前去,我手里的这份会记录你们的行踪。找到入口了就回来,用不着深入。”   默廷颌首应下,探路的队伍就此出发。   除了默廷、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同行的还有扎卡和另一名名为丽芙的水属魔法师。   “你们都是塞科斯特学院的?好巧,我也是,”丽芙说着,小心地给手中的魔法书施加第四遍加固魔法,“我听说最近塞科斯特出了些问题,校长儒恩阁下失踪,不少学生死伤,连魔监会都介入了。”   伊斯维尔也听艾赫说过一些塞科斯特学院的后续,闻言道:“查出什么了吗?”   “目前还没有对外公布,如果你们还在学校,或许可以得知些消息。但你们辍学了?为什么?”魔法师问,眼里满是不解,在她看来,塞科斯特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学府,没人能拒绝它的一切。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要刨根究底的,丽芙,”默廷打断她的问话,将地图摊在了众人中间,用指尖戳了戳红色墨水标红的点,“这之后的都是小路,我们要分开行动,一人留在魔兽车上守着。”   其余人都没有异议,魔兽车一路向前,地图随之忠实地记录下他们走过的道路。   就在众人靠近地图上标注的红点位置时,拉车的魔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纷纷停止了前游,任由默廷如何催促,也不过堪堪移了几米,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动。   魔兽对危险的感知比人敏感得多,哥莱瓦被留在了蒂亚丝号上,尤卢撒因此格外注意拉车的魔兽。   见状他几乎立刻警惕起来,一条胳膊护住伊斯维尔,另一手滑至腰间,按住了腰带上的匕首。   一声巨响从远处携着水波涌来,众人四处张望,片刻后周遭又恢复寂静。   “看。”扎卡向上指了指。   众人抬头望去,纠缠的水生魔植原本如同屋顶般笼罩在他们头顶,现在却不知怎地一株株独立开来,犹如花苞绽开,相互之间泾渭分明,露出上方的海域来。   植物生长分离的声音犹如海妖低语,在周身萦绕回荡。 第107章   众人都提起了警惕, 然而几分钟过去,周遭魔植并无异动,就像它们的分离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生长。   “这样也不是办法, ”默廷叹了口气,将刀收了回去, “从这里步行过去吧。丽芙, 你先拿着地图。”   几人下了魔兽车, 留默廷一人在车上留守。   “见势不对就立刻回来,”默廷再次叮嘱,“这片魔植林危机四伏, 遇上大型魔植, 你们几人很难对付。”   “您也注意安全。”伊斯维尔颌首道。   “我哪能有什么事,”默廷笑道,金牙在他口中若隐若现, “不过是待在这儿看着, 别让这魔兽跑了罢了。”   他目送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拉车的魔兽依然是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默廷看着心烦,拉起缰绳驱使它们往回走。   魔兽车在狭窄的道路上慢吞吞地掉了个头,默廷靠在后座上,闭目假寐。   魔植林里同来时那样静谧, 枝叶摩擦的声音伴随着流水声一同淌入耳中,几头魔兽趴在车前,不时甩一下尾巴。   就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   “怎么回来了?”默廷睁开一只眼睛, 回头望去,“遇到什么——”   男人的双眼猛然瞪大,窒息感与铺天盖地的水压骤然倾轧下来, 他栽倒下去,头磕在座椅上,他却毫无所觉。   有人解除了他的水下呼吸。   一头拉车的魔兽吐出一串泡泡,回头望去时,却见后座上空无一人。   它小小的脑瓜还不足以理解过于复杂的东西,魔兽歪了歪脑袋,只觉得这里原本就是这样,重新趴了回去。   那厢伊斯维尔四人穿过幽深的小径,终于来到了地图标出的分岔口。   “我们从这里就分开行动吧,”丽芙用书将地图复制了一份叠起来收进口袋,把原件交给伊斯维尔,道,“我和厄尔巴诺一组,你们就往另一个方向去吧。”   伊斯维尔颌首,刚要叮嘱两人注意安全,忽觉脚踝一紧,将他拽得一个趔趄。   几乎是下一个瞬间,细长的藤蔓便破土而出,潜伏已久的魔植挥舞着触须,将精灵高高吊了起来。   “伊斯维尔!”尤卢撒瞳孔一缩,黑雾闪了闪,将那显出原型的魔植劈得七零八落,伊斯维尔顺势挣开藤蔓的束缚,借着水流避让开去。   他俯视着那株倒地的魔植,意识到什么,倏然抬头望去,只见那些相互分离的魔植再一次纠缠在一起,它们越收越紧,如同密不透风的囚笼,向他们倾倒下来。   尤卢撒飞身接住伊斯维尔,将他护在身后:“没事吧?”   “我没关系。”伊斯维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腿,所幸方才的魔植没什么毒性,虽说扯坏了一小片布料,但也不过是在皮肤上留下了一圈深色的印记。   他们转头去看其余二人时,却见他们已经被魔植纠缠其中,藤蔓与根须是捕食者的獠牙,花苞蠕动着张开巨口,伺机将猎物囫囵吞食。   “这魔植林不知怎地应激了!”丽芙施咒击退步步近逼的魔植,仓皇高喊,“我们必须立刻撤退!”   尖刺破土而出,瞬间扎穿了她的脚背,霎时间血雾弥漫,丽芙打了个趔趄,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将惨叫咽回了肚子里。   一旁的扎卡自顾不暇,重剑斩断蛛网般的藤蔓,却有更多紧随而上,他回头看了一眼魔法师,还没来得及后退支援,却被带刺的藤蔓击中手腕,毒素瞬间蔓延,重剑险些脱手而出。   伊斯维尔二人原本想要往回赶,然而周身魔植死死挡在身前,无论破坏多少根茎、斩断多少藤蔓,数量丝毫不见减少,他们非但没能往来时的方向挪动分毫,反倒与其他二人越离越远。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巨响,比之先前那次,这声音似乎响在他们头顶,几乎震破众人的耳膜。   层层叠叠的水波随之掀起,就连魔植都短暂地停滞了一瞬,紧接着,便张牙舞爪地发起了更凶猛的攻势。   尤卢撒只觉得脚下震颤,低头望去时,却见不远处的地面悄然浮现一道裂缝,并以极快的速度向众人脚底蔓延。   他心头一紧,艰难地往伊斯维尔的方向移动:“伊斯维尔!快跑!”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伊斯维尔脚底的地面骤然崩裂,连带着其上扎根的魔植一道往外坍塌下去。   几人所处的位置,居然是一条海沟的边缘。   “等等,尤卢撒,别——”   伊斯维尔双眼微微睁大,那几秒钟过得极慢,他看见黑雾将周身魔植连带着根系一同斩断,银发青年猛地挣开缠住四肢的藤蔓,脚下一蹬,拨开水流纵身一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抓住你了。”尤卢撒将伊斯维尔紧紧搂入怀中,声音居然带着几分笑意。   丽芙眼睁睁看着两人掉下海沟,连魔法都忘了放。   这场崩塌让魔植林的攻势停滞了片刻,扎卡抓住机会,一把抄起丽芙,挥舞着重剑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来,向来时的路猛冲回去。   待那片暴乱的魔植林被抛诸脑后,扎卡才停下脚步,他扑通跌倒在地,带着丽芙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怀里的书掉在了一边。   “嘶,好痛……”她摸着脑袋站起身,抬头时才发现扎卡揪着心口面露痛苦,吓了一跳。   她料想是剧烈运动加快了魔力流失,忙上前为扎卡补了一个水下呼吸,又简单处理了伤口。   见扎卡面色逐渐和缓下来,丽芙拾起自己弄脏了的书,叹了口气:“现在该怎么办?回去救他们吗?”   她望向扎卡,对方闻言摇了摇头,一如往常地沉默。   两人大眼对小眼,丽芙敲了敲脑壳,无奈地站了起来:“还是先回去找默廷吧,和他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只是待他们回到魔兽车停靠的地方,默廷却不见踪影,只有拉车的魔兽百无聊赖地趴在那儿吐泡泡玩。   “他人呢?”丽芙到处看了看,害怕惊动魔植,因而没有试图拨开枝叶寻找,“闲逛去了?”   扎卡站在魔兽车边,伸手摸了摸座椅,道:“看。”   丽芙来到他身边,为了防止锈蚀,派琳王国的魔兽车都是石制的,后排的座椅上,赫然是四道抓痕,像是人被拖走时硬生生留下的。   两人茫然地环顾四周,回应他们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糟糕了。”丽芙喃喃。   *   深海的坍塌较之陆地,像灾难的慢放。   大块的岩石携带着其上生长的植物往下坠落,在海水的阻力和浮力中四分五裂,铺天盖地的土团涌入海沟,水波重叠,相互推挤着向四面八方延伸。   人被裹挟其中,就像泥石流中的小小蚂蚁,唯有祈祷一条路可走。   伊斯维尔感受到海水随着深度的增加不断压迫他们的每一寸皮肤,他匆忙施加咒语,以免两人被骤升的水压捻成肉饼。   尤卢撒紧紧将伊斯维尔护在怀里,无数石块压下他们的头顶,将两人往海沟更深处碾压。   他勉强睁眼,看见几米之外一道向内倾斜的山崖,趁着头顶下落的这批石块相对细碎,借着黑雾的掩护游了过去。   “该死,我们掉到什么地方来了?”尤卢撒单手抱着伊斯维尔,另一条胳膊死死攀住岩石,那块突起生满了弄不清品种的藻类和小型水生动物,摸着滑不溜手。   伊斯维尔覆上岩石,几根石刺随即突出石壁表面,他勉强扶稳,上下看了看,现在往上游回去显然不现实,而海沟之下一片漆黑,凭借精灵的视力都看不分明。   “先找个地方落脚吧。”伊斯维尔收回目光,一手在石壁表面摸索,探索着合适的位置。   活动间,那张丽芙塞过来的地图从伊斯维尔口袋里滑了出来,被水流与碎石裹挟着往外漂,他伸手去够,那地图却还是擦过他的指尖漂进了海沟的黑暗里。   伊斯维尔抿唇,为了防止魔法引起进一步的坍塌,他放弃了操纵水流将地图取回来的打算,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回了岩洞上。   两人合力挖出了一个可供两人容身的岩洞,尤卢撒把伊斯维尔先推了进去,自己踏进岩洞时,脚步不稳跌了一跤,险些砸到伊斯维尔。   “你没事吧?”伊斯维尔吓了一跳,忙扶住他,食指指尖流淌出浅黄色的光,照亮了这窄窄的一方新生岩洞。   这时候伊斯维尔才发现自己满手的血,他愣了愣,下意识伸手在尤卢撒后背一摸,与海水截然不同的粘腻触感在掌心散开,从临近腰椎的位置一直延伸到了脖颈。   伊斯维尔咽了口唾沫,发抖的双手把尤卢撒捞起来,却见他后背一片血肉模糊,不仅如此,双臂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划痕,骇人的血红色在周身弥漫开,将海水染成了有层次的红。   “……我没事,”尤卢撒也大概知道自己身上是个什么状况,怕吓着伊斯维尔,只是他双眼半闭着,说出的话没什么说服力,“魔族恢复能力很强,我休息会儿就好了。”   这话放在陆地上说伊斯维尔都不信,更何况是在无时无刻不在接触海水的现在。   他将人揽进怀里,一边小心翼翼地帮人处理伤口,心底又酸又疼。   “为什么?”伊斯维尔声音低低,他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形容自己的心情更贴切些,或许是心疼,内疚,可能还有别的什么。   其实,尤卢撒本来可以不跟着下来的。   尤卢撒不知道他在问什么,用鼻音“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伊斯维尔听见洞口传来了窸窣的声响。   他抬眸望去,一只巨大的魔兽头颅悬挂在洞穴之外,一对血红的眼睛直直望向了二人。 第108章   伊斯维尔面不改色地与这头魔兽对视。   是他疏忽了, 上方大面积的魔植林足以看出这一带魔力极其充沛,在这样的海沟里,有大量魔兽栖居也并不奇怪。   那魔兽是被血液吸引来的, 无数半透明的触手吸附在岩洞周围,一条触须试探性地往洞穴内伸展, 试图接触到血液的来源。   正当它收缩柔软的身体, 想要往洞穴里钻的时候, 彻骨的寒意笼罩了它,魔兽打了个哆嗦,骤然把触须收了回去。   小如芝麻的眼睛缩了缩, 模糊聚焦在洞穴之内的金色生物身上, 魔兽意识到那就是危机感的来源。   魔兽在洞穴之外踌躇一阵,本能的恐惧终于是压倒了对食物的向往,它还是不想为了一顿吃的就丧命于此, 小心翼翼地缩回触手, 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黑暗里。   伊斯维尔收回目光, 不动声色地把尤卢撒往怀里搂了搂。   他惊觉面前人的呼吸起伏如此微弱,本就苍白的面色因失血过多白得像纸,伊斯维尔几乎要以为生命正在从这具身体中逝去,这一猜测让他手脚发凉。   不会的。尤卢撒不会死,他不会死在这里。   可伊斯维尔又禁不住去想万一尤卢撒真的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治愈魔法并非万能,万一……   他心绪乱得要命,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拼命施放治愈魔法,源源不断地输送魔力。   有那么几秒钟,尤卢撒失去了意识, 因而也没有察觉有一头虎视眈眈的魔兽来了又去。   “你省点魔力吧,”尤卢撒感觉后背的伤口逐渐愈合,开口道,“我们什么吃的都没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伊斯维尔像是没听见他的话,魔力依然不要钱似的涌入体内,尽心尽责地加速伤势的愈合。   “伊斯维尔?”尤卢撒恢复了些力气,他挣开伊斯维尔的胳膊,强行打断了治疗的进程。   这时候他才发现伊斯维尔的双眼没有聚焦,茫然得吓人,昔日的笑容褪去了,胳膊随着尤卢撒的后退僵直地探出去,手指捏紧,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像个失去燃料的人偶。   尤卢撒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这个想法,他顿了顿,握住了伊斯维尔的那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掌心的温度唤回了伊斯维尔的意识,他嘴唇张了张,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迟疑半晌,一把将尤卢撒拽回了怀里紧紧搂住。   “我好怕。”他说。   尤卢撒一愣,他回抱住伊斯维尔,没问他在怕什么,只是偏头吻了吻他的耳廓,道:“我在这儿。怕也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后背的魔力又开始涌入,这次,尤卢撒没再阻止伊斯维尔,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直到伤口愈合得看不出一道伤疤,治愈魔法再也无处施展,伊斯维尔才堪堪停手。   他探进尤卢撒的衣摆,在劲瘦的后背上上下下仔细摸索着,不放过任何一寸皮肤,担心自己漏掉哪怕一线伤口。   “我没事了,”尤卢撒搂住伊斯维尔的脖颈,轻轻抚摸他的金发,轻声安慰,“我没事了。”   伊斯维尔低低应了一声,将脸埋进了尤卢撒的颈窝,半晌不愿抬头。   魔族的尾巴在地面上拍了拍,察觉到海水的流动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   尤卢撒回过头去,一条荧蓝色的小鱼误入洞穴,东游西撞的,和哥莱瓦一样傻。   “你看。”尤卢撒拍了拍伊斯维尔的后背,笑道。   伊斯维尔从尤卢撒肩头露出一双眼睛,蔚蓝眼珠转了转,小声说:“鱼。”   “可不只是一条鱼,”尤卢撒一手拢住那小鱼,引导它往岩洞外游过去,“是鱼群。洄游来了,伊斯维尔。”   精灵眨了眨眼,慢慢抬起头,这才发觉,岩洞之外的落石不知何时结束了,大批鱼群取而代之,五彩斑斓的,宛如千万条流动的彩带。   两人向洞穴边缘靠过去,将海沟的全貌收入眼底。   伊斯维尔这时候才发现,人鱼男孩卡迈所说的,洄游是从世界边缘开始的传说,应当是真的。   他从鱼群中看见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种类,它们经历了长途跋涉,短暂地任由自己随同伴卷起的水波漂流,它们之中的某些是会发光的,冷暖光斑交织成网,似群星落入海中,在幽深的海沟中徜徉。   “真漂亮。”伊斯维尔情不自禁道。   他偏头望去,这才发现尤卢撒托腮笑望过来,不知看了他多久。   “真幸运,我们都还活着,”尤卢撒笑道,“否则可看不见这些。”   伊斯维尔用目光描摹着他分明的轮廓,只觉堵在胸口的气缓缓消散了。   他情不自禁露出笑意,凑过去亲了亲尤卢撒。   “是啊,我们都还活着。”   派琳洄游会掀起大规模的海波与魔力流,虽说看着漂亮,但要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并非易事,两人索性坐下来,肩抵着肩,头挨着头,在观赏中等候鱼群退去。   尤卢撒很高兴伊斯维尔变回了往常的那个他,双腿悬在岩洞外晃荡着,一边向四面东张西望。   “……你看下面。”尤卢撒注意到什么,直起身子,面色有些古怪。   伊斯维尔也发现了异样,他垂眸看去,只见鱼群之下,一座神庙般的建筑巍然伫立,在幽深的海沟底部散发着奇异的紫色光晕。   “刚刚有这座建筑吗?”尤卢撒奇道。   伊斯维尔也不记得这座建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两人谈话的几秒钟,那神庙似乎又顺着海沟移动了几米,似在顺水漂流。   尤卢撒光是扫了一眼,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嘟哝:“该不会是什么幽灵吧,房子也能变成幽灵吗?”   “我想……”伊斯维尔有些犹豫,他也没听过类似的事情,“应该不排除这种可能。”   “还是早点走吧,我可不想被卷入什么奇怪的传说里。”尤卢撒撇了撇嘴,从那建筑上移开了目光。   洄游的路径持续不断地变化,很快,鱼群发现了这条道路让它们绕了远,不多时便纷纷浮起,一条接一条往上方游回去,海沟重回寂静。   “崩塌也停了,”尤卢撒探出脑袋看了看,“我们可以上去了。”   他敲了敲岩壁以确认是否稳固,在他迈出腿之前,伊斯维尔拦住了他。   “我刚刚不小心把地图弄掉了,我下去看看,没有地图的话,上去了也容易迷路。你在这里等我好吗?”精灵咬了咬下唇,有些懊恼。   他本不该出这错的。   尤卢撒很少看见伊斯维尔的失误,因而觉得十分奇妙,没忍住揉了揉精灵的脸:“没事,那我们一起下去好了。”   借着方才的洄游,两人也发现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距海沟底部并不算太远,没了落石这一不可控风险,两人很快攀下山岩,双脚踩上了海沟的地面。   “咦,这什么东西?”尤卢撒抬腿看了看自己的鞋底,从上面看下来,海沟底部一片漆黑,下来之后才发现,这儿布满了黄褐色的花,一脚踩上去湿软粘稠,糊得整个鞋底都是。   伊斯维尔蹲下身观察一阵,道:“这些花……似乎是泥做的。”   他的判断并没有出错,放眼望去,海沟之下皆是成片的泥花,它们不像生物,但其雕琢之精细,花瓣与茎叶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又实在不像人为。   “算了,先把地图找到吧。”尤卢撒撩了一把散在眼前的头发,眯起眼睛搜寻起了周围。   这海沟看着狭窄,实际上宽敞得很,两人在附近搜寻了半天,伊斯维尔才在一条石缝里发现了沾满了泥的地图。   所幸上面施加的魔法还没失效,尤卢撒用黑雾把地图勾了出来,正要交还给伊斯维尔,却见精灵举目四顾,若有所思。   “怎么了?”尤卢撒把地图交还给伊斯维尔,问。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将地图收了起来:“不太对劲。”   按理来说,海沟下面应该是有不少魔兽的,方才岩洞外的那只就是证明,可两人下到海沟底部之后,别说魔兽了,连一个脚印都没看见。   “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伊斯维尔咽下心里莫名的担忧,道。   话语间,一片紫色光晕在海沟那端亮了起来,随之出现的是一道高耸的拱门,在那之后,一副数米高的石雕镶嵌于紧闭的大门之上,人身蝎尾,与龙形的怪物相缠,栩栩如生。   那神庙确实在移动,速度实在不慢,须臾间,那神庙便逼近到了近处,伊斯维尔几乎能看清立柱上雕刻的古代咒文。   两人见状立刻靠向石壁往上攀爬,然而,似乎是察觉了这两名不速之客,那神庙竟是以原先数倍的速度开始移动,几乎是下一秒,神庙便来到了两人面前。   与此同时,两人都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无形的拉力,他们措手不及,被硬生生拽了下去。   落地的那一瞬间,伊斯维尔下意识将尤卢撒护进了怀里,后背撞上一片泥泞,两人摔作一团。   “伊斯维尔?你怎么样?”尤卢撒慌忙爬起来,好在底下的泥土湿软,精灵没受什么伤。   那莫名的吸引力在两人坠落到地面时便消失了,伊斯维尔握住尤卢撒的手,借着他的力道起身,发现他们正好摔在了神庙高耸的大门之前。   而原本高速移动的神庙也在此时停了下来,就像它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把伊斯维尔二人从山崖上抓下来。   “这庙也太诡异了。”尤卢撒试探地往外迈了一步,只听一道清脆的噼啪声,紫色的电流紧随而至,他迅速后退,电流也随之退去,像隐匿在黑暗中的毒蛇。   “这里被设了结界,”伊斯维尔拧眉,将尤卢撒往里拉了拉,四处张望着,“一般来说,结界会有人或者物作为核心,我们在周围找找吧。”   话音刚落,尤卢撒便后退一步,伸出一条胳膊挡在了伊斯维尔身前。他拔出匕首,身后长尾同时立了起来,感受着水流在周身的涌动。   只见在神庙的穹顶之上,倏然搭上了一只苍白的骨爪。   一具巨蜥形的骷髅从神庙后方现出身形,它通体雪白,浑身找不出一丝血肉,也不知那些悬浮的关节究竟依靠何物扭动。   这样一具骷髅身后,却生着一条布满触须的灰蓝长尾,它顺着海流悠然甩动,间或擦过结界,掀起一串蓝紫色的电流。   “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先对付这家伙吧。”尤卢撒苦笑道。 第109章   卡迈被二十祖母揪着头发逮回了家, 大多数时候,人鱼的一大家子都住在一块儿,这也就意味着当某个小辈惹出点事情来, 不愁没人过来教训他。   “说了多少次了,别靠近外邦人!”二十祖母恨铁不成钢地对着卡迈的耳孔大吼, “你还敢拿石头丢他们?把你抓去卖了怎么办?”   卡迈委屈地反驳:“伊斯维尔又不是坏人, 他还给我治伤呢。”   “还敢顶嘴!”二十祖母气急败坏地在小人鱼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 “撬贝壳去!没把今天的份干完不准出去!”   卡迈“嗤”了一声,在二十祖母的下一个巴掌落在他脑袋上之前飞快地游走了。   他趴在那儿懒懒散散地拿石刀撬贝壳,这是他们一大家子今天的晚饭, 偶尔看见珍珠便摘出来放进另一个盆里, 没轻没重的,奇形怪状的珍珠在石盆里叮铃咣啷响。   外邦人有什么可怕的?卡迈总是搞不清楚自己的家人,甚至于国王在担心些什么。   他还和父母住在大陆附近的时候, 时常会有采珠人从水面上潜下来寻找珍宝。   他们一个个都干瘦得可怕, 但态度温和, 卡迈偶尔送他们几个带珍珠的贝壳的时候,他们会笑着和他道谢,上岸之后,还会把他们充作午餐的肉干分卡迈一些,小人鱼至今还记得他们黝黑的脸上朴实的笑容。   他叹了口气, 伸手从石盆里捞下一枚贝壳时,指蹼却碰到了一个湿漉漉滑溜溜的东西。   卡迈困惑地探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是一条死鱼。   他惊讶地捏起鱼尾, 把那条鱼提溜起来看了看,发现它被不知什么东西从背部开始划了一刀,开膛破肚的, 内脏都流了出来。   这鱼大概是派琳洄游里来的,卡迈之前没在这片海域见过。   “谁这么没素质,乱丢死鱼啊?”卡迈将鱼往盆里一丢,嘀咕。   话音刚落,脑袋上又是一沉,他伸手一摸,又是一条死鱼。   卡迈抬起头,诧异地发现,头顶常年来充作掩护的魔植林不知何时打了开,无数死鱼从缝隙间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让他想起海面上的雪。   他咽了口唾沫,魔植林外面……似乎有士兵徘徊?   与兽人一样,人鱼也有族群之分,同一个人鱼城市的族群通常不会太多,一般都沾亲带故的,卡迈却从没见过那些士兵。   他有些害怕,抛下石刀,趁着没人注意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大街上的人鱼也多多少少注意到了头顶异状,他们惊讶地冲头顶指指点点,还有人拿出盆子接那些死鱼,毕竟远道而来的鱼群可不多见,碍于洄游,他们也不会去捕杀那些鱼类。   卡迈看着他们的模样,却愈发心慌,飞速掉头往王宫的方向游过去。   他有几个亲戚在王宫当护卫,说不定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卡迈仰起脑袋望向王宫的方向,却发现那片海域被黑红色的水雾填满,他看不清王宫标志性的石塔尖。   行至半途,震耳欲聋的号角声骤然笼罩了王城。   卡迈下意识停了下来,茫然地望向王宫的方向,却见大敞的魔植林上方,一群身披漆黑战甲的人鱼士兵从天而降,他们手持利剑与长矛,一股脑地涌入了王宫。   而在那支军队的上方,一幅漆黑的军旗随水波漂浮,那是用水生魔兽皮做的,表面用珍珠镶嵌出了鲨鱼的花纹。   是侯克恩王国的。   这时候小人鱼才意识到,或许他看见的水雾,是血。   派琳王宫早已被包围了,卡迈咽了口唾沫,迅速躲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   “拉巴伦啊,拉巴伦,”通体黑白的人鱼王子在护卫的簇拥下大笑着降落在王宫广场,一片叫喊声与刀枪碰撞声之中,来自侯克恩王国的士兵将满身珠宝的派琳国王押到了他面前,“真是好久不见了。”   拉巴伦被士兵在背后使劲一推,常年缺乏锻炼的身体一推就倒,他狼狈地趴在地上,金银首饰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狄芬斯?!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竭力支撑起上身,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该死,你们这群未开化的野鱼……”   话音刚落,腰腹便被长矛用力一戳,拉巴伦痛叫一声,血液随着肌肉收缩飘散在海水中。   “是啊,我们侯克恩确实是未开化的野鱼,”狄芬斯耸了耸肩,以胜者的姿态垂眸凝视着拉巴伦,“只是野鱼总比病鱼好,你说呢?更别提……我们有贵人相助了。”   他狞笑一声,扬声对手下的士兵道:“把国库撬开!后宫也别放过!我倒要看看,拉巴伦这老家伙这些年攒了多少好东西!”   狄芬斯扬眉吐气般吐出一串泡泡,派琳和侯克恩交战已久,他作为侯克恩的军事头领吃了这魔植林不少苦头,今天终于能把账好好算算了。   有这等战功,他又何愁和那些兄弟们争那把王座?   他回头望向王宫之外,这座注定落入他手中的王城,这只是他征服派琳王国的第一步。   派琳王宫并不像其他种族那样设了沉重的宫门,人鱼善用水魔法,通常有结界守护,因而狄芬斯一眼便看见了一道橙红的身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小孩子?   狄芬斯眯了眯眼,一旁的侍卫随即上前,低声道:“殿下,要我去……”   “啧,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狄芬斯看清了小人鱼离开的方向,他活动了一下软甲覆盖下的尾巴,不屑道,“算了,小孩子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   王宫外挤满了外族士兵,卡迈原本想游上房顶远远地确认王宫的状况,没成想刚好看见国王被俘的场景。   他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跑,没注意被侯克恩的士兵发现了。   卡迈使了出生时咬卵壳的劲拼命往回游,连士兵什么时候被他甩在了后面都没发现。   为什么侯克恩的士兵会这样轻易地攻入派琳?魔植林外面不是有结界吗?派琳的战士呢?   他用力按了按眼睛,绝望地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了。   ……不对,是有的。   卡迈想起来那个银色头发的魔族,一颗小石头在他手里就能发挥那么大的威力,如果去求他帮忙的话,一定能把那些侯克恩的人鱼赶跑吧?   想到这里,卡迈忽觉有了勇气,他加快速度,尾巴甩得像螺旋桨,满头拟发服帖地覆盖在皮肤上,让他的整副身体成了最善于游泳的流线型。   就在他游到家附近的那条路时,一只手突然冒了出来,准确无比地揪住了他的拟发。   “哎哟哎哟,二十祖母!”全速前进的卡迈被硬生生扯了回来,痛得直叫唤,“你干什么啊!”   二十祖母气急败坏地把小人鱼往家里拖:“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呢!不是让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吗?外族攻进来了你知不知道!还赶乱跑!”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码头那边!”卡迈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祖母的胳膊,“有人能救我们!”   语罢,他不等祖母反应,箭一般冲了出去。   然而,当卡迈来到码头,迎接他的又是另一副景象。   无数飘着侯克恩旗帜的战舰停靠在港口之外,成百上千的士兵手持兵器,将这块魔植林包围得水泄不通。   卡迈没想到侯克恩的人鱼会比他先一步来到了码头,城镇上看不见多少士兵,他还以为侯克恩是从王宫上面进来的,怎么码头这儿也有这么多?   卡迈不安地甩了甩尾巴,正在思考应该怎么办,忽觉后背一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皮肤。   “小孩子?”一名侯克恩士兵抓住了他的拟发,嗤地笑了一声,“这时候还到处乱跑,妈妈担心了怎么办,嗯?”   他毫不留情地把卡迈的两条胳膊绑在了背后,丢进了码头边的鱼堆里。   卡迈惊恐回头,在这群惊慌无比的人鱼俘虏中看见了很多码头的眼熟面孔。   “侯克恩……侯克恩打来了,有没有人去告诉陛下?”一条人鱼面如土色地喃喃自语,他抬起眼睛,希冀地望向王宫的方向。   另一条人鱼连忙附和:“是啊,让陛下知道了,一定会出兵救我们的!”   卡迈抿了抿嘴,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在王宫看见的一切告诉他们。   蒂亚丝号依然同先前那样停泊在码头,边上却围拢了一圈人,卡迈看见两队人在对峙,一方是蒂亚丝号的船长和船员,另一方则是侯克恩的人鱼,只是站在他们之前的,似乎是个人类。   “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就见面。”儒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望向人群最前方的艾赫,向身后的人鱼士兵招了招手。   一条人鱼见状,将一个男人押了上来,噗通甩在了艾赫面前。   那是默廷,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他经受了一番严刑拷打,鼻青脸肿,看两颊凹陷的模样,想必被打掉了几颗牙。他双眼紧闭,不知死活。   蒂亚丝号的船员有胆子小的,皆是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艾赫见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双拳在身侧攥紧了。   “你想要什么?”艾赫问。   儒恩笑了笑,他偏头望向瑟瑟发抖的人鱼俘虏们,在艾赫采取行动之前,他伸手一爪,最前面的那条小人鱼瞬间被传送到了儒恩面前。   卡迈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倏然便来到了混乱的中心,脸色惨白一片。   “我想要的其实不多,”儒恩缓缓道,“你夺走了我的巨龙朋友,又离间我的师弟,你知道我回去之后面对巴图姆的质问时有多错愕吗?我离身败名裂只差一步,对你这个罪魁祸首,我只有小小的一个要求,对得起我们几百年的情谊吧?”   他按住卡迈的肩,又打了个响指,随即有人鱼上前架起了默廷。   而侯克恩的人鱼将蒂亚丝号的船员彻底包围,他们手持长矛与利剑,锐利的尖端直逼每个人的咽喉。   “以他们,还有你所有船员的性命为交换……当然,不够的话,还有他们这一群人鱼。”儒恩散乱的长辫在水中漂浮,他回头指了指那群俘虏,嘴角微勾。   艾赫熟悉他这样的微笑,儒恩习惯用笑容让对手放松警惕,不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待人和善的君子,只有艾赫知道,这份温和里隐藏着何等的恶意。   果不其然,儒恩缓缓开口。   “告诉我伊斯维尔的去处。你应该很清楚吧?毕竟,你们两个可是同族……亚希伯恩。” 第110章   除了少数几个, 在场大多数人都听不明白儒恩此言的含义。   艾赫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几次想要张口说些什么,最后都咽了回去。   乔凡娜在后方看得心焦, 扬声喊道:“艾赫!你想清楚!”   “对啊,你想清楚, ”儒恩哈哈笑了, “是那个伊斯维尔重要, 还是你的蒂亚丝号重要啊?”   艾赫犹豫了太久,蒂亚丝号的船员各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聚集在他后背, 如果目光有实体, 艾赫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灼出了一个洞来。   “够了,”艾赫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疲惫, “儒恩, 我——”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蒂亚丝号船员之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艾赫错愕回头, 只见在儒恩的目光示意下,侯克恩士兵们将说话的那人揪了出来,正是丽芙,她身后的扎卡想要阻拦,见丽芙摇了摇头, 他也只好退了回去。   儒恩带着侯克恩的人鱼抵达之前,丽芙二人刚刚搭乘魔兽车回来,她还没来得及处理方才在魔植林的伤, 走路一瘸一拐的,极淡的血丝在她身后飘散。   儒恩反手给艾赫下了一个禁言咒,示意丽芙开口。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丽芙闭了闭眼,没有去看艾赫,“我们在王城外面的魔植林遭到了魔植袭击,他们两个掉到海沟下面去了。”   儒恩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他还真是命途多舛。具体是在哪块位置呢?那条海沟可大得很呢。”   “……我把地图副本给了他们,正本上应该会记录他们的行踪。”   儒恩闻言,命士兵进入蒂亚丝号搜寻。   码头之外一片寂静,儒恩对艾赫多有忌惮,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异常都会被当作反抗的小动作,惹来士兵的呵斥。   丽芙更是如芒在背,她不敢去看艾赫此时的神情,但又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才嗫嚅道:“……对不起,艾赫,我不能置蒂亚丝号于不顾……”   艾赫深深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不出十分钟,士兵们便带着一副地图回来了。   大魔法师展开地图扫了一眼,满意地笑了笑。   “你的船员比你识相很多。”儒恩将地图交给一名身长将近三米的人鱼,那应该是队长之类的人物,儒恩吩咐了几句什么,又塞给他一件东西,那人鱼便带着下属转身游进了魔植林。   丽芙本以为儒恩会立刻放人,没成想儒恩挥了挥手,竟是重新把默廷和卡迈往侯克恩的船上拖。   “等等,我已经告诉你他们的所在了!”丽芙失声叫道。   “是这样没错,但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实话呢?换句话说,如果那地图机缘巧合被某头贪吃的魔兽吞了进去,让我的士兵扑了个空,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儒恩摊了摊手,“耐心些,小姑娘,待他们回来,我自然会把你的同伴们都放了。”   丽芙登时面色煞白,默廷只是个普通人类,受了这样重的伤,侯克恩想必不会为他治疗,更别提他们会怎样虐待他,等那些人回来?怕不是默廷的尸体都硬了。   “我跟你们过去吧,”艾赫突然道,“儒恩,把这孩子和我的船员放了,我跟你们回去。‘浪’的首领当作俘虏,可比他们有价值多了,你说呢?”   一时间,所有蒂亚丝号的船员都大惊失色。   “艾赫!你在说什么?”丽芙失声叫道。   一言不发的扎卡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目光。   “不可以这样!换我过去吧,让我过去好不好?”古穆斯在人群中踮起脚尖,用力挥舞双手,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开了个头,此话一出,其余船员皆是七嘴八舌地想要代替艾赫成为俘虏,一个比一个积极,侯克恩的士兵险些阻拦不住。   “安静!”艾赫高喝一声,如果伊斯维尔在场,他会惊讶这样响亮的声音居然会从艾赫口中发出来,待船员们下意识噤声,他才继续道,“乔凡娜,我离开的时候,船上大小事务交给你处理。拜托了。”   一直沉默的乔凡娜点了点头,无声应下了。   其余船员知道事情无法挽回,皆是懊丧。   “动手吧。”艾赫转向儒恩,主动举起了双手。   儒恩见状,收起了看热闹的笑容,让人取来魔法抑制器套在艾赫脖颈上,又铐住了他的双手。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他笑道。   儒恩让人鱼士兵放走了默廷,但并没有释放小人鱼卡迈。   “这孩子看着机灵,就留下来给你做个伴吧。”儒恩如是笑道。   艾赫知道他是想用人鱼俘虏拖住他的脚步,以免他设计逃跑,因而只是道:“他年纪还小,不要虐待他。”   “当然了,我好歹也干了几十年教书育人的工作,对孩子可是十分心软的,”儒恩说着,伸手拍了拍卡迈的脑袋,慈爱笑道,“你说是吧,小家伙?”   卡迈面色僵硬,一句话都不敢说。   “那就把他关在你隔壁,让你好好看着。”儒恩拍了拍手,士兵们随即将艾赫和卡迈带往了侯克恩的战船。   蒂亚丝号的船员们没有立刻散去,儒恩故作惊讶地扫了他们一眼,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想给你们的船长送葬吗?”   乔凡娜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曾和你做过朋友,是他最大的污点。”   她扭过头,组织船员们返回蒂亚丝号。   船员们离开了,人鱼士兵也释放了平民俘虏,儒恩站在那儿,看着周身人们来来去去,无人停留。   胸腔一阵闷痛,儒恩捂住下半张脸剧烈咳嗽起来,一条侯克恩人鱼发现了他的异常,惊讶地上前搀扶,被儒恩随手挥开。   他松开手,一缕血丝飘散进海水中,让他拧了拧眉。   儒恩转身回了侯克恩的战船,避开旁人,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只药瓶,拔出瓶塞,这才发现里面的药丸只剩下了最后一粒。   儒恩骂了一句什么,将那药丸生吞了下去。   浓郁而熟悉的血腥味在口中炸开,他细细咀嚼着药丸,像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   他摸了摸腰间仅剩的一只小瓶,那是尚未经过加工的龙血,没有其他药物的中和,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副作用,若是万不得已,儒恩不愿动用。   已经没时间了。他必须抓住伊斯维尔,用他来交换……魔女的血。   他已经活了数百年,又怎么能在这里失败?他要活着。活得比任何人都要久。   *   “这座神庙到底怎么回事?这又是从哪个鬼故事里冒出来的玩意?”尤卢撒闪身避开魔兽的尾巴,灰蓝色的长尾重重砸在泥地上,搅动一片泥浆,尤卢撒甚至能看见尾部尖端蠕动的触须。   这头骷髅巨蜥大概是神庙的守护魔兽一类的,两人光是踏足这座无法离开的神庙,就引发了它的注意,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缠了上来,不把他们弄死誓不罢休。   两人已经与这头骷髅巨蜥缠斗了快半个钟头,无论他们将那副骨架打散多少次,又从哪个部位试图击破,这副骷髅架子依然会在十秒钟之内重新拼接组合,再次对他们发起攻势。   伊斯维尔猜想它应该不是魔兽,有另一名魔法师站在幕后操控,因而两人尝试了分头行动,一人引开骷髅巨蜥,另一人在四处搜寻魔法师的身影,但一无所获。   除了那道怎么轰炸都打不开的神庙大门。   身处幽深的海沟底部,这座神庙的大门却是用全金属打造,表面光洁如新,看不出丝毫生锈的痕迹,伊斯维尔猜测大概是神庙结界的缘故,才让这道大门得以保存。   伊斯维尔抿唇,方才他在试图打开神庙大门的时候,险些被骷髅巨蜥的骨爪砸中,尽管他躲得足够快,还是被勾伤了小腿的皮肤。   他简单处理了伤口,但仍有几缕溢出的血液飘散在了海水中。   只是方才骷髅巨蜥的尾巴扫过来碰到血液的时候,上面的触须似乎收缩了?   尾巴似乎是骷髅巨蜥的感受器官,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这头庞然大物竟是弯下身子,向伊斯维尔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尤卢撒立刻提起了警惕,伊斯维尔在他出手之前拦住了他:“等等,我有一件事要确认。”   尤卢撒不明所以,他被伊斯维尔拉到了神庙大门的角落,原本一直缠着他们打的骷髅巨蜥却径自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它趴伏下来,将前爪伸进了那团被血染成粉红的海水中间。   “它在干什么?”尤卢撒纳闷,“饿了?想找点活物填饱肚子?”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反手割开了自己的掌心。   深色的血液飘散在海水中,尤卢撒瞳孔一缩,下意识按住伊斯维尔的手,问:“你干什么?”   “你知道,血液是魔法的重要媒介,”伊斯维尔却没有立刻回答尤卢撒的疑问,反而道,“我看见它对我的血有反应,我想试试。”   话音刚落,察觉到另一抹新鲜血液的骷髅巨蜥便扭过了头,笨重的身形在神庙的门下转了个弯,向两人的方向爬了过来。   尤卢撒警惕地将伊斯维尔护在身后,只见那骷髅巨蜥再次趴伏下来,硕大的头颅凑近了伊斯维尔刻意挥洒出去的那团血液,空无一物的眼眶里似有蓝光凝聚。   “这是……”尤卢撒不禁错愕,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也不知那巨蜥做了什么,飘散在海水中的血液竟是逐渐凝聚成了一个血球,它悬浮了几秒钟,接着便往两人所在的方向漂了过来。   两人下意识向两边让开,那血球从他们中间穿过,来到了神庙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前。   毫无锈迹的金属大门上有一个奇形怪状的锁孔,血球在门前停留片刻,缓缓流进了锁孔之内。   “虽说血液是魔法的重要媒介,但这也太扯了……”尤卢撒喃喃,“任谁的血都能开锁不成?”   伊斯维尔直觉或许不是因为这个,他拉着尤卢撒后退一步,注视着神庙大门在两人面前缓缓开启。   入眼是一个巨大的殿堂,四面的神龛中伫立着数座雕像,伊斯维尔认出那应当是属于魔神教的神明。   空旷的殿堂中央,一座一人高的漆黑雕塑赫然屹立,那是一名瘦削的美少年,一头直发长及腰际,衣着清凉,腹前的双手捧着一只金色的酒杯。   一道空灵的声音随之响起。   “请进,左使大人,”那个声音道,“我们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第111章   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 伊斯维尔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听懂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像词句的概念直接传入了他的脑海里。   “您是……?”他问。   一道飘渺如雾的身影随即出现在雕像身边,他手持漆黑法杖, 身披长袍,下半身是鬼魂般的透明, 当他抬起头来, 伊斯维尔发现那是一具人形骷髅。   “亡灵法师德拉莫忒什任您差遣。”骷髅单膝跪地, 恭敬道。   两人没有上前,伊斯维尔顿了顿,与亡灵法师交换了名字。   亡灵法师在伊斯维尔的示意下起身, 得知他的名字后, 面上的骨头古怪地扭了扭。   “很抱歉这么说,这还真不是个好名字,”他嘀咕, “若您恢复了记忆, 应当会赞同我的话。”   尤卢撒将伊斯维尔护在身后, 狐疑地上下打量那骷髅:“你是亡灵法师?这神庙是你造的?”   德拉莫忒什闭口不言,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   尤卢撒额角青筋跳了跳,他一步迈进殿堂,只听一声爆喝,神庙之内倏然刮起了劲风, 无数黑影浮现在亡灵法师周围,个个手持长剑,盔甲之下皆是白骨。   “凡人也敢踏足左使神庙!”亡灵法师怒道, “退下!”   他大手一挥,亡灵士兵随之行动,他们高举长剑, 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   尤卢撒嗤笑一声,锐利的匕首在指尖把玩:“一群骷髅架子,骨头里的势利倒是没和肉一起烂掉。搞定了你们,我们就可以从这鬼地方出去了,是这个意思吧?”   他连黑雾都没放便要闪身上前,在他冲出去的前一秒,有一人拦住了他。   “等等,诸位,我想语言比暴力更有用,”伊斯维尔将尤卢撒拉到身后,抽出他掌心的匕首,与他十指相扣,“我们先好好谈谈,怎么样?”   他的话比任何暴力都来得有效,尤卢撒闻言,只好后退一步收起攻势,而那群亡灵士兵也停下了脚步,在亡灵法师的命令下退到了两旁。   “很抱歉冒犯了您,左使大人,”亡灵法师恭恭敬敬地低头行了一礼,“您想知道什么,我们知无不言。”   伊斯维尔走进殿堂,神庙的门大敞着,那头骷髅巨蜥趴在神庙外的广场上,好奇地探头往里面瞧。   “能告诉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吗?”伊斯维尔问,“还有,为什么称呼我左使?”   与光明神教所信奉的光明神座下圣子圣女相对应,魔神教的传说中,魔神也创造了左使与右使以协助自己治理世界,如果伊斯维尔猜得没错,这里应该是属于魔神教的一座神庙。   但他不知道自己又和这里扯上了什么关系。   “哦,瞧我这记性,居然忘了转世之后会一并消除过去的记忆,”亡灵法师一拍脑门,自责道,“我这就为您解答。”   “这里是魔界左使在人界建造的神庙,我等军队奉命守在此处,以备左使大人再来人间时差遣。   “而您,就是左使大人的转世。我们已经等候了千百年,今日终于相遇,真是令人振奋不已。”   亡灵法师说着,感动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那拿腔作调的样子还真让尤卢撒信了几分这群人来自千百年前。   “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左使?”尤卢撒指了指被亡灵们簇拥在中间的那尊雕像,“他们有哪点相像?”   亡灵法师傲慢地仰起脑袋,本不想搭理这个凡人,但伊斯维尔清了清嗓子,诚恳道:“请回答我们的问题好吗,德拉莫忒什阁下?”   尤卢撒还在惊讶伊斯维尔居然还记得那个拗口的名字,伊斯维尔便握住他的手,对那亡灵法师道:“我们尊重您,所以,也请您尊重我们。”   尽管亡灵法师看不出那个银色头发的凡人对他以及他们神圣的庙宇有半分尊重,但出于对左使的绝对崇敬,他还是点头应下了:“有如此强大的灵魂,又身携魔神之力来到神庙,命运使然,除了左使大人还会有谁?”   尤卢撒挑了挑眉,把那句“就这”咽了回去。   “很抱歉辜负诸位的期待,不过,我想你们是弄错了,”伊斯维尔歉意道,“我并不是魔神左使转世。我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误打误撞罢了,我们只希望能够离开这里。”   说着,他便回头往外看了一眼,神庙外的结界并没有随着大门的敞开而消失,反而显得愈发稳固。   突然,他觉得大腿一紧,那亡灵法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来,连尤卢撒都没来得及反应。   “左使大人!您可千万不要抛下我们离开啊!”亡灵法师紧紧抱住了伊斯维尔的腿,如果他还有皮肉,想必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我们等了您整整一千年!一千年啊!这该死的海底又黑又冷,您要是走了,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伊斯维尔试图把腿抽回来:“……我并不是左使,您弄错了。”   “他说你是你就认了呗,白送的军队都不要?”尤卢撒抱臂站在一旁看着这副闹剧,扭头过去笑了两声。   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让伊斯维尔无奈至极:“尤卢撒……”   亡灵法师还死死抱着伊斯维尔的腿,一副打死都不松手的样子,几乎要声泪俱下:“我们守了金叶之杯一千年,就算您不愿认我们,连神器都不要了么?”   在亡灵法师耍赖的功夫,几名士兵已经上前关上了门,他们肩并肩守在门前,下定了决心不让伊斯维尔通过。   一名亡灵士兵从雕像手中捧起那只金杯,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亡灵法师这才松开伊斯维尔,从士兵手中接过那只金杯,再次单膝跪地,郑重道:“左使大人,这就是金叶之杯。”   他举起双臂,金杯随之散发出奇异的光芒,甚至微微颤动起来,像为能靠近伊斯维尔而兴奋不已。   尤卢撒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金杯的虚影,似乎将要与伊斯维尔融为一体,他面色一变,一把将精灵拽到身后,紧接着飞起一脚将那金杯给踢了出去。   他这一脚的力量不可谓不大,金杯砸在殿堂的墙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接着掉落在地,它砸中的地方甚至留下了一道凹陷的痕迹。   如果亡灵们有脸,伊斯维尔猜自己会从他们面上看见瞠目结舌。   亡灵法师噌一下站起身,忙不迭地命人去拾起金杯,接着刷地抬手指向尤卢撒,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无礼,太无礼了!居然连神器都敢踢!”   尤卢撒嗤笑一声,咬牙切齿道:“神器?有什么神器一见面就想往人身体里钻?”   亡灵法师从士兵手中接过那金杯,心疼地用斗篷一顿猛擦,闻言他愣了愣,抬头道:“你说什么?”   伊斯维尔也察觉到了胸前的滚烫,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似乎是产生了某种感应,那金杯倏然亮起,在亡灵法师手中不受控制地颤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往伊斯维尔的方向过去。   尤卢撒眼睛一瞪,那金杯又像有灵性似的熄了火。   “难不成……”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这金杯怕不是和先前那些戒指王冠是一样的。   话音未落,亡灵法师再次扑通跪了下来。   “您果然就是左使大人!”他嚷道,“只有神才能承受神器之力,您果然就是左使大人!”   见两人皆是惊疑不定,亡灵法师轻咳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二位对神器如此避如蛇蝎,想必是之前遇到过几次。   “左使大人,您不必担心,这只金杯是稀世之珍,千万年前,神域与魔域大战时,在人界遗落下了数块碎片,金叶之杯就是由其中一片铸造而成,对您必然不会有损害。”   “那它们为什么非要往伊斯维尔身上凑?”尤卢撒还是不大放心,这具骷髅从刚开始就在说什么神啊魔啊之类的话,一般人谁信这个?   亡灵法师却也不知道,吭哧半晌才道:“一定是左使大人的灵魂吸引了它们。”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他非要是左使?如果你没在转述吟游诗人的梦话,看他这样子,更适合来自神域吧,圣子圣女什么的。”   亡灵法师气得仰倒,一句话都懒得说,他索性把金杯再次献给伊斯维尔,诚挚道:“请收下吧,左使大人,只有您有资格获得这件神器。”   伊斯维尔在尤卢撒与亡灵法师争论的时候就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闻言他回过神来,道:“抱歉,我还是不能收下。这是左使大人的宝物,我并没有资格直接取走。”   亡灵法师刚想继续劝,忽觉神庙一阵震颤,似是地震。   伊斯维尔将尤卢撒拉到自己身边,拧眉望向大门的方向。   亡灵法师让士兵开了门,飞快飘了出去,高喊:“毛绒?怎么回事?”   “人鱼?”尤卢撒跟着走了出来,眯起眼睛打量着海沟中的几道黑影,“是派琳王国的?”   伊斯维尔对魔力更敏感些,他发现那道护卫神庙的结界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海水中,周身的魔力开始流失,像生生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那样。   “有人用了能吸收魔力的魔法器。”伊斯维尔抬眸望向海沟上方,几条人鱼在神庙之外游动,伊斯维尔看清了他们铠甲上的鲨鱼花纹。   不是派琳的人鱼。   另一边的亡灵法师暴跳如雷,他劝伊斯维尔都来不及,现在这群凡人居然还敢跑出来捣乱,甚至把他的结界都给拆了!   要是神庙塌了,岂不是他照管不力,哪还有脸再见左使大人?   他抬手一指,怒道:“给我把他们打下来,献给左使大人!” 第112章   十分钟后, 一群人鱼被压在神庙的殿堂之内,亡灵士兵们围绕在侧,长剑抵着脖子, 稍稍一动便会渗出血来。   侯克恩的士兵们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落得这种局面,他们顺着地图下了海沟, 诧异地发现这下面居然有一座神庙。   小队出发之前, 儒恩将一枚能够吸收魔力的晶石交给了领队, 为的就是阻止伊斯维尔释放魔法,以获取对阵中的优势。   因而当他们发现神庙之外的结界时,他们选择使用这枚魔法器, 然而他们刚刚把结界的魔力吸干, 一头骷髅巨蜥便紧跟着迎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群亡灵士兵。   侯克恩的人鱼哪儿见过这阵仗,见状只以为撞上了传说中连通魔域的道路, 吓得魂飞魄散, 与那群骷髅打了一阵便被一个接一个提溜进了神庙, 那魔法器也被收了去。   “你们这群不识好歹的凡人!”亡灵法师气得直用法杖敲地面,“左使大人都将神庙藏得如此隐蔽了,居然还要凑上来亵渎神明!”   人鱼们完全搞不明白这副骷髅架子在扯什么东西,他们吓得拟发紧紧贴住头皮,看上去像一群光溜溜的鸡蛋。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站在那群亡灵之后, 人鱼们认出他们便是儒恩吩咐下来的搜寻目标,但这两个神庙内唯二的正常人成了他们仅存的指望,当下慌不择路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察觉到他们的目光, 沉吟片刻,问:“诸位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应当不是派琳王国的国民。”   和派琳的人鱼相比, 这群人鱼士兵显然要壮硕许多,胸甲上雕刻着鲨鱼的花纹,而伊斯维尔分明记得派琳的标志是珍珠。   那些人鱼心知扯皮无用,立刻派了个会通用语的代表把前因后果说了。   “派琳被入侵了?”尤卢撒闻言不免惊讶,“我记得魔植林可是把整座王都严严实实地包着,进出的道路都有派琳的人鱼驻守才对。”   他随即想起他们在海沟之上时听见的那一阵阵巨响,心里不由得浮起一个猜测。   “有魔法师帮你们?”他问。   那人鱼忙不迭点头:“正是大魔法师儒恩!”   这个名字一出口,让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交换了一个目光。   “他为什么会帮你们?”尤卢撒追问。   “这我们真的不知道,”人鱼苦哈哈道,“我们只知道他与我们的王有些交情。”   “啧,交际面还挺广,”尤卢撒回头望向伊斯维尔,“他怕不是恨上你了。”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抬眸望向了亡灵法师:“事出突然,我们现在必须立刻赶回派琳,不得已告辞了。”   “等等,等等,左使大人,既然他们在找您,那为什么不在这里留到他们离开?”亡灵法师忙拦住他,“在神庙之内,没人能伤害您。”   “儒恩是因我而来,我的同伴和整个派琳王都现在都在他手上,我不能袖手旁观。”伊斯维尔拨开他的手,歉意颌首。   亡灵法师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往前挤,誓不被左使所用不罢休。   拉扯之间,角落里被一名亡灵士兵捧在手中的金杯突然猛地一晃,它挣脱了士兵的手,飞快地往伊斯维尔的方向飞了过去。   没人料到这只金杯居然还有自主行动的能力,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那金杯已经挨上了伊斯维尔的脖颈,须臾就和他的皮肤融为一体。   伊斯维尔只觉胸口一阵滚烫,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伊斯维尔!”尤卢撒忙抛下那亡灵法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扯开精灵的领口想把那金杯给揪出来。   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光滑平坦的皮肤,以及伊斯维尔左胸膛处新鲜出炉的金杯纹路。   尤卢撒骂了一句什么,他拉好伊斯维尔的衣服,捧着他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你怎么样?”   伊斯维尔觉得他比自己还急,没忍住笑了:“没什么感觉。只是……”   这毕竟还是左使的东西。   伊斯维尔之前被这些所谓神器融入的时候晕了几回,这次却没什么反应,尤卢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再扭头望向众亡灵时,却见它们都是一副欣慰至极的样子。   “左使大人,我们的职责便是守护金叶之杯,现在,”亡灵法师单膝跪地,向伊斯维尔行了一礼,“为什么不带我们和您一同前去?对方是人鱼大军,您的军队一定能助您一臂之力。”   此话不假,侯克恩的人鱼骁勇善战,又有儒恩坐镇,光是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两人,怕是没法扭转局面。   那些骷髅士兵虽是亡灵法师的召唤物,但看上去也是有自主意识的,闻言不由得激动起来。   “我们能上战场了!”一人叫道,“来到人间之后还没上过战场呢!”   “魔神在上,我父亲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伊斯维尔见他们这副欢欣鼓舞的样子,料想他们大概是在这海底下憋了太久了。   “既然这样,”伊斯维尔对亡灵法师颌首致意,“感谢诸位的帮助,之后就拜托您了,德拉莫忒什阁下。”   亡灵法师几乎喜极而泣,他命士兵带上那些人鱼,跟在伊斯维尔身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神庙。   难得热闹起来的神庙再次回归寂静,金碧辉煌的殿堂之内,伫立了千百年的神像依然静默。   在殿堂中心,左使的雕像依然维持着托举金杯的姿势,双眼微睁,面带微笑。   神庙大门缓缓闭合,伴随着两道石门紧密闭合,一道黑芒从门锁上悄然滑过。   山岩震动,海水翻涌,裂缝爬上神庙的地基,蛛网般一路延伸,雕花砖石随之崩解,在汹涌的波涛中沉浮。   神庙彻底倒塌,海沟底部的泥花尽数枯萎,一切再次重归无尽的黑暗中。   *   艾赫闭上双眼感受周身海水的流动,他的两手被铐在身前,只有十指还能活动。   人鱼男孩卡迈被关在他的隔壁,自成了俘虏,他便低着头一言不发,侯克恩送来的饭动也不动,被艾赫劝了几句,才好歹吃了几口。   “你的通用语很不错,之前在大陆附近待过?”艾赫的双手隐于阴影之中,靠在隔开两间囚室的栅栏上和卡迈搭话。   男孩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不讨厌陆地的人鱼倒是不多见,”艾赫笑了笑,声音在一片黑暗中粗哑难听,卡迈却不觉得害怕,“我之前看见你和伊斯维尔说话,聊得怎么样?”   这个名字让卡迈抖了抖,他抿了抿唇,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怎么样。”   艾赫沉默片刻,问:“你讨厌他吗?”   卡迈飞快望了艾赫一眼,又扭过头去,不想让他看清自己的表情。   讨厌吗?卡迈觉得没有人会讨厌这样一个人,就算伊斯维尔在人鱼的审美中长得实在不怎么样,身材瘦高,鼻子又高又挺,睫毛还很长,在游泳的时候十有八九会被水流呛死。   但他笑得很漂亮,头发是亮晶晶的金色,像太阳。说话也好听,语气很温柔,卡迈喜欢和这种性格的人打交道。   但当他听见那个魔法师带着侯克恩的人鱼入侵派琳,仅仅是为了找到伊斯维尔的时候,这一切就变了。   人鱼不欢迎外邦人,虽说卡迈的观念和一般人鱼不大相同,但耳濡目染地,他也对外邦人产生了异样的反感,否则他当初也不会拿石头去丢人。   是来这里避难的外邦人把灾难引来了。   见卡迈半天没说话,艾赫也没逼他,他双眼微闭,卡迈感觉栏杆在轻微抖动,似乎是艾赫在那边做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卡迈低头望过去,第一次主动开口问。   扑面而来的是赤红色的血雾。   卡迈诧异地望向艾赫的手腕,却见对方的皮肤上有一道新鲜的、五厘米左右的划痕,深可见骨,血液正从那道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填满了囚室的每一个角落,并随着水流向战船之内蔓延。   “闭上眼睛,卡迈,”艾赫柔声道,那语气让卡迈想起了伊斯维尔,“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害怕。我会让你安然无恙地回家的,好吗?”   卡迈吐了一个泡泡,依言闭上了眼睛。   “把手给我,孩子。慢慢释放一缕魔力,一缕就好……”   下一秒,震天动地的炸响在耳畔响起,小人鱼只觉有一双有力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他,伴随着一阵强烈的晕眩,卡迈下意识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码头之外。   “找个地方躲好,”艾赫拍了拍卡迈的脑袋,小人鱼看见他身后的侯克恩战船正在燃烧,“去吧。”   艾赫目送小人鱼的身影飞快消失在码头之内,他闭了闭眼,只觉眼前有些眩晕。   精灵王族代代相传一项禁术,以血液为引,只需一点魔力激发,便能产生极其强大的破坏力,当年前代精灵王与王后便是借用此种禁术拖住数万魔族大军,为精灵族的撤离争取了时间,尽管代价是两人的性命。   儒恩猜到艾赫会试图用魔法逃离,因而给他戴上了魔力抑制环,但他对精灵的禁术一无所知。   艾赫拂过小臂的伤口,不出片刻,那道血痕便恢复如初。   身后传来靴底接触沙砾的声响,艾赫了然回头,儒恩负手站在他身后,神色不定。   “你还是逃出来了,”儒恩望向艾赫身后,就在码头边,蒂亚丝号的船员们早已采取行动,与闻声而出的侯克恩人鱼缠斗在了一处,“为了伊斯维尔,你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确实如此,若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上,十有八九不会这么做,”艾赫摊开双手,一道冰刃凝聚成型,他牢牢握在手中,“毕竟连朋友都能出卖的人,不会顾及什么民族。”   儒恩的身形随着空间扭曲,他张开五指,空间随之崩裂。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傲慢啊,亚希伯恩。”他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挥臂劈下。 第113章   “你能教我空间魔法吗, 亚希伯恩?”青年仰视着他的精灵朋友,问。   两人并肩坐在船舷上,他们的船在一座岛屿暂且停泊, 好让他们在岛屿上补充一些物资。   “空间魔法只是个大类而已,多普洛斯, ”亚希伯恩耐心解释, “我懂得也不多。你对哪种感兴趣?”   “——”多普洛斯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亚希伯恩没听清,凑过去又问了一遍。   多普洛斯清了清嗓子,重复:“能把过去的我带到现在的魔法。”   亚希伯恩愣了愣, 他仔细揣摩了这句话, 不由得失笑。   “这是时间魔法,多普洛斯。时间魔法是禁咒,或许只有神才能使用自如,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短暂地让人恢复青春而已。凡人是不能战胜时间的。”   多普洛斯住了口, 他抬眸望向沙滩上的巨龙, 海水冲刷着他漆黑的鳞片,蟒蛇般的长尾掀起沙砾,他张开温暖而强韧的翅膀,供他的船员朋友们爬上爬下,海风吹送来的欢愉却没能让他勾起嘴角。   “可你是精灵, 昆图是巨龙,思图曼他们是魔族……”多普洛斯掰着手指细数他的同伴们所属的种族,重重叹了口气, “你们都太长寿了。怕是我在天堂和人间走了几个来回,你们还活在这世上呢。”   “你怕这个?”亚希伯恩笑了,正午的阳光洒在他的金发上, 让多普洛斯觉得有些晃眼,“这有什么,人都会死的。”   “可我怕一个人死,”多普洛斯小声道,“到了世界边缘之后呢?我们如果分开,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再见面了。”   如果通往天堂的道路只有他一个人走,那也太孤单了。   亚希伯恩想了想,提议:“那我教你空间魔法好吗?这样,无论我们分散在什么地方,你都能找到我们。”   ——“你在躲什么,亚希伯恩?”男人的声音从背后炸响,艾赫倏然后跳,将完好的左臂护在身后,原本他站立的地方被倏然挖空了一道不规则的沟壑。   码头外的动静吸引了派琳平民的注意,他们深知这或许是他们摆脱奴役的最后机会,见状纷纷扛起武器加入战局,一时间喊声震天,鲜血将海水染成一片血红。   平民与训练有素的士兵毕竟有所差别,蒂亚丝号的船员们实力虽强,但敌众我寡,终于是慢慢落于了下风。   “有胆子出逃,却没胆子和我对阵吗?”儒恩发出一声嗤笑,此情此景,他早已卸下了塞科斯特校长那副高风亮节的伪装,任何一名学生都不会认得这个男人是他们敬爱的校长,“不管你躲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艾赫的目光落在儒恩脖颈凸起的青筋上,他暗叹一声,道:“你还是歇着点吧,儒恩。龙肉和龙血并不是什么万能的灵药,凡体总有崩溃的那一天。”   这话狠狠戳中了儒恩的痛点,他额角跳了跳,身影瞬间消失无踪,他速度太快,艾赫心头一惊,来不及反应便被扼住了脖颈。   “别告诉我这是你把昆图从我身边夺走的原因,”儒恩嗤笑道,“永生的精灵当然不需要考虑这一点。哦,我倒是忘了,你现在的身体怕是连长时间用魔法都费力,大抵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艾赫闭了闭眼,心知多说无益,数百年与死神争夺时间固然为儒恩带来了常人难及的魔力与厚重的阅历,但同样留下了一颗面目全非的灵魂。   更何况,儒恩说的并没有错。   艾赫的左臂无力地垂下,另一条胳膊用力掐住了儒恩的小臂,以减缓紧随而来的窒息感。   血液正从体内迅速流失,在儒恩看不见的背后,繁复咒文悄然浮现。   现在的他已无力对抗儒恩,与之同归于尽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没了儒恩,对方的战力大减,其他人至少还有逃脱的可能。   就在这时,一道冰刃破海而来,儒恩一惊,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处,下一秒又在几米之外出现。   “谁?”他猛地回头,心里闪现无数猜测。   远处的魔植林上空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如同一片巨大的乌云。   儒恩定睛一看,一头骷髅巨兽踏水而来,无数骷髅士兵围绕其侧,高举残破军旗,阴森如鬼,恍如地狱大军重现人间。   这副景象也引起了交战中双方的注意,察觉到来人,他们大惊失色,一时连对战都忘了。   艾赫眯了眯眼,却在那头骷髅巨蜥的后背上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是伊斯维尔和尤卢撒?   两人得知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见派琳一片战火,骷髅士兵们皆是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已经有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亡灵法师不由得感叹,“哎,魔神在上……”   尤卢撒无视了他的感叹,与伊斯维尔对视一眼,随即跳下巨蜥后背,绕过混乱的战场,悄无声息地进了城。   骷髅士兵们也四散开去,他们挥舞着长剑,冲向大惊失色的侯克恩士兵,骷髅巨蜥咆哮着冲入战场,一扫尾便掀翻了一众人鱼。   “伊斯维尔?”儒恩诧异回头,“我正在找你,你居然自己回来了。”   他忽觉危机感汹涌而上,下意识躲避,一枚冰凌随即刺穿了他的肩头,痛得他松开了扼住艾赫的手,一连退开了十几米。   伊斯维尔上前扶起艾赫,男子头发的亚麻色此时已经全然退去,露出了下方金黄的发丝,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血液,在周身掀起的海水中漂浮。   “艾赫阁下?”伊斯维尔察觉到什么,垂眸握住了对方的左臂,“请不要这么做。”   艾赫闭了闭眼,伊斯维尔于是感受到从他的伤口中流出的魔力逐渐消失了。   “可以拜托你吗?”艾赫问。   “可以,”伊斯维尔低声道,“交给我吧。”   一道浅黄结界随之竖起,将儒恩的魔力阻隔在外。   “这样的老头子还要后辈来救,可真是失格。”儒恩摊开双手摇了摇头,他将手中的药瓶随手一扔,伊斯维尔眼尖地发现一缕血红从中缓缓漂出。   对方暴涨的魔力让伊斯维尔警惕后退,他将艾赫交给一名骷髅士兵,随即挡在了儒恩面前。   是龙血。伊斯维尔意识到。   儒恩喝了龙血。   “你在害怕吗?”儒恩察觉到了伊斯维尔的神色变化,问。   面对他昔日的学生,儒恩下意识摆出了和蔼的微笑。   随之而来的便是汹涌的魔力,空间呻吟着扭曲,海水随之咆哮,铺天盖地地向伊斯维尔奔涌而来。   另一侧的派琳王宫,侯克恩人鱼王子狄芬斯坐在王座上,满意地看着士兵搜刮来的一堆又一堆的金银珠宝。   在他周围围绕着十几名雌性人鱼,她们要么是派琳国王拉巴伦的妻妾,要么是他的子女,昔日无一不是享尽荣华,在国王被囚、大部分雄性人鱼被杀的今天,她们却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们派琳可真是会藏宝啊,”狄芬斯啧啧称奇,“哪像我们侯克恩,海域贫瘠不说,连陆地的船只都少有经过,想抢都没地方去。”   他用尾鳍勾起一串珍珠项链,陶醉地抚摸饱满圆润的珍珠与透亮的宝石,递到唇边吻了吻。   殿门的方向却传来一声巨响,他抬眸望去,不知是谁把殿门给打了开。   “有什么事?”狄芬斯不耐地望向门口,却见一名银发青年走入殿内,腰下两条裹在长裤中的双腿无声显示着他的身份。   “魔族?”狄芬斯推开尾巴上趴着的一条人鱼,伸手握住了搁在王座边的长枪,“你怎么进来的?”   “问问你那群废物下属不就知道了。”尤卢撒指了指身后,另一手揣在衣袋里,看上去没费多大劲便闯了进来。   狄芬斯面色一沉,他虽久居水下,但也知道魔族的厉害,尤其是银发魔族,若是迫不得已,他确实不愿与之为敌。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狄芬斯按捺下内心怒火,扬声问,“为了财宝?还是某人的委托?他出多少钱,我给你三倍。”   尤卢撒挑了挑眉,匕首在他指尖转了一圈,没留心似的脱手而出,箭矢般破水而来,直直插进了狄芬斯头侧的王座靠背上,周遭人鱼吓得四散而逃。   “我来这里是为了地牢的钥匙,”看见狄芬斯吃了苍蝇似的神色,尤卢撒不由得笑了笑,“你把钥匙给我,我就不动手,怎么样?”   这话挑明了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救派琳国王,狄芬斯愈发清楚,这人根本没有好好商量的打算。   狄芬斯自幼骁勇善战,就算是在侯克恩的一干王子中也声名赫赫,鲜少有人胆敢忤逆,现在被尤卢撒把脸面甩在脚底下踩,扁平的脸青了白白了青,终于按捺不住,怒吼一声,两排结实的腹肌随之浮现。   “愚蠢的陆地人,你要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狄芬斯抄起长枪,强壮的尾鳍猛击海水,箭一般向银发青年飞速游来。   就在长枪的尖端即将刺入对方脖颈的那一瞬间,狄芬斯忽觉后心一疼,长枪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被尤卢撒轻松躲过。   人鱼王子伸手一摸,发现鲜血从他后背喷涌而出,就像他无数次将长□□入外族心脏那般汹涌。   他又惊又怒,不知是什么人从背后偷袭,回头望去时,身后却空无一人,而王座上插着的那把匕首消失不见,不知何时插在了他的后心。   苍白手掌在人鱼腰间摸索,尤卢撒用两个指头扯下那串钥匙,随手把狄芬斯后背的匕首拔了出来。   他注视着人鱼王子在惊惧交加中轰然倒地,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转身就走。   “他委托价钱的三倍……你可出不起。” 第114章   派琳王宫的地牢罕见地人满为患。   最深处的囚室内, 派琳国王拉巴伦蜷缩在角落,尾巴与双臂上挂着沉重的锁链。   他的体型过于庞大,以至于这间窄小的囚室几乎容不下他, 人鱼憋屈地翻了个身,肩头撞上了墙。   直到现在, 拉巴伦还没有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克恩的莽夫是怎么冲破魔植林的保护进入王都, 又如此迅速地攻占了王宫和他的一切?   他的双眼茫然地注视着屋顶,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个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拉巴伦筋疲力尽, 几乎要睡着了, 直到一串金属碰撞的声响从走廊尽头传来,让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抽身而出。   “你就是派琳国王?”一道还带着些少年气的嗓音从门外响起来,拉巴伦望向囚室之外, 意外地看见了一名银发的魔族。   “你是谁?”拉巴伦问。   他担心来者是狄芬斯派来的拷问官, 魔族审讯的手段层出不穷, 要是他们想从他口中逼问什么秘密,他免不了受一顿皮肉之苦。   那人却没回答他,径自摸出钥匙把锁给打了开,黑影闪过,拉巴伦惊讶地发现束缚他的铁链应声而断。   “走吧, ”那魔族拉开门,冲他招了招手,“你的国家需要你。”   他转身就走, 走至半途,却没见拉巴伦跟上来。   尤卢撒拧眉,原路返回来到囚室前, 却见人鱼国王依然维持着他来时的姿势蜷缩在那儿,颓废得像摊烂肉。   “还不走?”尤卢撒敲了敲囚室的门,隔壁几间囚室的囚犯被惊动了,游到门边来看热闹,又被尤卢撒一一瞪了回去。   他的语气听上去太凶,让拉巴伦觉得如果自己不做出点反应,下一秒就会挨揍,只得慢吞吞地问:“侯克恩的人鱼呢?他们没有拦你?”   “你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尤卢撒没耐心和他解释,“他们把你的尾巴折断了不成?”   拉巴伦吓得打了个哆嗦,嗫嚅道:“但是我的士兵……王宫的守卫,要么被他们杀了,要么被俘虏了,我一个人出去能做什么?”   尤卢撒看出他在拖延时间,不怒反笑:“怎么了,整个王都的男女老少都在为了派琳战斗,你这个国王却要当缩头乌龟吗?”   拉巴伦不敢回答他,只是往囚室深处又缩了缩。   一把匕首凌空飞来,插入了拉巴伦脑袋边的墙壁,人鱼怔愣一瞬,随即大惊失色:“你,你干什么?你想弑君吗?”   “弑君又怎么了?懦夫不配当国王,”尤卢撒翻了个白眼,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给失败者做心理辅导的,“出去为你的子民鼓舞一些微不足道的气焰,还是现在就脑袋落地,你选一个吧。”   这算什么鱼屎的选择题?   拉巴伦有苦说不出,只好依言从角落里游了出来,跟在尤卢撒身后离开了地牢。   尤卢撒一路走,一边把那些俘虏通通放了出来,他们也不知听没听见国王方才的那通话,面上看着倒是没什么,皆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   地牢连通王宫内的一道石门,尤卢撒拔下那把从狄芬斯手里捞来的钥匙,随手丢给了拉巴伦:“行,我走了,你们加油吧。”   他刚迈出一步,忽觉手臂一紧,拉巴伦下意识拽住了他。   “松手。”尤卢撒眉毛都拧起来了,他不喜欢伊斯维尔之外的人碰他。   拉巴伦讪讪缩回了手,他已经把其他士兵差遣到其他各处支援,如今他也顾不上什么国王的脸面,低垂下硕大的脑袋,几乎有些低声下气:“您远道而来,不帮帮我们?”   “……帮你们?”尤卢撒嗤笑一声,没告诉拉巴伦已经有一队亡灵士兵进入了派琳,“自己的国家自己不保护,天天指望着别人帮忙?想想吧,有多少人来帮你,就有多少人会把你的王冠拿走。”   语罢,他不顾拉巴伦苍白的面色,径自离开了王宫。   *   自派琳选择在这片海域搭建起他们的首都,魔植林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开放了。   而现在,紧密结合的魔植一株株分了开,露出其下湿软深黑的淤泥。无数魔植折断了茎叶,七零八落地耷拉着,丧失了昔日护卫的张牙舞爪。   儒恩意识到,伊斯维尔的魔力较之他们上一回交手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寻常人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即便是精灵也不能,因而他一开始怀疑是伊斯维尔用了什么药物,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儒恩却发现,伊斯维尔非但没有显出丝毫颓势,反而愈战愈勇。   这不可能是药物的作用。   他不过走神了几秒钟,便被伊斯维尔捉住了破绽,金色魔力席卷着水流汹涌而来,儒恩下意识想要依靠空间魔法转移,胸口却倏然一阵闷痛,喉头一甜,没留意喷出一口鲜血。   金色水龙瞬间吞没了儒恩,裹挟着那具属于人类的身体径直砸入了魔植林。   成片的魔植随之倒塌,它们起了应激反应,暴怒的魔植将茎叶缠了他满身,毒素从皮肤表面注入体内,随着血液肆意奔涌。   水下呼吸的效力随着魔力的消失逐渐减弱,他拼命将手探到腰间,腰带的一片空荡却提醒儒恩,他已经喝完了仅剩的最后一瓶龙血。   眼前一片白光,儒恩捏紧双拳,牙关随着他的疯狂挣扎咯咯作响。   他想过自己会死,却从未预料到竟是以这种方式。   水流在周身涌动,儒恩忽觉身体一轻,有什么人托住了他,并为他续了一个水下呼吸。   他艰难睁眼,金发的身影半跪在他身边,在他身后,因大量魔力翻滚不已的海水停止了涌流,魔植温顺地伫立两侧,没再对任何人伸出它们的枝叶。   “亚……亚希伯恩?”儒恩的嘴唇翕动,下意识唤。   伊斯维尔只听见了一道微弱的声音,但不知道儒恩在说什么。他托住儒恩的后脑将他放在地上,声音平静,像在叙述:“您中毒了。”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让儒恩恍惚一瞬,旋即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也是,他们远在王都几千米之外,那个孱弱的精灵连长途跋涉都是问题又怎么会赶过来。   儒恩拼命掀开眼皮,渐趋浑浊的双眼倒映着这个他曾无比欣赏的学生,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平静而宽和,看不出丝毫厌憎,却也没有怜悯。   他脑中倏然划过什么,双眼睁大一瞬,满是怨愤与不可置信。   血液在毒素的作用下放缓了流速,龙血的副作用紧随其后,他只觉胸腔一阵滚烫,像有一把锯子翻滚着切割他的脏器,让他不住呛咳。   乌黑的血液在海水中散开,伊斯维尔垂眸注视儒恩的面色,意识到同第一次见面相比起来,这位塞科斯特学院的前校长已经衰老了太多。   以巨龙血肉换命是有代价的,没人能顺利地从死神手里偷走时间。   察觉到伊斯维尔站起身四处走动,儒恩知道他大概是在找注入了毒素的植株,伊斯维尔想要救他,大概。   “……伊斯维尔。”他艰难出声,精灵听见自己的名字,几步走了过来。   “您还好吗?”伊斯维尔半跪下来,问。   儒恩没有理会他的关心。   “巴图姆曾经将一个雅欧族人拉入过他的意识领域,”他双眼紧闭,全身上下几乎只有嘴唇还在颤动,“他窥见了神命。作为交换,他也获得了相应的……惩罚。”   “诸神将至……你是谁,伊斯维尔,你是又谁?”   如果你是人,又为什么拥有神明之力?   如果你是神,又为了什么来到人间?   诸神啊,你们有如此漫长的寿命,为何不肯分给我们哪怕一些?   但这些质问都随着海流消散于深海,伊斯维尔凑近过去,好听清那双干枯的嘴唇在嘟囔些什么,但在儒恩吐出更多词句之前,他便咽了气。   伊斯维尔检查了儒恩的吐息和胸膛起伏,又查看了他的双眼,终于确认他的生命已经彻底流逝。   “他死了?”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伊斯维尔回眸,艾赫从魔植林后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伊斯维尔没有意外他的到来,颌首道:“我很抱歉。只是没了儒恩阁下的证词,有关‘希亚计划’的一切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相大白。”   “总会让人知道的,”艾赫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见他俯身想架起儒恩,制止道,“不用把他带回去了,魔植会处理他的。”   伊斯维尔本不欲将儒恩留在这里,无论人生前如何作为,死亡后总该有些基本的尊严。   但既然艾赫开口,伊斯维尔也没有坚持:“那就听您的吧。”   两人挖了一处深坑将儒恩的尸体埋了进去,紧接着便往派琳王都的方向过去。   艾赫是在末尾才来的,伊斯维尔并不认为他是为了帮忙,毕竟儒恩的事,艾赫已经交给了伊斯维尔处理,没道理还要再插上一脚。   “您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伊斯维尔于是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艾赫摇了摇头,道:“已经结束了。”   他只是觉得,没能陪昆图走过最后一程,总得来见证儒恩的死,无论是出于什么身份。   就在这时,头顶还未来得及重新形成屏障的魔植随着水流前后摇摆,随即便有一头骷髅巨蜥穿过魔植,落在了两人身前。   亡灵法师从巨蜥后背上滑了下来,见到伊斯维尔安然无恙,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左使大人!您在这儿!”   其余士兵也纷纷落地,原本就不够宽敞的道路登时挤满了人。   伊斯维尔扫视一圈,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尤卢撒那边怎么样?”   “他好着呢,”亡灵法师回答得很简短,他上前一步,期待道,“您交给我们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我们已经将那群无礼的人鱼赶出了魔植林,请问您还有什么指示?”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艾赫一眼,后者没有多问,知趣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注意安全。”   他深深看了伊斯维尔一眼,似乎想提醒一句什么,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说。   艾赫的身影消失在魔植林深处,伊斯维尔收回视线,刚转头就对上了亡灵法师空洞洞的眼眶。   如果他有面皮,伊斯维尔应该会看见他满脸希冀。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在一干骷髅按暗含期许的注视下,缓缓开口:“诸位不想回神庙去的话……有什么别的想去的地方吗?” 第115章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伊斯维尔也不能让亡灵们到处乱晃,因而骷髅们几乎是被伊斯维尔拖回了海沟。   “左使大人!请您三思啊!”亡灵法师哭哭啼啼地抱住了伊斯维尔的腿,哀痛得像哭丧, “我们会成为您坚强的助力,您千万不要抛下我们啊!”   “可我不是左使, ”伊斯维尔弯腰想扶起他, 但亡灵法师抱得死紧, 他迫不得已放弃,以免自己被扯掉裤子,“诸位也不能一直跟着我啊。如果诸位希望的话, 我可以想办法把你们送回来时的地方。”   “真的吗?”漂浮在伊斯维尔的身边的一名士兵惊喜道, “您真的愿意?”   “我能打开神庙的大门,应当也能找到办法才是。”伊斯维尔回道。   “说什么胡话!”亡灵法师呵斥,“我们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左使大人, 又怎么能半途逃跑呢!”   那士兵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 不敢再说话。   骷髅巨蜥此时已经潜入了海沟深处, 伊斯维尔抬眸寻找神庙所在,担心它会不会移了位置:“诸位离开之后,神庙还会……”   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伊斯维尔凝神细看远处那一堆废墟,不确定道:“那难道是……神庙?”   亡灵法师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 终于舍得松开他的腿,回头望去——   “神庙啊啊啊啊啊啊啊!”骷髅并不存在的喉咙里迸射出一道凄厉的嘶吼,他噗地从巨蜥背上栽倒下去, 连滚带爬地来到那堆废墟面前,“是谁!谁干的!”   伊斯维尔紧跟着跳了下来,骷髅士兵们浩浩荡荡地跟在他身后, 无一不震惊。   他们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怎么……   伊斯维尔正欲出言安慰,忽觉胸口一阵滚烫,似乎是最后融入的金杯在诉说什么。   下一秒,黑暗蔓延视野,伊斯维尔一个趔趄,险些跌入那团破墨般的黑暗里。   “你来了,”一个声音轻快道,“好久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伊斯维尔站直身形,抬眸望向那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孩,又扫视一圈,另外三人环绕两侧,年龄各不相同,皆是金发蓝眼,面目却是一片模糊。   “几位是……”伊斯维尔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但并不敢确定。   “第一次和你面对面,”一名皮肤干枯的老人道,“你认不出我们也很正常。如果你愿意,可以直接叫我妙实之种。”   伊斯维尔便确定其他三人分别是银戒、金冠和金杯,看见这些冰冷的物品化成了人形,伊斯维尔倒也没有多惊讶,反而礼貌颌首致意:“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   “前几次你的灵魂还不够坚韧,”银戒插话进来,着急地解释,他看上去最多十几岁,大概是因为错过了和伊斯维尔一对一聊天的机会,他的声音多有遗憾,“你的灵魂正在被逐渐修补。”   它们总是在打哑谜,伊斯维尔暂且忽略了它们的潜台词,道:“几位似乎知道很多,那么,神庙为什么坍塌了,几位知道吗?”   金杯哼了一声,自得道:“神庙本来就是因为我的力量才能存在这么久,换做一般的房子早就烂得根都没了,还能在海沟底下到处跑呢。”   “那德拉莫忒什阁下他们就无处可去了吗?”   “怎么叫无处可去,让他们跟着你不好吗?”金杯看热闹不嫌事大,“带着一群骷髅小兵到处跑,多威风啊。”   伊斯维尔不答,只是沉默地望着它,那目光看得金杯毛骨悚然。   “够了够了,”金杯在同伴的大笑中求饶道,“还有个办法,你能把他们直接送回魔域去,这样总行了吧?”   “这么说,魔域确实存在么?”伊斯维尔问。   “当然啦,如果魔域不存在,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那左使也是?”伊斯维尔沉吟片刻,“既然您是左使留下的,那我还是还回去来得好。”   “呸呸呸,谁要回到那个顽童手里?”金杯大叫了一声,激动道,“我们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还什么还,物归原主罢了!”   语罢,它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忙飞到了金冠后面寻求庇护。   伊斯维尔探寻的视线落在了金冠身上,后者没有丝毫慌张,微笑解释:“这是神命,我们不能随便透露。我只能告诉您,不必为收下我们不安。”   它随即告诉了伊斯维尔将亡灵们送回魔域的方法,伊斯维尔沉吟片刻,不放心道:“若是我就这样将他们送回去,魔域左使会处罚他们吗?”   “你担心这个?”银戒惊讶道,“得了吧,那左使估计早就把他们忘了,他向来说一出是一出。”   伊斯维尔心说这位魔神左使的风评似乎不怎么好,但既然银戒这样说了,他也没再追问。   金冠微笑着注视着伊斯维尔,道:“您似乎多有疑惑,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我们尽量回答您。”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沉吟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我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知从哪儿戳中了神器们,它们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   “您会知道的,”金冠抹去眼角的眼泪,笑道,“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合适,不过,和之前比起来,您看上去生动多了。”   伊斯维尔还未来得及追问什么,紧接着,似有一双手从空间之外大肆揉捏,窄窄一方区域如纸团般被拧了起来,他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时,亡灵法师的呼号在耳边接续了下去。   他似乎只是走了几秒钟的神,亡灵法师依然跪在废墟前,而士兵们围拢在他身边,拔下海藻给他当手绢。   “德拉莫忒什阁下?”伊斯维尔试探道。   听见他的呼唤,亡灵法师这才回过头来,用海藻擦拭着不存在的眼泪,边抽噎边道:“您有什么吩咐,左使大人?”   伊斯维尔看他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俯身把他给扶了起来。   “诸位有别的亲人或是朋友吗?”他问。   亡灵法师刚刚站稳,又噗通一声跪倒下去。   “您说什么?”他听出了伊斯维尔话里的潜台词,惊恐地抬头望向他。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在一片寂静中道:“正如方才所说的,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送诸位回魔域去。我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方法。”   在有人开口之前,亡灵法师便急切地插话道:“我们会一直追随您!即便我们来自魔域,我们也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回去!”   他猛然回头,伊斯维尔几乎担心他把自己的脖子给扭断:“你们说是不是?”   其余亡灵士兵都是由亡灵法师操控,虽有自己的意识,却还是需要听从亡灵法师的指挥,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伊斯维尔顿了顿,开口道:“德拉莫忒什阁下,请允许其他人表达自己的看法,好吗?”   亡灵法师不认为其他人会有与他不同的想法,但还是依言闭上了嘴。   伊斯维尔将目光抛向众亡灵士兵,轻声道:“如果你们想要回去,可以告诉我。”   起先没人说话,伊斯维尔却没有显出丝毫不耐烦,光是温和地注视着众人。   直到一名士兵颤颤巍巍举起了手,迎着众人的目光,他小声道:“我想见我的母亲。”   “您的母亲在魔域吗?”伊斯维尔笑问。   见那士兵点头,伊斯维尔走上前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不要怕,”伊斯维尔闭上双眼,温声道,“您会安然无恙的。”   红光乍现,士兵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光,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后退,但思及伊斯维尔的话,还是忍着恐慌站在了原地。   周围的一圈亡灵士兵看着那士兵的身形逐渐透明,不由得张开了下颌骨。   众目睽睽之下,那亡灵终于消失在了原处。   有他做开头,其余亡灵虽然有所犹豫,但也陆陆续续举起了手,他们被困于海沟之下千年,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记忆与思维依然停留在过去,对他们来到人间所失去的东西也格外清晰。   亲人、朋友与爱人,前世与来生,这些他们来到人间之前就已经被迫放弃的东西,现在却有另一个机会重新拾起。   亡灵法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亡灵士兵消失在原地,直到伊斯维尔面前只剩他一个。   他情不自禁地后退,法杖脱手而出。   “你……你不是左使大人,”他颤巍巍道,“左使大人不可能……”   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放他们回去。   他印象中的魔神左使个性跋扈,祂不要的东西,就算毁掉也不会拱手让人,更别提这支他亲手安插在人间的驻军。   可现在伊斯维尔却……   “我说过我不是,”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您想回去吗?还是说,您有什么别的愿望?”   亡灵法师一愣,他想起自己死亡之后在魔域经历的一切,那个遥远的世界令他一时恍惚。   他的愿望……   “我想再见一次左使大人。”他道。   伊斯维尔闻言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握住了亡灵法师的手。   “祝您一切安好。”他笑道。   亡灵法师的身影逐渐透明,他仰视着伊斯维尔,觉得对方的微笑何其耀眼。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开口,剩下半句话被他一同带往了魔域。   我想再次……帮助您。   亡灵法师的身影彻底消失,伊斯维尔垂下头,低声道:“晚安,德拉莫忒什阁下。”   他站起身,抬眸望向头顶,海沟深处一片寂静,唯有神庙的废墟在海水的侵蚀下缓缓腐烂。   回去吧。他想。   伊斯维尔回到码头的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四处都是战争的痕迹,押送人鱼的队伍还没有完全散去,只是今天,被押送的那批成了侯克恩的士兵。   伊斯维尔远远望去,蒂亚丝号仍停在原地,他却发现船只被人鱼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蒂亚丝号的船员们被围在中间,似乎在与人鱼们对峙。   尤卢撒抱臂站在人群之外,见伊斯维尔回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问:“你还好吗?”   他没有问那些亡灵去了哪里,以伊斯维尔的性子,想必是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这是怎么了?”伊斯维尔越过尤卢撒肩头望向那群聚集的人鱼,心里觉得不大对劲。   提到这个,尤卢撒面色一沉,刚想说什么,便有一条人鱼发现了伊斯维尔的存在。   对方对同伴说了些什么,竟是向两人的方向游了过来。 第116章   尤卢撒将伊斯维尔护在身后, 手中匕首闪着威胁的寒芒。   人鱼们大概是见识过那把匕首的威力,几米之外就不敢再靠近,伊斯维尔却留意到他们的眼神颇有些惊恐, 还混杂着难以忽视的厌恶。   是冲着他过来的。   “外邦人!”伊斯维尔听见一条人鱼用口音浓重的通用语大吼,“丑陋的魔神走狗!滚出派琳!”   尤卢撒面色黑了黑, 怒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出声那人抖了抖, 他四处看了看, 大概是觉得他们人多势众,尤卢撒不敢拿他们怎么样,竟也站在原地没动。   伊斯维尔拉住暴怒的尤卢撒, 把他拉到身边, 低声安抚了几句,接着转向了那群人鱼。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能给我一个原因吗?”   派琳王都的人鱼们有不少是从其他城镇移民来的, 其中有一部分也懂些通用语, 有几条人鱼先把伊斯维尔的话翻译给同族说了, 接着便传遍了整个人鱼群。   “亏你有脸问!”一条人鱼大骂,一个石块随之砸了过来,被伊斯维尔偏头避过,“把侯克恩的人鱼引过来不说,居然还敢带着那群恶鬼到派琳来!”   另一人附和:“就是啊, 只有魔神的走狗才能驱使魔鬼!”   有他们开头,其余人鱼惊惧的情绪被调动了,这些天外族人鱼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憋闷与恐惧一齐涌上心头, 终于外化为恶毒的诅咒,通用语和人鱼语混杂着向伊斯维尔涌来。   “滚出去!海神的国度不欢迎你们!”   “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外来者惹的祸!”   石块、铲子、锅碗瓢盆,人鱼们抓起了身边能找到的所有东西, 劈里啪啦砸向二人。   “等等,请冷静下来听我说……”一把豁了口的小刀从伊斯维尔脸颊擦过,他顿了顿,无奈竖起了结界以抵挡那铺天盖地的物什。   他被尤卢撒护在身后,竭力劝说暴怒的人鱼,但谩骂就如海啸般向伊斯维尔涌来,他的声音被裹挟其中,无人问津。   场面一时失控,被另一群人鱼纠缠着的蒂亚丝号船员们也见势不妙,在艾赫的带领下艰难往这边移动。   突然,码头之外黑雾弥漫,抛掷而来的物什被尽数挡下,一头豹形怪物出现在二人身后,漆黑巨兽咆哮着冲入人群,人鱼们吓呆了,一时停了手,四散而逃。   “都给我回来!”青年咬牙切齿的声音让人鱼们跑得愈发快了,但他们仓皇地游了半天,非但没游出多少米,反倒被黑雾一个个拖了回去。   几头黑烟缭绕的巨兽牧羊犬般将人鱼们聚拢在一起,他们又惊又怒,数次想要冲出包围,却被巨兽龇着牙给吼了回去。   感觉到伊斯维尔拉住了他的手,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放缓声调,道:“你放心,这次就让我来处理,好吗?”   伊斯维尔犹豫片刻,还是松了手,无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面对那群人鱼,尤卢撒就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   “真是勇敢啊,海神的战士,”他嗤笑一声,将冲在最前头的一条人鱼拎了起来,“我和他是一起的,又是魔族,你们杀了我,就是杀了魔神的走狗,我没说错吧?给你们个机会怎么样?”   尤卢撒将匕首塞进那条人鱼的掌心,笑道:“来啊,杀了我。”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听得懂他口中所言的人都愣了。   大部分人鱼不懂通用语,但看见尤卢撒这动作与称得上刻薄的语气,也多多少少能推断得出他的意思,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就连远处的蒂亚丝号众人也诧异地望了过来,更别提被尤卢撒拉到面前的那条人鱼,他本就恐惧至极,生怕尤卢撒一刀把他劈了,现在更是瑟瑟发抖,连刀都拿不稳。   艾赫远远地望着这一切,无声叹了口气。   啪嗒一声,匕首从人鱼颤抖的掌心脱出,滑落在地。   尤卢撒早就预料到他会是这反应,见状俯身拾起匕首在指尖把玩,按住那人鱼的脑袋,低声道:“我接下来的每句话,你都要好好的、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给你的同族听,明白了吗?”   锐利的刀锋就在脖颈前面比划,那人鱼哪里敢说不,连连点头。   尤卢撒轻嗤一声,鄙夷道:“真是有什么样的国王就有什么样的子民,一群欺软怕硬的软蛋,你们敢对蒂亚丝号的所有人说一句,‘派琳不需要你们的帮助’吗?”   他扫视一圈,见无人敢答,翻了个白眼,拉住伊斯维尔的手,一字一句道:“你们比谁都清楚,他是为了救你们。你们敢辱骂他,不过是知道他不会对你们反击罢了。阴暗的海神傀儡活该一辈子烂在海底下。”   语罢,他不顾人鱼们苍白的面色,拉着伊斯维尔径自走向了蒂亚丝号。   路经船员们身边时,尤卢撒将伊斯维尔拉到了另一侧,将那些各异的目光统统挡了回去。   “什么时候能启航?”他问走上前的艾赫,面对蒂亚丝号的船长,尤卢撒较之对旁人多了些尊敬。   “今晚就可以。”艾赫叹道,他扫了一眼低垂着头的伊斯维尔,终究是没说什么。   伊斯维尔几乎是被尤卢撒拽回船舱的,青年砰地摔上门,将那个该死的世界隔绝在外。   精灵把两人的衣服烘干,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尤卢撒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耳朵,问:“想休息会儿吗?”   见伊斯维尔点头,尤卢撒将人往床上一推,扯过被子将他紧紧裹住:“没事了,睡一觉吧。”   伊斯维尔仍有些发愣,全程任他摆弄,闻言乖乖闭上了眼。   他听见尤卢撒在床边趴了下来,便往另一侧挪了挪,闭着眼睛问:“不上来吗?”   “没关系,”尤卢撒帮他把长发理到一边,俯身亲了亲他的前额,柔声道,“我守着你。”   伊斯维尔抿唇,他将脸埋进被子里,像尤卢撒入睡的姿势那样,睫毛随着呼吸颤动。   他的呼吸起伏一直没有平缓下来,哥莱瓦在船里待了一天,两人一回来就是这副样子,它不知道伊斯维尔为什么情绪不佳,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阵,小心翼翼地钻进了他怀里。   伊斯维尔掀开被子把哥莱瓦裹进去,下巴抵着白鸟的小脑袋,踌躇半晌,问:“尤卢撒,我做错了吗?”   尤卢撒顿了顿,还是掀被上床,伸长胳膊将伊斯维尔连带着白鸟一道搂入怀中,声音低低,却格外清晰:“没有,伊斯维尔。做错的不是你。”   他思索片刻,似在回忆。   “在我遇到你之前……大概是刚刚被我妈妈允许自己一个人在暗夜之森走动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了闯入森林的外来者。   “我不知道他们的来意是什么,他们说是我父母的朋友,所以我把他们带回了家。”   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以前的自己有些蠢,尤卢撒不由得笑了。   他的胸腔随着笑声震动,伊斯维尔靠近过去,用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倾听他的心跳。   “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在我家大闹了一通,我妈收拾了他们,把他们打包从森林里丢了出去。   “那副残局让她收拾了整整一天,但她没有怪我。她说,今后你可能会遇到更多坏事,被更多人伤害或者背叛,有太多人不喜欢你……但这不是你的错。   “我现在把这句话送给你,伊斯维尔。没人会被所有人喜欢。你只需要记住,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比恨你的多得多得多。”   尤卢撒垂眸,发现伊斯维尔已经睁开了眼睛,茫然从那双眸子里消失,留下一片如海的蔚蓝。   他笑了笑,忽觉嘴唇一热,伊斯维尔轻轻捧住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啄吻。   哥莱瓦被他们挤得直叫,伊斯维尔向后退了退,白鸟吱哇乱叫地滚了出去。   两人看着哥莱瓦气鼓鼓地缩进了自己的小窝,不约而同地笑了。   “尤卢撒,”伊斯维尔轻声道,“谢谢。”   打心底说,伊斯维尔的难过其实没有那么多。他只是有些茫然,以至于他开始思考此前几乎从未想过的问题,他的民族——他做的一切,究竟会不会被精灵们欢迎,在他们眼里,他究竟算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王子。   但现在他意识到,其实没有什么。   被所有人骂都没关系。   只要有一个人会站在他身边,紧紧抱住他,这就够了。   *   经过半日的休整,蒂亚丝号终于准备启航。   派琳洄游依然在持续,但由于被儒恩破坏的魔植林还没有恢复,艾赫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尽管会绕一些远,但至少能完全避开洄游。   艾赫和乔凡娜坐在驾驶室里,虽说伊斯维尔为默廷进行了治疗,但他的身体毕竟还没有完全恢复,因而艾赫将乔凡娜调了过来帮自己的忙。   “一下午都没看见他,不会躲在屋里哭吧?”乔凡娜把驾驶手册翻过一页,漫不经心道。   艾赫闻言笑了笑,笃定道:“他没这么脆弱。至于闭门不出的原因……大概是有人心疼他。”   乔凡娜的面色一时间变得有些古怪,她刚想说什么,忽见码头内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这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从白天那桩混乱之后,人鱼们便没再来找蒂亚丝号的麻烦,只是那之后便基本上无人踏足码头,也不知是派琳国王的意思还是人鱼们不敢,现在会半夜出来,更是让二人觉得奇怪。   艾赫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他示意乔凡娜留在原地,自己起身下了船。   待那两人靠近了,艾赫才发现那是人鱼男孩卡迈和一名约莫百岁出头的雌性人鱼,见到他来,那雌性人鱼立刻带着卡迈游上前,把小人鱼往前推了推。   艾赫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那雌性人鱼扑通趴了下来,向艾赫行了一个大礼,道:“船长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不合理,但我求您,离开时带上卡迈,拜托您了!”   艾赫懂一些人鱼语,闻言吓了一跳,忙把人鱼扶起来,问:“这位夫人,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   卡迈在一旁闭着嘴不敢说话,见状小声道:“二十祖母,我不想走……”   “你不走也得走!”雌性人鱼回头呵斥他,“不走留在这里等死吗?”   这时候艾赫才发现,小人鱼的脸上较之白天多了不少伤痕,他在侯克恩的战船上没受什么伤,晚上一看竟是伤痕累累。   “恕我冒昧,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艾赫问。 第117章   二十祖母闭了闭眼, 低声道:“卡迈回来之后,邻居对他的态度就变得很怪。也是这小子不好,非要和外邦人说什么话, 现在他们都知道卡迈和你们有牵扯,都……”   她没把话说完, 艾赫知道, 卡迈现在的处境应当并不好过。   只是光是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应该还不至于落到被排挤的地步。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轻声问小人鱼:“卡迈,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好吗?”   小人鱼的伤口被覆盖上了半透明的防水伤药,他撇了撇嘴,别过头道:“谁让他们说伊斯维尔是魔神的走狗……”   那个儒恩是冲着伊斯维尔来的, 这确实不假, 但伊斯维尔救了他们, 这也是事实。   卡迈对伊斯维尔的感情很复杂,不知道究竟是该讨厌他还是该感激他,只是当他听见同龄人在街上咒骂伊斯维尔,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冲了上去。   人鱼不能没良心, 这是他妈妈告诉他的。   艾赫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全貌,他在小人鱼面前蹲下,拉住卡迈的手, 问:“你想和蒂亚丝号一起冒险,还是留在派琳,和你的家人们一起?”   卡迈愣了愣, 他下意识望向二十祖母,人鱼却避开了他的视线,有意让他自己决定。   平心而论,卡迈是不愿意离开派琳的。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四年,派琳有他的家人和朋友,他本以为自己会留在这里,一直到老去,和他的二十祖母一样。   但他又想起来,他白天刚和他的朋友绝交了。   卡迈抿了抿嘴,小声道:“想……想一起去。”   艾赫笑了笑,继续问:“你几岁了?”   “十三岁。”   “十三岁啊……你会成为蒂亚丝号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船员,”艾赫站起身,摸了摸卡迈的头发,转向了那名雌性人鱼,“既然卡迈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蒂亚丝号也欢迎他。”   二十祖母垂眸望向卡迈,小人鱼瘪了瘪嘴,扑进了二十祖母怀里。   “好了,好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保护自己,不然我对不起你的父母亲,”雌性人鱼躬身把小人鱼揽进怀里,不住地摸他的拟发,“下次再来的时候,别把二十祖母给忘了。”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知道,蒂亚丝号怕是不会再在派琳的港口靠岸了。   两条人鱼拥抱许久才分开,二十祖母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几串黄金和珍珠项链递给艾赫。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她忐忑道,“不知这些……”   艾赫却笑着推回了她的手,他揽过卡迈的肩头,道:“不必了,夫人。船员就是最好的宝藏。”   小人鱼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里,二十祖母依然没有离去。   “海神大人,”她低低道,“请保佑他吧。”   半小时后,蒂亚丝号启程离开了码头,隐入了魔植林的怀抱。   派琳王都依然笼罩在无边寂静之中,虽说水下没有日夜,但人鱼们还是维持着规律的作息,侯克恩的入侵消耗了王都的大量精力,人鱼们抓紧夜间休息,好全身心地投入次日的修复工作。   一片寂静笼罩之下,王都上空尚未修复的魔植林再次向两旁张开了。   一支军队缓缓下潜,他们发色各异,精良的装备覆盖着强壮有力的肉|体,一名魔法师被他们簇拥其中,为他们持续释放水下呼吸的咒法。   领头的是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个身材精瘦,头发稀疏,双眼却炯炯有神,棕褐色的长尾拖在身后,一把刀片生生嵌入血肉之中,随着水流微微摆动。   年纪轻的那个一头紫发,一身劲装,赫然是奈尔森。   “儒恩呢?”老人垂眸望向一片祥和的派琳王都,问身旁的青年。   “今天早晨接到他的最后一则消息,说是已经成功攻占了派琳王都,”在老人面前,奈尔森一改平日的浪|荡做派,恭恭敬敬地回答,“之后无论怎么提醒,通信羊皮纸都没有任何反应。”   一支小队从魔植林后游了过来,一条鼻青脸肿的人鱼被挟持着带到了二人面前,从打扮上看,他应当是派琳值夜的士兵,见到这群陌生的陆地人,不由得面露惊恐。   领头那人向老人行了一礼,道:“梅戈大人,我们已经询问过了当地居民,说是在侯克恩的军队占领王都之后,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队骷髅士兵,击退了侯克恩的军队,带领军队的王子狄芬斯身受重伤,儒恩也不知所踪。”   梅戈并没有在意儒恩的去向,他轻嗤一声,冷笑道:“乌合之众难成大事。那精灵和‘浪’的那批人呢?”   “入夜的时候还在,现在已经逃跑了。”   “儒恩的实力不可小觑,能解决他,想必蒂亚丝号上有极难对付的魔法师,”奈尔森适时开口,“要对抗魔法师,还是得用魔法师才行。”   他回头看了队伍中央的那魔法师一眼,对方显然听见了他的这番话,却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不敢说。   梅戈不置可否,他挥了挥手,那名领队会意,当下拔剑出鞘,一剑斩下了那名人鱼的头颅。   那人鱼甚至来不及尖叫便被结束了性命,深色的血液从脖颈的断面飘散出来,人鱼头身分离的尸体被随意抛掷,缓缓沉入海底。   “通知侯克恩的王,既然办事不力,那魔族就送他们一份大礼,”梅戈负手在背后,凌厉的双眼在望向奈尔森的时候有了几分缓和,“奈尔,之前没能依陛下的意偷出巨龙,我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派琳王都交给你,没问题吧?”   奈尔森低下头去,短短数秒钟,情绪微垂的眼帘下情绪几度变换。   “遵命,父亲。”他道。   *   伊斯维尔拉开窗帘,似有所觉地望向圆窗之外。   入眼只有一片浓重的深黑,魔植在一片静谧中安然沉睡,举目四望,连一条小鱼都看不见。   “怎么了?”尤卢撒将最后一块肉喂进哥莱瓦嘴里,问。   伊斯维尔拉上窗帘,笑道:“没什么。”   他在尤卢撒身边坐了,自然地亲了亲他的嘴角。   哥莱瓦窝在尤卢撒腿上,看着两人闭眼亲了亲对方,不知道为什么就笑出了声。   它预感到危险的来临,提前扑扇翅膀飞了出去。   果不其然,接着尤卢撒便把伊斯维尔摁到了床上,按着亲。   伊斯维尔感觉尤卢撒的尾巴又缠住了自己的腰,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次接吻的时候,尤卢撒总喜欢用尾巴尖在他的后腰有一下没一下地碰,有时候还会不安分地钻进衣服里去。   “尤卢撒,”伊斯维尔偏过头,暂时避开尤卢撒的吻,隔着衣摆按住他的尾尖,无奈道,“虽然我不是很敏感,但尾巴总是乱动也会痒的。”   尤卢撒闻言慢吞吞抽回了尾巴,似乎有些不甘心。   又在瞪他。伊斯维尔想。   最近尤卢撒还养成了不好好穿衣服的习惯,总有几粒扣子敞着不肯系,分明的锁骨就露在那儿,伊斯维尔不想让别人看,于是帮忙系上,尤卢撒还要瞪他。   伊斯维尔想了半天没搞明白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他要求太多,尤卢撒压在心里不大高兴,所以用这种方式抗议?   尾巴乱动可能也是接吻时的小习惯。   想到这里,伊斯维尔轻咳一声,道:“如果你真的喜欢这样……也没关系。”   尾巴尖拂过皮肤的感觉确实很痒,不过,伊斯维尔觉得还是让尤卢撒开心更重要,他忍忍就好了。   但伊斯维尔没能如愿,因为尤卢撒又瞪了他一眼,粗声道:“谁喜欢了?”   他凑近过来,一口咬在伊斯维尔下唇,接着气呼呼地出门洗哥莱瓦的饭碗。   伊斯维尔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新鲜出炉的牙印,颇有些莫名其妙。   伊斯维尔大部分时候是懂尤卢撒的,只是两人的关系还停留在朋友阶段的时候,尤卢撒偶尔会有些伊斯维尔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情绪,不算严重,稍微哄几句就能好。   伊斯维尔本以为开始恋爱之后,他能更了解尤卢撒一点,现在他意识到,或许道阻且长。   “他为什么生气?”他抬头问哥莱瓦。   白鸟拍了拍翅膀,事不关己地转过身,让伊斯维尔一个人想。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   恋爱真是一件难事。   当伊斯维尔第三次复盘在刚才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又做了什么让尤卢撒不高兴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他起身开门,发现门外站的是艾赫。   “尤卢撒不在?”艾赫随便向屋里扫了一眼,笑道,“你现在有空吗?”   他什么都没说,伊斯维尔却知道艾赫找上门是为了什么。   “有空。”他道。   艾赫把伊斯维尔带进了图书馆,彼时屋里没其他人,艾赫在角落拣了一张桌子坐了,为伊斯维尔倒了一杯茶。   “之前来过这里吗?”艾赫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问,“这座图书馆收藏了世界各地的古籍,其中一些可不多见。”   伊斯维尔确实来这里转过几圈,他笑了笑,道:“这里的藏书非常庞大,阁下。我从没见过有哪一座图书馆的藏书如此古老,它们记录了丰富的精灵族历史。”   艾赫拨了拨自己尚未染成亚麻色的金发,耸了耸肩,道:“就连你的国家的图书馆都没有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亲自去看看,艾赫阁下,”伊斯维尔轻轻放下茶杯,抬眸望向对面的艾赫,蔚蓝色的眼眸清澈而温和,“或者我该称呼您……亚希伯恩殿下?” 第118章   在此之前, 伊斯维尔从未想过,自己会遇见那名早已被送入精灵王宫荣耀长廊的王子。   亚希伯恩在精灵族逃离精灵失地时丧命是精灵族的共识,就连精灵王和王后都认为亚希伯恩已死, 每年的祭典都会相伴前往荣耀长廊,怀念他们早逝的友人。   只是王族禁咒是精灵族特有, 加之艾赫特意掩盖的金发与对他不同寻常的态度, 以及他与巨龙昆图长达数百年的友谊, 艾赫并非魔族这类长寿种族,而一般的人类活不了这么久。   而此时此刻,在对方暗含期许的注视下, 伊斯维尔几乎确定了, 对方就是那名精灵族缅怀已久的王子。   艾赫——现在称之为亚希伯恩或许更合适——没有回话,他垂眸啜一口茶,伊斯维尔察觉他喝茶的风度与精灵王阿特亚里斯有几分相似。   “抱歉, ”亚希伯恩轻轻将茶杯搁在托盘上, 暗叹一声, “我本没想和你相认。”   从族谱上说,亚希伯恩是伊斯维尔的长辈,伊斯维尔见状起身行了一礼,道:“如果我的话冒犯了您,我很抱歉。”   “坐下, 这儿又没有吉尔薇拉和提莎长老盯着,注重这么多虚礼干什么,”亚希伯恩哭笑不得地挥了挥手, “我只有一个请求,别告诉阿特亚里斯他们。”   “我能问问原因吗?”   “原因……”   亚希伯恩偏头望向那一排排高及屋顶的书柜,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他在这数百年的时间里一本本从世界各地的商人贵族手中买来的, 它们本属于精灵族,亚希伯恩不希望它们流落在外。   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再回头时,伊斯维尔发现他的笑容有些苦涩:“我已经不适合回去了,伊斯维尔。”   “我以什么身份回去呢?‘浪’是魔族的头号通缉犯,我的画像早就被贴在了各地的大街小巷,我不适合出现在雾兰。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亚希伯恩用机械右臂摸了摸自己面目全非的脸,笑道:“我将原本的面皮给了一个巫师,作为交换,他送了我这张做什么都不会引起注意的脸。我已经不适合回去啦,伊斯维尔。”   当时精灵族迁离故土的时候,亚希伯恩落入了魔族之手。他没有详细讲述个中经过,伊斯维尔从他不甚乐观的身体状况看出,那应该是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   亚希伯恩与精灵王阿特亚里斯年纪相仿,后者正值壮年,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仍能神采奕奕,亚希伯恩却肉眼可见地衰弱,虽仍能使用魔法,但体力与魔力消耗得极快,日常都是被船员担心的对象。   “至于我创建‘浪’的理由……你可以把我们当成和‘旅者’类似的组织,但我们的目的并不只在对抗魔族,”亚希伯恩笑了笑,缓缓吐出了一个词语,“世界边缘。”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当初亚希伯恩与儒恩结识,就是在前往世界边缘的队伍中。   “您对世界边缘很感兴趣?”他问。   “谁会不感兴趣呢?”亚希伯恩笑着反问,“据说那是众神的居所。没人到过那里,但有太多人见过它献给这世界的奇迹,派琳洄游就是其中之一。”   “你应该知道,曾经前往探索世界边缘的队伍全都无功而返。就连千年前的勇者德阿托赫特也踏上了那条一去不回的征途,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不过,伊斯维尔,要知道,奇迹与厄运相伴相生。神明的恩赐通常意味着相应的对价,世界边缘更是如此。”   伊斯维尔听出了亚希伯恩的言外之意,他心头一动,道:“您的意思是,世界边缘会带来灾难?”   “我并不确定,”亚希伯恩摇头,“我确实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譬如来自几千年前的诸神遗迹,还有某些海洋底部转瞬即逝的裂缝,它们不一定和世界边缘有关,你知道,从那个地方诞生的生命可能出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你不用在意这些,至少现在不必。”亚希伯恩微笑起来,他望向对面全程安静聆听的伊斯维尔,眼里满是赞许。   有这样的王储,短时间内不必担心精灵族的未来。   只是现任王子似乎比以往的每一个都叛逆得多,尤其是在择偶方面。   “我不是在质问你,不过,伊斯维尔,你和尤卢撒是什么关系?”亚希伯恩话锋一转,兴趣盎然道。   原本正在沉思的伊斯维尔回过神来,他望向亚希伯恩,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明确这个问题的答案。   朋友?这个词或许最适合形容他们以前的关系,可现在,伊斯维尔知道朋友不会接吻。   除此之外,似乎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我们是恋人,亚希伯恩殿下。”伊斯维尔抬眸,蓝眼睛满是坦诚。   亚希伯恩料到他会这么回答,闻言了然地笑了:“真难得,我很久没见过有精灵和魔族坠入爱河的了。”   伊斯维尔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实际上,他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就见了长辈。   “我知道那孩子的身份。阿特亚里斯和吉尔薇拉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在提莎长老那儿,你可能得多费一番功夫了。”亚希伯恩哈哈笑了,伊斯维尔看见他脸上露出了和精灵王如出一辙的幸灾乐祸。   伊斯维尔当然想过这点,精灵王族通常没有自己选择配偶的权利,光是先前拒绝婚约就把提莎长老气得他临行前都没见他,要知道了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关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分开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送走伊斯维尔的时候,亚希伯恩有心提醒:“伊斯维尔啊,精灵和魔族是不一样的。有什么事情,你们两个还得好好沟通磨合。”   伊斯维尔没理解他的话中有话,笑着回答:“我明白了,谢谢您。”   他顺着走廊回屋,行至半途,被匆匆忙忙的尤卢撒撞了个满怀。   他走得太急,没留意拐角有人,两人险些迎面撞上,再现捂着鼻子面面相觑的惨剧。   “尤卢撒?”伊斯维尔有些惊讶,他扶住尤卢撒的双肩,奇道,“什么事这么急?”   尤卢撒大概是出来找人的,见到伊斯维尔,他眼里的焦急便缓了下来,转而问:“刚刚去哪儿了?”   “和艾赫阁下谈了些事情,”伊斯维尔说着,牵起尤卢撒的手往回走,“临时决定,没来得及告诉你,抱歉。”   屋门刚一合上,尤卢撒便抱了上来,伊斯维尔不知道他怎么了,心里倒是高兴的,张开双臂回抱住他。   “傻子,以后出门至少和哥莱瓦说一声,”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肩头轻轻咬了一口,声音闷闷的,“这船上的其他人怎么看你不知道吗?”   那些个骷髅巨蜥骷髅士兵光是看着就够让人害怕的了,更别提那些操控他们的人,蒂亚丝号的船员对伊斯维尔的态度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只是有艾赫在,表现得不像人鱼们那样明显罢了。   尤卢撒真是担心,要有一天没了他在边上,伊斯维尔会不会被别人吃得渣都不剩。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他揉了揉尤卢撒的脑后,保证:“下次会告诉你的。”   尤卢撒对伊斯维尔的保证向来是放心的,他松开伊斯维尔,刚想后退,后者却把他拉了回去,认真道:“既然这样,尤卢撒也告诉我吧,你生气的原因。”   “……我没生气,”尤卢撒一僵,他胳膊暗暗使劲,想把手给抽回来,“没什么好说的。”   他总不可能告诉伊斯维尔,他是因为勾引失败恼羞成怒吧?   尤卢撒自认用尽了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暗示伊斯维尔,但不知道是他的暗示太隐晦还是别的什么,伊斯维尔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仅仅是迟钝的问题,也不是伊斯维尔特意忽视,而是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尤卢撒甚至怀疑,就算他脱光了躺在伊斯维尔面前,对方都会以为他最近又染上了某些类似于裸|睡的癖好。   伊斯维尔见问不出来,索性把人往怀里一揽,捧住尤卢撒的脸,一个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脸上。   “告诉我吧,”伊斯维尔的尾音上扬,像在撒娇,“至少让我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我会改的,好不好?”   亚希伯恩殿下说得很对,有些问题不好好沟通磨合是不会解决的。   尤卢撒感受到伊斯维尔的吐息落在左眉上,他下意识闭上左眼,温热的吻随即落了下来。   “……如果让你觉得不安,我很抱歉,”尤卢撒抿唇,他是不想对伊斯维尔说谎的,但这件事实在是难以启齿,“可能是在海底下闷太久了,有些焦虑。”   事已至此,尤卢撒已经完全放弃了和伊斯维尔进行下一步的想法。   伊斯维尔完全就是白纸一张,精灵不喜欢这种事,尤卢撒不能因为自己是魔族就逼迫伊斯维尔,这和□□有什么区别?   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怪不得伊斯维尔的。   伊斯维尔勉强接受了尤卢撒的解释,尽管他依然觉得有些奇怪。   毕竟尤卢撒也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更别提因为心情不好向他撒气了。   伊斯维尔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全然不知自己的恋人已经暗自做好了禁|欲一辈子的打算。   解决了一桩心事,现在的伊斯维尔的心情称得上奇妙。   他们是恋人。   伊斯维尔抱着尤卢撒想。   “尤卢撒。”   “嗯?”   伊斯维尔没说话,他抱着人蹭了蹭,又喊了一句“尤卢撒”。   “怎么了?”尤卢撒微微偏头,看见伊斯维尔的嘴角翘得老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伊斯维尔摇头,他刚仰头想要一个亲亲,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巨响,船舱的门被不知什么东西硬生生撞了开。   “小心啊啊啊啊啊!”两道此起彼伏的声音飘进屋内,伊斯维尔看见,一只巨大的玻璃鱼缸斜着撞了进来。   两人反应及时,立刻躲了开,那张床就没这么好运,直接被鱼缸里洒出的海水淋了一床。   鱼缸底部撞上了床脚,里面小人鱼随着鱼缸的倾斜刷地飞了出来,尤卢撒飞身而上把人一把接住,这才避免了人鱼脑浆涂满墙壁的惨剧。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尤卢撒额头青筋跳了跳,低头一看,那人鱼居然是之前伊斯维尔在码头说过话的那条,似乎是叫卡迈。   这还不算完,小人鱼干瘦的怀里还抱着一颗人脑袋,赫然是朗津。   此时此刻,两双眼睛心虚地滴溜溜转,看天看地看对方,就是不敢看他。   那厢伊斯维尔已经扶稳了鱼缸,看见卡迈和朗津那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颇有些哭笑不得:“尤卢撒,先把这孩子放回去吧。”   尤卢撒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把小人鱼送进了鱼缸,脸色难看得要命,动作倒是轻轻的。   “对不起,尤卢撒,”朗津小心翼翼地道歉,“鱼缸的操纵装置好像失灵了。”   尤卢撒不可避免地被水浇了一身,人鱼身上又自带保护皮肤的粘液,他嫌弃地提起自己的前襟,又湿又黏的,沾了他一手:“别的先不说,你俩为什么会混在一起?”   伊斯维尔站得近,无意瞥见了大片苍白以及一抹浅色,询问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被他咽了下去。   他轻咳一声,脱下外套给尤卢撒披上了。 第119章   尤卢撒有些莫名, 他偏头望向伊斯维尔,目光带着询问。   伊斯维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心里隐隐觉得怪怪的。   那厢的卡迈和朗津你看我我看你, 最终,还是小人鱼把怀里的脑袋举了起来, 推朗津出来解释。   “简单来说就是卡迈成为了蒂亚丝号的船员, ”朗津小声道, “我和他挺合拍的,艾赫就答应让我们两个一起到处逛逛。”   “这鱼缸又是谁给你们做的?”尤卢撒敲了敲鱼缸玻璃,低头查看了四角的轮子, 发现某几个位置卡死了。   “是默廷帮忙做的, ”朗津解释,“但是他伤还没好全,我们不想太麻烦他。”   “……所以就来麻烦我们了?”尤卢撒叹了口气, 他翻出几根细细长长的金属棒似的东西, 俯身在鱼缸的操作装置上鼓捣一阵, 又抹了些原本讨来给哥莱瓦梳羽毛的油,反复确认了装置的每一个连接点都能自如活动。   小人鱼趴在鱼缸边看他动作,奇道:“你也会搞这些机械装置啊?”   “稍微会点。”尤卢撒道。   小人鱼又掰了掰鱼缸里的控制装置,惊奇地发现居然比最开始还要灵活。   这番功夫伊斯维尔已经把房间里洒出来的海水清理干净了,一枚水球晃晃悠悠地浮在他的指尖, 虽说屋里干净,但水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些灰尘和鱼缸带进来的脏污,终究是不能用了。   “海水还够吗?”伊斯维尔扫了一眼鱼缸, 海水已经洒了一半,现在只能堪堪没过卡迈的手肘,拟发末端约莫是在干燥的空气中待了太久, 颜色已经开始发灰了。   卡迈知道伊斯维尔是在问自己,闻言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别过头去,有些不自在地答:“我们去甲板上加点就好了。”   伊斯维尔意识到卡迈的态度和上次见面似乎有些不同,他察觉了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既然这样,要我帮忙吗?”他问。   卡迈还没来得及回话,朗津便道:“可以吗?麻烦了!”   “喂,你……”卡迈扯了扯他的头发,有些着急,“干嘛擅自就……”   “可是我们两个的话会很麻烦啊,”朗津困惑道,“如果把水洒了一甲板,不是会麻烦更多人吗?”   卡迈一时语塞,只好支支吾吾地应了下来。   尤卢撒见状没说什么,伊斯维尔一向喜欢多管闲事,褒义的。   没人发现伊斯维尔松了口气,他推着鱼缸往外走,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尤卢撒:“那我出去了,很快回来。”   尤卢撒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又低头看了一眼肩头披着的衣服,觉得伊斯维尔的态度有些奇怪。   大概是怕他穿着湿衣服着凉。   尤卢撒暗叹一声,扭头对围观了全程的哥莱瓦勾勾手指:“下来,我去洗澡,顺便帮你梳个羽毛。”   哥莱瓦“呱”了一声,扑扇着翅膀停在了尤卢撒的小臂上。   蒂亚丝号趁着魔植林尚未完全复原离开了派琳王国的领地,在阴暗危险的海底连续行驶了将近一周后,第七天的早晨,船只终于绕过了派琳洄游,来到了能够安全航行的海域。   艾赫和伦塔想必是一直保持联系的,伊斯维尔二人从他那儿得到消息,伦塔几人已经处理好了“旅者”的那些事情,约定在临白大陆南面的一座半岛等候二人。   蒂亚丝号正好要去那片区域补充些物资,因而在持续几天的航行后,船只在半岛的沃尔斯坦港口附近暂时停靠。   两人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多人来,这如了尤卢撒的意,人太多反倒麻烦。   “海洋很广阔,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古穆斯郑重地和两人逐一握手,不舍道。   “再见的话,远远看一眼就好了,”乔凡娜揽着古穆斯的肩,叹道,“这两个人的腥风血雨体质,我都不敢说。”   默廷的伤已经好全了,他闻言噗嗤笑了,嘴里没了金牙,看着有些空旷:“蒂亚丝号一路下来也是腥风血雨的,你要么下船好了。”   扎卡则和尤卢撒碰了碰拳,一句话都没说。   “这么多天承蒙照顾,”伊斯维尔颌首,“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诸位。”   “都是朋友,没什么谢不谢的,”艾赫笑道,“之后说不定还有劳烦你们的时候。”   他知道赏金猎人不喜欢欠太多人情,在尤卢撒开口之前道:“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一个请求,尤卢撒。长路漫漫,伊斯维尔之后就拜托你了。”   “嗯?当然。”尤卢撒顿了顿,还是应了下来。   他觉得艾赫的态度有些古怪,还没来得及细究,伊斯维尔便拉住他,和船上众人道了别:“既然这样,有缘再见,各位。”   他拉着尤卢撒下了船,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热闹的港口之内。   “他们走了,”艾赫笑着望向甲板角落,“不来道个别,不觉得可惜吗?”   一只鱼缸从甲板的拐角滑了出来,小人鱼卡迈抱着朗津,有些别扭地道:“又不是不会再见了。”   他的反应逗笑了其余人,乔凡娜敲了敲鱼缸壁,道:“哎,小孩子就是好啊。”   “我才不是小孩子!”卡迈反驳,“我马上就十四岁了!”   “十四岁还不是小孩子?”默廷故意逗他,“哎,我们的小卡迈,一顿饭连一条鱼都吃不下去。”   艾赫看着他们笑闹,回眸望向熙熙攘攘的港口,今日风平浪静,恰好是港口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的,每一张脸都沐浴着让人羡慕的阳光。   “今天天气真好啊。”他笑道。   ——“地面就是好啊,”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感受阳光洒在脸上带来的暖意,“在水下走个路都束手束脚的。”   哥莱瓦在他口袋里叫了一声以示赞同,他们在水下待了几天,白鸟就被关了几天,它都快憋出病了,要不是尤卢撒担心走散勒令它好好在口袋里待着,哥莱瓦早就飞出去找乐子了。   伊斯维尔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次见面的地点和路线。两人顺着那张简易的地图拐过几个街口,终于在一家粮店前停下脚步。   “在这儿?”尤卢撒向屋里张望,“他们来这儿买面包来了?”   两人商量着进门看看,就在这时,从店里走出一个人来,正好就是阿塞洛缪。   阿塞洛缪脚步一顿,把手里装满干粮的包裹往上掂了掂:“伊斯维尔!万汀阁下,你们来得真是准时。这些日子……还好吗?”   “我们没事,”伊斯维尔笑道,“伦塔小姐她们呢?”   “还在城外,我们打算走陆路,刚好我来接应你们,就先买点干粮回去,”阿塞洛缪上上下下将伊斯维尔打量了一遍,似乎松了口气,“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确实挺好,”在伊斯维尔开口之前,尤卢撒插话道,“先回去吧,别把其他人给饿着了。”   语罢,他便伸手示意帮阿塞洛缪拿东西,没给伊斯维尔惯例性地提出帮忙的机会。   阿塞洛缪扫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个目光淡淡,一个似笑非笑。   最后是阿塞洛缪先移开了视线,他没说什么,把干粮袋子递给了尤卢撒。   赏金猎人协会的分部几乎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当三人路过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时,尤卢撒回想起来,身上带着的钱花得差不多了。   “我去取点钱出来,你们……”他停下脚步,回头征求二人——主要是伊斯维尔——的意见,“如果距离会合的位置还很远的话,可以先进去休息会儿。”   伊斯维尔自然同意,阿塞洛缪思索片刻,道:“如果快的话,午餐时间快到了,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带的粮食已经没剩多少了。”   “取个钱罢了,要不了太长时间。”尤卢撒道。   与伊斯维尔记忆中上次来协会比起来,这回的待遇显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当尤卢撒把那本属于三星赏金猎人的证展示出来的时候,立刻便有人引着三人走进了一间装潢华丽的休息室,并周到地为他们端上了茶水和点心。   招待很快带着钱袋走了进来,她转向尤卢撒,垂下头道:“万汀阁下,上周花腕阁下为您留了消息,要求我们若是看见了您,就请您尽快联系她。”   “希尔戈?”尤卢撒拧眉,与伊斯维尔交换了一个目光。   精灵对他笑了笑,道:“是有什么要紧事的话,还是先过去来得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不用,你们先过去吧,”尤卢撒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虽然他并不想让伊斯维尔和阿塞洛缪独处,但希尔戈说有事找他,也不知要在这儿耽搁多久,“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一直等着太浪费时间了。哥莱瓦,你跟着一起。”   他这么说了,伊斯维尔也没有再劝,带着哥莱瓦和那袋干粮离开了协会。   招待为尤卢撒取来了特制的通讯魔法器,希尔戈那边有对应的属于协会的那一份,这算是专属四星赏金猎人的待遇,换做一般的赏金猎人,还没有这种让每个协会分部都为她盯着人的权限。   尤卢撒在羊皮纸表面写了一笔,好让希尔戈知道他已经收到了消息。   他并不打算等太久,希尔戈没有经常翻看那张羊皮纸的习惯,任务之余,她或许更喜欢泡在酒馆或是别的什么能让她找到乐子的地方。   尤卢撒打了个哈欠,正准备闭眼假寐一阵,忽觉那张羊皮纸一阵发烫,是希尔戈传来了消息。 第120章   ——我听说了塞科斯特的消息, 很高兴你还活着。   尤卢撒有些惊讶,提笔落字。   ——找我有什么事?要我跑腿的话,这阵子可能没什么时间。   ——别太高看自己了, 我可不经常需要一个小鬼的帮忙。我这儿有个消息,说不定你会感兴趣。赫提戈角斗场过些日子会举办一场竞技, 听说很多家族会派代表观赛, 如果你感兴趣, 可以来德图看看。   赫提戈角斗场?尤卢撒记得那是个由某个魔族家族控制的赛场,上场的通常是奴隶还有别的一些大型魔兽,这在魔族司空见惯, 只是如果有大家族的人出席……   ——什么时候?   ——一个月不到吧, 你早些来总……   最后几个字被一滩深色的水渍覆盖,尤卢撒顿了顿,指腹摩挲着那片羊皮纸, 意识到那大概是希尔戈洒上去的某种酒渍。   猜中了, 果然是在酒馆里。   尤卢撒翻了个白眼, 提笔写了下去。   那厢伊斯维尔和阿塞洛缪很快出了城,不多时便进入了城郊的森林。   其余人没有深入森林太多,他们寻了一处空地牵着马等候,两人回去的时候,巴纳多正在拼命点火。   “伊斯维尔阁下!”伦塔见到伊斯维尔便是一喜, 拉住人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几乎要热泪盈眶,“女神庇佑, 您能平安归来真是一大幸事!”   “抱歉,让您担心了。”伊斯维尔歉意道。   话音刚落,肩头便是一沉, 巴纳多勾住伊斯维尔的肩膀,按住他使劲儿摇晃:“之前阿塞洛缪说你俩失踪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哎,还好你们两个命大。”   伊斯维尔笑了笑,余光里出现一抹金发的身影,他抬眸望向不远处的莱恩,少女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见他望过来,礼貌地点了点头。   原本待在伊斯维尔口袋里的哥莱瓦一个翻滚飞了出来,欢快地扑向莱恩,兽人将它一把接住,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肉干喂它。   哥莱瓦好歹是没忘记尤卢撒交给它的任务,吃了肉干便振翅飞了回去,它还得给尤卢撒带路。   巴纳多四处张望一阵,又向伊斯维尔身后看了看,问:“尤卢撒人呢?该不会去了一趟人鱼王国,看上了哪个小姑娘跟着跑了吧?”   伊斯维尔一顿,微笑着望了一眼巴纳多,道:“他先去赏金猎人协会一趟,很快赶过来。话说回来,诸位还没吃午餐吧?”   巴纳多觉得伊斯维尔的目光有些吓人,他打了个哆嗦,虽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还是乖乖闭了嘴。   众人围坐在火堆边,开始了他们简单的午餐。   “几位那边怎么样?”伊斯维尔收回目光,问伦塔。   提到这件事,伦塔的双眼黯淡了一瞬,似乎不是很愿意提起:“‘旅者’那儿发生了一些事,不过已经解决了,您不必担心。”   她没告诉伊斯维尔“旅者”又发生了什么动荡,垂眸用小刀将烤好长面包切成小片递给了伊斯维尔。   精灵在面包片上抹了厚厚一层草莓酱,一口咬下,清爽的酸甜气息溢满了口腔。   也不知道尤卢撒吃饭了没有。伊斯维尔想。   他知道巴纳多的话不过是无心的调侃,只是伊斯维尔心里却不由得有些在意。   就在这时,阿塞洛缪打了个哆嗦,他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面包,警惕地转向了身后。   “有人。”他说。   “是尤卢撒回来了?这么快?”巴纳多回头看了看,一抹金属的光亮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闪过。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按倒最近的莱恩,扬声道:“有袭击!”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枪响,一枚子弹破空而来,它擦过莱恩的小臂,却没有同寻常的子弹那样径自打入她身边的土壤中,反倒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在半空转了个弯,往众人头顶飞了过去。   伊斯维尔立刻抬手想要支撑起结界作为防御,却见一道彩色的魔力从头顶滑过,那道结界不过短暂存在了一瞬,紧接着便崩解为碎片消散在空气中。   又是一枚子弹从森林中飞来,伊斯维尔迅速躲向一旁,勉强避了过去。   结界为什么……   伊斯维尔尽力伸展五指,试图再次竖起结界,从指尖流淌而出的魔力却如新生儿般微弱。   他察觉到什么,扬声道:“他们用了限制魔法的装置!”   这对原本就不惯用魔法的巴纳多和莱恩来说没什么影响,对于其余三人,却一时难以适应在没有任何魔法辅助的情况下作战。   阿塞洛缪天生的身体素质不算强悍,现在失了魔法,伦塔担忧他出什么问题,与巴纳多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众人各自寻了掩体藏身,伊斯维尔藏身于一处树干后,凝神观察着眼下的状况。   虽说魔法暂时失效,但伊斯维尔对魔力的感知还在,不远处的森林中似乎有什么在源源不断地释放魔力,他意识到那或许就是那限制魔法的装置。   只是要往那边去得先避过这些子弹的追踪,它们显然被施加了咒语,但他对类似的魔法器并不了解,并不确定该如何应对。   在他沉吟的功夫,那些子弹依然在持续燃烧的火堆边徘徊,似乎在寻找他们的踪迹。   ……火堆边吗?   伊斯维尔猜测这些子弹索敌的方式或许是热量之类的生物特征,他在身边摸了一根树枝,轻轻抛进了不远处的火堆中。   火势稍稍大了些,那些子弹似有所觉,纷纷加速,如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其余人也察觉到了异常,伦塔远远地与伊斯维尔交换了一个目光,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伊斯维尔会意,他定了定神,以最慢的速度顺着那魔力的方向摸索过去。   无论如何,得先把魔法拿回来。   那装置所在的位置不算太远,伊斯维尔很快便看见了半埋在土壤中的那个隆起的土包。   他在那装置边半蹲下来,刚扒开表土,一股危机感突然蹿升而上。   “伊斯维尔阁下!”   一枚子弹携带着魔力破空而来,与此同时,一个金发的人影向他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伊斯维尔的后脑在地面狠狠撞了一记,他有些眼花,再抬眸时,却见一个蒙面人站在面前,手里的左轮手|枪正指着他的前额。   在对方开枪之前,伊斯维尔迅速将莱恩护在身后,长腿横扫,对方失了重心,登时栽倒在地。   手|枪打了几个旋飞了出去,那刺客正欲飞奔上前拾起手|枪,却见那冰冷的铁块撞上了一只同样冰冷的黑色长靴。   “我说怎么刚走进森林就觉得不舒服,原来是有人见不得别人会用魔法啊。”一只苍白的手拾起了手|枪,尤卢撒闪身避开刺客的刀,右手迅速下滑,枪口抵住了对方的腹部。   一声枪响,刺客的身体剧烈震颤一瞬,紧接着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尤卢撒看了伊斯维尔一眼,随即窜入了森林。   另一边的伊斯维尔已经抓住时机来到了那装置面前,他拔出长剑,一剑刺下,伴随着一阵极轻的爆破声,那魔力限制装置即刻便失了效力。   伊斯维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即他收起长剑,回头望向身后的少女,方才莱恩为他挡了一枪,也不知怎么样了。   “莱恩小姐?”伊斯维尔扶起莱恩,发现那子弹贯穿了她的肩头,留下一个骇人的血洞,“我现在就为您治疗。”   “那边……其他人那边没关系吗?”莱恩面色发白,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魔法限制装置已经被破坏,尤卢撒也回来了,不用担心。”伊斯维尔扶起莱恩,温和的魔力从掌心流淌而出,隐约的阻滞感却让他拧起了眉。   魔力在莱恩的伤口处绕了一圈,只起到了最普通的止血效果,伤口却没有愈合半分。   伊斯维尔很快意识到大概是子弹附着的魔力发挥的作用,他打量着莱恩苍白的面色,暗叹一声把人背了起来。   他背着莱恩回去的时候,那群刺客已经被一个接一个绑在了那儿,周遭尽是焦痕与弹孔,一片狼藉。   “我很抱歉,莱恩小姐方才为了救我受伤了,”伊斯维尔放下莱恩,转头望向了伦塔,“那子弹带了魔法,一时半会儿没法治愈,几位带了药物吗?”   “子弹带了魔法?没什么治疗的办法吗?”伦塔带着伤药与绷带走了过来,她心疼地摸了摸莱恩的脸,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魔力已经顺着伤口遍布了全身,要想恢复,只能依靠静养,再加上药物的辅助。”伊斯维尔移开视线,为二人竖起了一道简易的藤墙。   伦塔在为莱恩包扎伤口,伊斯维尔自觉回避,他四处看了看,却没见尤卢撒。   “他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看见伊斯维尔过来,巴纳多龇牙咧嘴地跳起来,用气声道,“要是我,我可不愿意落在他手里。”   “尤卢撒吗?”伊斯维尔有些意外,“他去哪儿了?”   “小树林,”巴纳多往外一指,“很惨烈。”   伊斯维尔从巴纳多肩头望过去,只见那群刺客横七竖八地倒在那儿,个个鼻青脸肿人事不省。   伊斯维尔将那群人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试图为尤卢撒正名:“尤卢撒有分寸,这几位看上去……”   他轻咳一声,随手释放了一个简单的治疗魔法,在巴纳多狐疑的目光中改口道:“我去他那边看看。”   巴纳多目送伊斯维尔走进森林,用胳膊肘撞了撞一旁的阿塞洛缪:“我有时候真怀疑,尤卢撒在伊斯维尔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阿塞洛缪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把方才没来得及吃完的最后一口面包塞进了嘴里。 第121章   伊斯维尔没走多远, 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青年熟悉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对方似乎骂了一句什么,伊斯维尔没听清,随即便是一声闷哼。   他顿了顿, 快步上前,拨开灌木丛, 试探道:“尤卢撒?”   银发的青年松开了抓着对方头发的手, 惊讶道:“伊斯维尔?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情况, ”伊斯维尔偏过头扫了一眼那个被绑在树上的倒霉蛋,那应该是个魔法师,鼻青脸肿的, 嘴里的牙似乎也少了几颗, 他便顺手放了一个治疗魔法,“问得怎么样?”   “什么都不肯说,”尤卢撒拧眉道, “一个个嘴巴紧得跟缝上了一样,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挑来的一群死士, 嘴里还藏了毒药,险些就让他们自尽了。”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让我试试吧。”   “要用魔法?也行,比上手揍方便。”尤卢撒后退一步,为伊斯维尔让出了位置。   曾经在雾兰的时候, 伊斯维尔也负责过几次审讯,对于那些能用言语说动的犯人,精灵从不使用暴力, 而当所有的劝说都没有效果的时候,审讯官就会用上魔法了。   伊斯维尔来到那名刺客面前,目光温和地与他对视:“您真的什么都不愿说吗?您应该清楚, 用到魔法的话,可能会损害您的神经。”   意料之中地,那刺客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他抬手轻抚对方面庞,在刺客反抗之前,一缕魔力随即流入了他的太阳穴。   “请您闭上双眼,”伊斯维尔的声音轻缓,如神明呓语,“想象自己身处于一片薄雾之中。不必担忧,在这里没人能伤害您,这里是神赐之地,无忧无惧的世界尽头……”   尤卢撒抱臂靠在一旁,看着伊斯维尔洗脑似的把那番话咕噜噜念了一遍,那刺客便低垂下了头,双眼茫然,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跟着伊斯维尔重复那段话。   还真够神奇的。尤卢撒想。   “好了,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来到这里是什么缘由?”伊斯维尔柔声问。   那刺客微微抬起头,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即将脱口而出。   伊斯维尔凑近过去,忽觉有什么不对劲,立刻起身后退。   下一秒,那刺客的头颅倏然炸开,红红白白的液体混杂着碎骨喷射而出,要不是伊斯维尔躲得及时,非得被溅上一头一脸。   尤卢撒面色一变,立刻将伊斯维尔拽到身后,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   “尤卢撒?”伊斯维尔无奈地握住尤卢撒的小臂,“我没关系的。”   那副血肉模糊的样子确实有些视觉冲击,但伊斯维尔的神经也没有娇弱到那种地步。   尤卢撒犹豫片刻,还是松了手:“这是怎么回事?”   伊斯维尔抬眸望去,半分钟前还鲜活的人命此刻已经成了一具无头尸体,血液从脖颈的断面喷涌而出,顺着背靠的树干滴滴答答往下淌。   “先把他埋了吧。”伊斯维尔割开绑住尸身的粗绳,道。   就在这时,从营地的方向传来一道破了音的叫喊,听上去像是巴纳多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匆匆掩埋了那具尸体,立刻往营地的方向走回去。   他们刚回到营地,伊斯维尔便看见了原本那群刺客躺着的地方成了一摊血泊,尸体们倒在那儿,竟是都被炸没了脑袋。   “这是怎么了?”阿塞洛缪用手帕捂住下半张脸,看上去有些恶心,“他们的头刚刚突然就炸开了,是你们那边做了什么吗?”   伊斯维尔勾了勾手指,周围的土壤移动起来,缓缓将那些尸体掩埋。   “有人对他们施加了咒语,”伊斯维尔低声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如果他们意图说出特定的信息,留在他们体内的咒语会自动生效,只要有一个人开口,咒语就会将他们所有人……”   他没再说下去,暗叹一声,道:“所幸爆炸的范围不算太大,几位没受伤就好。”   “只是没法找到幕后主使,莱恩的解药也暂时没着落了,”伦塔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他们回头望去,伦塔架着莱恩走了过来,“我们得改变计划了,得先去城镇上给莱恩找一位医师才成。”   虽说兽人大多数身体健壮,但莱恩年纪比尤卢撒还小了一两岁,在兽人中间,她的体质算不得太好,也不知需要休养多久。   巴纳多忙上前几步接过莱恩,伦塔已经为她细细包扎过,又吃了些药,莱恩的面色较之先前好了不少,但看上去依然没什么精神。   “抱歉,”她轻声道,“我拖大家后腿了。”   “什么话,要不是你救了伊斯维尔,可没有第二个魔法师会治疗。”巴纳多安慰。   而后众人便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现场,实际上,伊斯维尔还从没有在同一片空间里看见过这样多的子弹头。   “会是‘收割者’的人吗?”伊斯维尔捻起一枚弹头,含有魔力的子弹似乎是从特定几把枪支中射出来的,他只在其中的一部分弹头中发现了魔力。   “应该不是,”尤卢撒将弹头聚成一堆,和那些枪放在一起,“我刚刚检查了那些枪,应该是从矮人那边流过来的。虽然魔族的枪大多数也由矮人装配,但他们的装备上通常会刻有自己家族的徽章。‘收割者’隶属于魔王,应该会有三头魔龙的标记。”   枪支在其他地域通常被认为是违背神意的,除了魔族,伊斯维尔想不到还有什么人会盯上他们,他记得自己应该没有招惹过矮人才对。   他想问问伦塔是否有什么头绪,转头却见她一脸愁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伦塔小姐?”伊斯维尔走过去,试探地唤。   他叫了几遍伦塔才应声,她打了个激灵,勉强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您对袭击者有没有头绪,”伊斯维尔停顿片刻,这才继续道,“您看上去有心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伦塔揉了揉眉心,张了张口,半晌才道:“莱恩受伤……我也有责任。真该死,就算他们有魔法师助阵,这种装置应该也需要一段时间安装才对,我怎么会没发现呢?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居然完全没意识到被跟踪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伊斯维尔竟从她面上看见了名为颓丧的情绪。   “我可能并不合适当这个领队。”伦塔道。   伊斯维尔顿了顿,问:“是在‘旅者’总部发生了什么吗?”   伦塔闭了闭眼。   “不,没什么,”她道,眼里满是疲惫,“这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到小镇去吧。”   众人最终决定短暂下榻的旅店位于小镇边缘,不似镇中心繁华,却胜在清净。   巴纳多和伦塔带着莱恩去找了当地的医师,并配了一些药剂来让莱恩养着,据医师所说,她身上的伤全然愈合需要半个多月。   只是他们虽不愿意就这样丢下莱恩,但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也不是办法。   当天傍晚,伦塔开了一场小会议,莱恩没有参加。   伦塔面带愁容,简单说明了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我们在临乔西部的阿鲁文兽人联盟发现了‘收割者’的踪影,”伦塔道,“我们担心魔族盯上了兽人族,如果阿鲁文被魔族占领,他们的势力将会彻底包围隐峰。”   隐峰帝国位于临白大陆东面,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人类帝国,西部临海,与魔族占据的波丹大陆相隔一片大洋,对于魔王来说,无非是一块巨大的肉骨头。   “收割者”会出现在阿鲁文并不奇怪,阿鲁文与精灵族原本的家园尼雅芙只有一海之隔,自光明精灵被驱逐后,尼雅芙便完全被黑暗精灵所控制。   而黑暗精灵与魔族的关系向来密切,上次他们在隐峰飞行船上遇到的两人就是最好的证明,黑暗精灵甚至有王族的成员为“收割者”效力。   “我们预计搭乘后天清晨的渡轮前往阿鲁文,在这之前,你们最好调整一下状态,这是段不短的旅程。”伦塔说着,展示了她手中的船票,一共五张。   伊斯维尔察觉了什么,问:“莱恩小姐不参加吗?”   伦塔顿了顿,叹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奔波,可能需要暂时缺席了。我已经拜托了‘旅者’的朋友照顾她。”   巴纳多和阿塞洛缪闻言别开了视线,没人提出异议。   就在伦塔准备宣布散会时,一人推门而入,扬声道:“我要一起去。”   众人回头望去,却见莱恩站在门口,深金色的长发披散着,面色依然苍白,但满是令人惊讶的坚定与渴望。   “莱恩,不是我们不想带你一起去,只是你的身体状况毕竟不合适,”伦塔叹了口气,劝道,“退一步说,等你把伤养好了再赶过来也不迟。”   莱恩抿唇,争辩道:“可我是兽人,对阿鲁文更熟悉些,可以帮上你们的。”   伦塔还想再拒绝,巴纳多却先一步开了口:“伦塔,要不还是让莱恩一起去吧,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小心犯了兽人的忌讳都不知道。”   “莱恩小姐的伤好得很快,在船上修养一段时间,到阿鲁文的时候也差不多能好全了,”一直沉默的阿塞洛缪也开了口,“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熟悉兽人情况的同伴。”   伊斯维尔没说什么,而尤卢撒扫了莱恩一眼,狮女似有所觉地回望过来,尤卢撒察觉到她比表现出来的样子冷静太多。   他眯了眯眼,给掌心的哥莱瓦喂了一块肉干。 第122章   “那好吧, ”伦塔在众人的劝说下终于退了一步,“有什么问题立刻告诉我,莱恩。”   这次小会就这么结束了, 之后伦塔又把两人留下来问了些近日的情况,得知在海底发生的一切, 伦塔也不由得觉得惊险。   “您能平安归来就好, ”伦塔心有余悸道, 她望向二人,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两人站得太近, 胳膊贴得手都快牵上了,“殿下,您……”   察觉到她的视线,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一步。   两人双双走出房间后, 觉得他们偷偷摸摸地做贼似的, 没忍住无声地笑作一团。   “晚饭之后去买几件衣服吧。”尤卢撒伸了个懒腰,看着还没多久就要吃晚饭了,转身往房间走。   他们的行李听说被塞科斯特的校方收走了,所幸其中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衣物这些日常用品是彻底没了。   这些天下来, 他们也就一套衣服以及蒂亚丝号提供的浴袍将就着换洗,好不容易上了岸,总不能换的衣服都不买。   想到蒂亚丝号, 尤卢撒便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临行前艾赫的那番话。   “艾赫他是什么意思?”尤卢撒推门而入,纳闷道,“虽然他不说我也会好好看着你, 但他这话听起来就像我妈妈之前会对你说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想起自己还没把艾赫的事情告诉尤卢撒。   “艾赫阁下确实是我的长辈,”他道,语气就像谈论今晚吃什么一样平淡,“他是精灵族的亚希伯恩殿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尤卢撒却缓缓转向他,眼睛瞪得能把伊斯维尔吃了。   “你说什么?”   尤卢撒的反应过于激烈,伊斯维尔顿了顿,试探地重复:“艾赫阁下是……”   “等等,你先别说话。”尤卢撒竖起手掌示意伊斯维尔闭嘴,他侧过身子,单手扶额似在思考。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这到底怎么回事?”   待伊斯维尔将一切细细到来,尤卢撒的脸色已经在红白青三色之间切换了好几次了。   他一方面觉得这一切十分玄幻,那个在精灵认知中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亚希伯恩居然改头换面成了“浪”的首领,对于精灵来说,这应该是一段不愿启齿的历史,尤卢撒理解伊斯维尔迟迟没有告诉他。   但理解是一回事,得知这一切后十足的后劲又是另一回事。   “他可是你的长辈!”尤卢撒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按住伊斯维尔的肩前后摇晃,“和精灵王一个地位!”   伊斯维尔被他摇得晕晕乎乎,反手揽住尤卢撒的腰以稳住身形,道:“我以前总是见捷琳夫人,现在也没有很担心啊。”   “这能一样吗?她一直很喜欢你,”尤卢撒把自己本就不大整齐的短发揉成了鸡窝,越是复盘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越觉得尴尬,“他会不会觉得我不礼貌?”   伊斯维尔安慰:“没事的,你正经起来也没有很讲究。”   这句话收到了尤卢撒的一个怒瞪,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捧住他的脸亲了好几下,道:“亚希伯恩殿下不会反对的。我向你保证,两位陛下也很喜欢你。”   虽然提莎长老可能不大高兴就是了。   伊斯维尔带着尤卢撒向后一倒,两人双双栽倒在床上,尤卢撒忙双手撑住床面,以免把人给压着。   “换句话说,就算所有人都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伊斯维尔继续道,“我们要因为这个分开吗?”   尤卢撒愣了愣,别过头去,小声道:“当然不可能……”   可尤卢撒还是担心的,精灵族温和却死板,他可以不在意的东西,伊斯维尔却不行。   “他们会怎么想?”尤卢撒俯身搂住伊斯维尔,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精灵王哪有和同性成婚的,更别说我还是个魔族。”   精灵们会说什么?说伊斯维尔背叛,骂他愧对列祖列宗?   尤卢撒不敢想象那种场景,他怕人鱼族的事情让伊斯维尔再经历一次,但面对精灵,尤卢撒没有任何立场和底气反驳。   他的尾巴在身后无精打采地晃,伊斯维尔拍了拍他的后腰,道:“这么说,你答应回去之后就结婚了?”   “……啊?”尤卢撒慢慢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伊斯维尔。   “王族结婚最好在九月,那时候圣树开花,最适合办婚礼了。不过筹备婚礼要费很多功夫,可能得等一切安定下来才行。不过暗夜之森也不错,宾客不用太多,你觉得呢?”   伊斯维尔的思维已经跳跃到了婚礼在哪一片森林举行,偏偏他还一脸认真,似乎真的在探讨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的问题。   尤卢撒又好气又好笑,在精灵肩头轻轻捶了一拳,别过头去,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连关系都没搞明白,谈什么结婚呢?”   伊斯维尔微微偏头,他抬眸望向身上的尤卢撒,面带困惑:“可我们不是恋人吗?恋人走到最后,不是应该结婚吗?”   “……恋人?”   “是啊。没有朋友会接吻的吧?”伊斯维尔这话说出来颇有些理所当然,尤卢撒甚至从他眼里看见了几分无奈,像是在说,“你不是我的老师吗”。   尤卢撒一时语塞,他僵在那儿,支吾半天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明明一个月前还什么都不懂,现在居然开始教训起他来了。   “可你还没……”说过喜欢我。   尤卢撒别过脸去,把后面那句让人脸红的话吞了下去。   这样或许有些小家子气,但尤卢撒心里确实还挺在意的。   伊斯维尔不理解尤卢撒为什么又住了口,他眨了眨眼,用目光示意尤卢撒说下去。   尤卢撒却闭嘴了。他捂住伊斯维尔的眼睛,粗声道:“别以为你说这句话就能出师了,知道不?”   伊斯维尔顺着他的话点头,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尤卢撒觉得丢脸,他耳根发烫地倒了回去,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   算了。他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了,”尤卢撒在伊斯维尔颈窝埋了一会儿,补充,“我们两个的事先别让其他人知道。”   “如果你希望的话。不过为什么?”   “……伦塔也是精灵啊,以前还是你的老师,”尤卢撒嘀咕,“她觉得我勾引你把我赶出队伍怎么办?”   按伦塔那护犊子的性子,尤卢撒还真说不准她会做什么。   伊斯维尔不由得失笑:“那我和伦塔小姐说,是我勾引你,可以吗?”   “当然是你勾引我,”尤卢撒哼了一声,捏了一把伊斯维尔的脸颊肉,“一天到晚笑这么好看。”   不但勾引他,还勾引旁的人。   尤卢撒撇了撇嘴,在伊斯维尔不明所以的视线中又捏了一把他的脸。   晚餐之前,伊斯维尔去探望了莱恩。   巴纳多这两天一直前前后后照顾着,见伊斯维尔进来,知道不会出什么事,便放心地依他的话去休息了。   莱恩看上去恢复得不错,正捧着一碗药小口啜饮,她被厚厚的被褥和靠枕包围在中间,本就瘦削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   “您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去阿鲁文呢?”伊斯维尔暗叹一声,为莱恩续了一杯水。   莱恩将药一饮而尽,似乎陷入了回忆。   “您应该知道,阿鲁文是我的故乡。我在那里出生,到了十几岁才离开,那之后我遇到了巴纳多阁下,还有大家……那不是个多好的地方,但我的父亲和其他的亲人都在那里。”她抬眸望向伊斯维尔,笑得有些勉强。   伊斯维尔心知自己或许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岔开话题道:“我还是想衷心地感谢您,您救了我。”   “没什么的,您不用道谢,我们是同伴,不是吗?”莱恩对伊斯维尔笑了笑,状似无意间望向了门外,“万汀阁下怎么样了?”   “他给哥莱瓦买肉去了,它已经吃腻了鱼。”   莱恩闻言会心一笑,她照顾过哥莱瓦一阵子,是知道白鸟在饮食上有多挑剔的。   “你们感情真好,”她感叹,“我就没有这样青梅竹马的朋友。每次你们两个站在一起,我都有一种你们所向披靡的感觉。”   伊斯维尔想起尤卢撒的话,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和。   别让其他人知道……那是不是得尽量在其他人面前保持距离?毕竟,如果两人一直待在一起,伊斯维尔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露馅。   他思索的模样落在莱恩眼里却是另一个意思,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伊斯维尔从莱恩的屋里出来时,刚好碰上了站在楼梯口聊天的尤卢撒和巴纳多。   尤卢撒和莱恩不算太熟,因而他也没打算上去找不痛快,除最开始的礼节性问候外就没再打扰过。   “哟,怎么样?”巴纳多冲伊斯维尔打了个招呼,笑道,“晚饭还没吃吧?好不容易你俩回来,今晚我请了。”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交换了一个目光,后者耸了耸肩,没有反对的意思。   巴纳多问伙计要了几个热菜,又买了一大壶酒,自己一个杯子,看上去没打算分给伊斯维尔二人。   看见尤卢撒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酒杯上,巴纳多把酒壶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小孩儿喝什么酒,去去去。”   尤卢撒不满地瞅他一眼,嗤声道:“搞得好像我自己没钱买似的。”   他说着,伸手就要喊伙计来,正欲开口时,忽然觉得一道过于强烈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后背。   尤卢撒后背一凉,缓缓回过头去。   伊斯维尔坐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他,笑意温和得简直有些过头。 第123章   尤卢撒轻咳一声, 默默将胳膊收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巴纳多笑看着他们两个,低头喝一口酒, 嘴边沾了一圈白沫。   这一顿晚餐巴纳多说了很多,包括他和莱恩的过去, 以及加入“旅者”的缘由。   巴纳多自幼父母双亡, 混了二十几年日子之后, 遇到了正在为“旅者”招募新成员的伦塔,其后便稀里糊涂加入了进去。   莱恩是在他加入的第二年偶尔遇见的,那时候她刚十岁出头, 衣衫褴褛地在街上流浪, 巴纳多于心不忍,把她带回去招待了顿饭,而后莱恩就像个小尾巴似的怎么都赶不走。   “那倔强的劲儿和今天倒还有点像, ”巴纳多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感叹, “这么多年下来什么都变了,就这倔脾气没改。什么话都憋在心里,我们不问,她也不说……哎,问了也不说。”   待伊斯维尔二人吃饱了, 巴纳多还有半壶酒没喝完,他便直接放他们走了,自己一个人在那儿长吁短叹, 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才三十岁出头。   当晚两人去热闹些的小镇中心逛了逛,买了几套衣服以及哥莱瓦叫了半天的新玩具,他们晚上没别的事, 悠哉地逛了半天,时候晚了才慢吞吞地回去。   伊斯维尔洗完澡回去的时候发现尤卢撒在试刚从成衣店买的裤子,见伊斯维尔回来,招招手让他过去。   “这地方的成衣怎么都没有尾洞,”尤卢撒嘀咕,“我改了下,你看看扣子合不合适?”   他转过身去,翘起的尾巴甩了甩,隐隐露出衣摆下的尾根。   伊斯维尔顿了顿,依言半蹲下身,将尤卢撒的衣摆捏起一角,迅速看了一眼。   “没歪,”他道,“就是改得有些松了。尾扣和腰围都是。”   “大概还要收多少?”   伊斯维尔两指小心提起那块过于宽松的布料,不确定道:“一厘米?或者两厘米?”   尤卢撒“啧”了一声,暗骂那些只为人类服务的店家,就算这片区域少有魔族和兽人来往,也该稍微备几件长尾巴的民族能穿的衣服吧?真不会做生意。   “量一下吧,”他把量尺递给伊斯维尔,“改得太紧就麻烦了。”   伊斯维尔接过量尺,指尖无意间相触,尤卢撒发现伊斯维尔的指尖似乎有些发烫。   他没来得及细想,紧接着伊斯维尔就报了一串数字,尤卢撒随手记下,尾巴无意识地轻甩。   他动作有些大了,尾扣的缝隙本就很松,伊斯维尔一个没留神,不小心把扣子扯了开。   “等等,尾扣开了。”伊斯维尔立刻扯住裤子边缘免得滑落下去,敞开的布料露出一小片苍白皮肉,伊斯维尔甚至瞥见了那条藤蔓般缠绕腰身的魔纹。   伊斯维尔看了一眼就飞快挪开视线,心脏撞得胸腔发疼,不知名的热意从脖颈蔓延到面颊,目光游移,不知该往哪处放。   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想。   伊斯维尔迟迟没有动作,尤卢撒疑惑地回头,道:“没关系,我自己扣就行……啊。”   尤卢撒愣了愣,眼前的精灵低垂着头,耳尖红得滴血,带着水汽的额发散落下来,上半张脸看不真切,嘴唇数次抿紧又松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还是咽了回去。   尤卢撒拨开伊斯维尔的手,手忙脚乱地想把尾扣系上,然而指尖抖得扣子都捏不住,试了几次都从边缘滑脱,裤腰又往下掉了一截。   “……我帮你吧。”伊斯维尔按住尤卢撒的手,声音发哑。   他弯下身,小心捏住那两块布料,指节无意间蹭到皮肤,温热似乎一路传进了尤卢撒的神经,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伊斯维尔为什么脸红?他想。   答案不言自明,尤卢撒却有些后悔。   糟了。不应该让伊斯维尔帮他的。   尤卢撒终于承认自己确实挺没出息,之前千方百计想引诱伊斯维尔,现在气氛刚好,他反而……不太敢了。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伊斯维尔已经把扣子重新系好,他松开双手,却没后退。   “尤卢撒……可以亲吗?”伊斯维尔从后面搂住尤卢撒的腰,前额抵在他肩头,低声问。   独属于伊斯维尔的气息将他整个包裹住,尤卢撒只觉心跳如擂鼓,他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   伊斯维尔得了应允,抬头小心地在尤卢撒脸颊边亲了一下,像在试探尤卢撒的反应,又像是在确认他自己的。   明明今夜十分凉爽,伊斯维尔却觉得热,他想大概是窗户没开,屋里不通风,偏头一看,却发现窗子一直没关上过。   “尤卢撒,我好像发烧了,”伊斯维尔在尤卢撒鬓边蹭了蹭,不确定道,“那我还能亲你吗?”   话音刚落,嘴唇就被堵住了,尤卢撒回过身来搂住他,声音含糊:“张嘴。”   伊斯维尔闻言照做,下一秒便含住了一片湿软。   他僵住,尤卢撒适时地轻抚他的后颈,伊斯维尔想起尤卢撒之前的话,闭上了眼睛,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两人吻得磕磕碰碰,有好几次伊斯维尔都感觉尤卢撒的牙齿险些刮破他的嘴唇,当然,他也一样。   直到伊斯维尔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尤卢撒才放开他,呼吸同样急促。   “上次亲得那么起劲,现在倒是怕了?”尤卢撒按了按伊斯维尔发红的唇瓣,笑道。   伊斯维尔的手原本安分地搭在尤卢撒后腰,闻言忍不住轻轻拧了他一下,反驳:“我没怕。”   长尾又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腰,他脑中不自觉地划过几分钟前的所见,手指不自觉缩了起来。   两人的目光短暂相触,没人开口,又闭眼吻了上去。   尤卢撒感觉到伊斯维尔的指尖试探地碰了碰他的尾根,他不受控制地一抖,却没拦。   身体一轻,尤卢撒吓了一跳,却是伊斯维尔把他抱到了桌沿坐着。   他觉得这个姿势太被动,拍了一下伊斯维尔的肩想换一个,但伊斯维尔不知是没察觉还是别的什么,非但没动,还把他按得更紧了。   “唔……好热,”伊斯维尔稍稍偏过头,难得解开了几颗衣扣,他抬眸望向尤卢撒,发现他和自己一样,禁不住笑了,“尤卢撒脸也红了。”   尤卢撒垂眸望见伊斯维尔衣领下露出的锁骨,低头咬了一口:“被你传染了。”   伊斯维尔已经大概搞清楚他应该没发烧了,闻言也不反驳,只是笑。   他的笑容总有种莫名的感染力,尤卢撒也不由得勾起了唇角,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又吻了上去。   两人亲到嘴唇发疼了才停,伊斯维尔对某些事情一知半解的,尤卢撒却清楚得很,情到浓时便急急后退,伊斯维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天还要见人,”尤卢撒用手背按了按嘴唇,不止是嘴唇刺痛,尾根都隐隐发酸,“今晚先……休息吧。”   伊斯维尔抬眸注视着尤卢撒,发现他目光闪躲,不自觉地也有些耳热:“那,那就先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的嘴唇不出所料地肿了,伊斯维尔紧急用治疗魔法处理过,这才勉强像平常的样子。   几人在港口小镇上逗留了差不多两日,出发的那天,莱恩的身体状况依然不佳,上了船便早早进了自己的船舱,午饭都没好好吃。   一行人在渡轮上安顿下来,午餐过后,两人来到甲板上散步。   “这才踏上陆地没多久,就又回到海上了,”尤卢撒叹道,“‘旅者’是不是有个规定,晕船的人不能加入?”   “至少现在还能惬意地晒晒太阳,”伊斯维尔笑道,“莱恩小姐应该也很高兴遇上了这种天气,她很喜欢温暖的地方。”   尤卢撒半边身子靠在船舷上,伸出手去拨了拨今早新给伊斯维尔编的头发,金发柔顺光滑,看着极有成就感。   哥莱瓦好些日子没像这样自如地飞过,刚上船就找不着影了,小小的白色身影混在一群同色调的海鸟中间,倒也不显得突兀。   “嗯?那是什么?”尤卢撒的目光掠过伊斯维尔的脸侧,他眯了眯眼睛,奇道,“鸽子?”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鸽子的腿上似乎还绑着一封信。   那信鸽混在海鸟群之中飞了一阵,最后落在另一侧的船舷上,探头探脑地,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阵海风吹过,尤卢撒抬手挡了挡,再睁眼时,那只鸽子已经不知跑去了哪儿。   “来船上送信的鸽子?”伊斯维尔问。   “好像是。来航行的渡轮上送信,还真稀奇。”尤卢撒嘀咕。   海上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虽说清晨才启航,等到了晚上,却像是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半个月之久。   少女从行李里取出一卷信纸,在桌上仔细摊开。   莱恩提笔蘸墨,借着月色落笔,字迹清楚而秀丽,待夜风将墨迹晾干,她小心地抽出信封,将信纸折叠成了方块放进了信封里。   她将信件仔细封口后捏在手里,见约定的信鸽还没有来,不由得拧紧了眉。   这附近有太多海鸟,渡轮仍在航行中,会迷路也不奇怪,只是无论如何今晚都该到了。   莱恩打算去甲板上等等看,她将那封信收进口袋,起身离开了房间。   夜色沉凝,漆黑夜空之下飞掠过几只海鸟,很快便消失在海平面尽头,没有一只是冲她而来。   纤细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莱恩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海风有些凉,不自觉裹紧了外袍。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桅杆之上传来了一声鸽子的鸣叫,莱恩抬眸望去,一只鸽子刚好扑扇着翅膀向她飞来。   只是它身后……   “哥莱瓦?”莱恩有些惊讶,“你怎么也在这儿?” 第124章   莱恩伸长胳膊让两只鸽子有个地方落脚, 确认自己没认错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哥莱瓦呱呱叫了两声,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莱恩从口袋里掏出饲料喂给鸽子,又对哥莱瓦歉意道:“抱歉, 我身上没有肉干,你饿了吗?”   哥莱瓦还没回答她, 角落里突然传出了一道细微的动静, 莱恩猛然回头, 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银发青年微微翘起嘴角,冲着哥莱瓦吹了声口哨, 白鸟便立刻张开翅膀飞了回去。   “晚上好, 万汀阁下。”莱恩不卑不亢地冲尤卢撒打了声招呼,后者笑笑,同样回以问候。   “大晚上的跑甲板上来吹风做什么?”尤卢撒问, 对待伊斯维尔的队友, 他的态度总是比对别人稍微好些, “如果我没记错,你伤还没好全吧。”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莱恩道,“万汀阁下又是为了什么?”   “这家伙在外面飞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也见不着影,我就过来看看,”尤卢撒道, 他的目光落在莱恩的信鸽上,似乎很有兴趣,“看上去哥莱瓦交到了新朋友。这信鸽是来给你送信的?”   “啊, 对,是家里人寄来的,”莱恩垂眸,指腹轻抚信鸽后背,“这夜风确实是少吹为好。我还有伤在身,先失陪了。”   莱恩向尤卢撒点了点头,加快脚步与尤卢撒擦肩而过。   直到回了房间,莱恩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   她从信鸽脚上解下装信的竹筒,取出里面的信件后,第一时间检查有没有被旁的人打开过的迹象,所幸表面的火漆完好无损,这让莱恩松了口气。   她将自己写好的那封信装进信鸽腿上的竹筒里,目送信鸽远去之后,用力关紧窗户,这才抽出信仔细读了起来。   莱恩并不知道,信鸽没有直接前往它的下一个目的地。   在飞出莱恩的窗户之后,信鸽在海上绕了个弯,重新飞了回去。   尤卢撒伸出手,在甲板上洒了一把特制的鸽子饲料,趁着信鸽开心地啄食的功夫,小心地把它脚上的信件取了下来。   两封信件都没有明显的特征,用的火漆也是最普通的那类,几乎看不见任何它来源的痕迹。   尤卢撒用戴着手套的手将那信封反反复复看了一遍,最终还是塞回了信鸽的竹筒。   那厢的哥莱瓦和信鸽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几分钟后,鸽子吃饱喝足,带着莱恩的信件再次启航。   哥莱瓦跳到尤卢撒的手指上,青年挠了挠它的脑袋,听它叽叽咕咕说着话,若有所思。   那鸽子确实是从阿鲁文的方向飞来的,只不过具体地点……   似乎是座堡垒。   脸颊被鸟喙戳了戳,尤卢撒弹了一下哥莱瓦的翅膀,无奈道:“在外面飞了一天,饭都能忘了吃?”   他按下心里的古怪,去后厨为哥莱瓦要了一块生肉填肚子,这才回了房间。   尤卢撒担心被伊斯维尔发现,带着说不清的心虚,还没进门就把鞋子脱了拎在了手里。   哥莱瓦欢快地从他的口袋里钻出来,还没来得及张开翅膀,就被尤卢撒按住,他竖起手指抵在唇边示意白鸟安静,后者不满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示意自己知道了。   “你在躲谁呢,尤卢撒?”伊斯维尔哭笑不得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尤卢撒吓了一跳,鞋子从手中滑落,啪嗒掉在地板上。   “伊斯维尔?”尤卢撒诧异回头,“你不是睡了吗?”   “因为刚刚醒来没看见你,”伊斯维尔向他招了招手,目光带着探寻,“刚刚去哪儿了?”   尤卢撒看了哥莱瓦一眼,白鸟拍拍屁股飞走了,完全没有要和他共患难的意思。   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床边,尽量做出有底气的样子:“哥莱瓦一整天没回来,出去找它。”   尤卢撒也没说谎,他离开的初衷确实是找哥莱瓦,虽然后面干了点小小的坏事。   “是吗?”伊斯维尔笑笑,他向一旁让了让,示意尤卢撒在他身边坐下。   尤卢撒尾巴都僵了,伊斯维尔随手把尾尖拨到腿上,尾巴便同往常那样缠了上去。   肩头一沉,伊斯维尔把下巴搁了上来,他对着窝里的哥莱瓦勾了勾手指,白鸟便屁颠屁颠地飞了过来。   伊斯维尔把哥莱瓦放在掌心揉了一阵,尤卢撒见他的样子,以为他打算把事情揭过去,刚松了口气,却见伊斯维尔轻轻撩起了白鸟颈侧的羽毛。   “这是什么,饲料?”伊斯维尔用两个指头捏起哥莱瓦羽毛间的那一小粒饲料,“你还去喂了海鸟吗?现在这个点,海鸟都该回巢了吧?”   尤卢撒轻咳一声,试图辩解:“他今天和海鸟混了一天,大概是那时候……”   顶着伊斯维尔的目光,尤卢撒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喉咙里,他偏过头去,颇有些自暴自弃:“知道了,告诉你行了吧?”   他叹了口气,把莱恩的事情告诉了伊斯维尔。   这并不算太大的事,尤卢撒也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过分,只是长期的经验让他对有害的秘密格外敏感,他不自觉地便想得多了些。   其间尤卢撒数次停顿,观察着伊斯维尔的反应,精灵察觉到他的犹豫,问:“刚刚出去时走得这么干脆,怎么现在不敢说了?”   他揉了揉尤卢撒的后脑,银发温顺地搭在他的指尖,像猫儿收起了它的爪子。   “啧,难道要我直说我怀疑你的同伴?”尤卢撒有些不自在,这事往小了说是他太敏感,说得夸张些就是他小题大做,甚至是挑拨莱恩和其他人之间的感情。   伊斯维尔闻言一愣,不由得失笑,倾身在尤卢撒唇角亲了一下:“笨蛋。别想了,睡吧。”   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情犹豫呢?伊斯维尔总是信任尤卢撒的,他太知道尤卢撒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尤卢撒撇了撇嘴,依言爬上了床,被褥下的耳朵尖悄悄红了。   *   渡轮如期抵达了阿鲁文的港口,在此期间,莱恩没再有什么动静,几人之间也是相安无事。   阿鲁文兽人联盟由八个成员国组成,众人这次抵达的成员国名为路利昂,由葛尔沙家族统治,居民除了少部分人类等外族,大多都是混血兽人。   与精灵类似,兽人内部也能分为两个族系,双方差别之大,要是从未对这个种族有所了解的,怕不是根本不会相信他们拥有同一个祖先。   传说兽人最初的祖先由魔神亲手创造,他们身材壮硕如野牛,手脚宽大,皮肤粗糙厚实,必要时还能自如化作魔兽形态,足以挺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随着兽人向外族入侵,一代又一代混血兽人从此降生,他们逐渐失去了祖先粗壮的体格与完全变作魔兽的能力,除了身体的一部分仍带着魔兽的体征外,容貌几乎与人类无异。   兽人族内部,纯血兽人被奉为至高首领,而混血兽人地位相对较低。尽管联盟有八个成员国,但它们的领袖都是纯血兽人,无一例外,纯血之间相互通婚,几乎没有混血的立身之处。   “路利昂的领主是个纯血兽人,据说魔兽的原型硕大如堡垒,但至今还没人见过,”尤卢撒对伊斯维尔解释,他消息灵通,在来之前就已经打听好了这边的基本情况,“如果你们想去见他,应该难度不小。”   “是‘我们’,”巴纳多拍了拍尤卢撒的肩,故作不满道,“都多久了,还没改口呢?”   伊斯维尔在一旁发出一声闷笑,尤卢撒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先找个地方住下吧,”伦塔搜寻着附近合适的旅店,又扫了一眼身边的莱恩,“你身体怎么样?”   少女抿唇,她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几步之外的尤卢撒,接着摇了摇头:“我很好。”   最后一行人在港口小镇的一间旅店住了下来,这是间混血兽人开的旅店,店主身材壮硕圆滚,远远看去和纯血兽人没太大差别。   当代的通用语基本上是人类的惯用语和兽人语的结合,因而会通用语的旅人在双方的国度都能与当地居民基本流畅地对话,在这座小镇也不例外。   “六个人,两间双人两间单人,”店主仔细清点着台子上的金币,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可以了,这是一晚上的价格。”   他目送六人走上楼梯,让伙计先帮忙看店,转身走进了里间。   店主刻意避开了其他人的视线,急匆匆地翻箱倒柜,终于在柜子的最角落翻出了两张纸。   那是两份通缉令,看着还很新,其上画着的是两名青年,一人金发蓝眼,另一个银发绿眸。   肉肠般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两张羊皮纸,店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后门离开了旅店。   那厢几人暂且放下了行李,接着便分头行动。   “收割者”的手段通常是选定一位地位较高的贵族与之交往,通过扶持其上位以及暗杀竞争者等一系列手段,让他们选中的、会为魔族卖命的那人登上最高的位置,借此彻底控制这一整个国家。   阿鲁文成员国众多,他们并不确定“收割者”究竟盯上了哪一个或哪几个,只好先做简单的调查。   伊斯维尔二人本欲先打听打听路利昂的领主最近有没有招待什么贵客,民众们别的消息不知道,这类风言风语倒是传得飞快。   “我去更新一下情报网,”尤卢撒看了一眼地图,“你……”   话音未落,一道苍老而怪异的声音突然从街角传了过来。   “哎,二位,看你们也是有缘,要不要来试试塔罗占卜啊?” 第125章   二人停下脚步, 说话的人坐在街边,随便用木板支了一个小摊子,浑身上下被黑袍裹得严实, 脸上则覆盖着一只漆黑的鸟嘴面具,看不清面目。   “塔罗占卜?”尤卢撒瞥了一眼桌上的那一叠小卡片, 觉得八成是个骗子, 拉着伊斯维尔就想离开。   占卜师紧随而来的一番话让两人脚步一顿。   “这位金发的年轻人,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来自一个没落的民族,”占卜师用沙哑的嗓音咯咯笑了, 他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摊开桌上的塔罗牌, 随意地抽了三张,“你肩负重担,心知自己选择的道路并非良方, 却身不由己……”   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 伊斯维尔来到小摊面前, 笑道:“您还能占卜出别的吗?”   “瞎说的吧,一般的占卜师占卜之前还要搞花里胡哨的一大通,他倒是随便,连牌面都没看。”尤卢撒抱臂站在伊斯维尔身后,嗤声道。   “形式只是表面, ”占卜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神命可不是靠一些故作玄虚的手法就能获得的。这位金发的阁下,您出身高贵, 只是命途坎坷啊。”   伊斯维尔面带微笑地问占卜师:“请问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占卜师瞟了一眼抽出的三张牌,没给伊斯维尔展示牌面。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道。   伊斯维尔不置可否,他摸出钱袋来, 虽说这占卜并不是他主动要求,但他毕竟占用了对方的时间。   占卜师见状却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他摇头晃脑地,连声道:“能为您这样的贵人占卜,又怎么能收您的钱呢?”   他又转头望向尤卢撒,道:“有缘遇见二位,买一送一怎么样?我看看,这位银发的阁下……”   “我就不必了,”尤卢撒似笑非笑道,“我对自己的命运不感兴趣。”   语罢,他便拉起伊斯维尔的手,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小摊。   那占卜师目送二人远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低头收拾起桌上散落的纸牌来。   他刚将塔罗牌收进口袋,一名年轻的兽人便来到了小摊面前,奇道:“哎,这里可以塔罗占卜吗?我想算算……”   “不,”占卜师没等他兽人说完便打断了他,他摘下手套,露出的双手柔软白皙,与他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不是占卜。”   语罢,他没等那兽人追问,便起身走进了不远处的小巷。   兽人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离开,嘀咕:“刚刚我还看见在给人占卜呢……哎哟!”   他下意识后跳,那小摊竟是直接塌了,险些砸到他的脚,也不知那占卜师用的什么搭建的,居然这样不牢固。   年轻兽人自觉晦气,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   剩下的半天,伊斯维尔二人在小镇打听了一圈,却也没得到有用的消息。   “这座港口小镇虽然与领主的堡垒很近,但充其量也只是个郊区,”尤卢撒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没什么消息也很正常,不如还是想办法先进城吧。等过阵子领主出发去参加联盟会议,打听消息就更难了。”   阿鲁文的八个成员国相互之间关系并不算好,只是为了内部的合作,每年会轮流主办一次联盟会议,届时各个成员国的领主都会参加。   今天旅店的生意不怎么好,除了一行人,大厅里只有几桌旅客,老板在大厅里转悠,见状给众人上了一壶提神的茶,还热情地给每个人都斟了一杯。   伦塔暂时解除隔音结界,对老板道了声谢,随即又把结界给竖了起来。   并不是伦塔想要留在这里,但领主城的出入检查相当严苛,要拿到通行证,还得再花上些时间。   她叹了口气,喝了一口温凉的茶水,对其余几人道:“今天就先休息吧,入城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天色已晚,两人回到房间,窗户大开着,能听见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野兽般的嚎叫。   伊斯维尔向窗外看了一眼,拉上了窗帘。   肩头一暖,伊斯维尔了然地笑笑,揉了揉肩头的脑袋:“怎么了?”   尤卢撒抱住伊斯维尔,看上去不大高兴:“白天那个占卜师真是讨人厌。”   伊斯维尔怔愣片刻才回想起来尤卢撒在指什么,半天下来他都快忘了,没想到尤卢撒还惦念着。   “也不过是份吃饭的手艺而已,”伊斯维尔笑道,“没什么好在意的。”   尤卢撒没说话,他清楚自己的情绪比起气愤更像是迁怒,但越是想那占卜师的每一句话,他就越是心闷。   尤卢撒讨厌“死”这个字眼,他要伊斯维尔平安顺遂,才不要什么狗屁的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伊斯维尔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地亲了亲他:“别想这些了,睡吧。”   约莫是半夜的时候,尤卢撒在睡梦中似乎听见旅店楼下传来了什么动静。   他一向睡得不安稳,就算有伊斯维尔在身边也很容易惊醒,因而他立刻坐起身,屏息倾听。   不是错觉。确实有一群人在旅店外面,脚步沉重而匆忙,像是……   士兵。   尤卢撒迅速下床,隐蔽地掀起窗帘一角往外望,却见一群身披轻甲的兽人士兵在旅店外列队,那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则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外,与士兵的领队说着什么。   那领队手里似乎还捏着几张纸,看上去似乎是……通缉令?   他心中警铃乍响,当下摇醒了伊斯维尔,低声道:“带上东西快走。”   伊斯维尔清醒过来,他没问什么,飞快起了床。   为了防止意外,他们大多是和衣而眠,尤卢撒把迷迷瞪瞪的哥莱瓦捞起来,拎上行李便翻出了窗户。   他三两下攀到隔壁巴纳多的屋子外,兽人士兵已经进了旅店,街道上留了三两个守卫的士兵,听见上面的动静纷纷抬头。   见到两个人影从二楼的窗户翻出来,他们还没来得及惊叫,便被跳下二楼的伊斯维尔打晕了拖到了一旁,旅店内没人发现店外的动静。   巴纳多性格大大咧咧的,连窗户也不关,尤卢撒翻窗进屋,一把将还在打鼾的巴纳多给拎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巴纳多的头昏沉得要命,他艰难地坐了起来,下意识去拿搁在床边的剑。   尤卢撒没时间和他解释,直接在巴纳多肩头推了一把:“走窗户!”   巴纳多的脚刚一沾地便一个趔趄,尤卢撒察觉到不对,直接把他扛了起来翻窗而出。   他正欲到其他人的屋子里喊人,那厢的兽人士兵便已经上了二楼,隔壁伦塔和莱恩的窗户又关得死紧,尤卢撒刚踹了一脚,便听见有人破门而入。   他骂了一句什么,只得翻上了房顶。   楼下传来叫喊的动静,巴纳多脱力地半跪在房顶,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我们得……下去救他们,”他费劲地举起举剑就要下楼,“不能把他们留在这儿。”   “等等,巴纳多阁下,”伊斯维尔忙拉住他,“您的状况不太对劲。”   在巴纳多反驳之前,尤卢撒便接道:“那店老板和士兵有勾结,他晚上不是给上了壶茶吗?我……和伊斯维尔没喝,你们多多少少都喝了点。是茶的问题。”   巴纳多回想起自己为了不浪费,临走前把那一壶茶水喝了个干净,气得捶胸顿足。   其他人想必也是和巴纳多一个状况,凭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两个,要带着其他四人逃脱兽人的追捕并不现实,三人无奈,只得暂时撤退。   “其他三个人呢?”兽人领队翘着腿坐在大厅里吃菜,见下属们带着三个昏昏沉沉的人下来,不满道。   这群士兵都是混血,这纯血的领队脾气又相当暴躁,士兵们在他面前皆是缩头缩脑的。   “好像,好像跑了,”一名士兵试探地答,“我们上楼的时候,那两间屋子是空着的,大概是被我们进门的动静吵起来了。”   领队眉头一皱,锐利的目光扫向一旁的旅店老板:“醒了?你不是说给他们下了药吗?”   话音刚落,从楼上下来的士兵便发现了门外晕倒的同伴,急急地拖着人过来向领队报告。   “你们跟我说一群人抓不住那被下了药的三个人?蠢货!”领队气急败坏地踹了最近的士兵一脚,对方痛得直接跪倒在地,“够了,先把这三人带回去!”   他不顾楼上的旅客被他们的动静吵醒,骂骂咧咧地拂袖离去。   “哎,阁下,我的报酬……”旅店老板忙喊住他,一边陪笑一边搓着手,“通缉令上说,抓到一个可以赏一千金币呢。”   领队似乎是觉得好笑,上上下下地扫了那老板一眼,粗声道:“人都跑了三个,还想要赏金?再说了,这人可是我们抓到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语罢,他不解气地一脚踹翻了一张桌子,昂首阔步地带着人离开了。   老板看看士兵们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一店的狼藉,欲哭无泪。   早知道就不掺和这事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小镇,当他们进入主城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领队不顾一身的疲累,直接带着人进了城堡,他命人将伦塔三人关入地牢,随即急匆匆赶去了书房。   “葛尔沙大人,按照您的吩咐……”得到应答,领队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原本的兽人领主常坐的名木座椅上,此时此刻却躺着一个金发深肤的少年,容貌堪称美貌绝伦,头发却干枯毛糙,四肢无力地耷拉着,像没上发条的人偶。   见有人进来,少年动了动尖耳朵,拧眉道:“这又是谁?” 第126章   精灵?   领队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自精灵族没落之后,这个神秘的种族大多时候闭门不出,现在居然出现在了路利昂的城堡里?难不成是领主庞西·葛尔沙新买的奴隶?   “杵在那儿干什么?”熟悉的声音让领队一惊, 他下意识扭头,只见他这次拜见的对象, 领主庞西正站在几步之外。   这位纯血兽人领主身高两米, 浑身上下被肌肉和脂肪包裹, 一截狮尾垂在他身后,粗短得像长了根老鼠的尾巴。他那张宽阔的短脸此时此刻沉了下来,不悦地望向他。   领队浑身发冷, 那点旖旎的心思消失无踪, 忙扑通跪了下来:“葛,葛尔沙大人……”   “起来吧,跪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庞西嫌恶地皱眉, 再望向那精灵时神情一变, 谄笑道,“您可别介意,洛斯洁伦大人,您知道,有些小贵族没受过什么教育, 就是这样粗鲁……”   “他大早上地求见,是有什么进展了?”另一道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领队小心翼翼地抬头, 这才发现那精灵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壮,容貌却极其普通。   领队打了个激灵, 偏头望向庞西,见他颌首,这才道:“通缉令上的人抓到了,只是属下办事不力,放跑了三个。”   那精灵“哼”了一声,问:“抓了哪三个?”   “那个混血兽人,黑色长发的人类,还有他们的头领。”   话音刚落,领队只觉喉头一紧,不知名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咽喉,竟是将他生生提了起来。   “没用的蠢货!”洛斯洁伦从胸腔中发出低吼,赤色的眼瞳暗芒闪烁,有如恶魔凝视,“最要紧的那个没抓来,倒是找来几个没用的!”   领队惊惧不已,他双腿脱离地面,拼命挣扎,扼在脖颈的力量却无动于衷,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甚至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弹一下。   窒息感如潮水袭来,领队艰难地张开嘴,转头望向他的领主,庞西却扭过了头,没有任何出言相劝的意思。   就在这时,那个面目普通的陌生男人开口道:“洛斯洁伦阁下,现在动了怒,伤了身体就不好了。再说,他们的领队可也是光明精灵,这位也不算是一无所获,至少把那个打伤您的克里斯特人给带来了,是不是?”   精灵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臭着脸放过了那领队。   兽人如蒙大赦,他张开嘴大口呼吸,眼泪鼻涕狼狈地流了一脸。他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抬头望向那男人,却见他俯身把精灵打横抱起,对庞西道:“带我们去看看情况吧,阁下。”   庞西为二人拉开了门,待他们离开,这才道:“带着你的人搜索全城,找不到人就别来了。”   他转身走出书房,裤腿却被紧紧抓住了。   “庞,庞西大人……”领队拼命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语气尽是讨好,“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通缉令上的人抓着一个是有一千赏金的……”   他前些日子迷上了赌|博,回过神来时已经欠了一屁股债,这事他不敢和旁的人说,有了这三千赏金,他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领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上庞西那双俯视的眼睛时,心登时凉了半截。   “赏金?”庞西往前迈了一步,缓缓抽出自己的裤腿,“这赏金是赏给有功的平民的,那些贱民把人抓来,赏几块金币也就罢了,你可是贵族,还缺这点赏金么?”   他嗤笑一声,一脚踹开领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我饿了,霍西奥,”洛斯洁伦不快道,“他来得真是不凑巧,谈了一晚上,早餐都没来得及吃。”   庞西闻言大步走上前来,捏着手道:“您想要什么,我立刻让人准备。”   用不着洛斯洁伦开口,霍西奥便笑道:“准备些易入口的甜食即可,洛斯洁伦阁下胃口小,多了浪费。”   精灵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多了浪费?”   “不浪费,我会帮您吃完的。”霍西奥哄道,他把人往上掂了掂,精灵本就瘦小,因为阿塞洛缪的白焰瘫痪之后更是瘦了一圈,抱在怀里轻得像只猫崽子。   庞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分明是与霍西奥差不多的大高个,却硬生生把腰弯成了身高的一半:“有关返祖的事情……”   “等你们把其他三个人都抓回来再说吧。”洛斯洁伦浑不在意道。   庞西落后几步,挤在肥肉之间的眼里滑过一抹阴狠。   城堡的地牢阴暗潮湿,数不清的囚犯被关押在窄小的囚笼之内,他们嘶吼着,哀嚎着,却没能让来者为他们放慢脚步哪怕一秒。   “我们到了,阁下。”庞西道。   霍西奥面不改色地换了个姿势抱着洛斯洁伦,好让他看清囚室中的景象。   门边的黑发青年听见了动静缓缓抬头,他脖子上挂着魔法抑制器,凌乱散落的长发下,是一双写满恨意的眼睛。   “霍西奥,克里斯特人的眼睛挖出来会变成钻石么?”洛斯洁伦盯着阿塞洛缪,面色阴森,“害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可真要好好招待他。”   他的目光令人头皮发麻,伦塔向外挪了挪,试图挡住他投向阿塞洛缪的目光。   洛斯洁伦一眼便认出了她的身份,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没找你,你倒是自己凑上来了,光明精灵。霍西奥,把她给我带出来。”   霍西奥知道他要做什么,低声道:“阁下,光明精灵一向看重子民,不如先把她留着,把他引出来一网打尽,怎么样?”   这话让伦塔一个激灵,她扑上前去,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扬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现在就杀了我!杀了我!”   洛斯洁伦没有理会她,大概是觉得霍西奥的提议确实可行,又兴趣缺缺地闭上了眼:“行吧,随便你想怎么样。”   两人转身离去,庞西负手立在囚室前,傲慢的目光落在了最角落的金发少女身上。   “莱恩,”他讥笑道,“看见你这副狼狈的模样,为父真是遗憾。”   他向一旁的卫兵挥了挥手,一人掏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囚室将莱恩给拽了出来。   “你们放开她!”伦塔本因为庞西的那句话愣了愣,见状反应过来,立刻上前要拦,奈何兽人给他们打了药,卫兵轻轻松松的一脚便把她踹到了一边,被阿塞洛缪急急地扶住。   莱恩却是全程一言不发,她被扯到了庞西面前,头垂得很低,凌乱的金发遮住了她的脸,颜色与庞西竟是一模一样。   “好了好了,你在害怕什么呢?”庞西慈爱地伸出手去,他原本想要摸摸莱恩的脑袋,在看见金发上沾染的灰尘后,手臂拐了个弯,转而拍了拍少女的胳膊,“难道在担心我会把你通风报信的事情说出去吗?”   莱恩猛地抬头,失声叫道:“我没——”   最后一个音节在清脆的巴掌声中扭曲,莱恩被打得身子一歪,脑袋撞上了铁门,顺着栏杆滑倒下去。   “混血就是混血,你那个卑贱的母亲没有好好教你规矩,这么多年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学学,”庞西摇了摇头,立刻便有卫兵将半昏迷的莱恩给架了起来,“关进禁闭室好好反思。”   伦塔扒在铁门边注视着几人带着莱恩远去,她看上去这么小,在那群兽人中间几乎只有一半大,伦塔紧紧捂着嘴,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   “殿下……”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别来……”   *   青年绕过巡逻的卫兵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他怀抱一只纸袋,灵活地翻过数道围墙,最终在一座破败的小屋前驻足。   港口小镇的发展过于迅速,来自世界各地的外族人在这里安家落户,而随着城主庞西在近几十年内发起的清扫运动,大多数外族人和混血兽人被撵出了小镇,但他们留下的房屋至今没有拆除。   没人知道这座小镇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小巷与房屋,流浪汉和老鼠是这里的常客,就连巡逻的士兵也嫌进这里脏了自己的脚,而现在,这里多了三个通缉犯。   “外面查得可真严,”尤卢撒摘下兜帽,搓了搓被伊斯维尔用魔法暂时染黑的银发,在没有其他材料的情况下,这黑色只能维持几个小时,“我摸进那家面包店的时候差点被发现。”   他摸了摸口袋,面色有些异样。   伊斯维尔接过纸袋打开,一股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充满了整间屋子。   “安全为上,”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脸,叹道,“辛苦你了。”   现在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他们的通缉令,来往士兵络绎不绝,阵势之大,尤卢撒都要以为他们把城主的脑袋剁下来挂在了城墙上。   他在来阿鲁文之前特意调查过当地的通缉名单,确认没有他们的名字之后才放心地过来,现在看来,怕是路利昂这些天又出了一份只有兽人内部才能拿到的通缉令。   伊斯维尔将面包分给了巴纳多一个,男人正在擦自己的剑,见状一言不发地接过面包,使劲咬了一口,似在发泄。   他从昨晚开始便是这副样子,要不是体力还没完全恢复,伊斯维尔都怕他直接带着剑杀出去。   “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太急了,不过,”尤卢撒看了伊斯维尔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羊皮纸,“我们可能得立刻采取行动了。”   他将羊皮纸摊开在其余两人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孔以及短短的一行字令巴纳多惊呼出声。   “克里斯特余孽罗穆·利德蒙……三日后处以火刑?!” 第127章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巴纳多握紧了拳, 抄起巨剑就要冲出去,伊斯维尔忙拦住他,劝道:“您先冷静, 现在……”   “阿塞洛缪都要被烧死了,我怎么冷静?!”巴纳多挥开伊斯维尔的手, 吼道。   他忽觉胳膊一疼, 尤卢撒扭着他的小臂一把将他掼到了桌子上, 巴纳多的体能还没完全恢复,他痛叫一声,巨剑脱手而出。   伊斯维尔下意识要劝, 尤卢撒回头瞥了他一眼, 伊斯维尔顿了顿,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手臂不发一言。   “你当然可以遵从你那蠢脑子的选择, 现在就从这里冲出去, ”尤卢撒一脚将巴纳多的剑踢到一边, 沉着脸道,“如果你想和阿塞洛缪一起被送上火刑架的话。”   巴纳多半边脸死死贴住桌面,咬着牙挣了挣胳膊,却动弹不得。他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额头青筋爆起。   “我抛下他们逃跑了,”巴纳多声音微弱,像是方才那口气把他的所有力量都呼了出去, “我真是个懦夫……”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半晌,尤卢撒感觉手底下挣扎的力道减轻了, 他顿了顿,顺势松开巴纳多后退了一步。   “……抱歉,”巴纳多烦躁地揉了揉粗短的头发,一屁股在满是灰尘的座椅上坐了下来,“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你们知道,我不擅长动脑筋。”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道:“与路利昂最近的兽人国家是莫拉塞尔,如果我记得没错。”   “嗯,控制那边的家族是赛和。葛尔沙和赛和的兽形不大对付,冲突一直很多。”尤卢撒应道。   “从这里到莫拉塞尔领主所在的主城需要多久?”   “这里算是路利昂靠边界的地方,我想想……乘飞鹰的话,一天就能到。”   巴纳多看着两人一来一回的,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阿塞洛缪马上就要上火刑架了,我们还要跑到别的城邦去吗?”   “不,”伊斯维尔笑了笑,“让他们自己过来吧。”   *   短短三天时间,有一名克里斯特人将在主城被斩首的消息飞快传开,不仅是主城内的居民,周边城镇的兽人们也听说了这一史无前例的新闻。   克里斯特王国在十几年前便已经被灭族,魔王对外给出的原因是他们暗中使用巫术迫害魔族的人民,虽然在大多数其他种族的人看来,黑魔法和巫术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有少数人知道魔王派遣部队剿灭克里斯特全族是因为忌惮,但这不在民众的考虑范围之内。   而在克里斯特这个种族全然消失于世界上之后,留下的只有吟游诗人口中那一个个浪漫的、充满奇幻色彩的传说,对于兽人来说,他们只关心新鲜的东西,什么神器,什么水晶树,都成了兽人们这些天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个碰到热水会发光的种族?多稀奇啊,据说克里斯特人的骨头是水晶,若在烈火中死去,还会变成一尊人形的钻石雕像,这巨大的财富在寻常人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们并不想要探究为什么他们的城邦会处死一名克里斯特人,人们只是好奇,这个珍惜的种族被处死时会是什么样子。   三天转瞬即逝,到了行刑的那天,广场上提前几个小时就已经围满了人。   巴纳多披着斗篷挤进了人群,他特意乔装过,顶着一头沉重的褐色假发和假耳朵,热得他满头大汗。   他往广场中央看去,押送的队伍还没有来,而在场的奴隶已经在空地上架了一圈柴火,中央则是一具木架,阿塞洛缪将在这里被处以火刑。   巴纳多咽了口唾沫,眼睛紧张地四处瞟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主城钟楼的指针缓缓向整点靠近,押送的队伍终于从另一端进入了广场。   在看清阿塞洛缪的模样时,巴纳多不禁呼吸一滞。   他身披囚服,一身狼狈,昔日柔顺的长发被血液和污渍染成一缕一缕,手脚和脖颈上都挂着沉重的魔法抑制器,每走一步,脚下拖着的铁链便叮咚作响。   几名兽人将阿塞洛缪绑上了火刑架,前来观看行刑的人们好奇这个传说中的克里斯特人究竟长什么样,争先恐后地往里挤,卫兵们不得不拔出武器喝退民众以维持秩序。   青年眼帘微垂,漠然地听着周遭喧闹,似乎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没人知道这名年轻的囚犯在想什么,他任由卫兵们将柴火堆在他脚边,不像人们见过的任何死刑犯那样哭泣或哀嚎,平静得像这场行刑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公众集会。   广场周边的一座小楼,有两人正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们怎么还不来?”洛斯洁伦烦躁地咋舌,他被安放在柔软的天鹅绒坐垫里,金发黑肤,精致得像个人偶,“亏我们提前三天就在准备。”   为了这一天,二人——或者说领主庞西——可算是费尽了心思。   早在头一天晚上,葛尔沙家族雇佣的魔法师们就以这座广场为中心绘制了一个巨大的魔法阵,一旦目标出现,待命的魔法师将立刻启动结界,埋伏在附近的魔法师和士兵也会随即采取行动,让来人插翅难飞。   更别说还有洛斯洁伦和霍西奥在一旁盯着,可以说,只要伊斯维尔几人敢劫囚,他们就会和阿塞洛缪一道被送上刑场。   霍西奥站在他身边,闻言只是笑笑:“别着急,阁下,还没开始呢。”   洛斯洁伦不大沉得住气,嘀咕:“光明精灵就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见鬼,要是他们一直不出现该怎么办?”   “若是他们放弃了这个克里斯特人,还有那个精灵不是吗?”霍西奥笑道。   提到伦塔,洛斯洁伦终于冷哼一声,面色有了片刻和缓。   “我已经等不及要听见光明精灵临死前的尖叫了。”   终于,钟楼的指针来到了它应有的位置,兽人提起火把,在响彻王城的钟声中点燃了柴堆。   巴纳多的拳头在身侧握紧,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赤红火焰在柴堆中蔓延,在几百人的目光中舞动,冒起的烟气模糊了人们的视线,而在火堆的中央,似有银光闪烁。   就在这时,一匹骏马冲入人群,围观民众纷纷避让,只听马上的兽人扬声叫道:“住手!都给我住手!把火灭了!”   在场的奴隶不明所以,在来人的催促下,还是提起备用的水桶,手忙脚乱地灭了火。   “怎么回事?”洛斯洁伦不由得拧眉,霍西奥缓缓起身,目光落在了那个不速之客身上。   那人跳下骏马,来到广场中央,又从怀里抽出一张羊皮纸来,缓缓展开,高声道:“我族虽向往兽神惩恶扬善之道,但依然信奉生命至上,现暂缓克里斯特族人罗穆·利德蒙行刑,以供将功赎罪。”   此话一出,在场民众登时炸开了锅。   在路利昂的历史上,还从没有一个囚犯被架上刑场、一切准备就绪了还被暂缓行刑的,这克里斯特人究竟有什么本事?   士兵们也是一头雾水,他们奉命对这克里斯特人执行火刑,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领主现在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巴纳多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捏紧的拳头松开,留下了四个明显的指甲印。   那厢的士兵已经为阿塞洛缪解开了束缚住手脚的绳索,年轻人全程任由他们摆弄,即便自己的死亡时间被宣布推迟,也不见丝毫喜悦或是庆幸。   人群围观到现在,也觉得无趣,见今天实在是没有热闹可看了,纷纷嘀咕着离开了广场,只有三三两两的,还以为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折,坚持守在原地。   霍西奥带着洛斯洁伦回到领主堡时,精灵已经骂了一路。   “人没钓出来,刑期反倒推迟了?到底怎么回事?”洛斯洁伦骂骂咧咧地,会客厅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在他的暴怒下颤抖,仆役们都立在一旁不敢抬头,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   庞西面色也不好看,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霍西奥,后者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待洛斯洁伦骂累了,霍西奥才适时地倒了杯茶,喂到他嘴边:“听听庞西大人怎么说吧,阁下。”   庞西见洛斯洁伦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这才道:“今天上午我收到了一封足足盖了六国印章的信,说什么克里斯特族有遗落已久的神赐宝藏,只有利德蒙王族才知道它的所在。那群狗东西担心那克里斯特人死了,让宝藏永埋地底,希望我推迟行刑。”   虽说路利昂在阿鲁文兽人联盟中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强国,但面对其他成员国的联合来信,庞西也有所忌惮,为了避免挑起冲突,他只好照做。   “克里斯特还有什么劳什子的宝藏?”洛斯洁伦扫了一眼霍西奥,后者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其他成员国对克里斯特宝藏提起重视并不奇怪,兽人体格健壮,力量与耐力皆是上乘,只是苦于魔法天赋极低,又没有矮人用双手掌控自然的本事,能依赖的只有一副躯体。   远古时期,纯血兽人以其势不可挡的兽形扬名世界,只是随着纯血兽人一代代传承下去,能够彻底化为魔兽形态的兽人越来越少,和祖先比起来,他们的兽形简直是刚出生的婴孩,丝毫不见当年威风。   几百年前的古籍记载有重获祖先之力的方法,兽人称之为返祖,他们认为只有纯血才能做到。只是返祖的方法大多失传,余下的也被打为禁书,就连各个家族的领袖都难以接触。   纯血兽人们清楚血脉的衰落实为必然,因而他们将希望寄托在魔法上,各个家族越来越多的魔法师就是最好的证明。   至于他们拿到宝藏之后如何分配的问题,就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了。   “所以呢?”洛斯洁伦问,嗓子还有些哑,“罗穆·利德蒙的死法从被烧死变成了刑讯致死了?”   庞西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联盟委员会决定把这件事放到联盟会议上讨论,我们得把他一起带到下次会议的主办国勒路去。”   今年的联盟会议本就预定在几周后进行,联盟委员会此举也不过是为会议多添了一项议程而已,至少表面如此。   霍西奥用帕子擦了擦洛斯洁伦嘴角流下来的茶水,若有所思。   “事出蹊跷,我们会同您一道去,”他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把其他两人也带上吧。”   见庞西面色一变,霍西奥补充:“待您成为众国之主,我们必定会感谢您的帮助。之后的日子就麻烦您了。”   庞西用手帕抹掉鼻尖的汗,再抬头时已是满脸堆笑。   “不麻烦,”他谄笑道,“怎么会麻烦呢?”   *   莫拉塞尔王国,领主堡。   身披漆黑长袍的男子穿过走廊,他一副学者模样,头发半白,饱经风霜的脸上爬满皱纹。   他的地位想必不低,所经仆役见到他纷纷停步问候,男子却紧抿双唇,视若无睹地与众人擦肩而过,一路来到领主堡的一间客用卧室。   他推门而入,待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他紧绷的双肩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窗边的青年回过头来,看见他那张皱巴巴的脸,忍俊不禁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你这张脸还真是让我不习惯,伊斯维尔。”他笑道。 第128章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 他一手在面颊边缘摸索,将表面掀起了一角。   覆盖在脸上的薄薄一层被揭开,柔软的皮肤状材料在脱离面颊之后便成了一张薄纸, 伊斯维尔将那张纸小心放在桌面上,又揉了揉僵硬的脸。   这张面具是由羊皮纸浸泡了特殊材料, 再加上一个咒语制成, 贴在皮肤表面能彻底换一副面孔, 一般情况下难以被察觉。   两人前一天晚上刚乘坐飞鹰抵达莫拉塞尔,今天就住进了领主堡最好的客房,还要多亏两人的配合。   克里斯特王国覆灭得太仓促, 加之这个民族很少与外界交流, 因而世人并不清楚他们隐藏着何种秘密,流传的只有版本不一的传说。   利德蒙是克里斯特王族的姓氏,伊斯维尔自听见这个名字时便立刻明白了阿塞洛缪的身份, 因而两人扮作游历的学者, 来到了莫拉塞尔王国的主城。   阿塞洛缪将被执行火刑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 那时候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件事,两人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并“恰巧”被领主的下属听到,顺其自然地以学者的身份被请进了领主堡,并撒下了这个弥天大谎。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伊斯维尔并不擅长说假话,所幸过去十几年的王族教育与脸上覆盖的假面帮助掩盖了他的僵硬,加上有尤卢撒在一旁附和, 他们成功激起了莫拉塞尔领主对于克里斯特遗落魔法器的好奇。   现在他们成功争取了时间,只需静候联盟会议召开。   “我总觉得还是你来假扮学者,让我做你的学生比较好。”伊斯维尔暗叹一声, 装作高傲是件难事,他总是忍不住露出不符合高傲学者性格特征的微笑。   尤卢撒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这张新面孔青涩而普通,很适合扮演那类初出茅庐的傻小子。   他笑道:“如果那样,他们只会以为我是从不知哪个角落冒出来混吃混喝的骗子,说不定还没踏进领主堡,士兵们就会挥着武器把我们轰出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仆役扬声道:“二位阁下,前往勒路王国的车队已经准备就绪,很快便要出发了。”   “知道了。”尤卢撒扬声答道。   待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尤卢撒揽住伊斯维尔的脖颈,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之后就没机会了,”他轻声道,“我可不想亲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些天下来他们四处奔波,别说温存,连亲吻都没有一个,而后的一路上一举一动都不缺人盯着,也得小心谨慎才好。   伊斯维尔笑了笑,偏头吻了吻尤卢撒的耳朵,接着重新贴上了面具。   两人刚收拾完少得可怜的行李,一只白鸟便落在了窗台上,呱呱叫着跳进了尤卢撒掌心。   “辛苦了。”尤卢撒挠了挠哥莱瓦的脑袋,从它脚上取下了那封远道而来的信。   伊斯维尔靠过去看了一眼,信来自巴纳多,说是路利昂前往勒路的队伍已经启程,阿塞洛缪、伦塔和莱恩三人都在其中。   “至少他们目前没什么事,”尤卢撒随手将信烧了,道,“巴纳多那边如果有什么事会立刻通知我们。好了,出发吧。”   伊斯维尔将他揽入怀中,长长叹了口气。   “希望他们没有被苛待。”他道。   *   入夜,行路的车队在平坦的大道边扎营,草原上陆陆续续升起了火堆。   霍西奥抱着洛斯洁伦从领主庞西的营帐内出来,精灵面露不快,咬着牙嘟囔着什么。   两个小时前,车队遭遇了埋伏,一场混战之后,他们将袭击者成功抓获,来人却不是洛斯洁伦所期盼的伊斯维尔,而是不知从哪个国家跑过来的兽人。   “他们想独占克里斯特的宝藏,”庞西阴沉道,“一个两个的,都把算盘打到了那个利德蒙身上。”   霍西奥对此并不意外,虽说名为联盟,但阿鲁文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明争暗斗最为平常,近邻的强盛会令一国深感威胁,对于任何王国来说都是一样。   草原的晚风带着凉意,霍西奥裹紧了洛斯洁伦的外衣,道:“我带您去休息吧。”   精灵哼了一声,算是许可了他的提议。   说句不好听的,洛斯洁伦现在就是废人一个,生活起居都得他人照顾,若非他如今的魔力盛于往常,“收割者”的首领必然会直接将他遣返回国。   “该死,真该死,”洛斯洁伦面色阴沉,难以抑制的魔力让帐篷内的器具颤动不止,“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不知道那群家伙又会在安特莉丝陛下面前胡说些什么,我就彻底完了。见鬼,黑暗精灵的王族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   他看上去有些不安,霍西奥安静地听着精灵的抱怨,全程只是应和,耐着性子为洛斯洁伦擦脸和身子。   兽人族和魔族尚且存在大量奴隶,原本这事情有奴隶来做,但洛斯洁伦信不过他们,霍西奥只好自己动手。   待将精灵收拾完毕,霍西奥把他在睡袋里裹好,接着便转身要出门。   “你去干什么?”洛斯洁伦在他身后问。他没法自己翻身,只能面朝上僵硬地躺在那儿,尽力向霍西奥的方向移动眼球。   “我去透透气,”霍西奥笑了笑,“很快就回来。”   男人穿过成片的营帐和火堆,来到空旷的车队旁。   随行的奴隶们在一旁牵着马匹吃草,霍西奥绕过他们,在一辆马车前停下。   值守的士兵认得他的脸,纷纷收起武器对他行了一礼。   霍西奥跳上马车,这辆经过特殊处理的囚车四壁都有结实的钢铁覆盖,只留一扇小门供进出,唯一的钥匙在霍西奥手上。   马车内的青年正在闭目假寐,听见有人进来,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客观来说,阿塞洛缪这些天的待遇其实相当不错,克里斯特宝藏事关重大,庞西撬不开他的嘴,试图用怀柔政|策感化阿塞洛缪,除了自由以外,阿塞洛缪和他的同伴享受的一切都是行路过程中能达到的最好水平。   霍西奥知道庞西下的功夫十有八九会打了水漂,但他没打算提醒。   “你看上去状况不错,”霍西奥回身关上门,意味不明道,“这些天的伙食还满意吗?”   阿塞洛缪抬眸扫了他一眼,眼底滑过一抹憎恶:“有何贵干?”   “没什么,”霍西席地而坐,笑道,“只是来通知你,方才的袭击者已经抓住了,其中就有你的同伴。”   阿塞洛缪顿了顿,他眯起眼睛望向霍西奥,只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与往日如出一辙的笑意。   枯燥,冰冷,像一潭发臭的死水。   同样的微笑却如此不同,有人令人感觉如沐春风,有人却只令人生厌。   见阿塞洛缪没什么特殊的反应,霍西奥继续问:“你不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吗?”   阿塞洛缪只觉得厌倦,数日的囚|禁与奔波让他身心俱疲,只希望这人能立刻滚出去,他知道对方在胡说八道,因而只是重新闭上双眼,没有理会霍西奥。   霍西奥见状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怜悯:“哎,这副滚刀肉的样子和你父母亲真是天差地别,就连那个骗过我眼睛的孩子都有骨气,你这个正牌王子却是这副样子,他们在天堂看见了,想必会失望吧。”   提到族人,阿塞洛缪的双拳猛然收紧,十年如一日的憎恨在胸腔翻滚,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   “你不配提他们。”他咬着牙道。   霍西奥耸了耸肩,从地上站起身,作出离开的架势:“行吧,看来你似乎并不欢迎我,那我只好先告辞了,罗穆殿下。”   他一只脚踏出马车,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道:“顺带问一句,你真的以为他们会来救你么?”   霍西奥没有得到回答,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本就没有必要。   他不在乎,而阿塞洛缪从未怀疑过。   小门砰一声关上,黑夜中的草原,偶尔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鸟鸣,隐约的马嘶和人声传入马车内,没过多久便消失不见。   阿塞洛缪在宽敞的马车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黑夜寂静如死亡,像方才的喧闹不过是错觉。   *   伊斯维尔二人搭乘的车队在路上行了约莫五日,第五天傍晚,莫拉塞尔的车队终于抵达了勒路国的王城。   勒路为莫拉塞尔的贵族在领主堡安排了房间,其余仆从则在附近的旅店下榻,由于伊斯维尔二人受莫拉塞尔领主看重,因而在领主堡里分到了一间屋子。   两人刚放下东西,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便有一名仆役过来敲门,说是莫拉塞尔领主想要见他们,两人也只好披上刚脱下的外袍,跟着那仆役来到领主堡的另一端。   莫拉塞尔的领主姓“赛和”,他面容白净,全身上下覆盖着细细的绒毛,头顶一对壮观的鹿角,从它的完整度和光泽来看,莫拉塞尔领主应当没在保养上少下功夫。   见到两人进来,莫拉塞尔领主起身招呼仆役来斟茶,又请伊斯维尔坐了:“莱托阁下,这时候打扰您真是抱歉。”   伊斯维尔随意应了一声,在莫拉塞尔领主对面坐下,态度傲慢,倒真像个顽固的老学者。   尤卢撒作为学生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莫拉塞尔领主。   “在我们之前,有其他几个王国的领主已经到了。我想您应该预料到了,他们很好奇您是从何处知道克里斯特宝藏的,如果可以,想要与您见上一面。”莫拉塞尔领主道。   伊斯维尔没有立刻回话,他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眉头微拧,似乎并不情愿。   莫拉塞尔领主倒也没显得紧张,他目前对二人的优待全是基于他们对那份克里斯特宝藏的了解,但归根结底,他们也不过是平民而已。   这位名为莱托的学者宣称自己年轻时曾游经克里斯特王国,亲眼看见了那份被认为是光明神所赐的珍宝,并目睹了它强大的神赐之力,莫拉塞尔领主对此事其实将信将疑。   但恰好路利昂抓住了一个克里斯特人,似乎还是王族,本着能给领主庞西添一点堵就添一点的原则,莫拉塞尔领主添油加醋地给其他领主写了快信,将这件事搬上了联盟会议的磋商桌。   果然,不出莫拉塞尔领主所料,学者放下茶杯,道:“既然您都这么说了,见上一面也无妨。我也想再看一眼神器的模样。”   莫拉塞尔领主闻言笑了,尤卢撒从他眼里看见了一抹轻蔑。   “那就这么决定了,今晚二位与我们一起用餐吧。”莫拉塞尔领主道。 第129章   当晚, 伊斯维尔二人与已经抵达的几位领主见了面。   伊斯维尔被安排在长桌的尽头,在他们的另一侧,坐满了来自各国的领主与贵族, 各异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他们全当不知。   伊斯维尔垂眸扫了一眼面前几乎生了锈的餐具, 古旧的模样与众贵族面前摆放的镶金嵌银的餐具形成了鲜明对比。   比起人类和精灵, 兽人的性子更直来直往些, 没有太多寒暄,便有人先发了难。   “恕我直言,您看上去不很年轻啊, 真的不是因为老眼昏花记错了吗?”最先开口的是坐在二人对面的年轻贵族, 他们没有自我介绍,伊斯维尔凭他灰黑色的双耳和皮肤看出,他大概是勒路领主的某一位子嗣。   伊斯维尔仍记得要维持自己学者的形象, 闻言, 他同尤卢撒要求的那样拧起了眉, 不满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宝藏的存在么?”   “当然不是,但我们也没法排除有人借着莫须有的宝藏浑水摸鱼的可能,不是吗?”那贵族轻笑道,“更何况,走遍了大江南北, 您的身子骨还真是硬朗啊。”   话音刚落,伊斯维尔便觉一阵危机感从后背蹿升,劲风袭来, 灰黑的利爪袭至身前,染成花白的额发随之拂动。   伊斯维尔没有动弹,任由那只利爪擦过自己的鬓角。   “哦, 抱歉,”那贵族摊开双手,掌心里躺着一只米粒大的死虫,“我看见您的肩膀上停了一只小玩意,请别介意我的冒犯。”   伊斯维尔的双眼僵硬地转向他,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白着脸说不出话。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猛地推开那贵族,怒道:“一只小虫子而已,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虽然我们是平民,但也不是供你们戏弄的玩具!如果诸位不相信宝藏的存在,那我想我们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那贵族打量着他,闻言终于露出些许歉意的神色:“是我考虑不周……”   “够了,芒戈,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坐在首位的勒路领主打断了他的话,“丢人现眼,下去!”   名为芒戈的贵族扫了领主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餐厅。   勒路领主对身旁的侍从说了句什么,那人转身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只丝绸软垫,其上安放着一套镶金餐具。   “芒戈个性顽劣,请阁下不要见怪,”勒路领主示意侍从替换伊斯维尔面前的餐具,笑道,“日后我会让他来向您赔罪。”   尤卢撒气愤地看了伊斯维尔一眼,见他不欲追究的模样,终于是退了回去。   这出闹剧让兽人们对二人稍稍放下了提防,随后他们便问起和克里斯特宝藏有关的事情来,伊斯维尔的说辞与先前一模一样,就算莫拉塞尔领主全程在一旁留意,也挑不出丝毫差错。   “如果诸位对我的说法还有什么疑惑,不如直接当面去问那个克里斯特人,”伊斯维尔沉着脸放下刀叉,自晚宴开始后,他的神情就没有和缓过,“我身体不适,恕我先离席了。”   语罢,他也没管其余人如何反应,径自带着尤卢撒离开了餐厅。   两人离开后,餐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屋内一时没人开口,只有刀叉与餐盘磕碰的轻微声响。   最后还是勒路领主先开了口:“那两个人,确实可信么?”   “目前看来,他们没有说谎的迹象,”莫拉塞尔领主回答,“两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想必也不敢撒这种弥天大谎。”   “那可说不准,贱民们为了荣华富贵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另一名领主用力叉起面前的肉排,哼道。   “话又说回来,我们在这里争论也得不出结果,”另一人道,“他们说得没错,再多的试探,不如自己去问那个克里斯特人来得快。”   “说起来,庞西的队伍怎么还没到?不会是先从那克里斯特人口中套出了宝藏的所在,故意在路上耽搁拖延时间吧?”   勒路领主闻言摇了摇头,这次的联盟会议由勒路主办,她便理所当然地担任了联盟委员会的主席:“不会,我已经召集过临时会议,派遣了一批战士先行前往克里斯特遗迹。”   餐厅再次陷入沉寂,众贵族们低垂下头,似乎专注于面前的食物,实则内心各有考量。   虽说怀疑,但没人比他们更希望那学者说的是真话。   兽人身体素质强悍,但以兽化形态称霸世界的时代终究是成为了过去式。   人类和魔族崛起,矮人的科技飞速发展,而兽人族的血脉却因一代又一代的种族融合衰落,至今纯血兽人都是少见,更别提能完全继承先祖之力自如运用兽形的了。   这些年下来,他们疯狂寻求外力以壮大国力,其努力却是杯水车薪。近几年,他们将目光放在了魔法身上,尽管兽人族本身没有任何魔法天赋,他们也从世界各地高价雇佣了魔法师坐镇。   如果阿鲁文能获得那件神赐之物,不说重建昔日辉煌,至少能把兽人族从衰落的道路上拯救出来。   在众贵族的翘首盼望中,路利昂的车队终于在联盟会议召开的前三天抵达了勒路。   阿塞洛缪的囚室被安排在地牢的最深处,由各国分派士兵轮流值守,在联盟会议正式召开前,任何人都不得前往会见。   对于领主来说,承办联盟会议或许是莫大的荣誉,但对于领主堡的仆役们,这不得不被称为一项沉重的负担。   领主堡的后厨在下午两三点钟便开始为晚餐做准备,各国餐点的分配、各个领主的口味都得打点周到,若是遇上口味挑剔,脾气又暴躁的,仆役们被迁怒也是在所难免,只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哎,安妮,把这饭送到地牢里去。”厨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掌心的油脂,用下巴点了点拥挤的灶台边的那两只餐盘。   安妮是两个星期前刚被招进领主堡的,平日里也多干些跑腿之类的杂活,闻言她端起餐盘,奇道:“这荤素搭配的,这地牢里关了什么人物,这几天都好吃好喝地供着?”   那厨娘瞪了她一眼,道:“要在领主堡里长久地做下去,就要学着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懂不懂?”   安妮吐了吐舌头,转身离开了厨房。   从后厨到地牢入口需要穿过一条长走廊,安妮加快脚步,以免傍晚的风把食物给吹凉,又担心走得快了把托盘给洒了,走走停停地,一看就是个新手。   她在走廊的拐角转了个弯,注意着不让碗里的汤洒出去,没留意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安妮惊呼一声,眼看着那一盘子食物就要飞出去,另一只手却托在了餐盘的另一端。   “嘶,小心点。”青年后退一步扶稳了餐盘,拧眉道。   安妮还有些惊魂未定,捧着餐盘僵硬地连声道谢。   “以后注意点就好,哎,你们也不容易,最近领主堡是不是挺忙的?”那人松开手,问她。   安妮觉得这人的声音很好听,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只见对方用帽子包着头发,容貌普通,却身量修长,挽起袖子下的小臂线条分明,让人觉得长了这样一张脸着实可惜。   她猜想对方大概是某个领主带来的仆役,不由得生起了些亲切感。   “确实很忙,”安妮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抱怨,“本来事情就够多的了,芒戈大人最近还与领主大人闹了别扭,一天到晚往外跑,吃穿都得我们伺候着。”   “嗯?这又是怎么回事?”   “毕竟芒戈大人年轻气盛的……哎,不和你说了,别误了点。”安妮匆匆和那人道别,与他擦肩而过。   她没发现,在那只面包的底部不知何时划开了一道小口,一张纸片深藏其中,若非端起仔细观察,看不出异样。   尤卢撒回头看了一眼女仆离开的方向,转身往自己的屋子里去。   今晚还有的忙呢。   那厢的伊斯维尔已经在窗边坐了半个小时,作为学者,他不方便像尤卢撒那样到处跑,平日里也只得一个人留在屋子里,看看窗外的风景打发时间。   今晚两人要出领主堡一趟,待尤卢撒回来,他们就得启程了。   伊斯维尔坐在窗边翻过一页书,忽见房间下方的道路尽头走来一抹金色,他觉得眼熟,放下书望了过去。   那是……莱恩?   伊斯维尔有些惊讶,庞西的车队抵达之后,阿塞洛缪他们都被关入了地牢,莱恩怎么……   他沉吟片刻,披上斗篷从小路下了楼。   莱恩身穿女佣的衣服,手里捧着一只托盘拐进了一条小路。   托盘里的餐碟确实太重了,她几乎每走几分钟就要歇一阵,只是这么长一段路下来,她也累得不轻,手中托盘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双手捧住了她手中的餐盘,轻轻巧巧地接了过去。   “啊,谢谢,”莱恩把酸痛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抹了抹,抬头望去时,见对方披着斗篷,兜帽边缘露出一点儿白发,“您……”   话音未落,一个隔音结界便将两人包裹其中。   “莱恩小姐,您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人开口问。   莱恩愣了愣,她立刻认出了对方的声音,犹豫道:“您……难不成是伊斯维尔阁下?”   对方微微颌首,帽檐底下的双眼温和地望向莱恩,年轻的兽人于是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   她咽了口唾沫,问:“我也想问问,您怎么在这儿?” 第130章   不等伊斯维尔回答, 莱恩何其聪明,很快就意识到了,克里斯特宝藏一事十有八九就出自伊斯维尔几人之手。   她顿了顿, 低声道:“你们胆子真大。”   伊斯维尔不置可否,他拉紧了兜帽, 道:“那您呢?我还以为您和伦塔小姐他们在一起。”   提到这个, 莱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抖, 面上闪过一抹惊惧。   “我没有,”她颤声道,“我没有背叛……”   莱恩摇着头不住后退, 伊斯维尔不明所以, 正欲开口安慰,忽听头顶传来窗帘扯动的声响。   他飞快扫了一眼周围,意识到他们身处于勒路领主及其亲眷居住的领主塔之外。   窗帘被拉开, 一人从上方的塔里探头出来, 向外张望。   “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儿子的声音唤回了勒路领主的思绪, 她最后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花园,回头关上了窗。   “坐吧,芒戈,”领主倒进座椅里,两个指头捏了捏眉心, “过两天的联盟会议,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席位,这些日子就别乱跑了。”   芒戈拧眉, 不快道:“我对这会议不感兴趣。你有那么多子嗣,随便找一个去不就得了?”   领主恨铁不成钢地望向芒戈,兽人重血统, 在她的所有子女里,他的血脉最为精纯,本是她最看好的继承人,偏偏个性过于叛逆跳脱,若非有她压着,还不知会成为哪种不学无术的样子。   “这是专门为你留的位置,”领主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严厉,“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明白吗?好好收拾自己,被其他领主看见勒路的第一继承人居然是这副缺乏教养的样子,丢的是勒路的脸!”   她面色不善,芒戈缩了缩脖子,嚣张的气焰下去了几分。   他只觉得母亲小题大做,他联想起前两天的晚宴,关于他试探那学者的事,领主虽说当面把他呵斥了一顿,事后却也没让他上门道歉,足以见得领主对那两人其实并没多大重视,现在怎么又嫌弃他教养不够起来了?   想到这里,芒戈底气足了起来,他倏地起身,不满道:“谁爱去谁去,谁要管那些条条框框?反正我的脸面早就已经丢尽了,再丢一次也无所谓。”   语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由母亲在身后如何呼唤都没有停步。   领主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被气得头疼。   这一个个的,要么性格叛逆,要么血脉不纯,她怎么就生不出一个完美的继承人呢?   领主扫了一眼窗外,只觉得烦心,刷地将窗帘重新拉了回去。   待周围重新安静下来,伊斯维尔才从生长的灌木中走出来。   他垂眸望向莱恩,问:“您方才……”   短短几分钟功夫,莱恩却已经调整好了情绪,闻言她摇了摇头,歉意道:“抱歉,伊斯维尔阁下,我得先离开了。如果回去晚了,我的父亲……路利昂的庞西·葛尔沙大人就得发火了。”   语罢她便接过伊斯维尔手中的托盘,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花园。   伊斯维尔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若有所思。   莱恩小姐是路利昂领主的女儿?这他倒是从未听说过。   伊斯维尔没有考虑太多,见天色已晚,很快便回了房间。   他到的时候尤卢撒也已经回来了,好奇地问他:“你上哪儿去了?”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窗外,道:“我刚刚碰到莱恩小姐了。”   “莱恩?”尤卢撒拧眉,“她为什么……”   伊斯维尔便将自己的推测一并说了,尤卢撒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你想到什么了?”伊斯维尔问。   “……不,没什么,”尤卢撒摇头,“收拾一下,我们要出发了。”   当晚两人换了身衣服,待领主堡终于在夜色中安睡,尤卢撒抱起伊斯维尔,悄无声息地跳下窗台,避开巡逻护卫的视线,离开了领主堡。   兽人族的建筑色调以灰黑色为多,略显杂乱地排列在城中,像一座又一座坚硬的军事堡垒,羊肠小道将主城分割成数块,天色已晚,少有人穿行。   伊斯维尔察觉尤卢撒今晚似乎有些沉默,他收回注视着城市建筑的目光,冷不丁道:“我们这样不像私奔吗?”   尤卢撒脚下一滑,险些带着伊斯维尔从屋顶上掉下去。   “这种时候说什么……私奔的话?”尤卢撒耳朵红了一圈,他把伊斯维尔往上托了托,以免把人摔了,“抱你一路胳膊都酸了,再说傻话把你扔下去信不信?”   伊斯维尔已经习惯了尤卢撒的言行不一,他垂眸看了一眼夜间空旷的街道,笑道:“你累了的话,我抱你好不好?”   “谁要你抱?笨手笨脚的,不小心就从这儿滑下去了。”尤卢撒嘀咕,脚下加快了速度。   主城边缘的一座小旅店,一名男子正把切成小块的生肉往白鸟嘴里喂,听见窗户边传来动静,白鸟激动地扑扇着翅膀从他手里跳了出来。   “哟,来了?你俩——”巴纳多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尤卢撒抱着伊斯维尔从窗外跳了进来,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这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好过头了?伊斯维尔没病没灾的,有腿不会自己走吗?非要抱着。   巴纳多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领主堡那边怎么样?”   “按计划,”尤卢撒把伊斯维尔放下,摊开手掌接住了飞过来的哥莱瓦,“我们已经告诉了阿塞洛缪,之后等待时机就行了。”   宝藏的存在纯属伪造,因而尤卢撒给阿塞洛缪送了信,以统一他在联盟会议上的说辞。   他们清楚阿鲁文内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当那群兽人按着阿塞洛缪的指示前往克里斯特遗迹却一无所获时,最先怀疑的,不会是阿塞洛缪。   待他们为了宝藏行动起来,无论是发生内部争端或是带着阿塞洛缪亲自前往,他们都能找到营救的机会,最后再寻一件宝物装点一下当作宝藏,到那时候,这场为了救人营造的骗局就能顺利落幕。   “后路也安排好了,”巴纳多道,“之后给我个消息,立刻就能离开。”   而后三人又商议了些细节,有些事情在信件里说不清楚,他们抓着这个机会把一些问题又调整了一下,结束时已经到了深夜。   “对了,巴纳多阁下,”伊斯维尔偏头看了尤卢撒一眼,后者知道他要问什么,耸了耸肩示意他随意,“有关莱恩小姐的身份……”   “身份?”巴纳多的眉头皱了皱,“什么身份?”   伊斯维尔顿了顿,没有继续问下去。   这件事还是让莱恩自己说来得好些。   “没什么,那我们就先走了,”伊斯维尔笑道,“您这两天注意安全,我们不确定通缉令光是在路利昂还是整个阿鲁文都有效。”   “那必须,我马大哈也没到那种程度。”巴纳多伸手接过白鸟,哥莱瓦好几天没见尤卢撒,现在又要分开,颇有些恋恋不舍。   “这下知道想我了?”尤卢撒弹了一下哥莱瓦的尾羽,扑哧笑了,“再等两天。”   他自然地抱起伊斯维尔,在巴纳多古怪的目光中离开了。   “虽然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不过,他们两个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点?”巴纳多拨了拨哥莱瓦的羽毛,纳闷。   两个大男人这样抱来抱去的,巴纳多自问换做自己,应该不太能接受。   哥莱瓦“呱”了一声,跳进了它还没来得及吃完的肉碗里。   两天后的上午,联盟会议准时召开。   阿鲁文的联盟会议由联盟委员会主持,通常持续将近一个星期,其间不乏有领主贵族因为意见不合急了眼对骂的,没有大打出手还是委员会维持秩序的结果。   但在克里斯特宝藏面前,这些昔日重要的事项都成了普通的流程,过往几年通常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经历磋商扯皮的事项在今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达成了一致,在会的所有人在无形之间达成了共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流程迅速推进下去。   在长长的清单翻过一页又一页后,参会者们翘首以盼的环节终于到来。   “接下来会议商讨的事项是委员会临时所加,我们将在此商讨有关克里斯特国宝藏一事。   “克里斯特国覆灭已久,其宝藏也随着时间长眠,但现在,出现了一名克里斯特王族后人,作为昔日友邦,我们有义务帮助他让故国珍宝重见天日。”   若是伊斯维尔二人受邀参加这场会议,尤卢撒听见这话想必会翻一个巨大的白眼——说的比唱的好听,要真把那宝贝挖出来,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   而现在在场的只有一干兽人贵族,因而他们只是保持着微笑,只有最角落的芒戈不屑地抠了抠指甲,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护卫推开大厅的门,将那名落魄的王族带了进来。   阿塞洛缪这些日子一改在路利昂的残酷待遇,勒路专门为他在地牢开辟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单间,吃穿住用皆是贵族水准,除了没有自由,简直是被当成了座上宾。   仔细想来,阿塞洛缪约莫也是亡国之后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但他面上没有丝毫谄媚或是受宠若惊,他被护卫带往大厅中央,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泰然自若。   “日安,利德蒙殿下,您这些日子在勒路住得可好?”首位的勒路领主温声道。   阿塞洛缪平淡的目光扫过高座上的兽人,这群愚昧的肉块被贪婪驱使,用自以为隐蔽的渴求目光打量着他。   “我住得不错,”他道,“多谢阁下款待。”   勒路领主闻言笑了笑,道:“利德蒙殿下,我们现在正在商议有关克里斯特宝藏一事,恕我们冒昧,宝藏一事可算属实?”   阿塞洛缪迟疑片刻,似乎在考虑家族传承与自己的性命究竟哪个更重要。   半晌他颌首,道:“确实存在。”   大厅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勒路领主用力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才继续道:“我们很遗憾贵国的遭遇,但这样一件宝物消失于大地之上,实在是可惜,如果您愿意的话,阿鲁文愿意帮助您,让宝物重见天日,您觉得呢?”   这次阿塞洛缪没再犹豫,没等勒路领主继续发问,便将与宝藏有关的一切娓娓道来。   “那是从克里斯特建国初期留传至今的珍宝,它保存在国库最隐秘、最安全的角落,一间只有王族才知道如何进入的密室。”   “所以那水晶树的传说是真的?”一人迫不及待地问。   阿塞洛缪的双眼缓缓扫过在场众人,目光沉沉。   “当然,”他道,“那是光明神所赐,世间仅此一株的水晶圣树。” 第131章   此话一出, 全场轰然而动。   “克里斯特是神眷之族,”阿塞洛缪没有在意贵族们或振奋或怀疑的议论,他来到一名仆役面前, 提起盘中茶壶,将滚烫的热茶浇在了手臂上, “从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便可窥见一二。”   他再次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兽人们渴求而狂热的目光落在阿塞洛缪身上, 似乎从那条发亮的手臂中窥见了宝藏的神秘一角。   “每年祭祀,先父都会用美酒浇灌水晶树,隔日树梢便会滴落露水。圣水有滋养魔力之效, 为避免纷争, 克里斯特每年也只有在祭祀之日才会使用水晶树……”   “这件珍宝现在在什么地方?”一人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你说的那间密室,要怎么才能进去?”   阿塞洛缪顿了顿, 不紧不慢地将储存水晶树的位置和方法仔细说了。   由于伊斯维尔的身份是碰巧参加过一次克里斯特祭祀的学者, 因而他只是简单描述了宝藏的外观, 在阿塞洛缪口中,那株水晶树和伊斯维尔所述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若会议之前尚有人对那名学者口中宝藏的存在怀有疑虑,到了现在,在场所有人都对阿鲁文能增添一份无上至宝深信不疑。   “我们会派遣兽人战士前往探查,”勒路领主轻咳一声, 长久以来沉静的面庞也难掩激动,“利德蒙殿下,这几日您就安心在领主堡等候消息吧。”   阿塞洛缪颌首, 没有丝毫留恋地回头,在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大厅。   厅门闭合,当下有贵族迫不及待道:“还等什么?快给那边的人传消息!”   文官将方才记录的阿塞洛缪的叙述交给了勒路领主, 她抽出一份羊皮纸,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誊写了一封信件,小心地盖上联盟委员会的印章。   众人目送传信的信鸽飞离大厅,恨不得跟着那鸽子一同飞往克里斯特遗迹才好。   “既然如此,”勒路领主道,“今日会议结束。明日诸位请按时抵达,共议其余事项。”   参会众人纷纷应和,至于各自都在想些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勒路领主长长吐出一口气,待心跳平复,她抬眸望向大厅角落为儿子安排的座位,本想问问他今日有什么收获,却见原处早已空无一人。   这孩子……   勒路领主摇了摇头,但至少今天会议进展顺利,她心情不错,还是没有说什么。   那厢,阿塞洛缪再一次被带回了那间华丽的地牢。   大厅污浊的空气令他厌倦,阿塞洛缪本想先休息会儿,但没等他往床上躺,便有一名守卫敲了敲房门。   “什么事?”阿塞洛缪问。   “您的同伴想要见您。”那守卫在门外道。   与其他囚室不同,这间屋子四面皆是封闭,算是一方独立的隐私空间,与此同时,兽人们还给了阿塞洛缪小小的选择权,这些日子里,阿塞洛缪见过伦塔一次,确认了她现在的安全。   只是莱恩……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囚室角落木盒状的装饰物,敛下眸中思绪,扬声道:“请她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伦塔,她与阿塞洛缪一样身佩魔法抑制器,行动难免受阻,因而步伐显得有些迟缓。   待守卫将门关上,伦塔便急切道:“你真的把你们民族的宝物送出去了?”   见阿塞洛缪沉默不语,伦塔拧眉,似在懊恼:“那可是神赐的宝物,你先前不是说它甚至能增强魔力吗?”   “国都亡了,守着那宝物有什么用?”阿塞洛缪反问,“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活着与他们会合。”   伦塔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半晌她才道:“可你有他们的消息么?”   阿塞洛缪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苦涩:“没有。说不定他们早就……”   “不会的,他们……”伦塔似乎想要反驳,但终究是找不到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有守卫敲了敲门:“阁下,时间差不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若有第三个人在屋内,就会发现,两人眼中没有悲伤,没有困惑,他们的双手飞快地打着手势,以交换获得的情报。   “那我走了,”伦塔叹了口气,拍了拍阿塞洛缪的肩,“你也别……哎,你好好休息吧。”   守卫推门进屋的时候,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接着便把伦塔带了出去。   门在面前咔哒一声合上,阿塞洛缪重新倒回床上,一只手遮住了双眼。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抓过被子将整张脸埋了进去,憋得满脸通红,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笑声被旁的人听了去。   宝物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在当初“收割者”将克里斯特灭国的时候,他的父亲亲手将它砸得粉碎,在他看来,比起让这宝物落入魔族手中,倒不如让它和克里斯特一起消亡于时间的长河里来得好。   神眷神眷,受眷顾的到底是谁?   阿塞洛缪笑得累了,终于闭上双眼,在窃听魔法器几不可察的杂音中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联盟会议一同往常地持续下去,直到那之后的第三天,从克里斯特遗迹传来了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   “没找到水晶树?怎么回事?”这个消息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有心急的已经站了起来,把桌子拍得哐哐直响。   “那个克里斯特人骗了我们?”一旁的莫拉塞尔领主问。   勒路领主合上那封信,面色凝重。   “不,”她摇了摇头,“密室确实存在,所进入的方法也与他口中所说完全一致,只是那宝藏不翼而飞了。”   “你的意思是……”一人迟疑道,“有人先窃走了水晶树?”   勒路领主摇了摇头,道:“还是先问问那克里斯特人吧。”   于是阿塞洛缪再一次被人从地牢里带了出来,在一干兽人堪称质问的目光下,他依然是那副淡然的模样。   “我们的战士并没有发现水晶树的存在,”勒路领主道,“您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么,利德蒙殿下?”   阿塞洛缪双眼微睁,看上去有些惊讶。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反问:“你会忘记自己家传的珍宝放在什么地方吗?”   他的反应在在场兽人的预料之中,勒路领主沉吟片刻,问:“您先前曾经将水晶树的消息透露给旁的人吗?”   “没有过,但水晶树自十几年前便长埋于地底,应该不会平白消失才对。”   勒路领主却注意到阿塞洛缪在话语间似乎对将他带往勒路的庞西多有留意,她扫了一眼领主位上的庞西,比起以往表现出来的对魔法的极端狂热,这两天的庞西却对克里斯特水晶树一事不怎么在意,反倒全程不耐烦的样子,似乎会议早些结束才合他的意。   她沉吟片刻,让卫兵先将阿塞洛缪给送了回去。   “这下该怎么办,诸位?要再派支队伍过去么,还是说今天就这么散了?”庞西靠在座椅里问,他已经受够了这无休无止的会议与争论,恨不得立刻结束这该死的议题回路利昂去。   他对克里斯特的宝藏确实有兴趣,但水晶树只有一株,必然不可能让联盟中的所有成员获益,更别说他们还并不清楚它究竟有什么效果。   洛斯洁伦已经同意帮助他返祖,这一株水晶树究竟是没有自身力量的提升来得直接。   他的反应落在勒路领主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她笑了笑,道:“不必着急,葛尔沙阁下,水晶树总会找到的。”   “您确实不必着急,”莫拉塞尔的一名贵族冷不丁道,“毕竟最先前往克里斯特遗迹的战士都是勒路的人,不是吗?”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是诧异,因为莫拉塞尔领主点出了一个他们未曾设想的可能性。   勒路领主抬眸,正与莫拉塞尔领主似笑非笑的眼睛对上视线。   “你这是什么意思,赛和?自上任委员会主席以来,路佛阁下向来兢兢业业,难道说她还会背着我们自行取走水晶树吗?”一人跳起来质问。   “我并无恶意,只是现在想来,路佛阁下提前派遣勒路战士前往的举动确实不妥。”   眼见着他们就要吵起来,勒路领主及时抬手制止了他们,道:“赛和阁下的怀疑确实不无理由,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有关水晶树的事,我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天的联盟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有几名贵族似乎是意见很大,到最后直接拉下了脸甩手走人,只有几位领主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庞西不知道勒路领主打的什么算盘,当天晚宴过后便离了领主堡去外面寻欢作乐了,酒喝得醉醺醺的,到了半夜才回去。   他的住处在勒路领主堡占据了一整座别院,除他以外,只有几名服侍的佣人在这里居住。   庞西在门口等了半天,见没有一名佣人上来为他更衣,不快地嚷道:“人呢?主人还没回来,一个个都先歇下了?”   大概是听见了他的叫嚷,二楼传来一线光亮,莱恩提着灯从楼上下来,衣着整齐,看上去不像刚起来。   就同其他一些领主一样,庞西子女众多,但血脉纯净的后代寥寥无几。   他的正妻约莫是祖上混杂了其他种族的血统,生下的子女个个血脉杂乱,这个和家仆所生的私生女虽说也是个混血,但那头金发也算是有几分葛尔沙家族的样子。   因而自庞西启程前往勒路,他便将莱恩放了出来,也好让她学学规矩。   见他回来,莱恩有些怯怯,生怕庞西打她,低声道:“父亲,有来客。”   “来客?”庞西举起双臂让莱恩帮他脱下外套,随口问,“谁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这里?”   莱恩顿了顿,如实道:“是路佛大人,父亲。” 第132章   “路佛?”庞西的醉意清醒了几分, “人在哪儿呢?”   “在书房等候您,父亲。”   庞西撇下莱恩往楼上去,不忘道:“倒杯酒上来。”   莱恩点头应下, 她嗅到空气中萦绕的廉价香水味道,强忍下打喷嚏的冲动, 转身进了后厨。   勒路领主依然是那副让人生厌的温和模样, 这时候正站在门边欣赏那尊不知出自谁手的狼型雕塑, 庞西看见小桌上摆着一只喝空了的茶杯,大概是莱恩自作主张给勒路领主端上的。   庞西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皮笑肉不笑道:“这大晚上的, 您还真是勤勤恳恳。”   “您说笑了, ”勒路领主淡淡道,“我来拜访您是有要事要与您商量。”   “哦?您有何高见?”   “我就开门见山了,阁下, 克里斯特水晶树的失踪, 与您是否有关系?”   此话一出, 庞西不由得愣了愣,他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勒路领主认为他在装傻,不动声色道:“我早些时候去问了利德蒙,他说自己不记得来勒路之前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时常头晕目眩,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他的异常状况, 您没有发现么?”   “我为什么要去在乎一个贱民的状况?”庞西怒及反笑,“你不要血口喷人,路佛!”   他刷地从沙发上起身, 刚要再反驳什么,书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莱恩推门而入,手中的托盘上摆放着一只酒杯。   “父亲,请用,”她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将酒杯在庞西面前放下,迟疑道,“父亲,请不要激动……”   庞西不耐地往门外一指:“滚出去!没你说话的份!”   莱恩低头讪讪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书房的门再一次合上,勒路领主轻笑一声,道:“何必如此暴躁,她毕竟是您的女儿。”   “和你无关,”庞西恶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我话放在这里,水晶树的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那么,勒路的魔法师在利德蒙身上发现了记忆读取魔法留下的痕迹,您又要如何解释?”   庞西能怎么解释?阿塞洛缪的看守都是霍西奥在负责,天知道那个魔族的走狗对那个克里斯特人做了什么,庞西却又不能直接把这事透露出去,要其他领主知道他私联魔族,非得把他扒一层皮。   见他不回话,勒路领主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意思,起身道:“如果您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会在明天的联盟会议上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如果您回想起了什么,就请在会议上告诉我们吧。”   见她转身要走,庞西忙扯住她,怒道:“放到联盟会议上?你这是想要逼迫我承认水晶树就是我拿的?”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水晶树失窃毕竟事关重大,您又是第一个接触罗穆·利德蒙的领主,此举并没有什么不妥吧?”   勒路领主和庞西纠缠得也有些烦躁,加之天色已晚,一天的疲惫积压下来,让她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刻薄了些:“更何况,您确实有合理的动机,不是吗?诸国中只有您尚未确定合适的继承人,我想并不是子嗣稀薄的原因吧?”   这话无疑是在暗讽庞西血脉断绝,狠狠刺中了庞西心底最疼的位置:“混账,你说什么?要不是当时与隐峰开战时葛尔沙家族冲在最前头,还不知有没有今日的阿鲁文!”   当初葛尔沙家族死了那么多纯血兽人,现在这头光知道躲在后方只说不做的老狼居然还拿血脉讥讽起他们来了?   怒火从胸腔攀升而上,直烧得庞西双目通红,理智全无。他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竟是抄起门边的狼头雕像,往勒路领主头上狠狠抡了下去。   那几秒钟过得极慢,庞西看见女人的双眼倏然突起,头骨棉花般凹陷下去,鲜血和碎骨随之飞溅而出,她身形瘫软,几乎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便扑通栽倒在地。   石像脱手而出,砸在书房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庞西注视着地板上逐渐失去生息的、仍在痉挛的身躯,大脑一片空白。   约莫几秒钟,又或许是半小时,他不可置信地俯下身去试探勒路领主的鼻息,理所当然般地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该死。他想。现在该怎么办?   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庞西手中并不是没有过人命,兽人领主多多少少上过几次战场、斩过几次叛徒,但这次,他杀死的对象身份有些特殊。   他四处看了看,沉吟片刻,决定先找个地方将勒路领主的尸体藏起来。   他正拖着尸体往门外挪动,书房的门就嘎吱一声推了开,庞西一惊,下意识后跳一步,一手背到身后,隐隐有变作兽爪的迹象。   “嗯?领主大人这是在做什么?”霍西奥推门而入,看见一地狼藉,不由得挑了挑眉。   庞西看见是他,暗自松了口气,道:“如您所见,我们……闹了点儿矛盾。”   “哦,那这矛盾还真够大的,”霍西奥笑道,“您打算怎么办呢?”   见庞西不语,霍西奥继续道:“如果您暂时没有打算,我倒是有一个想法,阁下不妨听听。听说兽人族的先祖依靠吞噬同族获得力量,他们四处征战,其中以葛尔沙家族的先祖为首,如今您却……”   庞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惊疑不定道:“您难道要我……不,这样会毁了葛尔沙!”   “不,”霍西奥微笑,他退出书房,转身往洛斯洁伦的房间走,“是让葛尔沙家族再次君临阿鲁文。”   *   次日清晨,领主们再次齐聚一堂,等候勒路领主所承诺的结果。   然而距会议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主席位依然空空如也,让侍从去寻人,却也没有什么消息。   不仅如此,连路利昂的领主庞西也没有来。   “不会带着水晶树潜逃了吧?”一人狐疑道。   “胡扯,领主的位置没有了,她拿着水晶树能做什么?”   “难不成是不敢面对我们么?区区一个晚上,她又能查出什么?”   众人正议论着,大厅的门突然滑开了。   他们纷纷向门口看去,以为是勒路领主姗姗来迟,没曾想,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是同样迟到的庞西。   看见他的模样,莫拉塞尔领主缓缓起身,面色惊惧交加:“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其余人也大为震恐,一夜过去,庞西的体格却较昨天膨胀了数倍,几乎挤不进大厅数米高的门。他浑身体毛疯长,脖颈周围生了一圈粗长的金棕色鬃毛,与其余领主们曾见过的兽形全然不同。   在场众人无端觉得恐惧,只见庞西回身关上会议厅大门,面部肌肉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可怖的微笑:“诸位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恐惧?我不过是站在这里罢了……”   他肌肉虬结的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一把捏住了一名试图从他身后挤出门外的贵族的头颅。   兽人五指猛然收紧,那贵族惨叫一声,身体疯狂抽搐,紧接着无力地垂落下去,竟是直接被捏爆了脑袋。   “庞西·葛尔沙!”莫拉塞尔领主又惊又怒,他的本体一贯厌恶肉食,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让他作呕,“你这是想做什么?路佛阁下呢?”   庞西没有理会他,巨狮张开血盆大口,手腕一抛,便将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丢入了口中。   牙齿嚼碎血肉的声响令在场众人头皮发满,偏偏为了避免被不必要的人听见会议内容,联盟会议的大厅除了一扇供进出的大门外再无其他出口,现在大门被庞西堵着,他们只能尽量远离这个疯子。   “咕咚”一声,庞西将那倒霉的贵族咽了下去。他擦了擦绒毛蘸上的血迹,嘴角扯开,露出一个狞笑:“真的想知道的话,自己亲口去问她怎么样?”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一道劲风吹来,最前方的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以同样的方式死于庞西之手。   一时间,尖叫声与怒吼声响彻大厅,贵族们纷纷变作兽形,将庞西团团围在其中,然而即便是他们之中体型最大的在庞西面前也不过是矮人,再锐利的齿爪也刺不破巨狮的表皮,长尾横扫,兽人们便倒了一片。   有胆子小的已经趁着庞西被其他人拖延住的机会从大厅跑了出去,他们边跑边胡乱喊着什么,吸引了不知情人的视线。   伊斯维尔自会议开始时便时刻关注着大厅的动向,看见有兽人贵族尖叫着跑出来,不由得惊讶。   紧接着他便觉脚下一阵震颤,伊斯维尔心头忽生不妙的预感,离开房间想打听消息。   他一路来到会议大厅附近,沿途人群四散奔逃,几分钟前还尽然有序的领主堡登时被尖叫与绝望笼罩,已经有贵族带着成群结队的卫兵涌入走廊。   伊斯维尔拦住一名士兵,问:“这是怎么了?”   那士兵扫了他一眼,正要回话,前面的贵族便不耐地打断了他:“我记得你,你是赛和领主带来的那个外族人?老实待着,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   说着,他便让士兵撵伊斯维尔走开,精灵闻言,只好暂时折返。   伊斯维尔本想先回去找尤卢撒商量,刚走到门口,便和急匆匆进屋的尤卢撒撞了个满怀。   “这是怎么了?会议大厅打起来了?”伊斯维尔扶住尤卢撒,问。   尤卢撒定了定神,反手捉住了伊斯维尔的胳膊。   “机会来了。”他说。 第133章   会议厅的突发事件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领主堡, 从各国远道而来的领主们多多少少带了些仆役和护卫,但面对身形甚至在不断膨胀的庞西,就算是再勇猛的战士也无能为力, 一时间逃的逃散的散,场面混乱不堪。   尤卢撒趁乱混进了地牢内, 守卫们大多数已经逃离了此处, 剩下少数坚守岗位的也拦不住他, 尤卢撒长驱直入,一路来到了最深处关押阿塞洛缪的监狱前。   房门被一脚踹开,屋内的阿塞洛缪向门外投来目光, 见是尤卢撒, 不由得一顿。   “怎么,看见不是伊斯维尔很失望?”尤卢撒挑了挑眉,黑雾劈开木柴般将阿塞洛缪四肢的魔法抑制器斩断, 好让他能自由活动, “伦塔在哪?”   阿塞洛缪扫了他一眼, 道:“跟我过来。”   伦塔的囚室距阿塞洛缪不远,她没克里斯特后人这样好的待遇,但比起其他囚犯来也没少了吃穿,看上去气色还算不错。   她一出门,见伊斯维尔不在, 揪住尤卢撒便问:“伊斯维尔阁下呢?”   尤卢撒向走廊尽头扫了一眼,意味不明道:“去找莱恩了。”   自上次偶遇之后,伊斯维尔便没再见过莱恩, 经过多方打听,他来到了被分配给路利昂的那块区域。   屋内的仆役早就四散而去,伊斯维尔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进了大敞的房门, 却见莱恩坐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瘦弱的脊背还在不住发抖。   “莱恩小姐?”伊斯维尔靠近过去,试探道。   听见他的声音,莱恩一个激灵,她抬眸望向伊斯维尔,惊惧从她眼底一闪而过。   “您……”她犹豫道,“您是来……”   “我会带您出去,”伊斯维尔应道,他走上前,却见少女长袍下光裸的脚腕有明显的镣铐痕迹,“您走得动吗?”   莱恩没回话,她撑着墙壁勉强站起身,刚迈开腿走出一步便是一个趔趄,险些重新跌坐回地上。   伊斯维尔忙扶住她,低声道了一句“失礼了”,接着便把莱恩给背了起来。   莱恩趴在他的后背,看着眼前景象飞快掠过,缓缓闭上了双眼。   伊斯维尔带着莱恩绕过几条走廊和堡垒,来到了隐蔽在树丛中的一道后门前。   这道后门废弃已久,铁门几乎和门框长在了一块儿,约莫连这座城堡的主人都忘记了它的存在,还是尤卢撒在领主堡里闲逛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这时候的大门已经从外面被撬开,巴纳多焦急地等在外头,手里捏着一张烧了一半的纸。   “可算是来了,刚刚这传消息的纸突然烧起来,我就立刻过来了,你们半天没人影,我都要以为是我弄错了,”巴纳多瞥见伊斯维尔背上的莱恩,伸出手去把她接了过来,“莱恩?你怎么样?”   少女半闭着眼睛,小小地应了一声:“我没事。”   巴纳多见她不是没事的样子,暗叹一声,把她重新背了起来。   没过多久,尤卢撒三人也赶了过来,阿塞洛缪和伦塔被关了许久,被关押的期间又被喂了些药物,身体难免虚弱,差点连马都爬不上去。   “现在消息还没传到城门那边,检查应该不算严格,我们最好趁着现在混出去。”巴纳多边把莱恩搬上马背,边道。   几人一路疾行,穿过初现混乱的城镇大街,一路往城外去。   勒路主城外是连绵的群山,从大道撇出去的小路一直通往山林,在半山腰的地方,他们看见了一座木屋。   这里位置相当隐蔽,若非特意爬上山坡来,从下方完全看不清小屋的轮廓,其余几人很惊讶巴纳多居然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供他们临时歇脚。   “没想到你还挺靠谱。”伦塔被伊斯维尔搀扶着坐下,玩笑道。   “拜托,我一直很靠谱好吗?”巴纳多不满道,“我可不是只会喝酒作乐。”   原本屋内的氛围还有些沉闷,这一番玩笑下来,众人终于从持续数日的紧绷中放松下来。   “在恢复体力之前,我们就先调整一段时间吧,”伦塔叹道,“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也没法赶路。”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回避有关领主堡的问题,现在他们身心俱疲,比起这个,更需要休息。   众人便暂时就这样安定下来,伊斯维尔检查了几人身上的伤,简单治疗之后,巴纳多先把莱恩和伦塔扶到二楼去休息了。   伊斯维尔望向阿塞洛缪,后者摇了摇头,问:“这儿有蜂蜜吗?没有的话,牛奶也可以。”   巴纳多刚好从二楼下来,闻言道:“厨房里有,你要蜂蜜做什么?”   “我想煮些解乏的汤,有助于恢复体力,”阿塞洛缪又说了几种食材,除了少数几样,巴纳多竟是都从厨房里找了出来,“以前……我奶妈经常煮给我喝。”   他站起身,身形还有些颤颤巍巍,尤卢撒见他那样子,暗叹一声把人拦了下来:“我们来吧,你告诉我们怎么做就行。”   阿塞洛缪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在厨房外的靠椅里坐了下来。   巴纳多找完东西,又张罗着生了火,见实在没事情可做,提着斧头出了门。   “挖一勺蜂蜜,切一些崴荏草……”阿塞洛缪将步骤报了一遍,伊斯维尔二人在厨房里支起了大锅,有条不紊地照他说的做。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阿塞洛缪听着气泡在热水中上浮破裂的声响,不自觉闭上了眼。   他做了个很短的梦,奶妈在后厨熬汤,冒着甜气的汤汤水水在锅炉里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小时候的体质不算太好,要不是生在王族,有各种天材地宝养着,说不定都活不过一个月,他被裹在毛毯里,看见奶妈的儿子,那个小名叫米恩的男孩,挥舞着粗糙的木剑在花园里奔跑。   他看见奶妈把汤盛进小碗里,笑着向他走过来。   阿塞洛缪缓缓睁眼,午后的阳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隙透出来,整间木屋被笼罩在一片空蒙的橙黄中,空气中飘着熟悉的甜汤气味。   他总是梦见过去,只是今天,找上他的不知为何竟不是噩梦。   那两人还在厨房里,解乏的汤已经煮到尾声,尤卢撒捏着长柄勺在锅里搅着,伊斯维尔站在他身边,两人挨得很近,都笑着,不知道在轻声说些什么。   阿塞洛缪活动了一下肩膀,肩头一凉,他才发现不知是谁在他睡着的时候给他盖了张毯子。   发现他醒,伊斯维尔绕过长桌,走到阿塞洛缪身边,俯下身问:“我送您去楼上休息?”   阿塞洛缪难得没有推辞,借着伊斯维尔的胳膊站了起来。   尤卢撒正在厨房里把汤往碗里倒,见状他扬声道:“我送他上去吧?”   “我来就好。”伊斯维尔对他笑了笑,扶着阿塞洛缪上了楼。   二楼有四五个房间,面积都不算大,家具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灰。   伊斯维尔用风魔法把屋里收拾了一下,回头的时候阿塞洛缪已经躺在床上了。   他下楼端了汤上来,阿塞洛缪看着精灵推门进屋,一时恍惚。   “伊斯维尔,”他道,“您和万汀阁下……”   阿塞洛缪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他知道这毫无意义。   他的前半生被仇与恨填满,今后也会如此持续下去。阿塞洛缪并不认为这是个遗憾,温暖的东西总会让人犹豫,他不想犹豫。   “怎么了?”伊斯维尔见他话说到一半,问。   “没什么,”阿塞洛缪摇了摇头,“你们也注意休息。”   他闭上双眼,在门轻轻关上的咔哒声中又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三人在拘|禁中虚弱的身体逐渐好转,只是伊斯维尔两人体力尚佳,劈柴之类的事情就暂时交给他们来做。   收拾完今天的一切,两人也是累了,趁着午餐之前的功夫,来到了小屋不远处的溪边洗去汗水和尘土。   自会合之后,哥莱瓦便一直赖在尤卢撒身边不肯走开,不论去哪儿都要跟着,尤卢撒便也带着它,提起这事多有得意。   “我下午去城里打听打听,看看里面是个什么状况。如果可以,还是早点离开来得好。”尤卢撒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清冽的溪水冷得他一个哆嗦。   水珠从分明的下颌线一路往衣领下滑,伊斯维尔的目光停留一瞬,随即取出手帕擦了擦尤卢撒脖颈上的水珠。   “小心感冒。”他道。   “有什么好感冒的,”尤卢撒笑他无谓的担心,“这大夏天的,不热死就算好了。”   伊斯维尔揉了揉他被溪水打湿的银发,没有回话。   尤卢撒别过脸去,凝视着精灵在阳光下发亮的蓝眼睛,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今天天气还真不错。”他嘀咕。   天气确实不错,阳光虽是灼热,但两人处在溪边的阴影里倒也算凉爽,树叶投下的光斑随着微风颤动,撩起的细语让尤卢撒想起他们还在雾兰的时候。   “也不知道暗夜之森现在长成什么样了。”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顿了顿,他在衣服上擦干湿漉漉的手,突然向伊斯维尔扑了过去。   伊斯维尔始料不及,只来得及护住尤卢撒的后脑便被扑到了草地上。   “尤卢撒?”伊斯维尔失笑,他躺在绿白的花与草之间,尤卢撒抬手遮住了过于灿烂的阳光,俯下身来吻了他。   现在他们都有些习惯了,只是在这样一个无人的角落,背着同伴偷偷亲吻的刺激让两人的唇齿时常磕碰,他们注意收着力道,在吻与吻之间相视而笑。   就在这时,不远处啄草玩的哥莱瓦突然发出一声啸叫。   两人皆是一愣,双双扭头望了过去。   一个灰色的脑袋从小溪对面的灌木丛冒了出来,浓密的头发下是一张哭花了的脸。   此时他呆在那儿,愣愣地盯着他们。 第134章   眼前阳光一闪, 尤卢撒下一秒便窜了出去,小溪对面的灌木丛疯狂晃动,不时传出青年的惨叫。   半分钟后, 那兽人被五花大绑地丢了过来,边嚎叫边在地上不住蠕动:“你们两个在这里偷情, 反倒还要揍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尤卢撒用鞋尖顶了顶他, 黑着脸道:“敢到处说就宰了你, 听见没有?”   那人憋屈地闭了嘴,看尤卢撒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他吃了。   伊斯维尔整理好方才在草地上蹭乱了的头发,他偏过头去, 看清了那人的面孔:“您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路佛阁下?”   那兽人艰难地翻了个身,好让自己直视伊斯维尔。他上上下下把面前这个金发的外族人扫了一遍,奇道:“我们见过?”   伊斯维尔顿了顿, 把尤卢撒拉到了一边。   “勒路领主的儿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尤卢撒狐疑道, “发现人跑了, 过来抓我们?”   伊斯维尔回想起方才初见时芒戈泪流满面的样子,摇了摇头:“我想应该不是。不如先把路佛阁下一起带回去,再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带回去?现在就地问了不是更好?”尤卢撒捏了捏拳头,觉得麻烦。   “他应该知道一些主城里的消息,还是坐下来慢慢谈来得好,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一眼芒戈,兽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蜷缩起来, 又开始小声抽泣,“而且……他和你有些像。”   都爱哭,只不过在伊斯维尔眼里, 尤卢撒更可爱些。   尤卢撒一僵,在伊斯维尔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又羞又气:“像个屁!”   他扭头就走,一手捞起哥莱瓦,另一手把芒戈提溜起来,带着他往回去。   伊斯维尔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牵上芒戈的马,跟在了两人身后。   这些天的联盟会议开得芒戈百无聊赖,今天的会议他实在没劲头去,头一天夜里就悄悄地骑了马出城打猎去了,没成想刚带着一马鞍的兔子回去,便听见了领主堡传来的噩耗。   据说路利昂的领主不知怎地返了祖,把一大厅的领主贵族都吞了下去,现在路利昂的士兵占据了领主堡,有庞西这个返祖的纯血兽人在,其他领主带来的士兵们也不得不从,估计再过几天,勒路就要改了姓了。   芒戈哪想得到自己不过打个猎回来家就没了,还险些被那群从路利昂来的兽人士兵抓回去,好容易逃进山林甩掉了追兵,他一时悲愤交加,没忍住哭了一路。   然后就遇到了这两个强盗。   芒戈不知道主城外的山里什么时候有了山贼,对方人多势众,打也打不过,只好跟在他们后面,不知自己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山间小屋,芒戈伸长脖子四处看了看,发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建筑。   这群山贼也太寒酸了吧?   芒戈在心里咋舌,不合时宜地有些可怜他们。   伊斯维尔并不知道芒戈将他们一行人当成了山贼,并因为他们简陋的住处产生了几分同情,他推门而入,简单的午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伦塔小姐?”他唤道,“我们在山林里遇到了芒戈·路佛阁下。”   伦塔对勒路领主这个又恨又爱的儿子也有所耳闻,闻言奇道:“路佛阁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清楚,我想或许可以问问他。”伊斯维尔将芒戈领入屋内,为他松了绑。   芒戈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抬头看见屋内一溜的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这群山贼到底想干什么?   他四处张望着,忽然觉得那个正把炖鸡往桌上摆的黑发男子有些面熟。   “利德蒙?你怎么会在这里?”芒戈失声叫道。   等等,这群山贼,难不成……   他打量着屋内其余几人,惊诧地发现,其中二人正是随着路利昂的车队一起来到勒路的囚犯。   不是山贼,但似乎比山贼还要糟糕。   今日的餐桌边为芒戈添了一张椅子,兽人垂眸看着面前盘里散发着香气的炖鸡,却没有任何食欲。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在此之前,”伦塔优雅地切开盘里的肉块,抬眸望向芒戈,“我们想先知道,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芒戈撇了撇嘴,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交代了。   ——“所以现在的主城已经完全被庞西控制了?”巴纳多看了莱恩一眼,见少女垂着眼睛慢吞吞地喝汤,稍微放下了心,“那他到处建石坛又是为了什么?”   这事也是芒戈无意间发现的,短短两天时间,奴隶们便在主城城墙外便竖起了十几座两三米高的简陋石坛,据说城里也有很多。   “不清楚,”芒戈用犬齿撕扯下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大口嚼着,“我母亲从来没有兴建过这种工程……”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泄愤似的把炖鸡连肉带骨头塞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   伊斯维尔揩了揩嘴角,若有所思。   “所以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可以回答我了吧?”芒戈把面前的食物扫荡一空,憋着气道。   这个问题让餐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实际上,他们还没有决定之后的去处,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样,就连伊斯维尔都没料到。   现在阿塞洛缪三人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考虑之后的打算了。   出乎众人意料的,最先开口的是莱恩。   “有关塔的事……”她肩头微微一颤,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前些日子我听庞西领主……我的父亲和不知什么人讨论过一些,说是……要用兽人的血肉……我想,那是很可怕的东西,如果让它们留在这儿……”   芒戈用手背擦了擦嘴,目光落在莱恩的兽耳和尾巴上,反应过来了她的身份。   “你是庞西的女儿?听说前天晚上之后就没人见过我母亲,你见过她吗?”芒戈急急追问。   见莱恩犹豫地点头,芒戈倏地站起身,声音不自觉大了:“这么说,她是去了庞西那儿?那时候你也在场?她现在怎么样了?”   问到这个,莱恩打了个哆嗦,面色又是一白。   伦塔看出她状态不佳,拧眉插话道:“如果害怕的话,不说也没事。”   莱恩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不,如果我能帮上大家的忙的话……其实,我看见……是父亲杀了路佛大人。”   芒戈双眼倏然瞪大,他仔仔细细打量着莱恩的神色,没有看见任何撒谎的痕迹。   尽管他早已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但猜测是一回事,真的从在场的人口中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他颓然跌坐回去,伊斯维尔及时扶住了他的椅背,以免他连人带椅子一道摔下去。   “总而言之,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毁掉那些塔?”尤卢撒适时插话,目光状似无意地滑过莱恩,“还是说干脆离开?”   伦塔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叹道:“……返祖的兽人确实太危险了,我想我不能单独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没人先提出自己的意见。   “光凭我们几个的话,应该没法做到太多吧。”阿塞洛缪拧眉道。   “可事情还没解决,我想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而且……虽然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算太好,但我不希望看见他这副样子。”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发话者身上,莱恩抬眸直视他们,伊斯维尔觉得她今天的话似乎格外多。   其余人原本对莱恩的身份多多少少也有些猜测,为了避免揭她伤疤,一直压着没有去问,现在见她这副模样,皆是于心不忍。   只有尤卢撒眯了眯眼,意味不明道:“看来你确实很爱你的父亲。”   伦塔闻言试图给尤卢撒使个眼色,但后者没察觉,或者说没准备反思。   莱恩顿了顿,抬眸回望过去:“这是当然的,您会不爱自己的母亲吗?”   伊斯维尔在桌下捏了捏尤卢撒的手,插话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魔族控制阿鲁文,现在葛尔沙阁下和魔族有交往,诸位领主都遇难了,若阿鲁文统一,那隐峰将会处于两面包夹的境地,我们或许还是留下来得好。”   他望向阿塞洛缪,用目光征求他的意见,后者抿唇,没有反驳。   芒戈很惊讶他们居然会想要留下来,他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其中三个人被兽人关了那么多天是事实,让他不得不怀疑他们的动机:“难道,你们想要占领阿鲁文?”   尤卢撒翻了个白眼:“你的脑子和贵族礼服一起脱掉了不成?”   “好了好了,路佛阁下,这些天您先在这里住下吧,我们的行动需要您的帮助,”伦塔劝道,“您也不希望勒路主城成为葛尔沙家族的领地,对吧?”   她说得没错,现在的芒戈萌生了些寄人篱下的憋屈感,只得悻悻闭了嘴。   众人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因而尤卢撒和伊斯维尔午餐之后便出门搜集情报去了,伦塔等人留了下来收拾餐厅。   伦塔在后院将餐碟洗净,端着还在滴水的篮子往屋里走。   后门虚掩着,伦塔远远地听见里面传来两道压低了的交谈声,是巴纳多和莱恩。   伦塔无意偷听,正欲推门进去,巴纳多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脚步一顿。   “尤卢撒他良心不坏,”巴纳多边拖地边道,“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这两天救你们他也是尽心尽力的。”   一旁的莱恩正在抹灶台,她回头看了巴纳多一眼,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万汀阁下的想法向来很多,这两天应该也伤神了。不过我偶尔会觉得……他似乎太喜欢伊斯维尔阁下了。”   巴纳多呛了一下,他刷地回头,磕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莱恩淡淡道,“只是我总觉得,他对我们队伍的归属感其实……不怎么强。您也感觉到了吧?万汀阁下会和我们一起行动完全就是因为伊斯维尔阁下,比起我们的目标,他可能更在乎伊斯维尔阁下的安全,以至于……”   她没把话说满,但一明一暗听着她说话的两人都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巴纳多搓了搓自己粗短的头发,打哈哈道:“话是这么说,但他们的交情毕竟很久了,尤卢撒也才刚刚加入,再磨合一段时间会好的。”   莱恩“嗯”了一声,道:“万汀阁下是伦塔小姐招揽入队的,我相信伦塔小姐的判断。”   两人之后应该又聊了几句什么,但伦塔已经没在听了。   相信她的判断,这句话放到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会让伦塔欣慰,但这一次除外。   让伦塔惭愧的一点却是,当初让尤卢撒·万汀加入,不仅仅是为了填补奎比拉离开的空缺,更是因为他对伊斯维尔的那份在乎。   因为精灵族不能承受失去王子的痛苦。   可尤卢撒看上去确实有些心急了,要是他的想法与他们背道而驰的话……   屋外小道上传来的马蹄声唤回了伦塔的思绪,她这时候才察觉到两条胳膊已经举得酸了。   她推门而入,面色如常地与巴纳多二人打了招呼,将餐碟放下,从前门走了出去。   赶在前面的是伊斯维尔,尤卢撒紧随其后。   伦塔按下万千思绪,勉强对跳下马的伊斯维尔笑了笑:“怎么了,二位不是出去打探消息了吗?”   “这正是我们要说的,伦塔小姐,”伊斯维尔牵过马,不时往山下望过去,“我们所在的位置似乎被发现了,有一队兽人士兵正往山上过来。”   伦塔面色登时一变。 第135章   跟随伦塔走出门外的巴纳多二人也听见了伊斯维尔的话, 他们没多犹豫,转身进屋拿上武器,并通知了仍在屋内的阿塞洛缪和芒戈。   须臾间, 马蹄声已经在道路尽头响起。   “在那儿!”最前方的兽人嚷道,其余士兵纷纷拔剑, 勒紧缰绳疾驰而来。   伊斯维尔目光一凌, 道路两旁的树木随之缓缓而动, 枝叶如同无数碧绿的手臂从两侧延伸而来,它们相互交错纠缠,将一干兽人拦在了绿墙之外。   伦塔几人此时已经带上了武器, 他们刚绕到后院牵上马匹, 倏然,一枚火球从天而降,落在了那道伊斯维尔织起的木墙上, 不出片刻, 那简陋的壁垒便被烧成了焦炭。   “小心, 对面有魔法师。”尤卢撒拔出匕首,正欲上前,被伊斯维尔拦了下来。   “我来对付他吧,”伊斯维尔的双眼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道路尽头骑马赶来的身影,对方身披赤色魔法师长袍, 血色晶石在手杖上闪闪发光,“你注意安全。”   短短几秒钟功夫,兽人士兵已经来到了小屋跟前, 最前方那人举起长剑,喝道:“我等奉领主之命缉拿逃犯,停止反抗!”   尤卢撒与伊斯维尔交换了一个目光, 下一秒便窜进了人群之中。   这批兽人士兵显然来自路利昂,力量有余而灵活不足,尤卢撒来得又突然,一群人几乎都捉不住他的尾巴。   马匹受了惊,纷纷人立而起,不少士兵坠马,痛得呲牙咧嘴,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迫举剑迎击紧随而上的伦塔众人。   红光乍现,最后方的魔法师口中默念咒语,一枚橙黄火球在法杖顶端浮现,他抬手一挥,火球便脱离了法杖,向那座小屋飞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道盈蓝魔力凌空飞来,将那火球包裹其中。   “是谁?”魔法师一惊,却见一名金发青年从几步之外的树梢一跃而下,身形轻盈,不似常人。   “在森林里随意放火可不好,阁下。”伊斯维尔道。   魔法师见他相貌年轻,轻哼一声,五指倏地收紧,火球立刻膨胀起来,在那魔力中横冲直撞,却四处碰壁,甚至随着那团魔力的收缩逐渐缩小,最后竟是消失在了那团盈蓝中。   “你……”魔法师大骇,勒马后退,他的实力在火属魔法师中也是上乘,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轻轻松松把他的魔力给吸收了?   “我无意与您为敌,”伊斯维尔上前一步,那魔法师便后退一步,“我们不会伤害您,如果您能配合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马蹄下方的地面突然崩裂,粗如碗口的藤蔓破土而出,将魔法师连人带马束缚其中,法杖从他手中滑落,扑通掉落在地。   “难道……刚刚也是你?”魔法师在藤蔓缠绕中艰难开口,同时修习水属和木属魔法的魔法师?开什么玩笑,他看上去还这么年轻!   “是我。请阁下不要挣扎,藤蔓会越缠越紧的。”伊斯维尔上前拾起那根法杖,回头望向小屋之前,那群士兵人数不算太多,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尤卢撒他们已经基本结束了战局。   伊斯维尔带着那魔法师回到小屋,那群兽人士兵们都被绑了排排坐在角落,个个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们有二三十人,对方只有七个,七个!还有一名宫廷魔法师跟着他们一起过来,本来说是以防万一,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起来挨打的!   伊斯维尔将那魔法师绑了,请到队伍最前方坐着,又给他施加了禁止说谎的暗示,后退一步为伦塔让出了位置。   那魔法师便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这群人的头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能屈能伸:“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前提是不要害了我的性命。”   他本就是为了名利而不是兽人家族效命,庞西占领主城后他便转投葛尔沙家族,为了什么骨气死在这里实在是不值当。   “您说什么呢!您怎么能背叛——呜呜呜!”一名兽人士兵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尤卢撒堵住了嘴。   “够忠诚的话就把脖子伸出来,我直接送你们上路怎么样?”尤卢撒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一干兽人,士兵们吓得一哆嗦,都住了嘴不再吱声。   伦塔也没料到这魔法师这么配合,她回头扫了一眼在门边探头探脑的芒戈,沉吟片刻,问:“诸位来到这里,是为了抓捕路佛阁下吗?”   “并不是,”魔法师摇了摇头,“我们的目标是包括罗穆·利德蒙在内的逃犯,否则我也不会一起过来。”   芒戈闻言小跑过来,一个指头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这魔法师也在勒路主城当了十来年宫廷魔法师,自然认识芒戈,他扫了这只灰扑扑的小狼一眼,还是照顾了他的面子:“我们没有接到抓捕您的消息。”   “别的呢?通缉令有没有?”   “什么都没有。”   芒戈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虽然他现在是安全的,但他好歹也是路佛家族的纯血后裔,庞西那混账胖子居然完全没有把他捉回去的想法?   他在纠结的时候,其他人却想到了另一点。   伦塔沉吟片刻,还是直接问出了口:“你们又是从哪儿接到的消息?”   “似乎是葛尔沙阁下接到了什么秘密情报,”魔法师有问必答,“具体的我不清楚,我不怎么关注这些。”   此话一出,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是有人泄露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可庞西又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藏身?他们是趁着混乱出的城,敢确信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行踪,更何况这间山中小屋藏得隐蔽,这群兽人却是直接冲着他们来的。   ……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或几个人向庞西泄露了消息。   “这太奇怪了,我们没离开过这里,我们中间也没人能和外面联络,不是吗?”莱恩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伊斯维尔意识到话题的走向不大对劲,出声道:“主城内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您清楚吗?”   “大概知道些,葛尔沙想称王咯,”魔法师撇了撇嘴,王是谁对他来说其实都无所谓,不影响到他的待遇就成,“顺带一提,他似乎还雇佣了两个外族人给他参谋,消息已经发出去了,让其他王国的家族送好东西过来,如果他们不想被纯血兽人踏平国土的话。”   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但伊斯维尔的转移话题并没有阻止发散开去的思维。   没人能和外面联络,至少目前看来,并非如此吧。   尤卢撒察觉到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垂眸搓了搓哥莱瓦的脑袋,白鸟在他口袋里翻了个身,尚且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对那两个外族人……您知道多少?”伊斯维尔仍在询问那魔法师。   那人张口正欲说话,倏然双目圆睁,两只眼珠如即将掉出般凸起,他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头颅便倏然炸开。   尤卢撒在那些血浆溅到伊斯维尔身上之前便扯开了他,面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   紧接着,其余兽人的头颅也一个接一个爆炸,如同一片血腥的烟花,顷刻间,原地只剩下了二三十具无头尸体。   “这到底是……”伦塔也难掩震惊,“我们先前在沃尔斯坦港口的时候,那些刺客是不是也被下了类似的咒语?”   其余人面面相觑,那批刺客和这些兽人同属一个阵营?可在他们抵达阿鲁文之前,兽人们又怎么会提前派刺客来对付他们?   “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伦塔扶额,摇了摇头道,“不论如何,我们现在得先撤离,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我有时候会来这片区域打猎,有一条小路可以翻到山的另一边,不容易被发现。”芒戈提议。   虽然没有明说,但众人已经不约而同地认可他的存在,对于芒戈的提议,其余人也觉得可行。   “找个人探路吧,”阿塞洛缪摸了摸马匹的面颊,将粮食系在了马背上,提议,“要是葛尔沙的人在其他地方有埋伏,也好及时报信。”   遇到探路的事情,哥莱瓦警觉地从尤卢撒的口袋里跳了出来,骄傲地张开了翅膀。   伦塔的目光却掠过了它与它的主人,她转向巴纳多,道:“你和路佛阁下先去前面看看吧,拜托了。”   “……行,”巴纳多翻身上马,玩笑道,“你可别找机会跑了啊,小少爷。”   几秒钟内没人发笑,伊斯维尔顿了顿,牵过了芒戈的马:“二位注意安全。”   芒戈这才反应过来,接话道:“要跑也得有路才成。”   他不知道这群人中间发生了什么,氛围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但在宫廷长大养成的最基本的敏感告诉他,不该问的别多问。   二人策马而去,伊斯维尔注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森林尽头,回眸时发现其余几人已经进了屋。   “伊斯维尔阁下,”伦塔道,“关于之后进主城的计划,我想征求您的意见。”   她深深看了伊斯维尔一眼,接着转身进了屋。   伊斯维尔望向尤卢撒,后者一直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开,这时候抬眸望了过来,嘴唇紧抿。   哥莱瓦乖乖缩回了尤卢撒的口袋里,用翅膀捂着脑袋一动不动。   伊斯维尔不知怎地胸口有些不舒服,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尤卢撒的手。   “没事的,我相信你,”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面庞,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我相信你。”   尤卢撒的脊背没那么紧绷了,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他回抱住伊斯维尔,低声道:“太奇怪了。”   是的,太奇怪了。这古怪并不是从这一次开始的,早在沃尔斯坦,他们出发来到兽人国度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从那次独独尤卢撒不在时的袭击开始,再到今天,无数蛛丝马迹似乎都在针对同一个人。   伊斯维尔不确定究竟是谁出自何种理由,他先前只是隐隐有所察觉,现在终于能够肯定——有人想逼走尤卢撒。   而这个猜测让伊斯维尔非常,非常不愉快。   耳廓一痒,尤卢撒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伊斯维尔双眼微睁,下一秒便被尤卢撒用力推开了。   “可是……”伊斯维尔正欲反驳,却见尤卢撒目光微垂,脚下微微一拐,鞋尖指向了木屋之内。   伊斯维尔顿了顿,终于是住了口,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屋。   尤卢撒说,顺势而为比自证清白更有效。 第136章   伊斯维尔进门的时候, 看见伦塔站在窗边,望着郁郁葱葱的森林发呆,手里捏着一枚几乎被揉烂了的烟叶, 似乎是从巴纳多那儿要来的。   “伦塔小姐?”伊斯维尔试探地唤道。   “……伊斯维尔阁下,”伦塔回过头, 勉强笑了笑, “抱歉, 占用您的时间了。”   伦塔一直是一名负责的领袖,她思路清晰,擅长交涉, 每一次都会将成员的职责安排得明白, 但伊斯维尔察觉到,她似乎陷入了某种茫然。   “这些日子主城的出入检查非常严苛,我想依靠从其他王国前往主城的队伍, ”伦塔缓缓道, “您觉得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办法, ”伊斯维尔颌首,“细节可以和其他人再商量。”   伦塔松了口气,她向后靠在窗台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手中的烟叶掉落在地, 她没察觉。   “抱歉,”她低声道,“明明是我邀请的尤卢撒, 现在却……”   伦塔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口,通往院外的门依然紧闭。   “我该相信他的,是吗, 伊斯维尔阁下?”她扭头望向伊斯维尔,似在求助。   伦塔几乎被自己折磨得快疯了。   出于对王族的本能信任,伦塔认为伊斯维尔有那样的判断能力,他所交往的朋友也会是忠实而可靠的,可理智又告诉她,他们的王子不过十九岁,对于普通精灵来说尚且处于幼年,又何来经验判别是非?   她自己也有几个魔族朋友,但从心底里说,伦塔依然是对魔族抱有成见的,更何况,尤卢撒·万汀还是名赏金猎人,师承她的老对头花腕希尔戈。   伦塔会把她的朋友与那段惨痛的过去分开,并不代表着她已经完全放下了对这个民族的仇恨与偏见。   “我不是个合格的领队……”伦塔的双肩塌了下来,颓丧道。   伊斯维尔没有说什么应当相信尤卢撒之类的话,他清楚信任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建立,更何况是出自最亲近的人。   “您不必自责,”伊斯维尔拍了拍伦塔的肩,低声道,“我这么说或许会有些傲慢,不过,我认为,您现在最需要做的,是相信您自己。”   伦塔愣了愣,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串马蹄声。   “找到路了,”巴纳多推门而入,“从这里过去大概要……呃,一天左右,我猜。”   伦塔定了定神,呼唤尚在二楼的阿塞洛缪和莱恩准备启程。   那条通往后山的路不算宽敞,大多数时候马匹的速度都无处施展,到了傍晚扎营之前,他们已经牵着马匹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一路上尤卢撒都跟在最后,伊斯维尔却也没跟他一起,伦塔频频向后望,发现两人的交流似乎没有先前多了。   是错觉吗?她想。   “今天就先休息吧,”伦塔回头望了一眼山下,“葛尔沙的人应该暂时不会追来这里。”   几人就同先前那样开始扎营,奎比拉离开之后,伊斯维尔没怎么露宿过,听说伦塔几人那段时间多靠干粮过活,因为他们的厨艺比起奎比拉还要糟糕几分,今天的午饭还是尤卢撒放上了锅再交给其他几人看着的。   由于他们严格来说还处于被追缉的状态,夜晚生火无异于给追兵制造活靶子,因而他们也只是在营地周围点了灯,以保证最低限度的视物。   尤卢撒自己倒是没什么,但哥莱瓦是纯肉食的魔兽,因而他简单啃了只粗饼便进了山林,半小时后拎着一只野兔来到了营地周围的小溪边。   不远处便是其余人的交谈声,尤卢撒在溪边将野兔拔毛放血,哥莱瓦从他的口袋里跳出来,拍着翅膀直叫唤。   身后传来鞋底碾压落叶的声音,尤卢撒回头,看见是阿塞洛缪捧着一篮野果过来了。   他没在意,冲干净指缝沾血的兔子毛,又擦了擦靴子表面溅上的血点,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带着片好的肉起身准备回营地去。   就在这时,阿塞洛缪叫住了他。   “是你吗?”他问。   尤卢撒脚步一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你觉得呢?”   阿塞洛缪垂下眸子,将洗干净的一枚野果抛给了尤卢撒。   “不是。”他道。   平心而论,阿塞洛缪并不相信尤卢撒·万汀,他对这个人谈不上了解,自然也算不得信任。   但阿塞洛缪相信伊斯维尔,相信他中意的人并非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尤卢撒也没料到阿塞洛缪会这样回答,他顿了顿,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去了。   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对阿塞洛缪道:“听说你的仇人是个刺客。”   “伊斯维尔和你说的?”阿塞洛缪没有回头,“这在我们之间不是秘密,他会告诉你也正常。”   脚边传来一声闷响,阿塞洛缪低下头去,发现是一把匕首,刀刃用绷带紧紧包裹着,看着价格不菲。   “一个雇主送的,刀刃淬了毒,我用不上这种。”尤卢撒捻起一片肉抛给哥莱瓦,看上去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   “借我?”阿塞洛缪拾起那把匕首,望向尤卢撒的目光带着几分困惑。   尤卢撒不置可否,他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阿塞洛缪下意识后退一步,刺客的刀总是让人望而却步。   “听说那是个麻烦家伙,”尤卢撒耸了耸肩,他上前一步握住阿塞洛缪的小臂,调整他拿刀的姿势,“握刀也得有技巧,刺客可没那么容易杀。”   阿塞洛缪抬眸,那双幽绿的双眼同时回望过来,在阴暗的树林中像山猫的眼睛。   “为什么帮我?”阿塞洛缪问,“伊斯维尔拜托你的?”   “我的意思是,遇到那刺客先把他捅死,别让他缠住伊斯维尔,”尤卢撒盯住他,吐出的话清晰而缓慢,“不过有句话他一直希望我知道——报仇从不是为了死人。”   阿塞洛缪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突然理解了尤卢撒的所作所为。   “他还真是会吸引相同的人。”阿塞洛缪苦笑道。   他回去的时候,伊斯维尔看见了他手里的野果,心下了然:“碰见阿塞洛缪阁下了?”   尤卢撒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果肉,被酸得脸都皱起来了。   伊斯维尔见状本想把递水给他,尤卢撒在这之前解下了腰间的水袋猛灌了几口。   “他不会故意整我的吧?”尤卢撒嘀咕。   两人坐在营地边缘的位置,伊斯维尔沉默地咬着干粮,尤卢撒专注地喂哥莱瓦,两人都没说话,在旁人看来,这不太正常,毕竟他们几乎无时无刻都在一块儿,像有谈不完的天。   没过多久,芒戈从森林里回来,抱着柴火路过二人。   伊斯维尔叫住他,问:“路佛阁下,明天我们还要走多久?”   芒戈飞快地扫了尤卢撒一眼,有些难做,最后打了个哈哈道:“我也就勉勉强强知道路该怎么走,至于还要多久,我也没什么把握。”   真该死,这群人内部闹矛盾,扯上他干什么?   伊斯维尔看出了他的尴尬,也没多问,芒戈见他不打算追究的样子,暗自松了口气,急匆匆地跑到另一边伦塔几人在的地方去了。   ——“后山那边还有一条路通往大道?您确定没有记错吗?”伦塔抱臂看着芒戈在地上画出的简陋地图,那些混乱的线条乱七八糟糊作一团,看着实在不怎么可信。   “当然了,这地方我熟得就和后花园一样,不相信就拉倒。”芒戈的大毛尾巴拍了拍地面,为伦塔的怀疑态度十分不满。   伦塔也不想惹恼他,只好道:“我知道了,就按您说的路线走。”   她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望向伊斯维尔的方向,却见几分钟前还好端端坐在那儿的尤卢撒这时候却不见了。   “尤卢撒呢?”伦塔扭头问莱恩。   少女顿了顿,道:“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刚刚伊斯维尔阁下和万汀阁下似乎……闹了些矛盾,之后万汀阁下就出去了。”   闹了……矛盾?   伦塔有些惊讶,她犹豫片刻,抬腿往伊斯维尔的方向去。   “阁下?你们怎么了?”伦塔在伊斯维尔面前站定,轻声问。   伊斯维尔似乎在走神,听见她的呼唤,目光才重新聚焦,闻言他笑了笑,道:“没什么,他出去透透气。”   见伦塔有些紧张,伊斯维尔安慰:“没关系,他很快会回来的。”   “不,我不是在想这个……”伦塔抿唇,伊斯维尔看上去并不打算透露他们闹了什么矛盾,但他们的关系一向很好,伦塔没见他们吵过架,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是……   “您不用放在心上,”伊斯维尔无奈道,“朋友之间有些矛盾很正常。”   他对伦塔笑了笑,没打算继续聊下去,伦塔也只好作罢。   临近夜半的时候,尤卢撒才回到了营地,只是也不像往常那样一来就去找伊斯维尔,反倒相隔了十几米,戴上兜帽便睡了下去。   伦塔值守了前半夜,后半夜困得倒头就睡。第二天清晨,她本睡得迷迷糊糊,耳边却响起了隐约的争吵声,听上去像是伊斯维尔和尤卢撒。   伦塔的困意登时飞了一半,她猛地睁眼,却见尤卢撒扯着伊斯维尔的领子,恨恨地道:“你以为我很想留在这里吗?倒不如回去当赏金猎人来得痛快!”   伊斯维尔反手抓住尤卢撒的小臂,低声劝了句什么,又被尤卢撒愤愤地甩开了手。   哥莱瓦根本搞不明白他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吵了起来,扑腾着翅膀在两人中间飞来飞去,却没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改变主意。   其他人早就醒了,神色各异地看着那两人吵架,没人去劝,或者说没人敢去。   “怎么回事?”伦塔急匆匆地起身,刚想上去劝,被巴纳多拦下了。   “他们两个的事,你去插一脚干什么?”巴纳多把伦塔拽回来,使劲摇了摇头,“难道他们还会听你的吗?”   拉扯之间,尤卢撒气得捏紧了拳,似乎想给伊斯维尔脸上来一下,伊斯维尔却也不躲,光是站在那儿直直地盯着他,看上去并没有让步的打算。   两人僵持片刻,还是尤卢撒先受不住了。他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唤了一句“伊斯维尔”。   换做平时,伊斯维尔想必早就开始说好话了,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要拦的意思,只是垂下双手,将脸别了开。   尤卢撒终于将方才那口气吐了出来。   “哥莱瓦,走了。”尤卢撒说,他失望地深深看了伊斯维尔一眼,转身走进了树林。 第137章   伦塔愣了, 其他人也愣了。   这次伦塔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巴纳多的手,她试探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低声唤了一句“阁下”。   伊斯维尔站在那儿, 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伦塔的声音, 他抬眸望向她, 习惯性地笑道:“抱歉, 我们吵到您了吗?”   “不,别介意,”伦塔有些踌躇, “尤卢撒他……”   伊斯维尔垂眸, 似乎并不想谈这个话题。   “您不用放在心上,对我们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伊斯维尔向伦塔微微颌首, “我去溪边洗脸, 会在出发之前回来。”   他转身离去,余光扫过众人最后方的莱恩,她一言不发地捧着水杯,半张脸笼罩在朦胧的水汽里。   当天中午,众人抵达了芒戈口中的那条通往后山的道路。   那是一条隐藏在树林中的石缝, 勉强可供一人进出,也不知芒戈是怎么发现的,从这里穿过去, 便是另一座山的半山腰。   通往勒路主城的大道在群山之间蜿蜒曲折,从这片区域的开阔处,他们能看见一条道路从遥远的群山尽头延伸而来, 这是通往主城的必经之路。   一行人寻了一个隐蔽的位置扎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静候时机。   阿塞洛缪并不清楚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两个人在搞什么把戏,在这个节骨眼上,队伍里少了一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想伊斯维尔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也没打算追问,伊斯维尔会不会告诉他是一回事,更何况,伊斯维尔应该也有自己的打算。   “我有一件事要和您说,伊斯维尔,”阿塞洛缪在伊斯维尔身边坐下,彼时精灵正靠在树下休息,“有关那两个与庞西·葛尔沙有交往的‘收割者’,您先前应当见过。”   在阿塞洛缪的身份被公之于众的最初,伊斯维尔心里便有了猜测,闻言道:“是那名黑暗精灵和他的同伴?”   从那样的高空中坠落进隐峰飞瀑的魔力乱流中还能存活,这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既然他们再次出现在面前,那也没必要追究个中原因。   “正是他们,那黑暗精灵是冲着您来的,而另外一个‘收割者’,您知道,他是名刺客。当然,您不用考虑那个刺客的问题,他交给我来对付就可以。”   伊斯维尔心知阿塞洛缪应当是想将那刺客一并解决,他顿了顿,道:“很抱歉这么说,但魔法师对上刺客优势不算太大,阁下。您对他了解多少?”   “‘收割者’的骨干之一,每一个毛孔都流淌鲜血的恶魔,知道这些就够了,”阿塞洛缪拨了拨一旁的一株野花,意味不明道,“您想劝说我吗?”   伊斯维尔目光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他道,“恨是人之常情,我不会阻止您。毕竟在您无助的时候,我也没能帮您。”   在阿塞洛缪愣神的时候,伊斯维尔已经站起了身,道:“或许您能再做些准备。”   他来到伦塔面前,道:“您能联系上艾赫阁下吗,伦塔小姐?”   “艾赫阁下?当然可以,不过您找他有什么事吗?”伦塔收起手中的计划清单,从行李里又抽出了一份羊皮纸。   这依然是一份简易的通讯魔法器,但与先前伊斯维尔制造的那类不同,这是份半成品,在背面画上特定的符号,便能与持有相应羊皮纸的另一端相连接。   “您在做什么?”阿塞洛缪困惑地看着伊斯维尔在羊皮纸表面写了几行字,问。   “我认识一名刺客,或者说,曾经的刺客,”伊斯维尔道,“或许她能为您提供一些帮助。”   得知伊斯维尔来意的艾赫爽快地表示会帮他们找人,很快,羊皮纸上浮现的成了另一个人稍显凌乱的字迹。   ——没想到我曾经的经历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霍西奥?当然知道,他们叫他“家犬”,他本来是最抢手的刺客之一,据说手里的单子能排到两年后,只是后来投靠了魔族,刺客这一行也撂挑子不干了。   阿塞洛缪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擦过羊皮纸上的一行行字,心情一时复杂。   “您可以自己问她,或许乔凡娜小姐会知道些什么,阿塞洛缪阁下,”伊斯维尔将纸笔交给阿塞洛缪,后者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没接住,“即便他的所作所为再怎么像恶魔,也并非刀枪不入,不是吗?”   伊斯维尔起身,好为阿塞洛缪留出足够的空间。   阿塞洛缪捧着那份魔法器,见伊斯维尔转身要走,忙出声叫住他:“等等,伊斯维尔,那黑暗精灵……我并不确定,但他似乎瘫痪了。   “我的白焰击中了他的心口,白焰能烧灼灵魂,一半来说,被击中心口的人不死也会痴傻,但那黑暗精灵的神智依然正常,甚至魔力还比先前提高了一个档次,这很古怪。”   阿塞洛缪顿了顿,一字一顿道:“他是冲着您来的。请多加小心。”   灵魂缺失,魔力反而增强了吗?   “我明白了,多谢您的提醒。”伊斯维尔道。   在一行人来到后山的第二天中午,一队兽人从大道上经过。   从外形看,那大概是从莫拉塞尔远道而来的兽人,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满载粮食和金银,在队伍靠前的位置,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行驶。   见芒戈倒吸了一口冷气,伊斯维尔问:“您认识?”   “算是吧,”芒戈撇了撇嘴,他抬手一指下方的车队,道,“这是拉萍·赛和的车队,原莫拉塞尔领主的长女。我想你们还是别打这群鹿的注意来得好,那个疯女人把军队给带来了。”   伊斯维尔回头望了一眼伦塔,后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我想我们可以试试。”伦塔翻身上马,对身后众人道。   芒戈见实在劝不住,只得牵上马,慢吞吞地跟在了后面。   “你们会后悔的。”他嘀咕。   *   暮色降临,守城的兽人卫兵到了换班的点。   城墙上的兽人饿得肚子直叫,他长长叹了口气,又望向暮色笼罩下的大道尽头,抱怨:“这个点还会有谁赶着车队过来?要我说,现在已经可以关门了。”   他的同伴身形挺得笔直,闻言不快道:“城主的命令是入夜再关门,起码还有半个小时。”   “要我说,不差这半小时,”先开口的兽人勉强抬了抬肩膀,偏过头嘀咕,“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纯血,这么忠心耿耿地做什么?”   他本也算是个小贵族,家族特意在军队里给他找了个位置,美名其曰为了锻炼,他却完全不觉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正长吁短叹,忽见同伴伸长了脖子向前眺望,眯起眼睛道:“你看,那不是来了?”   语罢,他不等身边人反应,很快踩着石梯下了城墙。   卡着换班的点进城的却不是什么商人浪汉,尽管他们的队伍只有寥寥十几人,远远比不上一支领主车队该有的规模。   被一群护卫围在中间的是个高个子女人,她摘下兜帽,一副野性的相貌极具攻击力。   “我是莫拉塞尔的拉萍·赛和,”她的身形有些摇晃,身旁的侍女见状连忙扶住她,“我的车队遇到了贼人的袭击,进贡的货物都被夺去了。”   一听是赛和家族过来的纯血兽人遭了抢掠,守城士兵立刻打起了精神:“您还记得那是什么人吗,赛和小姐?”   “大概有三四个人,”拉萍拧眉回忆,“一个金头发的,还有一个黑头发的,中间只有一个女人。”   “三四个人?”一名士兵没忍住笑了一声,“恕我冒犯,您的车队是不是遇到了山崩之类的灾祸,让您惊吓过度了?”   拉萍不快地瞥了他一眼,见对方人高马大,体毛旺盛,看上去是个纯血,冷笑道:“怎么,这位高贵的纯血阁下是觉得我在说谎?那群人里有三个魔法师,你倒是说说,我带的这一群混血要怎么对付?”   一群人三个魔法师,还有一个金头发和一个黑头发?   守城的领队反应过来,忙找来了领主堡这些天颁布的通缉令,递到了拉萍面前:“您看看,是他们吗?”   拉萍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了。   “就是他们!”她叫道,“怎么,他们还是勒路主城的通缉犯吗?你们又是干什么吃的,把那群危险分子留在那林子里打劫过路人?”   此话一出,守城的领队面色变了变,立刻派人通知领主堡,见拉萍一脸怒容,陪笑道:“是我们疏忽了,这些日子主城不太平,又要分散人力去筑石塔,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这样,您先安顿下来,那群通缉犯的事情,我们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哼,自己的城都管不好,一天到晚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拉萍翻了个白眼,在士兵的指引下往城里走。   领队点头哈腰地目送拉萍带着人离开,目光扫过拉萍身边的女仆,却见一缕金发从兜帽的边缘露了出来。   金色头发?他怎么记得……   “看什么?”拉萍察觉到他的视线,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有时间在这里看别人家的侍女,还是先去管管自己手底下的兵吧,看看一个个都松散成什么样了。”   领队呼吸一滞,忙陪着笑连连点头,好歹是将这些贵宾给送走了。   “队长,换班的人迟到了,我先走了啊。”   懒懒散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领队听见这声音就来气,这一个个纯血兽人好事不做,就知道在军队里混饭吃!   偏偏领队还是个混血,只能憋屈地看着那纯血丢了头盔扬长而去。   回想起方才拉萍·赛和那傲慢的态度,领队恨恨地啐了一口。   这群该死的纯血!什么时候混血能把他们踩在脚底下才好!   入夜,一支车队从大道尽头缓缓驶来。   彼时恰好是主城关闭城门的前夕,打头的那兽人骑着马,率先来到城门之外,告诉守城的士兵,他所侍奉的主人是来自莫拉塞尔的拉萍·赛和小姐。   城门没什么阻碍地打了开,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装饰华丽的马车被簇拥在中间,摇摇晃晃地驶入城内,车里点着灯,隐约可见一个纤瘦的影子。   待车队完全驶入城内,城门在最后一匹骏马身后缓缓闭合。   主城寂静无声,周遭居民无人点灯,兽人士兵早已遍布大街小巷,而车队一无所觉。   突然,一枚紫色光球从天而降,轰然坠落在马车顶端,将它连人带车砸了个粉碎。 第138章   半日前。   马车在大道上晃晃悠悠地行驶, 这一片路段有许久没有整修过,就算是在特意加装了减震装置的马车里,还是能感受到接连不断的震颤从身下传来。   马车内的人却没有在意旅程的颠簸, 光是垂眸擦拭着手中短剑,一遍又一遍, 如同对待最珍视的爱人。   “小姐, 我们快到勒路主城了, ”外间的女仆撩起帘子望向车内,见拉萍仍在擦剑,暗自叹了口气, “您休息会儿吧, 到了下榻的旅店我叫您好吗?”   “不用了,”拉萍垂眸道,“我睡不着。”   哪能睡得着呢?自消息传来莫拉塞尔, 她便因怒火彻夜难眠。   虽说拉萍对她那个虚伪的父亲并没有几分敬爱, 但赛和家族统治莫拉塞尔已有几百年, 其历史悠久、声名赫赫并不亚于那头愚蠢的狮子出身的葛尔沙,现在庞西用了不知什么邪术返了祖,屠尽一干领主不说,居然还把自己当成了皇帝,光明正大地让其他家族上供来了?   拉萍咽不下这口气。就算阿鲁文最终要有一个一统八国的皇帝, 那也绝不会是庞西·葛尔沙。   毛茸茸的鹿耳动了动,拉萍似有所觉地抬头,问:“外面怎么了?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女仆闻言, 掀起外间的帘子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马夫倏然勒马,马匹发出受惊的嘶声, 车身一阵震颤,拉萍忙稳住身形,以免从车上被震下去。   “怎么回事?”拉萍撩起帘子望向马车外,还没来得及追问,忽觉一阵劲风拂面,她下意识举剑便刺,对方也迅速反应过来,两柄剑相撞,发出领人牙酸的声响。   来人是一名金发青年,一张白皙面孔俊美如雕塑,饶是见惯了男人的拉萍也不由得有片刻晃了神。   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提膝便往对方胃部顶,那人却轻松地侧开身子避开她的膝盖,闪身进了马车。   “很抱歉冒犯了您,但我们想和您谈谈,赛和小姐,”伊斯维尔挡下拉萍接连刺来的剑,窄小的车厢难以发挥,他光是躲避着,有几次险些撞上车厢壁,“能给我几分钟吗?”   “谈谈?擅自闯入我的马车,这就是你谈谈的态度?”拉萍气笑了,攻势愈发凌厉,但令她懊恼的是,居然一剑都没能刺中对方。   “我们方才试着与您的侍卫交谈,但他们并不欢迎我们的到来,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伊斯维尔语罢,见拉萍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心下暗叹一声,手腕翻转,竟是直接击落了对方手中的短剑。   拉萍一惊,下意识后退,后背撞上了车厢,紧接着脖颈边便抵上了一柄长剑。   伊斯维尔留意着错开剑锋,他并不擅长做这些刺客的活,换做平时尤卢撒在的时候,他只需要思考如何谈判就够了。   尤卢撒真的做了很多啊。伊斯维尔想。   “长得有模有样的,却在干这种下作的勾当!”拉萍骂道,“你最好别被我抓住,否则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她的骂声让掀开帘子望进马车的芒戈缩了缩脖子,他探头进来,试探道:“伊斯维尔阁下,您……”   话音刚落,拉萍便瞅见了他,她先是错愕,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飞起一脚踹了出去:“路佛!该死的蠢狗,这人是你找来的?”   芒戈忙后退躲过,拉萍套着尖头靴子,要是被踹上一脚,不死也得残废。   “什么叫我找来的?他们找上我还差不多!”芒戈嚷道,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掀开车帘,扬声道,“莫拉塞尔的废物听好了!你们的赛和小姐在我们手里,统统给我停手,听见没有?”   他掀开了帘子,拉萍才发现自己的侍女被绑住双手丢在了路边的草丛里,而远处道路的山坡上不知何时爆发了冲突,她这次带了大批的士兵,目测其中一小半都被调了过来,这时候正将几个不认识的外族人围在了山坡上。   芒戈的一嗓子把士兵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他们一眼便看见马车内被挟持的自家小姐,纷纷大惊失色。   “可恶,放开小姐!”一名兽人大吼,他拔剑出鞘,看见架在拉萍脖子上的那把剑,却又不敢妄动。   此情此景,就算拉萍再怎样愤怒也冷静了下来。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对那兽人道:“够了,让其他人停手。”   那兽人闻言一惊:“可……”   他看上去像是侍卫长之类的角色,虽是不甘心,但还是以拉萍的性命为上,当下命令手下士兵收起了武器。   “哟,干得不错。”芒戈道,此情此景似乎让他颇为得意,连尾巴摇的速度都快了些。   “这样行了吧?”拉萍没理他,偏头望向伊斯维尔,后者随着她脖颈的扭转稍稍移开了手中长剑,“你想要谈谈,我们就坐下来谈。”   伊斯维尔向马车外扫了一眼,随即将剑收了回去。   他站起身,向拉萍伸出手去,想要扶她起来,后者轻哼一声,从地上拾起了自己的短剑。   “答应谈判是一回事,但挟持了我,你就想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吗?”拉萍手腕翻转,短剑在指尖挽了个剑花,随即银光一闪,竟是把短剑给抛了出去。   伊斯维尔却不闪不避,任由短剑没入右侧肩头,带出一声闷哼。   “赛和?!你干什么?”芒戈吓了一跳,他本已经半边身子探出了马车,见状又缩了回来,惊呼。   拉萍见状也是一愣,她本也就是想刺伊斯维尔一剑出出气,自己也知道这一剑怕是很难刺中伊斯维尔,但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躲都不躲一下。   伊斯维尔没说什么,垂眸握住剑柄直接将剑给拔了出来。   那剑扎得不算深,只是带出的血将半边肩头都染红了,看着着实吓人。   “你到底为什么……”拉萍咽了口唾沫,她眼睁睁看着伊斯维尔一手覆上肩头的伤,一缕蓝光随即流泻而出,惊觉面前这人居然还是个魔法师。   但就算能自己疗伤,站着挨打也太过火了吧?这人就不怕她一刀杀了他吗?   “闯入您的马车确实是我冒犯了,”伊斯维尔移开左手,那道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如果您能消气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当我是恶棍吗?”拉萍心情复杂,但心里的火气终究是消了下去。   她跳下马车,命车队停靠在路边,自己跟着伊斯维尔二人往山上去,侍卫长见状忙追上来,语速飞快道:“小姐,您不用害怕他们,方才我们很快就能把他们捉住了……”   拉萍脚步一顿,反问:“是你们先动的手?”   侍卫长脸色变了变,拉萍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在这儿待着,”她警告,“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上山来。”   那厢的伦塔几人也已经收起了武器,伦塔一眼便看见了伊斯维尔肩头的血迹,眼皮子一跳,惊疑不定道:“是谁伤的您?”   王子殿下怎么总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受伤?要是有个万一……   伊斯维尔在伦塔进一步胡思乱想前制止了她:“我没事,赛和小姐答应与我们谈谈。”   伦塔抚了抚胸口,这才望向面无表情的拉萍·赛和,勉强换上一副谈判的腔调,道:“多有冒犯,赛和小姐,我们斗胆拦下您的车队,是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拉萍扫视一眼在场众人,除了两名兽人之外,其余人都是外族,看样子不是芒戈找来的人。   “帮助?”拉萍没问为什么要帮他们,意外平静地道,“你们想让我帮你们什么?”   她四处扫了一眼,拣了一处平坦的地坐了。   伦塔与伊斯维尔对视一眼,继续道:“如果我们没有猜错,您率领军队来到主城,想必不是为了游玩吧?”   “哦?你们是想帮这个废物把领主之位夺回来?”拉萍掀了掀眼皮,抬手一指芒戈,“要借我的军队用吗?”   “谁是废物?我——”芒戈气急败坏地就要扑上去,被巴纳多死死扯住了。   “冷静,冷静,稍安勿躁啊路佛阁下,您也不想这辈子都回不去勒路主城吧?”巴纳多把人拉了一米远,好歹是把人给劝下了。   拉萍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场闹剧,出乎预料地爽快:“可以啊,就让莫拉塞尔的军队护送那匹小狼回城去吧。”   伊斯维尔刚想开口,被巴纳多拖走的芒戈就跑了回来。   “谁要借你的军队?我们是想让你带我们进城里去。”他嚷道。   莫拉塞尔军队?靠着他们进城是一回事,到时候走不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拉萍扑哧笑了,她换了条腿架着,耸了耸肩,道:“这时候倒是精明起来了,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这么好说话?   芒戈直觉不对,他和拉萍的交情本就不多,会互相认识仅仅是因为各自的父母都是领主,相互之间走动拜访着,顺其自然地也认识了。   只是就算再不相熟,他也知道拉萍·赛和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们又是截车队又是挟持的,她不一刀一个把他们砍死就不错了,现在答应得这么痛快,不得不让芒戈觉得有蹊跷。   其余人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伊斯维尔回头扫了一眼他的同伴们,问拉萍:“赛和小姐,您的帮助,我想应该不是没有条件的吧?”   拉萍顿了顿,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不,”她道,“我就做一回好事……至少现在是这样。” 第139章   寂静的夜里, 马车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响亮。   这出动静想必是很大的,但周遭的门窗皆是紧闭,无人敢开窗细看。   “看来要抹杀那精灵确实不怎么容易。”霍西奥推着木质轮椅从街角缓缓走来, 意味不明道。   洛斯洁伦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他双眼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马车,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 火苗向两旁退去, 露出废墟中央的那一尊缺了一半的泥人。   那厢的兽人士兵早已和那支队伍纠缠在了一处,洛斯洁伦的目光一转,一抹红光从眼底闪过,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响起, 中心的那群兽人躲闪不及,死伤大半,幸运些的只伤到了腿脚, 正抱着伤处哀嚎。   几匹骏马从爆炸的余烟中疾驰而出, 洛斯洁伦一眼便看见了从一人兜帽之下飘出的一缕金发, 他目光一沉,命令:“拦住他们!”   其余士兵不敢不从,纷纷策马赶上,但他们虽人多势众,那三人的马术却也超群, 再有武力与魔法加持,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们。   最中央的那名黑袍人抬手一挥,无数植物根茎便从城门底部爬了出来, 守门的士兵大骇,举剑便砍,但那些植物的生长速度远快于他们斩断的速度, 须臾间,成片的植物便覆盖了整座石门。   “没用的东西……霍西奥!”洛斯洁伦咬牙切齿,身下的轮椅被一层赤红魔力覆盖,须臾便将他往前推了数米。   话音未落,身后的霍西奥便窜了出去,身形高大却依然灵巧,落在最后的黑袍人察觉到危机逼近,迅速拔剑回击。   长剑与短刃碰撞,掀起的气浪掀开了那人的兜帽,正是伦塔。   “这是我和克里斯特人的恩怨,”霍西奥沉声道,“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还真是不凑巧,阿塞洛缪的恩怨就是我们的恩怨。”伦塔手腕一沉,生生将霍西奥击退,后者顺势后仰,双腿以一个极刁钻的姿势缠上马腹,侧过刀身向马背狠狠刺去。   就在刀尖距骏马的皮毛只有几厘米的时候,一束白焰从前方轰然袭来,霍西奥一个翻身跃下马背,却还是被那白焰融化了刀尖。   霍西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作缓冲,再抬眼时,只见前方马匹上的黑袍人扯下了兜帽,露出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   “今晚也该做个了断了,霍西奥。”阿塞洛缪深深望了霍西奥一眼,策马追上伊斯维尔的脚步。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原本紧闭的大门已然在植物的牵扯下缓缓敞开,任由守城的士兵如何推阻都无济于事,一道金色结界随之升起,将挥剑上前的士兵阻挡在外。   伊斯维尔奔出城门,随即停下脚步,为同伴让出道来。   他远远地望向城门之内,与洛斯洁伦称得上阴毒的双眼对视,夜风吹起他的金发,月光欣然洒落,为他的面庞增添了几抹月色的清冷。   伊斯维尔顿了顿,向城门内的洛斯洁伦遥遥颌首,接着策马飞驰而去。   木轮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身后响起,霍西奥站起身,回眸望向洛斯洁伦。   “追上去,”精灵咬牙切齿道,“今晚我非得把他那双虚伪的眼睛挖出来当弹珠打!”   洛斯洁伦恨透了伊斯维尔的眼神,尽管对方的双眼清澈而不含一抹感情,但洛斯洁伦偏偏从其中看见了独属于那群诺德女神信徒的清高与不可一世。   他当然意识到那支队伍里少了几个人,但洛斯洁伦已经懒得去管他们了。   再重要的事情,都得等他处理掉伊斯维尔之后再说。   霍西奥什么都没说,他用拇指和食指塞入口中,两匹骏马随之赶来,他将洛斯洁伦抱上特制的座椅,随即跳上属于自己的那匹马,手里牵着两条缰绳,策马往城门外去。   “等等,两位大人,”守城的兽人队长急急忙忙上前,“这些都是莫拉塞尔的人,我们……”   “那就让莫拉塞尔的人自己处理,”洛斯洁伦不耐道,“要是不听话,就都杀了!”   可拉萍·赛和的人他们又怎么敢随意处置?   兽人队长抹了把额头的汗,只得急急忙忙让下属去把拉萍找来。   最后一串马蹄声消失在城门口,留下一城仍在厮杀的兽人。   “城门口似乎打起来了,”拉萍的双耳动了动,她转过头来,望向自己身后的几名仆人,“你们是打算现在进领主堡去?”   三名仆人摘下兜帽,正是芒戈、巴纳多和莱恩。   跟随而来的勒路士兵早被他们打晕了拖到一旁,芒戈扫了他们一眼,道:“得趁现在进去,要是他们拖不了多久,让那两个人赶回来就不好了。”   “别说丧气话,”巴纳多拍了一下芒戈的后脑勺,“他们仨能耐大着呢。”   拉萍耸了耸肩,她抬眸望向依然灯火通明的领主堡,道:“那就祝你们好运,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三人本也没指望拉萍与他们一道进领主堡,她愿意帮忙让他们潜入主城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拉萍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女仆在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   “小姐,若是他们失败了,把我们招供出来该怎么办?”那混血兽人小声道。   拉萍瞥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有趣,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她怜爱地摸了摸女仆的头发,道,“他们要是成功了那便最好,要是失败了……”   “我可没有为那小狼守城的义务,不是吗?”   那厢的芒戈三人已经潜入了领主堡,芒戈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对领主堡的小道和暗门了如指掌,顺利地将巴纳多和莱恩一道带了进去。   在来之前,几人还担心过庞西把塔建在难以发现的隐蔽之处,但进入领主堡后,他们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那座新鲜出炉的石塔就建在领主堡中心的广场处,最显眼的位置,就算在领主堡外都能一眼看见。   芒戈躲在石柱的阴影之后,看着广场上的守卫来来去去。这里的守卫不算森严,他仔细一数,广场上也就约莫三四人,如果他们动作够快,应当不会引发其他人的注意。   他刚想和巴纳多二人商量,却听身后传来两道脚步声,忙拉着两人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   他们从灌木丛后往外看去,只见两个路利昂护卫模样的人架着一名女仆从走廊那头过来,那女仆昏睡不醒,像一具尸体被两个士兵拖着往前走。   芒戈认出他们离开的方向是原本勒路领主给庞西安排的住处,面色凝重:“他们带人去庞西那儿干什么?”   一道脚步声从身边穿过,芒戈回过头去,见是莱恩站了起来,飞快地跟上了那二人。   “哎,你干什么?”巴纳多忙道,担心被人发现,声音不敢放太响,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莱恩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芒戈和巴纳多面面相觑,后者沉默片刻,道:“我跟过去看看,她可能发现了什么。”   芒戈还没来得及阻止,巴纳多便先一步溜了出去,徒留芒戈一人对着他们的背影干瞪眼。   这两人想干什么?不破坏这座塔要怎么对付庞西?   芒戈又急又气,他在原地干等了十几分钟,那两人却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他恨恨地偏头望向那座塔的方向,若是要等他们两个过来,说不定天都亮了。   这群人真的靠谱吗?先是一个人脱离了队伍,现在又是擅离职守的,看来还是得靠他自己才行。   芒戈咬了咬牙,他趴伏下来,周身毛发暴涨,身形须臾便成了一头一人高的狼。   值守的护卫正到了值班的困倦期,加之纯血兽人的武力压制,竟也让芒戈顺利地打晕了几人拖到了一边。   但这只是个开始。   芒戈抬头望向这座塔,当他来到它面前时,才意识到它简直高得吓人,顶端几乎高过了领主堡最高的塔顶。   这么高的塔,他自己一个人……   他咽了口唾沫,边祈祷巴纳多两个人赶紧回来,边绕着塔旋转,试图找出一个相对薄弱的点动手。   转了一圈,芒戈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他来到月光直射的那面,凑近了仔细观察。   这石头……似乎是透明的?   芒戈眯起眼睛,在月光下仔细往里瞧,然而,当他看清这石塔里封存的究竟是何物时,他只觉胃部翻涌,脑袋一偏,哇地呕出一口酸水来。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石头或是晶石堆砌成的塔。   这塔里封存的,是尸体。   短短几秒钟,芒戈看见了起码三具无头的尸体,他们仍保留着生前的姿势,或是扭曲或是僵硬,芒戈从他们的服饰和身体特征认出,他们是从其他国家赶来勒路参加联盟会议的贵族。   为什么这些贵族的尸体会在这里,还没了脑袋?难不成……   芒戈回想起什么,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没忍住趴倒在地一阵狂吐。   庞西那家伙,把这些贵族的脑袋都吃了。   芒戈不敢细想这些人里面都有谁,他的同族,他的兄弟,或许还有……   他吐到胃部绞痛抽搐才挣扎地爬开,他几乎虚脱,浑身无力地趴在那儿躺了许久没能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广场上一阵寂静,芒戈警惕地爬起来,以为是士兵来换岗了,他屏息静听了几秒,那脚步声却突然消失了。   脑袋两侧的耳朵动了动,芒戈咽了口唾沫,忽觉背后出现了一道呼吸声。   一只手搭在了肩头。 第140章   “我不认为我们现在去庞西的住处是个明智的选择, 莱恩,”巴纳多跟在莱恩身后,低声劝道, “芒戈一个人在那儿,我们时间紧迫。”   他并没有亲眼见过庞西返祖的模样, 但他知道, 光凭他和莱恩两人奈何不了庞西。   “您担心的话, 不如先折返回去,”莱恩脚步不停,这一晚上她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有主见得多, “我想去那边看看情况, 巴纳多阁下。”   “虽然他是你的父亲,但他对你并不好,对吧?”巴纳多踌躇道, “嘶, 我不是说你担心他不对, 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尽量轻声细语地,像在哄一个孩子。   莱恩终于回头看了巴纳多一眼,她嘴唇微抿,眼神让巴纳多觉得有些陌生。   这时候那两名士兵已经带着那女仆走进了庞西的住处,莱恩随即停下脚步, 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我的母亲是路利昂的女佣,或者说,曾经是, ”她用巴纳多能听见的最低的声音说,“她和领主意外地有了个孩子。她出身不算高贵,发现自己怀孕之后, 她便从领主堡离开了。”   “我四岁的时候,我父亲得知了我的存在。他派人将我和母亲带回了领主堡,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我让他失望了。”   她抬眸望向对面建筑唯一亮起的那扇窗户,巴纳多顿了顿,还是没有开口阻拦。   “之后的几年,我母亲去世了。我留在了领主堡做佣人,只是我笨手笨脚的,没多久便因为顶撞了贵族被关进了地牢,之后我逃出来,就遇见了你。”少女回过头,又变回了巴纳多认识的那个莱恩。   巴纳多不知该说什么,莱恩很少谈及她的过去,在他们的队伍里,“过去”是一个他们都心照不宣不去触碰的词语。   他只能拍拍莱恩的肩,安慰:“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莱恩笑笑,拍了拍巴纳多的手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想,在鱼死网破之前,试着和他聊聊,不是吗?您快回去芒戈阁下那边吧,比起我,他更需要您。”   巴纳多注视着莱恩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座建筑。   他回头走了一段,还是觉得不放心,踌躇半晌,又折返了回去。   或许是对亲情的渴望让莱恩失去了判断,巴纳多不认为庞西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   巴纳多尽量放轻脚步潜入了庞西的住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里竟也没安排守卫,连仆役也没见到一个。   他爬上二楼,拐进长走廊,尽头有一扇房门半掩着,门缝里倾泻出暖黄色的烛光。   巴纳多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靠近过去,凑在门缝外往里瞧。   屋里点了几支蜡烛,一名身材肥硕的兽人坐在窗边,披着一张巨大的、血红的毯子,烛火把他的脸映得极其可怖,巴纳多意识到这就是莱恩的父亲,庞西·葛尔沙。   他眯起眼睛四处瞧了瞧,却没看见莱恩的身影。   屋内传来咀嚼声,一声响亮的吞咽之后,庞西随手丢下了一个重物,那是个球体,落地之后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正面刚好对着门外。   巴纳多呼吸一滞。   那是一个人头。   血淋淋的,下半张脸还保持着最原始的惊惧,头盖骨被掀开,内容物一扫而空,残留的长发垫在那堆苍白的骨骼底下,像一堆凌乱的水草。   巴纳多僵硬的目光缓缓移到窗边的男人身上,这时候他才发现,庞西身上盖着的并不是什么毛毯,而是一张新鲜的、冒着热气的、刚从兽人身上剥下来的兽皮。   目光缓缓上移,划过糊满鲜血的下半张脸,再向上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幽幽的兽瞳。   “看够了吗?”他问。   巴纳多一惊,下一秒,一阵厉风从身后袭来,他躲闪不及,被硬物狠狠砸到了后脑,男人失了平衡,摇晃一下便扑通栽倒在地。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巴纳多拼命睁开双眼,却见一双纤细的小腿绕过了他,慢吞吞地走进了屋内。   “莱……恩……”   少女抛下手中的酒瓶,扭头望向屋内的兽人。   “你怎么来了?”庞西不甚在意地扫了一眼门外不省人事的男人,就算是坐着,他也几乎和莱恩一般高,“外面的空气不让你满意?”   莱恩垂下头行了一礼,低声道:“我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您,父亲。”   “担心?”庞西嗤笑一声,似乎是觉得多余,“得了……给我倒杯酒来,这下人的肉又腥又臭。”   莱恩乖顺地颌首,走向屋子角落的酒柜。   酒液淌入杯底的声音让庞西惬意地眯起了眼,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伸展开水肿的手臂:“最近总感觉身体有些沉重,那群不中用的贱民,连按摩都做不好。”   “是您的皮毛太坚硬了,一般的武器都奈何不了您,更何况区区混血的爪子呢。”莱恩放下酒瓶,端着一杯红酒来到了庞西面前。   庞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太少了,”他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直接把酒瓶给我拿过来。”   莱恩笑了笑,依言回过头去,将几瓶酒端到了庞西面前。   酒液顺着粗糙黯淡的皮毛淌下,庞西心情愉悦地望向窗外,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那座新建的高塔。   “用不了多久了,很快我就会成为阿鲁文唯一的返祖兽人,”庞西哈哈笑了,“一个个来毕竟效率太低了,还是魔族的人聪明,有了这些高塔,全城的血液都将为我献祭。”   他一连灌了几瓶酒,直到几个酒瓶都空空如也,他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扶我回去休息,”庞西拂开身上的毛皮和碎骨,向莱恩伸出手去,命令,“这该死的返祖后遗症,我腿脚都不灵便。”   莱恩站在原地没动。   “您的身上沾了血。”她提醒。   庞西不满地皱起眉:“你是嫌我身上不干净咯?”   换做平时,莱恩想必会面露惊恐,乖顺地低下头去,再用她那张抹了蜜的嘴巴里里外外将庞西奉承一通,若是他高兴,会大发慈悲地不再计较。   然而现在,莱恩只是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连手指都没有动弹一下。   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惹恼了庞西,他凶狠的眼睛死死盯住莱恩,喉头滚动,发出骇人的呼噜声:“你最好重新组织语言,莱恩。你不会真的以为,返祖后遗症能保护你吧,嗯?”   莱恩笑了笑:“我从没这么想过,只是您的状况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好啊。”   她看上去实在没有要低头道歉的样子,庞西面色阴沉下来,浑浊的兽瞳死死盯住莱恩,像在注视一个死人。   而莱恩微笑回视,腰身笔挺,与先前那个卑躬屈膝的女儿比起来,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好啊,我愚蠢的女儿,原本我还想着,等我一统阿鲁文,就在海边赐你一块封地,现在看来,你可能等不到那天了。”庞西发出一声阴森的笑,下一秒,他的四肢倏然变作兽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莱恩猛扑过去。   莱恩不闪不避,而就在庞西尖锐的指甲刺穿少女的前一秒,兽人诡异地僵直了。   庞西惊讶地看着自己跪倒在地,滴滴鲜血落在地板上,他随手一抹,才发现这血居然是从自己的嘴里流出来的。   眼前投下了一片阴影,莱恩在父亲身边蹲下身,依然是那副平淡的样子,双眼却同最原始的野兽,在烛光下闪着幽绿的光。   “酒好喝吗,父亲?”她咧开嘴笑了,柔软的手轻抚庞西的面庞,指甲从她的食指缓缓伸长,她依然不闪不避,让那截锐利的指甲刺进了庞西的肉里。   庞西痛叫一声,他惊惧不已地抬头望向莱恩,粗壮的后脖颈却是一酸,让他整个人瘫倒下去。   “你给我下药?不可能,返祖纯血的身体百毒不侵……”庞西喃喃,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双眼倏然瞪大,“难道你那些天一直……”   莱恩拔出指甲,兽人领主刀枪不入的皮肤现在却如同腐烂的面包般松软,鲜红的血从那个小口中流淌而出,不出片刻便停了下来:“嗯,效果不错,要是进行到一半您死了,那就糟糕了。”   要弄垮庞西的身体不是难事,酗酒,毒药,以及常年征战留下的旧伤,一切一切都掏空了这位辉煌的领主的躯壳,在虚弱的返祖后遗症的期间,只需一滴毒药,这具躯体便会如被抽走了底座的高塔,须臾之间彻底崩解。   莱恩站起身,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点上油灯和蜡烛,原本漆黑的房间登时亮如白昼。   “这样才亮堂啊。”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安心道。   地上的领主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莱恩凑近过去,才意识到他在问“为什么”。   “你明明跟着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身为领主的女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庞西竭力睁大眼睛,像是真的感觉困惑。   “为什么?”莱恩笑了,“很难理解吗,父亲?如果这世上必然有人要称王——我绝不甘愿做卑微的奴隶。”   她抽出一只小瓶,拔开瓶塞,把那瓶解药倒进了庞西嘴里。   莱恩从桌上拾起那把粘满血的小刀,半小时前它还在切割旁人的皮肤,现在它对准了它曾经的主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吧,父亲。我们的时间……还长着。” 第141章   主城之外, 无数马蹄踏过大道,掀起滚滚尘埃。   伊斯维尔三人驾马奔驰在最前方,洛斯洁伦二人率领着一众士兵在其后穷追不舍。   伦塔回头望了一眼, 数米宽的土墙随即拔地而起,烟尘阵阵, 不少兽人士兵躲闪不及直直撞了上去, 落马的痛呼与马嘶声响成一片。   下一秒, 两匹骏马破开烟尘飞驰而来,霍西奥一手牵引着两根缰绳,那马似乎是经过特殊训练, 在男人的操纵下极其和谐地并驾齐驱。   伦塔很惊讶那名几乎瘫痪的黑暗精灵居然能以这种方式重新驾马, 矮人的各种小设备总是出人意料。   就在这时,最前方的伊斯维尔勒住缰绳,身下马匹的速度随之放缓。   伦塔及时勒马, 发现大道前方出现了一支兽人士兵, 似乎是从捷径绕路过来的。   大道的两面都是山路, 伊斯维尔花了几秒钟衡量对方的人数,果断策马上了山。   “伦塔小姐,拜托您了!”阿塞洛缪扬声道,策马赶上。   山脚之下,一堵土墙拦路升起, 挡住了通往山上的道路,两侧土地随之凹陷,新到的那群士兵有的没来得及反应, 连人带马栽进了坑里。   两道重合的、格外清晰的马蹄声从不远处迅速靠近,在一道极响亮的马蹄蹬地声之后,伦塔只觉头顶覆下一道阴影, 她仰头望去,却见是霍西奥和洛斯洁伦的马越过了土墙,在她身后落地。   伦塔立刻拔剑出鞘,警惕地望向那二人。   他们却没留意她,洛斯洁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待会儿再收拾你”,随即两匹马便往山路之上疾驰而去。   伦塔暗自松了口气,她轻抚胸口,按下心底担忧。   来自对方的主要威胁显然是霍西奥和洛斯洁伦,二人都有各自的目标,因而伦塔自告奋勇负责拖住其余士兵,以免伊斯维尔二人分心。   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个能不能对付霍西奥二人。   山下的骑兵已经开始冲击土墙,伦塔立刻注入魔力加固,土墙在双方僵持下震动不止,土屑纷纷下落。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手按住了腰间长剑。   ——“你跑什么?故意制造这机会不就是为了一对一吗?”洛斯洁伦嚷嚷,他的身体被固定在马鞍上,上身则有塑形的铠甲保持平衡,他双眼微眯,一枚火球从天而降。   落在后面的伊斯维尔及时加速,马尾擦过火球的边缘,留下一片焦黑。   他轻抚马匹的脖颈以安抚受惊的坐骑,面色有些凝重。   先前在飞船上的那一次,洛斯洁伦并没有放开使用魔力,因而伊斯维尔并不清楚他的魔力增强了多少,但他能够确定的是,如果要和洛斯洁伦正面对抗魔法,他能赢的可能性不算太大。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洛斯洁伦似乎并没有保存魔力的意识,如果可以,最好能拖得再久些。   只是现在……   伊斯维尔清晰地感受到身下的地面不似下方平坦结实,如果洛斯洁伦继续下去,只怕有塌方的危险。   洛斯洁伦早已气昏了头,魔法不知疲倦地一个接一个地放,只是在暴怒之下的命中率小得可怜,这又助长了精灵的盛怒:“该死的光明精灵,别给我东躲西藏的!”   霍西奥瞥了身旁的精灵一眼,没有说话。   最前方的阿塞洛缪依然策马来到了半山腰的岔路,伊斯维尔忙唤道:“等等,阿塞洛缪阁下!”   伊斯维尔终究是喊得迟了,骏马的速度极快,须臾间便将阿塞洛缪送上了通往山顶的道路,伊斯维尔无法,只得策马追上。   得找个机会下山去才成,在这里打起来过于危险了。   伊斯维尔正寻找着通往山下的道路,忽见一根长绳从后方飞了过来,它越过伊斯维尔身侧,蟒蛇般缠住了阿塞洛缪坐骑的后腿。   骑手和骏马皆是始料不及,长绳倏然收紧,将阿塞洛缪连带着身下骏马一道绊倒在路边。   伊斯维尔本欲减速去帮助阿塞洛缪,然而身后二人下一秒便撵了上来,霍西奥跳下马背,与险险抽身的阿塞洛缪缠斗在一起,而洛斯洁伦越过二人,往伊斯维尔的方向猛冲过来。   伊斯维尔心知阿塞洛缪此时的状况无需他插手,随即策马往山上去。   洛斯洁伦虽全身瘫痪,却也能依靠安装在马背的装置和魔法短暂驾马,速度虽不比先前,但仍是紧追在伊斯维尔身后。   “够了,别给我东逃西窜的!”洛斯洁伦怒道,又是一个魔力波砸下去,脚下地面登时四分五裂。   通往山顶的路越走越窄,道路两旁的树木在地面接连不断的震颤与塌陷中东倒西歪,一棵数人合抱的树拦路倒在了伊斯维尔面前。   道路狭窄,减速已经来不及,伊斯维尔忙勒紧缰绳,马匹后蹄猛地蹬地,轻盈地腾空跃起。   视野迅速变换,伊斯维尔低垂下视线,却发觉前方等候他的并不是大道,却是一条骤然下降的陡峭斜坡。   周遭树木迅速生长,骏马在树干筑成的台阶上做了几次跳跃,落地时的后蹄刚好挨着陡坡的边缘。   伊斯维尔紧绷的神经刚刚放松了些许,却见一条裂缝从那树干落地的位置向悬崖边缘延伸而去,硬生生经受了洛斯洁伦大量魔力的山地终于不堪重负,终于塌陷。   距那树干距离最近的洛斯洁伦首先遭了殃,他没有正常人那样灵活的双手,来不及控制坐骑后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连人带马栽了下去。   目睹一切的伊斯维尔当即跳下马背,他单手一撑,翻过挡路的树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身子一斜便滑下了斜坡。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其余二人的注意,阿塞洛缪错开一步就要赶过去,却被霍西奥的匕首拦住了去路。   “你不打算去救他吗,你们不是一起的吗?”阿塞洛缪反手抛出一团白焰,趁着霍西奥躲避的功夫迅速后撤。   霍西奥耸了耸肩,他抛下被火焰半融的匕首,连头都没有回。   “那个精灵也跳下了悬崖,你不是照样杵在这儿没动吗?”他微笑道,“还是说,你想趁我去救他的时候逃跑?”   冷血的刺客。   阿塞洛缪面色一沉,心知现在冲过去只会给伊斯维尔添乱,他最后向两个精灵消失的方向投去一眼,接着转身冲进了森林。   霍西奥没有就此罢休,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论身体素质,原本做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刺客的霍西奥比阿塞洛缪好得多,再加上方才与霍西奥的缠斗消耗了他大量体力,肩膀、腰腹与腿部都负了伤,跌跌撞撞地,没跑多远阿塞洛缪便被霍西奥从身后撵上,险些被匕首刺中后背。   阿塞洛缪顺势向路边一滚,一圈苍白火焰随即升腾而起,将阿塞洛缪环绕其中。   霍西奥领教过克里斯特族白焰的威力,警惕地向后退了几米的距离,见阿塞洛缪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意思,不由得笑道:“你是想在里面躲一辈子吗,王子殿下?”   阿塞洛缪抹了一把鼻尖的汗,眼前出现一抹红,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   越是和乔凡娜深入交谈,阿塞洛缪便越意识到眼前的刺客是何等恐怖。   在作为刺客的几年间,此人从未有过败绩,而自从他皈依魔族,为魔王执行的任务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手下亡魂数不胜数。   阿塞洛缪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白焰,落在几步之外的刺客身上。   他正漫不经心地玩着匕首,锐利的刀片在他手中蝴蝶般翻飞,像是再普通不过的玩具。   “不说话吗?”霍西奥笑了笑,身形一闪,竟是直接消失在了阿塞洛缪面前。   青年一惊,火焰冲天而起,随之升起的还有他逐渐加速的心跳,他的手不自觉滑进外衣里,紧紧捏住了什么。   刹那间,长久的逃亡生涯养成的直觉令他打了个激灵,阿塞洛缪迅速后撤,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白焰顺着他的双腿攀升而上,却如同油遇上了水,没能侵蚀对方分毫。   一记重拳落在了阿塞洛缪侧脸,这一拳力道极大,青年直接被打出了几米远,后背狠狠撞上树干,让他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火光之中,高壮的人影向他缓步走来,一把匕首在他指尖把玩,刀尖跳跃着一朵苍白的火焰。   在霍西奥胸前的衣袋里,一枚椭圆的球体正闪着蓝光。   阿塞洛缪对它再熟悉不过,海妖之晶,能够隔绝世间一切火焰的魔法器,当年“收割者”就是带着这种石头攻入了克里斯特帝国,视冲天白焰于无物。   他躺在那儿,鲜血从头顶滴落,染红了他的半张脸,他的四肢抽搐着想要爬起来,但霍西奥的那一拳太猛,阿塞洛缪只觉得眼冒金星,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只能听着刺客步步靠近。   “天真的小王子,”霍西奥摊开双手,匕首被他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上,一个短暂的旋转之后,刀尖停留在阿塞洛缪脖颈上方,那朵白焰消散在了空气中,“十几年的逃亡还没让你学会教训么?”   手起刀落,匕首抹过青年脖颈,却在中途因主人手臂的颤抖短暂偏离了轨道。   霍西奥缓缓低头,却见肋骨下方斜插进了一把匕首。   淬了毒的刀尖寸寸深入,心脏依然在尽心尽力地鼓动,它不知道,自己输送的血液将那剂猛毒送入了这具身体的四肢百骸。   霍西奥的身体瞬间麻痹。 第142章   另一只手探进了刺客胸前的衣袋, 将那枚海妖之晶摸了出来。   一朵苍白火焰随即迸射而出,直直没入了刺客体内。   阿塞洛缪用力推开霍西奥,接着身子一歪栽倒下去, 他闭上眼睛,呼吸急促, 许久才强撑着爬了起来。   几步之外, 白焰在被猛毒麻痹全身的刺客身上安静地燃烧。   阿塞洛缪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红肿的左脸让他的眼睛不自觉眯起,火光中, 霍西奥面容僵硬, 肌肉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本能抽搐。   阿塞洛缪在刺客身边坐了下来,安静地注视着白焰一点点侵吞对方的灵魂。   “你赢了,”霍西奥道, 即便是现在, 他那张平凡的脸上仍挂着微笑, 让他看上去像一具受了诅咒的木偶,“有人教过你,是吗?我不知道你们的队伍里还有个刺客。”   阿塞洛缪伸出手去按住那把匕首,让它在霍西奥的心脏里搅动,在收获了一声虚弱的闷哼后, 他将匕首拔了出来。   “十几年过去了,”他低声道,“实际上, 我很惊讶,你居然还能记得我的脸。”   霍西奥静静地看着他,僵直的舌头缓缓吐出一句:“我对任务对象都记得很清楚。”   “说得轻巧, ”阿塞洛缪想要冷笑,但今晚他的魔力用得太多了,他只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暗含讥讽,“一个任务让你惦记这么久,你还真是条好狗。”   阿塞洛缪很少对他人恶言相向,尽管他认为面前的魔鬼以如何尖刻的话语来形容都不为过,但人生前十年受到的教育还是让他闭上了嘴。   他还想问的,想问问这个刺客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态屠杀他的族人,这些年下来,他到底有没有梦见过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但他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他没法把霍西奥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就像他尽力把对方描述成一个冷血的恶棍一样,似乎这样就能为他指尖的鲜血安上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胸口一阵闷痛,这让阿塞洛缪熟悉,他抬起胳膊捂住嘴,发出一阵闷咳,毫不意外地尝到了喉头的腥甜。   白焰熄灭了,意味着生命的养料已经干涸。   眼前浮现一片黑斑,阿塞洛缪只觉意识开始模糊,不由得倒了下去。   闭上双眼之前,他想,伊斯维尔是正确的。   因为恨能让活着的人死去。   *   洛斯洁伦很幸运,因为在他坠落的悬崖之下恰好有一株枯树,它勾住了驾马装置的皮带,让他险险吊在半空。   但他同样不太走运,因为那装置将他与那匹倒霉的马紧紧相连,原本帮助他驾马的装置此时却成了死神的推手,而他甚至没法用手去把连接皮带解开。   更倒霉的是,他的魔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霍西奥……”洛斯洁伦瞪大眼睛,注视着下方黑洞洞的峡谷,碎石落在他身上,很疼。   马匹吓坏了,在恐惧中拼命挣扎,这进一步加快了枯木折断的速度,洛斯洁伦听见身后的枯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住手,给我安静点!”精灵呵斥,“该死,你想让我一起掉下去吗?”   就在这时,余光里出现了一抹青绿,洛斯洁伦没法扭头,只能等候着那片绿色闯入视野——   是一团藤蔓。   它们缠上洛斯洁伦和马匹的四肢,拼命将他们往上拽,洛斯洁伦感受到后背的压迫感减轻了,身下的枯木逐渐恢复原本的形状,这藤蔓正在把他往上拉。   这不是他想要的,因为霍西奥并不会魔法。   “谁?”洛斯洁伦叫道,“你要干什么?”   “您不用害怕,我会救您上来。”一道令洛斯洁伦痛恨不已的声音就这样响在了头顶,他的双眼倏然瞪大,若非四肢瘫痪,他非得与那马一样拼命挣扎起来。   “伊斯维尔?该死的光明精灵,你到底想怎么样!”洛斯洁伦边叫边骂,但伊斯维尔没有理会他,他只看见深渊从脚下寸寸远离,他应该愤怒的,但本能却让他松了口气。   只是一人一马的重量实在是太大了,到了山顶的时候,数根藤蔓倏然断裂,洛斯洁伦只觉失重感再次传来,他紧咬住牙关,吓得一声不吭。   在更多的藤蔓断裂之前,一只手拽住了洛斯洁伦后背的皮带使劲一扯,竟是将他与那马一道拽了上去。   洛斯洁伦看见眼前一片彩色,一双温柔的手解开了他与那马匹相连接的固定装置,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别怕,已经没事了。”温和的安慰从几步之外传来,是伊斯维尔在安抚那匹马。   马蹄声渐渐远去,洛斯洁伦的视野也恢复了原样,他呆滞地抬起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伊斯维尔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为什么救我?”他僵硬道。   “因为我能救您,”伊斯维尔简单扫了一眼,见洛斯洁伦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伤痕,便没再动他,“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这样恨我呢?”   这个问题戳到了黑暗精灵的痛点,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恨一个光明精灵需要理由吗?”   自出生开始,黑暗精灵便知道,这世上只能有一支精灵族。   他们拥有不同的信仰与出身,外貌天差地别,甚至在世人心中,光明精灵是光明神正统,而黑暗精灵只是他们的残渣。   自古以来两支精灵便水火不容,光明精灵瞧不起他们深肤的兄弟,黑暗精灵则厌恶他们同类的自视甚高,这矛盾持续了千年,直到五百年前才终于在魔族入侵之时彻底爆发。   而五百年后的今天,这份敌意依然没有散去,对于洛斯洁伦,“光明精灵”和“王子”两个词便足以让他双眼发红。   洛斯洁伦虽贵为王族,但与王室血脉衰微的光明精灵不同,光是与他同年出生的便有两三人,精灵王因而将王族送往各处,只留下那些她最看好的继承人。   加之精灵寿命悠长,无数王族盯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更别提上去之后能在那儿待上多久。   一颗光明精灵的头颅是王族提升自身地位最好的垫脚石,若是能把光明精灵王子的脑袋带回去,他就可以结束在魔族手下苟延残喘的生活,重新回到那座宽敞却狭窄的宫殿里。   同样是王子,同样是精灵王子……   他不承认,他认为自己没有那个必要,但无数个夜晚翻涌而上的记忆与光明精灵的面庞每每让他咬紧牙关,心脏因某种极端的情绪狂跳不止。   他在嫉妒。   洛斯洁伦的呼吸急促起来,伊斯维尔发现他的双眼散发出幽幽红光,它缓缓上翻,再次眨眼过后,竟是成了一双赤红的兽瞳。   伊斯维尔心知事有蹊跷,忙驱动藤蔓按住洛斯洁伦,语速飞快道:“您的状况看上去不太好,是用了什么药物?我……”   “霍,霍西奥……”洛斯洁伦面目扭曲,口吐白沫,嘴里含含糊糊地呢喃着什么,“瀑布……”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尖叫,洛斯洁伦瘫痪的身躯竟是自己行动起来,他胡乱挥舞着双手,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因不知名的力量疯狂抽搐。   伊斯维尔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将人按住,竟是让对方挣脱了藤蔓的束缚向旁一滚,整个人再次跌下山崖。   伊斯维尔来不及抓住他,忙来到悬崖边向下望去,他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让他不得不后退数步稳住身形。   一声悠长的咆哮响彻群山。   伊斯维尔按住狂舞的乱发,蔚蓝双眼落在那从悬崖边缘缓缓现出身形的庞然大物身上。   “洛斯洁伦……阁下?”伊斯维尔后退一步,饶是他也不由得显出几分惊讶。   那是一头几乎难以名状的怪物,一颗与洛斯洁伦的面孔相差无二的巨大头颅,一对尖利的角从太阳穴两侧延伸而出,四肢长而壮硕,宛如奔牛。   那双深棕色的翅膀缓缓张开,掀起的气浪比巨龙还要强烈几分。   它张开嘴,对着伊斯维尔发出威胁的嘶吼。   *   领主堡的盛宴已经临近尾声。   莱恩艰难地吞咽,粗重的喘|息充斥了整个书房。   如果有人此时此刻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惊讶地发现,莱恩的体型比原本大了将近一倍,浑身上下长出了浓密的毛发,此时此刻糊满血浆,她的四肢粗壮有力,利爪在尖端闪着寒光。   而在她面前,躺着一具骨架。   说是骨架或许并不准确,因为那具身体仍在呼吸。   “杀,杀了我……”庞西张开没有嘴唇的嘴,声音含糊不清。   这似乎是他会说的唯一一个词语,兽人领主的五官一片平坦,天灵盖掀开了一半,露出仍在跳动的大脑。   莱恩的眼珠转了转,她垂下双眼,面露困惑。   “您为什么想死呢?”她问,“您不会死的……睁眼看看我,父亲,您看,我是您想要的纯血兽人么?”   莱恩抓住庞西只剩骨骼的双肩拼命摇晃,血腥气充斥她的大脑,唤起了压抑许久的兽人本性,这让她几乎发疯了,光是盯着庞西空洞的眼眶,试图得到对方的回应。   当她终于冷静下来,才发现庞西如一摊烂泥般躺在那儿,不知何时失去了生息。   莱恩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很多。   她俯下身去,享用了最后的佳肴,带着倒刺的舌头仔仔细细舔|遍了每一根骨头,待面前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她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做完这一切,莱恩摸了摸鼓胀的肚皮,觉得有些头晕。   她知道这很正常,物种的进化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尤其是当她的目标还是阿鲁文的那顶失落已久的皇冠的时候。   莱恩长长吐出一口气,心知现在不是幻想的时候,接着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到了窗边。   “是时候了,”她喃喃,“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父亲……”   莱恩抬眸望向那座高塔,那是整座主城的中心,启动阵眼,整座主城的血脉都会向这里涌来,庞西建造的所有石塔便是为了这一天,而现在,这一切都将为她的新生献祭。   她眯了眯眼,忽然感觉那塔似乎在晃动。   很快莱恩便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她猛地冲到窗边,桌上的油灯被粗壮的尾巴掀翻,她却没工夫去管。   莱恩眼睁睁地看着那高塔当着她的面开始摇晃,最顶端的石块向下滚落,接着便是两块、三块,造了数天的石塔于短短几秒钟内迅速崩解,那巨响在这里都能听见。   高塔坍塌了。 第143章   二十分钟前。   芒戈确定在领主堡内没有人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靠近他, 身为纯血兽人,原领主最看好的后代,他对自己有基本的自信。   至少以前是这样。   因而当肩头落下了那只手, 芒戈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几乎都紧张起来,他脖颈僵硬, 没能回头。   “这就是最后一座塔?”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确实比其他的高得多了。”   芒戈愣了愣, 他扭了扭脖子,回过头去,惊讶的发现居然是那个和队友闹掰了的银发魔族。   “你是那个什么, 万汀?”芒戈纳闷, “你不是走了吗?”   这人难不成是被排挤了心有不忿,特意挑了这个晚上捣乱来了?   尤卢撒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 没有回话, 白鸟从他胸口的衣袋里跳了出来, 歪着脑袋打量面前一脸呆滞的兽人。   “这里面封着的都是贵族么?”尤卢撒屈起指节敲了敲那座塔,他显然也看见了里面封着的尸体,但他的反应没有芒戈那么大,“你来这儿是为了推倒这座塔,对吧?”   他说着, 撸起袖子就要动手,芒戈见状忙喊住他:“哎,等等!”   尤卢撒扭过头, 用目光询问他有什么事。   芒戈轻咳一声,有些踌躇:“我……我的家人可能在里面。”   “家人?”尤卢撒顿了顿,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塔内那一具具无头尸体, “亏你认得出来。在哪儿呢?”   芒戈抬手一指:“当然,毕竟勒路家族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你能不能下手轻点儿?”   尤卢撒眯起眼睛,发现最外面那具尸体似乎属于一个女人。   “你母亲?”他问,“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好呢。”   芒戈眸光暗了暗,他垂下头去,低声道:“不算坏,但……也称不上好。你知道,我是这一代血脉最纯净的兽人,她一直待我不错。但我时常会觉得,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儿子,而是因为我的血脉……”   说着说着,芒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狐疑道,“我之前没见过你,你却认识我,还有我和我母亲的关系……”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在会议厅的意外发生后就失去消息的学者和他的学徒,芒戈本以为他们是趁乱逃到了别处,但现在想来,他们的声音似乎和伊斯维尔与面前这个万汀有几分相似。   芒戈心里产生了一个惊悚的猜测。   “等等,你们,你们两个……”芒戈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尤卢撒,瞠目结舌。   尤卢撒没理他,在芒戈头脑风暴的时候,他已经伸手进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   芒戈勉强按捺下内心的惊恐,他困惑地看着尤卢撒把火柴划燃,问:“你点火干什么?”   “这座塔的材料是由高温融化之后再冷却制成,加热之后会自己融化。”尤卢撒难得耐心地解释,他说着,将那火柴往塔下一扔。   与寻常的火柴不同,这支火柴并未因为没有合适的燃烧物熄灭,相反,末梢那团少得可怜的火焰直接爬上了最近的基石,须臾间便蔓延了小半座塔。   芒戈眼睁睁看着那些石块的外壳开始融化,心里一阵紧张。   尤卢撒把玩着手里的火柴盒,也不知他在哪儿一拨弄,火焰在接触到塔内封存的尸体后便自行避开,建材随着温度的升高渐趋融化,往下滴滴答答淌水。   没了下半部分的支撑,塔的上半部分理所当然般地倾倒下来,黑雾干脆利落地割开连接处,分离的石块纷纷从高空坠落,又在二人的头顶被托住,运到远处堆着。   芒戈眯眼看着尤卢撒这堪称熟练的一系列行动,又回想起他刚来时说的那番话,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古怪的猜测。   这人难不成,把每座塔都是用这种方式摧毁的?   这似乎不太现实,毕竟据芒戈所知,每座塔周围都设有看守,更何况这些石塔在主城足有几十座,要这一个个分过去,难不成就是为了留塔里的人全尸吗?   芒戈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尤卢撒便在他肩头推了一把,抬了抬下巴道:“喏,你家人。”   黑雾托着半化的石块落地,芒戈忙走上前去,尸体的腐臭迎面而来,让他险些没忍住又一口吐出来。   他捂住心口缓了缓,忽听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靠近,他下意识回头,却见来者是一名身高接近两米的纯血兽人。   芒戈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庞西,因为对方一身黄褐色毛发,耳廓浑圆,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狮尾,但很快他发现,对方的脖颈边并没有鬃毛。   对方硕大的双眼紧紧盯住作乱的二人,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尤卢撒将那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挑了挑眉:“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莱恩?”   这话让芒戈呛了一口,他震撼地望向尤卢撒,重复:“莱恩?”   话音刚落,眼前的兽人倏然消失在原地,伴随着一声脆响,匕首抵住了兽人的利爪,那股大力让尤卢撒虎口一麻。   芒戈目瞪口呆,面前这兽人的爪子几乎比尤卢撒脸还大,这庞然大物怎么可能是之前那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莱恩?   “愣在这儿做什么?”尤卢撒的声音唤回了芒戈的思绪,“还不快让开?”   芒戈如梦初醒,他急急忙忙退了十几米,却见那边的两人已经打了起来。   这太荒唐了,莱恩分明是个混血兽人,又怎么可能像纯血那样兽化?可现实却是这个女孩变得比他还要高大,甚至隐隐像是……   芒戈咽了口唾沫。   返祖。   “我以为您早就离开阿鲁文了,”莱恩对着对方的侧脸便是一爪,尤卢撒举臂当下,顺势往旁一滚,“毕竟就连心地最好的伊斯维尔阁下都不信任您。”   “是吗?那你似乎并不适合干坏事,连碍事的人是什么个性都搞不清楚,就别想着暗算别人了。”尤卢撒嗤笑一声,挥手将匕首上的血甩出去。   莱恩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腰不知何时被狡猾的赏金猎人划了一道,伤口不深,似乎是对方在试探她皮毛的坚硬程度,但这足以引发她的警惕。   事到如今,莱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显然是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两个人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骗过了其他人,也把她蒙在了鼓里。   “你不该回来,”她弯下身子,冲着尤卢撒低吼,欲裂的头疼让她意识几乎模糊,“这里没人需要你,你不明白吗?”   兽人大力撕扯着胸前的毛发,她仰起头颅,向着天空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听得芒戈不自觉捂住了耳朵。   “兽神在上……”芒戈喃喃,“这就是……返祖?”   在二人眼前,原本就已经膨胀得足够古怪的莱恩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增高,四肢如同门柱,肩背更是宽如小山,当她停止生长,从直立变作最原始的四足行走时,尤卢撒目测她的体长约莫有近二十米。   “这可真要命……”尤卢撒戳了戳口袋里的哥莱瓦,后者探出脑袋,似乎有些好奇,“她刚刚做了什么?难道她真吃了她父亲不成?”   这句话引起了芒戈的注意,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我的意思是,还真说不准。兽人的祖先就是依靠吞噬同族获得征服世界的力量,我想现在应该……”   话音刚落,那头巨兽抬起前爪便是一个巴掌,两人立刻向两旁跳开,但芒戈还是被兽爪拍击地面掀起的气浪吹得一个趔趄。   那座高塔已经半化,芒戈把几个石块往外推了推,要这一掌拍在上面,那些无头尸体怕是得被拍成肉泥。   “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哎,万汀,不能在这儿!塔会被破坏的!”芒戈扬声冲尤卢撒嚷。   后者这时候已经站在了最近的一处屋顶,他扫了芒戈一眼,没有回话。   光是对付这怪物就已经足够麻烦了,还要顾及场地吗?   面前的返祖兽人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咆哮着,粗如树干的长尾横扫过去,领主堡的立柱纷纷断裂,屋顶倾倒下来,发出一片隆隆巨响。   该怎么对付她?杀又杀不得,伊斯维尔和其他人想必不愿意面对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只是尤卢撒更擅长制服体型差不多的对手,面对这种庞然巨物,他习惯直击痛处。   要是伊斯维尔在就好了,他的魔法擅长干这个。   思索的片刻,兽人壮硕的身躯向尤卢撒脚下的房屋猛地撞了过来,他跳上黑雾搭成的平台,暂时远离了那头巨兽。   广场这边的动静吸引了领主堡内其他人的注意,卫兵和仆役们从各个方向往这边看过来,只是有了庞西的前车之鉴,他们都只是看着,一步也不敢靠近。   天知道哪来的这么多返祖兽人,对于他们来说,没什么比保命更重要的了。   尤卢撒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保住莱恩的性命,也得放在其他人之后才行,否则这头兽人还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芒戈本来已经找了个地方躲好了,耳边尽是兽人的呼号与呐喊,他本以为是那巨兽惹出的骚乱,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   夜风吹送来一阵热意,芒戈猛然回头,看见一团火焰从不远处的天边升起。   它似乎是从原本庞西的住处蔓延而来,在夜风的推波助澜下一路高歌猛进,其势头与那广场上的巨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须臾间已经蔓延到了广场周围。   芒戈骂了一句什么,转身跑向了火灾的方向。 第144章   火场周围已经有些卫兵和仆役自发地救起火来, 只是无人组织,救火的和逃难的挤在一块儿,现场一片混乱。   芒戈想上前帮忙, 却被慌乱的人群挤来挤去,不仅忙没帮上, 反倒险些跌了一跤。   他心知这样不是办法, 寻了处花坛一脚踩上去, 扬声道:“不要着急!让老弱妇孺先撤离,剩下的留下来救火!”   芒戈从领主堡消失了几天,现在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兽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惊疑不定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年轻的纯血兽人长长吐出一口气,仍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上满是坚毅。   “我回来了,”他说, “以后的一切, 我会和你们一起面对。”   路佛家族不以仁政闻名, 但对待子民并不严苛,比起暴虐的庞西,兽人们更欢迎这个尚且年轻的继承人。   很快,在芒戈的组织下,救火与疏散的队伍有序进行, 只是这火势实在旺盛,加之那边的广场仍在激战,火势一时也得不到控制。   “魔法师呢?”芒戈拉住一个卫兵问, “我记得之前母亲在领主堡养了好些魔法师,人都到哪儿去了?”   “葛,葛尔沙阁下控制领主堡之后, 就让他们搬到外面去了。”那卫兵慌乱道。   “把他们喊回来!”芒戈命令,“最好是水属的魔法师,别的能帮上忙的都叫回来!”   几个卫兵忙不迭地去了,芒戈担忧地望向远处的广场,巨兽仍在嘶吼。   只希望这火救了有用。   那厢的广场上空黑雾弥漫,漆黑的利刃冰雹般向那兽人斜刺过去,一刀又一刀,竟也把那厚实的毛皮割出了一个个血口。   巨兽被接连的疼痛刺激得痛叫连连,拼命挥舞着四肢试图把作乱的小虫子打下来,但它力量虽强,速度却远远比不过尤卢撒,每一次的攻势都被轻巧避过。   它嘶吼着,发了疯似的在广场上乱窜。   这座广场位于领主堡的正中心,周围大多数道路都被火焰和废墟堵住,兽人们为了救火和疏散不得不从这附近穿过,尽管他们小心翼翼地避着那巨兽走,还是难免受到对方的威胁。   尤卢撒还没有打过这么憋屈的仗,要对付面前的巨兽不说,还得顾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兽人,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偏偏对方的自愈能力强得吓人,黑雾刚留下伤口,不多时便会愈合。   耳边是巨兽震耳欲聋的嘶吼,尤卢撒揉了揉耳朵,忽然看见一队兽人推着小车从广场的另一头走过来,那是疏散的队伍,拖家带口的,他们尽量靠着边缘走,试图从巨兽的眼皮子底下穿过。   而在他们不远处,失控的巨兽横冲直撞,下一秒就要将他们踩成肉泥。   那群兽人也发现了自己的判断失误,只是现在要撤退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硕大的脚掌向他们碾压下来。   黑光闪过,雾状的物质紧紧缠住了巨兽的前肢,生生将它向后拖行了数米。   “蠢货,还不快走!”尤卢撒呵斥,那些吓呆了的兽人这才反应过来,推着小车迅速远离了广场。   尤卢撒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觉后背发凉,他来不及躲避,随即便有一股大力裹挟着劲风猛击他的后背。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尤卢撒与那巨兽短暂对视,发现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眼已然恢复了清明。   那是巨兽的尾巴。   他一直留心关注着巨兽攻击力极强的利爪,却忽略了那条同样强壮的尾巴。   青年如一枚石弹被击飞出去,巨大的冲力一连撞毁了数道墙壁,立柱纷纷塌陷,屋顶摇摇欲坠。   巨兽用利爪拨开拦路的建筑碎片,挤进了那座破破烂烂的大厅,若有人在现场,会发现她的身形较之先前缩小了一圈。   那原是间餐厅,此时屋里一片狼藉,断了腿的桌椅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正对门的那堵墙上裂开蛛网般的裂缝,而那银发青年倒在那儿,生死不知。   莱恩缓步走过去,在大厅中央停下了脚步。   余光里,一只白色的小兽从青年沾血的前襟钻了出来,它看上去被保护得很好,双翅与两只爪子依然灵便,这时候在青年胸膛上跳了跳去,焦急地啄他的头发。   莱恩再次迈出一步,哥莱瓦察觉了危险的靠近,警惕地转过身去,竭力张开翅膀,小小的身躯膨胀起来,像是威慑,又像是徒劳无功的保护。   “哥莱瓦,”巨兽硕大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唤,“哥莱瓦,你怕什么?”   莱恩不喜欢尤卢撒。但或许是因为兽人和魔兽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她对这只傻乎乎的小鸟很有好感,因而莱恩总是惊讶这么惹人厌的主人居然会养出这样一只小东西。   她伸出爪子,做出示好的模样,见她靠近,哥莱瓦伸长脖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   莱恩拧眉,她意识到了哥莱瓦的不欢迎,这让她没那么喜欢它了。   她成功挺过了那段血脉融合的狂躁期,她比原先更强壮更漂亮了,可为什么哥莱瓦却不在意呢?难不成是和别的种族生活久了,忘记了自己应当崇拜的最原始的东西?   莱恩改变了注意,她想把这只鸟和它的主人一起吞进肚子。   就在她俯下身子,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莱恩?是你吗,莱恩?”   她回过头,意外地发现那竟是巴纳多。   莱恩自己也知道她方才下手不算太轻,巴纳多理所当然般地看上去状况不好,肩头尽是干涸的血迹,还有一些从后脑勺流淌下来,糊了他半张脸。   “该死,这到底怎么回事?”巴纳多骂了一句什么,他只记得莱恩在庞西的书房前击晕了他,他不过睡了几十分钟,外面的一切都变了样。   领主堡塌了一半,离队的尤卢撒不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更要命的是,莱恩变成了一头骇人的巨兽,这或许是返祖或是别的什么,巴纳多从不在意这些。   “莱恩,你听我说,”巴纳多伸出胳膊,试图安抚他曾经的朋友,“冷静下来好吗?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莱恩偏过头回望他,巨兽缓缓转了个身,长尾在身后使劲一甩,击碎了摇摇欲坠的墙,坍塌的建筑登时将尤卢撒和哥莱瓦掩埋其中。   巴纳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下意识想跑上去把尤卢撒挖出来,莱恩却伸出前肢拦在了他面前。   “他想杀我,巴纳多阁下,”她凝视着巴纳多,此情此景,她需要低下头才能正视他的眼睛,“我不过是在反击而已。”   巴纳多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一阵热浪从身后吹来,巴纳多这才察觉火焰不知不觉已经将他们包围其中,火势愈发旺盛,他们身处建筑群中间,要是再不走,怕是就离不开了。   “我会帮你教训那小子的,他可能就是一时没想开,你知道,尤卢撒本性并不坏。”巴纳多干笑着,尽量顺着莱恩的话说,试图安抚她,同时小步向尤卢撒的方向挪动。   真该死,莱恩下手也真够狠的,可别真把人弄死了吧?   莱恩却也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她拦在巴纳多面前,硕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去路,喉咙发出威胁的低吼。   巴纳多一屁股跌倒在地,也就是在这时,一抹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巨兽的太阳穴,莱恩躲闪不及,沉重的身躯连滚数圈,瞬间砸塌了几面墙壁。   巴纳多瞪大了眼,他下意识往原本尤卢撒在的方向望过去,却见一只巨鸟站在那儿,正在低头整理凌乱的羽毛。   一个人影落在废墟之上,银发青年撩了一把垂在眼前的头发,血从额头上滴落下来,染红了他的小半张脸,那双幽绿的眼睛却格外清明。   “我不想欺负小姑娘,”尤卢撒从腰间接下一只药瓶,咬开瓶盖,仰头灌了下去,“不过怪物另当别论。”   巨兽的长尾甩了甩,她艰难起身,抖落一身碎石,巴纳多察觉到她的身形似乎又缩小了些。   “阴魂不散,尤卢撒·万汀……”她低吼,全身毛发根根竖起,身形一闪,向青年猛扑上去。   尤卢撒轻嗤一声,将药瓶随手一扔,两道身影须臾间缠斗在一起。   看得出来尤卢撒试图将莱恩往火场外引,然而外头都是拼命救火的兽人,莱恩约莫是体力不足,见到兽人便捞过来往嘴里塞,尤卢撒见状也只得把战局转移回无人的火场附近,看得巴纳多冷汗直流。   只是两人激战正酣,拦又拦不得,劝又劝不动,巴纳多暗骂一句什么,只得冲出屋外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彼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火势却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周遭的兽人渐渐也显出了疲态,灭火的水一桶桶浇下去,却没有丝毫成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堡垒的穹顶倏然塌陷,凄厉的嘶吼声响起,远处似有巨兽的身影一闪而过。   巴纳多心头一紧,把手里的那桶水当头一浇便冲进了火场,周围的兽人拦都拦不住。   看得出这两人早已转移了数次阵地,巴纳多找了几间屋子都没见着人,终于来到了相隔几十米的会议大厅前。   这时候的大厅早已塌陷了一半,不复原先宏伟,巴纳多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一只脚刚踏进屋子,忽见一个人影急速坠落,下坠的冲力掀起了一片地砖。 第145章   巴纳多定睛一看, 那竟是莱恩。   她几乎已经变回了人形,只有皮肤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毛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巴纳多瞳孔一缩,刚想上前扶起她, 尤卢撒便在几米之外落地。   他的状况看上去没比莱恩好多少, 一条胳膊僵直地垂下, 胳膊肘的位置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衣衫破烂,皮肤下满是血痕。   尤卢撒似乎没察觉巴纳多的存在, 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拼命支撑起上身的莱恩, 缓缓举起黑雾萦绕的长刀,挥臂便砍。   刀刃在男人脖颈一厘米远堪堪停住,尤卢撒抬眸, 眼里的冷意让巴纳多吓了一跳。   巴纳多咽了口唾沫, 没有后退, 依然张开双臂拦在莱恩面前:“可以了吧,尤卢撒,莱恩这样已经没法继续反抗了。”   尤卢撒凝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是吗?”   话音刚落,巴纳多忽觉后背一凉, 兽人锐利的爪子抵在他的后心,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穿皮肉。   “放下武器,万汀, ”莱恩另一条胳膊扼住巴纳多的脖颈,声音沙哑,“否则我就杀了他。”   “等等, 莱恩……”巴纳多全身僵硬,一滴冷汗从额头缓缓滑落,淌进剃得整齐的鬓角。   尤卢撒似笑非笑地看着莱恩,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把玩着手中利刃:“垂死挣扎……”   话音刚落,巴纳多忽觉面颊一热,大股大股的鲜血喷在他脸上,耳边随之响起莱恩痛极的尖叫。   一条喷血的胳膊在巴纳多眼皮子底下飞了出去,他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后背的威胁消失了,莱恩再也没力气反抗,噗通跌倒在地。   “就算这样,你还是坚持刚才的看法?”尤卢撒甩掉长刀上的血,问。   巴纳多这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头望向血流不止的莱恩,迟疑片刻,没有说话。   尤卢撒耸了耸肩,周身萦绕的黑雾随之散去。他收起匕首,抬腿向巴纳多走来。   巴纳多全身上下的肌肉随之绷紧了,他紧紧盯住银发青年,后者却看也没看他,与他擦肩而过。   “你自己看着办吧。”尤卢撒道,径自离开了。   待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巴纳多才松了口气。   他低头望向莱恩,暗叹一声,扶住她的肩想要把人架起来:“莱恩,我们先出去……”   一声脆响,巴纳多的手被拍开,他错愕低头,却发现莱恩抬头望向他,早已泪流满面。   “够了,别管我了!”她吼道,巴纳多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失态,“现在出去有什么用?等着他们把我送进地牢里去吗?还不如让我在这里死了算了!”   莱恩不懂,为什么纯血能做到的事情,混血就做不得,为什么纯血可以当领主甚至皇帝,混血就不可以。   她想当王。王可以做一切一切事情,决定她的出身,定夺人民的生死,以及带走她的母亲。   可她做不到。或许她生来就当不了王,生来就要被人踩在脚底下。   莱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方才她与尤卢撒打得太狠,很快便没了力气,她抽噎着,身子一歪又栽倒下去。   一条胳膊抓住了她,莱恩在泪眼朦胧中抬头,发现巴纳多脱下了外套给她盖上,弯下腰把她背了起来。   “你才十七岁呢,说什么死不死的,”巴纳多抬腿往门外走,这一晚上过去,他也很累了,脚步比原本慢了不知多少,“我一事无成地活了三十多岁,也没见我自暴自弃啊?”   莱恩还在哭,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巴纳多叹了口气,继续道:“哎,伦塔他们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么一大群兽人哟,还有那两个‘收割者’,怕不是得有他们苦头吃。想想之后你们一排排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一屋占仨……”   似乎是想到了那个画面,巴纳多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并不好听,莱恩却安静了下来,她听着,一声不吭。   “所以啊,别怕,”巴纳多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把莱恩往上掂了掂,语气像个再和蔼不过的长辈,“受伤也好犯错也罢,就算你之后要被关进牢里去,我们会陪你的,行不?年轻人是得犯点错,我十几岁的时候……”   他絮絮叨叨地,莱恩往常总是暗地里嫌他烦,现在却意外地觉得安心。   断臂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莱恩后知后觉地觉得疼,她吸了吸鼻子,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个梦,梦里是她母亲还没死的时候,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年。   莱恩对外只说她的母亲病死了,从没告诉别人,母亲是被父亲打死的。   大概是知道腹中的血脉无法从她的亲生父亲身上得到幸福,莱恩的母亲怀孕之后离开了领主堡,靠着多年的积蓄在路利昂主城周边的小镇开了个小作坊,为老爷阔太们打打杂,勉强维持生活。   莱恩仍记得葛尔沙家族的卫兵来到小镇的那天,那群身披盔甲的兽人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和她的母亲,明明同样是混血,他们却显得高人一等。   “看来是个混血小姐,”她记得领队的兽人这么说,“回家吧,您的父亲在等您。”   她们自然是不愿的,莱恩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那样生气,她给了为首的兽人一个耳光,痛骂他们是庞西的走狗。   那群作威作福惯了的兽人又不肯让旁的人拂了自己的面子,他们把女人拖到街上,当着莱恩的面,活生生打死了她。   而庞西对昔日女佣的死只字未提。他不过失望地看了看莱恩,随即便让人给她在领主堡随便安排个活计。   莱恩年纪尚小,兽人们又不待见混血,在路利昂,就算是领主的孩子,混血的处境也不算太好,莱恩三天两头被关禁闭,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忘了阳光是什么样子。   “哎,莱恩又在烤火了。”一个声音笑道,莱恩睁开眼,发现是彭科,他们以前的同伴。   阿塞洛缪伸手把火堆往远离她的地方拨了拨,火焰在他的操纵下跳动,乖顺地偏移了过去。   “累了?这些天一直奔波,也该休息了,”伦塔拨了拨莱恩的发丝,笑道,“这些天找个旅店住下吧。”   “莱恩小姐?”金发的身影微笑起来,“地上凉,我织张藤床让您休息好吗?”   不远处的巴纳多和奎比拉正在吵架,当然,就同往常那样,是巴纳多单方面挨骂。   莱恩不知为何觉得温暖,她闭上眼睛,又再睁开,眼前依然是一片赤红,只不过这一次,那些人都消失了。   眼前不再晃动,莱恩缓缓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恍惚。   “醒了?其实可以再睡会儿,”巴纳多盘腿坐在那儿,周围被石块围成了一圈空地,火焰被隔在外头,暂时的,“路被堵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   莱恩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断臂已经被简单包扎过,粗糙的手法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巴纳多之手。   巴纳多长吁短叹地,看上去倒也乐观,闲在那儿容易乱想,竟是帮莱恩编起头发来。   莱恩安静地坐在那儿,巴纳多的手指把她的头皮扯得有些疼,她抿唇,没有出声。   笨拙的手指照着记忆捻起发丝,穿梭、缠绕、收紧,这一次,他编得还像点样子。   “哎哟,芒戈那小子怎么磨磨唧唧的?”巴纳多满意地弹了弹那根发辫,又看了一眼头顶,眼底闪过一抹忧虑,望向莱恩时,又换回了原先那副乐观的样子,“这么长时间过去,伦塔他们应该在往回赶了,有伊斯维尔在,区区一场火,不过几秒钟的事。”   他拍了拍莱恩的脑瓜,年轻的兽人垂下眼睛,她肩上的外套比她的身形大了不少,若不是她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攥着,险些滑落下去。   火势却没像巴纳多希望的那样逐渐小下去,直到上方的屋顶开始坍塌,巴纳多面色凝重,把莱恩护进了怀里。   这么长时间下去,两人都已经感觉呼吸困难,莱恩眨了眨眼,觉得眼前视线逐渐模糊。   “我不要回地牢去……”她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盖,意识不清地喃喃,“那里太冷了。”   “好好,不去不去,”巴纳多下意识道,这时候竟也还想着安慰她,“不怕,他们会来的。”   怀里的身形逐渐膨胀,巴纳多混沌的脑子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莱恩再次变成了兽形。   她尽力伸展开四肢,覆盖住下方的巴纳多,堪称瘦弱的脊背挡住了坠落的、燃烧着的房梁。   “嗯,”她应道,“我相信你们。”   火场之外,尤卢撒站在人群最后,眉头越拧越紧。   “他俩还没出来?”芒戈急匆匆地带着一群身披法师袍的人来了,他们看上去都是被临时拉来的,个个睡眼惺忪,有几个的帽子还戴反了。   “没。”尤卢撒心不在焉地应道,他并不喜欢火,这一番下来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芒戈招呼着魔法师们救火,他忙前忙后了半个晚上,眼底一片青黑。   当他提溜着铁桶回来的时候,尤卢撒正在给自己做简单的治疗。   芒戈记得对方刚从火场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活不过三分钟,吓得他忙把人架到后方去休息,后面灌了几瓶药剂下去,竟也是好转了些。   “等火灭了就好了,”他安慰,不知是对着尤卢撒说还是对自己说,“嘶,你怎么又在喝药?”   尤卢撒放下药瓶,骨折的左胳膊搁在膝盖上,一眼看上去惨不忍睹。   “恢复体力罢了,”他说着,一手扣住自己的小臂,猛地一使劲,伴随着一声脆响,竟是直接把错位的骨头给推了回去,“伊斯维尔在哪?”   芒戈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胳膊,刚要回话,忽听身后传来一片喧闹,回头望去,只见伦塔满面焦急地赶了过来。   她一眼就看见了一旁的尤卢撒,不免面露惊讶,但现在伦塔显然没工夫探究尤卢撒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切道:“芒戈阁下,伊斯维尔阁下那边遇到了麻烦,我们需要勒路的帮助!”   芒戈还没来得及回话,尤卢撒便跳了起来,拽住伦塔就问:“伊斯维尔怎么了?”   伦塔顿了顿,面色凝重:“主城外不知为什么出现了一头魔兽,是我先前从没听说过的种类,破坏力极强,伊斯维尔阁下现在正——”   她话还没说完,白鸟的体型便倏然增大,它发出一声长鸣,载着尤卢撒疾驰而去。   芒戈目送白鸟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暗自叹了口气,接着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有一干魔法师出动,火势终于逐渐小了下去,但没等芒戈松一口气,领主堡的侍卫便又送来了一个坏消息。   “路利昂的军队冲破了城门,现在正往领主堡赶过来。”那守卫气喘吁吁地道。   芒戈闻言面色一变。   现在领主堡急着救火,又哪来的兵力阻拦那些路利昂的兽人?   他暗骂一句什么,匆匆对下属交代了几句,便拿起武器奔向了城墙。   当芒戈爬上堡垒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要严重。   路利昂的士兵分成几列,从数条街道浩浩荡荡地涌来,在他们最前方的领队正朝着一众士兵高呼着什么。   “该死,偏偏是这时候……”冷汗从额头滑下,芒戈不由自主攥紧了腰间的剑。   来自路利昂的领队为自己居然能够抓住这样一个好机会相当得意,他率领的队伍本就奉命守在主城之外,在那批原先效命于黑暗精灵的士兵回城之后,得知消息的领队便立刻下令冲进主城。   “领主堡失火,路佛家族的继承人也赶回了主城,庞西大人有难,是我们该出力的时候了!”领队高喊。   他立下大功一件,之后庞西必然会赏赐他,就连先前欠下的债也……   领队的大梦还没做完,忽听队伍的最后传来了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不时传来落马的声音,喊声震天,他诧异地回头,却见是一群头顶鹿角的兽人与路利昂的士兵缠斗了起来。   那是莫拉塞尔的军队?为什么会在这里?   领队没来得及多想,立刻下令手下军队折返回击。   然而庞西带来的队伍本就因这些日子的战斗折损小半,莫拉塞尔的兽人人数众多,又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很快,疲惫的路利昂军队便显出了颓势。   城墙之上的芒戈将下方战局尽收眼底,他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这几乎是眨眼间便被扭转的战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莫拉塞尔队伍的最后方出现了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   她勒紧缰绳让马匹驻足,随即摘下兜帽,抬眸遥遥望向芒戈,正是拉萍·赛和。   路利昂的兽人毕竟失了领袖,当下地位最高的领队能力也不怎么突出,群龙无首,而拉萍向来是个杰出的战略家,在她的指挥下,莫拉塞尔的军队步步紧逼,与芒戈派出领主堡的队伍两面包抄,不多时,路利昂的兽人便溃不成军。   领主堡外的激战逐渐平息,芒戈的心情却没有因此放松半分。   他望向道路尽头,拉萍几乎是在同时回望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一时无言,连空气都随之寂静,似在无声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芒戈贴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浸得湿透,拉萍终于收回了目光。   “走吧。”她向侍卫长吩咐,双腿轻夹马腹,率先往城外走去。   “少爷?这……”身旁的侍卫犹豫开口,芒戈这才回过神来,向拉萍离开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组织能调动的士兵,”芒戈道,“该我们收拾残局了。” 第146章   尽管没从伦塔那儿得知伊斯维尔的所在, 但这并不难发现,因为一出城门,尤卢撒便看见了远处群山的闪光, 群鸟惊飞,连天空都被照亮了一角。   而当尤卢撒靠近了, 他才意识到伦塔究竟为何是那副焦急的模样。   “这颗脑袋是怎么回事?”尤卢撒喃喃, 他并不认识洛斯洁伦, 但基本上能猜到这头巨兽的前身大概与人有联系,“这家伙……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白鸟在山谷之外盘旋,尤卢撒焦急地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摇摇欲坠的山崖上看见了伊斯维尔。   精灵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脑后, 面色凝重。   当这头巨兽仰天长啸的时候,山脚下仍在试图攻破伦塔防线的士兵们纷纷驻足,他们震恐于这头不知名的怪物, 连上级的命令都顾不上, 一个接一个匆匆忙忙地掉头逃跑。   然而它显然不只有外貌恐怖, 很快伊斯维尔便发现,它速度极快,皮毛坚硬,几乎称得上刀枪不入,而掉落的羽毛甚至能够化为无数体型更小的怪物。   它们配合着母体牵制对手, 伊斯维尔应接不暇,若非有魔法护身,说不定已经死了十几次。   这种生物并不是人间所有, 更何况伊斯维尔还亲眼目睹了它从洛斯洁伦变化而来的过程。   而现在他已经无暇探究精灵为何会变成这种怪物,他只知道,绝不能让它飞到城镇里去。   只是伊斯维尔独自一人, 光是拖住对方就用尽了办法,那怪物也没法杀死伊斯维尔,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伊斯维尔藏身在一株粗壮的树干后,屏息打量着那头巨兽,试图从它的行动轨迹中寻找到些许突破口。   耳后一阵风声,伊斯维尔立刻拔剑反劈,而在他的剑锋接触到那只幼体之前,已经有另一人的刀将它劈成了两半。   “尤卢撒?”伊斯维尔愣了愣,惊喜漫上他的眉梢,“你来了!”   他察觉到青年似乎受了不小的伤,不由得拧眉。   尤卢撒也发现伊斯维尔的狼狈不比他少,他挑了挑眉,问:“这怪物怎么回事?”   尤卢撒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安心,伊斯维尔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道:“我不清楚原因,但那是洛斯洁伦阁下。”   他将这头怪物的特征简单说了,尤卢撒听着,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我说,用个召唤术怎么样?和先前的寒龙那样。”尤卢撒提议。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倒是没想过可以用这种方法:“但它原本是人类,我不确定……”   召唤术能否成功缔结是一回事,要和一个普通人缔结召唤术,伊斯维尔也觉得不太妥当。   “或者你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如果你不想就这么弄死它的话,”尤卢撒将目光投向那头巨兽,它徘徊了许久没找到目标,正在召集幼体聚拢到它身边,“它要走了。我先帮你拖住它。”   尤卢撒拍了拍伊斯维尔的侧脸,转身跳上了哥莱瓦的后背。   伊斯维尔的目光跟随着尤卢撒,晨光熹微中,白鸟的身影犹如一道闪电,须臾间便吸引了巨兽和众多幼体的注意力。   精灵紧咬住牙关,复又松开,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尤卢撒还没抵达的时候,伊斯维尔尝试过跳上巨兽的后背,然而巨兽似乎可以控制自己体表的毛发,他光是触碰,便会掉下大片大片的羽毛,不仅没能站稳脚跟,反而会被一群新生的幼体拖住脚步。   然而缔结召唤术必须存在肢体接触,必须想办法接近它。   伊斯维尔扫视一眼地形,周围的峡谷在巨兽的横冲直撞下塌陷了一半,彼时已经形成了一个稍显崎岖的斜坡,他抬腿在地面一点,一块混杂着碎冰、泥土和碎石的石板随即成型,精灵一脚踏上,顺着斜坡滑了下去。   几道魔力随之打出,很快,周围徘徊的幼体被吸引了视线,它们聚拢过来,如一团蜂群追在伊斯维尔身后。   它们的反应不算敏捷,伊斯维尔顺着斜坡一路下滑,自如地操纵脚下石板避过蜂拥而至的幼体,小怪物们拼命扇动双翅,却只堪堪碰着了精灵飘扬的发尾。   半空中的尤卢撒正在与巨兽猛烈追逐,越是靠近,他越觉得这巨兽的模样简直像是用随便什么物种拼接而成,模样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该死,那黑暗精灵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的?”尤卢撒挥刀将数只幼体拦腰截断,暗骂。   就在这时,他发现那头母体的注意力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尤卢撒垂眸一扫,很快便注意到了那抹在山坡上迅速移动的金色影子。   尤卢撒顿了顿,没有去追那头巨兽。   巨兽的双翅在半空中扇动,飞行倏然转向,向下方的伊斯维尔俯冲下去。   其余幼体也留意到了母体改变了目标,纷纷撇下尤卢撒往伊斯维尔的方向飞过去,尤卢撒哪能让它们如愿,与哥莱瓦两面夹攻,拦截了大部分试图包抄到伊斯维尔前方的幼体。   眼前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伊斯维尔没有回头,薄薄的冰层从他脚下延伸,进一步加快了石板的滑行速度,将那群幼体远远甩在了身后。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就在伊斯维尔即将滑行到斜坡尽头时,巨兽的喘|息倏然逼近,紧接着,一阵剧痛从左臂侵袭而上。   抓到猎物的巨兽立刻振翅起飞,口中衔着伊斯维尔,往高空疾掠而去。   半空中的尤卢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没料到伊斯维尔竟会来这一出,见状瞳孔一缩,抓着哥莱瓦便紧紧跟了上去。   伊斯维尔在那短暂的瞬间改变了身体的朝向,因而避免了被巨兽从肩头咬成两半,他艰难地调整了角度,好让另一条自由的胳膊贴住巨兽的面颊。   在掌心接触到光滑的皮肤时,伊斯维尔竟是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巨兽的面颊上没有会变成幼体的羽毛。   先前有两只爪子和一对角作为屏障,伊斯维尔一次都没能成功地靠近它的头颅,那颗巨大的脑袋与洛斯洁伦如出一辙,伊斯维尔认为它或许仍保留着作为人的基本特征。   红色魔力流泻而出,伊斯维尔抬眸望向那双血红的眼睛,他曾数次与洛斯洁伦对视,从那双属于人的眼睛中,伊斯维尔见过傲慢,见过憎恨,也见过绝望。   只是每一次,都不像现在这样麻木。   巨兽察觉到口中的猎物在做的小动作,它愤怒至极,喉咙发出低吼,牙关随之合拢,撕裂的剧痛从左臂传来,伊斯维尔施咒的手却没有挪动哪怕一毫米。   蔚蓝独眼浮现于巨兽的皮肤之上,几乎是与此同时,精灵的左臂骨骼被尖牙碾碎,伊斯维尔没了支撑,从高空迅速坠落。   剧烈的风声几乎隐蔽了世间一切声响,伊斯维尔没有闭眼,他注视着天空距自己越来越远,发现今天的朝霞是粉色的。   肩头一紧,有什么人从半空疾驰而来,一把接住了他。   伊斯维尔了然转头,青年的银发在风中狂舞,在那之下,一双墨绿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他。   白鸟在山崖之下落地,尤卢撒抱着伊斯维尔从鸟背上跳下,双臂发抖。   “你……你感觉怎么样?”尤卢撒仍有些呆滞,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脸颊温热,抬手一摸才发现,那是伊斯维尔的血。   他突然慌了,手忙脚乱地把伊斯维尔放下,在自己身上乱摸一通,应急的药瓶堆了一地,他哆哆嗦嗦地拣出记忆中疗效最好的那瓶,一点点喂给伊斯维尔。   精灵顺从地张口咽下药剂,待药瓶见底,尤卢撒的目光才敢落到伊斯维尔的那只断臂上。   不对,是不是应该先给伊斯维尔包扎?   尤卢撒的思维乱得要命,他小心地抱住伊斯维尔,一个不留神,眼泪就掉了下来:“没事的,我,我先给你止血。”   伊斯维尔也没想到尤卢撒会是这个反应,他沉默片刻,试图用微笑安抚他:“我没事,你别担心。”   “少了一条手臂也没什么,我去矮人那儿,找最好的工匠给你打一条机械的……”尤卢撒却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他没摸到绷带,索性从内衬撕下一截还算干净的布料给伊斯维尔包扎。   “尤卢撒……”   “疼吗?稍微忍一下,抱歉,止痛的药我用光了……”   伊斯维尔觉得脸颊湿漉漉的,是尤卢撒的眼泪还没顾得上擦,一滴一滴都落在了他脸上。   伊斯维尔住了口,他忽然不是很敢看尤卢撒现在的神情,只好垂眸注视着自己滴血的断臂,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原本那根布条是扎在靠近脖颈的位置,现在却似乎……向上移动了一厘米?   不对。伊斯维尔意识到。   是他的断臂长了一厘米。   他顿了顿,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抹去尤卢撒的眼泪,温声道:“尤卢撒,我没事,你去那边确认一下情况好吗?或许洛斯洁伦阁下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尤卢撒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伊斯维尔这句话的意思,他愣愣地看着伊斯维尔,道:“可你的伤……”   “没事了,我没事了,你不是给我喝药了吗?还止了血,没关系的。”伊斯维尔捧住尤卢撒的脸,温柔地亲了亲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尤卢撒终于同意了,他让哥莱瓦待在原地守着伊斯维尔,抛下一句“我很快回来”便跑去找那头巨兽了。   当尤卢撒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伊斯维尔才再一次望向自己的断臂。   尤卢撒因为心绪混乱没有察觉,伊斯维尔却十足确定了。   他的那条断臂,正在重新长出来。 第147章   不过短短几分钟, 原本几乎齐根被咬断的手臂已然长到了胳膊肘的位置,断面整齐光滑,迅速生长的骨骼与血肉清晰分明。   饶是伊斯维尔见过再多怪事, 他也知道,一般的人不会有这样强的自愈能力, 断臂再生?或许能在某种魔兽身上看见, 但这绝不属于精灵。   伊斯维尔注视着自己的断臂, 以这样的速度,没等尤卢撒回来,这条胳膊就会长回原来的模样。   尤卢撒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怪物?   伊斯维尔的心思有些乱, 他几乎已经想象到了尤卢撒诧异的目光, 在那之后会是什么?困惑,恐惧,还是……厌恶?   如果把手臂再折断一次, 还会长出来吗?   伊斯维尔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想法有多恐怖, 另一手甚至开始摸索起自己的剑。   就在这时, 尤卢撒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伊斯维尔,我没找到那头怪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尤卢撒从山坡上滑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去看伊斯维尔的断臂,在发现它与自己记忆中不太一样时, 不由得眯了眯眼。   伊斯维尔一直留心着尤卢撒离开的方向,却没料到尤卢撒会从自己身后回来,他忙侧过身, 想躲避尤卢撒的视线,但这已经太迟了。   “你的胳膊……”尤卢撒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不确定地半跪下身, “我好像眼花了……”   伊斯维尔本想躲,但尤卢撒按住了他的肩,一眼便看见了那条已然恢复了一半的小臂。   “这怎么回事?”尤卢撒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伊斯维尔有些慌乱,他别过视线,正想解释,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路突然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有人大喊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芒戈的声音。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他飞快往身后看了一眼,忙脱下外套将伊斯维尔整个裹住。   芒戈刚骑着马来到这片一团混乱的山地,处理完领主堡的残局后,他便带着一群士兵赶了过来,希望能多多少少为伊斯维尔二人帮上些忙。   “伊斯维尔?万汀?那怪物呢?”芒戈环顾四周,没看见那怪物的影子,“你们受伤没?”   尤卢撒的尾巴猛地一甩,他将伊斯维尔揽进怀里,若无其事地回头道:“那怪物算是暂时解决了,但我没找到它。”   “解决了?”芒戈吓了一跳,他骑着马在周围转了一圈,周围的一片狼藉让他后怕不已,“你说真的?这边的搜寻工作就交给我们,你俩回去休息吧。”   他这才发现树下的两人好像抱得很紧,伊斯维尔半边身子靠在尤卢撒怀里,身上还披着尤卢撒的外套。   贴这么紧,是小别胜新婚还是别的什么?   芒戈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待在这里,他挠了挠脸颊,问:“怎么了这是,伊斯维尔受伤了?”   这本是一句普通的关心,尤卢撒却倏然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粗声道:“恋人受了伤,我担心一下怎么了?”   语罢,他不等芒戈回话,打横抱起伊斯维尔便跳上了哥莱瓦的后背。   “哎,你们要休息的话,跟店家报我的名字,费用我来……出。”芒戈看着白鸟头也不回地远去,困惑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么着急?   尤卢撒带着伊斯维尔一路风驰电掣地回了主城,他匆匆找了家旅店,抛下一袋子钱便头也不回地上了楼,留下看店的伙计一脸恍惚地瞪着桌上那堆看上去能把他们这座店整个儿买下来的金币。   直到进了屋,尤卢撒才把伊斯维尔放下,他紧张地关紧门窗,这才低头去看伊斯维尔的胳膊。   那条断臂已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若非左臂的衣袖被齐根撕裂了,尤卢撒几乎分不清先前断了的是哪一条。   他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撕裂的袖口上,抬手就去解伊斯维尔的衣扣,精灵还没反应过来,上衣就被尤卢撒给扒了下来。   尤卢撒把那件可怜的衣服丢到地上,言简意赅:“点把火。”   伊斯维尔乖乖照做,直到最后一片布料都在伊斯维尔的控制下化为灰烬,尤卢撒看上去才终于松了口气。   哥莱瓦在伊斯维尔肩头跳来跳去,尤卢撒屈指把它弹开,拍了拍伊斯维尔的左臂,仍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这件事……”他喃喃,“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尤卢撒不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知道,若是断肢重生的事情泄露出去,必然会有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那条断了的胳膊是不是还在那怪物嘴里叼着?”想到这里,尤卢撒的眉毛不由得拧了起来,“你先休息,我再过去一趟。”   他说着便要出门,刚转过身,小臂便被抓住了,伊斯维尔一个使劲将他拽了回来,反按在了墙上。   这时候尤卢撒才发现,伊斯维尔的嘴角居然还是勾起的。   “你笑什么?”尤卢撒纳闷,“回来再说,我走了。”   伊斯维尔握拳抵住唇角,还是漏出了一声轻笑。   “你不用去,已经被吞下去了。”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头发,凑上去在青年唇角落下一吻。   尤卢撒刚要继续说话,就又被堵住了唇,伊斯维尔捧住他的脸认真地吻他,尤卢撒只好仰头回应,尾巴在身后甩了甩,缠上了伊斯维尔的小腿。   精灵肩头披着的外套滑落下去,露出那具如同神明精雕细琢般的躯体,尤卢撒垂眸瞟了一眼,耳根倏地红了。   他推开伊斯维尔,蹲下身捡起自己的外套重新给伊斯维尔披上,又不放心似的拍了两下,道:“所以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又是那些神器搞的?”   遇上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之后,尤卢撒居然也觉得“会跑进伊斯维尔身体里的神器会让他断肢再生”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奇怪了。   伊斯维尔想了想,道:“我问问吧。”   尤卢撒刚开口,伊斯维尔就又亲了上来,他不得不偏过头去好让自己把话说完:“问谁?喂,你别……”   两只手被按在了墙上,尤卢撒没办法,只好随伊斯维尔去了。   伊斯维尔没说,因而尤卢撒也不知道表面平静的精灵心里其实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直到现在伊斯维尔才终于安下心,并笑之前的自己傻。   莫名的喜悦填满了整个胸腔,伊斯维尔搂紧了尤卢撒,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句爱语脱口而出:“尤卢撒,我喜……”   话音未落,怀里便是一沉,伊斯维尔忙把人接住,却发现尤卢撒双眼闭着,看样子是终于放松下来,直接睡了过去。   伊斯维尔顿了顿,无奈地笑了。   尤卢撒确实也是熬了一夜,想必也是累坏了。   哥莱瓦还在因为尤卢撒方才用过就丢的行为生闷气,见尤卢撒闭眼睡了过去,白鸟在他脑袋上跳来跳去,低头啄他的发丝玩。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将它接了过来,用气声道:“你也累了吧?去睡一会儿。”   哥莱瓦斜着眼看他,终于还是拍拍翅膀飞到了床头窝了下去。   伊斯维尔想起刚刚在城外的时候尤卢撒说过止痛的药用完了,心知尤卢撒在领主堡应该也碰上了不小的麻烦,以至于到了要用备用的药物恢复的地步。   伊斯维尔自己倒是神清气爽,也没觉得有多累,索性把尤卢撒抱去洗了个澡,顺带处理了青年的伤。   几天不见,尤卢撒的后背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些看上去刚刚愈合,伊斯维尔估计是在领主堡的战斗中留下的,一条巨大的伤疤几乎贯穿整个后背,就连药物都没能让它愈合。   等伊斯维尔将尤卢撒的伤都处理完了,时间已经临近正午,大概是伊斯维尔的气息让他安心,尤卢撒居然也没有醒的迹象,伊斯维尔动作轻柔地把人裹进被子里,俯身在尤卢撒发顶落下一吻。   主城内外一整晚的喧闹却也没怎么影响到城内的居民,大街上的喧闹声传进屋内,尤卢撒和哥莱瓦在身边安睡,无端让伊斯维尔觉得宁静。   他突然觉得,身边有喜欢的人,过着普通而忙碌的日子其实也很好。   只是对他们来说,这不太现实。   伊斯维尔笑着摇了摇头,掀被在尤卢撒身边躺了下来。   那厢的芒戈率领着士兵在城外的群山搜寻了一上午,却依然没见着那头巨兽的影子,要不是确实有不少人亲眼目睹,芒戈还真要以为这是个好事者随口编造的谎言。   “总而言之,这段时间通知周边城镇加强警戒,”芒戈对身边的侍卫长道,“发现异常立刻向主城报告。”   侍卫长似乎不大熟悉这样雷厉风行的芒戈,闻言多看了他一眼,这才领命下去了。   “一个晚上不见,你倒是像个样子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芒戈回头一看,果真是拉萍·赛和。   她换了身衣服,看上去倒是神采奕奕,和灰头土脸的芒戈形成了鲜明对比。   芒戈还在为之前领主堡外的那一战心有余悸,因而只是盯住她,没有立刻回话。   拉萍也没在意,她勒马停步,环顾了一圈周遭的一片狼藉,不由得咋舌:“我一大早起来听说领主堡又变了天,勒路未来的继承人忙完这头跑那头,就过来看看情况。看你这样子,葛尔沙家族的事情是解决了?”   芒戈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个话题,闻言敷衍应道:“算是吧。莫拉塞尔使团的遗骨已经找到了,你之后可以带回去。”   拉萍撇了撇嘴,没提出异议。   芒戈揉了揉眉心,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让他们暂且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之前去克里斯特遗址的队伍回来了,说是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水晶树的消息。”   虽说就算有了消息,芒戈也会将水晶树交还给阿塞洛缪,毕竟这是克里斯特族的东西。   只是这水晶树搞出了这么大阵仗,现在要再探究起来,也没个交代。   拉萍闻言却冷哼了一声,反问:“你不会真以为外族的东西能让兽人重新强盛吧?”   芒戈一愣,还没来得及反驳,拉萍便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这野蛮的女人……”芒戈嘀咕。   他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还有些忧郁。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啊。   芒戈摇了摇头,也跟着下山去了。   没人发现,在所有兽人离开、山林重回寂静后,一名黑袍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山谷之下。 第148章   在阳光没能到达的阴影里, 松散的沙土开始流动,一具怪异的躯体逐渐浮现,背生双翅, 头颅两侧生一对角,正是那头洛斯洁伦变作的怪物。   它显然已经失去了生息, 黑袍人用脚尖踢了踢那具尸体, 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他摘下兜帽, 露出一头苍白发丝,不似魔族的银发光亮柔顺,反倒像是一名年过九旬的老翁。   那头浓密的长发下是一张年轻的脸, 他绝对称得上俊美, 只是神色阴郁,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疯狂与执念。   “凡人之躯还是太脆弱了,”他低声道, “这才多久就撑不住了?”   当时这个精灵坠落下隐峰飞瀑, 看那副极度痛苦却还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模样, 他也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惺惺相惜,因而随手便赋予了洛斯洁伦不属于凡人的力量,当然,附带了一些小赠品。   只是这精灵的表现着实让他失望。   男人叹了口气,颇有些哀怨地望向不远处的角落:“你说过会把他给我的, 还要再拖多久?”   “别急啊,你都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几天了, 不是吗?”对方咯咯笑了,丝毫不觉自己的话冒犯,“实在等不及的话, 你不如占卜一下自己的命运?”   “占卜?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把戏罢了,”男人扯开嘴角笑了,“占卜了又有什么用?没人能改变命运。”   男人裹紧了长袍,一缕白光从他衣领之下一闪而过,他将额前的乱发梳理到耳后,眼底情绪混杂着憎恨与渴求。   “你是我的,伊斯维尔……”他低喃,“不管要过多久,我一定,一定要得到你……”   须臾间,两道身影便消失在了山谷之下,空余裹满黄沙的怪物独自躺在那儿,一双原本属于精灵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像在注视着某个遥不可及的东西。   *   尤卢撒倏然惊醒,血红在那一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他哆嗦着伸手去摸伊斯维尔的胳膊,摸完左臂摸右臂,确认完好如初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尤卢撒?做噩梦了?”伊斯维尔缓缓坐起身,他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尤卢撒还在睡着,便没起来吵他。   尤卢撒怔怔地望向他,又重新躺回去,搂住伊斯维尔的腰,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冷静下来之后尤卢撒依然后怕,精灵血淋淋的断臂依然历历在目,比起自己,伊斯维尔总把别人——或者说他所认定的真理——放在前面。   他不喜欢伊斯维尔这样,但他没办法。   “现在什么时候了?”尤卢撒闷声问。   伊斯维尔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不确定道:“应该快傍晚了,楼下热闹了许多。待会儿我想去领主堡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你还真是操心。”尤卢撒叹了口气,松开伊斯维尔跳下了床。   两人各自洗漱,尤卢撒原本想洗个澡,却发现自己一身干爽。   他不确定地搓了搓自己的头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股极浅淡的香气,那大概是旅店提供的香氛,味道不算太好闻,但也不算刺鼻。   后背的伤也处理好了,有些治疗术暂时没办法的,都被仔细裹上了绷带。   难不成是伊斯维尔帮,帮他……   尤卢撒的大脑有些混乱,直到伊斯维尔推门进屋,奇道:“怎么了?”   尤卢撒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粗声道:“没怎么。”   直到两人吃饭的时候,尤卢撒的耳朵还是红的,伊斯维尔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尤卢撒哪敢直接问出来,正眼都不敢看伊斯维尔,闷头啃了两个面包。   伊斯维尔回想起自己断臂的事,开口道:“对了,有关昨晚的事……”   话说了一半,尤卢撒便险些噎住,他捂住嘴一阵猛咳,伊斯维尔忙给他倒了杯水。   “呛到了?”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背,问。   “没什么,你继续说,”尤卢撒灌了杯水,使劲摆了摆手,“什么事?”   “关于手臂的事,”伊斯维尔的这句话让尤卢撒松了口气,“确实是神器的缘故。”   入睡的时候,伊斯维尔又和神器们聊了会儿天。   现在他已经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进入那个神器们所在的领域了,据它们所说,断肢再生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神器带来的效果,并且这能力“本就属于他”。   伊斯维尔的解释让尤卢撒稍微放下了心,尽管他依然对这些神器的来历抱有十足的怀疑。   “搞什么,难不成你是天选之子?”尤卢撒纳闷,“又在打什么哑谜,说真话是触犯了天条吗?”   他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培根,兽人不喜欢吃太熟的肉食,尤卢撒总觉得这儿的肉有股子血腥味。   伊斯维尔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他注视着尤卢撒将那条培根切成小段丢给了哥莱瓦,情不自禁勾了勾嘴角。   名为早餐实为晚餐的一顿饭之后,两人便去了领主堡。   这边应该忙活了一整天,兽人的效率也算不错,昨夜在尤卢撒记忆里坍塌了一半的建筑有些已经基本修复完毕,几乎全城的工匠都被聚集到了这里。   “门口有守卫,”尤卢撒用下巴示意伊斯维尔看领主堡的大门,“我们是不是得找个人把我们带进去?”   “你昨晚是怎么进去的?”   话音刚落,伊斯维尔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果不其然,尤卢撒理所当然道:“翻墙啊。”   伊斯维尔颇有些哭笑不得,他思索片刻,正欲上前问问情况,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内走了出来。   “伦塔小姐?”伊斯维尔望了尤卢撒一眼,抬腿走了上去。   伦塔依然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只是眉眼微微蹙起,似有抹不去的哀愁。   她也看见了伊斯维尔二人,惊喜叫道:“伊斯维尔阁下!”   她快步上前,没等伊斯维尔开口便道:“路佛阁下回来之后告诉我二位自行离开了,幸好你们安然无恙。”   伦塔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在转向尤卢撒的时候,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尤卢撒正欲识趣地回避,伦塔却咬了咬嘴唇,声音里满是尴尬与歉意:“抱歉,是我误会了。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只是……”   尤卢撒其实没想到伦塔会向他道歉,他不大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偏过头去胡乱应了一句,哥莱瓦从他的口袋里钻出来看热闹,被恼羞成怒的尤卢撒一指头戳了回去。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站,问:“莱恩小姐他们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伦塔的面色便是一沉。   “阿塞洛缪那边一切顺利,但莱恩她……遇难了,”伦塔低声道,“火势太大了,当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莱恩已经……巴纳多的情况也不算太好,不过,路佛阁下请了最好的医师和魔法师治疗,我下午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恢复意识了。”   闻言两人皆是一愣,他们都没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伦塔闭了闭眼,低声道:“她的事我都听说了,会落得现在的结果……应当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一切的后果也该由她自己来背负。巴纳多和阿塞洛缪都在医院里,你们要去探望他们吗?”   她勉强勾起嘴角,试图让气氛变得不那么沉闷。   伊斯维尔顺着她的话道:“医院在哪个方向?”   伦塔为他们指了路,又道:“路佛阁下向领主堡值守的护卫吩咐过,你们可以自由进出。”   她向伊斯维尔笑了笑,又向尤卢撒点点头,接着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一时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伊斯维尔先道:“忘记问洛斯洁伦阁下的行踪了,也不知道路佛阁下他们有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尤卢撒点了点头:“如果见到芒戈,问问他好了。”   医院距领主堡不算太远,步行约莫十分钟就到了,彼时楼下人来人往,大多数都是昨晚之后出现的伤员。   两人走上二楼,阿塞洛缪和巴纳多被芒戈安排在相对安静的角落,一间只有他们两人住。   来到房门口之前,尤卢撒停了脚步,没有跟上去。   “你进去吧,”他道,“我在外面等你。”   伊斯维尔收回握门把的手,回头望向他。   “尤卢撒,莱恩小姐的去世不是你的错。”伊斯维尔无奈道。   尤卢撒顿了顿,低声道:“我觉得巴纳多可能不会想看见我。”   “谁不想看见你?”阿塞洛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尤卢撒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去,却见阿塞洛缪提着一只水壶站在那儿。   “没什么,”尤卢撒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会在床上躺着。”   “我伤得不重,现在医院也忙,装水这种小事就不用麻烦他们了。”阿塞洛缪望向伊斯维尔,他发现这两人都没怎么受伤——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心知大约是伊斯维尔用了治疗的魔法。   伊斯维尔报以一个微笑,他发现阿塞洛缪的状态甚至比受伤之前还要好些:“您没事就好,巴纳多阁下呢?”   “他醒着,你要进去和他说几句吗?”阿塞洛缪说着,伸手推开了门,尤卢撒没来得及去拦。   伊斯维尔也没逼他,对阿塞洛缪微微颌首便转身进了屋。   尤卢撒长长吐了一口气,身子一歪靠在了窗台上。哥莱瓦没跟着伊斯维尔进去,这时候从他的口袋里跳了出来,很快便与窗外一群群的鸟混在了一起。   见阿塞洛缪还杵在那儿,尤卢撒不由得奇道:“你不进去,留在外面吹风?” 第149章   阿塞洛缪看了他一眼, 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那个刺客,”阿塞洛缪缓缓道,“我成功了。我要谢谢你。”   尤卢撒顿了顿:“哦, 是吗,恭喜。”   他扭头去看阿塞洛缪, 对方眼里却也没见多少喜悦。   尤卢撒偏过头扫了一眼窗外, 夜色已然笼罩了主城, 发梢被微风吹起,在面颊轻拂,让他觉得有些痒。   “复仇是什么感觉?”他问。   这不是个好问题, 但阿塞洛缪知道他会问。   “比我想象中要平淡。”阿塞洛缪道。   说是平淡或许有些太温和了, 说是乏味或许更确切些。   夺走别人的生命确实没什么好高兴的,而当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为复仇而活的时候,若他将匕首送入最后一个仇人的胸膛, 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以往的阿塞洛缪没有想过, 而今天, 当他在这张窄小的病床上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发了几个小时的呆之后,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就算他杀光了所有仇人,他的父母,他的子民, 他的国家,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想也是。”尤卢撒耸了耸肩,没再追问。   “对了, 那把刀,”阿塞洛缪往屋里扫了一眼,伊斯维尔还坐在病床边, 和巴纳多说着什么,“我待会儿还你。”   “这倒用不着,你拿着吧,”尤卢撒挥了挥手,说了句玩笑话,“我可不想放着情敌用过的刀。”   阿塞洛缪扫了他一眼,竟也勾起了嘴角,他张口刚要说话,门便吱嘎一声开了。   尤卢撒本以为伊斯维尔出来了,抬头一看,却见是巴纳多被伊斯维尔扶着走了出来。   他下意识别开视线,巴纳多却也没有体谅他尴尬的意思,他扭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后者顺势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尤卢撒?”巴纳多笑了笑,上前一步勾住了尤卢撒的肩膀,“看见你没事,我真高兴。”   尤卢撒又僵住了,他求助般地望向伊斯维尔,精灵却只给他做了一个打气的手势,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   “呃,没什么,”尤卢撒只好道,“你没事我也高兴。那什么,莱恩的事……我很遗憾。”   这话刚出口尤卢撒就后悔了,他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暗骂自己尽说废话。   巴纳多却拍了拍他的肩,轻松道:“确实遗憾,我还没来得及按着她的脑袋让她谢谢你,要没有你在,她不知道还得惹出什么乱子来。”   他用力拥抱了尤卢撒,巴纳多用了太多力气,以至于让尤卢撒尝到了短暂的窒息的感觉。   巴纳多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好,因而他没在外面站多久就又回了病房。   尤卢撒长长松了口气,偏头一看,刚好发现了阿塞洛缪还没来得及压下去的偷笑的嘴角。   伊斯维尔推门而出时就看见尤卢撒给了阿塞洛缪一个眼刀,他知道两人的关系称不上太好,以为他们闹了矛盾,忙上前扯了扯尤卢撒:“怎么了?”   “没怎么,走吧。”尤卢撒硬邦邦道,打开窗户把哥莱瓦叫回来,转头就走。   阿塞洛缪注视着两人走到走廊拐角,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中。   遗憾吗?其实也没有太多。   或许在很久以后,当他结束了自己的复仇,他会找到一个小山村,能够眺望到克里斯特的地方,与他爱的人度过余生。   但不会是现在。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想法之后,阿塞洛缪惊讶了一瞬,接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居然开始设想以后的生活了。   “阿塞洛缪,站那儿干什么呢?”巴纳多在门口喊他,“水重吗,我帮你拎?”   阿塞洛缪回过神来,笑道:“这点重量不算什么。”   他提起放在一旁的水壶,走进了屋内。   ——“一个两个的……搞什么?”尤卢撒嘀咕,一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伊斯维尔的衣袖。   伊斯维尔觉得好笑,他反手握住尤卢撒的手,道:“和其他人处得好不是好事吗?”   尤卢撒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没人会怪你的,”伊斯维尔笑着摸了摸尤卢撒的头发,“我们是同伴,也是朋友。”   “说得轻松,你自己也没遇到过几次。”尤卢撒用胳膊肘捅了捅伊斯维尔,哼道。   毕竟伊斯维尔很少需要为处理人际关系这件事担忧,在他试图对某个人表露好感之前,对方就会自己凑上来了。   两人折返回了领主堡,就像伦塔所说的那样,门口值守的护卫似乎都认识他们,没等两人开口,便自动放了行,还不忘附赠一个郑重的敬礼。   他们见到芒戈的时候,他正在广场上对下属吩咐什么,伊斯维尔二人还有时间休息,芒戈想必是忙了整整一天,面上却不见丝毫疲惫,也不知是不是面颊的毛发遮住了黑眼圈的缘故。   “啊,伊斯维尔,万汀!”芒戈见到他们,很快结束了与下属的对话,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   “路佛阁下,这边怎么样了?”伊斯维尔笑问,“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芒戈来到他们面前,下意识扫了眼伊斯维尔,今天早晨尤卢撒的情绪不太对劲,芒戈还以为是伊斯维尔受了什么伤,现在看他安然无恙,也就放下了心。   “差不多也就那样,”芒戈叹了口气,“哦,对了,之前那个怪物我们没找到,你确定它之后不会再伤人了?”   没找到吗?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他已经与那头巨兽缔结了召唤术契约,按理来说,他应当能感知到对方的所在才是,就像先前的那头寒龙一样,但他现在没有任何感觉。   难不成是因为对方原本是人?   找不到洛斯洁伦的下落,他为何会变成魔兽的原因也无从调查,伊斯维尔于是拜托了芒戈。   芒戈听完他的话,耸了耸肩,道:“那我之后让人多注意着点。我这边除了领主堡的重建之外,就剩其他国家的使团遗体的处理了。我已经和其他成员国的新任领主联系过,他们会派新的使团过来,不过……”   他有些犹豫,半晌才道:“我有件事一直拿不定主意。我问过伦塔小姐,她说这个问题来问你的意见会好些。就是……有关莱恩的事。”   尤卢撒自觉接下来的对话自己插不进去,索性加入了一旁重建的队伍,芒戈让人照顾着点,接着便带着伊斯维尔往里走。   两人穿过广场,爬上领主堡主建筑的高塔,这是勒路主城的最高点,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有关莱恩的遗体,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办,”芒戈头疼地靠在栏杆上,毛茸茸的耳朵都垂了下来,“莱恩毕竟属于阿鲁文,她是葛尔沙家族的血脉,只是新上任的领主应该不会想要带她回去。我是想,不如由我来安排她的葬礼。”   芒戈和莱恩只有几天的交情,他并不喜欢莱恩父女的做法,却也不得不为她的遭遇感到些许同情。   生无来由,死无归处,莱恩本属于阿鲁文,却没有一个家人愿意为她安葬。   “葬礼……吗?”伊斯维尔沉吟片刻,在芒戈暗含期待的视线中,他缓缓道,“这本应该是勒路自己的事务,但如果您要征求我的意见——不,阁下,您决不能这么做。”   “任何人都能为莱恩小姐安排葬礼,但您不行,路佛阁下。莱恩小姐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这与那些因为这场灾难遇害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若您在这之后立刻以一个朋友或者别的什么身份为莱恩小姐安排葬礼,他们会认为,自己的统治者不再在意他们了。当一个统治者失去人民的心,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伊斯维尔望向芒戈,面色沉静,芒戈竟从他那张常年带着笑意的脸上感受出了几分疏离。   芒戈顿了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你说得对,”他最后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肩头落下了一只手,芒戈抬眸,见是伊斯维尔拍了拍他的肩。   “她是兽人没错,”伊斯维尔温声道,“但她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会带她走的。作为她的同伴,我们也理当收拾她留下的残局。”   芒戈叹了口气:“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另一道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楼道之外传了上来。   两人回头望过去,却见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兽人,贵族打扮,伊斯维尔在勒路的晚宴上见过他,要论辈分,芒戈还得唤他一句长辈。   芒戈本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勉强露出微笑迎了上去,但对方只是回以了一个敷衍的笑,接着便转向了伊斯维尔。   “听说您解决了那头作乱的怪物?”那兽人问,“不知我是否有幸邀您明天共进晚餐,好感谢您为勒路的付出。”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扭头望向芒戈,后者耸了耸肩,一副了然的样子,只是现在不方便解释。   “非常抱歉,”伊斯维尔只好道,“我明天晚上有约了。”   那贵族却像是猜到了他会这么说,忙补充:“您是说与您在一起的那位银发魔族吗?不用担心,我已经差人去邀请他了,您……”   “我不去,”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伊斯维尔回头,却见尤卢撒不知何时半蹲在了高塔的栏杆上,面色不虞,“他也没空,别来烦我们。”   那贵族似乎还想再劝,被尤卢撒一瞪,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待他离开,伊斯维尔向尤卢撒伸出手,后者拿手在他掌心一搭,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那位阁下是想要做什么?”伊斯维尔问芒戈。   芒戈莫名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他轻咳一声,说得很直白:“想把你们留下来为他们干活,你知道,兽人贵族可喜欢魔法师了。”   “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躲远点儿?”尤卢撒臭着脸问,看上去方才是被兽人骚扰过,“否则我可不保证你们的葬礼上会不会又多几个人。”   芒戈打了个寒战,干笑道:“我尽量,我尽量好吧?”   他惊觉自己之前在晚宴上得罪的是两个多可怕的人物,伊斯维尔倒还好些,他可是见过尤卢撒是怎么收拾返祖巨兽的,要一个不高兴,也不知道会不会一刀把他宰了。   事到如今,他当然不会去追究这个谎言的责任,他今天抽空去见了阿塞洛缪一面,他承认了水晶树的存在与灭失,同时也坦白了,伊斯维尔几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是为了救他们。   芒戈自己也知道兽人贵族们都是些什么德性的,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归根结底还是庞西那些人的原因,伊斯维尔几人又帮助勒路度过了危机,再要追究原来发生的事,未免显得有些太不近人情。   芒戈往楼下一瞟,发现不少贵族大概是得到了消息,排着队似的往这儿赶:“你俩要是不想被包围,就快点走吧。”   伊斯维尔也察觉了楼下的异状,刚想说什么,尤卢撒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那我们就走了。”尤卢撒毫不客气道。   伊斯维尔接话:“我们回去乔装一下,等他们走了再来。”   芒戈目送二人跳下高塔,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以倒霉的只有他一个,对吗?   *   要说工作效率,兽人仅次于矮人,不出一周,被损毁的领主堡便已经重建完毕,其他成员国的使团陆陆续续抵达,在几次会议之后,这次曲折的联盟会议以一场盛大的宴会收尾。   巴纳多和阿塞洛缪的伤已经基本痊愈,只是芒戈执意要留下众人参加宴会,他们最终决定在宴会之后启程。   一场招待贵宾的室内宴会后,领主堡的广场上架起了数米高的火堆,兽人们围在火堆边起舞,周围的人们拍打着简易的手持乐器为他们伴奏,欢歌和笑闹响成一片。   伊斯维尔几人坐在广场的角落,他们没有发现,几个兽人已经将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   广场外的长走廊里,一名兽人贵族正对面前的混血兽人嘱咐着什么。   “你今晚的目标是那个金发的魔法师,魔族先放放,他看上去不缺女人,”贵族遥遥一指伊斯维尔,低声道,“他们明天就要启程离开,今天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那混血兽人撇了撇嘴,道:“他看上去不像是好渔色的人,父亲。”   她多多少少知道些自己父亲的打算,他前些日子不知找了那魔法师多少次,各种金银爵位摆在那人面前都没说动他,还指望她把人留下么?   “你懂什么,天下男人哪有不好美色的?”那贵族瞪了女儿一眼,“看着道貌岸然的,给点好处就投降了。必要的时候用些手段,听到没有?”   他在女儿肩头推了一把,催促她赶紧过去。   那混血兽人暗自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走了。 第150章   几人在广场边席地而坐, 巴纳多早在一开始就混进了兽人群,他强拉着阿塞洛缪跳了一段,年轻的魔法师体力不佳, 跳了几分钟便败下阵来,再也不肯上前。   “这家伙, 明天就要启程了, 还这样闹腾, ”伦塔与贵族们敬酒回来,捧着酒杯笑骂,“要他明天起不来, 我们就丢下他先走。”   “我支持。”阿塞洛缪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道。   尤卢撒的伤还没好, 依然不被伊斯维尔允许喝酒,他晃荡着杯中的果汁,凑到伊斯维尔耳边道:“之后我想去赫提戈角斗场看看。”   “在波丹大陆?”伊斯维尔问, 手下不停地给窝在腿上的哥莱瓦喂肉。   “对, 魔族领地。我之前得到消息, 有好些魔族权贵会出席。”   伊斯维尔顿了顿,正欲开口,忽觉有谁从身后撞了上来,他只觉肩头一凉,不知是谁的酒泼了他一身。   “哎呀, 非常抱歉,这位阁下,”一个柔美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把您衣服弄湿了,我带您去换一身好吗?”   两人回头,只见是一个混血兽人端着酒杯站在那儿,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无意间撞上伊斯维尔的样子。   “没关系,”伊斯维尔笑道,“我自己收拾一下就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还是……”兽人尽量扯出自己能做到的最漂亮的笑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另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让兽人噎住。   她咽了口唾沫,才发现伊斯维尔身边还有个银发的魔族。   “不必了,我们自己处理就好。”尤卢撒勾住伊斯维尔的肩膀,似笑非笑的目光却没有望向那兽人,反倒越过她的身边,投向了不远处的人群,在那儿,几个兽人贵族正有意无意地向这边张望。   那撞上来的兽人还想再劝,尤卢撒便拉着伊斯维尔站起身,和伦塔几人知会了一声,接着径自离开了广场。   路过那兽人身边时,尤卢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告诉他们,这种事情再来一次,我就把他们的那根东西全部剁下来,串成一串挂在城墙上示众。”   那兽人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疯狂点头。   伦塔见她那样子,还以为尤卢撒对她说了什么重话,她随手摸了一串水果递给那兽人,笑道:“你别介意,那孩子就是这样,说话不好听,心眼不坏的。”   那兽人假笑着收了那水果,忙不迭地跑了,躲到走廊的角落里才算安心。   见鬼,这算是心眼不坏?护这么紧,人老婆都没管这么严。   兽人捏了一把果子送进嘴里,再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两人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广场上。   她吧唧吧唧吃完了那串水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晚的任务……似乎是完成了?   兽人小小地欢呼一声,扭头冲进了跳舞的队伍。   那厢的伊斯维尔二人离开了广场,他们没打算多留,直接带着哥莱瓦回了旅店。   “那群老东西,手段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尤卢撒脱下外套给伊斯维尔披着,以免他着凉,一边暗骂,“以为谁都和他们一个样子?”   看他的反应,伊斯维尔也知道那兽人应当是旁的人派来的。   先前在塔上的遭遇只是个开始,各国贵族惊觉竟有如此强悍的魔法师和魔族战士来了阿鲁文,这些日子里,两人被迫接待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贵族,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破了。   伊斯维尔也没想到,他已经明确拒绝了所有邀请,对方还不肯死心。   “总归明天就要离开了,走了就好了。”伊斯维尔搓了搓尤卢撒的头发,叹道。   两人一路回了下榻的旅店,伊斯维尔的衣服满是酒气,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尤卢撒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打发他去洗澡。   伊斯维尔还惦记着要给尤卢撒上药,尤卢撒的伤看着吓人,只是魔族的自愈能力极强,又有伊斯维尔的魔法和药剂双管齐下,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伊斯维尔坚持还要再涂几天药,尤卢撒也只能随他去了。   “又不把头发擦干,”伊斯维尔无奈地搓了搓尤卢撒湿漉漉的银发,掌心流淌的魔力温热,小火炉似的将湿发一点点烘干,“伤怎么样?我给你上药。”   尤卢撒小小地抱怨了一句什么,但还是依言拉下了衣服。   那道疤很长,从后背中部一直延伸到腰际,最底部与腰间的魔纹纠缠在一块儿,一深一浅地分明,再下面就是堪堪搭着尾扣的尾巴根。   “看上去差不多了,”伊斯维尔的指尖轻轻划过伤疤仍有些粗糙的表面,转头去拿药,“今天最后一天,之后就不用涂了。”   他没察觉到,尤卢撒不受控制地一颤,胡乱地应了一声。   不太妙。尤卢撒想。   偏长的额发垂落下来,掩去他眼底思绪和面颊微红,双手在身侧攥紧,尤卢撒尽量放松,以免被伊斯维尔看出异常。   现在他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免得他……   微凉的药膏被轻柔涂抹在后背,尤卢撒发觉伊斯维尔的手似乎比刚出门那会儿要粗糙了些,大约是在野外的时候活做多了,虽说总体上还是修长漂亮,尤卢撒还是觉得心疼。   这心态很奇怪,尤卢撒心里清楚出门在外不可能什么苦头都不吃,可他还是会反复去想,自己到底有没有保护好伊斯维尔,有没有履行最开始对伦塔,也是对他自己的承诺。   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再生能力,伊斯维尔的左臂……就没有了。   尤卢撒不敢回忆自己看见那条断肢时的情绪,想到伊斯维尔会受伤,哪怕只是一点,尤卢撒都觉得心里堵得慌,在这次之后愈发严重起来。   他出神着,没留意到伊斯维尔早就已经抹好了药,垂眸陷入沉思。   尤卢撒是不是又瘦了些?之前他的腰有这么窄吗?   伊斯维尔不太确定,目光又落在尤卢撒的后脖颈上,指尖轻轻蹭了上去。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后颈的手很快便游离到锁骨,试探性地蹭了两下,似乎在测量深浅。   “你干什么?”尤卢撒往后躲了躲,不自在道。   伊斯维尔顿了顿,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你瘦了?”   这话戳到了尤卢撒的痛点,他锻炼向来一天没落,对自己的体型也算是有自信,他以为精灵嫌自己太干巴,有些不满意。   “哪儿瘦了?”尤卢撒不满道,他一把抓过伊斯维尔的手按在了自己腰上,“你说我壮了还差不多。”   掌心接触到柔韧的皮肤,伊斯维尔不由得一愣,不知怎地贴在那儿半天没敢动。   偏偏尤卢撒还火上浇油:“是吧?你敢不敢脱了比比,说不定我还比你……”   伊斯维尔俯身覆住那张还在喋喋不休的嘴,剩下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尤卢撒不自觉松开了伊斯维尔,他感觉到精灵的手缓缓滑到了后腰,在尾根处捏了一下。   “没瘦,”伊斯维尔放开尤卢撒,额头抵着额头,笑道,“和之前差不多。”   尤卢撒直愣愣地盯着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他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把他拉了下来,两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往常的两人一般都是亲一阵便罢了,今天的伊斯维尔却觉得身体格外地热。   “尤卢撒,”伊斯维尔觉得有些陌生,他向后退了退,小心道,“我觉得有些奇怪。”   尤卢撒当然也感觉到了,他僵了僵,一瞬间面红耳赤,似乎不敢相信伊斯维尔居然也会……   “我该怎么办?”伊斯维尔继续问,不知为何他就是笃定了尤卢撒会知道处理办法,并全部交给了他。   而尤卢撒确实知道。   “你……”尤卢撒闭了闭眼,臊得满脸通红,“别动。”   伊斯维尔环住尤卢撒的背,双眼有一瞬间睁大,紧接着顺着尤卢撒的话放松下来,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他的反应让尤卢撒觉得有趣,他咬了一下精灵的耳尖,哼笑道:“我之前还以为你是木头长的呢。”   伊斯维尔已经听不见了,他双眼闭着,一手学着尤卢撒的样子探下去,把尤卢撒弄得一抖。   “嘶,别碰。”尤卢撒屈起膝盖顶开伊斯维尔的手,呵斥没有一点儿威力。   伊斯维尔从尤卢撒肩头抬了抬眼睛,半晌才道:“可是你也……”   见尤卢撒瞪他,伊斯维尔识趣地住了口,手却没缩回去,反而轻轻握住了尤卢撒的尾巴。   在这时候尤卢撒的尾巴却不听使唤了,主人的本意是把它收回去,离伊斯维尔越远越好,尾巴却不听话地缠上了伊斯维尔的胳膊,任他摆弄。   “伊斯维尔,你别……”青年双眼微微睁大,刚烘干的银发汗湿了,他拿脑袋在枕头上猛撞了一下,又被伊斯维尔伸手护住。   两人又吻到了一块儿,他们相互啄吻着,偶尔目光交汇,嘴角便不由得勾起,呼吸交缠,就像世界只剩彼此。   那之后他们都没有动,尤卢撒的目光有些涣散,尾巴耷拉着,半晌没有动弹。   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的这个状态有些眼熟,之后才想起来,之前在蒂亚丝号上就有过这么一次。   真奇妙,他居然有些累了。伊斯维尔想。   他搂住尤卢撒,不知为何回忆起一天前某位兽人贵族上门拜访,试图让他留在阿鲁文,被他多次拒绝之后,恼羞成怒说的话。   “以往的魔法师,要么是为了名利,要么是为了美色,你现在拒绝,不就是没捞到实际的好处吗?我这就带你去挑姑娘,我就不信我们兽人族没你想要的!”   那贵族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被尤卢撒一脚踹了出去,面部着地,牙都掉了一颗。   伊斯维尔一般是不会在意旁人的这种话的,不过现在他意识到,其实他……   也不算完全不好美色。 第151章   第二天一早, 芒戈把几人送到了主城外。   一起来的还有拉萍,他们在来时的路上正好碰上,拉萍便也跟着一道来了。   “套话我就不说了, ”芒戈跳下马,和伦塔握手, “一路顺风。”   “多谢, ”伦塔笑道, “这些日子承蒙勒路的招待。还有赛和小姐,多谢您的照顾。”   她手里捧着一只小木盒,其中是莱恩的骨灰, 她打算将莱恩带回隐峰, 让她安睡在那个“旅者”专为无家可归的成员开辟的墓地中。   芒戈用力拥抱了其他每一个人,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他望向伊斯维尔二人,这次出门他算是有任务在身, 那群贵族们还没放弃让伊斯维尔留在阿鲁文为兽人效力, 芒戈刚刚继位, 也不好当场拂了他们的面子。   芒戈挠了挠脑袋,虽然他是不打算照那些贵族说的做,不过这两人确实也没什么好祝福的,长得又好不愁吃穿,出身大概也不错, 感情更是没得说。   他吭哧半天,憋出一句:“那什么,祝你们两个百年……哦不, 千年好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尤卢撒握紧了拳, 额头青筋跳了跳。   阿塞洛缪回过身去,双肩耸动,似在憋笑。   最先开口的是巴纳多,他咽了口唾沫,迟疑道:“我说芒戈,你好歹也是个城主了,也该多读点书,以后这种词可不能乱用啊。百年好合?他俩又不是……”   他的声音逐渐微弱,因为他发现其他人的面色都变得十分古怪。   那一瞬间,巴纳多的脑子里突然闪过无数个画面。   比如说无时无刻挨在一块儿,有对方在场的时候,眼里几乎只有彼此,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比如说在救出伦塔几人之前,他们在领主堡外接头的时候,明明有别的方法,却要抱着走。   以及许许多多……   最后的最后,伊斯维尔描述他理想型的话似乎就在耳畔。   高挑的,皮肤白的,能说上话的……   直了三十多年的巴纳多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殿……伊斯维尔阁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伦塔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这件事说来话长。”伊斯维尔轻咳一声,扭头和尤卢撒对视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当即翻身上马,扬声道:“时间不早,再耽搁就迟了,有缘再见!”   “尤卢撒说得没错,”伊斯维尔骑上马背,对芒戈二人微微颌首,“二位,祝平安。”   他双腿轻夹马腹,两人顺着大道扬长而去。   “等等,阁下!”伦塔罕见地激动,险些破了音,“您别急着走!”   她忙策马赶上去,巴纳多看看芒戈,又看看一脸镇定的阿塞洛缪,最后指了指自己:“那什么,就我俩不知道?”   “是的,就你俩不知道。”阿塞洛缪替他重复。   一群人兵荒马乱地走了,芒戈向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手,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原来其他人不知道啊?”他纳闷,“他俩表现得这么明显,我还以为他们几个都看出来了呢。”   全程看戏的拉萍翻了个白眼,道:“蠢狗,他们两个显然是在搞地下恋情啊。庆幸他们现在急着赶路吧,否则那魔族非得把你屎都揍出来。”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芒戈一噎,看见拉萍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宴会结束了,你也该收拾收拾回去了吧?”   “你就这么对付给你帮上大忙的客人?”   “这些天的免费食宿还不够招待你的?”   两人两看两相厌,一边互骂一边进了城。   守城的卫兵目睹了一切,常年的守城经验让他学会了保持沉默,待两名领主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他依然身量笔挺地站在那儿。   十年如一日。   *   “所以你们两个真的……”巴纳多他怎么也没想到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居然会是这种关系。   而伦塔,听完伊斯维尔二人的解释,已然陷入了恍惚状态。   “怎么会这样呢?”她喃喃,手里的干粮面包一口未动,“您才十九岁啊,可是……”   伊斯维尔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她,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他坐在那儿,难得有些不安。   两人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向伦塔坦白了一切,那之后尤卢撒试图再多坐一阵好帮伊斯维尔挡些话,只是气氛过于古怪,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溜了,留伊斯维尔一个人面对来自前宫廷教师的亲切问候。   一整个中午伦塔都是一副恍惚的状态,所有人都看出来她心里应当在进行一番激烈斗争,临近出发的时候她去小树林里冷静了十分钟,再回来时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既然这是您自己的决定,那我也无权干涉,”伦塔道,尽管伊斯维尔从她眼里看出了几分悲痛,“我只希望您能幸福,这样就够了。”   就算对方是魔族,性别男,还是个赏金猎人,最起码,那个人是尤卢撒?万汀。   伦塔如是安慰自己。   “她看上去状态还不错,”尤卢撒小声道,他和伊斯维尔的马落在最后,这会让他们稍微自在些,“我还以为她会发火呢。”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你刚刚撇下我自己跑了的理由?”   尤卢撒心虚地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她又不会拿你怎么样,对我就不一定了。”   哥莱瓦在他的衣袋里发出一声嘲讽的叫声,似乎在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几人之后的打算是乘飞鹰穿过阿鲁文,“旅者”来接应的人会在飞鹰降落的小镇与他们接洽,安排接下来的任务。   尤卢撒本想自觉回避,毕竟“旅者”现在并不欢迎魔族,但伦塔表示这无所谓。   “我已经和首领谈过,他也同意你留下,”伦塔道,“你不用担心,他也不是什么不讲是非的人。”   只是尤卢撒不知怎的总有些担忧,大概是某种不必要的警惕作祟,毕竟他们抵达飞鹰航站后连马都没有一匹,若是有什么意外,撤离都是问题。   更何况,现任的“旅者”首领毕竟是一个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便将能控制的全部魔族成员都关进牢里的人,虽说伦塔在这个组织里面也算是有挺大的话语权,但要说讲是非,尤卢撒还真不敢确定。   尤卢撒原是打算去角斗场的,只是他出海还得先抵达港口,便先跟着几人一路过去了,更何况,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把伊斯维尔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想做什么就去吧,或者说,我和你一起?”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还没来得及回话,巴纳多便放缓了马匹的脚步,道:“你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两人在私下交谈的时候多用精灵语,巴纳多听伦塔说过这种语言,语调从容而优雅,他寻思这应该是他们的家乡话,虽然这份气质和尤卢撒本人并不相符。   “……没什么,”尤卢撒瞥了他一眼,“难道你很想听我们的悄悄话?”   他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巴纳多噎了一下,自动脑补了一些不宜放在明面上说的东西,他用力咳嗽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叮嘱二人注意影响,而后便加快了速度。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我突然觉得让他们知道了也挺好的。”尤卢撒道。   不多时,飞鹰峡谷便从地平线那头浮现,云雾缭绕之间,重叠的山影悠然伫立,恍若顶天立地的巨人,向世界伸展他的四肢。   飞鹰是阿鲁文独有的通行方式,经兽人族驯化了千年的魔兽巨鹰日行数百公里,在飞鹰骑士的操纵下温顺如家犬,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当初从路利昂赶往莫拉塞尔时就是依靠飞鹰通行。   待众人登上峡谷,便能看见一批又一批巨鹰乘着云雾振翅而起,阿塞洛缪仰头看着,眼里流露出几分憧憬:“我还没乘过飞鹰,这是什么感觉,伦塔小姐?”   “你会想再来一次的,”伦塔笑道,“那感觉非常爽快。”   众人一路登上峡谷,伦塔安排了飞鹰的乘坐票,在等候搭乘的时间里和巴纳多一起将几人的马牵去伙计那儿,他们可没办法把马也一起带走。   比起其他人,哥莱瓦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它本就因为尤卢撒先前选择乘飞鹰而不用它耿耿于怀,得知他们又要乘飞鹰折返回去后,表现得像是被背叛了那样委屈,已经和尤卢撒闹了半天的别扭。   在哥莱瓦第三次赌气地拒绝投喂之后,尤卢撒给气笑了:“让你休息会儿可把你委屈坏了,你很喜欢载着人飞上一整天?”   哥莱瓦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委屈得呱呱直叫,索性拍拍翅膀飞到伊斯维尔那儿去寻求安慰,用屁股对着尤卢撒。   伊斯维尔觉得好笑,从尤卢撒手里接过新鲜的肉块喂到白鸟嘴边,哥莱瓦这次倒是吃了,还吃得吧唧响,像是故意要气尤卢撒。   “啧,傻鸟。”尤卢撒翻了个白眼,忽觉后背有一道强烈的视线,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警觉回头,停靠站除他们之外还有几批等候的旅客,他们各自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似乎没人在注意这边。   “怎么了?”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背,“伦塔小姐他们回来了,我们该出发了。”   尤卢撒收回视线,不确定道:“刚刚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伊斯维尔闻言,越过尤卢撒的肩头扫了一眼,没见有什么可疑的人。   只是尤卢撒的直觉向来很准,伊斯维尔便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飞鹰的飞行速度比马匹要快得多,第二天中午,众人便抵达了终点站的峡谷。   “这飞鹰好是好,就是有点儿……太刺激了,”巴纳多晕头转向地从鹰背上栽下来,得阿塞洛缪扶着才不至于一屁股摔在地上,“这些飞鹰骑士都是神人啊。”   伦塔见他实在难受,便自己去了伙计那儿买马,十分钟后她回来,面上有些失望。   “这边的马被租完了,”伦塔道,“刚好和他们约定的见面时间就在下午,我们先去和他们会合,之后再买马吧。”   尤卢撒和伊斯维尔对视了一眼,后者笑笑,道:“也好,我们先到镇上去吧。”   伦塔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尤卢撒的小宠物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哥莱瓦呢?没走丢吧?”   “丢不了,”尤卢撒双手揣在兜里,笑道,“走吧,我吹声口哨它就自己回来了。”   一行人顺着山路下行,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一只白鸟携带着一封短信,飞向山脚下的小镇。 第152章   几人在山脚的小镇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接着便赶往与“旅者”派来的使者约定的会见地点,小镇边缘的一座两层木屋。   据伦塔所说,前来接应他们的“旅者”成员名为克纳汉, 她也曾见过几回,是个擅长变通的中年人, 还是某个商会的成员。   “不愧是商会成员, 在这儿不过留这么一阵就租了间小屋落脚。”尤卢撒的目光越过篱墙扫视一圈院内, 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巴纳多只以为他在羡慕,闻言笑道:“哎,你们赏金猎人还会缺钱吗?”   “毕竟我们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 和商人还是不大一样。”尤卢撒耸了耸肩, 跟在伊斯维尔身后进了小院。   几只毛色漆黑的鸟停在院子内的树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血红的眼睛如玻璃珠般透亮, 自众人抵达, 便一错不错地盯住众人, 让人莫名不寒而栗。   “这些鸟……让我有种被监视的感觉。”伊斯维尔偏过头去,低声对尤卢撒道。   “既然这样,我帮你打下来?”   这句玩笑话让伊斯维尔忍俊不禁,他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腰,没有回话, 因为伦塔已经敲响了门。   伦塔刚叩了两下门,房门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像是在等候他们的到来。   “伦塔小姐, 您到得真及时,”克纳汉满脸堆笑地将几人迎进了屋内,他的目光扫过跟在最后的伊斯维尔和尤卢撒, 称得上友善地对他们颌首,“午餐吃了吗?如果还饿着,我可以让厨师给你们做一顿好的。”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们已经吃过午餐了,”伦塔跟着克纳汉穿过门廊,往里面的大厅走,“首领阁下为我们安排了什么任务?”   彼时克纳汉已经带着众人走进了大厅,他后退一步,回身望向伦塔,微笑道:“他希望你们直接回去。”   伦塔微微蹙眉,正要追问,忽觉一阵劲风从头顶袭来,越过她的肩头,飞向最后方的伊斯维尔。   尤卢撒自进屋以来便提防着周遭异动,见状他立刻反应过来,将伊斯维尔往身后一拽,偏离了那物什飞来的轨道,黑雾随之弥漫,在那东西的边缘狠狠一击。   那物什被击飞出去,倏然撞在了墙壁上,又回弹到大厅的木质地面,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众人定睛一看,原是一枚魔法抑制器。   而就在众人身后,大门已然关闭,几名剑士和魔法师打扮的人围在门口,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阁下?”伦塔飞快地扫了一眼伊斯维尔以确认他安然无恙,这才回头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见一击不成,克纳汉面上有些失望,他耸了耸肩,道:“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这次过来的目的就是把这魔族抓回去,你能理解吧?”   闻言,伊斯维尔将尤卢撒往身后护了护,询问的目光投向伦塔。   “你们要把尤卢撒带走?可白克加分明向我承诺过……”   短短几秒钟,伦塔的面色数次变化,见她这副样子,克纳汉摇摇头,后退一步躲到了从侧门进屋的几名剑士身后:“我很抱歉,伦塔阁下,但这可不是我决定的,你好奇的话,等回去之后问问首领好了。”   与此同时,二楼的栏杆之内走出了几个人影,看上去都是人类,平均年纪在四五十岁上下,法师袍一直垂到膝盖,在脖颈的位置用一个徽章扣住,表面刻着星月的纹路。   “……魔监会?”阿塞洛缪拧眉,他扯了扯巴纳多,对他做了个手势,后者绕到了伊斯维尔二人身后,一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为首的那名魔法师两鬓已经斑白,他似乎没有下楼的打算,光是在周围魔法师的簇拥下站在二楼的护栏后,垂眸俯视着一楼众人。   伊斯维尔察觉到那魔法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动声色地回望了过去。   “魔监会主席团成员威瑟大人来此,速速行礼!”一名魔法师高声道。   威瑟抬手示意他住口,轻蔑地笑了笑,缓缓开口:“伊斯维尔……是吗?根据魔监会获得的消息,几个月前,你曾在塞科斯特学院就读,在‘活死人’一案发生之后便不知所踪。现在,我代表魔监会主席团,要求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在伊斯维尔开口之前,伦塔便道:“敢问诸位将人带走的依据在哪?作为领队,我敢说伊斯维尔与塞科斯特的‘活死人’事件知道的不比你们更多。”   “我很想相信你的话,小姐,毕竟魔监会的工作量向来很大,我们也不想为这位年轻的魔法师多腾出一间审讯室来,但……我们不能指望平民出卖他们的王子,不是吗?”   此话一出,伦塔的双眼猛然瞪大,其余人也纷纷转向二人,目光各异。   巴纳多和阿塞洛缪其实多多少少猜到了伊斯维尔和伦塔的身份,只是两人不说,他们也不会特意去提,只是这件他们队友之间都没说明白的事,是怎么让魔监会知道的?   伦塔的目光不自觉转向了大厅角落里的克纳汉,她同样也不知道,“旅者”什么时候竟和魔监会达成了合作。   “克纳汉——”她面色一沉,几乎是在低吼,“你最好现在解释清楚!”   她很少恼怒至此,克纳汉见状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一句话没敢说。   “急什么呢,小姐?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威瑟见状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实话说吧,魔监会怀疑伊斯维尔与‘活死人’有牵扯,若是你配合调查,我们当然会立刻收手离开,不过……”   “胡说八道!”巴纳多也忍不住开了口,“伊斯维尔和‘活死人’有牵扯?亏你们说得出来!”   魔监会向来进去容易出来难,要是伊斯维尔真的乖乖跟他们走了,就算不被他们屈打成招,也八成会被威逼利诱为他们效命,以后就别想翻身了。   一声惊叫,只见伦塔倏然拔剑,最前方的那名剑士措手不及,手里的剑竟是被直接挑飞出去,长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剑尖朝下扎在了克纳汉脚边。   “想带他们走,可以,”伦塔冷声道,“先把我的脑袋砍下来!”   这无异于宣战的信号,话音刚落,对峙着的双方立刻混战在一处,一时间,长剑交接的声响不绝于耳。   威瑟收回目光,这地方太小,不适合魔法师作战,正欲带着下属换一处落脚,忽觉一阵劲风袭来,他忙竖起结界抵挡,对方的武器与结界相撞的力道震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抬头一看,果真是那个银发的魔族。   “真是有够野蛮的。”威瑟暗骂一句,一手伸进长袍里一拨弄,在场众人只觉耳畔一阵嗡鸣,有体质弱些的险些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尤卢撒在那几个魔法师一拥而上之前便反应过来,纵身一跃跳到了天花板垂下的巨大吊灯上。   魔法消失了。他意识到。   而威瑟紧紧握住脖颈处的徽章,扬声命令:“维德亨!抓住他!”   几秒钟后,二楼的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摔门的动静,威瑟身后倏然冲出一个黑影,匕首猛地挥出,尤卢撒堪堪躲避,还是让它削掉了自己的一缕发尾。   他眯了眯眼,抬眸望向那个突然冲出来的人影,对方一头赤色长发,双眼无神,身量粗壮结实,显然是个魔族。   而最显眼的莫过于他脖颈上的项圈,一枚透明晶石镶嵌其间,随着那魔族的行动不断变换色彩。   “精神控制?”尤卢撒轻笑一声,“原来魔监会也会用这种手段。”   话音未落,那魔族便一跃而起,落在了吊灯上,两人距离只有半米,而吊灯晃了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威瑟身后的魔法师本想乘胜追击,见状顾忌着下方激战的人,皆是停了手,不敢再动。   威瑟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短兵相接的两人,袍子下的双手缓缓拨弄着一个圆盘。   懂行的人知道,他手上的是个魔法抑制器,能够随着指针的拨动调整限制魔力的范围,价格不菲。   下方的伊斯维尔几人正与一群剑士激烈交锋,场地受限,巴纳多用起剑来都不得劲,边回头边问:“伊斯维尔,没法冲出去吗?”   “抱歉,暂时不行,这间屋子被设了结界,得用魔法才能突围,”伊斯维尔说着,抬眸望向二楼,“但现在魔法用不了了。”   “怎么和之前一个样子?”阿塞洛缪拧眉问,“在来阿鲁文之前……难道那一次也是?”   “恐怕正是这样,”伊斯维尔面色也不好看,“至于为什么他们还能用魔法……我猜是因为他们佩戴的那枚魔监会的徽章。”   场面对他们极其不利,再这样下去,他们想必撑不住,必须找个机会突围才成。   那厢的伦塔一路连劈带砍,到了克纳汉面前才被堪堪拦了下来,她被几名剑士围在其中,只是怒气上头,一时竟也不落下风。   克纳汉只觉得欲哭无泪,边命令下属挡住伦塔一边伺机往外跑,他本以为带了这么多人,还有魔监会的魔法师助阵,拿下对面几人轻轻松松,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房子还是小事,把命搭在这儿就得不偿失了!   “你跑什么?”伦塔沉声道,“白克加没告诉你,懦夫在‘旅者’里活不下去么?”   克纳汉后背尽是冷汗,脚底一滑,竟是直接跌倒在地,他吓得手足无措,忙吼道:“我雇你们是来看笑话的吗?给我拦住她!”   一名剑士闻言挥剑便劈,伦塔矮身一躲,剑刃划开她背上的行囊,其中内容物散了一地。   一只漆黑的木盒在地上滑了一段,最后停在了克纳汉面前,他定睛一看,竟是只骨灰盒。   克纳汉的眼珠转了转,立刻明白过来,那大概是属于莱恩的。   他也是有几分自尊心的,被伦塔撵得屁滚尿流,心里堵着一股气,见状忍不住讥讽道:“怎么,莱恩那丫头的骨灰你留着呢?是想带回隐峰去埋起来么?”   克纳汉的声音不轻不响,刚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伦塔面色一变,闪身就要扑上前去拿,却被其余剑士找到了破绽,一剑劈在膝弯,她一个趔趄栽倒下去。   “真好笑,一个叛徒罢了,你们一个个的居然还把她当个宝贝,”克纳汉用脚尖踢了踢那只骨灰盒,不屑道,“你是不知道吧,她早和我们有联络了,上次在沃尔斯坦港口,也是她给我们报的信,你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只骨灰盒,竟是抬起肥硕的腿,一脚踩下。   “要我说啊,这种小丫头片子根本没资格进‘旅者’的墓地!”   伦塔的双眼倏然瞪大,她无助地伸出手去,明明只有几步之隔,却恍若有千里之遥。   其余人被克纳汉的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肮脏的鞋底顺势踩下。   下一秒,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耳畔的一阵嗡鸣,二楼观战的威瑟只觉手中圆盘一阵剧烈震颤,不多时便冒出了黑烟,他下意识松开十指,圆盘随即脱手而出,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他诧异地上前一步,来到二楼扶手边向下望,圆盘的故障原因已经不言自明。   在一楼的角落,精灵不知何时凭空出现在了克纳汉身后。   他单手持剑,剑锋抵着克纳汉的脖颈,另一手捧着那只骨灰盒。   此时此刻,伊斯维尔往日温和的笑容褪去,俊美贵气的面孔令人下意识仰望,屋内一时寂静。   “请您尊重逝者,阁下。” 第153章   众目睽睽之下, 伊斯维尔收回长剑,克纳汉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倒在地。   威瑟伏在护栏边, 双手微微颤抖。   他的魔力居然直接冲破了圆盘制造的结界?是因为精灵的种族天赋,还是说……   扑通一声响唤回了威瑟的思绪, 只见那红发的魔族从二楼栽了下来, 两条胳膊软趴趴地垂在身侧, 似乎是被人从肩头的关节处扭得错了位。   威瑟忙退到下属身后,让他们支起结界以防那银发的魔族再冲上来,尤卢撒却一跃而下, 轻盈落地, 连正眼都没给他们一个。   “愣着干什么?”威瑟扬声道,“抓住他们!”   呆愣的众人随即反应过来,挥剑便围拢上去。   “请诸位停手。”   伊斯维尔的声音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在场众人只觉四肢忽然灌了铅似的沉重, 竟是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精灵抬眸望向二楼的威瑟, 沉声道:“我无意用剑指向前辈,但我也没有为人顶罪的打算,冒犯了,威瑟阁下。”   语罢,最近处的墙壁便是一阵炸响, 霎时间白烟弥漫,待烟雾散去,一个一人高的洞口显露出来。   威瑟同样被定在原地, 他注视着这一切,冷汗从他布满细纹的眼角缓缓滑下。   这显然是精神魔法,通过最简单的口令精准地传送到每一个人身上, 伊斯维尔和他的同伴却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此时此刻,威瑟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词。   恐怖。这个年轻人,有极其恐怖的能力和天赋。   楼下的伊斯维尔几人已经撇下他们扬长而去,约莫过了三十分钟,精神魔法留下的影响才随着施术者的远离逐渐减弱。   最先挣脱影响的是威瑟,僵硬的手指最开始下意识抽搐,如同生了锈的傀儡,半晌才找回自由行动的能力。   威瑟一个趔趄,借着二楼的扶手才堪堪站稳,连地上的圆盘都来不及捡,便匆匆地跑下楼去,穿过那个伊斯维尔开出的豁口,来到了院子里。   理所当然般地,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影,就连他以防万一安排在外头的监视鸟也被一只只揪了出来,半死不活地在院子里躺了一地,身上满是出自于同类的抓痕。   威瑟注视着面前的一片狼藉,眉毛微微抽搐。   克纳汉扶着墙走了出来,他的双腿还打着摆子,刚要问话,便听威瑟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怒吼,吓得他险些又是一屁股跌倒在地。   “该死的精灵!”威瑟咬牙切齿,“走到哪儿都要惹乱子!”   克纳汉等他骂够了才颤巍巍地站起身,小心翼翼道:“那我们现在……”   威瑟没理他,唤狗似的叫了一声“维德亨”。   那红发的魔族随即从屋内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威瑟面前,双臂依然是那副鬼样子,看得威瑟心里烦躁不已,一脚踹在他肩头。   奈何魔族身体硬得和块铁板似的,威瑟非但没出成气,反倒把自己的脚给踹疼了。   “追上去,”他哑声道,“他们来不及买马,在他们上船之前堵住他们!”   魔力从他指尖流淌而出,只听嘎哒两声响,维德亨的双臂随之复位,而他连一声都没哼。   克纳汉咽了口唾沫,从魔族身上移开目光,没再看他。   维德亨率先离开了,紧接着便是魔监会与“旅者”的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消失在道路尽头,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他们的眼。   “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魔族要施压让魔监会把他带回去了,”威瑟的面色阴沉得能滴水,“要是不能收于麾下,这种人……必然留不得。”   *   离开小屋的时候,伦塔本在担心马的问题。   镇上当然能找到马匹,只是在此之前他们并未特意了解,怕是待他们找到了马出镇去的时候,那群人就又追了上来。   但几人没走出多远,就在小镇边缘遇上了一个伙计,他带着五匹马等在那儿,看见尤卢撒便迎了上来。   “协会按您的吩咐备好了马,”那伙计陪笑道,“您看看……”   尤卢撒示意其他人检查马匹,确认无误之后,他随手抛给了那伙计几个金币,伙计立刻咧开了笑容,连鞠几躬之后乐颠颠地走了。   “这是……”伦塔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尤卢撒竟会提前考虑到撤离的问题。   “让赏金猎人协会安排的,”尤卢撒翻身上马,哥莱瓦停在他肩头,正在整理在与那些监视鸟的混战中弄乱的羽毛,“走吧,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几人一路西行,为了避免魔监会的鹰犬监视,他们特意挑了小路离开,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终于停下来休息。   “有件事要告诉你,”尤卢撒牵着马来到伊斯维尔身边,把缰绳绑在树上,“魔监会和魔族关系不浅。”   “和魔族?魔王还是某几个特定的家族?”   “不太清楚,但魔监会主席团的成员大多都和称得上名字的家族有联系,”尤卢撒道,“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打算,但魔族盯上你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轻抚马匹的脖颈,低声道:“我不是魔族,他们想找我过去做什么?”   “那些个家族的成员可不都是魔族,多一个精灵算什么?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牵扯那些家族之间的纷争,一旦被卷进去,要再出来就难了。”   尤卢撒说得像他曾亲眼见过……或许他确实经历过,声名鹊起的魔族赏金猎人,不被找上都称得上奇怪。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既然这样,我和你一起走,好吗?一起到波丹大陆去。”   “……我是想让你回雾兰去,”尤卢撒无奈道,“跟我去波丹?你是把自己往他们嘴里送。”   “你不也是?”伊斯维尔笑道,尤卢撒虽然很少提到,但他知道银发在魔族究竟有多抢手,尤卢撒不可能毫无察觉,“实话说,我不太放心你一个人过去。”   伊斯维尔向周围看了一眼,趁着没人注意亲了尤卢撒一下。   “更何况,如果有很多家族都会出席,我也想自己去探探魔族那边的动向。”伊斯维尔继续道。   “……随便你了。”尤卢撒撇了撇嘴,嘴上这么说,看着倒是高兴的。   月上梢头,几人围坐在一起,各自翻出晚餐的干粮来。   “按照目前的速度,我们抵达港口还需要两天,”伦塔翻出地图,粗略估算了一下,“只是不清楚这两天里会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她垂下双眼,这一整天下来她的情绪都不算好,其余人知道她在烦心什么,都识趣地没有去打扰她。   “我很抱歉。”她道。   “你道什么歉,该说对不起的是白克加那个背信弃义的混蛋。”巴纳多拍拍她的肩,安慰。   阿塞洛缪察觉到伊斯维尔似乎在考虑什么,开口问:“您有什么打算吗?”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他偏头和身边的尤卢撒对视一眼,道:“我在想,不如我和尤卢撒先与诸位分开行动吧,目标小些,也不会连累你们。毕竟,他们的目标也只有我们两个。”   此话一出,伦塔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们都承认伊斯维尔说得没错,但分别来得太突然,他们都尚未做好准备。   他们倒是不担心伊斯维尔二人之后的安全,这两人配合起来怕是一整支军队都打不过,和他们在一块儿还算是被拖后腿了。   “之后你们打算去哪?”巴纳多问。   “赫提戈角斗场。”尤卢撒道。   伦塔没说什么,她知道两个孩子有自己的打算。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回故乡去了,”伦塔抬眸直视夜空高悬的皎月,“也不知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怎么样了。”   她望向伊斯维尔,对他笑了笑。   “一路顺风,殿下。”   *   两天后的傍晚,一艘目的地为隐峰的远洋渡轮正准备启航。   一群身披长袍的人走上甲板,来到船长所在的驾驶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后便推门而入。   “我们是魔监会的魔法师,”威瑟下巴微抬,径自望向船舱内船长打扮的男人,“有一名魔监会的通缉犯在这艘船上,希望你们能配合我们的搜查。”   那船长还在检查设备,他伸长脖子一瞧,只见一名魔法师当下展示了一份印有魔监会星月印章的文件,他咽了口唾沫,忙对边上的船员吩咐了几句什么,接着带着几名魔法师进了走廊。   “您确定是这几位?”船长看了画像,犹豫道。   “还能有假么?”威瑟不耐道,“你带我们过去就是。”   船长只好应声,闭了嘴往前走。   今天下午,威瑟从下属口中得知,伦塔一行五人上了一艘预计前往隐峰的渡船。   克纳汉在得知他们搭乘的渡轮前往隐峰之后便没打算再追下去,在他眼里,伦塔几人大概是打算回去和首领理论,既然他们没打算逃跑,那等他们回程再一网打尽也不迟。   威瑟暗笑他愚蠢,或许那些人就是看中了克纳汉的这点心思,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混淆他的视线,好顺利在半途逃跑。   “旅者”的人确实靠不住,还得让他们魔监会亲自动手才成。   那船长带着他们一路下了船舱,来到一间格外高大的舱门前停步。   “那个,您确定……”船长还想再问,见威瑟目光一凌,当下把问话咽进了喉咙里。   他犹豫再三,在威瑟准备推开他自己来的前一秒,伸手打开了船舱的门。   迎接众人的是一片欢欣响亮的乐声。 第154章   “这是怎么回事?”威瑟不禁错愕。   他望向屋内欢欣鼓舞的人们, 这是一间挺大的船舱,聚集了约莫二十几人,角落的长桌摆满各色餐点, 甚至还有乐手在角落里拉琴奏乐,好不快活。   一个贵族打扮的老年兽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他转向船长, 奇道:“这几位是做什么的, 船长阁下?如果想要参加我们的宴会,我非常欢迎。”   “……宴会?”威瑟将质询的目光转向船长,面色不善。   后者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 解释:“这位阁下在这里举办了宴会, 您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威瑟面色一沉,抬眸望向船舱角落,正好看见了伦塔一行三人在那儿说笑, 又环顾一圈, 伊斯维尔和那个银发的魔族却不见踪影。   那贵族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了然道:“哦,你是伦塔小姐的朋友?和这姑娘相处起来确实愉快,我们之前就很聊得来,这次在港口碰上了,还是一起上的船呢。”   “一起上的船?”威瑟重复。   “当然啦, 这宴会还是她建议我办的呢,哎,年纪大了确实得找点乐子, 这不,庞西那厮终于死了,他在的时候我们连出海都是问题, 现在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贵族笑道,挥挥手示意身边的仆从喊伦塔几人过来。   威瑟嘴角抽搐,心里浮现了一个不甚乐观的猜想。   难不成他的下属看见的那五个人……是这贵族和他的仆从?   思维混乱间,伦塔几人走了过来。   看见威瑟,她没有丝毫慌张,反而笑道:“威瑟阁下,真是凑巧,您也要乘船到隐峰去?”   “伦塔……”威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两人呢?”   “您是指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他们?”伦塔回头望了一眼巴纳多和阿塞洛缪,“他们早就离开了,您的下属没告诉您么?”   威瑟死死瞪着伦塔,胸膛如拉风箱似的起伏,看得他身后的几名魔法师想上前扶他,见他暴怒的样子又不敢拦:“该死,他们两个去哪儿了?敢戏耍我们,魔监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至此,那兽人贵族再迟钝也察觉出了来者不善,他把眉头一拧,最开始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消失无踪:“这么说,魔监会盯上了我的朋友?伦塔小姐几位是怎么招惹你们了,没有证明的话,我可不能让你们带走他们。”   威瑟又哪儿拿得出证明?魔监会下达的文件是带回伊斯维尔,可只字未提伦塔他们,那些画像还是他问克纳汉要来的,现在伊斯维尔不在这儿,这证明文件就是废纸一张。   见他这样子,那兽人贵族冷哼一声,道:“魔监会集结了世界上最优秀的魔法师,阿鲁文对诸位也尊重有加,但这里毕竟还是阿鲁文的领地,容不得外人胡作非为。渡轮马上要启航了,如果诸位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就先请离开吧。”   威瑟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他本想让下属直接动手,思虑再三,还是不愿得罪阿鲁文的贵族。   他恨恨地瞪了伦塔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见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之外,那兽人贵族耸了耸肩,玩笑道:“你们还真是受欢迎啊,伦塔小姐。”   有谁在后面喊了句什么,那贵族对几人笑着举了举酒杯,接着转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去了。   “哎,可算是走了,”巴纳多往墙上一靠,终于松了口气,“希望他俩不会又被缠上。”   阿塞洛缪啜饮一口酒,发觉伦塔正垂眸望着虚空,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阿塞洛缪问。   伦塔回过神来,向他笑了笑,从侍从手里接过酒壶斟满了酒杯。   “不,没什么。”她道。   *   渡轮在海面平缓地行驶,清晨的阳光柔柔洒落,穿过窗帘缝隙,落在船舱内的两个人影身上。   “尤卢撒,不起来吗?”伊斯维尔有些哭笑不得,从尤卢撒醒来把跃跃欲试的哥莱瓦放出窗户去,他已经被睡回笼觉的尤卢撒当成抱枕抱了十几分钟了。   “难得没什么事情,多躺会儿怎么了?”尤卢撒不满地哼哼,指尖不安分地在伊斯维尔左臂摩挲,“别像部机器一样每天准点起床。”   伊斯维尔无奈地拍拍他的头发,也只好随他去了。   偶尔赖一次床也没什么。   然而他没平静多久,便觉有一只手滑到了不该放的地方,伊斯维尔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尤卢撒揽住伊斯维尔的后腰,慢悠悠道:“喔,挺精神嘛。”   “……你别乱碰,”伊斯维尔捏了一下尤卢撒的后颈,僵得不怎么敢动,“本来没事的。”   尤卢撒抬眸看了他一眼,墨绿的眸子里满是戏谑:“是吗?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精神?”   还不是因为上次……   伊斯维尔的思维又混乱起来,他把人往怀里搂了搂,将被子拉过了头顶。   ——“啧,我手都酸了。”尤卢撒甩了甩湿漉漉的手,他刚洗完脸,下巴还在往下滴水。   伊斯维尔靠在床头,还有些发懒,闻言问:“要我帮你吗?”   伊斯维尔本想像上次那样,但尤卢撒不让他碰尾巴。   明明一开始也是尤卢撒主动挑起的,为什么到了他要礼尚往来的时候,尤卢撒却拒绝了?难不成是嫌弃他什么都不懂?   “不用了,”尤卢撒背对着伊斯维尔,尾巴在身后甩了甩,“我不要紧。”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伊斯维尔自己是怕丢脸,要是他在这方面还比不过伊斯维尔,那算什么?   伊斯维尔的目光追随着尤卢撒,在他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稍稍一使劲,把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尤卢撒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起身,伊斯维尔却揽住了他的腰,把人按在了自己腿上。   “为什么不让我帮忙?”伊斯维尔有些困惑,“你没有不舒服,对吧?”   可尤卢撒的尾巴晃得很欢快,在伊斯维尔的认知里,这是愉悦的表现。   “伊斯维尔!”尤卢撒涨红了脸,他攥住伊斯维尔的手腕想掰开他,但紧随而来的感觉让他不得不紧紧咬住了牙关,“你先放开……”   他用额头抵着伊斯维尔的肩,咬住了精灵前襟的布料,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伊斯维尔的学习能力很强,这不仅仅体现在那些课程上。   虽然尤卢撒严格来说并不算个太好的老师,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伊斯维尔很会举一反三。   尤卢撒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耳根红得发烫。   太刺激了。他没想到会这么……   “我做得还行吧?”伊斯维尔的下巴抵在尤卢撒肩头,有几分期待夸奖的意味,“尤卢撒?”   尤卢撒没回话,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伊斯维尔的颈窝。   半分钟后,伊斯维尔缓缓开口:“尤卢撒,我想我得去洗手……”   “……待着。”   伊斯维尔乖乖住了口,隔空调来了水盆,勉强把手给清洗了一下。   他抱住尤卢撒,盯着那条悠然摇晃的尾巴陷入沉思。   尤卢撒这个反应,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两人抱了许久,直到伊斯维尔觉得有些饿了,这才起身准备去找些早餐吃。   还没来得及离开,窗户那儿便响起了叩击的声音,尤卢撒很熟悉,应当是哥莱瓦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打开窗户把哥莱瓦放进来,白鸟一副焦急的模样,扑扇着翅膀唧唧呱呱地说些什么。   伊斯维尔听不懂哥莱瓦的话,但看见尤卢撒逐渐凝重的面色,他猜到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哥莱瓦在船的航行路线上看到了一条海沟,”尤卢撒说着,拉着伊斯维尔就往门外走,“我们得告诉船长。”   两人一路来到了船长室门口,门都来不及敲便推门而入。   船长室内除了正在驾驶渡轮的几人,剩下几名船员,包括船长在内,正在船舱的角落玩纸牌,见两人进屋,纷纷向他们投来视线。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交换一个目光,开口道:“很抱歉冒昧打扰,但我们有个消息要告诉诸位。”   他简单将哥莱瓦看到的一切说了,接着望向船长,等候他的反应。   但船长却没表现出任何惊慌,他与其余船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胡说,我在这条路上开了十几年的船,哪儿会有什么海沟?”船长笑道,“你们又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该不会是把梦和现实弄混了吧?”   尤卢撒眉头一皱,正欲开口,那掌舵的船员忽然发出一声惊叫:“等等,船长,前面是……”   “前面是什么?一条小鱼?”船长放下纸牌,漫不经心地来到那船员身边,在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双眼缓缓瞪大。   他确实在这条航线驾驶了十几年,因而船长也知道,渡轮是往波丹大陆的方向去的,这条航线基本上是人能正常活动的最远区域,再往西就要到世界边缘那边去了,大多数时候都称得上风平浪静,连暴风雨都很少有。   然而现在,在海平面的那边,浮现了一抹狭长的深蓝。   那并非普通的海浪,当渡轮按照原本的速度缓缓靠近,所有人都看见,在海洋中央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沟壑,像神的巨斧在海面上劈了一道,两侧海水倾泻而下,如同海洋中央的两道暗含杀机的巨型瀑布。   “那,那是……”船长登时冷汗直流,“世界边缘的……” 第155章   船长毕竟是有几十年航行经验的老手, 他当即下令船员们各自就位,试图改变船只的航向。   “回船舱去,都回自己船舱去!”船员冲上甲板, 对不明所以的乘客们吼道,“别在这儿杵着了!”   伊斯维尔二人跟上甲板, 彼时那条沟壑已然近在咫尺, 明明船员们拼尽全力调转方向, 渡轮依然义无反顾地向那道海沟飞快驶去。   就连魔法都没了用武之地,在这片区域,海潮与混乱的魔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不仅是过路船只, 就连稍微飞得近些的海鸟也会被魔力乱流裹挟其中,一只接一只向海沟底部坠落。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来不及撤离, 渡轮在海流的推动下不断加速, 两人不得不就地坐下, 后背紧紧靠着船舷好让自己保持平衡。   “该死,我们可真是撞了大运了。”尤卢撒死死抠住船舷,另一手紧搂住伊斯维尔,飞溅的浪花让人睁不开眼。   伊斯维尔将人搂进怀里,哥莱瓦挤在两人中间, 用翅膀捂着脑袋瑟瑟发抖。   失重感侵袭而上,渡轮从百米高的瀑布坠落,它像一片落叶, 稍不留神便会被大浪拧碎,须臾便消失在了海沟中。   失去意识之前,尤卢撒脑中只有一句话。   怎么他们总在船上出事?   *   很少有船只能承受前往世界边缘的航行, 不仅仅是因为旅途遥远,多有海兽拦路,有经验的冒险家知道,海洋上威胁最大的,是来自世界边缘的、崭新的物种与地貌。   少数能驾驭他们的,只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灵。   一头海兽在岸边漂浮。   若有精通魔兽的学者来到此处,必然会感叹世界边缘又为他们创造了怎样绮丽的物种。   它通体浑圆,飘带般的触须从周身延伸而出,随着潮起潮落漂浮,在阳光下闪烁着梦幻的蓝紫。   少女跳上沙滩,被光脚接触滚烫沙砾的感觉激得一个哆嗦,随即笑出了声。   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皮肤黝黑而细腻,生着一头与肤色对比鲜明的银发,双眼赤红如同刚喷溅而出的血,深邃宛如曾注视过万千岁月。   少女回头望向沙滩上的银发青年,他双眼紧闭,显然已经陷入了昏迷。海浪冲刷着他的躯体,洗去苍白皮肤沾上的沙砾,令他皱了皱眉,似乎挣扎着想要醒来。   “这就是我走之后接任的右使?”少女好奇地在青年身边盘腿坐下,指尖在他眉心轻轻一点,“看着确实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青年的呼吸平缓下去,像是陷入了深眠。   她坐了会儿,直到海兽用一条触须轻击海面,吸引了她的注意。   少女走过去,海兽随之张开巨口,一份用丝带卷起的羊皮纸躺在那儿,少女取过羊皮纸,展开一瞧,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   “真不是东西,”她望向仍在昏迷的青年,声音带着同情,“摊上那家伙算你倒霉。”   她将羊皮纸丢回魔兽嘴里,俯身将青年轻松扛起,纵身一跃,跳到了魔兽背上。   “去库里枷。”她说。   *   伊斯维尔觉得自己在做梦,只是这梦境格外清晰。   他仿佛与世界融为一体,一切事物近在眼前,他只需眨一眨眼,便能看清行人身负的背囊,画家笔下的线条,以及马匹在奔驰中飘逸鬃毛的尖端。   可它们又那么远,伊斯维尔伸出手去,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宛如他生了一双神的眼睛,以一种称得上冷漠的平静俯视世间万物。   他俯冲下去,足尖掠过树梢,紧闭的大厅内,精灵王正与臣子共商国是,王后在神庙祈福,长老靠在柔软的躺椅里,嘀嘀咕咕地为手里的披风刺绣。   久经沙场的精灵将军正在教导他新收的学徒,她想必很有天赋,将军虽仍是不苟言笑,但那逐渐爬上细纹的眼角隐约可见欣慰的笑意。   森林祥和安宁,精灵轻松地欢笑,魔兽在更遥远的林间穿行,就同他曾见过的每一个日夜。   伊斯维尔调转方向,来到了那座临近的王国,新登基的国王面容年轻,但已然褪去稚嫩,她端坐在王座之上,平静地俯视坐下万千臣民。   他飞过海洋,魔兽的影子从水面下方悠然游过,巨龙振翅高飞,斑斓的翅翼饱饮长风,横渡海洋,来到临近的巨人王国。   他随着渡轮来到那块最为广阔的大陆,赤发的贵族围在桌边谈笑,骑士正和胞妹争吵,幼子缩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   飞瀑依然高耸,伊斯维尔坐在飞行船的顶端来到繁华的王都,年轻的皇帝支着下巴在书房里批公文,女佣推门而入,为他送来提神的茶水。   他来到那座刚刚易主的楼房之前,透过那扇虚掩的木窗,他看见棕发的精灵站在桌前,脊背笔挺,她缓缓举枪对准面前首领的头颅,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随之而来的是一朵赤色的血花。   伊斯维尔再次上升,他在苍穹之上盘旋,垂眸望时,商会接班人坐在马车内,身边的文件堆叠成山。   他又向海洋望去,船只已然启航,在独臂船长的指挥下缓缓沉入海底。   学院依然如此热闹,一场盛大的就任仪式正在举行,新任校长头戴礼帽,对欢呼的学生们点头致意。   他在学院上空飘荡,也就是在这时候,一扇窗户被人推了开。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医师透过窗框与那双透明而冰冷的眼睛对视,不由得挑了挑眉。   “您要去哪儿,圣子大人?”他问。   像阳光下的泡泡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伊斯维尔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震动,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片空茫的白。   一座宫殿浮现于云端之上,他举步走过去,白发的神明正在长椅上昏昏欲睡。   “父亲。”伊斯维尔唤道。   神明缓缓睁开双眼,瞳孔纯白,伊斯维尔从那之中望见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和可言,宛如神域边缘冻结万年的寒冰。   “维亚,”祂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向伊斯维尔招了招手,“你来做什么?”   伊斯维尔来到神明身边,他半跪下来,将下巴安放在云朵般柔软的靠垫上,好让光明神能抚摸他的头发。   “林达从人间带来了一个新的天使,”伊斯维尔道,“他年纪很轻,只有三十多岁。我去探望了他,他说我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光明神顿了顿,道:“你不必在意,维亚。每个凡人对于神都有他们自己的幻想。”   伊斯维尔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追问:“那在您看来,圣子应该是什么模样?”   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父亲,希望得到他的指引。   而光明神将他的金发拨到耳后,以神明能拥有的最温柔的声音道:“你不必担忧,维亚。你是圣子,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会爱你。”   伊斯维尔听着,眼底滑过一抹茫然。   他眨了眨眼,再次抬眸望去时,光明神的身影如雾一般消散,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空间,没有云,也没有天空,一只巨大的圆环在半空缓缓旋转,它通体纯白,镶嵌着闪烁的金边。   在那圆环下方传来一阵骚动,伊斯维尔抬腿走过去,看见一个魂体被一众天使围绕在中间,两只手死死抠住地面,不管怎么都不肯离开。   “圣子大人!”一名天使最先发现了他的到来,紧接着,周围天使纷纷散开,收起翅膀对他齐齐行礼。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   一名天使抢话道:“今天转生轮来了一批遇上海难的灵魂,这个魂体就是其中之一,但他说他想跟恋人一起转世,赖在这儿不肯走呢。”   “他的恋人没有死于海难,他等不到的,”另一名天使凑过来道,“可他都要转世了,怎么能知道上辈子的事情呢?”   伊斯维尔垂眸望向那个魂体,他颓丧地趴在那儿,口中念念有词,看着失魂落魄的,半透明的身躯正在逐渐消散。   魂体不能在神域停留太久,他们一离开转生轮就得立刻转世,规则如此。   他顿了顿,正欲开口,却见身边的天使双手握在胸前,眼巴巴地看着他,连羽毛尖儿都在祈求。   “他好可怜啊,圣子大人,”那天使小声说,“要不让他在这儿待会儿吧。”   另一名天使当即反驳:“如果每个魂体都像他一样滞留在这里,那么没多久神域就会挤满不想转世的灵魂了!”   “就留一会儿,又没说让他一直留下去。”   “这么说,就要因为他可怜网开一面吗?”   其余的天使也加入了战局,他们吵了一会儿,惊觉有一个最恰当的理事人在场,纷纷转向伊斯维尔,期待地望向他。   “圣子大人,您向来温柔宽厚,也觉得应该让他留下吧?”   “开什么玩笑,圣子大人最重视规则了,他肯定会让我们把这魂体送走的!”   一道道目光向他投来,崇拜而热忱,带着期望中的圣子一定会支持自己主张的自信。   伊斯维尔抿唇,一时没有开口。   光明神的话再次浮现在他耳畔。   父亲说,每个凡人对于神都有他们自己的幻想,或许对于天使来说也一样。   父亲说,他们不会在意圣子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许……他们确实不在乎。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儿怎么这么热闹啊?啧啧,这魂体的恋人都被人救上了岸,还在这儿等呢,真是个痴情种。” 第156章   众天使回头望去, 却见一个同样是转生轮职员打扮的天使站在那儿,制服的扣子乱了一颗,这时候正故作惊讶地望着他们。   “你, 你怎么能直接告诉他呢!”一名天使震惊道,“前世的事情是不能让魂体知道的!”   “人家都要投胎了, 告诉他又怎么了?”那后来的天使搓了搓头发, 望向那个缓缓起身的魂体, “怎么着,你还想继续等在这儿吗?”   那魂体有片刻的呆滞,紧接着, 出乎众天使预料地, 竟是双手掩面痛哭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她活下来了,这样我也能……”魂体抽噎着, 当负责的天使再次试图把他拉起来的时候, 那魂体没有任何反抗, 乖乖地跟着离开了转生轮。   众天使面面相觑,直到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可这是违反规定的,圣子大人。”   其余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伊斯维尔身上,而那天使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道:“您要惩罚我吗, 圣子大人?”   “您叫什么名字?”伊斯维尔问。   “贝里内利。”天使说,收起翅膀向伊斯维尔行了一礼。   “贝里内利阁下,请跟我来一趟, ”伊斯维尔转向其余天使,道,“诸位回归岗位吧。”   那些天使虽然想知道贝里内利的处理结果, 但伊斯维尔发话,他们也不敢不听,当下就纷纷散去了。   伊斯维尔将贝里内利带到了转生轮外转为圣子所设的处所,立刻便有天使为他倒了茶。   “为这位阁下也斟一杯。”伊斯维尔道。   那天使立刻照做,贝里内利坐在伊斯维尔对面,有些惊讶:“您这是在招待我吗?”   “我想问问您的看法,”伊斯维尔道,“您为什么要将前世的事告诉那魂体?”   贝里内利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很有趣,但碍于圣子的颜面,他还是没有笑出声。   “因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贝里内利道,“换句话说,就算告诉他又怎么样?上辈子的事情又不会带进娘胎里。”   “但规定就是规定。”   “哪有规定是一成不变的呢?要我说,这规定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让魂体们高高兴兴上路不好么?”贝里内利话说到一半,惊觉自己这话颇有些大逆不道,悻悻地住了口。   伊斯维尔抬起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沉默地望向他。   贝里内利与他对视了半分钟,小心翼翼地问:“您生气了?”   “没有,”伊斯维尔道,“我在等您继续说下去。”   贝里内利挠了挠脸颊,道:“我没话说了,大人。您想怎么着都行,反正我总罪不至死吧?”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我无法赞同您的观点,但您确实解决了问题。我会通知您的上级给予您违反规则的处罚,以及相应的奖励。”   贝里内利对这个结果没什么异议,通知上级最多也就是扣几天工资,若是伊斯维尔决定把他交给神监处,那他才要倒霉,那些天使非得把他下放到神域边缘干上几年苦力不可。   他起身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折返回来,道:“恕我冒昧,圣子大人,您有时候看上去实在让人惧怕,不知道做什么好的时候,笑一笑如何?天使们会很高兴看见您的笑容的。”   贝里内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并颇为识趣地为他带上了门。   伊斯维尔收回目光,回忆起贝里内利的话,他食指在虚空中一点,一面水镜浮现在面前,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试探性地扯了扯嘴角。   他陷入沉思,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一句接一句,声音熟悉,让他回想起……   “林达?”伊斯维尔睁开双眼,他花了几秒钟回过神来,金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面容精致,气质清冷出尘,赫然是来自雅欧族的泽尔林达·布劳尼亚。   布劳尼亚的双眼闻言瞪大一瞬,她紧紧盯住伊斯维尔,想从他脸上发现什么,但她看见的只有因为自己的冒犯浮现的歉意。   “抱歉,布劳尼亚小姐,”伊斯维尔歉意道,“您为什么……”   伊斯维尔的头隐隐作痛,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后半段不甚清晰,但光是回忆起来,他便觉得惶恐。   那是个好孤独的梦啊。   待头疼稍微和缓了些,伊斯维尔环视周围,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花海中,入眼皆是怒放的玫瑰,而在百米之外,一大一小两艘船停泊在花田之上,船员和乘客上上下下,不时有人好奇地往这边望过来。   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但尤卢撒不在。   布劳尼亚定了定神,向伊斯维尔伸出手去想扶他起来:“这里是海玫瑰田,您乘坐的渡轮坠入了海沟,之后便来到了这里。我……我们的航船正好在附近。”   伊斯维尔象征性地搭住她的手,没有借用太多力自己站了起来,随即便把手收了回去。   “那还真是凑巧,多谢您的帮助,”伊斯维尔笑道,“所幸您不是因为那海沟才来到这里的。”   他再次环顾四周,依然没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您见过一名银发的魔族么?他生着一双绿眼睛,皮肤很白……”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说完,忽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飞掠而来,直直撞入了他怀里。   布劳尼亚面色一变,正欲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伊斯维尔便把那毛绒团捧在了掌心。   “哥莱瓦?”伊斯维尔用指腹摸了摸白鸟湿漉漉的脑袋,心里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尤卢撒没和你在一起吗?”   布劳尼亚顿了顿,问:“那个名为尤卢撒的魔族是您的同伴吗?”   “您可以这样认为,”虽然准确说来是恋人,“您见过他吗?”   布劳尼亚摇头:“没有,我抵达的时候,只看见了您一人。”   哥莱瓦站在伊斯维尔掌心唧唧呱呱叫着什么,伊斯维尔听不懂,但从它焦急的模样看,尤卢撒或许……   伊斯维尔心下一沉,转头对布劳尼亚道:“抱歉,布劳尼亚小姐,我得先失陪了,我的同伴现在下落不明,恐怕不能再耽搁下去。”   布劳尼亚见他转身要走,忙喊住了他:“等等,如果他不在这片海玫瑰田上的话,很有可能被海流带到了别的什么大陆上去,这海沟看着凶险,但被卷入其中的生灵都会安然无恙,等您回到了陆地再去寻也不迟。”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意识到自己或许有些失态了。   他低头望了一眼哥莱瓦,回想起来,白鸟是尤卢撒的契约魔兽,双方共享生命,若是尤卢撒出了什么事,哥莱瓦想必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活蹦乱跳的样子。   伊斯维尔稍稍松了口气,他对布劳尼亚歉意地笑了笑,道:“多谢您的提醒,那您这边……”   话音未落,那厢的船长便高喊了一句什么,像是在招呼周围的乘客准备上船启航了。   布劳尼亚深深地望了伊斯维尔一眼,回头对那只小些的船招了招手。   紧接着便有一名发梢带着青草色的男子从船上跳了下来,大步奔向伊斯维尔。   “乌姆斯特德阁下?”伊斯维尔还记得这名雅欧的使者是如何……努力地想要与他同行的,“您这是……”   “乌姆斯特德对这片海域非常熟悉,在诸位回航的时候也能帮上一二,”布劳尼亚淡淡道,“请您不要拒绝我的好意,我们……二国的友谊不止于此。”   她戴上面纱,对伊斯维尔微一颌首,没有留给伊斯维尔拒绝的余地,转身离开了,像是害怕自己犹豫般迅速。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乌姆斯特德,后者看上去颇有些忐忑不安,生怕伊斯维尔把他给赶走。   “那么,就麻烦您了,乌姆斯特德阁下,”伊斯维尔叹道,“很高兴再见到您。先前的那艘前往隐峰的渡轮怎么样了?”   乌姆斯特德呆滞片刻,才回忆起来两人上一次的会面还是在那艘遭遇了风暴的倒霉船上,他干笑两声,道:“托您的福,自然是平安抵达了。”   “那就好。”伊斯维尔笑道,他下意识摸了摸蜷缩在掌心中的哥莱瓦,眉眼间隐隐忧愁。   乌姆斯特德很少见伊斯维尔这样,圣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平静的,无论是在神域还是在人间。   要说圣子大人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露出愁容,是在神域的时候,因为那个传闻中的恶魔……   “乌姆斯特德阁下?我们该启航了。”伊斯维尔提醒,抬腿走在了前面。   乌姆斯特德回过神来,他甩甩脑袋,不让那些早就过去的事情烦扰自己,急急追上了伊斯维尔的脚步。   这片海玫瑰田似乎是从海水中凭空而生,其生长没有依附任何土壤,一脚踩下,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团又一团交缠的枝蔓,如果伊斯维尔记得没错,这是近期才发现的新物种,同样地,来自世界边缘。   他对自己为什么会从海沟处来到这里毫无头绪,而船长他们也一无所知,都说自己醒来之后,周围便是这样一片花田,渡轮就在他们身边,还有那个神秘的、如一阵风般来去无踪的美人。   经过之前海沟一事,所有船员都不敢再看轻伊斯维尔,他们不知道另外一个银发的魔族去了哪里,也不敢开口问,只随着那个新上船的男子的指挥,将船缓缓开出了花田。   伊斯维尔靠在船舷上,注视着那片热烈的赤红逐渐往海平面的那一端远去。   海风悠然拂过,大片大片的玫瑰花瓣随风而起,如一卷赤色的漩涡,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海面上,被浪花推挤着漂往更远方。   如果尤卢撒能和他在一块儿,看见这些,那该多好。伊斯维尔想。 第157章   有乌姆斯特德的指引, 渡轮很快驶出了这片无人的区域,船长选择在最近的渡口靠岸,以确定渡轮是否因为那条海沟的挤压收到了不可挽回的损害。   “真是非常抱歉, 要能早听您二位的话就好了,”船长送伊斯维尔下船的时候, 不住拿手帕擦自己额头的汗, “愿您之后的旅程一路顺利。”   伊斯维尔笑着与他道别, 与乌姆斯特德一前一后下了船。   他打算先去赏金猎人协会看看,若是尤卢撒成功上了岸,那他应当会在赏金猎人协会留下消息, 协会的分部遍布大陆, 这是他们取得联系的最好方式。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乌姆斯特德,还未来得及说话,后者便打了个激灵, 语速飞快道:“布劳尼亚大人这次派遣我过来的任务是帮助您, 既然您现在与同伴走散了, 不如就让我跟着您,直到二位会合,怎么样?”   他咽了口唾沫,可怜巴巴地补充:“这是布劳尼亚大人给我的任务,阁下。”   伊斯维尔顿了顿, 道:“那就麻烦您了。”   “您接下来要去哪儿?”乌姆斯特德跟上伊斯维尔的脚步,问。   “赏金猎人协会,”伊斯维尔解释, “如果没有尤卢撒的消息,我打算先在这里逗留一阵。”   那个银色头发的魔族?圣子大人还和他混在一起呢?   乌姆斯特德心里嘀嘀咕咕,面上没表现出什么, 一路跟着伊斯维尔去了协会。   三星赏金猎人的权利相对多些,虽和四星相比仍有些差距,但在协会留消息还是能做到的。   得知伊斯维尔是尤卢撒·万汀的朋友,那接待员立刻仔细瞧了瞧他,接着热情地将他迎进了一间休息室。   “请您稍等,”他恭敬道,“我们这就为您查询。”   乌姆斯特德目送那接待员离开,颇有些纳闷:“赏金猎人协会的管理这么松弛吗?如果随便哪个人过来报他们的猎人的名字,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这番话正好被推门而入斟茶的接待听见,闻言她笑了笑,道:“万汀阁下在协会留了话,说是自称伊斯维尔的金发蓝眼的一律接待,不论能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更何况,这位阁下还说出了万汀阁下的序号。”   伊斯维尔也没听尤卢撒说过这个:“如果我没记错,‘伊斯维尔’并不是个多罕见的名字。”   他几乎已经想象到尤卢撒听见这话的模样,青年想必会扫他一眼,尾巴得意地在身后晃来晃去,道:“我可不缺这点小钱,养十个你都没问题。”   乌姆斯特德察觉到伊斯维尔的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但还没等他开口,那低落便被很好地掩盖了下去。   没过多久,那最开始的接待员便进了屋,一脸为难。   “抱歉,我们没有收到万汀阁下的任何消息,”对方道,“他也没有在任何分部出现过。”   伊斯维尔闻言,眉头不自觉拧起。   按照布劳尼亚小姐所说,尤卢撒应该比他们更早抵达大陆才对,现在为什么……   他按捺下心里的不安,与那接待员道了谢,随即离开了赏金猎人协会。   “那您现在……”乌姆斯特德犹豫道。   “我打算先逗留几日,”伊斯维尔道,“如果您赶时间的话……”   “不不,当然不赶时间,”乌姆斯特德忙解释,手都快摆出火星子了,“看您的安排。”   “其实您可以做自己的事,我不会告诉布劳尼亚小姐的。”   乌姆斯特德一噎,感受到自己的胸膛一阵滚烫,险些把自己舌头咬断。   “不不不,布劳尼亚小姐交给我的任务,我怎么能偷工减料呢?”乌姆斯特德脸都笑僵了,“我对雅欧王室忠心耿耿!”   感受到胸口的热度平缓下去,乌姆斯特德暗暗松了口气。   乌姆斯特德在神域是名为神使的存在,他们的地位比天使高些,但没有更高等级的神那样自由,离开神域需要经过批准。   他由于擅长变装,适合做跟踪这类的活,直接被圣女泽尔林达拉来了人间,自然也会受到她的特殊关照。   往日里圣女不会这么做,只是现在牵扯到了圣子,若非以神之躯体长期待在凡间会扰乱秩序,泽尔林达万万不会采用这种方式。   伊斯维尔见他这样,便尊重他的意愿,在附近的旅店要了两间屋子。   当天晚上,伊斯维尔又去了赏金猎人协会一趟,同白天一样,依然没有尤卢撒的任何消息。   “尤卢撒究竟去哪儿了呢?”伊斯维尔坐在窗边,抚摸着哥莱瓦的后背喃喃,“我担心他出事……不过,看见你我就会安心些。”   哥莱瓦趴在窗台上,耷拉着翅膀和脑袋,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原本和尤卢撒在一块儿的时候,哥莱瓦天天叫着要出去玩,现在一分开,它却坐立不安,连晚饭的肉都少吃了一块。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实在是觉得焦躁,于是打算下楼走走。   此时城市已经入夜,乌姆斯特德的房门紧闭着,伊斯维尔放轻脚步走过去,刚经过门前,房门突然砰一声开了。   对上伊斯维尔的目光,乌姆斯特德尴尬一笑,道:“啊,那什么,好巧啊,您干什么去?”   伊斯维尔不知为何产生了乌姆斯特德蹲守在门前听他动静的怀疑,几秒钟后他反应过来这个想法不太礼貌,轻咳一声,道:“我下去散散步,您……”   “哦,屋里没水了,我下去要点,”乌姆斯特德尬笑道,“一起下去吧?”   还真就和伊斯维尔猜的那样,乌姆斯特德守在门口细细听着门外的动静,他早已记住了伊斯维尔的脚步声,生怕伊斯维尔和先前几次一样抛下自己跑了。   不过这次有布劳尼亚小姐的拜托,圣子大人应该不会故意支开他吧?   乌姆斯特德全然忘了之前的那次见面,伊斯维尔二人偷偷离开完全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可疑人物,他暗自握拳,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跟紧圣子大人!   他目送伊斯维尔离开旅店大门,确定对方只是去了旅店的庭院之后才放下心来。   伊斯维尔在树与树之间的小径走了几圈,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内心的烦躁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他向后靠在长椅的靠背上,闭上眼睛。   这并不是一个太冷的夜晚,晚风也是温和而舒适的,就像母亲晃动摇篮时带起的风。旅店外的街边倒是热闹得很,却像是与他隔了一层墙,便是两个世界。   倏然,伊斯维尔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去管,直到身下的长椅一沉。   他睁开眼,身边坐了一个纯白长发的男子,相貌阴柔,一双灰色的眼睛温和而深情。   那发色在月色下和尤卢撒的有几分相似,这让伊斯维尔一时晃了眼。在视线交错之后他回过神来,笑道:“晚上好,阁下。”   “晚上好,”男子轻轻一撩鬓发,双眸含笑,“您一个人吗?我应该可以坐在这儿吧?”   “当然,请便。”伊斯维尔微微颌首,道。   对方坐得有些近了,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让双方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   他扭过头去,本没打算继续这段谈话,但那男子停顿片刻,继续道:“您看上去有些忧郁,是发生什么了吗?有些不顺心的事情,或许可以对陌生人倾吐。”   伊斯维尔虽对什么人都很友善,但也没有随便向初次见面的人吐露心声的习惯,因而他只是笑道:“多谢您的好意,阁下,我很好。”   对方闻言,也没有强求,或许是看出伊斯维尔现在比较需要安静,因而之后便一句话都没再说,直到两人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庭院。   第二天,第三天,照样没有尤卢撒的消息。   伊斯维尔等得有些心急了,一天几乎要跑几次协会,也从这几个月他积累下来的情报网多方打探消息,只是每次都失望而返。   他甚至想让哥莱瓦带着他直接去找人,只是尽管魔兽和饲主的连接相当紧密,距离太远,哥莱瓦也无法定位尤卢撒的所在地。   这些天,伊斯维尔总能碰见第一天晚上的那名白发男子,对方似乎打算在这儿停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伊斯维尔也没问他的打算。   这天早晨,当伊斯维尔又两手空空地从协会回来,他再一次来到了庭院,希望借此缓解焦躁的心情。   那张长椅上坐了一个人,正是那白发的男子。   “好巧,又见面了。”对方笑道。   伊斯维尔微笑问候:“日安,阁下。”   他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只听那人开口道:“我今日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这些天碰到过那么多次,也算是有缘分,告诉我您的名字好吗?我叫朱瑞安。”   伊斯维尔顿了顿,回道:“称呼我伊斯维尔就好。”   “伊斯维尔,”朱瑞安微笑起来,念出这个名字的语气意外地缱绻,“恕我冒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就当是为我一路顺风祈福好了。”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实际上,我现在和我的朋友走散了。接连很多天没有他的消息,我没法联系上他。”   “和朋友走散了么……嗯,在你们分开之前,他曾说过自己想去哪里吗?或许您可以到那里去找他。”朱瑞安笑问。   伊斯维尔怔愣片刻,心中原本模糊的航标逐渐清晰起来。   朱瑞安说得没错,赏金猎人协会的覆盖范围并没有涉及最边缘的一些岛屿,尤卢撒联系不上他,说不定会直接到角斗场去。   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一心想着要先联系上尤卢撒,这才忽略了这个可能。   伊斯维尔越想越觉得朱瑞安的提议可行,心里挂念着尤卢撒,没留意到对方已经将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阁下……”朱瑞安靠近过去,吐息轻缓,像在感受伊斯维尔身上的气息,“您……”   话音未落,伊斯维尔便倏然起身,朱瑞安搭在他肩上的手没了支撑,险些从长椅上栽下去。   伊斯维尔没发现朱瑞安的尴尬,感激一笑:“多谢您的提醒。我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朱瑞安面不改色地直起身子,笑道:“能帮上您的忙真是太好了。”   伊斯维尔对朱瑞安微一颌首,接着转身回了旅店。   他没有发现,留在原地的朱瑞安痴痴地凝视他的背影,陷入了长久的怔愣。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手,用那只搭过伊斯维尔肩头的手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 第158章   当天早晨伊斯维尔便和乌姆斯特德买了前往角斗场所在地库里枷的船票, 在登船之前,伊斯维尔又去了赏金猎人协会一趟,好给尤卢撒留下他去向的消息。   “赫提戈角斗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乌姆斯特德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库里枷更是当然了……到处都是魔族的城市能安稳到哪里去呢?”   “别担心, 我会多加注意的, ”伊斯维尔安慰, “我们到了那儿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您要是不喜欢,可以在住处休息。”   “那怎么成, 我可不能放您一个人在库里枷乱跑。”乌姆斯特德嘀咕。   魔族和恶魔都一个样, 最喜欢折辱清高漂亮的人,圣子大人去了那儿,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乌姆斯特德几乎已经想到他们圣子被一群人高马大的魔族围在中间的场景, 不由得担心起来。   两人已经登上了前往库里枷的船, 由于他们是临时做的决定, 因而乌姆斯特德没有买到和伊斯维尔相邻房间的船票,心里的不安又加重了一层。   上船之后他便敲开了伊斯维尔隔壁房间的门,想问问这位乘客是否有意愿与他换间房。   那间屋里的是一个白色长发的男子,听见乌姆斯特德的来意,他笑了笑, 道:“好啊,只不过……”   他偏头望向隔壁,伊斯维尔听见动静打开门看了一眼, 正好与那男子对上视线。   “朱瑞安阁下?”伊斯维尔有些惊讶,“原来您的目的地也是库里枷。”   “是啊,这可真巧, ”朱瑞安笑眯眯地,又转向乌姆斯特德,“我和伊斯维尔阁下认识,如果您不介意,就让我帮忙照看吧,换房的事就先不麻烦了,好吗?”   找人换房是乌姆斯特德瞒着伊斯维尔偷偷做的,感受到自家圣子投来的目光,乌姆斯特德用力地咳嗽几声,道:“那个……也好,那就拜托您了。二位原来认识吗?”   伊斯维尔并不需要关照,闻言有些无奈,道:“我们在之前下榻的旅店遇见过几回。”   乌姆斯特德倒是对这个白头发的男人没有任何印象,闻言只得尴尬笑笑,不好再打扰,转身离开了。   也不知是将乌姆斯特德的话放在了心上,还是单纯在船上闲得无聊,在船上的几天,朱瑞安有空便会来找伊斯维尔上甲板逛逛。   “库里枷确实是个挺危险的地方,您的朋友去那儿是想干什么呢?他对角斗感兴趣吗?”朱瑞安饶有兴致地问。   “我们有别的事要去那儿看看,”伊斯维尔笑答,却没说是因为什么事,“您是打算回故乡去吗?”   朱瑞安愣了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魔族,这头白发……算是意外得来的,”朱瑞安用指尖绕着发丝,半边身子靠在船舷上,宽松的白袍垂落下来,显出柔韧的身形,“您觉得漂亮吗?”   伊斯维尔觉得他的问话多少有些奇怪,但也没深究,回道:“白发很漂亮。”   朱瑞安笑了。   “您想知道我这头白发是怎么来的吗?”朱瑞安笑着靠近伊斯维尔,柔顺的白发从肩头滑落。   乌姆斯特德从甲板下找上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他面色有些古怪,用力咳嗽了一声,道:“伊斯维尔阁下,我帮您要了午餐,您是想去餐厅还是回屋?”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笑道:“我自己去餐厅吧,谢谢您。要一起用餐吗?”   两人都以为伊斯维尔这话是在问自己,几乎是同时开口应道:“好啊。”   朱瑞安本欲走在伊斯维尔身后,但乌姆斯特德故意挡在他前面,他向左,乌姆斯特德也向左,他向右,乌姆斯特德也向右,走廊又狭窄,朱瑞安被死死挡在了后头。   朱瑞安嘴角抽搐,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向乌姆斯特德,后者吹着口哨别过头去,假装无事发生。   午餐的时候,乌姆斯特德照样先抢了伊斯维尔身边的位置坐,把朱瑞安挤到了对面,朱瑞安气得眉毛直抽抽,又没法当着伊斯维尔的面发火,只得憋屈地将气咽了下去。   伊斯维尔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试探开口:“二位……没事吧?”   “没什么事,怎么会有事呢?”乌姆斯特德打着哈哈道。   对面的朱瑞安闻言笑了笑,眉眼的弧度颇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没事,”他轻声道,“我和乌姆斯特德阁下相处得很愉快。”   见他那样子,乌姆斯特德后背一僵,下意识去看伊斯维尔,想暗示圣子大人别被对面的男人给骗了。   而伊斯维尔闻言颌首,温声道:“二位相处得融洽就好。”   他看上去那么真诚,目光那么清澈,似乎对朱瑞安的那句“没事”深信不疑,完全没有察觉到朱瑞安暗含心思的眼神。   乌姆斯特德和朱瑞安双双陷入了沉默。   两人的心里同时浮现了一个念头。   他们早该知道的。   尽管对朱瑞安再提防,乌姆斯特德也不可能留在伊斯维尔屋里过夜,直到实在熬不住了,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想到那个对圣子大人图谋不轨的男人就住在伊斯维尔对面,乌姆斯特德就辗转反侧,他躺了半个钟头,实在觉得安不下心,爬下床去了伊斯维尔那层的甲板。   他本想看一眼就走,没曾想这一看,还真被他撞见了某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朱瑞安穿着睡袍从自己的船舱里走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轻手轻脚地将耳朵贴在了伊斯维尔的房门上。   见他摸索着想要开门,乌姆斯特德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朱瑞安。   朱瑞安也没想到角落里会突然钻出一个人来,下意识举臂回击,然而他力气不敌乌姆斯特德,被一把推回了自己的船舱。   朱瑞安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他将一头白发拨到耳后,见是乌姆斯特德,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冷笑。   乌姆斯特德小心将房门关严,警惕地望向朱瑞安。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他问。   “我有什么企图?”朱瑞安状似惊讶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阁下,您大晚上的跑到我的房间里来,又是想做什么?”   乌姆斯特德语塞,朱瑞安话里话外的暗示气得他脸都红了:“是我在问你话!你到伊斯维尔阁下的房间去到底想干什么?总不会是他找你过去的吧!”   “您又怎么知道他不希望我过去呢?”朱瑞安反问,“您不过是个侍从而已,又哪来的立场管主人的事?”   他说着便要往门外走,乌姆斯特德哪能如了他的意,一把拽住了他。   朱瑞安睡袍的衣带本就刻意地没有系紧,在方才的拉扯中更是散了些,现在被这么一扯,宽松的睡袍直接轻飘飘地滑了下来。   乌姆斯特德吓了一跳,忙松开手迅速后退,刚想说什么,目光就被朱瑞安后背的纹身吸引住了。   一个纯白的太阳深深嵌入皮肤,占据了朱瑞安的大片后背,如同一把无形的枷锁,将他整个人束缚其中。   每个神使都对这个印记再熟悉不过,这是神域的最高象征,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光明神。   这是……神罚?   神罚在神域独属于光明神、圣女与圣子三位,要让光明神降下神罚,那必定是犯了滔天大罪才是。   乌姆斯特德不由得错愕:“你难道是……”   他诞生的时间不算太长,因而他也只是听说过,在千年以前,有一名天使利用了圣子的信任,想将他拖入魔域,被暴怒的光明神降下神罚,永世不得踏足神域。   看见他的神情,朱瑞安也猜到了几分乌姆斯特德的身份。他冷笑一声,随手披上外袍,身影须臾消失在了屋内。   “等等,别跑!”乌姆斯特德高喊,一闪身追了上去。   海面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微雨,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了船舱内金发青年的睡脸。   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一片黑暗中,一白一绿两道光影激烈碰撞,无数火花交缠着洒落,海浪在脚下咆哮,暴雨倾盆。   不知过了多久,白的那道显出了颓势,绿光却没有放过它的意思,步步近逼,直赶得那白光东逃西窜,发出的光亮逐渐微弱。   最后的最后,那白光退去了,寂静中独留那道绿光安静地闪烁。   伊斯维尔睁开眼,时间仍是半夜。   他莫名觉得古怪,拉开窗帘看了一眼,接着披上外套离开船舱,一路上了甲板。   甲板的地面有些湿滑,看得出刚下了一场雨,而现在乌云已经散去,露出其后灰蓝色的天空,徒留尚且浑浊的海水昭示着方才海上的不平静。   一声轻响,伊斯维尔循声回头,却见乌姆斯特德站在他身后,头发有些濡湿。   “乌姆斯特德阁下?”伊斯维尔顿了顿,“您怎么在这里?”   “半夜睡不着,去洗了个澡,”乌姆斯特德撩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含混道,“您怎么大晚上的到甲板上来了?刚下过雨,地上滑着呢。”   他吐出一口湿润的寒气,刚要回头,肩头倏然一暖,一股温热随着魔力传递而上,一直暖到了指尖。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和我说,”伊斯维尔温声道,“或许我能帮上忙。”   乌姆斯特德凝视着伊斯维尔,彼时月亮探出云层,月光在他的金发间闪耀,而他微笑着,就像乌姆斯特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像他仍是那个万人敬仰的圣子,一切都尚未发生。   神使不知为何鼻尖一酸。   “我没事,”乌姆斯特德揉了揉眼睛,道,“您也……快回去休息吧。” 第159章   尤卢撒是在一阵让人晕眩的晃动中醒来的。   狭窄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汗水与呕吐物的味道, 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   他缓缓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入眼一片昏暗,耳边还有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过了半分钟,尤卢撒才意识到那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他伸手一摸, 发现那是一双手铐, 以一条铁链相连接, 脚踝上也挂着相同的脚镣。   以及脖颈……一枚魔法抑制器圈住了他的脖颈,右侧的皮肤隐隐刺痛,伸手一探, 血痂簌簌掉落。   这是什么地方?   尤卢撒向后靠在墙壁上, 待头疼稍微和缓些了,才抬头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囚室,尤卢撒从身体的摇晃推测出, 这大概是一艘船。   不大的小屋挤了将近三十个人, 皆是衣衫褴褛, 戴着手铐和脚镣,他们肩挨着肩,脚抵着脚,个个缄默不语,目光空洞而茫然。   大概是因为尤卢撒先前一直在昏迷, 他身边的男人扭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撇了撇嘴。   “睡到死不好么,还要醒过来面对这狗屎般的现实……”男人将脸重新埋进了膝盖里, 尤卢撒发现他算是屋子里活人感最重的一个。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那人。   “运送奴隶的船,”男人头也不抬,“恭喜你, 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奴隶。”   ……奴隶?   尤卢撒不禁错愕,他只记得自己搭乘的船被卷入了海沟,至于到底是怎么到了这里,他没有任何印象。   那伊斯维尔呢?他会不会也在这里?   尤卢撒立刻抬眸环顾四周,屋内没有伊斯维尔的身影,这让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忧。   “你见过一个金色头发的人吗?”尤卢撒低声问那男人,“蓝色眼睛,长得很漂亮。”   “……没有……”那人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下一秒便打起了呼。   尤卢撒不由得咋舌,他想再问问旁的人,但屋里的人要么是避开他的目光,要么是两眼发直地靠在那儿,死气沉沉的,竟是一个能问话的人都没有,尤卢撒这才发现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多多少少都有蝎子形状的印记。   蝎子……是曼克拉?   尤卢撒不敢确定,如果是魔族,那这艘船约莫会在波丹大陆靠岸,他只得按捺下心里的疑虑,静候船只入港。   他想必是睡了很久了,尤卢撒估计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空气中便飘来船鸣笛的声音,大概是奴隶船在港口停靠,没过多久走廊里便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用魔族语喊了几句什么,紧接着手持木棍的看守“砰”地撞开铁门,驱逐着屋内的人们往外走。   尤卢撒随着人流下了船,彼时天色已晚,港口上被奴隶们挤得满满当当,看守们在周围巡逻,不时给脱离队伍的奴隶一棍子。   尤卢撒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他没在人群中见到那头金发。   得先找个机会逃出去。他想。   黑魔法被魔法抑制器牢牢束缚住,尤卢撒没有试图调动黑雾,以免引起看守的注意,光凭腿脚功夫,要离开这里不算太难的事。   只不过……   右侧脖颈的皮肤依然在大面积地隐隐作痛,尤卢撒猜测那是奴隶贩子留下的蝎子印记所在,这痛感让他在意,似乎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待船上的奴隶都被聚集到了码头,看守们便骑上马,驱赶着奴隶往外走。   奴隶的队伍绕城而行,看得出来这座城市的建筑形状棱角多于弧线,风格狂放,在夜色笼罩下像座魔鬼的城市,从风格看很像魔族的建筑,只是不知道究竟到了哪儿。   借着夜色的掩护,尤卢撒将手腕上的镣铐仔细摸了一遍,大概知道了这锁该如何解开,要是能找到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前方的队伍里窜了出去,尤卢撒眯起双眼,没有妄动。   下一秒,不远处的队伍里突然有个黑袍人抬手一挥,尤卢撒看出那应该是个魔法师。   紧接着,一道赤色火花在黑夜中迸开,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道黑影扑通跌倒在地,周围的看守一拥而上,拎起棍子便往那人身上猛砸下去。   木棍撞击肉|体的闷响让奴隶们都缩了缩脖子,看守们有意要在这群新来的奴隶中立威,边打边骂毫不留情,惨叫声逐渐微弱,尤卢撒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啧啧,都来了库里枷,还想着逃跑呢,”尤卢撒不远处的一名看守揣着手看戏,听着像是在自言自语,音量却足够让在场的每个奴隶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把你的镣铐都卸了,你的命还是攥在主人手里。”   库里枷……是赫提戈角斗场所在的城市?兜兜转转,居然还是来了这里。   方才那魔法师似乎是念了句什么咒语,再加上那所有奴隶身上都有的蝎子印记……   这群人,把对魔兽用的召唤术用到了人身上。   脖颈的刺痛还没有消退,尤卢撒垂眸,暗自收回了开锁的手。   看来,脱逃的事得先缓一阵子了。   奴隶们继续前进,而试图脱逃的那人被痛揍了一顿,烂泥似的被看守们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队伍来到了一座高耸的圆形建筑前,看守们催促着奴隶钻进后方的一座小门,顺着楼梯往地下去。   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倏然明亮的光线让奴隶们都眯起了眼睛。   这是一座检查岗,奴隶们被分成数批,卸下镣铐,由看守们一个个登记入册,再分发不同颜色的手环,一道漆黑的大门开在大厅尽头,奴隶们走入大门,如同踏入无底深渊。   在轮到尤卢撒的时候,检查的那名看守多打量了他一阵,接着抛给了他一只白色的手环。   那之后,看守将奴隶们带往了名为宿舍的房间。   这间宿舍大约能容纳五十多人,其中一半的位置已经被早先的奴隶占据,四壁粗糙掉漆,天花板极低,几十块木板排列在地板上,留下窄窄的过道以供通行,作为奴隶们的床铺。   尤卢撒在最角落找到了自己的木板,他把那张充作床单的布条铺上去,还没来得及抚平,便被不知什么东西扎了手。   他皱着眉舔掉指尖的血,伸手一探,居然是块碎玻璃,大概半个手掌大小,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了自己脖颈上那枚蝎子花纹的烙印。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回头,却见是一群红手环的奴隶,看见他望过来,对他吹了声口哨,接着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又在看守的驱逐下飞快溜走了。   看守对这种事显然见惯不怪,甚至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便吆喝他们收拾好了赶紧出去。   尤卢撒暗自几下那几人的面孔,混在人群中离开了宿舍。   不出尤卢撒所料,早餐是一碗几乎找不到米的稀粥与一个黑面包,他端着餐盘在角落里坐下,边咬着黑面包便暗中环顾这座餐厅。   尤卢撒依然没见到伊斯维尔,这让他松了口气。   这里是赫提戈角斗场的地下,算是相对宽敞的区域,餐厅里聚集着成百上千的奴隶,分别戴着红、黄、白、绿四色的手环,还有少数黑色的。   有些戴红手环的奴隶来得很早,尤卢撒察觉到他们的伙食比起新来的奴隶好了不知多少,面包焦黄香软,甚至还有一小杯酒,尤卢撒猜测他们应该是这群奴隶中地位较高的一批。   尤卢撒对这座角斗场了解甚少,不知道赫提戈居然还在做奴隶的买卖。库里枷是曼克拉家族的领地,那这角斗场,包括奴隶的交易,想必也是在由曼克拉运行。   哐啷一声响,有谁将餐盘在尤卢撒身边重重一放,尤卢撒循声抬头,却见是方才宿舍那群奴隶的其中之一,生着打手标配的粗糙肌肉,看样子是个人类。   那奴隶扫了一眼尤卢撒小臂上的白色手环,发出了一声嗤笑:“你不知道这里的座位是专门留给红手环坐的吗,白手环?”   他的目光让尤卢撒极为不适,他不想一来就引人注意,因而按捺下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座位,淡淡道:“这里没贴任何标志。”   “哈哈,新来的不懂规矩也正常,”另一个红手环坐在了尤卢撒对面,笑道,“是不?”   “是啊,规矩,规矩很重要,”最先的那打手注视着尤卢撒,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今晚到洗衣房来,我好好教教你规矩。”   尤卢撒额头青筋跳了跳。   “我的意思是,”尤卢撒捏了捏拳头,一字一顿道,“这里没贴任何标志……所以你们最好滚远点,听明白了吗?”   那红手环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一个白手环居然也敢说这种大话,当即笑出了声,拳头在身侧捏紧了。   他刚想一拳下去,忽听背后传来了一道人声:“你们在做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欺负……”   话音未落,落在银发青年肩上的手便被九十度折弯,几乎没人看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那缠着尤卢撒的红手环便被一脚踹了出去。   那奴隶飞了几米远,最后狠狠砸在了墙上,把墙壁都撞出了一个浅坑,这才滑落在地,人事不省。   在场众人,包括出声调解的那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名看守围观了全程,见状瞪大眼睛吹了声口哨。   尤卢撒舒畅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戴黑手环的瘦高奴隶站在几步之外,睁着一双忧郁的青绿色眼睛瞪着他,耳廓削尖的模样让尤卢撒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精灵?”他问。 第160章   那精灵沉默片刻, 刚想回话,忽听餐厅那头传来一阵骚动,围观的奴隶们纷纷避让。   尤卢撒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是一名看守被簇拥着来了,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两只眼睛耷拉着, 两只眼珠的颜色不太一样, 待他走近了,尤卢撒才发觉他的左眼是义眼。   “这是在做什么呢?”那看守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红手环,又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奴隶打架……哦, 正常。”   他挠了挠自己的耳后,凌乱的头发撩起来,露出一个蝎子形状的印记。   “喏, 把他的手环换成红的。”那人对一旁看戏的看守道。   那看守忙立正站好, 说了声:“是, 米哈格大人。”   半分钟后,尤卢撒盯着手腕上新鲜出炉的红手环,意味不明地望向米哈格。   “只是食堂毕竟不是斗殴的地方,下去领二十鞭子,之后么……莫达涅斯, ”米哈格又转向那精灵,“带他去转一圈,教教他这里的规矩。”   交代完了这一切, 那名为米哈格的看守便离开了,那被尤卢撒一脚踹晕的奴隶被拖去了不知什么地方,奴隶们看完了戏, 也纷纷散去,只是再望向尤卢撒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忌惮。   和被打晕的红手环一伙的几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尤卢撒身上,被他一一瞪了回去。   “行了,再打起来可不是二十鞭子的问题了,”一旁的看守再次将镣铐扣在了尤卢撒手腕上,“走吧,不过是眨眼的事。”   当尤卢撒从惩戒室出来时,两条胳膊因为吊了太久已经有些发麻,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牵扯到了后背的伤,钝痛让他不由得拧眉。   “需要伤药吗?”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响起,尤卢撒抬头,却见是之前食堂那个叫莫达涅斯的精灵。   虽然对方是个精灵,不过尤卢撒对这种地方突如其来的好意依然心怀警惕,闻言拒绝道:“谢了,不过用不着,过两天就好了。”   “还是用一下吧,”莫达涅斯却不由分说把伤药塞进了尤卢撒手里,“要是发炎了,可不只是躺几天的问题。”   尤卢撒顿了顿,还是将伤药塞进了口袋。   那之后莫达涅斯带尤卢撒在赫提戈转了几圈,这座地下堡垒有足足六层,地下二三层是奴隶们的住所,再往下是餐厅,还有简陋的训练场之类,最底层是关押魔兽的场所,剩下的就是看守们的领域。   “在赫提戈,奴隶也分三六九等,”莫达涅斯边走边道,“黄手环地位最低,通常是那些来到这里一年都没有遇上雇主的奴隶,白手环供……观赏,绿手环是劳力,红手环是角斗士的备选。”   “那黑手环呢?”尤卢撒指了指莫达涅斯的手腕,问。   “黑手环是正式的角斗士。角斗场每天都有比赛,许多家族会来这里物色打手,若是被家族挑中,就有机会离开这里。”莫达涅斯垂下眼帘,看上去并不为自己的身份自豪。   “黑手环的待遇最好,但要正式上角斗场比赛,你得在一干红手环的奴隶中脱颖而出。按你的实力,成为正式的角斗士不是问题。   “赫提戈……并不禁止自相残杀。或者说,你得足够凶悍才能活下去,如果赫提戈或是那些买家看不见你的价值,你就完了。要是被套上了黄手环,很快你就会被送上角斗场当作魔兽的猎物,或者卖去边境做苦奴,在那里,人活不过几个月。”   莫达涅斯带着尤卢撒转了一圈,他扫了一眼墙上的钟,道:“休息时间快结束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尤卢撒沉吟片刻,道:“你是光明精灵?从精灵故地来的,还是从雾兰?”   莫达涅斯顿了顿,眼里突然闪过了一抹光亮。   “你知道雾兰?”他问,语速变得快了起来,“你去过?”   尤卢撒觉得莫达涅斯有些激动,犹豫着要不要问下去:“算是吧,我有个……朋友是精灵。”   莫达涅斯浑身一震,他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接着一把拽住尤卢撒的胳膊,拉着他上了一层楼,把他带到了一间单独的宿舍。   这大概是莫达涅斯自己的房间,黑手环有住单间的权利,屋内相对宽敞,家具一应俱全。   而最吸引尤卢撒注意的是墙壁上的刻痕,那是用小刀一笔一划刻下的,“伊斯维尔”“阿特亚里斯”“吉尔薇拉”,几乎把精灵王族的所有成员都刻了一遍。   他伸手轻抚那个歪歪扭扭的名字,不知为何有些恍惚。   “这是我们王子殿下的名字,”莫达涅斯走过来,笑道,“我刚离开雾兰的时候,王子还不到十岁,现在想必早就是一表人才的美男子了,啊,真想亲眼见他一面啊,陛下当年……”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尤卢撒没猜到莫达涅斯居然这么多话,语速又急又快,他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   尤卢撒揉了揉耳朵,趁着莫达涅斯换气的空挡迅速插话:“我还以为你们精灵讨厌魔族。”   “原本是讨厌的,”莫达涅斯很快忘记了自己方才的话题,大方承认,“不过在这儿待久了我发现,其实魔族也有好人。我刚进来时和你一样是白手环,但我遇到了一个魔族朋友。托他的福,我现在也是能享受到单间的人了。”   “你又是怎么认识的精灵?”莫达涅斯岔开了话题,“他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们还认识呢。”   尤卢撒顿了顿,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莫达涅斯没听清,刚想再问,尤卢撒便道:“你没想过会从这里出去吗?就比如说……精灵族会把你们买回去什么的。”   莫达涅斯的下一句话被憋回了喉咙里,他顿了顿,安静下来的时候,又变回了那个忧郁的美男子。   “你知道吗,若是有精灵连续五年失去联系,便会被记录上失踪的名单,王宫会专门派员前往各处协商赎回精灵奴隶,但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身价已经太高了,”莫达涅斯笑道,“要知道,黑手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下的。”   尤卢撒一时语塞。   “他会来的,”他低声道,“如果他有办法……一定会来的。”   莫达涅斯眨了眨眼睛。   “你的朋友吗?”他笑道,“那到时候他把你捞出去了,你可得记得在我上场的时候多给我押上几注。”   *   “您见到朱瑞安阁下了吗?昨晚过后就没见过他。”伊斯维尔环顾四周,却没见朱瑞安的影子。   “哦,他……我早上见到他,说是有急事先走了。”乌姆斯特德含糊道。   两人本来也不是一路的,伊斯维尔便也没深究,只以为朱瑞安事出紧急,来不及告别便离开了。   他束起自己刚染的黑发,他在魔族身份敏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他还是将头发换了个颜色。   两人下了船,伊斯维尔准备先打听住处:“乌姆斯特德阁下,您……”   剩下半句话被撞上来的货物打断了,伊斯维尔下意识扶住那堆货物,这才发现如山的货物后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人。   他身材干瘦,脖子上套着锁链,看见伊斯维尔的相貌,登时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道歉,口中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大概是魔族语。   伊斯维尔停顿片刻,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是名奴隶。   “我没关系,您没事就好,”伊斯维尔将那堆货物扶正,尤卢撒教过他几句魔族语,伊斯维尔会说几句,虽然并不标准,“您要去哪儿?”   那少年呆滞了一瞬,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就先望向了码头外面。   伊斯维尔接过那堆对于十岁出头的少年来说过于沉重的货物,照着他看的方向往外走。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跟了上去,在伊斯维尔身边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从零星能听懂的几个词,伊斯维尔知道少年大概是想劝他把货物放下。   “没关系,这些东西很轻。”伊斯维尔笑道。   乌姆斯特德本也想上去帮忙,但料想伊斯维尔不会让他插手,也只得作罢。   伊斯维尔一路将那堆货物搬到了码头之外,当他把东西放下,就见那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怯怯地望着他。   伊斯维尔心里突然涌现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茫然,酸涩,让他呼吸都为之停止。   “您……”伊斯维尔顿了顿,“回去吧。没事的。”   那少年在原地逗留片刻,终于向伊斯维尔鞠了一躬,飞快地消失在了人海中。   这时候伊斯维尔发现,码头上将近一半都是奴隶,他们赤裸着胳膊,在看守的吆喝下来来去去,年纪最轻的看上去只有八九岁。   “魔族怎么会有那么多奴隶?”伊斯维尔问。   兽人族也有奴隶,只是数量稀少,多为领主贵族们所有,和侍从地位相差不大。   比起魔族,兽人族的奴隶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乌姆斯特德很快收回视线,推着伊斯维尔往外走,劝道:“魔族就是这样的……您累不累?坐了那么多天船,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他们寻了一家旅店下榻,伊斯维尔仍觉得有些坐不住,对乌姆斯特德说了句去赏金猎人协会看看就出了门。   协会分部距旅店不远,半小时后,当伊斯维尔两手空空地出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尤卢撒,到底到哪儿去了?   伊斯维尔给了同样失望的哥莱瓦它想要的抚摸,正想回旅店去,忽然,有人用力在他后背推了一把,紧接着,一人从身后靠了上来,用湿润的布一把捂住了伊斯维尔的下半张脸。 第161章   伊斯维尔下意识屏住呼吸, 握住对方的小臂用力一拧,一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之后,来人后背着地, 眼冒金星地躺在了地上。   伊斯维尔吐出一口气,意识到那块布上有麻醉药。   在对方回过神之前, 伊斯维尔俯身将对方扶了起来, 接着将人双手反折在背后按在了墙上,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像在跳舞,街上有意无意望向这边的行人不由得扭过了头, 又在伊斯维尔温和的目光中快速离开。   “您找我是有何贵干呢?”伊斯维尔问那人。   那人也没想到自己随便挑的猎物居然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他见伊斯维尔形单影只,看上去是个外邦人,长得又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便起了歹心, 却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人身上。   闻言他吓得面色煞白, 口齿不清道:“我,我认错人了,我是个独身父亲,上面还有八十岁的老妈要养活,您大人有大量, 放过我吧……”   他哇地哭了,伊斯维尔见他这副凄惨的样子,不由得抿了抿唇, 面上显出几分动容。   对方见状觉得有戏,哭得愈发凄惨了:“您放过我吧,我之后一定好好做人!”   他暗暗睁开一只眼睛, 见伊斯维尔陷入沉思的模样,心说公子哥就是好骗,待他把兄弟们都叫来,这小少爷还不得……   “您说您认错了人,那您原本是想做什么呢?”伊斯维尔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眉眼向下微撇,似乎心怀怜悯,扼住对方的手却没有松懈哪怕一分力道。   那人闻言,心凉了半截,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话。   “既然这样,”伊斯维尔温声道,“那就请您对巡城骑士好好说明吧。至于您的母亲与孩子,若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稍作打点。”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了靴子叩击地面的声音,伊斯维尔本没有在意,但那人随即在自己身后站定了。   哥莱瓦察觉到什么,从伊斯维尔的衣袋里跳出来,叽叽喳喳叫开了。   “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熟悉的女声戏谑道。   伊斯维尔循声回头,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希尔戈小姐?好巧。”   来人一头及肩银发,裸|露的右臂爬满魔纹,正是尤卢撒的老师,希尔戈。   “是啊,真巧,”希尔戈笑道,她屈指弹了弹哥莱瓦,缓步走到伊斯维尔身边,揪住那人的头发瞧了瞧他的脸,“这不,你还帮我抓了人,可省了我的事。”   “您认识他?”伊斯维尔问。   “算不得认识,毕竟我不常和奴隶贩子打交道,”希尔戈耸了耸肩,“只是最近库里枷来了许多大人物,我好歹也是个魔族,于是被雇来维护一下城市秩序。”   闻言,伊斯维尔便明白了希尔戈的来意:“既然这样……”   他松开了那奴隶贩子,那人见状借机要溜走,被希尔戈一脚踹在后腰,惨叫一声面朝下栽倒在地。   “这些奴隶贩子可狡猾得很,”希尔戈意味深长道,“满口胡话的本事比尤卢撒还厉害,要信了他们的鬼话,你可就惨了。说起来,你来这儿干什么?尤卢撒没去找你吗?”   提到这个,伊斯维尔眸光暗了暗。   “实际上……”   ——“唔,所以,你和他走散了?”希尔戈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若有所思。   在唤来巡城骑士将那奴隶贩子带走后,希尔戈便把伊斯维尔带进了最近的一家餐馆,好坐下慢慢听精灵讲完来龙去脉。   “是的,”伊斯维尔垂下眼睛,希尔戈要了一桌的好菜,但他没心情吃,“我找不到他。”   “这个……”希尔戈摸了摸下巴,“我最近倒是得到一个消息,说是角斗场最近新来了个很猛的银发奴隶,我本没往他身上想,不过现在……”   伊斯维尔闻言不由得拧眉:“您的意思是,尤卢撒他被卖进了赫提戈角斗场?”   “就是这样,赫提戈虽打着角斗场的名号,但本质上是个大型奴隶买卖场,若他真被卖作了奴隶,会出现在那儿并不奇怪,”希尔戈顿了顿,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别着急,他在哪儿都会混得好的。”   伊斯维尔不置可否,追问:“那有什么办法把他带出来吗?”   他注视着希尔戈,双眼带着希冀,女人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好用杯子挡住那双过于清澈的蓝眼睛。   “我没办法,在家族面前,四星赏金猎人也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希尔戈无奈道,“能救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角斗场把他买下来。”   “要从赫提戈买奴隶有两个途径。对于那些正式上场的角斗士,卖家得自行联系角斗场,若是能成交,他们会直接放人。另一个嘛……每天晚上赫提戈会举行拍卖会,大部分奴隶会通过拍卖转手,或者附赠出去。”   希尔戈上下打量着伊斯维尔,勉强道:“不过,他大概今天下午就要打第一场比赛了,若是他的身价涨得太高,你可能出不起这个价。”   伊斯维尔闻言,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钱不是问题,”伊斯维尔道,“至少有办法了,不是吗?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会把他带出来。”   希尔戈让人又给自己上了一壶酒,她斜靠在座椅里,似笑非笑地望着伊斯维尔。   半晌,她耸了耸肩,道:“今天的比赛不过是预热,但票已经卖完了。如果你想进去,下午到这儿来找我。”   伊斯维尔顿了顿。   “多谢您。”他起身,对希尔戈颌首告别,接着离开了餐馆。   伊斯维尔本想先回旅店告知乌姆斯特德,刚走到半途,一头青绿色便远远地走了过来。   见到伊斯维尔,乌姆斯特德大舒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几乎热泪盈眶:“可算找到您了,您离开得太久,这地方又太不安稳,我还以为您出了什么意外。”   “抱歉,让您担心了,”乌姆斯特德的热情总让伊斯维尔招架不住,“我得到了尤卢撒的消息。”   听完伊斯维尔的叙述,乌姆斯特德立刻道:“我能和您一起去吗?角斗场这地方……”   他本想说角斗场对于伊斯维尔来说太过血腥,但联想到圣子的身份,他便闭上了嘴。   毕竟圣子在神域兼有战神之名,应当不会害怕血腥才对。   “那,”考虑到对方也只邀请了伊斯维尔一个人去,乌姆斯特德讪讪道,“您注意安全。”   伊斯维尔笑了笑。   “我会的,多谢您的关心。”   当天下午,伊斯维尔在约定的时间抵达了那间餐馆。   “看见这些人没有?”希尔戈指了指大街上陆陆续续向赫提戈角斗场过去的人流,“都是去看今天下午的角斗的。赫提戈可是魔族……哦,不,世界上最大的角斗场,那场地容得下几千人。会把这门生意白白让人,还真让人猜不透。”   “您的意思是……”   “过些日子,赫提戈将举办一场竞技,最终的胜者能将角斗场收入囊中。不少家族都赶来了库里枷,毕竟……可没有比赫提戈更赚钱的买卖了。”   希尔戈耸了耸肩,像是在说,“否则我可不会接这活”。   伊斯维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除了票价,”他问,“角斗场的盈利都是靠奴隶买卖?”   “那可不,或者说,奴隶才是赫提戈最大的生意,白天的角斗充其量是助兴的表演秀,到了晚上,这角斗场才开始真正热闹起来。”   虽然在希尔戈口中,今天的角斗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活动,但直到亲自来到角斗场内,伊斯维尔才能体会到这座世界之最究竟有多宏大。   它伫立在那儿,几乎一眼望不到边,滴血镰刀的旗帜在顶端猎猎作响,弧形的墙壁上排列着无数拱门,如同一个巨大的蜂窝,比宫殿更野蛮,比校场更雄伟。   而现场座无虚席,若非有希尔戈带着从特殊通道走进了贵宾专间,伊斯维尔几乎连大门都挤不进去。   “耐心等吧,”希尔戈把一份记录了赛程的羊皮纸抛给伊斯维尔,“他——如果那人是尤卢撒的话——的比赛在最后。”   伊斯维尔安静地坐在那道视野极佳的落地窗边,在这里,角斗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是伊斯维尔第一次观看角斗,在此之前,他参加过最血腥残忍的竞技不过是用上真剑与盔甲的一对一决斗,今天他发现,自己经历过的那些竞技就像初生婴儿般温和稚嫩。   最开始是奴隶的决斗,用上各种武器,一对一或是多对多,这充其量只是竞技的预热,就连观众也没能被调动起情绪,他们多是魔族,平日里见惯了血腥场面,这时候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最多是在某个人获胜时象征性地拍几下手。   之后便出现了一对多的局面,不少身强力壮的战士身负重剑走上角斗场,他们的对手相比之下就如小鸡仔般瘦弱。   紧接着便是人与魔兽的对决,角斗场上陆陆续续放出了不少不知是从哪儿搜罗来的魔兽,上场的奴隶们吓得涕泗横流,却又不得不哆哆嗦嗦地举剑迎击。   结果可想而知。   那些魔兽看上去服下了不知名的药物,并且肚皮凹陷,奴隶们几乎没能坚持多久,便被饥肠辘辘的魔兽撵得满场乱窜,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叫响彻角斗场。   而观众们嬉笑着,享受着再寻常不过的惨叫与鲜血。   伊斯维尔注视着,手指不自觉揪紧了自己的衣角。   “他们为什么要上场?”伊斯维尔问,“他们知道自己赢不了。”   希尔戈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因为他们不拼命就会死。每个奴隶都一样。”   这之后没人说话,而角斗场上的奴隶也从老弱病残换成了身强力壮的战士,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与黑色的手环,与魔兽的你来我往逐渐调动起了观众的情绪,喝彩与掌声震耳欲聋,人们纷纷摘下值钱的物什,毫不吝惜地抛向赛场上的胜者。   在最后一场比赛开始之前,观众们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角斗场上的血迹与尸体被简单清理,在短暂的安静之后,角斗场周围升起了赤红的旗帜。   “他来了。”希尔戈道。   伴随着铁门打开的沉重声响,一名角斗士从门后走了出来。   比起先前上场的角斗士,他的身形似乎不太够看。他并不像其他角斗士那样袒|胸|露|乳,正相反,他全身上下都被紧紧包裹住,唯一露出的一双手如死人般苍白,几乎称得上骨感。   他面带骷髅面具,只有一头银发随着走动轻轻飘拂。   伊斯维尔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尤卢撒。 第162章   哥莱瓦激动地跳上了窗台, 张开翅膀想要飞下去,伊斯维尔忙捉住它,好歹才安抚下来。   观众们也没想到最后出场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角斗士, 只是他们都领教过银发魔族的可怕,也知道角斗场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因而一时也不敢看轻, 光是屏息凝神, 静候这角斗士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不多时,另一侧的大门也缓缓而开。   一头壮如小山的魔兽从门内走了出来,它通体赤红, 毛发旺盛, 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身后拖着三根蟒蛇般的长尾,因极度的狂躁疯狂甩动。   为了避免误伤观众, 角斗场的四壁修得极宽极高, 饶是这样, 这头巨兽的头顶也几乎碰到了最前排观众的脚,他们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本能地纷纷向后避让。   “德特冈,角斗场常见的魔兽,打了药, ”希尔戈懒洋洋地靠在座椅里,不忘给伊斯维尔解释,“通常情况下都大轴出场, 对阵的都是大热角斗士。第一次上场就派了德特冈来,看来赫提戈很看好他。”   伊斯维尔倒宁愿赫提戈没那么看好尤卢撒,他虽清楚尤卢撒的能力, 但仍不免担忧。   铁门在德特冈身后轰然关闭,与此同时,魔兽俯下身去,喉间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巨口微张,不住留下浓稠的涎液。   下一秒,魔兽疾冲而出,厚实的利爪猛地砸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坑。   而原本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的角斗士迅速后跳,一个轻盈的空翻落在了悬在角斗场边缘的平台上,他蹲下身,俯视着躁动不安的魔兽,似在观察。   就在观众们按捺不住想要嘘声催促角斗士行动的时候,角斗场上倏然黑雾弥漫。   伴随着一道震破耳膜的嘶吼,血液从德特冈脖颈喷射而出,魔兽在角斗场上飞跑了一段,接着一头倒在了血泊里。   这一切结束得太快,没人反应过来。   “结束了?”有人问。   从两侧铁门走出来的奴隶回答了他,他们确认了这头魔兽已经失去了声息,接着用绳索捆住它的四肢,把魔兽拖进了后台。   全场一片寂静,在此之前,还从没有角斗士能用这样短的时间对付一头德特冈,拼死厮杀才是常态。   从那角斗士上场过了两分钟吗?还是说不过三十秒就结束了战斗?   不知是谁先往角斗场上抛了一块金表,紧接着,鲜花、手绢与黄金雨点般落向那名角斗士,角斗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魔族崇拜绝对的力量,因而大部分观众都没有抱怨这角斗士居然这样快地结束了战斗,几分钟杀死一头德特冈?多威风啊!   那角斗士却没有在意观众席上飞来的打赏,他从平台上一跃而下,转身便往后台走。   就在这时,一抹纯白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朵白蔷薇,花茎与叶片尚且稚嫩,纯白的花瓣在风中舒展,如同一只白鸽,轻飘飘地从天而降。   角斗士下意识伸手接住,他打量着这朵怒放的鲜花,似有所觉地抬眸望去。   在贵宾席上,一名金发青年站在窗边,垂眸对他微笑。   观众停止了欢呼,天空中洒落的物什也有一瞬间停滞,在那一秒钟,似乎全世界都成了那人的陪衬。   角斗士凝视许久才收回视线,他珍而重之地收起那朵白蔷薇,转身走进了后台。   角斗场上的欢呼逐渐远去,尤卢撒穿过长而窄的走廊,径直回了那间几天前新得的单间。   他捏着那朵白蔷薇在屋内转了几圈,最终将花小心地插在了镜子边缘的缝隙里。   尤卢撒摘下骷髅面具,拉开衣领,一枚蝎子印记浮现在他颈侧。   幸好。他想。   幸好伊斯维尔安然无恙。   如果他没看错,伊斯维尔应该和希尔戈在一起,虽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会碰上,但起码不用担心伊斯维尔的安全。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刚脱下那身角斗场特意安排给他的厚重外衣,门外便传来脚步声,一名看守随即推门而入。   “奴隶们把观众给的打赏都收拾好了,”那看守道,“要来拿点儿吗?”   尤卢撒正忙着解衣服上缠着的乱七八糟的束带,闻言头也不回:“怎么,这打赏还有奴隶能放在自己手里么?”   “问你一句,也算让你知道了。米哈格大人让我告诉你,一次两次还好,不过时候久了,观众们可不喜欢看你这样随便地结束。”   观众们来角斗场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找些在外面没有的乐子,因而大多数有能力的角斗士不会干脆利落地结束战斗,他们通常尽量延长角斗的时间,尽心尽力地为观众献上一场鲜血淋漓的表演赛。   而尤卢撒并不喜欢虐杀。   因而他耸了耸肩:“又有哪个角斗士能一如既往得到观众的喜欢?”   他将束带丢到一边,将黑手环哐啷丢在了桌子上。   看守也没多劝,他的话也算带到了,至于这奴隶听不听,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尤卢撒个性向来如此,不会阿谀奉承不说,在当上黑手环之前就多次顶撞看守,为此还被狠狠抽过几顿,若不是米哈格觉得他实力不错,怕不是早被随便卖给了哪个奴隶主。   看守没再管尤卢撒,径自回了看守的休息区。   长桌上摊满了花花绿绿的打赏,一群看守围在桌边,对着那些财物挑挑拣拣。   奴隶没资格瓜分观众的打赏,这点小钱角斗场的大人们也看不上,因而通常都由看守们私下瓜分干净,也算是格外的报酬。   见他回来,一名看守笑道:“他怎么说?”   “老样子,能怎么说,”那看守翻了个白眼,“他最好祈祷被哪个买家早点看上,否则迟早被观众的唾沫淹死。”   “这话可就不对了,”另一人道,“我听说他那场角斗刚结束就有买家找上了门,看上去是个富家的小少爷。”   “哦?所以我们这儿又要少一个讨厌鬼了?”   “哪能呢,”透露消息的看守把一个戒指戴在自己手上,神秘兮兮道,“米哈格大人拒绝了,说是不打算这么快就把那奴隶出手,大概是要留在这儿多攒攒身价呢。又说不定是背后的大人看上了,这要是买回去,啧啧,又好用又好玩。”   另一名看守踢了他一脚,暗含警告:“大人们的心思又哪是我们能猜的,东西不要我就拿走了啊。”   “你做什么梦呢?哎,那项链是我先看上的!”   在看守们为了一条项链你争我抢的时候,伊斯维尔却在为尤卢撒的事情发愁。   “他们无论怎样都不愿意放人,”伊斯维尔道,“我想得换个办法。”   乌姆斯特德摸着下巴绞尽脑汁:“给多少钱都不肯?不过一场比赛而已,他的身价能涨到哪儿去?”   他怀疑会不会是因为对方觉得伊斯维尔看上去好欺负,故意刁难他,一时有些沉不住气,跳起来就想和那群不知好歹的凡人理论:“该死,我要让他们好看!”   他们不愿意卖尤卢撒·万汀还是小事,可他们居然敢拒绝圣子大人?谁给他们的胆子?   伊斯维尔刚想拦住他,窗外便传来了叩击声,哥莱瓦用脑袋顶开了窗户,一只漆黑的巨大手掌悬浮在窗外,用指尖摸了摸白鸟的脑袋。   是希尔戈小姐?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用手势示意乌姆斯特德稍安勿躁,在窗外扫了一眼,看见希尔戈站在楼下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下楼去。   “我下去一下,您先休息吧。”伊斯维尔道,带着哥莱瓦便下了楼。   希尔戈等在楼下,见到伊斯维尔,她开口就道:“晚上有个拍卖会,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并不确定,但尤卢撒可能会出现在那里。”   伊斯维尔定了定神,道:“那就麻烦您了。”   就算是一丝机会,伊斯维尔也不能放过。   希尔戈扫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说什么麻烦,”她勾了勾哥莱瓦的下巴,笑道,“要让别人知道花腕的学生被人卖了当奴隶,丢脸的可是我。”   乌姆斯特德下楼来的时候,希尔戈已经离开了。   见伊斯维尔没准备休息的样子,乌姆斯特德不禁问:“您之后还有什么事要做吗,阁下?我可以帮您去。”   “不用了,多谢您的好意。我还要去取样东西,去一趟协会就回来。”伊斯维尔说着,离开了旅店。   乌姆斯特德目送他远去,担心得连叹数口气。   圣子大人为了那个魔族跑前跑后那么长时间,要是累坏了身体该怎么办?   伊斯维尔不知乌姆斯特德的担忧,他来到了当地的赏金猎人协会分部,但这次却不是为了打探尤卢撒的消息。   “我有信件委托协会代收,请问现在抵达了吗?”伊斯维尔问接待员。   那接待员对伊斯维尔已经相当熟悉了,闻言立刻差人去查询,没过多久,便带着一个掌心大小的邮包过来了。   “多谢。”伊斯维尔笑道。   他拆开邮包,被数块绒布小心包裹其中的,是一枚如精灵的双眼一般蔚蓝的宝石。   这是精灵王子的伴生宝石,在前往库里枷之前,他预感到或许带的钱不够用,便向雾兰送了信件,没有说明用途,只是拜托王宫将他的半生宝石寄了过来。   随包裹而来的是一封印有精灵王印章的信和一个沉甸甸的丝绸袋子,伊斯维尔小心收起,抬眸望向面前的接待员。   “我能见见协会的鉴定师吗?”他问。 第163章   “哎?当然可以, 您是想把这块宝石卖掉吗?”接待员有些惊讶。   伊斯维尔颌首:“如果可以,我希望今天就可以拿到价款。”   赎回尤卢撒需要的钱超出伊斯维尔目前的负担能力,他先前存在商会里的钱只够日常开销, 对于几千万上亿的天价,塞牙缝都不够。   而雾兰的国库并没有那么多钱可供调用, 思来想去, 伊斯维尔还是决定卖掉自己的伴生宝石, 这是属于他个人的价值最高的财产。   那接待员虽然是个外行,但光看也知道这宝石价格不菲,当即通知了自己的同事, 把伊斯维尔引进了鉴定师所在的房间。   鉴定师把那宝石翻来覆去地看, 又用上各种仪器测量了半个钟头,最后表示,这块宝石价值起码三亿通用币。   听说伊斯维尔想把这颗宝石卖给协会, 那鉴定师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当即与伊斯维尔达成交易, 出具了价款的凭证。   这块伴生宝石的价值比伊斯维尔想象得还要高些,若非他今天就想拿到价款,或许还能再往上走。   赫提戈角斗场明面上成交的奴隶最高价格是四亿通用币,有三亿握在手里,伊斯维尔虽说不能完全放心, 但赎回尤卢撒的可能便多了几成。   回到旅店之后,伊斯维尔拆开了那封从故乡寄来的信。   信封里有两张信纸,一张来自精灵王, 另一张来自王后。   吉尔薇拉的信密密麻麻写了整整一页,大多都是猜得到的叮嘱、有空报个平安之类的,精灵王的信则相对简单, 只有短短一行字,“你决定了就好”。   他们想必是知道伊斯维尔不会随便拜托他们把伴生宝石寄来,也没多问,猜到他手头紧张,袋子里装满了金币。   伊斯维尔将那封信读了三遍,突然意识到为何旅人们总会对着家书无限惆怅。   当晚,伊斯维尔再次来到了赫提戈角斗场。   白天和夜晚的角斗场全然是两副场景,观众席上稀稀拉拉坐了些人,贵宾席倒是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一间没有点灯,角斗场正中央则摆了一张拍卖桌,一名拍卖师站在那儿,对所有来宾微笑。   不多时,拍卖会便正式开始,拍卖师面上挂着始终如一的笑容,为来宾们介绍拍卖的奴隶。   伊斯维尔没参加过拍卖会,他发现自己很难去看那些奴隶的样貌,几乎扫了一眼确认身份后便移开视线,希尔戈倒是熟悉了这类场合,全程倚在那儿喝着酒,基本没抬几次头。   今晚似乎注定要白跑一趟,尽管拍卖会上出现了很多黑手环的角斗士,但面具之下,伊斯维尔却没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角斗场下的门缓缓滑开,看守牵着第不知多少个奴隶走出来,将她带到了拍卖桌之后。   伊斯维尔垂眸望去,却因为那人的模样停住了视线。   她身形瘦长高挑,黑发尖耳,手腕上戴着一个白手环,一条小臂粗的锁链从脖颈的铁环延伸出来,被看守紧紧握在手中,面色惊惶,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观战席上发出了些微的骚动。   那是一名精灵。   拍卖师向一旁避让开去,好让观众席上的宾客更清晰地看见那精灵的样貌。   “这是刚成年的光明精灵,”拍卖师宣布,“起拍价一千万魔金!可以用通用币付款!”   魔金的价值比通用币高些,伊斯维尔衡量了自己带着的钱款,估算着得用多少钱才能把那精灵拍回来。   在他思索的时候,观众席上已经开始了一轮的竞价。   精灵奴隶的赏玩价值极高,只是数量稀少,在拍卖场上不算太多见,须臾间,那精灵的拍卖价已经飞涨到了五千万魔金。   竞价的木牌逐渐少了下去,伊斯维尔沉吟片刻,抛出了六千万魔金的竞价牌。   紧接着便是七千万、八千万,竞价人逐渐退出了竞争,或许也是预料到有人铁了心要把这精灵买回去,觉得用几亿买一个精灵不太值当。   “精灵奴隶在市场上的价值通常不到一亿魔金,”希尔戈提醒,“你当心些,或许有人在故意抬价。”   伊斯维尔也看出了这点,但他没有停手。   当拍卖价飙升到了一亿魔金,在场只剩下伊斯维尔与另一个贵宾席上的买主在竞价。   对方又抛出了一亿三千万的价牌,伊斯维尔沉默片刻,加价到了一亿五千万。   “8号贵宾席出价一亿五千万!好,11号贵宾席出价一亿七千万!一亿八千万!一亿九千万!两亿!”拍卖师吊着嗓子高喊,激动得面红耳赤。   两亿!赫提戈至今也没见过有买家用两亿买下一个白手环的奴隶!   在伊斯维尔举出两亿的价牌之后,对方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思索强行买下这精灵是否值当。   “这可是两亿,”希尔戈幽幽开口,“要知道,这些钱已经够你在波丹买十座别墅了,你确定吗?”   伊斯维尔垂眸,低声道:“若能将她送回家乡,我不认为这是亏本的买卖。”   “两亿一次!还有没有要竞价的?两亿两次!”拍卖师高高举起拍卖槌,就在第三句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11号贵宾席再次抛出了一块价牌。   三亿魔金。   全场鸦雀无声。   面颊一疼,伊斯维尔回过神来,是哥莱瓦站在他肩头啄了啄他的脸。   他偏头望向一旁的希尔戈,后者凝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伊斯维尔垂下眼眸,就在这时,拍卖场再次掀起了骚动。   他抬眸望去,却见是22号贵宾席突然出价,三亿五千万魔金。   这价款应当超出了11号贵宾席的预料,方才与伊斯维尔竞价的冲动已过,对方终于还是没再举牌。   “三亿五千万一次!三亿五千万两次!三亿五千万三次!恭喜22号贵宾席的买主!”拍卖师笑得见牙不见眼,三亿五千万魔金!天知道这精灵到底有什么吸引力,居然让买主甘愿花三亿五千万买她!   伊斯维尔注视着那名奴隶被重新带回了后台,沉默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很快,拍卖会便进入了尾声。   “看来今晚他是不会出场了,”希尔戈道,“准备收拾收拾走吧。”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微笑道:“今晚多谢您了,希尔戈小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找您的?”伊斯维尔问。   “我可没有在角斗场和人谈话的习惯,”希尔戈耸了耸肩,“进来。”   屋外的人推门而入,伊斯维尔打量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确定道:“您是……雷阁下?”   来人身材高大,两撇胡子令伊斯维尔印象极深,赫然是他和尤卢撒在贝尔迪诺王国遇见的魔族。   自他逃狱之后,伊斯维尔便再也没得到过他的消息,最接近的一次大概就是在塞科斯特学院的时候,那个姓“普里迪”的魔族,雷曾邀请尤卢撒为这个家族效力。   “您还记得我,真是荣幸。”雷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笑道。   伊斯维尔本以为他来这里是为了希尔戈,没曾想,雷在对希尔戈打了个友善的招呼之后,重新转向了伊斯维尔。   “克里格·普里迪少爷想要见您,”雷道,“不知您是否有空一叙呢?”   “当然,不过……”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转向希尔戈,后者摇了摇头,笑道:“我倒不清楚你还有这条人脉,那我就先走了,代我向克里格阁下问好。对了,这段时间我在别的地方有个任务,得先离开一阵,有事情可以直接从协会联系我。”   希尔戈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伊斯维尔则与雷一道走入了走廊。   目的地是22号贵宾席,伊斯维尔凝视着门口的那枚挂牌,若有所思。   门外一左一右守着两人,一个是先前在贝尔迪诺曾遇见过的兽人梅·布伦,另一个则是金发碧眼的高壮男人,伊斯维尔听雷唤他克顿。   见他们过来,门口二人双双行礼,接着为雷打开了门。   同样是先前见过的特纳坐在门边,见状他又冲三人分别行了一礼,接着转身走出了门外。   屋内坐着一名茶色头发的魔族,他衣着考究,身形瘦削,身下是一架宽敞的轮椅,两条腿裹在裤管里,显得衣服有些空荡。   “伊斯维尔阁下,久闻大名,”克里格·普里迪笑道,“我是克里格·普里迪,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不能亲自起身迎接您,请见谅。”   他安排伊斯维尔坐了,接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面上笑容不改:“我想您先前应该与普里迪家的人打过交道,我是肯佛·普里迪的异母兄长,对于家弟对您和您的朋友的冒犯,我非常抱歉。”   魔族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身为贵族,会有几个兄弟姐妹再正常不过,因而伊斯维尔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两人寒暄了几句,克里格状似不经意道:“说起来,赫提戈角斗场即将举行的竞技赛,您知道吗?”   见伊斯维尔颌首,克里格笑了笑,道:“实际上,我今晚与您会见,是有一件事要请求您。我想要得到角斗场,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他没有说“普里迪家族”,而是他自己想要。   “请您别急着拒绝。”克里格望向门外,就在下一秒,门被敲响了。   一旁待命的雷将门打了开,门外的侍从道:“阁下拍卖下的奴隶已经带来了,您看……”   “让她进屋来吧。”克里格笑道。 第164章   伊斯维尔回眸望去, 只见那名精灵奴隶弓着背走了进来,模样瑟缩,不安地飞快扫了一眼屋内三人, 又很快重新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我将这名精灵赠送给您, 您看如何?”克里格笑道。   伊斯维尔收回目光, 他面色沉静地望向克里格, 问:“您希望我为您做什么?”   克里格打了个响指,雷随即把那精灵带到了隔壁的单间。   “很简单,”克里格笑道, “我希望您能参加竞技赛, 帮助我拿到冠军。当然,您不必以普里迪的身份参加竞技,若最后赫提戈为您所有, 您只需要将角斗场转让给我即可。作为答谢, 我保证, 从今往后,出现在赫提戈以至我控制范围之下的所有精灵,都会摆脱奴隶之身,重获自由。”   言下之意便是克里格会买下他能控制的所有精灵奴隶,这条件称得上十分丰厚, 而伊斯维尔也相信,以普里迪家族的财力,履行这一承诺不在话下。   伊斯维尔笑了笑, 面上没有因为克里格的话掀起一丝波澜。   “您给出的条件十分让人心动,不过,我想, 您做这些不只是为了得到赫提戈角斗场吧?”   既然会将伊斯维尔的身份拿到明面上谈,克里格想必也没有过多掩饰自己意图的意思。   因而他望向伊斯维尔,坦诚道:“自肯佛从塞科斯特退学之后,因为某些原因得到了家族中部分长辈的支持,家父病重,现在我们二人正在争夺族长之位。   “实话告诉您,我与领主迪莫南打了个赌。若我能得到赫提戈,那么,在普里迪族长的争夺战中,我会得到她的支持。”   领主迪莫南吗?伊斯维尔记得她是魔族第二大领主,出自普里迪家族,细细想来,约莫还和克里格有几分血缘关系。   伊斯维尔听尤卢撒说过,普里迪现任族长明面上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克里格,另一个就是肯佛了。   作为约定俗成的规矩,尽管魔族比起血统更注重实力,但若是家族中有下一代候选人,那上一代即便再强悍,也只能挑选家中小辈支持。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扫了克里格身后的雷一眼,他背着手站在那儿,一如既往地镇定。   克里格有能力竞争族长之位,却又拜托伊斯维尔这个外族帮忙争夺赫提戈,除了手下并没有太多竞争力强的角斗士,或许……还因为他背后的精灵族。   果不其然,见伊斯维尔没有开口,克里格继续加码:“我可以向您保证,普里迪家族——至少在我控制下的那一支——绝不会参与侵略精灵族的战争。”   “这一切都建立在我们合作的基础上,是吗?”伊斯维尔垂眸,暗自叹了口气,“请饶恕我的得寸进尺,不过,您希望用什么方式来维系我们的合作呢?”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克里格意识到什么,他因此怔愣一瞬,随即绽开一个笑容。   “您希望怎么做?”他问。   伊斯维尔向他伸出手去,二人掌心相贴。   下一秒,克里格只觉一阵滚烫从掌心传来,他的双肩猛地一颤,但没有远离。   “如果您能履行自己的承诺,精灵族,包括我,将会成为您最忠实的朋友。”伊斯维尔收回手,语气平稳郑重,不能不让人信服。   克里格垂眸望向自己的手掌,一枚蔚蓝独眼在皮肤上一闪而过,随即消失不见。   他知道,若是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枚印记将吞噬他的灵魂。   “既然如此,我也得为您提供相应的帮助才是,”克里格笑道,“根据我的消息网,这次参加赫提戈竞技赛的大家族只有普里迪和斯瑞舍,当然,都是以个人身份参加。”   语罢,雷便为伊斯维尔拿上了一叠羊皮纸,伊斯维尔翻了几页,发现是一些有关魔族战士的情报。   “这一次,我和肯佛二人的目标都是赫提戈角斗场。这份资料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克里格道。   之后二人又交换了一些情报,结束的时候已经不早,伊斯维尔站起身,对克里格二人微一颌首:“很荣幸与二位结识,那我就先告辞了。”   “雷先生,送一送伊斯维尔殿下。”克里格望向雷,后者扫了他一眼,随即来到隔间前,将那精灵领了出来。   “对了,”克里格叫住了伊斯维尔,“我现在的提醒或许有些迟了,不过,您和您的朋友已经被魔王盯上了,请务必小心。”   “多谢您的提醒。很荣幸与您会面,再会,普里迪阁下。”伊斯维尔向克里格颌首,随即带着那名精灵离开了房间。   雷在他身后关上门,意味不明道:“您还真是霍得出去。”   “我不认为这是笔亏本的买卖,叔叔,”克里格摇了摇头,“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对手来得好些。更何况……”   他将空无一物的掌心冲雷挥了挥:“您听说了吗,斯瑞舍家族的首席魔法师安排在法顿岛海域的那条寒龙,被另一个人驯服了。那个不知名魔法师留下的印记,与我手心这个称得上一模一样。”   他清楚,若是伊斯维尔走投无路,必然会将目光放到赫提戈的竞技赛上,克里格目前依然在壮大羽翼,他不希望自己的下属会遇到伊斯维尔那样强劲的对手。   “我现在很庆幸,没有选择与他为敌。”克里格笑道。   与此同时,门外的布伦与特纳正在闲聊。   “我早些的时候看见肯佛大人进了11号贵宾席,”特纳道,“也不知今晚会不会过来。”   布伦向后靠在墙上,闻言嗤笑道:“就他还配你喊他一句大人?可算是抬举了他。”   一旁的克顿站得笔直,闻言向二人投来不赞同的目光:“虽然肯佛大人与克里格大人之间是竞争关系,但他毕竟也是现任族长的子嗣,就算在私底下,我们也得放尊重些。”   克顿向来如此死板,两人便也没当着他的面说,纷纷住了口。   就在他们思索着待会儿晚上要去哪儿喝酒的时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待看清最前方二人的面容,布伦暗自骂了一句什么,道:“说什么来什么。”   克顿刚推开门想向屋内二人报告来人,男子傲慢的声音便在背后响了起来:“许久不见,我们克里格少爷派头倒是愈发的大了,这守卫可是森严的很呢。”   来者一身华服,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两颊凹陷,从容貌看上去,倒与他身边的肯佛不是一家的。   克顿自然认得他们,这个一眼看去便纵欲过度的男子名为费托,算是家族里的旁支。   克里格虽才智超群,性格沉稳,只是他的体格与魔族公认的族长应有的强健完全搭不上边,因而在雷开始接近克里格之前,这个生母为奴隶的族长之子,在家族里基本上就是个透明人。   现任族长有同辈三人,重病的族长显然倾向于发妻所出的肯佛,年纪最轻的雷选择了克里格,剩下的就只有现任第二领主迪莫南了。   而迪莫南究竟想要选择谁,完全取决于这次赫提戈竞技赛的结果。   屋内二人也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克里格笑了笑,道:“费托阁下,好巧,居然在这里遇见您。还有肯佛,别来无恙?”   肯佛扫了他一眼,面露不屑,那名为费托的男子在背后用力捅了捅他,肯佛才勉强拉起一个微笑道:“别来无恙了,兄长。”   二人身后的护卫本想跟进屋来,但门外三人侧跨一步挡在了他们面前,意思不言而喻。   费托留意到了门外的僵持,笑道:“你们就在外边等着吧,别吓着克里格少爷。”   房门在身后关上,费托径自带着肯佛在沙发上坐了,他架着腿靠在那儿,简直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肯佛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奴隶,还说是谁把人给夺了去,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少爷您。那奴隶在哪儿?不知我们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克里格只是微笑,看上去完全不介意他话里话外的讥嘲:“我已经让人把她先带回去了,奴隶是小事,您要是想看,我随时给您送过去。不过,费托阁下也得注意身体才好。”   这话让费托面色变了变,他不自在地搓了搓凹陷的面颊,偏头望了一眼肯佛,却发现他一副神游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悄悄踢了他一脚。   肯佛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自进屋以来,他的目光便有意无意落在雷的身上,但对方只是对他露出了公式化的微笑。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克里格了,以往,当克里格还是一个透明人的时候,他就从来看不上这个奴隶生的哥哥,因而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族长之位是自己的,却没想到雷居然放弃了他。   这病秧子又有什么比他好的?   他阴沉着脸坐在那儿,全然没有发现雷的目光从他身上划过一瞬,接着暗自失望地摇了摇头。   几人一来二去的也就这么几句话好说,要打探消息也说不出什么来,在气氛彻底僵硬下来之前,费托便带着肯佛离开了。   克里格将他们送到了门外,费托瞥了肯佛一眼,刚想带着人离开,忽见肯佛上前一步,竟是弯下腰来伏到了克里格耳边。   “我永远也不会让奴隶生的残废坐上族长之位。”肯佛咬牙切齿道。   克里格面色不改:“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肯佛拂袖而去,克里格注视着他的背影,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第165章   那厢的伊斯维尔二人在克里格的安排下从后门离开了角斗场, 当呼吸到赫提戈外的新鲜空气,伊斯维尔却并没有觉得放松了多少。   从那场唯有尤卢撒失散的船难,到赫提戈的这场竞技赛, 再到今天与克里格的会面,总让他觉得, 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幕后黑手究竟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还是说, 是他多疑了吗?   彼时参加拍卖会的宾客早已散去,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那名精灵,发觉她依然垂着头,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   “您叫什么名字?”他问。   那精灵飞快瞥了他一眼, 声音轻得伊斯维尔险些没听清:“拉蓓特利。”   “拉蓓特利小姐, ”伊斯维尔重复,“您现在想先回去休息,还是先用晚餐?或者先找个地方买身衣服?”   拉蓓特利不太理解伊斯维尔的意思, 半晌才道:“先……先回去。”   伊斯维尔颌首, 他扫了一眼精灵脚踝上的脚镣, 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递给拉蓓特利:“您先解开镣铐吧,戴着不方便走路。”   拉蓓特利愣了愣,她接过钥匙,俯下身去在脚踝边比划, 伴随着咔哒一声响,脚镣应声落地。   见精灵拿着脚镣站起来,伊斯维尔不由得笑了:“您带着脚镣做什么?以后都用不着戴着了, 把它扔了吧。”   见拉蓓特利一动不动,伊斯维尔从她手里接过脚镣,径自丢到了角斗场门外的垃圾桶里。   “为什么?”拉蓓特利怔怔地问, “以后都用不上脚镣了吗?”   “当然了,”伊斯维尔笑道,“在雾兰,没有一个精灵是戴脚镣的。”   拉蓓特利的双眼微微睁大。   她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绸缎般的黑发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见了发根处的一抹金色。   接着她望向对方的耳廓,伊斯维尔见状,将披散的发丝掀起一缕,短暂解除了咒语,好让拉蓓特利看见自己削尖的耳廓。   “您,您难不成,是……”拉蓓特利震惊不已地张大了嘴,接着她意识到什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向四周飞快看了看,确认在场没有第三个人之后才放下心。   她约莫是在精灵故地尼雅芙被攻破之后就一直流落在外,因而不知精灵王子的样貌,也不清楚现在的精灵国度到底是什么样子。   伊斯维尔现在不方便向她说明,道:“叫我伊斯维尔就好。先回去吧,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回去之后我再向您解释,好吗?”   拉蓓特利拼命点头,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似乎还不适应过于轻便的双腿,多次险些跌倒,又在撞上伊斯维尔的前一秒堪堪停住。   伊斯维尔留意到她的窘迫,放慢了脚步以配合她的节奏。   “您还有别的亲人吗?”伊斯维尔问她。   “没有了,大人,”拉蓓特利小声道,“我家人都……只剩我一个了。”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道:“抱歉,是我来迟了。”   拉蓓特利一愣,吓得连连摆手:“不不,您能来就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又怎么会……”   一声焦急的呼唤打断了她,紧接着,一个绿色的身影跑了上来,死死握住了伊斯维尔的手:“阁下,您怎么才回来?”   乌姆斯特德本以为伊斯维尔在拍卖会结束之后就回来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险些冲去角斗场找人。   看见伊斯维尔身后的精灵,乌姆斯特德稍稍一愣,随即明白了当前的状况。   “这位,这位小姐……”乌姆斯特德有些犹豫,“要我帮什么忙吗?”   “确实有事情需要麻烦您,”伊斯维尔先问旅店老板又要了一间房,随即道,“明天能拜托您带这位拉蓓特利小姐去街上买几身衣服吗?我得再去角斗场一趟。”   “当然可以!不过您去角斗场做什么?”   “我要参加赫提戈的竞技赛。”伊斯维尔笑道。   此话一出,就连拉蓓特利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等等,赫提戈的竞技赛?”乌姆斯特德几乎要尖叫,“您为什么要去参加竞技赛?那地方危险得要命,您会受伤的!”   拉蓓特利虽然不知道乌姆斯特德又是什么身份,但她小声表示赞同:“是这样的,大人,赫提戈的角斗士都……很可怕。”   伊斯维尔安静地听他们说完,在乌姆斯特德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这是只有我能做的事。乌姆斯特德阁下,过些日子或许会有别的精灵来到旅店,也拜托您多加关照了。我已经告诉了旅店,相关的费用由我来出。”   语罢,他与两人道了晚安,转身往楼梯口走。   行至半途,他回想起拉蓓特利或许会认识尤卢撒,回头问:“拉蓓特利小姐,您在赫提戈见过一名银发的魔族吗?他叫尤卢撒·万汀,应该是这些日子刚来到赫提戈的。”   “尤卢撒·万汀?我知道他,”拉蓓特利绞尽脑汁地回忆,“他……他过得很不错,前两天当上黑手环之后,还分到了一个单间呢。”   伊斯维尔稍稍松了口气:“多谢您,今晚早些休息吧。”   乌姆斯特德目送伊斯维尔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蹲下身,抱住脑袋,发出无声的尖叫。   圣子大人啊啊啊啊啊!   他生无可恋地抬起头,才发现拉蓓特利还留在原地没有走。   “怎么了,小姐?”乌姆斯特德迅速调整好情绪,问拉蓓特利,“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拉蓓特利还不习惯被称为小姐,闻言她慌张了一瞬,弯下身去,低声道:“那个,我需要去服侍伊斯维尔大人吗?”   乌姆斯特德打了个激灵,忙道:“不必不必,阁下让您休息,您就去休息吧。”   拉蓓特利懵懵地点头,又问:“那您呢?”   “我?哎,我有手有脚的,哪需要人服侍呢。”乌姆斯特德尬笑一声,好歹是把拉蓓特利推回了房间。   而任凭乌姆斯特德如何尖叫,伊斯维尔也不会改变他的主意,第二天早晨,伊斯维尔便前往赫提戈角斗场报名参加了三天后的竞技赛。   为了避免被认出来,伊斯维尔套上了长斗篷和半脸面具,看上去就像个不好对付的寻常人类。   报名大厅热闹得很,伊斯维尔排了半小时才轮到,用“迪斯”的假名报名之后,得知在正式竞技赛之前,还需要经过角斗场的初步筛选才能上场。   伊斯维尔对这个规定表示理解,想来赫提戈分一杯羹的人只多不少,要是让每个人都上角斗场比划比划,说不定到明年都打不完。   筛选的场地在大厅后方,临时搭建的简易擂台排列成行,黑手环的角斗士站在那儿,与报名的选手对打。   伊斯维尔环顾一圈,没有见到尤卢撒。   他便随便挑了一列队伍上场,对方是一名浑身伤疤的魔族,看见伊斯维尔的模样,他也没有很在意,象征性的问候之后便冲了上来。   伊斯维尔侧身避开对方的拳锋,顺势扣住他的小臂轻轻一拧,那角斗士还没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一旁的记录员见状也愣了愣,接着飞快地在伊斯维尔的名字上打了个勾。   伊斯维尔俯身将那角斗士扶起来,对他微一颌首,接着转身走下了擂台。   他本欲直接离开,忽听不远处的擂台上传来了不知什么人的嘶吼声。   “开什么玩笑,让赫提戈的角斗士来测试我们的水平?谁给你们这群奴隶的胆子?”   伊斯维尔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报名者正揪着角斗士破口大骂,约莫是初次筛选没能合格,便把气撒在了角斗士身上。   那角斗士归根结底也是奴隶,面对闹事的人也不敢反驳,光是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记录员,然而记录员似乎也不想惹事,他冲着那角斗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挨一顿打别还手。   伊斯维尔眉头微拧,正欲上前阻拦,忽见一名看守打扮的人拨开闹哄哄的人群,径直走进了大厅。   他显然也看见了擂台上的纠纷,揪住身边的人问了一句什么,得到的回答让他掀了掀眼皮。   伊斯维尔似有所觉,他后退一步让出道来,只见那看守纵身一跃翻上了擂台,一伸手扣住了那闹事者的后脖颈。   眼前黑影一闪,那闹事者便被掀下了擂台,四脚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角斗场不欢迎胡搅蛮缠的废物。”米哈格冷声道。   看守们将那闹事者拖了下去,这出闹剧就算这样结束了,看热闹的人群也各自散了开。   伊斯维尔见混乱平息,也没有久留,径自离开了角斗场,只是把那看守的模样印在了脑海中。   而那名为米哈格的看守径自走进了角斗场,他下到了赫提戈地下四层,在走廊尽头的单间推门而入。   这是间挺宽敞的办公室,专属于角斗场明面上的主人,奥舍爵士。   米哈格在爵士对面的软靠椅上坐了,他半睁着迷离的眼睛,将一叠文件交给了奥舍:“目前收到了很多针对那赏金猎人的意愿书,您可以看看。”   “没必要,就这么一场比赛,那群老抠能出多高的价?”奥舍翻了个白眼,不屑一顾,“吊着他们,待竞技赛过去,他的身价自然会翻了倍地涨。”   “或许到时候的角斗场主人就没有这个意愿了。”米哈格淡淡道。   提到这个,奥舍就不由得心烦。   “该死,到底为什么会把这么大块肥肉拱手让人?”爵士烦躁地揉乱了自己本就不算浓密的头发,一根掉了毛的尾巴在他身后烦躁地甩动,“真不知道……”   奥舍后背一凉,他望向对面的米哈格,却见看守漠然的眼睛缓缓睁开,尚且完好的右眼锐利得让人心惊。   “……那些大人到底有什么深意,”奥舍立刻改口,“作为角斗场明面上的主人,我也得为他们的利益发愁不是?虽然我脑子愚钝,猜不到大人们在想什么,但他们想必不是自愿放弃的赫提戈,否则何不直接把角斗场转手呢?若是一番争斗下来,这角斗场还能在大人们的手里,那岂不是更好?”   他的话让米哈格陷入了沉思,就在奥舍认为米哈格要回绝的时候,看守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又变回了那副颓丧的死人样子。   “如果您觉得这样做更好的话。”他说。   奥舍嘿嘿笑了。   “当然,我肯定是把赫提戈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啊。”他忙不迭道。   三天后,赫提戈角斗场规模空前的竞技正式开始。   这次竞技的赛制是再简单不过的淘汰赛,报名的参赛者将与赫提戈角斗场的角斗士们打乱了随机分配,在几轮晋级赛过后,最终的胜者将把赫提戈角斗场收入囊中。   伊斯维尔早早地便到了准备室,窄小的空间里面挤满了人,空气中飘浮着一股皮革和汗液混杂的古怪味道。   他没有特意准备,只是带了最基本的护具,最讲究的要数脸上的面具,伊斯维尔将固定的细绳系在脑后,仔仔细细绕了几圈,打了一个精细的结,以免在战斗途中脱落下来。   也不知道尤卢撒今天会不会上场。   伊斯维尔边将护腕往手臂上扣,边想。   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凑了上来:“您一个人?”   那是一个黑发深肤的魔族,他半弓着背,看上去有些鬼祟。   见伊斯维尔颌首,魔族刚想说什么,突然,伊斯维尔身后传来一股推力,让他打了个趔趄。 第166章   伊斯维尔下意识扶住面前的墙以稳住身形, 回头望去时,却见是一名年轻魔族。   一般的参赛者不允许带仆役到后台来,但这魔族身边却跟着两名仆从, 此时正手忙脚乱地帮他佩戴护具,里三层外三层的, 看上去相当专业。   “你就是我第一场比赛的对手, 迪斯?”那魔族上下瞟了伊斯维尔一眼, “看上去没什么战斗力啊,看来你运气还算不错,不过倒霉的是, 第一场比赛就遇上了我。”   伊斯维尔意识到, 此人或许就是他第一场比赛的对手夸库·贝斯忒。   乌姆斯特德在赛前简单调查了伊斯维尔的对手,据他所说,贝斯特是个在魔族排行中等的家族, 夸库在其中算是最年轻的那几个, 行事狂放, 只是不知道实力如何。   那深肤魔族显然也认识这个人,见状眼中不禁闪过一抹轻蔑,回嘴道:“我还以为,不要以貌取人这个道理是个家族都会告诉他的成员们。”   这话惹恼了夸库,他下意识地抡起拳头, 身边的仆役忙劝他:“少爷,后台不允许争斗,否则会被取消资格的。”   夸库看上去是作威作福惯了, 但也担心自己因此被取消资格,生生将怒气按了回去,接着狠狠瞪了那深肤魔族一眼:“你给我等着!还有你, 迪斯,第一场比赛,你就等着被我好好收拾一顿吧。”   撂完狠话,夸库便像莫名其妙地来那样莫名其妙地走了。   伊斯维尔并没有把夸库的话放在心上,他收回目光,转向那名深肤的魔族:“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魔族立刻自我介绍道:“您叫我贾登就好。我就直接问您了,您有没有意愿为斯瑞舍家效力?我保证报酬丰厚得超出您的想象。”   是家族找来招揽人才的?   “抱歉,我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家族的意愿。多谢您的邀请。”语罢,伊斯维尔便转身离开,没有给贾登继续劝说的机会。   贾登见状也没显得泄气,他挠了挠脑袋,嘀咕了一句什么,接着转身找寻下一个目标去了。   伊斯维尔来到看台之上的时候,场上恰好结束了战斗,只见一名红脸的魔族死死压住他可怜的对手,一手抓住对方的大臂,猛一使劲,竟是生生地将对方的胳膊给扯了下来。   这一血腥的场景引发了观众高亢的欢呼,一时间竟盖过了对方撕心裂肺的惨叫。   而那魔族大笑着站起身,猛地将那条断臂抛向空中,赤|裸的侧腰上有一个双头火鸟的烙印。   是肯佛的人。   伊斯维尔注视着奴隶们将那仍在惨叫的失败者抬了下去,眸光晦暗不明。   半晌,他在观众席上扫了一眼,接着收回视线,转身走回了后台。   他前脚刚走,一个银发的身影便从另一侧走上了看台。   黑手环的角斗士们被特许在观众席上观赛,距看守们所说,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观察潜在的对手,为之后的对战做准备。   虽说赫提戈是主动举办的这场竞技,尤卢撒却觉得,他们对于将角斗场拱手让人这件事非常不情愿。   他猜测或许竞技赛是角斗场背后的家族的意思,但这和他关系不大。   莫达涅斯来赫提戈这么长时间,显然也是第一次亲自坐在观众席上观战,他显得很好奇,伸长脖子往外瞧,想看看赫提戈又来了些什么牛鬼蛇神。   尤卢撒对来了什么人不感兴趣,唯一让他挂心的只有伊斯维尔。   他猜想伊斯维尔这些天大概是不会闲着的,只是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只希望……不要太出格。   时间一晃到了下午,其他角斗士们多多少少上了几次场,只是尤卢撒和莫达涅斯运气不佳,第一场比赛要到明天才开始。   半天下来,莫达涅斯也有些倦了,精灵的教养让他勉强端坐着,其他的角斗士早就已经躺的躺,睡的睡,有些直接脚底抹油开溜了。   而就在这时候,角斗场上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当那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尤卢撒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尽管对方那一头金发已经被不知什么物质染得深黑,上半张脸还覆盖着一张厚实的半脸面具,但那从容优雅的气度,尤卢撒还没有从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看见过,这一认知让他倏然站起了身。   他身边的莫达涅斯吓了一跳,惊讶地望向尤卢撒。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莫达涅斯奇道。   ……因为那是你们王子。   “……没有,我去趟卫生间。”尤卢撒轻咳一声,和看守知会了一句,匆匆离开了。   这么着急?刚刚不是才去过吗?   莫达涅斯搞不太明白,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坐在观众席上正看着的,是自家王子的比赛。   角斗场对黑手环的角斗士管理通常不那么严苛,只要人还在角斗场内,又不惹什么乱子,基本想去什么地方都行。   原来的位置人多眼杂,为了避免自己有什么异常被人看出来,尤卢撒在观众席上挑了一个相对隐蔽又视野较好的位置坐了下来。   角斗场上,伊斯维尔的比赛已经开始了。   这是伊斯维尔的第一场比赛,只见对手穿了成套的防具,表面被擦得崭新发亮,其精细程度一看就是出自于矮人之手,看上去不像是来参加角斗,倒更适合上战场。   “要是你输了,就过来做我的奴隶!”夸库嚷道,“虽然你只是个普通人类,但总应该知道,在魔族败者要对胜者无条件服从的规矩吧?”   尤卢撒一眼便看出对方只是个花架子,他并不知道伊斯维尔与这人又有什么仇怨,只是觉得对方说的话十足地惹人生厌,情不自禁捏紧了拳头。   蠢货,自己都说了伊斯维尔不是魔族,还让他守魔族的规矩干什么?   观众席上的大部分观众不大看得出两人之间的差别,只是觉得伊斯维尔光是戴了个半脸面具,必然没什么经验,加上夸库这一番叫喊,当下嘻嘻哈哈地笑出了声。   “那要是你输了呢?”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问。   夸库没理他,因为开战的号角已经响了起来,他当即疾冲而出以抢占先机,紧接着一拳挥出。   尤卢撒一眼便看见他的拳锋处戴着细小而锋利的尖刺,若是被刺中,怕不是得被深深刮下几块肉来。   赫提戈并不禁止使用武器,暗器之类的更是数不胜数,只是伊斯维尔手无寸铁,一些观众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只是夸库的动作过于沉重,伊斯维尔却也丝毫没有被夸库方才的那一句话影响心情,稍稍偏头便避开了他,两条腿甚至没怎么动。   大概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身上装备又过于沉重,以至于夸库一拳未中,竟是直接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往前倒下去。   他拼命挥舞双臂以稳住身形,却无济于事,伊斯维尔甚至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他一下,夸库便砰一声面朝下跌倒在地。   在场的观众都没料到,这人比赛前话放得那么大,居然这么一下就轻轻松松倒了,让人怀疑他究竟是怎么通过的初试。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轰笑,听得夸库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伊斯维尔倒是面色不改,他在夸库身边蹲下,轻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夸库早已丢脸丢到了家,闻言哪还有什么拒绝的意思,当下点头如捣蒜:“快帮我把这些装备解下来!”   伊斯维尔闻言,双手娴熟地摸到侧边,解开了固定装备的绳索,伴随着几声沉重的声响,装备应声落地,伊斯维尔定睛一看,对方竟是套了两套在身上。   夸库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爬起来正要继续打,忽觉后颈一麻,未来得及反应,便翻着白眼栽倒下去。   胜负已分,观众却没有显得多激动,原因无他,这场比赛着实是过于儿戏,别说让他们热血沸腾,连兴致都没怎么调动起来,嗓子倒是哑了,不过是笑的。   他们松懈下去,纷纷感叹伊斯维尔运气好。   尤卢撒目睹了全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啧,可算是淘汰了,伊斯维尔不打他,尤卢撒都想揍他。   伊斯维尔向观众席行了一礼,正欲转身回到后台,忽觉背后传来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他回望过去,却见观众席的角落,一名带着骷髅面具的银发青年站在那儿,见他回望过来,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冲他遥遥点了点头。   伊斯维尔顿了顿,同样回以问候,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很快转身离开了。   第二场的对手是一个身形瘦削的人类,名为塔齐安,左臂用一条灰扑扑的布紧紧缠住,伊斯维尔本以为他是个奴隶,但对方并没有戴着那个标志性的黑手环。   在两人真正对上之后,伊斯维尔发现,对方一招一式皆是狠辣,几乎处处都往死穴打,只是力量有余而技巧不足,与伊斯维尔见过的一些角斗士十足相似。   伊斯维尔没有拖延的习惯,在摸清了对方的路数之后,他接下对方的连续出拳,趁着对方抬腿猛踢的功夫,绕到了他的背后,以一记干脆利落的手刀结束了战斗。   他的风格与大多数魔族都不大相同,举手投足皆是干脆而优雅,观众们本以为他上一场比赛是碰运气,没想到真有点东西,观众席爆发了小小的欢呼。   伊斯维尔今天的两场比赛就算是结束了,他走回后台,有一人迎面走上来,笑道:“恭喜你。” 第167章   伊斯维尔抬眸, 却是贾登,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魔法师,看上去是个人类。   伊斯维尔颌首, 礼貌回道:“谢谢。但打赢他们没什么好骄傲的。”   对方想来是奴隶出身,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 一招一式全靠自己摸索, 而伊斯维尔自幼便接受精灵王族的教育, 享受的资源比他们要好上太多,他并不认为打败那些奴隶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换句话说,若要因为这样称得上欺侮的胜利沾沾自喜, 那才应该羞耻。   贾登闻言愣了愣, 他目送伊斯维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眸光晦暗不明。   察觉到身边同伴的脊背倏然紧绷,贾登不由得问:“怎么了, 萨第?”   “他身上……”萨第惊疑不定地注视着伊斯维尔的背影, “你还记得我的老师先前安排在法顿岛海域附近的那条寒龙吗?半年前, 它与老师断了联系,前段时间我再次见到它的时候,发现老师留下的标记被旁的人覆盖了。”   贾登意识到什么:“你的意思是……”   魔法师颌首,面色凝重:“这个迪斯身上散发的魔力,可以说与那个标记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   “如果你的感觉没错, ”贾登喃喃,“那事情可就有趣起来了。”   看完伊斯维尔的两场比赛,尤卢撒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单间。   还没等他休息会儿, 便有一名看守推门而入:“奥舍爵士让你过去一趟。”   尤卢撒没问什么,当下便去了奥舍的办公室。   他抵达的时候,米哈格刚好从门里出来, 与他擦肩而过。   他约莫是刚和奥舍商议完要事,尤卢撒并不好奇他们又聊了些什么有的没的,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另一件事情上。   从米哈格手里拿着的信件中,他嗅到了一股几乎刻入他骨髓的奇特花香。   与他母亲信件中的添笔一模一样。   他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侧转身子,向着米哈格点了点头。   看守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尤卢撒关上房门,转向屋内的奥舍爵士:“什么事?”   办公桌后有一把椅子,奥舍爵士也没让他坐,径自开口道:“你今天见了那个叫迪斯的参赛者吗?”   迪斯?尤卢撒记得那是伊斯维尔用的假名。   “有点印象,”他不动声色道,“他怎么了?”   “目前他还没有展现出真正的实力,但我认为他是个很大的威胁。我打算选你和他对阵,你觉得怎么样?”   最后那句话完全是例行公事的表面工作,奥舍爵士显然没有征求尤卢撒意见的意思,当然,他也没想过尤卢撒会拒绝。   而尤卢撒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从奥舍爵士的办公室出来之后,尤卢撒环顾走廊,米哈格当然早已离开了,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缕奇特花香,暗示着方才的遭遇并非尤卢撒的幻想。   离开雾兰之后,尤卢撒多方寻觅带有类似花香的墨水,都一无所获,却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碰上了。   他当然不会就此认为米哈格与他母亲的事有多紧密的联系,正相反,或许……   有联系的,是米哈格背后的人。   曼克拉……这个名字出现了太多次,先是精灵族,再是角斗场,现在还与他母亲的死有了牵扯,让尤卢撒不得不怀疑,他们在下一盘极大的棋。   身后传来看守的脚步声与喧闹声,尤卢撒按捺下心底躁动,迅速离开了这里。   *   当天晚上,乌姆斯特德给伊斯维尔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宴会。   不出伊斯维尔所料,乌姆斯特德带着哥莱瓦认真看完了他的两场比赛,因为拉蓓特利看上去很想亲眼目睹自家王子战斗的英姿,因而乌姆斯特德顺带给她买了票。   “这才第一天,”伊斯维尔颇有些无奈,“就算要庆祝也太早了些。”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真的在竞技赛中取得了头筹,乌姆斯特德会把聚会开个三天三夜。   拉蓓特利自发担起了斟酒的工作,闻言忍不住小声道:“可您很厉害。”   “当然了,”乌姆斯特德附和,“要我说,伊斯维尔阁下得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伊斯维尔接过酒壶让拉蓓特利坐下,两双称得上热切的眼睛让他有些头疼。   之前姆斯特德似乎还没有那么激动,难不成是拉蓓特利来了之后两人有了共同话题?   拉蓓特利能变得活泼也是件好事,因而伊斯维尔也没有泼他们冷水,陪着他们结束了这场宴会。   晚餐之后,伊斯维尔拒绝了乌姆斯特德陪同的请求离开了旅店,带着哥莱瓦在附近闲逛。   独自一人的时候,伊斯维尔总是忍不住想起尤卢撒。   他在角斗场过得好吗?会不会饿着肚子,会被人欺负吗?   他想必过得不怎么好,奴隶的地位总是很低,尽管尤卢撒现在是个黑手环的角斗士,但如果看守们想欺侮他,尤卢撒也没办法反抗。   伊斯维尔越想越觉得担心,他摸了摸哥莱瓦的背,正欲折返回旅店去,忽觉后背一沉,不知什么人从身后撞了上来。   他回过头去,却见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身材干瘦,面颊上刻着一个蝎子的印记。   这印记让伊斯维尔顿了顿,而对方似乎是觉得他受了惊吓,飞快地上下打量他。   就在这时,伊斯维尔听见街道那一头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那少年吓了一跳,当即拽住伊斯维尔的胳膊,把他拽进了最近的小巷。   匆忙赶来的是一队巡城骑士,他们看上去像是在追捕什么人,一眼便见到了站在巷口的伊斯维尔。   “你刚刚有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从这边跑过去吗?”骑士问,接着仔细描述了对方的样貌。   伊斯维尔耐心听完了对方的话,接着往道路的另一头一指,道:“我方才是看见一个身影从这边跑过去,和诸位的描述有些相似,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那人。”   “该死,跑得真够快的。”领队的骑士骂了一句什么,将手下分为数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飞快离开了。   待最后一个骑士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伊斯维尔才回过身去,笑问:“您还满意我的回答吗?”   他提起手中的油灯,照亮了抵在自己腰间的匕首。   那少年狐疑地打量着伊斯维尔,并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匕首又使劲顶了顶,对方似乎是想杀伊斯维尔灭口,但又觉得就这样杀了刚刚帮过他的人不太妥当。   犹豫片刻,少年从腰间掏出一截细绳,绑住了伊斯维尔的手,凶巴巴道:“跟我过来。”   伊斯维尔也没反抗,他伸出双臂让少年缚住自己的手腕,状似无意地问:“您面颊上的蝎子是从哪来的?”   “哪来那么多话?”少年不耐烦地答,“跟着走就是了。”   他领着伊斯维尔拐进小巷子,时不时回头看看他有没有在搞什么小动作,而伊斯维尔每次都回以一个微笑,这让少年又飞快地转过头去,半晌不看他。   最后的目的地是一间临近港口的小屋,坐落于一条幽深阴暗的小巷子里。   少年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板,紧接着,一道脚步声从屋内传来,一人警惕地问:“谁?”   “马修。”少年回答。   门吱嘎一声打了开,后面站着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伊斯维尔立刻认出了他:“您是……塔齐安阁下?”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来者居然是伊斯维尔,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名为马修的少年,接着一把将两人拽进了屋内。   进门是一间小厅,一名女子和一个孩子围坐在桌旁,听见动静纷纷扭头望向门口。   马修将他今晚的遭遇仔细说了,伊斯维尔这才知道,他是因为在角斗场附近徘徊,被巡城骑士认为可疑,这才遭遇了他们的追捕。   听完他的话,塔齐安眼皮跳了跳,道:“你就这么把他带回来了?也没捂住他的眼睛什么的?”   马修愣了愣,犹豫道:“需要这么做吗?”   塔齐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正欲说话,那女人便从桌边走了过来:“有什么事坐下再谈吧。我是沙尹特,这孩子叫安默。”   他指了指左边那个男孩,伊斯维尔觉得对方的面孔有几分眼熟。   而那男孩看见伊斯维尔便跳了起来,用魔族语说了些什么,沙尹特仔细听着,面色不改,再投向伊斯维尔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温和。   “安默说您之前在港口帮了他,迪斯阁下,”她道,“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伊斯维尔望向那少年,对上他的目光,安默的眼神羞怯地游移了一瞬,接着又转回来,冲他轻轻点了点头,伊斯维尔记起来,他们曾在港口见过。   伊斯维尔向他微笑颌首,那少年的目光落在精灵被紧缚着的双手上,当下从椅子上跳下来,为他松了绑。   沙尹特在几人之中约莫是类似于领袖的人物,她请伊斯维尔坐了,目光带着打量,却不让人觉得难受。   “很抱歉将您卷入我们的事情中,但我想您能理解,我们对于不了解的人物总会抱有警惕,”沙尹特道,“毕竟我并不认为马修这孩子有能力在您非自愿的情况下将您挟持到我们这儿来。”   见塔齐安赞同颌首,马修不大高兴地瘪了瘪嘴,刚想说什么,就被沙尹特用一个手势打断了。   “您猜的没错,”伊斯维尔笑道,“我来到这里确实有自己的目的。恕我冒犯,请问马修阁下面颊上的印记是从何而来?” 第168章   马修指了指自己面颊上的蝎子, 似乎不大情愿回答,在沙尹特的注视下,他才慢吞吞地道:“是奴隶, 从赫提戈角斗场出来的奴隶,身上都有类似的烙印。”   似乎是要验证他说的话, 塔齐安随即伸手扯下小臂上的绷带, 向伊斯维尔展示其下覆盖的皮肤, 赫然是一枚一模一样的蝎子印记。   “凡是进入赫提戈的奴隶,都会被打上类似的烙印,试图反抗的奴隶会受到印记的惩罚。您又为什么对这印记感兴趣呢?”沙尹特问。   “我曾追查过这印记的主人, ”伊斯维尔道, “不知道这印记是否有什么方法能够去除?”   既然赫提戈的奴隶都要被打上这个印记,那尤卢撒想必也有,要是让它一直放着, 也不知心里该有多难受。   沙尹特笑了笑, 道:“若是我们知道的话, 早自己将这个印记给去除了。即便奴隶几度流转,烙印也会一直存在,象征着他们的出身……听说只有打下烙印的魔法师才能将印记去除,就像召唤术那样。不如说,这种魔法就是一种召唤术。”   伊斯维尔一顿, 他抬眸望向沙尹特,发现对方那双温和的眼里满是他看不懂的思绪。   打下烙印的魔法师……召唤术……   伊斯维尔脑中灵光一闪,只是这提议听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冒犯, 他的目光在屋内其他三人身上一一划过,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如果能将这印记覆盖之后再去除呢?”   “您的意思是重新施加一个召唤术?”沙尹特不由得拧眉, “可我们又上哪儿去找这种级别的魔法师呢?等等,难道您……”   伊斯维尔颌首:“若诸位能够信任我的话。”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只有听不懂通用语的安默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   沙尹特顿了顿,歉意道:“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们毕竟……”   “让我试试吧,”沙尹特的话还未说完,另一个人便打断了他,几人回头一看,是塔齐安,“反正我也已经落选了,就算在这儿出了意外也不算亏,是吧?”   沙尹特不赞同地望向他,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最终沙尹特叹了口气,还是没有反对。   “希望您不是在随口说说。”塔齐安望向伊斯维尔,伸出了自己的小臂。   他其实不太相信像伊斯维尔这样擅长体术的人居然还会用召唤术之类的魔法,但这印记留着对他们来说始终是一个伤疤,他又不能让其他两个孩子冒险,似乎只有让他来实验最理所应当。   马修看上去有些紧张,他挪到年纪最小的安默身边,捂住了他的眼睛。   “请放松,”伊斯维尔安慰,“不会有事的。”   他伸手覆上塔齐安小臂上的印记,红色的魔力随即流淌而出。   塔齐安觉得小臂一阵炽热,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伊斯维尔紧紧攥住了胳膊,只好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嘴,以按捺几乎控制不住的叫喊。   当伊斯维尔松开了手,示意塔齐安已经完成了之后,他甚至不敢睁眼看看自己的胳膊。   直到马修发出小声的尖叫,塔齐安才慢吞吞地睁开眼,鼓起勇气望向原本覆盖着蝎子印记的位置。   在看清那片光滑的皮肤后,塔齐安缓缓瞪大了眼睛。   那印记消失了。   “没了?真的没了?”塔齐安不可置信地反复打量着自己的小臂,“不是什么障眼法之类的吧?”   他反复搓揉着那片皮肤,直到确认那印记是真的消失了,才低低骂了一句什么,猛然抬起了头。   “你真是魔法师?我还以为……”塔齐安望向伊斯维尔,不由得磕巴起来。   其余三人也皆是震惊,沙尹特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带了几分复杂,马修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低头和安默说了几句什么,男孩面上的困惑被惊讶取而代之。   伊斯维尔见状也松了口气,既然这印记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消除,那尤卢撒那边就不用担心了。   “如果您不介意,我或许可以帮上些别的忙。”伊斯维尔看了看其余二人,马修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想要消除身上的印记。   见伊斯维尔将目光投向她,沙尹特抿唇,道:“很感谢您的好意,但在此之前,我能知道您帮助我们是为了什么吗?”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因为我的爱人被送进了赫提戈。”   “所以您才要参加竞技赛?”塔齐安问。   见伊斯维尔颌首,塔齐安飞快看了一眼沙尹特,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沙尹特无可无不可,在她的默许下,马修凑上前来,让伊斯维尔用他那在他们眼里十足奇妙的魔法。   这一过程要不了多久,很快,马修兴奋地摸着自己光滑无痕的皮肤,乐得手舞足蹈。   伊斯维尔望向安默,后者却摇了摇头。   “安默还不是自由身,”马修为他解释,“他今晚是受主人的命,来给沙尹特小姐送东西来的。”   话虽如此,安默却不停摸着马修的脸,一遍又一遍,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看上去也很为他高兴。   沙尹特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见两个孩子这样高兴,她终于是没说什么。   伊斯维尔看出她有话要说,便在桌边坐了下来,目光温和地望向她。   事到如今,不论出于何种角度,沙尹特都没有再警惕伊斯维尔的道理。   她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想您应该看出来了,我们是一个基本上由奴隶组成的团体。这些孩子原本都是赫提戈的一员,通过各种机缘巧合,他们来到了我这里。我们的目的……是解放所有奴隶。   “如果您愿意,可以称我们为‘无名’。”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那诸位参加竞技赛,也是为了让赫提戈的奴隶都重获自由?”   见伊斯维尔一时无言,沙尹特笑笑:“解放所有奴隶,很天真的愿望,不是吗?”   她其实并不认为伊斯维尔能够理解他们,沙尹特并不怀疑伊斯维尔的善心,但也仅此而已,他看上去太单纯,大约是个出生于贵族人家的少爷,教养极佳,对人间疾苦有最基本的同情,却并不了解。   沙尹特并不会因此埋怨他们,因为她曾经也是这样。   就像沙尹特所想的那样,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问:“我并不认为这是空谈,但我能问问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沙尹特笑了,她望向屋内的其余三人,此时此刻,他们都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两人的对话。   “奴隶并不是活该挨打的,”沙尹特轻声道,“或许奴隶是主人的所有物,他们低人一等,生来便要任打任骂,没有丝毫尊严可言。但至少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多合理的制度。”   伊斯维尔注视着她,沙尹特没有明说,但他意外地理解了沙尹特的未尽之言。   可他们都是人啊。   伊斯维尔一时无言,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让他几乎难以注视沙尹特的眼睛。   这是制度。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   但这种以一部分人的自我为代价的制度,真的好吗?   伊斯维尔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此前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思维不够活跃的人,但现在他想,或许是他想得太少了。   他想到了尤卢撒,或许尤卢撒能在他的帮助下重获自由之身,但其他人呢?其他那些或许终其一生都没办法呼吸自由空气的人呢?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有些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另一些人却一生都无法接触,甚至难以想象?   他见得多了,便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伊斯维尔不明白自己的傲慢是从何而来,但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来过,尝过,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滋味。   “如果您愿意的话,”塔齐安打断了他的思绪,“说不定可以作为我们的同伴呢?拯救您的爱人和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不是吗?”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歉意道:“我很愿意为诸位效劳,但很抱歉,我已经与别的人达成了协议,怕是没办法与诸位合作了。”   沙尹特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她抬头扫了一眼时钟,温声用魔族语对安默说了句什么。   奴隶少年闻言立刻跳了起来,他匆匆地向屋内众人行了一礼,接着慌慌忙忙地跑了出去。   伊斯维尔随即起身,道:“我想我也该离开了,如果还有什么能为诸位效劳的,请尽管来找我。”   他留下了自己下榻旅店的名字,接着离开了小屋。   伊斯维尔走到道路尽头,再次驻足回望过去,与他来时一样,小屋门扉紧掩,与巷子里的所有建筑那样,安静地、不起眼地排列在那儿。   晚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伊斯维尔垂眸,掩去眼里的茫然。   说没有触动是假话,但仅依此,还不足以让伊斯维尔莽撞地下定决心。   没有人能准确地认定一项制度到底正确与否,也没人知道当旧的一切都随风而去,在那片废墟上会生长出怎样的花。   乱世。他想。   乱世之中,谁能幸免呢?   *   那之后的几天,旅店迎来了一位新的精灵,名为芙洛。   她是精灵族迁移之后才出生的精灵,由于做奴隶的时间不算长,个性比拉蓓特利跳脱许多,没多久便与她打成了一片,连带着拉蓓特利都开朗了些。   而伊斯维尔又连打了数场比赛,虽说没怎么用过魔法,但打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就在参加竞技赛的选手只剩十几人的时候,伊斯维尔遇上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对手。 第169章   名单是乌姆斯特德最先取来的, 比起伊斯维尔,他更在意类似的事情,每次都会在伊斯维尔上场之前早早地收集好情报, 只是这次回来,他面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   “他们居然把您和那个万汀安排在一起了, ”乌姆斯特德嘀咕, “难不成是想让您直接出局吗?”   尤卢撒现在是角斗场的热门角斗士, 自他进入赫提戈以来无一败绩,每次比赛的押注比率都是一骑绝尘,而他也从未让他的支持者失望过。   伊斯维尔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却没显得过于担心。   尤卢撒还不知道他的打算, 或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他。   很快,二人对阵那一天到来了。   由于竞技赛已经经过了数天,平常的比赛观众席上人数都是寥寥无几, 尽管现在比赛已经进入到白热化, 但一整天下来角斗场基本上也坐不满人。   然而,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二人的比赛却是座无虚席。   这并不奇怪,两人都是这次竞技赛的大热选手,尽管他们都是赫提戈的生面孔,但角斗场向来没有尊重前辈一说。   押注的队伍排起了长龙,乌姆斯特德也凑热闹买了一份, 不出所料,他押的是伊斯维尔。   “买万汀的人居然比买您的更多,”乌姆斯特德气呼呼的, 看上去不大服气,“真是有够没眼光的。”   之后他便意识到这句话说得不大妥当,他尴尬地轻咳一声, 去打量伊斯维尔的反应,但对方似乎没留心听他说话,发现他望过来,伊斯维尔才回神。   “抱歉,您刚才说了什么?”伊斯维尔问。   “不,没什么,”乌姆斯特德尬笑道,“您在担心吗?”   伊斯维尔顿了顿,意外地竟是承认了:“确实有些。”   “您用不着担心的,”乌姆斯特德试图安慰,“您一定也能赢下来。”   伊斯维尔笑笑,没有说话。   观众的反应比伊斯维尔想象得还要大,二人刚露面,铺天盖地的叫喊便淹没了他。   “迪斯,干他!让那个目中无人的银发骷髅看看你的能耐!”   “之前他害我丢了一千魔金,真是见鬼!别手下留情,把他的面具打下来!”   在观众席震耳欲聋的呼声中,对阵的二人终于入场。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门走出来的时候,伊斯维尔不由得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番。   是不是瘦了?也不知这些日子有没有饿着,看上去像是没有受伤的,尤卢撒之前的比赛伊斯维尔都有看,通常都是飞快结束战斗,只是不知道私下里有没有被欺负。   尤卢撒似乎从伊斯维尔那张半脸面具之下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他歪了歪头,伊斯维尔觉得他可能是笑了。   头顶响起号角声,在整个决斗场里回荡,二人对战正式开始。   尤卢撒后退一步,向伊斯维尔勾了勾手。   “来吧。”他道。   伊斯维尔长出一口气,下一秒,尤卢撒便迎了上来。   他速度极快,伊斯维尔立刻举臂格挡,堪堪挡住了对方的第一击。紧接着尤卢撒的小臂便砸了下来,伊斯维尔立刻以一记直拳挡开,拳锋擦过尤卢撒的面具,掀起一阵痛麻。   须臾间,两人便从角斗场的中心打到了角落,一招一式皆是凌厉,虽不像某些角斗士那样招招往死穴去,却让观众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就像不禁暗器那样,赫提戈允许使用最简单的魔法,以往尤卢撒也会用上黑魔法进行辅助,只是今天,他没有任何用黑雾的打算。   他们当然不可能对对方下死手,但今天,成百上千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若是显出几分敷衍的态度来,当场就会被发现,为此丢了晋级的机会就糟糕了。   两人先前切磋的次数只多不少,但每次都是点到即止,像今天这样用了大部分力量倒是第一次。   尤卢撒一拳直向伊斯维尔小腹,伊斯维尔拨开他的手,顺势扣住他的双肩,将他往下一拽。   “夺冠。”他低声道。   尤卢撒垂眸,尾巴缠住伊斯维尔膝弯往外使劲一扯,接着挑臂挡开他的双手,二人同时提腿,两条小腿在空中相撞,他们顺势往两旁退让开去。   伊斯维尔的话只有短短一个词语,但原本尤卢撒有所猜测,现在更是立刻理解了伊斯维尔的意图。   他想必在外面做了很多,会参加竞技赛约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以伊斯维尔的表现,说不定还有几个家族找上了门,只是不知他们究竟有没有达成合作。   尤卢撒是不希望伊斯维尔和魔族有什么牵扯的,这些家族内部太过复杂,再加上伊斯维尔身份特殊,若是被卷入其中,怕是就难以脱身了。   在他思索的刹那,伊斯维尔便又攻了上来,他一拳砸向尤卢撒,后者下腰避过,一个后翻拉开距离,随即旋身回踢,腿风如钢鞭凌厉。   伊斯维尔却顺势闪过身去,绕至尤卢撒身后,右臂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尤卢撒一时不察,被按倒在地。   两人在地上翻滚数圈,伊斯维尔没有给尤卢撒起身的机会,一手成爪钳住了他的咽喉。   此时此刻,所有观众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尤卢撒下意识绷紧身形,紧接着,他忽觉颈侧一阵热意,正好是那枚蝎子印记所在的位置。   伊斯维尔的手掌在尤卢撒脖颈停留了数秒,接着便屈膝在他侧腰一顶,尤卢撒顺势向旁一翻,呼吸急促,数次想要站起却又重重倒了回去。   在此之前,观众们显然是押尤卢撒赢的更多些,但伊斯维尔的实力有目共睹,他的胜利倒也没有出乎太多人的预料,见胜负已分,观众席寂静了一瞬,紧接着欢呼声便排山倒海般涌了下来。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和尤卢撒都是收了力道的,但这一番下来也不免浑身酸痛,回去之后想必是要青了。   他在观众的欢呼声中走向尤卢撒,将他扶了起来。   “疼吗?”伊斯维尔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回去之后,他们会不会……”   魔力从指尖流淌而上,尤卢撒打了个激灵,他遏制住想要反握住伊斯维尔手的冲动,微微摇了摇头,接着抽回胳膊,尾巴擦过伊斯维尔的手背,转身走进了后台。   他刚走下楼梯,正心不在焉地摸着自己的颈侧,一道长鞭便携着风声向他扑来,带刺的末梢舔过他的侧脸,直接将他的面具打了下来。   尤卢撒偏过头去,却见是奥舍爵士气急败坏地站在那儿。   奥舍爵士对尤卢撒寄予厚望,自这场特意安排的比赛开始,他便早早坐在了观众席,本想亲眼看看那个碍眼的迪斯被尤卢撒制服的场景,却没成想,这匹赫克特的黑马竟是败在了对方手上。   “没用的东西!”奥舍气得满脸通红,挥臂又是一鞭,“让你把他打下去,你居然输了!你还有脸输!”   “啪”地一声响,一只手握住了鞭尾,奥舍的胳膊因惯性向前甩过去,又被对方给拽了回来。   他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却见尤卢撒单手握住鞭尾,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苍白面颊上一道红痕格外清晰。   “你,你,难道想要反抗你的主人吗?”奥舍下意识松开了鞭子,他后退一步,努力撑开双肩,好让自己显得更威风凛凛些,“别以为赢了几场仗你就能爬到主人头上来了!”   尤卢撒垂眸盯了他几秒,接着将鞭子一松,两手举到脑袋两侧,道:“我又怎么敢有反抗您的意思呢?请您打吧,要打多久都没问题。”   他将那鞭子往奥舍的方向一踢,爵士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跳,险些摔倒。   奥舍堪堪稳住身形,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俯身拾起鞭子,想再给尤卢撒几鞭,以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奴隶。   然而当他抬头再望向尤卢撒的时候,却不敢再直视那双冰冷的绿眼睛,胳膊抬起好几次,却终究是讪讪地放了下去。   尤卢撒见状,终于没忍住嗤笑一声,他耸了耸肩,径自转身下了楼。   奥舍瞪着他的背影,拉风箱似的不住喘着粗气,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一名奴隶搬着东西从他身边经过,奥舍一鞭便落在了他背上,怒道:“养你们这些废物又有什么用?滚,都给我滚!”   那奴隶受了无妄之灾,却也不敢反抗,光是忍气吞声地绕过奥舍,大气都不敢出。   软柿子一样的奴隶没法让奥舍解气,他猛地将鞭子往地上一甩,气急败坏地冲下了楼。   ——“我就说您能赢的吧!”在伊斯维尔下场后,乌姆斯特德便喜滋滋地迎了上来,鉴于尤卢撒和伊斯维尔的特殊关系,他按耐着不让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但实际上依然没什么差别。   留意到伊斯维尔面色不大好看,乌姆斯特德心里一紧,忙问:“您伤得重吗?都怪我,看见您赢了太高兴了,我这就为您疗伤。”   “没关系,我的伤不重,让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伊斯维尔谢绝了乌姆斯特德的好意。   乌姆斯特德大概也知道伊斯维尔不想庆祝今天的胜利,因而他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做准备,好让伊斯维尔在晚餐之后径直回了屋。   哥莱瓦在伊斯维尔比赛的时候由乌姆斯特德照顾,这时候紧紧黏住他,像是生怕他也和尤卢撒一样跑了。   伊斯维尔打开窗户,让月光从窗框里洒进屋内,房间的家具都因此镀上了一层银光,让他想起尤卢撒的头发。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伊斯维尔用指腹轻轻摩挲哥莱瓦的脊背,低声道,“你也想他了吗?”   哥莱瓦应了一声,伊斯维尔依然听不懂它的话,但他猜哥莱瓦应该是想的。   这时候伊斯维尔惊觉尤卢撒其实没留下什么能让他思念的东西,唯一的一个大概就是先前尤卢撒拿来让他防身的匕首,只是这刀是尤卢撒为他定制的,上面没有留下什么尤卢撒用过的痕迹。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疗伤。伊斯维尔想。   他叹了口气,起身去洗澡了。   这一晚伊斯维尔睡得比往常还要不安稳,他总是梦到尤卢撒血淋淋地被吊在地牢里,面前站着几个看守,几人的面貌皆是模糊不清,唯有一项共同点,便是手里都拿着古怪而骇人的刑具。   伊斯维尔想拦住他们,但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他死死按在了原地,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着尤卢撒高高举起手中刑具,劈头盖脸地向青年砸了下去。   “住手!”伊斯维尔失声叫道。   就在这时,一阵危机感侵袭而上,他下意识往旁一滚,从床上坠落的失重感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第170章   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 伊斯维尔猛地睁开双眼,却见一道黑影从床上翻了过来,锐利的刀锋对准他的胸膛一阵猛刺。   伊斯维尔下意识屈膝, 抬脚在对方腹部猛踹,后者顺势避让开去, 见一击不成, 正欲翻窗逃跑, 门边花瓶中的枝叶迅速生长起来,将那刺客裹得密不透风,重重栽倒在地, 枝叶撑开了他的口腔, 以避免可能的自杀行为。   伊斯维尔尚有些混沌的思绪逐渐冷静下来,他扶着床头柜站起身来,哥莱瓦被惊醒了, 伸展着翅膀左顾右盼, 不知发生了什么。   伊斯维尔伸手在白鸟后背摸了摸以安抚它, 接着披上外套,向那刺客走了过去,对方躺在那儿,双眼拼命瞪大,脖子因拼命挣扎冒起了青筋。   “您……”伊斯维尔本想问问这刺客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但思及先前遇到的那些被施加了特殊魔法的刺客,他又住了口。   他思索片刻,抽出一张信纸, 提笔落字,挥挥手把哥莱瓦给唤了过来。   白鸟带着伊斯维尔的信飞出了窗外,半小时后, 房间的门被敲开了。   是雷亲自过来了,他身后跟着一名金发男子。   “您遭遇了刺客?”雷的目光落在角落里已经安静下来的黑衣人身上,“夜间突袭,多亏您反应快。”   雷向身后的金发男子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上前把那刺客给扛了起来。   “如果您不介意,请跟我来一趟吧,”雷道,“克里格少爷在等您。”   伊斯维尔早已换好了衣服,闻言也没有多问,与二人一起下了楼。   克里格的住处在靠近港口的一家旅店里,进门之后没见其他人,想必是被普里迪家整个儿包下了。   一名黑色齐肩发的少女坐在大厅角落,见三人进屋,起身向他们行了一礼,伊斯维尔看出她应该是一名魔法师。   “您不必拘束,”雷笑道,“就当这儿是您自己的家吧。”   克里格在屋里等候他们,身边站着的几人都是熟面孔。   雷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屋内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克里格正在喂哥莱瓦肉干吃,笑道:“它胃口好得让人羡慕。请坐吧,王子殿下。雷先生,把这刺客带过来。”   彼时刺客已经陷入了昏迷,克里格从轮椅上俯下身去,用一根短杖在那刺客身上戳了戳,最终撩起了对方的衣摆,只见一枚双头火鸟的烙印赫然其上。   想必是料到了这个结果,克里格暗叹一声,挥挥手让雷将人给带了下去。   “这十有八九是肯佛派来的人。他们想必是从某个地方知道了您与我达成了合作,更何况……我手下参加比赛的战士通通被淘汰了。对于我因此给您带来的麻烦,我深表歉意。”   所有的战士都被淘汰了……吗?   这其实不难理解,克里格目前仍在争夺族长之位,手中把持的也多以生意为主,虽说不愁钱雇佣角斗士,但毕竟是少了些实力强劲的心腹,否则也不会花大代价与伊斯维尔合作。   尽管雷在家族中颇有根基,但那毕竟是雷自己培养与挑选的下属,在暗中帮持还好,若是直接参与到族长的竞争之中,克里格如此得来的族长之位,怕是不能服众。   “我自会全力以赴。”伊斯维尔道。   克里格并不怀疑斯维尔的能力,只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如果您不介意,可以搬到这儿来和我们一同住。这里的护卫措施做得很到位,您不必担心安全的问题。”   伊斯维尔却摇了摇头:“多谢您的好意,只不过我有些朋友还在外面,我不能抛下他们。”   临行之前,雷道:“您最好关注一下西格尔松,普里迪族长对他非常重视,若您决赛遇上了他,说不定会……您知道,普里迪家有一家挺大的制药厂。”   伊斯维尔顿了顿,谢过了雷的提醒。   由于目前所剩的参赛者人数逐渐减少,因而赛程安排得也相应紧凑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场比赛,伊斯维尔的对手都是出自魔族大大小小的家族,几乎见不着角斗士的影子。   就这样,伊斯维尔一路闯进了决赛。   不出雷所料,伊斯维尔最后的对手就是西格尔松,克里格对这场比赛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思,决赛当天,他亲自来到了伊斯维尔的准备室。   “这么说或许有些冒犯,”克里格叹道,“不过,若是您想用别的什么法子加强一些体力,我们或许可以帮忙。”   伊斯维尔心知他是在指药物的事,因而只是笑笑,道:“我想角斗士也应该多多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才是。”   药物多多少少会有些副作用,而伊斯维尔并不认为投机取巧是好事。   克里格大概是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也没有再劝,推着轮椅转身离开了。   “祝您能夺得桂冠。”他道。   角斗场之上一片人声鼎沸,西格尔松是普里迪家族派来的战士,观众们多多少少料到最后的冠军会有几大家族的战士角逐,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决赛的另一人竟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类。   伊斯维尔堪称此次竞技赛最大的黑马,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听说过“迪斯”的名号,而自比赛开始,他便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这更令他的真实身份蒙上了一层神秘至极的面纱。   有人猜测他真实面目丑陋不堪,因而时常蒙面遮丑,只是光是看他露出的下半张脸,这一论据无论如何也没多大的说服力。   更多人的猜测则显得合理些,他们认为伊斯维尔或许是哪个地方的通缉犯,想利用角斗场来逆天改命,在那之前他不敢摘下自己的面具。   只是这角斗场水太深,观看其他家族派出的战士就知道了,这角斗场的所有者真的会将赫提戈这样轻轻松松地拱手让人吗?   在观众们的纷纷议论中,两名决赛的选手终于站上了角斗场。   伊斯维尔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望向观众台,扫视一圈,却没在那群赫提戈的角斗士中间找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在那之后,尤卢撒就再也没来过了。   伊斯维尔有时候会猜测尤卢撒会不会被赫提戈转手卖了出去,但克里格那边一直没收到消息,伊斯维尔也暂时将担心压了下来。   顺利的话,今晚之后就能将他带回来了。   他在角斗场边的武器架上挑了一把用得过去的长剑,回头望去时,却见西格尔松挑了一把一人高的重剑,他轻轻松松将剑抛到半空,再单手接住,接着挑衅地扭头对伊斯维尔挑了挑眉。   伊斯维尔对他笑了笑,他持剑上前,来到角斗场中央站定。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西格尔松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道,“但你千万别想着能从我手下侥幸得胜,否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可没有人会给你负责。毕竟,我可没有在对手求饶的时候就停手的习惯。”   “那我和您正相反。”伊斯威尔笑道。   西格尔松面色一沉,刚想再说些什么,开战的号角便响了起来。   身经百战的角斗士深知抢占先机的重要性,号角声堪堪落下,西格尔松便抬腿在剑身上使劲一踢,借力向伊斯维尔肩头猛劈下去。   伊斯维尔料到他会如此行动,在对方出手之前便后退几步,堪堪避过了对方的重剑。   伊斯维尔在这些日子的比赛中,已经基本摸清了西格尔松的行动习惯。   此人力量极强,并且与同种类型的战士相比,速度也称不上慢,只是大概是因为使用药物没什么节制,耐力不算太好,战线拉得稍微长一些就会显得乏力。   因此伊斯维尔的策略很简单,在开局的时候避免与格尔松硬碰硬,待他体力下降之后再开始反击。   西格尔松不愧是使用重剑的好手,一人高的重剑在他手里像把玩具似的,偶尔直直砸到地面上,给千疮百孔的角斗场又增添了一个深坑,才能让人窥见几分这武器本身的重量。   而伊斯维尔本身剑术也不差,用手中长剑对付西格尔松的巨剑,四两拨千斤,一时也是不落下风。   “你是想拖到我体力耗尽吗,懦夫?”西格尔松看出了伊斯维尔的打算,嗤笑道。   伊斯维尔不置可否,手中长剑挥出,再次挡下了西格尔松的一击。   西格尔松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低吼一声,竟是将重剑一抛,抡起沙包大的拳头便向伊斯维尔砸了下来。   拳头砸上剑身,伊斯维尔只觉虎口一麻,被迫连退数步,却见一丝裂缝从长剑中部蔓延开去,若是再接上这样的一击,想必很快便会断裂。   伊斯维尔当即抛下长剑,西格尔松见状,不由得狞笑一声:“怎么,单纯拼力量,你还以为自己比得过我吗?”   场上二人此时此刻皆是赤手空拳,他们僵持片刻,便再次扭打在了一起。   西格尔松的拳头极其厉害,腿劲也不差,伊斯维尔依然是闪避为多,用巧劲挡打开西格尔松接连不断的攻势。   不多时,西格尔松便觉不耐。   他已经明显感受到了体力的下降,而伊斯维尔也看出来,对方呼吸逐渐急促,脸堂通红,若再这样下去,战局扭转是迟早的事。   西格尔松心知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他低吼一声,双脚死死扒住地面,一个假动作后,一拳以极大的力气向伊斯维尔面颊挥了出去。   伊斯维尔只来得及偏过头去,避免让这拳头直接砸上自己的脸,但拳锋依然擦过了他的面具,竟是生生将固定的绳子截成了两段。   面具应声而落。 第171章   这张隐藏多时的面孔终于出现在公众面前, 然而还没等观众们定睛细看,伊斯维尔便转身反击,右腿以一个及其刁钻的角度踢中西格尔松的侧腰, 在对方吃痛挥拳后,又飞快曲臂防御, 左拳攥紧, 重重砸在西格尔松的下巴上。   这一拳力道不小, 西格尔松一个没站稳,直接向一旁栽倒下去,鲜血从他口中飞溅而出。   伊斯维尔却没像大部分人预料的那样乘胜追击, 他将凌乱的长发拨到耳后, 垂眸注视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西格尔松,身量挺拔,丝毫不见一番激战后的疲惫。   坐在前排的观众这下终于能看清伊斯维尔的长相, 见状不由得呆愣了一瞬。   原因无他, 这张面孔俊美贵气, 实在不像一张适合上角斗场的脸,倒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少爷。   贵宾席的视野通常是最好的,在普通观众看不到的地方,肯佛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几乎是扑到窗边, 死死地盯住了伊斯维尔。   “怎么了?”费托奇道,“你认识?”   何止是认识,这仇怨可大了去了!   自从塞科斯特那件事情之后, 肯佛就再也没见过那两人,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上了,这两人带给他的奇耻大辱, 化成灰肯佛都能记得他们的脸。   这人又为什么会改名换姓出现在这里?那个该死的尤卢撒·万汀呢?   尽管肯佛最恨的还是那个尤卢撒·万汀,但既然这个魔法师送上门来,肯佛可不会就让他这样安然地离开。   “见鬼了,西格尔松,你最好别给我输……”他盯着场上的二人,咬牙切齿。   角斗场上,在短暂的倒地之后,西格尔松强撑着站起来,两腿打着战,有几次险些跌倒,却被他硬生生地撑住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您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已经不适合再继续打下去了。”   “少给我废话!”西格尔松怒道,“除非你杀了我,要我认输,没门!”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见西格尔松再次扑了上来,他闪身避过,一个手刀砍在了西格尔松后颈。   他看着身材修长,不及西格尔松壮硕,但力量称得上恐怖,西格尔松后颈挨了这样一下,双眼翻白,在原地晃了晃,终于一头栽倒下去。   这一次,他再也没能爬起来。   角斗场沸腾了。   西格尔松背后有家族是人尽皆知的,只是这迪斯尚且不知道身后背靠哪个家族,亦或单纯是孤身一人,要真这样,那这角斗场可就落入了一个普通人手中了!   这角斗场原本的主人真的舍得就这样将赫提戈拱手让人?   无论如何,那都不是现在的观众们需要考虑的事情,此时此刻,他们高声欢呼着为这个新鲜出炉的冠军喝彩,鲜花、彩带和锦缎纷纷扬扬地从天空落下,像一场彩色的雨,彻底将那个黑色长发的人影覆盖其中。   “看来您确实是押对宝了。”雷收回视线,对身边的克里格笑道。   “话可不能说这么早,难事还在后面。”克里格嘴上这么说,依然跟着观众为伊斯维尔衷心鼓掌。   另一边贵宾席上的肯佛却险些把一口牙都给咬碎了,该死,亏他大价钱把西格尔松给挖了来,这家伙居然败给了一个魔法师,真是丢人!   他气得一脚踹翻了贵宾席的小桌,气呼呼地正欲离开,刚使劲儿拉开了门,却见一人举着胳膊站在门外,看上去是想要敲门的模样。   那人深色皮肤,肯佛没什么印象,狐疑地回头问费托:“来找你的?”   费托虽是沉溺于酒色,但也算是有几分细致,否则也不会在普里迪家族中混到如今的地位。   他眯眼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发现对方在前段时间曾上场参赛过,只是很快就被淘汰了。   贾登见这两人没有邀请自己进去的意思,当下闪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笑道:“我来这里是有事情和二位商量,有关那个迪斯……不,伊斯维尔的事情。”   肯佛闻言,阴沉的面色缓和了些许。   “你想谈什么?”他问。   伊斯维尔浑然不知又有谁在暗中达成了协议,他举目四顾,看台上仍然不见尤卢撒的影子,甚至连先前被允许观看比赛的角斗士们也消失了。   不用着急,今晚就可以见面了。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帮着奴隶们将西格尔松扶上担架,之后便走出了角斗场。   不出他所料,乌姆斯特德带着精灵们守在场外,一见伊斯维尔出来便拥了上来,激动得脸都红了。   “我说您能赢的,我说您能赢的!”乌姆斯特德嚷道,“今晚是不是还有一个宴会?必须好好给您打扮一下!”   比起他的激动,芙洛更多的是憧憬:“那这个角斗场都归您所有了?那里面的奴隶是不是就能……”   拉蓓特利几百年下来一直在各种主人之间辗转,因而她看出伊斯维尔有些心事,开口问:“您有在苦恼什么吗?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   伊斯维尔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您的关心。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几位就先回去吧。”   毕竟,今晚的事他也还得和克里格他们好好商量过。   当晚,宴会在赫提戈目前名义上的主管者,奥舍爵士的庄园里举办。   说是宴会,不如说是一场家族间的交际会,邀请了数个前来参加竞技赛的有名有姓的家族,以及一些为了个人名利参加过竞技赛的战士们,不难想象今晚的庄园将是如何的热闹。   伊斯维尔出席的服装是克里格提供的,颜色浅蓝,修身又不阻碍行动,就连乌姆斯特德见到这一身,也大呼此人极有品味。   “要我说,还差了点什么,”芙洛嘀咕,“宝石啊流苏啊什么的,祭典上那样华丽的装饰才配得上殿下呢。”   拉蓓特利好奇道:“祭典?祭典是干什么的?”   “是来祭祀诺德女神的庆典,”芙洛神秘道,“回去之后你就能知道了。”   由于晚宴需要邀请才能进入,因而伊斯维尔把哥莱瓦交给了乌姆斯特德照顾,孤身上了克里格的马车。   伊斯维尔本不想参加这次晚宴,毕竟他现在不仅在魔监会的通缉名单上,还被魔王给盯上了,但克里格表示无需担心。   魔王和领主并非单纯的王与臣子的关系,就算魔王有命,家族听不听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魔王盯上了伊斯维尔,也不意味着其他的家族都会争先恐后地要把他送到魔王面前去。   有克里格和雷在场,也没人敢妄动。   “这身衣服很适合您。”克里格道。   “今晚还得劳烦您照顾了。”伊斯维尔笑道。   雷望向庄园之内停着的那一排排马车,道:“倒没见肯佛他们过来。”   几人料想到肯佛见了伊斯维尔必然会搞出一些事情来,他们也没有太在意,很快走进了宴会厅。   三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原因无他,伊斯维尔作为这次竞技赛的胜者,今晚就将把赫提戈角斗场收入囊中,加之其相貌出众,不免受到各大家族的关注。   这些日子下来,其他家族多多少少也知道伊斯维尔和普里迪家族有所关联,惋惜的有之,更多的则是了然,如他们所料,在大家族的橄榄枝面前,没人能保持始终如一的清高。   他们对此喜闻乐见,猜测他约莫会加入家族,且地位不低,因而纷纷上前攀谈。   伊斯维尔对于这种场合倒是习以为常,只是他不愿暴露身份,因而入场之后便寻了个角落,避开众人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场宾客。   魔族的宴会并没有太多规矩,也并未安排固定的座位,舞池中皆是贴身狂舞的宾客,行事作风与这个民族本身一样狂野,伊斯维尔随意捧了一杯酒,没有在意明面上或是暗地里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   待宾客基本到齐,庄园的主人奥舍爵士短暂出现了几分钟,接着便离开了,说是让大家自便,伊斯维尔却觉得他似乎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去做。   是要回角斗场去吗?既然奥舍今晚就会让出赫提戈角斗场的管理,那想必是急着去收拾有关资料了。   眼前投下一道阴影,伊斯维尔抬头望去,却见是一名魔族男子捧着酒杯来到了他面前。   这是今晚的不知多少个,男男女女都有,伊斯维尔几乎已经习惯了。   他扯起一抹微笑,问候道:“晚上好,阁下。”   对方微笑致意,称得上露骨的眼神将伊斯维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长得确实很符合包括他在内的一些魔族的口味,他们尝惯了大鱼大肉,因而格外钟爱这种干净漂亮的人,他们很喜欢这种将白纸玷污得乱七八糟的感觉。   他是魔族?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并不在乎。   “您今晚一个人吗,迪斯阁下?”那魔族用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问。   伊斯维尔猜测他问自己今晚的安排大概是有什么私底下的事情要谈,比如说一场私人晚宴之类,但无论如何,伊斯维尔今晚都没那个空闲。   “抱歉,”他道,“我有约了。”   “有约了?小问题,”那魔族笑着靠近了过来,一手轻轻搭上了伊斯维尔的肩,“如果您愿意,可以带他一起。”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与对方拉开距离,余光里,他似乎看见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从对方的指甲里飘了出来,正好落在他的酒杯里。   “他应该不愿意参加,很感谢您的邀请。”伊斯维尔道。   他没什么兴致喝这杯酒了,偏偏那魔族闻言还要举起酒杯,笑道:“太遗憾了,既然这样,您愿意与我喝上一杯吗?”   伊斯维尔并不是一个过于讲究的人,但他自问也没法做到喝下这杯混杂了很大可能是指甲屑的酒,他面色不改,推辞道:“抱歉,我喝得有些多了,失陪了。”   语罢,伊斯维尔将酒杯搁到一边,转身离开了宴会厅。   他刚没走几步,却发现那魔族跟了上来。   彼时走廊里没有第三个人,那魔族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挡在了伊斯维尔面前:“你想去外面,还是在这儿?虽然这地方随时可能有人经过,但我倒是不介意。”   他打量着伊斯维尔,心说没想到这人看着单纯,暗地里却玩这么花。   伊斯维尔一头雾水,但他依然努力保持着基本的礼貌,道:“我真的要失陪了,阁下。”   那魔族愣了愣,反应过来什么,奇道:“你刚刚句话,难道不是邀请的表示吗?” 第172章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 道:“并不是。”   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这么难交流。   那魔族看上去却并不怎么介意,他爽快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既然来都来了,那我们……”   对方诡异地僵直一瞬, 伊斯维尔往旁错开一步,却见那魔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身后站着雷, 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您可千万别尝试和疯子讲道理。”   “感谢您的帮助。”伊斯维尔也松了口气。   雷用鞋尖踢了踢那倒地不起的魔族, 道:“不知道是不是我认错了人,我前些日子看见他和斯瑞舍家的人有来往。”   伊斯维尔顿了顿:“您的意思是……”   “我猜他接近您或许有别的目的,”雷肯定了他的猜测, “您不用为这件事挂心, 之后交给我们就好。”   很快便有人把那魔族拖走了,悄无声息地,像是这个人从未在晚宴上出现过。   两人重新回到了宴会厅, 伊斯维尔刚踏进大门, 便有一名侍者捧着托盘迎了上来。   “这是赫提戈角斗场的所有证明, 爵士让我转交给您。”侍者垂首道。   伊斯维尔从托盘上拿起那张薄薄的羊皮纸,对侍者道了谢。   “这份证明倒是比我想的要简单些。”伊斯维尔对雷道。   他收起那份羊皮纸,现在就将证明交给克里格不大合适,最好得等到晚宴结束。   伊斯维尔几乎已经等不及离开了,只是碍于人多眼杂, 又有数不清的人轮番走上前来,只能勉强按耐着,虽说仍是面带微笑着与他人攀谈, 面上看不出异样,心思却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   在称得上漫长的等待中,这场晚宴终于临近尾声, 逐渐开始有宾客退场,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正欲与克里格二人一起离开,忽听庄园之外传来一阵骚动。   “这是怎么了?”克里格拧眉道,“庄园外面应当有很多护卫才是。”   几人走出庄园,却见不远处的天边一片火光,像是无数火把在地面上挥舞,照亮了天空一角,隐隐有魔兽的嘶吼声,与庄园的人声混在一起,杂乱不堪。   伊斯维尔面色变了变。   是角斗场的方向。   *   几小时前。   银发青年穿过走廊,一连下了数层,避开巡逻的看守,来到了那间属于奥舍爵士的办公室外。   自从在竞技赛上输给了伊斯维尔之后,恼羞成怒的奥舍爵士便把尤卢撒关了好几天禁闭,今天才放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尤卢撒总觉得来时的路上少了很多奴隶,角斗场空荡了不止一点半点。   尤卢撒倒是不在乎禁闭不禁闭的问题,今天趁着奥舍爵士和一部分看守都去参加了晚宴,在奥舍带着那些资料跑路之前,这是尤卢撒最后的机会。   他确定角斗场背靠曼克拉家族,但对于这个家族举办这场竞技赛的目的,他依然没有搞明白,尤卢撒知道的是,曼克拉绝对不会轻易做出这种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屋内空无一人,尤卢撒推门而入,轻手轻脚地翻找起来。   那些文件都没什么可看的,只有少数几封匿名的信件,只是尤卢撒都没从上面嗅到花香的墨水味。   他伸手到桌面之下摸索,指尖突然碰到了一个相对粗糙的块状物体,尤卢撒俯身看了看,却见那是个按钮之类的东西。   他沉吟片刻,伸手按下。   咔哒一声,尤卢撒回头望去,只见靠墙的书柜向两侧缓缓滑开,长及地面的布帘之下,竟是露出一条幽深漆黑的通道来。   尤卢撒向门外望了一眼,接着转身走进了通道中。   这条路约莫十米左右,很快便到了头。道路尽头是一道紧闭的木门,落了锁,周围没见钥匙。   他折返回去,想在办公室里看看钥匙会不会藏在了某个角落,还没来得及再次行动,从门外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这脚步声似乎不是简单路过,对方越走越近,尤卢撒屏息凝神,这些日子下来,他对看守们的脚步也有几分熟悉,来人听上去似乎是奥舍。   尤卢撒本以为他参加晚宴还要一会儿,却没想到他回来得这样早。   几秒钟后,一人推门而入。   “真该死,这角斗场真就那么随随便便拱手让人了?还是给一个普通的人类,上面真的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吗?”奥舍骂骂咧咧地,头也不回地踢上了门。   那些大人倒是说给就给了,这角斗场可是奥舍的心血啊!   想到这里,奥舍就恨得牙痒痒,但转念一想又沾沾自喜,这些日子趁着竞技赛,他暗中转移了不少奴隶,今晚他将带着最后一批离开库里枷,等他找到新的天地重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角斗场,过去受的那些屈辱就都不值一提。   他正幻想着今后的风光生活,忽觉一阵微风拂过,抬头一看,却见书柜外垂下的布帘被风吹开,角落里的书柜不知何时滑向两边,露出其后黑洞洞的道路来。   奥舍骇然回头,却见缓缓闭合的门板之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尤卢撒·万汀?”他失声叫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尤卢撒一脚把门踢上,耸了耸肩道:“我想来就过来了喽。”   “见鬼,你之前在关禁闭是吧?倒是把你给忘了……”奥舍暗骂一声,低声念了一句咒语。   尤卢撒脚步一顿,面色一瞬间扭曲,颇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奥舍,接着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奥舍飞快跳动的心脏这才平缓下来,他不屑地轻嗤一声,大跨步走上前,飞起一脚就往尤卢撒的肚子踹过去:“起来,跟我到港口去!”   那鞋子还没落地,却被一道漆黑的屏障挡住了。   奥舍一愣,忽觉天旋地转,紧接着便是后脑一疼,回过神来时,已经整个人都躺在了地上。   这回不可置信的成了奥舍,他瞪大眼睛望向面前的青年,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咒语为什么不起作用。   “骗你的,”尤卢撒耸了耸肩,“其实我没想找你麻烦的,不过既然你送上门来了,我也不能就这样把你放走。”   他的鞋尖悬在奥舍上方,爵士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这时候却动也不敢动,光是尽力仰起脖子,生怕尤卢撒一脚下来,把他的脖子直接踩断了:“你……为什么会……”   尤卢撒微微偏头,伸手颇为小心地揭下脖颈上人皮似的薄纸,饶有兴致道:“毕竟我可不能当一辈子的奴隶,你说是不是?”   在那之下,原先被蝎子烙印覆盖的地方,皮肤一片光滑平坦。   之前和伊斯维尔对战的那一次,伊斯维尔趁机消除了他脖子上的烙印,为的就是能让他行动少受些拘束,为了避免被发现,伊斯维尔还特意做了一张印有蝎子图案的假皮肤。   尤卢撒不打算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他三两下把奥舍绑了起来,逼问:“里面那间屋子的钥匙在哪儿?”   奥舍咬了咬牙,梗着脖子不肯说。   “还挺有骨气,”尤卢撒皮笑肉不笑道,“既然这样,我不介意把你对付奴隶的手段在你自己身上通通试一遍。”   黑色的长尾卷了一团废纸,塞进了奥舍嘴里。   尤卢撒本以为奥舍可以再坚持一会儿,没曾想不到五分钟,对方就涕泗横流地不住求饶。   “在书柜后面,在书柜后面!”当尤卢撒取出奥舍口中的废纸时,对方几乎只能说出这句话,“放过我吧,我错了!”   尤卢撒抛下鼻青脸肿的奥舍,来到对方说的书柜前取下几本崭新的厚书,只见一把钥匙被胶水仔仔细细贴在书柜后方。   他伸手取下,问:“那里面有什么?”   见奥舍一声不吭,尤卢撒也没有在意,若里面是什么十足危险的东西,这人想必会拼尽全力阻止他开门。   尤卢撒走进那条通道,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门锁应声而开。   他随手将沉重的铁锁甩到一边,推门而入。   屋内漆黑一片,尤卢撒隐约看见屋子正中间有一个半人高的台子,似乎摆着一个玻璃罩。   他伸手点亮门边的油灯,突然亮起的光线让尤卢撒不由得眯了眯眼,再睁眼时,却因眼前的景象一震。   在玻璃罩之下,赫然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那张面孔尤卢撒只见过一次,但已然牢牢地映入了他的脑海中。   是先前赏金猎人协会拍卖会上的金冠魔女。   她双眼紧闭,娇美的面容比起上次几乎毫无变化,漆黑长发在盘中蜷曲,浓密如同海藻。   为什么金冠魔女会在这里?   尤卢撒犹豫片刻,屈起指节敲了敲玻璃罩。   这细微的动静依然没有唤醒她,尤卢撒垂眸望着这颗似乎刚从人体身上砍下的头颅,伸手将玻璃罩整个捧了起来。   看见尤卢撒带着玻璃罩走出来,奥舍吓得双目圆睁,忙道:“等等,这魔女的脑袋碰不得啊!”   “碰不得?是有人下了什么诅咒不成?”尤卢撒反问,“你应该知道怎么唤醒她吧?”   “这我真的不清楚,这颗头颅是上面买的,我只是帮忙保管而已,一次都没有用过!”奥舍匆忙解释,生怕尤卢撒不相信,还重复了好几遍。   上次买下魔女头颅的是曼克拉的人?可他们又为什么会将金冠魔女放在赫提戈?   尤卢撒隐隐觉得古怪,但奥舍在这方面一问三不知,显然就如他所说,只是个帮忙保管东西的。   他刚想带着魔女头颅闪人,忽听屋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名看守门都来不及敲便匆忙推门而入:“不好了,爵士,奴隶们闹起来了!” 第173章   看守诧异地望着屋内的尤卢撒以及被五花大绑的奥舍,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尤卢撒一把拽进了屋。   这后来的看守没能幸免于难,与奥舍一样被绑到了角落。   “外面出了什么事?”尤卢撒问。   这看守是个识时务的, 没有等奥舍说话便急忙道:“有人混进角斗场,把雌德特冈给放了出来, 现在外面一片混乱, 奴隶们在不怀好意之人的煽动下闹起来了!”   除了角斗士与奴隶的厮杀, 角斗场最大的看点就是斗兽。   每天从世界各地抓捕大量魔兽来赫提戈显然不现实,因而角斗场在地下饲养着几百头供斗兽之用的魔兽,每日以死人血肉喂养, 并定期交|配繁殖。   这雌德特冈便是赫提戈目前年纪最长的魔兽, 这类魔兽会成为角斗场的经典兽类,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它们能与几乎所有魔兽结合, 多子多产, 是魔兽繁衍中成本最小的一支。   目前角斗场中几乎大半的魔兽都是它的子嗣, 虽说自身战斗力不算强,但足以号召其余魔兽随之暴动。   尤卢撒心头一动,从角落书柜的那一排古董中扯下一块深黑绒布包住了装着魔女头颅的玻璃罩,接着转身就走。   “等等,您可千万不能把我们丢在这儿啊!”奥舍嚷道。   “你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尤卢撒奇道, “魔兽又不会到你们这儿来。”   “可,可要是那些奴隶冲进来了怎么办?”看守道,想到那个场面, 他就瑟瑟发抖。   尤卢撒挑了挑眉,他上下将看守打量了一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这些天似乎没见过你, 是新来的?”   奥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哪来的心思去思考这看守究竟是老的还是新的,一个劲儿地说着“别把我丢在这儿”。   尤卢撒扫了那看守一眼,笑道:“那就让他们进来呗。要是你们平日里就待他们不错,又怎么会害怕这种事呢,你们说是吧?”   他推门而出,笑着冲屋内二人摆了摆手,在二人惊恐的目光中把门给关上了。   果真就如那看守所说,角斗场下彻底乱了套,大大小小的魔兽到处乱窜,人们四散奔逃,有的趁机卷走他人的财物,在四处打砸,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是看守哪个是奴隶。   尤卢撒对旁的人没兴趣,他一路上楼来到黑手环的单间所在的那层,刚好碰上了莫达涅斯。   “我找了你好久,你哪儿去了?”莫达涅斯急切道,“现在外面乱成一团,还是赶紧找个地方……等等,你的脖子?还有你手上捧着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这角斗场还有别的精灵吗?”尤卢撒问。   “没了,你被关禁闭的这几天,角斗场不知怎地出手了好多奴隶,其他精灵在前些日子卖的卖走的走,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角斗场出手了很多奴隶?   尤卢撒若有所思,抓着莫达涅斯便走。   “哎,等等,你上哪儿去?”莫达涅斯忙道。   尤卢撒没回答他,他揪着莫达涅斯一路往上,来到了那扇被称作“死亡之门”的铁门前。   一大群奴隶和看守围在这儿激战,虽说看守们有能控制住奴隶的咒语,然而奴隶数量众多,前仆后继,看守们除了叫骂,竟也是拿他们没办法。   大门早已被不知什么人给撬了开,大批大批的奴隶涌出门外,奔向他们期望中的自由。   “诺德女神在上,这可真够壮观的……”莫达涅斯喃喃。   尤卢撒猛地拽了他一把,莫达涅斯吓了一跳,问:“等等,你不会真的要逃跑吧?跑不了多远的,目前这个状况我们也没办法出海,逃跑之后重新被抓回来的奴隶是什么下场,你不会想知道的。”   尤卢撒听完莫达涅斯的这番话,面上显出几分不耐烦:“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回家,还是想今晚就被人转手卖掉?”   莫达涅斯愣了愣。   “……回家。”他道。   “那就走吧,”尤卢撒一把拽住莫达涅斯的衣服,拽着他冲进了人群,“之后怎么样,之后再说!”   赫提戈角斗场从未有过如此壮观的景象。   奴隶和魔兽涌出楼道,在角斗场外的广场之上聚集,看守们高举火把,试图吓退疯狂的人群,奴隶们一拥而上,夺走火把,殴打看守,又被咆哮着的魔兽们踩在了脚下。   莫达涅斯是这几年的第一次在放风时间之外看见角斗场之外的天空,他一时恍惚,空气如此浑浊,他却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这时,低哑的念咒声在广场上空响起,没有咆哮,没有高喊,却能让每一名奴隶头痛欲裂。   尤卢撒抬眸望向头顶,只见一名身披法师袍的男子站在角斗场之上,长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显然也看见了在人群之中突兀直立的那个银发身影,片刻的观察之后,他举起左臂,抬手压下。   而尤卢撒早已消失在了原地。   那魔法师似有所觉地抬头,再次低声念咒,尤卢撒身影一闪,落在了魔法师上方的立柱之上。   太阳穴隐隐作痛,尤卢撒知道约莫是精神魔法作祟,暗骂一声魔法师难对付,在对方锁定他之前,再一次转移了方位。   上方的尤卢撒和魔法师缠斗在一起,莫达涅斯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余光里,却发现看守们举着剑就往角斗场的楼梯上爬,看上去是想要去支援魔法师。   莫达耶斯没有犹豫,当即扑向了一名看守,那人措手不及被扑倒在地,手中的剑也被夺了去。   精灵一路连劈带砍,剑风让看守们纷纷避让,最后他来到楼道之前,拔剑伫立。   “或许你们无法理解,但王与祖辈对我们的教育向来是有恩必报,”莫达涅斯沉声道,“我不会让你们过去的。”   *   伊斯维尔赶到角斗场时,混乱正至高潮。   看守们在广场周围设了一圈障碍,不仅将暴动的魔兽挡在了外面,而同样将试图逃跑的奴隶死死圈住。看守们在包围圈之外追赶试图逃跑的奴隶,又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关了回去。   伊斯维尔注视着无数奴隶死于魔兽之手,他不明白这里究竟为何这样混乱,但他清楚这处理方式并不妥当。   “为什么不先安抚魔兽,却把广场围起来?”伊斯维尔揪住一个看守问,“那些人会死在里面的!”   那看守没认出伊斯维尔,不耐地答:“这我们也没办法,驯兽师还在赶来的路上,我们要是不这样做,奴隶会跑得到处都是的!”   伊斯维尔举目四顾,看守们早已将障碍物设满了广场,包围圈中间只有横冲直撞的魔兽和尖叫溃散的奴隶,角斗场上的惨剧再一次上演。   他刚想上前,忽有一人从背后按住了他的肩。   伊斯维尔回头,却见是那名在报名场地过一面之缘的看守。   “你是迪斯?”米哈格问,“这里很危险,您赶紧离开吧。”   伊斯维尔见其他看守对米哈格皆是尊敬,料想他在角斗场多多少少有一些话语权,于是道:“我可以帮忙制服魔兽,您能帮忙先疏散人群吗?”   “疏散人群?”米哈格瞥了他一眼,不解道,“您难不成是想放走这些奴隶?”   “比起控制住他们,难道不是人命更重要吗?”   米哈格理解了伊斯维尔的意思,他后退一步,一手落到腰间,面色沉沉:“虽然现在角斗场已经为您所有,但对于赫提戈来说,您依然是一个外人。这些奴隶都是赫提戈的财产,就算死,也得死在这里。”   伊斯维尔望向米哈格,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魔兽的咆哮和奴隶的叫喊响在耳边,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拳头握紧又松开。   “人不是财产。也不能是财产,”他道,“若是您不配合,那我只能强行动手了。”   话音刚落,米哈格便冲了上来,伊斯维尔没带武器,立刻竖起防御结界迎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半路冲出来,猛地扑向了米哈格,后者猝不及防,被带着在地上连滚数圈。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扭头望向走上前来的女子,正是沙尹特。   这时候伊斯维尔才发现,在包围圈之外纠缠的并不只有看守和逃跑的奴隶,还有一些衣衫朴素的人在努力维持秩序,从看守的刀剑下保护那些四处逃窜的奴隶。   “救人要紧,您先去制服魔兽吧,这里交给我们。”沙尹特道。   彼时米哈格已经在短时间内制服了扑上来的安默,在少年被他掐断脖子之前,便有更多的人围拢上去,死死拖住了米哈格的行动。   伊斯维尔不知沙尹特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她的出现点醒了伊斯维尔。   他抬头望向攒动的兽群,尽管魔兽在广场上东逃西窜,但始终有一小群魔兽聚集在角落,并缓缓地向广场之外移动。   伊斯维尔翻过那些障碍物,正好有一头一人高的魔兽向他猛冲过来,伊斯维尔避开它的冲撞,顺势跳上它的后背,一个召唤术打下,蔚蓝独眼随之浮现在魔兽皮毛上。   “乖,带我过去。”伊斯维尔拍了拍魔兽的脑袋,柔声道。   魔兽乖乖地蹭了蹭他的手,立刻调转方向,向兽群中心飞奔而去。   那厢的魔兽群留意到了伊斯维尔的到来,开始向最前方聚集,发出威胁的咆哮。   在双方距离只有几米远的时候,最前方的魔兽猛扑上来,一瞬间包围了一人一兽。   刹那间,伊斯维尔飞身而起,在半空一个前翻,落在了兽群的正中心。   一头瘦削的魔兽趴伏在那儿,双眼微闭,看上去命不久矣。 第174章   魔兽们见状立刻掉头过来, 将伊斯维尔团团包围住,又因为他离那头雌兽太近,警惕地不敢上前。   伊斯维尔看出这头雌兽便是魔兽暴动的原因之一, 他缓缓靠近,小心伸手搭在了雌兽后背。   魔兽发出威胁的低吼, 但它的身体过于脆弱, 只能任由伊斯维尔拨开它的皮毛, 检查它身上的伤疤。   伊斯维尔的手指轻柔地滑过魔兽皮毛之下交错的伤痕以及凹陷的腹部,温和的魔力缓缓流出,新旧伤口逐渐愈合, 透彻的凉意让魔兽闭上双眼, 发出舒适的哼声。   雌兽的状况不适合用召唤术,伊斯维尔暗叹一声,柔声道:“能让你的孩子冷静下来吗?”   魔兽一开始没有反应, 伊斯维尔又重复了一遍, 它才发出一声微弱的低鸣。   这声低鸣比任何武力压制都有效, 围拢的魔兽犹豫片刻,一个接一个仰起脖颈,向头顶的天空长鸣,疯狂的魔兽们在这长鸣中冷静下来,向魔兽群聚拢过去。   不出一分钟, 角斗场外的广场便重归平静,魔兽们挤成一团,东逃西窜的奴隶们四处张望着, 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角斗场之上,一个身影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虽然方才伊斯维尔只对一头魔兽用了召唤术,但足以让萨第看清那个蔚蓝独眼的纹路, 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还真是了不得,有这才能做驯兽师多好,”萨第喃喃,“怎么偏偏选了普里迪家族的那个残废?”   他抬起双手,交叉伸在胸前,对准了魔兽群中央那个长发的身影。   魔力在指尖凝聚,尚未来得及发出,萨第忽觉后背一凉,不知是谁一个手刀劈在了他的后颈上,魔力戛然而止,随着主人的昏迷消散于空气中。   “这些魔法师一个两个的……”尤卢撒单手捧着蒙了黑布的玻璃罩,用鞋尖踢了踢倒地不起的魔法师。   伊斯维尔勉强从魔兽群中挤出来,他似有所觉地抬头,刚好与垂眸的尤卢撒对上视线。   尤卢撒用空闲的手揪住萨第,从角斗场上方一跃而下,随意将人抛到了一边。   他尚未来得及把那玻璃罩放下,一个人影便从一旁斜插进来,尤卢撒立刻后退一步,避开对方的攻势,抬头一看,却见是米哈格。   他这一晚上对付了太多人,一身疲惫,健康的右眼拼命大睁着,依然强撑着站起来,像不见血誓不罢休的角斗士。   尤卢撒反手将那玻璃罩抛给伊斯维尔,掉头与米哈格缠斗在了一处。   不出所料的,没过几分钟,米哈格便败下阵来,双手被尤卢撒反拧在背后按倒在地。   “你想要摧毁角斗场吗?”米哈格挣扎着抬起头望向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没有立刻回答,米哈格垂下眼去,似乎已经料到了角斗场的结局。   “您又为什么如此执着?”伊斯维尔问,“角斗场对您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因为主人让我这么做,”米哈格重复,“主人让我守住赫提戈,我就要守住。”   尤卢撒与伊斯维尔交换了一个目光,接着撩起了米哈格的鬓发,露出耳后那一枚蝎子印记来。   伊斯维尔半跪下来,伸手轻触那枚蝎子印记。   米哈格的双眼倏然瞪大,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挣扎起来,却又被尤卢撒死死按在原地。   几秒钟后,一面冰镜出现在了面前,让米哈格看清了现在的自己。   以及光滑平整的耳后。   “若您非要做奴隶,那就当自己的奴隶吧。”伊斯维尔道。   他没有再管浑浑噩噩的米哈格,直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扬声道:“诸位请停止争斗,看守们先将魔兽送回赫提戈。”   这张代表着角斗场所有者的羊皮纸比任何命令都好用,看守们见状纷纷停下追逐奴隶的脚步,开始将魔兽赶回角斗场去。   伊斯维尔在人群中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是雷的下属。他扭头望向包围圈之外,雷推着克里格站在不远处,冲他遥遥颌首。   “那是……普里迪家族的人?”尤卢撒拧眉望向伊斯维尔,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测。   “回去和你说,先在这儿等我好吗?”伊斯维尔将玻璃罩交还给尤卢撒,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待会儿就回来。”   尤卢撒反手覆住伊斯维尔的手背,有些无奈:“放心,跑不掉的。”   伊斯维尔最后深深看了尤卢撒一眼,这才掉头往克里格的方向走过去。   “本想在晚宴之后就交给您,因为这些事情耽搁了。”伊斯维尔将羊皮纸递给克里格,道。   克里格颌首示意雷收下羊皮纸,问:“您认识刚刚那些人吗?”   伊斯维尔顿了顿,意识到他或许是在指沙尹特等人。   “有过一面之缘,”他道,“您认识他们?”   克里格垂眸,似乎在思索什么。   “算是认识吧。”他道。   沙尹特等人也在混乱之中离开了,伊斯维尔发现在混乱结束之后没有多少奴隶被带走,就像他们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维持秩序。   从某种程度上说,沙尹特的选择是对的。若是这样数量的奴隶涌入城市,没有安身之所不说,还会引发大量混乱,到那时候再要把那些奴隶带回来就更麻烦了。   伊斯维尔垂眸望向克里格,向他行了一礼:“有关角斗场的事……”   克里格却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摆摆手,示意伊斯维尔不用再说下去,道:“我明白,阁下。赫提戈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现在角斗场已经为普里迪家族所有,那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这里的事。”   至此,伊斯维尔终于松了口气。   他回过头去,尤卢撒在原先的位置上坐下了,似乎没有挪动一步,手里正捏着一支白花反反复复地看。   青年似有所觉地扭头,发现伊斯维尔望过来,抬头向他一笑。   伊斯维尔的心突然软了软,他转向克里格二人,还没开口告辞,雷便了然地笑了:“您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当伊斯维尔来到尤卢撒面前的时候,银发青年向他张开了双臂。   这正是伊斯维尔想要的,他上前一步,将人紧紧拥入了怀中。   “想我了吗?”尤卢撒用手指轻抚伊斯维尔的长发,笑道。   伊斯维尔把尤卢撒紧紧抱住,以一种永不分离的力道,像要把隔开二人的最后一丝氧气都挤走。   “想。”他道。   莫达涅斯跑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副场景。   这就是尤卢撒的朋友?   尤卢撒也注意到了他,拍拍伊斯维尔的后背,道:“这是莫达涅斯,我在赫提戈遇到的精灵朋友。”   伊斯维尔松开尤卢撒,又变回了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莫达涅斯阁下?我——”   他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莫达涅斯忽然发出一声大叫,他双手捂住下半张脸,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   虽说染了黑发,但是这相貌,这气度,以及那双让人见上一面就再也忘不掉的蓝眼睛……   “您,您……”莫达涅斯磕磕巴巴地,看完尤卢撒又望向伊斯维尔,“您难不成是……”   伊斯维尔笑着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我已经和普里迪阁下商量过,您可以直接重获自由之身。其他的精灵已经暂时安顿下来,您看……”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让莫达涅斯一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可置信地转向尤卢撒:“我在做梦吗?”   “怀疑的话,要不要我砍你一刀?”尤卢撒道。   “你从没告诉过我,王子殿下居然是你的那个精灵朋友!”莫达涅斯凑近尤卢撒低吼,“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尤卢撒屈膝顶开他,无所谓道:“我就算说了,你也只会以为我在做梦吧?”   莫达涅斯的话被伊斯维尔听得一清二楚,精灵笑了笑,道:“朋友?”   尤卢撒忽觉后背一凉,他轻咳一声,拽过莫达涅斯便道:“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你就不想回去见见你的那些朋友吗?我们今晚应该有住的地方吧?”   “跟我来就好。”伊斯维尔看了一眼尤卢撒,向克里格二人颌首致意,接着离开了角斗场。   克里格微笑目送他们离去,收回目光望向面前的人时,面上神情虽说没有明显变化,但一双眼睛冰冷而威严,不怒自威。   “作乱的人已经抓到了?”他问米哈格。   看守看上去有些焦虑,他垂下头,回道:“我已经问过他,说是肯佛少爷派他来的。”   克里格了然,他挥手让米哈格下去,抬头对雷叹道:“我的傻弟弟啊,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肯佛或许认为,毁掉角斗场就能减损克里格在领主眼中的可信度,但无论如何,赫提戈已经易主的事实不会改变,要是这事暴露出去,麻烦的还不知道是谁。   克里格抖了抖腿上的毛毯,抽出一封印着迪莫南领主私印的邀请函来。   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了马蹄声。   克里格回头望去,在众多骑士的护送下,两匹骏马拉着一辆通体纯白的马车从道路那头驶来,蔚蓝独眼的印记赫然在侧。   “看来不到天亮是没得休息了。”克里格耸了耸肩,道。   “族长可比做少爷要劳累得多呢。”雷笑了笑,推着克里格往外去。   马车在角斗场前停驻,车门缓缓而开,一名神甫打扮的人率先跳下马车,他优雅地伸出手去,将一名金发蓝眼的白袍男子扶了下来。   雷推着克里格走上前,青年在轮椅上行了一礼:“克里格·普里迪任您差遣,圣子大人。” 第175章   圣子微笑着向克里格二人颌首, 他抬眸在角斗场周围扫视一圈,很惊讶为什么这里会是这样一副凌乱的景状:“赫提戈角斗场颇负盛名,我原想先来这儿看看, 不过这里似乎出了些意外。”   “若您想要参观,我随时奉陪, ”克里格笑道, “只是今晚或许有些困难。”   正好一名看守押送着奴隶从几人身边经过, 圣子的目光落在奴隶伤痕累累的皮肤与吊着枷锁的双腿上,好奇道:“这就是奴隶,雅努什神甫?”   “是的, 略本没有奴隶, 您先前没有来过魔族的大陆,会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神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圣子的视线,以免奴隶凄惨的模样吓到他们的圣子。   克里格并没有在意这首小插曲, 微笑道:“在海上航行数日, 您想必也累了, 我带您去住处休息吧。”   神甫看上去松了口气,他对克里格二人躬身致意,接着将圣子扶上了马车。   与此同时,角斗场地下。   “动静缓下来了,”奥舍爵士松了口气, “看来是米哈格他们镇压了奴隶,很快我们就能脱身了……哎,你怎么……”   他诧异地看着身边的看守三两下给自己松了绑, 断成数截的绳子掉落在地,看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手里把玩着一个没有刀柄的刀片。   见他不准备解释,转身要走,奥舍爵士忙喊住他,道:“喂,你先把我放开啊!”   看守停住脚步,笑道:“哦对,把你给忘了。”   在奥舍爵士期待的目光中,看守手起刀落。   刀锋划过爵士的脖颈,一道极细的血线浮现在他层层叠叠的皮肉上,一缕血液从伤口中流淌而出,越来越多。   爵士眼中的期待变作了惊恐,他的嘴大张着开合几次,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贾登,是‘收割者’的刺客。”看守拍了拍奥舍的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奥舍瞪大的双眼目送贾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随着血液在身下堆积成泊,终于失去了焦距。   伊斯维尔三人回到旅店时已经是后半夜,莫达涅斯浑然不知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心情在见到王子的震惊与看见伊斯维尔长大成人的欣慰中反复跳跃,来到旅店时还是恍惚的状态。   伊斯维尔问伙计要了房间,对方早已习惯伊斯维尔隔一段时间加一个人,见状也没有多问,当即给了莫达涅斯房间的钥匙。   “今晚您就好好休息吧,有事可以来找我。”伊斯维尔语罢,拉着尤卢撒的手回了自己房间。   莫达涅斯向二人挥了挥手,回到房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似乎住在一起。   “关系也太好了。”他嘀咕。   房门在面前关上,尤卢撒将玻璃罩搁在桌上,心虚地轻咳一声,刚要说话,便被伊斯维尔按在门上,后脑被温暖的手掌托住,嘴唇一暖,呼吸交缠。   伊斯维尔吻得深而用力,尤卢撒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怔愣的间隙,伊斯维尔便夺走了主导权,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扣。   尤卢撒不得不闭上双眼,另一条胳膊环住伊斯维尔后背,紧紧揪住了精灵后背的衣料。   直到舌根发麻,伊斯维尔才把尤卢撒松开。   “刚刚见面的时候就想亲你了。”伊斯维尔搂住尤卢撒,声音有些闷。   接吻的时候,尤卢撒看不清伊斯维尔的神色,还以为他生气了,现在才发现原来没有。   “我刚刚还以为你要把我吃了,”尤卢撒捏了捏伊斯维尔的侧腰,调笑道,“刚刚是有什么宴会吗?打扮得这么漂亮。”   伊斯维尔直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尤卢撒瞧,问:“你觉得漂亮?”   尤卢撒觉得今晚的伊斯维尔有些勾人了,他耳根微红,偏过头去,道:“没人会觉得不漂亮吧。哥莱瓦呢?”   “在乌姆斯特德阁下那儿,我们之前见过,还记得吗?”伊斯维尔说着,单手解开衣扣,另一手紧紧扣住尤卢撒的手,怕他跑了似的。   尤卢撒记得他,那个对伊斯维尔心怀不轨的讨厌鬼。   “记得,”他撇了撇嘴,“他怎么跟来了?”   伊斯维尔便把两人分开之后的事情说了,而后反问尤卢撒:“那你呢?”   “就那样,”尤卢撒自觉在赫提戈的事情没什么拿出来复盘一遍的必要,还只会白白让伊斯维尔难受,“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不说,”伊斯维尔笑着亲了亲尤卢撒的嘴角,指尖绕着他的发丝,“那我们来说说……‘朋友’的事?”   尤卢撒一僵,尾巴不安地在身后甩了甩。   他本以为这事儿就算这么揭过了,没想到伊斯维尔又提了起来,心虚解释:“这不是……他是你的臣民,我总不可能直接跟他说,你们王子在和一个魔族谈恋爱,还是个男人吧?呃,说起来,之前希尔戈是不是和你们一起?”   伊斯维尔当然也是知道的,见尤卢撒紧张转移话题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希尔戈小姐还有别的事,就先离开了。现在你出来,我也得和她报个平安才是。明天再说吧,你累了吗?洗个澡再睡觉?”   尤卢撒用尾巴在伊斯维尔小腿上抽了一下,瞪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伊斯维尔托伙计搬来了浴桶和热水,刚把礼服的外衣脱下来,却见尤卢撒杵在一边瞪着他。   “不一起洗吗?”伊斯维尔眨了眨眼,问。   一,一起洗?   尤卢撒险些呛到,他们之前从没一起洗过澡,伊斯维尔为什么今晚突然……   见他犹豫,伊斯维尔笑了笑,道:“如果尤卢撒不想的话,那你先吧。”   伊斯维尔说着,把衣服拢了回去,还没来得及扣扣子,一只手便按住了他。   “那就……一起吧。”尤卢撒道,眼神躲闪,不敢与伊斯维尔对视。   更深入的都做过了,洗个澡怎么了?   他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然而当他真的和伊斯维尔面对面坐在浴盆里的时候,尤卢撒后悔了。   “……你别蹭我。”尤卢撒尽力缩回小腿,浴盆不算小,他却缩在角落,只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我没有,”伊斯维尔看上去相当无辜,“我只是在泡澡而已。还有……看看你的伤。”   他的目光穿过水面,落在青年白皙皮肉新添的交错的鞭痕上。   “我没事,已经差不多好了。”尤卢撒别过头去,耳根发烫。   身下传来的触感让尤卢撒一震,伊斯维尔握住了他的脚踝,向他靠了过来。   “等等,你……”尤卢撒的后背都贴到浴桶壁上了,伊斯维尔却将他拉了回去。   大概是浴盆的水太热,将他的脑子都蒸腾得朦胧了,尤卢撒看着伊斯维尔,双眼大睁,面颊不知是被水汽蒸的还是别的什么,绯红一片。   伊斯维尔的长发在水中沉浮,尤卢撒能感受到发梢在皮肤轻拂的触感,只觉得面前的人像一个蛊惑人心的水妖。   似乎是某种未言之于口的约定,目光相触,两人向对方靠近,吻住了彼此。   伊斯维尔揽住尤卢撒的后腰,指腹从那些狰狞的伤疤上抚过,一寸一寸,像要把他受的苦都尽数抹平。   伊斯维尔把人抱了起来,皮肤接触空气的凉意让尤卢撒一缩,截然相反的温热从伤疤上传来,他下意识环住伊斯维尔,脖颈在迷乱中仰起,一时不知自己处于何处。   “抱歉,”伊斯维尔道,“我来晚了。”   尤卢撒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紧紧搂住伊斯维尔,在他耳边喃喃:“不晚,一点儿都不。”   他们都发现彼此起了变化,尤卢撒伸手下去,想同前几次那样解决,然而伊斯维尔更紧地抱住了他,细密的吻落在他耳侧,让声音都变得模糊。   “还有什么?”伊斯维尔问,“教我好不好?”   尤卢撒懵了,他望向那双湿润的蓝眼睛,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在其中弥散开,伊斯维尔不知道,这让他看上去终于属于这个世界。   尤卢撒本想拒绝的,这太突然了,他不认为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做这些是个足够好的选择。   可是,谁能拒绝这样的伊斯维尔?   于是他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重新吻了上去。   尤卢撒不舍得让伊斯维尔痛,尽管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占主导权的那方,今晚他还是让了步。   “今天就让你一次,”他嘀咕,“以后还回来。”   伊斯维尔不大理解他的意思,只跟着尤卢撒的话一步步做,看着那双墨绿色的漂亮眼睛蒙上一层雾,他心跳快得厉害,不由得俯下身去吻他。   这个晚上伊斯维尔不住地抚摸尤卢撒的眼睛,鼻梁以及嘴唇,用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的轮廓,指腹擦去他的眼泪。   他觉得胸腔被填满了,像有一种轻飘的东西包裹住了他,无比柔和。   或许这就是那名为“爱”的东西。   “尤卢撒,我爱你。”伊斯维尔看着尤卢撒的眼睛,道。   尤卢撒瞳孔一缩,伊斯维尔嘶了一声,重新吻住了他。   他们折腾到了后半夜,尤卢撒早已累得没有一丝力气,伊斯维尔倒是精力充沛,收拾之后把人抱上了床。   伊斯维尔回忆起自己先前的经历,魔族似乎对这种行为尤其热衷,他趴在尤卢撒身边,问:“刚刚是什么感觉?”   尤卢撒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在伊斯维尔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一句:“痛死了。”   伊斯维尔愣了愣。 第176章   “可是……”伊斯维尔抿唇, 可尤卢撒有气无力地躺在那儿,一头银毛都蔫了,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   伊斯维尔用被子把人裹紧, 试探地道:“那我帮你治疗一下?”   “这是能治的东西吗?”尤卢撒气得想一脚把他踢开,终于还是没舍得, 最后愤愤地用伊斯维尔的锁骨磨牙。   尤卢撒对魔族这个种族的取向产生了怀疑。   这真的舒服吗?   他不止一次听人说就算是躺的那个也会爽得要死, 现在是怎么回事?那群人都有恋痛症不成?   尤卢撒有点后悔, 但看见伊斯维尔躺在他身边,担心之下看得出寻常难得一见的餍足,尤卢撒又没那么后悔了。   至少伊斯维尔舒服了。大不了以后让他几次, 这小王子没吃过苦, 怕是受不住的。   “对不起……”伊斯维尔小声道,“弄痛你了。”   其实在过程中尤卢撒看上去确实不怎么好,只是他嘴上说着没事, 伊斯维尔不清楚这时候的人应该是什么反应, 于是便继续做了下去。   他应该更细心些的。   伊斯维尔的内疚几乎化为实质, 尤卢撒哪还说得出什么责怪的话,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慰:“是我教得不好,不是你的错。”   他把人揽进怀里,下巴在伊斯维尔发顶蹭了蹭。   两人抱了一会儿, 伊斯维尔想起什么,指了指角落里的柜子,尤卢撒洗澡前把那个被黑布蒙着的玻璃罩锁了进去:“之前我就想问了, 那是什么?”   在尤卢撒的默认下,伊斯维尔起身把玻璃罩取出来,掀开了那块黑布。   “哦, 这个,”尤卢撒翻身下床,来到伊斯维尔身后,“这是金冠魔女,我先前在拍卖会见到过。在角斗场发现了,那爵士说是家族交给他保管的。”   女人的头颅安静地立在盘中,伊斯维尔打量着她,不确定道:“她睡着了吗?”   “似乎是这样。之前在拍卖会的时候,他们用了魔女心口皮肤做成的装置来唤醒她,但我没找到那装置在哪。”   伊斯维尔抬手轻触玻璃罩,表面的灰尘因那块黑布斑驳,他用手帕将玻璃罩擦了擦,道:“她脖颈上的咒语是为了将她带出领地,若是魔女在领地之外的地方被唤醒,会发生什么?”   尤卢撒知道他口中的“唤醒”是指消除咒语,让魔女回到原本的状态,而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等找到唤醒她的方法再说吧。”尤卢撒揉乱了自己的一头银发,实际上,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把金冠魔女带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不道德,尽管尤卢撒从不以高尚自居。   金冠魔女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但尤卢撒总觉得不能把她放在那儿。   尤卢撒重新躺上床,一时间还没有睡意,他用手指缠着伊斯维尔的头发玩,随口问:“你之前是想从赫提戈把我买出来不成?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我把伴生宝石卖了,”伊斯维尔抱着尤卢撒没松手,如实回答,“很值钱,换了几亿。只不过最后都没用上。”   尤卢撒抓着伊斯维尔头发的手一松,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他。   “你说什么?”他连痛都忘了,缓缓坐起身,眼睛瞪得像要把伊斯维尔吃了,“你把伴生宝石卖了?”   伊斯维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他抿唇,问:“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尤卢撒按住伊斯维尔的肩膀前后摇晃,“那可是伴生宝石!王族精灵一辈子只有一枚!你就这么给卖了?”   “再珍贵也不过是个装饰物而已,比起伴生宝石,还是你……”   伊斯维尔剩下的半句话被尤卢撒堵了回去,他闭上双眼回应尤卢撒的吻,捏了捏他的耳垂,不出所料地发现是烫的。   两人亲着亲着便又抱着倒了下去,尤卢撒又好气又好笑,他捧住伊斯维尔的脸左看右看,在他面颊上咬了一口:“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啊?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们应该没卖那么快,还来得及买回来。”   见尤卢撒说着就要下床,伊斯维尔忙拽住他,道:“起来再去吧,不差这几个小时。”   语罢,他压制住尤卢撒的反抗,直接把人裹进了被子里。   “笨蛋,”尤卢撒在被子里还在戳伊斯维尔的肚子,“哪有你这种傻子……”   果然还是不能离开他太远,否则怕不是会被骗得底裤都不剩。   尤卢撒压下心底的酸涩,紧紧抱住了伊斯维尔。   一觉起来之后,伊斯维尔便敲开了隔壁乌姆斯特德的门,昨晚他们半夜才到,这时候打扰总不方便。   见到尤卢撒,乌姆斯特德先是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白色的身影便小炮弹似的冲了出来,糊了尤卢撒一脸。   “喂,这么激动干什么?”尤卢撒哭笑不得地把哥莱瓦从脸上撕下来,白鸟啄了啄他的指甲盖,一个劲往他怀里钻,最后在他的口袋里窝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专属座位。   “人找回来就好了,”乌姆斯特德道,“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道:“我们之后准备回雾兰去了,仔细算下来,也是离开了太久,也得把其他精灵们安顿下来。”   他这么说,乌姆斯特德倒是犯了难。   圣子大人要回精灵族去,他作为雾兰族的使者,没什么特殊情况也不好跟着去,除非伊斯维尔主动邀请他。   可乌姆斯特德还是担心,圣子大人会不会嫌他烦?   伊斯维尔往楼下扫了一眼,道:“我们之后还要出门一趟,再去看看船票。若您不介意的话,来雾兰坐坐如何?精灵族很欢迎您的到来。”   “哈哈,确实,我也该回去了……呃,您说什么?”乌姆斯特德的双眼猛地瞪大,不可置信地望向伊斯维尔。   圣子大人这是……在邀请他一起回精灵族去?   伊斯维尔见他的模样,还以为他有别的安排,歉意道:“您已经有别的安排吗?是我考虑不周,您在这里耽搁了太久,还是您自己的事更重要。”   “不不不,我愿意,我非常愿意去精灵族!”乌姆斯特德忙道,两手颤抖地在背后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他看上去像要哭了,”下楼的时候,尤卢撒隔着衣袋戳了戳哥莱瓦,“他一直这样吗?”   伊斯维尔想了想,道:“差不多吧,乌姆斯特德阁下总是不吝惜表现自己的情绪。”   只是偶尔会太过火了些,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尤卢撒心里一直惦记着伴生宝石的事,匆匆吃了饭便立刻赶往了赏金猎人协会,伊斯维尔拦都拦不住。   “不疼了吗?”伊斯维尔凑在尤卢撒耳边小声问他,“要不要过会儿再去?”   “早就不疼了,”尤卢撒梗着脖子道,“要是去晚了被人买走了怎么办?”   伊斯维尔其实不信他的话,尤卢撒总是逞强,像昨晚喊疼的情况倒是少见的,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掩盖自己的伤疤,试图做出自己一切都好的假象。   哭肿的眼睛倒是好了,但疼不疼也只有尤卢撒自己知道。   去赏金猎人协会的一路上,伊斯维尔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像怕自己没看着,尤卢撒就出什么事。   尤卢撒注意到了,他对此相当无奈,但也知道伊斯维尔在两人见面以来都有些焦虑,因而也没说什么。   赏金猎人协会对尤卢撒来说就像一个流动的旅店或是银行,他轻车熟路地进去、说明来意,很快,又有伊斯维尔眼熟的侍从出来了。   “他前段日子卖给了协会一枚蓝宝石,你们还留着吗?”尤卢撒指了指伊斯维尔,问那侍从。   对方显然还记得伊斯维尔,闻言立刻去问了消息,回来的时候一脸为难。   “在是还在,”他道,“不过工艺师已经将那宝石加工过,准备打造成首饰出卖。”   尤卢撒的面色不大好看,把那侍从吓得不敢说话。   伊斯维尔见状握住尤卢撒的手,低声道:“东西毕竟是我要卖的,赎不回来也没办法了。”   “东西在哪?我去看看。”尤卢撒道。   那工艺师显然也没料到卖家居然会想把宝石买回去,他将半成品展示在二人面前,道:“打磨的宝石已经没法修改了,但这毕竟是协会的人力,如果您想要赎回去……”   “我加价一亿。”尤卢撒没等他说完便道。   伊斯维尔看了他一眼,一时竟不知道究竟是谁更败家。   工艺师喜笑颜开,伊斯维尔插话道:“既然如此,您能干脆将这宝石做成项链吗?”   “当然可以,”工艺师一口答应,“您有什么要求?”   “男款的,最好简约些,我想送给我的爱人。”   尤卢撒原本抱臂在一旁听着,想看看伊斯维尔做这项链有什么用,听见这最后一句,他一哽,险些呛到。   “送,送给爱人?”尤卢撒的脸腾地红了,“不是,你……”   那工艺师看了他一眼,似乎察觉了什么,当即点头应下,带着那枚半成品的宝石进了屋。   两人从协会出来的时候,尤卢撒仍在怔愣,伊斯维尔无奈笑笑,索性牵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尤卢撒小声问,“那可是你的伴生宝石。”   每个王族精灵只有一块的。   据他所知,精灵王族没有把伴生宝石送人的传统,他们通常会将这块宝石存放在足够安全的地方,或是干脆做成饰品戴在身上,像现任精灵王阿特亚里斯那样。   像伊斯维尔这样又卖又送的,还是尤卢撒听过的第一个。   伊斯维尔想了想,道:“我想送你点什么。”   “……就这样?”   “送爱人东西需要理由吗?”伊斯维尔笑着反问,手指插进尤卢撒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尤卢撒闭了闭眼,只觉得面颊又烧了起来。   “你注意点,”他提醒,“这是在街上。”   “魔族领地的街上。”伊斯维尔说着,示意尤卢撒扭头。   正好有一对恋人手牵着手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人都是女性,走几步还停下来亲上一口,旁若无人。   尤卢撒没了话说,只好由他去了。   两人先去港口买了过些日子前往法顿岛的船票,回程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虽说赫提戈角斗场已经由克里格控制,但当地的地下奴隶买卖依然没有消失,奴隶贩子总是不缺买家。   两人刚离开港口,就看见一人正拉着一名金发男子往小路上走,被拉着的那人面上满是茫然,似乎不知道那人想要做什么。   看清那人的面孔之后,尤卢撒不由得挑了挑眉。   “教会圣子。”他用胳膊肘捅了捅伊斯维尔,道。 第177章   虽然只在塞科斯特学院那儿见过几面, 但尤卢撒对这张脸印象深刻,因为对方和伊斯维尔同名。   教会圣子?伊斯维尔记得光明教会总部位于临白大陆的略本,教会圣子又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地跑到一海之隔的波丹大陆来?   眼见着那圣子就要被拖远了, 伊斯维尔暂时放下了疑惑,大步走了上去。   “等等, 能先放手吗, 你扯得我有些痛。”教会圣子为难地提了提自己的白袍, 原本象征圣洁的纯白在拉扯中染上了污渍。   “你刚刚说没力气了,我这不是想让你早点回去吗?别磨蹭了,马上就到了。”那奴隶贩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的大本营就在眼前, 这人却磨磨唧唧地不肯走了。   说实话,他现在已经后悔为什么找了这个祖宗,不过走了半个小时, 这人就又是喊累又是说渴的, 要真带回去, 究竟是买了个奴隶还是买了个主子?要是买家退货怎么办?   他越想越气,一手滑到腰间的布袋上,刚想直接动粗,忽然有人从背后按住了他的肩。   “你做什么?”那男人吓了一跳,“不要多管闲事啊, 滚开滚开。”   语罢他才看清伊斯维尔的面孔,他眼珠子一转,一手的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 刚要吹响,忽觉后背一阵剧痛,抓住教会圣子的手不由得一松, 不知是谁在他背上重重踢了一脚,把他踹了几米远。   “尤卢撒……”伊斯维尔无奈地回头望过去。   尤卢撒的腿还没收回去,见状耸了耸肩,道:“你还想和他讲道理不成?”   语罢,他便大步流星上前,一脚踩在那男人后背,对方惨叫一声,乌龟似的趴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伊斯维尔注意到尤卢撒在弯腰把对方拎起来的时候身形顿了一瞬,不由得有些担心。   果然还在痛吧。   一旁的教会圣子瞪着眼睛看着两人,半晌才开口:“二位……是巡城骑士吗?”   “不,”尤卢撒拎着那男人回来,接话道,“我们只是路过的普通市民。”   为了避免误会,伊斯维尔问:“您与这位先生认识吗?”   “我不认识他,”教会圣子有些犹豫,“我迷路了,想问问他怎么走,他说会帮我带路,但走了很久都没到,我不愿意继续走下去,他就……”   “那是奴隶贩子,”伊斯维尔对他解释,“我之前也遇到过一次,在库里枷出行还是要小心些。”   说话间,尤卢撒已经将那奴隶贩子拖走了,伊斯维尔没来得及拦。   他回来的时候衣服上沾了些血点,伊斯维尔用手帕帮他擦了擦,便听教会圣子问:“你刚刚做什么了?”   “死不了。”尤卢撒耸了耸肩,没有多说。   教会圣子倒也没有在意,只是担忧地四处看了看,低声道:“闹了这么一出,我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尤卢撒看了伊斯维尔一眼,知道他大概是不放心把这教会圣子一个人丢在这儿的,直接道:“你要去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你们对这带很熟吗?”教会圣子眼睛亮了亮,“那太好了!”   他刚刚险些被奴隶贩子拐去,尤卢撒本以为他多多少少会多些警惕,没曾想他就这样答应了。   这人比伊斯维尔还好骗。尤卢撒心说。   伊斯维尔却不像往常那样欣然应允,他偏过头去,在尤卢撒耳边低声道:“你没关系吗?”   “……我不是玻璃娃娃,”尤卢撒无奈地用胳膊肘顶了顶伊斯维尔,“走吧,我对这儿不太熟,你带路。”   他这么说了,伊斯维尔也暂且放下了顾虑。   圣子要去的地方是一家旅店,只是他对库里枷人生地不熟,对魔族语也不甚了解,因而也说不出那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条街,只大概描述了所在的位置和周围的建筑。   三人在城里绕了一大圈,依然没能找到教会圣子的目的地。   时间很快便过了中午,伊斯维尔察觉到尤卢撒的鼻尖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他伸手把人扶住,对教会圣子道:“已经快到午餐的时间了,不如我们先休息好吗?下午我再帮您找旅店。”   教会圣子当然是没什么反对的,他平日出行都靠马车,压根不用自己走几步,今天奔波了一个上午,已经累得不轻了。   伊斯维尔二人与教会圣子一起回了下榻的旅店,圣子的打扮与这地方着实是格格不入,因而一进门便收获了无数探究的目光。   乌姆斯特德与三个精灵在大厅一角玩牌,像是安装了什么专属伊斯维尔的探测器,三人刚进门,乌姆斯特德便敏锐回头,接着抛下手里的牌向门口扑了过来。   “阁下,您回来了?吃过午餐了吗,没有的话我让人帮您准备?”问完之后,乌姆斯特德才留意到那个陌生的金发男子,只觉得这人和以前的圣子大人有些相似,“这位是?”   教会圣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回忆起神甫叮嘱他在外不要轻易暴露身份,他只说:“叫我伊斯维尔就好。”   乌姆斯特德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古怪,但思及圣子大人在人间的声誉,他便觉了然。   圣子大人受万人敬仰,会有人想用这个名字获得赐福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到这里,乌姆斯特德对面前的人也多了几分怜爱,听完伊斯维尔的解释,他随即热情地请教会圣子坐了,接着便去找店家准备午餐。   “伊斯维尔阁下!您回来了!”拉蓓特利二人纷纷起身,莫达涅斯大概是和她们谈过尤卢撒,见到他之后一愣,不由得有些害怕,声音登时轻了八度,小声对他问候。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也没做好和她们打交道的准备,因而让他坐在里面,自己将尤卢撒与其他人隔开,好让尤卢撒坐得自在些。   比起尤卢撒,三个精灵对教会圣子更多的是好奇,原因无他,他与伊斯维尔实在太相似了,都有一头金发与蓝色的眼睛,尽管现在伊斯维尔将头发染得黑了,但他们依然觉得,要是他们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会把他当作王族的精灵。   “您是哪里人呀?”芙洛好奇道。   她是用通用语问的,圣子听懂了:“我来自临白大陆。”   “临白大陆?是人类咯?你来魔族干嘛呀,很容易被奴隶贩子带走的。”想到这儿,芙洛不快地皱了皱鼻子。   教会圣子没法说出自己的来意,沉默半晌,还是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笑了笑,熟练地转移话题:“既然不喜欢这里,那几位想回家去吗?”   他没有指明那个“家”到底是什么地方,但三个精灵都听懂了。   教会圣子听得一头雾水,问:“你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他的这句话被隔壁桌的哄笑与同桌的动静盖过,莫达涅斯刷地站起身来,激动道:“回去?您说真的?”   见其余人都向他望过来,他轻咳一声,重新坐了回去:“我是说,您是打算这些日子启程吗?”   “我安排了后天的船。”伊斯维尔将船票分给几人,精灵们双手接过,皆是激动不已。   他留意到了教会圣子方才的话,温声解释:“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本就打算一起回故乡去。”   教会圣子点了点头,面色不知为何有些异样。   “可我……语说得不好听,”拉蓓特利有些怯怯,“芙洛小姐很努力地在教我,可我脑子太笨,怕现在回去……”   “说什么呢,没人会嫌弃你说得不好的。”芙洛用胳膊肘顶了顶她,哼声道。   “芙洛小姐说得是,”伊斯维尔笑道,“不过是个工具罢了,能用就好,您会嫌自己扫地的扫帚不好看么?”   很快,精灵们的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自家王子身上。   在此之前,别说和王子同桌用餐,连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现在真正和伊斯维尔接触起来,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伊斯维尔总是考虑周到,为了避免生面孔的教会圣子觉得尴尬,总是自然地把他引进几人的话题中,后者看上去不大自在,笑容有些勉强,只是当伊斯维尔问他是否身体不适时,他又什么都不说。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这不是身体的缘故。   教会圣子第不知多少次望向伊斯维尔,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这个黑发的年轻人身上,在他面前,教会圣子似乎成了一个滑稽的陪衬。   不久之后乌姆斯特德回来了,伊斯维尔让出位置,与尤卢撒一起坐在了角落。   尤卢撒托腮坐在那儿,边喂哥莱瓦边听伊斯维尔和他们谈笑风生,嘴角不知不觉也带上了笑意。   伊斯维尔察觉到他的视线,在说话的间隙回望过来,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   尤卢撒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一种隐秘的、不大道德的窃喜。   他们都很喜欢伊斯维尔。但伊斯维尔喜欢他。   伊斯维尔便发现尤卢撒的耳廓又悄悄地红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东西。   “下午在旅店休息吧,”伊斯维尔凑近过去,对尤卢撒道,“我带那位阁下去寻旅店就好。”   尤卢撒不大满意:“我又不是受了什么重伤。”   伊斯维尔无奈,本想再劝,忽听从门口传来马嘶,有一队人停在了旅店之外。   他循声回头,却见是一个神甫打扮的人,沉着脸四处张望着。   教会圣子也发现了来者,他放下餐具站起身来,惊喜道:“雅努什神甫!” 第178章   听见他的呼唤, 神甫立刻回望过来,他穿过大厅,大步来到众人面前。   “阁下,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神甫按住教会圣子的肩,关切道, “我们找了您好久。”   “抱歉, 我迷路了, 所以……”教会圣子抿唇,他回过头去,目光在接触到伊斯维尔的时候飞快移开, “是他们帮了我。”   神甫垂眸打量着一桌简朴的餐点, 看上去不大满意,但出于礼貌,还是对众人颌首致谢:“多谢诸位的照顾, 真不知道该怎样答谢你们。”   “举手之劳罢了。”伊斯维尔笑道。   神甫看上去不愿让圣子多留, 简单寒暄之后, 他便带着圣子离开了这里。   伊斯维尔笑着送走了他们,那辆纯白马车纯粹圣洁,如同从天而降的神骑,须臾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您这次太让我们担心了。”神甫望向对面的圣子,不自觉带了几分严厉。   圣子小声道:“还不是因为这里太大了……说起来, 神甫,方才那些人似乎更关注那个黑色头发的人。”   他觉得困惑,为什么比起他, 那些人会更关注旁的人?他是教会圣子,除了魔族无人敢忤逆,而那些人看着并不像本地人,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是异教?   神甫知道他在指什么人,不在意道:“那人是他们的头领,会更受关注是理所当然。您不必介意,您是神之子,天使的化身,和那些普通人比什么呢?”   圣子放心了,在接下去的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很快,马车便抵达了下榻的旅店,光明教会为了圣子此行舒适,特意包下了一整座旅店,周围由骑士轮班驻守,戒备森严。   圣子先上楼休息去了,神甫在楼下让伙计倒了壶酒,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一杯酒还没喝完,一名骑士便进来通报,有个魔族过来,说是有消息要告诉圣子。   “什么消息?”神甫放下酒杯,拧眉问。   “他只说要亲自告诉圣子大人,您看……”   “圣子哪是他想见就能见的,”神甫冷哼一声,“将他带进来,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消息。”   来者是一个深肤魔族,自称贾登,见到神甫,他立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神甫大人,很荣幸见到您。”   神甫并不喜欢魔族对他表现出的这种谦卑,这群仗着能力胡作非为的异教并不信仰光明神,会做出此种情态也不过是碍于教会神职的地位,实则心里对光明神并无半分尊敬。   “圣子大人在休息,说吧,有什么事?”神甫问。   贾登也没有坚持要见圣子,闻言直接道:“实际上,昨天晚上角斗场不是出了事吗?我听见动静,就到那儿去凑凑热闹,没曾想刚好看见有个人对魔兽用了召唤术。”   他将那人的相貌描述了一番,神甫听着,觉得有些熟悉:“你说的那个人……是角斗场的看守么?”   “不不,他是异邦人,前些日子的赫提戈竞技赛上拿了冠军呢,昨晚刚得到角斗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出现在那里。”   “所以,这和教会又有什么关系?”神甫按下内心疑虑,面上已然显出几分不耐烦。   贾登笑了笑,道:“别急呀,您知道,用了召唤术的魔法师会在魔兽身上留下自己独有的印记,您猜我看见了什么?那人胆子可真大,居然用了圣子大人专属的蔚蓝独眼呢!”   此话一出,神甫不由得面色一沉,嘴上却还是道:“圣子大人教众甚广,会有那么一个两个狂信徒擅自使用他的印记也是正常。圣子大人心胸宽厚,想必不会计较这些。”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贾登道,“我只是觉得他不敬教会,今天在路上看见圣子的马车,我便想把这事情告诉您……哎,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你有这份心也是好的。”神甫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币来丢给贾登,后者立刻咧开笑容,拿着钱欢天喜地地走了。   待那人离开,神甫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面色沉沉。   “调查一下那个竞技赛的冠军。”他吩咐手下的骑士。   教会骑士效率极高,不出半个小时,便带来了一叠羊皮纸,其上详细记载了伊斯维尔在库里枷这段时间的资料。   神甫翻了几页,确认了此人就是方才招待圣子的那个。   光明圣子的印记又怎是那些卑贱的平民能随便使用的?那人的言行举止都相当正派,他还以为是个教养颇佳的贵族,没曾想胆子居然这么大。   更何况,圣子大人今天难得没有侍从和骑士跟随,对方就刚好碰上了圣子大人,真有这么凑巧?   他将疑虑压在心底,对骑士道:“最近加强对圣子大人的护卫,别让他离开你们的视线。”   那厢的旅店,几人送走了圣子的马车。   乌姆斯特德在看见那神甫进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什么,看见车身上的蔚蓝独眼印记,更是确认了那个自称“伊斯维尔”青年的身份。   “他是教会圣子?”他小声问伊斯维尔,“我还以为他只是您在路上遇到的一个普通朋友。”   难怪,他说怎么和他们家圣子大人这样相似,原来是凡人选出的替代品。   乌姆斯特德摇头叹气,心说凡人对圣子的狂热崇拜竟是难以抑制到了这种地步。   “也是碰巧罢了。”伊斯维尔道。   两人奔波了一上午,终于有时间休息,相携上了楼。   尤卢撒在进门之前扫了一眼隔壁乌姆斯特德的房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昨天晚上……”尤卢撒扯了扯伊斯维尔的衣服,想问又有些犹豫。   伊斯维尔看了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怕哭的声音被听见?”他笑问。   尤卢撒一噎,在伊斯维尔侧腰捏了一把,颇有些恼羞成怒:“我才没哭!”   伊斯维尔笑着躲开,尤卢撒不依不饶,直接把人按到了床上,按着精灵的头发一顿猛揉,直把一头柔顺长发搓得乱七八糟。   哥莱瓦嫌弃地拍拍翅膀飞到了房梁上,居高临下地睥睨两人。   “所以呢?”尤卢撒坐在伊斯维尔身上,不满地瞪他。   “放心好了,我设了隔音结界,不会有人听见的。”伊斯维尔将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声音里笑意不减。   哪儿能让别的人听见呢?   精灵的衣扣在方才的胡闹中开了一颗,露出锁骨上一个浅浅的牙印来,衣领遮掩之下的皮肤乱七八糟,分明是不染凡尘的清高模样,脖颈的红痕却彰显了昨晚究竟有多荒唐。   尤卢撒垂眸盯了几秒钟,在伊斯维尔开口之前俯身吻住了他。   伊斯维尔仰头回应,感受到一抹温热滑入他的衣领,在牙印的位置抚摸,他不由得有些走神。   昨晚好像都是尤卢撒在亲他咬他,伊斯维尔自己忙着照尤卢撒说的做下去,还要留心他痛不痛,在他显出明显不适的时候低头亲亲他,一晚上下来,尤卢撒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察觉到伊斯维尔的指尖挑开了他的衣领,尤卢撒挑了挑眉,起身问:“你干什么?想现在来一次?”   “你应该受不了吧,”伊斯维尔慢吞吞道,在尤卢撒竖起眉毛之前,他飞快转移话题,“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你啊。我的精灵,看看怎么了?”尤卢撒理所当然,俯下身去又在伊斯维尔耳朵上咬了一口。   金发好看。黑发也好看。长发散下来人偶似的漂亮,万中无一的美人。   那句“我的精灵”让伊斯维尔耳根一热,他不动声色地按住尤卢撒的肩,在他困惑的目光中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嘶,你咬太重了!”尤卢撒下意识地蹬了一下床单,努力后仰脖子好避开伊斯维尔,却被按住手臂紧紧压在了床上。   伊斯维尔也察觉到了,他愧疚地摸了摸尤卢撒脖颈上那块渗出血珠的苍白皮肤,伤口在魔法的作用下飞快愈合,但牙印也随之消失了。   他的失望过于明显,尤卢撒摸了摸伊斯维尔的脸颊,试探道:“你再咬一口?这次轻点?”   他不清楚为什么伊斯维尔突然一时兴起要咬他,不过既然伊斯维尔高兴,咬就咬了,左右也不会掉一块肉。   伊斯维尔有些犹豫,他不想让尤卢撒疼,但……   他俯下身去,齿尖接触皮肤的感觉让尤卢撒不自觉绷紧,而那感觉一触即分,很快伊斯维尔便直起身,颇有些困惑地垂眸看着他。   “还是算了,”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颈侧,“我可能没有天赋。”   尤卢撒不知道伊斯维尔的情绪怎么又低落了下去,问他的时候,伊斯维尔也只是把他往怀里搂了搂,看上去不想说,尤卢撒也只好作罢。   两人本想先睡一会儿,而就在他们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的时候,窗户从外面被敲响了。   伊斯维尔用被子裹紧了尤卢撒,下床打开了窗。   窗外的是一只信鸽,伊斯维尔将它迎进来,从它脚上取下了信筒。   “谁的信?”尤卢撒缩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问。   伊斯维尔抽出信封,一枚双头火鸟的火漆赫然其上。   “是克里格阁下送来的,”伊斯维尔拆开信件,不知为何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魔族众领主和各大家族这些日子有会议,他也受邀参加了,或许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尤卢撒躺在床上看伊斯维尔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精灵的面色逐渐凝重,这让尤卢撒爬了起来,问:“说了什么?”   “不太乐观的消息,”伊斯维尔合上信,抓过了挂在一边的外袍,“克里格阁下说,一部分领主和族长达成了举兵攻打精灵族的协议。” 第179章   尤卢撒没料到克里格送来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消息。   “他有说什么时候吗?”他问。   “尚未确定, 但应该就在近期。”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起身走出了房间。   尤卢撒跟着出去的时候,伊斯维尔已经敲开了乌姆斯特德的房门。   伊斯维尔简单说明了现在的状况, 接着道:“雾兰之后不会太安稳,相比之下, 或许还是雅欧族更安全些, 您看……”   乌姆斯特德立刻明白了他的来意, 忙道:“雅欧族与精灵族向来交好,精灵族有难,我们又怎么能抛下你们不管呢?”   “可您没必要……”伊斯维尔抿唇, 他也知道乌姆斯特德的脾气, 终于是没有再劝,“如果您执意要去,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和其他精灵一起先回雾兰, 一路上的事, 请您多加照料了。”   “等等, 您的意思是,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乌姆斯特德不禁错愕,“您要去哪儿?我和您一起!”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   “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   “还有别的东西落下了吗?”沙尹特问。   安默摇摇头,道:“没有了。”   两人此时正从港口往城里走,少年背着一只称得上简陋的包裹, 衣衫褴褛,几乎称得上寒酸,他却脚步轻快, 一跳一跳地跟在沙尹特身后,像出生以来从未这样快活过。   这是安默重获自由的第一个晚上。今天早晨,沙尹特终于凑够了赎回安默的钱, 把他从原来的主人那儿带了出来。   为了庆祝安默获得自由身,“无名”的一些成员在港口附近的小餐馆里举办了一场宴会,几分钟前刚散场,安默还没从那种欢欣的氛围里走出来。   他暂时没有住处,因而先借住在沙尹特那儿,她说会雇佣他作为家里的管家,每个月支付他一定的报酬。   报酬!安默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干活还能得到报酬,在他看来,一小块带着薄肉片的面包就是最好的赏赐,他每次帮前主人去沙尹特家送东西的时候都会从她那儿得到一块,但现在沙尹特说,他每天都能想吃多少吃多少。   回到沙尹特家的时候安默还在傻笑,沙尹特无奈地摇摇头,也没说他,帮他把不多的行李搬到楼上他的房间去了。   安默兴奋地到处乱转,沙尹特还没下楼来,他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不像是“无名”的人,因为对方没有在门板上敲出暗号。   “是谁?”他走到门边问。   “是我,伊斯维尔。”那人道。   安默愣了愣,立刻打开了门:“伊斯维尔阁下!快请进!”   门口站着的自然是伊斯维尔,他套着一身黑袍,手中捧着一只手掌大小的包裹。   他垂眸看了看安默,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平静而冷漠,第一次让安默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伊斯维尔听不懂魔族语,因而他特意和沙尹特学了,方才两句话是用通用语说的,他以为是自己口音太重,让伊斯维尔听不清,正想再说一遍,对方却露出一个微笑,抬腿进了屋。   沙尹特下楼的时候一眼看见了伊斯维尔,她有些惊讶:“伊斯维尔阁下?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她让安默去倒茶,男孩对他到新家之后的第一份工作十分热衷,不等她说完便钻进了厨房。   “实际上,我确实有一件事相求,”伊斯维尔笑笑,将一只手掌大小的包裹摆在了桌上,“我能将这件东西在您这儿寄存一会儿吗?”   “寄存?当然可以。不过,这是什么?”沙尹特问。   伊斯维尔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我过一阵子再来取,麻烦您了。”   安默兴奋地为伊斯维尔倒了茶,后者对他笑笑,却没有去碰那茶水,与沙尹特道别之后便离开了小屋。   “沙尹特小姐,那这个……”安默看了看桌上的茶,有些为难。   他很高兴伊斯维尔能来,但不知为何,安默总觉得今晚的伊斯维尔有些古怪,但他说不上来怪在哪儿。   沙尹特摸了摸安默的脑袋,将桌上的茶水端了起来:“没事,你去休息吧。”   安默今天确实是有些累了,他简单洗漱,回到那个沙尹特新为他整理出的房间,在柔软的床上躺了下来。   他原以为自己会因为过于兴奋而睡不着觉,但安默显然低估了自己长时间积累下来的疲惫,他几乎是两眼一闭,直接就睡了过去。   安默是被楼下传来的喧嚷吵醒的。   他以为天亮了,拉开窗帘的时候才发现天色依然一片漆黑。   “沙尹特小姐?”安默走下楼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门外围着一群纯白铠甲的人,骑士打扮,气势汹汹地将沙尹特围在中间。   “你们做什么?”安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惊叫道。   “不,”沙尹特回过头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安默停步,“先别靠近我。”   安默下意识停下脚步,只听那群骑士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沙尹特伸出双手,让他们把一副铁环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别怕,安默,”沙尹特回头对安默道,“你会没事的。”   那您呢?   安默想问,但随即有一个鼻尖有颗痣的骑士走上前来,又用通用语叽叽咕咕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在解释原因,接着把他一起带了出去。   安默第一次这样憎恨自己听不懂通用语。   骑士们将两人带往了一间旅店,沙尹特不知被带去了哪里,而安默自己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客房里,鼻尖有痣的那名骑士守在屋外,像是怕他逃跑。   很快,一个神甫打扮的人走进屋内,这是今天晚上安默遇到的第一个会说魔族语的人。   他先是询问了安默的基本情况,以及他和沙尹特的关系,最后他问到了那个神秘的包裹。   “这是别人给沙尹特小姐的,”安默困惑道,“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那神甫静静地打量了他一阵,似乎想要看看他有没有在说谎。   半晌,神甫站起身,对门口的骑士说了几句什么,接着离开了房间。   安默在那儿焦急地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直到门口的骑士推开门,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出来,接着亲自把他送出了旅店。   男孩扭头看看,却没发现沙尹特的身影。   见骑士转身想要回旅店去,安默忙拉住他,两人语言不通,男孩手脚并用地比划了什么,那骑士似乎是懂了,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在安默期待的目光下,骑士从腰间解下钱袋,从里面掏出几块银币递给了安默,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示意他赶紧离开这里。   他的所作所为被门口的另一名骑士尽收眼底,那人冷哼一声,用魔族语道:“跟异教徒有什么好说的?”   那骑士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同伴,对安默笑了笑,接着转身回了旅店。   男孩手中紧紧攥着那几块银币,茫然地站在那儿,看着大门在面前缓缓闭合。   彼时天色已然亮堂起来,大街上的行人也多了,开店的、干活的、买东西的,形形色色的人从安默身边穿过,他站着,却没等来沙尹特。   直到一个人拍了拍安默的肩头。   男孩回过头去,塔齐安站在他身后,奇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沙尹特小姐呢?”   *   房门被敲响了,女人放下公文,道:“进来。”   雷推着克里格进入屋内,二人先后行礼:“领主大人。”   迪莫南颌首,冷峻的面孔没有一丝波澜。   “明天我要启程回家族去,”她道,“族长应该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声音平静,像那个在她口中病入膏肓的男人不是她的兄长。   “我会准时赶回去,领主大人。”克里格道。   魔族领主的宴会头一天晚上刚刚结束,由于地点设在曼克拉家族的领地,因而全程由他们操办,虽说那个神秘的曼克拉族长依然没有在宴会上出现,只有第一领主盖古·曼克拉出席。   这场聚集了天南海北的魔族贵族的宴会自然不可能只讨论有关精灵族的事项,魔王阿德尔宣布前往世界边缘的队伍将在两个月后启程,要求各大领主派遣心腹随同前往。   魔族骁勇好战,但每年死于斗殴和犯罪的人同样多,更致命的是逐年递减的新生儿数量,相当一部分领主与家族的军队缩水不小,迪莫南本就为征兵的事头疼不已,这下更是遇到一个大难题。   其他领主对魔王的做法颇有微词,只是阳奉阴违也好,口蜜腹剑也罢,领主们终究是不能直接与魔王撕破脸皮。   魔王是现任领主中的最强者,每一名领主上任之后,都会与魔王进行一场对决,而波丹各地的领主几经变化,阿德尔已经在魔王的宝座上稳坐了几百年。   不仅如此,直属于魔王的“收割者”同样是个大麻烦。   迪莫南没有多谈这个话题,她倒了杯酒提神,随口道:“听说你这些日子的开销不小,是又有了什么主意?”   她的目光冰冷,如两把利剑直直刺过来,令所有谎言无所遁形。   “一笔足够成功的生意总是需要巨大的前期投入,领主大人,”克里格不紧不慢道,“我相信它能给我远出于投入的回报。”   迪莫南盯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   她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道:“我和雷还有别的事要谈,你先回去吧。”   克里格没有多问,恭敬地行礼后,推着轮椅离开了。 第180章   迪莫南取出另一只酒杯, 为雷倒满了递了过去:“对于精灵族的事,你怎么看?”   “我个人认为还是不要掺和为妙,”在他的长姐面前, 雷总是有话直说,“精灵族最令人忌惮的一点是, 他们会将王的命令当作神意。”   世人只知五百年前魔族攻入精灵故地横扫千军, 但少有人知道, 当时的魔族为了攻下精灵族花费了多大代价。   他们离间光暗精灵,里应外合攻入精灵故地,在那场激战中, 大部分当时顶尖的战士都折在了精灵的弓箭下, 魔族为此甚至被迫休养生息了几百年,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剿灭精灵族的最后一缕血脉。   而雷不认为现任精灵王是个废物。   迪莫南不置可否, 用沉默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楼下传来人声, 她望向窗外, 见是雷的下属克顿推着克里格离开了旅店,把他抱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克里格或许是普里迪家族第一个双腿残废的族长,”她道,“我第一次希望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雷笑了。   “我什么时候错过呢,姐姐?”   *   第三天早晨, 乌姆斯特德与其他精灵一起登上了前往法顿岛的船。   其他精灵本以为伊斯维尔会与他们同行,得知行程变化之后难免失望,但他们相信伊斯维尔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伊斯维尔没有将克里格的消息告诉精灵们, 只拜托乌姆斯特德为精灵王捎去一封信件,神使为此骄傲不已,认为圣子大人给予了自己无上的信任, 拍胸脯保证:“我一定送到陛下手中!”   他的目光游移片刻,还是没忍住落在了伊斯维尔的发辫上:“您的头发……”   先前伊斯维尔总是以松散的束发见人,这两天下来,他的头发倒是翻出了不少花样。   “啊,是尤卢撒编的,”伊斯维尔笑道,“我很喜欢。”   “万汀阁下的手艺比我还好,”芙洛小声说,见尤卢撒望过来,尴尬地把话题一转,“您要注意安全,魔族这地方会吃人!”   拉蓓特利在一旁捅了捅她,芙洛才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看了尤卢撒一眼,暗道自己嘴笨,为了避免进一步把人给得罪了,一溜烟上了船。   莫达涅斯在船头向二人挥手告别,他并不知道尤卢撒的身份,临走之前还邀请他有空去雾兰看看。   二人送别了四人,他们的船票在当天傍晚,前往隐峰。   尽管精灵既善魔法又能用武,但人口太少是致命的缺点。若是数个领主与大家族联合渡海,雾兰怕是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伊斯维尔必须寻找盟友。   隐峰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仅是因为伊斯维尔与隐峰皇帝相识,更因为隐峰是当今世界最为强盛的人类国度,与魔族控制的波丹大陆只有一洋之隔,若他们不想让魔族以法顿岛为跳板攻入隐峰,他们应当会派往适当的支援才是。   临行之前,二人前往了赏金猎人协会,好看看委托修饰的项链是否完工了。   协会珠宝师的效率出乎意料地高,那条项链已经完成,蔚蓝色的宝石镶嵌在银灰色的底座之上,以一根银链串着,既漂亮又不会过于张扬,不像珠宝,更像个日常携带的吊坠。   “你真的要给我?”尤卢撒接过那项链的时候还在犹豫,“这是只有一枚的……”   他接下来的话被伊斯维尔堵住了,精灵在恋人唇上停留了几秒,而后起身笑道:“你也只有一个。挺相称的,不是吗?”   尤卢撒于是面红耳赤地戴上了那条吊坠,小心地放进最里层的衣物,不时检查一下连接处有没有松。   两人上船之后,尤卢撒仍不时抬手摸一摸吊坠,哥莱瓦数次以为他要摸自己,习惯性地把脑袋从尤卢撒口袋里探出来,那只手却每次都先摸摸那枚吊坠,之后才落在它头上。   什么东西?竞争对手?   哥莱瓦警惕地瞪着那枚吊坠,隔空啄了它好几下。   天色已晚,最后一抹橘黄沉下天际,海面波涛起伏,夜晚吞噬了最后的清澈,留下深不见底的漆黑。   两人站在甲板上眺望逐渐远去的大陆,库里枷依然热闹,城市的灯火盏盏亮起,成为夜幕下一个个棱角分明的剪影。   而赫提戈角斗场依然屹立,就像大陆之上难以抹去的一道疤。   “离开了魔族的地盘,我倒也一点儿都不伤心,”尤卢撒趴在船舷上嘀咕,“以前的几次也一样,这次更是,恨不得再也不到这鬼地方来才好。”   “毕竟你没在这里长大,”伊斯维尔笑着伸手,指尖缠住青年的发尾,须臾分离,“饿了吗?晚餐时间快开始了。”   尤卢撒应了一声,他似有所觉地回头,周围除了他们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   “感觉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尤卢撒摸了摸后脑,不确定道,“算了,走吧。”   两人走下甲板,他们没发现,一队身披白甲的骑士赶到了码头。   码头上的人们不知这群异邦人气势汹汹地来这儿做什么,纷纷避让,不虞地望向他们。   那群骑士在码头上分头搜寻,打听到有一艘前往隐峰的船刚刚离开,皆是懊丧。   “可恶,还是来晚一步,”领头的骑士低骂了一句什么,“船上传来消息了吗?”   “还没有,我们暂时失去了联系。”   骑士面色沉凝,对身后的下属吩咐:“立刻通知雅努什阁下。属下办事不力,圣器……被带走了。”   码头上的混乱没有影响到已经出发的渡轮,晚餐之后,伊斯维尔二人散了会儿步,便往船舱走。   自得到克里格的消息,伊斯维尔尽管表面上依然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乌姆斯特德也没看出什么异常,但尤卢撒发觉,伊斯维尔一直有心事压在心头,   “晚上要做吗?”尤卢撒拉住伊斯维尔的手,冷不丁问。   伊斯维尔原本在思索什么,尤卢撒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吓了一跳,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尤卢撒凑过去,在伊斯维尔耳边重复,“今晚要做吗?这次我来,你躺着。”   伊斯维尔不知道尤卢撒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他们说可以放松,”尤卢撒拐过走廊,没看伊斯维尔,“你每次……之后,不会觉得脑子被放空了吗?放心,我这次绝不会像之前那样疼。”   尤卢撒说得斩钉截铁,倒像是身经百战的模样,但伊斯维尔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所有的经验都是从对方身上来的。   伊斯维尔对谁躺这件事倒是没什么在意的,他本以为尤卢撒这次想和他换个位置,只是听他的话,似乎尤卢撒只是想自己来。   伊斯维尔抿唇,刚要回话,前方的走廊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他下意识往旁错开一步,那黑影明显是冲着他扑过来的,没来得及反应,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在对方爬起来之前,尤卢撒便一脚踩住了他的后背,将他按倒在地:“什么人?”   “嘶,好疼……”那人蜷缩起来,兜帽随之滑落,一头雪白长发瀑布般垂下,洒落在地板上。   “老人?”尤卢撒顿了顿,脚下放松了力道,在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后,又重新踩了回去,“魔族?”   伊斯维尔也看清了对方的模样,见状忙道:“尤卢撒,先放开他,我认识这位阁下。”   尤卢撒挑了挑眉,还是依言让了开。   伊斯维尔俯身扶起那人,问:“朱瑞安阁下,您这是怎么了?”   一身黑衣的正是朱瑞安,他垂着眼睛站起身,半边身子都靠在伊斯维尔胳膊上,看上去有些委屈,低声道:“我见到您有些激动,不小心摔了一跤。”   一只手把伊斯维尔拉了过去,朱瑞安失了支撑,身子一歪,险些又摔了。   “那你确实有点太激动了。”尤卢撒皮笑肉不笑道。   朱瑞安这才抬眼来看他,二人目光相触,朱瑞安便愣了愣。   他的目光看上去不像对陌生人,反倒像久别重逢,尤卢撒又把伊斯维尔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问:“怎么,我们见过?”   “没有,约莫是我认错了人,”朱瑞安垂眸,背在后背的手却已然握紧了,“先前的乌姆斯特德阁下呢?怎么没见他?”   “他有别的事,我们就先分开了,”伊斯维尔笑道,“真巧,我们又搭了同一艘船。”   能不巧吗,朱瑞安是打听过乌姆斯特德乘船离开了才采取的行动,没曾想伊斯维尔身边又跟了一个人。   而且……比那个神使威胁更大。   圣子大人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朱瑞安目光沉沉,嘴角却扯起一抹勉强的弧度:“这样啊,我还担心碰上他……”   他反应过来,猛地捂住嘴,惊慌地望向伊斯维尔:“抱歉,阁下,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一连串表演让尤卢撒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伊斯维尔顿了顿,问:“您与乌姆斯特德阁下有了什么矛盾吗?”   远在大洋另一端的乌姆斯特德全然不知朱瑞安时隔半个月在伊斯维尔面前告他的小黑状,白发男子垂下眸子,低声道:“没有,真的没有,我们相处得很不错。”   “既然处得不错,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尤卢撒插话道,“站在走廊上说话总不太好,要不然我们回船舱里谈?你住在哪一间?”   此话一出,朱瑞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不安地看了看伊斯维尔,似乎想要观察他的反应,但伊斯维尔只是微笑,面上完全看不出异样。   “实际上,”朱瑞安缓缓道,“我正在被追杀。” 第181章   “所以, 光明教会现在在追杀你,就因为你得罪了他们的圣子?”尤卢撒盘腿坐在床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没有很意外。现在你想去隐峰避难咯?”   三人此时回了船舱, 朱瑞安将来龙去脉仔细讲了一遍, 他坐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 垂眸应了一声。   “您受伤了吗?”伊斯维尔坐在尤卢撒身边,关切道,“或许我能帮您疗伤。”   朱瑞安勉强笑了笑, 一手按在自己手臂上, 还没来得及开口,尤卢撒便将他打量了一遍,道:“没闻到血腥味, 应该没什么事。说起来, 你应该没买船票吧?逃票可不行啊, 朱瑞安阁下。”   朱瑞安暗自咬牙,恨不得直接把尤卢撒给丢出去,面上却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是的,很抱歉……只是我很害怕,要是船长和光明教会有联系, 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话虽如此,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给你休息,”尤卢撒慢吞吞道, “难道你想睡地板吗?”   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今天话特别多,他都插不进去,但他赞同尤卢撒:“这是魔族的船, 想必不会和光明教会有联络才对,我想您大可以放心。”   朱瑞安抿唇,他将头压得很低,投来视线时像在抬眸望向他们:“我或许有些厚颜了,不过,如果伊斯维尔阁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打地铺的。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毕竟在此之前,我也没想过教会圣子居然会出现在库里枷。”   伊斯维尔倒是不介意的,他偏头望向尤卢撒,刚要问他,却见青年伸出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笑道:“怎么就征求伊斯维尔的意见,我也是这间船舱的使用人啊?”   朱瑞安愣了愣,他原以为这是两人中一人的房间,他是想要找机会与伊斯维尔一间屋子的,再顺带发生点什么,但现在……   他注视着屋内唯一一张床,笑容僵硬:“原来二位住在一起吗?”   “是啊,”尤卢撒歪了歪头,脑袋和伊斯维尔的挨在了一起,“恋人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吗?”   伊斯维尔没想到尤卢撒会直接把二人的关系说出来,他无奈笑笑,一手扶住了尤卢撒的腰:“如果您不觉得不方便的话。”   朱瑞安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的手上,连扯出笑容都做不到了。   恋人?伊斯维尔……抛弃他了?   开什么玩笑,光明圣子居然和一个下贱的恶魔搅在了一起?   他双手都在颤抖,勉强定了定神,声音干涩:“那确实是……有些不方便。既然这样,我也不方便打扰了,谢谢您的帮助,伊斯维尔阁下。”   朱瑞安几乎是落荒而逃,尤卢撒目送他离开,二人对视的最后一眼,他发现对方的眼里满是怨毒。   “可算是走了,”尤卢撒伸了个懒腰,向床上一倒,“要他赖在这儿不走,也不知道这大麻烦会什么时候爆发。”   “我觉得朱瑞安阁下没有对我们说实话,”伊斯维尔没有多做评价,他只是有些忧心朱瑞安的去向,“那他该住在哪里?毕竟我们是朋友。”   “朋友?”尤卢撒嗤笑一声。   他那眼神和态度可不像是对待朋友。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尤卢撒侧躺着,一条胳膊撑着脑袋,“之前没听你说过。”   伊斯维尔莫名觉得这个问题得好好回答,他思索片刻,道:“之前在海上和你分开之后,我们正好程同一艘船去了库里枷,下船之后就没再遇见过。”   “哦?同一艘船?你们两个人?”   “还有乌姆斯特德阁下同行。”   尤卢撒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那还行。哎,你以后……”   他伸手去摸伊斯维尔的侧脸,伊斯维尔往他的方向偏了偏头,“嗯”了一声。   “以后别让旁的人靠太近,听见没?”尤卢撒说着,做出凶巴巴的模样,像在威胁。   伊斯维尔没有感受到任何威慑力,他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会与别人走得太近,不过既然尤卢撒这么说,他也就应了:“好。”   两人准备休息的时候,哥莱瓦回来了,尤卢撒打开窗户让它进来,却发现哥莱瓦的状态有些奇怪。   “怎么了?”尤卢撒奇道。   哥莱瓦跳进他的掌心,叽叽喳喳地开始报告什么,尤卢撒听着,面色逐渐怪异。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   “哥莱瓦说在海上看见了人的尸体,”尤卢撒道,他站起身,拉开窗帘,从这里望出去,确实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个灰色的影子起起伏伏,“是那个?”   见哥莱瓦点头,伊斯维尔问:“看清对方的长相了吗?”   “他说他害怕,就先回来了,”尤卢撒将哥莱瓦塞进口袋,推门而出,“我去看看。”   半小时后他回来,面色凝重。   “那是个光明教会的骑士,”尤卢撒道,“没有皮外伤,但是整个人身上长满了古怪的毛发,把皮都撑爆了。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蓝色眼睛的纹章,是教会圣子的人。还有一张船票,大概是和我们同一艘船的。”   伊斯维尔随即回忆起启航的时候,尤卢撒说过感觉有人在监视他们,只是很快那感觉就消失了。   他沉吟片刻,道:“难不成,最开始监视我们的是他?可是为什么?我想我们应该没有得罪过教会才对。”   他来到窗边,那道灰色的影子已然被海洋吞没。   如果伊斯维尔的推测是对的,那杀害他的又是谁?   “别想了,先休息吧,”尤卢撒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背,“我们轮守好了,你先睡吧。”   伊斯维尔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尤卢撒应该猜到了什么。   他没多问,依尤卢撒的意爬上了床。   而后的几天,两人随时保持警惕,但船上始终没听见有人失踪或是遇害的消息,而直到渡轮靠岸,他们也没再见过朱瑞安。   尤卢撒并不觉得这是坏事,那个白发男人心怀不轨,这辈子都别出现在伊斯维尔面前才好。   这座港口正是他们第一次抵达隐峰的扎思力,他们要去王都,就必然要去拉莫塔尼伯爵府获批魔法船的通行许可证。   这不算个大问题,不过渡轮抵达时天色已晚,当天拜访并不合适,因而两人先找了一家旅店下榻,准备第二天早晨再去伯爵府拜访。   深夜的码头寂静无声,一排排的渡轮下了锚,停泊在港口之外,水手们也纷纷休息,港口同每一个夜晚那样重归寂静。   一个黑影走进了码头。他穿过一排排货舱,来到海岸边眺望,似乎在那些五花八门的船中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锁定了一艘船,那是今晚刚从波丹大陆的方向驶来的,来自库里枷的船。   黑影跳上甲板,约莫过了十分钟,他从船上翻身而下,怀里抱着一个木盒。   “看来你不仅运气不好,记性也一样糟糕。”青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正欲离开的黑影猛然回头,却见一头银发的身影站在他身后,面带讥嘲。   “你怎么会在这儿?”朱瑞安四处张望着,确认尤卢撒是孤身一人之后,神色一改先前伊斯维尔在场时的温和,一抹阴狠从面上一闪而过。   “你又为什么在这儿?”尤卢撒掀了掀眼皮,抬手一指朱瑞安手中的木盒,“上次见面时匆匆忙忙的,你倒是还有空藏东西。”   朱瑞安敛眸,低声道:“是我忘性大,和你们分开之后,不小心落在了船舱里……”   下一秒,尤卢撒便觉一道劲风吹过,他反身飞起一脚,正好砸在对方腹部。   “船舱?”他嗤笑道,“什么船舱?教会骑士的船舱么?”   朱瑞安偷袭不成反挨了一脚,他吃痛后退,恨恨咬牙,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尤卢撒。   他本想着伊斯维尔不在,趁此机会将这个该死的恶魔处理掉,但尤卢撒比他想象得还要难对付。   继任的魔神右使,就算来了人间依然不可小觑。   而神罚带来的后果不止屈辱,朱瑞安不仅被限制使用魔法,身体更是一天比一天衰弱,否则怎么可能连一个小小的神使都能压制他?   短短几秒钟时间,朱瑞安的心思便转了一个来回,他心知今晚奈何不了尤卢撒,脚尖一拐便想逃跑,尤卢撒却察觉了他的意图,飞身上前便是一脚,朱瑞安躲闪不及,被他直接踹得飞了几米远。   木盒脱手而出,尤卢撒伸手接住,却发现其中空无一物。   “没东西?”尤卢撒抓着木盒的底座朝下抖了抖,“你拿个空盒子做什么?”   他没有得到回答,彼时的朱瑞安早已口吐鲜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让他濒临崩溃,先前得知伊斯维尔与尤卢撒的关系之后便竭力按捺的愤恨喷涌而出。   理性再也压制不了混沌的思维,视野疯狂晃动,朱瑞安拼命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青年,悲愤交加。   为什么……为什么圣子会喜欢上这种人?   他哪点不如他?他比这个恶魔更忠实,更美丽,神圣的天使之血在他血脉中奔腾,而这个恶魔只是一滩肮脏的污泥。   尤卢撒垂眸对上那双刻毒的眼睛,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不过,你最好别想利用伊斯维尔的友谊让他失望,”他手腕翻转,匕首在他指尖翻飞,“他很大度,但我心眼很小。”   突然,危机感从后背蹿升而上,尤卢撒下意识举臂格挡,一把长刀被匕首堪堪架住,距尤卢撒的鼻尖只有几厘米。 第182章   尤卢撒手腕下压, 将来人的长刀给挡了回去。   “谁?”他警惕后退,从来者身上,他感受到了与朱瑞安完全不同的危机感, 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熟悉。   对方却没回答,他身形一闪, 几乎下一秒就来到了朱瑞安身边, 俯身扛起了他。   海风卷起了来人黑袍的一角, 尤卢撒眼尖地看见对方的双腿是一团飘渺不定的黑雾。   在他怔愣的功夫,那来人便带着朱瑞安飞快离开了港口,尤卢撒起身想追, 但对方速度极快, 尤卢撒自认行动敏捷,却依然没赶上对方的脚步,须臾便被甩在了身后。   “该死……”他眺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 惊疑不定, “他背后还有人?”   黑袍人扛着朱瑞安进了城, 直到确认尤卢撒不会再追上来,才在一条蜿蜒的小道深处把人放下。   他的动作称不上温柔,朱瑞安在地上打了个滚,后背撞上了墙,半晌没起来。   黑袍人不知他是怎么了, 凑近过去才听见,朱瑞安口中正断断续续地叨念着什么,“伊斯维尔”这个名字被反复提及, 听着像一串刻毒的咒语。   不知是那一撞抑或是别的什么,朱瑞安坠入了某个突然的梦境,或者说, 称为回忆更贴切些。   那时候他仍是一头光滑柔顺的浅褐色长发,朱瑞安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伊斯维尔的时候,他正坐在命运长廊的窗边梳理自己的发辫。   “你又在偷懒啊,朱瑞安,”同事的天使搬着一箱丝从他身边走过,无奈道,“今天圣子大人要来巡查,你可得小心点。”   朱瑞安不以为意地点头,他捏起头发的末梢,用蔚蓝色的丝仔仔细细将发辫绑好,抬头看时,却发现那天使还瞪着眼睛在原地。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他奇道。   话音未落,一道空灵的马嘶从不远的云间响起,朱瑞安一惊,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一匹纯白的独角天马落在了命运长廊外的广场上。   驾马的男子金发白袍,他翻身下马,轻抚天马面颊,笑着对它说了句什么,天马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振翅离开了广场。   他转过身,温和的眼睛望向窗边两个天使,蔚蓝一如朱瑞安发梢丝。   “二位,日安。”他笑道。   朱瑞安看直了眼,直到身边的天使猛地拽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要躬身行礼。   两名天使再抬头时,对方已经登上了台阶,走进了命运长廊的另一边。   尽管从没人介绍,但朱瑞安一眼便认定,那就是圣子。   “光明神啊,可真够危险的,”天使松了口气,在朱瑞安肩头推了一把,“哎,快回去吧,天使长很快就要过来了。”   朱瑞安直勾勾地盯着圣子远去的方向,答非所问:“我爱上他了。”   “……你说什么?哎,你走错方向了!”   自那以后,朱瑞安发现自己的双眼再也无法从伊斯维尔身上移开,而显然,他也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飞快升职,找寻各种机会出现在圣子面前,直到伊斯维尔记住了他的名字,认可他的能力,并准许了他作为助手跟在身边的请求。   可这远远不是朱瑞安想要的,他要亲吻,要爱抚,要独占,要爱。   可悲的是,朱瑞安逐渐发现,圣子似乎并不具备爱人的能力,他对每一位下属一视同仁,当被那双他爱极了的蔚蓝色眼睛注视着的时候,朱瑞安觉得自己被爱着,但那只是错觉。   圣子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朱瑞安赞美他,追随他,却终究无法占有他。   天使的灵魂在终日的痛苦中扭曲,圣子一如既往的笑容与他愈发深厚的爱意是何等割裂,朱瑞安不明白为何自己如此深切的爱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确信自己对伊斯维尔来说很特别,但他找不到任何证据。   在朱瑞安痛苦彷徨的时候,一缕来自魔域的魂灵找上了他。   “魔域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对方道,交给他一只漆黑的药瓶,“玷污他,把他拉下神坛。到那时候,你就是他的唯一。”   朱瑞安意识到魂灵是对的,于是他将药水滴入圣子的茶杯,于那个夜晚找上了他。   朱瑞安始终记得那天的伊斯维尔,他蜷缩在床上,紧紧攥住自己的前襟,双目血红,面庞因痛苦而扭曲,那是如此纯粹的美,凡人般脆弱,他理想的样子。   天使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神他的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看啊,你终于感受到了和我一样的痛苦。   朱瑞安笑得得意,他俯下身去,虚虚环抱住伊斯维尔,感受到金色的神力逐渐逸散,来自魔域的深黑取而代之。   倏然,耳边惊雷乍响,万顷金光承载着光明神的怒火贯穿了朱瑞安的身体,他发出尖叫,猛然睁开双眼。   面前是一片漆黑的小巷,朱瑞安急促地呼吸,面前的黑袍人垂眸看着他,无所怜悯。   朱瑞安猛吸一口气,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前襟。   “他为什么不爱我?我为了他被逐出了神域,永世不得踏足,我等了他一千多年!可他宁愿爱那个恶魔也不愿意爱我!”朱瑞安嘶吼着,面目扭曲,纯白发丝散落在脸上,让他看上去像从炼狱爬出来的恶鬼。   一缕黑雾从兜帽里侧飘散出来,在黑袍人眼里,朱瑞安从短暂昏迷到疯癫不过几秒钟功夫,他不明白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最后反手攥住朱瑞安的小臂,将他扔了回去。   男子狼狈地跌倒在地,他蜷缩起来,疯狂揪着自己的头发:“伊斯维尔,凭什么不爱我,伊斯维尔?我恨你,我恨你……”   不知过了多久,朱瑞安才从那种混乱的癫狂之中回过神来,他缓缓起身,黑袍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尊雕塑。   “你来干什么?”他问。   “主人的安排,”黑袍人回答,声音冰冷而嘶哑,“担心你把事情搞砸。”   他说得确实不错,朱瑞安太容易被情绪左右,要是他没来,说不定东西就直接被那恶魔给拿走了。   朱瑞安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转而问:“东西呢?”   “已经处理好了。”黑袍人道。   朱瑞安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上去终于有了几分满意。   “我已经等不及了,”他靠在墙上,不住揉搓自己的手指,“我要把他关起来,当着他的面把那个恶魔扒皮抽筋,让他好好看看他临死前的惨状。他会知道的,只有我才配得上他……”   朱瑞安沉浸于伊斯维尔被自己毁掉的样子,为自己的幻想痴痴笑了。   那厢的尤卢撒踏入旅店,不知为何有些不适。   他搓了搓自己的小臂,推门而入。   屋内点着灯,伊斯维尔还没休息,是在等他。   “怎么样?”伊斯维尔问。   哥莱瓦窝在他的腿上,用翅膀盖着脑袋睡得正香,尤卢撒定定地看了他们一阵,发现心头的郁结奇妙地消散了些。   “他拿了个空盒子出来,我猜里面的东西被人换了,”尤卢撒在床上一屁股坐下来,三两下蹬掉了鞋,“他不是一个人。”   今晚尤卢撒在出门之前和伊斯维尔通了气,担心朱瑞安情急之下做什么对伊斯维尔不利的事,尤卢撒没让伊斯维尔跟着一起去。   原本伊斯维尔是不愿的,只是尤卢撒承诺会在两个小时内回来,伊斯维尔只好勉强答应。   “我总觉得他们的目标是你,”尤卢撒更衣上床,在伊斯维尔身边躺下,“还记得我们上次来扎思力的时候吗,那群活死人和骑士团长?我猜背后操纵他们的人和朱瑞安是一伙的,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今天晚上的那个人,两只脚是雾气的模样,没有实体。”   “雾气?”伊斯维尔从未听说过有这类种族,“我不记得我得罪过这样的人。”   “我之后再查查。”尤卢撒耸了耸肩,伸手揽住伊斯维尔的脖子把他压下来,伊斯维尔顺势俯下身去,见他凑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后,预想的吻没有到来,反倒是尤卢撒发出了一声轻笑。   伊斯维尔睁开眼睛,却见尤卢撒满脸戏谑,屈膝顶了顶他的小腹:“怎么,被我亲多了,以为我要亲你?”   伊斯维尔有点无语,又觉得好笑,压住尤卢撒的膝盖去挠他的侧腰:“使个坏很有意思?”   “使坏怎么了,承认想我亲你很难吗?”尤卢撒大笑着挣扎,伸手去搓伊斯维尔的头发反击。   伊斯维尔笑着避开他的手,直接把尤卢撒的腿架到了臂弯,把人死死压着,俯下身去衔住了他的唇。   笑声消失在唇齿之间,尤卢撒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他柔韧性极好,即便这样也不显得吃力,只是这个姿势……   “做吗?”分离的间隙,尤卢撒轻声问。   之前在船上出了那档子事,两人就没再提这个,今天难得有空闲,加上今后又要奔波,怕是就没时间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来吗?”   “你来吧。”尤卢撒道,看上去有些不情愿。   做那档子事还挺疼的,尤卢撒觉得或许是他们经验不足,而魔族和精灵身体素质不一样,他不太舍得让伊斯维尔痛,打算等摸出门道了再自己上。   伊斯维尔垂眸俯视着他,就在尤卢撒以为他要开始的时候,伊斯维尔却亲了亲他的眼睛,放下他的腿,顺便拉上了被子。   “时间太晚了,”他解释,“明天还要去见伯爵阁下,还是好好休息吧。” 第183章   “……等等, 氛围那么好,你说你要睡觉?”尤卢撒瞪圆了眼睛,伸手去拍伊斯维尔的脸。   伊斯维尔捏住他的手腕, 轻轻一扯把人拉了下去,在尤卢撒额头上亲了一口:“休息吧, 好不好?”   尤卢撒被伊斯维尔搂进怀里, 不甘心地挣了挣:“你确定?”   “嗯……”伊斯维尔应了一声, 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我也有点困了……”   啧,睡这么快。   尤卢撒只得作罢, 他伸手搂住伊斯维尔, 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两人启程前往伯爵府拜访。   看得出在那场活死人的混乱之后,伯爵府花了心思打理, 偌大的庄园已经恢复了他们第一次来时的模样, 花园郁郁葱葱, 各色花藤爬在篱墙上,现在还没有开花。   一名女仆带着瑞奇在花园里玩,男孩很快注意到了两人,他眯了眯眼睛,惊讶地喊了一声“哥哥”。   女仆一时没看住, 瑞奇便迈着他那双小脚飞跑过来,隔着大门喊:“哥哥?是哥哥吗?”   孩子忘性大,伊斯维尔没想过瑞奇还会记得他, 隔着铁门对他笑了笑:“是我。”   紧随而来的女仆忙把大门打了开,伊斯维尔蹲下身抱起瑞奇,对女仆颌首致意:“我们来拜访伯爵阁下。”   女仆在这儿工作了好几年, 也是认得伊斯维尔二人的,见瑞奇抱着伊斯维尔不撒手,她犹豫片刻,回屋去通报主人了。   尤卢撒感受到哥莱瓦在口袋里挣了挣,想到它和瑞奇玩得不错,把白鸟掏了出来。   哥莱瓦顺势跳到男孩脑袋上,啄他的头发玩。   瑞奇靠在伊斯维尔肩头,他有些惊讶伊斯维尔的头发居然换了个颜色,轻轻捏起一缕长发,又怕扯疼了伊斯维尔,只敢小心地托在掌心:“哥哥,你的金色头发呢?是到换毛期了吗?”   “换毛期?你当他是魔兽呢,”尤卢撒忍俊不禁,“你也可以换,直接让他帮你就好。”   瑞奇双眼发亮地望了过来,伊斯维尔无奈道:“不必要的话最好不要,出意外就不好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门外,大门同时打开,伯爵夫人和塞雷娜迎了出来。   “伊斯维尔阁下!”塞雷娜吃了一惊,“您怎么来了?”   她伸手想把瑞奇从伊斯维尔怀里接过来,却不知怎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伊斯维尔扶住塞雷娜,察觉到她的恍惚,问:“您还好吗?”   塞雷娜扶着门框站稳,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刚刚……没站稳。”   母女俩将他们迎进了屋,得知二人的来意,伯爵夫人笑道:“他要中午才会回来,二位不如直接在府上用午餐,怎么样?”   她们热情邀请,二人也不好推辞,于是应下了。   男孩见了面之后比谁都兴奋,缠着伊斯维尔问这问那,二人左右没什么事,索性带了瑞奇去城里转了一圈。   扎思力还是他们上次来时的样子,城市整洁而有序,不时可以看见街头巷尾巡逻的骑士,成群的白鸟落在房顶,又在整点的钟声中振翅飞去。   孩子精力旺盛,恨不得把自己私藏的所有好玩的地方都展现给两人看,那些小巷子里的店铺,人来人往的广场与花园都深得瑞奇喜欢。   “从养孩子的角度上,森林或许比城市要好得多,”尤卢撒靠在广场边的长椅上,瑞奇正趴在几步之外的喷泉边和哥莱瓦撩水玩,“我五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就让我一个人上山了。”   “否则我们也不会遇见。”身边的伊斯维尔笑道。   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自以为家中的长辈一无所知,时常私下里在森林中悄悄见面,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一整座森林都是捷琳的眼线,而精灵王与魔女素有联络,他们对两个孩子的行动一清二楚,甚至精确到分钟。   瑞奇在喷泉旁向两人挥手,方才伊斯维尔给他买了一个能够短暂控制水的魔法器,男孩将喷泉的水塑成了五角星的形状,颇为得意地展现给两人看。   “你喜欢孩子吗?”尤卢撒冷不丁问。   伊斯维尔偏过头去,不知尤卢撒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回答:“不算讨厌。不过,若是诺德女神在我的有生之年又赐予精灵族新的王族成员,我得负起教护的职责。”   “说什么呢,若是等你不在了还没有新的王族出生,那你们精灵族怕是要完蛋了,”尤卢撒撞了撞伊斯维尔的鞋跟,“你会活很久很久,比任何人的寿命都要长。”   他说着,似乎有些不高兴。   伊斯维尔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尤卢撒有时候会多想,他于是改口道:“我是说,总有一天女神会赐予精灵族新的王族成员。到那时候,你愿意帮我吗?”   尤卢撒瞥了他一眼,心中的不快少了些:“如果你需要的话。不过让一个魔族来教,你倒也不怕我把人带歪了,再说……他们会不会认可我们都没着落。”   他垂下眼睛,鞋底滚着一枚石子,不知在想什么。   倏然,尤卢撒觉得面颊一热,他吓了一跳,立刻扭过头去,却见伊斯维尔面色如常地退了回去。   “你,你……”尤卢撒话都说不利索了,“疯了,这是在大街上!”   “没人在意我们。”伊斯维尔示意尤卢撒望向周围,广场上人来人往,各自都做着自己的事,他们不过是那之中最为普通的两个,像他们也在过着与所有人一样普通的生活。   “不需要别人认可,”伊斯维尔重复,“如果他们能接受我们的关系,我会很高兴。如果不能,那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他思索片刻,补充:“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也能组成一个很完美的家。”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一直对“家”这个词有执念。或许是因为遗憾,又或者是羡慕,但伊斯维尔想告诉尤卢撒,“家”不仅仅是个空间概念。   尤卢撒怔愣一瞬,接着飞快收回视线,耳根发烫。   “既然你不在意,”他小声道,“那我也不会。”   “哥哥!”孩子的叫唤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伊斯维尔俯下身把瑞奇抱起来,孩子搂住他的脖子,湿漉漉的小手擦过他的脸。   伊斯维尔也不恼,笑着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手:“玩够了吗?”   瑞奇用力点了点头,小声道:“以后还想和两个哥哥还有小鸟一起。”   尤卢撒将男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顿了顿,道:“行啊。”   他伸手把哥莱瓦召回来,避开了伊斯维尔含笑的眼睛。   两人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大哥梅里西也从骑士团回了家,见到伊斯维尔,他当下行了一个骑士礼,接着把睡着的瑞奇给抱了回来。   “这小子,就知道瞎跑。”梅里西无奈地把孩子往上掂了掂,歉意道。   他已经正式加入了骑士团,比起上一次见面,伊斯维尔发现他成熟了不少,听塞雷娜说,他在骑士团混得风生水起,很受新任团长的器重,前些日子还在骑士团的比武会上拔得头筹。   “没有您参加,属实是少了些乐趣,”提到这个,梅里西颇为遗憾,“如果可以,我也想见识见识您的马术。”   很快,伯爵也后脚回来了,听见伊斯维尔二人的请求,他一口答应,当下便为二人签发了通行许可证。   与上次一样,伯爵府的宴会讲究又不失轻松,众人围坐在桌边,边用餐边闲谈。   “二位这次乘坐魔法船是准备去王都?”伯爵切下一块牛排,问。   “我们有要事要面见陛下。”伊斯维尔颌首,并没有说是什么事。   伯爵也没追问,他偏头扫了一眼一旁的塞雷娜,见她嘴唇泛白,关切道:“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够?”   塞雷娜扶着前额摇了摇头,她放下刀叉,低声道:“我胃口不佳,容我先离席了。”   她站起身,刚拉开椅子,忽觉双腿发软,一个踉跄,竟是直接栽倒下去。   邻座的梅里西忙伸出胳膊接住她,连唤几声妹妹的名字,但塞雷娜什么都没有听见。   “好晕,”她喃喃,“我看见天堂了,梅里西……”   ——“怎么样?”伊斯维尔起身,问从楼梯上下来的梅里西。   “医师没检查出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开了一些安神的药剂,”梅里西忧心忡忡道,“她看上去在做噩梦,一直念叨着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猜,可能是她又做梦了。不过这次有些古怪,往常她都不会像这样突然昏迷过去。”   “伯爵阁下和夫人知道这件事吗?”伊斯维尔轻声问。   梅里西犹豫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她说没有告诉他们,不过我猜,他们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既然医师说没事,那也不必太担心,”尤卢撒对在他身边坐下的伊斯维尔道,“她应该会自己醒来。”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一手按上心口,低声道:“我们一来就发生这种事,很难让我不怀疑……”   “少爷,小姐醒了!”一名女仆从楼上飞奔而下,对梅里西道。   梅里西立刻起身便往楼上去,伊斯维尔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伯爵和梅里西从楼上下来,伊斯维尔从他们的面色看出,塞雷娜的状况应该不算太糟。   “塞雷娜醒了,只是……不知道我的请求是否合适。”伯爵走向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回道:“您说。”   梅里西与伊斯维尔的关系更近些,直言道:“她想见您。” 第184章   “见我?”伊斯维尔有些惊讶, “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梅里西摇摇头,道:“她没说,只是看上去急得要命。您就上去看一眼吧。”   伊斯维尔敲门进屋的时候, 伯爵夫人正坐在床边与女儿小声说着话。   见伊斯维尔进来,夫人冲她笑了笑, 起身坐到了一旁。   塞雷娜刚喝了药, 还没这么快见效, 她面色苍白地躺在那儿,在一大堆枕垫和被褥中间显得瘦弱不堪。   “我做了个梦,”塞雷娜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我梦见了很可怕的东西……”   说到这里, 她似乎是觉得冷,不禁往被褥里缩了缩。   伊斯维尔猜到什么,问:“与我有关吗?”   塞雷娜微微颌首。   “我描述不出来, 但您答应我, 千万别到世界边缘去, 好吗?”她越说越激动,以至于手从被褥里探出来,猛地揪住了伊斯维尔的衣袖,“算我求您,千万别去世界边缘!”   伊斯维尔任她拉着, 直到塞雷娜终于耗尽了体力,身子一歪,再次睡了过去。   “抱歉, 阁下,麻烦您了。她偶尔会这样说胡话,您不必放在心上。”伯爵夫人叹道。   伊斯维尔摇摇头, 他后退一步让开位置,伯爵夫人走上前来,为塞雷娜掩了掩被子,接着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伯爵有要事要办,确认塞雷娜无恙之后便回了书房办公,瑞奇被女仆抱走了,留梅里西在楼下等着,和尤卢撒大眼瞪小眼。   见伊斯维尔下来,两人都松了口气,尤卢撒起身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让我不要去世界边缘,”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手背,抬眸望向梅里西,“我最近没有关注,请问世界边缘发生了什么事?”   梅里西拧眉,道:“大事倒是没有,不过我听父亲说,最近世界边缘诞生的新物种多起来了,学者们忙得不可开交,偶尔还会找骑士团过去帮忙。不过既然她说您别去,那最好还是听她的。”   伊斯维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塞雷娜的状况已经安稳下来,他站起身,颌首道:“既然我们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就先行告辞了。”   梅里西起身想送送他们,想起什么,道:“您还记得先前我们在前任骑士团团长的住处寻到的羊皮纸吗?那份羊皮纸被施加了护书咒语,我们试图强行破开,但上面的文字随即消失了。但在咒语解除之后我们发现,那羊皮纸上有花香,大概是使用的墨水残留的香味。”   这一做法让他们难以理解,既然想要隐瞒羊皮纸书写的内容,又为什么要用带花香的墨水让人调查?如果说羊皮纸上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们又为什么要施加护书咒语?   “花香?难道是……”伊斯维尔顿了顿,回头望向尤卢撒,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子爵阁下,一群自称是光明教会的人来了,说是……要逮捕教会的要犯!”   “要犯?”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他们与光明教会唯一的联系不过是先前与教会圣子的那次,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是找他们,但伊斯维尔总觉得,教会此行并不简单。   梅里西回头看了看伊斯维尔二人,道:“二位用不着担心,我出去看看。”   楼下的动静引起了伯爵的注意,他匆匆下楼,见门大敞着,问侍卫:“又怎么了?”   那侍卫刚想再复述一遍,忽听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纯白铠甲的教会骑士来到门外,对伯爵行了一礼:“恕我们冒犯,伯爵阁下,我们只是奉教皇之名抓捕要犯,而后便会离开。”   伯爵对于光明教会自然是尊敬的,他对骑士微微躬身,道:“拉莫塔尼愿为教会效劳。”   没曾想,那骑士却转向了伊斯维尔,当下长剑出鞘,指向伊斯维尔面门,厉声道:“此人涉嫌盗窃教会圣器,与异教组织相勾结,立刻束手就擒,接受教会审判!”   此话一出,一屋子人都吃惊不小。   “伊斯维尔是要犯?”尤卢撒挡在伊斯维尔面前,不由得冷笑一声,“教会骑士满口胡话的本事还真是和那些个神甫主教如出一辙,诓骗信徒不说,现在还把威风压到普通人头上来了?”   他这一句话把大半个教会都骂了进去,教会骑士脸一黑,见尤卢撒一头银发,驳斥道:“魔神走狗又怎能理解光明教会的教义!伯爵阁下,您府上又怎么会有魔族在场?”   随后进门的梅里西面色难看,闻言当即反驳:“交什么朋友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吧?教会想要带走我们的朋友,难道什么实质证据都不用拿,直接胡乱安个名号就能把人带走了?”   “梅里西!”伯爵呵斥,他转向骑士,歉意道,“幼子无礼,望您见谅。不过,教会羁押重犯,也确实该有合适的证据才是。”   “证据当然是有的,只是没必要在这里出示出来,”骑士喝道,“现在还不打算表态的话,是准备抗拒抓捕吗?”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伊斯维尔身上。   青年的面上没有惊惶,亦没有愤恨,他只是笑了笑,问:“只有我一人?”   骑士颌首:“只有你。”   “既然如此,我就与这位阁下走一趟吧。多谢您的款待,伯爵阁下,”伊斯维尔对在场众人颌首致意,最终转向了尤卢撒,轻声道,“注意安全。”   梅里西面色变了变,刚想阻拦,却被另两名骑士上前一步拦了下来。   “请三思,子爵阁下。”骑士意味深长道。   梅里西咽了口唾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斯维尔在骑士的包围下走出门外。   待那片纯白的身影消失在庄园之外,梅里西一屁股坐下,双手掩面:“该死,怎么会这样?”   楼上的伯爵夫人也目睹了方才的骚动,她脚步匆匆地赶下楼,担忧地望着伯爵。   “二位对拉莫塔尼家族有恩,我们不会放任伊斯维尔阁下被当作教会重犯逮捕,”伯爵闭了闭眼,对尤卢撒道,“我说话应当算有几分分量,这就……”   “不用了,”在伯爵承诺之前,尤卢撒却开口道,“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们就不用插手了。”   “什么意思?”梅里西抬起头来,面露困惑,“让我们抛下他不管?怎么可能?”   “这就是伊斯维尔的意思,”尤卢撒将那两份通行许可证卷起来塞进怀里,语气听不出情绪,“他不愿把拉莫塔尼牵扯进来,这就是他会跟着那群骑士离开的原因。归根到底,这件事与你们无关。”   “可……”梅里西还想再说,目光往下一滑,落在了尤卢撒紧握的双拳上,不知为何住了口。   “话说到这里,对于给你们带来的麻烦,我们很抱歉。”尤卢撒语气硬邦邦的,听得出来他对这种客套话相当不熟练,他飞快对在场众人点了点头,接着风一般离开了伯爵府。   伯爵一家面面相觑,半晌,伯爵转身上楼,对身边的女仆吩咐:“准备行囊,我要去王都一趟。”   伯爵夫人愣了愣,忙追上去:“你要去见陛下?”   伯爵颌首:“伊斯维尔阁下来找陛下想必是有要事要谈,于情于理,我都得亲自和陛下商议。”   三天之后,拉莫塔尼伯爵乘上了跨越飞瀑的飞行船。   伯爵掌管一方要事,若非盛大的会事,一般不会前往王都,因而约安三世得知他的到来时也不免惊讶。   他把这位久未谋面的长辈召进了自己的书房,对方面上的凝重让约安三世意识到约莫是发生了什么:“伯爵阁下怎么来了?”   “您还记得伊斯维尔阁下吗?”伯爵问。   “当然,”约安三世道,“他的信前两天刚送到,有关的事务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商量。”   伯爵心知这大约就是伊斯维尔此次前来隐峰的原因,他暗叹一声,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了约安三世。   听完伯爵的话,约安三世陷入了沉思。   “伊斯维尔阁下必然不会做盗窃圣器的事,想必是有人想要害他,”伯爵忧心忡忡道,“就像先前……他也不是险些遭人陷害了么?您要是清楚他的来历,或许可以借此找到机会救他出来。”   约安三世闻言却摇头。   “如果可以,我们最好还是祈祷他的身份不要暴露吧,”约安三世叹道,指尖不住在扶手轻敲,“这正是我准备与诸位商议的……精灵族送来了求救信。”   “难道……”伯爵愣了愣,见约安三世颌首确认了他的猜测,伯爵面色愈发凝重。   他想过局势不会好到哪儿去,但没想到会如此糟糕,精灵族是异教,若是信仰暴露,只会让事情进一步恶化。   “有关支援精灵族的事,我还在考虑,”年轻的皇帝从桌下抽出一张信纸,提笔落字,“在这种时候,作壁上观并非良策。但若是精灵族与教会结了仇……”   他叹了口气,若是单纯作为伊斯维尔的朋友,约安三世必然会出手帮忙,但他同样是隐峰的皇帝,偌大的国家容不得他胡来。   “说句不好听的,光明教会的势力何其庞大,只有对上魔族才会礼让三分。若是教会真铁了心要捉拿他,或许只有魔族的人能保他出来。”   只是涉及圣器……怕是只有魔王级别的人物才能有几分话语权了。   约安三世不住摇头,在担忧中将信寄了出去。 第185章   空灵的钟声响彻城市, 代表着整点的到来。   尼珂·路佩停下脚步,与其他行人一齐望向教堂,垂下头颅虔诚祷告。   待钟声消散在空气中, 尼珂的祷告词也恰好念完,他弯腰捧起被他放在脚边的书, 发现广场的角落里有一个身披长袍的人, 在其他行人纷纷祷告的时候, 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   这里是临白大陆西面的略本,光明教会的总部就在此处,与此同时, 也是教皇与圣子、圣女的居所。   尼珂犹豫片刻, 还是走了上去。   “你是旅人?”他问那人,“这里是略本,每次钟声响起的时候, 最好还是起来祷告一下, 做做样子也好, 不然骑士们会把你当成异教徒的。”   那人抬眸,兜帽下的银发让尼珂一愣。   “那最好不过了,”他低声道,苍白的面孔没有太多活人气,双眼暗沉, 似乎在酝酿沉沉阴云,“我还愁没理由找事呢。”   魔族?魔族怎么会来略本?等等,这个人……   “尤卢撒·万汀?”尼珂飞快看了看四周, 用气声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尤卢撒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你……之前在塞科斯特学院?”尤卢撒不确定道, “你们没在上学?”   尼珂闻言尴尬地笑了笑,道:“这个说来话长……”   放在平时,在略本大街上遇到这样一个不怀好意的魔族,那是混乱的信号,会让尼珂惊慌地立刻跑去教会骑士那儿求助,但这人是尤卢撒·万汀,事情就不太一样。   伊斯维尔的兄弟,尼珂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想到那个金发的温和青年,尼珂在尤卢撒身边坐下,不由得问:“你为什么会来略本?伊斯维尔没和你一起吗?”   提到这个,尤卢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一只白鸟从他的兜帽里跳出来,落在尼珂的手上,好奇地打量着他。   感觉到白鸟的爪子踩在皮肤上的些微刺痒,尼珂不怎么敢动弹,他咽了口唾沫,问尤卢撒:“伊斯维尔来了略本?你来找他是吗?”   尤卢撒看上去并不打算与尼珂掰扯下去,他从对方手中接过哥莱瓦,起身便往教堂的方向走。   “哎,等等!”尼珂回忆起他方才的话,以为尤卢撒要去找人麻烦,忙把人拦了下来,“教堂神圣不可侵犯……教堂内外都被教会骑士守得严严实实,神甫和主教也不可小觑,你要是直接闯进去,一定会被抓起来的!”   尤卢撒当然也知道这点。   自伊斯维尔被教会骑士带走之后,尤卢撒暗中跟了他们一路,试图找到机会将伊斯维尔救出来。   然而那群骑士昼夜轮班不说,还有极强的魔法师与法阵庇护,尤卢撒连伊斯维尔被关在了哪儿都没来得及搞清楚,他们就把人转移进了略本的教会监狱。   略本几乎能称为教皇的国家,若是尤卢撒强行闯入,无异于只身与一国作对。   更何况,若是伊斯维尔精灵的身份被他们发现,那强行将人带走基本上是让精灵族将教会给得罪了,就算尤卢撒再想救伊斯维尔,也不得不考虑他背后的民族。   “我没打算强闯,”尤卢撒已经没什么耐心了,自伊斯维尔被带走之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陷于这种暴躁中,“我也不会蠢到直接与教皇面对面,所以能放开我吗?”   他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挥拳砸在尼珂脸上,他咽了口唾沫,讪讪地松了手。   尼珂多多少少也猜到伊斯维尔或许与教会有了什么牵扯,否则一个魔族不会贸然到光明教会的领地来,见尤卢撒转身要走,尼珂犹豫片刻,还是道:“那个……伊斯维尔是出了什么事吗?”   “……和你没关系。”   “等等,我是说,如果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许我可以帮忙,”尼珂追上前去,试图说服尤卢撒,“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父亲是教会的学者,如果他和教会有了什么牵扯,或许可以拜托他帮忙打听消息。”   尤卢撒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墨绿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尼珂。   尼珂咽了口唾沫,便见尤卢撒点了点头。   尼珂住在城市最繁华的区域,抬头就能看见教堂的地方,由于人来人往的,尼珂特意带尤卢撒走了小路,终于安全抵达了那座三层高的小楼。   尤卢撒站在花园外注视着这座小屋,想起来什么,问:“我是不是需要带点什么?”   求人办事总得送点大大小小的礼物,这是赏金猎人公认的潜规则。   尼珂愣了愣,笑道:“哎,带什么东西,之前伊斯维尔帮了我那么多,帮忙是应该的。”   他推门进屋,小心往屋里看了一眼,刚想把尤卢撒喊进来,忽听一道有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让他打了个哆嗦。   “尼珂,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身披学士长袍的男人从楼梯上下来,一眼看见了尼珂身后的人影,“嗯?有客人?”   尼珂有些心虚,他垂下头,恭恭敬敬道:“这是我碰巧遇见的朋友,就请他来家里做客。”   “朋友?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养成了交朋友的习惯……”路佩学士轻哼一声,倒也没反对,“请进吧,我家蠢小子给你添麻烦了。”   尤卢撒依言进屋,出于礼貌,他摘下兜帽对路佩学士颌首,那一头银发看得学士眼皮直跳。   魔族?为什么魔族会在这里,还成了尼珂的朋友?   父亲的目光盯得尼珂如芒在背,他干笑一声,把尤卢撒推进了屋。   “请进”二字却是学士自己说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路佩学士也不好直接把人赶走,只得阴沉着脸让女佣倒茶。   “万汀先生……是吗?”听完尤卢撒的自我介绍,路佩学士面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恕我直言,魔族会出现在这里,并不简单啊。”   尼珂转向尤卢撒,他还不知道伊斯维尔发生了什么。   事已至此,尤卢撒也没再隐瞒,直接道:“我的朋友无端被教会指控盗窃圣器,被教会骑士带来了略本。我正在想办法救他出来。”   此话一出,路佩父子二人交换了一个目光,尼珂被父亲锐利的眼睛瞪得缩了缩脖子。   路佩学士没让尼珂开口,他轻哼一声,道:“无端被指控?我在教会从事学术工作多年,虽说骑士的判断并非百分百准确,但也不会随随便便将人关入监狱,你的朋友犯了什么事,你们自己最清楚。”   他这话不大好听,尼珂面色立刻变了,他打量着尤卢撒,生怕他生气。   而尤卢撒并没有显出任何愤怒,至少表面上如此。   “我们确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触犯教会教条的事情,而教会也没有给我们任何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尤卢撒淡淡道,“我并非光明神教信徒,对教会的处事风格也不甚了解,我来到这里,只是想要他们的一个解释。”   至于讨要解释的办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路佩父子不了解尤卢撒,因而并不知道他隐去的后半句话,尼珂顿了顿,低声对父亲道:“他那个被关押的朋友……是之前我在塞科斯特学院结识的,他帮过我很多次,还救了我的命。”   “塞科斯特”这个名字不知戳到了路佩学士的哪一点,他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在塞科斯特惹上的麻烦,我说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魔族朋友……如果我记得没错,他还一度上过魔监会的通缉,对吧?”   尼珂预感到什么,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我可不会放任儿子和净会惹麻烦的人混在一起,”路佩学士冷声道,“请回吧,你曾出现在略本的事情,我就当从不知道。要是你以后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就不会坐视不理了。”   尼珂的面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他下意识望向尤卢撒,后者嘴唇紧抿,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他又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吊坠,终于是把难听的话憋了回去。   “麻烦究竟是自己找上门,还是主动惹下的,既然您是教会的学士,应该有辨别的智慧才对,”尤卢撒起身,拣着自己能说出口的最温和的话说了,语气僵硬,“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了。”   见尤卢撒准备走人,尼珂忙拦住他,磕磕巴巴地想要说什么,学士用力咳嗽一声,暗含深意。   “尼珂,别忘了家族和教会对你的教育。”路佩学士道。   尼珂双眼微微瞪大,抓着尤卢撒的小臂没放松,暗自咬紧了牙关。   “我可不记得家族的教育是见死不救,”尼珂几乎在低吼,听得出他在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这让他听上去像一只愤怒的小兽,“伊斯维尔救了我的命,我却没能在魔监会还他清白……我今天不能将他的朋友拒之门外!”   “既然您不愿帮助他们,那就我自己来,知恩图报不是您教给我的吗,父亲?”   一次性说完这么长一串话让尼珂有些缺氧,他大口呼吸着,慢慢回过神来,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顶撞了父亲。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拉力,尼珂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尤卢撒的胳膊没松,他讪讪地松了手,转而望向路佩学士,却见他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完蛋了。   尼珂混沌的大脑里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就在他疯狂思考该如何补救的时候,门铃突然被拉响了。   “路佩学士?”有人在屋外道,“我们奉教会之命,有些事情想询问尼珂先生。”   路佩学士拧眉,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尤卢撒上楼,接着走到门边把门打了开。 第186章   尤卢撒本想直接翻窗或是从后门出去, 见路佩学士的手势,他意识到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因而照他的话上了二楼。   楼下传来进门的动静, 紧接着,一道大概是属于教会骑士的声音道:“抱歉打扰, 学士, 教会有要事想询问尼珂先生, 如果方便的话,希望能与我们去教会一趟。”   “什么要事?”路佩学士问,“尼珂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学徒, 连神学院都没上过, 你们有事要咨询他,还不如直接问我。”   “啊不,是关于旁的事……”   “那是什么?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我的?”   路佩学士在教会的地位应当不低, 因而那骑士忙道:“我们没有故意隐瞒的意思……实话告诉您, 尼珂先生在塞科斯特学院结识过一个名为伊斯维尔的学生, 我们来这里就是想要打探有关他的事情。”   他们窃窃私语一阵,随即路佩学士不悦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你们是在怀疑我的儿子与异教徒私联?”   “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骑士忙道。   “那就直接在这里问,”路佩学士不容置疑道, “没什么好避着我的。”   那骑士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而后他们便进了客厅,尤卢撒在二楼听不太清他们的谈话。   他半边身子掩在楼梯的阴影里, 垂眸摸了摸哥莱瓦的脑袋。   很快,那骑士便问完了,他与路佩父子告辞, 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路佩学士的声音便穿了上来:“人走了,下来吧。”   尤卢撒下楼的时候,便见尼珂不安地坐在那儿,路佩学士坐在他对面,面色不虞。   “我下午要去教会一趟,”路佩学士冷不丁道,“我倒要亲自去看看,他是不是真像你口中说的这么好。”   尼珂愣了愣,他没想到父亲竟会改口,刚要说话,便被路佩学士一个手势打断了。   “藏好你的尾巴,”路佩学士转向尤卢撒,面色依然不见缓和,“要是你因为不规矩被抓进监狱,我可不会来捞你。”   尤卢撒耸了耸肩:“依您所言。”   *   “雅努什神甫想见您。”骑士隔着铁栅栏道。   他鼻尖有一颗黑痣,伊斯维尔认得他,起身让骑士卸去自己固定在墙上的铁镣,温声道:“麻烦了。”   骑士顿了顿,没说什么。   从隐峰到略本,他与旁的几名骑士轮班监视这名重犯,本以为此人是个刺头,但一路下来,他不仅没觉得伊斯维尔像想象中恶劣,反倒因他产生了几分好感。   没有抱怨,没有迁怒,对他们的工作非常配合,温和有礼的模样,让人感觉是个教养颇佳的贵族。   这些日子下来,伊斯维尔改变发色的魔法已然失效,一头柔顺金发垂在身后,盖住了他属于精灵的尖耳,让骑士总忍不住去看。   或许是教会弄错了。他想。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盗窃圣器的事情?   思索半天,骑士还是忍不住道:“您不必担心,如果您是清白的,雅努什神甫必然不会冤枉您。”   伊斯维尔对他笑了笑,道:“谢谢您。”   骑士将伊斯维尔带进了一间审讯室,先前见过的雅努什神甫坐在木桌之后,在他身后则是另一名面生的神甫,约莫是神甫之间也有地位差别,一直忙前忙后地开门倒茶。   骑士出去了,伊斯维尔在桌边坐下,虽然双手被束缚在背后,神情依然平和沉稳,不见一丝慌乱。   自他进屋以来,雅努什神甫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   神甫是以圣子仆从的身份前往魔族大陆的,但实际上,教会圣子通常不管理事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神甫来做。   “好久不见,阁下,”神甫道,“或者说,称呼您殿下更合适?”   在来略本的途中,神甫见过伊斯维尔几次,囚犯的待遇称不上好,对方却不显得狼狈或是惊惶,倒确实是一国王子的样子。   见伊斯维尔微笑不语,神甫也直奔主题:“我之前听说,您有召唤术的才能。只是一位精灵族的殿下使用圣子大人专属的蔚蓝独眼印记,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抱歉,是我疏忽了,”伊斯维尔道,“我……”   他刚想解释,便被神甫打断了:“别的话就不用说了,殿下。我再问您,您的金发蓝眼是天生的?”   “是的,”伊斯维尔没有介意他的态度,如实回答,“生来如此。”   “异教徒的王族倒是与圣子大人的相貌有几分相似,”神甫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问下去,他双手摆在桌面上,坐姿端正,“我想您应该知道教会将您带来的原因,私联极端组织,以及窃取圣器……等等,先别急着为自己辩解。   “在赫提戈角斗场动乱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您与‘无名’的人配合压制了角斗场的看守,这是事实吗?你与‘无名’的人认识?”   这是事实,因而伊斯维尔也不准备隐瞒,颌首道:“算是有过几次见面。”   雅努什神甫轻哼一声,道:“那就理所当然了……光是那个极端组织,还不足以引发教会的注意,那毕竟是魔族自己的事情。我再问您,您有没有和‘无名’共谋,共同窃取了教会的圣器?”   “圣器?”伊斯维尔重复,“请问是什么模样的圣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教会的圣杯应当一直安置在略本的教会总部才对。”   “还在装傻……哼,那我就帮您回忆回忆,此次圣子大人前往魔族之行,为的就是与魔族协议取回从波丹大陆周围海域打捞上来的圣器,那是一枚银戒。怎么样,记起来什么没有?”   银戒?   伊斯维尔不由得想起自己与尤卢撒在沉船中发现的那枚银戒,但它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应当不会与教会有所牵扯才是。   “抱歉,我不记得自己接触过教会的圣器。”伊斯维尔礼貌道。   这些日子下来,这句话他说了太多次,而就像前几次那样,对方只是无动于衷地盯着他,什么也没说。   “半个月前,教会圣器遭窃,”雅努什神甫看上去并不打算将这通审讯拉得太长,举手投足间都带了几分不耐,“我们在‘无名’的窝点找到了圣器的痕迹。但我们到得太迟了,当骑士赶到的时候,他们的同伙已经带着圣器踏上了前往隐峰的渡轮,恰好就是你搭乘的那艘。”   伊斯维尔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前提,他笑了笑,道:“光凭搭乘同一艘渡轮,我想应该不能证明就是我盗窃了圣器吧?”   “当然,因此教会在库里枷做了充分的调查。有不少居民亲眼目睹,当天傍晚,有一个黑色长发、身材高挑的男子从‘无名’居所所在的街道走出来,带着一个木盒,当然,正是安置圣器的那只。他们给出的画像与您有八成相似。”   雅努什神甫做了个手势,一直垂手站在他身后的神甫忙出了门,不多时,他便捧进来一只托盘。   天鹅绒软垫上的是一只精雕细琢的高脚杯,伊斯维尔扫了一眼,忽觉胸口一阵滚烫。   他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圣器们的躁动,转而问雅努什神甫:“您这是打算做什么?”   “圣器之间能够互相感应,”雅努什神甫道,“若是你在近期接触过圣器,圣杯自然能够感应出来,当然,我们也是通过这种方法确定了究竟是什么人最初窃走了圣器。”   伊斯维尔抿唇,道:“要是我近期接触过旁的一些圣器,又该怎么办?”   “哪有这么巧的事,芬塞特神甫。”雅努什神甫示意神甫将圣杯端过来。   伊斯维尔感觉到胸口愈发滚烫:“请等等,我担心会对神器有害……”   没人理会他,两名骑士从门外进来,一左一右按住伊斯维尔的双肩,将他死死控制住。   神甫紧接着将圣杯端了上来,当圣器靠近伊斯维尔的一刹那,在场所有人都看见,杯身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雅努什神甫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刚想让人将圣杯带下去,忽见神甫双手一滑,圣杯脱手而出。   一枚金色的宝石从杯底滑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伊斯维尔躲闪不及,让那宝石直接砸向了他的肩头。   众目睽睽之下,那宝石穿过了伊斯维尔的上衣,径自融入了他的身体里。   而这正是伊斯维尔担心的。   雅努什神甫的双眼猛地瞪大,几乎是飞扑过去,用力钳住了伊斯维尔的双肩。   “圣器呢?被你藏哪里去了?”雅努什神甫失措地四处搜寻,过于激动的情绪让两名骑士不由自主松了手。   他没能在周围找到那宝石,随即抛下伊斯维尔,一把抓住神甫,哑声问:“宝石在哪?”   那神甫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方才他分明把圣杯稳稳地捧在手里,为什么会自己滑出去了?   “进,进到他身体里去了,”神甫磕磕巴巴地,眼珠一转,似乎想通了什么,“是巫术!一定是这人用了什么巫术把宝石藏起来了!”   说着,他竟是挤上前去,双手抓住伊斯维尔的前襟猛地一扯,嘶啦一声,光洁的左胸膛上赫然是一道繁复的纹身,盘根错节的枝蔓几乎延伸到锁骨,枝桠之上,一枚金黄的宝石仍在发光。   “这是什么,植物,高脚杯……戒指和宝石?”雅努什神甫惊愕不已,若非他亲眼所见,否则万万不会相信圣器居然会与人的肉|体融合在一起。   “或许您不会相信我的解释,但我的纹身与圣器失窃的事件没有任何关系。”伊斯维尔苦笑一下,金发从肩头垂落,将那片纹身遮挡了一半。   雅努什神甫的面色阴晴不定。   “把他关起来,”雅努什神甫颤声道,“交由教宗定夺!” 第187章   “教宗, 圣子大人求见。”侍从低声道。   轻薄的纱帘之后,教皇侧躺在软垫上,两名侍从跪在两侧, 尽心尽责地为他按摩,空气中尽是精油的淡香。   教皇抽回手, 掀了掀眼皮, 道:“让他进来。”   侍从随即出去了, 圣子推门而入,他似乎对教皇怀有相当的敬畏,垂下头去, 低低地喊了一声“父亲”。   “怎么了, 似乎还没到按时拜见的时候,”教皇笑了笑,“我之前听说, 你和那囚犯见过一面, 怎么, 是想来为他求情吗?”   圣子一惊,把头压得更低了些,道:“不,他既然犯下大罪,无论是什么身份, 理应受到惩罚。我这次求见,是想问问圣器是否已经找回来了。”   “那两个囚犯嘴硬得很,怎么都不肯说圣器被藏在了哪儿, ”教皇舒适地翻了个身,侍从跟着他换了个位置,开始按摩他的后背, “你也不用太自责了,毕竟‘无名’的首领还是你的人抓住的,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他这话如同一枚定心丸,让教会圣子这些天忐忑不安的心绪得到了平静。   圣器遭窃,作为教会前往波丹大陆的代表,圣子必然是最先被问责的那一个,只是教皇听闻此事后毫无反应,圣子焦急地等了几天,这才按捺不住前来拜见教皇。   看见他这副样子,教皇继续道:“你做得很好,孩子。我不让人找你,就是想看看你的态度。你没有让我失望,作为神的孩子,你非常合格。”   圣子眼睛一亮:“真的吗?我会继续努力的,父亲!”   教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圣子可以走了。   待屋内重归平静,教皇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张开双臂,侍从随即取过外袍给他披上,流苏与挂饰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他来到窗边,随手拉开窗帘,教皇宫设在城市地势最高的山坡之上,从这里,他可以清楚地俯瞰这座由教皇以神的使者之名代代管理的城市。   整点的钟声响起,行人们几乎是同时停下脚步,虔诚地望向教堂的方向,低声祷告。   教皇笑了笑,转身拉上了窗帘。   *   尤卢撒离开路佩家的宅邸,往自己下榻的旅店走。   路佩学士亲自去了教会一趟,他没有资格前往监狱见伊斯维尔,但他在教会中也算是颇有人脉,经过多方打听,他得到的消息是,伊斯维尔已经被认定与“无名”相勾结盗窃圣器,正在等候教皇的处理。   尼珂本以为父亲会因此勒令他不再参与这件事,但出乎他的意料,路佩学士居然也没说什么,几乎可以说是默许了他与尤卢撒的交往。   尽管如此,二人的行动依然陷入了僵局。   尼珂在父亲的介绍下拜见了不少人,但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没人愿意插手这件事。   教会监狱守卫森严,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要说抓住盗窃圣器的罪魁祸首,他们又毫无头绪。   尤卢撒委托了库里枷的赏金猎人协会调查了圣器失窃一事,但不知是不是教会的缘故,了解情况的人皆是闪烁其词,要么说自己记忆模糊,要么提供的根本就是无关的消息。   想到这里,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却好似不觉得疼。   他在外面耽搁一天,伊斯维尔就会受一天的苦。   尤卢撒握住胸前的吊坠以平复心绪,旅店近在眼前,他却停下了脚步。   似乎有人在跟踪。   他不着痕迹地向后望了一眼,彼时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有一个身影往人群之后一闪,在尤卢撒眼中格外突兀。   尤卢撒收回目光,转身融进了人群之中。   马修拍了拍胸口,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差点被发现。   跟踪赏金猎人是个技术活,马修花了一番功夫隐藏自己,尽力保持着一个既不会跟丢也不会太近的距离,一路下来,竟也没被发现,这让马修觉得自己有几分跟踪的天赋。   他沾沾自喜地搓了搓鼻子,抬头望去时,却发现那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马修愣了愣,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心里不免慌张。   不会吧,刚想着就跟丢了?   他咽了口唾沫,眼尖地看见了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岔路口,心说他会不会去了那里,忙小跑过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往里面瞧了一眼。   忽然,有谁从身后捂住了马修的口鼻,一把将他拽进了岔路口。   这一过程没用几秒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边,而马修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那人扼住双手反按在了墙上。   “小孩子?”尤卢撒拧眉,拍了拍马修还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不是本地人。跟踪我干什么?”   马修终于回过神来,嚷道:“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已经十五岁了!”   “谁在乎你几岁?”尤卢撒不耐地把人往墙上摁了摁,“谁让你来的?”   “痛痛痛,你松手松手,我说!”马修痛得龇牙咧嘴,伊斯维尔人那么好,喜欢的人怎么这么凶!   尤卢撒没松开他,只是放松了力道,声音阴沉:“我只说最后一遍,你是谁?”   他那态度像是下一秒就要把马修一刀捅死,马修吓得脸都白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突然,他福至心灵,忙道:“‘无名’!你知道‘无名’吗?我是来找你的,你是伊斯维尔的爱人,是不是?”   提到这两个名字,尤卢撒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你们想干什么?”他问。   “这地方不方便说话,”马修道,“你跟我来呗?”   半小时后,两人抵达了位于城市边缘的一座小旅店。   马修带着尤卢撒走进屋内,大厅里零零散散地坐着些人,尤卢撒注意到,当二人走进屋内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老板娘从后厨走了出来,马修跑上去对她说了些什么,女人扫了尤卢撒一眼,随即砰地把大门关了。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一手已经警惕地滑到了腰间。   就在这时,一名身材干瘦的男子从角落站了起来,他穿过大厅,人们纷纷为他让出位置来。   “您想必就是尤卢撒·万汀阁下,”男子道,开口就是魔族语,“很荣幸见到您,叫我塔齐安就好。”   “塔齐安,”尤卢撒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的记性一向不错,尤其是牵扯到伊斯维尔的时候,“你参加过赫提戈的竞技赛。”   塔齐安顿了顿,显然是没想到尤卢撒居然会记得,他请尤卢撒坐下,又让伙计拿酒来喝。   大概是看出尤卢撒依然保持警惕,塔齐安没有废话,直接道:“或许您听说过‘无名’这个组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们的首领被当作盗窃圣器的重犯,现在正关押在教会的监狱里。”   “教会怀疑伊斯维尔和你们有牵扯,”尤卢撒没有去动桌上的酒,盯着塔齐安的眼睛道,“所以?”   “我们之前确实有过交往,严格来说,他对我们有恩……但要说达成合作,那确实不曾有过。”塔齐安道,尤卢撒注意到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臂。   “那圣器呢?”尤卢撒注视着塔齐安,墨绿色的眼睛像是能看穿所有谎言,“你们碰了吗?”   “绝对没有,我以自己的性命发誓,”塔齐安忙道,“不过……唉,至于具体情况,得让这孩子来说。”   他回过头去,尤卢撒在角落里看见了一个魔族男孩。   塔齐安伸手把安默叫过来,后者似乎有些胆怯,小心地抓住了塔齐安的衣袖。   “告诉这位阁下,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塔齐安道。   尤卢撒侧坐在桌边,听男孩把“无名”首领被教会逮捕的那个晚上娓娓道来。   “你看见了伊斯维尔,”尤卢撒重复,“他把那个包裹交给了你们的首领,之后首领就因为这个被逮捕了,是这个意思?”   安默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当然相信伊斯维尔阁下不会做这种事,”塔齐安苦笑道,“但事实证明,大概率就是那个包裹让首领被认定为与盗窃圣器有联系。”   尤卢撒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要发出一声嗤笑,但为了对面男孩可怜的自尊心,他还是忍住了。   “他那天从下午开始都没有出过门,”尤卢撒道,“他忙着给各种人写信,我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安默愣了愣:“您说真的?”   “我没必要骗你们,”尤卢撒懒懒道,“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安默眨了眨眼,他飞快看了塔齐安一眼,面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所以,有人假扮了伊斯维尔。他大概是用了某些幻象咒语,或者人皮面具,随便什么。最重要的是,有人想要陷害伊斯维尔和你们的首领。”尤卢撒道。   他的目光在大厅内扫过一圈,经过这番解释,尽管仍称不上友善,但大厅里的人对他的警惕不像刚开始那样强了。   塔齐安看上去也放松了下来:“可我们没有任何线索……该死,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不,”尤卢撒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你们的话倒是让我想到……现在圣器不知所踪,教会即便再厌恶他们两个,为了找到圣器的下落,也不会真的拿他们怎么样。让他们一直被关着想必不是窃贼的目的。”   塔齐安思索片刻,反应过来什么:“您的意思是,幕后黑手会主动跳出来为教会提供圣器的线索?”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尤卢撒道,“总之,盯着教会那边总没错。至于别的,还得好好调查一番。”   他垂下眼眸,摸了摸口袋里的哥莱瓦,心情不似方才那样糟糕了。   一个名字缓缓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朱瑞安。 第188章   教会的监狱安静得像块坟地。   伊斯维尔已经将近一天没有喝水了。   教会没有折磨他, 或者说,没有用通常的那种方式,这从某种意义上说让他免受了皮肉之苦, 但教会并不是圣人。   他们给他吃黑面包,最干硬的那种, 嚼上去像木屑, 没有任何别的食物, 他们在等他求饶。   这效率很低,但他是精灵王子,出于对一个民族最基本的尊重, 他们没有对他用刑, 而教会最擅长的精神读取魔法在他这里却也失了作用,无论多老练的魔法师都没法读取他的记忆,教会称之为异教的巫术。   伊斯维尔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 有两人, 其中一个听上去是骑士, 另一个大概是新的囚犯。   他没有在意,重新闭上双眼以节省体力,直到铁门碰撞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他才抬头,望向自己的新邻居。   “沙尹特阁下?”伊斯维尔唤道, 而对面的女人望了过来,似乎也没想到居然会以这样一个方式与伊斯维尔重逢。   那骑士转过身来,走到伊斯维尔的囚室前, 伊斯维尔知道他的名字叫埃尔利希。   埃尔利希四处看了看,确认了四周无人,接着他蹲下身, 隐蔽地递给伊斯维尔两颗圆滚滚的东西。   伊斯维尔感觉到掌心的湿意,他垂眸一看,是两颗葡萄。   二人的目光交汇,埃尔利希摇了摇头,示意伊斯维尔别出声,接着转身离开了这里。   伊斯维尔将葡萄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迸射而出,缓解了积攒一天的干渴。   “我没想到您也在这里,”沙伊特叹道,“上次见面……是在角斗场,我想。”   伊斯维尔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出她的话中有话:“在那之后您见过我?”   沙尹特笑了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猜是有人假扮了您,有一天晚上,您曾来我这里,让我为您保管一件东西,”沙尹特解释,“这就是我会在这里的原因。”   有人假扮了他?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假扮一个人并不是多困难的事,但他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陷害他。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沙尹特摇了摇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那人也不会自己跳到我们面前来。”   而后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片区域只关了他们两人,也不知是为了让他们在对话中透露更多情报还是别的什么,特意把他们关在了对面的囚室。   不知过了多久,沙尹特冷不丁开口:“听说克里格最近在赫提戈做了一番大调查,据说是有关奴隶的故乡,来历这类的事情。从某种角度说,幸亏角斗场落在了他手上。只不过,他怕是有些太心急了。”   她的语气太过熟稔,伊斯维尔回望过去,他记得先前克里格似乎也像是认识沙尹特的模样。   女人没有避讳什么,直言道:“他是我妹妹的孩子。不用担心,不过是稍做调查便能知道的事情,说了也没什么。话说回来,外面有人在等您吗?”   伊斯维尔顿了顿,接着轻轻点了点头。   沙尹特笑了:“我也是。”   伊斯维尔猜她指的应当是“无名”的同伴,他不清楚那是一个多大的组织,但比起他,沙尹特获救的机会要大得多。   光是夺走圣器这项罪名就足以教会将他千刀万剐了,伊斯维尔清楚,自己能安全离开这里的机会何其渺茫。   尤卢撒这时候约莫还在四处奔走吧。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按时睡觉。   伊斯维尔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在离开之前告诉尤卢撒不要掺和这事,尽管就算他说了,尤卢撒约莫也是不会听的。   他回忆起教会的圣器宝石融入他体内的时候,自己与圣器们的对话。   ——“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宝石眼泪汪汪地道,“可我害怕,要是我不抓住这个机会,就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了。”   金冠温柔地抚摸宝石的头发,笑着对伊斯维尔道:“教皇说要将您献祭给光明神?哈哈,所有处罚里,您最不用担心的就是这个。”   伊斯维尔并不理解它的深意:“为什么?”   神器笑而不语。   “您会知道的。”   *   教皇宫的书房里,一名金发女子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带着它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是一本有关神域的传说,她不知自己曾看过多少次,几乎能把其中的每一个人名倒背如流,却依然爱不释手。   她看圣子镇压地狱恶魔,弹指天地为之剧变,看圣女福泽滋润苍生,一滴甘霖救千万信徒于水火之中,看天使大开天堂之门,羽翼遮天蔽日……   她读着,像自己曾亲眼目睹那一切,并偶尔幻想,若是自己真是其中的某一个天使转世,那该多好。   书籍一页页翻过,读至一半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芬塞特神甫?”女子抬眼望向来人,“有什么事?”   “圣女大人,外面有个怪人想见您,”神甫道,“我告诉他圣女大人没有空闲来应付他,但他说是有要事要告诉您,站了一天了,就是不肯走。”   圣女顿了顿,问:“什么要事?”   “他没说。”神甫摇头。   圣女沉吟片刻,放下了手中的书:“闲着也是闲着,带他进来吧,我见见他。”   神甫点头哈腰地出去了,他一路来到教皇宫外,铁门外边站着一个一头白发的男子。   “圣女大人答应见你。”神甫推开门,对男子道。   朱瑞安笑了笑,道:“又麻烦您了,神甫。”   他上前一步,隐蔽地往神甫宽大的口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神甫伸手一摸,登时喜笑颜开:“哎,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帮助忠实的信徒是我该做的,请进请进。”   神甫将朱瑞安迎了进去,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教皇宫的大门内。   山下不远的距离,一座小楼的屋顶上闪过一抹反光。   马修收起望远镜,匍匐着滚下台阶,过速的心跳还没来得及平复下来。   他似乎,看见了非常了不得的东西。   马修咽了口唾沫,又往教皇宫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小楼。   教皇宫内,神甫一路领着朱瑞安去了圣女的书房,接着便识趣地离开了。   圣女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容貌清秀,金发蓝眼与教会圣子如出一辙。   据说圣子与圣女由教会从千万信徒中精挑细选而出,蒙受神眷,教会声称他们在转世之前都是光明神宠爱至极的天使。   光明神……   朱瑞安勾了勾嘴角,不知是不是错觉,圣女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抹鄙夷,而很快,男子便垂下头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圣女大人,朱瑞安任您差遣。”   圣女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在座椅里调整了一下姿势,问:“神甫说您有要事要自己和我说,是什么事呢?您看上去并不是略本人。”   朱瑞安躬身又行了一礼,接着才道:“我原本是隐峰的居民,圣女大人。前些日子,我在扎思力的海边闲逛,突然发现了一只木盒子。我本以为是从海里冲上来的,打开一看,却发现盒子上的封条有光明神的印记。   “我于是猜测,这大概是教会的东西,除了教会,谁还有资格用光明神的纯白太阳呢?我寻思约莫是教会把东西弄丢了,这东西着实重要,加上我对略本仰慕已久,便斗胆直接来见您了。”   这个理由多多少少有些牵强,光明教会在各个地区都有自己的教堂,把东西送到那儿去还能剩下不少时间,毕竟,隐峰的扎思力港口与略本可算不得近。   不过思及对方是个信仰虔诚的信徒,圣女又觉得对方的行动情有可原。   朱瑞安将那木盒递给了圣女,她扫了一眼,没有立刻打开。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打扰了,”朱瑞安垂着头道,“能被允许来到教皇宫,我实在是不胜荣幸。”   “祝福你在略本旅途愉快。”圣女颌首道。   朱瑞安离开后,圣女反反复复打量着这只木盒,觉得越看越眼熟。   这木盒更像是属于教会的专属收纳盒,印有纯白太阳纹章的封条也不是谁都能用的,大多数只有教皇亲自授命的时候……   圣女意识到什么,一手摸索到木盒侧面挑开了封条,那片薄纸随即轻飘飘地掉落下来,其上的纹章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   纹章的存在意味着这木盒在被封存之后、她拿到之前,没人打开过这只木盒。   而木盒里躺着一枚银戒,圣女拧着眉打量着它,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那失窃的圣器。   这圣器为什么会在扎思力的海滩上,又怎么碰巧被那人捡到了?   圣女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那枚戒指,正想将它带去送还给教皇,却忽然发现这戒指似乎有几分古怪。   她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把戒指取了出来,托在掌心仔细观察。   圣女先前主持过几次祭祀,因而她接触过教会的圣杯,也知道真正的圣器是镶嵌在杯底的那枚宝石。   同她印象中那样,这枚戒指在散发着淡光,魔力从中逸散而出,却总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圣女迟疑片刻,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那枚戒指。   一抹银粉留在了她的指尖,圣女诧异地端起那戒指细看,发现它散发的魔力完全出自于表面的银粉,本体的戒指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银块。   圣女的双手微微发颤,她放下手帕,盯着那枚戒指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这圣器是假的。 第189章   这木盒上的封条绝对是出自教会, 做不得假,因而在教会确认其中内容物完好无缺之后,要替换这戒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沉吟片刻, 带着木盒出了门。   圣女很少来教会的监狱,这地方与他们神之子的高贵身份并不相称, 要说审讯犯人, 通常也轮不到他们, 教会的权力从来不会交到他们手中。   这地方比她想象的还要阴森,她一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吹得打了个寒战, 一旁的骑士关切地望向她, 低声问:“圣女大人,不如我将人直接带到接待室让您会见,怎么样?”   圣女摇摇头:“算了, 还要让父亲批准, 太麻烦了。”   她走下楼梯, 在骑士的带领下一路来到了关押重犯的最深处。   “圣女大人要见你。”骑士敲了敲铁门,示意里面的囚犯醒醒,接着又对圣女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对面单间的囚犯随即望了过来,圣女瞥了她一眼, 对她微微颌首致意。   “您找我有什么事?”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圣女回过神来,垂眸望向眼前的囚犯。   那是个精灵, 略本很少能看见精灵,更别提是金发的王族。   他的脖颈处有一个魔法抑制器,四肢都被挂上了沉重的锁链, 向后连接在墙壁上,也因此无法站立,他的脊背却没有显出丝毫佝偻,举手投足让人想象不到这竟是一名囚犯。   尽管教会一直以来的教育让圣女对异教徒没有太多好感,她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无愧王子之名。   圣女下意识地蹲下身,好让自己平视对方。   “你……您叫伊斯维尔?”圣女问。   伊斯维尔微笑颌首,那双蓝眼睛如此温润而专注,让圣女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没想到精灵族也会有叫伊斯维尔的人,”圣女小声道,“精灵族是异教,你们并不信仰光明神。”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这也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换句话说,若您要认为神是真实存在的,谁又能保证自己的信仰必然是世间的唯一真理呢?”   圣女吓了一跳,对面的沙尹特发出一声轻笑,道:“伊斯维尔阁下,在这儿还是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来得好。”   “您说得对,”伊斯维尔笑道,“我为我的冒犯道歉。”   话虽如此,圣女却觉得,他的道歉只是因为冒犯了她的信仰,而不是因为真心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不,”她抿唇,“是我冒犯在先。”   她从斗篷里掏出一只木盒,展现在伊斯维尔面前,问:“您见过它吗?”   伊斯维尔偏过头仔细看了看,摇头道:“抱歉,我没见过。”   圣女看了他一眼,见他实在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转过身去面向沙尹特,问:“那您呢?”   沙尹特一眼便认出了这件将她送入监狱的东西,她眯了眯眼,问:“之前见过,我从不否认。但在我打开之前,它就已经被旁的人带走了。您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圣女大人?”   “……和你们无关,”圣女回头望向伊斯维尔,再次确认,“您真的没见过它?”   看沙尹特的反应,伊斯维尔也大概知道了这盒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顿了顿,道:“未曾见过。我不敢说我被带到这里毫无道理,但起码在圣器遭窃一事上,我并不知情。”   圣女凝视着他,没有再提出质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骑士等在外面,见圣女出来,忙为她推开了门。   圣女将那盒子重新收回斗篷里,面露沉思。   那“无名”的首领说她并没有打开过这盒子,精灵王子更是否认了他曾参与过盗窃圣器一事,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难不成……从圣子他们拿到这圣器的时候,这戒指就是假的?   圣女听说这圣器是由魔王意外所得,为了保持与教会的友好关系,因而选择将圣器交还教会,魔王对这件事到底知不知情?   她越想越心惊,当即匆匆往教皇宫的方向赶回去。   圣女到的时候,教皇正与一名主教在书房议事,她在门口等了十分钟,这才看见主教出来。   “圣女大人,”主教对圣女行了一礼,“教宗请您进去。”   圣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匆匆进了屋,没留意到主教古怪的目光。   教皇也很少看见圣女这么着急,他摆摆手让人坐了,问:“什么事?你手里的东西……”   圣女点点头,紧张道:“刚刚有人来找我,说是在隐峰的扎思力港口捡到了这个。我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是一枚戒指,但它看上去似乎有些古怪。”   她将木盒摆在桌上,教皇戴上单片眼镜,捏起那戒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面色逐渐凝重。   “那个发现圣器的人现在在哪?”教皇问。   “他,他把木盒给我就离开了,”圣女讪讪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教皇颌首,挥挥手示意圣女可以走了,接着重新靠回了座椅里。   见圣女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教皇状似疑惑地问:“还有什么事么?”   圣女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道:“我听说……那两个人否认了自己盗窃的事实。”   教皇凝视着她,似笑非笑道:“所以?他们说自己没做,你就相信了?没有罪犯会承认自己犯下了罪孽,林达。就像异教徒不会承认他们的信仰像臭水沟里的老鼠般低劣一样。”   圣女尴尬地咧了咧嘴角,刚想告辞,却听教皇继续道:“不过,我确实会有些困惑,那个精灵……究竟给我的孩子下了什么巫术?怎么,是父亲的权威还比不上一个阶下囚吗?”   圣女打了个激灵,连忙反驳:“没有的事,我怎么会质疑父亲呢!我只是,只是……”   “只是一时糊涂,”教皇笑着帮她说完了接下来的话,“你一向聪明,林达。可别让我失望。”   圣女咽了口唾沫,忙向教皇告辞,忙不迭出了门。   “哦,等等,”教皇的声音让圣女的心脏险些从嘴里蹦出来,“让人把圣子和雅努什神甫叫过来。”   圣女松了口气,忙应了下来。   ——怎么就想不开掺和这事。   圣女叹了口气,接过摊主递来的奶油面包,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出来吃这家小摊的奶油面包,这种纯粹的甜味和奶香总能让她放松下来,好让她打起精神应付每天形形色色的信徒,以及他们亲爱的教皇,一来二去的,她与摊主也熟悉了,每次过来,对方都会悄悄为她多加一些奶油。   圣女刚咬下一口,忽觉身旁一米远的位置坐了一人,她下意识偏头望去,只见来人套着长斗篷,同时回望了过来。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让她一惊,她下意识想要起身离开,却被不知名的力量死死定住了双腿。   “我有事想和你谈谈,圣女小姐。”那人道。   危机感从脚底蹿升而上,圣女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大概是遇上了不好惹的家伙。   偏偏为了避人耳目,她还选了个角落的、有树荫的地方坐着,要是她逃跑,没人来得及救她。   她后悔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上骑士,略本是教会的领域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不会出现那么一个两个的不法之徒想要挑战教皇的权威,否则监狱就失去了它的作用。   “你想谈什么?”圣女只好道。   “今天早晨,有一个白头发的男人去了教皇宫,”那人道,“你见过他吗?”   圣女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道:“……没有,他应该是去找父亲……教宗了。”   话刚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身子一僵,不敢扭头去看那人。   一声轻笑让圣女手脚冰凉,她僵硬地扭过头去,却见那人指了指自己的手,道:“奶油化了。”   圣女愣了愣,忙掏出手帕擦干净自己的手指,大概是太慌乱的缘故,一时没拿稳,面包啪嗒掉在了地上。   她现在已经没工夫去可惜她早逝的面包,只听那人继续问:“你确定吗?”   圣女心知已经败露,只好道:“他来见我,把……一只木盒子给了我。”   “有纯白太阳封条的盒子?”   “你监视教皇宫?”圣女一惊,“你,你怎么敢……”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希望对方没听见自己说的话。   圣女并不知道这人到底知道了多少,归根结底,让他知道教会拿到了假的圣器也没什么大的影响,至多对教会的颜面有损。   更何况,还是从这人手中保住自己的命要紧。   在对方进一步追问之前,她道:“木盒里是一枚银戒,是魔族赠送给教会的圣器,但……那是假的。”   闻言,对方顿了顿,确认:“假圣器?”   见圣女点头,那人几乎立刻明白过来个中缘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   “假圣器……哈,教会逮捕来逮捕去,争抢的宝贝居然是个假货,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所以呢,你们是打算继续把人关着,看看魔王能不能大发慈悲,赏赐你们一个真的?你对真相也毫不在乎吗,圣女大人?”   这话实在不好听,圣女的脸白了白,嘴唇数次张开,还是没找到反驳的话。   可她又能怎么办?   即便表面再光鲜亮丽,他们也不过是教皇维持教会的工具而已,工具没有萌生自我的资格。   她本身不过是虚幻的产物,又谈何寻找真相?   手背一热,圣女恍惚低头,发现手背上落了一滴水。   她原以为是下雨了,呆滞地偏过头去,却见那魔族看着她。   “你哭什么?”他问。 第190章   圣女一愣, 她手忙脚乱地抽出帕子去抹脸,但那眼泪越流越多,不一会儿那方小小的布料便湿透了, 眼泪却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她还从没有在别的人面前这样哭过,尤其是在对方还是个不怀好意的魔族的时候。   太丢脸了。她想。   眼前打下一片阴影, 圣女用力吸了吸鼻子, 泪眼朦胧地望过去, 却见是那魔族站在她面前,把一只奶油面包递了过来。   “吃吗?”他问。   圣女愣了愣,在她反应过来之前, 就已经顺手接过, 咬了一大口。   这是刚出炉的面包,外壳酥脆,绵软的内里浸透了甜蜜的奶油, 圣女最喜欢这个口味, 一口一口下去, 很快,一只面包便下了肚。   她用帕子擦了擦手,扭头去看那人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准备离开了,忙出声唤道:“哎, 等等。”   见对方回头,圣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人其实也没她想得那么坏。   她踌躇片刻,在对方不耐烦地咋舌的前一秒, 将一张纸片递了过去。   “我可能……没法帮上什么忙,”她低声道,“不过如果有事情找我, 可以用这个。”   青年扫了一眼那张用墨水画着圣女纹章的纸片,没说什么,直接收进了口袋。   他的身影须臾间消失在了人群中,圣女咽了口唾沫,回头时看见地上那个阵亡的面包,苦笑一下,走过去把它收拾进了垃圾桶里。   *   一辆印着山月纹章的马车停在了教皇宫之外。   这是精灵族的象征,在近几百年里,它极少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在近几日,它却频繁在教皇宫前驻足。   一名外表看上去最多四十岁的金发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门外驻守的骑士早就认识她,纷纷收剑以示对一国使者最基本的尊重。   “我是精灵族长老提莎,”那女子同往常那样自报家门,下巴看人的模样让人觉得此人高傲到了骨子里,“来此代表雾兰精灵族与教会协商。”   门口的骑士早已派人去通报了教皇,很快,一名神甫便走了出来,将提莎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这不是提莎第一次来这里。   半个月前,精灵王接到了隐峰皇帝的消息。   谁也没有想到,将近一年未曾回过故乡的王子竟会在外族遇上了这种事,为了避免引发恐慌,精灵王将事情瞒了下来,并暗中协商,让提莎来到了略本。   在此之前,提莎也曾来过教会几次。   那是精灵族最为鼎盛的时期,世间大国见到雾兰精灵的山月纹章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可时过境迁,现在光明教会竟也敢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他们的王子了。   而这还不是全部,这些天她来到教皇宫商谈了数次,对方依然没有放人的打算,态度更是一次比一次敷衍。   想到这里,提莎对光明教会的人也没摆出什么好脸色,一旁的神甫倒也不恼,全程笑嘻嘻地介绍一路过来走廊上挂着的教皇画像,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提莎的不悦。   那神甫将提莎领入了会客厅,提莎在那儿坐了将近十分钟,教皇才姗姗来迟。   “非常抱歉,长老,您来得突然,我手头有些急事要处理,来晚了。”教皇笑道。   他嘴上这么说,提莎却嗅到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精油味,约莫是刚刚做完按摩过来,连借口都懒得编个听得过去的。   提莎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愤怒压了下去:“我想我们今天最好把事情彻底解决。”   “如果您愿意的话,一开始就可以解决了,您也不必跑这么多次,您觉得呢?”教皇笑道。   “您知道不可能,”提莎冷冰冰道,“除非教会释放殿下,否则我们不会离开略本。”   “我明白您的意思,”教皇道,“但您需要清楚的是,是精灵族的王子冒犯教会在先。姑且不论他与‘无名’共谋盗窃教会的圣器,光是他施用巫术,夺取光明神赐予教会的至宝真理宝石,就足以让他在教会关上几十年了。”   尽管提莎已经听过数次教会的这套说辞,她面色还是变了变,张口就道:“殿下盗窃,施用巫术?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笑话!伊斯维尔殿下是雾兰最为尊贵而杰出的王族,岂能容你们随意污蔑?”   她是看着伊斯维尔长大的,因而也知道,要让那孩子开口说一句脏话都是不易,更别提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了。   教皇却也不恼,他嘴角微勾,笑意不达眼底:“这都是教会已然调查清楚的事情,人证物证具在,若是长老不相信的话,就尽管自己去调查吧。”   他身后的神甫面露不屑:“还自称长老呢,连自家王子是个什么品性都搞不清楚,我看还是早点物色块看得过去的地把自己埋了算了。”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这声音响得能让在场二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提莎目光一沉,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怒意,当即拍案而起,怒道:“我活的岁数比你这教皇宫存在的时间还要久,你最好问问你的先祖,他们敢不敢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铺天盖地的魔力汹涌而来,神甫对魔法一窍不通,但依然感受到了几乎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两眼一黑,双腿发软,几乎直接跪倒下去。   教皇的面色也有了几分变化,他反反复复打量着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语气和缓了几分:“您别动怒,长老,是我们冒犯了,过后我必然让他好好学学规矩。芬塞特,之后下去领罚。”   神甫忙不迭点头,连声道:“是我出言不逊,您大人有大量……”   提莎终归也是不想在教会惹出大事来,她不悦地瞪了神甫一眼,重新坐了回去。   神甫这才感觉呼吸顺畅起来,他踉跄着直起身,惊疑不定地瞪着提莎,再也不敢在这屋里待下去,在教皇的默许下跌跌撞撞地跑了。   “……当然,”教皇缓缓开口,“教会并没有冒犯精灵族的意思,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无条件释放夺走教会至宝的真凶。试想,若是精灵族的圣树被异教随便砍倒,您又会是什么感觉?事实上,精灵族的王子殿下对教会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想要赎罪,唯有献祭自己的灵魂,方能平息光明神之怒。”   没等提莎反驳,教皇便继续道:“我理解您的心情,长老。但一个王子和一个民族,权衡之下应当选择哪个,我想您应该很清楚。”   提莎不语,垂在膝头的双手却已然收紧了。   教皇的意思已然明确,若是精灵族执意要带回伊斯维尔,无异于与整个光明教会,以及有着相同信仰的诸国为敌。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安排您与王子殿下会面,”教皇笑道,“听听他的看法如何?我想,之后您便能理解了。”   这是教皇第一次提出让提莎见伊斯维尔,在此之前,教会找了诸多借口阻止她与伊斯维尔的会见,提莎几乎要以为伊斯维尔已经被他们幽禁至死了。   教皇安排的会见地点在监狱的会见室,提莎坐在那儿,身后站着两名骑士,美其名曰保护提莎的安全,实则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避免她做出什么对教会不利的事来。   当伊斯维尔推门而入的时候,提莎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她已经一年没见过伊斯维尔了,先前他离开雾兰的时候,提莎还因他拒绝婚约一事不愿见他,却没曾想,再见居然是在此种情景下。   “……您瘦了。”提莎闭了闭眼,低声道。   教会没有虐待伊斯维尔,但想必也是不会善待他的,尽管伊斯维尔看上去并不憔悴,提莎却也从他略显干枯的发梢看出,他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他们的小王子,精灵族的骄傲,竟然被教会迫害到了如此地步。   骑士为伊斯维尔拉开椅子,他轻声道了谢,在提莎对面坐了下来。   “我很抱歉,长老。给您添麻烦了。”他歉意道。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提莎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您给我惹的麻烦还是太少了,让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种事情。”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陛下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都很好,”提莎道,“他们都在等您回去。”   伊斯维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抿起嘴唇,因为过于用力,几乎泛了白。   “抱歉,长老,我可能回不去了,”伊斯维尔道,“我确实冒犯了教会,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是我辜负了雾兰的期望。您回去吧,不必再为我烦心了。”   提莎一顿,双眼微微睁大:“可您……”   “您知道的,长老,”伊斯维尔直视着提莎的眼睛,声音沉静,不像个将死之人,“雾兰不能与教会为敌。”   若是在以前,精灵族或许还有一搏之力。可现在魔族大军蠢蠢欲动,若是教会与魔族联手攻打雾兰,精灵族苦苦维护几百年的新家园将毁于一旦。   伊斯维尔垂下眼睛,眼底今天第一次滑过一抹伤感:“或许会有人找上您。能请您帮我转告他一句话吗?”   提莎紧咬下唇,咽下喉间哽咽:“……您说。”   “别冲动,”伊斯维尔缓缓道,“好好活下去。他对我来说很重要。请您……不要为难他。”   提莎意识到什么,正欲开口,但对上伊斯维尔那双微弯的蓝眼睛,她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您决定了?”她再次确认。   伊斯维尔颌首,露出了那个提莎曾见过无数次的微笑。   “抱歉,请别等我了。” 第191章   教会将献祭异教徒的消息是随着沙尹特被释放的喜讯一起到来的。   经过教会的内部调查, 沙尹特终究被确认为无罪,教会随即释放了她,虽说没有任何其他表示, 但对于“无名”众人来说,已然是最好的消息了。   小旅店里一片欢欣鼓舞, 老板设下丰盛的宴席以欢迎沙尹特的回归, 从她回来开始, 宴会就没有停歇过。   “谢天谢地,您可算是安然无恙,”塔齐安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高高举起了空酒杯, “这鬼地方我可真是不想多待了,沉闷得像块墓地。”   沙尹特笑着啜了一口酒,这些天的牢狱生活消耗了她不少精力, 虽然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过, 但她依然需要好好休息。   安默小尾巴似的一直跟在沙尹特身边, 待祝酒的人散去,他才找到机会问沙尹特:“为什么他们不释放伊斯维尔阁下?”   提到这个,沙尹特压下面上的微笑,低声道:“我听说,还是有关圣器的事情。和教会的真理宝石有关。”   安默对光明教会并不了解, 但也知道这罪名有多严重,闻言不由得急切道:“那伊斯维尔阁下怎么办?”   沙尹特沉默一瞬,正欲回话, 余光忽见一个身影站在角落,手里捧着一只酒杯。   她眯了眯眼,觉得有些眼熟, 再去看时,那人已经放下酒杯,独自一人穿过热闹的大厅,推开旅店的门走了出去,没人察觉他曾来过。   “啊,那是万汀阁下,”安默小声道,“马修之前邀请了他,但我没想到他会来。”   他仰头望向沙尹特,小声问:“伊斯维尔阁下回不来了,是吗?”   他们跑了好多路,求了很多人,他想尤卢撒做得不会比他们少的,但现在沙尹特回来了,伊斯维尔却还在监狱里。   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沙尹特一时语塞,她抬手摸了摸安默的发顶,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月光笼罩了城市,略本的人们通常没有太多夜间活动,日落之后便会纷纷归家,在骑士们的护卫下做一场晚间祷告,结束这平静的一天。   提莎从旅店出来,依然是恍惚的。   教会一年会举办两至三场祭祀,祭品通常是罪大恶极之人,教会用这种方式,期望涤荡那些有罪的灵魂。   她浑浑噩噩地推开门,抬腿走上马车,思索着自己该如何告诉精灵王与王后这个不幸的消息。   提莎发现诺德女神的孩子们总是命途多舛,她犹记得自己听见亚希伯恩死讯的时候,只觉得天地一片漆黑,现在却是伊斯维尔以那样的不幸与她告别,与先前一样,她无能为力。   她的思维过于混沌,以至于一脚踩空,半边身子栽倒下去。   提莎急忙想要稳住身形,扶住马车的手却是一滑,在她跌倒在地之前,另一双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她抬起头,却看见了宽大兜帽下的一缕银发。   提莎一愣,那人随即收回手,一言不发地退了几步。   银发的魔族,难不成……   来略本之前,提莎与在精灵王交谈中得知了魔女的存在,因而也知道,伊斯维尔有一个瞒了他们十几年的至交好友。   王子难得的叛逆居然用在了这里,换做平时,提莎或许会把王子叫来好好教育一通,但现在,她意识到这没有任何意义。   伊斯维尔的话在脑海中闪过,提莎迟疑片刻,问:“你是为了伊斯维尔殿下来的?”   对方颌首,提莎暗叹一声,道:“你还是回去吧。殿下那边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你叫尤卢撒是吗?”   对方颌首,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道:“教会已经决定了?”   提莎闭了闭眼,道:“对。就在一周之后,教会的祭祀仪式上。他们……要将殿下作为祭品献给光明神。”   见对方转身要离开,提莎忙喊住他:“你做什么去?殿下让我转告你,不要冲动,之后好好过下去。”   尤卢撒脚步一顿,他微微偏头,声音嘶哑得吓人:“您只要记住一句话就好,我是魔族,和精灵没有任何关系。”   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让提莎一愣,回过神时,却见尤卢撒已经转身离开了。   他什么意思?该不会是想……   提莎颇有些不可置信,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想叫住尤卢撒,但青年脚步不停,身影已然消失在了黑夜中。   “太疯狂了……”提莎喃喃着摇头。   *   上午十点的钟声响了三下。   略本的居民都知道,只有在祭祀这类事关重大的日子,教堂的圣钟才会多次敲响,他们纷纷走出家门,向中心教堂的方向眺望。   从前两日开始,教会骑士便一刻不停地在大街小巷巡逻,祭祀对于整个光明教会来说都有特殊意义,这不仅仅是神职人员与神的直接对话,更是普通人能亲见神迹的绝佳机会。   并非每一次祭祀都会得到光明神的眷顾,或者说,了无音讯才是信徒们最常得到的结果。   教皇与圣子、圣女皆是神选之人,然而,并非他们的所有诉求都能上达天听,教会史书记载的神迹千年来仅有寥寥数次,神并不总是乐意回应信徒们的祈求。   但这并没有减损信徒们的狂热哪怕分毫,在得知教会即将举办一场祭祀之后,世界各地的信徒们纷纷赶往略本,近期的旅店人满为患,若非教会骑士们尽力维持秩序,怕不是大街上都要躺满了人。   一队纯白马车从教皇宫缓缓入城,他们将穿过半座城市,一路抵达中心的教堂。   最前方印有纯白太阳的马车属于教皇专座,两辆分别刻有蔚蓝独眼与金色泪滴的马车在其后并驾齐驱,分属于圣子与圣女。   “上一次祭祀还是半年前,”圣子低声道,“而由我主持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我有些担心,雅努什神甫。”   雅努什神甫因为先前圣器失窃的事被教皇问责,未被允许参加祭祀,圣子日常总有神甫在身边辅佐,今天缺了他,总觉得不安。   神甫正在帮圣子整理祭祀的服装,他拨了拨圣子肩头的流苏,道:“该担心的是那个异教徒,圣子大人。您要明白,您是神明最宠爱的孩子,只是凡人之音难达众神之耳,光明神未降下赐福,决不是您的过错,您的出生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一番话让圣子稍微放下了心,他撩起马车的帘子,只见街道两旁跪满了身披白袍的信徒,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而这给了他勇气。   圣子从马车内的水罐中掬起一捧水洒向窗外,水珠落在信徒的头发上、衣服上,他们猛地跳起来,无一不为圣子的赐福欣喜若狂。   马车一路来到了教堂之前,神甫和骑士们早已敞开大门,静候教皇的到来。   在祭祀的前三天,教会就已经从诸多报名者中挑选出了有资格参加祭祀的信徒,他们早早地便来到了中心教堂,更有甚者,提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抵达教堂,以占据最近的位置目睹祭祀。   中午十二点之前,所有入选的信徒已然到场,偌大的教堂坐得满满当当,空气中除了呼吸,却再也听不到旁的声响。   大门轰然而开,所有信徒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面向中央那条通往祭坛的道路,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   没人注意到,在教堂的角落里,有一个头戴毡帽的身影跟随着一众信徒躬身,双眼却从帽檐之下悄悄打量着一切。   最先进入教堂的是一名神甫,他快步走进大门,向众人宣布教皇的到来。   在一左一右两名神甫的搀扶下,教皇踏入教堂。   他已然五十岁,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开始步入年老阶段的年纪,但放在教皇身上,这点岁月的痕迹反倒让他看上去更加显慈眉善目,教皇微笑着对一众信徒颌首致意,长长的衣袍拖在身后,令他的身形愈显高大。   圣子与圣女紧随其后,他们皆是金发蓝眼,刻意裸|露的小臂上是清晰分明的圣痕,令信徒不得不相信,他们便是光明神所选的神眷之人。   押送祭品的囚车跟在最后,直到这时候,信徒才敢抬头直视这支神圣的队伍,以及那罪大恶极的祭品。   玷污圣器无疑是光明神|教的滔天大罪,因而信徒们纷纷望向那辆囚车,好看看那罪犯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囚笼之内,被施加了咒语的祭品正在昏睡,他侧躺着,长发如金毯般铺开,发丝下露出标志性的尖耳,象征着他精灵的身份。   正午的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窗落在他分明的轮廓上,不似传闻的异教徒般狰狞可怖,反倒令他的面庞带了几分神性,让人不由得好奇,那双眼睛睁开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信徒们都没想到,这个祭品竟会是这种模样。   教皇的轻咳唤回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骑士们随即将那囚笼搬上祭坛,在众信徒的注视下,教皇转向穹顶之下的纯白太阳,开始低声祷告。   信徒们纷纷跪倒在地,嗡嗡的祷告声在教堂内回荡,微风穿过走道,恍若神明的双手,温和地爱抚祂的信徒。   终于,教皇停下了祷告。   他转过身来,看着跪了满地的一众信徒,满意地点了点头:“祭祀仪式正式开始,我的孩子,轮到你了。”   圣子原和圣女并肩而立,闻言他偏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姊妹,后者垂下眼去,对他微一点头。   神职人员们早已备好了圣水,他们将圣杯盛满圣水,交到了圣子手中。   “请吧,圣子大人。”神甫道。 第192章   圣子接过圣杯, 他咽了口唾沫,在万众瞩目中走上了台阶。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尽头便是雕刻着纯白太阳的神坛,繁复的法阵镌刻其上, 魔力在其间流动, 照亮了圣子的金发。   他来到神坛之上, 掀袍而跪,手中圣杯微倾,圣水随即倾泻而出, 须臾便浸透了法阵的每一道刻痕, 金光随之升起,随着圣水的流淌遍布整个神坛,最终聚集到了正中央的祭品之上。   而他仍在昏睡。   低沉的祷告再次充满整个教堂, 教皇抬眸望向穹顶之下的光明神印记, 一道金光从纯白太阳正中浮现, 如同一轮朝日,从高耸的教堂顶部缓缓坠落。   “那是……神迹!”一名神甫惊呼。   信徒们停止了祷告,惊奇不已地仰视着那团金光,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亲眼目睹了光明神的降临,他们纷纷伸出手去, 眼中尽是痴迷。   这是何等的高洁,何等的美丽!他们睁大双眼,圣光笼罩了整个教堂, 他们似乎从其中看见了世间万物。   世间的屏障在一瞬间消失了,他们的目光穿过教堂高耸的穹顶,看见了其后无尽的天穹, 天使在云间歌唱,在他们的歌声中,蕴藏着世人梦寐以求的极乐。   整个略本都目睹了神迹的降临。   整座城市的信徒们都停止了工作,他们惶恐地跪倒在地,吟诵着,赞美着,向天空伸出手去,以求光明神的垂怜。   那是再耀眼不过的神迹,整片天空都为之黯然失色,颠覆了日夜。   “赞美圣子,”芬塞特神甫最先匍匐跪下,扬声道,“实乃天使转世,蒙受神恩!”   这一句话惊醒了陶醉于神迹中的信徒们,他们纷纷下跪,欣喜若狂地向高台之上的圣子吟诵赞美之词。   “真美,”圣女仰视着那道光,喃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神迹。”   他是神眷之子。圣女望向神坛上的圣子,眼里满是羡慕。   教皇在任数十年,同样是第一次目睹神迹的降临,他率领一众神职跪在神坛之下,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高台上的圣子。   光明神在上,天使转世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   教会圣子同样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他堪称惶恐地俯下身去,伸出双臂,虔诚地迎接圣光的到来。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那圣光并未降临到圣子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那道金光擦过圣子的指尖,竟是落入了囚笼之中。   霎时间,金光大盛,信徒们惊惧不已地垂下头去,神明的威压令他们不敢睁眼。   当他们调整好思绪再抬头时,只见半空中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虚影,人们看不清祂的面目,只知那是一张他们穷极想象都难以触碰的面孔。   祂张开双臂,环抱住囚笼中的祭品,指尖轻抚他的面庞。   而祭品仍在安睡,面容安宁祥和,丝毫未曾察觉周遭经历了何等的大起大落。   “维亚,我的孩子……是谁胆敢加害于你,将你送上祭坛?”   威严沉静的声音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耳中,令他们的灵魂都为之震颤。   神明的孩子?   谁?   那个祭品吗?   信徒们惊诧至极,教堂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生怕光明神因为他们的冒犯动怒,无情降下神罚。   神坛之上,教会圣子早已瘫倒下去,他距囚笼不过一步之遥,因而更能感受到,有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正平静地注视自己。   “您的……孩子……”他喃喃,“神之子……不是我吗?”   他的声音被神坛下的高呼盖过,只听芬塞特神甫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在一众信徒与教皇之前高喊:“光明神在上,请您饶恕我们的罪行吧!”   这一嗓子点醒了众信徒,他们不知教会又是为什么会将神之子当作祭品送上祭坛,但在光明神的注视下,他们唯有彻底趴伏下身去,在惊惧中祈祷,请求神明的宽恕。   教皇也随着众人俯下身去,依然在为那个异教徒竟是神之子惊诧不已。   神之子?怎么可能,那可是个精灵,信奉女神诺德的异教徒!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蒙受神眷?   就在这时,教皇忽觉后背一凉,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因虚空中的注视僵在原地。   “教皇,真理宝石呢?”神问。   这是教皇第一次与神直接对话,他有一瞬间的无措,而长期以来身居高位积累的经验让他冷静下来,教皇用两只手掌紧紧贴住地面,做出恭谦的模样,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回答:“光明神在上,是……神之子大人将圣器取走了。”   光明神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祂伸手轻抚祭品的头发,半晌才道:“既然是维亚取走的,那就罢了。”   祂向教会圣子伸出手去,后者呆滞地注视着祂,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神没有留意他,指尖轻触圣子怀中圣杯,金光乍现,一枚宝石重新出现在了圣杯底部。   做完这一切,神最后看了伊斯维尔一眼,霎时间光芒大盛,信徒们再抬眼时,却发现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祭坛之上。   神迹降临的狂喜此刻终于散去,信徒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神这是原谅了他们?那神之子大人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们不免忐忑,神之子会宽恕他们的愚行吗?他们又要做什么,才能得到他的原谅?   “应当先把神之子大人保护起来,”有人大胆提议,“他这些日子受了太多苦了!”   信徒们纷纷附和,他们将目光投向台上的教皇,希望他能够做出指示。   教皇依然跪在原地,信徒们等候许久,猜测他约莫是在与神对话,因而重新跪下身来,望向囚笼中的神之子,不约而同地为他祈福,希望能抓住这短暂的机会瞻仰他的身姿。   光明神在上,他们怎么会毫无觉察呢?   他们不约而同地忽视了一旁瘫倒在地的圣子,此时此刻,他们对这位教会推崇的圣子并无几分恶意,但比起神之子来,他的光芒要黯淡太多了。   就在信徒们祈福的时候,教皇站起身,完成了他的祷告。   一时间,全教堂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教皇身上,只见他抬起头,满是细纹的脸上闪过一抹悲痛。   “我为自己的失误深表歉意,孩子们,”教皇扬声道,面露悲悯,“我被魔鬼所惑,误以为神之子是作乱的异教徒,这才险些引发了神之怒。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罪责,为了乞求神的原谅,我们唯有以身赎罪。”   最开始,信徒们并不理解他在说些什么。   直到教皇对骑士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围拢上前,信徒们才惊觉教皇的意图。   他是想要在场所有信徒以命谢罪。   骑士们对教皇的决定也是犹豫,但出于对教宗的信任,他们依然拔出长剑,走向了一众信徒。   就在其余人踌躇的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根本不是赎罪!既然你要这么说,为什么不先自尽?教会才是陷害神之子的罪魁祸首吧,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究竟有何居心!”   这一嗓子让犹豫中的信徒们都回过神来,并非所有信仰虔诚的人都是蠢蛋,有一部分人意识到,“赎罪”一说并非全无瑕疵,既然如此,教皇本人又何不先以身作则?   清醒过来的信徒们纷纷向门边退过去,骑士们本就因教皇这一突如其来的命令举棋不定,面对混乱的信徒们也失了维持秩序的能力,被推挤着往门外走。   教皇见双方推搡着僵持不下,面色阴沉了一个度。他大步上前,拔出一名骑士腰间的长剑,怒道:“我是神的发言人,你们连我的话都听不见吗?拦住他们,我只说最后一遍!”   他跳下祭坛,来到一名依然跪在原地祷告的信徒面前,长剑在空中猛地一挥,锐利的剑锋抹过那人脖颈,鲜血飞溅而出。   后方的人群看着那信徒径直倒下,鲜血在那人身下蜿蜒成河,有那么几秒钟,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教堂这样的地方杀生……?他怎么敢?   很快,尖叫声响起,人们发了疯地往门口涌过去,惊恐随即蔓延到了整座教堂。   教皇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这不是神的旨意,”有人高喊,“神怜悯万物,不会如此草率地屠杀他的孩子!”   “教会居然将神之子送上了祭坛!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吗?”   “他想让所有人死在这里,难不成是想瞒下神之子的真实身份吗!”   鲜血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信徒愈发激动,他们高喊着,抄起身边的座椅抵抗骑士们,聚拢在一块儿向门外涌过去。   一部分人牵挂着神之子的安危,趁乱往祭坛之上冲过去,又被拔剑的骑士们死死拦住:“教宗有命,谁也不得危害神之子的安全!”   不知是谁率先推开了教堂的大门,教众一涌而出。   少数狂信徒打心眼里认为暴力与血腥是对神的玷污,他们痛心不已地跪在原地,口中念念有词,似在乞求光明神宽恕他们的罪。   一时间,人们吵的吵逃的逃,场面混乱不堪。   “光明神在上,这到底……”圣女面色煞白,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不明白在教堂这样神圣的地方为何竟会发生这种事。   教皇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你们都聋了吗!把剑拔出来,杀了他们!反抗的格杀勿论!”   将神之子认成异教徒送上祭坛?教会几千年来都没有出过这种丑事!要是让他们把消息传播出去,不仅是整个教会的名声会大受打击,他教皇的身份更是岌岌可危了!   这些人绝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神之子也绝不能落到旁的人手上!   话音未落,教皇忽觉脖颈一凉,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单手按住他的肩,将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头。   “你确定吗?”那人问。   教皇一惊,这声音如此熟悉,他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分明就是最开始痛斥他居心不良的那个。   事到如今,教皇哪里还不明白这人的来意并不单纯,他按下心头愤恨,道:“你是谁?异教徒?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他拼命偏过头去想看清对方的模样,那人冷笑一声,如了他的意随手摘下自己的毡帽,露出其下的一头蓬松银发。   “异教徒,”他不屑地轻嗤,“一个把自己教派的神之子送上祭坛,又在教会屠杀信徒的教皇,有斥责我的资格吗?” 第193章   守在教皇身边的几名骑士都没察觉到尤卢撒的到来, 他们紧张地拔剑出鞘,纷纷呵斥尤卢撒停手。   而尤卢撒自然不会听。   见骑士们犹豫着不敢上前,教皇暗骂一句废物, 扬声问:“祭祀守卫森严,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一旁的圣女目睹了一切, 闻言她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心虚从面上一闪而过。   尤卢撒扫了她一眼, 耸了耸肩,道:“大街上口无遮拦的信徒那么多,要换一个身份混进来还不容易?听好了, 神意的篡改者, 我的目的很简单,让你的人停手,还有……放了神之子。”   冷汗从教皇额头滚滚而下, 感受到那刀锋距自己的脖颈又近了些, 他咬了咬牙, 见那些信徒早就走的走散的散,心知无力回天,只能不情愿地高喊:“都回来!”   门边的骑士听见教皇的指令依言折返,祭坛下的僵持也令他们吃了一惊。   教皇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商量的口吻道:“好了, 现在信徒们已经安全离开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吧?用不着担心神之子的安危,教会难道还会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吗?”   “若是普通教众还好些, 若是他落在你手上,那就不好说了,”尤卢撒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神坛之上, “放他走。”   教皇咬着牙一声不吭,骑士们面面相觑,没有教皇的命令,他们也不敢擅自行动。   就在这时,尤卢撒忽觉一阵心悸,他下意识撇下教皇往旁一滚,只见一把长剑凌空飞来,正好擦着他的鞋尖过去,削断了教皇及地长袍的一角。   教皇立刻趁机冲下祭坛,躲到骑士身后,指着尤卢撒便喊:“抓住这个异教徒!”   尤卢撒抬头望去,却见是教会圣子不知何时从祭坛上走了下来,他面色煞白,嘴唇颤抖,似乎仍没有从方才那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他没来得及想更多,紧接着,骑士们一拥而上将尤卢撒包围其中,他们都是从各地的信徒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骑士,能力自然不差,尤卢撒首先就在人数上落了下风,一时间也是抽不开身。   教会圣子跌跌撞撞地奔向教皇,扑通跪了下来:“父亲,这是假的对不对?告诉我我在做梦,我才是神之子才对,我才是……”   他涕泗横流地抱住教皇的腿,后者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厌烦地把他一脚踹了开。   “把他带下去,”教皇冷淡道,“若非被他妖言所惑,我又怎么会把神之子送上祭坛?”   教会圣子一愣,终于反应过来,教皇最开始说的那个魔鬼,居然是在指他。   “可父亲,不是您……等等,放开我,我没有!”骑士们没让教会圣子把话说完,一边一个架起了他,把他拖出了教堂。   圣女将一切尽收眼底,见状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见教皇的目光投向她,忙原地跪了下来。   而教皇直接掠过了她,对一旁的骑士道:“你,带几个人上去把神之子带回教皇宫。”   那骑士正是埃尔利希,从监狱押送祭品的骑士之一。他正诧异于教皇突如其来的决定,闻言他收回目光,掩去眼底疑惑,对教皇行了一礼。   那厢的尤卢撒还在与骑士们激战,见几名骑士往祭坛之上走,立刻猜到了教皇的意思,拔腿便要追上去,却被一名骑士一剑刺在侧腰,险些栽倒。   埃尔利希飞快登上祭坛,取下钥匙,将囚笼打了开。   教会施加的昏睡咒仍在生效,埃尔利希垂眸凝视着伊斯维尔,一时踌躇。   真的要将他带回教皇宫去吗?   理性告诉他教皇的决定不会出错,另一个声音却在心底问他,教皇真的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高洁而智慧吗?   他认错了神之子,在教堂屠杀信徒,甚至将陪伴他二十余载的教会圣子说抛就抛,他们真的能相信教皇会善待神之子的说辞吗?   “你们愣着干什么!”教皇留意到了埃尔利希的犹豫,不由得呵斥道,“赶紧把他带下来!”   埃尔利希顿了顿,还是依言把伊斯维尔扶了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把人带下台阶,忽见眼前落下一个黑影,埃尔利希下意识后退,却见那个银发的魔族落在了他面前,手中长刀黑雾缭绕。   “放下他。”尤卢撒哑声道。   埃尔利希看见他袖口的血滴滴落下,对方狠戾的神色让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其余几名骑士立刻围拢上前,将尤卢撒包围其中,青年目光一沉,微微躬身做出了备战的架势。   “等等。”埃尔利希喊住了他的同伴,他在教会骑士中也算是有些人脉,因而其余骑士都停了下来,不知他有什么打算。   “你……和神之子大人是什么关系?”埃尔利希问。   尤卢撒拧眉,不知对方问这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埃尔利希顿了顿,无言地摇了摇头。   彼时下方的骑士已然登上了台阶的半途,埃尔利希上前一步,竟是将伊斯维尔交给了尤卢撒。   “光明神在上,请护他平安。”骑士低声祷告。   尤卢撒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耽搁,打横抱起伊斯维尔,纵身一跃跳下了祭坛。   教皇目睹了一切,目眦欲裂:“该死,你到底在做什么!”   青年在十几米外野猫般轻巧落地,他轻嗤一声,道:“醒醒吧,教皇大人。他们信的是神,不是你。”   语罢,他带着伊斯维尔转身便走。   骑士们在片刻的怔愣后立刻追上前去,然而此时的尤卢撒无人能拦,不出片刻,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教堂之外。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教皇呆滞地看着二人扬长而去,无力地瘫倒在地。   骑士踌躇着想上前搀扶,被教皇一把推开。   “毁了,”他哑声喃喃,“全都毁了……”   *   萨森穿过寂静的街道,来到一家面包店门前,将湿漉漉的雨伞随意搁在门外,推门而入。   店主刚好端着一盘子面包从后厨走来,见是萨森,他笑道:“萨森先生,这雨看上去真够大的,您这样准时,真是让人敬佩。还是老样子?”   “嗨,有老婆催着,不准时能行吗?”萨森将钱币扔在柜台上,半边身子靠在了墙上。   教会的祭祀与神迹的降临带来的并非信徒的狂欢。   在神迹降临略本之后,市民们惊讶地发现那些有幸参加祭祀仪式的信徒们慌乱地跑出教堂,嘴里嚷着“杀人了”之类的胡话,紧接着便是教皇发布的全城戒严,说是有异教徒闯入了祭祀,骑士们在大街小巷日夜巡逻,以保护居民的安全。   然而另一则消息暗中传遍了整座城市,据参加过祭祀的信徒说,教会错认了神之子,荒谬地将他送上了祭坛,神迹降临之后,甚至想要将参加祭祀的信徒尽数灭口。   有人想要找当天参加祭祀的人核实这说法的真假,然而不知怎地,那些信徒们失踪的失踪,搬家的搬家,竟像是一夜之间都消失无踪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连面包新鲜出炉的香气似乎都有所收敛,萨森听着窗外的雨声,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雕刻着光明神纹章的钱币,将它抛起又接住。   在等待店主带着他的那份面包出门来的时候,店里又走进了一个人。   萨森本没有留意,直到对方摘下兜帽,露出一头纯白的发丝来,他偏头看了一眼,吓了一跳。   魔族?怎么会有魔族到略本来?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扭头对他笑了笑:“日安,阁下。”   他的通用语说得极其流畅,没有一点儿波丹大陆的口音,萨森沉默片刻,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你是魔族?”   “我不是魔族,”对方沉静道,似乎完全没有因为他的误会惊讶,“这发色是因为某种原因后天得来的。”   “哦哦,这样。”萨森了然,细看的时候,对方的发色与魔族的银发确实也有不小的差别,他便收敛起了自己的惊讶,热情地为那人介绍起这家面包店的招牌来。   在交谈中,萨森得知此人名为朱瑞安,是因为这次的祭祀赶来略本的信徒,现在因为教会封了城,一时滞留在这儿没法离开。   “你没参加祭祀?”萨森问,“倒是可惜了你大老远地跑过来。”   “现在看来,或许没参加才是幸运的。”朱瑞安闻言摇了摇头,道。   萨森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刚要开口询问,店主便带着萨森要的面包走了出来。   朱瑞安没有买太多,只是要了一个手掌大小的面包,接着便走出了面包店。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萨森走出面包店,问。   朱瑞安向周围看了看:“在这儿不大方便说。”   “那还不简单,”萨森拍了拍他的肩,“走,去我家坐坐,我老婆也会很乐意招待你的。”   朱瑞安象征性地推拒了一番,最终还是跟着萨森去了。   萨森的家在城市靠近教堂的位置,几乎一抬眼便能看见教堂高耸的穹顶,在略本这个地方,条件算是相当不错了。   “我回来了,带了个客人。”萨森把面包袋放进厨房,一名女子闻声从二楼走了下来。   她一袭白衣,容貌称得上清秀,只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像在脸上戴了一副面具,看着不大好相与。   看见朱瑞安,她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便走进后厨帮萨森倒了茶水。   “你说的是什么事?”萨森把茶杯放在朱瑞安面前,好奇道,“我老婆之前也想去参加,只是没那个运气。”   朱瑞安沉吟片刻,缓缓道:“这话其实不大好说……我怀疑,教会对所有人都撒了谎。” 第194章   萨森没有回话, 用目光示意朱瑞安继续说下去。   朱瑞安继续道:“您知道,教会因为圣子的谎言将神之子送上了祭坛,教宗现在已经关押了圣子, 但……怎么说,若是教宗对此真的不知情, 他又怎么会做出命令骑士屠杀信徒的行为呢?”   萨森一惊, 他飞快看了一眼客厅之外, 用气声道:“我之前也只是听说,这事是真的?”   “我有几个朋友有幸参加了祭祀,他们没理由联合起来欺骗我, ”朱瑞安叹了口气, 道,“教会说神之子已经被保护起来,那他们在全城戒严又是为了什么?祭祀之后神之子大人再也没有露面, 我怀疑或许神之子压根没有留在教会, 或者说, 更坏的情况……”   “神之子或许被什么人带走了。”   萨森听得目瞪口呆。   他原是一个人类国度的居民,机缘巧合得了亲戚的一笔巨额遗产,自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本人其实并不是多虔诚的光明神信徒,只是他的妻子信仰狂热,他便举家搬来了略本定居, 只是他的信仰倒也没有因此更虔诚几分。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神之子失踪了,事情很严重啊, ”萨森有些紧张,“这又该怎么办?”   “只能看教会打算什么时候让神之子大人露面了,”朱瑞安叹了口气, 忧心忡忡道,“只希望我的感觉是错误的。”   “咔哒”一声响,从后门的方向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有人来了吗?”萨森扬声问。   没人回应,他偏头扫了朱瑞安一眼,解释:“大概是我老婆出门去了。”   朱瑞安笑了笑:“我也该走了,您千万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萨森将朱瑞安送到了门口,彼时大雨还没有停,他注视着朱瑞安撑起雨伞走入雨幕,一片灰暗中,他白袍白发,像个鬼魂。   他没有看见,男子绕过几个街角,最后来到了一间酒馆。   略本的酒馆不像旁的地方那样混乱,寥寥几人安静地捧着酒杯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什么。   朱瑞安在一人身边坐了,对方看了看他湿透的衣角,感叹:“这雨还真够大的。”   “是啊,”朱瑞安面露愁容,“这些天的事……唉,我甚至怀疑这是神罚的先兆了。”   那人面露惊异,小声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到底是什么事?”   “您不知道?”朱瑞安犹豫片刻,缓缓开口,“我听说,最近神之子大人……”   *   伊斯维尔的面颊碰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漆黑的海水翻腾而上,卷过他的裤脚,又雀跃着退潮,一直奔向风暴般翻涌的地平线那端。   一名银发绿眼的青年坐在他身边,伸出一个指头戳他的脸,好奇地打量他。   “天使?”青年奇道,“这地方也会有天使过来啊。”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张口想要唤出他的名字,眼前画面却是一转,近在咫尺的依然是熟悉的眼睛,但那片墨绿之中少了初见时的清澈与好奇,令人痛心的麻木与恨意取而代之。   剑与刀相撞,伊斯维尔向后退却,在他脚下,天使与恶魔激烈对抗,如两道色彩分明的巨浪骇然相撞,军旗飒飒,刀枪碰撞与呐喊声不绝于耳。   “伊斯维尔……”他听见那银发恶魔说,“我恨你。”   亘古不变的平静被前所未有的慌乱打破,伊斯维尔伸出手去想要挽留,却被那称得上冷漠的目光定在了原地。   不。他想。   不要恨我。   难以言喻的酸涩将他淹没,如海水般冰冷,伊斯维尔只觉呼吸困难,拼命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触碰到的却只有一片虚无。   伊斯维尔缓缓睁眼,仍觉心悸。   他花了几秒钟才看清悬在头顶的木质天花板,空气中漂浮的不是监狱里死亡般的腐朽气息,而是被单清洗过后的清爽气味。   他不大理解自己在哪里,只记得自己被某个神甫施加了昏睡咒,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伊斯维尔试探地动了动手臂,却感受到了一阵压力。   他困惑低头,才发现一个蓬松的发顶倚在他身边,隔着一张被单,青年安静地躺在那儿,以一个不会压到他的姿势蜷缩着,似乎在浅眠。   感受到身下人的动作,尤卢撒倏然睁眼,飞快地起身望向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张了张口,声音发哑:“尤卢撒……”   下一秒他便被抱住了,尤卢撒扑了上来,将他连带着被单一整个儿搂住,尾巴紧紧缠住他的胳膊,力大得伊斯维尔几乎喘不过气来,像是生怕他跑了。   “傻子……”他听见尤卢撒说,“可算是醒了。”   精灵有些恍惚,他垂眸注视着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的后背,似乎在担心自己被推开。   “尤卢撒……”他低声喃喃,似乎仍未分清梦境和现实,“你别恨我好不好?”   没等尤卢撒反应,他便身子一翻,把人压在了身下。   尤卢撒不明白伊斯维尔又在说什么胡话,而后的疑问被掩盖在了轻柔的吻里,尤卢撒闭上眼睛,感受到伊斯维尔抚弄他发丝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意识到精灵似乎是在害怕。   “做噩梦了?”尤卢撒稍稍偏过头去,轻声问。   伊斯维尔抿唇,微微点了点头。   尤卢撒的眉眼缓和了些,他原本大概是想要说些教训的话的,但见伊斯维尔这副样子,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伸手捏了捏精灵削尖的耳廓,轻叹:“我恨你干什么?”   伊斯维尔偏过头,在尤卢撒面颊上轻啄了一下。   没有恨他。   伊斯维尔突然安心了,他埋首在尤卢撒颈间,闷闷地应了一声。   哥莱瓦的叫声打断了两人的温存,伊斯维尔直起身,将哥莱瓦拢入掌心,笑道:“好久不见。”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旁的事情,问:“我们现在在哪儿?我记得教会……”   “教会”一词让尤卢撒发出一声冷哼,他搂住伊斯维尔,不快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总之,现在我们在‘无名’的地盘,”尤卢撒道,“一时半会儿没人找上,你先好好休息。”   伊斯维尔仍在梳理方才尤卢撒灌给他的信息,闻言指了指自己,困惑道:“我是神之子?”   “他们这么说,”提到这个,尤卢撒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你这些天别出门,至少别单独出门。”   伊斯维尔似有所觉,问:“为什么?”   果不其然,尤卢撒面色有些凝重:“不知道是谁把祭祀的事情散布出去了,那些信徒们知道神之子失踪,这时候正在满城地找你。”   伊斯维尔一时失语,他想到祭祀的事会带来麻烦,却没想到麻烦会这么大。   他张口欲言,突然嗅到了一股浅淡的药味。   伊斯维尔顿了顿,把哥莱瓦放到一边,伸手掀开尤卢撒的衣领,却见衣衫下面裹着层层叠叠的绷带。   “受伤了?”伊斯维尔拧眉,他直起身,把尤卢撒的扣子解开,“什么时候弄的?”   语罢他意识到,尤卢撒只身闯入了教堂,那么多教会骑士在场,不受点伤几乎是不可能的。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解下尤卢撒的绷带,动作轻柔地为他治疗起来。   “可是为什么?”他问,“我是精灵,甚至不信仰光明神。”   “神就是喜欢你,有什么办法。”尤卢撒无所谓道,伊斯维尔的动作让他有些痒了,尾巴在被单上弹了弹,逗得哥莱瓦追着他的尾尖跑。   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伊斯维尔的新身份,也完全不觉得与他继续相爱下去有什么不对,这让伊斯维尔安心。   治疗的过程结束,伊斯维尔俯下身去把人搂住,尤卢撒的心跳近在咫尺,伊斯维尔的鼻尖蹭了蹭他脖颈的皮肤,不知怎地张口咬下。   尤卢撒吓了一跳,但随即伊斯维尔放松了力道,他扣住伊斯维尔的肩头,尾巴紧张地收紧,直到伊斯维尔重新抬头,满意地摸了摸他的颈侧,帮他把衣领拉了上去。   “你干什么?”尤卢撒纳闷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伊斯维尔摇头,他俯下身去,指腹摩挲尤卢撒泛红的眼角,转移话题似的问:“你哭过了?”   尤卢撒一僵,立刻反驳:“我才没哭。”   他瞪着伊斯维尔,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没有流过软弱的眼泪,伊斯维尔有些哭笑不得,顺着他的意思说:“是我看错了。又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对。”   关于尤卢撒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堂,又为什么能把他从教会带出来,伊斯维尔心里其实是有些明白的。   若是神迹没有降临,尤卢撒又会做什么呢?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俯身吻了吻尤卢撒的眼角:“下次不会了。”   尤卢撒眼眶又红了,声音不自觉带了些哭腔:“你还想有下次?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和你一起去死。”   伊斯维尔一顿,捂住了尤卢撒的嘴。   “别说这种话,”他低声道,吻住了尤卢撒的眼睛,“别说这种话……”   两人又吻在了一处,伊斯维尔感受到尤卢撒的尾巴再一次缠住了他的胳膊,他探到尤卢撒后腰,手掌覆住尤卢撒的尾根,从根部一直抚到尾尖。   尤卢撒攀住伊斯维尔肩头的手倏然收紧,他两腿屈起勾住了伊斯维尔的腰,把人往下一按:“伊斯维尔,我们……”   他试探地吻了吻精灵的尖耳,一路向下,湿热的感觉让伊斯维尔打了个哆嗦。 第195章   在尤卢撒的牙齿衔住伊斯维尔的衣扣时, 伊斯维尔却按住了他。   “我们……得去和‘无名’的各位打个招呼吧?”伊斯维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尤卢撒拧眉看他,有些不高兴,刚要说话, 便被伊斯维尔在额头上亲了一口,只好眼睁睁看着人走了, 气得一拳砸在了枕头上。   是他勾引技术不行, 让伊斯维尔觉得没兴趣?可伊斯维尔分明看上去也不是毫无触动的样子。   尤卢撒想不通, 直到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懊恼这件事情,戳着哥莱瓦的脑袋嘀咕,而伊斯维尔拉着他过去, 已经和沙尹特聊上了。   “很高兴看见您安然无恙, 我现在应该叫您什么?神之子大人?”沙尹特笑问。   “您别打趣我了,”伊斯维尔无奈道,“我也毫无头绪。”   安默自伊斯维尔下来之后便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偶尔停下来打量他的金发或是尖耳朵, 一时没能接受伊斯维尔竟是个精灵的事实。   在伊斯维尔认知中, 安默还是奴隶身,他很惊讶男孩居然会跟着“无名”的同伴来了略本,经过沙尹特的解释,伊斯维尔才了然。   “您的印记还在吗?”伊斯维尔问,“要我帮忙吗?”   沙尹特翻译了这句话, 安默急忙点头,像期待了很久似的走上前去,撩起了自己偏长的头发。   他的印记在下颌线附近, 伊斯维尔捧住安默的脸,用魔族语说了一句“别害怕”。   安默却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全程睁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伊斯维尔, 直到精灵松开手示意他结束了才反应过来。   “之后我们要离开略本了,您有什么打算?”沙尹特笑问。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尤卢撒一眼,道:“我们也该离开了,在这里耽搁太久了。不过,在那之前……”   尤卢撒先前告诉他,尼珂是略本的国民,他的学士父亲也帮了尤卢撒许多,于情于理,都得去见上一面才好。   为了避免引来麻烦,伊斯维尔乔装了一番,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确认不会被认出之后才出了门。   “无名”的旅店在城市边缘,二人花了半个钟头抵达路佩家的住宅,尤卢撒来过许多次,轻车熟路地带着伊斯维尔来到了后门。   路佩家的门外似乎比以前热闹,尤卢撒生怕伊斯维尔被发现,推着他进了后院。   开门的女仆认出了主人的朋友,她把二人迎进屋,笑道:“略本出了这么大的事,少爷还以为您离开了呢。啊,这位是……”   她的目光落在了伊斯维尔身上,后者礼貌性地摘下帽子,对她笑了笑:“您唤我伊斯维尔就好。”   女仆愣了愣,神色一瞬间变得不可置信,她的目光从伊斯维尔的金发移到他的蓝眼睛上,嘴唇打着哆嗦,竟是猛然转身冲进了屋内。   伊斯维尔回头望了一眼尤卢撒,后者耸了耸肩,示意他也不清楚那女仆究竟怎么了。   后门连着后厨与一条走廊,两人穿过走廊,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客厅。   “路佩学士?尼珂阁下?”伊斯维尔试探地唤,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二楼冲下来,惊讶地看着他。   “伊斯维尔!”尼珂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他和尤卢撒与哥莱瓦打了个招呼,接着才想起来什么,冲到窗边检查门窗是否有关严,急急地请两人坐了。   “你们这些日子出门要小心,”尼珂忧心忡忡地道,“不知什么人听说我和你之前做过同学,现在信徒们三天两头往我们这儿跑,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破了。”   伊斯维尔这才明白路佩家门前聚集的那些人都是为了什么,他半晌歉意道:“抱歉,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客气了。”路佩学士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尤卢撒抬头望去,只见他一身正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赴宴,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那女仆跟在他身后,面上难掩激动。   伊斯维尔站起身,向路佩学士行了一礼,道:“路佩学士,久仰大名。叫我伊斯维尔就好。”   学士连忙回礼,待伊斯维尔先坐了,他才坐下来,似乎有些局促。   “真没想到,尼珂居然和神之子大人交上了朋友。”路佩学士叹道。   尼珂对于伊斯维尔的新身份其实是没什么实感的,先前与他打交道,尼珂就知道此人教养颇佳,想必是出身高贵,现在只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他望向伊斯维尔,却见伊斯维尔和之前分别的时候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无论的外貌,还是对待他的态度。   女仆颤颤巍巍地端上了茶,伊斯维尔微笑道谢,让她险些把茶水洒了一地。   这可是神之子,活的神之子!   会来到略本定居的绝大多数都信仰虔诚,对于与光明神的一切都狂热不已,更别提活生生的神之子就在面前,就算是伊斯维尔,也被那火热的目光盯得笑容僵了僵。   “我们这次过来,是想感谢二位对我们的帮助。”伊斯维尔轻咳一声,笑道。   一旁的尤卢撒一言不发,看上去是默认了。   路佩学士愣了愣,有些尴尬:“哎,说什么帮助,不过是除了打探消息也没帮上什么忙。”   他对神之子竟会来到他们家依然有些不敢置信,学士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心说这风度确实不负神之子之名。   尼珂倒没想那么多,张口就道:“你们之后就要离开了?”   见伊斯维尔颌首,学士拧眉,道:“为何不留在略本,伊斯维尔大人?教会想必会给您最好的礼遇。”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我族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怕是不能久留。”   这时候路佩学士才回忆起伊斯维尔的身份,精灵,信奉诺德女神的异教民族,他们的王子竟是受神眷顾的神之子,属实是让人难以想象。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既然您已经决定了,那我们也没法留您。”   神的意思又哪里是他们能猜测的?   几人又聊了几句,门外突然传来了铃声。   女仆迅速过去开了门,只听男子的呼声从门缝里传进屋内:“路佩学士在吗?”   “今天主人不见客。”女仆把门开到最小,探头出去道。   门外站着的是个邮差打扮的人,他看了看女仆难掩激动的面色,低头从邮包里掏出一沓纸:“这是学士订的报纸,刚好今天又到付款日了,学士能不能亲自出来交个钱?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   同样是给人干活的,女仆不免有些同情对方,她回头看了一眼路佩学士,有些为难。   学士歉意地向伊斯维尔颌首,不耐地起身来到门边,在邮差递过来的表单上签了自己的大名,飞快把人打发走了。   “真是不好意思,”学士回来时满脸歉意,“没能好好招待您。”   “您别这么说,”伊斯维尔笑着摇摇头,“我们就不打扰了。”   他拉着尤卢撒准备从后门离开,就在这时,从门口又传来了动静,这一次,是砸门的声响。   “路佩学士!”有人在门外高喊,“神之子大人是不是在您这儿?您别装傻,我们都看见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应和,粗略估计约莫有几十人。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路佩学士立刻检查了一遍家中,屋内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哪有被人看见的可能?   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的一袭盛装,面露尴尬。   想必是那邮差从他们的模样看出了些许蛛丝马迹,这才上门来找茬。   “很抱歉,伊斯维尔大人,二位先从后门离开吧,这里我们会处理。”路佩学士道。   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回话,女仆便进了客厅,小声道:“主人,那些人把后门堵了,要从那儿出去怕是……”   路佩父子面色都变了变,他们哪能想到自己的小屋某一天也会遭遇这种围堵,出口只有前门和后门而已,现在这情况,又何来解决的办法?   “我把那些人赶出去?”尤卢撒捏了捏拳头,对伊斯维尔小声说。   伊斯维尔不由得失笑,按住尤卢撒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问学士:“我来的时候看见,您家的二楼有一个露台。”   学士愣了愣,答:“是有的,不过您……”   “因为我的缘故,几位的正常生活已经受到严重侵扰,”伊斯维尔道,“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学士本不欲让伊斯维尔蹚这趟浑水,只是伊斯维尔坚持,而门口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他也只得领着伊斯维尔爬上了二楼。   这露台看上去是学士平日里休息读书之用,堆满书籍的小桌边放着一只躺椅,伊斯维尔绕过那些物什,来到了护栏边。   路佩家的花园里已然一片混乱,尽管有栅栏隔开大街和私人空间,但依然有人翻过栅栏,在花园里聚集,一副不得到回答不肯走的模样。   那个金发的身影出现在露台边的时候,很快便有人抬头望过来,在看清来人的容貌之后发出一声惊呼,立刻跪倒下去。   这吸引了更多人的视线,很快,信徒们便意识到神之子的到来,齐刷刷在花园内外跪了一片,甚至堵住了路佩家大门外那条通行的大路。   就算是在精灵族,伊斯维尔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让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我有话要说。” 第196章   伊斯维尔扬声道:“我是雾兰精灵族的伊斯维尔, 今日诸位聚集在这里是因我而起,我也了解诸位的来意。”   他顿了顿,众信徒皆是屏息聆听, 像是在听从神明的旨意。   “只是诸位的行为已经为路佩学士一家造成了极大困扰,我尊重诸位的信仰, 所以, 也请诸位尊重路佩家身为虔诚的光明神信徒应当享有的自由。   “无需怀疑, 仁爱的光明神必然会赐福于祂虔诚的信徒。真正的信仰无需以过度的狂热表达,现在,请回吧, 诸位。”   此话一出, 信徒们皆是激动不已,伸长双臂想要触碰伊斯维尔,若非他站在二楼, 他们怕是要一拥而上来亲吻他的手。   其余几人在走道上目睹了一切, 路佩学士同样深受触动, 不住拿帕子揩拭眼角,女仆更是热泪盈眶。   “他真能和光明神沟通?”尼珂凑近尤卢撒,奇道。   尤卢撒抱着胳膊不置可否,没有拂伊斯维尔的面子。   在此之前,他们从不知道伊斯维尔与光明神有所牵连, 更别说和光明神直接沟通,以前不行,也没有一夜之间就能听取神意的道理。   只是伊斯维尔当了这么多年王子, 总该有些虚势的本事。   要不然,这些个信徒怕是要在这儿守到天荒地老了。   尼珂“哇”了一声,只觉得神奇。   他的目光往下一瞥, 无意间发现了尤卢撒衣领内侧的一抹红,提醒:“你脖子上被蚊虫咬了,我家里有特效药,给你拿点抹上?”   尤卢撒一愣,立刻伸手扯了扯衣领,面色有些古怪。   “……不用,”他道,“它自己会好的。”   而信徒们终究是担心惹了神之子厌烦,在伊斯维尔的劝说下也渐渐散去,有少数几个顽固的,被女仆拿着扫帚通通轰了出去。   “这样应该会好些了,”伊斯维尔无奈道,“我想我们得离开了。”   “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尼珂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懊丧。   “若几位有空闲,欢迎来精灵族做客,”伊斯维尔笑道,“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再去塞科斯特学院看看。”   提到这个,尼珂面色一僵,下意识回头去看他父亲,后者的神情不大好看,抿着嘴一言不发。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他顿了顿,没有去揭尼珂的伤疤。   “您觉得塞科斯特学院是个适合进修的地方?”学士问。   “塞科斯特是培养魔法师的顶尖学府,若是希望在魔法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想塞科斯特学院是个很好的选择,”伊斯维尔笑道,“我对魔法有浓厚的兴趣,自然喜欢那里。”   两人与路佩一家告辞了,这一次,两人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送走伊斯维尔二人,路佩家中再次陷入沉寂。   尼珂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我先上楼去了,父亲,我今天的课业还没做。”   伊斯维尔猜得没错,自塞科斯特学院的意外发生之后,尼珂被父亲从魔监会领了回来,强行休学在家,并且已经为神学院的入学考试准备了一段时间。   尽管尼珂对路佩学士的决定颇有微词,但他没有反抗的余地——向来如此,自从出生开始,尼珂的一切都被父亲安排得明明白白,学士相信他为尼珂选择的总是正确的那条路。   进入塞科斯特学院学习是尼珂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反抗,只是结果令人挫败,尼珂也再没了反抗父亲的底气。   他转身上楼,路佩学士却在他身后喊住了他。   “你的休假也太长了些,”学士叹道,“之后我会和学院联系,你寻个时间回学校去吧。”   尼珂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父亲的意图。   而学士径自上楼去了,不忘吩咐女仆给他倒杯酒上来,留尼珂一个人在楼下,半晌才反应过来,按捺着发出一声欢呼。   伊斯维尔二人穿过小径,推开花园的篱墙,却见一名衣着朴素的男子站在外头,见他们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尤卢撒以为又是个不听劝的狂信徒,上前一步挡在伊斯维尔面前,面色不善地盯着对方。   那人有些发怵,只得在几米远的位置停下,低声道:“神之子大人,我有事找您。”   他撩起自己的头发,让整张脸膛露出来,伊斯维尔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您是教会的骑士?”伊斯维尔惊讶道。   骑士忙点头:“我是,是圣女大人让我过来找二位的。”   伊斯维尔和圣女也只有过一面之缘,他偏头望向尤卢撒,后者耸了耸肩,在他耳边轻声道:“之前我去教堂的位置是她帮我搞到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问那骑士:“是出了什么事么?”   “实际上,”骑士苦着脸道,“因为之前教会献祭您的事情,信徒们包围了教皇宫,说是要教宗给个说法。我知道现在来求您有些厚颜了,但教皇宫现在一片混乱,或许只有您出面他们才肯听。”   尤卢撒拧眉,刚想回绝,伊斯维尔便道:“既然这样,我过去看看。请您带路吧。”   见尤卢撒满脸不赞同,伊斯维尔拍了拍他的后腰,道:“她帮过我们,更何况,信徒聚集不是小事,要是让人受了伤就不好了。”   “……真是好心。”尤卢撒暗叹一声,还是没说什么。   与此同时,教皇宫。   名贵的雕花摆件被人泄愤地往地上使劲一摔,须臾间四分五裂,飞溅的碎片洒了一地,让推门而入的人停了脚步。   “教宗?”芬塞特神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您还是少些动怒,对身体不好。”   教皇怒气冲冲地在床榻上踹了一脚,木质床脚与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神之子找到没有?”他粗声问。   神甫被他盛怒的脸吓得一缩,颤巍巍道:“还没有,教宗。骑士们已经搜遍了全城,还是……”   “够了,滚出去!”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神甫缩了缩脖子,逃也似的跑了。   屋内一时只剩教皇一人,他焦躁地在屋内踱来踱去,将窗帘反复拉紧,身上的衣袍凌乱不堪,已经两天没有换洗过,教皇却浑不在意。   在那场灾难般的祭祀之后,一切都乱了套了。   即便教会对外宣称是圣子的花言巧语迷惑了教会,但教会的屠杀一事传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再相信教会的说辞。   全略本上下都在搜寻神之子的踪迹,错认神之子一事让教会辛苦建立起的威信开始坍塌,信徒们怀疑是教会将人藏了起来,游行一个接着一个,今天更是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是直接聚众包围了教皇宫。   不少骑士也对教皇的权威起了疑心,近日纷纷告假,下面的人拦都拦不住,现在教皇宫人手紧缺,只有个圣女顶在外头,试图安抚躁动的信徒。   教皇至今都没搞明白那个精灵到底为什么会是神之子,他卷走圣器,信仰异教,对教会毫无尊敬之意,可神偏偏爱他,放着祂虔诚的信徒不要,却将神眷降临到一个异教徒身上。   他扶持了二十年的教会圣子,在神意面前不值一提。   信徒的叫喊从窗缝传进屋内,似有随时冲入教皇宫之势。   教皇打了个哆嗦,他在窗边观摩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   “芬塞特,”教皇推门而出,“准备东西,我们得暂时离开这里。”   *   教皇宫之外人头攒动,愤怒的信徒们高举光明神的纯白太阳旗帜,高声要求教皇出面解释目前的状况。   教会圣女在骑士的保护下艰难地维持秩序,她站在教皇宫外那原本作布道之用的高台上,冷汗从她的额头滚落,她尽量保持镇静。   “关于献祭神之子的事,这确实是教会的失误,”圣女承认,“教会正在加紧搜寻神之子的踪迹,我们一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交代?”一人高喊,“你们的交代都酝酿了多少天了!我们侍奉教会,可不是让你们去迫害真正的神之子的!”   其余信徒此起彼伏地附和,他们手持木棍器具,卯足了劲儿往教皇宫里冲,在骑士长剑的威胁下又纷纷退却,只是这保护并不长久,圣女知道,要是教皇再不出面给个解释,信徒们冲破教皇宫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她怕是盼不到他出面了。   圣女相信必然是有有心之人在后挑唆,否则事情不会迅速膨胀到这种地步,但不得不说教皇属实下了一步臭棋,自祭祀之后,人们失去对教会的信任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以信仰建立的权威,同样也会因信仰崩塌。   “圣女大人,我们护送您离开吧。”最近的一名骑士道。   他的盔甲上纹着金色泪滴,正是教会拨给圣女贴身保护的骑士,而在场的大多数骑士留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圣女本人。   那些个神甫主教事到如今都不知跑到哪儿避难去了,这地方居然只剩了一个圣女苦苦坚持,着实令人唏嘘。   圣女却摇了摇头:“就算离开了,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清了清嗓子,正欲继续开口,忽见最前方的信徒突然上窜,一个石块迎面飞来。   周围的骑士都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人胆敢直接对圣女动手,都相隔太远,阻拦不及。   那石块几乎是冲着圣女的头颅去的,她来不及反应,呆愣在原地。   那一瞬间她几乎预见到自己头破血流的场景,下意识紧闭双眼,但几秒之后,预想的疼痛依然没有到来。   圣女试探地睁眼,却见一只修长的手拦在她面前,一把攥住了那个石块。 第197章   不知不觉间, 喧闹的信徒安静下来,他们瞪大双眼,惊奇地注视着那个金发的身影。   伊斯维尔将石块放到一边, 温声道:“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处理。”   圣女愣愣地应了一声, 被骑士从后面带了下去。   她思绪混乱不堪, 用手帕盖住脸冷静了几分钟, 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圣女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同样也有惊讶,还有些对未来难以预料的慌乱。   在此之前, 她并不确定神之子会愿意过来安抚信徒, 毕竟是教会得罪他在先,他没有义务过来平息信徒的愤怒。   这之后她该怎么做?盛情款待他,恳求他的原谅?还是说请求他作为神之子留下来?   圣女疲惫地抬起头, 却发现一个人影站在几步之外, 不知来了多久。   她眯了眯眼, 认出了这人的身份:“你是之前的……”   尤卢撒耸了耸肩,随口解释:“你们的骑士过来的时候,我正和他在一块儿。”   他口中的“他”必然是指伊斯维尔,圣女惊疑不定地看着尤卢撒,他之前来去无踪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走了,完全就把圣女当成工具人在用,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面前这个银发的魔族与神之子约莫是好友的关系。   好了,现在光明神选择神之子的困惑之处又多了一条,和魔族交朋友。   圣女苦笑着摇摇头, 倒也没因为这个对伊斯维尔有什么成见,毕竟面前的魔族实在称不上是个恶棍。   不多时,伊斯维尔便回来了,教皇宫外的喧闹不知何时已经平息,圣女注视着那道修长的身影在骑士的簇拥下走来,心头吊着的那口气依然没有松。   “神之子大人,”她起身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多谢您的帮助。”   “用名字称呼我就好,”伊斯维尔笑道,“您没受伤吧?”   圣女摇摇头,她最多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受皮外伤。   “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能否得到您的帮助,”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我想见见教皇阁下。”   圣女一愣,心知对方大概是想要和教皇商谈当下混乱的处理方法,也没有反对,直接将二人领进了教皇宫。   教皇宫金碧辉煌,黄金制成的光明神纹章随处可见,地毯、挂毯用金线滚边,在油灯的映照下几乎刺激得人睁不开眼。   而在圣女眼里,这些都成了即将消散的浮华。   几人来到教皇的房间门外时,遇到了一名侍从。   那人同样惊讶神之子竟会出现在这里,见状慌忙下跪:“神之子大人,圣女大人。”   她的模样着实过于慌乱,一个猜测在圣女心头浮现:“父亲在哪儿?”   “教,教宗他,”侍从咽了口唾沫,“先前和芬塞特神甫一起离开了。”   “逃跑了?”尤卢撒翻了个白眼,“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侍从立刻摇头,圣女也没料到教皇居然会在这时候逃跑,为难地转向了伊斯维尔:“您看……”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我听说,原本的圣子阁下被关进了地牢。您能带我去地牢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您是想……”   “信徒暂时被安抚下来,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伊斯维尔解释,“眼下当务之急是重新树立教会在信徒中的威信,否则,这一闹剧会再次上演。”   圣女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前信徒们的愤怒虽说针对教会,但教皇作为教会首领难逃其责,先前教堂屠杀一事也是由他直接命令,与圣子和圣女二人并无关系。   严格说来,神之子与教会圣子两个名号并不冲突,圣子这些年下来也多多少少积攒了些声誉,先前教宗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关押他,信徒们也只是怀疑,没有太多恶意。   在目前的局面下,让他出来安抚信徒,说得难听些便是和伊斯维尔演一出和和美美的戏,或许还能挽回一些损失。   教会的监狱距教皇宫不远,圣女带几人走了近道,不出几分钟便抵达了。   监狱大门在身后关上,尤卢撒拧着眉四处打量,似乎想要看看关了伊斯维尔这些日子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伊斯维尔知道他看了怕是要心里难受,道:“我在这里过得还不错,骑士们待我也很和善。”   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尤卢撒撇了撇嘴,还是没有说什么。   看守室里却不怎么平静。   圣女一推门进去,便看见几名骑士将一个神甫打扮的人围在其中,似乎在问话。   “雅努什神甫?”圣女一时惊讶,“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名骑士面露尴尬,道:“实际上,圣女大人,神甫把圣子大人放走了。”   “放走了?神甫您……”圣女欲言又止,本想说他糊涂,但细一寻思,又觉得合理。   教会圣子自幼被神甫教导长大,二人情同父子,现在圣子陷入牢狱,神甫自然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只是用错了方法。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与您是一样的,”圣女叹道,“教宗现在不知所踪,我们准备释放圣子,教会需要他。”   神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望向紧接着走进屋内的伊斯维尔,似乎明白了什么。   半晌,他缓缓开口:“他往后山的方向去了。那孩子……”   神甫暗叹一声,继而转向伊斯维尔,出人意料地半跪了下来:“对于先前对您的冒犯,我非常抱歉。我不奢求您能宽恕我,但圣子大人是无辜的。”   他头颅低垂,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几十岁。   “我不会责怪您,有关圣器的事,也是我有错在先。我们去后山找找吧。”伊斯维尔与尤卢撒对视一眼,离开了看守室。   *   “该死,这破路怎么没人修一修?”   在第四次被路边的树根绊倒之后,教皇忍不住破口大骂。   芬塞特神甫擦了擦额头的汗,提议:“不如我们歇会儿吧,教宗?”   教皇的年纪确实不轻了,加上长久疏于锻炼,方才又受到惊吓,体力不支也是正常的。   他应允了神甫的提议,二人在附近寻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山坡稍作休息。   这里是教皇宫的后山,两人从后门离开之后,便一路上了山,准备先找个地方避避,等风头过去再回教皇宫去。   “也不知圣女大人怎么样了,”神甫站在教皇几米之外,小声嘀咕,“那群信徒一个个都疯得很哟。”   教皇面色沉沉,没有回话。   神甫也没期望他的回答,他尬笑一声,扭头往山下望过去,并因此惊呼了一声:“教宗,信徒散去了!之前我们花了那么大功夫都没把人劝走,现在难不成是神之子来了?”   这个名号似乎戳到了教皇的痛处,他倏地站起身,冷声道:“神之子……哼,一个个的都在盼望他是吗?芬塞特,你最好别忘了,建起这教会的是一代代教皇的呕心沥血,不是因为那个受了神眷的幸运儿!”   他愈发恼怒,在身边的树干上猛地踹了一脚,树木发出呻|吟,树叶簌簌掉落,洒了教皇一头一脸。   “我才是教皇!”他嚷道,“你们爱的应该是我!等我回去,等我回去……我必定要让他们好看!”   神甫后退一步,他瞪着面前这个万人之下的教皇,却意外地不觉得惧怕。   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为了避免半途被认出来,教皇特意换上了一身粗布衣服,崎岖的山路令他形容狼狈,双手和面颊上沾满泥点,头发凌乱,不复昔日威严。   神甫突然意识到,原来万众瞩目的教皇脱去圣袍之后,不过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中年男人而已。   “我当然爱您,”神甫平静道,“信徒走了,我们回去吧。”   盛怒中的教皇没有察觉到神甫的态度变化,他当然已经不想继续再走这该死的山路了,教皇宫温暖舒适的房间更受他的喜欢。   两人随即原路返回,神甫不似来时那样没话找话,而教皇仍沉浸在悲愤中,也没有心思开口。   行至半途,前面的神甫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圣子大人?”神甫诧异道。   教皇回过神来,向道路前方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囚服的金发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走来,正是教会圣子。   他看上去失魂落魄,面色苍白,两颊凹陷,嘴里不住呢喃着什么,看见二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闪亮了一瞬,教会圣子拔腿冲了上来。   “父亲!”他扬声道,“您怎么在这里?”   教皇显然也想不到圣子竟会越狱了,他嫌恶地后退,命令:“芬塞特,抓住他!”   神甫看了看直冲上来的圣子,只觉得对方披头散发,像个野人,不由得向旁让了一步。   圣子看也没看神甫,当即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教皇的胳膊:“父亲,您别走,我有事情想要问您。”   “没什么好说的,现在跟着我们回监狱去,你还能好过些。”教皇冷冰冰道,心下为神甫的不中用恼怒不已。   圣子却恍若没听见他的话,口中喃喃:“请您回答我,请回答我!您不是说我是神之子的吗?从我来到略本,您就一直这样告诉我,可现在神之子为什么换了个人?神为什么不爱我?父亲,为什么?”   教皇只觉得厌烦,他猛地一甩胳膊想挣开圣子,但对方的双手却像铁钳般紧紧钳住了他的手,教皇吃痛不已,却无法摆脱。   “滚开!”他怒道,“别逼我动手!”   他抬腿往圣子的膝弯猛地踹过去,后者身子一歪,双手却没有松,教皇措手不及,被他带着跌倒在地。   山路崎岖,二人来不及起身,竟是纠缠着滚下了山。 第198章   教皇惊叫一声, 拼命伸手去够近旁的树木,然而道路泥泞,圣子又紧紧拽住他不松手, 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   “芬塞特!”他尖叫,“别干站着!”   神甫在短暂的呆滞之后跑上前去, 伸手想要揪住某个人的衣服, 又怕自己也被带着一起摔下去, 犹豫间两人便滚下了数米,神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树丛之间碰撞,哀嚎声逐渐微弱。   伊斯维尔一行人来到后山, 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等等, 那是父亲和圣子!”圣女捂嘴惊呼。   伊斯维尔比她先一步动了,在认清那两个滚下山坡的人时,伊斯维尔立刻抬手施咒, 道路两旁的树干飞速生长, 纠缠成了一道树网, 将两人拢入其中。   道路太窄,伊斯维尔率先走上前去检查二人的状况。   树网缓缓张开,露出其间陷入昏迷的二人。   他们的脸和衣衫上满是鲜血,伊斯维尔察觉到教皇的后脑一片血肉模糊,沿途滚下的山路甚至能看见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教皇仍在艰难地呼吸, 伊斯维尔伸手覆盖住他的伤,发现治疗咒无法施放。   他顿了顿,开始检查圣子的状况。   圣女随即跟了上来, 扬声吩咐骑士清理道路,将人带回去,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芬塞特神甫在山坡上早已看傻了眼, 他咽了口唾沫,转身想往山上跑,却被一个人按住了肩膀。   “跑错方向了,神甫,”尤卢撒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对方的肩,“教会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又怎么能自己逃跑呢?”   没等神甫回话,他便一脚踹在对方膝弯,把他丢给了骑士们。   教皇宫内外一片忙乱,医师与仆役来来往往,一些骑士得知神之子出现在教皇宫纷纷赶来,与剩下的骑士们将教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知是为了提防信徒回来,还是在担心伤病未愈的教皇和圣子逃跑。   伊斯维尔二人在外面停留了一阵,直到圣女匆匆赶出来,看见他们二人,才想起来什么:“抱歉,二位,现在教宗和圣子的状况不太乐观,这里太乱,我差人护送二位回去吧。”   她随即喊了骑士准备马车,回头的时候不知怎地一个趔趄,被伊斯维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伊斯维尔扶着圣女站稳,随即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圣女这一天下来几乎是连轴转,面上的疲惫盖也盖不住,她反应了几秒钟,才摇了摇头:“我们为您造成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教会会为二位安排住处,请先去休息吧。”   语罢,她便对骑士吩咐了几句什么,接着飞快离开了。   那骑士称得上受宠若惊,连说话都磕巴了:“我,我送您去旅店休息吧。”   “我们自己过去就好,”伊斯维尔收回目光,道,“现在教皇宫人手不足,您还是留在这里吧。”   骑士看上去相当失望,但伊斯维尔发了话,他也没有坚持,把二人送到了门口。   “提莎长老住在哪儿?”伊斯维尔翻身上马,问身边的尤卢撒,“精灵族现在应该还没启程回去吧。”   在救出伊斯维尔之后,尤卢撒便给提莎捎了信,现在她应该还留在略本才对。   “那教皇和圣子……怎么样?”尤卢撒问。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问这话决不是出于关心,他有多记仇伊斯维尔最清楚,只是因为最开始伊斯维尔检查了二人的状况,对结果应当也有个估量,了解情况罢了。   “不太乐观,”伊斯维尔叹道,“教皇阁下或许……我没法在他身上用治疗咒,他的灵魂已经开始流逝了。圣子阁下倒是没受太大的伤,只是多多少少得躺几天。”   尤卢撒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他张了张口,还是没说什么。   两人挑了小路来到了提莎下榻的旅店,尤卢撒去向老板打听提莎的消息。   “她在三楼,”尤卢撒带着伊斯维尔上楼,低声道,“你不用稍微收拾一下自己?”   他听说过提莎对精灵王子的要求颇高,从礼仪到课业到外貌,现在伊斯维尔一身风尘仆仆,保不准会惹得提莎不快。   “没关系,长老会理解的。”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却还没有放下心,那是伊斯维尔的长辈,尤卢撒这些日子见她甚至都有些不自在。   他拍了拍口袋里的哥莱瓦,叮嘱:“待会儿别捣乱,知道吗?”   哥莱瓦眨了眨一双豆豆眼,颇为无辜地看着他。   伊斯维尔不由得失笑,他反手握住尤卢撒的手,道:“我把你正式介绍给她。”   先前与提莎见面的时候,伊斯维尔把那番话当成了自己的遗言,就差把他和尤卢撒的关系挑明了,提莎已经有几千年岁,不可能听不懂伊斯维尔是什么意思。   伊斯维尔居然觉得有些紧张,大概是担心提莎拿着扫帚把他俩轰出去。   两人各怀心事,伊斯维尔走在前面,在提莎所在房间的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   “来了,是谁呀?”年轻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名女仆打扮的精灵随即将门推开,那双眼睛缓缓上移,在望见伊斯维尔那张脸的时候倏然瞪大,“王,王子殿下?”   她的声音着实有些响了,屋内传来一声刺耳的桌脚在地板上摩擦的动静,紧接着,提莎故作镇定的声音传了出来:“罗茜,请他们进来。”   伊斯维尔对那精灵微笑,罗茜恍惚地点头,忙不迭让开了位置。   这时候她才发现伊斯维尔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他把兜帽一摘,一头银发把罗茜吓了一跳。   “这位是……”罗茜试探道。   “他是我的朋友。”伊斯维尔道,险些把“恋人”一词说出来。   既然是殿下的朋友,罗茜也没有阻拦的理由,虽说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依然关上了门,为两人准备茶水去了。   提莎站在那儿望着窗外,见二人进来,她停顿了一瞬,接着转过身来,目光将伊斯维尔仔细打量了一遍:“别来无恙,殿下。”   她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伊斯维尔注意到她的小臂还在发颤。   “长老,”伊斯维尔没有点破,礼貌地行了一礼,“这是尤卢撒·万汀,我的朋友。”   尤卢撒颇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提莎颌首以作回应,目光却忍不住往他身上瞟。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挡住提莎的视线,正好罗茜端来了茶水,伊斯维尔向她道了谢,道:“这次劳您费心了,长老。”   “您也知道会让我们费心啊,殿下?”提莎放下茶杯,忍不住冷哼一声,“两位陛下急得茶饭不思,若是您真在那场祭祀中丧生,我还真不知怎么回去和他们交代。”   伊斯维尔丝毫没有在意她话里话外的刺,微笑道:“现在我自己回去向二位陛下交代就好。您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回雾兰去呢,长老?”   见提莎不悦地瞪他,伊斯维尔熟练改口:“我是说,我们。”   提莎的面色这才缓和些,她在床边坐了,道:“我已经安排了明天早晨的船,今天你们就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吧。至于教会……哼,随他们去吧,管他什么神眷不神眷的,天塌下来你都是精灵族的王子。”   事到如今,被迫放弃王子的痛苦让提莎依然后怕,也因为如此,她对教会的怨愤没有消减分毫。   他们当个宝贝养大的王子,被那群神神叨叨的教士说关就关,现在成了什么神之子就一个个巴巴地攀上来,哪有这种好事?   一旁的罗茜赞同点头。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听提莎嘀嘀咕咕地把光明教会上上下下都骂了一通,大概是见到伊斯维尔终于放下心来,提莎骂完之后心里舒坦了,难得和颜悦色地放走了两人。   “她居然什么都没说,”尤卢撒纳闷,“我还以为她多多少少会问几句我是怎么和你扯在一起的。”   伊斯维尔也有些惊讶,根据他的经验,提莎不可能就这样把事情轻松揭过,先前他拒绝婚约的时候提莎都气了好几天,现在他和尤卢撒交往,提莎居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不过很快他便把这事放到了一边,两人在同一间旅店要了间房暂住,刚一进门,尤卢撒便把伊斯维尔按在了墙上亲。   “我现在该叫你什么?神之子大人?”尤卢撒咬着伊斯维尔的尖耳,轻声问。   伊斯维尔觉得耳根有些热,他偏过头去,捂住尤卢撒的嘴,低声道:“别这么叫我。”   “人家能叫,我就不能叫?”尤卢撒戏谑道,指尖在伊斯维尔侧腰打转,“你怎么区别对待啊,王子殿下?”   伊斯维尔垂眸,他感受到尤卢撒的尾尖顺着他的脚踝慢慢往上攀爬,终于是按捺不住,两手托住尤卢撒把人抱了起来。   失重感倏然传来,尤卢撒环住伊斯维尔的肩头,笑得有些得意。   他被放在桌上坐着,伊斯维尔挤进他两腿之间,低头吻了上去。   尤卢撒的手指绕着伊斯维尔的发丝,另一手不安分地去解精灵的衣扣,伊斯维尔攥住他的手腕,反压在了桌面上。   “唔……你干什么?”尤卢撒不满地咬了一口伊斯维尔的耳朵尖,另一手往下探去,却又被牢牢按住了。   他力量比不过伊斯维尔,两手又被按在身后,只能屈起双腿勾住伊斯维尔的腰,把人往自己的方向带。   “你要不要摸我的尾巴,神之子大人?”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肩头蹭了蹭,问他。 第199章   伊斯维尔捧住尤卢撒的脸, 亲了亲他的眼睛,左脚却往后退了一步。   尤卢撒知道他又要跑,两腿缠得更紧了些, 直接把人拽了回来,咬牙切齿道:“你再跑试试?”   这双腿有能够直接绞断猛兽脖颈的力量, 尤卢撒瞪着伊斯维尔, 眼中暗含威胁, 像是听到一句不爱听的话就会让伊斯维尔命丧当场。   伊斯维尔当然知道他不会,尤卢撒的威胁在他看来就像挠人的猫爪,指甲还是收回去的。   不过, 把尤卢撒惹生气了就不好了。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 亲了亲尤卢撒的鼻尖:“不跑。”   语罢,尤卢撒又觉身子一轻,被褥盖过头顶, 短暂阻挡了他的视线。   尾根处传来一抹温热, 尤卢撒呼吸一滞, 一口咬在了伊斯维尔肩头。   短暂的失神之后,尤卢撒揽住伊斯维尔的腰,尾巴懒洋洋地缠住了精灵的小臂。   就在尤卢撒认为渐入佳境,非常适合再继续发生点什么的时候,伊斯维尔亲了亲他的嘴角, 翻身下了床。   尤卢撒有些懵,半晌才反应过来,暗自咬牙:“你干什么?”   让你摸尾巴, 你就真的只摸了尾巴?   伊斯维尔作倾听状,试图转移话题:“我好像听见楼下有什么人来了。”   尤卢撒跳下床来到伊斯维尔身后,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不快地咬他的颈侧:“楼下来了人关你什么事?”   一次两次还好,这么多回下来尤卢撒也察觉到了,伊斯维尔根本是不想做。到底是他没吸引力还是伊斯维尔x冷淡?   伊斯维尔反手拍了拍尤卢撒的脑袋,道:“或许还真和我们有关。”   尤卢撒闻言探头看出去,却见旅店门外站着一个男人,面孔有几分眼熟。   “教会骑士?”尤卢撒奇道,“我们才刚走,现在又来做什么?”   “下去看看。”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脑袋,转身下了楼。   尤卢撒撇了撇嘴,只得整理好自己跟了下去。   来人鼻尖有一粒黑痣,全身上下都裹在长袍里,正是埃尔利希。   见到伊斯维尔,他面露惊喜,随即深深行了一礼:“教会的诸位大人邀请神之子大人参加教廷的紧急会议。”   “教会的各位大人?”尤卢撒抱臂盯着他,没什么好脸色,“先前信徒暴乱的时候跑得只剩个圣女,现在怎么又像雨天的蚯蚓一样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了?”   埃尔利希知道尤卢撒的不耐不是对着他,耐下心解释:“实际上,是有关教宗的事情。二位方便跟我过来吗?”   既然是教会邀请,伊斯维尔现在没什么事情,也不介意过去一趟。   他对尤卢撒轻声道:“你不愿意的话,留在这里休息就好。”   “我跟你一起去,”尤卢撒不快道,“我倒要看看那群教士会翻出什么花样。”   埃尔利希是驾着马车来的,为了避人耳目特意将车停在了另一个街口,换了常服徒步走了过来。   “实际上,教宗他……去世了,”埃尔利希叹道,“原本按照光明教会的规定,下一任教皇将从各位主教中选出,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主教们认为需要征求您的意见。”   伊斯维尔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他顿了顿,道:“对于教皇阁下的事情,我很遗憾。但我不认为我在选任新教皇的事务上有话语权。”   埃尔利希摇了摇头,却也没继续说下去。   尤卢撒抱臂坐在一边,冷不丁道:“你这些天去监狱走了一遭?”   埃尔利希愣了愣,见伊斯维尔投来目光,只好实话实说:“是的,因为先前在教堂的事,我被……前任教宗关入了监狱。方才圣女大人命人释放了我,现在教会又人手紧缺,诸位主教便派我过来请二位。”   尤卢撒心知大概没这么简单,怕不是因为埃尔利希帮过他们,那帮主教们这才把人喊过来,好让他们卖个面子。   他觉得不大舒服,在座位里调整了一下姿势,伊斯维尔却想到了别处:“您在监狱里可有受伤?”   “……没有,我的同事们待我很好,”埃尔利希有些尴尬,他不大自在地缩了缩手,对上伊斯维尔的目光,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说谎,“只是稍微有些磕碰。”   伊斯维尔向他伸出手去,埃尔利希愣了愣,犹豫地将手探了出去。   小臂被握住了,埃尔利希下意识抬头望向伊斯维尔,精灵眼眸低垂,蓝色的瞳孔里透着专注,似乎会将他注视的每件事物纳入心中。   “好了,”伊斯维尔收回手,笑道,“我要感谢您的帮助,埃尔利希阁下。”   埃尔利希触电般缩回手,耳根发热,支支吾吾地应了。   尤卢撒靠在那儿将一切纳入眼底,没忍住用胳膊肘顶了顶伊斯维尔。   “怎么了?”伊斯维尔回望过去,奇道。   尤卢撒又不可能真的说什么,粗声道:“没什么。”   伊斯维尔只以为他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暗自握住了尤卢撒的手,在掌心捏了捏。   尤卢撒象征性地挣了挣,别过脸去,也就由他握着了。   马车在一座金白相间的宏伟建筑边停了下来,这里距教皇宫不远,甚至一抬头便能看见教皇宫的塔尖。   几名主教打扮的人等在门口,他们大多五六十岁左右,在人类中已然是不轻的年纪,面对伊斯维尔这个年轻人却满脸堆笑,一个个迎上来行礼。   伊斯维尔微笑回应,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内,示意尤卢撒在车上等候就好。   尤卢撒也知道一个魔族不会受教廷的欢迎,也没反对,避开众人的视线从另一面下了马车。   “先前只是听说您的事迹,今天真的来到您面前一看,果真有神之子的风度。”一名主教把伊斯维尔往里面引,边笑道。   其他人连忙附和,像是害怕应得晚了惹得伊斯维尔不快。   另一名主教接着道:“也是前任教皇糊涂,居然将您错认成了盗窃真理宝石的歹徒,希望您不要往心里去。”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道:“真理宝石一事是我有错在先。很抱歉为教会造成了麻烦,我也很高兴神愿意赐予教会新的圣器。”   此话一出,其余人纷纷望向那主教,责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光明神宠爱神之子,赐予了教会新的圣器,他们又哪来责怪神之子的道理?   “当然,当然,”一名主教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找补道,“我们知道您……取走圣器都有自己的道理,想必是因为神意吧。”   伊斯维尔却又摇了摇头:“我无意冒犯,但我从未承认过盗窃教会从魔族取来的圣器之事。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如果教会想要调查圣器被盗的真相,我愿意提供微薄的帮助。”   主教们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于魔族给教会的圣器是赝品一事,教皇并没有宣扬,因而在主教内部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在一番毫无用处的眼神交流之后,主教们达成了高度一致。   神之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难道他还能说谎吗?他想查幕后黑手,那教会便帮他查,要是不想,那就算了,毕竟东西也是假的,哪有活生生的神之子要紧?   那之后伊斯维尔试图与主教们谈谈有关先前圣器遭窃的事情,但他们似乎完全不在意那带走圣器的人到底是谁,无论伊斯维尔说什么都一一应下,话题渐渐偏移,伊斯维尔也只得暂时放弃。   分开不过几分钟,他却有点儿想尤卢撒了。   说话间,主教们将伊斯维尔引进了一间小厅,说是会议过些时候开始,请他在这里稍作等候。   不多时,参加会议的其余主教也陆陆续续赶来,见伊斯维尔早已抵达,纷纷换上一副堆笑的面孔迎了上来。   圣女是最后几个来的,雅努什神甫跟在她身后,没见教会圣子的踪影。   她看上去收拾过自己,但面上仍难掩疲惫,见到伊斯维尔也只是笑笑,没有上前寒暄,只是遥遥站在人群之外注视着这一切。   “时间差不多了,”一名主教看了一眼小厅角落的座钟,对伊斯维尔道,“请您入场吧。”   伊斯维尔颌首,随着人群往会议厅走的时候,却有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从走廊那端走了过来。   他脚步一顿,那人身披法师袍,脖颈的位置绣着星月纹章,赫然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魔监会成员威瑟。   “别来无恙了,伊斯维尔,哦不,现在应该叫你神之子大人了,”威瑟拨开周围人群,径自来到伊斯维尔面前,“多日不见,你居然从一个流浪汉摇身一变成为教会红人了。”   伊斯维尔笑了笑,没有在意。   一旁的主教们听了却面色一沉,有脾气暴躁的更是直接出声呵斥:“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威瑟阁下!教廷允许魔监会列席会议已是不易,你最好对神之子大人放尊重点!”   威瑟这辈子也没被人这样呵斥过几次,闻言直接黑了脸,刚要回话,他身后的一名魔法师便将他拦了下来:“您急什么呢,威瑟阁下?在别人的地盘,我们最好还是遵守他们的规矩,您说是不是?”   伊斯维尔望向那出声的魔法师,她同样是一袭魔监会的法师袍,但版式特意改过,不像寻常那样因过于宽大拖地而阻碍行动。   方才来时与威瑟保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现在看来,两人是一道前来的。   见伊斯维尔望过来,那魔法师对他眨了眨眼,笑道:“叫我索西娅就好,神之子大人。”   这个小插曲没有妨碍会议的按时进行,待参会的成员全部就坐,会议在圣女的主持下正式开始。   伊斯维尔被安排在圣女身边的位置,而魔监会的二位则被安排在角落里。   威瑟似乎对这一安排十足不满,沉着脸一言不发,索西娅倒是满面笑容,专注地听圣女宣布了这一次会议的缘由和需要商议的事项。   由于教皇的逝世过于突然,因而教廷并未对选任下一任教皇做过任何准备,但现在民心动荡,若是不尽快选出一名教皇主持大局,教会的前途岌岌可危。   “虽然不愿这样说,但现在的教会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信徒的信任,”圣女放下临时会议的议程,将目光投向了伊斯维尔,“新任教皇必须拥有足够的威信,才能顺利重建教廷的管理。”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   “神之子大人,教会请求您,作为新任教皇为教众们提供高明的指引。”圣女缓缓道。 第200章   一时间,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伊斯维尔身上,紧张地等候他的回答。   教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奇怪,正如圣女所说, 目前教廷的统治在很大程度上难以服众,无论从什么角度上, 神之子的身份确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伊斯维尔环顾一圈, 在会议厅金碧辉煌的吊灯映照下, 那一幅幅面容变得不再具体,他眨了眨眼,抛开错觉。   他笑了笑, 道:“很荣幸能得到教会的邀请, 但请恕我拒绝。”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对于光明教会来说,教皇一职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可伊斯维尔居然就这样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了?   伊斯维尔双手往下一按, 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待会议厅重新安静下来, 伊斯维尔才开口道:“诸位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身为精灵王族,我不能抛下我的族人来到教会从事教皇一职,尚且有族中事务待我回去处理,希望各位能够谅解。”   主教们下意识认为神之子天生就属于教会, 闻言他们皆是沉默,不知如何开口。   他的回答其实没有出乎圣女的意料,闻言她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她身后的雅努什神甫却面色沉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您不必抛弃精灵王族的身份,身兼二职又有何不可?”一名主教不死心道。   “我并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与精力, ”伊斯维尔摇摇头,道,“如果新教皇的任命一定需要要我的参与,那么,让我写一封推荐信如何?”   会议厅出现了短暂的躁动,要说教皇之位,光明教会中万人之上的存在,在场又有多少人不心动?   只是碍于神之子的身份,一人开口问:“既然如此,您心中对下一任教皇可有人选?”   伊斯维尔再次感受到了无数视线,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灼热。   “我并非光明教会内部的成员,让我提出怕是不妥。”伊斯维尔笑了笑,并不打算参加教会内部的权力斗争。   圣女坐在那儿,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似乎结果究竟如何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伊斯维尔都这样发话了,主教们也没有继续拖延的道理,正想宣布会议结束,忽听不知什么人扬声道:“如果我记得没错,每次教皇选举都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现在情况紧急,神之子大人又急着离开,怕是没有时间继续拖延吧。”   众人循声望过去,见是那名为索西娅的魔监会成员笑眯眯地开了口。   “若不是与神之子大人有牵扯,教廷又怎么会允许魔监会派员出席?你们应该知道,对于教会的事务,你们根本没有置喙的权利!”一人呵斥。   “当然,我不过是提个建议罢了,”索西娅对那人的怒斥浑不在意,“你们采纳也成,不听也罢,毕竟有些事情,局外人看得更清楚。就像作为一个普通人,我看得见是谁在危急的时候站出来……又是谁跑得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这话无疑是在内涵在座众人都是临阵脱逃的软蛋,有几个藏不住心事的已经挂下了脸来。   现场气氛一时陷入沉凝,索西娅却像是没察觉到自己引发的尴尬,笑嘻嘻地望向主持位上的圣女:“您觉得呢,圣女大人?”   圣女愣了愣,犹豫开口:“我觉得……教皇之位,还是要选诸位都认可的才好。”   这是句废话,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讪讪道:“不过,索西娅阁下说的没错,我们还是尽快下决定来得好。而且神之子大人事务繁忙,怕是没有时间留在略本与我们继续商议。”   其余人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教皇的人选才迟迟定不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圣女身后沉默的雅努什神甫突然开了口:“依我愚见,临时选出一位代理教皇如何?待正式的人选确定下来,再进行事务交接也不迟。圣女大人在教众心中的地位独一无二,作为教皇代理,或许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一提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圣女在内。   “神甫,这个……”她诧异地回头望向神甫,不敢相信他竟会大胆到这样提议。   会议厅内掀起一阵骚动,圣女只觉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带着审视,像在观察这到底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神甫擅自所为,这让她如坐针毡。   雅努什神甫的提议并非不合理,在忙乱中选出的教皇不一定合适,或许还是临时选一位代理之后再从长计议来得好。   “神之子大人,您怎么看?”一名主教将话头抛给了伊斯维尔。   精灵自始至终面带微笑,闻言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道:“若是圣女大人,我相信能够胜任这一职位。我听说,雅努什神甫在教皇宫已经几十年之久,在辅助日常事务方面应当颇有心得。”   伊斯维尔都发话了,圣女只得把推辞的话通通咽了回去,硬着头皮道:“如果诸位信任我,那我自然愿意为教会献出我的一切。”   教皇选举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项伊斯维尔不方便参加,他出动提出离席,随即有侍从带他进了隔壁的小间,提供了纸笔好写推荐书。   侍从退了出去,伊斯维尔刚要提笔,忽听窗户从外面被人敲了几下,他心下了然,起身拉开了窗帘。   屋外不出所料是尤卢撒,这里是二楼,他倒也借着周围建筑和树木的掩护顺顺利利地爬了上来。   “怎么了?”伊斯维尔奇道。   “贝尔迪诺那边有新的情报,你最好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尤卢撒挥了挥手里的那卷羊皮纸,伊斯维尔认出那是琪丽玛送他们的通讯魔法器。   往日琪丽玛隔一段时候便会向伊斯维尔问些什么,自琪丽玛登基之后,联系的频率倒是少了,上一次还是一个月前的时候。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一眼,打开了那张羊皮纸。   “魔族来袭,求救!!!”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取过羽毛笔,在羊皮纸上落字。   ——发生了什么?   琪丽玛似乎是守在羊皮纸那头等候,几乎是下一秒,一行潦草的字迹便浮现在了羊皮纸上。   ——魔族派使者到贝尔迪诺来了,说是我们的渔民在海上把他们的船撞坏了,要我们赔五亿通用币!我之前也没听说魔族这么不要脸啊!求你帮帮我!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提笔落字。   ——尽量拖住时间,我们尽快赶回去。   伊斯维尔合上羊皮纸,叹了口气:“能帮我去问问长老有没有今晚就能出发的渡轮吗?我很快回去。”   他知道缠上贝尔迪诺不过是魔族的第一步,贝尔迪诺与雾兰相邻,若是邻国失守,雾兰的状况不容乐观。   尤卢撒颌首,转身欲跳下窗台,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捧住伊斯维尔的脸亲了一口,这才从二楼一跃而下。   伊斯维尔无奈地笑了笑,目送尤卢撒的身影消失在路旁,这才关上了窗。   待侍从再次进屋,伊斯维尔已经写完了那封推荐信。   他将信件交给侍从,转向跟着进屋的圣女,笑问:“有什么我能效劳吗?”   圣女抿唇,待侍从退了出去,她才道:“我不认为让我做代理教皇是个合适的选择……我从没想过这个位置会轮到我坐。”   “您觉得我们的决定错了,是吗?”伊斯维尔注视着她,面色沉静,“若是您真的不愿,又不方便自己开口的话,我可以帮您和其他人说。”   圣女愣了愣,见他似乎转身要走,忙拉住了他:“等等,神之子大人……”   伊斯维尔似乎早有预料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收回脚步,同样也收起了笑容,随之而来的严肃让圣女不由得挺直了后背。   “您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教皇,但您想的,是吗?”伊斯维尔问,“不仅仅是因为憧憬,还因为,您已经没有退路了。”   伊斯维尔并不是无缘无故赞成让圣女代理教皇一职的。   他看出了神甫的打算,在整个教会中,最不希望教廷新选教皇的应当就属圣女和圣子二人。   他们由前任教皇抚养至今,必然会为新任教皇所忌惮,而事实同样如此,据伊斯维尔所知,历史上一旦新任教皇上位,不多时便会选出新的圣子与圣女,而原来的那两人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说得难听些,两人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圣女失势,圣子也得倒霉。   雅努什神甫待教会圣子亲如父子,让他辅助圣女履行教皇一职,必然会尽心尽力。   圣女紧紧咬住下唇,嗫嚅道:“可我……从没做过,我不是天使转世,也不是什么天才……我会来到这里,在圣女的位置上这么多年,也只是因为运气而已。”   她抚摸着小臂上的那枚金色泪滴的圣痕,她仍记得它烙印于皮肤之上的感觉,炽热,灼痛,似乎要燃烧她的灵魂。   “并非如此,”伊斯维尔却道,“在我看来,您是今天在场的诸位中,最有资格担任教皇的那个。不是只有天使才有资格为自己争取前路,在光明神面前,我们都是凡人。在这个位置上不需要多聪明,但您必须有胆量。更何况,您也不傻。”   他重新展露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既然后路已断,就试着前进吧。”   圣女愣愣地看着他,忽觉面颊一热,抬手一抹,一手湿润。   她又哭了,但这次不是因为悲哀。   或许她来这里,来见伊斯维尔,就是想要听这句话。 第201章   与此同时, 两名魔法师上了魔监会的马车。   前些日子,魔监会在得知伊斯维尔即将被当作祭品献祭的时候,立刻派遣了使者来到略本, 交涉想把人带走不成,确认伊斯维尔必死无疑之后, 便准备离开这里。   而就当他们返航的渡轮启程的前几个小时, 两人得知, 光明神在祭祀中降临,并且出现了神之子。   威瑟当时便有不好的预感,改了船票带着人赶回来, 不出所料, 那神之子竟是伊斯维尔。   他对此实际上是不大相信的,因而在得知教皇去世,教廷即将选任新教皇的时候, 他与教廷交涉, 好说歹说是得了两个参会的席位, 好看看这伊斯维尔的神之子身份究竟是真是假。   而今天的一切狠狠打了他的脸,并告诉他,他们这些天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该死,真该死,”威瑟恶狠狠地咒骂, “神之子?一个精灵?光明神到底在想什么?”   索西娅看上去倒是淡定得多,她靠在马车柔软的坐垫里,笑道:“哎, 这不是好事吗?你以后就不必再为伊斯维尔的事情烦心了,这不是很好?”   大概是觉得有些热,索西娅解下魔监会的法师袍放到一边, 外袍之下,双头火鸟的纹章赫然在侧。   威瑟看见那纹章就烦心,他猛地转过头去,嘀咕:“普里迪的掉毛鸡……”   索西娅掀了掀眼皮,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她觉得困了,打了个哈欠,就这样睡了过去。   *   芬塞特神甫抖了抖黑袍,深吸一口气,跟着侍从走进了殿堂之内。   他远渡重洋来到波丹大陆的魔族王都,为的是拜见魔王以询问神器的事情。   这任务原本落不到芬塞特神甫的头上,他充其量只是教皇身边打杂的,要说代表教会去见魔王?那通常是圣子和圣女或者其他主教的活,哪能轮得到芬塞特?   只是平日里神甫仗着教皇的庇护没少收好处,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教皇已死,魔族王都又是主教们避之而不及的地方,这苦差事便落到了芬塞特神甫身上。   魔王的城堡于现任魔王上任时新建,迄今已经在王都的铁涯山伫立了几百年。那是波丹大陆最为高耸的山峰,周边被蓊郁的森林簇拥,地势崎岖,易守难攻,光是上山来,神甫就去了半条命。   他在心里叫苦连天,抬头看去,偌大的殿内昏暗一片,四壁点着火把,只是那点微弱的光芒须臾便被深沉的黑暗淹没,只有几缕光线落在大厅那头的王座之上。   一名高壮的男子坐在那儿,银灰的发色较之寻常银发魔族要深些,长及腰部,凌乱如同水藻。他面庞轮廓锐利犹如刀削,骨骼分明,一双漆黑眼眸深沉而平静,让人难以直视。   “魔王陛下,”神甫垂下头去,硬着头皮道,“我代表光明教会前来拜见。”   魔王颌首,也没为他设座,直言道:“什么事?”   “实际上,教会追回您交予的神器之后,发现那神器实为赝品,”神甫干笑了一声,“当然,我们不是在怀疑您的眼光,只是教会为了追查真凶,特派我过来与陛下商议。”   魔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之后再没下文。   神甫等得心焦,试探地抬头望了一眼,正好与魔王那双漆黑的眼睛对上视线,吓得他忙将脑袋又按了回去。   魔王漫不经心地笑笑,随口道:“那神器也是下属献于我,至于真伪,我也没有让人验证过,怕是帮不上教会的忙。如果没有别的事,神甫就先回去吧。”   虽说没有解决问题,但这已然是神甫能期盼的最好结果。   教会多多少少知道这赝品与魔王脱不了干系,只是让魔王道歉是不可能的,教会又不能忍气吞声,为了颜面不得不过来要一个说法。   神甫闻言如蒙大赦,他松了口气,道:“那我就先告辞了,陛下。愿神庇佑您。”   他转身往门外走,没迈出几步,忽觉双腿无力,以至于倏地跌倒在地。   神甫诧异地回头望去,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拦腰截断,下半身不翼而飞。   惊恐攫住了他,神甫颤抖着抬起头,魔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的意思是,回你的天堂去。”魔王道。   十分钟后,魔王走出大殿,将粘满血的手帕丢到一边。   奴隶们搬着清洁工具涌入大殿,殿门在他身后关上,同时关住了门后刺鼻的血腥味。   城堡的走廊同其他的每一处那样昏暗,魔王穿过曲折的长廊,来到一间房门前站定,双眼盯着沉重的门板,似在沉思。   半晌他推门而入,点亮了门口的油灯。   纯白的轻纱从天花板垂落,层层叠叠掩映着房间正中央的桌台。一只银盘摆放其上,赤色长发从边缘垂下,一眼望去,恍若从盘中流淌而下的血。   魔王来到银盘面前,捻起一缕赤发在唇边轻吻,笑道:“下午好,莉莉。”   盘中的头颅抬眸望向他,朱红的嘴唇弯起,勾出一抹微笑:“你来了,莱普罗斯。今天做了什么?”   “有个神甫过来,和他见了一面,”魔王从房间角落拖来一把椅子,在魔女面前坐下,“很无趣。”   “是吗?不过你看上去不像是觉得无趣的样子。”   “毕竟鲜血总让人兴奋,”魔王伸出手去,在魔女脖颈的一圈咒文上轻轻摩挲,“我需要你,莉莉。”   魔女笑了笑,任由魔王将自己捧了起来。   “你爱我吗,莱普罗斯?”她问。   魔王凝视着她,魔女的双眼如同漩涡,似乎要将世间万物卷入其中。   “当然了,莉莉。你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   *   “您的父亲应该告诉过您,切忌因小失大,陛下。”对面的魔族笑容温和,看上去像在善意提醒。   琪丽玛想吐,不只是因为对面魔族的笑容令人作呕,还因为脚下的船身因波涛晃动不止,她从出生开始就没坐过几次船,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的最后一次。   在数次要钱无果之后,那群下作的魔族换了个方式威胁她,他们俘虏了海边的贝尔迪诺渔民,告诉琪丽玛,若是她不亲自过去谈判,贝尔迪诺将会在他们的海岸上发现几颗新鲜的人头。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琪丽玛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依着魔族的意只身一人上了他们的船。   对面坐着的这人来自斯瑞舍家族,琪丽玛觉得这个名字比他们的姓还要拗口,而对面这人长得也十分别扭,琪丽玛能从他布满魔纹的脸上看见一整本故事书。   光是外貌不足以惹得琪丽玛如此厌烦,作为敌方大将,对方这些日子对她威逼利诱,简直比法利——他前些日子刚接过宫廷首席魔法师的位置——还要讨人厌。   尽管如此,琪丽玛还是不得不扯出公式化的微笑,道:“贝尔迪诺不及斯瑞舍家族财力雄厚,五亿通用币对我们来说着实有些太多了。”   “比起国民的性命,五亿通用币也只是个小数目吧?”那魔族看似无奈道,“斯瑞舍家族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不过是路过这片海域,便与贵国的船只撞上了,被迫在这片海域停留数周,属实是无妄之灾。”   净会扯淡。有谁会没事带着一整支军队到别人家的海域闲逛?   琪丽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搜肠刮肚地想要再编造一个理由拖延时间,忽听有士兵急匆匆地冲进了船舱,张口便喊:“大人,有人入侵……”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套着靴子的腿把那士兵踢到一旁,来人随意地把玩着手中匕首,歉意道:“哎,我打扰二位谈话了?真不好意思。”   琪丽玛对面的魔族立刻反应过来,当下起身想要挟持琪丽玛,然而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身形一闪便来到二人面前,揪住琪丽玛的后领把她扯到了身后。   “怎么是你,”琪丽玛戳了戳尤卢撒的后背,小声问,“没别人了?”   “我能来你就偷着乐吧,要求那么多。”尤卢撒翻了个白眼。   那斯瑞舍家的魔族见他一头银发,面色沉沉:“你一个魔族,为什么要帮着人类对付我们?”   尤卢撒耸了耸肩,无所谓道:“看一个人不顺眼不需要理由。”   他一拳揍晕扑上来的魔族士兵,反身抄起琪丽玛就往外跑。   琪丽玛被尤卢撒毫无绅士风度地扛在肩头,对方肩上的骨头硌得她吱哇乱叫:“我可是国王!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被湿润的海风糊了一脸,尤卢撒带着她冲出船舱,士兵们一拥而上,现场想必混乱非常,但琪丽玛头晕目眩,什么都看不见。   一声长鸣在头顶响彻,琪丽玛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到底是什么鸟,便被尤卢撒一把丢上了巨鸟的后背。   她晕头转向地爬起来,低头往下看的时候,却发现那群魔族士兵以及他们的战船都被他们踩在脚下,这时候正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他们。   琪丽玛又高兴了,她尽力探出头来,用一个指头翻了翻眼皮,大吼:“哼,我可是有靠山的!”   “掉下去了靠山可不会再去救你。”尤卢撒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琪丽玛这才发现他抓着白鸟的爪子挂在下面。   “你干什么不上来?”她奇道。   “不想和傻子靠太近。”   琪丽玛一噎,气得想骂人,忽听远方传来嘹亮的号角声,她抬眸望去,只见远方的海域之外,一支船队冲破薄雾向岸边方向驶来,船尾山月旗随风飘拂。   那是精灵的船队。 第202章   白鸟如一道闪电划过夜空, 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魔族的船队没想到精灵竟会直接前来支援贝尔迪诺,被打得措手不及,不少士兵中箭落海, 岸边一片混乱。   率领这支船队的魔族将领是身经百战的老手,立刻反应过来, 下令士兵调整状态迅速迎战, 战船边放下无数小艇, 在士兵的操纵下往精灵船队的方向逼近。   与此同时,贝尔迪诺的军队也采取了行动,燃烧的箭矢刺破夜空砸向魔族的战船, 岸边的士兵纷纷拔出武器, 与登岸的魔族激烈搏斗。   斯瑞舍家族的船队战斗力固然不弱,只是魔族的这支船队毕竟规模太小,又被精灵与贝尔迪诺两面包抄, 支撑了一段时间, 终于是败下阵来, 不多时便四散溃逃。   琪丽玛在精灵后方的战船上目睹了全程,她咽了口唾沫,喃喃:“这就是战争……”   她回过头去,伊斯维尔已经基本安排好了船上事务,他对手下将领吩咐了一句什么, 接着笑着转向她:“好久不见了,陛下。”   他改了口,琪丽玛不知为何有些无措, 磕磕巴巴道:“多,多谢你们的帮助,殿下。贝尔迪诺感激不尽。”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多亏了贝尔迪诺的特许通行书, 我们才能在一些国家畅通无阻地来去。”   尤卢撒揣着哥莱瓦上了甲板,刚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闷笑出声。   “你笑什么!”琪丽玛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端起的架子都被他给笑没了,“不许笑!”   “船主都没说什么,你还管上了。”尤卢撒浑不在意地耸耸肩,一条胳膊搭在伊斯维尔肩头,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伊斯维尔自然地环住他的腰,偏头去听他的话。   琪丽玛摸了摸下巴,心说上次分开的时候他们好像还没这么黏。   后方传来脚步声,尤卢撒向后瞥了一眼,发现是一名精灵士兵走了过来。   他后退一步避让开去,士兵上前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道:“殿下,我们收到了贝尔迪诺传来的消息,请问现在是否靠岸?”   “主舰靠岸即可,其余人在原地待命。”伊斯维尔道。   那士兵领命下去了,琪丽玛目送他离开,小声说:“哎,精灵真是个个都是美人呢。”   在此之前,她其实看出伊斯维尔大概出身于哪个贵族世家,但从未想过他居然会是精灵。   精灵!那在贝尔迪诺算是个童话般的存在,他们高贵而美丽,隐居在充斥着珍奇异兽的森林里,人人都身手矫健,并且会用魔法。   琪丽玛却不知道,她原来早就见过精灵了。   还有边上那个……   她看了看尤卢撒的银发,不知为何,琪丽玛没觉得尤卢撒是魔族有什么不对,尽管精灵王子会和魔族混在一起确实挺奇怪的。   这两人隐瞒了自己的种族,琪丽玛倒也没多生气,毕竟贝尔迪诺不是个太欢迎其他种族的地方。   船渐渐靠岸,贝尔迪诺派遣了船队前来迎接,一道甲板在两船之间架了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在自家士兵面前用端庄的腔调道:“再次感谢精灵族的帮助,魔族之后想必会再次进犯,贝尔迪诺将严阵以待。若是雾兰需要,我们必会鼎力相助。”   伊斯维尔行了一礼,道:“希望我们都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陛下。”   琪丽玛点点头,她瞥了一眼一旁面露揶揄的尤卢撒,强忍住对他翻个白眼的冲动,转身走过了船板。   伊斯维尔笑着目送她离开,对身后的士兵道:“启程回雾兰吧。”   两人走回船舱,伊斯维尔来到镜子面前,抚平自己衣襟的褶皱。   “之前多久都没怎么打扮过,现在倒是在意起形象来了。”尤卢撒拣了一把椅子反坐上去,调笑道。   “回了精灵族总得注意形象才是,”伊斯维尔从镜子里看见尤卢撒双腿岔开着坐,无奈笑笑,也没说什么,“总不能披着头发去见陛下。”   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尤卢撒的沉思,他将蓝宝石吊坠往衣领里塞了塞,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犹豫道:“我这样回去……没关系吗?”   伊斯维尔知道他是在指头发的事情,笑道:“没事的,精灵族没有让朋友隐姓埋名的习惯。这支船队的精灵也是第一次见你,他们不都没觉得有什么吗?”   尤卢撒趴在椅背上,透过镜面注视着伊斯维尔,边搓着哥莱瓦的脑袋,身下的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伊斯维尔,”他招招手,“过来。”   哥莱瓦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识趣地飞到一边,从窗缝里挤了出去,它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雾兰的风了。   伊斯维尔不知他要做什么,转身走过去,俯下身问:“怎么了?”   尤卢撒没说话,突然伸手揪住伊斯维尔的前襟,将人一把拽下来吻住了他。   伊斯维尔担心他给摔了,一手稳住椅背,另一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耳垂。   两人分开的时候目光都有些迷离,伊斯维尔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前襟,无奈道:“我刚理好。”   “我帮你理行吧?”尤卢撒轻笑一声,伸手又把伊斯维尔按了下去。   凌晨时分,船队抵达了雾兰的港口。   伊斯维尔二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他们来到甲板上,只见港口之上熙熙攘攘,多的却不是准备登船离开的旅人,而是前来迎接的精灵。   见到伊斯维尔,人群立刻沸腾起来,这样远的距离,尤卢撒都能听见精灵们高喊伊斯维尔的名字。   这种场合让尤卢撒有些发怵,伊斯维尔知道他的脾气,握住了他的手:“别怕,没事的。”   指尖的温度一触即分,尤卢撒捻了捻指腹,抿着唇一言不发。   船只缓缓靠岸,伊斯维尔换上那副精灵王子的微笑,与众人挥手致意。   最前方的赫然是精灵王与王后,伊斯维尔二人下了船,精灵王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伊斯维尔。   “欢迎回来,维亚。”精灵王笑道。   伊斯维尔回抱住他,道:“很高兴再见到您,陛下。”   很快两人分开,伊斯维尔又望向王后,后者依然是那样端庄美丽,此时此刻,她万年平直的嘴角也不由得扯出一抹笑意。   精灵王转向伊斯维尔身后的尤卢撒,对他行了一礼:“伊斯维尔这一路下来有劳您照顾了,万汀阁下。”   尤卢撒胡乱应了一声,自两人下船以来,他便感受到了无数好奇的目光,这让他扯了扯自己的兜帽,但仍挡不住帽檐翘起的几缕银发。   已经有精灵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惊讶地窃窃私语。   伊斯维尔笑了笑,轻拍尤卢撒的肩,道:“这是我的朋友尤卢撒·万汀,这次为了帮助精灵族而来到雾兰,希望诸位能与他和平共处。”   他这话一出口,精灵们恍然大悟,纷纷应和,原本还有些惧怕的,也露出了微笑。   是殿下的朋友,那一定是个好人了。   若是尤卢撒在精灵族多待一段时日,就会发现精灵其实很单纯,他们无条件信任王族给予他们的一切,无论是命令还是誓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是对王族千万年延续至今的庇护的回报。   几人在士兵的护送下往码头里走的时候,有精灵向他们抛来各色花朵,尤卢撒被砸中了后脑勺,不疼,却吓了他一跳。   他伸手一摸,发现是一支三色堇。   伊斯维尔注意到了,他笑了笑,环住尤卢撒的肩,道:“请不要丢掷物品,伤到人就不好了。”   他一开口,精灵们立刻停了下来,热情的赠礼换成目送,直到几人消失在道路尽头。   一行人回了王宫,王后先行回去休息,精灵王则带着伊斯维尔二人来到了书房。   这里依然是两人离开之前的模样,精灵王在桌后坐下,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戒指,笑道:“你们出了一趟远门,倒是变了不少,尤其是你,维亚。”   伊斯维尔倒是没什么感觉:“是吗?”   “也没大变,怎么说……若是先前的你会让全雾兰百分之八十的未婚少男少女倾心于你,那现在就是百分之一百。”   伊斯维尔听出这是个玩笑,但他依然飞快扫了尤卢撒一眼,转回了正题:“我们来谈谈有关援军的事吧,陛下。”   精灵王点头应允,谈到正事,他便收起了随意,平和深沉的双眼凝视着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将这些日子的情况娓娓道来:“我先前发出过诸多求援信件,在来时的路上陆陆续续收到了回信。隐峰同意派遣军队支援雾兰,不过他们需要严守海岸线,援军应当不会太多。   “巨人族拒绝了我们的求援。我收到了兽人族包括赛和和路佛家族在内的四个家族回应,目前他们在组织船队前往雾兰。   “光明教会……或许是个变数,在来时的路上,我听闻他们派遣去魔族王都的使者惨遭杀害,现在双方正在进行交涉。”   伊斯维尔一开口便是几十分钟,尤卢撒很喜欢伊斯维尔的声音,但在这时候他只觉得催眠,他靠在那儿,为了避免冒犯精灵王努力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直到后腰一痒,尤卢撒打了个哆嗦,立刻清醒了。   他刷地扭头望向伊斯维尔,却见精灵若无其事地望向他,道:“比起带队迎敌,还有别的更适合你的任务,到时候听我安排,好吗?”   “随你差遣,”尤卢撒故作镇定道,“我将倾尽全力守护这片森林。”   他嘴上说着套话,过速的心脏却还没平静下来。   在精灵王眼皮子底下搞什么,这笨蛋。 第203章   待相关事项商议完毕, 上午已经快要过去了,其后精灵王还要与大臣们议事,让伊斯维尔先回去休息。   两人一出门, 水精灵女仆恩多拉便迎了上来,从小推车里倒了热气腾腾的红茶递给二人:“殿下, 您现在想用餐吗?还是说想沐浴放松一下?”   “先用午餐吧, 辛苦了。”伊斯维尔笑道。   恩多拉推着小车风一般去了, 伊斯维尔扯了扯尤卢撒,道:“要睡我房间吗?”   尤卢撒一噎,飞快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门口, 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注意点?要是被陛下知道了怎么办?”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 看上去颇为无辜:“我做什么了?”   “还好意思说,”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肩头轻轻锤了一拳,“刚才你吓我一跳。”   “因为你看上去要睡着了, ”伊斯维尔带着尤卢撒往楼下走, 与擦肩而过的侍从点头问候, “更何况,他们迟早要知道的。”   尤卢撒看上去有些紧张:“不能是现在。在那之前我们就先分开休息吧,反正也近。”   伊斯维尔乖乖应了,他顿了顿,状似无意道:“对了, 在精灵族的时候,你别收别人给的三色堇。”   “我收别人的花做什么……”尤卢撒愣了愣,似乎反应过来什么, “哦,你是指刚刚来的路上的事情?”   他面上显出几分揶揄,伊斯维尔却快步走出了大门。   “哎, 你跑什么?”尤卢撒追上去,勾住伊斯维尔的肩膀想好好调侃一番,忽见王子停住了脚步。   尤卢撒也留意到道路那头出现的两个人影,当下收回揽着伊斯维尔的胳膊站直了。   “是隆纳迪翁将军和奥伦妲小姐。”伊斯维尔道。   隆纳迪翁已经千余岁,在精灵族迁居之前就已经立下过赫赫战功,深为前任精灵王所器重,当初精灵族能顺利渡海来到法顿岛定居,隆纳迪翁功不可没。   伊斯维尔对两人微笑颌首:“将军,奥伦妲小姐,日安。”   “殿下!许久不见,您变得愈发俊美了,”隆纳迪翁迎上前来,笑道,“我上午在水精灵部落布置防线,没能迎接您的归来,希望您不要见怪。”   他同样看到了伊斯维尔身边的尤卢撒,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这位是……”   “是我的朋友,尤卢撒·万汀,听闻精灵族有难,特意前来雾兰援助,”伊斯维尔笑道,“我们刚与陛下商议完毕,正准备去用午餐。”   他这么说了,隆纳迪翁也不好说什么,礼貌性地对尤卢撒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奥伦妲:“奥伦妲小姐在习武上颇有天赋,只是训练时间终归是短了,有机会的话,还请殿下点拨一二。”   他躬身行了一礼,道:“陛下召见我,我就先失陪了,殿下。”   奥伦妲是来王宫找王后的,因而没有跟着一道前往,隆纳迪翁走后,在场只剩了三个人。   “您与王后殿下有约?我送您吧。”伊斯维尔笑道。   尤卢撒看了他一眼,知道伊斯维尔的提议是出于礼貌,在奥伦妲回话之前道:“那我先回去了。”   青年的身影被花园的灌木掩盖,奥伦妲偏头望向伊斯维尔,发现他依然注视着尤卢撒离开的方向,片刻之后才收回目光。   “别来无恙,奥伦妲小姐,”伊斯维尔笑道,“您如愿拜隆纳迪翁将军为师,我还没来得及恭喜您。”   “多亏殿下的鼓励。”奥伦妲道,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先前光明教会的事情她也听说过一些,一路走来想必是艰难险阻,她想问问他过得怎么样,外面的世界是否让人喜欢,但当那些酝酿许久的问候滚到唇边,她又觉犹豫。   不问太生疏,问了又显得太亲近。   于是又是伊斯维尔挑起了话题,他问一些训练的事,以及雾兰在他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态度比起奥伦妲更坦然。   两人就这样聊了一路,直到他们靠近王后的寝宫,提莎从门里走了出来。   奥伦妲一眼便望见了她,担心她误会,又提起先前的事,立刻退了一步。   提莎没怎么上过战场,在伊斯维尔率军支援贝尔迪诺的时候回了雾兰。见到伊斯维尔两人,她先是颌首致意,又对奥伦妲挥了挥手:“王后殿下在等你。”   奥伦妲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她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来到了提莎身后。   提莎在周围扫了一圈,状似无意道:“您那位……魔族朋友呢?”   “尤卢撒先回去休息了,”伊斯维尔笑道,“您想见他的话,等战争结束,我与他一道来见您。”   奥伦妲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她瞥了提莎一眼,却发现后者颇为恼怒地涨红了脸,半晌才道:“我可懒得管你们,你们最好活到战争结束,再好好和两位陛下自己解释。”   语罢她便对奥伦妲做了个手势,带着人离开了。   奥伦妲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浮现出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猜测。   她小心翼翼地偏头望向提莎,本以为长老会火冒三丈,但出乎她的意料,提莎很快便平静下来,看上去没有追究的打算。   提莎偏头看了看奥伦妲,相信她大概是看出了什么,没有开口解释。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她叹道,“来吧,试试新的披风,我和陛下一起缝的,看看合不合身。”   自提莎去过略本之后,她突然发现,其实婚约不婚约,习俗不习俗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有什么比她的所有孩子都能安安稳稳活到几千岁更幸运的呢?   奥伦妲愣了愣,眉眼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抿唇应了一声。   伊斯维尔回去的时候尤卢撒不在屋里,他在久违的卧室绕了一圈,接着拉开了窗户。   不出所料,他在对面宫殿的露台上看见了那个趴在栏杆上的懒洋洋的身影。   伊斯维尔走出房门,在门口遇到了恩多拉,女仆忙道:“殿下,午餐快备好了,您是想在餐厅里用餐还是……?”   “在餐厅就好。我很快回来。”伊斯维尔说着,转身离开了。   他来到露台上的时候,尤卢撒正和哥莱瓦低声说着什么,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动静,他回过头去,笑道:“我刚刚看见你了。”   “是吗?你在这儿等我?”伊斯维尔笑了,他来到尤卢撒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望了出去。   尤卢撒向伊斯维尔的方向靠了靠,没回话,转而道:“雾兰变了很多。”   他说的不错,雾兰确实与他们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与他们曾到过的草原、山脉以及海洋相比,这片森林不算太大,但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能让他们记住曾经从这里俯瞰的每一处细节。   依然是蓊蓊密林、山中瀑布,只是在森林层层叠叠的树冠之间设起了瞭望台,新建的防线在地平线那端竖起,为这片森林无端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哎,神之子大人,神有没有告诉你,这场仗,谁会赢?”尤卢撒偏过头去低声问。   “我不清楚神知不知道,”伊斯维尔回望他,“但我知道,精灵必然取胜。”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捏起拳头,在空中轻轻碰了一碰。   *   魔族的军队最开始是从东边森林上岸的。   那里远离雾兰码头,是人烟相对稀少的区域,防线也相对稀疏,这支来自斯瑞舍家族的军队选在夜间登陆,让他们的先遣队顺利地绕过瞭望台的警戒,一路长驱直入。   精灵的夜间生活不算丰富,当魔族潜入森林时,道路两旁的房屋皆是一片漆黑,精灵仍在沉睡,森林中一片静谧,入耳只有虫鸣。   领队莫名觉得这氛围有些骇人,尽管按理来说,应当害怕的应该是精灵才对,毕竟魔族向来威名远扬,精灵荣光不再,落到今天的地步还要拜他们所赐。   而他的部下们也是这样想的,当队伍顺利跨过海岸线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想太多,在大部分魔族眼里,精灵只是一群长得漂亮的废物草包,随便用刀一戳便会散架。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打探情报,与其余队伍里应外合,只是在大多数喜好洗劫败者的魔族眼里,这与提前拿到劫掠的许可证无异,雾兰的食物、水源,甚至精灵本身,都是唾手可得的沉重果实。   见一人转身就要往一户人家里去,领队忙喊住他:“等等,我们只是先来打探情况,不要轻举妄动。”   “怕什么,其他人过不了多久也要上岸了,到时候我拿什么和他们抢?”那士兵不以为意,径自绕过小路,被领队一把抓了回来。   “见鬼,再敢随意行动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领队低吼着威胁。   他回头一看,却见其余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各自挑了间喜欢的屋子便往里闯。   这就是魔族最为致命的弱点,若是没有一个足够强势的领队足以服众,那基本上就是一盘散沙。   领队想提高声音把人喊回来,又担心被精灵发现,气得头脑发昏。   就在这时,一个重物从天而降,直直落在了领队面前,惊得他立刻拔剑后跳,低头看时,却发现那是他手下的一名士兵,在他后背上,深深地扎着一支羽箭。   他骇人抬头,却见上方的森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身背长弓与轻剑的影子,在夜色笼罩下,犹如一个个修长的鬼影。   而为首那人,赫然是金发蓝眼的王子。 第204章   首战大捷。   恃勇轻敌的魔族落入了精灵的包围圈, 冲突持续了一整夜,到第二天凌晨,魔族的先遣队全军覆没, 而在岸边等候消息的船只也被精灵族截获,抢占先机的算盘彻底落空。   这是精灵族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战, 因而在得知魔族动向之后, 伊斯维尔便赶往了东边森林, 他得保证首战胜利,以鼓舞士气。   安排好东边海岸的后续事项之后,伊斯维尔便回了王宫。   “今天是魔族自己将胜利交到了我们手中, ”伊斯维尔站在精灵王对面, 将首战的情况详细说了,“之后他们提高了警惕,怕是就不这样容易了。”   精灵王笑着摇摇头:“不论如何, 这是个好的开头。下午王后会去探望伤员, 你留在王宫待命就好。”   伊斯维尔走下二楼旋梯的时候, 在楼下的大厅里看见了一个青色头发的身影。   “乌姆斯特德阁下,”伊斯维尔唤道,“您有事要找陛下吗?”   乌姆斯特德一眼就看见了他,立刻迎上前来。   他在雾兰也听说了教会那边的事,本想立刻赶过去, 在得知教会准备将伊斯维尔献祭给光明神的时候,乌姆斯特德又放下了心。   神域皆知光明神对圣子的宠爱,想必不会出什么事。   而事实确实如此, 伊斯维尔安全回到了雾兰,现在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让乌姆斯特德松了口气:“我是来找您的, 听说您昨晚参加了东边海岸的战役……您受伤了?”   他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担忧地上前一步想为伊斯维尔检查。   “有劳您担心,不过伤势已经处理过了,”伊斯维尔道,他受的伤都不重,通常是当场便治了,只是他回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沾血的衣物换下来,“战争哪有不受伤的呢。”   乌姆斯特德讪讪地应了,他犹豫片刻,道:“之后的每一战,您都要亲自上场吗?”   “即便我想,应当也是分身乏术吧,”伊斯维尔笑道,“只是首战我总要在场的。如果可以,真希望战争早些结束。”   乌姆斯特德有些惊讶,因为他是第一次听伊斯维尔说出类似于“希望战争结束”的话。   圣子是神域战神。并非因为他在众神中是最为英勇善战的那个——尽管从没神敢小瞧圣子的能耐——,也不是因为他热衷于战场与鲜血,恰恰相反,光明神当初选任圣子任战神一职,是因为他不好战,但也不惧战。   在他眼中,战争是难以避免的常态,只要生命仍在这世上存在,冲突自然会发生。   神域与魔域冲突不断,几乎每次都是圣子奉光明神之命参战,那把由日光凝聚而成的长剑之下亡魂无数,无论是速战速决还是旷日持久,圣子都从无怨言。   对于当时的圣子来说,战争不过是他履行职责的一种方式。   而现在,乌姆斯特德意识到,伊斯维尔说出这话的缘由,也并不是因为他害怕鲜血或是死亡。   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曾经与“圣子”毫无关联的东西,乌姆斯特德惊讶地称之为悲哀。   他在哀伤什么?是森林的毁灭,海洋的动荡,抑或是……那些注定要在战争中消逝的灵魂?   “雾兰正处于战争状态,您近期或许还是减少出门走动来得好,”伊斯维尔的话打断了乌姆斯特德的思绪,“我先告辞了,阁下。”   “哦,哦,您慢走,”乌姆斯特德回过神来,他面色复杂地注视着伊斯维尔离开大厅,喃喃,“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伊斯维尔回屋的时候,发现尤卢撒正在窗边擦拭他的匕首,哥莱瓦站在窗沿上,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房间的主人一夜未归,尤卢撒似乎也一夜没睡,伊斯维尔甚至看清了尤卢撒眼底的青黑。   他知道尤卢撒在和哥莱瓦交换情报,要说打探消息,没什么比魔兽更加擅长,这些日子哥莱瓦也是东奔西跑,来来回回汇报远海魔族的动向,再由尤卢撒记录下来交给精灵王。   待哥莱瓦再次振翅起飞,伊斯维尔才暗叹一声,来到窗边拉上了窗帘:“你没休息?”   尤卢撒稍微挪了挪身子,直勾勾地盯着伊斯维尔看:“我昨天听见战场的声音了。”   “你听见了?”伊斯维尔笑了,他靠近一步抱住尤卢撒,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距离那么远,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的?”   “我就是听见了,”尤卢撒似乎不太高兴,他环住伊斯维尔的肩,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血腥味。”   “还有吗?我刚刚洗过澡。”伊斯维尔几乎没怎么使劲便把尤卢撒抱了起来,转身往床边走。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闲不住,只是这些日子并不是让他行动的好时机。   从某种意义上说,刺客是战争的另一面。士兵在明,刺客在暗,对方还不到派出刺客的时候,因而他们也不能提前将这张底牌亮出来。   青年的尾巴不安分地缠了上来,伊斯维尔察觉到尤卢撒有些躁动,不过他不清楚是因为这场战争或是别的什么。   “你状态不太好,”伊斯维尔把人放在床上,探了探尤卢撒的额头,没感觉到热度,“有哪儿不舒服吗?”   尤卢撒的目光有些朦胧,闻言他抿唇,没有回答。   “先管好你自己吧,你不也是一夜没睡?”尤卢撒把伊斯维尔拉下来,低声道,“你比我重要得多。”   伊斯维尔不置可否,他摸了摸尤卢撒的头发,起身道:“我去水精灵部落一趟,你先睡吧。”   他拍了拍尤卢撒的侧腰,两人僵持片刻,尤卢撒还是把缠住伊斯维尔的尾巴收了回去。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尤卢撒注视着空荡荡的门板,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   贝尔迪诺西面,驻军临时基地的指挥帐篷。   年轻的国王将那封前线传来的捷报读了好几遍,眉毛逐渐拧起。   “这里距战场太近了,”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劝道,“您还是随民众先行撤离吧。”   琪丽玛放下那封短信,没什么情绪地扫了那大臣一眼:“如果那样,今天晚上国王临阵脱逃的消息便会传遍整支军队,您觉得到时候士兵们还有什么勇气继续战斗呢?”   “可您毕竟刚刚即位,这……”   “贝尔迪诺的国王难不成还要在前面添上即位日期年龄之类的限定词吗?”琪丽玛问他,“这是兰凯利特家族的王国,我不守,难不成要白白交给那些魔族?兰凯利特没有胆小鬼。”   她刷地站起身,气冲冲地出了门,见那老者拔腿想要跟上,琪丽玛瞪了他一眼,不满道:“别跟着我!”   年轻的国王走出帐篷,面色如常地接受了门口值守士兵的行礼,接着爬上了不远处的一处小山坡。   这里视野颇佳,琪丽玛听着不远处海域战火纷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普里迪家族几小时前突袭,由于早有准备,因而贝尔迪诺的应战算不得匆忙,但令人担忧的是之后的局势。   走了斯瑞舍来普里迪,那些魔族到底有多少兵?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搓了搓自己的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喃喃,“父亲从没教我该怎么打仗……”   贝尔迪诺国力算不得太强,在前任国王的政策下也没什么交好的国家,现在通往海外的航道都被魔族截断,若是战争旷日持久地下去,物资耗尽是迟早的事。   琪丽玛长长叹了口气,忽然,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肩头,吓得她发出一声尖叫。   “非常抱歉,陛下,”法利皮笑肉不笑道,“刚刚我去帐篷找您,您不在那儿。我没想到您会这么不禁吓。”   “谁,谁吓到了!你来这里干什么?”琪丽玛看见这人就来气,偏偏这个自大的小个子魔法师前些日子接任了宫廷法师首席之位,她还不得不见他。   这人比尤卢撒还讨厌一百倍!   “哦,我来告诉您,魔法师的队伍已经安排好了,”法利四处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人,“伊斯维尔阁下呢?他之前承诺过会来指点贝尔迪诺的魔法师。”   琪丽玛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人家是精灵王子,哪这么闲一天到晚往我们这儿跑?比起依赖人家,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提升自己的水平,首席阁下。”   法利没理她,他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的海平线,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他这副模样让琪丽玛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你看到什么了?”   “你看不见?”法利破天荒没和她抬杠,俯下身去单手撑地,二人脚下的山坡随之节节升高,而远方的景象也更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或许不仅仅是因为高度的原因。   在海平面那端,激战的双方船队之后,一群黑压压的影子踩着午后深蓝的海面向岸边靠近。   “魔,魔兽?”琪丽玛惊叫出声。   巨鸟成群结队地飞驰而来,海水在无数魔兽的搅动中浑浊,不知名的力量操控着兽群,以一种要将大陆踏平的气势迅速逼近。   “法利,让魔法师准备迎战!”琪丽玛扭头便往山坡下走。   法利立刻追了上去:“那么大一群魔兽,我们的魔法师怎么对付?”   “你只管让你的人出战,能挡一时是一时。”琪丽玛抛下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帐篷。   事已至此,法利也没工夫深究,他咬了咬牙,大步冲向了魔法师驻扎的帐篷群。 第205章   在此之前, 贝尔迪诺的士兵们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魔兽。   约莫是双方之间有所联络,普里迪家的船队在发现魔兽逼近之后迅速撤军,整片海域上只留下了贝尔迪诺的战船迎接疯狂的魔兽群。   它们都是斯瑞舍家魔法师的召唤兽, 个个身体上都盘踞着怒蛇的花纹,体型最为娇小的也有一只战船高, 更别提那些铺天盖地的火焰或是冰霜, 在将魔法用在厮杀上, 这些魔兽比魔法师更为擅长。   连天地都为之色变,一时间乌云翻涌,怒涛咆哮, 贝尔迪诺的船队哪见过这阵仗, 光是维持着船只不翻倒就已经竭尽全力,更别提举起长剑反击。   战船从海岸那边驶来,魔法师们站在船头, 冷汗淋漓地注视着那些作乱的巨兽。   “真是见鬼, ”法利喃喃, “斯瑞舍家族就是靠这些魔兽强占魔族一方的?”   话音刚落,数米高的浪头便劈头盖脸砸下来,法利立刻竖起水墙格挡,船身依然被拍击得摇晃不止。   他勉强定了定神,对身后的一众魔法师高呼:“都打起精神来!要是让这些魔兽登陆, 贝尔迪诺就完了!”   魔法师们面面相觑,一人犹豫道:“阁下……我们还能赢吗?”   法利瞪着他,忽觉口干舌燥。他猛地咽了口唾沫, 抬手向众人身后一指,扬声道:“还没开打就想着输?别告诉我,你们的胆子连一个小姑娘还不如!”   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却发现海岸边最显眼的位置,赫然站着一名少女,她身形瘦削,在狂风吹拂下却始终挺直腰杆站在那儿,犹如狂风中的一株嫩竹。   “那是……陛下?”魔法师们不由得惊讶,他们本以为琪丽玛早已跟着民众一起撤离,没想到她居然还留在这儿。   法利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战船逐渐靠近战场,他听见背后持续不断的炮火声以及魔兽的嘶吼,大浪击打船身,浪花洒落下来,将一行人的法师袍浸得湿透。   直到有人高喊:“为兰凯利特而战!为陛下而战!”   这声呼喊最先让最近的战船听见了,迎击的士兵们发现了魔法师所在的船只,纷纷挥起战旗,应和:“为兰凯利特而战!为陛下而战!”   他们的呼号如海浪般传播开去,法利深深吸了一口气,率先跳下了战船。   贝尔迪诺的海岸边,士兵们正在组织周边居民撤离。   在与魔族起冲突之后,琪丽玛便下令将附近居民撤离海岸,只是这魔兽来势汹汹,平民当然是撤得越远越好。   琪丽玛眺望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四散的魔力将一方天空都染得斑斓,鲜血染红了海面,她知道那其中的很大一部分来自她的人民。   “陛下,陛下!”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琪丽玛本以为又是某个大臣,低头望去,却见是几个渔民,拖家带口的,个个仰头看着她。   “怎么了?”琪丽玛绕过斜坡来到他们面前,“怎么还不走?”   “您和我们一起走吧,”渔民劝道,“这风浪太大,怕是很快就要打上岸来了啊。”   琪丽玛怔怔地看着他,咸湿的海风把她的棕色卷发吹得一团凌乱,她将濡湿的额发拨到脑后,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有多狼狈。   或许是要印证那渔民的话,一道浪头猛地砸在他们身后的岩石上,海水的飞沫星星点点沾湿了她的衣摆。   琪丽玛回头,发觉那战线似乎又往里推了几米。   “你先走吧,”她笑了笑,“我很快就跟上你们。”   待渔民们远去,琪丽玛身形晃了晃,被海风吹得险些跌倒。   她借着岩石的掩护来到岸边,一手在眉间搭棚向远处眺望,发觉这里视野不佳,她环顾一圈,跌跌撞撞地往高处走。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琪丽玛挣扎着爬上最高的那处山岩,好让士兵们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就在这时,琪丽玛察觉到在混乱的中心,有一头魔兽格外高大,它像是深海中的一块顽石,风雨中依然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儿。   在它的头顶,有一个人影。   琪丽玛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直觉让她打了个寒战,连贝尔迪诺最冷的冬天都没有给她过这种感觉。   忽然,那人伸出手来,海岸线十几米远的位置迸发出惊天动地的炸响,琪丽玛来不及反应,便被如山的巨浪扑了个正着。   十几秒后潮水褪去,她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礁石之中,若非前方有一块巨石挡住了她,退去的潮水非得把她带入海中不可。   琪丽玛只觉浑身沉重,不仅仅是因为海水浸透了她的衣服,还因为在岩石上磕碰留下的大小伤口。   而当她回过头去的时候,却发现又是一道巨浪劈头盖脸地砸下,这一次比先前更高更猛。   琪丽玛吓得手脚并用地往回爬,没成想脚底在礁石上一滑,险些面部着地。   她双眼紧闭地趴在那儿,料想这次约莫是跑不掉了,等了几秒钟,却发现这浪的速度着实有些慢了。   还有些冷。   琪丽玛小心地睁开一只眼睛往后看去,只见那道巨浪就在几步之外,以冰雕的形态立于浪潮之中,琪丽玛甚至能看清其上浪花的纹路以及海鱼。   她愣了愣,下意识往头顶望去,却见一只白鸟从头顶掠过,背上赫然是一个金发的人影。   “来了……”琪丽玛突然有些热泪盈眶,“终于……”   自发觉魔兽到来之后,琪丽玛第一时间向伊斯维尔求救,现在,尽管伊斯维尔不过只身一人,她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就像有伊斯维尔在,世间所有的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白鸟飞至半途,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魔兽们也察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纷纷聚拢过来,哥莱瓦在魔兽爪牙的缝隙中飞掠而过,上下翻飞盘旋,它似乎有些兴奋,嘎嘎叫个不停。   “哥莱瓦,减速。”伊斯维尔伏在哥莱瓦后背,拍了拍它的脖颈。   白鸟尖啸一声,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穿过两头飞鸟的夹击,再定睛看时,它后背上的人影已经凭空消失了。   伊斯维尔落在了最近的巨鸟头顶,在它回过神之前顺着它的脖颈径自下滑,又将巨鸟的后背作为跳板纵身一跃,双臂再次紧紧抓住了另一头鸟型魔兽的两爪。   此时此刻,伊斯维尔距那魔法师已经相当近了,对方注视着伊斯维尔在魔兽之间跳跃穿梭,将那些大家伙耍得团团转,不由得发出一声冷哼:“小聪明。”   他两指塞入口中,一道响亮的哨声让魔兽皆是一愣,接着向两旁避让开去,只留下中央那头悬停在半空的巨鸟。   精灵站在巨鸟后背,平静地望向魔法师。   “精灵族伊斯维尔,”他扬声道,“我还没有荣幸得知您的姓名。”   魔法师漠然地注视着他,冷冷吐出两个词:“努亚戈·斯瑞舍。你,蓝眼,寒龙?”   不知是语言不通还是别的什么,对方的通用语只有零星几个词汇,伊斯维尔听懂了,反应过来面前的魔法师应当就是他们遭遇过的那条寒龙原本的主人。   “寒龙袭击了我乘坐的渡轮,”伊斯维尔解释,“若是冒犯了您,我很抱歉。”   努亚戈什么都没说,他抬手挥下,伊斯维尔身下的巨鸟倏然迅速俯冲,带着他往十几米之下的海面疾冲而去。   而就在巨鸟即将砸中海面的前几秒,一条冰道从海面上升起,伊斯维尔一个侧翻从它后背滚下去,借着冰梯稳住了身形。   巨鸟及时刹车,脚爪掠过海面,留下数道雪白的浪痕。   在来之前,努亚戈仔细阅读过有关伊斯维尔的一切情报。   他知道自己此行最大的对手就是这位精灵王子,因而他也知道,此人体术极强,几乎不像个魔法师。   而直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努亚戈才真正理解精灵这个民族的可怕。   或者只有他?   在走神的间隙,那道修长的身影便从视野中消失了,努亚戈举目四顾,忽觉后背一凉,他迅速回身后撤,却依然被伊斯维尔按住了双肩,而他身下的魔兽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刺客的行动方式确实很隐蔽,伊斯维尔自认没有从尤卢撒那儿学到精髓,但在现下的场景,确实够用了。   “我希望您能命令魔兽远离海岸,”伊斯维尔道,“或者我们换种方式谈谈。”   努亚戈回过头去,伊斯维尔从他眼底看见了一抹冰蓝。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迅速与魔法师拉开距离,但冰晶依然覆盖上了他的双手,薄冰从指尖攀升而上,双臂瞬间僵直。   他没有惊慌,一束火苗随即从掌心升起,融化了仍在蔓延的薄冰。   伊斯维尔抬头望去,努亚戈已然从魔兽头顶跳下,一只巨鸟飞腾而起,魔法师站在魔兽后背,长袍在狂风中飒飒作响。   身下的巨兽得了指令,大力摇晃身躯,两条粗短的前肢在半空挥舞,努力去够头顶的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也不恼,他紧紧把住魔兽头顶的角,蹲下身来用掌心紧紧贴住了魔兽的皮肤,须臾之间,一枚蔚蓝独眼的花纹缓缓浮现。   那魔兽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接着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缓缓直起了身,发出一声温顺的低吼。   “追上去。”伊斯维尔道。   在两名魔法师缠斗的时候,贝尔迪诺的士兵们的状况却没有好上多少。   尽管主力魔法师一时半会儿没有心思指挥他的召唤兽们,但那些魔兽毕竟不是大脑空空的玩偶,还有他携带的学徒们操控魔兽,虽有宫廷法师助阵,船队也相当吃力,战船一艘接一艘翻倒,同伴接连丧命,国王给他们的勇气也逐渐消散下去。   再这样下去,他们一整支军队都得完蛋。   法利浑身湿透,他察觉到身边同伴眼中的恐惧逐渐压过热情,心中愈发焦灼。   看见恩师出现,他当然高兴,但光凭伊斯维尔一个人,确实不足以扭转战局。   就在他思索着是否应当改变战术的时候,一道威严的怒吼响彻云霄,让法利的灵魂都为之震颤。   狂风劲吹,法利只觉耳膜一阵隐痛,他捂住双耳抬头望去,正好看见一片赤红的翅膀从头顶掠过。   他诧异地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   而身旁此起彼伏的惊呼告诉他,这并不是他的幻觉。   “那,那是什么?”身边的士兵颤声道,“龙?” 第206章   海岸边, 琪丽玛同样震惊地望着这一切。   她身在战场之外,因而将这一变故尽收眼底,只见无数巨龙从海平面那端飞来, 宽大的翅翼遮天蔽日,嘶吼声犹如远古传来的回响, 一时分不清恐惧与敬畏到底哪个更多些。   而在它们身后, 一艘艘巨轮缓缓驶来, 即便相隔千米,琪丽玛依然能看清船上飘扬的狰狞兽旗。   魔族控制的魔兽群也发现了巨龙的到来,对于这群立于世界顶端的巨兽, 魔兽们几乎是立刻便失了一战的勇气, 求生的渴望压过了对主人命令的顺从,当下四散而逃。   而巨龙们简直将这片海域当作了它们的狩猎场。它们从半空俯冲而下,姿态潇洒, 脚爪突入海面, 再次振翅起飞时, 利爪之间赫然擒着体长十几米的水生魔兽,这些几分钟前还在大杀四方的魔兽登时成了巨龙的盘中餐。   琪丽玛咽了口唾沫,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回头望去, 却见是方才那渔民带着一群人过来了,有男有女,个个手持鱼叉, 身背麻绳,一副即将上战场的紧张模样。   “你……你们干什么?”琪丽玛有些懵。   “我们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那渔民紧张道, “哎,陛下,那群怪物怎么打起来了?”   琪丽玛恍惚地回头望了一眼,道:“那应当……是伊斯维尔的朋友。”   她没有看错,当那支船队靠近岸边,愈发显得船只与其上的水手大得出奇,他们放下渔网与勾索,将一头头魔兽往船板上拖,像身处大型的捕鱼场。   缠斗中的伊斯维尔二人也察觉到了战局的转变,努亚戈惊疑不定地向后退却,察觉到身下的魔兽正因恐惧不住颤抖。   “巨龙,巨人,”努亚戈道,“援军?”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您现在愿意谈谈了吗?”   努亚戈咋舌,两个指头塞入口中,再次发出了尖锐的哨声。   这道哨声让所有魔兽如蒙大赦,霎时间四散而逃,不出几分钟,原本拥挤的海域便只剩下了贝尔迪诺和巨人的战船,以及大快朵颐的巨龙。   身下的魔兽名为角龟,自巨人出现之时便开始瑟瑟发抖,伊斯维尔知道它害怕,吹了一声口哨将哥莱瓦唤过来,纵身跳上了白鸟后背。   魔兽当即一头扎入海中,溜得要多快有多快。   伊斯维尔单手撑住哥莱瓦的后背以稳住身形,忽见一抹鲜红划过眼底,抬手一看,发现是手掌划开了一道血口,大概是方才没留意伤到的。   他没有在意,反手治愈了自己的伤,想擦去哥莱瓦羽毛上的血迹时,却发现那抹鲜红已经消失了。   伊斯维尔拧眉,觉得有些古怪。   他没来得及细思,随即便有一艘属于巨人的战船缓缓驶来,立在船头的赫然是洛里·兰卡,先前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前往巨人国度如乔时遇见的巨人贵族。   伊斯维尔只好按下心里疑虑,让哥莱瓦降低高度。   “好久不见了,小家伙,”洛里伸出手来,将伊斯维尔接了下来,“怎么样,喜欢我给你的惊喜吗?”   伊斯维尔站在洛里掌心对她行了一礼:“感谢您的帮助,洛里阁下。您的支援出乎我的意料,若是我没有记错,如乔的陛下应当拒绝了精灵族的请求。”   “陛下是陛下,我是我,”洛里满不在乎道,“朋友有难,我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只是兰卡家族军力有限,怕是帮不上太多忙。正巧,我们的船路过龙岛,他们知道了我们的目的地,当即就跟了来。”   话音刚落,一头巨龙便优雅地游了过来,通体纯白,伊斯维尔记得她是龙岛的水龙首领。   “好久不见,女士。精灵族欢迎您的到来。”伊斯维尔笑道。   纯白的巨龙甩了甩尾巴,向伊斯维尔颌首:“精灵是巨龙的朋友,为了两族友谊,我们理当前来支援。”   话音刚落,几米之外便有一头巨龙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欢呼:“龙岛的海域可没有这类鱼!果然是来对了!”   水龙沉默片刻,一尾巴把那巨龙打得晕头转向:“胡闹什么!丢脸!”   那巨龙不知首领为什么突然打他,敢怒不敢言,捂着脑瓜子游走了。   伊斯维尔心知大多数巨龙约莫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来的,轻笑一声,道:“诸位的住处,我们还得同贝尔迪诺商议。”   一行人随即回到了岸边,彼时琪丽玛正在安排士兵们打捞伤员,先前那些渔民们也没闲着,抬人的抬人,绑俘虏的绑俘虏,热火朝天。   “啊,伊斯维尔殿下,”看见巨人把伊斯维尔送上了岸,琪丽玛对身边的辅佐大臣吩咐了一句什么,接着匆匆赶了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几位是……”   那些庞然大物让琪丽玛咽了口唾沫,感受到不同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   水龙看上去有些冷淡,但依然礼貌道:“贝尔迪诺的国王陛下?初次见面。”   洛里倒是友善得多,她露出一个微笑,用指腹搓了搓琪丽玛的脑袋:“哦,小女孩,你可真漂亮。”   琪丽玛有点害怕,但依然强打起勇气道:“您也很美,女士。”   “哗啦”一声响,琪丽玛吓了一跳,回头望去时,却见海岸边冒出一个龙脑袋,正对着一个渔民龇牙咧嘴。   二人匆匆赶过去,伊斯维尔拦住了巨龙,而琪丽玛把渔民拉开,问:“怎么了?”   那渔民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也是方才想要支援的渔民中的一个,手里的鱼叉还没有放下。   他还没从巨龙的威慑中回过神来,闻言心有余悸道:“我,我不过是想摸摸它……”   伊斯维尔听见身后的巨龙发出威胁的低吼,他察觉到什么,道:“阁下,把鱼叉丢远些,巨龙可能忌惮这些武器。”   语罢,他回过身去轻抚巨龙的脸颊,问游过来的水龙首领:“恕我直言,巨龙不太喜欢我们?”   “准确地说,是不喜欢人类,”水龙道,纯白的触须拨了拨那发怒巨龙的耳朵,很快,那龙便转身游走了,“您应该已经见过亚希伯恩殿下了?他之前出现在西坦岛,带回了昆图的鳞片。昆图是人类害死的。”   巨龙的好恶就是如此简单,亚希伯恩和伊斯维尔是巨龙的朋友,所以他们喜欢精灵;人类害死了昆图,所以他们厌恶人类。   琪丽玛不知道昆图究竟是谁,但多多少少清楚这就是巨龙厌恶人类的原因,她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   水龙察觉了她的异样,停顿片刻,道:“这与你们无关。我之后会好好教训他们,别往心里去。”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察觉到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快速靠近,他回头望去,却见是法利双眼发光地冲了过来。   “阁下!好久不见!”法利大步上前,兴奋握住伊斯维尔的手大力摇晃,“贝尔迪诺的宫廷法师都在期待您的到来!”   伊斯维尔失笑:“先前我许诺过诸位,自然会抽时间过来,只希望不要嫌弃我浅薄的见解。待我将巨龙和巨人的事宜安排完毕,我就到贝尔迪诺来。”   接着他转向洛里,道:“既然如此,二位或许可以到雾兰来。我们的港口足够大,能容得下如乔的船只。”   巨龙和巨人虽然是极强的助力,但他们这些日子的居住和饮食都是个大问题,现在需要再和精灵王商讨处理办法。   “非常感谢诸位的到来,”伊斯维尔再次道,“我代表精灵族对诸位表示最深切的感激。”   实际上,在来之前,伊斯维尔收到了一条不甚乐观的消息。   与阿鲁文兽人联盟只有一海之隔的拉萝黑暗精灵王国举兵进犯其北部领土,为了迎战,原本同意支援精灵族的几个兽人家族不得不转而对付入侵者,派往支援的船队就此告吹。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一场意外,拉萝王国素来与魔族有所往来,先前他们的王子洛斯洁伦会出现在魔王麾下的“收割者”中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了,”洛里四处看了看,“尤卢撒呢?他的小小鸟在这儿,他却不在。你们原本总是在一起。”   伊斯维尔被洛里接上巨人战船的甲板,伸手将变小了的哥莱瓦揣进了口袋。   “他有别的事要去做。”伊斯维尔道。   彼时大洋的另一边,尤卢撒在甲板上打了个喷嚏。   “您还好吗?”他身后的精灵立刻紧张道,“我们航行也有几日了,您若是身体不适,我们准备了药物。”   “不用了,”尤卢撒翻上船舷,向前方眺望,“我们也快到了吧?”   精灵应了一声:“是的,大约今天傍晚就能抵达。真的不需要我拿些药来吗,阁下?”   “不用了,你忙去吧。”尤卢撒瞥了那精灵一眼,没什么情绪道。   面对伊斯维尔的同族,他的态度向来不错,此情此景也只是耐心拒绝,但这模样落在那精灵眼里,就是十分的不耐烦。   那精灵咽了口唾沫,还是依言退下了。   尤卢撒看出他误会了什么,但没有解释。   全船都知道他是王子的朋友,启航之前,伊斯维尔特意来港口送行,同行的精灵便知这个魔族对王子殿下想必是十分重要的朋友,因而不敢怠慢,事事都小心谨慎的模样让尤卢撒浑身不自在。   尤卢撒回过头去,海平面的那一边,隐约可看见一群黑点,他知道那是船的影子。   也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尤卢撒轻轻擦拭手中匕首,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第207章   隐峰军队在前往雾兰的半途遭魔族军队偷袭, 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但魔族要的并不是胜利, 他们只想拖住隐峰的支援。   他们此行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解决掉那支半途捣乱的魔族军队。   同行的只有一艘战船和十几名士兵, 他们对自己该如何帮助隐峰的军队突出重围毫无头绪, 尤卢撒没告诉他们, 只让他们全速赶往目的地。   临近傍晚的时候,战船如那精灵所言驶入了那片硝烟未平的海域。   夜色渐近,海面一片透亮的橘黄, 不远处的海岛边停着一支船队, 不时有巡逻的战船在周边经过,精灵的船没有靠近。   尤卢撒将自己的匕首细细磨过,将目光锁定了海湾中最为华丽的那艘船。   “万汀阁下, 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一名精灵试探地问。   尤卢撒将匕首别到腰间, 随口道:“等着。”   入夜, 战船上一片喧闹,士兵们饮酒作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吵得夸库·贝斯特心烦意乱。   他将面前的战略图一推,命令身边的侍从:“去,给我再倒壶酒过来!”   那侍从看出他心情不佳, 立刻忙不迭去了,船舱的门在背后关上,这门的连接处该涂些润滑油, 开关的吱嘎声响得人头疼。   几秒钟之后,身后再次传来了那恼人的吱嘎声。   “这么快回——”夸库回过头去,门边空无一人。   他愣了愣, 忽觉脖颈一凉,一把匕首抵上了他的脖子。   晚风吹拂,“砰”一声关上了舱门。   夸库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是谁?”他颤声道,“你想要什么?钱还是……”   夸库尽力偏过头去,发现了落在自己颊边的一缕银发。   是魔族?夸库记得自己的队伍里没有银发的魔族,难不成是海盗?   那人一言不发,士兵们喝酒作乐的声音还没有停,不过一墙之隔,屋内却是另一番情景。   夸库心知自己今晚约莫是凶多吉少,咬了咬牙,道:“你不能杀我……不对,如果你不杀我,等我当上了族长,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那人没说话,夸库脖颈的匕首却是一个翻转收了回去。   “族长?”那人道,“就你?”   这话激怒了夸库,他猛地跳起来想给这海盗点颜色瞧瞧,却被一拳砸在后腰,痛得他龇牙咧嘴地倒了回去。   眼前一黑,是那人熄灭了屋内的油灯,夸库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被劫持,他抬起头,发现那人坐在了他对面,两腿架在桌面上,坐姿十足粗野。   夸库咽了口唾沫,道:“你来的时候也看见了我们船上的战旗吧?我来这里是为了攒军功来的,等我回去,当上贝斯特家的族长可是板上钉钉的事。”   “军功……”海盗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漫不经心道,“这鸟不拉屎的海域,能得什么军功?”   见他感兴趣,夸库觉得有戏,忙道:“那当然是拖延隐峰军队的军功,不知道你来的时候发现没有,那些隐峰的船在附近打转,只要我们在这儿一天,他们就过不去。”   “是吗?你们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取个隐峰将领的人头玩玩?”   “……那是,那是……”   “那是你们打不过,”海盗叹了口气,椅子随着他的身体摇晃,两条后腿嘎吱作响,“实话告诉你,我在这片海域蹲了几天了,没想到你们能拖这么久。他们的人数差不多是你的两倍,你有信心手下的兵能打赢那群人类么?”   夸库没话说了,他垂下头去,掌心满是冷汗。   “哎,傻少爷,你说你要当族长,我还真怀疑你是不是被什么人哄到大的,”那海盗完全没有体谅夸库的意思,张口便道,“好歹作为同族,我奉劝你一句,好好看看吧,你在这地方到底能拿哪门子的军功啊?”   夸库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可他们都说我得来。”   “他们?谁?和你争族长的亲戚贵族们?”   夸库一愣,立刻反驳:“别胡扯了,我那些叔叔婶婶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又怎么会害我?”   他是贝斯特家族现任族长的独子,自身实力也算是不错,自幼受尽万千宠爱,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这海盗的话只让他觉得刺耳。   自从先前在角斗场与那个名为“迪斯”的男人的屈辱一战后,夸库从族长那儿得知那是个精灵,还是个王子。   听闻此次贝斯特与其他家族联合攻打精灵族,夸库惊觉这是个泄愤的好机会,只是他此前从未带队出海过,为此多有犹豫,还是在家族其他长辈的劝说下,他才下定了决心。   他们又怎么会害他呢?可是……   “既然你那么相信他们,就随你便咯,”对方耸了耸肩,“把未来的一族之长大老远地派过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说不定哪天就出个什么意外,和你这艘小船一起沉到海底下去咯。”   “咚”的一声,夸库吓了一跳,却见那海盗跳了起来,也不管翻倒的椅子,径自在屋里转了一圈,顺走了挂在角落的一条金项链。   “顺带一提,听说普里迪家最近在争族长,我可没听说他们的两个少爷带着兵出来争这些军功。得了,算我做了回好事吧,下次再遇到我,你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海盗抛下这句话,自顾自地推门出去了,留下夸库一人坐在屋内,手脚冰凉。   仆从提着酒壶回来的时候,就见船舱内一片漆黑。   他点上屋里的油灯,只见夸库独自一人坐在桌边,面色难看得吓人。   “少,少爷?”仆从小心翼翼道,“酒拿来了。”   夸库瞥了他一眼,仆从把酒杯摆在桌上,给他倒了满满一杯。   “哎,”夸库突然道,“我这次代表家族过来,你怎么看?”   仆从被他问懵了,根据以往的经验迟疑道:“您的决定非常英明……”   “咚”一声响,夸库端起酒杯猛地往桌上一砸,吓得仆从打了个激灵。   夸库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接着随手将杯子一甩,喃喃:“对啊……他说得确实很对。”   仆从不知夸库口中的那人是谁,也不敢多问,正要跑过去把酒杯重新捡起来,便听夸库道:“喂,把船长们都召集过来。”   “哦,哦,好的,少爷,”仆从犹豫道,“什么理由呢?”   夸库猛地踹了一脚桌腿,粗声道:“回程!”   ——“听说贝斯特家的船队回波丹了,努亚戈大人。”名为兰泽的满脸魔纹的魔族道。   彼时努亚戈正怀抱着一枚通体赤红的蛋,用被热水浸过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拭蛋壳。   他并没有在意这个坏消息,道:“迟早的事。就算隐峰的军队过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努亚戈说魔族语时口齿清晰,他虽是人类,但自幼在魔族长大,魔族语比通用语熟练得多。   而兰泽是纯血魔族,面对努亚戈,他却一点儿看不出轻蔑,闻言他躬身笑道:“您说得是。”   努亚戈将帕子重新浸了热水,拧至半干,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擦拭怀中的蛋壳。   “快要孵化了,”他喃喃,“地狱之鸟,弗阿。”   弗阿,传说中魔神坐下毁天灭地的魔兽,生于波丹大陆最为活跃的火山中央,据说成鸟翼展足足千米,熊熊烈焰横扫天际,能将一整片大陆烧成灰烬。   这枚鸟蛋是斯瑞舍家的家主巧合得来,由于努亚戈精通召唤之术,便将蛋送给了他。   努亚戈打量着那枚在火光中发亮的鸟蛋,将它小心地送回壁炉,对兰泽道:“把我的学生都叫过来。”   弗阿是杀手锏。但周全的计划同样不可或缺。   与此同时,海洋另一端的消息同样传到了伊斯维尔手中。   ——贝斯特家的船队离开了。我们和隐峰的军队正在赶回来。   伊斯维尔看见尤卢撒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写下一个“好”,笔尖本欲再落,思索片刻还是拐了个弯,写了一句“注意安全”。   有点想他。但没两天就能见面,现在付诸于口似乎显得太做作。   伊斯维尔想起什么,来到窗边把正和林间的鸟互相挑衅的哥莱瓦唤回来,抚了抚它的后背。   先前在海上的事仍让他有些在意,现在难得得空,伊斯维尔想验证一下究竟是否是自己多想。   他翻出尤卢撒留给他的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滴滴落在哥莱瓦纯白的羽毛上。   白鸟歪了歪脑袋,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喜欢的精灵突然要用血喂它。它张开翅膀抖了抖羽毛,血珠随之渗入羽毛的缝隙。   哥莱瓦的体型似乎大了一圈。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随即他又做了简单的试验,发现哥莱瓦确实可以吸收他的血变大,只是比起尤卢撒的血,需要的量更大些。   契约魔兽可以吸收别人的血?闻所未闻。   伊斯维尔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哥莱瓦的脑袋,白鸟现在的体型已经大得像个抱枕,伊斯维尔试着环住它,手感非常不错。   “难道是因为我和尤卢撒……”伊斯维尔回忆起什么,但又觉得不对。   他们不过做了一次,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契约魔兽根本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伊斯维尔想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决定不想了。   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尤卢撒离开的时候将哥莱瓦以及几瓶血留了下来,供伊斯维尔紧急情况使用,他的料想是对的,但伊斯维尔不喜欢看尤卢撒放血。   “既然这样,那就不用麻烦尤卢撒了。”伊斯维尔轻声道。   他本想先休息会儿,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来人是恩多拉,她神色紧张地递给伊斯维尔一封信,道:“是洛尔河医疗点的医师长差人送来的,说是有急事,希望殿下能过去一趟。” 第208章   伊斯维尔拆开信略读了一遍, 医师长在信中称他们的病人出现了异状,希望王子能过去看看。   此时正是非常时期,医师们平日里最常接触的病人就是伤员, 医师长会写信过来,想必是出了什么他们自己难以处理的事故。   伊斯维尔没有耽搁, 接到消息之后立刻赶了过去。   医师长站在门外迎接, 这是一座为方便治疗伤员而设置在河边的临时医疗点, 背靠森林的参天古木,繁复的空中索道架设在树干之间,其上的精灵来来往往。   “殿下!您来了!”医师长欣喜道, 忙把伊斯维尔给迎了进去。   “病人出现了什么异状?”伊斯维尔问。   “说不清楚, ”医师长为难道,“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去亲眼看看?”   医师长将伊斯维尔领进了一间病房, 这间树屋特意与其他病房隔开, 其中躺着的病人大多是伤员, 但也有一小部分别的精灵。   在进门之前,医师长递给了伊斯维尔一个鸟嘴面具,这才把人领了进去。   “大概是从昨天早上开始,这些病人面色发青发白,肢体僵硬, 难以独自行走。不仅如此,他们思维逐渐开始混沌,记忆衰退, 甚至有些连自己的家人都想不起来了。”医师长说着,掀开了靠近门边的一块窗帘。   一名伤员躺在那儿,双眼紧闭, 正如医师长所说,面色僵硬青白,像一具仍有呼吸的尸体。   听见动静,那伤员艰难地睁开双眼,哑声道:“是谁?医师小姐,你去照顾别的病人吧,我没事……”   医师长用带着手套的手检查了他的伤势,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低声道:“是王子殿下来了。别怕,殿下一定有办法的。”   这个称呼让那伤员猛然睁开了眼,终于看清了床边那个金发的身影:“殿,殿下!”   伊斯维尔按住正欲起身行礼的伤员,温声道:“我和医师长小姐聊聊,希望您别介意我的打扰。”   他向那伤员颌首,起身出去了。   医师长跟着伊斯维尔出了门,将门紧紧关上之后才道:“普通的药物不起作用,就连治愈魔法也没有用武之地。我们翻遍了现有的古籍,但……依然没能找到治疗的有效手段。”   “会是魔族用的武器上涂了某种毒药吗?”伊斯维尔问。   “不像,”医师长摇头道,“其他没有参战的精灵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我们怀疑这可能是某种传染病,但我从没听说过类似的疾病。”   医师长已经千岁有余,对各类疾病和药物最为精通,既然她说不是毒药,那基本上就可以排除这一可能。   “若是一个两个的,或许还能解释为某种个体突发症,但现在出现此种症状的约莫一百多人,而且数量正在不断增加,”医师长叹道,“太糟糕了,若是让情况继续恶化下去,恐怕……”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我再去看看他们的状况。”   他再次推门而入的时候,门边床上的伤员立刻抬起了头。   伊斯维尔在床边坐下,问:“医师对您试过治愈魔法吗?”   见伤员颌首,伊斯维尔脱下手套,医师长忙道:“等等,殿下,要是这病症传染了您该怎么办?”   “不要紧,”伊斯维尔摇摇头,握住了精灵放在被褥外的手,“放松,我为您做个检查。”   那精灵浑身上下绷紧了,他试图按照伊斯维尔的话放松下来,但他越是深呼吸,肌肉就越是绷紧,以至于他血液上涌,青白的脸都显出了几分血色。   还没等他平静下来,伊斯维尔便抽回了手。   “您体内的魔力流动非常古怪,”伊斯维尔道,“您有感觉魔力阻滞吗?”   精灵艰难地摇了摇头。   “难道是魔法的效果?”医师长猜测,“可他们又是怎么……您怎么了?”   她诧异地望向床上的伤员,只见精灵面上的红色愈发深了,他双手紧扣床沿,似乎在拼命按捺着什么,连牙关都发出了骇人的咯咯声。   过道狭窄,医师长刚想与伊斯维尔互换位置,忽然,原本还僵直在病床上的精灵倏然坐起,两手成爪,紧紧卡住了伊斯维尔的脖颈。   “殿,殿下……”那精灵却也是一脸震恐,他脖颈青筋根根爆起,似乎想要尽力遏制自己的行动,但显然他失败了,“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   窒息感侵袭而上,伊斯维尔不想伤害对方,握住他的小臂试图把人扯开,但精灵的双手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犹如铁钳般紧紧抓住他,没人料到一个病患居然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医师长反应过来,绕到那精灵背后把他往后扯:“你在做什么?快放手!”   脖颈间的双手却越收越紧,伊斯维尔只觉呼吸困难,一手摸索至颈侧抓住对方的手指,屈肘在对方肘弯猛地一顶,精灵双手随之一松,医师长趁机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死死按在了床上。   她熟练地将那精灵绑在了床上,急急过来检查伊斯维尔的情况:“殿下,您没事吧?”   伊斯维尔平复好呼吸,开口时嗓子仍有些哑:“我没事,先检查他的情况吧。”   床上的精灵仍在挣扎,喉间发出痛苦的嘶吼,细看时却已然泪流满面。   很快,医师送来了有镇静功效的药物,医师长帮人服下,待精灵平静下来,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开始了检查。   “什么都没发现,”医师长叹了口气,重新拉上病人的衣服,“或许真是魔法的缘故,我们这边会继续调查。”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闻言道:“那就麻烦您了,有新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还有别的情况吗?”   医师长犹豫片刻,道:“实际上,有一名伤员前两天失踪了。大概是半夜跑出去的,我们早晨来换药的时候,发现窗户开着,到处都找不到他。”   “好,我会让人留意的。”   伊斯维尔离开医疗点,正欲回王宫与精灵王报告情况,忽听河对岸传来了一声巨响,一条龙尾倏然现出身形,钢鞭般横扫过去,将河边的一排树干拦腰截断。   巨龙的怒吼和哀嚎惊飞了林间的一群飞鸟,医疗点的精灵们纷纷驻足,惊惧不已地看着河对岸的混战。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门边的一名医师跑上来问。   伊斯维尔摇头,道:“我去看看,能拜托您安抚病人吗?不会有事的。”   语罢,岸边的树干随之弯曲,枝叶交缠着延伸过河岸,在河面上架起了一座桥。   伊斯维尔三步并作两步越过河面,来到了另一边。   那两头激战中的巨龙已然滚到了森林的另一边,入眼皆是枯叶断木,一片狼藉。   一头红龙和蓝龙正互相厮打,确切地说,是那蓝龙在单方面挨揍,那红龙打红了眼,逮着蓝龙最脆弱的脖颈便一口咬下,所幸蓝龙躲闪及时避开了致命处,但依然被一口咬在后背,痛得它张嘴哀嚎。   伊斯维尔见势不妙,立刻驱动周围的林木勾住两头巨龙的四肢和躯干,将它们双双分开。   那红龙依然在疯狂吼叫,不住地撕咬空气,势不把蓝龙撕成碎片不罢休,吓得蓝龙连滚带爬地往伊斯维尔身后躲。   “这是怎么了?”伊斯维尔控制住红龙,回过头去摸了摸蓝龙的面颊,“二位发生矛盾了?”   那蓝龙不住摇头,眼泪从硕大的眼眶滚落,噼噼啪啪往下砸,伊斯维尔不得不后退几步才不至于被淋得浑身湿透。   伊斯维尔听不懂巨龙的语言,他抬手覆住巨龙的身躯为它疗伤,柔声道:“您先回去,好吗?”   尽管语言不通,巨龙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伊斯维尔究竟在说什么,蓝龙在草地上蹭了蹭眼泪,委委屈屈地往河边走。   “等等,”伊斯维尔扫了一眼河对岸的医疗点,轻轻扯了扯蓝龙的尾鳍,“往来时的路回去吧。”   伊斯维尔从两头巨龙厮打留下的痕迹看出,它们应当是从森林的另一端过来的,应当……没有游过医疗点前的那条河。   蓝龙逐渐远去,而红龙依然狂躁地挣扎,伊斯维尔不得不增添些藤蔓和枝干才能控制住他。   没过多久,蓝龙离开的方向传来了沙沙声,伊斯维尔抬眸望去,见是水龙首领来了。   “卡拉和我说了,”水龙艰难地避开林立的树干,绕过那依然处于狂躁状态的红龙,“她和万迪是朋友,今天她来陆地找万迪的时候,万迪不知怎么就发了狂,逮着她咬。”   红龙这么长时间过去都没冷静下来,伊斯维尔也清楚这场冲突约莫不是因为吵架,他望了红龙一眼,沉吟片刻,问:“其他巨龙有类似的情况吗?”   “如果可以,我真想摇头,”水龙叹了口气,“但事实上,这两天确实有几头飞龙相当躁动,也不知是怎么了。”   伊斯维尔心中一动,追问:“只有飞龙吗?”   “对,水龙们倒是没什么异常。”   真的是水的缘故?飞龙们喝不了海水,得到陆地的河流补充水分,水龙则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中,海洋没受影响……是因为海水把某种物质稀释了?   伊斯维尔来到红龙身边,约莫是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红龙也逐渐安静下来,双眼微闭,白沫从他微张的嘴角溢出,似乎已经昏迷了过去。   靠近了伊斯维尔才发觉,这头红龙的鳞片有些暗沉发灰,部分有松动的迹象,在方才的厮打中掉落了不少,露出其下覆盖的血肉。   伊斯维尔拂开那些碎肉和碎鳞,很快察觉到了异常。   巨龙的伤口中,没有流出一滴血。 第209章   伊斯维尔几乎立刻想到了先前曾数次见过的活死人, 他们来历不明,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变成那样的,遑论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   根据他先前的经验, 药物能够将活人转变成活死人,或许这些巨龙和精灵们就是因为摄入了含有药物的河水, 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能拜托您将他带回去吗?”伊斯维尔对水龙道, “我有些头绪了。如果可以, 请让巨龙们远离这条河。”   语罢,他也没有多谈,与水龙道别之后便穿过河岸, 骑上马往河的上游过去。   这条河名为洛尔, 发源于暗夜之森边缘的高山,一路向南流淌,穿过精灵聚居地, 最终汇入海洋。   由于洛尔河途经的地域偏僻崎岖, 因而大多数精灵只在下游用水, 至于中游以上的位置,则鲜少有人前往。   伊斯维尔驾马来到接近中游的位置,便被成群的树根与灌木挡住了去路,这里不适合马匹行进,伊斯维尔将马拴在路边, 只身穿过树丛往上游的方向过去。   尽管暗夜之森阴云已散,但这片区域在参天古木的遮蔽下依然阴暗无光,到处都爬着湿润的苔藓, 若是不多加留意还容易跌倒。   伊斯维尔越走越深,就在他估计着自己已经越过了暗夜之森的边界时,他留意到这边的水似乎有几分浑浊。   这段河流的底土呈黄褐色, 但河水却泛着淡淡的黑红,伊斯维尔小心在河边挑了个位置蹲下,发觉河水正在散发一股腥臭味。   “救,救……”   突如其来的呻|吟吸引了伊斯维尔的注意,他起身张望,发现那呼唤是从森林更深处传来的。   “谁在那里?”伊斯维尔试探地唤,“您在哪儿?”   没人回应,伊斯维尔静候片刻,又扫了一眼河水,抬腿继续往河的上游过去。   大约又走了近百米,伊斯维尔拨开面前高大的灌木,看见了河岸边躺着的一个人影。   他脚步一顿,定睛看时,发现那人穿着一身医疗点的病号服,柔软的衣料已经被血染成了干硬的黑红色,但依然有乌黑的液体从他身下源源不断地淌入河中,将河水染成一片深黑,又被上游流下的河水稀释,一起往下游奔流而去。   伊斯维尔快步上前扶起那人,对方是个精灵,从模样看约莫就是前两天失踪的那个。   “是谁……”那精灵竭力睁开双眼,凹陷的面庞脏污不堪,而在那双眼睛看清伊斯维尔的面孔之后,有一道亮光在一瞬间闪过,“殿下……?我没在做梦吧?”   “是我,”伊斯维尔顿了顿,发觉对方腰间的伤口仍在流血,“先别动,我给您治疗。”   他竖起树木的屏障阻挡污血,把精灵带到了远离河岸的位置。   魔力从伊斯维尔掌心流淌而出,与精灵狰狞的伤口融为一体,但与伊斯维尔的经验不同,那伤口全然没有愈合的痕迹,魔力几乎是立刻便流走了,就像油滴入了水中。   “您的伤口……”伊斯维尔欲言又止,他抬头望向精灵,对方眼皮微掀,双眼无神地凝视着虚空。   听见伊斯维尔的声音,精灵挣扎着解释:“这是我之前在战场上留下的……那天我正在医疗点休息,不知怎么的眼睛一闭一睁就走在了路上,一路来到了这里。我没办法回去,伤口也裂开了……”   他没来得及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伊斯维尔低声道:“您先别说了,我给您治疗。”   他正准备再试一次,忽见身前的精灵一阵抽搐,竟是白眼一翻,低吼着向伊斯维尔猛扑过来。   经过先前在医疗点的那遭,伊斯维尔早有防备,见状立刻向后退去,同时驱动周围的藤蔓紧紧缠住了那精灵。   原本奄奄一息的精灵此时此刻却挣扎起来,疯狂撕扯着控制住他的树藤,藤蔓的根茎被他扯得吱嘎作响,伊斯维尔试图出言安抚,但那精灵显然已经失了神志,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大概是体力不足的缘故,精灵很快便安静下来,他低垂着头躺在藤蔓之中,伊斯维尔发现他的神志逐渐恢复了清明。   “殿下,殿下……”那精灵似乎再也忍受不住,泪流不止地喃喃,“我好疼啊,殿下……您杀了我,杀了我!”   伊斯维尔抿唇,边把人放出来边低声道:“别说这种话。我会带您回去,您先睡一觉吧。”   但这并不是结束,当伊斯维尔从医疗点赶回王宫,他获知了另一个坏消息。   那是琪丽玛送来的信,信上说贝尔迪诺最近流行起一种传染病,让精灵族提高警惕。   信中对这种传染病的描述,与那些活死人的状况一模一样。   伊斯维尔立刻通过通讯魔法器告知琪丽玛他的推测,请她立刻排查水源状况,接着马不停蹄地向精灵王报告了活死人的情况。   当伊斯维尔结束了精灵王与学士们召开的会议时已经入夜,他想起什么,翻开和尤卢撒的通讯魔法器,落笔迅速而潦草。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遇到过的活死人吗?   几乎是下一秒,另一行字就浮现在了羊皮纸上。   ——记得。雾兰出事了?   ——雾兰出现了活死人,他们将药物投入了河流,现在情况逐渐恶化,但我们没有任何头绪。   这句话之后对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伊斯维尔捏了捏眉心以放松胀痛的双眼,再睁眼时,一则药方缓缓浮现。   ——我先前作为赏金猎人游历的时候遇见过活死人。这是当时的药方,可以暂时缓解活死人的症状。但他们进化很快,我不知道这药是不是还有用。   伊斯维尔抽出一张羊皮纸,飞快将药方记下,其上都是舒缓安神的成分,大多数能在雾兰寻得,只有少量几种可能要多费些功夫。   ——我去让医疗点试试。   这是伊斯维尔留下的最后一句,尤卢撒盯着羊皮纸角落里那个逐渐扩大的墨点,知道约莫是伊斯维尔在离开时没来得及放好笔,让笔尖的墨滴在了纸上。   他心知现在伊斯维尔忙得脚不沾地,无奈地笑笑,回过头道:“今天怕是没法和他联络上了,首领大人。”   “没关系,”对方道,“知道殿下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尤卢撒拉开椅子起身,面前的女人一袭黑衣,棕发尖耳,正是伦塔。   先前教会的事,伦塔也是知道的,只是“旅者”的诸多事务拖延,她只能托人多方打听,得知伊斯维尔竟是神之子之后,虽说惊讶,但也放下了心。   这次魔族进犯,伦塔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便带着“旅者”的下属,随隐峰向雾兰派遣的援军前来支援。   在知道伦塔已经当上“旅者”的首领之后,尤卢撒也没有太惊讶,个中缘由不便多问,也不是他该打听的事。   “我也很久没有回雾兰了,”伦塔暗叹一声,道,“希望我这次回去不会太晚。”   她的最后几个词古怪地拖延了一瞬,尤卢撒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自己胸口的蓝宝石吊坠。   他立刻将吊坠塞进衣领,做贼心虚似的轻咳一声,道:“明天就能到雾兰了,您不如去休息一下,也好养足精力。”   “……也好。”伦塔欲言又止,终究是没说什么。   直到推门而出,她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殿下……确实是长大了啊。   伦塔注视着船尾飘扬的山月旗帜,心情复杂地感叹。   *   东边海域,悬挂山月旗帜的巡逻船正在慢速航行。   士兵们身佩长剑四处走动,一刻也没有放松,不仅仅是为了提防敌军来袭,还因为身边不知何时就有可能转变为活死人的同伴。   伊斯维尔提供的药方确实有缓解活死人症状的作用,但也仅限于此,完全治愈活死人依然是一大难关,医师们日夜不休地改进药方,却都没有太大进展。   “唉,这场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一名水手抱怨。   隆纳迪翁正倚在甲板上擦拭自己的剑,闻言他向那精灵投去一眼,道:“这才刚开始,怎么就想着结束了?”   “唉,这不是第一次参加作战嘛,”那水手嘀咕,“在这以前雾兰哪打过仗呢。”   这话不假,自离乡渡海之后,精灵们便在魔女和王族的庇护下度过了安定和平的数百年,外界战火纷飞,但精灵们忙于舔舐伤口,对外界的事两耳不闻。   这水手约莫两三百岁,是近几十年刚加入军队的士兵,连血都没见过几回,遑论战争。   “嗨,小家伙,我还真希望雾兰能多些你这样的人,”隆纳迪翁叹道,“不过,战士可不能说这种话。轻歌曼舞不属于我们,上了战场,你就得拿出魔族那样的血腥残忍来,听懂没有?”   那水手立刻点头,他捎上望远镜在巡逻船的甲板上转了一圈,隆纳迪翁目送他离开,将目光投向那片宽阔的海洋。   海洋安定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平静得让人害怕。   隆纳迪翁记得几百年前的自己也是像这样看着这片海,他们洗净同族的鲜血在这片森林登陆,当时的他们没人知道这里将会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他收剑入鞘,忽觉船身一阵震颤,隆纳迪翁抬头望去,只见一条巨鲸模样的魔兽在海平面那头破海而出,入海掀起的巨浪一直蔓延到了巡逻船附近,吸引了一整支船队的注意。   “警惕!”隆纳迪翁跳将起来,抓住一旁的水手嚷道,“准备作战!” 第210章   空灵的号角声响彻了整片海域, 与魔兽随之而来的怒吼相互碰撞,像双方此战的第一次对阵。   周遭海域和森林中常有巨龙休憩,听见精灵的号角声纷纷行动, 龙翼掀起的气浪将船只吹得起伏不止,隆纳迪翁把住船舷, 眺望着远处的景象。   是魔兽与魔族的联合队伍, 先前几次, 它们都被精灵和巨龙们打得落荒而逃,这次是故技重施,还是有别的计划?   一旁巡逻回来的精灵见隆纳迪翁面色沉凝, 劝道:“别担心了, 将军,有巨龙在,我们还有什么军队打不倒的?”   “一心只一靠援军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 ”隆纳迪翁沉声道, “做好作战准备, 配合巨龙!”   交谈间,成群的魔兽倾巢而出,嘶吼与鸣叫震天动地,它们与巨龙硕大的身躯相撞,在海水中厮打翻滚, 鲜血登时染红了一片海域。   魔族的战船紧随而至,精灵万箭齐发,对方的船帆登时千疮百孔, 不少站在船头的魔族士兵中箭倒下,但很快,他们留下的空隙又被再一次填补上去。   空气中似乎飘来了似有若无的乐声, 隆纳迪翁还未来得及细听,忽见一群身中数箭的魔族士兵一个接一个跳下海去,不知死活地向精灵的船队游过来,海面上却没有留下多少血痕。   隆纳迪翁心头一动,立刻高喊:“全体士兵,远离那些中箭的魔族!留意不要被他们缠住!”   头一天晚上,伊斯维尔召集了精灵族内大小将领开了一次会议。   会议很短,大抵内容就是,族中最近出现了活死人异状,让将领们留意手下士兵的情况,并提防魔族派遣活死人军队进犯。   事实证明伊斯维尔的预料没错,魔族果真用上了活死人士兵。   精灵的船队四散开去,宽阔的海域之上,一枚枚沉重的、雕刻着咒语的木球从船上抛掷出去,在海面上掀起一阵又一阵爆炸。   一时间,海上满是活死人的残肢断臂,但耐不住对方数量众多,仍有少数士兵逃脱了爆炸,往精灵的战船游过去。   隆纳迪翁拔剑高喊:“注意守船,别让他们爬上来!”   活死人极其难对付,不怕火焰,不惧疼痛与死亡,若是不斩断四肢便会持续行动,并且对控制者唯命是从,若是在战场上,这样一支军队称得上所向披靡。   而随着时间的推进,隆纳迪翁发现,远处海域的魔兽不仅没有随着巨龙的攻势减少,反而有增多的趋势。   隆纳迪翁曾亲眼目睹过巨龙的作战,大多数魔兽对这个种族怀有天然的畏惧心理,光是嗅到它们的气味便会主动避开,更别提巨龙集体出动,按理来说,现在这时候魔兽数量应当锐减才是。   他心中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测。   那些魔兽,也是活死士兵。   事实正如隆纳迪翁推测的那样,自开战之后,巨龙们便察觉到了这批猎物的不同寻常。   活死魔兽比普通魔兽难缠得多,巨龙们得了首领吩咐,为了避免吸入魔兽的血液被同化,被迫收起了利齿这一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武器。   而尽管巨龙处于魔兽中的金字塔尖端,但面对这些被撕扯得只剩一个脑袋还能紧紧咬住不放的魔兽,他们竟也陷入了僵持。   “将军,那群活死人太难缠了!”一名士兵放下后背的空箭筒,长时间的拉弓令他手臂酸疼不已,“我们求助殿下吧!”   隆纳迪翁一剑斩下一名试图趁乱登船的魔族头颅,闻言他竖起眉毛,怒斥:“这才什么时候,你们就光想着求助殿下了!现在殿下正在操心伤员的事,我们这群臣子不想着为他分忧,还要平白为他增添负担吗?”   他凌厉的目光令那士兵为之一振,忙换上新的箭筒,再次投入了战斗。   精灵们虽训练有素,但面对那群越杀越多的活死人依然没有太多经验,稍不留神,便有几名魔族士兵趁乱爬上了精灵的战船,与士兵们厮打在一处。   隆纳迪翁发现那之中不仅仅是活死人,随即明白了魔族的意图,他们是想用活死人牵制住精灵,再用更为灵活的魔族战士入侵控制精灵的战船。   须臾间,精灵的战船便一片混乱,已经有数条战船在魔族士兵的偷袭下燃烧着沉入海中,隆纳迪翁杀红了眼,手中长剑舞出阵阵嗡鸣,所过之处血液横飞。   余光里,一名魔族士兵正举着火把鬼鬼祟祟地从后方绕了过来,隆纳迪翁目光一凌,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突然,一支飞箭破空而来,金属的尖端散发阵阵黑芒。   隆纳迪翁只来得及侧转身体避开要害,便被那箭矢扎穿了肩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又扶在船舷上堪堪稳住身形。   但魔族的士兵们没有给他喘气的机会,他们立刻一拥而上,试图取下这位精灵名将的人头。   那箭矢涂了毒,隆纳迪翁很快便觉半身麻痹,艰难地举剑迎击。   他没忘了自己的目标,抬手将剑猛掷出去,又夺过身边魔族的长刀,一刀斩断了一人的手臂。   数柄利剑长刀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只觉眼前发黑,紧咬牙关猛冲上去,一把控制住了那试图放火的魔族。   对方咒骂着挣扎,隆纳迪翁充耳不闻,顶着魔族的刀剑把人拖上船头,怒吼一声,带着那魔族一道跌入海中。   背后的呼喊被海水模糊,隆纳迪翁在水中睁开眼,他避开对方的反击,手中长刀贯穿了魔族的胸膛。   这一刀似乎用尽了隆纳迪翁所有力气,手脚逐渐麻痹,一串泡沫从他口中吐出,他尽力翻过身去,望向头顶那片泛着白光的海面。   若是葬身之地在雾兰的海,那也不算太糟。   隆纳迪翁半闭上双眼,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头顶游过,他本以为是海中的游鱼,但那身影越游越近,隆纳迪翁看见一双生着蹼的手向自己探过来。   人鱼?这片海域应当没有人鱼才对……   没等隆纳迪翁细思,那人鱼便抓住了他的双肩,为在海中遨游而生的鱼尾有力地拍击海水,须臾便游出了几十米。   在隆纳迪翁窒息的前一秒,他被抛入了一个充满空气的空间。   “您没事吧?”一道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可注意点儿,卡迈,这可是几千岁的老人家。”   “哼,你身子还没这老人家壮实呢。”还带着稚嫩的嗓音反驳。   隆纳迪翁只觉得头晕,两耳嗡鸣不止,他睁开双眼,却见一个逆光的身影站在他身前,笑问:“将军,您没事吧?”   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某人有了片刻重合,隆纳迪翁觉得极其熟悉,一时恍惚,唤道:“亚希伯恩……殿下?”   对方顿了顿,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这时候隆纳迪翁才看清对方的一头亚麻色头发以及那张陌生的面孔,他有些尴尬,本想道歉,但伤痕与毒素让他站立不稳,险些带着那人一起栽倒下去。   “带将军去治疗吧。”艾赫吩咐一旁的人。   随即便有一名身材粗壮的女人走上前,一把捞起隆纳迪翁,把他带进了船舱。   他们为他取出箭矢,包扎了伤口,又端了一碗药汤给他喝,隆纳迪翁将药汤喝干,渐渐地觉得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他能再次开口说话是几分钟后的事,这时候留在他身边的是一名扎羊角辫的女孩:“我能有幸知道诸位的来意吗?”   那女孩吓了一跳,飞快地四处张望,见屋里只有自己一人,硬着头皮开口:“那,那个,如果您愿意的话,等我们的首领与您谈好吗?”   话音未落,她便见隆纳迪翁挣扎着下了病床,忙上前扶住他:“等等,阁下,您现在还不能走动!”   “抱歉,我很愿意与你们的首领交谈,但精灵族不能没有将领,”隆纳迪翁轻轻拨开女孩的手,一瘸一拐地去取自己的盔甲,“先告辞了。”   女孩急得满头大汗,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一人推门而入。   “塞尼娅,怎么了?”艾赫问。   “将军想要回战场去呢,”见到他,塞尼娅·古穆斯像是见到了救兵,“您劝劝他吧!”   艾赫转向隆纳迪翁,笑得有些无奈。   出乎其余二人预料,艾赫耸了耸肩,伸手扶住了隆纳迪翁:“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吧。”   古穆斯愣了愣,忙跟了上去。   彼时蒂亚丝号已经浮出了海面,二人来到甲板之上,隆纳迪翁本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团混战的准备,没曾想这场激战已经到了尾声。   “这到底是……”隆纳迪翁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的精灵战船,士兵们正捆绑俘虏、搬运伤员,而不远处的魔兽群已经被打散,海面上漂着数不清的魔兽尸体,巨龙们在海面上来去,嫌弃地拨弄着这些被污染的食物。   “说来话长,”艾赫笑道,“我们是名为‘浪’的组织,简单来说,我们找到了对付活死人的办法,这次前来精灵族,也是为了这个。”   “浪”?隆纳迪翁来到雾兰之后,对外界的事有些了解,但并不算多,也未曾听过这个四海为家的组织。   “既然是远道而来的友人,精灵族万分欢迎,”隆纳迪翁对艾赫行了一礼,“若您想要面见陛下,隆纳迪翁愿意为您效劳。不知我是否有幸知道您的姓名?”   “叫我艾赫就好。”男子道。   对方的微笑再次给了隆纳迪翁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想开口询问,又觉失礼,犹豫再三,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的波澜。   他沉吟片刻,迟疑道:“恕我冒昧,我们见过吗,阁下?” 第211章   艾赫的目光抛向远方的海面, 彼时风平浪静,恰有一只海鸟飞过,收起双翅停在了精灵战船的桅杆上。   “不, ”他摇了摇头,“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隆纳迪翁搭乘蒂亚丝号的小船回到精灵的战船上时, 便发现船上似乎多了几个生面孔。   “啊, 将军!”正在收拾战场的水手见到他, 忙迎了上来,“女神庇佑,您没事真是万幸!”   “那几位是……”隆纳迪翁指了指那些生面孔, 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果然, 那水手道:“他们说是‘浪’的成员,王子殿下的朋友。”   是殿下这次出行结识的朋友吗?   “是他们帮了我们?”隆纳迪翁继续问。   经过水手的叙述,隆纳迪翁得知, 是“浪”的成员先绕至后方, 抓住了操纵活死人的魔族将领, 接着远方海域便出现了一个魔法阵,活死魔兽们在那之后安分下来,很快被巨龙们收拾干净。   “我们现在可以启程回去了,将军,”一名士兵前来报告, “伤员们已经安顿好了。”   隆纳迪翁回过神来,道:“让其他船先把伤员送回去,主舰先按兵不动, 我们要等一个朋友。”   就在精灵族的其他战船缓缓回航的时候,蒂亚丝号上的会议刚刚结束,此时正在进行一番激烈的推拉。   “你去这趟不亏, 默廷,精灵族热情好客,精灵王或许还会拿出珍藏的百年佳酿招待你,”艾赫试图劝说他的副手,“不过是坐一趟船的事。”   而默廷捂着胳膊靠在沙发上,龇牙咧嘴:“哎,不是我不想去,这不是方才被活死人抓伤了吗,哎哟哎哟,塞尼娅,你来看看我有没有异变?”   古穆斯闻言忙上前帮他检查,留意到艾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身子一僵,以极其蹩脚的演技缓缓倒了下去:“那个,我好像也有点头痛……”   艾赫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众人,他们纷纷回避他的目光,打着哈哈溜的溜病的病,七倒八歪地躺了一片,竟是没有一个正常人。   “……我去问问扎卡,”艾赫起身往门外走,刚推开门,一条腿就伸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抬眸望去,例行公事地询问,“你这是想代表蒂亚丝号前往雾兰吗,乔凡娜?”   高大的刺客倚在门边,闻言她轻笑一声,道:“你怎么不自己去,船长?”   “对啊,”角落的鱼缸里一直抱着朗津的脑袋默默当鸵鸟的人鱼卡迈出声附和,“我想回家还回不去呢,你怎么不回家呀?”   屋里倒了一片的船员们都偷偷调整姿势望过来,艾赫一眼看出他们的小动作,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顿了顿,道:“我不方便回去。”   “不是方不方便,是你想不想吧。”乔凡娜道。   “……你说话太直接了,乔凡娜。”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再直接点,”乔凡娜直言道,“在我们这艘船上,没人比你更有资格踏入精灵的领土。你也该回家了,首领。”   艾赫语塞,他的目光环视过周围,船员们对上他的目光,纷纷倒了回去,继续装死。   他无奈扶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离开太久了,”艾赫道,乔凡娜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怅然,“久到连精灵的新居都未曾踏足过。我甚至都不知道雾兰会不会欢迎我。”   “欢不欢迎,去了才知道。换句话说——我们可不想代替你被精灵赶出来,”默廷以一个称得上妖娆的姿势倒在沙发里毫不客气道,“哦,对了,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一瓶酒。”   “……你使唤得还真够顺手,”艾赫苦笑一下,道,“算了……我确实还没见过雾兰现在的模样。”   隆纳迪翁的战船在海上接应,其他人并没有跟随精灵的船队一起往雾兰去,蒂亚丝号停留在岛屿附近的海域,静候他们的首领归来。   隆纳迪翁还得去布置船队,艾赫知道他体内的毒没这么容易干净,也没让他送到王宫,在港口就下了船,同时叮嘱他早些去医师那儿看看。   隆纳迪翁过意不去,连连道歉,差了一名亲兵送他到王宫去。   从港口有一条通路直达王宫,艾赫许久没有骑马,险些忘了缰绳怎么握。所幸精灵驯养的马匹都温顺至极,很快艾赫便找回了感觉,能够欣赏沿途的风景。   “这里很美。”艾赫听着林间的鸟鸣与风声,自言自语道。   “是啊,这片树林可是花精灵们精心呵护的,只是最近战事频繁,已经有些日子疏于打理了。”那士兵笑道。   他没留意到艾赫的紧绷,因为这位“浪”的首领面上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直到他们走进王宫,大厅旁的楼梯上走下了一个身披华服的身影。   “殿下,‘浪’的首领来了。”那士兵行了一礼,接着退了出去。   精灵王获知了隆纳迪翁的消息,说是有一个名为“浪”的组织带来了解决活死人之乱的方法,他立刻下楼迎接,避免怠慢了客人。   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站在楼梯下方,精灵王垂眸望过去,笑道:“有失远迎,阁下,您……”   他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对方挺拔的身形,又滑过那张陌生的脸,面上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很快精灵王便把这抹情绪压了下去,他询问了对方的名字,把人迎上了楼。   “隆纳迪翁将军说您与王子是朋友,他现在不在王宫,我已经差人去寻他回来了,”精灵王将艾赫引进书房,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浪’这个组织我先前有所耳闻,诸位近几百年在海上扬名,一艘巨轮力能乘风破浪,他们的首领则来自一个神秘莫测的长寿种族。”   “我们名声不大好,”艾赫面色如常道,“望您不要见怪。”   精灵王请艾赫坐了,他留意到了对方的金属臂,目光闪了闪,似乎想起什么,视线再次落在了艾赫脸上。   艾赫留意到了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您怎么一直看我,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精灵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笑了笑,道:“是我失礼了,您的身姿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   “……哦?我竟有这等荣幸。也不知那是怎样一位人物。”   “您或许见过,”精灵王抬眸,直直望进艾赫的眼睛里,“他叫亚希伯恩。”   艾赫浑身一震,约莫数秒钟,他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心中说不出是慌张还是期待。   很快他狼狈地垂下头去,拳头握紧又松开,勉强扯起嘴角,笑道:“是吗?这个名字我倒是从未听过。”   艾赫希望精灵王就此收手,但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   “他有个习惯,”精灵王继续道,“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紧张的时候,他总是握紧拳头再松开,反复几次,我总是调侃他用拳头思考。他在我们上次分开的时候断了右臂。”   他站起身,越过书桌,来到了艾赫面前,微微俯下身去,肩头的金发落在了艾赫脸上。   “您见过他吗?”他问。   见艾赫没有反应,精灵王微微拧眉,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先前我们翘课去森林里摘山果,被拎到前代陛下面前的时候,你总是站在我前面。   “你为什么不敢认我,亚希伯恩?”   书房内陷入僵持。   艾赫发誓他和阿特亚里斯之间的气氛从未如此沉重过,他下意识地笑了笑以缓和僵硬的氛围和脸部肌肉,精灵王却不悦地拧起了眉。   “这不是一个微笑就能解决的事,”他宣布,“若是我认错了人,请接受我的道歉。但我自认识人的能力不算太糟。”   艾赫失笑,他咽了口唾沫,发现嗓子干得吓人。   半晌他终于能开口,拍了拍精灵王带着戒指的手,道:“别这么严肃嘛,阿特亚里斯。几百年不见,你倒是和吉尔薇拉愈发像了。”   这话无疑是对身份的直接表明,精灵王深吸一口气,将艾赫从椅子上一把拽起来,接着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混账,”他骂道,“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没人听见过精灵王说这样的话,或许就连王后也没有,而艾赫几乎也是第一次听见。   “被吉尔薇拉听见,你又要挨训了。”艾赫回抱住他,笑道。   这个久违的拥抱持续了半分钟,精灵王抬眼望向天花板,待眼底的湿润干涸才松开艾赫,绕到书桌之后重新坐了下来:“你总也得见见她们。维亚呢?他知道吗?”   “我让他帮我保密……别沉着脸了,之后再慢慢告诉你,行吗?我倒是很惊讶,我现在这副样子,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你是怎么发现的?”   精灵王轻哼一声,笑得有些得意:“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们都能认出你。”   伊斯维尔来的时候便看见了二人相谈甚欢的一幕,他脚步一顿,目光投向艾赫,对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你倒是帮他瞒着我,”精灵王叹了口气,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们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伊斯维尔一僵,转头望向艾赫,后者对他眨了眨眼,在精灵王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并没有把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关系捅出去。   伊斯维尔这才放心,他轻咳一声,道:“听陛下说,艾赫阁下……亚希伯恩殿下找到了对付活死人的办法?” 第212章   提到正事, 其余二人的神色严肃起来,艾赫喝了口水润喉,好用他那把沙哑的嗓子顺畅地把接下来的话一口气说下去。   “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制造出这些活死人的是魔法,确切地说, 是一种束缚灵魂的魔法。对于亡者, 它将灵魂禁锢与体内, 对于生者,它腐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为其所用。   “没有药物可以治愈这种状态, 唯有使用与其相适应的魔法。解除咒语需要魔药和法阵配合使用, 我在来的路上观察了目前雾兰和贝尔迪诺的战力状况,难度或许有些大。”   “你的意思是,不能单独解除咒语?”精灵王问。   “成本太高, ”艾赫回答, “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潜在的受害者, 总不能单独给每个人施加一遍解除咒语吧?目前对于雾兰和贝尔迪诺来说,最好的选择是绘制一个覆盖整座岛屿以及附近海域的法阵,如果你们不想在作战中突然发现手下或是同伴向你举刀的话。”   伊斯维尔接过艾赫递来的图纸,目光细细描摹其上法阵,若有所思。   这一法阵以精灵王宫为中心, 用法顿岛的数条河流连接,在周边海域上绘制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图形。   “或许,”他道, 提笔在法阵上又添了几个咒符,“将法阵改成长期作用的那类,若是今后魔族采取类似的措施, 我们也好防患于未然。”   艾赫偏过头去扫了一眼那新改的法阵,挑了挑眉,道:“说真的,你现在已经可以当阿特亚里斯的老师了。”   精灵王瞪了艾赫一眼,伊斯维尔轻咳一声,道:“您过誉了。”   “我们现在需要几支队伍——或是几个人在几处河流的发源地倒入特制的魔药,”艾赫转移了话题,“这之间的时间间隔不能拉得太长,若是河水中的药水浓度太低,法阵无法启动。很遗憾,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魔药有限?”伊斯维尔问。   艾赫颌首,道:“这魔药的配制方法并不难,难的是获取它的原材料,我花了一番功夫才从各处收集到,若是这次失败,或许我们就得寻找别的办法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另寻他法几乎意味着失败,三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峻,垂眸打量着手中的地图。   “雾兰现在能够调动的船有多少?魔法阵的外部需要间隔百米设一艘船,拉起充作魔墨的魔法丝维持法阵运行。”艾赫问。   伊斯维尔意识到为何艾赫会认为这次行动难度很大,雾兰和贝尔迪诺的战船加起来或许堪堪能够到需要的数量,但他们还得保证魔族不会中途破坏他们的计划。   “我们的船不够。”精灵王叹道。   在岸上操作却也行不通,活死人生于被魔药污染的河流,这一法阵最重要的就是水,他们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精灵王不记得自己这个时候喊了哪个臣子过来,疑心是局势又有变动,他定了定神,扬声道:“请进。”   一人推门而入,伊斯维尔立刻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尤卢撒?你回来了!”   来人正是尤卢撒,他按下给伊斯维尔一个拥抱的冲动,道:“抱歉无意中听了几位的谈话,不过,或许隐峰援军的加入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确实如此,尤卢撒本就是受伊斯维尔所托去为隐峰援军解围,他的回归基本上就代表着隐峰援军的抵达。   “他们现在正在往河口的方向过来,”尤卢撒用指尖拨了拨哥莱瓦头顶翘起的羽毛,道,“以拉莫塔尼子爵为首,‘旅者’的首领也来了。”   “你说伦塔小姐?”伊斯维尔问。   见尤卢撒点头,精灵王沉吟片刻,道:“我之后会亲自接待二位。维亚,你先把任务布置下去。”   “我明白了。我去联络贝尔迪诺的陛下,”伊斯维尔道,“有两条河流发源于贝尔迪诺境内的高山,精灵不方便进入。”   他说着便往门外走,手刚扶上门把,伊斯维尔忽觉眼前一阵眩晕,若非身边的尤卢撒及时扶住他,恐怕得一头撞上地板。   “维亚?”精灵王一惊,立刻站起身来到伊斯维尔身边,“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艾赫也投来担忧的目光,伊斯维尔扶着前额甩了甩头,道:“我没关系,让您担心了。”   他的模样着实不像没关系的样子,精灵王意识到他们的王子确实已经不眠不休奔波了数日,即便身体再怎样强悍,也终究是凡人之躯。   “你先去休息吧,”精灵王叹道,“法阵的事我会另行安排。不必担心,行动不会这么快开始,你若是想参加,休息之后再加入也不迟。”   “可……”伊斯维尔本想争辩,掌心倏地一暖,他回过头去,见是尤卢撒摇了摇头。   “休息会儿吧,”他听见自己的心上人说,“我带你回去。”   这句话像是什么咒语,伊斯维尔突然感觉疲惫淹没了他,他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同意了。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精灵王的目光落在二人暗自交握的手上,似乎察觉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艾赫。   曾经的王子耸了耸肩,一副不打算多言的样子:“我也该走了,祝你好运,陛下。”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脚尖一转便准备开溜,而精灵王后退一步,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是吗?我想你可跑不掉。”   话音刚落,王后匆匆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走廊尽头,另一个身披斗篷的少女跟在她身后,赫然是奥伦妲。   艾赫一僵,正欲换个方向逃走,便被眼尖的王后一眼瞧见。   “亚希伯恩殿下!”她几乎没怎么迟疑就喊出了这个名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陛下差人告诉我您回来了……您躲什么?”   王后提着裙摆追着艾赫走远了,奥伦妲似乎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怔愣地看着二人远去,迟疑道:“陛下,这是……我刚刚听王后陛下唤那位阁下亚希伯恩殿下?”   精灵王也没想到她会来,他将奥伦妲迎进屋,写了一封信让信鸽送出去,道:“说来话长,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以后我慢慢告诉你。怎么了,我记得寻常这时候你应该还在练武。”   “这不是寻常的时候,”奥伦妲抿唇,不肯照精灵王的意思坐下,“我向您请求出征,陛下。”   “……为什么?”   奥伦妲重复:“这不是寻常的时候。将军负伤,这是我方才与王后陛下一起去探望伤员的时候知道的。医师告诉我,他中了猛毒,若是不静养,随时可能发作。我不敢说要代替将军的位置,但请让我为雾兰出一份力。”   精灵王怔愣片刻,他站起身,来到奥伦妲面前,为她理了理肩头的披风。   “这是王后和长老给你缝的?”他问。   见奥伦妲点头,精灵王笑了笑,道:“很适合你。”   他来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奥伦妲跟了上来,执拗地想要他的回答。   “不必着急,奥伦妲,”精灵王道,“我要交给你一项不能失败的任务。”   *   伊斯维尔总觉得恩多拉或许在自己身边有什么眼线,否则她不会总在自己回去的时候恰好从走廊拐角冲出来,询问他需要什么。   “谢天谢地,您终于肯休息了!”恩多拉几乎热泪盈眶,这让她的整个精灵连带着衣物都看上去波光粼粼,“我强烈建议您泡个澡,这样才能睡得更舒服!”   伊斯维尔拿她没办法,只好应了下来。   女仆欢天喜地地走了,两人进了屋,尤卢撒还没来得及笑话伊斯维尔,便被一把抱住了。   “能量不够了。”伊斯维尔在尤卢撒肩头蹭了蹭,小声道。   休息对伊斯维尔是件难事,尽管精灵王发话,他还是强撑着把事情交代给了副手特雷梅尔,又联系了琪丽玛,若非尤卢撒在一旁盯着,他怕不是要直接把休息的事给忘了。   这时候他面上才显出疲态,尤卢撒亲了亲精灵的尖耳朵,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放到椅子上坐下。   见尤卢撒撩起他的裤腿,伊斯维尔有些困惑:“怎么了?”   “帮你捏腿,”尤卢撒说着,握住伊斯维尔的小腿轻轻按了按,“可以放松。这力度可以吗?”   伊斯维尔抿唇看着他,沉默地把人一把捞起来搂进怀里。   “你坐了这么多天船也累了,”伊斯维尔把脸埋进尤卢撒怀里,轻声道,“让我抱会儿就好了。”   感受到怀里的脑袋完全靠了下来,尤卢撒忙环住伊斯维尔,两人一道倒了下去。   精灵的呼吸逐渐平缓,尤卢撒有些无奈,调整一下姿势好让伊斯维尔靠得更舒服,搂着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响起了敲门声。   “殿下?”恩多拉在门外试探地唤,“热水准备好了,您是想现在洗吗?”   尤卢撒这才想起来先前和恩多拉说的话,他推了推伊斯维尔的肩,精灵却双眼紧闭,抱着他的腰睡得正香。   他轻轻把伊斯维尔拨开,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还没来得及说话,恩多拉就兴冲冲地道:“啊,万汀阁下!我已经准备好了香氛和药浴,泡上几分钟保管神清气爽!咦,殿下呢?”   尤卢撒一噎,实在没法说伊斯维尔睡着了,迟疑片刻还是道:“待会儿我带他过去。”   恩多拉哼着小曲走了,尤卢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软椅上的伊斯维尔,陷入了沉思。   他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第213章   尤卢撒在软椅边半跪下来, 伊斯维尔一无所觉地睡着,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尤卢撒实在不忍心叫醒他。   想了半天, 尤卢撒还是把人打横抱起,往浴室的方向去。   王宫的浴室设在后山, 清澈的泉水从山岩之间奔涌而出, 注入浴泉之中, 又被四壁的魔法石加热到适宜的温度,周围树木枝叶掩映,随风而动。   只是由于王族平日里行程拥挤, 这浴池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闲置的状态, 今天难得有了用武之地,恩多拉把浴池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各类安神的药材和花瓣在水中散出浅粉色, 到处弥漫着芬芳的水汽。   尤卢撒把伊斯维尔抱进浴池的时候精灵还没醒, 他实在没办法, 只好把人抱在怀里褪了外衣,又小心翼翼地抱到浴池边的台阶上。   担心他泡着泡着滑下去,尤卢撒把蓝宝石吊坠收进口袋,褪去上衣,靠在岸边扶住了他。   真不让人省心。尤卢撒戳了戳伊斯维尔的脸, 手指轻轻地梳理他的头发。   之前好像也有那么一次,是伊斯维尔帮他……   尤卢撒拍了拍自己涨红的脸,庆幸这地方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其他人。   精灵的药浴不能泡太久, 尤卢撒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把伊斯维尔的金发拨到两边,俯身想把他抱起来。   就在这时, 尤卢撒不知踩到了什么地方,倏然脚下一滑,险些带着伊斯维尔一起跌进浴池里。   他忙稳住身形,急急地去看伊斯维尔有没有醒。   那双湿润的蓝眼睛让他呼吸一滞。   伊斯维尔还处于梦境的边缘,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等尤卢撒反应,伊斯维尔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拽下了水。   尤卢撒猝手不及地被呛了一鼻子水,正捂着脸咳着,腰间便是一紧,伊斯维尔大概是真的累了,转眼又抱着他的腰睡了过去。   “喂,伊斯维尔,别在这里睡!”尤卢撒满脸通红,不知是咳的还是羞的。   而伊斯维尔没有听见半个字,光是舒舒服服地靠在心上人肩头,呼吸逐渐平缓。   这个笨蛋。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强忍住给伊斯维尔一个爆栗的冲动。   一朵粉嫩的花随着波浪漂了过来,附在了伊斯维尔漂浮的金发上。   漆黑尾尖穿过发丝,将那朵花卷了起来。尤卢撒注视着那朵花思索片刻,长尾一撇,把花插到了伊斯维尔耳边。   他心情突然就好了些,用尾尖撩开伊斯维尔缠在他身上的金发,又小心翼翼避开精灵的胳膊,浑身湿透地抱着伊斯维尔走出了浴池。   “你又欠我一遭。”他哼哼。   *   空旷的小路上响起一阵咕噜声,梅里西回头,看见身后的骑士尴尬地笑了笑。   “这才半夜,距天亮还有一会儿,”梅里西叹道,“也是,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肉类,也该饿了。”   现在战事吃紧,尽管贝尔迪诺和雾兰对隐峰的军队多次补给,但现在贝尔迪诺的海岸边被禁止捕鱼,活死人事件多多少少影响到了家畜,肉类又很少在精灵的菜谱上出现,隐峰的士兵们也只得跟着吃素,几天下来,几乎忘了肉是什么滋味。   “听说贝尔迪诺的国王陛下把王宫里的什么珠宝挂画古董都拿出来卖了,拿钱给难民们建临时住处,”另一名士兵小声道,“真让人难以想象。”   隐峰并非没有过这样困难的时候,但距离现在毕竟太远了。   梅里西知道,若是法顿岛在这次战役中败给魔族,隐峰很快也将面临这样的局面。   已经有魔族的军队陆陆续续开始攻打隐峰沿海了,所幸皇帝早有准备,才不至于被冲破防线,可若是让魔族占领了法顿岛作为跳板,那就说不准了。   “打起精神,”梅里西扬声道,“等战争结束,你们想吃多少都成。”   身后的骑士齐声应了,巡逻的小队继续前进。   这片区域靠近海边,原本渔民的房屋都被征来当了仓库,巡逻队没什么好警戒的,转了几圈之后便准备回程。   就在这时,梅里西突然发现前方的街角闪过一个黑影,当下目光一凌,喝道:“前面是谁?站住!”   他快步上前,提灯一看,却见是一只流浪狗躲在角落,看见他来,夹起尾巴叫了一声,贴着墙根跑了。   “狗?”梅里西拧眉,保险起见,还是让下属在附近散开查看情况。   这片区域是存放魔法丝的位置,骑士们仔细翻了一遍,没发现异状,梅里西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加强警戒,”他说,“成败在此一举。”   *   深夜,法顿岛的外海风平浪静。   水龙们悬浮于海中休眠,在这片海洋中,他们通常用不着太多警戒,光是让一两条龙在附近随便转转以作巡逻,其余龙则该怎么睡怎么睡。   卡拉睁着一只眼睛,让自己随海浪漂浮。   想到明天的计划,她就紧张得睡不着觉,万迪已经几天没有理会她了,光是埋在厚厚的土壤里,让大地淹没她的身躯和咆哮。   他们会成功的。到那时候,她们两个就可以像原来那样一起玩了。   卡拉眨了眨眼睛,把脑袋探出海面,她看见了不远处缓缓驶来的几艘魔族战船。   “哎,魔族来了。要不要去告诉精灵们?”她用尾巴拍了拍那条充作哨兵的半睡不睡的巨龙,提醒。   对方打了个激灵,往她尾巴指的方向望过去,懒洋洋道:“就那么几艘船,我们自己解决掉好了。”   说着,巨龙便在海水中翻了个身,往魔族战船的方向缓缓靠近过去。   这片区域只有包括卡拉在内的三条水龙,见状他们四散开去,往魔族战船的方向三面包抄。   这时候卡拉才发现,那些战船上有一些先前没见过的木架子,卡拉从上面嗅到了铁味和矮人的味道。   彼时她离那战船已经相当近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巨型木架轰然作响,锐利的巨爪倏然飞出,快得几乎看不见影子。   当卡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那些木架束缚了脚爪,金属长棍勒住她的口腔,尖锐的木刺扎入皮肤,痛得她发出低吼,不住翻滚挣扎。   但无论她怎样挣扎扭动,那些金属链条都纹丝不动,甚至越缠越紧。   卡拉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同伴想要求救,却见另外两头巨龙被同样的古怪装置缠住,魔族的战船正把他们往外海拖。   巨龙的血液在海中弥散开去,周遭生灵纷纷避退,恐惧着这些再也无力反抗的灵魂。   卡拉不知道自己被拖行了多久,嘴巴和爪子疼得厉害,让她想哭。   她听见头顶的魔族用她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叫嚷着什么,还有人用长剑和桨戳她的皮肤,卡拉试着用尾巴去够被另一条船拖着的同伴,但那条巨龙已经陷入了昏迷,卡拉看见他的脖颈上的铁索越收越紧。   这时候卡拉终于感觉害怕,巨龙们来到这里,大多数是因为龙岛的生活太无趣,他们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没龙告诉他们会因此搭上性命。   他们会不会死?   卡拉突然慌了,她紧紧蜷缩起身体,粗壮的龙尾猛地一甩。   船身剧烈摇晃,甲板上的魔族险些跌倒,怒骂:“该死的龙,别晃了!”   一人随即用尖锐的铁钩猛地刺入海中,尖端陷入巨龙皮肉一阵搅动,不多时便剜下一块肉来。   鲜血在海中散开,巨龙发出痛呼,挣扎的幅度却没因此减弱半分,她拼命挣扎,脖颈和四肢的锁链嘎吱作响,听得船上的魔族一阵惊慌。   “它不会挣脱吧?”一人紧张道。   “放心好了,这补龙索是从矮人那儿运来的,坏不了。”手持铁钩的那魔族故作镇定道,再次抠挖蓝龙的皮肉,试图用剧痛让龙安静下来。   巨龙的吼叫越来越响,掀起的巨浪浇了船员们一头一脸,没过多久,甲板上的魔族便浑身湿透,剧烈的摇晃让他们不得不紧紧抓住船舷以及别的设施固定自己,以免被甩下船去。   而就在愈发剧烈的嘎吱声中,有人惊恐地发现,固定于甲板上的补龙索末端出现了裂缝。   “该死,补龙索裂了!杀了它!”一人喊道。   “可死龙就只剩一片鳞了!”   “蠢货,总比让它毁了整支船队来得好!”那人说着便抄起刀剑,跌跌撞撞地来到船舷边就要纵身跳下。   就在这时,蓝龙粗壮的尾巴猛击海面,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补龙索的铁钩与滑轮四分五裂,巨龙一个猛子扎入海中,将咒骂甩在脑后。   卡拉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又游到了哪里,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只有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到那些魔族再也没法抓住她的地方。   直到她精疲力竭地停下来,魔族的船队早已不见踪影。   卡拉小心地把脑袋探出海面,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身上的伤口痛到麻木,粗长的锁链依然缠在她身上,令她行动困难,卡拉拼命挣扎,却绝望地发现那锁链越缠越紧,唯一换得的只有加剧消耗的体力。   巨龙如一坨烂肉随水飘荡,无数海兽从她身边游过,恐惧,却又跃跃欲试地想尝尝巨龙的血是什么味道。   意识模糊间,卡拉觉得自己撞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有什么东西挑开了她身上的锁链,她茫然抬头,只觉眼前一片金光闪烁。   她本以为是太阳,但那太阳又太冰冷,只有些微的暖意包裹了她的全身,让她的伤口缓缓愈合。 第214章   渐渐地卡拉听见了人声, 她艰难睁眼,一片纯白让她吓了一跳。   纯白的帆,纯白的船, 以及纯白的人,一时间让卡拉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被那些魔族打伤了, 以至于失去了辨别色彩的能力。   船舷边的男人鼻尖有一颗痣, 见卡拉醒, 他张口问了一句什么,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大概也察觉到双方语言不通,那男人短暂离开了一分钟, 回来时拿着一个圆滚滚的小玩意, 只见他把那东西往耳朵里一塞,张口便是流利的龙族语。   “我们来自光明教会,”他道, “你的伤很严重, 或许需要配合内外药物才行。”   卡拉警惕地抬头, 下意识退了十几米,船舷上少说有十几人,目光都随之移了过来。   “教会来这里干嘛?”卡拉问,她还记得水龙首领在和他们讲人类的故事的时候,提到过教会这个组织, 说是他们聚集在遥远的隐峰大陆,这里距隐峰可不近。   那白色的人类顿了顿,大概是觉得对一条龙没什么好瞒的, 直接道:“我们是来提供支援的,有一位大人所在的国家遭遇了围攻,虽然不清楚他需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卡拉的耳朵动了动, 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她把硕大的脑袋探出水面,问:“你们是要去法顿岛吗?”   白色的人类一愣,忙道:“你知道那边的事?”   卡拉没有立刻回答,她担心是魔族的援军:“你们要去帮谁?”   “教会的神之子,”白色的人类回答,“他是个精灵。”   神之子?卡拉没听过这名号,她在自己认识的精灵中搜寻了一圈,觉得只有一个人配得上。   “哎,是伊斯维尔的朋友吗?”卡拉好奇地甩甩尾巴,不由得靠得近了些。   白色的人类吓了一跳,忙摆摆手,道:“朋友?不不不,我们又怎么敢和神之子大人互称朋友!我们不过是自作主张过来援助的,若是神之子大人不需要,我们离开便是。”   其他的白色人类纷纷附和,蓝龙扒在船边,觉得这帮人应该可信。   伊斯维尔很温柔,长得亮晶晶的,很讨巨龙喜欢,魔法也很厉害,上次为她治疗的时候她几乎没觉得疼,卡拉觉得他是最好的精灵。   喜欢伊斯维尔的一定是好龙!   她确信地点头,当教会的骑士们试探地喂给她疗伤的药时,她也没有抗拒,张大嘴巴统统吞了下去。   得知精灵族被魔族入侵,教廷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不仅是因为神之子受到威胁,还因为,他们派去魔族王都的使者命丧波丹,至今连尸体都没有运回来。   教会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尽管对魔族多有忌惮,但他们毕竟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教会,魔族此举简直是把教会的面子丢到脚下踩,若教会不做出表示来,那无异于彻底向魔族低头臣服。   埃尔利希这次是奉代理教皇之命率领教会骑士前往雾兰,由于自告奋勇的人太多,这支队伍花了一段时间才挑选出来,其中有小半是实力不俗的魔法师,其余都是教会中的精英骑士。   “我们现在没办法完全治愈你的伤,”埃尔利希道,“或许得等回去之后再治疗。”   卡拉舔了舔自己的前肢,满不在乎道:“没关系,伊斯维尔会帮我的!他特别厉害!”   埃尔利希赞成她的说法,转而问:“你伤得很重,是发生了什么?”   巨龙堪称海洋霸主,能将巨龙伤成这样,魔族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提到这个,卡拉打了个哆嗦。   “木架子,”她小声道,“魔族用木架子打我们……啊,对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都被他们抓走了!”   卡拉急得团团转,掀起的海浪让船摇晃不止。   埃尔利希扶住船舷勉强站稳,安抚道:“别担心,我们会把你的朋友救出来的。”   “真的吗?”卡拉眼泪汪汪地凑上来,分明是一头比他们的船还要大的巨兽,却硬生生让埃尔利希看出了几分可怜。   “真的,”埃尔利希点头保证,“我对光明神起誓。”   船身终于不晃了,骑士们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是补龙索。”一人在身后道。   埃尔利希回头,随即让出位置,躬身行了一礼:“雅努什神甫。”   神甫走上前,从船上俯视这头伤痕累累的庞然大物,断言道:“是补龙索。这种捕猎工具最初由矮人创造,不少赏金猎人用它捕猎巨龙。结构简单,但对付巨龙有奇效。”   魔族大约是看上了巨龙的价值,想借此获利。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神甫忧心忡忡道,“若是去得晚了,神之子大人怕是有危险。”   提到伊斯维尔,船上的骑士和魔法师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当下走的走跑的跑,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待卡拉的伤势稍微好转,船只再度启航,全速往法顿岛的方向行驶。   *   伊斯维尔没有睡上几个小时,凌晨时分他便醒了过来,并从精灵王口中得知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了。   他醒来时尤卢撒不在身边,距精灵王所说,他已经踏上了前往暗夜之森的路,流经雾兰的河流有三条发源于暗夜之森的高山,显然让尤卢撒前往更妥当些。   伊斯维尔对这个回答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什么更重要,很快收拾好自己,登上了前往岛屿之外的巡逻船,他得保证在法阵构建的时候不会被魔族中途打扰。   “这边由我们巡视就好,您先去休息吧。”副手特雷梅尔劝道。   伊斯维尔倚在船舷上,闻言他笑了笑,道:“怎么所有人都在劝我休息?放心好了,我是休息过再来的。”   在那些士兵眼里,王子殿下借着那只会变大变小的奇妙的白鸟来去如风,前一分钟还在王宫,现在就来了海上,或许下一秒还会因为贝尔迪诺的求援赶到北边海岸去。   伊斯维尔注视着精灵们将一束束半透明的魔法丝投入水中,这是由数种魔植的汁液蒸煮提取而成,在精灵族,这些魔法丝通常作储存魔力之用,像水精灵不能长时间缺水,便会将富含水元素魔力的魔法丝织入衣料中。   他翻出羊皮纸,琪丽玛潦草的字迹浮现其上:“已经准备就绪。”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怀表上的时间,距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就在这时,远方的海域响起嘹亮的号角声,伊斯维尔抬眸望去,一眼瞧见了船尾双头火鸟的旗帜。   “殿下,是普里迪!”负责瞭望的精灵高喊。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摸了摸停在肩头的哥莱瓦。   “作战准备,”他道,“务必在法阵就绪之前拦住魔族的战船!”   另一边,奥伦妲领了精灵王的命令,前往位于精灵聚居地的另一处河流源头。   大部分士兵都被派往周边海域确保法阵的完整性,因而奥伦妲只身一人策马深入森林,一直往河流的上游过去。   这不算一项太难的任务,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精灵王才把这项职责交给她,但奥伦妲没有丝毫懈怠,快马加鞭地一路过去,生怕自己到得太晚赶不上法阵启动的时间。   这处河流的源头在精灵聚居地之外,盖敏森林与暗夜之森的交界处,周围少有人烟,身边的河流干道由和缓渐趋湍急,奥伦妲知道源头近在眼前。   她握紧了腰间的药瓶,倏然勒马,警惕地望向四周。   有人在盯着她?   奥伦妲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森林一片安详,只有些微的风声和远处魔兽走动的声响,不见一个人影。   或许是路过的魔兽。   奥伦妲想,却不知怎的仍没有安下心。   然而时间不容耽搁,她在原地停留片刻,双腿一夹马腹,驱使坐骑继续前进。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子弹悄无声息地穿过林间,轨迹笔直击向奥伦妲后脑。   或许是诺德女神眷顾,少女恰好勒紧缰绳指挥马匹越过河边的巨石,子弹擦过坐骑的后腿,没伤到筋骨,却让马匹受了惊,长吁一声人立而起。   奥伦妲措手不及,从马背上被掀翻出去。   她错愕不已,立刻在空中调整好身形,不忘用一手护住腰间药瓶,落地之后迅速拔出腰间长剑,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没人回答,周遭静得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一只松鼠从树梢掠过,似乎在嘲笑她的狼狈。   她想不出来的会是什么人,雾兰和贝尔迪诺在海岸线各处都有重兵把守,对方又是如何登陆的?   奥伦妲面色沉沉,她举着刀后退数步,吹了声口哨将马匹唤回来。   马儿被训练得很好,即便受了伤也还是乖巧地等候在原地,听见主人的口哨声立刻小跑过来,亲昵地蹭奥伦妲的手。   又是一枚子弹凌空飞来,奥伦妲早有准备,当下反身举剑格挡,子弹被剑身弹飞出去,倏然嵌入近旁的树干,冒出阵阵白烟。   鲜血顺着白净的小臂滑下,奥伦妲抬眸一瞥,是那子弹冲力过强,震裂了她的虎口。   她顾不上疗伤,在下一枚子弹抵达的间隙,奥伦妲飞快解下腰间药瓶塞入马匹口中,不住抚摸它的脖颈:“玛丽,乖女孩,往上游去,快去!”   尖锐的口哨声从她嘴角迸出,马匹拔腿便跑,在它身后,树木的枝干纠缠成网,死死挡住了前往上游的去路。   林间传来戏谑的笑声,奥伦妲神经高度紧绷,警惕地环视周围。   “你的剑拿不太稳啊,小姑娘,”那个声音说,“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用刀剑?”   迎面袭来的杀气让奥伦妲出了一声冷汗,她双腿分立,无声握紧了手中的剑。 第215章   她本以为对方会直攻过来, 但她屏息倾听了半晌,对方都再无动静。   奥伦妲下意识迈出一步,两步, 没有剑,也没有子弹。   她意识到什么, 闪身跃进了林间。   在坐骑离开之后, 她已经用藤蔓将这一带的去路全部封住, 但就在百米之外,奥伦妲却发现那道树墙不知何时被开出了一个一人高的宽洞,切面整齐而连续, 她一时竟然没有发觉。   教她用刀剑, 是指这个吗?   奥伦妲面色沉凝,望向了那条通往上游的道路。   那厢的马儿依奥伦妲的指示向上游飞奔,精灵颇善驯马之术, 培养的坐骑也极有灵性, 它口中轻轻衔住药瓶, 一刻不停地奔驰。   河流源头的泉水近在眼前,马匹渐渐放慢步伐,甩甩尾巴停了下来。   它往河的下游望过去,圆溜溜的眼睛期待着主人的到来。   突然,银光一闪而过, 马儿的脖颈间浮现出几道极细的血线,它甩了甩头,鲜血从脖颈间溢出。   药瓶从它口中飞出, 被一只深色皮肤的手接住。   “就是这东西?”贾登奇道,他捏住药瓶里里外外地瞧,没觉得这药有什么特别之处, “算了,带回去吧。”   男人的身影一闪便消失了,留下那具依然温热的尸身躺在溪边,等候主人的到来。   五分钟后,奥伦妲赶到了。   她一眼便看见了岸边惨死的坐骑,瞳孔一缩,三步并作两步两步上前,跪倒在它身边,嘴唇微微发颤。   “玛丽?”奥伦妲轻抚马儿的脖颈,感受到指尖的温度逐渐散去,“玛丽……对不起,对不起……”   她将马儿沉重的头颅揽入怀中,忽然,头顶响起一声尖鸣,奥伦妲抬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看见了天空中倏然亮起的彩光。   少女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两手掰开马匹紧闭的嘴,探入口中在牙关摸索。   很快奥伦妲便摸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水包,她跌跌撞撞地来到水边,整条胳膊浸入水中,两指捏碎了水包。   浅褐色随即在水中弥散开,被泠泠泉水裹挟着流向远方。   这是他们以防万一的准备。那只小瓶中装着的是最普通的泉水,真正生效的药水藏在玛丽口中。   奥伦妲注视着河流潺潺,缓缓跪倒在地。   “诺德女神庇佑,请务必成功……”   彼时法顿岛海域已然陷入一片混战,普里迪家的船队本就是携带任务而来,看见一枚魔法炮从远处森林上空飞出去,又在空中倏然炸开,知道他们时间不多,发了疯地开始猛攻,前线队伍险些抵挡不住。   伊斯维尔在魔族的战船间穿梭,尽管有巨龙和巨人助阵,但对方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船又一船的补龙索,活死人和魔兽齐出,魔族军队中也不乏高手,局势依然不容乐观。   精灵王子的项上人头显然是魔族士兵们平步青云的最好垫脚石,伊斯维尔甫一出现便成了众矢之的,他倒也不慌不忙,挡下追兵接连不断的攻势,有意将他们往远离岸边的方向引。   伊斯维尔竖起屏障挡下迎面劈来的巨斧,忽见远方海域浮起一片金光,他回头望去,只见那些在海水中沉浮的魔法丝接连亮起,法阵以内的海域散发出阳光般耀眼的金芒。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光芒却倏然黯淡下去,让伊斯维尔不由得拧眉。   “看来你们这该死的计划失败了,小王子。”对手的魔族狞笑一声,挥起巨斧猛地向伊斯维尔劈过去。   伊斯维尔单手架住对方的手腕猛地一扼,在对方吃痛松劲时顺势夺过巨斧扔向一旁,围拢上前的魔族纷纷避让,凭空开出一条窄路来。   他没有久留,借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船舷边,纵身向外一翻,整个人坠入海中。   士兵们一拥而上,只见一头魔兽从海中浮起,将伊斯维尔稳稳接在了后背,看着眼熟,正是先前贝尔迪诺一战时被伊斯维尔收于麾下的那头角龟。   密密麻麻的箭矢随即射出,却无一例外被角龟竖起的坚硬甲壳抵挡在外,连一个箭头都没挨着伊斯维尔。   水中尽是魔兽与巨龙,魔族们一时又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人一龙扬长而去。   离开了魔族的包围圈,伊斯维尔的担忧却没有少半分。   王宫已经启动了法阵,但金芒为什么消失了?难不成是河流源头附近出了差错?   角龟飞快掠过海面,伊斯维尔忽听有谁在呼唤,回头望去,却见是不远处两艘精灵的战船,原本连接的魔法丝却断成了数截。   伊斯维尔拍了拍角龟让它折返回去,纵身跃上了一艘战船。   “怎么回事?”伊斯维尔拧眉道,“魔法丝断了?”   那精灵正急得焦头烂额,闻言语速飞快道:“大概是有人在魔法丝上划了很细的缺口,我们检查的时候没发现,现在一通魔力,魔法丝承受不住就直接断裂了。”   此时此刻,伊斯维尔来不及探究到底是谁暗中做了手脚,立刻组织精灵们取出备用的魔法丝填补法阵。   但天不尽人意,这些魔法丝皆是断的断裂的裂,有的还没来得及投入水中,便径自碎成了粉末。   “殿下,这……”精灵们急得满头是汗,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法阵却依然没有启动的迹象。   伊斯维尔也不轻松,他扫了一眼海面上沉浮的魔法丝,远处的双方军队仍在激战。   他深吸一口气,竟是纵身跳入海中。   精灵们尚未反应过来,一丛丛冰山便破海而出,透明的冰面之下,一簇簇魔法丝相互粘连,阻滞的魔力开始流动。   “我去别处看看。”伊斯维尔将湿漉漉的金发撩到脑后,抛下一句便乘着角龟飞快离开。   所幸断裂的魔法丝并不算太多,伊斯维尔奔走过大片海域,用这种方式将魔法丝修补了大半,而法阵之内的海水也肉眼可见地重新散发出金色光晕。   局势的变化引起了魔族的注意,精灵们提起高度警惕迎敌,但出乎他们意料,魔族的攻势竟是有所退却。   伊斯维尔升起最后一座小型冰山,忽觉一阵恶意从背后传来,立刻闪身滚入海中,一旁待命的角龟下一秒稳稳接住了他。   伊斯维尔回头看去,却见他方才站立的冰层上凭空出现了数个深坑,电流在其间滋滋作响。   “努亚戈老师对你的天赋称赞有加,”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来人一袭法师袍,衣角绣着斯瑞舍家族的怒蛇纹章,赫然是斯瑞舍的魔法师,“我对你非常好奇,精灵王子。”   伊斯维尔站直身体,十几头魔兽向他围拢过来,操纵者身穿的法师袍如出一辙,约莫是趁着精灵们被魔族的战士拖住脚步,秘密从水下过来的。   “居然能让十几名魔法师一起来对付我,我深感荣幸。”伊斯维尔笑了笑,下手却不似面上表现出的那样温和,须臾间,薄薄的冰层便蔓延至众魔法师脚下,以肉眼难及的速度攀上他们的双腿。   几人反应不及,连带着身下魔兽一起被封住了行动,剩下一些反应快的,当即运用魔法破冰,霎时间,各色魔力与碎冰齐飞,海上一片白雾。   待阻碍视野的白雾散去,魔法师们却也没有解救同伴的打算,见伊斯维尔驱使着角龟迅速远离,立刻命令魔兽紧追上去。   伊斯维尔边往远离法阵的方向躲避着魔法师的追捕,边留意着法阵的动向,目前看来问题已经解决,但他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倏然,角龟的速度慢了下来,一个急刹险些把伊斯维尔掀翻。   剧烈的颤抖从脚下传来,伊斯维尔没发现周围有什么东西,蹲下身摸了摸角龟的脑袋:“怎么了,有哪受伤了?”   倏然,周身传来惊恐的呼喊,伊斯维尔只觉一阵闷热,回头望时,却被刺目的火红刺激得眯起了眼睛。   那是……   伊斯维尔望向远处的天边,只见一只通体赤红的鸟型魔兽悬停半空,翎羽飘扬犹如烈焰,金红色的尾羽洒下无数火星,光是遥遥注视,便觉有热浪迎面扑来。   它仰天尖啸,吐出的火焰甚至能让巨龙短暂退却,火焰掠过海面,不仅没有熄灭的趋势,反倒越烧越旺。   这显然是只足够高等的魔兽,约莫出自努亚戈之手,伊斯维尔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让角龟吓得发抖的就是它吗?   伊斯维尔将思虑放到一边,正欲专注对付那只空中的火鸟,就在这时,海面荡起狂浪,一头巨龙从几米之外破海而出,尖锐的獠牙在阳光下闪光。   伊斯维尔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便被那巨龙一口咬在肩头,瞬间拖入海中。   “殿下!”最近的战船上,目睹这一切的精灵失声叫道,正欲跟着跳下海去解救伊斯维尔,却被同伴拦了下来。   “你看,”那精灵冷汗淋漓地指向天空,“那只鸟……”   一时间,海上所有人的注意都被那团鲜艳的赤红吸引过去,只见那火鸟在半空飞舞,胸腔之中浮现一枚熊熊燃烧的火球,那火球越滚越大,越飞越高,直与太阳比肩。   突然,像是终于吸取了足够的日光,那火球在半空中一顿,接着向下方的海域猛地砸下。   所有人都意识到,若是让那火球落入这片海域,别说他们的法阵彻底无望,这一整片海域的生灵几乎都在劫难逃。   然而精灵族唯一的希望却被不知为何投入敌方的巨龙拖入海中,生死不知。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似乎所有人都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们呆滞地注视着那枚火球缓缓下落,地狱似乎在那一瞬间现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炽热,血红,毫无生机。 第216章   “诺德女神在上……这就是终结吗?”一人喃喃。   就在那火球距海面只有几十米高的时候, 意外发生了。   一道刺目的雷光从海面迸射而出,突入火球中央,霎时间, 那火球电光闪烁,在片刻的停滞之后四分五裂, 化作万千火花从半空坠落, 如同一场鲜艳至极的火雨, 火花落入海面,在短暂的燃烧之后被海浪彻底吞噬。   人们惊疑不定地向雷光打出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海面上倏然掀起数米巨浪, 一头巨龙浮出海面, 后背上赫然是一名金发青年。   他浑身湿透,半边身子的衣物被鲜血染红,脊背却依然挺拔, 不见一丝颓靡。   “殿下!”精灵们惊呼出声, 伊斯维尔的伤势看上去太重, 他们忙不迭地想过去救援,却被伊斯维尔一个手势定在了原地。   伊斯维尔将湿漉漉的金发拨到一边,回头望向岸边,法阵正在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金色光芒。   追赶伊斯维尔的魔法师也察觉了这一点,他们立刻往回赶想要阻止法阵的启动, 但已经来不及了。   彼时巨龙依然在高空巡视,以免魔兽从空中侵入法顿岛,他们惊奇地发现, 下方的整座岛屿都开始发光,数条光带从中央向四周奔流,犹如金黄的血管贯穿了整座岛屿。   天空之下, 整座岛上的人都发现,空气中弥漫起了淡金色的光辉。   医疗点内外一片寂静,医师长在河边久久伫立,向着圣树的方向祷告:“诺德女神在上,愿您庇佑您的信徒平安度过难关……”   河水泛起金黄,似乎是女神对她忠诚信徒的回应。   一名医师急匆匆地从医疗点里冲出来,嚷道:“医师长,病人们逐渐开始清醒过来了!”   医师长回过神来,回头笑道:“我这就去。”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奔涌的金黄河水,转身进了医疗点。   在活死人之乱爆发之后,医疗点中出现了大量暴动的病人,即便在伊斯维尔查出了源头在被活死人血液污染的河水,但活死人的转化几乎是不可逆的,医师们不得不将出现异状的病人们绑在床上,以免伤人伤己。   而现在,狂躁的人们安静下来,他们满面疲惫地昏睡过去,一部分静候明日的天晴,还有一些则陷入了永远的长眠。   “法阵启动了!”海面之上,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惊呼,“雾兰万岁!”   精灵的喜悦影响了人类,他们挥舞起手中武器,情不自禁高呼——   “贝尔迪诺万岁!兰凯利特家族万岁!”   “隐峰万岁!”   与欢欣鼓舞的精灵一方相比,魔族的面色显得不那么好看。   他们的活死士兵在法阵的作用下彻底丧失了威力,战力登时减弱不止一点半点,不仅如此,主要任务的失败让一部分魔族失去了斗志,尽管将领们喊破了嗓子,魔族的战士依然战意大减,甚至有了退意。   “该死的精灵……我们撤退!”处于内海的魔法师呼唤他的同伴,他们似乎察觉到什么,纷纷望向天边,又忙不迭地离开了。   就在这时,空中的一声长唳打断了庆祝的人们。   他们如梦初醒地望向天边,只见那只如同来自地狱的火鸟依然在空中盘旋,燃烧的羽毛从空中飘落,分明是炽热的温度,却让人不寒而栗。   赤红双翅开始扇动,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混杂着咸湿的海风,几乎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惊恐地发现,又一枚火球开始在火鸟的双翅之间酝酿,这一次比先前的更庞大更炽热。   “撤退!”精灵一方的将领高喊,“都分散开!”   魔族一方显然也清楚火鸟的威力,立刻组织战船向后退却,海面上一时间出现了一条宽敞的无人区域,但没人敢保证熊熊烈火不会波及自身。   就在这时,一道纯白的锁链凌空飞来,精准地套中了火鸟的脖颈。   那枚刚刚成型的火球登时消失在空气中,火鸟张开双翅愤怒地啼鸣,却有一道法阵从那锁链之中浮现,呈一个包围圈将火鸟环绕其中,它横冲直撞,却始终无法冲破法阵的阻碍。   彼时伊斯维尔刚刚在下属的帮助下登上一艘精灵的船只,他借着船舷站稳,顺着那道锁链飞来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一道纯白的帆。   身边的精灵也看见了那些纯白的船,不由得诧异:“教会?为什么教会会出现在这里?”   这支通体纯白的船队的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魔族分出了一支小队逐渐向他们靠近,在看见徘徊在船边的蓝龙时,当下对他们发动了攻击。   “卑劣的异教徒,”站在船头的雅努什神甫率先察觉了他们的到来,看见魔族,他的面色便是一黑,“光明神庇佑您的信徒所向披靡!”   他五指收紧,天空中挣扎不已的火鸟同时发出一声嘶鸣,若是伊斯维尔在他身边,必然会一眼看出,一条无形的魔法锁链从神甫五指延伸而出,与束缚火鸟的枷锁遥遥相连,正是教会的圣锁。   教会的魔法师们反应同样很快,立刻竖起了防御屏障抵挡对方的魔法,骑士们也进入了备战状态,他们跳下船去,拔出长剑与魔族正面迎击。   其余的士兵也很快投入战斗,或许是受法阵成功启动的鼓励,精灵们士气高涨,很快便有人率先击落几个家族的船旗,激扬的呐喊响彻整片海域。   从法阵成功启动开始,这场仗的胜负似乎就已经注定了。   几乎用不着伊斯维尔再做什么,精灵一方势如破竹,不出半个钟头便拿下了这场胜利。   梅里西自教会的船只出现开始就在好奇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好容易等魔族的战船退的退散的散,他便让人把船开到了那只白船附近。   “我是奉隐峰约安三世前来支援雾兰的梅里西·拉莫塔尼,”梅里西率先自报家门,“教会来此,我们未曾做准备。”   很快,一名神甫来到了船头,他命骑士放下船板,示意梅里西过去。   “隐峰向来是光明神的忠诚信徒,愿神庇佑你们,”神甫念了一段祷词,这才道,“我们是为神之子大人而来。”   “神之子?”梅里西一愣,“难不成是……”   “是精灵王子伊斯维尔大人。”神甫颌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梅里西不免惊讶,自先前伊斯维尔在伯爵庄园遭教会逮捕之后,他们一家都急得要命,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消息,说是伊斯维尔已经脱困,正在回雾兰的路上。   他倒是听说同一时期有神之子降世,却没料到那神之子居然是伊斯维尔。   光明神选一个异教当神之子?真是闻所未闻。   梅里西有些惊讶,但思及对方是伊斯维尔,只觉得他确实配得上,伸手一指不远处一艘稍大些的、挂着山月旗的精灵船只,道:“那是精灵的主舰,如果您要见神之子大人,或许能在那儿找到他。”   神甫颌首道谢,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梅里西回礼之后便回了自家的战船。   既然伊斯维尔没大肆宣传,那他也没必要因为神之子这个名号主动上去恭喜什么,显得他们的友情比魔族战船的桅杆还脆。   待魔族的战船逃离了这片海域,伊斯维尔才终于放下心,被下属劝回了船舱。   先前那头巨龙被斯瑞舍家族施加了召唤术,对方似乎在咒语上用了些什么手段,伊斯维尔花了一番功夫才解除巨龙的咒语,又急着赶来对付那只火鸟,现在被巨龙咬出的伤还没来得及好好处理。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伊斯维尔无奈笑道,“您去忙别的吧。”   “您说什么呢,还有什么事能比殿下更要紧的?”医师小心翼翼地撕开几乎与血肉融为一体的衣料,生怕弄疼了伊斯维尔,“真是的,您这样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怎么行?”   药粉不要钱地往伤口上抹,医师又施了几个治愈咒,正想再好好嘱咐王子小心养伤,便有一名士兵推门而入,面露紧张。   “殿下,教会的人来了,说是来找您的。”那士兵道。   医师将眉头一拧,刚想挥挥手让人出去,伊斯维尔便站起身,扯过一旁的外袍披上,道:“我去看看。”   “哎,等等,殿下!”医师气得直跳脚,又不能真的做什么,只好眼睁睁看着伊斯维尔离开了。   她当然不会对伊斯维尔置气,而门口那士兵还没来得及走,医师一把将人拽住,气呼呼道:“你们怎么不保护好殿下?他天天一身伤!”   那士兵十分无辜地被医师骂了一顿,只好连声应道:“是我们的错,我们没保护好殿下……”   那厢教会的白船停在十几米外,伊斯维尔来到甲板之上,发现这艘船上的精灵们都在船头严阵以待,与教会骑士们遥遥对峙。   教会帮了精灵族不假,但对方是异教也是事实,多数精灵不知道略本发生的事,但光明教会的人会来到雾兰,对于大多数精灵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一条巨龙在船边游荡,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双方紧张的氛围,见到伊斯维尔来,欢呼一声扑到船边,精灵的主舰晃动不止。   只是双方语言不通,伊斯维尔要问也得和水龙首领去沟通。他察觉到蓝龙卡拉身上的伤,随手便治了,对身边的精灵道:“把船板放下吧。”   精灵们依然没有放下警惕,但伊斯维尔吩咐,他们也只好照他说的,放下了连接两艘船的船板。 第217章   一名神甫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伊斯维尔走上前去扶了一把,道:“您怎么来了,神甫?”   “我是奉代理教皇之命前来支援, ”神甫跳下船板,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 道, “只是我们的帮助太微不足道了。我技艺不精, 让那只弗阿被魔族带走了。”   “您客气了,雾兰非常感谢教会的帮助。代理教皇大人和圣子阁下怎么样了?”   提到圣子,神甫的神色也缓和了些:“他们都很好。”   两人相谈甚欢, 精灵们却丝毫没有放松, 他们与教会船上的骑士们遥遥对峙,生怕伊斯维尔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们带走了。   他们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想打殿下的主意?   想到这儿, 精灵们不由得紧绷起来, 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手中的剑。   伊斯维尔回过头便发现自己的族人似乎过于紧张了, 解释:“我先前在外,意外与教会有了联系,教会得知雾兰有难,特地前来帮忙。”   “我们是为神之子大人而来的。”神甫微微颌首,不打算和精灵们多谈。   精灵寿命悠长, 一生中起码会修习三门语言,自然听懂了神甫的话,也正因此, “神之子”一词让他们都吃了一惊。   可笑,这是他们的王子,什么时候成了教会的神之子了?   精灵们的不善让对面的教会骑士们都察觉到了, 他们同样并不喜欢精灵,尽管伊斯维尔是精灵王族,但神之子是神之子,精灵是精灵,双方以往也起过大大小小的冲突,没有立刻冰释前嫌的道理。   伊斯维尔察觉到了气氛的剑拔弩张,他回头扫了一眼,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教会千里迢迢支援精灵族,我们应当保持最基本的礼貌才是。诸位觉得呢?”   他的话比什么都管用,精灵们闻言纷纷低头应下,将自己的敌意压到了最小。   不多时,又有一艘教会的船只停在了十几米之外,一名骑士站在船头,见到伊斯维尔便是一喜,快步穿过了船板:“神之子大人!”   “埃尔利希阁下,您也来了,”伊斯维尔觉得这地方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好场所,提议,“若是不介意,来王宫坐坐如何?陛下想必会欢迎教会的到来。”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们去拜访精灵王宫怕是不合适。确认了您的安全,我们就放心了,”埃尔利希笑道,“弗阿目前是最大的威胁之一,这些日子我们就在外海巡查,若您有需要,请随时联系我们。”   提到那只火鸟,伊斯维尔顿了顿:“我听说,弗阿有地狱之鸟的别称。”   “确实如此,”神甫点头道,“成年体更是恐怖,教会的传说中有所记载,弗阿的火焰能够蒸干海洋。但从体型看,那只弗阿应当只是一只幼崽。据说,它们在极度不安的状态下会从胸腔释放火焰。”   不安吗?   伊斯维尔回忆起方才弗阿在天空盘旋时,似乎看见了它的左爪上套了一只类似金属环的东西,或许是因为魔族的驯兽师暂时难以驯服弗阿,因而用这种方式驱使这头魔兽。   “您不必担心,弗阿就交给教会处理。”神甫向伊斯维尔行了一礼,道。   船身再次晃动,蓝龙卡拉依然没有离开,那头被魔族控制过的巨龙还在附近的海域徘徊,不敢游得太远,两头巨龙在海中一追我赶地嬉戏。   “这头巨龙说,她还有一个同伴被魔族带走了,”埃尔利希想到什么,掏出了一个小玩意,“这是教会向矮人定制的魔法器,由于信徒们通常来自不同国家,对于语言的需求比较大。将它放入耳中,可以用其他语言对话。”   他将翻译器递给伊斯维尔,后者一顿:“给我吗?这在教会中应当也是少见的魔法器。”   “您能既往不咎教会对您的冒犯,已然是万幸,”神甫在一旁道,“一个魔法器罢了,就当是教会献给神之子微不足道的礼物。”   他都这样说,伊斯维尔也不好推辞,只好收下了。   关于头一天晚上的事,伊斯维尔也有所耳闻,三头巨龙无故失踪,水龙首领猜测是魔族干的,而今天,一切都有了解释。   是补龙索。   最后一头巨龙似乎是魔族这次行动唯一的战绩,除此之外,魔族依然无功而返。   努亚戈是在他的移动魔兽场中得知这一消息的,彼时他正在给弗阿喂食。   刚出生没多久的魔兽蜷缩在镶满海妖之晶的铁笼中,努亚戈将胳膊探入铁笼,一把卡住了弗阿的脖颈,另一手将一只盛满蠕虫的铁勺塞进了弗阿口中。   这是一类能够钻入宿主大脑的寄生虫,遇到短时间内无法订立契约的魔兽,努亚戈就会采取这种方式。   这只高等魔兽相当难弄,柔情安抚抑或是威逼利诱都没法让它臣服,努亚戈只得出此下策,配合刻有法阵的脚环,这才让弗阿勉强听话。   兰泽将前线的战况一一道来,努亚戈轻抚弗阿柔软的毛发,仅仅如此,就足以周围的魔兽高度警戒,围着一人一鸟在海中乱转,险些把兰泽的小船掀翻。   “还有别的吗?”他问。   “还有,普里迪家族的费托大人求见,”兰泽道,“大概是有关后续战略的问题。”   努亚戈没说什么,他吹了声口哨,很快便有一头魔兽游荡到他身边,身躯还在瑟瑟发抖。   魔法师没有在意,他跳上魔兽后背,命令:“回基地去。”   魔族的临时基地在距法顿岛不远的一座海岛上,努亚戈回到自己的营帐没多久,一名身披华服的男子推门而入。   正值战时,他却依然打扮得像去赴宴,头发抹得油光水滑,铺面而来的脂粉气味直让人皱眉,但这份光鲜亮丽并没有很好地遮掩住他凹陷的面颊以及亏空的身板。   “费托大人,什么事?”努亚戈问。   费托拉开努亚戈对面的椅子,伸手去探桌上的酒壶,发现空空如也之后把酒壶丢了回去。   “我听说活死人的计划失败了,”费托叹道,“您之后还有什么战术没有?”   “消息传得倒是快,”努亚戈面无表情道,“怎么,肯佛少爷的军队已经不堪一击到了这种地步,禁不住想要回程了?”   他的话显然戳到了点上,费托的面色不大好看,半晌才道:“并不是我想要撤退,但您知道,耐心并不是魔族的品质。”   努亚戈明白他在说什么,尽管现在他们已经截断了法顿岛的大多数航线,但法顿岛约莫是早有准备,粮食储备短时间内没有亏空的迹象。   虽然魔族拥有源源不断的供给,但目前攻下法顿岛称得上毫无进展,魔族享受胜利的快意,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愿意为了一场无望的胜仗苦苦煎熬,连吃几场败仗之后,已经有些士兵丧失斗志了。   努亚戈沉默地看着他,道:“我只负责排兵布阵,至于手下的士兵怎么样,是你们自己该解决的问题。”   费托面上的笑容有片刻僵硬,他咬了咬牙,憋出一句:“您说的是。不过,我先前听说斯瑞舍家族新到了一批补龙索,不知道普里迪家族是否有幸借去几架?报酬好商量。”   努亚戈沉吟片刻,扬声道:“兰泽。”   很快,满脸魔纹的魔族推门而入。   “带费托大人去看补龙索。”努亚戈道。   兰泽应了下来,对费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对于费托来说,这次能拿到补龙索就已经算是收获颇丰,若是幸运地能捕到几头巨龙回去,那他们此行绝对称不上亏本,巨龙全身都是宝,就算只有几块鳞片,都能抵得上一艘战船几天的餐费。   见状费托没有多留,对努亚戈行了一礼之后飞快地走了。   兰泽将费托带到一处宽阔的甲板,此处排列着数十台木架,由坚硬的金属链条与弯钩相连接,是由斯瑞舍家族在得知巨龙参战后紧急委托矮人打造。   “先前其他参战的家族问努亚戈大人借过补龙索,他同意借出的只有普里迪家族,”兰泽微笑道,“努亚戈大人信任普里迪家族的荣耀。”   他这全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目前肯佛和克里格的斗争仍未落幕,连下一任族长是谁都没定下来,说是信任普里迪的荣耀,倒不如说是押宝在肯佛身上,给未来的族长卖一个面子。   费托的面色扭曲了一瞬,碍于自己还有求于人,干笑道:“那是自然,普里迪必然不负所望。”   悬挂着双头火鸟旗帜的船只载着补龙索缓缓驶离,兰泽目送他们远去,身后走来一个人影,他没有回头。   “还好意思回来?”他冷声道。   “这也没办法,我都把那药给带回来了,哪想得到他们还有备用的。”贾登耸了耸肩,对他名义上的上司倒也没几分尊敬之意。   兰泽咋舌,不快道:“别给我嬉皮笑脸的。真不知道魔王大人到底为什么会把你招进收割者去。”   贾登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无辜地看着兰泽。   兰泽注视着一艘艘挂着各色旗帜的船驶来,那些都是其他参战的小家族,兰泽几乎不用询问他们的来意,多半是因为这次活死人的行动失败,来问努亚戈接下来如何是好。   问他又有什么用?擅长魔法又不意味着擅长战术,否则族长也不会派他来辅佐努亚戈。   兰泽叹了口气,终于回头望向了身后的贾登。   “该你入场了。”他道。 第218章   伊斯维尔处理完一切后续事项已经是傍晚, 他回到王宫,一路上都是精灵的笑脸,他很高兴看到笼罩诺德数天的沉郁一扫而空。   他顺着小径来到王宫大殿, 还没进门,忽觉后脑落下了一个什么东西, 伊斯维尔伸手一探, 发现是一朵花, 颜色粉嫩,似乎刚从枝上摘下来,花瓣娇嫩欲滴。   哥莱瓦从伊斯维尔的口袋里跳了出去, 他了然, 回头笑道:“怎么藏在这儿,尤卢撒?”   近处的一株高树晃了晃,抖落不少树叶。   一个银发的人影随即跳下, 尤卢撒来到伊斯维尔面前, 脚步轻快:“这儿靠着舒服。”   “是吗?”伊斯维尔笑笑, 也不戳破,抬手摘下尤卢撒发间的一片树叶,道,“陛下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各个部落的首领都会过来, 我待会儿得过去。”   尤卢撒撇了撇嘴,他接过伊斯维尔手中的花,反手插在了精灵耳边:“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我又不参加。”   伊斯维尔有些莫名, 但还是没摘。   “没办法和你一起吃晚餐,我很遗憾,”伊斯维尔摇摇头, 道,“你回来之后,我们就一直都匆匆忙忙的。”   尤卢撒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伊斯维尔这样一说,他忽然觉得有些憋闷。这情绪来得突然,尤卢撒抿唇,转移话题道:“你们要开什么会?”   “讨论今后该怎么办,”伊斯维尔解释,“魔族进攻的频次肉眼可见地少了,接下来他们或许会采取旁的一些手段。但我担心的是,曼克拉家族至今都没有出面。”   曼克拉家在树精灵之乱中起的作用只大不小,只是现在进攻雾兰和贝尔迪诺的主力是斯瑞舍和普里迪,曼克拉则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让伊斯维尔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手。   “……那你去吧,”尤卢撒叹了口气,道,“我帮你守着就是。”   见伊斯维尔准备走,尤卢撒忙把人叫住,把人耳边的花取了下来:“你就戴着这个去?也不知道摘下来。”   伊斯维尔顿了顿,抓住了尤卢撒正准备缩回去的手。   尤卢撒吓了一跳,花朵从指尖掉落,而伊斯维尔上前一步,在他嘴角落下一吻。   “我也希望……和平能早些到来。”他道。   语罢伊斯维尔便松开他的手腕,转身离开,尤卢撒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哥莱瓦啄他的指甲喊饿,他才回过神来。   “这家伙……”尤卢撒耳廓通红,在树干上捶了一拳,“哪有这样的?”   如伊斯维尔所料,会议持续到深夜才结束,各部落的首领们将女仆端来提神的酒一饮而尽,纷纷行礼告辞。   伊斯维尔照例留在最后,待所有精灵都离开,他便向精灵王行了一礼:“那我告辞了,陛下。”   精灵王颌首应允,他目送伊斯维尔离去,目光有几分复杂。   待殿内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精灵王才站起来,拒绝了侍从的搀扶,捧着酒杯独自一人回到了书房。   他的睡眠时间向来很短,这让精灵王几乎快忘了,在几百年前他还是个王子时,也时常有从日落睡到天亮的时候。   他固然是王族本支,只是亚希伯恩比他年长,又才华出众,下一任王储的位置落不到他头上,前代精灵王对他的管教也会相对松弛些。   而现在他的睡眠时间每天通常不足三个小时,不眠不休也是常有的事,长时间对身体的压榨竟也让他习惯了过短的睡眠,太早反而难以入睡。   精灵王回到书房,把窗户打了开,在夜风吹拂中喝完了已然冰冷的酒,但今晚,他意外地不觉得寒冷。   他虚掩上窗坐到桌边,打算翻开文件再看一会儿。   在手中公文翻到一半的时候,屋内响起了敲门声。   “哪位?”精灵王没有抬头,扬声道,“进来。”   房门缓缓而开。   来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关上房门,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精灵王翻完手中的一页,抬头道:“久等了,什么事……”   他瞳孔一缩,一个黑衣的人影站在门边,皮肤深黑,身后拖着长尾,赫然是个魔族。   精灵王愕然站起,下意识去摸桌下的剑,厉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和您的部下们玩了会儿,现在他们都睡了,我就自己进来了,”贾登拨弄着门把,无所谓道,“您不打算再看会儿吗?现在不看,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   下一秒,刀光袭至眼前,精灵王立刻举剑格挡,对方的刀锋距他的脖颈只有一寸。   “反应倒是挺快……精灵王陛下,您还记得自己上次拿剑是什么时候吗?”贾登轻笑一声,攻势如疾风骤雨般袭来。   精灵王虽自幼习武,对剑术称得上精通,只是平日里忙于政务,多多少少懈于锻炼,对方却又是专业的刺客,虽然开始还能勉强抵挡,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先前伏击奥伦妲的是你?你怎么进来的?”精灵王拧眉,厉声道。   “刺客想进的地方,有谁敢拦?我听说,精灵王的平均年龄只有一千岁出头,”贾登笑得猖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也有一千多岁了吧,陛下?”   银光从眼底一闪而过,精灵王意识到那是枚银针,藏在对方的尾尖处,向着他的太阳穴直刺过来。   那几秒时间过得极慢,精灵王躲闪不及,而就在那针尖距他的皮肤只有几毫米时,一抹黑光从身后袭来,硬生生将那银针击飞出去。   贾登收刀望去,精灵王趁机后退一步,一个银发的身影便落在了他身前。   “尤卢撒·万汀,”贾登缓缓吐出这个名字,“我之前听说你和精灵王子一起行动,倒不知你还跟来了雾兰。也亏得精灵能容得下你。”   “毕竟我是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进来,你不知道吗?精灵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尤卢撒嗤笑一声,黑雾缭绕的长刀骤出,与贾登的利刃交缠在一处。   贾登来此的目的只有精灵王,半途冲出来的尤卢撒不过是个意外,贾登没想要对付他,明里暗里往精灵王的方向过去,想要趁乱取下对方性命。   其余二人也都看出了这点,精灵王退路被堵,当下大步流星来到窗边,纵身翻出了窗台。   贾登见状做了个假动作绕过对方,跟着跳下窗户。   尤卢撒却也没拦,任由他跳了出去。   贾登甫一落地便四处搜寻,可周围只有一片幽深的森林,又哪来精灵王的影子?   余光里,那个银发的身影也随之跳了下来,贾登暗自咋舌,向背后吐了口唾沫,转身冲入林间。   尤卢撒又哪能让他就这么跑了,当下拔腿追了上去。   贾登飞跑了一段,黑雾在其后穷追不舍,刺客察觉到了这不寻常的武器,轻笑一声,纵身跃入茂密的枝叶间。   尤卢撒紧跟着追上去,双眼敏锐地捕捉到了树枝之间吊着的那个人影,黑雾疾出,削断交缠的枝叶的同时缚住对方四肢,那人影从树梢直坠而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尤卢撒眯了眯眼,觉得有些不对头。   他从枝头一跃而下,怀着警惕来到那人影身后,对方面朝下躺在那儿,分明是和贾登相同的衣着,但却不呼吸也不挣扎,像个死人。   黑雾钻入对方身下,将他翻了个面。   看清对方的容貌,尤卢撒瞳孔一缩。   那是个精灵,被换上了刺客的衣服,原本生着尖耳的位置只留下两个血洞,眼眶空空,满脸污血,面目扭曲,似乎在死时经受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尸体早已冰冷,尤卢撒沉默片刻,脱下外套盖在了对方身上。   一个人影落在了尤卢撒身后的树梢,贾登饶有兴致地笑道:“看来你不准备杀我。”   他把玩着手中匕首,忽然,贾登打了个寒战,低头看时,却见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阴狠的光。   “现在不一样了。”尤卢撒道。   几乎是下意识地,贾登从树上窜出,往反方向冲了出去。   他刚走没几步,却见一个身影鬼魂般挡住了他的前路,劲风疾吹,贾登下意识举起匕首格挡,黑刀和短刃相撞,于一片漆黑的森林中迸出点点火星。   “我真搞不懂,你到底为什么要给精灵卖命,”贾登尽量忽视后背的冷汗,做出不解的样子望着尤卢撒,看上去是真的为此痛心不已,“你随便到哪个家族去,都能得到座上宾的待遇。”   尤卢撒看上去并不想和他废话,出刀愈发凌厉。   贾登察觉到什么,继续道:“发|情期到了,这么暴躁?你喜欢那个王子对不对?给你个建议,你要是现在投入魔族,帮我们攻占雾兰,那精灵王子不是随便你怎么玩?”   尤卢撒面无表情地挡开贾登的匕首,收身后退,在几步之外站定。   贾登以为他心动,正要继续劝说,忽觉后背一凉,他垂头望去,却见一个刀尖从自己胸口穿出,尖端黑雾缭绕。   一双黑靴来到他面前,贾登僵硬地抬头望向那银发的青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你还杀了什么人?”尤卢撒蹲下身,拽住贾登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起来,随手卸了他的下巴,拔出那颗藏有毒药的牙,“不想说?没关系。我会让你一点点……全部说出来。”   当一切结束,尤卢撒回去给精灵王留了张字条,对方现在大概已经在护卫的护送下休息了,书房一片漆黑,只有窗户开着。   此时距离天亮只剩一两个小时,尤卢撒担心还有旁的刺客出现,又在王宫转了一圈,最后穿过林间,来到了伊斯维尔房间窗户正对的那片树林。   出乎他的意料,伊斯维尔房间的灯还亮着,尤卢撒顿了顿,径自落在了窗台上。 第219章   油灯在窗帘上打下桌边一个模糊的人影, 尤卢撒在窗外静候,没去打扰,也没离开, 只是守着。   半晌他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很蠢, 正准备离开, 忽然, 屋内的人影站了起来,走到窗台边打开了窗。   伊斯维尔一眼便看见了窗外的尤卢撒,没忍住笑了:“你蹲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晚上还要巡逻, ”偷看被抓住, 尤卢撒有些尴尬,“你怎么还不睡?都快天亮了。”   “复盘晚上的会议,很快就结束了。”伊斯维尔回头指了指桌上摊的一堆羊皮纸, 今晚的会议谈了太多事, 他通常习惯在会议之后就把资料全部整理好。   尤卢撒撇了撇嘴, 那些东西他看了就头疼,也不知道伊斯维尔是怎么大晚上的还看那么入神的。   伊斯维尔凑近过去,轻轻吸了吸鼻子:“有血腥味。”   “……刚刚解决了一个刺客。”尤卢撒不大自在,尽管王子并非什么都不懂,但不大愿意在伊斯维尔面前提这个。   伊斯维尔也没在意, 他理了理尤卢撒被夜风吹乱的头发,问:“受伤了吗?”   “没有。倒是你,早点休息, 明天起来又不是不能做,”尤卢撒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伊斯维尔的脑袋,“我守着你。”   伊斯维尔顿了顿, 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尤卢撒,嘴角微微勾起。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沉默地交汇,尤卢撒注视着伊斯维尔那双透亮的蓝眼睛,尾巴在窗台上拍了拍,不知是焦躁还是别的什么。   没等伊斯维尔开口,尤卢撒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衣领,把人给扯了过来。   “睡觉,”尤卢撒在伊斯维尔嘴唇上吧唧一口,命令,“你的臣民可不会希望看见你晕倒在战场上。”   语罢他便跳下窗台跑了,伊斯维尔站在窗边目送他离去,只觉得尤卢撒像猫似的,无声无息地来,刷地就跑没影了。   伊斯维尔关上窗户,回头看了看摊了一桌的羊皮纸,还是把油灯关了,掀被躺上了床。   彼时的外海却不那么平静。   船舱壁上映出两个交叠在一起的朦朦胧胧的影子,少年甜腻的叫喊与男子沉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黑影起起落落,直到尖叫倏然高亢,少年软下身,趴在身下的男子身上,呼吸急促。   费托·普里迪抚摸着怀中少年光滑的肩颈,另一手探到床头,抓起酒壶往自己口中倒。   “费托大人……”少年抬起头,娇声道,“我也想喝。”   费托垂眼睨着他,勾起嘴角笑了笑,酒壶一倾,尚且温热的酒液从壶嘴洒落下来,从少年后背滚落。   “费托大人!真是……”   船舱内的调笑声持续一阵后便被嘎吱声取代,门外守门的战士这些天听得只多不少,这时候也已经习惯,光是打了个哈欠,期盼着早些换班。   他捂嘴的手还没放下,忽见甲板那头走过来一个金发的高壮身影,战士偏头望过去,险些扭到下巴。   “克,克顿阁下?”战士自然认识这人,雷·普里迪的得力干将,在他身后,兽人和矮人紧跟着,皆是面色冷淡,眼高于顶的样子看得人生气。   但战士也只能陪着笑迎上去,道:“您怎么来了,是要找费托大人?现在怕是不大方便。”   何止不大方便,费托这次是代表肯佛一方前来攻打精灵族,魔族那边,肯佛和克里格还在族中争权,压根没料到克顿这些人会来。   而现在,克顿会出现在这里,让那战士不由得生出一个猜测。   “没什么不方便的,”克顿淡淡道,“雷阁下差我带来了族长的消息,费托大人如果感兴趣,最好还是出来听听。”   那战士暗骂自己倒霉,闻言只好硬着头皮敲了敲门,扬声道:“费托大人,克顿阁下来了,您看……”   屋内声响渐停,费托恼怒的声音从船舱内传来:“该死,为什么不先通报?”   那战士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回答,还没开口,肩头便落下了一只手。   “让我和他解释吧。”克顿道。   很快,屋内便传来衣物窸窣的动静,衣冠不整的少年推门而出,口中嘀嘀咕咕地骂着什么,那战士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似乎是在抱怨费托太短。   那战士险些笑出声,担心被人听见又尽力憋住,而克顿早已推门而入,留下两名下属留在屋外,个个面无表情,那战士也只得安安分分站了回去。   屋内的费托还靠在床上没起来,地板上东一件西一件丢着衣物,空气中满是淫靡的气味。   克顿见状不由得拧眉,来到窗边将窗户打了开:“费托大人,我想对于我带来的消息,您应当以郑重的态度聆听才是。”   费托打了个哈欠,从地上拾起外袍套上,道:“我的内心对您和雷阁下还是很尊敬的,内心总比表面重要不是?”   克顿平静地注视着他,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言了。前任族长大人去世,新任族长克里格·普里迪大人刚刚上任,他派我捎来消息,命令所有普里迪家的战士立刻启程回航。”   费托一愣,正系外袍衣扣的手抖了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克顿道,“这支船队已经不再是你的了。”   话音刚落,费托的拳头便袭至眼前,克顿徒手接下,抓住对方的胳膊顺势一拧,直接将费托按倒在地。   “见鬼,这支船队不是我的?真是笑话,你要不要出去看看,这船上有多少人会应你的话?”费托常年耽于犬马声色,身体早已虚弱得像具空壳,只能被按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叫。   这支船队有一半是费托的私兵,就算肯佛那个废物夺权失败,他今天把雷的几条狗在这里宰了,还不是想去哪儿快活就去哪儿?   他冷笑一声,正想喊人进屋来,忽见大开的窗外一片火光,面色登时一变。   “你也发现了?”克顿松开费托,让对方连滚带爬地来到窗边。   只见大片机械战船包围了他的船队,霎时间炮火轰鸣,魔法师立于风中,法师袍衣角翻飞,法阵与火炮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而他手下的战士们逃的逃降的降,眨眼间便作鸟兽散。   是雷的私兵……不,或许还有克里格的。   费托惊惧不已地回过头去,对上了克顿那双从始至终没有掀起一丝波澜的眼睛。   “我说了,”克顿淡淡道,“这支船队已经不再是你的了。”   *   普里迪家族的船队撤离了法顿岛海域。   这条消息传来的时候,伊斯维尔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他与克里格一直有联系,因而也早已得知对方已经如愿坐上了族长之位,普里迪家会撤军只是时间问题。   当下双方交战已然进入最后阶段,从整体战力分析,显然是法顿岛一方优势更大,甚至还有乐观的人们已经开始提前庆祝起来。   而对于魔族一方,这消息不甚乐观。   普里迪家族是这次攻占精灵族的主力之一,他们的撤军不仅仅令魔族防线出现一个巨大漏洞,还令其他一些参战的小家族丧失了斗志。   连普里迪都撤军了,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这场称得上无望的战斗?   作为斯瑞舍家的统帅,努亚戈这些日子收到了不知多少打退堂鼓的信件,他连读都没读,统统让弗阿烧成了灰烬,凡是有想临阵脱逃的,都被他剁碎喂了魔兽,好歹是把这场混乱压了下来。   与此同时,补龙索立下了汗马功劳,目前魔族一方在押的巨龙有近十头,但也正因如此,这些日子不少人动了歪心思,暗地里想偷龙去卖。   尽管兰泽抓住了数名小贼并砍了他们的脑袋示众,但偷龙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他们不得不加强戒备,以免好不容易捕来的巨龙被随随便便偷走。   魔族一方军心动荡,不等精灵族一方反击,他们甚至可能自己从内部瓦解了。   伊斯维尔同样清楚这一点,因而当新一轮激战的号角响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预感笼罩了他。   此时他正在海岸边临时搭建的营帐中,魔族来袭的警报响起之后,精灵们立刻进入备战状态,海边喧闹一片。   “我想,这或许是最后一场战役了。”伊斯维尔道。   正在一旁指挥精灵们准备出海的奥伦妲闻言惊讶地望向伊斯维尔:“您怎么知道?”   自隆纳迪翁负伤,奥伦妲便一步步走上了战场。现在,不说能够顶替隆纳迪翁的位置,率领几艘战船作战也是绰绰有余。   “一种感觉。”伊斯维尔摇摇头,在通讯羊皮纸上写了一句什么,接着收入怀中,奥伦妲发现他今天没有带上那只会变大的白鸟。   副手特雷梅尔听见了二人的对话,在奥伦妲跟随精灵们走上战船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问伊斯维尔:“既然这是最后一战,您希望与将士们说几句吗,殿下?有您的鼓舞,将士们必然精神百倍。”   特雷梅尔的模样像是伊斯维尔应一句就会立刻召集士兵们聚拢过来,伊斯维尔不由得失笑,道:“不必了,就算没有我,我相信将士们也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拼尽全力的。”   语罢,他旋身往主舰上去。   不愧是王子殿下,无论何时都那样沉稳智慧、风度翩翩。   特雷梅尔双手捧心,在启航的号角声响起之前追了上去。   巨龙振翅起飞,伊斯维尔站在船头,任由龙翼掀起的狂风吹乱自己的金发。   海平面那端,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第220章   看得出这次魔族掏出了他们全部的底牌, 无数巨型海兽踏浪而来,飞鸟齐声鸣叫,在那之间, 一头巨龙在海中缓缓而行,其周围似乎形成了某种隐形的结界, 数米之内, 没有魔兽胆敢近身。   伊斯维尔料到魔族会放巨龙出来, 当下翻过船舷跳下船去,角龟适时浮出水面,载着伊斯维尔以船只数倍的速度向前方飞驰。   无论何时, 精灵王子都是魔族首先关注的目标。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王子的到来, 魔族立刻准备迎战,却不想角龟在距前线只有十几米的时候倏然下潜,魔兽连带着精灵都消失不见。   伊斯维尔在没入水中时便为自己施加了一个水下呼吸, 角龟避开从魔族船只上密密投下的铁叉和渔网, 一路往魔族战船后方疾驰过去。   深度逐渐增加, 伊斯维尔敏锐地察觉到海水中传来的震动,他没有妄动,待那声音迅速逼近,才猛然跃起,避开了巨龙的尖齿。   伊斯维尔料到魔族会用巨龙来对付他, 迅速确认了巨龙所在,厚厚的冰层随即攀上巨龙的四肢,拖慢了它的游动速度。   攀上巨龙的后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伊斯维尔抬手覆住巨龙皮肤,正欲施咒,又因巨龙周身称得上诡异的魔力流动停住了。   与上次一样, 努亚戈又在巨龙的召唤术上下了功夫,若是伊斯维尔想要在不伤害巨龙的前提下解除召唤术,必然会被咒语反噬,造成大量魔力消耗,且短时间内无法自如行动。   不过几秒钟功夫,巨龙迅速上浮,伴随着一声尖啸,伊斯维尔只觉滚滚热浪迎面而来,他下意识翻身滚下巨龙后背,在海面之下避开弗阿的烈焰。   当他重新浮出水面,眼前早已变了天。   数不尽的海兽与飞鸟将他围拢其中,几乎遮蔽了阳光。在它们的簇拥下,努亚戈站在一只形如乌鸦的巨鸟后背,沉默地俯视他。   冰面缓缓升起,伊斯维尔烘干潮湿的衣襟,目光从弗阿左爪的金属环上掠过。   “抓住他。”努亚戈抬手一指,沉声命令。   *巨人战船也去了   魔族的临时基地在努亚戈率军离开之后便空了下来,这座岛屿方圆百里皆有魔兽游荡,只是这次努亚戈调走了大部分兵力,以往危机四伏的海面显得有些空荡。   留守的士兵们同平日里一样懒散地巡逻,挨着换班时间的到来,边期望着回去时候的酒还有剩。   “在这地方我都快憋出病来了,”一人抱怨,“要我说,为什么不能走到哪儿就把ji院开到哪儿?就那么几个船ji哪够我们玩的?”   他的同伴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嘲笑他的异想天开:“你是大脑被下半身取代了不成?真这么饥渴,在船上找个有需求的,灯一拉,腿一伸,不都一样?”   魔族的欲|望比其他种族强得多,一支船队那么多人,总能碰上几个fq期的,或许正因如此,即便在外出征战的队伍里,qj事件也只多不少,这在各大种族中也算是独一份。   两人互相打趣说着浑话,当天空与海洋中出现无数魔兽的影子时,他们刚刚走完这段沙滩。   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斯瑞舍家族的魔兽得胜回程,还在感叹这次速度真够快的,直到他们在其中看见了巨龙的身影,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我记得他们不是只带了一头巨龙吗?”一人奇道。   努亚戈·斯瑞舍没法同时控制两头以上的巨龙,因而其他被抓捕的龙都被关在这座岛上,由特制的铁链牢牢锁住,一般情况下难以逃脱。   难不成是斯瑞舍家族新驯服的?那也太多了。   两人纳闷着,忽见一头飞龙收起双翼猛地向下俯冲,一头扎入海面,再次振翅起飞时,口中叼着一条身上带着斯瑞舍家族印记的巡逻海兽。   在它们身后,几艘硕大的战船破浪而来,巨人的狰狞兽旗于桅杆之上飘扬。   两人见状不由得一愣,心中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难不成,这些魔兽,是精灵那边的?   “该死,通知其他人,精灵打过来了!”一人吼道,拔腿就往营地跑。   一时间,营地兵荒马乱,没人料到精灵一方居然会驱使魔兽来攻打他们的驻地,更没人知道为什么前线的战士们对此一无所知。   贝尔迪诺以及其他大小诸国曾经经历过的恐惧,降临到了魔族身上。   飞鸟尖声鸣叫,魔兽掀起的巨浪卷走了停靠在岸边的船只,魔族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抢夺那些安装了补龙索的船,有的甚至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被魔兽们一个个拖下了海。   岛屿周围的海水中飘散着巨龙的血,寻常人难以嗅到,但对于巨龙来说无异于将同伴剜肉给他们看,这进一步加深了他们的愤怒,巨龙的怒吼响彻整片海域。   “不用急着掺和,”洛里吩咐她的副手,“让战士们先按兵不动。等巨龙们好好玩个痛快。”   副手领命下去了,洛里站在船头,注视着这片战场,不由得感叹精灵的魔法之精妙。   这群魔兽有一部分是巨龙们威逼利诱来的,还有一些则出自精灵族,召唤术并不是魔族的魔法师专有。   他们的这些船同样如此,在精灵的帮助下,巨人的战船上画下了无数法阵,让他们能够从水下避开魔族的军队,绕到他们的临时基地来。   什么时候巨人也能修习魔法就好了。洛里感叹。   不多时,副手便又赶了回来。   “后方有魔族军队出现,”副手道,“估计是前线接到了求救,赶回来支援的。”   洛里笑了笑,缓缓抽出长剑,眼底划过一丝狠戾:“一个不留!”   在双方激战中,没人发现,一只白鸟在混乱中掠过岛屿上方,来到了那片专门关押巨龙的海域。   尤卢撒从哥莱瓦后背一跃而下,闪身到海边的树林中向外打量。   这片沙滩打满了木桩,无数手臂粗的锁链延伸出去,与扎根于海底的铁桩相连,不时因为海浪翻涌颤动不已。   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海浪。   这里的守卫比海岛另一侧森严不知多少倍,不少士兵在沙滩上来回巡逻,对海岛另一侧的动乱一无所知。   白天并非尤卢撒的主场,但这不意味着他拿这群人就毫无办法,他屏息凝神,耐心等守卫巡逻到附近,接着一把将人捂住口鼻拽入树丛,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待守卫们察觉自己身边少了几个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尤卢撒干脆利落地敲晕剩下的几人,他在海岸上绕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条看上去稍细的锁链,黑雾凝成实体,于薄弱处猛地劈下——   “哐啷”一声响,铁链表面仅仅被割开了一个几厘米深的口子。   真够硬的。   尤卢撒咋舌,正欲再砍一刀,忽见锁链开始剧烈晃动,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声让尤卢撒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伴随着数米高的巨浪,一头巨龙从海中直起身形,它浑身是伤,四肢和脖颈套着同样粗壮的锁链,血红双眼僵硬地转了两圈,最后死死盯住了尤卢撒。   尤卢撒心知不妙,立刻闪身后跳,海浪猛涨,几乎淹没了半边海滩。   铁链被巨龙扯得叮当作响,好在有铁链束缚,巨龙无法上岸,只能发出威胁的低吼。   尤卢撒撩了一把自己被海水浸湿的银发,心知大概是自己被当成了囚|禁巨龙的魔族,这才惹得巨龙发怒。   这头巨龙的动静引发了其他水龙的注意,他们纷纷将头探出海面,虎视眈眈地望向岸上的人。   真该找个精灵帮他干这事。   尤卢撒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扫视一圈岸上的木桩,发觉它们在巨龙的拖拽下有了些许移动。   他脚步一顿,黑雾随即四散而出,深入泥沙与木桩之间的缝隙,须臾间便将那些木桩给刨了出来,被铁链一拽,尽数没入了海水中。   尤卢撒早趁着这段时间跳上了哥莱瓦的后背,他从半空俯视着这片沙滩,巨龙们预感到什么,开始疯狂摇晃挣扎。   失去了岸上锁链的束缚,海中的铁桩终于不堪重负,一个个被连根拔起,成了被巨龙拖拽在身后的装饰物。   至此尤卢撒才算松了口气,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海湾,关押飞龙的船就在那里。   这厢,水龙的脱逃很快引起了魔族的注意,他们惊慌失措地调动补龙索,而巨龙们吃了教训,一见到士兵们开始操控补龙索便远远地躲开,并绕到船后伺机偷袭,将愤怒都发泄在了这些给他们施加无限痛苦的船只上。   关押飞龙的船停靠的海湾最里侧,尤卢撒在混乱中溜下甲板,摸进了提前调查好的船舱之内。   这间船舱约莫是经特别设计,天花板极高,关押飞龙的几只铁笼相隔一段距离摆在屋内,周围用铁链围得严严实实,由于不通风的缘故,屋内满是血腥味和粪便的臭味。   一把巨锁悬挂在铁笼之间,由密密麻麻的锁链吊在半空,打开这锁约莫就能直接把其他囚笼都打开。   黑雾缓缓流入锁孔,试探着锁孔的形状,还没来得及拧开,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回头,一名身披斯瑞舍家法师袍的魔法师走入屋内,他面色阴沉,抬腿一脚踢在门板上,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就知道有人搞鬼,”魔法师冷声道,“尤卢撒·万汀,帮助精灵族的叛徒,简直是魔族的耻辱。” 第221章   尤卢撒丝毫不觉得羞耻, 耸了耸肩道:“不胜荣幸。”   魔法师举起法杖,正想给这个入侵者一点颜色瞧瞧,下一秒, 厉风扑面而来,一只手倏然覆上他的脸, 抓住他的脑袋一把掼在了墙上。   这一下着实狠, 魔法师只觉自己的脑浆都在头骨里荡了几个来回, 还没来得及睁眼,只听金属碰撞的声响,他被从头到脚绑得严严实实丢在了角落。   尤卢撒把多余的铁链丢回去, 拍了拍手上的灰, 重新来到了那只铁锁面前。   有方才的试探,黑雾很快摸索出了锁孔的形状,咔哒一声响, 巨锁应声而开。   “魔族……魔族不会放过你, 你这个叛徒……”魔法师艰难地直起身, 嘶声道,“你要是敢回波丹,你一定会被撕成碎片!”   “回?”尤卢撒挑了挑眉,抬腿一顶,随意将巨锁踢到了角落, “别搞错了,魔族可没养育我哪怕一根头发。波丹那鬼地方,谁爱去谁去吧。不过很可惜, 你应该没有那个机会了。”   轰隆一声巨响,四散的尘灰让魔法师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当他再次睁眼, 却惊恐地发现,船舱壁上被砸出了一个十几米宽的大口。   “那么喜欢巨龙,你们就和巨龙好好玩吧,祝你好运。”尤卢撒挥了挥手,径自从那豁口跳了出去。   这声巨响彻底唤醒了铁笼中的巨龙,他们缓缓睁眼,惊讶地发现原先束缚自己的铁链有了些许松动。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了角落里毛毛虫般蠕动的魔法师。   正在拼命自救的魔法师忽觉背后一凉,他头皮发麻地回过头去,数双发光的兽瞳接连睁开,幽幽地望着他。   男人的尖叫被浪涛淹没,海水倒灌入这座斥巨资修建的巨龙监狱,一头雾水的船员们一个接一个坠入海中,被愤怒的巨龙们撕成碎片。   而其他船自信满满地载着补龙索来了,士兵们如往常一样启动转轮,放下铁索,但没等巨龙们四散反击,那些补龙索便接连发出崩裂的声响,须臾便成了一堆废铁。   士兵们只以为他们走了霉运,手头的补龙索是次品,惊慌地疾呼:“补龙索坏了!搬新的来!”   “见鬼,备用的补龙索也坏了!”   在这一整支船队的补龙索都彻底报废之后,魔族的士兵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必然是有人偷偷在补龙索上做了手脚。   但已经来不及了,巨龙们很快发现,魔族失去了用来对付自己的武器,他们嘶吼着围拢上前,双翅利刃般划开船帆,粗壮的龙尾将船玩具似的抛来抛去,彻底发泄自己积压了数日的愤怒。   白鸟在高空盘旋,尤卢撒坐在哥莱瓦后背俯视着自己的战绩,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哥莱瓦的羽毛。   “回去吧,”他道,“戏该散场了。”   *   海面风起云涌,无数魔力迸射开去,在半空中卷起一个又一个斑斓的漩涡。   努亚戈身骑巨鸟立于战局之外,面色沉沉地注视这一切。   激战已经持续了半个钟头,而那个精灵就像不知疲惫为何物,饶是几十头魔兽向他一齐发动进攻,他依然应对自如,甚至还有功夫趁乱将某些魔兽收为己用。   如此称得上恐怖的体力与魔力储备,作为一个魔法师,努亚戈自认做不到。   魔族低估了伊斯维尔,也低估了精灵。   努亚戈右手猛攥成拳,弗阿在云端尖声鸣叫,电流从它的左爪一闪而过,一枚火球浮现于它的胸膛,在滚动中逐渐膨胀。   伊斯维尔新驯服的飞鸟在云间穿梭,蝙蝠般的双翅在风中颤动,精准地避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势,距弗阿越来越近。   烈日般的火球随即喷射而出,巨鸟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避开烈焰,再抬头时,精灵却消失了。   弗阿有片刻的怔愣,它茫然四顾寻找着敌人的身影,忽觉左爪过分沉重,低头一看,却见是那个金发的精灵不知何时挂在了它的左爪上,紧紧攥住了它爪子上的金属环。   这个沉重的物件曾带来的剧痛令弗阿浑身僵硬,它张开双翼,向天边疾驰而去,试图用愤怒掩盖自己的恐惧,没料到飞至半途,左爪一轻,竟是那精灵单手将那金属环扯了下来。   趁着弗阿怔愣的功夫,伊斯维尔迅速翻上它的后背,试图通过安抚让它平静下来。   弗阿的身躯被烈火覆盖,伊斯维尔不得不在周身覆盖冰层以免被立刻烧成灰烬。   火鸟的狂躁却没有因此减弱分毫,伊斯维尔察觉到什么,眼中蓝光一闪而过,不出所料地在魔兽头颅中看见了一团异样的影子。   不灭的火焰尖叫着舔舐他的皮肤,冰层在一瞬间化为水汽,模糊了伊斯维尔的视线。   似乎察觉到危机的到来,弗阿张开双翅上下翻飞,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恐惧,炽热的火球再次在魔兽胸腔出现,又在成型之前迅速消散。   伊斯维尔在迎面扑来的狂风与火焰中艰难维持身形,他尽力伸出双臂环抱住弗阿的脖颈,面颊紧紧贴住了它的头顶。   努亚戈意识到伊斯维尔想做什么,惊惧不已地命令:“拦住他,把他从弗阿背上扯下来!”   他的命令直接传递到了魔兽脑中,尽管恐惧,它们依然纷纷簇拥而上,又被过度的炽热挡了回去。   终于,弗阿发出一声扭曲的尖叫,修长的脖颈高高仰起,它张开鸟喙,吐出一口带血的碎肉。   与此同时,努亚戈只觉自己与弗阿脑中寄生虫的连接被彻底切断,他面色一白,险些从魔兽后背跌落下去。   “该死……”   伊斯维尔对努亚戈的愤怒与无力毫无觉察,光是紧紧抱住弗阿的脖颈,以免自己从半空被甩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弗阿的速度慢了下来,周身的烈焰和缓下去,被赋予了生命似的小心翼翼地避开伊斯维尔,形成了一圈以伊斯维尔为中心的无火地带。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从弗阿后背缓缓起身,举目四望。   火鸟在空中滑翔,点点火光从空中飘散,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赤色的虹。   弗阿扭过头来,温顺地叫了一声,声音还有些稚嫩。   伊斯维尔轻抚火鸟的脖颈,笑道:“刚破壳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呢。”   弗阿盘旋一阵,最后悬停在半空,百米之外,努亚戈站在那儿,双目赤红。   “你,我,死。”他用通用语缓缓吐出几个词。   这是赌上性命的死斗的邀请。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如您所愿。”   话音未落,双方魔力剧烈相撞,数个巨大的法阵于天空浮现,重叠着相互撕扯,魔兽的怒吼在法阵后若隐若现,又被更强烈的光芒压了下去。   数十米高的巨浪席卷而来,猛烈冲击着无形的屏障,阵阵光晕扩散开去,防御法阵几乎未从空气中消失哪怕一秒。   努亚戈不只会驯兽,他对水魔法的掌控也相当精妙,只是同时操控数百头魔兽已然消耗了他大量体力,在几道数十米高的海啸之后,伊斯维尔知道努亚戈的魔力已经到了枯竭的地步。   “靠近他。”伊斯维尔低声道,弗阿立刻领会他的命令,向努亚戈所站立的高耸的冰山疾驰而去。   弗阿确实不负地狱之鸟的名号,尽管还处于幼年期,但其迅捷与勇力都非寻常魔兽能够比拟,魔兽不仅难以近身,更会被熊熊烈焰卷入其中,须臾间吞噬殆尽。   努亚戈定定地注视着精灵迎面袭来,火鸟炽热的光灼烧他的双眼,他未来得及反应,眨眼之间,精灵便已袭至身前。   “为什么拼命?”他问,“魔族,会给你,更好的。”   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魔法师的手掌紧紧贴上精灵前襟,法阵一闪而过,透明的冰刺须臾贯穿了对方胸膛。   这是努亚戈仅存的魔力,他只觉双膝一软,径直跪倒下去,双眼却紧紧盯住那个向海面栽倒、身形逐渐消散的精灵。   于是他知道自己输了。   “您的故乡在哪?”伊斯维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努亚戈仰面倒下,视野有一瞬间的恍惚,再睁眼时,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那个金发的身影。   方才他全力杀死的,不过是个幻影而已。   努亚戈摇了摇头,他现在已经再没有力气起身。   “没有故乡。”他哑声道。   他不知自己来自何方,生于何处,自他以学徒的身份被斯瑞舍家族的魔法师收入门下之日起,他的一生便宛若在既定的轨道上顺畅又理所当然地行进,无需怀念过去,也不必思考未来。   这样就很好。要什么故乡呢?   魔兽们无情的铁蹄踏平了太多海岸,无数人在战火中哀嚎,而他的家族向来将败者的恸哭当作仙乐,让他以为这就是理所当然。   伊斯维尔有片刻静默,眼中情绪说不清是怜悯抑或憎恶。   或许都不是,他不过安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为他的民族带来无尽灾难的男人,接着扭头望向了雾兰。   “我有不能输的理由,”没人向他提问,伊斯维尔却缓缓开口,像这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这里……是我的故乡。”   伊斯维尔稍稍一顿,似乎自己都为说出的话惊讶。   努亚戈沉默地望着他,似乎并不理解。   “我输了,杀了我吧。”努亚戈道。   这句话是用魔族语说的,伊斯维尔听懂了。   他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面前的魔法师胸口骤然爆发出一阵亮光,伊斯维尔似有所觉,立刻向后一跳,弗阿随即飞驰而来,将伊斯维尔稳稳接在了后背。 第222章   冰山开始崩塌, 大块大块的冰坠落海中,混杂着血雾和残肢断臂,一片沾血的布料在海面漂浮, 很快又被翻涌的海浪和碎冰淹没。   或许是斯瑞舍家族给下属施加的咒语,比起认输求死, 不如在生命的最后给敌人再来一刀。   伊斯维尔举目四顾, 这时候他才发现双方的激战也已经临近尾声, 海面上的战船七零八落,数不清的人在海中挣扎求生,有魔族, 有人类, 也有精灵。   很古怪的,分明胜利近在眼前,他却没感受到丝毫喜悦。   伊斯维尔闭了闭眼, 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 开始帮忙打捞伤员和俘虏。   那厢失去了主人的魔兽们陷入短暂的混乱, 这片海域上有太多更高级的狩猎者,很快,魔兽们便纷纷逃离了这里。   一艘艘战船往回行驶,船上载满伤员与垂头丧气的魔族俘虏,伊斯维尔留在最后巡视了一遍海面, 确认没有遗漏的人员之后才回航。   弗阿在精灵主舰的甲板上盘旋,把下方的精灵吓得不轻,直到伊斯维尔从火鸟后背一跃而下, 他们才敢靠近过去,将伊斯维尔围在中间,满面笑意地称颂他的功绩。   特雷梅尔定了定神, 他拨开人群,努力把目光从弗阿身上移开,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以斯瑞舍家族为首的魔族军队的主力,不过那个名为兰泽的魔族将领带着约莫十多人逃跑了,我们跟丢了他们。”   “往哪个方向去了?”   “似乎是回他们的大本营去了。”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道:“不必担心,他们跑不了多远。”   特雷梅尔又汇报了其他的一些情况,其间弗阿已经停在了船舷上,簌簌洒下的火星看得精灵们胆战心惊,但弗阿把自己的火焰控制得很好,尽管看着吓人,倒也没出什么事。   直到最后一句结束,特雷梅尔才终于没能忍住,问:“殿下,这鸟是……”   “这孩子是魔族大陆来的,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安置它,”伊斯维尔用指尖搔了搔弗阿的脸颊,火鸟低下头,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它还是刚破壳的幼鸟,没了母兽影响很大。”   幼鸟?这只站起来有一人高的魔兽还是只幼鸟?   特雷梅尔咽了口唾沫,建议:“如果可以,我想还是送回魔族大陆来得好,那里才是它的故乡,您说呢?”   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回话,弗阿却像是听懂了,狭长的双眼倏然瞪大,不快地瞪着特雷梅尔,燃烧着的羽毛似有膨胀的态势。   特雷梅尔立刻后退一步,闭着嘴一声不吭。   “不想回去吗?”伊斯维尔问,“可你应该不适合在雾兰生存。”   弗阿扭过头来,一脸的凶相在对上伊斯维尔时倏然消失,火鸟可怜巴巴地把头蹭进他怀里,无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伊斯维尔有些无奈,只好道:“之后再说吧。特雷梅尔阁下,让运送伤员的船先回航,其余人暂时待命,我们等解救俘虏的队伍回来。”   副手领命下去了,伊斯维尔站在船头,遥遥望向海平面的尽头,不见巨龙,也没有他想见的人。   有尤卢撒在,应该会一切顺利的。伊斯维尔想。   他没等到尤卢撒,教会的船队反而先来了。   雾兰是异教的领地,而尽管贝尔迪诺信奉光明神,国王也招待了他们,但此次教会毕竟是为伊斯维尔而来,出于对神之子故乡信仰的尊敬与某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固执,这段时间他们都没有上岸。   教会的船队携带的食物和水源想必是不足以支撑长时间作战的,伊斯维尔劝说未果,只好命人给他们送去能够维系生活的物资。   “我们准备回航了,神之子大人,”雅努什神甫道,“愿精灵族永葆和平,世代不受外族侵扰。”   他的目光落在船舷上的弗阿身上,教会船只纯白的船身与火鸟赤红的羽毛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果您觉得困扰,我们可以负责处理这只魔兽。”神甫提议。   大概还记得初见时的仇,弗阿威胁地张开双翅,冲神甫厉声尖叫,一旁的埃尔利希忙冲上来,将神甫护在身后。   伊斯维尔无奈地摸了摸弗阿的脑袋让它安静下来,笑道:“不必了,它似乎更愿意留在雾兰。”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再叨扰了,”埃尔利希半跪下来,对伊斯维尔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有需要请随时联系教会,教会骑士任您差遣。”   这似乎是个信号,一干骑士们同时行礼,齐刷刷跪了一片,纯白的铠甲与整齐的列队,场面极其壮观。   对面的精灵战船上,特雷梅尔依然守在原地,生怕那些教会的异教徒们对他们殿下做不利之事,见状,他心中立刻敲响了警钟。   这群教会的人搞什么,这是他们的王子,就算要差遣也是差遣他们精灵,哪里轮得到教会的骑士凑上来抢事情做?   特雷梅尔怀疑教会依然贼心不死,想把他们的王子骗走。   莫大的危机感直到伊斯维尔带着弗阿回到精灵的战船上之后还没有消失,特雷梅尔定了定神,带着身后数名士兵在伊斯维尔面前半跪下来,扬声道:“我们永远是您最忠诚的子民,殿下。”   “你们……”伊斯维尔看出他们在和教会骑士们暗中较劲,一时哭笑不得,“起来吧,这有这么好争的?”   他俯身把最前面的几人扶了起来,其余人见状也没再长跪不起,依伊斯维尔的意站了起来。   伊斯维尔注视着他们,不知为何突然笑了。   精灵们被他笑得一头雾水,只以为伊斯维尔觉得他们幼稚,现在反思起来,也是个个红了脸。   “殿下……”特雷梅尔轻咳一声,“您在笑什么?”   伊斯维尔笑了一阵才停下来,他揉了揉笑僵了的脸颊,道:“不是在笑你们。”   他只是觉得,精灵们能够为这种小事烦心,或许也不算太糟。   只有和平才会让人们开始讲究原本无关紧要的琐事,这是不必担心未来的人们享有的特权,而不是随时担心或许下一秒就会降临的死亡。   “准备回去吧,”伊斯维尔笑道,“已经不用再担心了。”   战事已经临近尾声,魔族领袖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基本成了法顿岛的俘虏,而前些日子他们收到来自阿鲁文兽人联盟的消息,黑暗精灵的军队也已经退兵,两族休战,开始了不知能维系多久的和平。   精灵们四散而去,特雷梅尔同往常一样留在原地,静候伊斯维尔吩咐。   该安排的事已经都吩咐完了,伊斯维尔思索片刻,冷不丁问:“你们觉得尤卢撒怎么样?”   他本意是想探探精灵对尤卢撒的看法,他们两人的关系迟早有一天会公之于众,尽管其他人的言论不能影响他们的关系,但尤卢撒容易想得多,若是其他人接受度较高,伊斯维尔也能放心些。   特雷梅尔当然想不到伊斯维尔的这层意思,闻言只以为他问尤卢撒和他们处的怎么样,忙道:“万汀阁下十分温和可靠,我也问了其他一些与他共事过的精灵,我们都非常尊敬他。”   虽说尤卢撒看上去不大好相与,实际上也不怎么爱主动聊天,但比起他们印象中残暴的魔族来说,尤卢撒可要温和太多了。   他的话让伊斯维尔忍俊不禁,特雷梅尔只觉得伊斯维尔今天尤其爱笑,见状只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道:“抱歉,殿下……”   “有什么好道歉的?”伊斯维尔摇头笑道,“我没有在笑您。”   尤卢撒或许做梦都想不到精灵居然会用温和来形容他。想到这里,伊斯维尔的笑意愈发扩大了。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我说想要举办一场婚礼……”   伊斯维尔还没把话说完,便因对方倏然瞪大的眼睛住了口。   “婚礼?”特雷梅尔不可置信道,“您要结婚了?和奥伦妲小姐吗?”   他看上去兴奋得立刻就要冲出去把消息传遍全雾兰,伊斯维尔捉住他,将他拽了回来。   “和奥伦妲小姐无关。我是说如果,”伊斯维尔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个坏问题,“如果我现在结婚,您会觉得突然吗?”   “为什么呢?这是天大的好事啊!”特雷梅尔嚷道。   精灵天性浪漫,特雷梅尔也知道王子应当是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个问题,必然是有了心上人了。   他按捺住内心激动,用气声问他的王子:“殿下,我们要有王妃了吗?”   伊斯维尔顿了顿,正不知如何回话,忽见海的另一端风起云涌,赫然是巨龙群回来了。   “是巨人的船队回来了,”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准备搬运伤员。”   伊斯维尔的身影消失在甲板尽头,留下特雷梅尔一人暗自激动不已。   最先抵达的依然是尤卢撒,他从白鸟后背跳上甲板,还没来得及逮住精灵问话,一旁的士兵忙道:“殿下在指挥室。”   尤卢撒脚步一顿,没说什么,径自来到指挥室推门而入。   屋内只有伊斯维尔一人,坐在那儿捧着一副地图研究。听见尤卢撒进屋,他抬眸望过来,笑道:“回来了?”   尤卢撒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发顶,道:“人都救回来了……嗯,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这是副雾兰地图,其上用墨水标出了几个地点,尤卢撒扫了一眼,大多在暗夜之森和盖敏。   伊斯维尔抖了抖地图,神色认真。   “你觉得我们的婚礼在哪儿办比较好?”他问。 第223章   “……什么婚礼?”尤卢撒一头雾水, 他没记得自己和伊斯维尔约好回来就结婚,“你说什么?”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面上闪过一抹遗憾:“你不想结婚?”   他的思维过于跳跃, 尤卢撒险些没跟上。   “……我没说不想,”尤卢撒扭过头去, 小声回答, “倒是你, 正事不做,在这儿想结婚的事?”   “事情都安排下去了,在等你回来。”伊斯维尔道, 试图说明自己并没有在拿做正事的时间做闲事。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对上伊斯维尔暗含期待的视线,尤卢撒只觉舌头打结,一时不知说什么。   “随便, 哪里都行, ”黑色长尾在身后躁动地甩了甩, 尤卢撒发现自己的耳朵又烫了起来,“反正对象是你。不过现在考虑……会不会太快了?”   伊斯维尔收起地图,困惑道:“有吗?”   他甚至还觉得有些慢了,伊斯维尔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的族人知道,这个人, 尤卢撒·万汀,是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伴侣。   嘴唇一暖,伊斯维尔勾了勾嘴角, 捧着尤卢撒的脸回应他的吻。   “什么时候都行,”分开的时候尤卢撒的脸还是红的,“你喜欢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结婚。尤卢撒本以为这是件十足遥远的事, 可伊斯维尔现在一提,他才意识到原来可以这样近。   “殿下,巨人的船到了。”有人在门外敲了敲门,扬声道。   伊斯维尔应了一声,牵起尤卢撒的手,道:“出去看看吧。”   两人的手上了甲板就松开了,尤卢撒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忽然觉得其实公开他们的关系也挺好的,免得像现在这样和偷情似的。   巨人们的战船已经来到了伊斯维尔所在的船只面前,面对这些庞然大物,精灵们依然有些发怵,因而巨人们也没靠近。   巨龙们此时此刻都围拢过来,簇拥着他们受伤的同伴,随船的精灵医师在为他们治疗。   见到伊斯维尔二人,洛里直接下了海,来到船边把他们接了过去。   “听说你解决了斯瑞舍的首席魔法师,”洛里笑道,“真厉害啊,小殿下。现在巨龙已经解救出来,我们也该走了。”   “要走了?不在雾兰再留一阵吗?精灵族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你们。”伊斯维尔问,他本想问问洛里他们想不想来参加他和尤卢撒的婚礼。   “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雾兰这些日子给我们的款待已经够多了!再说,我们在这儿待得够久了,再不回去,我母亲就要一天写三封家书来骂我了。再说,龙岛比雾兰更适合巨龙养伤,你说是不是?”洛里笑道。   她用指腹分别搓了搓尤卢撒和伊斯维尔的脑袋,把两人送了回去。   他们如此坚持,伊斯维尔也不好强留,只能和巨人和巨龙们道别,目送他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片海域。   巨人们拖来的魔族战船被留下了,伊斯维尔粗略地扫了一眼,上面的魔族士兵被绑在角落,个个鼻青脸肿,一看便知是尤卢撒的手笔。   “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的,”尤卢撒抬起下巴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嘴里被塞了一团布的男人,“叫什么,兰泽?之前和琪丽玛打过交道的那个。”   伊斯维尔并不意外,从知道兰泽的船往他们基地的方向去,他就肯定兰泽会和尤卢撒他们撞上,这支残兵败将对上尤卢撒他们只有挨打的份。   他来到兰泽面前,取出对方口中的布,兰泽依然不省人事。   “他昏过去了?”伊斯维尔问身后的尤卢撒。   尤卢撒轻咳一声,用鞋尖顶了顶兰泽的肋骨:“喂,醒醒。”   很快兰泽悠悠转醒,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在看清面前二人的面孔之后,他打了个寒战,记忆登时回笼。   “你们想干什么?”兰泽问,神色颇有些绝望。   尤卢撒嗤笑一声:“放心,我们可没有像你们那样虐待战俘的习惯。”   “我们不会取您性命,但我希望您能配合我们接下来的事务,”伊斯维尔半蹲下来,让自己平视兰泽,“以及……好好谈谈赔偿问题。”   兰泽呆滞地与伊斯维尔对视,那双眼睛与他见过的任何领袖都不同,它是温和包容的,蔚蓝色却出乎意料地冷。   他终于意识到,这次斯瑞舍家族碰上了一块硬石头。   “我们也该回去了,”伊斯维尔起身道,“之后还有得忙呢。”   很快,魔族领袖被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雾兰,精灵们欢欣鼓舞,恨不得立刻办一场持续几天几夜的宴会才好。   而王宫也又陷入了忙碌,除了战后重建,伊斯维尔还得参与谈判和停战书拟定,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比起伊斯维尔,尤卢撒倒是突然闲了下来,由于他对魔兽比较了解,伊斯维尔拜托给了他一件事。   照顾弗阿。   现在伊斯维尔把弗阿养在后山,这边少有人烟,距王宫又近,要是出了什么事,也可以及时察觉。   尤卢撒发誓这是他见过最难伺候的魔兽,食谱上只有肉不说,还肥一点的不吃,太厚的不吃,肉质差的不吃,每天给弗阿准备三餐都要花好大一番功夫。   哥莱瓦为此气得要命,它觉得尤卢撒关照这只新来的鸟的时间比照顾它还要多,一看见尤卢撒到弗阿那去就生闷气,偏偏还要跟着看,监督尤卢撒是不是变心了。   在弗阿今天第三次拒绝尤卢撒的投喂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把装肉的盘子丢到了弗阿停着的木架面前。   “你爱吃不吃,”他粗声道,“看不上我准备的,自己捕猎去,行不?”   弗阿并不在意尤卢撒的威胁,拍拍翅膀飞到另一处木架上梳理羽毛去了。   哥莱瓦适时地飞过来,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尤卢撒的脸。   它早就受够了弗阿的傲慢劲儿,为了让尤卢撒知道它才是最好的,这两天要多温顺有多温顺,尤其是在弗阿把尤卢撒气得不轻的时候。   这个家不需要两只鸟!   “你最近倒是乖。”尤卢撒叹了口气,蹲在溪边洗了洗手。   尤卢撒怀疑弗阿就是在故意找事,他还记得头一天晚上伊斯维尔来的时候,弗阿一口一块肉吃得比谁都香,怎么轮到他喂的时候挑这挑那,什么都不满意?   树林之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尤卢撒揉了揉眉心,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伊斯维尔拨开树枝走了过来。   “你看上去比我还累。怎么了?”伊斯维尔看见尤卢撒的模样,不由得失笑。   尤卢撒坐在地上没起来,伊斯维尔弯下身去揽住他,在他耳廓亲了一下。   “这你要问弗阿,”尤卢撒张开双臂揽住伊斯维尔的脖子,半边身子的重量都靠了上去,“见鬼,它到底喜欢吃什么?”   “它很挑食吗?”伊斯维尔揉了揉尤卢撒的头发,余光里,一抹赤红冲了过来,伊斯维尔只来得及站起身,便被弗阿扑了个满怀。   虽说还是幼鸟,但弗阿直立起来比伊斯维尔还要高,偏偏它喜欢往伊斯维尔怀里钻,开始几次伊斯维尔猝手不及被它扑倒在地,现在倒是已经习惯了弗阿的热情。   见状,伊斯维尔伸手把装肉的盘子捞过来,试探地用夹子挑了一块递到弗阿嘴边。   于是尤卢撒眼睁睁地看着弗阿把刚才嫌弃万分的肉一口吞了下去。   “我真怀疑,它是不是把你认成了父母?”尤卢撒叹了口气,虽说觉得荒唐,但他还不至于和一只鸟置气,“看来我不适合做它的饲养员。”   伊斯维尔伸出手去,弗阿咽下口中的肉,把脑袋轻轻放到了精灵掌心。   它本以为伊斯维尔会像往常那样揉它的脸颊,弗阿喜欢这样,伊斯维尔的手指总是很温柔,每次都让它舒服地眯起眼睛。   但伊斯维尔没有,他只是轻轻托住弗阿的脑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为什么不吃尤卢撒给的肉呢?不可以这样,”伊斯维尔语气温柔,像在哄孩子,“不管我在不在,谁来喂你,都要好好吃饭,好吗?”   弗阿大概明白了伊斯维尔在说什么,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在伊斯维尔的眼神示意下,尤卢撒只好又夹起一块肉递到弗阿嘴边,这次它吃了,只是模样颇不情愿,像是被强迫了。   “很棒,”伊斯维尔这才奖励似的揉了揉弗阿的脸颊,“弗阿,最棒的小鸟。”   弗阿又高兴了,一个猛扑钻进伊斯维尔怀里,羽毛因兴奋熊熊燃烧,但没有点燃任何东西。   它是高兴了,而一旁目睹全程的哥莱瓦震撼地张开双翅,又不可置信又委屈。   哥莱瓦本以为弗阿这样任性,伊斯维尔会把弗阿从这个家踢出去,没想到这只火鸟不过一次做得好些,就被当作最好的小鸟夸了!   本来这个称号是专属于它的!   哥莱瓦气得呱呱乱叫,扑进尤卢撒怀里求安慰。   尤卢撒原本正盯着伊斯维尔出神,见状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接住了哥莱瓦。   伊斯维尔松开弗阿,安抚性地摸了摸哥莱瓦的尾羽,白鸟依然没有消气,撅着屁股不理他。   尤卢撒放哥莱瓦飞到了一旁,戏谑道:“看来你得平衡你的爱,伊斯维尔。喜新厌旧可不好。”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凑近过去笑问:“平衡对谁和谁的爱?”   他覆住尤卢撒的手,十指相扣,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尤卢撒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他眯了眯眼,墨绿色的眼眸中划过一抹暗芒,那目光让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想把自己吃了。 第224章   “你知不知道, 你刚刚……”尤卢撒轻轻扯住伊斯维尔的领口,没等他反应便亲了上去。   齿关碰撞嘴唇有些闷痛,伊斯维尔偏了偏头避开尤卢撒的鼻尖, 正要回应,尤卢撒不知为何松开了他。   “尤卢撒?”伊斯维尔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他注视着尤卢撒撩起溪水洗了把脸, 觉得有些古怪, 但他说不出在哪。   “鸟也喂完了,我们走吧。”尤卢撒转移话题道。   “说起来,我之前……”伊斯维尔顿了顿, 他招招手让哥莱瓦过来, 白鸟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飞了过来,“尤卢撒, 带匕首了吗?”   “之前怎么了?”尤卢撒把刀给了伊斯维尔, 语罢他便看见精灵手起刀落, 在自己手掌上划了一道。   在尤卢撒怔愣的功夫,伊斯维尔便把流出的血滴到了哥莱瓦的羽毛上,不过片刻,血液便被吸收殆尽。   这时候尤卢撒才反应过来,他险些跳起来, 一把抓过伊斯维尔的手,质问:“你干什么?”   他没收了匕首,不虞地瞪着伊斯维尔。   “你看, ”伊斯维尔握拳,再张开时掌心的伤口已然愈合,“哥莱瓦变大了。”   尤卢撒狐疑地望过去, 他伸出胳膊,哥莱瓦习惯性地跳到他的小臂上,尤卢撒发现哥莱瓦确实大了一圈。   “这怎么回事?”尤卢撒不禁诧异,“你们……所以这就是你那么多天一瓶血都没用完的原因?”   哥莱瓦用那双豆豆眼瞪着尤卢撒,一脸无辜。   “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伊斯维尔轻咳一声,“总之这不是坏事,对吧?”   “以后不许乱用,”尤卢撒不满道,“喜欢自虐吗,一天到晚用刀划自己?”   “你才没资格说我。你担心我受伤,我也一样啊。”伊斯维尔轻声反驳,似乎有些不高兴。   尤卢撒一怔,他似乎抓住了什么,但那想法转瞬即逝,他没能抓住。   “……你倒是心大。”尤卢撒还是叹了口气,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说看着古怪,但确实方便了他们。   伊斯维尔笑了笑,凑过去在尤卢撒脸颊上亲了一下。   尤卢撒摸了摸脸,别过头嘀咕:“别想用这种方式收买我。”   他嘴上这么说,尾巴倒是愉悦地晃了晃。   “走吧,我有些饿了,”伊斯维尔没戳穿他,拉住尤卢撒的手往山下走,“休战书已经拟完了,今天一起吃晚餐好吗?”   两人下山去了,哥莱瓦站在树枝上,不快地叫了一声。   所以弗阿还是得留在这儿?   弗阿听见哥莱瓦的声音从碗里抬起头,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在空中目光交汇,它们不约而同地目露鄙夷,狠狠地瞪了一眼对方。   迟早把你赶出去!   *   入夜,东部森林。   岸边的巡逻丝毫没有松懈,值守的精灵正是换班时分,领队仔细清点了一遍人数,发现少了一人。   “梅尔和呢?”他问自己的部下,“我记得他负责巡逻海岸线的最末端,怎么不见人?”   “会不会是在礁石上摔了?他向来准时,应该不会迟到才是。”一人担忧道。   领队沉吟片刻,道:“只怕是魔族残兵潜入,留两人待命,其余人和我一起去看看。”   这片海域周遭礁石林立,另一侧是高耸的断崖,连魔族都没有尝试过从这片海岸登陆,只是现在情况特殊,领队还是放不下心。   队伍一路来到了漆黑一片的海岸,夜色中,只有潮水拍击海面的声响,不见一个人影。   精灵们四散而去,领队则前往了梅尔和巡视的地段。   这段路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头,但四处依然没见梅尔和的影子。   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领队暗叹一声,正欲换个地方搜寻,余光却突然发现了礁石之后有一个黑影正晃动不止。   “梅尔和?”他唤了一声,但无人应答。   经验告诉领队,那八成是来岸边稍作休息的海兽,但又担心那会不会是部下或是魔族的残兵,思索片刻,还是拔腿走上前去。   他跳过高耸的礁石,海浪沾湿了他的裤脚,终于,他来到了那团黑影面前。   那是一只小船。   领队愣了愣,忽觉后颈一疼,有什么人一个手刀劈在了他的脖子上。   意识消失的前一秒,一抹紫色发梢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男子将精灵提溜起来,直接丢上了船,在小船的角落,躺着另一名昏迷不醒的士兵,赫然是失踪的梅尔和。   浪涛一刻不停地拍击礁石,男子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海岸,海风湿粘冰冷,而远方灯火闪烁,他静立在原地,伸手拢了拢外套。   “伊斯维尔……”他喃喃,“你会怎么做呢?”   *   在战事结束后的第三天下午,魔族派来了新的代表,这一次却不是为了侵略。   他们以巨额赔偿与精灵交涉换回战俘,达成协议后,精灵族、贝尔迪诺与以斯瑞舍家为首的数个进犯的魔族家族在精灵王宫签订了停战协议。   魔族的代表在签订了协议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精灵并不愿理会他们,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而后精灵王接待了来自隐峰的梅里西一行人,伊斯维尔则把琪丽玛送了回去。   琪丽玛难得来雾兰一趟,自然要抓住机会到处逛逛,她让侍从们先回去,跟着伊斯维尔二人在附近的森林里乱转。   “谢天谢地,这仗总算是打完了,”琪丽玛伸了个懒腰,仗着身边没旁的人,她懒得再摆那些国王的架子,“回去我可得好好躺几天……哎,不对,好像还有挺多事要做的。”   她又苦着脸叹了口气:“哎,伊斯维尔,雾兰有没有什么吃的玩的,好让我在回那座无聊的城堡之前好好休息会儿?顺便给法利那个讨厌鬼带点什么,之前还挺对不住他的。”   在精灵王遇袭的同时,魔族的刺客也出现在了贝尔迪诺,若非法利刚好在与琪丽玛议事,与那刺客缠斗支撑到支援抵达,琪丽玛怕是早就没了命。   而法利也因此受了伤,尽管不算太重,琪丽玛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这件事你不该来找伊斯维尔,”尤卢撒冷不丁道,“他最熟悉的只有哪个地方议事巡查最方便。”   以往他在暗夜之森长住的时候,伊斯维尔写给他的信里不是在说今天又去哪儿视察了就是今天又见了什么臣子,不仅无趣,伊斯维尔还时常因为类似的突发事件推迟和他的见面。   伊斯维尔听出了他话中的怨念,不由得失笑。   “真的假的?你的生活这么无聊?”琪丽玛失声尖叫,“总得找点乐子吧?你呢,尤卢撒,伊斯维尔说你之前住在森林里,总该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吧?我勉为其难让你带我去逛一圈。”   “就算有,我干嘛要带你去?”尤卢撒反问,“连山都没用自己的脚爬过几座,到时候从山顶滚到山脚,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琪丽玛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我要告到陛下那里去!”   两人正吵着,一旁的小路突然冲出一个人影,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噤声。   来人是个精灵卫兵,看上去是急着赶过来的,气喘吁吁道:“殿下,东部森林的巡逻队有一支队伍失去联络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伊斯维尔与尤卢撒对视一眼,问那精灵:“什么时候失去的联系?”   “昨天晚上换班那段时间,下一批巡逻的精灵去了没看见人,连负责的领队都不见了。”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我去看看。能请您把陛下送到港口去吗?”   那精灵很快应下,琪丽玛则担忧地望着他,道:“会是魔族吗?”   “不清楚,”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我会负责调查,别担心。这些日子的守卫请不要松懈。”   几人交谈的时候,尤卢撒已经唤出了哥莱瓦,白鸟在几步之外的空地上振翅,倏然增大的体型让琪丽玛咽了口唾沫,她还是没能适应这样巨大的哥莱瓦。   伊斯维尔跟着跳上了白鸟后背,与两人颌首道别之后,乘着白鸟往东部海岸的方向过去。   海岸边尽是寻人的队伍,伊斯维尔二人转了一圈,最后绕过防线,来到了断崖附近分头搜寻。   听守卫说,那支队伍原本是来到这片区域寻找一个久未归队的精灵,只是到了天亮都没见人回来,再去寻时,整支队伍却都不见了踪影。   “这支巡逻的队伍颇有经验,应当不可能是魔兽或者海潮的原因,”伊斯维尔道,“但要说魔族……”   这次攻打雾兰的那些家族想必不会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难不成是曼克拉家族,或者是……魔王?   赏金猎人对寻找线索颇有心得,尤卢撒最先在断崖下的乱石滩发现了什么,招呼伊斯维尔:“过来看看,这里有个东西。”   那是一处隐蔽在礁石中的岩洞,在远离海面的方向,约莫一指宽,里面塞着一片灰色的东西,现在潮水退去,内容物便显露出来。   伊斯维尔取出那枚柱状物体,发现外面包裹着的是一片灰色的布片,伊斯维尔认出那是驻守卫兵统一服装的布料一角,其上用炭笔画了一个滴血镰刀的标志。   “收割者?”尤卢撒拧眉,他吸了吸鼻子,似乎察觉到什么,本想拦住伊斯维尔,但他迟了一步。   伊斯维尔已经摊开那块布片,在看清其中的物什,他不由得瞳孔一缩。   那是一根沾血的断指。 第225章   书房内, 精灵王、艾赫与伊斯维尔二人相对而坐,战争胜利后的喜悦已然消失无踪。   “是魔王的手笔,”阿特亚里斯翻看着那块布料, 面色沉凝,“他想必还有别的目的, 否则不会特意留下线索让我们追查。”   艾赫用卷起的羊皮纸敲了敲额头, 道:“我之前隐约有听说, 魔王正在筹备一支不死军团,活死人不过是这支军团的副产物。或许他这次让收割者劫持精灵,是想要为他的军团增添一员大将。”   若是纯粹想要精灵这个民族的力量, 那依魔王的个性, 他大可以从奴隶市场上搜寻,不会大费周章地来到雾兰,还留下这样一个称得上挑衅的印记。   尤卢撒意识到什么, 道:“他想要精灵王族?”   “猜测罢了。”艾赫道。   臣民被魔族劫持, 伊斯维尔作为王子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若是他如了魔王的意到波丹大陆去,等着他的或许就是“收割者”成百上千的精兵。   尤卢撒拧眉扭过头去,正好与一直沉默的伊斯维尔对上了视线。   “我先前与普里迪新任族长道贺,刚刚收到了他的回信,”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手, 道,“他告诉我,普里迪家族向魔王宣战了。”   “宣战?”精灵王顿了顿, “为什么?”   “他邀请我过去面谈,若是我们希望,普里迪家族会安排行程。”   “你不能去, ”尤卢撒语速飞快道,生怕伊斯维尔说出那个词,“我帮你去。”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道:“我必须去,尤卢撒。他们在等我,不仅是普里迪,还有那些被劫持的精灵。我不能躲在雾兰,干等着你的消息。”   “可如果他们的目的真的是引你过去,你又怎么保证自己能带着那些精灵平安回到雾兰?”尤卢撒不赞同道,他显然急了,整张脸因激动涨得通红,“更何况,普里迪家到底是个什么意图我们都没搞明白。”   他深知大家族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朋友。曾经合作过又如何?要是贸然前往,普里迪反手捅他们一刀,与羊入虎口何异?   伊斯维尔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必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孤身前往波丹大陆又属实过于冒险,他们对波丹本身以及魔族的各大家族称不上熟悉,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信任克里格这一曾经的合作对象来得好些。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艾赫忙打圆场道:“伊斯维尔,普里迪那边有说什么时候吗?”   伊斯维尔闭了闭眼,道:“普里迪族长说,最早的一批渡轮可以立刻从波丹的港口出发。”   艾赫沉吟片刻,道:“不,如果你决定要去,让蒂亚丝号送你。这样比较保险。不过蒂亚丝号先前受了损,需要休整两天。”   “既然如此,这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精灵王说着,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外袍,“隐峰的拉莫塔尼子爵很快要率军回程了,维亚,于情于理你都该到场。”   伊斯维尔深深望了尤卢撒一眼,后者抿唇,别过头去不看他。   看来是生气了。   “我知道了,”伊斯维尔下了精灵王给的台阶,他起身,没有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尤卢撒,你……”   “我走了。”尤卢撒刷地站起来,硬邦邦道,走到门口想起来什么,和精灵王与艾赫道别之后才出去。   伊斯维尔有些怅然,精灵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们也出发吧。”   精灵们尚且不知东边海岸发生了什么,依然沉浸在击退魔族的喜悦中难以自拔,到处都洋溢着欢欣的氛围,两位王族的心情却格外沉重。   精灵王是知道伊斯维尔非去不可,他们的王子一旦下定决心便很难改变,因而他也不准备劝说什么。   他在马匹转弯的间隙回头,伊斯维尔眉头微蹙,似在苦恼什么。   精灵王轻扯缰绳放慢了马匹的速度,与伊斯维尔并驾齐驱,状似不经意道:“在想什么?”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下意识微笑道:“在考虑之后去波丹的事。”   “只有这个?没别的吗,比如说……尤卢撒的事?”   伊斯维尔一僵,他飞快扫了精灵王一眼,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道:“也有。”   “是吗……两个人在一起,总得相互包容才是。你的决定固然有自己的道理,只不过,有时候也别太强硬了,否则这样的矛盾还会发生很多次。”   精灵王过来人似的语重心长让伊斯维尔顿了顿,他踌躇片刻,才试探道:“您知道了?”   “如果这都看不出来,那我这一千多年也是白活了,”精灵王哼笑一声,“我先前问亚希伯恩,他打死不肯说,非得我自己来问你。”   伊斯维尔语塞,半晌才道:“抱歉,陛下,我瞒着您是因为……”   “怕我们反对?”精灵王笑道,“提莎长老都同意了,我们难道会逼迫你们分开不成?”   他是没想到他们的王子居然会和魔女的孩子走到了一起,但无论如何,尤卢撒是个好孩子。两人自幼相识,相互照顾,知根知底,又倾心于彼此,没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伊斯维尔本在寻思该用什么方式向精灵王坦白,现在精灵王直接点破,倒也省了事。   “其实我……”他沉吟片刻,“本来想在这场仗结束之后就和他结婚的。”   精灵王身子一歪,险些从马上跌下去。   伊斯维尔继续道:“只不过现在得推迟了,那边的事更重要。嗯?陛下?您怎么了?”   精灵王用手帕擦了擦下巴,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   两个孩子进展这么快吗?这就要谈婚论嫁了?   精灵王还没完全接受自家孩子将要有王妃了这个事实,很快,两人便来到了码头。   隐峰的船只已经准备就绪,印有光明圣龙的船身边,梅里西正与伦塔谈论着什么。   见两人过来,伦塔立刻行了一礼:“陛下,王子殿下。”   精灵王对伦塔微笑致意,接着对梅里西道:“没能好好招待来自隐峰的远客,真是过意不去。”   “雾兰提供的远洋物资已经足够丰富了,陛下,”梅里西行了一个骑士礼,笑道,“愿隐峰与雾兰友谊长存。”   简单寒暄之后,隐峰的船队便准备出发。   伦塔跟着梅里西转身上船,她想起什么,又折返到伊斯维尔面前:“殿下,魔王已经行动了,您万万小心。阿塞洛缪先前得知了‘收割者’的消息,已经前往了波丹大陆,若是您之后有别的安排,或许可以与他联络。”   “我明白了,”伊斯维尔颌首,“多谢您的提醒。”   在准备出发之余,伊斯维尔还有一件事得安排——关于弗阿。   为了避免他们离开时弗阿没人照顾,伊斯维尔拜托了恩多拉,并带她上了后山。   弗阿老远就听见了伊斯维尔的脚步声,一无所知地扑进精灵怀里撒娇。   伊斯维尔笑着揉了揉它的脸颊,道:“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就让恩多拉小姐照顾你,好吗?”   说着,他让出位置,恩多拉站在伊斯维尔身后,有些僵硬地冲弗阿挥了挥手。   弗阿愣了愣,瞪着眼睛瞅着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以为它这样轻易地就同意了,不由得松了口气:“既然这样,我还有旁的事情,就先……”   剩下的半句话被弗阿的尖啸打断了,火鸟不满地瞪着伊斯维尔,张开双翅拦在了伊斯维尔面前,意思很明显,不让他去。   “弗阿?”伊斯维尔伸出手去想摸摸它,弗阿却一偏头,避开了他的手,“不想我走吗?”   他有些为难地望向恩多拉,却见水精灵也是一脸舍不得。   “您真的不想再考虑考虑?”恩多拉眼巴巴地问。   就算是她也知道伊斯维尔此行凶险非常,天晓得他们的小王子才刚刚回家,这下就又不得不离开了。   “恩多拉小姐,”伊斯维尔无奈道,“我记得我是拜托您过来照顾弗阿的。”   恩多拉一僵,小声道:“是,是这样没错,可是您……您一个人去吗?万汀阁下会不会和您一起?”   尤卢撒是魔族,若是他会一起去,和伊斯维尔也好有个照应,恩多拉也能放心些。   伊斯维尔顿了顿,心说尤卢撒还在生他的气呢。   不过……   “我想会的,”他笑道,“您不必担心。”   语罢,伊斯维尔转向弗阿,柔声道:“我会很快回来的。在这儿等我,好吗?”   他再次伸出手去,这一次,弗阿定定地望着他,终于是把脑袋凑了过来,轻轻叫了一声。   “乖小鸟,”伊斯维尔搓了搓弗阿炽热的羽毛,“记得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他回头对恩多拉使了个眼色,最后抽身离开,留下一人一鸟在原地面面相觑。   “那个,弗阿?”恩多拉伸手,试着摸一摸这只漂亮的小鸟。   弗阿盯着她的手越靠越近,突然将脑袋一扭,拍拍翅膀飞走了。   喂饭可以,摸摸不行!   伊斯维尔再次回到王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屋内没人,思索片刻,他推开了对面的房门。   尤卢撒果真在这儿,他抱着一个枕头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叽叽咕咕地冲着哥莱瓦碎碎念,屋内没有点灯,伊斯维尔看不出他有没有偷偷哭过。   见伊斯维尔推门而入,尤卢撒把下半张脸埋进靠枕里,一双绿眼睛盯着他,闷闷不乐道:“你来干什么?” 第226章   “来看你, ”伊斯维尔关上房门,来到尤卢撒面前,在地毯上席地而坐, “我们得准备一下,最好和普里迪的族长阁下谈谈我们的计划。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尤卢撒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光是别过头, 嘟哝:“反正我说什么, 你都不会听。”   伊斯维尔伸出手去捧住尤卢撒的脸,哥莱瓦被两人的胳膊蹭到,尖叫着飞到了房梁上。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伊斯维尔柔声道, “你保护我, 不会出事的。”   尤卢撒轻轻踢了他一脚,他只穿了袜子,这一脚不疼, 只有些痒。   伊斯维尔反手攥住他的脚腕, 凑近过去, 见尤卢撒没有反对的意思,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   “一起去吧,”他道,“我和你,还有精灵们, 我们一起回来。”   尤卢撒瞪着他,尾巴不快地在地毯上拍了两下。   “有够狡猾的,”他嘟囔, “每次这样说两句话就过去了,我才不是什么很掉价的人。”   可尤卢撒又能怎么办呢,真要气, 也不是对着伊斯维尔的。   这是伊斯维尔的责任,他没办法。   伊斯维尔忍不住笑了,把人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尤卢撒肩头蹭了蹭。   “谢谢你。”他说。   启程之日很快到来,由于精灵族现在正在重建,因而伊斯维尔没有安排船队跟随,只和精灵王商定好,若是有需要,再派遣船只前往波丹大陆。   为了避免太早泄露消息引发恐慌,二人出发是在半夜。   深夜的港口,已经调整到最佳状态的蒂亚丝号安静地停在那儿,艾赫早已在船上等候,看见两人不由得笑了:“蒂亚丝号欢迎你们。”   他同上次那样为他们安排了房间,而后便回到了船长室。   哥莱瓦一进门就飞到了床上,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那样走来走去,它最近十分得意,因为它可以被尤卢撒和伊斯维尔带在身边,而弗阿不可以。   尤卢撒无奈地笑笑,他在另一张床上坐下,直直躺了下来。   “你们精灵王族还真像不用休息似的,”尤卢撒打了个哈欠,嘀咕,“半夜了还这么精神。”   伊斯维尔失笑,他揉了揉尤卢撒的头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就休息吧。我和你一起。”   “当然要和我一起,”尤卢撒理所当然道,“这船上又没你要做的事。”   他揽住伊斯维尔的脖颈把他拽下去,一把拉上了被子。   蒂亚丝号缓缓出港,海水没过船身、甲板、桅杆,整座船像是被包裹在了一个透明的蛋壳中,缓缓沉入海底。   没人发现,一艘浅金色的船安静地停靠在海岸。   泽尔林达立在船头,目送那艘渡轮消失在海岸线那端,海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精巧的下巴与紧抿的嘴唇。   “我希望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乌姆斯特德。”她头也不回道。   神使背着手站在泽尔林达身后,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迟疑。   “我也希望,圣女大人,”乌姆斯特德低声道,“人间似乎让圣子大人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我不认为这是坏事。”   泽尔林达不置可否,她本不欲让伊斯维尔到魔族大陆去,那里并不适合神域的人生存。   但乌姆斯特德认为,伊斯维尔身上产生了一种让他们喜闻乐见的变化,思索许久,泽尔林达还是没有反对。   比起这个……   “继任的魔神右使来了人间,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告?”泽尔林达冷声道,“还让他悄无声息地留在了维亚身边?当时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们都忘了吗?”   乌姆斯特德抖了抖,苦哈哈道:“非常抱歉,是属下失职。”   乌姆斯特德只想喊冤,他在神域担任的是文职,连神域与魔域的交界处都没有去过几次,哪里认识那个新上任的魔神右使?   更令他后怕的是,两人现在的关系绝不简单,若是让圣女大人和光明神知道,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乌姆斯特德咽了口唾沫,问:“圣女大人,恕我冒昧,有关魔神右使的传闻……是真的吗?”   泽尔林达顿了顿,旋身望向他:“什么传闻?”   “就是……”乌姆斯特德觉得有些凉飕飕的,但话都问出了口,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说他和圣子大人有过一段感情的传闻……”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见泽尔林达面色愈发黑沉,像覆盖了一层冰。   “都是恶魔编造出来诋毁圣子的谎言罢了,”泽尔林达深吸一口气,她倒不至于因为下属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就大发雷霆,“难道你是相信,从创世之初至今一直保持贞洁之身的圣子,会爱上一个恶魔吗?”   乌姆斯特德打了个激灵,忙道:“不不,当然不相信。”   他下定决心,圣子大人和尤卢撒·万汀的关系,绝不能让圣女大人知道。   终究神魔殊途,待圣子大人重回神域,自然不会再惦念这段荒唐的感情。   ……就像传闻中那样。   “你继续留在人间,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向我汇报,”泽尔林达不欲追究这件事,指尖在空中一划,一道裂缝凭空浮现,“我要去终末裂谷看看。”   “终末裂谷?难不成是裂谷又扩张了吗?”乌姆斯特德有些紧张。   神域皆知终末裂谷的名号,那是独立于神域与魔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寻常手段难以进出,即便是圣女,也只能在周遭巡逻。   还有传闻说,圣子大人和那个恶魔正是在终末裂谷结识,只是这说法过于虚无缥缈,无人能够证实,乌姆斯特德也不敢问。   “……不要多问。我会解决。”泽尔林达抛下一句,没再解释,抬腿走进了裂缝之中。   海面重归平静,乌姆斯特德叹了口气,背靠船舷缓缓滑下。   “这都什么事哟……”   那厢的伊斯维尔二人并不知海边的风起云涌,蒂亚丝号一路向波丹大陆行驶,不日便要抵达普里迪家族领地的港口。   此时正是午餐时间,尤卢撒去了厨房给哥莱瓦找肉吃,留伊斯维尔一人在房间里,翻看着艾赫交给他的情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伊斯维尔开门一看,是塞尼娅·古穆斯。   “怎么了,古穆斯小姐?”伊斯维尔见她带着大包小包,笑着把她迎进了屋。   “蒂亚丝号快到波丹大陆了,你们准备好东西了吗?”古穆斯紧张兮兮地打开包裹,里面是零零碎碎的药物和干粮,“魔族大陆非常凶险,你们要小心。”   很快,古穆斯带来的东西就摊了一桌,伊斯维尔有些哭笑不得:“多谢您的关心,不过这些……”   古穆斯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失望。   伊斯维尔顿了顿,改口道:“我们就收下了。”   古穆斯的双眼亮了亮,她环顾四周,见尤卢撒不在,问:“万汀阁下在哪?每次乔凡娜出门都要做充足的准备,刺客要更加注意才好,他们总是受伤。”   乔凡娜曾经是刺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您很关心同伴。”   古穆斯的脸微微红了,小声道:“不过是相互照顾罢了,乔凡娜也可会照顾人了,她很厉害,总是保护我们。   “你知道吗,乔凡娜从脖颈到胸膛的那一道疤是为了艾赫留下的。当时蒂亚丝号在海底遭遇了大型魔兽,艾赫为了让蒂亚丝号成功逃离耗尽了魔力,没防住魔兽的最后一击,要不是乔凡娜在,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当然,当时我还没上船呢,都是其他人后来告诉我的。乔凡娜说她自己都觉得奇妙,从来都只有她杀人的分,为了救人受伤还是第一次,不过现在,她救人反而是常态了。   “还有默廷……”   提到同伴,古穆斯立刻滔滔不绝起来,那点胆怯也渐渐消失了,她似乎把伊斯维尔当成了蒂亚丝号的一员,一点点告诉伊斯维尔那些在船上人人皆知的故事。   待她终于反应过来,古穆斯已经把船上大半人的功绩都说了个遍,她立刻捂住脸,小声道:“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伊斯维尔只是微笑看着她,道:“您讲的故事都很有趣,很……温暖。”   “因为,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古穆斯从指缝里偷偷向外望,“‘浪’的成员都没有家。厄尔巴诺原本是奴隶,乔凡娜是刺客,默廷的家人都在战争中丧了命……我,我是战争遗孤,是艾赫把我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艾赫救了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们也想帮艾赫。知道他的家还在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如果他想回家,我们不会拦他的,但是他说他会留下来……我们也很高兴。”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艾赫并没有把他今后的意愿与精灵们挑明,但他并不意外艾赫的选择。   或许对于现在的亚希伯恩来说,海洋才是他的归处。   “啊,卡迈拜托我给鱼缸换水,我该走了,”古穆斯起身,匆匆离开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就好。千万别忘了东西!”   她又叮嘱了一遍,这才推门而出。   古穆斯离开之后没多久,尤卢撒便带着哥莱瓦回来了,白鸟的肚子圆滚滚的,一回来就一头栽在床上。   “回来了?船快靠岸了,我们……”伊斯维尔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尤卢撒一把抱住,护住后脑按在了床上。   领口被扯开,银发青年把头埋进伊斯维尔怀里蹭了蹭,犬齿轻轻衔住脖颈的皮肤,让伊斯维尔的指尖都随之酥麻。 第227章   伊斯维尔揪住了尤卢撒的衣襟, 但很快后者便退了开,两条胳膊紧紧环住他,再没别的动作。   “让我抱会儿。”尤卢撒小声道。   伊斯维尔不明所以, 他看着时间也没那么紧迫,便让尤卢撒抱着了。   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最近格外黏人, 得了空就抱着他又亲又咬, 精灵衣料覆盖下的肩头和锁骨满是红|痕和牙|印, 当伊斯维尔想礼尚往来的时候尤卢撒又不肯,虽说他并不讨厌,但还是会好奇究竟为什么。   这一抱就是十分钟, 转眼也该准备下船了。   “尤卢撒?”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背, 无奈道,“我胳膊麻了。”   怀里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偏头在伊斯维尔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才起身。   “最近怎么了?”伊斯维尔拉上衣领, 问。   尤卢撒抿唇扫了他一眼, 随手帮伊斯维尔扣上最后一颗衣扣,随即移开视线,转移话题道:“船快靠岸了,收拾一下吧。”   他扭过头去把床上的哥莱瓦抄起来,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开始收拾行囊, 留下伊斯维尔在原地,心中隐隐担忧。   真的没事吗?   很快,蒂亚丝号抵达了港口附近。   临行前, 艾赫交给了伊斯维尔一枚做工精细的纽扣,帮他缝在了袖口:“蒂亚丝号这段时间会一直在这片海域逗留,如果有需要, 用这个联系我。”   伊斯维尔举起胳膊仔细看了看,那是一枚魔法器,中央的花蕊有一个极小的按钮,约莫是定位之用。   “我明白了,”伊斯维尔笑道,“多谢您。”   艾赫用力按了按伊斯维尔的肩,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片刻,只是道:“照顾好自己。尤卢撒,你也是。”   尤卢撒顿了顿,还是应了下来。   他们自然知晓伊斯维尔二人此去凶险非常,只是他们能提供的帮助有限,当下能做的唯有祝福。   两人与船员们道别,在沿岸的隐蔽处上了岸。   “哎,还没见船长这样过,”默廷抱臂靠在一旁,懒洋洋道,“你放心吧,孩子总得长大的,我看不见他的死相。”   “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占卜了。”艾赫在他肩头捶了一拳,笑道。   默廷扑哧笑了,跟着艾赫下了甲板。   上岸之后,两人一路往港口的方向去。   这里是普里迪家族的领地,与先前到过的库里枷相比,伊斯维尔发现有一个最大的不同。   到处都看不见奴隶。   在来之前,尤卢撒曾打听过克里格的消息,这位新上任的族长目前的风评称得上两极分化,有人爱惨了他,有人恨不得将世间所有诅咒施加到他身上,让克里格立刻下地狱。   没人想到一个奴隶之子居然真的能在激烈的内斗中打败族长的爱子肯佛,坐上了族长之位。   许多人猜测,这位普里迪家族的新任族长与前任族长的死不无关系,甚至有传言说正是克里格亲手杀了他的生父,又将他的异母兄弟关入了监狱,甚至背叛了一直予以支持的叔叔雷?普里迪,剥夺了他的地位,把人发配到了边境。   比起上任经过的捕风捉影,另一件事则是板上钉钉,普里迪正在逐渐重用奴隶。   在克里格上任之后,普里迪家族内部迎来了一场大换血,这在权力更迭中并不稀奇,令人惊讶的是,克里格那些新出现的心腹并非家族中的某些贵族,而是一些地位卑贱的奴隶,其中绝大多数来自赫提戈角斗场。   奴隶在魔族地位极低,就算会收入家族,也多是以打手身份示人,像克里格这种不仅给了奴隶自由人地位,还给他们冠上家族之姓的做法,在魔族称得上前无古人,颇令人诟病。   但无论魔族如何议论,这都和伊斯维尔二人没什么关系,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合作与否的准话,刀剑或是鲜花,取决于此行是否能商谈融洽。   一名衣着考究的男子在港口接应,伊斯维尔先前没见过他,但他在对方的衣袖下瞥见了一个双头火鸟的印记。   在魔族,通常只有奴隶身上会被打上家族烙印,以示主人对奴隶生死的绝对掌控,只是这位接应者看上去没有大多数奴隶的畏缩,伊斯维尔猜测他约莫刚成为奴隶不久。   “科斯塔?斯瑞舍为您效劳。族长大人派遣我来迎接二位。”对方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将二人迎上了魔兽车。   魔兽车驶过宽敞的大道,伊斯维尔从窗外望出去,这里的建筑如同能反应主人的个性般各有风格,却没见可能作为普里迪家主宅的建筑。   “普里迪庄园位于郊区,二位舟车劳顿,如果想要休息,马车的防震做得很不错。”科斯塔撩起帘子来解释。   尤卢撒闻言向窗外扫了一眼,道:“这路上有药店吗?”   “有的,您想买药是吗?普通的魔药的话,在普里迪庄园都有准备。”   “药?”伊斯维尔拧眉,“有哪不舒服吗?”   尤卢撒拍了拍伊斯维尔的手让他别担心:“出门在外总得备些药,有些特效药只在魔族买得到。在这儿等我就好。”   很快,马车一个街头停下,科斯塔为尤卢撒指出药店所在,道:“我们会在车上等您。”   大概是知道尤卢撒并不放心伊斯维尔一个人,科斯塔特意让车夫将魔兽车停在了从药店能一眼看见的地方,尤卢撒跳下魔兽车,大步走进药店。   药店内满是各类魔药混合的苦涩气味,以及药水在器皿中沸腾的咕嘟声,尤卢撒随意在货架上捞了几瓶伤药,最后在一个挂有隐秘木牌的货架前停下,仔细数好份数,来到了老板面前。   那老板一眼认出尤卢撒买的是什么药,看见他的打扮,知道他约莫是旅人,露出一个习以为常的笑容,热切推荐:“喔,药物伤身那,这位大人,您初来乍到,相比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好店吧?不如让我推荐……”   “砰”的一声响打断了老板的喋喋不休,尤卢撒脸色黑得能滴墨,冷声道:“少废话,要拉皮条换个人去。”   老板吓得打了个抖,也是怕面前这人直接把自己的小店砸了,忙打包好他的药,在准备往纸袋上贴标签的时候,尤卢撒喊住他:“标签不用贴,我知道。”   在这期间,身后传来开门的动静,尤卢撒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人须臾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   肩头搭上一只手,尤卢撒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向一旁跳开,回头看时,却见对方一头齐肩银发,右臂炫耀似的裸|露,皮肤上爬满狰狞的漆黑魔纹。   “……希尔戈?”尤卢撒一愣,下意识从柜台上抓过药藏进了口袋。   希尔戈的脚步非常难认,几乎和她鬼魅般的招式一样多变,尤卢撒至今都没能凭脚步声判断她的行踪。   希尔戈瞥见了那药袋的一角,挑了挑眉,问:“你一个人在这?”   “伊斯维尔在外面,”尤卢撒将几个药袋抱起来,之后他还要花些功夫把这些药分装到小瓶里,“你来这边干什么?”   “有件事想找普里迪的小族长谈谈。”希尔戈慢悠悠道。   尤卢撒瞥了她一眼,奇道:“普里迪?”   “是啊,”希尔戈单手撑在柜台上,摸索了一瓶高级魔药结账,“我刚刚在门口看见了普里迪的魔兽车,该不会……”   尤卢撒不置可否,径自出了门。   科斯塔一眼看见了希尔戈,见状快步上前,行了一礼道:“希尔戈大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是啊,真巧,”希尔戈笑眯眯地勾住尤卢撒的肩膀,低声道,“普里迪庄园太远了,让我搭个便车?没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吧?”   “叫个魔兽车能花你多少钱?”尤卢撒翻了个白眼,余光看见马车门开了。   伊斯维尔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下了马车,见是希尔戈,对她微笑颌首:“希尔戈小姐?别来无恙。”   听闻希尔戈想搭便车的意图,伊斯维尔当然不会拒绝,请希尔戈先上了,这才拉着尤卢撒坐在了另一边。   “买了什么药?”伊斯维尔在尤卢撒耳边轻声问。   尤卢撒若无其事道:“普通的伤药罢了。”   两人的悄悄话被希尔戈听见了,尤卢撒不动声色地抬头,对上了希尔戈似笑非笑的目光。   但所幸希尔戈没说什么,她大概是累了,抱臂靠在坐垫里闭上了眼睛,抛下一句:“到了叫我。”   普里迪庄园位于群山之下,占地广阔有如皇宫,一路过去,可以看见遍布各处的坑坑洼洼的校场。   校场中的人打扮各异,有些看着不像在训练,更像是在攀谈与斗殴,伊斯维尔觉得他们不像普里迪家的人。   有一部分人察觉到了魔兽车的到来,纷纷凑到校场边围观。   在此之前尤卢撒已经一把拉上了车窗,见伊斯维尔望过来,尤卢撒拧眉道:“那群人眼神不干不净的,少接触。”   伊斯维尔乖乖应了,在那之后再也没开过车窗。   大概是对伊斯维尔几人的来访相当重视,普里迪在门口迎接,伊斯维尔发现他面色红润了不少,但体格似乎没有得到太大改善,做工精致的披肩也没能遮盖他过于瘦削的身形。   他依然坐在轮椅中,只是这次站在他身后的换了个人。   “伊斯维尔殿下,万汀阁下,还有……希尔戈阁下,我没想到您来得这样快,有失远迎,”克里格笑道,“我已经命人设下宴席,如果诸位不介意,我们可以边用餐边谈。”   克里格身后的仆役随即让位,科斯塔上前接过他的岗位,推着克里格走在前面。   甫一踏入门内,尤卢撒便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拧眉四顾,四壁与地板都擦得锃亮如新,不见一丝血迹。 第228章   希尔戈更直接些, 她懒洋洋道:“庄园里气味有些大啊。”   克里格知道瞒不过他们的鼻子,笑了笑道:“前些日子闹得有些大,气味还没完全散去, 我们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是我疏忽了。让人通风。”   最后一句话是对科斯塔说的, 后者随即扫了一眼一旁的仆役, 很快便有人上前打开了门窗。   克里格一路将三人引进餐厅, 这一路上他们碰到了不少仆役和战士,见到克里格,无一不是恭恭敬敬, 而正如传闻中所说, 他们的皮肤上都有双头火鸟的印记。   他们似乎并不像寻常出身于奴隶的打手那样觉得羞耻,偏偏要把那印记袒露出来,让所有人看见。   待几人落座, 很快侍从便端上了精致而丰盛的菜肴, 各类食材皆是别处罕见, 香气登时充满了整间餐厅。   “今天的菜很不错。”克里格笑着夸赞。   听见他这句话,站在一旁捏着帽子踌躇不安的厨师长才松了口气,满脸堆笑地退了下去。   其余三人在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之后便放下了刀叉,克里格知道他们更关心正事,笑道:“诸位想必已经清楚普里迪家族向魔王宣战的事, 说来话长……”   据克里格所说,争端的起因是先前在普里迪族长的继任仪式上,一个叫威布的家族与普里迪家的人产生了冲突。   “我自认普里迪已经为来宾提供了最上等的招待, 但很遗憾,威布族长似乎并不满意,”克里格无奈道, “他辱骂普里迪的荣耀,还让人把普里迪的侍从揍了一顿。好在我们的厨师长技艺高超,经过半个晚上的忙碌,总算是做出了让威布族长满意的菜肴。”   “然后你就把他宰了?”希尔戈晃了晃酒杯,随口问。   克里格笑了笑,道:“我很感谢他对我们厨师长厨艺的认可,但普里迪家的颜面也不是谁都能踩上两脚的。”   不仅如此,尤卢撒还听说,当天威布家族参加继任仪式的一整个使团都搭在了普里迪,或许威布族长在来之前从未想过,在普里迪的最后一餐竟会成了自己的断头饭。   “我还以为,您比起肯佛应当更有耐心些呢。”尤卢撒意味深长道。   克里格望向伊斯维尔,后者似乎并不意外,只静候他的回答。   事已至此,克里格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直言道:“实际上,威布家族早已对魔王宣誓效忠。没什么别的理由,迪莫南·普里迪领主,她想在魔王之位上坐一坐。”   换做平时,威布家一行人或许还不至于丧了命,只是现在恰好撞在枪口上罢了。   非常简单的原因,也很符合尤卢撒心中魔族贵族的处事风格。   “看来,我们确实有再次合作的理由。”伊斯维尔笑道。   “在此之前,我有一事不愿瞒您,”克里格道,“我在全波丹发布了悬赏令,希望能获得来自各地贤才的帮助。若您在路上见过校场,那您应该熟悉。”   当下克里格手下并不缺打手,会让克里格挂出悬赏令,他必然是有别的目的。   “您想要什么?”伊斯维尔问。   “曼克拉家族,”克里格一字一顿道,“虽然曼克拉的族长来去无踪,其成员也很少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但曼克拉毫无疑问是当今波丹最为强盛的家族之一,第一领主盖古就出自曼克拉家族。他们至今没有表明立场,但他们绝不会违逆魔王。”   “曼克拉家族的主宅与他们的族长同样神秘。从未有人踏足过那里,据说那是一座幽灵庄园,无时无刻都在无规律地改变所在与形态,寻常人极难搜寻。我的请求是,找到曼克拉主宅,如果可以,查清族长的真面目。”   一番话下来,希尔戈挑了挑眉,但没说什么。   尤卢撒却笑了笑,道:“目前来说,这件活计对我们来说无利可图,不是吗?您可别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族长大人。”   “自然如此。实际上,我先前获知,魔王可能将那些俘虏的精灵藏在了曼克拉家族的主宅内。有人目睹一群精灵被赶入了曼克拉领地北部的极寒盆地,那片区域附近近期也确实多了不少旅客,我怀疑,或许能在那里找到线索。”   伊斯维尔与尤卢撒对视一眼,问:“根据目前的消息,您有多大把握?”   “六成。”   “意外地还挺高,”希尔戈将酒一饮而尽,重新拿起了刀叉,“要知道,赏金猎人多得是只有百分之一成功概率的委托。”   尤卢撒耸了耸肩,表示无可无不可。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所有的资料能给我一份吗?”   “当然,”克里格笑道,“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您不介意的话,午餐之后可以和我一道去书房取。”   而后餐具磕碰的轻微声响才重新在屋内响起,整个午餐时间他们没再提正事,多是克里格出于东道主的礼仪为客人介绍一些当地的事情,伊斯维尔也因此发现克里格的食量少得可怜。   离席的时候,克里格道:“伊斯维尔殿下,请吧?”   伊斯维尔看了尤卢撒一眼,后者明白他们大概有什么事要谈,没有立刻跟上去。   餐厅内一时只剩下尤卢撒和希尔戈两人,尤卢撒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烤肉,他没什么食欲,午餐也吃得不多。   “趁他不在,不把药吃了吗?”希尔戈冷不丁道。   尤卢撒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你为什么来这里?”他问。   他本以为希尔戈来普里迪庄园是有别的委托要接,没成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寻找曼克拉家的老宅。   普里迪的赏金固然丰厚,但希尔戈并不缺钱,每天有太多委托找上门,她向来是看心情挑挑拣拣,而尤卢撒并不认为希尔戈是冲着赏金来的。   这只是尤卢撒的直觉,或许希尔戈来这里是因为兴趣,因为和某个人的关系,或者某些目的,更深层的原因他并不清楚。   “想看看曼克拉家族的老宅是什么样子,仅此而已,”希尔戈耸了耸肩,并不在意尤卢撒的问题,“你不觉得一座幽灵庄园很吸引人吗?”   尤卢撒并不很信,但希尔戈显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追问没有意义。   他顿了顿,将几乎被戳烂的烤肉塞入口中,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不情愿的样子活像在喝药。   尤卢撒没有回头:“之前角斗场的事,谢谢你。”   希尔戈一愣,没忍住笑出了声,伸长胳膊搓了搓尤卢撒的脑袋。   “这有什么,举手之劳罢了。你最该好好谢谢你那小王子。”   尤卢撒避开希尔戈的手,瞪了她一眼,喝了一口果汁:“还用你说。”   那厢的伊斯维尔与克里格离开了餐厅,一路往书房去。   “先前在库里枷的事,我很感谢您,若非您赢下了赫提戈角斗场,我必然不会有今天,”克里格叹道,“您知道吗,其实为您送去那封信的时候,我非常忐忑,生怕您怀疑我与魔王结盟,想要暗中加害于您。对于您的信任,我十分感激。”   语罢,克里格忽然捂住嘴一阵咳嗽,推着轮椅的科斯塔立刻上前,用毛毯裹紧了克里格:“族长大人……”   克里格习以为常,他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咳了一阵便停了下来。   “让您见笑了。”他用帕子盖住嘴唇,苦笑着摇摇头。   伊斯维尔看出他的尴尬,转移话题道:“说起来,雷阁下在哪?这次没见到他。”   “我就任族长之后,他便回领主身边去了,”克里格的面色有所和缓,笑道,“雷先生曾经是领主的参谋,现在情况特殊,领主大人不能没有他。我想,您没有听信谣言,是吧?”   伊斯维尔唇角微勾:“当然。”   两人行至半途,便遇上了一名侍从,怀里抱着一叠文件,用羊皮纸仔细装订过,看上去是克里格差人取来的。   “我希望,待一切结束,我们依然能维持……两族的友谊,”克里格笑道,“科斯塔,领伊斯维尔殿下……”   “普里迪呢?普里迪族长在哪?我要他自己给我一个说法!”   男人愤怒的吼叫打断了克里格的话,他示意伊斯维尔稍等,抬眸望向来者时,眼底笑意已然消失无踪。   一名赏金猎人打扮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那捧着文件的侍从面露惶恐,急切地想要拦他,却被一把推开,羊皮纸登时散了一地。   “普里迪族长?真如传闻所说,是个残废,”那赏金猎人冷哼一声,道,“我要一个说法,明明是普里迪家族自己贴出的悬赏,我大老远地从波丹北部赶到你这儿,又说什么我不符合条件?这是在欺负人还是看不起我?”   克里格面不改色地示意那侍从退下,接着转向那赏金猎人,平静道:“如果我的记性不算太糟,悬赏令上写的很清楚,前来普里迪庄园的诸位阁下还需要经过一轮选拔。诸位的路费与这些天在普里迪的食宿都由我们负担,家族也会提供相应的补偿,我想应该不会为诸位造成太多损失才是。”   赏金猎人一噎,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怒道:“胡说八道,我可是二星赏金猎人!干这行已经有五年,有什么委托是我接不了的?我看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是在故意戏弄我!”   他越说越气,竟是直接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嘶吼着向克里格冲了过来。 第229章   伊斯维尔微微蹙眉, 正欲上前阻拦,眨眼之间,科斯塔的身影便来到了那赏金猎人面前。   只见他一双修长而粗糙的手忽然嘎吱作响, 竟是一瞬间伸长了数节,锐利的指甲犹如猛兽, 在阳光下闪着寒芒。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赏金猎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连停步都来不及,便直直往科斯塔的利爪上撞过去。   克里格在科斯塔动手之前淡淡道:“有客人在,别太过。”   “是。”科斯塔应道。   几乎是一瞬间, 赏金猎人的右臂倏然断裂, 鲜血如喷泉般涌出。   而直到几秒之后那人才反应过来,大叫着跪倒下去,抱着自己的断臂痛哭不止。   “……科斯塔, ”克里格头疼地看着正把人往外拖的下属, “我让你下手轻点。”   科斯塔愣了愣, 立刻跪了下去:“族长大人,我……”   克里格叹了口气,他知道在伊斯维尔面前展现这出闹剧不妥,让人把那赏金猎人拖了下去。   “非常抱歉,”克里格对伊斯维尔道, “科斯塔原本是赫提戈的角斗士,自出生起便被当作战士培养,下手没轻没重的。”   伊斯维尔抿唇, 没说什么。   根本上说,这是普里迪家的内部事务,伊斯维尔不过是个宾客, 克里格体谅他的情绪,但伊斯维尔也没有立场用精灵的标准对他们的做法评价什么。   那仆从急急忙忙收拾好了散落在地面上的文件,来到了克里格身边,不住擦拭着纸页上沾染的物资,颇有些无措。   “这些文件……”克里格无奈地摇摇头,“我今晚差人送到您那边去,可以吗?或者您有空闲的话,来我的书房也可以。”   伊斯维尔无可无不可,而后克里格便差人把伊斯维尔送了回去。   克里格为三人分别安排了一间房,伊斯维尔却没回自己的那间,反而敲开了隔壁尤卢撒的房门。   “尤卢撒?是我。”伊斯维尔扬声道。   屋内传来咳嗽声,紧接着便是物品翻倒的动静,伊斯维尔心头一紧,忙推开门进屋,却见尤卢撒撑在桌边,捂着下半张脸咳得厉害。   “怎么了?”伊斯维尔边帮人拍背,目光扫视一圈,桌上摆着一只药袋与很多小瓶,看上去是尤卢撒正在分药。   待咳嗽逐渐平息,尤卢撒面色如常地拾起掉在地上的水杯,道:“刚在喝水,呛到了。”   见他没事,伊斯维尔也放了心:“要我帮你吗?”   “不用,也快好了,”尤卢撒说着,将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瓶收起来,又把药袋揉成了一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族长阁下说,他雇佣的队伍今晚会宣布名单,明天就会出发。如果我们愿意,可以跟他们一起。”   “那还是算了,”尤卢撒耸了耸肩,道,“要是有人发现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那可就麻烦了。”   他来到窗边往外望,伊斯维尔走过去,发现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校场上的场景。   “那是贝塞尔,三星赏金猎人,”尤卢撒指了指一名高壮的魔族,他生着漆黑的络腮胡,挡住了他的半张脸,“他身体素质很强,据说他曾到过极寒盆地,我猜克里格会要他。”   “还有那个皮肤发绿的人类,叫加顿,他不是赏金猎人,但作为雇佣兵小有名气,听说作风不大行,最好别被他缠上。”   “还有……”尤卢撒顿了顿,回头望向伊斯维尔,却见他正安静地盯着自己看,似乎完全没有在听。   尤卢撒有些无语,伸手戳了戳伊斯维尔的脸颊:“我在说克里格可能会留的人,你这家伙在看哪儿呢?”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名单还没出来,现在猜测太早了吧?更何况,我们不一定会和他们打交道,到时候避着点就好。”   尤卢撒没了话说,他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被伊斯维尔一把拉了回去。   “你最近有些奇怪。”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的尾巴在身后甩了甩,如果伊斯维尔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表面的细鳞微微竖了起来。   “哪儿奇怪了?”尤卢撒不动声色地问。   “说不出,”伊斯维尔想了想,还是没有得出结论,“但你很少这样,有些焦躁。你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伊斯维尔惊觉自己没什么印象,或许是在法顿岛的战争结束之前,抑或是在魔族离开之后,这段时间过于繁忙,伊斯维尔承认他忽视了尤卢撒。   “生病了吗?”伊斯维尔担忧道,“刚刚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喝药对不对?”   “我没病,”尤卢撒看上去却很无所谓的样子,“我看上去哪儿像是病了?”   伊斯维尔拧眉,反身拉上了窗帘。   没等尤卢撒逃跑,他便被按在了窗台上,伊斯维尔的唇贴了上来,细细舔舐他的牙关。   离开的时候伊斯维尔的眉头依然没松开,没有药味,但他就是觉得奇怪。   “衣服脱了,”伊斯维尔道,“我检查一下。”   尤卢撒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接着才试探道:“不至于吧?”   “既然没事的话,检查一下也没什么吧?”伊斯维尔微笑道,“也花不了多久。”   尤卢撒顿了顿,本想再挣扎一下,伊斯维尔的微笑让他把话咽了下去。   “嘶,知道了,我脱就是了。”尤卢撒硬着头皮解开衣扣,他只脱了上半身的衣服,苍白的皮肤上多的是浅色的疤痕,但都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已经差不多好全了。   伊斯维尔的目光滑过盘踞在尤卢撒腰间的魔纹,随即移开,他握住尤卢撒的手腕,感受他体内魔力的流动,直到伊斯维尔把尤卢撒全身都检查了一遍,特殊的位置都捏过按过,确认了尤卢撒的健康才放心。   “没事是最好的了,”伊斯维尔松了口气从床上起身,开始翻找艾赫交给他的通信羊皮纸,屋内光线太暗,他没留意到尤卢撒发红的耳廓,“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尤卢撒支支吾吾地应了,他急匆匆地套上衣服,紧抿嘴唇一句话没再说。   伊斯维尔早已在桌边坐下,将他们之后的行程告知了艾赫,后者则表示蒂亚丝号将会往波丹大陆北部行进,好在他们需要时接应。   当晚,普里迪家族雇佣前往极寒盆地的名单正式公布,虽说这与他们没太大关系,尤卢撒还是去看了一眼。   伊斯维尔没有凑这个热闹,他把尤卢撒送到公布名单的大厅,左右也没什么事,接着便找人问了路,前往克里格的书房。   族长的书房在庄园的角落,远离校场的一座小楼,伊斯维尔沿着旋梯走上三楼,一路上只在一楼遇见了几名仆从。   “族长阁下?”伊斯维尔敲了敲房门,“我来取您说的文件。”   屋内一时没有动静,伊斯维尔静候片刻,没得到回答,以为是克里格不在,本想下楼留个信再走,刚刚回头,却听见屋里传来了克里格的声音。   “抱歉,伊斯维尔殿下,”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还有几分难堪,“您能不能进来帮帮我?”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当下推开了书房的门。   屋内昏暗,只有正对门的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桌后翻倒的座椅。   “族长阁下?”伊斯维尔关上房门,快步上前来到桌后,果然看见克里格半趴在那儿,努力用两条胳膊支撑起身体,原本梳理得整齐的额发散落下来,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这时候伊斯维尔才发现那条翻倒的椅子正压在克里格的小腿上,他扶起椅子,又把克里格扶到座椅上,其间克里格的两条腿始终一动不动,如同两根没有感觉的木棍般垂下。   伊斯维尔扯过一旁的毯子盖在克里格身上,轻声问:“您的腿还好吗?”   克里格知道伊斯维尔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他还是觉得难堪。他将一缕散下的额发拨到脑后,尴尬道:“如果您方便……”   伊斯维尔没有掀起克里格的裤腿,光是隔着衣襟用魔力检查了他的伤,不知是不是错觉,克里格居然觉得自己已经数年没有知觉的双腿泛起了暖意。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我不能让我的下属看见那副狼狈的样子。”   “我明白,”伊斯维尔拾起地面上散落的羊皮纸,重新摞好搁在了克里格面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伊斯维尔在来之前已经染了黑发,克里格定定地注视着他,惊觉他还没有见过对方金发的模样。   不知他原本的面貌会是何等耀眼。克里格心说。   伊斯维尔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您的身体……是天生顽疾?”   现在的克里格并不避讳在伊斯维尔面前谈这些,他请伊斯维尔坐下,道:“是,我出生时腿脚就不灵便,由于生在贫民窟,没有治疗的条件。后面生了一场病,就再没能站起来。直到雷先生找到了我……   “自我回到普里迪家族之后,雷先生便为我寻遍了世间名医,最终寻到的解决办法,是这个,”克里格拍了拍身下的轮椅,笑着摇了摇头,“有人说,雷先生选择我的原因,是我天生残废,注定不会有后代。等我死了,他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自然会取得家主之位,无论如何,或许这也能算是因祸得福。说起来,您见过沙尹特夫人了,是吧?”   伊斯维尔颌首:“先前在略本见过一面。她现在想必已经回到波丹了吧?”   克里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她前些日子与迪莫南领主大人见了一面,只是不知现在去了哪。请饶恕我的自大,您要是见到她,或许还是少接触为妙,我想您与她并不是一路人。当然,我也一样。”   “听说……”伊斯维尔顿了顿,“领主阁下与第一领主盖古·曼克拉约定了一场决斗?”   “您的消息很灵通,”克里格有些惊讶,“我也是今天中午才知道这件事。”   伊斯维尔笑了笑,没有说这是尤卢撒告诉他的。   二人心知肚明,这场决斗的结局将会倾斜魔王与普里迪家族之间的天平。   普里迪将整理好的资料交给伊斯维尔,笑道:“我没什么能帮上您的,只能祝您一路顺风了。”   伊斯维尔颌首与他告辞,带着资料离开了。   他刚走出小楼,本想回去大厅看看尤卢撒那边怎么样,抬头看时,却见门前小径的长椅上有一个人影。   伊斯维尔心里想的那人就在几步之外坐着,看见他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第230章   “东西拿了?”尤卢撒起身, 瞧见了伊斯维尔捧着的一叠羊皮纸,伸手要接,伊斯维尔避开了他的手。   “我拿着就好, 又不重,”伊斯维尔笑道, “名单怎么样?”   “找了几十个人, 克里格大概还会再派些自己的人, ”尤卢撒把哥莱瓦放在掌心揉搓,一边道,“要是找到曼克拉老宅, 赏金一亿, 没找到也有一人一百万,啧啧。只是可惜了我们不是来接委托的。”   这笔开支虽说看着巨大,但他们知道, 前往极寒盆地的不一定能全部活着回来, 真正能拿到这笔赏金的, 约莫只有寥寥几个。   伊斯维尔闻言不由得失笑:“你也不缺一个亿吧?”   “那倒是,”尤卢撒说着,把蓝宝石吊坠抽出来晃了晃,“这个就值几个亿了。不过,我可舍不得卖。”   第二天早晨, 普里迪家族的队伍出发前往曼克拉领地北部的极寒盆地。   克里格安排了一名名为梅丁的侍从同行,此人个性有些怯懦,但能力不错, 一路下来没出什么岔子,几人也算是处得和谐。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伊斯维尔几人没有与大队一起行动, 他们换了一条路前往极寒盆地,其间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极寒盆地正像传闻中那样终年积雪,寒风冰冷刺骨,几乎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麻痹旅人的每一处神经。   几人提前准备好了装备,却依然被冷风敲了当头一棒。   哥莱瓦在进入冰雪地带之后就没怎么从尤卢撒怀里出来过,尤卢撒拢了拢衣领,冷风把他的鼻尖冻得通红。   “这地方真是该死的冷,”尤卢撒抱怨,在收到伊斯维尔的目光之后轻咳一声,改口道,“我是说,非常冷。”   希尔戈倒是神色如常,像早就来过这种极寒之地不知多少次。闻言她瞥了他一眼,尤卢撒从她眼里看出了明晃晃的嘲笑。   “是我考虑不周,我去问村民买些暖炉热热身子吧。”梅丁紧张道。   “不必了,我们先找家旅店住下吧,”伊斯维尔笑道,他握住了尤卢撒的手,赤色魔力在手套之间流动,尤卢撒只觉被伊斯维尔牵住的手暖了起来,“也好打探消息。也不知这里有没有旅店。”   这种气候极端的地区从不缺宝物的传说,极寒盆地边缘有一座村庄,由于一年到头都会有探险家或是赏金猎人来送死,旅店也开了几家,生意倒也不错。   约莫是最先出发的一批人已经到了,村庄里的几家旅店都满了客,穿过大半个村庄,这才又找到了一家旅店。   梅丁先去寄放魔兽车了,几人进门之后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拥了满怀,伊斯维尔关上门,将毡帽摘了下来:“我问问还有没有……”   他的话被一声口哨打断,尤卢撒不虞地顺着声音望过去,却见是门边聚集的一桌子三四人,有男有女,看上去从进门开始就注意到了他们,伊斯维尔记得在普里迪的庄园见过其中几人。   见他们望过去,一名中年魔族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希尔戈挑了挑眉,而尤卢撒面色一黑,刚想上前,就被伊斯维尔拦住了。   “先问问房间吧,看,老板来了。”伊斯维尔笑着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背,道。   希尔戈先要了一间房就出门去了,没说做什么,尤卢撒也没问。   “要一间房,”尤卢撒把钱堆在桌上,“再上一桌菜,热乎的。”   老板这些日子也是大赚了一笔,而尤卢撒给的显然不止两间房一顿饭的价钱,他喜滋滋地把钱收下,问:“要来壶酒不?几位远道而来,也好热热身子。”   尤卢撒回头看了大厅另一端的伊斯维尔一眼,勉强道:“不必了。等等,先别走,问你个事。”   老板立刻凑了过来,尤卢撒清了清嗓子,问:“我问你,怎么下到极寒盆地里去?”   “盆地?哎哟,这些日子的人怎么一个个的都想往盆地下面去?”老板发红的脸因惊奇扭曲了一瞬,“虽然这话您应该不会听,不过,我奉劝您,最好还是别到盆地去来得好。那个地方,有雪怪!”   雪怪?   尤卢撒用指尖敲了敲桌面,饶有兴致道:“仔细说说。”   另一边,伊斯维尔在角落里寻了一张桌子坐,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头特意染过的黑发。   进旅店之后哥莱瓦终于能好好暖暖身子,它在桌上跳来跳去,舒展开僵硬的翅膀。   他偏头望向尤卢撒,青年正和旅店老板谈着什么,半边身子倚在柜台上,尾巴在身后慢吞吞地晃。   想摸。伊斯维尔想。   这时候他意识到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摸过尤卢撒的尾巴了,伊斯维尔不说,尤卢撒也没让。   正放空着,伊斯维尔忽觉眼前一暗,壁炉的火光被一个壮硕的身影挡住了,他抬头望去,是方才冲他们吹口哨那桌的其中一人,皮肤发绿,是那个叫加顿的佣兵。   “这儿有别的人吗?”他用通用语问,脸上的褶子和黑斑在火光的照耀下一览无余。   “有,”伊斯维尔道,“我的同伴在那边。”   加顿不甚在意地回头望了一眼,道:“你不是本地人吧?有没有兴趣和我喝一杯酒?”   伊斯维尔不大喜欢加顿说话的态度,出于礼貌,他还是答:“不是本地人。抱歉,我不喝酒。”   “当然,当然,这小地方可生不出你这种美人,”加顿了然道,并没有在意伊斯维尔的拒绝,又挪了挪屁股凑近了些,“你是人类?第一次来极寒盆地吧?冷不冷啊,这地方可是能把人的手指头冻掉,要不要我给你暖暖?”   说着,他的手便摸了上来,被伊斯维尔避了开。   伊斯维尔微微拧眉,正欲说什么,余光里,一个银发的身影大步流星穿过大堂,似笑非笑地站在了加顿身后。   “你有什么事?”尤卢撒问,一手按在了佣兵肩上。   加顿不大满意自己被打断,回头望去时,却见是个银发的魔族,脸蛋魅魔似的漂亮,气质却凌厉得像把尖刀。他眼珠转了转,便去摸尤卢撒的手:“我有事想找你们,小家伙。”   尤卢撒抽回手去笑了笑,在加顿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扯住对方的头发猛地掼在了桌面上。   巨响响彻大厅,旅店内有一瞬间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们望过来,包括加顿的同伴也面露惊恐。   尤卢撒皮笑肉不笑地一一回望过去,没人敢直视他,纷纷收回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加顿被砸得头晕目眩,好容易清醒过来,只觉双耳嗡嗡作响,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干什么?我可是普里迪族长雇佣的人,敢欺侮我,普里迪家族不会放过你的!”   “那你回去吧,好好和族长哭诉一通我是怎么欺侮你的,”尤卢撒嗤笑一声,用手套拍了拍佣兵的脸,“我真是好奇,你脖子上架着的东西是你的骨盆吗?”   加顿气得满脸通红,撑起身子拼命挣扎,尤卢撒的手却纹丝不动。   “听好了,你——包括你那些下半身长在脑袋上的同伴——,要是再被我逮到在我们附近晃悠,我就把你的脑袋剁下来塞进你的屁股里。”   语罢,尤卢撒松开加顿,颇为嫌弃地拍了拍手掌,对伊斯维尔道:“换张桌子,这张脏了。”   加顿瘫倒在地,因恐惧不住喘|息。   眼前一暗,却是那黑发男子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佣兵吓得直往后爬,却见对方抬手轻点,一道魔力注入加顿的太阳穴,缓解了作响的耳鸣。   “抱歉,伤到您了,”伊斯维尔笑道,“不过出门在外,还是互相尊重来得好,您说呢?”   他的微笑和面孔依然漂亮,这一次,加顿却再也不敢口出轻薄之言。   尤卢撒又在柜台上放了几个金币当作给老板的补偿,带着伊斯维尔在另一张无人的桌子坐了,大厅内的旅人皆是侧目而视,不敢招惹。   他们刚刚坐下,梅丁就回来了,他对于大厅内为何如此安静有些困惑,但依然没有多问,穿过大厅,在伊斯维尔身后站定。   “您站着做什么?”伊斯维尔笑问,“坐吧,这是您的位置。”   梅丁有些犹豫,一旁的尤卢撒抱臂坐着,面上的怒意仍没有消散下去,长期做奴隶的本能让他不敢妄动。   见伊斯维尔向他望过来,尤卢撒叹了口气,臭着脸解释:“我不是在气你。坐吧,我们谈谈明天下盆地的事情。”   他这么说了,梅丁也不好再推辞,只好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刚刚和老板打听了下盆地里去的路,”尤卢撒用指尖搔了搔哥莱瓦的脑袋,道,“说是村庄北部往外走一千米左右,有一道阶梯可以下到盆地里。老板说他没见过这儿来过什么精灵,但他说这里有雪怪。”   “雪怪?”   “对。说是在夜间出没,撞上的人都必死无疑。这座村庄的人晚上都不出门,就是为了避免碰上雪怪。”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片刻之后道:“雪怪是魔兽还是人呢?说不定会和曼克拉主宅有关。”   “谁知道呢,”尤卢撒耸了耸肩,“碰上再说。”   伊斯维尔想起什么,对梅丁道:“盆地下方十分凶险,不如您留在旅店等候我们?”   梅丁一愣,刚想说自己一定要跟随,但思及自己没什么战斗力,跟着去了也只会给他们拖后腿,只好讪讪地应了下来。   两人吃了一顿热饭,今天时间不早,外面风雪又大,他们打算第二天再视情况出发,尤卢撒在老板那儿给希尔戈留了信,便和伊斯维尔上了楼。   屋里生着火,但依然有寒风不住从窗缝里钻进来,尤卢撒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   伊斯维尔在屋内转了一圈,在墙上画了几个发热的法阵,又用植物挡住了风的入侵。   “听说这座村庄建在盆地附近罕见的缓风带,这儿的风都这么大,真不知道其他地方是怎么样。”伊斯维尔道,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尤卢撒。   尤卢撒捧着水杯喝了几口,终于感觉慢慢暖和了起来。   哥莱瓦早已钻进了被子,尤卢撒脱去外套缩进被子里,把白鸟捞进怀里暖着,毛茸茸的银毛脑袋露在外面,伊斯维尔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   “对了,以后再遇上那种人,直接上手揍就好,”尤卢撒把脸埋在被子里道,“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废物,没必要管什么体面。”   伊斯维尔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晚饭之前的事。   “我知道了。”伊斯维尔不由得笑了,他掀被上床,把尤卢撒搂入怀中。   窗外寒风劲吹,屋内却因法阵的运作温暖无比,两人的身躯紧贴彼此,依偎着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尤卢撒不知为何醒了过来。   他半夜醒来是常有的事,尤卢撒没觉得有什么,正欲闭眼再睡,却意外听见窗外传来的声响。   寒风狂吹不止,鞋底与雪粒接触的声音却依然清晰。   尤卢撒立刻清醒过来,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又为伊斯维尔掖了掖被子,披上外衣来到窗边,凝神静听窗外的动静。   有人在街上走动,听着人数还不少。   尤卢撒的第一反应是那些佣兵和赏金猎人夜半出发了,但思及现在的天气,又觉得那些人应该不会蠢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真的是那老板口中的雪怪?   尤卢撒思索片刻,将木制窗户小心拉开一条缝,凑到窗缝边往外看。 第231章   漫天飞雪模糊了视线, 但依然能瞧见,一支队伍刚刚从旅店门前经过,中间的人们的脚踝上以铁链相连, 前后各有一名看守似的人,在风雪中蹒跚着前进。   不是那些佣兵。当然也不是雪怪。那么……   一个猜测逐渐浮现, 尤卢撒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最后的看守身上, 却倏然对上了一双死白的眼睛。   那看守立于风雪之中, 沉默地注视了他不知多久。   他一惊,下意识后退去摸床头柜上的匕首,几乎是在尤卢撒拿到刀的下一秒, 一个黑影破窗而入, 狂风夹杂着雪片灌入屋内,疯狂摇晃的窗帘模糊了视线,尤卢撒不得不架起双臂以抵挡呼啸而来的寒风。   这声巨响吵醒了伊斯维尔, 他从床上坐起来, 见到面前的状况, 几乎立刻清醒了。   来者是一个两米出头的男人,肤色死白,双眼无神,赫然又是一副活死人的模样。它身体微弯,野兽般冲着尤卢撒嘶吼。   “这玩意怎么哪哪都有?”尤卢撒骂道。   他本不欲在这里解决对方, 这活死人来得蹊跷,若是被幕后主使发现,对他们没有好处, 但对方不依不饶,尤卢撒也只得刀锋一转直取对方肩部关节,活死人的左臂掉落在地, 紧接着是右臂、双腿,最后便是那个圆滚滚的脑袋。   “抱歉,”尤卢撒避开那具四分五裂的身体,这时候活死人才安静下来,躺在那儿安静得像块石头,“我半夜醒来听见外面有动静,就起来看了一眼,没想到是活死人。”   哥莱瓦本在做美梦,这番动静吵醒了它,白鸟懵懵地趴在床上,被尤卢撒一指头按了回去:“睡吧你。”   伊斯维尔早已关上了窗户,将寒风阻挡在外,闻言他面色沉凝,问:“这里有活死人出没?”   尤卢撒将他几分钟前所见告知了伊斯维尔,彼时那支押送队伍早已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不知去了哪里。   “这条路是往极寒盆地去的,”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这片地区也没有监狱,如果他们的目的地不是这座村庄的某一间屋子,很可能是下到盆地里去了。”   这座旅店几乎位于村庄边缘,再过去就只有寥寥几间民居,会藏身在村庄的可能性不大。   而村庄四周又都是狂风带,或许正是因为别无他路,那些活死人的队伍才会半夜从这条道路经过,又被意外撞见的村民认作了雪怪。   现在再去追那支队伍怕是来不及了,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晚上冒险也不够明智,两人商议之后,找了个地方将这具活死人用火小心处理了。   保险起见,他们又在周边搜寻了一圈,希望能找到些许痕迹,但那些脚印早已被大雪淹没,两人寻找无果,只好折返回去,又把房间全部收拾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凌晨时分,尽管天色依然没有变亮的趋势,两人还是收拾东西下了楼。   梅丁早早地已经起了,见两人下来,立刻去帮他们吩咐早餐。   等候早餐的时候,希尔戈慢吞吞地下了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尤卢撒闻到了她身上未散去的酒气。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尤卢撒拧眉问,“今天要下极寒盆地,你没忘了吧?”   “几分醉意才能有劲嘛,”希尔戈倒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又没人管着,当然是想喝就喝咯。”   伊斯维尔垂眸喝了口茶,尤卢撒冷笑一声,没再管她。   “二位昨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老板把早饭端上桌来的时候问,“我半夜的时候正睡的香,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像是有人在砸门呢。”   尤卢撒轻咳一声,道:“或许是风把哪扇窗户吹开了。”   昨晚的事不方便和老板透露,几人离开的时候有些过意不去,尤卢撒多给了老板几个金币当补偿,后者不知这几个客人为何出手如此阔绰,一头雾水地收下了。   “真是些阔绰的老爷啊。”老板感叹。   伊斯维尔没让梅丁同行,后者闻言,怯怯地笑了笑:“是啊,都很好心。”   几人出发的时候天气意外地放晴了,尽管空中还飘着小雪,但至少能看清道路。   距旅店老板所说,沿着那条从村庄通往盆地的路一直走到盆地边缘,再往东走约莫五百米,就能看见一条向下的阶梯,那里便是通往盆地底部的路。   不多时,三人便步行到了盆地边缘,极寒盆地宽阔非常,在无边阴云的掩盖下甚至看不见另一端,极目只有苍白的雪片,甚至比昨晚村庄里下的还要大上不少。   他们刚走近了,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人声,一群人在附近聚集,相互之间分成两拨,似乎发生了争执。   伊斯维尔认出其中几人便是昨晚遇见的佣兵,另一方的人似乎是克里格的下属,不知发生了什么,两方吵得脸红脖子粗,似乎下一秒就要打起来。   尤卢撒本不想管这事,但其中一名赏金猎人眼尖地看见了他们,眼珠子一转,便嚷道:“那边三位看上去十分可靠,我们和他们一起下去,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只好走过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普里迪家的人认出了他们,大概是被克里格吩咐过不要暴露他们的身份,面上闪过一抹惊慌:“这不好吧,这三位和我们素不相识的……”   而昨晚被尤卢撒揍过的佣兵加顿也是面色一白,不知自己的同伴怎么就把这俩祖宗给喊了过来。   最先开口的那个赏金猎人倒是万分热情,迎上前解释:“几位也是要下盆地去吧?实不相瞒,我们是为了普里迪家族而来,只是其他人还没到,我们不想再干等,但他们不同意。”   他特意强调了“普里迪”一词,也没说自己是被委托的,似乎话中有话。   那普里迪家的人忙道:“我们本是一路来的,极寒盆地凶险万分,一道行动总是更安全些。”   “我们都等了这么久,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一人不耐地反驳,“我们总不能等到天荒地老吧?要是幽灵老宅被旁的人抢先一步找到,赏金你来赔偿我们么?”   这就是委托家族之外的人的坏处,来接委托的大多数都是以往单打独斗的佣兵或是赏金猎人,就算有同伴,也有自己的一套行动方式,他们的想法总是很多,委托人很难把控。   而他们似乎并不在意伊斯维尔数人的回答,抛下那几个普里迪家的人便走。   “哎,你们……”剩下的几人急红了眼,但也实在没办法,只能让他们去了。   “你们急什么,克里格给你们的任务是把人送到盆地吧?要我说,你们早该欢天喜地地回村庄去喝酒了,让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去又不能多拿点工资,”希尔戈耸了耸肩道,听上去像安慰,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行了,我们走吧。有些人找死,你拦不住。”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他们也应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是。”   他们往东走了一段,却见先前那队人站在前面没走,似乎是在等他们。   “哎,可算是来了,”最开始那赏金猎人挥挥手道,“等你们好久了。我们答应了那些人和你们一起走,特意在这儿等你们呢。叫我杜伦坡就行。”   “我们可没答应。”尤卢撒冷笑道。   “哎,别这么说嘛,多个人多个伴不是?你看,我们队伍里都是精英,和我们在一块儿,你们吃不了亏。”那人说着就要去搭尤卢撒的肩,被他侧身避开了,倒也不恼,一直保持笑嘻嘻的面孔,一副憨厚的样子。   尤卢撒懒得理他们,拉着伊斯维尔便走。   那些人见他们走了,只当他们默认,立刻跟了上来。   加顿落在最后,见状他不虞地拉住杜伦坡,低声道:“你把他们拉进来干什么?惹了他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杜伦坡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用气声道:“你傻啊,不认识那个人?那个银发的女人我昨晚在酒馆里撞上,那条花胳膊谁见了不吓一跳,除了花腕还能是谁?有花腕在,我们还愁找不到主宅?”   加顿不认识希尔戈,但“花腕”这个名号自然是听过,闻言他面色一白,喃喃:“也对,这世上有几个银发的赏金猎人……”   他不知另外两人是谁,但能和花腕一起行动,必然身份不俗,他只觉昨晚惹上那两人是再错误不过的决定,可他们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普里迪族长的单独委托?   “再说了,以他们的能力,哪里要我们保护,”杜伦坡低声道,“到时候遇上问题他们自然会解决,我们等着看就好了。”   加顿咽了口唾沫,虽说后悔,但也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终于是没有反驳。   殊不知两人的对话被最前面的尤卢撒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冷笑一声,一句话都没说。   不多时,众人便抵达了那条通往盆地底部的阶梯。   这座阶梯的起点位于悬崖边缘,全然由终年不化的坚冰筑成,简陋不说,还相当凶险,道路与地面几乎呈九十度,胆子小些的,怕不是看上一眼就得双腿发软。   伊斯维尔站在悬崖边向外望了一眼,从这里看出去,只能看见十几米之外的景状,这条冰梯则一路向下延伸,一直进入蒙蒙的迷雾中。   “走吧,伙计们,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杜伦坡挥了挥胳膊,率先走下了阶梯。 第232章   这条冰梯湿滑非常, 两侧没有搭手的地方,加上不时呼啸而来的狂风,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连带着下方的一整支队伍统统全军覆没。   队伍的行进速度极其缓慢,所有人都尽量往后靠, 伊斯维尔三人脚步最稳, 走在了最后。   “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地方有那么多人有去无回了, ”走在伊斯维尔前面的杜伦坡苦笑道,“这台阶就不是人能走的。”   语罢他便脚下一滑,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伊斯维尔伸手扶住他, 笑道:“小心脚下。”   杜伦坡干笑着应下,再也不敢走神。   尤卢撒小心地用尾巴圈住伊斯维尔前进,就在他们往下走了将近百米时,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突起的雪堆。   “是洞穴!”最前方的人惊喜道。   靠近之后伊斯维尔才看清, 这是一条攀附在山崖之上的突起的隧道, 阶梯延伸而下,头顶的山岩阻挡了风雪。   很快,一行人都进入了隧道,周边突然异常安静,没了刺骨的寒风, 甚至连空气都温暖起来。   即便如此,尤卢撒缠住伊斯维尔的尾巴仍没有松,伊斯维尔能清晰感受到腰间的压力, 这让他安心。   希尔戈留在最后,她四处张望,察觉到什么, 又蹲下身去细看,面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尤卢撒察觉到她的反应,问。   “这阶梯很新,”希尔戈轻声道,“似乎是前几年造的。”   “……新造的?”尤卢撒拧眉,那旅店老板说当初有人看见了冰梯的存在,事情便在村庄中宣扬开了,包括希尔戈打探到的消息也说,这是一条自远古时期便存在的阶梯。   可现在希尔戈说这是新造的?但希尔戈经验丰富,出入过不知多少世界各地的建筑与古迹,尤卢撒不会怀疑她的判断。   三人的脚步停了下来,杜伦坡回头奇道:“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一眼其余二人,见他们点头,道:“这条路似乎……”   话音未落,前方便有人高喊:“你们下来了没?别掉队!”   “哦,来了!”没等到伊斯维尔说完,杜伦坡便转身匆匆走了下去。   三人见状也只能跟上,前面的那群人脚步匆匆,边大声聊着天,似乎已经笃定了这条路能将他们带往胜利的彼岸。   这条道路湿滑阴暗,长得看不见尽头,台阶表面被一双又一双靴子踏过,满是泥泞,行走间发出粘腻的声响。   “希望这条路真的能通往盆地底部,”尤卢撒拧眉道,他总觉得不大安心,“而不是某个魔兽的巢穴。”   “本地人都说这条路能往盆地底下去,你又在担心什么?果然还是年纪轻,见得太少啦!”一名赏金猎人满不在乎道。   尤卢撒没理会他,他垂眸望向幽深的道路尽头,往伊斯维尔的方向靠了靠。   “但除此之外,我们确实也没别的路可走了,”伊斯维尔轻轻捏了捏尤卢撒的手,低声道,“最需要担心的不是魔兽或者气候。”   而是人。   就在这时,尤卢撒脚步一顿,他仰头看去,只见雪粒和碎石从头顶簌簌掉落,道路顶部开始震动,由缓到急,掉落的物块随之增大。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尤卢撒只来得及把伊斯维尔往自己身边一拽,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雪和碎石如小型瀑布般倾泻而入,挡住了伊斯维尔身后人的去路。   几个反应没那么快的则直接被压在了雪堆之下,但他们的同伴此时并没有心思去救他们。   狂风倒灌入洞穴,所有人都看见,一条冰蓝色的巨蟒盘踞在洞穴之外,脸盆大的、蒙了一层白翳的竖瞳一错不错注视着洞穴内众人。   “是钻石王蛇,”希尔戈倒是完全不慌,在最后笑眯眯道,“它的蛇蜕很值钱哦。”   被它注视着的众人只觉血液凝固,闻言丝毫没有放松。他们纷纷抽出武器,手指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颤抖不止。   都这时候了,谁还关心值不值钱?   伊斯维尔三人相比之下要冷静得多,魔力在伊斯维尔指尖流转,黑雾在洞穴中弥漫,如同潜伏黑暗中的魔兽,伺机咬住敌人的咽喉。   突然,钻石王蛇张开血盆大口,毒牙吐出一口毒液,伊斯维尔立刻闪身往前一跳,那毒液扑在台阶上,冒出阵阵白烟。   那嘶啦声让一人面色白了白,似乎终于忍受不住,拔腿便往下跑。   这一迅速奔跑的身影吸引了王蛇的注意,它缓缓扭头,身子骤然伸缩,竟是直直向那人扑了过去。   一旁的一名佣兵见势不妙,趁着王蛇越过自己身侧时抄起巨斧便砍,巨斧与王蛇的鳞片相撞,非但没能削下一片鳞来,反倒把斧头震出了几条缝隙。   佣兵瞠目结舌地瞪着自己的宝贝巨斧,忽觉后背一凉,抬头看时,却见那双阴森的竖瞳俯视着他,眼底划过一抹愤怒。   他咽了口唾沫,四肢像是结了冰,甚至没法挪动哪怕一毫米。   钻石王蛇缓缓张口,牙尖漆黑毒液缓缓滴落。   就在这时,一堵冰墙骤然升起,挡住了喷射而出的毒液。   那人惊讶地回头,却见是那个黑色长发的青年,见他望过来,做了个手势让他快些离开。   王蛇由于身体过于硕大,只有半截身子探入洞穴,它缓缓抽回身体,雪块和碎石随着它的动作纷纷坠落。   它显然也注意到了洞穴中更大的威胁,钻石王蛇停在原地打量着这三人,野兽的直觉告诉它最好还是立刻掉头逃跑为妙,但不知为何,王蛇依然缓缓调转身体,向三人的方向猛然冲撞过来。   这条隧道空间狭窄,单是行走还行,论打斗却难以施展开,加之王蛇体型硕大,三人还得留意着不被挤扁。   黑芒闪过,黑雾割开魔兽厚实的鳞甲,新鲜的伤口却在下一秒迅速愈合。   尤卢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拧紧了眉。   这个愈合速度……   没等他细思,王蛇又是一口毒液喷射,尤卢撒暗自咋舌,飞身避让开去。   伊斯维尔三人与钻石王蛇缠斗的时候,杜伦坡便迅速后退,为了避免引发王蛇的注意,用气声道:“快走,趁他们拖住那蛇!”   其他人本没想就这样离开,但听他这样一说,皆是犹豫:“可他们……”   “哎,他们艺高人胆大,见到那王蛇腿都不带抖的,哪还能在这儿丢了命?我们留在这儿反倒给他们拖后腿,走就是了!”杜伦坡摇摇头,率先沿着不断晃动的阶梯走了下去。   身后的激战还在继续,一行人觉得杜伦坡说得确实也有道理,左右那三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当下没多犹豫,迅速离开了现场。   “喏,人走了。”希尔戈似笑非笑地道,她全程没有参战,光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偶尔挪动一下脚步避开王蛇的攻击,自在得像在逛街。   尤卢撒早习惯了她这副做派,先前他还跟着希尔戈做赏金猎人委托的时候这人就是这样,能动嘴的绝不动手,美其名曰让尤卢撒多锻炼,最后活儿还都是尤卢撒做。   “不能驯服它吗?”尤卢撒避开王蛇再次喷出的毒液,这蛇的毒似乎无穷无尽,到现在也没有枯竭的迹象。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钻石王蛇的行动过于野蛮,洞穴顶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   可直接弄死并不妥当,王蛇的尸体会将路堵得严严实实不说,还有可能直接把隧道压塌,连行动都是问题。   伊斯维尔举剑架住王蛇的鼻尖,它分叉的舌头几乎舔过伊斯维尔的脸,尤卢撒借机往王蛇的头部狠踹一脚,魔兽被踢得晃了晃,晕眩地甩了甩头。   伊斯维尔趁机远离钻石王蛇,低声道:“我刚刚试过,但失败了。这条王蛇给我的感觉,很像先前在雾兰碰到的那些活死魔兽。”   话音刚落,头顶又是一阵崩裂的声响,伊斯维尔心头一紧,一把拉住尤卢撒,回头对希尔戈道:“希尔戈小姐,这里快塌了,我们……”   伊斯维尔顿了顿,这才发觉在他和尤卢撒对付那王蛇的同时,他们上方的道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小型魔兽,状似雪兔,牙齿却如野狼般锐利,一眼望去,台阶上密密麻麻地全是。   “看来退路暂时被堵了。”希尔戈耸了耸肩,漆黑虚影从手臂浮现,凌空一爪将扑上前来的魔兽尽数撕裂。   与此同时,三人头顶的隧道终于支撑不住,在王蛇的扭动下四分五裂,伊斯维尔束起结界护住三人,碎石落雪劈里啪啦砸在结界上,似要将他们淹没。   继续留在这里只有被活埋的份,尤卢撒回头看了一眼希尔戈,黑雾劈开下落的石块,硬生生地开出一条道来。   “走!”尤卢撒扬声道,一手护住伊斯维尔跳上了隧道顶端。   两人刚来到外面,便被迎面的风雪打了满脸,脚下满是松软的雪堆,东一块西一块凹陷下去,几乎难以站稳。   “这还真是……”希尔戈紧跟着跳上来,状似惊讶地指了指二人前方。   尤卢撒扶住伊斯维尔,顶着风雪抬头看去,直到他们来到隧道之上,才看清这条钻石王蛇究竟有多硕大,它几乎整条蛇盘踞在隧道顶端,蛇身几乎与隧道一般粗,在迷雾的掩映下看不清尽头。   脚底一阵震颤,只见钻石王蛇露在外面的那半截身体大力扭动一阵,上半截身躯猛然顶开了隧道。   它晃动硕大的脑袋抖落碎石和雪块,阴森地盯着三人。 第233章   狂风夹杂着雪粒刮在脸上生疼, 他们不得不弯下腰以稳住身形,不过数秒钟时间,他们跳出的洞穴已经被完全淹没, 数米厚的积雪倾泻而下,完全堵住了他们回去的路。   但眼下他们没有更多精力考虑之后的事, 风雪与魔兽成了他们目前最大的阻碍, 而就在双方对峙, 伊斯维尔思索着该怎样才能毫发无伤离开这里的时候,一抹银光在视野末梢闪过。   伊斯维尔立刻拉着尤卢撒后退,没料到隧道顶端承受不住王蛇的重量再次崩塌, 伊斯维尔脚下的地面随之崩解, 他一时重心不稳,竟是直接向隧道一侧栽倒下去。   “伊斯维尔!”尤卢撒下意识伸手去拉住他,那钻石王蛇却像人类似的聪明, 坚硬如石的尾巴趁机在他后背猛地一撞, 尤卢撒只觉后背一麻, 一时失了力气,二人双双栽倒下去。   那厢的杜伦坡一行人在离开之后一路向下狂奔,地面疯狂震动,头顶坠落的石块和雪雾让人担心这洞穴随时会坍塌。   直到过了十几分钟,这激烈的震动才渐趋和缓, 他们屏息静候,道路后方却始终没有传来脚步声。   “我说,他们三个不会……”一人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杜伦坡, 迟疑道。   杜伦坡也有些心悸,他没想到好不容易抱上的大腿竟是这么快就没了。   “算了,不等了, 走吧,”杜伦坡叹了口气,“我很遗憾,但他们应该也希望我们能顺利抵达盆地底部。”   他甩了甩僵硬的胳膊,率先往下走。   一行人稀稀拉拉地跟上,钻石王蛇的出现让他们都没了心思谈笑,众人的沉默更显得隧道内安静得可怕。   “哎,你们有没有听见有东西在叫?”一人停下脚步,不确定地问。   众人闻言纷纷停步倾听,很快,有什么东西碰撞冰梯的闷响和皮毛摩擦的细微声响便从身后的隧道传来,让众人面色一白。   一人道:“该不会是……魔兽?”   这是最坏的结果,杜伦坡飞快向后看了一眼,道:“快走,别让它们追上!”   一行人再次飞奔起来,地面湿滑,不少人崴了脚撞上同伴,所幸这条阶梯的坡度逐渐变缓,不至于让他们一群人全部挨个滚下台阶。   但身后的动静不仅没有因为他们的奔跑减轻,反倒愈发靠近,似乎咬定了他们不肯离开。   突然,最前方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杜伦坡猝不及防撞上了前面人的后背,怒道:“突然停下来干什么?”   前面的人没回答他,杜伦坡踮脚一看,只觉血液都凝固了。   在他们的前方,是死路。   这条阶梯并没有修到头,一堵冰墙横在道路前方,墙边堆满动物的皮毛以及不知名的白骨。   杜伦坡在那之中看见了一个人头,赫然是普里迪家委托的另一半队伍的其中一人。   贝塞尔他们早在杜伦坡一行人抵达之前就下了隧道。   密而轻的叫声从身后传来,众人僵硬回头,只见一团又一团毛绒绒的雪兔将阶梯堵得密不透风,它们咧开嘴,露出了一口不输野狼的尖锐獠牙。   *   耳边风声呼呼,伊斯维尔只来得及将尤卢撒拉入怀中,后背便狠狠撞上了冰面,没等二人起身,竟是直直沿着这条冰道滑了下去。   迎面而来的风雪模糊了视线,伊斯维尔抬手挡在眼前,用结界挡住风雪才勉强看清前路,却发现这条冰道蜿蜒进迷雾内,似乎没有尽头。   他用冰打造了两块冰板以供二人落脚,回头看时,却见希尔戈也跟了上来。   “这儿看上去是另一条通道,”她扬声道,“下去看看。”   伊斯维尔没有反对,他反手握住了尤卢撒的手腕,低声问:“没事吧?”   尤卢撒摇了摇头,尾巴紧紧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腰。方才钻石王蛇那一下虽说用了十成十的力,但有厚重的防雪服护着,他又及时用黑雾挡了一下,稍微休息一阵便不打紧了。   这条路狭长却顺畅,有很多次他们飞下悬崖,又在下一秒落到另一条巧妙相连的滑道上,如此精妙的设计,伊斯维尔难以想象这是天然生成的。   但又是谁花了大功夫打造这条冰道,目的是什么?   在风雪中时间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的速度随着冰道的放缓逐渐减慢,最终停在了一片无边的雪原之上。   极目所见依然被浓雾覆盖,但风雪小了很多,伊斯维尔拢了拢衣领,环顾四周,这片区域除了他们三个,空无一人。   “这地方大概就是极寒盆地底部了。”希尔戈踢开不知从哪儿来的充作垫板的石板,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尤卢撒回头看了她一眼,问:“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希尔戈故作惊讶,“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希尔戈的消息总是很灵通,但要说让尤卢撒沾光,他还不如希望那些被绑架的精灵从天而降,尤卢撒习惯了她这样,翻了个白眼走了。   伊斯维尔在周边搜寻了一圈,但除了他们下来时的这条滑道,他没看见旁的出口。   “那条阶梯会通往哪里?”伊斯维尔问身后的尤卢撒,“其他人应该顺着阶梯往下去了。”   毕竟,没人会放弃一条相对安全的隧道,而选择隧道外那条不知会通往何处的道路。   想到这里,伊斯维尔突然意识到,难不成,那条冰梯不过是个障眼法,真正通往盆地底部的是这条滑道?   “其他人怕是凶多吉少了,”尤卢撒的想法和伊斯维尔差不多,“这两条路有些蹊跷,就像是故意要让人走错似的。”   他并不在乎那帮人的安危,但为了让伊斯维尔好受些,尤卢撒还是道:“不过我的判断不一定对。”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在附近看看吧,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这座盆地属实蹊跷,一路下来更像是一个天然的秘密基地,伊斯维尔有一种感觉,或许这里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三人在周边搜寻了一圈,为了避免失散,他们没有分头行动,而这也相应地效率低下,半天过去,尽管他们除了简单的午餐之外都没怎么休息,但依然一无所获。   “我们已经走得很深了,”伊斯维尔打开羊皮纸,这份魔法器纪录了他们从盆地边缘一直来到此处的路线,“粗略估计……”   他嗓子一哑,伊斯维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许久没喝过水了。   尤卢撒适时把水袋递了过去,水袋上刻了法阵,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伊斯维尔喝了几口,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些。   “今天就先休息吧,”希尔戈提议,“这冰天雪地的消耗太大。”   两人没有意见,伊斯维尔单手触地,只听脚下响起轰隆的声响,两座简单的冰屋从地面升起。   “嚯,魔法可真够方便的。”希尔戈语气轻快,不知是在感叹还是别的什么。   伊斯维尔笑了笑,注意力却放在了别的东西上。   是他的错觉吗,方才制造冰屋的时候,似乎感觉到地面下有什么东西,像是……植物的根系?   三人圈出一小块区域架起篝火,伊斯维尔支起结界,阻挡了呼啸的风雪。   “这地方真是有够冷的,”尤卢撒缩着脖子搓了搓手,“要是人死在这儿,怕是几个月都烂不掉。”   伊斯维尔顿了顿,尤卢撒这话本是无心之言,但落在他耳中,却有了别的含义。   他偏过头去刚想开口,忽见希尔戈站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你干什么去?”尤卢撒拧眉问,“别走太远。”   希尔戈没说话,只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伊斯维尔看见她两根手指间夹着一片烟叶。   “让她去吧,”尤卢撒打了个哈欠,“总归不会迷路。”   这风雪似乎没有对希尔戈造成任何影响,她一路走远,直到篝火的光在浓雾中只剩下模糊的光晕,她才停下脚步。   她将烟叶卷成一卷,打了个响指,烟叶末梢随之燃烧起来,希尔戈举起烟叶,垂眸吸了一口。   冷风吹散了女人吐出的烟雾,一片白茫茫之后,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在几步之外闪着寒光。   不知不觉间,骇人的幽绿色已经包围了她,野狼在黑暗中潜伏,却像是在顾虑什么,迟迟不敢上前。   希尔戈眯了眯眼,抬眸望向这群缓缓靠近的魔兽。   她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动一根手指头,光是注视着这群野狼,与面对任何人都不同,这双眼睛里没有戏谑的笑意,目光平静而冰冷,像在凝视一具尸体。   很快,最前方的那头野狼向后缩了缩,轻轻叫了一声,夹着尾巴小步跑了。   绿光一个接一个消失,希尔戈没有在意,她慢条斯理地吸着手中的烟叶,甩了甩手套,把灰烬抖落在地。   ——“我真的没事。”尤卢撒拉着自己的衣领,有些尴尬。   大概是尤卢撒的某几个动作在伊斯维尔眼里有些古怪,他疑心尤卢撒受伤,把人拉进冰屋,说要检查一下。   “我看看罢了,”伊斯维尔道,“钻石王蛇的那一下可不轻。”   尤卢撒拿他没办法,只好依他的意褪下上衣。   风雪被阻挡在外,冰屋内温暖而干燥,尤卢撒垂眸,甚至觉得有些热。   “淤青了,”伊斯维尔指尖轻拂过尤卢撒的后背,有些心疼,“怎么不和我说?”   “这种伤睡一晚上就好了。”尤卢撒嘀咕,他觉得伊斯维尔最近似乎太疑神疑鬼了些。   伊斯维尔不说话,尤卢撒回头看他,忽觉肩头落下一抹湿热,让他打了个哆嗦。 第234章   尤卢撒险些蹦起来, 又被伊斯维尔按了回去。   “别动,我看看。”伊斯维尔道,态度平常, 就像刚刚突然在尤卢撒肩上亲了一下的人不是他。   魔力从指尖流淌而出,与皮肤融为一体, 苍白皮肉上的淤痕渐渐消失。   尤卢撒觉得伊斯维尔的魔法似乎又精进了些, 他垂下眼睛, 耳廓发热,揉着哥莱瓦的翅膀一声不吭。   伊斯维尔治疗完之后就帮尤卢撒拉上了衣服,边道:“我在的时候, 皮外伤就不要喝药了, 对身体不好。”   尤卢撒其实并不喜欢被人管这管那的,就算是去接委托,他也有自己的行动, 但伊斯维尔是个例外, 尤卢撒不知道为什么愿意听他的, 也从不觉得烦。   “知道了。”尤卢撒小声道。   希尔戈回来的时候,伊斯维尔二人正靠在火堆边小声说话,她笑了笑,道:“谈情说爱呢?这大冷天的,真有兴致。”   “我们在讨论明天往哪儿走, ”尤卢撒嫌弃地瞥了希尔戈一眼,“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一天到晚想着谈情说爱?”   希尔戈耸了耸肩, 意味深长道:“傻小子,那可不是爱。”   尤卢撒面色一黑,不知想到了什么, 别过头去没再理她。   后半夜由希尔戈守夜,两人换了班之后就进了冰屋休息,旅途疲惫,尤卢撒却一时睡不着。   身下垫着从村庄里临时买来的毛皮,算不上太舒适,但确实暖和。   伊斯维尔躺在他身边,几乎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让尤卢撒羡慕。   这条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尤卢撒突然想。   先前和伊斯维尔在外行走的时候,他想回了家就好了;魔族攻打雾兰的时候,他想战争结束了就好了;现在来到波丹大陆,他却不再认为,救出精灵来一切就能结束。   当尤卢撒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身在局中。   不知不觉间困意找上了他,尤卢撒打了个哈欠,将脸埋进哥莱瓦的羽毛里闭上了眼睛。   尤卢撒这一觉睡得很沉,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有人靠近,但很快睡意席卷而上,他彻底坠入梦乡。   他听见斧头劈开柴木的声音,清脆的,从窗外传进来,与楼下碗碟碰撞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很温暖。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尤卢撒睁开双眼,他看见熟悉的天花板,无数木雕从天花板上垂下,表面涂了星星点点的荧光涂料,像星空。   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房间,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   尤卢撒起身来到窗边,摸了一把在窗边酣眠的哥莱瓦,他推开窗户,阳光洒进屋内,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温暖的,让人几乎不舍得离去。   楼下的院子里,一名黑发男子正在劈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清他的背影,尤卢撒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但知道他叫父亲。   “尤拉!”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下来搭把手!晚餐快好了!”   尤卢撒应了一声,再扭头望向窗外时,发现父亲已经放下斧头,捧着一堆木柴进了屋。   哥莱瓦还在睡,尤卢撒戳了戳它的翅膀,白鸟在窝里翻了个身,没醒。   食物的香气从门缝飘进屋内,尤卢撒吸了吸鼻子,抄起哥莱瓦轻轻放进口袋,推门而出。   他穿过走廊,油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照亮了走廊边虚掩着的房门,父母的卧房,母亲的药室,还有一个武器间,尤卢撒知道那属于父亲。   他来到楼道前,停下,闭上双眼,仔细听着楼下的动静。   “再拿块熏肉吧,尤拉喜欢吃这个。”   “你忘啦,上次熏肉做得不多,今天晚上是最后一顿。”   “是吗?那我俩明天出去打猎一趟……你又把刀放哪儿了,捷琳?”   “在柜子上面。哎,你拿错了,傻子,那是切面包用的新刀!”   楼下传来母亲的嗔怪和父亲带笑的求饶,尤卢撒抬腿迈出一步,又不知为何缩了回去。   “你不走吗?”哥莱瓦从他的口袋里探出头来,圆溜溜的黑眼珠盯着尤卢撒,“他们都在等你。”   尤卢撒没说话,哥莱瓦跳出他的衣袋,扑扇着翅膀飞到了房梁上。   “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吗?”哥莱瓦继续问,“母亲,父亲,一个完整的家。你不必成日生活在黑暗中,不必再害怕失去任何东西,不必再做一个保护者。会有人爱你,你爱的人也始终都在。”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子来到楼道下方,抬头笑道:“尤拉?怎么不下来?”   楼道的阴影模糊了他的面庞,在他身后,橘黄色的暖光从厨房内倾泻而出,就像尤卢撒无数次看见过的那样。   尤卢撒抬眸,留恋从墨绿色的眼里一闪而过。   下一秒,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哥莱瓦。   “你的话是难得让我喜欢的花言巧语,”尤卢撒将白鸟攥在手心,神色淡淡,“不过,假的就是假的。现在从我的朋友身体里滚出来,还有——别让我抓到你。”   他的手猛然攥紧,只听白鸟发出一声尖锐的泣鸣,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尤卢撒紧咬牙关,任由漩涡在周身沸腾,他不动如山。   尤卢撒睁开双眼,眼前一片苍白,是他入睡之前的那座冰屋。   他缓缓坐起身,只觉头痛欲裂。   见鬼,刚刚那个究竟是什么?   尤卢撒不会蠢到认为刚刚只是个寻常的梦,这梦太古怪,简直就像是想要将他永远留在梦中,他甚至确信,若是方才他真的走下了楼,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缓缓起身,哥莱瓦还在他身边撅着屁股睡得正香,尤卢撒没好气地弹了弹它的屁股,往门外望去,却没见希尔戈的影子。   尤卢撒拧眉,忽然意识到,或许陷入梦境的不止他一个。   伊斯维尔呢?   他立刻爬起来,伊斯维尔背对着他躺着,尤卢撒来到他身边,轻轻在他肩头推了推:“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发出一句含糊的呢喃,尤卢撒没听清,伊斯维尔便缓缓转过身,睁开了双眼。   尤卢撒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伊斯维尔的发顶:“还好……”   突然,尤卢撒的手腕被一只手扼住,他顿了顿,低头望过去时,却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尤卢撒呼吸一滞。   *   伊斯维尔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无人的空间。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周身空茫一片,他张开双臂,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甚至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   伊斯维尔张口,一个名字在唇边打转,却不知为何被他咽了回去。   他想叫谁?为什么他……   一个声音打断了伊斯维尔的思绪,那声音空灵却清晰,辨不清男女,像某位神明,却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结束了,”那人道,“你的职责已经完成。没人需要你了,休息吧,孩子。”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他抬头望向虚空,试图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但那声音在这之后就消失了,留他在这片黑暗中,独自一人。   这样啊。他想。没人需要他了。   伊斯维尔缓缓坐了下来,他并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惊讶,他没料到这一天来得会这样快,尽管如此,伊斯维尔依然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就像一具古老的机器终于完成了它繁重的使命,可以第一次闭眼安睡。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大概有几亿年,又或许只是几秒钟,伊斯维尔睁开双眼,觉得缺了什么。   他抬手一摸,发现自己胸腔的位置缺了一块,这就是那空虚感的来源。   原本这块地方,应该是什么东西呢?   伊斯维尔有些困惑,忽然,有一个柔嫩的东西碰了碰他的指尖,伊斯维尔垂眸看去,却见是一株嫩芽从他胸膛的空洞中生长出来,它迈开步伐,用那双树根做的小脚跳了出去。   嫩芽的身躯随着它的步伐抽条拔高,直到它最后在几米之外站定,已经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伊斯维尔走过去,手掌轻抚树干,他在树皮上看见了来自远古的耀眼光辉,简朴的图腾跳跃其上,他看见了银戒,皇冠,以及许许多多的宝藏。   树干晃动,树叶沙沙作响,在那之间,传出了一道飘渺的声音。   “既然你的职责已经完成,为何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它问。   “想做的事?”伊斯维尔重复。   他从未想过。   伊斯维尔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于接受命令,履行职责,而在他存在于世的亿万年岁,他从未思考过,自己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伊斯维尔问。   树没有回答,树叶无风自动,似在催促他做出决定。   一缕金光从枝叶间坠落,落入伊斯维尔眉心,他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   他想……和一个人去旅行。   他可以一身轻松,牵着一个人的手,用鞋底丈量最高的山、最深的海,去到雪原、森林、荒漠,与他看遍世间一切奇景。   他们可以来到一方角落安居,可以是平原,也可以是山地,可以是村庄,也可以是城市,他们在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里亲吻彼此,直到时间尽头。   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尤卢撒……”伊斯维尔轻唤,他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胸腔的空洞不知何时被填满了。   他再次抬眸望向眼前的树,低声问:“你是谁?”   树笑了。   “你会知道的,”它道,“现在,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 第235章   无数光点从树干深处迸射而出, 它们四散在空气中,萤虫般飞舞,而很快它们再次聚集起来, 一块光屏出现在伊斯维尔面前。   画面一闪而过,其上场景让2伊斯维尔瞳孔一缩。   狭窄的冰屋里, 银发青年东躲西藏, 长剑与它的主人却紧咬着不放, 对青年的劝说充耳不闻。   那个人……是他?   “去吧,”身后的声音道,“他在等你。”   *   尤卢撒不知道伊斯维尔究竟是怎么了, 在他醒来之后便像是着了魔, 抄起长剑便乱砍,尤卢撒不想伤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唤醒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 你醒醒, 是我, ”尤卢撒架住伊斯维尔的长剑,精灵的力量相较于往日更胜一分,尤卢撒招架不住,只得顺势滑开,却没留神让剑锋割伤了掌心, “看看我好吗?”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尤卢撒抬眸,精灵冰冷的红眼睛看得他心凉。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 打算把伊斯维尔敲晕了再考虑该怎么办,他拉开与伊斯维尔的距离,在伊斯维尔再一次攻上前时用匕首挑开他的剑, 使了一个假动作,顺势绕到了伊斯维尔背后。   他的速度极快,寻常人难以迅速反应,却没曾想他小臂刚刚抬起,伊斯维尔便倏然回头,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一出,屈肘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猛然后击,正中尤卢撒侧腰。   尤卢撒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没来得及缓一缓,伊斯维尔便再次攻了上来。   彼时尤卢撒的后背已经贴上了冰屋的墙壁,伊斯维尔迈出一条腿限制住尤卢撒的行动,举臂下劈,长剑刺入冰层,尤卢撒立刻偏头避让,剑锋削下一缕银发。   伊斯维尔的剑由雾兰最好的铸剑师打造,片刻的停顿之后,竟是掠过了抽出长剑这一步,直接劈开冰层,向尤卢撒的脖颈斜斩下去。   尤卢撒来不及避,而就在剑锋即将接触他脖颈的前一秒,长剑堪堪停住了。   他握住伊斯维尔的小臂,趁着对方的五指松开,一把将剑拔出来,猛地丢到了几米之外。   尤卢撒心有余悸地抬头看去,却见伊斯维尔牙关紧咬,满头冷汗,眼底的血红色还未褪去,便有蔚蓝侵袭而上,与赤红交织成了一片怪异的色带。   “尤卢撒……”伊斯维尔的牙关迸出一句,“帮帮我。”   尤卢撒很快理解了伊斯维尔的意思,拽住精灵的胳膊,尽量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将人按在了皮毛上。   “你醒了?”尤卢撒凑近过去,关切道,“你怎么了?”   伊斯维尔只是摇头,他将半张脸埋进兽皮里,小声道:“尤卢撒,能不能抱抱我?”   尤卢撒顿了顿,掌心顺着伊斯维尔的手臂上滑,将精灵的手压在皮毛上,与他十指相扣。   他俯下身去,从背后抱住伊斯维尔,轻轻蹭了蹭精灵的鬓角。   “有觉得好点吗?”尤卢撒问。   分明面前的人一分钟前险些取走他的性命,他却浑不在意地紧紧抱住了伊斯维尔,像是方才的厮打不过是错觉。   伊斯维尔几不可察地点头,他的手指动了动,尤卢撒随即松开他,好让伊斯维尔转过身来。   “尤拉,”伊斯维尔搂住尤卢撒,小声道,“对不起。”   尤卢撒一愣,他环住伊斯维尔的脖颈,把脸埋进他怀里,努力按捺住了鼻尖泛起的酸意。   “我刚刚做了个怪梦,”尤卢撒道,声音有几不可察的哭腔,“你做梦了吗?”   “我也是,感觉就像是想把我困在梦中。”伊斯维尔拉过皮毛裹住二人,一手摸索着去探他的侧腰。   尤卢撒痒得一缩,又被伊斯维尔按住了:“别动,我看看,刚刚那一下不轻。”   伊斯维尔回忆起来便觉得后怕,自他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之后,有约莫几分钟他试图醒来,但身体的控制权似乎被一个无形的怪物占据,他没法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伤害他最爱的人。   曾经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时候?或者说,以后会不会再有?   伊斯维尔掀起尤卢撒的衣角,方才被他的手肘猛击的位置泛起了一片红,若是放着不管,想必不久之后便会出现淤青,痛得厉害。   他伸手覆住尤卢撒的侧腰,手掌温暖干燥,却让尤卢撒打了个哆嗦。   尤卢撒只得任他检查,他抬起一条胳膊盖住自己的眼睛,转移注意力似的道:“我们似乎被人盯上了。”   “待会儿出去看看,”伊斯维尔道,专注着抚平尤卢撒的伤,“希尔戈小姐呢?”   “我醒来之后就没见她,”尤卢撒向屋外望了一眼,“反正她不会出什么事,盆地塌了她都能活得好好的。”   两人在冰屋内疗伤的时候,几百米之外,少女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草虫收进了怀里。   还好她跑得快,要是被发现了是她暗中捣鬼,她就得倒霉了。   谢拉嘀嘀咕咕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粒,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一面暗骂这帮人怎么这么难对付,一边收拾取暖的毛毯小火炉准备跑路,还没来得及把毯子卷起来,肩头突然落下一只冰冷的手,吓得谢拉放声尖叫。   那人任她叫下去,扼住谢拉的手腕直接把人甩到了地上。   谢拉只觉全身痛得厉害,她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却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身前,一头银发,浓艳的面孔让谢拉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是,是花腕啊!   “哟,是只小兔子,”希尔戈笑眯眯地蹲下,顺手抄起毛毯把谢拉裹成了一团,“哎,我原本是想让他俩自己解决的,不过那两个傻小子光顾着谈情说爱,再不行动,猎物就该跑了。”   她边感叹边摇头,单手扛起谢拉,把人往回带。   于是刚刚从冰屋出来,准备在周围找人的伊斯维尔二人就看见希尔戈扛着一团被子回来了,定睛一看,里面还裹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少女。   “这谁?”尤卢撒挑了挑眉,问,“你又从哪强抢的民女?”   他面色不善地望向谢拉,这时候会出现在这里,除了是方才那个袭击者或是旁的相关的人,尤卢撒想不出别的身份。   “强抢民女?天地良心,我可从来不干这种事。”希尔戈耸了耸肩,把那坨被子往地上一丢,少女在地上咕噜噜打了几个滚,还是伊斯维尔上前把她给扶住了。   “您是……”伊斯维尔看清了对方的容貌,他记性向来不错,因而思索片刻便认出,这是他先前在隐峰遇见过的那位操控梦境的魔法师。   “你见过?这小姑娘是‘收割者’的人,”希尔戈道,“看样子是他们盯上你们了。好吧,或许是我们。”   伊斯维尔并不意外这个结果,闻言他蹲下身,问谢拉:“您是一个人,还是有别的同伴一起?”   谢拉气哼哼地扭过头去,不想理伊斯维尔。   “脾气还挺硬,”尤卢撒冷笑,“伊斯维尔,让我来。”   谢拉闻言悄咪咪转过头去,看见怒意未消的尤卢撒,魂吓没了半条。   她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伊斯维尔看着脾气好,她说不定还有几分活路,要是落到这个尤卢撒·万汀手里,她还不得掉一层皮?   谢拉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道:“那,那个,我是一个人,不过后面应该会有别的同伴过来。”   “别的同伴?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之间没有联络……”   伊斯维尔又问了几个问题,有尤卢撒在旁边杵着,谢拉也不敢不回答,苦哈哈地把该说的都说了。   “我想我们还是早些撤离来得好,”伊斯维尔起身道,“要是被其他收割者赶上就糟糕了。”   三人商议过后便开始收拾东西,伊斯维尔熄灭了火堆,刚刚清理掉燃烧的余烬,低头看时,却敏锐地发现了些许不对。   篝火之下露出一片深色的土地,漆黑的纹路勾画其上,看上去像一个法阵的部分。   伊斯维尔起身扫开周围的积雪,一小片法阵逐渐显露出来,证实了他的猜测。   “这是什么?”尤卢撒背着包袱从冰屋里走出来,看见了地上的这片花纹,“法阵?”   “看上去是,”伊斯维尔蹲下身,仔细打量着这一小片法阵,“似乎是某种空间法阵。”   他顿了顿,缓缓直起了身。   “我先前就在想,曼克拉主宅究竟是如何如幽灵一般改变所在的。就算是用魔法,一般的房屋也难以实现频繁移动,但如果这座房屋一开始就建造在一个空间法阵上呢?”   “你的意思是,我们脚下踩着的就是曼克拉主宅的地基?”尤卢撒问。   “如果曼克拉主宅确实就在盆地底部,那有很大可能,”伊斯维尔道,“走吧,或许主宅就在附近。”   见三人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谢拉忙道:“等等,别丢下我啊!这儿鸟不拉屎的,我会冻死的!”   尤卢撒像是这才想起还有个她,闻言顿了顿,道:“确实,把她留在这儿,要是被她的同伴救了,透露了我们的行踪就糟糕了。”   他从腰间摸出匕首,在指尖转了一圈,缓缓靠近。   “等等,喂,我没让你杀我啊!”谢拉挣扎着想要逃开,然而毛毯把她的手脚紧紧缚住,她蛄蛹半天,不过挪动了几厘米,尤卢撒腿一伸便来到了她面前。   匕首闪着寒光,谢拉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想到什么,闭眼高喊:“别杀我!我知道曼克拉主宅在哪里!” 第236章   尤卢撒顿了顿, 匕首在他手中打了个转,很快收了回去。   “刚刚怎么不说?”他问。   “我,我忘了, ”谢拉小声道,“我没在说谎, 我真的知道在哪!刚刚给你们施放的魔法就是利用曼克拉主宅的魔法石做的!”   语罢谢拉便叨叨地把自己做的一切都抖了出来, 据她所说, 她是在附近寻找埋伏的地点时发现的曼克拉主宅,大门悬挂着曼克拉的蛇头狮身蝎尾兽纹章,但门内空无一人, 她也不敢进去, 在外面徘徊一阵就走了。   “你知道你的说辞听上去很像梦话吗?”尤卢撒问她。   谢拉委屈地反驳:“我没有在说梦话,这是真的!如果你们想去,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大门上还有我抠下来的魔法石的印记呢。”   “扑哧”一声, 几人顺着笑声的方向望过去, 见是希尔戈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希尔戈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得了,她说得这么具体,跟着她去看看吧。实在不行, 到了那儿再宰了也不晚。”   她用最灿烂的笑容说出了最恐怖的话,谢拉打了个哆嗦,不敢吱声。   尤卢撒其实本来没打算杀她, 这一出下来确实也没了理由,他把谢拉解开,用绳子绑住双手, 随手丢给了希尔戈:“你看上去挺喜欢她的,就给你看着了。”   希尔戈也不恼,笑眯眯地牵住了绳子,谢拉吓得要命,两条腿直打颤。   几人收拾了东西,便由谢拉领路,往曼克拉主宅的方向去。   不知是不是伊斯维尔的错觉,越往里走,风雪逐渐减小了,浓雾也开始散去,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伊斯维尔留心着他们走过的路程,对尤卢撒道:“她应该真的去过主宅。”   “你怎么知道?”尤卢撒挑了挑眉,问。   “法阵用的咒符有共通之处,从一部分便可以推断法阵中心的方向,”伊斯维尔解释,“如果我没有猜错,曼克拉主宅或许就位于法阵中央。她走的方向与我推测出的方向基本一致。”   尽管如此,伊斯维尔也不能完全确定,有个人引路总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谢拉突然停了下来,兴奋地叫道:“你们看,就在那儿!我说我没说谎吧!”   其余三人也看清了迷雾中逐渐显出的影子,那是一座随处可见的两层高的小屋,看上去与曼克拉这个魔族首屈一指的大家族的名号不怎么相称。   几人来到门外,只见大门之上悬挂着曼克拉的蛇头狮身蝎尾兽纹章,大门满是锈迹,两侧的石砖上镶嵌着散发荧光的魔法石,正如谢拉所说,角落里的魔法石缺了一块。   “这是曼克拉的主宅?”尤卢撒不大相信,“看着像路边那种随便造的。”   谢拉瘪了瘪嘴,道:“可是它外面挂着曼克拉的纹章啊……”   几人转了一圈,这儿实在不像有人的样子,伊斯维尔于是上前试探地拽了拽门铃,铜褐色的物件发出阻滞的铃声,像乌鸦被卡住脖颈后发出的绝望啼鸣。   起先无人回话,而几秒钟之后紧闭的铁门突然缓缓打开,门内却空无一人。   谢拉吓了一跳,下意识跳到希尔戈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望向门内。   几人静候片刻,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大门独自敞开,像主宅对来客无声的邀请。   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尤卢撒与伊斯维尔对视一眼,道:“进去看看。”   他率先走了进去,伊斯维尔跟在他后面,留意着环顾四周。   待希尔戈二人也走进门内,伴随着轰隆一声响,大门在众人身后重重关上。   他们所立之处原本应当是花园的位置,但所见尽是枯枝败叶,周围荒芜一片,似乎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打理过。   他们几个进门时的动静算不得小,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人从屋内出来,就像这座房子不过是个空壳。   伊斯维尔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地面凹凸不平,像某种交错的根系,但这院子里分明没有多少树。   就像谢拉所说,这座主宅冷清非常,没有一丝人气,冷风拂过废弃的花园,让谢拉打了个哆嗦。   “我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谢拉小声道,“这儿实在不像个人待的地方。”   “我并不认为这是曼克拉主宅,”尤卢撒拧眉道,“这样一个大家族,主宅居然小成这样?说它是幽灵才更妥当些。”   伊斯维尔也觉得蹊跷,他摇了摇头,道:“在各处看看吧。”   几人分散开去寻找线索,伊斯维尔顺着环抱房屋的小道往里走,两层楼的窗户都紧闭着,伊斯维尔发现二楼的窗户安得格外高。   伊斯维尔绕到后门,碰上了从另一侧过来的尤卢撒。   “除了大门之外没别的地方可以进去,”两人边往回走,尤卢撒边道,“但大门也打不开。嗯?这条楼梯……”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他顺着尤卢撒的目光望过去,却见是一条露天楼梯从二楼延伸而下,末端的门虚掩着。   方才他过来的时候,有这条楼梯吗?   伊斯维尔心下的怀疑更重一分,要是刚刚这条楼梯就在这里,他不可能没有注意才是。   尤卢撒看出他的迟疑,问:“怎么了?”   “这座屋子有些古怪,”伊斯维尔道,捏了捏尤卢撒的手腕,“不要离我太远。”   他叫上了希尔戈和谢拉,彼时两人正在花园的杂草丛中不知道干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谢拉在那儿编草虫玩。   “你们……”尤卢撒扶额,“算了,有一条去二楼的楼梯,上去看看。”   谢拉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就……不上去了吧?”   尤卢撒挑了挑眉,问希尔戈:“你想留下来陪她?”   希尔戈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并没有这么说。   “那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吧,”尤卢撒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等曼克拉的人来把你带走。”   谢拉咽了口唾沫,她突然觉得后背凉凉的。   “等等,我跟你们一起上去,别把我丢在这儿!”谢拉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他们实在闹腾,伊斯维尔无奈地笑了笑,率先走上了二楼。   当伊斯维尔推开二楼的门,屋内沉寂许久的气味扑面而来,让走在最后的谢拉都打了个喷嚏。   与朴素的外表不同,这座房屋装修精致奢华,古董摆件、地毯挂毯一应俱全,走廊里各处都点着油灯,让他们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但与花园里一样,屋内照样不见任何生活的痕迹。   伊斯维尔打量着周遭情景,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座屋子的天花板比寻常低一些,给人无端的窒息感。   待最后一个人进屋,门同先前那样关上,简直就像有人暗中操纵。   几人都警惕起来,伊斯维尔顿了顿,扬声问:“请问有人吗?”   如他们所料,这次依然无人回应。   “我说,这座屋子该不会真的是鬼魂造的吧?”谢拉打了个哆嗦。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当时为什么自告奋勇地要带他们来这该死的老宅?就该让他们在浓雾中迷路到死,或者在这老宅里被不知名的力量弄死,她或许还有获救的可能。   谢拉的话除了她自己没吓着任何人,伊斯维尔二人见过真的鬼魂,因而也不觉得这座屋子要是被鬼魂操控有多可怕,希尔戈更别提了,尤卢撒还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大惊失色。   第一间屋子在进门处十几米的位置,伊斯维尔上前敲了敲门,门板传来闷响,让他察觉到了异样。   “这门是贴在墙上的,”伊斯维尔试图转动门把,不出所料地无法转动,“后面没有空间。”   他起身的时候,没留意碰翻了门边的一个花瓶,伊斯维尔弯腰想捡起来,那花瓶却顺着走廊一路咕噜噜往前滚了一段,直到撞上墙壁才停了下来。   伊斯维尔再次打量脚下的地面,这一次,带着几分审视。   “怎么了?”尤卢撒随手拾起花瓶放了回去,问。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家具的底部不那么平整?”伊斯维尔问。   “你的意思是……”   尤卢撒的话被谢拉的叫喊打断了,两人回头望去,却见是谢拉指着墙上的一张挂毯,面色苍白。   那张挂毯上是一只生有三个头颅的魔兽,想必出自大师之手,一针一线,栩栩如生,也不怪谢拉被吓到。   “地狱三头犬,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希尔戈绕过三人,她松开了牵着谢拉的绳子,让她自己走,“进去看看。”   尤卢撒和伊斯维尔一前一后前进,边留意着走廊两侧是否有什么机关和埋伏,在这样一个地方,会出现什么都不奇怪。   或许是规划的缘故,这座屋子在外面看着小,但屋内空间比较宽敞,几分钟过去才堪堪过了半途,而走廊又曲折环绕,让他们难以分辨前后究竟还有多少路。   十几道门在走廊两侧错落排列,几人试着开门,结果如出一辙,这些门竟无一例外都是假的,正如这座房屋给人的感觉一样,像个空壳。   “他们搞这么多假门在这儿做什么?”尤卢撒纳闷,“看着热闹?”   可别说热闹,这么多假门排在这儿只让他觉得瘆人,哪有什么热闹可言?   现在看来,这一整个二楼怕不是都是走廊,没有一个实际的房间。   在这种地方,哪里像是给人住的样子?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轰隆的声响,希尔戈抬头扫了一眼,目光一凌,当下揪住尤卢撒的衣领往后一拽。   与此同时,一堵厚墙从众人右手边飞速挪出,贴着尤卢撒的脚尖严丝合缝地插入对面的墙壁,将走廊两侧完全隔开。   一时间尘灰和木屑四溅,迷了众人的眼。 第237章   尤卢撒愣了愣, 挥开面前的飞灰,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墙壁:“伊斯维尔,你怎么样?”   “我没事, 你呢?”伊斯维尔的声音从墙那端传来,让尤卢撒松了口气。   “我们也没什么问题, 希尔戈拉了我一把。”尤卢撒将这边的墙壁摸索了一遍, 本想找找会不会有旁的什么机关让墙升起, 但墙面光滑平坦,找不到任何机关的痕迹。   伊斯维尔同样一无所获,他回头看了一眼吓呆了的谢拉, 道:“我们各自看看自己这边有没有别的机关吧。先别破墙, 要是触发了别的什么机关就不好了。”   尤卢撒原本已经举起了拳头,闻言只好放下了。事已至此,除了分头行动也没别的办法, 尤卢撒咋舌, 在墙上捶了一拳, 不情愿道:“行,你注意安全。”   “你也是。”伊斯维尔顿了顿,待对面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才扭头望向谢拉。   彼时的谢拉正庆幸和她一块儿的是伊斯维尔,虽然她讨厌他, 但这人确实比其他两个看上去和善得多。   见他向自己走过来,谢拉咽了口唾沫,道:“你, 你干什么?”   伊斯维尔没回答她,缓缓抽出了腰间长剑。   “等等,你干嘛?我告诉你, 在这里弄死我对你没有好处!”谢拉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剑光一闪而过,谢拉紧紧闭上双眼,忽觉双手一轻,竟是绑住她的那段绳松了开。   “这座屋子凶险重重,还是松开双手行动更方便些,”伊斯维尔将剑收回剑鞘,又想起什么,“抱歉,怎么称呼您?”   谢拉愣了愣,支吾半天才道:“谢拉。”   “好,谢拉小姐,之后我们最好还是一起行动。”伊斯维尔说着,抬腿离开了。   谢拉眨了眨眼,赶忙跟上。   由于墙壁的挪移,他们面前多了一条新的路,两人一路向前,绕过数个拐角,每遇到一扇门或是别的什么足以吸引人注意的东西,伊斯维尔总要停下来细细打量一番。   “门都是假的,你还在这儿做什么?”谢拉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指问。   她左手边就是一条绣有狰狞魔兽的挂毯,但一路下来她看了太多,事到如今也不会再被吓到了。   伊斯维尔也不恼,他松开眼前的这扇假门,来到了另外一边:“这座屋子的构造让我有些在意,您不觉得一楼和二楼的窗户隔得有些太远了吗?”   谢拉回忆起方才在屋外看见的景象,不确定道:“我以为这只是设计。”   “如果只是设计,那就再好不过了。”伊斯维尔道。   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什么,一株幼苗从他的袖口抽出,缓缓探入他面前的锁孔,伴随着咔哒一声响,门应声而开。   谢拉目瞪口呆。   “这是真的门?”她瞪大了眼睛,见伊斯维尔抬腿就要走进去,忙拉住了他,“等等,万一里面有不好的东西怎么办?”   “如果您害怕,我自己进去就好。”伊斯维尔笑道。   谢拉哪敢一个人留在这条阴森森的走廊里,见劝不动伊斯维尔,还是紧张地跟了上去。   屋内没有点灯,伊斯维尔摘下手套竖起指尖,一抹火焰随之在他指尖跳跃,他在屋内细看,点燃了角落的一盏油灯。   这似乎是某种信号,紧接着,屋内的油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这是一间窄小的屋子,走两步就到了头,陈设也相当简单,不过在墙角摆了几个空空荡荡的书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简直像是刚落成不久。   伊斯维尔在屋内转了一圈,把仅有的摆设都拿起来摸过看过,依然没发现什么东西。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哦,”谢拉在伊斯维尔身后晃来晃去,“实在不行,我们找找出去的路?”   她从书架前走过去,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谢拉一个踉跄,险些栽个狗吃屎。   “谢拉小姐?”伊斯维尔回头扫了一眼,目光被谢拉踢得突起的那一块地毯吸引了。   他来到书柜前半跪下来,掀起那块地毯,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扇小门。   “看来您与这座老宅有些缘分。”伊斯维尔笑道。   “这,这……”谢拉咽了口唾沫,她也没想到不过是随便晃晃,居然会直接把这扇门给踢出来,“你早知道这儿有道门?”   “猜测罢了,”伊斯维尔摇了摇头,“这座屋子一二两层的窗户相隔太远,并且二楼的地板向另一侧倾斜,我猜测一楼与二楼之间或许还有一层楼。”   这层楼中,或许通往了一个秘密。   谢拉才不在乎这儿究竟有什么秘密,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这人该不会是要……   果不其然,伊斯维尔掀开了小门,一股强烈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让谢拉连退数步,不住干呕。   “这,这是什么东西?”她诧异地指着那道小门,“这下面是个坟场吗?”   伊斯维尔的面色却逐渐凝重,他垂眸望向小门之内,下方伸手不见五指。   “或许……真的是这样。”他轻声道。   伊斯维尔起身提起屋内的一盏油灯,转身便要往楼下去。   谢拉知道自己拦不住他,暗自骂了一句什么,急急撕下一块衣角蒙住脸,小心翼翼地跟下了楼梯。   下方的夹层一片漆黑,两人走了几步,面前的路便被拦住了。   那是一堵沉重的石门,与四壁严丝合缝,表面光滑,连一个锁孔都看不见。   在伊斯维尔在门前摸索了两分钟后,谢拉忍不住开口:“我说,这门应该开不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您说得对,”伊斯维尔想了想,道,“或许开门的线索在外面。”   谢拉一噎,刚要说话,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连带着他们脚下的地面都震了三震。   紧接着,面前的石门剧烈晃动一震,竟是直接向一旁滑开了,露出其后幽深的隧道来。   伊斯维尔下意识抬头,面露担忧。   “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吧?”伊斯维尔觉得有些心慌,尤卢撒不在身边,他总是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怎么样。   “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有这功夫还是管管自己吧,”谢拉没好气道,她已经习惯了屋里浓郁的臭味,这让她有些悲哀,“你要下去是不是?走吧,早走早超生。”   她推了推伊斯维尔,后者回头扫了一眼,还是沿着隧道下去了。   伊斯维尔手中的油灯照亮了窄窄一方前路,他走得很慢,不时回过头去看一眼谢拉,好确认她的安全。   这是一条通往下方的旋梯,从高度看,伊斯维尔估计他们已经来到了地下,但这楼梯依然没有到头的意思,反倒越来越深。   伊斯维尔举起油灯往下方一照,谢拉好奇地探头出去,却见这隧道深不见底,连光都照不着尽头在哪儿,冷风幽幽地吹在她脸上,吓得她一个激灵。   她是说早走早超生,但这超生的路也太长了点吧?   谢拉有些不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伊斯维尔身后,再也不敢乱跑。   不知走了多久,谢拉没留神踢掉了脚边的一个石块,几秒钟后,耳边传来了石块落地的声音。   “看来我们快走到底了。”伊斯维尔笑道,加快了脚步。   谢拉也有些兴奋,但当二人踩上隧道底部的地面,她绝望地发现,这条路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个同样幽深的洞口开在他们面前,似乎在嘲笑谢拉的天真。   “见鬼,这路到底通到哪儿去?”这儿似乎比上面还要冷上几分,谢拉边走边骂,身前的伊斯维尔却停下了脚步。   “您听,”伊斯维尔轻声道,“有水声。”   两人又走了一段,果不其然,一条数米宽的地下河流从隧道那端奔涌而来,大股大股的水从石壁两侧的开口灌入,与主干道一起没入砖石砌成的开口,不知流往何处。   “这好像是人造的,”谢拉纳闷,“谁呀这么闲,在这地方造一条地下河?”   她蹲下身想撩点水玩玩,却被伊斯维尔拦住了。   “别碰,”伊斯维尔摇头道,“这地方有些诡异,还是警惕些来得好。”   谢拉撇了撇嘴,还是没有再碰那条河。   两人一路沿着隧道走过去,这条路不算太长,约莫五分钟,隧道那段就出现了一抹光亮。   伊斯维尔觉得空气中的腐臭气味愈发浓郁,一个猜想逐渐在心中成型。   他熄灭了油灯,加快脚步往外走,精灵个高腿长的,谢拉险些没追上,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紧跟伊斯维尔的脚步:“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前方的伊斯维尔突然驻足,谢拉一个没刹住,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   “哎哟,你怎么又突然停了?”谢拉揉着脑袋嘀咕,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站着的石梯不过一米宽,周边没有护栏,踏错一步便会直接从百米高空跌下去。   伊斯维尔扶稳了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向外望过去。   谢拉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景象,缓缓瞪大了眼。   第一眼看去,谢拉还以为这是一座粗壮的立柱,直到她看清那些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分叉,她才意识到这是一株树。   一株两头都是根系的树。   它扎根于这座巨大的地下洞窟,无数虫茧般的椭圆形物体挂在从巨树中央延伸而出的枝干上,粗略估计有一人高,其中大部分都是空壳,在不知从何处来的气流中微微摇晃。   而在那些饱满的果实中,谢拉看见了人形。   “这中间……”谢拉咽了口唾沫,“难不成是人吗?” 第238章   伊斯维尔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反复扫视着那些悬挂在半空的茧,面色沉凝。   那些茧呈半透明的黄色,这让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其中景象, 凭借精灵的视力,伊斯维尔在那些茧中看见了几名精灵, 正是在雾兰失踪的其中几位。   普里迪族长没有猜错。他的族人确实被关押在这里。   这类巨树名为天地木, 能够吸引周身魔力, 并以数倍的量养育结出的果实,他们或许正是借此来培育活死人的。   看这些果实的数量……或许他们的试验已经临近尾声了。   “我想下去看看,”伊斯维尔顿了顿, “您要是害怕, 可以留在这里等我。”   “我,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谢拉挺了挺胸膛, 她觉得伊斯维尔小看了她, “不过是一棵树, 有什么好怕的?”   四周的墙壁上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枚蓝色的宝石,谢拉认出那是海妖之晶,先前他们看见的光亮就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   两人脚下的石梯贴着弧形的墙壁一直向下延伸,谢拉向外看了一眼,立刻收回了视线。   见鬼, 这么险的路,他们也不知道修个护栏么?人掉下去了怎么办?   谢拉努力让自己忘记方才的惊险,扭头就要往楼下走, 却被伊斯维尔一把拽回了身后的隧道。   “外面有人。”伊斯维尔轻声道。   与他们所在的位置遥遥相对,一名黑袍人缓缓走下对面的石梯。那人手持长剑,步伐僵硬, 每一步都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落在面前的台阶上,似乎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看得谢拉心惊胆战。   这时候她才发现,这洞窟里巡逻的人不止一个,只是都穿着黑袍,与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这才没注意到。   “那是亡灵吗?”谢拉奇道,“他们看着不太像人。”   “不,”伊斯维尔摇了摇头,“应该是活死人,介于亡灵与生者之间的一种存在。”   本该归于天地的灵魂被强行禁锢于肉|体之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拉没怎么听说过活死人这种生物,但道听途说的异闻还是有一些,听说波丹有些地方的人出现了异变,半死不活的,还会无缘无故攻击人,引发了不小的恐慌。   难道那些人都是这种活死人吗?   谢拉不知道这些活死人是因何而来,但作为魔法师,她清楚绝对不会是因为什么正常手段。   “这树难不成就是……造活死人用的?”谢拉小心翼翼地问,“里面都是活人吗?”   “活死人能由生者转变而成,或许他们选择将地点选在极寒盆地之下,也是为了保持肉|体不腐。”伊斯维尔说着,指了指环绕着巨树流淌的那条河流,它于树底绕行一圈后来到洞窟边缘,被不知名的力量吸引,倒灌入墙中。   他一手覆上身边的墙壁,触感冰凉一片,细听似乎还有水声,约莫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使这里的温度保持在一定范围内。   谢拉无比庆幸方才听了伊斯维尔的话没有手贱去碰那些水,她亲眼看见黄褐色的液体从那些茧中滴滴答答往下淌,怕是全都流到那条河里去了。   “搞什么……魔法是拿来给他们这样用的吗?”谢拉喃喃,她转向伊斯维尔,刚想开口说什么,忽见对方面色一凝,一把将她捞了过去。   古怪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空灵模糊,好似空间扭曲。   谢拉惊诧不已地回头,却见隧道之外正对的一根树枝上,站着一名身披黑袍的活死人。   伊斯维尔顿了顿,苦笑道:“看来我们是被发现了。”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黑袍人纷纷望过来,拔出武器向他们逼近。   *   “这边应该绕不过去,”希尔戈百无聊赖道,“在你乱转的功夫,说不定他俩已经找到别的路出门去了。”   尤卢撒回头瞪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心思被戳穿的窘迫:“我当然知道。”   希尔戈耸了耸肩,用手指逗着肩头的哥莱瓦:“那最好咯。唉,某个人总是一心想着他的小王子,连我这个老师都忘喽。还记得你小时候多可爱啊,乖乖的小小的,还会叫人呢。”   尤卢撒冷笑一声,不打算理会她。   就在这时,余光里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尤卢撒面色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走廊的拐角处却空无一人。   他觉得古怪,回头问希尔戈:“你刚刚有没有看见这儿有什么人?”   “你可别讲鬼故事,”希尔戈做出害怕的样子,“你听见脚步声了吗?”   二人的听力都远超常人,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能在他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偷偷接近几乎是不可能的。   尤卢撒没再纠结这个,因为他留意到了面前墙上挂着的一张挂毯。   这就像这座屋子里随处可见的其他挂毯一样,表面绣着一头羊头的怪物,一双无神的眼睛望向挂毯外,让尤卢撒莫名发怵。   他避开那头怪物的视线,一手摸上那副挂毯,在那之后触到了一个方形的突起。   “怎么了?”希尔戈见他站在挂毯前摸来摸去,问。   “这毯子有猫腻。”尤卢撒随手掀开挂毯,为其后展现的景象一愣。   那是一个半米高的玻璃罩,镶嵌于雕琢细致的画框中,一座房屋的模型赫然在侧,四壁透明,简直就是这座庄园的微缩版。   尤卢撒垂眸,目光落在了庄园周边的石板上,深色的纹路在其间弯弯绕绕,即便他对魔法一窍不通,也看得出这是一个巨幅法阵。   希尔戈吹了声口哨,道:“好精致的玩具。”   她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打断尤卢撒的思路,美其名曰锻炼他的专注力,尤卢撒早已习惯,闻言一个眼神都没给希尔戈,开始在玻璃罩边缘摸索。   不知碰到了哪儿,玻璃罩缓缓升起,让他们能凑近过去看那座房屋的模型。   在墙壁里侧有数个齿轮,尤卢撒不敢妄动,思索之间,一只手便从他肩头伸过去,轻轻拨了拨某个齿轮。   尤卢撒一愣,回头望向希尔戈,奇道:“你知道这些齿轮的作用?”   “不知道,”希尔戈笑容不减,“总得试试对吧?”   话音刚落,右手边的走廊传来一声巨响,一堵墙从天而降,堵死了他们的去路。   而那模型中,一块木板从二楼的天花板降了下来,插入了下方的地面。   希尔戈摸了摸下巴,看上去有些得意:“哟,立竿见影。”   尤卢撒沉默片刻,按捺住在这张欠揍的脸上来一拳的冲动,把那齿轮往反方向拨了几格。   模型的木板随之而动,而墙壁缩了回去,那条道路重新显现,留下一地灰尘。   “这么说,这座模型可以控制这庄园的构造,”尤卢撒摸了摸下巴,得出结论,“或许好好用上可以……等等。”   那方才的那道墙是怎么回事?难道……   “不是错觉,”他喃喃,“这屋子里还有别的人。”   这栋楼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暗中观察他们的行动,并操纵着这座庄园。   “该死,得早些与伊斯维尔会合。”尤卢撒暗骂了一句什么,飞快地扫视一遍这座模型,试图弄清齿轮和模型之间的对应关系。   而另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二楼交错的走廊中唯一的房间,一道小门通往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在尤卢撒的注视下,那道小门正在缓缓打开。   那个房间的门正好处于他们隔壁的那条路上,想来是方才的墙壁位移之后出现的,那这扇门究竟是伊斯维尔打开的,还是别的人?   这座房屋有夹层并不奇怪,只是在这夹层底部似乎还有一道门,究竟是通往何处?   “你看出什么没有?”经历了一番头脑风暴,尤卢撒还是转向了希尔戈。   后者把哥莱瓦还给尤卢撒,饶有兴致道:“轮到我来了?”   “这又不是玩具,”尤卢撒叹了口气,后退一步让出了位置,“你最好认真点,要是不小心按错了……”   话音未落,希尔戈便拨动了另一个齿轮,二人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几秒钟后便停止了。   尤卢撒眯了眯眼,发现希尔戈开的是夹层底部的那扇门。   就在这时,玻璃罩周围的画框倏然松动,伴随着一声脆响,玻璃罩重新合拢,而整个画框竟是从上方脱落,墙壁内侧有一个灰白色的东西翻了出来。   哥莱瓦吓得张开翅膀吱哇乱叫,尤卢撒搓了搓它的脑袋作为安抚,待他看清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羊头?”他回头扫了一眼希尔戈,“曼克拉到底有什么癖好?”   从墙壁内侧翻出的正是一个硕大的羊头,它被钉在这面可前后翻转的墙上,通体灰白,漆黑的瞳仁无神地凝视虚空,周身还冒着热气,似乎刚从某具倒霉的尸体上剁下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尤卢撒甚至看见那羊头的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希尔戈挑了挑眉,她托着下巴把那羊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你不想看看它身上有什么机关吗?”   “你能不能直接动手,别打哑谜?”尤卢撒翻了个白眼,黑雾弥散开去,将羊头整个包裹住,“唔,这羊头的舌头被拔掉了。”   黑雾试着往里深入,似乎拨到了一个什么机关,微张的羊嘴猛然合拢,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鸣,墙壁再次向外翻了出来。   这次尤卢撒早有准备,在那墙壁松动之前便立刻后退,但还是没避免被掀起的飞灰呛得咳嗽。 第239章   这一次, 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间半米高的小门,勉强能容纳一人通过,尤卢撒凑近过去往屋内望, 发现里面是一间书房似的屋子,家具都用黑布盖着, 看不清究竟。   这间屋子没有在方才的庄园模型上。   尤卢撒若有所思, 他把哥莱瓦塞进口袋, 回头看了希尔戈一眼,后者耸了耸肩,示意他先进。   尤卢撒知道她会这么说, 在小门边扫了一眼, 弯腰翻了进去。   他后退一步给希尔戈让出位置,周遭墙壁却再次震颤,没等尤卢撒反应, 希尔戈的身影骤然下落, 竟是直接消失在了视野中。   “希尔戈?”尤卢撒一个箭步上前, 透过那道小门,他看见原本希尔戈站的位置打开了一个深坑,不知通往何处,而此时上方的石板正在缓缓闭合。   没有回音,希尔戈似乎已经掉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尤卢撒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 他本想翻出书房探探究竟,没成想墙上的小门也开始缓缓闭合。   这门是自己关上的,还是有旁的人在暗中操纵?   思索间, 这道门已经全然闭上,尤卢撒却也没有太慌张,赏金猎人的委托有太多出生入死, 这种密室多半还在内部有开门的办法,实在不行,大不了到时候直接破门出去。   至于希尔戈……总归出不了什么事。若是掉下去的是他,希尔戈八成也会先闷头干自己的事。   尤卢撒定了定神,扭头望向这间书房。   一个书架,一张桌子,以及左侧的墙壁,都被黑布蒙着,像是在特意掩盖什么。   屋内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花香,尤卢撒抽了抽鼻子,掀开墙上挂着的黑布随手丢在一边,黑布轻飘飘落地,又被尤卢撒情不自禁后退的脚步踩在了脚下。   尤卢撒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一整面墙的地图。分成南北两侧的岛屿,年轮般的森林,以及被分成数块的聚居地。   那是法顿岛,确切地说,是雾兰的地图。有岛屿整体的地图,也有专属某一个部落的,大大小小,每一块区域、每一片森林都被细细描绘,而每一幅图上,无一例外都标明了王宫的位置。   以及他那已经化为尘土的、位于暗夜之森的家。   尤卢撒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东西?某种侵略规划?   他心绪有些混乱,闭眼捏了捏眉心。   思及曼克拉曾经帮助树精灵谋反,尤卢撒觉得这或许也能解释得通,尽管他并不清楚暗夜之森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定了定神,将这面墙又打量了一遍,转而望向了一旁的书桌和书柜。   尤卢撒把那两块黑布统统扯了下来,桌面上没有任何摆设,一尘不染的,像这块黑布的作用不过是防尘。   他留意到桌下有一个抽屉,没有上锁,他伸手拉开,一个肉色的方形摆件安静地躺在那儿。   尤卢撒皱了皱眉。   简直像是……   灰色的记忆从尤卢撒脑海中划过,这东西他确实见过,与先前在赏金猎人协会的拍卖场上展示的能够唤醒金冠魔女的控制装置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玩意是用魔女的皮肤做的,尤卢撒就禁不住要干呕,一把将抽屉关了上去。   他环顾四周,用狐疑的眼睛将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细细打量过,但一切都同原来那样安静地立在原地,对来者混乱的思绪一无所知。   尤卢撒觉得这屋子简直邪门,这之中的一切都与他或多或少有些关系,而他希望这只是错觉。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是重新拉开抽屉,取出那个摆件收了起来。   若是先前他还对这座庄园的归属有所怀疑,现在尤卢撒则确定了几分。   赫提戈角斗场的魔女头颅,以及在这座庄园中的控制装置……曼克拉究竟想干什么?   尤卢撒环顾一圈,将目光投向墙角的书柜顶层的唯一一本书上。   尤卢撒隔着外套摸了摸胸前的挂坠,举臂取下了那本书。   这是一本类似于笔记的东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皮质封面满是刮痕,纸页泛黄发脆,尤卢撒不得不把书放到桌上,才不至于让它散架。   这时候他意识到最开始嗅到的花香来自何处,这一整本笔记似乎都被这种熟悉的花香浸透,那气味分明就是……   母亲留给他的那封信上,添笔的墨水。   尤卢撒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名为真相的东西,正在这本笔记中静静地等待他。   内心的怪异感又添了一笔,尤卢撒抿唇,他翻开封面,一目十行地读下去。   ——计划失败了,他没能把祂带到我身边。但变数才是常态,正因此,一切才变得有趣。   ——祂想必会把祂送到雾兰去,这是祂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再次回到祂身边的唯一方式。很遗憾,我想这次祂不会成功……至少不会最终成功。   ——雾兰的森林里有个魔女,自我上次见到她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我很惊讶她居然有了这样大的变化,或许是爱情改变了她?说实在的,爱情不是个好东西,它总是半路冲出来毁掉一切。   ——我送给了他们一个孩子,代价是她的身体,毕竟就算是我也没法凭空创造出一具凡人之躯。但他们很愉快,给他取了名,用了他原本的名字,以及她爱的男人的姓。   ——尤卢撒·万汀。   尤卢撒手一抖,险些把这张脆弱的纸整个扯下来。   尤卢撒·万汀……什么意思?这是在指……他?   他知道自己与捷琳十有八九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毕竟先前朗津说过,魔女无法生育,他没必要骗尤卢撒。   尤卢撒其实不在乎这些,但他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居然与曼克拉有关。   ……不,或许并不只是曼克拉。随意赋予生命并不是凡人能简单做到的,若非如此,魔族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在全世界搜罗士兵。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被窥视的不适感,像是自己的一生都被人妥善安排,似有毒蛇的皮肤上行走,冰冷粘腻。   他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压下心底疑虑,继续读了下去。   ——那个叫万汀的凡人有些碍事。   ——感谢比伦,祂又一次出现了。只是现在的祂总让我觉得少了什么,过于单薄,不够美丽。为什么他们总是做不到和谐共处呢?   ——事情似乎发生了些许偏移……我或许犯了个错误,不过没关系,还有修改的余地。   ——我去讨债了。   而后的话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句子,字迹潦草,每次都有些差别,根本搞不明白想要表达什么,让尤卢撒觉得写下这本笔记的人脑子可能有点问题。   “祂”这个词出现得是最多的,尤卢撒反复读了几遍,觉得这个“祂”约莫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被送到暗夜之森,和其中一个“祂”有关系?那另一个祂是谁?   尤卢撒的思绪有些混乱,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地方好好将一切捋顺,手下心不在焉地一页页翻过,当指尖接触到封底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读完了这本笔记。   他合上笔记,正想好好理一理,手中书页倏然发出一阵光亮,一行字于封底缓缓浮现。   ——我在等你,尤卢撒。把祂带到我身边。   尤卢撒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与此同时,哥莱瓦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尤卢撒忽觉后背一凉,黑雾瞬间凝成屏障,挡住了从身后飞来的暗箭。   他回过头去,书房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袍的身影,无风自动的衣摆下,没有双腿。   尤卢撒的手落到腰间的匕首上,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   周围没有进出口。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你是上次……在隐峰港口的那个,”尤卢撒道,语气肯定,“朱瑞安在哪?他和这件事有关系?”   对方没有回话,低哑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有如鬼魅呓语:“喜欢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吗?”   “这本笔记是你写的?”尤卢撒拧眉,下一秒,厉风袭至眼前。   他早有准备,黑雾缭绕的长刀架住对方的剑,不过一瞬功夫,那人便跳了开去,在身后的墙上一个借力,再次向尤卢撒扑来。   双方的武器交缠碰撞,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尤卢撒察觉到那人的剑同样没有实体,一招一式与他记忆中在雾兰的山火中遇到的那人全然不同。   “不是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尤卢撒屈膝一脚踹在对方腹部,厉声问,“之前去赏金猎人协会发布暗夜之森魔女狩猎委托的那人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尤卢撒自认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道,对方却不痛不痒地后退几步,拍了拍外袍上留下的脚印,再次如一尊雕塑般伫立。   出乎尤卢撒意料,对方伸手,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兜帽。   在那之下露出的脸让尤卢撒一惊,这人分明就是先前被他逮到发布委托的那个。   可那人明明早就在他眼前自杀了,活死人?不像,这人分明是个活的。   危机感攀升而上,尤卢撒下意识侧身躲避,对方释放的漆黑魔力贴着他的身侧过去,伴随着一声巨响,将尤卢撒身后的墙面轰得稀碎。   “发布委托?”对方摇了摇头,“不,那天我去协会,不过是有些事与他们商谈而已。你太愚蠢了,万汀。”   话音刚落,对方的身影便袭至身前,因他方才那一句话片刻怔愣的尤卢撒立刻反应过来格挡,却仍被对方的大力一把掼到墙上,从那个新鲜出炉的洞口中跌落下去。 第240章   耳边风声呼呼, 尤卢撒尽力在空中调整身形,他一手探入口袋,在黑暗中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他落入了一条极深的隧道, 石梯盘旋两侧,尤卢撒在半空中凝成的黑雾上一踩, 接力跳到了临近的一条台阶上站稳身形。   他本以为那个赏金猎人协会的标志不过是幕后黑手出于某种恶趣味留下的线索, 协会在这之中只起到了一个中间人的作用, 现在看来……   或许那是真凶傲慢的挑衅?对方是个赏金猎人,还是说……   石块与飞灰从头顶落下,尤卢撒抬头, 发现是那黑袍人跟了上来, 如一抹烟雾落在了几步之外的楼梯上,尤卢撒察觉到他的面庞有一瞬间的扭曲。   二人在黑暗中短暂对峙了几秒,在黑袍人动手之前, 尤卢撒冷不丁开口:“是你们的族长让你来的?”   黑袍人顿了顿, 未发一言, 下一秒便闪身来到了尤卢撒面前。   “你们到底想对伊斯维尔怎么样?”尤卢撒继续问,他已经逐渐摸清了黑袍人的路数,接下他的招也愈发娴熟,“是魔王命令你们抓捕伊斯维尔?不,是你们想要他吧。”   银发青年余光瞥到什么, 当即向后退去,与此同时,巨大化的白鸟从天而降, 两爪抓住黑袍人的双肩往上使劲一扯。   哥莱瓦并没有抓住预料中的重量,只有黑袍掀起,白鸟短暂失去平衡, 在半空打了几个滚。   尤卢撒定定地注视着对方,却没有过于意外。   那是一具漆黑的躯体,除了头颅,全身几乎都由黑雾构成,随着对方的动作缓缓飘散,唯有侧腰的位置镶嵌一枚水晶,在黑暗中成了再明显不过的靶子。   同样的黑雾在尤卢撒周身逸散,与对方的身躯融为一体,一时分不清到底属于何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尤卢撒心情复杂,对方的来历过于诡异,从他身上感受到与自己的相似之处让尤卢撒一阵恶寒。   黑袍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再抬头时,那颗头颅已然与身躯的黑雾融为一体。   至此,尤卢撒已经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面前这人在他上次被逮到时自杀假死,其后又奉不知什么人的命令出现在各地,暗自推动某个计划进行。   “真让人不爽,”尤卢撒咋舌,“暗中操控一切让你们感觉很过瘾是吗?”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如警惕的野兽般微微躬身,下一秒便疾窜而出。   双方再次短兵相接,尤卢撒的攻势愈发凌厉,对方没料到他突然动手,只能向后节节退却。   “我并不打算取你的性命,”那团黑雾道,“我想你不必如此激动。”   “是吗?那你出现在这里又是什么原因?”   对方再次闭口不言,尤卢撒轻嗤一声,飞起一脚踹在对方侧腰,黑雾下意识聚拢过去,挡住了他飞踢过去的腿。   “果然……”尤卢撒眯了眯眼,他后退一步,周身黑雾倏然暴涨,目之所及皆被流动的漆黑占据。   对方有片刻的停顿,他不慌不忙地张开双臂,空气中的黑雾被尽数吸收。   危机感来得极其突然,当黑袍人反应过来迅速回头,尤卢撒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攥住了他侧腰的水晶。   黑袍人动作一僵,青年的指尖在水晶表面轻轻敲打,似在警告。   “现在可以说了吗?”尤卢撒面无表情道,“谁让你来的,普里迪族长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黑袍人微微偏头,周身的黑雾几乎停止流动,与黑暗全然融为一体,像本该如此。   “你不知道吗?”他问。   尤卢撒瞳孔一震,被深藏心底的怀疑突然铺天盖地般涌来,他咬了咬牙,忽见一把尖刀在身前凝聚,干脆利落地一刀扎入了黑袍人的侧腰。   在那把刀扎穿自己的手掌之前,尤卢撒已经飞快退开,而那匕首直直贯穿了水晶,只听一声脆响,水晶应声而裂。   尤卢撒错愕地注视着黑袍人周身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散,对方并没有哀嚎或是挣扎,光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用无形的眼睛注视着尤卢撒。   “我不会诅咒你,因为……我们原是一母同胞。”他道。   这是对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很快,黑雾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尤卢撒抬起胳膊,让已经恢复到原本大小的哥莱瓦停在了他的小臂上。   白鸟不知主人的神色为何如此凝重,它在尤卢撒胳膊上跳来跳去,希望能像往常那样把人逗笑,但尤卢撒光是搓了搓它的翅膀,一句话都没说。   一声巨响打断了尤卢撒的思绪,那声音从下方的隧道传来,让哥莱瓦吓了一跳。   这下面有什么东西?难不成是……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望向隧道底部。   伊斯维尔?   *   “真的没办法弄死他们吗?”谢拉绝望地问伊斯维尔。   方才的动静把这洞穴里的大部分活死人都引了过来,他们没来得及逃跑,便被一群又一群不死士兵缠上了。   真正对上活死人,谢拉才意识到这群士兵到底有多可怕,打不死不说,任何物理或是魔法攻击都不奏效,她一个专修精神魔法的魔法师,连拖慢对方的速度都做不到,只得跟在伊斯维尔身后东逃西窜。   早知道就提前修习一些攻击性的魔法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伊斯维尔将谢拉挡在身后,留意着活死人的突袭,“您会催生魔法吗?”   谢拉立刻摇头:“我不懂木属魔法……你想干什么?”   话语间,伊斯维尔已经撕下一片衣角,咬开食指飞快画了一个法阵,交到了谢拉手上。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伊斯维尔给谢拉施了一个隐匿咒和防护咒,低声道,“将这个法阵贴到天地木上,启动它。”   贴到天地木上?   谢拉愣了愣,只见伊斯维尔转身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将包围的活死人尽数引走。   她呆滞地望向台阶之下,方才他们已经走下了大半截楼梯,然而距离地面仍有很大一段距离,而从半空无法抵达对面的巨树,只能从地面过去。   不是,他开玩笑吧,让她来?   谢拉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往里退了退,后背贴上了墙壁。   那厢的伊斯维尔已经与活死人陷入激战,看得出其中有不少人生前实力相当不俗,什么魔法师什么出名的战士,谢拉曾多次听说过这些名号,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要是不小心暴露了,那她怕是连骨灰都留不下来。   谢拉当下想要脚底抹油开溜,开什么玩笑,他们又不是什么同伴,那个精灵居然想让她帮忙?   她刚往台阶上走了两步,迎面就走来一名活死人士兵,他并没有被那厢的缠斗影响到,正按部就班地顺着设定好的道路巡逻。   谢拉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往墙壁上一贴,却见那士兵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待对方走远,谢拉才放松下来,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是哦,那个精灵还给她施了隐匿咒。   谢拉有些恍惚,待她想再次逃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双腿发沉,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了。   完蛋了。谢拉心想。被绑架了!   她又往伊斯维尔的方向看了一眼,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往阶梯下猛冲。   可恶,等她从这儿出去,一定要让那个精灵付出代价!   伊斯维尔的隐匿咒水平很高,谢拉一溜烟跑到了地面上,幸运地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当她真正踩在这片地面上,谢拉才意识到这片区域到底有多大,那条河流有数米宽,深深扎入地底的树干被河流环抱,看上去是那样遥远。   隐匿咒有时间限制,谢拉不知道伊斯维尔的魔法能维持多久,她扫视一圈周围,发现百米之外有一条小桥架在那地下河上。   她飞快穿过那道桥,来到天地木下方时,谢拉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哼,比她想得容易些嘛。   谢拉有些得意,掏出伊斯维尔给她的法阵,一把贴在了面前的树干上。   魔力从她掌心流淌而出,感受到手底下的震动,谢拉下意识收回了手。   那块布片飘飘悠悠落了下来,但在那片树干上,留下了一个法阵。   只见一道翠绿色的魔力缓缓注入法阵边缘的树皮,沿着粗糙的纹路向四面八方扩散,在树皮组成的微型河流中逆流而上。   不多时,整棵树都发出了翠绿色的光,谢拉后退一步,嘴巴缓缓张大。   只见面前这株天地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树干粗壮了数倍,源源不断地向它的枝干输送魔力,悬挂在枝干上的果实同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在为这突然增加的养分欢欣鼓舞。   巨树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洞窟,让一切亮如白昼。   但很快,天地木的生长停止了,传输的魔力随即黯淡下去,像是生命度过了它怒放的时段,正在走向尾声。   而天地木全盛的时期太短,果实受到刺激,正是需要大量注入魔力的时候,天地木的衰败却来不及填补魔力的流失,随着巨树加速走向枯萎,那些饱满的果实一个接一个萎缩下去,露出了其中的人形。   谢拉正看得出神,忽觉一阵心悸,回头看时,却发现几名活死人正龇牙咧嘴地向她缓缓围拢过来。   她咽了口唾沫,后退一步贴在了树干上。   糟糕,闹出的动静太大,隐匿咒失效了。   谢拉打了个哆嗦,双眼飞快地搜寻逃跑的路线,但那些活死人将路堵得严严实实,她找不到退路,冷汗缓缓滑落。   完蛋了,叫你滥好心,这下好了,人没了吧。   谢拉缩了缩脖子,暗自祈祷这群活死人下手不要太重。 第241章   就在这时, 一抹金光从眼前划过,狂风劲吹,那些活死人措手不及, 被旋风裹挟着一个个丢进了河里。   “您没事吧?”白鸟在谢拉面前落地,伊斯维尔放下肩头架着的一名精灵, 微笑道, “多亏了您, 我才能救回我的族人。”   谢拉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那些,那些活死人呢?”   伊斯维尔抬头, 示意谢拉望过去。   银发魔族如一道劲风吹过活死人群中, 眨眼之间碎尸如雨般洒落,看得谢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伊斯维尔也意识到场面过于血腥,他轻咳一声, 转移话题道:“我还有别的族人在天地木上, 失陪了。”   他跳上哥莱瓦的后背, 白鸟振翅起飞。   谢拉盯着眼前那个精灵,他衣着单薄,双眼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身躯正因不知寒冷或是别的什么微微颤抖。   一件黑袍落在几米之外, 它似乎幸运地逃过了尤卢撒的刀,外形还勉强保持完整,厚厚的一块堆在地上, 看上去很暖和。   谢拉左右看了看,小步跑过去拾起了那件黑袍,又鬼鬼祟祟地跑回来, 把袍子盖在了那精灵身上。   “我在做什么啊……”谢拉在树下席地而坐,暗自感叹。   很快,伊斯维尔便将许多人都带到了树下,除了精灵外,还有别的一些人类和魔族。他们的状况有好有坏,有些醒着,还能说话,另一些则陷入了完全的昏迷,任谢拉怎么推搡叫唤都没有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响起轻微的爆破声,谢拉抬头,这才发现这株天地木不知何时已经全然枯萎了。   半空中,正与伊斯维尔二人纠缠的活死人突然一个接一个如烟花般炸开,火焰从半空坠落,甚至让这座冰冷的洞穴有了几分暖意。   谢拉正抬头欣赏着,忽觉身下一阵剧烈震颤,她咽了口唾沫,惊恐地发现洞窟的四壁开始出现了裂缝。   等等,难不成这个洞窟……是完全由天地木支撑的?   谢拉刷地站起来,转身就想逃跑,却见伊斯维尔二人乘着白鸟落在了几米之外。   “喂,这洞快塌了!”事到如今,谢拉也顾不上什么敌敌我我的了,忙冲上去叫道,“快跑吧!”   伊斯维尔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慌张,他按了按谢拉的肩,安抚道:“别担心,谢拉小姐,您待在原地就好。”   “什么待在原地……等等,你难道知道天地木枯萎之后这洞会塌?那你还……”   谢拉气得想骂人,伊斯维尔二人却来到了人群中间。   “好久没用这种办法了。”伊斯维尔笑道。   “……每次都是因为你胡来。”尤卢撒叹了口气,握住了伊斯维尔的手。   一道黑金交织的防御结界随即拔地而起,将在场所有人都拢入其中。   谢拉试探着伸手去摸那道结界,法阵从她掌心水波般重叠着扩散出去,空气中只看得出一道弧形,须臾间便消散了。   “尤卢撒,你有多余的药瓶吗?”伊斯维尔想起什么,问。   尤卢撒随手摘下腰间的药瓶递给伊斯维尔,问:“你干什么用?”   “我想这些河水或许能派上用场。”伊斯维尔道。   结界的边缘就在那条地下河边,伊斯维尔来到河边舀了一小瓶水,动作不紧不慢的,像是头顶坠落的洞窟不过是错觉。   而几乎就在下一秒,枯萎的天地木终于承受不住上方的重量,于中部倏然折断,碎石和积雪瀑布般砸下,须臾便淹没了这方小小的结界。   谢拉吓得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听劈里啪啦撞击结界的声响,但这道由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二人合力束起的结界坚如磐石,甚至连晃都没晃几下。   待震动平息,头顶的洞窟已经完全坍塌了,但这道结界完好如初,没有丝毫破裂的迹象。   “看来可以出去了。”伊斯维尔道,他蹲下身来,一手贴住地面,众人脚下的土地缓缓升起,犹如新芽破土而出,两侧碎土与积雪随之下落,众人再次目睹了洞窟外的世界。   “诺德女神在上……”一名精灵喃喃,“我没想过我居然还能逃出来。”   他望向伊斯维尔,又是惊讶又是感动,他没料到王子殿下居然会来这里救他们,又担心暴露伊斯维尔的身份,只敢暗自抹眼泪。   “你们之后打算怎么回去?”谢拉问,“你们知道能上盆地去的路吗?”   “你不知道怎么回去,那又是抱着什么心态下来的?”尤卢撒反问。   谢拉一噎,小声道:“我是想等我的同伴来接我的……”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或许您可以和我们一起上去。”   他挽起衣袖,察觉到尤卢撒面露迟疑,问:“怎么了?看上去有心事。说起来,希尔戈小姐呢?你们分开了?”   尤卢撒抿唇,反问:“你们刚刚没有见到她?”   见伊斯维尔摇头,尤卢撒有些烦躁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道:“那就别等她了,我们走吧。”   伊斯维尔察觉到什么,没等他开口,尤卢撒便别过头去,看上去不想多谈。   伊斯维尔没有追问,他将人群聚拢到身边,再次蹲下身去,金色的魔力从他掌心流淌而出。   “他在干嘛?”谢拉纳闷地问尤卢撒。   “传送法阵,”尤卢撒头也不回道,“别乱跑。”   “传送法阵?等等,空手做?开什么玩笑,他连支笔都没有!”谢拉惊呼,她觉得要么是伊斯维尔疯了要么是她疯了,盆地上面离这儿有多远?他们真的不会半途被空间撕碎吗?   尤卢撒似乎懒得再解释,谢拉只好又转向其他人,见那些精灵都是一副全然信任的样子,她恨恨地咬牙,赌气般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算了,要死也有这群人给她垫背。   这一次,法阵启动的时间比先前都要来的长,众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人群中央的精灵,生怕自己的呼吸打扰到了他。   谢拉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没等她反应,眼前的场景在一瞬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谢拉甩了甩脑袋,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来到了盆地的边缘。   这人还真能空手用空间法阵啊?   谢拉有些不可思议,那边的伊斯维尔已经起身,拍了拍掌心的雪,道:“诸位稍等,援助很快就来。”   语罢,他伸手在袖口摸索,触碰到那枚艾赫赠与的纽扣按下。   让他们顶着风雪回到村庄显然不现实,在来之前,伊斯维尔获知艾赫已经抵达了极寒盆地附近,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周围的村庄了。   “我去看看其他人的状况。”伊斯维尔捏了捏尤卢撒的手,低声道。   尤卢撒应了一声,正想跟上去帮忙,脚下踢到了什么,触感坚硬。   他低头一看,却见是一颗蓝色的宝石躺在雪堆之中,表面似有水波流动。   是海妖之晶。   尤卢撒顿了顿,弯腰把宝石拾了起来。   在等候艾赫接应的时间,伊斯维尔在结界内又画了加热的法阵以抵挡风雪,随后开始检查其余人的状况。   精灵们来到这里的时间看上去不算太长,大多数状况不错,只是身体素质较弱的几个看上去不太好,伊斯维尔为他们施加了治疗咒,好暂时稳定他们的状况。   而其他的人类和魔族似乎已经来了有些时日,还有几个即将完成活死人转化的,为了避免他们暴起,伊斯维尔只能固定住他们的四肢。   失踪队伍的精灵领队也在其中,他是人群中状况相对不错的,简单安顿了其他人之后,伊斯维尔来到了他面前,领队本想行礼,但伊斯维尔一个手势阻止了他。   “我想听您说说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还记得是谁把您带到这里的吗?”他问。   领队只得坐了回去,他思索片刻,道:“那天晚上我正在海岸边巡逻,正想回去的时候,听见岸边有动静,准备去看看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偷袭了我……之后我再次醒来就在这里了,不知道出手的是谁。抱歉,殿下。”   其余几个尚且清醒的精灵都是相似的说法,伊斯维尔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似乎是一个即将废弃的基地,失踪的精灵有十三位,但这里只有九位,”伊斯维尔对尤卢撒道,“还有四位不知去了哪里.”   他仔细检查过,那些精灵也没有一个断了手指。   “或许被带去了别的地方,”尤卢撒道,“可惜没从这里遇到的唯一一个活人嘴里挖出有用的东西。”   提到这个,他的眸光又是一暗,伊斯维尔看出他情绪不对,摘下手套,用温暖干燥的掌心摸了摸尤卢撒的脸。   “在主宅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你需要一个倾听者,回去之后可以告诉我,”伊斯维尔道,“总是把事情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尤卢撒愣了愣,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轻轻蹭了蹭伊斯维尔的掌心,低低应了一声。   不多时,几辆魔兽车出现在了结界外的雪原上,四溅的雪粒噼噼啪啪打在结界外,艾赫从魔兽车上跳了下来。   “又见面了,”艾赫笑着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希望我们来得不算太迟。”   众人将伤员们扶上魔兽车,确认了没有遗漏之后,魔兽车缓缓回程。   “走吧。”尤卢撒跳上最后一辆魔兽车,回头唤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最后往盆地的方向扫视了一眼,应道:“来了。”   最后一辆魔兽车消失在了盆地边缘,飘飞的雪花很快将车辙淹没,就像他们从未来过。   谢拉小心翼翼地从雪堆后探头,自艾赫出现之后她便一直努力往人群边缘躲,精灵王子,赏金猎人尤卢撒·万汀,现在“浪”的首领都来了,让她产生了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捡了一条命。谢拉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遇上那群人自己都能全身而退,说不定还真有几分气运在。   ……但如果让她再来一次,那答案绝对是“不”。   谢拉发誓这次回去就要和首领申请退休,她搓了搓手,打算先等其他收割者过来。   至于那些人的去向……   谢拉有些犹豫,她甩了甩脑袋,准备到时候再看着办。   她正准备摸回镇上,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去,却被来人吓了一跳。   来人一身黑袍,身上干干净净,连雪都没落下几片,简直不像刚从盆地里出来。   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头及肩银发。   “花腕希尔戈?你怎么在这儿?”谢拉后退一步,发现对方身上披着的斗篷与活死人穿的那些有几分相似,“哎,你怎么披着……” 第242章   希尔戈也发现了谢拉的存在, 她抖了抖衣袍,意味不明地笑道:“你还在啊。”   谢拉无端觉得有些胆寒,她咽了口唾沫, 脚尖一转就要逃跑,眼前却突然空了。胸腔的位置格外地冷, 谢拉停下脚步, 觉得全身上下的力气似乎在那一瞬间被抽走了。   “你, 你……”谢拉惊惧不已地捂住胸口,鲜血喷泉般涌出,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身体里涌出这么多血。   她在做梦吗?谢拉想。   女孩的身躯扑通倒地, 她栽进雪堆里,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漆黑的利爪缩回女人体内,希尔戈越过她,黑袍的衣角拂过她的发顶, 谢拉伸手去抓, 手指如蜘蛛的足贴着地面舞动, 几秒钟后瘫软下去,逐渐僵硬。   长靴踩过被鲜血浸染的雪地,希尔戈拉下兜帽,仰头望向飞雪的天空。   “真无趣啊。”她喃喃。   *   “这次又给您添麻烦了。”伊斯维尔歉意道。   “这有什么麻烦的,”艾赫笑道, 他对旅店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在门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你能依靠我, 我很高兴。”   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伊斯维尔本应由亚希伯恩抚育长大,只是世事难料, 他终究是错过了。   出于某种说不出的歉疚,艾赫总希望能待伊斯维尔再好些,像是这样就能弥补他对这孩子二十年的亏欠。   梅丁在这时候走进了旅店大厅,他并不认识艾赫,只对伊斯维尔道:“大人,我们已经报告了族长,其他人也安顿好了,您看……”   “或许我得再见他一面,”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事情太复杂,我想我现在还不能离开。”   艾赫料到他会这么说,站起身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先把人带回去。”   “啊,请稍等,”伊斯维尔跟着起身,掏出一只小瓶递给艾赫,“这是我从盆地下收集的河水,我想或许有些用处。”   活死人的解药有一部分即取自培育活死人的液体,只是这方法总还是治标不治本,艾赫正在寻找旁的办法来彻底遏制活死人的产生。   “如果有新的进展我再通知你,”艾赫收好药瓶,暗叹一声,“你注意安全。”   他扫了梅丁一眼,对方忙不迭道:“那我先去等族长的消息,您可以先休息一下。”   艾赫一行人带着精灵们离开了,而其他被救出的人也被梅丁安顿了下来,伊斯维尔一时间没了事做,正想上楼整理一下思绪,旅店的门便开了,尤卢撒走了进来。   回到村庄之后,尤卢撒着手打探希尔戈的消息,伊斯维尔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只是面上的凝重没有减少半分。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这信是……”   尤卢撒似乎有些恍惚,听伊斯维尔一叫才回过神来,抬步走向他。   “希尔戈留的,”尤卢撒的眉头拧得死紧,牵住伊斯维尔转身往楼上走,“她说她已经从盆地里上来,还有旁的事要离开一阵。”   两人推门进屋,伊斯维尔关上房门,哥莱瓦叼着信落在了桌面上,接着原地躺下,像是一个小小的毛球。   身前一暖,尤卢撒上前一步,轻轻靠在了伊斯维尔怀里。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闭着眼睛不说话,伊斯维尔偏头去亲他的耳朵,他刚从外面回来,从耳朵到脸蛋都是冷的。   “休息会儿吧,”伊斯维尔捧住尤卢撒的脸,指腹轻轻捏住他的耳廓揉了揉,“刚刚受伤了吗?”   见尤卢撒摇头,伊斯维尔也放了心,轻松把人抱上了床。   屋子里很暖和,尤卢撒抱住伊斯维尔的腰,蜷缩起来,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伊斯维尔,”他小声道,“我不想知道真相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没有问为什么。   “没关系,”他把人环住,摸了摸尤卢撒柔软的头发,轻声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帮你找。若是你不想,那我们就忘了它。对你来说重要的东西才有价值。”   尤卢撒搂住伊斯维尔的胳膊紧了紧,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相拥而眠,他们头一天晚上都没怎么休息好,又经过曼克拉主宅的意外,他们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伊斯维尔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叩门的声音。   尤卢撒的睡眠更浅一些,他掀被起身,披上外衣把门打了开。   门口站着梅丁,手中托着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尤卢撒一眼看出那是个木偶。   “是迪莫南领主送来的消息。”梅丁严肃道。   把鸟送到之后他便离开了,尤卢撒提着那只木偶来到已经起身的伊斯维尔身边。   伊斯维尔理了理睡乱了的头发,道:“这是传声木偶?”   “差不多。”尤卢撒把那木偶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在它的肚子上发现了一个按钮,伸手按下。   传声木偶晃动起来,尤卢撒刚把它搁在桌子上,女人冰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每个字都念得缓慢而清晰。   “伊斯维尔阁下,万汀阁下,迪莫南·普里迪向二位致意。听闻你们已经前往极寒盆地寻找曼克拉主宅,不知结果如何?二位能听见我的这段话,想必已经平安归来。   “有关伊斯维尔阁下的族人,我又获悉,有人在王都发现了精灵的身影。针对之后对于魔王的行动,我想您会感兴趣,欢迎前来我的领地,亚盖斯的大门永远为二位敞开。   “另外,近日我与来自曼克拉的第一领主盖古进行了一场决斗,现在已经摘下第一领主的宝座。有关曼克拉家族,我目前还未仔细询问盖古,若是二位希望,我可以安排与他的会见。”   最后一个尾音刚刚结束,传声木偶中便发出了一道机械运作的声响,伴随着“咔哒”一声,木鸟再无动静。   “自动销毁了,”尤卢撒用一个指头戳了戳那只木偶,“你有什么想法?”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亚盖斯一趟吧。”   听迪莫南的说法,盖古目前大概是被她囚禁在亚盖斯,距这只传声木偶被送出已经有一段时日,不知现在状况如何了。   “总有一种他们在把我们当傻子溜的感觉,”尤卢撒瞥见镜子里的自己,随手压下翘起的头发,似乎有些焦躁,“啧,能不能直接杀到王都去,把魔王的脑袋砍下来?”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望向他,轻轻拨开他的手,帮忙梳理尤卢撒睡乱的银发:“不要着急。”   他固然担心其余精灵的状况,但目前他们没有别的线索,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尤卢撒当然也清楚,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他最近总是静不下心来。   “准备出发吧,”尤卢撒偏头在伊斯维尔面颊上亲了一下,“你先下去和梅丁说一声,我收拾东西。”   伊斯维尔应了,待他离开,尤卢撒才把药给翻了出来。   先前在极寒盆地有伊斯维尔盯着,尤卢撒没找到机会用药,再拖下去就抑制不住了。   他倒了杯水,也没加热,就着冷水把药尽数吞下。   哥莱瓦好奇地围着这个模样奇怪的同类跳来跳去,尤卢撒心不在焉地在它背上撸了一把,把白鸟揣进了口袋。   以及那个启动装置……得找个时间去一趟赏金猎人协会。   尤卢撒下楼的时候,梅丁已经准备好了出行的魔兽车,这时候正等在楼下擦拭座椅。   “族长阁下有什么吩咐吗?”伊斯维尔问。   “族长大人似乎也赶往亚盖斯了,但我目前没得到他的消息,”梅丁想了想,道,“如果得到了回复,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您。”   魔兽车缓缓启程,离开了这座终年严寒的村庄。   他们一路往西南方向行进,离开极寒盆地的区域之后,天气的回暖似乎格外地快,终年不化的积雪不知何时从视野中彻底消失,就连哥莱瓦也减少了躲在尤卢撒怀里取暖的时间,欢快地在外面到处乱飞。   在曼克拉与普里迪家族领地边界附近,一行人暂作休息,也好补充物资。   在梅丁去将魔兽车换成马匹的时候,尤卢撒提出要去赏金猎人协会一趟。   “我之前说过在曼克拉的主宅发现了金冠魔女头颅的控制装置,”尤卢撒对伊斯维尔解释,“我想唤醒她。”   两人来到了当地的协会分部,为了方便赏金猎人们随时调取暂存在协会的物品,各个分部之间都设有法阵,可以借此移动小型物件,先前尤卢撒将金冠魔女的头颅暂存在贝尔迪诺的分部,也是考虑到了这点。   协会效率很高,不多时,尤卢撒便拿到了用木箱密封过的魔女头颅。   “唤醒她之后,你打算做什么?”伊斯维尔走在尤卢撒身后进了旅店,他关上房门,问。   “问她一些事情,”尤卢撒想了想,道,“留着也没什么用,大概会送回霍密尔丛林去吧。”   他打开木箱,取出其中装有魔女头颅的玻璃罩打开,金冠魔女依然与上一次见面时一样,双眼紧闭,面容祥和。   尤卢撒取出控制装置,想要按下时却罕见地有几分犹豫。   “听说这是以魔女心口的皮肤所制作,”尤卢撒低声道,“也不知道怎样唤醒她才好。”   伊斯维尔仍记得尤卢撒描述的在拍卖会上的情景,觉得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或许……”   他的话没有说完,尤卢撒察觉到伊斯维尔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他似有所觉地回头,对上了一双紫罗兰色的、微弯的双眼。 第243章   尤卢撒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去看自己手中的方块,确认了自己没有在无意间按下这个控制装置。   魔女察觉到他的困惑,朱红的嘴唇微微勾起, 发出一声嗤笑:“这东西出现在三米之内我就会有感觉。真是有够磨叽的,你们两个。”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伊斯维尔一眼, 似乎有些困惑, 但这抹情感很快被她隐藏了起来。   尤卢撒暗自咬牙, 他深吸一口气,才道:“所以你装睡了一路?”   “我是在闭目养神。”魔女理直气壮。   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肩,道:“我们还未有幸知道您的姓名。”   “叫我西娅夫人吧, ”魔女漫不经心道, 伊斯维尔相信若是她的身躯还在,魔女大概会开始摆弄她的头发,“好了, 小家伙们, 没别的事就走吧。”   她的态度像是二人欠了她一整座森林, 尤卢撒额头青筋跳了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   在尤卢撒与对方吵起来之前,伊斯维尔插话道:“稍等,西娅夫人,我们有几个问题想要问您。”   “我不过是个在森林里住了几千年的乡巴佬, 没什么好告诉你们的。”魔女闭上双眼,似乎并不准备回答。   “我以为这是一件互帮互助的事,”伊斯维尔叹了口气, 似乎有些失望,“霍密尔森林很美,不是吗?”   西娅夫人的眼皮颤了颤, 没有说话。   “我们上次去那儿的时候,遇见了很多人,您应当知道您森林中的传说吧?”伊斯维尔继续道,“有关远古帝王的王冠。”   魔女猛然睁眼,狠戾从她眼底一闪而过。   “怪不得你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西娅哑声道,“你们偷走了王冠?”   “偷?是那小狼带着王冠自己缠上来的,”尤卢撒毫不客气道,“你知道王冠的存在,那就好办了。你知道这些玩意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我们还不知道该找谁算账呢。”   伊斯维尔感受到胸膛有些滚烫,知道自己体内的神器是在为尤卢撒将它们称为“麻烦”而不满。   魔女也察觉到了伊斯维尔衣襟下一闪而过的金光,她狐疑地打量着二人,意识到什么:“难不成……”   西娅夫人垂下眼帘,再抬眸时,面上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这样,好啊,”她道,“我愿意帮助你们。魔族小子,你靠近些。”   尤卢撒顿了顿,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距离你怎么听得清我说话?来吧,再靠近些。”西娅夫人微笑起来,苍白的尖牙在唇侧一闪而过。   尤卢撒定定地注视着她,抬起脚尖,却出乎意料地退了一步。   “别以为我没听过你的恶名,金冠魔女,”尤卢撒没好气道,“抓住路经的旅人,诱惑他们,吸取他们的灵魂,你最擅长这些,不是吗?”   西娅夫人“嘁”了一声,看上去有些失望:“你这不是没中招么?”   “西娅夫人。”伊斯维尔按住尤卢撒的肩,微笑着望向魔女。   魔女轻咳一声,道:“得了,不逗你们了。你们想知道什么?”   伊斯维尔二人对视一眼,尤卢撒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想知道杀死魔女的方法。”   他问过朗津这个问题,但对方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逃脱这个世界施加给他的束缚,正如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一样。   所有人都说魔女永生不死,可捷琳偏偏是那个意外。   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尤卢撒几乎再也不想靠近那名为真相的宝盒一步,但当他再次睁眼,回忆起自己的母亲,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必须亲手把那宝盒打开……再问问她究竟为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就连西娅夫人面上也闪过一丝惊异:“让一个魔女谈论杀死她的方法?你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冒犯了吗?”   尤卢撒也知道问金冠魔女这个并不妥当,他回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后者温柔地笑笑,悄悄捏了捏他的手。   “实际上……”尤卢撒沉吟片刻,还是道,“我的母亲是魔女。一年前,她去世了,有人杀死了她。”   金冠魔女眨了眨眼,奇道:“你是魔女的孩子?真有意思,她居然还有闲工夫养孩子?看来那片森林的居民和她相处得不错嘛。”   她看上去并不惊讶魔女竟会死去,这让尤卢撒萌生了些许希望。   “你们可算是问对人了,毕竟我是这世上最长寿的魔女,我确实知道杀死魔女的办法,”西娅缓缓道,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注视着二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作为交换,你们得把我送回霍密尔丛林。”   二人本就打算这样做,闻言一口答应。   而西娅似乎并不担心二人会谋害她的性命,得了保证便道:“据我所知,杀死魔女有两条途径。你们知道,魔女被框定在她的领地中,要离开那里,只有砍下头颅,并刻上特殊的法阵,就像我现在这样。   “但有一种古代法阵可以令魔女在领地之外恢复人形。在这段时间里,魔女相当于普通人之躯,若是能在此时杀死他们,魔女就再也不会复生。”   尤卢撒拧起了眉,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让他满意。   “我想我母亲应该没有离开过她的领地,”尤卢撒道,“若是有人从森林里带走她,我会知道。”   “可能只是你没发现,”西娅讥讽地眨了眨眼睛,“毕竟另一种途径像个传说。魔女由魔神创造,神能创造我们,也能杀死我们。”   此话一出,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确实像个传说。”伊斯维尔望向尤卢撒,却见他陷入了沉思。   他们当然知道神是真实存在的,但凡人与神明哪是轻易就能跨越的,若是真相确实如此,那他们就断了线索。   “还有别的吗?”尤卢撒问。   “我已经和盘托出了,小家伙,”金冠魔女叹了口气,“折磨只剩一个脑袋的老人家让你很有成就感吗?”   “你看上去可精神得很。”尤卢撒冷笑,倒也没再追问。   他们本打算拜托人把西娅送回霍密尔丛林,没成想魔女半途变了卦。   “等等,我可不信任别人,”西娅拧眉,“我怎么知道你拜托的人不会半途把我给卖了?只有一个脑袋的魔女非常脆弱。”   她的意思很明确,要让伊斯维尔二人亲自把她送回霍密尔。   两人没办法,现在他们又抽不出空来,只好找了个木箱,将她暂时带在身边。   很快,梅丁就已经买好了马,出发的时候他一眼看见尤卢撒带了一只简朴的木箱,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用一把锁严严实实地锁住。   梅丁看上去有些好奇,但职业素养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三人一路往迪莫南领主所在的亚盖斯过去,这片区域地势多为山地,道路弯曲绵延,还时有家族的巡逻军出没,他们没有耽搁,全力赶路。   经过几天的跋涉,亚盖斯已经近在眼前,穿过眼前的山地,就能看见城市的一角。   入夜,三人在路边寻了一处平地暂息,几人架起篝火,围坐在火边烘烤干粮。   伊斯维尔就着水吞下干硬的面包,见尤卢撒盯着面前的干粮发呆,担忧道:“怎么了,没胃口吗?”   尤卢撒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摇摇头,把面包撕成两半塞入口中,又把刚打来的野兔分成两半,一部分给哥莱瓦做晚餐,另一部分放在火边烤着,肉油滋滋作响。   梅丁看上去有些不安,似乎为自己没能帮上更多的忙内疚:“抱歉,二位,是我准备的干粮难以下咽。”   “这有什么,”伊斯维尔笑道,“这些干粮方便存储,至少之后的几天我们都不用发愁吃喝。”   伊斯维尔当然也看出来了,普里迪庄园之中的仆役大都曾是奴隶。   在接管赫提戈角斗场之后,克里格做的第一件事是调查奴隶的生平和个人品性,想要恢复自由之身的便放他们回去,剩下一些生来为奴的,克里格便留在身边当作心腹培养。   伊斯维尔并非不理解克里格的选择,先前在角斗场一战的时候,克里格就缺乏强有力的下属,从奴隶中选拔心腹,不仅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人员,还保证了忠诚。   尽管有人因此戏称克里格为“奴隶的王”,但哪个贵族还没有几个外号呢?   令人哭笑不得的一点是,或许是因为出身奴隶,一路上梅丁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生怕自己没有服侍好他们惹得几人不快。   “您把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很好,”伊斯维尔继续道,“唯一需要改变的,是您总是担心自己做不好的心态。”   梅丁讪讪地应了,尽管伊斯维尔并不认为他会这么快想通。   身后传来脚步声,尤卢撒回头看了一眼,是一名衣着朴素的男子从大路上经过,怀里抱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纸袋,看上去没什么威胁,尤卢撒也没有在意。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伊斯维尔收起那些快烤焦了的兔肉递过去,道:“吃点?”   尤卢撒这才回过神,从盘中捞了块肉丢进嘴里,嘴角瞥了瞥,似乎很嫌弃自己的手艺:“太淡了。”   “没有放佐料,或许之后路过城镇可以备一些。”伊斯维尔用指腹蹭了蹭尤卢撒的手背,笑道。   尤卢撒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正欲说什么,身后的道路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几人回头望过去,却见是方才那个从路边经过的男子不知怎地倒了下去,怀里的东西洒了一地。 第244章   伊斯维尔起身大步走过去, 俯身想要将人扶起来:“您没事吧?”   不知是听不懂通用语还是别的什么,对方没有回答,光是揪着自己的前襟, 面目扭曲。   “我懂一些医理,我来看看吧。”梅丁上前在那人身边半蹲下来, 想要查看他的状况。   尤卢撒意识到什么, 道:“等等……”   话音未落, 那人突然发出一声低吼,猛地向梅丁扑了过去,后者一个没留神, 直接被扑倒在地。   尤卢撒将那人揪起来, 将他的双臂反拧在身后,一把按在了地上。   “……他发|情期到了。”尤卢撒拧眉,周边没有城镇或是民居, 这人想必是没有算好时间, 走在半路上就出了意外。   梅丁心有余悸地坐在那儿, 发|情期的魔族可不只是欲|望旺盛,打架斗殴、脾气火爆是常有的事,战斗力还会还因为过剩的精力愈发强悍。   把这人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尤卢撒叹了口气,还是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瓶, 拇指撬开瓶盖,把瓶口塞进了对方嘴里。   “这是控制发|情期的药?”伊斯维尔问,心里觉得有些古怪, “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种药?”   尤卢撒灌完药,面不改色地松开那人,解释:“来魔族领地总得有备无患, 毕竟我有时候都分不清魔族和兽人到底那个和魔兽的关系更近。看,这不就用上了。”   他说得有理有据,伊斯维尔也没了怀疑的道理,他扶起梅丁,确认了对方没有受伤之后,掏出先前教会给的翻译魔法器戴上了。   尤卢撒的药起效很快,那人在地上趴了一阵,不多时就晕晕乎乎睁开了眼睛。   “你们……”他的目光扫过伊斯维尔三人,眼底闪过一抹惊惧,立刻跪倒下来,“多谢几位大人搭救,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回报你们……”   几人收拾了摊了一地的东西,伊斯维尔将人扶起来,带到篝火边坐了:“您休息会儿,有什么我们能帮您的吗?”   那人有些惶恐,但还是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状况说了。   他名为拜隆,没有姓,住在一个名为亚西的地方,这次来到附近的城镇卖东西换钱,没成想就在回程的路上出了意外。   三人并不熟悉这个地名,拜隆却也支支吾吾的,似乎并不愿意多谈自己的出身。   伊斯维尔偏过头去,低声对其他二人说了句什么,尤卢撒无奈地点点头,而梅丁一口答应。   “我们与您同路,若是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将您送回去,”伊斯维尔道,“您看上去状况不大好。”   拜隆面色白了白,低声道:“我出身微贱,怕是会脏了几位的鞋底。剩下的路途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这么说,伊斯维尔也不好强求,想到拜隆现在情况特殊,问:“那您的身体……”   发|情期的药治标不治本,若是想要安稳度过,得接连吃到最后一日,而且这一次熬过了,下一次更会变本加厉,更何况药价昂贵,有些不愿买药的,只能自己熬。   “有劳您挂心,没什么的。”拜隆讪讪道。   就在这时,尤卢撒的尾巴倏然在伊斯维尔侧腰一拍,伊斯维尔下意识抓住,发现尤卢撒的尾鳞微微翘了起来。   “附近有人。”尤卢撒压低声音道。   普通的旅人必然不会让尤卢撒这样警惕,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望向四周,一手握在了自己腰间的剑柄上。   几米之外的灌木后有靴子碾压落叶的声音。   几乎是下一秒,尤卢撒便跳了起来,黑雾眨眼间劈开那株灌木,将其后埋伏的男子一并解决。   而这只是个开始,其他人见已经暴露,当下从各自的藏身之处冲了出来,道路两头同时有马匹疾驰而来,看上去人数还不少。   梅丁已经迅速牵来了马,伊斯维尔抬手牵出一条火焰带以阻挡来者的脚步,顺手将拜隆拉到了马边:“您先上去!”   拜隆完全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伊斯维尔提上了马,紧接着伊斯维尔也跨坐而上,他不得不紧紧抓住伊斯维尔的衣服,以免自己被倏然的加速甩下马去。   另一边的尤卢撒也已经飞身上马,几人没有多余的交谈,尤卢撒便一夹马腹,带头冲在了前面。   前路早已密密麻麻围满了人,伊斯维尔二人配合着强行开出一条路来,一时间魔法和刀剑齐飞,硬生生冲破了对面的阻拦,在大道上奔驰。   突袭者很快反应过来,吆喝着组织队伍,在众人身后穷追不舍。   三人的马匹奔波了一天,本就疲惫不堪,现在又加上了一个拜隆,很快速度便逐渐慢了下来,与追兵的距离逐渐拉近。   伊斯维尔面色沉凝,心知正面冲突难以避免,索性放慢了速度。   “伊斯维尔大人,我留下来断后,你们先走。”梅丁说着,便拔出剑来,勒紧缰绳折返回去。   “等等,”尤卢撒拦住他,指了指身后的伊斯维尔,示意梅丁后退,“先别急着送死。”   梅丁有些困惑,但依然依言退了下去。   几乎就在下一秒,大道两旁的树木迅速生长,如同无数巨掌向道路中央延伸,追兵们措手不及,被树枝逮了个正着。   有零星几个反应快的躲过了树木的阻拦,脚步不停地直冲而来,梅丁还没来得及拔剑,尤卢撒便从马背上飞掠而出,迅捷的身影在马匹之间穿梭,看得人眼花缭乱,所过之处的追兵纷纷坠马。   不多时,现场就只剩下一片倒地的黑衣人,坐骑伤的伤逃的逃,已然再无威胁。   伊斯维尔身后的拜隆目睹了这一切,嘴巴大张,连眨眼都忘了。   尤卢撒在伊斯维尔面前落地,他拍了拍衣服上沾的灰尘,举起一个金属徽章,对伊斯维尔道:“‘收割者’的人。”   伊斯维尔翻身下马,接过尤卢撒手中的徽章,明晃晃的滴血镰刀标志,丝毫没有隐藏身份的打算,像是在对他宣告,你已经被盯上了。   他暗叹一声,树木的囚笼嘎吱作响,将那些追兵尽数关入其中。   “扑通”一声响,两人回望过去,却见是拜隆从马上跳了下来,身形不稳,险些跌倒。   “那个,尊贵的魔法师大人,‘收割者’是什么?”拜隆小声问。   他万万没想到救了自己的会是这样的魔法师,他们想必来历并不简单,惊恐之余,拜隆也知道在这时候不要引火上身是最好的,但他不知为何就问出了这句话。   伊斯维尔却摇摇头,避开了他的问题:“简单来说,我们正在被追杀。您的住处距这边远吗?我想我们还是早些分开来得好,否则怕是会牵连到您。梅丁阁下?我想我们得立刻出发了,接下来的追兵只多不少。”   梅丁立刻应了一声,道:“我们得沿着这条大道过去,大概几个小时的路程,会遇到一座小镇,我们可以在那稍作休息。”   ——“很抱歉扫兴,不过,几位怕是没法享受旅店的舒适了。”   熟悉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伊斯维尔回头望去,见一人从不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一头黑色长发,两颗泪痣极具辨识度。   “阿塞洛缪阁下?”伊斯维尔眨了眨眼,“好巧。”   先前伦塔离开雾兰的时候告诉伊斯维尔,阿塞洛缪已经来了波丹,因而在这里遇见他,伊斯维尔也没有太惊讶。   “可不能算巧,毕竟我是一路跟着这群人过来的,”阿塞洛缪指了指不远处那个缓缓收紧的树木的囚笼,“我原本说搭把手,不过现在看来,你们并不需要我。”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尤卢撒抱臂问。   “简单来说,‘收割者’的队伍并不只在你们身后。他们从两面包抄了这条大道,另一支队伍很快就会抵达。”   “看来我们的路线暴露了,”伊斯维尔暗叹一声,“得换一条路避开他们才行。”   若是追兵都同今晚,他们可以对付大部分“收割者”,但伊斯维尔担心的是会有更难对付的存在找上门来。   话虽如此,几人对这片区域并不熟悉,周围群山绵延起伏,贸然进入只能落得迷路的下场,对于接下来的路线一时犯了难。   就在这时,拜隆开口了。   “亚西的后山有一条道路可以直接通往山的那一头,只是可能有些……脏乱,”拜隆小心翼翼地道,“若几位不介意,我可以为你们领路,也好报答你们出手相救的恩情。”   伊斯维尔本不愿将拜隆牵扯到他们的事中,但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您方便的话……”伊斯维尔回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其余几人纷纷颌首。   阿塞洛缪对魔族语并不精通,对他们达成的协议一知半解,尤卢撒便用通用语给他复述了一遍。   “我能跟你们一道去吗?”阿塞洛缪沉吟片刻,问。   伊斯维尔欣然同意,阿塞洛缪没说他的目的,伊斯维尔也没问,就像以前他们仍在“旅者”结伴而行的时候,心照不宣地不去追问对方隐瞒的秘密。   “跟我过来吧,山上有一条近路可以通往亚西。”拜隆说着,率先走入了林中。   伊斯维尔牵过马,回头望了尤卢撒一眼,轻声问:“累了吗?”   “我可没这么脆弱。”尤卢撒轻哼一声,手却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药瓶。   一行人离开大道,往小路上了山。   就在他们离开之后约莫半个钟头,道路的那端出现了一支骑兵队。 第245章   奈尔森从马上一跃而下, 高跟磕碰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还真是……”他笑了笑,注视着面前这座缓缓向两旁收回的树木囚笼, 他的部下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个个昏迷不醒。   在奈尔森的示意下, 他身后的一人下了马, 跑上前去检查了一遍收割者们的状况, 回来报告道:“他们体内被注入了某种毒素,不至于送命,但怕是得养个十天半个月, 对大脑大概也有损伤。”   奈尔森正忙着整理自己的衣服, 他穿得实在不像个收割者,一身华美精致的礼服,像是要去赴宴。   闻言他“哦”了一声, 道:“那就全杀了吧, 我们可没地方给他们养病。”   他冲身后的另一名黑袍人挥挥手, 那人立刻拔剑上前,晚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少了一根手指的手。   奈尔森对下属吩咐了几句什么,对方点头应下,试探道:“需要我为您备一套便捷的衣物吗?”   “你觉得我的打扮不好看, 阿舍尔?”奈尔森挑了挑眉,问。   阿舍尔忙低下头,辩解:“这套衣服很衬您, 但要是在森林里,怕是不大方便。”   奈尔森眯了眯眼,他没有回话, 反而抽出一根丝带,慢条斯理地将紫发随意束起,露出了耳边的魔纹。   做完这一切,他才拍了拍阿舍尔的肩,笑道:“你不知道吗,只有死人才会穿得灰扑扑的,因为死神不喜欢热闹的人间。”   阿舍尔莫名觉得胆寒,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奈尔森,却发现对方的眼里全无笑意。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衣着指手画脚的,”奈尔森在阿舍尔肩头轻轻一推,慢吞吞道,“不过,念在你是第一次辅助我行动,我就不追究了。”   阿舍尔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应下了。   奈尔森拨了拨肩头的长发,拾起一根树枝,在月光下仔细看了看,接着收进了自己的衣袋。   那厢的伊斯维尔一行人在拜隆的引领下穿过一片山林,几人对亚西全无了解,便向拜隆打听。   “亚西是一座村庄……呃,里面的居民有很多都是流民,以及像我这样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主人,但没有重获自由身的奴隶,”拜隆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我们依附于亚盖斯生存。有时候会有战士们来我们这儿,不过最近是安全的,不用担心。”   这片区域处于曼克拉与普里迪领地的交界地带,两大家族的边界贯穿了这片山林,周边还有不少小家族的领地,听说附近的领主冲突不断,时常会爆发大大小小的纷争,会出现这样一个村庄也不奇怪。   “迪莫南·普里迪的领地亚盖斯有‘花之都’的美称,”阿塞洛缪道,“也正因如此,两个家族的这段交界线有几十年没有任何变动了。”   这很难得,各个家族为了争夺领土产生的纷争只多不少,迪莫南想必是费了一番功夫,这才把两个大家族之间的冲突压缩在最小范围内。   只是大规模纷争没有,小规模的总是有些的,这个亚西就是最好的证明。   尤卢撒听过亚盖斯的美名,不过什么花之都草之都,对他来说都一样,让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你跟着我们,是打算做什么?”尤卢撒问,他可不像伊斯维尔那样礼貌,“我们可没有直接对付‘收割者’的打算。”   阿塞洛缪顿了顿,苦笑一下,道:“我之后找机会告诉你,行吗?”   尤卢撒耸了耸肩,示意他随意:“你最好别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把我们牵扯进去。”   “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前面的伊斯维尔听见了尤卢撒的这句话,奇道。   “没什么,”尤卢撒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看路,别摔了。”   将近凌晨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掩映在树林中的村落。   说是村落或许不大准确,因为它破败而杂乱,第一眼望过去,几乎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个垃圾场。   亚西的街道脏乱而拥挤,街头巷尾堆满了垃圾,虽然天还没有亮,但沿途他们遇到了不少人,见到几人牵着马进来,惊讶的有之,嫌恶的亦有之,不少人纷纷避之不及,但也有人凑上前来,热情地问他们要不要帮忙。   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约莫二十出头,凑到伊斯维尔身边搓着手笑道:“几位大人是第一次来亚西吧?哟,您找了谁领路,拜隆?嗨,这小子嘴笨,要说领路,全亚西没人比我更擅长的啦。”   “不必了,我们不过是路经此处,很快离开。”伊斯维尔温和地婉拒。   那小伙子似乎不知拒绝为何物,闻言抓住伊斯维尔,还想再劝,一只手便扼住了他的小臂。   “我们说,不需要,”尤卢撒冷冷道,“魔族语听不懂的话,要不要我再用别的语言和你说一次?”   他状似无意间捏了捏拳头,黑色长尾在身后缓缓摇晃,是进攻的前兆。   那人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松了手,讪讪地退了下去。   拜隆有些尴尬地笑笑,道:“我们这儿很少有大人物过来……啊,那儿是我的家,我去取了工具就来。”   他把几人领到门口,似乎想请几人进去坐坐,踌躇再三还是没有开口,僵硬地笑着挤进了门。   “等等。”尤卢撒喊住他,上前将一个手掌大小的袋子放在了拜隆手中。   拜隆打开那袋子一看,吓了一大跳,差点把它丢出去:“不不,大人,我不能收!”   “让你拿你就拿着,”尤卢撒拍了拍拜隆的肩,低声道,“别让别人知道。”   拜隆咽了口唾沫,有些恍惚地进了门。   “你给了他什么?”伊斯维尔问。   “钱,”尤卢撒耸了耸肩,“也算是他帮我们领路的报酬吧。”   几人等在门外,尤卢撒双手插在衣兜里,边打量着周围。   阿塞洛缪低声道:“没想到花之都的后山竟是这样一座……”   贫民窟。他把最后这个词咽了回去,除了这个,他竟想不到别的词更适合形容这里。   伊斯维尔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安静地注视着一条条无序的街道、破败的房屋以及光脚的人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马儿在他身边发出一声嘶鸣,伊斯维尔回过头去,却见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马边,好奇地拿手指去戳它的后腿。   伊斯维尔上前挡在孩子面前,让他离马儿远些:“请别碰马的后腿,要是被踢中,会受伤的。”   “这是马吗?”那孩子咬着手指,有些惊讶,“我还没见过马呢。”   他隔空用指尖描摹马儿的轮廓,眼里是亮晶晶的期待。   “想坐上去试试吗?”伊斯维尔问。   孩子有些犹豫,但好奇还是胜过了害怕,他应了一声,欢快道:“想!”   伊斯维尔笑了笑,也不管孩子身上的脏污,俯身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到了马背上。   “哇,好高。”孩子惊叹,他挥舞双手,做了几个攻击的手势,似乎在想象自己成为了一名骁勇的战士,驾着马奋勇杀敌。   伊斯维尔牵住缰绳以免马儿跑开,尤卢撒抱臂看着这一切,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惊呼,伊斯维尔回头望去,却见一名妇人快步上前,一把从马背上夺过孩子,狠狠地揍了几下他的屁股,骂道:“小混蛋,就知道乱跑!”   她把孩子护在怀里,惊惧不已地瞅着伊斯维尔,见他没说什么,立刻带着孩子大步离去。   孩子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这样激动,他艰难地从妇人的胳膊里抬起头,依依不舍地伸出双手,又被妇人在屁股蛋上打了两下,这才安分下来。   伊斯维尔抿唇,抬手轻抚马匹的脖颈。   一只手伸了过来,拍了拍精灵的前襟,这时候伊斯维尔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上沾了灰,以及那孩子留下的几个黑乎乎的手印。   “外来者的出现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尤卢撒理了理伊斯维尔的衣襟,用精灵语轻声道,“他们担心这里会被人毁掉。”   “……我知道了,”伊斯维尔微微勾唇,“谢谢你。”   过了几分钟,拜隆家的房门嘎吱一声响了,出来的却不是拜隆,而是一名面色泛黄、衣服上打满补丁的女子,见到伊斯维尔几人,她的面色一变,当下把门一摔。   只是这门板着实挡不住什么,女人的怒骂从门缝里漏出来,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   “你把这些人带回来做什么?奴隶病又犯了,伺候完那些老爷们不够,现在又要找几个新的来服侍服侍?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蠢蛋!”   几秒钟后,那骂声诡异地停了,接着女人的声音小了下去,她打开房门,用古怪的目光扫了几人一眼,把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拜隆放了出来。   “快给几位大人领路,别耽搁。”她推了一把拜隆,对几人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接着回了屋。   “那个,几位大人,没能招待你们,真是抱歉,”拜隆有些尴尬,“我还得去借盏灯用,您几位……”   “引路的灯?用不着,我们有办法照明。”阿塞洛缪道。   他这么说了,拜隆便带着几人直奔后山,他所说的后山的道路距这里不远,而直到抵达入口,几人才明白为何拜隆在先前提议时是那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这几乎称不上一条路,兔子洞似的入口大开在地下,周边堆满了垃圾和枯枝败叶,中间被挖出了一个洞口以供通行,洞里漆黑一片,随风飘散出阵阵恶臭。 第246章   梅丁见状面色一变, 问拜隆:“没别的路了吗?这地方实在是……”   要几位大人钻垃圾堆?梅丁几乎都能想象到族长听见这个消息时的脸色,哪里是失职一词能简单形容的?   “里面的路会干净些的,”拜隆小心翼翼道, 边用铲子把垃圾往外挑,“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如果从山上走, 时间起码要多上一整天。”   伊斯维尔拍了拍拜隆的肩示意他后退, 土堆随即向两侧分开,空出了足以众人通行的路。   “这不算什么,我们走吧。”伊斯维尔对梅丁笑道。   族长吩咐过凡事要听从伊斯维尔几人, 梅丁见状只得牵着马跟在后面。   通道幽深阴暗, 阿塞洛缪掏出一个玻璃球似的东西,用指尖轻轻一弹,那球体随即亮起, 照亮了前方的路, 他将玻璃球给了尤卢撒, 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这不是明火,但易碎,”尤卢撒翻译了阿塞洛缪的话,将玻璃球交给拜隆,“路上注意些。”   拜隆忙双手接过, 模样像是在接什么稀世珍宝。   据拜隆所说,这是“花之都”亚盖斯修建之初用作逃生的通道,后来逐渐废置不用, 便被亚西的人当作了来往的秘密通道。   尤卢撒猜也知道亚西人大概是从亚盖斯把那些尚未完全报废的垃圾挑回来补贴家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道路一直向下延伸,地面凹凸不平, 但比起外面确实干净宽敞得多,只是不流通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散不去的臭气。   不知过了多久,尤卢撒敏锐地察觉到周身气流有了些许变化,这在密闭的地下通道中有些古怪。   “有风,”他拧眉对伊斯维尔道,“你感觉到了吗?”   伊斯维尔颌首,他不动声色地望向前方,双眼微眯,脚步随之顿住。   一个人影出现在道路那一边。   拜隆原本以为那是某个从亚盖斯回来的同乡,举起胳膊打了声招呼,那人却没有回话。   “等等。”伊斯维尔拉住了拜隆,他上前一步,挡在了众人面前。   来人抬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那是一个黑袍人,胸前佩戴着一个滴血镰刀的徽章。   在他身后,一群收割者安静伫立在漆黑的通道那端,像一群冷冰冰的幽灵。   梅丁面色一变,立刻拔剑上前,道:“伊斯维尔大人,这群人很危险,我们……”   伊斯维尔抬手制止了他,扬声问来人:“请问阁下的姓名?”   “收割者,阿舍尔,”来人道,“别这么警惕,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们,你们走得有些太着急了。亚西或许也想留你们在这儿多看看,热热闹闹地欢迎你们呢。”   拜隆如坠冰窟,他僵硬地张了张嘴,问:“你,你做了什么?”   “你回去之后就知道了,”阿舍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你还得为这位伊斯维尔大人领路,不是吗?”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望进阿舍尔的眼睛,没有从中看出说谎的痕迹。   “我们只是路经亚西,”伊斯维尔一字一顿道,“如果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就是你们一贯的做法,‘收割者’的根基想必不会长久。”   阿舍尔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将两个指头塞入口中,用力吹响。   梅丁回过头去,在他们身后的通道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群收割者,他们手持武器,缓缓逼近。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道:“或许我们确实应该回去看看。”   “伊斯维尔!”尤卢撒一惊,满脸不赞同地望向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却直直望进了尤卢撒的眼睛,蔚蓝双眸在微光下似有暗芒闪过:“尤卢撒,帮帮我。”   尤卢撒一噎,烦躁地“啧”了一声,下一秒,众人头顶的通道被强行破开一个巨口,黑雾混杂着烟尘在洞穴内弥漫开,阿舍尔抬手挡住脸,命令下属后退。   一道魔力从一名收割者的手中打出,吹散了洞穴内弥漫的烟雾。   阿舍尔定睛一看,不过几秒钟功夫,伊斯维尔几人却都消失在原地,只留尤卢撒一人。   “你很自信能对付我们?”阿舍尔往后退去,他身后的黑袍人紧接着走上前来,将他挡在了身后,“尤卢撒·万汀,其实你没必要与‘收割者’为敌。”   “带了这群歪瓜裂枣过来,看来你也很有自信对付我们。”尤卢撒冷笑一声,纵身一跃跳上了地面。   这片区域未到山顶,约莫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滑泥泞,尤卢撒顺着土丘向下滑了一段,回头望时,收割者果然追了上来,山坡之上登时黑压压的一片。   哥莱瓦发出一声啸叫,尤卢撒闻声回头,却见前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黑袍的人影,他借助近旁的树干稳住身形,在对方几米之外停了下来。   “什么人?”他拧眉,手腕翻转,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掌心。   对方光是站在那儿,不动手也不说话,听见他的问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身后传来笛声,那人才缓缓举臂,拔出腰间长剑,尤卢撒看见他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   他察觉到什么,在对方挥剑劈来时闪身避过,几个来回后,寻到机会飞起一脚踹飞了对方手中的长剑,同时一拳挥出,在对方面部几厘米之外停住,接着飞快后跳拉开距离。   拳风掀起了那人的兜帽,露出一张僵硬的面孔,以及头颅两侧的尖耳。   是失踪的精灵,似乎是叫……梅尔和?   尤卢撒几乎下意识收了刀,彼时那群收割者早已围拢上来,他们以梅尔和为主力,向尤卢撒挥剑便砍。   场面混乱非常,尤卢撒一边对付其他收割者,一面留心化解梅尔和的攻势,对上精灵,他的动作不自觉带了几分小心。   让活死人失去行动能力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们大卸八块,被对方这样操纵的活死人通常已经没救了,因而尤卢撒的刀从不会犹豫。   可这是伊斯维尔的族人。另一个声音告诉尤卢撒。   他不能像对待其他活死人那样对待面前的精灵。   时间越拉越长,尤卢撒心知继续拖下去不是办法,在与“收割者”交战的同时举目四顾,终于看见了躲在灌木之后、手里拿着一根长笛的阿舍尔。   尤卢撒知道是他在捣鬼,当下怒意上涌,一脚踹开纠缠不休的收割者,黑雾凝聚成咆哮猛兽横冲直撞,生生破开一条道路。   但就在漆黑猛兽扑向阿舍尔时,梅尔和却突然扑了上来,张开双臂挡在了阿舍尔面前,尤卢撒一惊,黑雾随即消散,他后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瞪着对方。   梅尔和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犹豫,拔出长剑便冲了上来。   阿舍尔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再次后退以远离战局,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若是那精灵方才没挡在他面前,或者说尤卢撒·万汀没有及时收手,他怕是真就没命了。   “奈尔森说精灵能牵制他,我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阿舍尔喃喃。   他摸出一盒火柴,划燃一根,随手丢在了草堆里。   “听说尤卢撒·万汀怕火,”他低声道,“就让我验证一下,这传闻到底是谣言还是事实吧。”   那厢的伊斯维尔用了一个传送魔法带着其他人离开了此处,一刻不停地向山下飞奔。   “留下万汀大人一个人真的没事吗?”梅丁担忧道。   “尤卢撒习惯了单打独斗,若是和人强行配合,只会让他束手束脚,”伊斯维尔没有回头,握住缰绳的双手却不自觉收紧了,“我相信他。”   阿塞洛缪注视着伊斯维尔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咽下了肚。   空气中的焦糊气味比火光先一步到达,拜隆急得差点从马上跳下去,伊斯维尔按住他,催促马匹加快脚步。   很快,他们冲出了层叠的密林,山谷中燃烧的村落映入眼帘。   亚西的人们四散奔逃,没人组织灭火,忙着搬运东西的和拖家带口的人混在一起,不知从何处窜出的黑袍人挡住他们的去路,空气中满是尖叫和浓烟,场面混乱不堪。   拜隆从伊斯维尔身后滚下马去,口中叫嚷着什么,伊斯维尔来不及拦,让他冲进了火场。   “伊斯维尔大人……”梅丁在伊斯维尔身后停下,有些犹豫。   “请帮忙寻找附近的河流,找到之后立刻通知我,”梅丁领命离去,伊斯维尔转向阿塞洛缪,后者已经下了马,正安静地注视着他,“阿塞洛缪阁下,您……”   剩下的半句话被伊斯维尔咽了下去,他似有所觉地回头,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走出身后的树林,一头紫发,衣着华丽,赫然是奈尔森。   “早上好,”他笑嘻嘻地和伊斯维尔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了,伊斯维尔阁下。”   阿塞洛缪面色一凌,正欲开口,却被伊斯维尔抬手拦住。   “这里交给我吧,”他轻声道,“可以拜托您吗?”   阿塞洛缪顿了顿,深深看了伊斯维尔一眼,转身冲进了火场。   现场只剩下伊斯维尔和奈尔森二人,对方似乎将自己带来的人全部遣散到各处,自己孤身来到了伊斯维尔面前。   奈尔森抖了抖自己精致的裙装,他一路颠簸,却也没让这身衣服沾染上太多灰尘。   伊斯维尔没有开口,奈尔森自顾自道:“很好奇我为什么穿成这副模样吗?来见你,当然得穿得漂亮些。”   “您想做什么?”伊斯维尔问。   “你应该知道,魔王想要你,”奈尔森顿了顿,道,“你跟我回去,我保证亚西会安然无恙。”   “你别忘了,‘收割者’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你。” 第247章   伊斯维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烈火在他身后燃烧,热浪如海啸击打他的后背,让伊斯维尔产生了火焰正在舔舐自己皮肤的错觉。   就在奈尔森认为他会同意的时候, 伊斯维尔开口了。   “请恕我拒绝,”伊斯维尔一字一顿道, “若诸位没有自行撤离的打算, 我会请你们离开。”   奈尔森有些意外, 他后退一步,手落在了腰间的刀上:“为什么?”   伊斯维尔抽出腰间长剑,沉声道:“因为我的死并不能带来和平。”   奈尔森一愣, 不知为何笑了, 他反手拔出腰间小刀,身影袭至伊斯维尔身前,长剑与刀锋碰撞, 发出一声铿响。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和平, ”奈尔森直视着伊斯维尔的眼睛, 似在劝说,“和长久的纷争相比,一切安定都是短暂的,你在那么多大陆行走过,难道还不清楚吗?”   “与战争带来的混乱相比, 哪怕是一分钟的和平都弥足珍贵,”伊斯维尔用奈尔森的话回答了他,“对于亚西的人们来说, 这本是无妄之灾。”   伊斯维尔手腕翻转挑开奈尔森的匕首,发丝在火光映照下显出几分金黄,奈尔森稍稍一愣, 没留意被剑锋削下了一缕头发。   奈尔森再次挥刀下劈,这一次,眼中似有困惑:“虽说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回去,但我确实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你应该知道亚西的居民都是奴隶和穷光蛋,他们的命一文不值。”   “无论他们是何出身,我会保护我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本欲说“子民”一词,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许疏漏。   子民。只有子民而已吗?   伊斯维尔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后的早已不是雾兰,这是一片由别的民族统治的大陆,那被咆哮的烈火驱逐着的,有人类,有魔族,有奴隶,也有贫民,却并没有他的子民。   那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他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立场,对亚西的人们说出这句“我会保护你们”?   因为“收割者”因他而来,他带来了灾难?不,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一些……   危机感席卷而上,伊斯维尔下意识举剑迎击,奈尔森的面孔就在几厘米之外,他笑了笑,道:“战斗的时候走神可不好,阁下。”   伊斯维尔意识到自己的轻率,他挥开脑中思绪,挡开奈尔森的刀,本以为对方会继续进攻,没想到奈尔森后退数步,竟是把刀收了起来。   他抬手轻抚自己的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您会觉得我无可救药吗?”奈尔森冷不丁问。   这个问题属实突兀,伊斯维尔拧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奈尔森却也没想他回答,年轻的收割者耸了耸肩,道:“我们下次再见吧,伊斯维尔阁下。现在大概不是好时机,我可不希望你记恨我。”   伊斯维尔无法猜测奈尔森究竟在想什么,他拧眉注视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之后,这才转身望向这座燃烧的村庄。   *   当尤卢撒反应过来的时候,火焰已经弥漫了小半片山坡,并开始试图舔舐他的小腿。   他嫌恶地用黑雾把那些火焰赶到一边去,此时他周围已经没剩下几个人,而梅尔和留在原地,依然纠缠不休。   “我想我不能再陪你待下去了,尤卢撒·万汀,”阿舍尔单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通知尤卢撒,“我得离开了,你就和这场山火好好玩吧。”   尤卢撒面色一黑,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在山里放一把火就拍拍屁股走人的行为。   “该死,别让我抓住你!”尤卢撒骂道。   一把匕首破空而来,阿舍尔连忙弯腰避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有惊无险。   他见尤卢撒的脚步被拖住,山火也开始蔓延,正欲抬腿走人,忽觉眼前一暗,却是一只白鸟从林间飞掠而出,爪子在阿舍尔脸上一通乱抓,男人脸上登时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阿舍尔痛叫一声,伸手便去抓那白鸟,但哥莱瓦身形灵活轻巧,绕过他挥舞的双手在他脑袋周围蹦蹦跳跳,不时跳上他头顶的枝头,跟泥鳅似的滑不溜手。   额头一凉,阿舍尔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抬手一摸,却是一坨稀稀拉拉的鸟粪落在了他的头上,看得他眼皮子直跳。   “该死的臭鸟!”阿舍尔怒骂,拾起一个石子猛地向哥莱瓦丢过去,却被白鸟轻巧避开,再次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混乱中,阿舍尔怀中长笛掉落在地,咕噜噜往山坡下滚了一阵,在拦路的石块上撞了个粉身碎骨。   精灵几乎是下一秒就停了下来,尤卢撒趁机卸了他的武器,控制住对方的手脚绑在了一边。   一旁的阿舍尔见势不妙,忙抛下其他人就要逃跑,哥莱瓦哪能如了他的意,脚爪扣住他的耳朵,往他的眼眶里伸头就是一叨。   只听一声惨叫,一颗血淋淋的眼球掉落在地,滚到了尤卢撒脚边。   阿舍尔捂着脸跪倒在地,尤卢撒伸出胳膊让哥莱瓦停在自己手上,嫌弃地给它擦了擦血糊糊的嘴:“跟你说了别乱吃脏东西。”   哥莱瓦叫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尤卢撒活动一下筋骨,似笑非笑地望向哀嚎不已的阿舍尔。   “要我说,凑热闹不是个好习惯,”尤卢撒手腕一翻,锐利的匕首在他指尖旋转,“蠢货就该乖乖逃跑才对——下辈子记得刻在娘胎里。”   阿舍尔艰难地抬起头,彼时他早已被鲜血糊了满脸,他尽力睁开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目光是与方才的得意截然不同的惊恐。   “火……你不是怕火吗?”他拼命后退,眼前的黑色短靴却鬼魂般跟了上来。   “你以为我会放着那个弱点让你们踩吗?”尤卢撒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不如想想那个告诉你这消息的人,到底是何居心。”   阿舍尔一愣,没等他继续思索下去,刀光与鲜红便彻底将他的视野占据。   鲜血飞溅到树干上,尤卢撒甩了甩手里的刀,把那具软趴趴的尸体踢到了一边。   火势在山坡上蔓延,所幸这片区域约莫是临近天亮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林木还带着湿意,火势不算太旺。   尤卢撒绕到周边,三下五除二砍出一条隔离带,又用黑雾罩住周边,让火焰在有限的范围中自己燃烧。   他搔了搔哥莱瓦的脑袋,注视着逐渐衰弱下去的山火和几步之外双眼大睁、面目僵硬的精灵,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今天似乎是阴天啊。”他道。   *   伊斯维尔本以为,亚西面积不算太大,居民也算不得多,就算不能及时灭火,疏散人群保证他们的安全并不是难事,就像曾经同样经历过山火的雾兰。   但很快,混乱的人群与蔓延的火势便给了他现实的一击。   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里不是雾兰。   精灵族有高效的下属以及他熟悉的地形地貌,亚西却只有无头苍蝇般的人们,无人救火亦无人疏散,疏于打理的大街小巷堆满了垃圾,这时候成了最好的燃烧物,让火势一路高歌猛进。   伊斯维尔试图劝说人们先行撤离,但亚西的居民比起自己的性命似乎更在乎辛辛苦苦攒下的钱财,不少人冒着被永远困在火中的危险冲回自己的家中,带着一堆又一堆东西来回奔波。   更有甚者趁乱打劫,暗中埋伏着,见到有人带着值钱的东西冲上去便夺,怒骂和哭喊竟能盖过风声,最后留下一地狼藉。   即便如此,伊斯维尔知道自己不能怪他们,雾兰的精灵们知道自己即便倾家荡产也能在精灵王颁布的法令的帮助下维持生存、重建家园,但亚西的人们什么都没有。   伊斯维尔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火势又太大,他与阿塞洛缪的魔法面对这团咆哮的怪物不过是杯水车薪;河流太远,水流也不够大,难解烈火之渴。   所有的解决办法都被现实一一驳回,伊斯维尔的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胸腔的窒闷却没有消散分毫,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火场中待得太久了。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难道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烈火吞没这一整座村庄吗?   救了雾兰的是捷琳夫人。那这一次,有谁能救亚西?   伊斯维尔定定地注视着眼前景象,滚滚浓烟升腾而上,与天边的阴云融合在一起,分不清界限。   舞动的火焰倒映在精灵眼底,他忽然福至心灵。   阿塞洛缪原本在村庄边缘奔走,他没法劝说混乱的人群,能做的只有在驱赶那些收割者的同时尽力控制火势,好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是这熊熊烈火即便是克里斯特族人也吃不消,就在阿塞洛缪已然乏力、险些被迎面的火焰彻底吞没时,周围传来了惊呼。   阿塞洛缪定了定神,他向后退了一段,却发现一道金光从村落边缘冲破浓烟直冲苍穹,硬生生在空中破开了一个巨口,如一道诸神从天际直插而下的立柱。   而在那之后,似有无形的吸引力将整片天空的云尽数收拢,在这方小小的村落上空越积越高,一时间风云翻涌,下方人群纷纷抬头,惊诧不已地看着眼前的异象。   第一滴雨落在了阿塞洛缪的鼻尖。   他恍然抬眸,无数闪着金光的雨丝降下天幕,犹如教堂中蒙受神恩的圣水,它们融入大火,耐心安抚着这头失控的猛兽,金色的雾气蒸腾而上,为这座破败的村庄蒙上了一层金辉。   雨丝细密却轻柔,将这片土地之上的万物笼罩其中,像做了一场温和的梦。   孩子惊讶地摊开双手,泛着金光的雨丝落在掌心,抚过稚嫩的皮肤,从指缝流淌而下,带走了积攒不知多久的尘灰。   “下雨了!”他跳起来,兴奋地嚷道,“下雨了!” 第248章   人们欢欣鼓舞地东奔西走, 张开双臂迎接这场意料之外的雨。   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阿塞洛缪回过头去,是拜隆气喘吁吁地飞奔了过来:“大人!您在这儿!这雨……”   他试着触摸空气中的雨丝, 又像是担心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是伊斯维尔做的,”阿塞洛缪道, 这个名字似乎有某种玄妙的魔力, 刚一吐出口, 他便觉心安,“走吧,我们去找他。”   村庄另一边, 伊斯维尔找到了自己的坐骑, 牵着马往村庄外走。   道路满是泥泞,这种唤雨的魔法他也是第一次尝试使用,消耗的魔力有些大, 本应该在原地休息, 但他放心不下尤卢撒那边。   也不知火有没有烧到他那里。   而就在歪歪扭扭的另一个街头, 一名男子打量着伊斯维尔的背影,他步入小巷,对聚集在巷子里的一群少年道:“看见没有,就是他,看上去就是个阔少爷的样子, 肯定不会缺钱。你们去给我抢点钱过来。”   他想得很好,伊斯维尔会救亚西,必然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善人, 这样的人想必不会对小孩子动手,加上他现在看上去状态不佳,选在这时候抢劫再好不过。   为首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 闻言有些犹豫:“可是叔,他把火灭了哎。”   “是呀,我们现在去打劫他,是不是不好?”另一个孩子问,他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漏风。   他们并不知道这火是从何而来,只以为又和以前一样,是有谁不小心点燃了垃圾或是别的什么才引发的火灾。   这种大大小小的事故在亚西很常见,要不了多久,从花之都搬过来的新的有用或没用的垃圾就会再次堆满大街小巷,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那男人把眼睛一瞪,抡起细瘦的胳膊在空中挥了挥,威胁:“你们这是在违抗我?”   少年们缩了缩脖子,大概是吃过男人的教训,当下一溜烟跑了。   “给我去!快去!要不到钱别回来!”男人大喊,抬腿在落在最后的孩子屁股上踹了一脚,后者一个踉跄,捂着屁股跑得飞快。   很快,这支由亚西的流浪孩子组成的军团就撵上了伊斯维尔,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伊斯维尔回头,见是一群少年,衣衫被雨淋得湿透,个个手里都拿着铁棍木棒,向他缓缓逼近。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果不其然,为首的少年挥舞起手中的铁棒,指挥其他人将伊斯维尔团团包围其中。   “看在你刚刚救了亚西的份上,我们就不动手了,识相地把身上的钱财交出来,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少年双手叉腰,扬声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伊斯维尔环顾一圈,那群少年年纪最大的大概十三四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有些人的衣服还大了一号,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   “你们平时能吃饱饭吗?”伊斯维尔问。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一众少年都是一愣,他们困惑地瞅着伊斯维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缺钱,是吗?”伊斯维尔笑了笑,他从腰间解下钱袋,在手里晃了晃,“回答我的问题的话,我就给你们,不过别让别人知道你们有钱。当然,还有这个。”   他摸出一块糖放在掌心,向少年们晃了晃。   少年们面面相觑,糖在他们这儿是稀罕东西,回答一个问题就能拿到钱和糖,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了。   “可我们是来抢劫的,”一人犹豫道,“我们直接把东西抢过来不就得了?”   另一个少年一把将他拽了过去,用气声道:“他刚刚还救了我们,现在动手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一干人吵了半天没有争出结果,伊斯维尔也不恼,光是安静地注视着那群少年,等候他们的回答。   最后还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没挡住糖的诱惑,咽了口唾沫道:“吃不饱。”   其他人齐刷刷望向他,暗骂他是叛徒。   “这样啊,”伊斯维尔没说什么,将一块用纸包着的糖和一块金币递了过去,“谢谢你。这些钱早些换成粮食,如果去不了别的地方,找村子西面的拜隆先生,拜托他帮你们去买。”   孩子双眼亮晶晶地接过糖果,刚一拿到就飞快撕开包装塞进嘴里,怕被人抢了似的。   有他作开头,其他少年们都有些心动,但问题已经被答完了,年纪小些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伊斯维尔,期盼他再次开口。   伊斯维尔没让他们懊悔太久,笑道:“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好吗?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这下没人再犹豫,少年们七嘴八舌地和伊斯维尔说起了自己的近况,一个又一个问题过去,少年们衣兜里塞满了糖和金币,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是来抢劫的。   钱分完了,伊斯维尔又从马儿身上挂着的行李里翻了干粮出来,少年们丝毫不嫌干粮干巴,拿到手了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直到伊斯维尔拍了拍马儿的脖子,歉意道:“抱歉,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少年们失望地发出一声拖长了音调的“哎”,伊斯维尔继续道:“我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你们还要拿其他的吗?”   他望向少年们提在手中的木棍,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开始是来做什么,忙把木棍藏在了身后。   少年们下意识去看伊斯维尔这时候的神色,却见他一如既往地平静,双眼没有惊讶,没有气愤,更没有害怕,目光沉静如同湖水,那些少年和他对上目光都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   “走,走吧,”为首的那少年转过身去,僵硬地吆喝,“钱也到手了,快走!”   少年们原本都有些心虚,这话像是什么特赦令,话音刚落,他们就一推我挤地跑了,身影须臾消失在了街道的那头。   他们绕进来时的小巷,为首的少年不舍地摸了摸自己袋子里的金币,对巷子里喊了一声:“叔,我们带钱回来了!”   其他人聚在他身后,看着男人从小巷深处走出来,分明半个钟头前才刚见过,孩子们却发现男人和先前不大一样,鼻青脸肿的,嘴角破了块皮,神色怯怯,像是刚挨了揍。   “走吧,死孩子们,”男人有气无力道,“这钱我不要了。”   少年们没料到男人会这样回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为是男人故意在骗他们,一时都没走。   “见鬼,我叫你们滚,都滚!”男人气急败坏地吼道,他攥紧了拳头,几乎下一秒就要落到少年们身上,但不知想到什么,那拳头拐了个弯,最终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少年们被吓到了,飞快地四散而去,不多时便跑没了影。   男人目送到嘴的钱就这么飞了,就像自己身上被割了块肉似的心疼。   他垂头丧气地回去,小巷深处,一名青年站在墙边,正在逗肩膀上的鸟儿玩。   彼时雨已经快停了,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头发上,洗去深黑,显露出下方的银白。   “我照您说的,没收一块钱啊,”男人小心翼翼地瞅他,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又给他来一脚,“您行行好,我也是迫不得已,亚西这破地方都没几个人来,要搞点钱是真不容易啊。”   尤卢撒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你指使那些孩子去抢劫的原因?”   男人打了个哆嗦,垂下头一声不吭。   “之后我会让赏金猎人协会的人隔一段时间过来转转,当然,不会让你们发现,”尤卢撒绕过对方,慢吞吞地道,“最好别让我听见他和我告状。”   语罢,他也没管面色煞白的男人,径自走出了小巷。   尤卢撒出去的时候,发现伊斯维尔还等在原地。   他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快步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站在了精灵面前。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下意识勾起嘴角,却见尤卢撒抬起胳膊,屈指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笨蛋,”尤卢撒骂道,“又乱来。”   “我错了,”伊斯维尔光速道歉,在这种事上他向来知错不改,“能原谅我吗?”   尤卢撒无语地瞪着他,伊斯维尔试探地去牵他的手,轻轻地捏他的手指尖。   “你……算了,”尤卢撒认命地叹了口气,“那边的事情算是处理好了。不过,我可不保证之后那群孩子过得怎么样。”   “谢谢你。”伊斯维尔不由得笑了,他抬起胳膊想摸摸尤卢撒的脸,思及自己方才沾了一身的灰,便又打消了念头。   还没等他把手放下,尤卢撒瞟了他一眼,脑袋一歪,把脸贴在了他的掌心。   “伊斯维尔,”他说,“别想太多。不是你的错。”   伊斯维尔一顿,觉得喉咙里噎住了什么,一时没法开口。   半晌,他闭了闭眼,轻声道:“雾兰的孩子没有一个吃不饱饭,也没有一个缺暖衣服穿。我想让亚西的孩子知道,其他所有孩子拥有的东西,他们都值得。可我没法给他们。”   这是波丹,是魔族的大陆,精灵的双手只能覆盖他们小小的一方岛屿,对于那之外的世界,他们爱莫能助。   伊斯维尔能给出身上所有的糖果和干粮,能掏空自己的钱袋,让笑容短暂地绽放在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可他没法改变他们的命运。   甚至那些钱在孩子们的手中也并不安全。一时的富有或许会成为灾难,或许不会,当他们离开,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但这是伊斯维尔现在能帮助他们的唯一方式。   伊斯维尔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转移话题道:“刚刚那边怎么样?有受伤吗?”   尤卢撒有些犹豫,他思索片刻,慢吞吞道:“实际上,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249章   十分钟后, 两人来到了亚西外的山林,隐秘的灌木丛中,一堆树叶堆放在角落, 尤卢撒拂开那些树叶,露出其下躺着的精灵。   他僵直地躺在那儿, 双眼大睁, 眼皮一眨不眨, 连人偶都比他有生机几分,小虫顺着他的头发爬上他的脸,在眼球上蠕动。   尤卢撒挥挥手把小虫们赶开, 低声道:“我担心把他带进镇子里会引发恐慌。操控用的长笛摔碎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他半跪下来,慢慢地整理梅尔和凌乱的头发和衣襟, 在这过程中, 精灵始终以原本的姿势躺在那儿, 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抱歉,”伊斯维尔低声道,“没能早些带你回家。”   火焰在他指尖跳跃,攀上精灵的身躯,须臾将梅尔和吞没。火焰安静地燃烧, 没人说话,一时只听见风吹过林间的声音,森林沉默地伫立, 在二人头顶交织成了一方小小的灵堂。   伊斯维尔将火控制得很好,待精灵的身躯尽数化为黑灰,最后一抹火焰消散在空气中, 带走了精灵在人间最后一丝存在。   一株幼芽从骨灰中萌发,它缓缓生长,相互纠缠成了一只朴素的收纳盒,将精灵的遗留物聚成一捧包裹其中。   “走吧,”伊斯维尔拉住尤卢撒的手站起身,轻声道,“其他人应该在等我们了。”   两人回到亚西的时候,发现阿塞洛缪三人已经在村庄外等候,梅丁焦急地转来转去,一看见二人就迎了上来。   “伊斯维尔大人,万汀大人!可算是找到你们了,”梅丁险些当场落泪,“看见你们没事,我比什么都高兴。我刚刚得到了族长大人的消息,说他已经抵达亚盖斯,在领主庄园等候我们。”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们尽快启程吧。几位受伤了吗?若是皮外伤,我可以帮忙治疗。”   见几人摇头,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那我们就出发吧。拜隆阁下,之后的路我们自己走就好,您的家人现在应该更需要您。”   拜隆闻言一愣,忙道:“不打紧,花不了多久的。”   伊斯维尔笑着摇了摇头,上前对拜隆说了几句什么。   拜隆愣了愣,很快应了下来。他跑进村庄,似乎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对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伊斯维尔目送他离去,转头对其他人道:“我们走吧。”   几人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那条通往亚盖斯的通道。   大约是“收割者”方才来过,道路的入口已经塌陷了一半,其余几人着手清除障碍物,担心伊斯维尔魔力消耗过大,让他在一旁待着。   伊斯维尔有些无奈,只好依他们的话牵着马退到了一边。   他回头望向静立于山谷中的亚西,它似乎与他们来时一样混乱,无序的街道,杂乱的布局,一瘸一拐的人们在村庄里穿梭,沉默的,像一潭早已死去的泉水中腐烂的淤泥。   伊斯维尔伸出手去,指尖轻触面前虚空,一道金色的弧形飞掠而出,再纯粹不过的魔力在半空漂浮,缓缓将整个亚西拢入其中。   他站了许久,直到尤卢撒拍了拍他的肩,道:“路通了……你哭了?”   伊斯维尔回过头去,瞧见尤卢撒错愕的神色,这才恍然地抬手一摸,指尖一片冰凉,是他从未在自己身上见过的晶莹。   “我哭了?”他难得地惊讶,望向尤卢撒时,却见对方一个箭步上前,捧住他的脸,面露紧张。   “是沙子吹进眼睛里了?眼睛疼吗,还是别的地方伤着了?”尤卢撒咽了口唾沫,试探道,“你……喉咙或是胸口难受吗?”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他感受到尤卢撒带着细茧的指腹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意识到胸腔之中充盈的感觉如此陌生。   身后传来梅丁的呼唤,伊斯维尔回过神来,轻轻反握住了尤卢撒的手。   “我没事,”伊斯维尔道,开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发声艰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们走吧。”   尤卢撒欲言又止,他追在伊斯维尔身后走下通道,前面的阿塞洛缪二人等了已经有一会儿了,见他们下来,亮起灯为他们引路,放慢脚步走过这条他们几小时前刚走过的路。   伊斯维尔缓步走在前面,尤卢撒跟在他身后,盯着精灵飘飞的衣角,尽力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   伊斯维尔哭了,尤卢撒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流的泪。   自两人离开雾兰之后,伊斯维尔变了很多。   尤卢撒不敢说这是好是坏,这样形容或许有些奇怪,但伊斯维尔确实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一面,理性在他灵魂中的占比逐渐小了,这让他变得脆弱,但也更像个真正存在于世间的人。   他担心伊斯维尔无法承受……如此丰富的情感。   尤卢撒叹了口气,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思绪万千。   另一边,奈尔森骑在马上,俯视着这座破败的村庄。   金色的魔力有如神赐,落在亚西的每一个人身上,愈合了大火在人们身上留下的伤痕。   奈尔森伸出手去,一粒碎金般的魔力落在他掌心,温暖如同母亲的手掌。   他理了理自己破损的裙装,回头扫了一眼,没再等那些不知最后会不会回来的下属,双腿轻夹马腹,策马下了山。   奈尔森没有耽搁,一路回了“收割者”总部,这座他自幼长大的花园坐落在城市的角落,平日里少有人出入,基本上都是养父梅戈的下属,而他们大多数时候更习惯用书信往来。   当他走进庄园的大门时,一名中年男子正从里面出来,看见奈尔森,他故作惊讶道:“你回来得可真够快的,这次的任务怎么样?”   奈尔森并不想理会对方,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扯了扯嘴角,与他寒暄了几句。   好容易拜托了烦人的追问者,奈尔森大步走上楼梯,站在梅戈的办公室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把那身礼服换下来。   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再跑一趟,索性直接推开了房门。   办公室装潢简洁暗沉,梅戈视力极佳,能在黑暗中清晰视物,因而也没有点灯的习惯,屋内漆黑一片。   在房间的另一头坐着“收割者”的首领,他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靠在窗边用手帕擦拭着自己的尾巴与其上的刀刃,一身黑袍几乎与这间办公室融为一体。   “又是一个人回来的,奈尔?”梅戈站起身,点亮了桌边的一盏油灯,“你似乎不大满意我新派给你的助手。对那小姑娘的事我很遗憾,但你得试着接受其他人。”   “谨遵您的教诲。”奈尔森微微躬身,恭敬道。   梅戈绕到他面前,眉毛在瞧见奈尔森身上沾了血和灰的礼服时紧紧拧了起来,但还是没说什么。   “任务呢?”他问。   “我失败了,”奈尔森垂下眼睛,低声道,“抱歉,父亲。”   此话一出,屋内陷入寂静。   奈尔森没有抬头,他听见梅戈的呼吸几次凌乱,在对方一次长长的吐气之后,奈尔森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下一秒,一个巴掌重重落在他脸上,奈尔森只觉耳畔一阵嗡鸣,他强撑着没有后退,掩下口中腥甜。   “这是第几次了,奈尔森?”梅戈沉声道,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曾经‘收割者’最引以为傲的战士居然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一次又一次失败,还打扮成这副花里胡哨的样子,你真是让我失望!”   奈尔森站在那儿任由梅戈数落,没有躲避,也没有后退。   直到梅戈绕过他,来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冷声道:“原因。”   奈尔森闭了闭眼,流畅地说出早已编织好的说辞:“利德蒙家的王子也与他们在一起,加上伊斯维尔与尤卢撒·万汀联手,即便带上了精灵,我们准备的或许还是不够充分。他们现在……应当已经抵达亚盖斯了。”   “尤卢撒·万汀……”梅戈面露嫌恶,似乎这个名字光是说出来就会脏了他的嘴,“得想个法子除掉他。”   奈尔森安静地等在原地,梅戈扫了他一眼,呵斥:“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下去!”   “告辞了,父亲。”奈尔森向梅戈行了一礼,无声退了出去。   他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它位于庄园不受打扰的安静之处,宽敞舒适,采光极好,一个占据了整面墙的衣柜立在窗边,一旁摆着一面全身镜。   奈尔森皱了皱鼻子,拉上窗帘点起了灯。   镜子的反光让奈尔森眯了眯眼,他扭过头去,与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照面,不出所料的,他半边脸肿得老高,发丝凌乱,面上满是灰尘,一双火苗般的眼睛此刻却死气沉沉,不见半分光彩。   奈尔森移开目光,三两下脱去身上的衣物随意丢到一边,光着身子来到了衣柜前。   他拉开门,两侧挂满的衣服色彩分明,左边是清一色阴沉的黑,右侧则色彩斑斓,挂满了各色裙装和礼服,似有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了两边。   奈尔森的目光在衣柜内游移,从最为简单的劲装到做工精细得体的衬衣长裤,再到裙摆及地、点缀着无数宝石碎钻的礼服,他注视着它们,微微拧起了眉。   “砰”地一声,奈尔森随便拽上一件黑衣甩上了衣柜的门,路过那面全身镜时,他停下脚步,再次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他自嘲地笑笑,喃喃:“确实有够难看的。” 第250章   从隧道出来之后, 梅丁以为几人要直接到领主城堡去,本欲为他们领路,但伊斯维尔拒绝了。   “我们风尘仆仆, 这样去见领主阁下并不礼貌,”伊斯维尔笑道, “或许我们还是先找一家旅店住下, 再收拾一下自己来得好。”   “领主城堡也能提供休息的地点, 若是族长大人知道几位来到普里迪的领地,还要自己在外面找地方住,怕是会怪我招待不周。”梅丁为难道。   “不会的, 您放心, ”伊斯维尔道,“我想族长阁下会理解的。”   梅丁当然是以伊斯维尔他们的意愿为主,闻言立刻联系了领主城堡, 来到市区之后, 他已经收到了消息, 说是傍晚六点钟,迪莫南领主会设宴款待二人。   来到“花之都”亚盖斯市区内,伊斯维尔几乎要以为自己来到了花精灵聚居地的一角。   馥郁的花香在空气中流动,各色鲜花开满了大街小巷,目之所及皆是花朵明媚的色彩, 翠绿的花蔓从屋顶垂下,随风轻舞。   “我有同伴在这里接应,”阿塞洛缪转向伊斯维尔, “或许您也想见见他们?”   “同伴?伦塔小姐也在?”伊斯维尔问。   “不,是巴纳多和另一位‘旅者’的成员,”阿塞洛缪摇了摇头, “首领现在仍在隐峰,先前雾兰一役,她已经离开太久了。”   伊斯维尔与尤卢撒交换一个目光,现在还是中午,在等候的时间里,去见见久别的朋友也不是坏事。   梅丁知道自己不便前往,便道:“那我先带着大人们的行李先去寻找旅店落脚。”   他牵了几人的马,就在梅丁试图搬起尤卢撒马匹上的那只木箱时,那箱子忽然晃了晃,梅丁手一滑,险些让它摔在地上。   梅丁吓了一跳,忙把那木箱扶稳,便见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把那箱子带走了。   “这个我拿着吧。”尤卢撒道。   梅丁连忙应下,带着马和行李走远了。   “附近应该有赏金猎人协会,”尤卢撒对伊斯维尔道,“你先前那个……给我吧,我直接给他们传过去。”   伊斯维尔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指艾赫一行人,为了接应他们,蒂亚丝号没有离开波丹大陆太远,随便找一个港口城市上岸就有协会分部,将梅尔和的骨灰交给艾赫保管是最妥当的选择。   “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伊斯维尔轻声问他,“巴纳多先生应当也想见你。”   尤卢撒皱着眉毛摇了摇头,道:“你们更亲近些。”   “我们和他认识得久,不代表他不想见你,”伊斯维尔失笑,他转向阿塞洛缪,征求他的意见,“你看,阿塞洛缪阁下加入‘旅者’这么多年,也并没有因为我是新人而疏远。”   尤卢撒语塞,他并不讨厌巴纳多,先前的相处虽说起了点儿小摩擦,但也算是比较好的解决了,只是太长时间没见,他们又不能算太亲近,尤卢撒总觉得有些……尴尬?   他向来不喜欢太多太亲近的社交,至少他没法和伊斯维尔那样与大多数人都处得好。   阿塞洛缪走在前面,轻飘飘道:“抱歉打扰二位,不过现在纠结似乎没什么用。因为他们来了。”   两人回头望去,他们此时已经来到了亚盖斯城市中央的花园广场,在中央那座高耸的钟楼后,走来了两个人。   巴纳多走在前面,在他身后的则是一名赤色长发的魔族。巴纳多遥遥地就望见了几人,热情地对他们挥了挥胳膊,带着那魔族快步走了上来。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看尤卢撒,笑着牵住他的手:“既然这样,就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尤卢撒抿唇,也没有反对。   “真是有段时间没见了,”巴纳多迎上前来,在伊斯维尔胳膊上拍了拍,又在尤卢撒肩头捶了一拳,感叹,“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时间过得太快,看见你俩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他还是这样大大咧咧的,尤卢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见到您与原本一样精神,我也很高兴,”伊斯维尔笑道,他望向巴纳多背后的男子,觉得这魔族有些面熟,“这位是……”   “这是维德亨,”巴纳多勾住对方的肩膀,把他往几人面前推了推,“还记得我们分开之前在阿鲁文遇到的那个被魔监会控制的魔族不?之前前任首领把一部分魔族都卖给了魔监会,伦塔上任之后和那群孙子谈判,现在总算是陆陆续续地把人放出来了。”   维德亨看上去有些腼腆,闻言他小幅度地笑了笑,道:“多次听过你的大名,伊斯维尔,还有万汀。”   “您能重获自由真是幸事,”伊斯维尔对维德亨颌首致意,“愿您平安。”   几人寒暄了几句,听说伊斯维尔二人还要去赏金猎人协会,巴纳多道:“喔,刚好顺路,我们的旅店就在那附近。走吧,我请你们好好吃一顿。”   他一路走一路聊,恨不得把他俩离开之后的事都一五一十说了。   伊斯维尔笑着与他搭话,就在他们即将离开广场的时候,一人从道路另一边走了过来,没留意撞上了伊斯维尔的肩头。   “您没事吧?”伊斯维尔后退一步,伸手扶了一把对方。   那人身形佝偻,毛发稀疏,一张皱巴巴的脸满是老年斑,看上去已经半只脚迈进了棺材,让人惊讶为什么这样的老人家还会在街上行走。   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伊斯维尔的话,沉默地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广场中央的钟楼。   “大约是守钟人,”尤卢撒道,“这座钟楼从亚盖斯建立之初就在了,平日里一直封着,只有守钟人能进出。大概是在钟楼里待久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伊斯维尔回头扫了一眼,那个佝偻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人群中,而那座钟楼伫立在广场中央,半截建筑都被藤蔓覆盖,似乎如那守钟人一般苍老。   几人顺着大道走下去,赏金猎人协会金碧辉煌的建筑很快出现在道路那边,尤卢撒和众人说了一声,转头便独自往里走。   “我跟你一起吧。”阿塞洛缪叫住他,道。   尤卢撒扫了他一眼,看出他有事要说,也没有反对,耸了耸肩进了协会。   他把东西交给协会的人,叮嘱他们仔细照管,而后又想起什么,道:“后山的亚西你们去过吗?隔一段时间买些吃的用的送过去,费用直接从我账上划。”   阿塞洛缪闻言看了他一眼,后者又交代了一些事,接着两手揣在兜里转向了阿塞洛缪。   “你要说什么?”尤卢撒问。   阿塞洛缪环顾四周,尤卢撒看出他不想在这儿说,便带他进了里面的一个单间。   尤卢撒在沙发上随意坐了,对面的阿塞洛缪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组织语言,尤卢撒也不急,倒了一壶茶水慢吞吞地喝着。   终于,阿塞洛缪问:“委托你做事,一般要多少钱?”   尤卢撒不知他要做什么,玩笑道:“得看你要让我做什么,事先说明,我很贵的。你有多少钱?”   “你要多少钱,开个价就是,”阿塞洛缪道,“我想委托你……去杀死‘收割者’的首领。”   尤卢撒一愣,他偏头望向阿塞洛缪,却见对方的双眼平静无波,似乎只是在委托他办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寻找阿猫阿狗之类的活。   “我以为这种事你更乐意自己做。”尤卢撒道。   阿塞洛缪苦笑一下,道:“实际上,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只是再狂妄的幻想总得屈服于现实,他对付一个霍西奥已是不易,“收割者”的首领绝非等闲之辈,若是阿塞洛缪硬闯,不亚于鸡蛋硬碰石头,必死无疑。   “行啊,”尤卢撒耸了耸肩,直接应下了,“有什么要求没有?比如说时间,地点,死法什么的。”   “没有要求,杀了他就可以。报酬怎么说?”   阿塞洛缪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心知像尤卢撒这样的三星赏金猎人的身价只高不低,若非与他相识,寻常人怕是这辈子都送不出一个委托,更别提报酬。   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没攒下多少钱,如果尤卢撒答应,他之后还上几十年都没问题。   “这次就给你友情免费吧,看在你帮了伊斯维尔的份上,”尤卢撒却道,“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没别的理由了吧?”   阿塞洛缪一愣,抬眸望向尤卢撒,却见对方也在看着他,墨绿色的眼里满是戏谑。   “瞒不过你啊,”阿塞洛缪暗叹一声,“但报酬我会付的。”   他确实想要借这个机会让尤卢撒接下他的委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尤卢撒免费接下这凶险的一单,即便是他,对上“收割者”的首领想要全身而退也难度不小。   “再说吧,”尤卢撒敷衍道,显然他没把阿塞洛缪的话放在心上,“你应该知道,你真正的仇人不是‘收割者’的首领吧?”   “……我知道。‘收割者’必然是奉了魔王的命令……这就是我跟着你们的原因。”   “我们不一定会对上魔王,”尤卢撒耸了耸肩,“我们的目的只是救回精灵。我和伊斯维尔不过两个人,要对上一片大陆的最高首领,只怕得不偿失。这只是魔族内部的争斗,魔王到底是谁,对我们来说区别不大。”   阿塞洛缪沉默片刻,道:“你这话还真不像个魔族会说的。”   尤卢撒举茶杯的手一顿,意识到自己的思维确实过于偏向精灵了。   “这也挺好的,”阿塞洛缪勾了勾嘴角,这是他今天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有归处是一件很好的事。”   归处?   尤卢撒想起那座几乎化为灰烬的小屋,这次回来尤卢撒没有去家那边看看,他不想去,或者说不敢。   “也许吧。”他耸了耸肩,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第251章   其余三人在街道上等着尤卢撒和阿塞洛缪, 伊斯维尔去商会取了些之前存着的钱,接着便和两人闲聊。   巴纳多说得口干舌燥,灌了口水润喉, 他想起什么,揶揄地用胳膊肘顶了顶伊斯维尔, 道:“还没来得及问呢,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这没什么好瞒的, 伊斯维尔本打算待一切尘埃落定,他和尤卢撒举行婚礼的时候,请巴纳多他们到精灵族来参加婚宴, 因而他直言道:“我向他求婚了。”   “求婚, ”巴纳多发出起哄的一声,“怎么求的?”   “我告诉他我想跟他结婚,他同意了。”伊斯维尔如实回答。   此话一出, 巴纳多的神色一时变得十分古怪。   “就这样?”他问, “没别的什么, 比如说花啊草啊烟火啊这种?”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   “你,你们两个真是……”巴纳多扶额叹了口气,“求婚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好好筹备筹备呢?亏你还是精灵,我还以为精灵很懂浪漫呢。尤卢撒也是的, 怎么都不知道提醒一下你?嘶,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他望向维德亨,后者想了想, 道:“可能是仪式感?”   “啊,对,仪式感, ”巴纳多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颇为遗憾地感叹,“求婚怎么能没有仪式感呢?”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重复:“仪式感?”   “仪式感!”巴纳多嚷道,“总不能因为你们两个熟就忽视了这点啊!这多重要啊,你说是不,维德亨?”   维德亨点了点头,伊斯维尔看不出他是认同抑或是不认同。   伊斯维尔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他和尤卢撒认识十几年,想做什么或是有什么想法都是直接就和对方说了,他从未想过提出一个想法还要精心准备。   但经巴纳多这样一提,伊斯维尔突然意识到,他的求婚似乎……是有点随便?   毕竟这是和其他任何事情都不一样的,求婚是婚姻的开始,两手相牵,便把自己的后半生彻底交给另一个人。   直到尤卢撒回来的时候伊斯维尔仍在想这件事,一只手在眼前挥了挥,伊斯维尔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尤卢撒笑问,“刚刚聊了什么?”   伊斯维尔莫名觉得方才的话不能让尤卢撒知道,在巴纳多开口之前,他扯开话头道:“没什么。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提到这个,巴纳多一拍脑门,“哦”了一声:“哎,我们仨也是傻了,都不知道在等你们的时候先把菜叫上来。走吧,我俩也在这儿待了一阵,吃到一家店的熏鸡特别香。”   几人一块儿吃了一顿午餐,这些日子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三餐都是随便应付,现在上了满满一桌丰盛佳肴,尤卢撒却也没有多少胃口,他心里挂念着另一件事。   待会儿得去药店一趟。   “几位接下来要往哪儿去?”伊斯维尔的声音打断了尤卢撒的思绪,他偏过头去,见伊斯维尔已经放下了餐具,知道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王都,”阿塞洛缪用手帕轻揩嘴角,回答,“魔王近期应当会采取行动。”   巴纳多把咬干净的鸡骨头往垃圾堆里一丢,随手抓起另一只鸡腿:“伦塔拜托我看着他,我们也跟着去。”   “或许到时候我们还会再见。”阿塞洛缪道。   午餐之后几人便道别了,巴纳多虽舍不得,但也知道伊斯维尔二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长吁短叹地把人送走了。   梅丁早已找好了旅店,两人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备好了热水,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尘灰。   尤卢撒进屋的时候伊斯维尔正在梳理头发,哥莱瓦停在精灵肩膀上,屋内飘散着淡淡的花香,亚盖斯总是充斥着各种香味,他们的洗浴香氛简直让尤卢撒喘不过气来。   他绕到伊斯维尔身后,用手指把哥莱瓦弹开,也不管白鸟叽叽喳喳抗议,把脸埋进精灵的发间嗅了嗅,明明是同样的气味,在伊斯维尔身上他就觉得好闻。   “旅店准备的香氛应该是一样的。”伊斯维尔失笑,他注视着镜子里的尤卢撒,银毛脑袋在他发顶蹭来蹭去,因为主人在擦干的时候比较随便,柔软的发丝一根根炸开,让伊斯维尔没忍住揉了揉尤卢撒的头发。   尤卢撒应了一声,脑袋滑到伊斯维尔肩上,从后面环住了他。   “我不在的时候,巴纳多和你说了什么?”尤卢撒戳了戳伊斯维尔的胳膊,问他,“你吃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   伊斯维尔偏过头,笑问:“很明显吗?除了你,方才好像没人这么说。”   “他们都没我眼睛亮,”尤卢撒的尾巴得意地拍了拍,“说吧,你有什么瞒着我?”   伊斯维尔不回答,他察觉到尤卢撒的头发长长了些,头发的末端稍稍越过了眉毛,而尤卢撒眉眼的间距本就不宽,这样一来,像是发梢要扎进眼睛里。   “头发长了,”伊斯维尔捏起尤卢撒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捻了捻,“我帮你修一修?”   尤卢撒的头发以往是捷琳帮他剪的,就像尤卢撒擅长编各种漂亮的发辫一样,捷琳对自家孩子的头发很有想法,总是给他剪得利落又漂亮,现在得他们自己看着办了。   尤卢撒撩起自己的额发,似在掂量:“还行,这样也没挡视线。别扯开话题,你的回答呢?”   他没被带跑,用一个指头戳了戳伊斯维尔的脑门。   精灵见避不过去,眼睛转了转,反问:“这么说,你就没什么事情瞒着我的了?”   尤卢撒眨了眨眼,不明白伊斯维尔怎么就能这么自然地把话题抛到他身上。   “我们不是在说你吗?”尤卢撒气笑了,“如果你要这么说,我能问你一整天不停的……哎,你干什么?”   没等尤卢撒说完,伊斯维尔就一把将人拽了过去在怀里搂着,鼻尖在他颈间轻蹭,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尤卢撒的下巴。   “不管在哪里,有你陪着我真好。”伊斯维尔笑道。   伊斯维尔转移话题的方式非常生硬,就像他撒娇的本领一样,可尤卢撒偏偏吃这一套。   “别总是用这种方式转移话题。”尤卢撒不满地嘀咕,身子却不由得伏下去,在伊斯维尔肩头靠着,尾巴勾住了精灵的胳膊。   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尾根,这个话题就这样告一段落了,但伊斯维尔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就像尤卢撒说的,他们都有事瞒着彼此。   这样对吗?伊斯维尔记得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可现在因为某种原因,他们不约而同地把一些事藏在心底,就像坦诚对他们来说没有以往重要。   伊斯维尔惊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捏了捏尤卢撒的耳朵,把人从怀里挖出来,认真道:“尤卢撒,我有话要说。”   尤卢撒瞪着他,两个指头去揪伊斯维尔的脸颊肉:“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伊斯维尔的脸被捏得变了形,刚要开口,忽听门口传来了梅丁的声音。   “伊斯维尔大人,万汀大人,我想我们得启程了,领主大人的住处离这儿不算近。”梅丁道。   两人同时往门口看了一眼,又同时扭过头来,尤卢撒撇了撇嘴,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又不是不说有些话我俩就完蛋了。”   他从伊斯维尔腿上起身,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   伊斯维尔拉开椅子站起来,倾身在尤卢撒面颊上落下一吻。   “我会告诉你的,”伊斯维尔道,“如果秘密太多,让我们疏远了就不好了。”   尤卢撒一愣,伊斯维尔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他忙跟在后面,戳了戳精灵的后腰。   搞什么,好像这是多大的事一样。   他回身关上门,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   领主堡位于亚盖斯城郊的山谷中,漫山遍野尽是各色的花朵,像永远没有花期那样在风中舒展开身躯,飘散出阵阵馥郁芬芳迎接来人。   “这就是领主堡了,”梅丁领着二人走进大门,“能与二位同行,我十分荣幸。”   伊斯维尔笑着对他颌首,道:“   尤卢撒看了梅丁一眼,将一把金币放在了对方掌心。   “这,万汀大人,我不能收。”梅丁有些惶恐,沉甸甸的一把钱捧在手上,让他心生不安。   “算是答谢你这阵子对我们的照顾,收着吧。”尤卢撒头也不回道。   迎接二人的是克里格,这一次,雷与他站在一起,就像伊斯维尔记忆中的那样。   “伊斯维尔殿下,万汀阁下,”克里格笑着将二人迎了进去,“亚盖斯欢迎二位。”   雷向二人微笑行礼,解释:“领主大人现在应该在牢房里,她说若是二位希望,可以一同去地牢会见。”   伊斯维尔与尤卢撒对视一眼,问:“是盖古·曼克拉阁下?”   “您猜得没错,这些日子领主大人亲自审讯盖古,我们有一些问题要问他。只可惜曼克拉的那位领主嘴严得很,一个字都不肯说,不知今天如何了。”克里格笑道。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如果领主阁下方便。”   雷自然不会回答不方便,他对下属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人领命下去了。   “族长大人,地牢阴冷,您看……”雷转向克里格,话语带着几分劝说的意味。   克里格也知道自己不便下到地牢里去,他顿了顿,笑道:“那我在餐厅等候诸位的到来。”   梅丁推着克里格走远了,雷对伊斯维尔二人行了一礼,领着他们来到了后院的地牢入口。 第252章   这里依然被无数鲜花笼罩, 雷与门边的守卫微笑问候,接着轻车熟路地拨开门边的花藤,带着二人顺着地牢的旋梯一直往下去。   地牢并不通风, 冰冷的、满是血腥气的风吹在脸上,哥莱瓦从尤卢撒的口袋里探出一个脑袋, 很快又缩了回去。   尤卢撒的嗅觉本就灵敏, 他皱了皱鼻子, 用衣袖掩住了鼻尖。   手腕被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握住了,伊斯维尔轻轻拨开尤卢撒的手,指尖在他鼻尖轻轻一点, 尤卢撒登时觉得空气清新了不少。   “怎么总是把魔力用在这种地方。”尤卢撒偏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 尾巴却不自觉翘了起来。   “一个小魔法而已,”伊斯维尔笑了笑,“下次你直接和我说就好。”   前方的雷微微偏头, 笑道:“许久不见, 殿下的魔法又精进了, 听说您在法顿岛一役中立下赫赫战功,精灵族有您坐镇实在是神明庇佑。啊,我们到了。”   雷点燃墙上的油灯,一条幽深的隧道出现在二人面前,此间血腥味愈发浓郁, 隐约能听见痛苦的呻|吟嘶吼从黑暗中传来。   雷面不改色地推开守卫站的门,问:“领主大人还在吗?”   “领主大人已经审讯完要犯,现在正在更衣。”那守卫恭恭敬敬道。   话语间, 走廊的那端传来了脚步声。   从脚步声就很容易看出一个人更擅长以哪种方式战斗,就像尤卢撒更习惯以悄无声息的方式行走,而来人没有特意压低自己走路的动静, 似乎对所有暗杀与埋伏不屑一顾。   紧接着,走廊拐角传来守卫问候的动静,两人回头望去,一名身材高大的女人携带一身极浓的血腥味走了过来。   这是伊斯维尔第一次见到迪莫南,她面容与雷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加冰冷锐利,举手投足都带着魔族贵族的自尊与傲慢,如一头健壮的雌虎巡视她的领地。   “领主阁下,”伊斯维尔从容不迫地致意,“伊斯维尔久仰大名。”   迪莫南并不是个注重表面礼节的人,自然知道伊斯维尔二人往地牢跑,必然不会是为了早几分钟见她一面。   她沉吟片刻,道:“第一次见面在地牢里,是普里迪招待不周。二位有什么想要问的,可以自己去问盖古。雷,给二位贵客引路。恕不奉陪,要是有我在场,盖古的嘴大概又得紧百分之五十。”   迪莫南决定得干脆,伊斯维尔知道普里迪巴不得他们从盖古口中套出些话来,也没有推辞。   擦肩而过之际,迪莫南偏头瞥了尤卢撒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尤卢撒察觉到她带着打量的视线,不动声色回望过去,迪莫南却没了进一步的表示,光是微微点头,转身离开了。   盖古被关押在地牢最深处,大约是与迪莫南有相同的担心,雷没有跟随,只差了护卫领他们来到了那间囚室前。   一个模糊的黑影坐在地牢角落,双臂被铁链吊在半空,看得出此人的身材相当壮硕,这一方窄窄的囚室几乎容不下他,他坐在那儿,听见门外的动静,缓缓抬起了头。   守卫提起油灯,好让他们看清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什么事?”盖古·曼克拉皱了皱眉头,“她又想出了什么新的花样?”   “我们的目的不是来拷问您,”伊斯维尔道,“我们有些事情想询问。”   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让盖古多看了他一眼,似乎从没在这地牢里见过这样礼貌温和的人。   曾经的第一领主在地牢里调整一下姿势,四肢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你想知道什么?”   伊斯维尔注意到他的膝盖骨被剜去了半块,苍白的碎骨与血肉交融化脓,不时有虫蝇落在他的伤口上,盖古却像完全没有觉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伊斯维尔让开一步,把提问权交给了尤卢撒。   尤卢撒并不喜欢这种环境,尽管他此前也不是没有见过魔族是怎么对待他们的手下败将的,但见过不意味着赞同。   他拧了拧眉,道:“你见过你们族长吗?”   “族长?”盖古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咀嚼这个词语。   地牢里响起了铁锤撞击木板般的沉闷声响,伊斯维尔的目光落在男人起伏的胸膛,意识到是盖古在笑。   他笑了将近一分钟,伊斯维尔猜测若非体力不允许,盖古说不定会笑更长时间。   守卫不快地敲了敲牢门,呵斥:“笑什么?认真点回答!”   盖古没有理会他,男人的胸膛缓缓地、大幅度地起伏,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尤卢撒的一头银发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叫尤卢撒·万汀,”盖古道,“族长吩咐过,若是你来,就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守卫们面面相觑,领主亲自审问都撬不开盖古的嘴,这尤卢撒·万汀和曼克拉家族是什么关系,居然让那个神出鬼没的曼克拉族长亲自吩咐?   想到这里,他们望向尤卢撒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警惕。   尤卢撒没有理会他们,他上前一步,直直注视着囚室中的男人,重复:“告诉我和曼克拉族长有关的事。”   盖古摇了摇头,无声地望向尤卢撒身后的其他人,似乎在说,若非他们全都离开,他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尤卢撒回头环视一圈,守卫们站在原地,似乎并不准备离开。   “都下去吧。”一个声音道。   守卫们回过头去,见是雷抱臂站在阴影里,做了一个照办的手势。   雷在亚盖斯的地位仅次于迪莫南,守卫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好依言退了下去。   伊斯维尔也一起离开了,他轻轻拍了拍尤卢撒的手,低声道:“有什么事喊我就好,我立刻过来。”   尤卢撒反握住他的手,二人指尖相贴一瞬,随即分开。   待在场只剩下尤卢撒一人,他抱臂望向盖古,道:“说吧。”   盖古垂下头去,低声道:“前些日子,普里迪家族曾大肆招揽前往极寒盆地探索的人,不知你们是否清楚。”   “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个,那你让我一个人留下没有任何意义,”尤卢撒面无表情道,“我们刚从那边回来。”   “这么说,你已经去过主宅了。”盖古意味不明道。   尤卢撒不满地拧眉:“别告诉我你脑子里和族长相关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盖古抬起那双深陷于眼窝中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嘶声道:“很遗憾,如果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弄明白族长的身份,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那个神秘的族长从未在人前露面,普里迪的所有人都没见过她,所有的命令都是从使者口中知道的。我没见过,蛇和狮子也没见过。蝎子或许领过她的命,但从没有曼克拉能说出族长到底是个什么人。见过她真容的人都死了。”   魔族语中指代女人和男人的代词发音完全不同,尤卢撒拧眉,问:“她?你们既然从未见过族长,又为什么会知道她是个女人?”   “这是个传说,”盖古长长吐出一口气,“曼克拉是一个女人创建的。曼克拉不算一个太古老的家族,在这几百年里,我们从没换过族长。”   “听懂了吗?那个女人或许一直统治了曼克拉几百年,或许有人暗中替代了她,无论如何,这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曼克拉唯一的使命是上传下达,就连我那个第一领主的位置,也是在族长的安排下收入囊中。”   尤卢撒挥手赶开试图停在他手背上的虫蝇,他敲了敲铁栏杆,问:“那魔王呢?魔王也没见过她?”   “这个……”盖古笑了笑,“你得自己去问他了。”   他突然张口吐出一口血,双眼翻白,身体疯狂抽搐起来。   尤卢撒一惊,扬声唤了一句“伊斯维尔”。   彼时的伊斯维尔正在向雷了解近期普里迪和曼克拉的情况,他本就留心着外面的动静,听见尤卢撒唤他,伊斯维尔一惊,立刻站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雷跟走了出去,带上护卫跟在了伊斯维尔身后。   伊斯维尔脚步飞快,他下意识将尤卢撒挡在身后,问:“怎么了?”   尤卢撒面色沉凝地往囚室里一指,伊斯维尔望向囚笼之内,却发现盖古低垂着头,胸前衣襟已然被鲜血染红。   跟上来的守卫见状也是面色一变,本想推开门冲进去,又怕是盖古故意为之,一时间在门外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着盖古的呼吸逐渐虚弱,伊斯维尔开口道:“您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守卫有些犹豫,但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雷拍了拍他的肩,从守卫腰间解下钥匙,上前把门打了开。   “找医师来。”雷道。   那守卫这才如梦初醒,急匆匆地领命离开了。   伊斯维尔大步走进屋内,在盖古身前蹲下,伸手去触他的手腕和脖颈。   “能把他放下吗?”伊斯维尔站起身问,“这样不方便我检查和治疗。”   留在原地的守卫闻言愣了愣,吓得连连摆手:“不行啊大人,盖古力大无穷,心思狡诈,当初领主大人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制服,现在用这刻了特殊法阵的锁具和囚室才把他关在这儿,要是他暴起伤人,后果不堪设想啊。”   “既然如此,您把钥匙给我,门关上就好,”伊斯维尔催促道,“现在盖古阁下状况不佳,我想普里迪不会希望他现在死去,是不是?”   这是当然的,目前普里迪几乎称得上什么都没从盖古嘴里撬出来,要是这人真的就这样死了,迪莫南不高兴不说,他这个做守卫的也得遭殃。   而医师还在路上,此时此刻,守卫也只得交出了锁具的钥匙。 第253章   尤卢撒本想跟着进去, 但囚室狭窄,伊斯维尔进去之后几乎没多少能走动的地方,尤卢撒心知自己进去也只能添乱, 只好紧张地守在门外,黑雾从栏杆的缝隙挤进囚室, 漂浮在伊斯维尔周身的空气中。   伊斯维尔飞快地松开盖古, 扶着他躺了下来, 背影挡住了囚笼外几人的视线,他们只看见伊斯维尔半蹲下身,囚室中随之散发出微光, 而盖古的呻|吟逐渐小了下去。   “大人, 我们刚刚没有在这边看着,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名守卫凑近雷身边, 低声道, “会不会是……”   他望向一旁的尤卢撒, 后者光是紧紧盯住囚室内的伊斯维尔,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或者说听见了懒得搭理。   雷摇了摇头,示意守卫不要再提这件事。   不多时,伊斯维尔站起身, 盖古的抽搐已经停止,精灵推门而出,门口的守卫忙迎了上来, 问:“怎么样了,大人?”   “我需要和领主阁下面谈,”伊斯维尔却面色凝重, 他退开一步让守卫将囚室的门锁上,道,“医师来了吗?”   “医师还在路上,盖古情况怎么样?”雷道。   “目前已经没有大碍了,”伊斯维尔暗叹一声,道,“盖古阁□□内似乎有一种毒,就在刚才发作了,之后再让医师看看,就没有生命危险了。”   雷看出伊斯维尔有未尽之言,料想他是打算与领主一道去谈,于是道:“既然如此,二位请跟我来吧,领主堡已经为二位备好了丰盛的晚餐。”   伊斯维尔没有拒绝,尤卢撒深深地看了盖古一眼,与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领主堡的餐厅里,迪莫南与克里格正在交谈什么,见几人进屋,迪莫南象征性地起身,让侍从请伊斯维尔二人坐了。   “您看上去有话想说,”迪莫南倚在座椅里,问伊斯维尔,“是盖古不肯开口,还是他开的口过于惊人了?”   雷伏在迪莫南耳边,将盖古出的意外向迪莫南说了一遍。   迪莫南面色不改,她推开侍从新呈上来的餐盘,道:“盖古的命说要紧也不要紧,若非二位今天来到亚盖斯,我约莫会给他一个痛快,您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伊斯维尔却摇了摇头:“盖古阁下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体内的魔力流动非常古怪,先前斯瑞舍家族用活死人对付精灵族的时候,那些即将转化的精灵就是这副模样,我再熟悉不过。   “最坏的结果是,若是盖古阁下死了,怕是会立刻转变成活死人,到时候会出现什么麻烦还未可知。”   此话一出,屋内其他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虽说迪莫南赢下了那场决斗,但盖古毕竟是魔族数一数二的战士,当初迪莫南负的伤至今没有好全,他们当然不想对付一个不知痛觉、不惧死亡的盖古·曼克拉。   “我会命人对盖古严加照管,多谢您的提醒。”迪莫南道。   她看上去并不是喜欢废话的性子,而事实也是如此,迪莫南见伊斯维尔已经把要说的话讲完,便直奔主题:“族长先前与二位的交往我已经知晓,今天我希望在这里商议的,是有关魔王一事。”   伊斯维尔没有急着把话题往他关心的方向上引,他笑了笑,道:“看来,您是得到了一些秘密的情报?”   迪莫南颌首,这两名远道而来的客人并不一定是朋友,但在她眼里,也绝对称不上敌人。   “我们怀疑,魔王与某个魔女达成了合作,甚至正在利用魔女维持生命。”她道。   “您的意思是?”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雷与克里格对此并不意外,普里迪家想必不是刚刚才得到这消息。   迪莫南道:“我想您应该知道,魔族的寿命在六百岁左右,目前已知最长寿的活到了八百岁出头,一般人到了五百岁便会逐渐步入老年期。   “现任魔王阿德尔风流却无子,早在七百年前就已经坐稳魔王之位,按理来说,他的壮年期早已过了才是,魔王却依然看不出丝毫老态,我们的怀疑因此产生。”   她的怀疑不无道理,尤卢撒翘着腿靠在座椅上,直言道:“光是这一点,似乎还不足以把魔王与魔女联系起来。”   “这不过是个开始,”迪莫南把话说了下去,“先前斯瑞舍家族在攻打法顿岛的时候用上了活死人军团,这并不是他们这个家族能够单独取得的成果。斯瑞舍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对魔王宣誓效忠,这些活死人正是出自魔王之手。”   “他们不止一次用过这支军队来对付普里迪,而我们也相应地对俘虏的活死人做了些研究,在这过程中,我们有了重大的发现——在那些活死人体内,含有魔女的血。”   此话一出,尤卢撒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偏头望向伊斯维尔,发觉精灵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想来也是,世人皆知巨龙血能够延年益寿,因而不少人铤而走险捕获巨龙,会把算盘打到永生魔女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但巨龙凶猛非常,死后血肉又会在顷刻间化为黄土一抔,目前试图利用巨龙血长生的成果稀疏,更别提珍贵异常的魔女之血。   “魔女的血?”尤卢撒重复,“你的意思是,魔王用魔女的血喂给了那些活死人?还是说用血做了某种原料?”   迪莫南道:“应当是后者。你知道,魔女即便被大卸八块仍能复活,她们的重生往往以某一块躯干为主体,在完整的身躯长成之后,其余分离的部位便会自行腐烂。   “而活死人的制造在掺入魔女之血的同时,用某种魔法抑制了□□的腐烂,那些血液在活死人体内增生,使他们的肉|体很大程度上恢复到生前的模样。   “活死人最开始就是由魔王下令秘密制造的,当然,目前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并非他们的最终目标,魔王想要的应当是一支不死的亡灵军队。   “魔王与魔女有联系是板上钉钉的事,至于他到底有没有依靠魔女的血长生,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这一番话下来,伊斯维尔也已经基本推断出普里迪接下来的计划,他没有开口,光是沉默地注视着三位普里迪,静候他们接下来的话。   “我这次邀请二位过来,是希望能与你们联手,”迪莫南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二人身上,虽说是请求,但她的神色不带一丝恳切抑或是讨好,“迪莫南·普里迪会铭记二位的帮助。”   尤卢撒对接下来如何去做并不在意,换句话说,他把这事当成委托接了也未尝不可,但就像他来到波丹大陆的原因是伊斯维尔,如此重大的决定也该由他来做。   “你觉得呢?”尤卢撒偏过头,问伊斯维尔。   普里迪也明白谈成这桩合作的最终决定者是伊斯维尔,屋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位远道而来的精灵王族身上,静候他的回答。   而他早已有了答案。   “感谢领主阁下与普里迪家族的赏识,”伊斯维尔站起身,一手抚胸,对迪莫南微微躬身,“但对于您的邀请,请恕我们拒绝。”   魔王究竟是谁,对精灵族来说或许有些影响,但影响并不算大,伊斯维尔并不会天真到相信一次帮助会让一位魔族领主将精灵族视为友邦,仅仅因为这个参与魔族的争王之战,未免有些僭越。   精灵族的未来,从来不会寄托在外族身上。   先前没有应梅丁的话直接来到领主城堡,也是有这一层考虑,若是在领主堡落脚,再拒绝迪莫南的请求未免有些束手束脚。   迪莫南定定地看着他,伊斯维尔镇定地回望过去,面上不见一丝怯懦。   半晌,迪莫南笑了一声,重新拿起了刀叉。   “既然您已经做出决定,继续纠缠未免显得普里迪过于掉价,”迪莫南很快收起了笑容,语气未见任何不悦,“希望我们能在各自的道路上相遇。”   这一顿晚餐双方都算得上愉快,宴会结束之后,克里格把二人送了出去。   “我们去极寒盆地一行,也没能给您带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伊斯维尔叹道,“希望您不要怪罪。”   “极寒盆地凶险万分,除了二位和希尔戈大人,我还没有收到其他人的回信,”克里格摇了摇头,道,“二位能平安归来,已经是万幸。”   他望向伊斯维尔,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尤卢撒瞥了克里格一眼,问:“希尔戈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已经平安离开盆地,与二位分开行动了。”克里格道,抬眸与尤卢撒对视了一个短暂的瞬间,接着目光又落在了青年微微晃动的尾巴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尤卢撒没有继续问下去,二人的马已经被侍从牵了来,他们没有让克里格安排马车,驾马离开了庄园。   “我们启程去王都吧,”伊斯维尔对尤卢撒道,“或许能在那里遇到其他精灵。”   尽管梅尔和的遭遇暗示了其他精灵的状态不会太乐观,但这不是伊斯维尔就此止步的理由。   即便只是骨灰,伊斯维尔也要将他们全部带回雾兰。   尤卢撒知道伊斯维尔心里依然在想梅尔和死时的惨状,暗叹一声,转移了话题:“亚盖斯的护城河夜间会关闭,要离开得等明天了。我待会儿去准备干粮,这样我们明天一起身就能出发。”   “我们一起去吧,”伊斯维尔笑道,“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逛过了。” 第254章   精神总是高度紧绷不是好事, 有时候也得稍微放松些,出去散散心才好。   尤卢撒犹豫片刻,他可不仅仅是为了买干粮, 他得寻个只有他一人的时间把药备齐了,尤卢撒熬过发|情期的周期太久, 他不敢保证自己带的药是否充足。   不过, 找个机会去买个药总不是太难。   想到这儿, 尤卢撒也没再反对,两人先回了旅店安置了马,接着在周边闲逛。   又是一个不眠夜, 亚盖斯的人们似乎不知疲惫为何物, 酒馆的数量都较其他地方多一些,四处灯红酒绿,好不快活。   “今晚是有什么庆典吗?”伊斯维尔避让开从身边飞奔而过的孩子, 他们个个手里都拿着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相互追逐着跑进了另一条街, “先前到过的那些波丹的城市都没有亚盖斯热闹。”   “或许吧,不过从雾兰出来,看哪儿都觉得热闹,谁让你们精灵一个个的欲|望约等于无,比教会的那些教士修女都来得禁|欲。”尤卢撒嘀咕。   周围过于嘈杂, 伊斯维尔从那些发光的藤蔓上收回目光,示意自己没听清尤卢撒方才说了什么。   尤卢撒含混地说了句“没什么”,他意识到人群聚拢过来, 将伊斯维尔拉到身边,抬头看时,发觉街道两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他们翘首望向街道那头,似在期盼什么。   “不好意思,请问今晚有庆典吗?”伊斯维尔问身边的一名魔族。   对方瞅了瞅他,看出他是外邦人,咧开嘴哈哈笑了一声:“你赶上好时候了,今天晚上维多恩大街的美人儿会在全城游行,一个月只得见一次呢!”   “维多恩大街?”伊斯维尔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的词。   尤卢撒面色一黑,本想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嗨,维多恩都不知道?那你可是白来波丹了,”那人笑道,“全城的技院都开在那边那!”   此话一出,伊斯维尔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所以,维多恩游行是……那种集会?   他知道在魔族这是份正经的职业,但依然不大能想象那游行会是什么样子。   那人却看上去非常乐意为异邦人介绍亚盖斯的文化,热情道:“虽说波丹几乎每个城市都有维多恩大街,但我向你保证,亚盖斯的维多恩绝对是最繁华最漂亮的!什么类型的美人都有,男的女的,乖的野的,你……”   那人后背一凉,抬头望去,却见是一名银发的青年站在那人身边,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他。   他咽了口唾沫,尴尬地往人群中一挤,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   “走吧,”尤卢撒的眉毛拧了起来,面露不悦,“游行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他以前到波丹大陆的时候,也曾遇到过一次类似的游行,那些男男女女个个花枝招展的,他身上的一件衣服能被他们裁成十件穿,污言秽语不堪入目,他都受不了,伊斯维尔哪见过那场面?   尤卢撒护着伊斯维尔往外走,想趁游行的队伍来到他们面前之前离开这里,但得知消息的人们都早早地聚拢了过来,当二人想要回头时,发现后路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   伊斯维尔担心强闯会造成混乱,见状拉住尤卢撒,笑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留下来看看?”   尤卢撒脚步一顿,瞥了伊斯维尔一眼,酸溜溜道:“哦,你那么想看?”   他语气里的醋劲险些把伊斯维尔淹了,伊斯维尔觉得好笑,故意道:“先前没见过,当然是好奇的。”   此话一出,尤卢撒的脸立刻黑了,尾巴在身后不快地甩来甩去,有几次挥到了旁人,对方怒目而视,看见尤卢撒的黑沉面色,又讪讪地往外退了几步。   伊斯维尔忙按住尤卢撒的尾巴,一边给其他人道着歉,又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凑到尤卢撒耳边笑道:“看看游行罢了,你在我身边,什么东西都好看,但终归没那么吸引人。”   这话说得直白,精灵的吐息轻柔地落在尤卢撒耳朵尖上,让他的耳廓登时红了一圈。   尤卢撒轻哼一声,尾巴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胳膊:“嘴上说得好听,到时候人真的来了,我还管得住你的眼睛?”   他本来有些消气了,现在这么一说,心里又是忿忿,这精灵看上去无欲无求的,任尤卢撒先前怎么挑逗也碰都不想碰他,结果居然想在这儿看游行?   尤卢撒越想越气,连鼻子都有点酸,气呼呼地骂:“假正经。”   伊斯维尔以为尤卢撒还在气游行的事,也怕真把人惹恼了,笑着把尤卢撒一揽,道:“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们不看了,好不好?”   两人话正说着,街道另一头就传来了欢呼声,他们偏头一望,见是一群花花绿绿的队伍从那边走了过来,乐声欢欣响亮,听得周围人群都躁动起来。   那队伍不多时便要来到眼前,现在离开也没什么意义,尤卢撒把胳膊一抱,哼道:“我倒要看看这游行有哪儿吸引你。”   伊斯维尔用拳头抵着嘴唇闷笑一声,那游行的乐声已然来到面前,他抬头望去,前方人头攒动,高大的魔兽拉着一辆又一辆装饰豪华的彩车走过,奏乐的队伍跟在两边,还有侍从不住抛洒五彩的花瓣。   游行队伍的魔兽车造得很高,打扮漂亮的男男女女热情地冲街上的人们挥手,他们穿得不多,皮肤上应当是涂抹了什么东西,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周遭的欢呼与口哨声一浪高过一浪,伊斯维尔只觉得热闹,他留心观察着那些魔兽,发现还有驯兽师在一旁守着,以免魔兽暴起伤人。   一只翠绿色的手套轻飘飘从半空落了下来,前方的人伸手去接,挥舞的胳膊吸引了伊斯维尔的注意。   他抬头一瞧,却见是一名身形清瘦的男子在花车上垂眸看着他,看见手套落入了他人手中,面上颇有些遗憾。   目光相接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伊斯维尔礼貌地笑笑,目光一转,瞥见了对方晃动不已的黑色长尾,以及他尾尖摇晃的粉色丝带。   那丝带轻轻巧巧地系了一个蝴蝶结,故意拖长了的两条尾巴在空中飞舞,黑与粉对比鲜明,像在猫咪面前晃动的狗尾巴草,引人注意。   不知道尤卢撒喜不喜欢这个。   伊斯维尔突然想。   尤卢撒向来不喜欢打扮,这种尾巴上叮叮当当的装饰品他也只觉得碍事,手中的丝带都是给伊斯维尔束发用的,全身上下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伊斯维尔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忽听身边传来一声用力的咳嗽,偏头望去,却是尤卢撒瞪着一双绿眼睛,没好气地瞧着他。   “看得还真是有够入迷的,”尤卢撒冷笑,“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找一个漂亮的男孩聊一晚上?”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伊斯维尔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尾巴收紧了,他心知不妙,刚要开口,尤卢撒却把尾巴一松,扭头就走。   伊斯维尔下意识去抓那尾巴尖,但那条漆黑长尾如蛇般灵巧,刷地从伊斯维尔掌心溜走了。   “尤卢撒!等等,你听我说。”伊斯维尔忙追上去,生怕晚一秒尤卢撒就不理自己了。   街上的人少了些,尤卢撒穿过人群,来到人少的地方时,留心放慢了脚步。   伊斯维尔果真追了上来,他轻轻握住尤卢撒的手腕,柔声道:“我刚刚不是在看人。”   “那你是在看什么?”尤卢撒不满道,“这游行除了人还有别的什么好看的?”   “他们扎着的丝带很漂亮。”伊斯维尔如实道。   尤卢撒方才光盯着伊斯维尔了,没留心那群人带了什么丝带,只以为是他们头发上扎着的,闻言伸手拨了拨伊斯维尔的发辫,嘟囔:“你这条丝带用旧了,确实该换一条新的了。”   虽说在外奔波,但伊斯维尔好歹是一国王子,总用旧的丝带像什么样子。   尤卢撒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环顾四周,街上的小店都还开着,道:“那就去看看,买几条丝带换着用。”   他反手握住伊斯维尔的腕子,精灵的指尖却向他的掌心一滑,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尤卢撒耳朵一热,也没挣扎,由着伊斯维尔拉住他,在街上慢吞吞地走。   零点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响起,伊斯维尔抬眸望去,那座钟楼屹立在城市中央,几乎从每一个位置都能看见。   游行的队伍仍在行进,两人没往那边凑,在粮店买了些干粮,就往旅店的方向一边逛一边聊。   街上的人大多都去看游行了,因而其他地方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冷清,尤卢撒打量着路边林立的店铺和彩灯,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家挂着药物木牌的店上。   他脚步一顿,偏头看了一眼伊斯维尔,精灵也停下了脚步,却不是在看那药店。   尤卢撒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那店门口挂满了各色缎带,道:“看上什么丝带了?你去看看吧,我在别处逛逛。”   伊斯维尔本也想着买一条缎带送给尤卢撒,也应下了。   尤卢撒目送伊斯维尔进了那缎带的店,没察觉店门角落立着的一块木牌用魔族语写着“床上用品(丝带专营)”。   他脚步匆匆穿过街道,来到对面的药店,在店里转了一圈,却没见那些几乎在每家药店都有的标牌。   尤卢撒只好来到柜台边,一个指节敲了敲桌面:“有发|情期用的药吗?”   店主闻言,面上显出几分为难:“发|情期的药……我们没有,真是对不住。” 第255章   “没有?什么意思?”尤卢撒眉头都皱起来了, 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伊斯维尔没有在关注他这边,“这药应该随便哪家店里都有吧?”   店主忙解释:“您是外邦人吧?哎, 您算是找错地方了,您看见亚盖斯大街小巷种的那些花不?那些很大一部分都是安神静心用的, 领主大人命令我们每家每户都要种上一盆子, 为的就是避免发|情期到了在街上伤人啊。”   尤卢撒越听, 眉间的沟壑越深,照店主这么说,整个亚盖斯怕是都找不到卖这类药物的店了。   真是倒霉。他暗叹一声。   看来只能到王都再去看看了。   那厢的伊斯维尔正挑着货架上那些眼花缭乱的丝带, 店主见他犹豫太久, 主动上前道:“这位大人,您想要什么样的丝带,说出来我帮您挑。”   “除了颜色, 丝带还有别的讲究吗?”伊斯维尔问, 这倒是闻所未闻。   店主闻言搓着手笑道:“哎, 您看上去不是魔族,对这丝带的妙用也不太清楚吧?敢问您这丝带是要给自己用,还是送给旁的人?”   “我的爱人是魔族,”伊斯维尔道,“我想送他一条, 只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店主眼珠滴溜溜一转,嘿嘿笑了一声:“这丝带的用处可大了,不仅可以当尾巴的装饰, 还能蒙眼睛绑手腕,哎,您想绑别的地方也成。什么铃铛啊宝石啊都可以拿来做点缀, 您的爱人要是活泼些,就选有声响的,喜欢绑着就选软和些的,我们店里什么样式的都有。”   原来亚盖斯人喜欢用丝带做装饰。伊斯维尔想。   只是尤卢撒行动总是悄无声息的,有声响的不适合送他,颜色太花哨的他应该也不喜欢,伊斯维尔看了半天,最后挑了一条纯白的,触感光滑冰凉,十分舒适。   他又随便给自己拿了一条新的,结账的时候,那店主把一只小瓶一同包进了纸袋里,伊斯维尔留意到了,问:“这是什么?”   店主有些惊讶:“您不知道?是润滑用的软膏。”   润滑用的……软膏?   “润滑什么?”伊斯维尔不太理解,“我不常摆弄机器。”   那店主眨了眨眼,心说这客人该不会是个傻的吧?以前难不成一次都没用过?   左右这话不能直接说出口,店主想了想,道:“您收着吧,有客人来光顾,小店都会送一瓶软膏。您今晚用得上。”   伊斯维尔茫然地收下了,当他拎着纸袋走出店门,尤卢撒刚好从街对面过来。   他看上去有些心事,可在见到伊斯维尔的时候就笑了,问:“买了什么样的?你头发太长,要是太短的扎不出什么花样。”   “回去给你看。”伊斯维尔笑道。   两人回到旅店的时候城里依然热闹非凡,直到回了屋,才感觉清净些。   伊斯维尔进屋便把纸袋打了开,他先抽出一条素色的绸缎随意放在了桌上,接着取出了另一条白色的。   “这个送你,”伊斯维尔道,“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尤卢撒搓了搓自己的发尾,有些困惑:“我的头发也没长到要扎起来的地步吧?”   “之前在游行的队伍里看见有人在尾巴上绑了一截缎带,我觉得很好看,”伊斯维尔解释,“不过你也不用非绑尾巴上,我只是想送你。”   尤卢撒愣了愣,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张脸突然渐渐红了。   “你刚刚是在看这个?”他小声问,“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尾巴上绑丝带不仅仅是为了漂亮?”   “不为了漂亮,那是为了什么?”伊斯维尔奇道。   尤卢撒抿唇,尾巴在身后用力甩了一下,没有说话。   伊斯维尔只以为他不喜欢尾巴上系着什么东西,试探道:“那你这丝带……还要不要?”   尤卢撒不要也没关系,总归伊斯维尔束发要用,他留着也没什么。   “……要,”尤卢撒捏起那根缎带,只觉得滑不溜手的,“我就算不用,贴身收着也好。”   伊斯维尔想起店家说这缎带可以绑手腕,虽说不知道魔族什么时候流行了这种装饰,但他想了想,这样绑着居然也挺好看的。   他抽出缎带,在尤卢撒困惑的目光中拉过他的左手,把那条缎带绑在了他的手腕上。   “店家告诉我,这缎带可以拿来绑手腕,你觉得碍事就收起来吧。”伊斯维尔低头打量着,尤卢撒皮肤太苍白,这白色的缎带扎在手腕上不大相称。   早知道就买黑色的了。   伊斯维尔有些遗憾地想。   尤卢撒一噎,他下意识缩回手背在身后,伊斯维尔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他垂眸盯着精灵骨节分明的十指,没有说话。   尤卢撒知道精灵欲|望很低,伊斯维尔身为王族,想必连需求都很少有,连续几次的拒绝让尤卢撒看出伊斯维尔并不想要更深一步的接触,有些事情浅尝一下就够了。   而尤卢撒不想强迫伊斯维尔做不喜欢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在自找苦吃,这种憋屈感简直像是回到了以前暗恋的时候,他气急败坏,却不知怎么和伊斯维尔说。   伊斯维尔察觉到他的目光有几分复杂的情绪,问:“怎么了?不喜欢的话,不用强行戴着的。”   尤卢撒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轻轻靠了过去,在伊斯维尔鬓角蹭了蹭。   “刚刚忘了去核实消息,”尤卢撒贴了一下就起身,准备往门外走,“魔王和魔女合作,我想不会一点儿风声都不走漏。”   怀里的温度一触即分,伊斯维尔抿唇,抓住尤卢撒的小臂把人拉了回来。   “明天再去吧,不差这一会儿。”伊斯维尔捧住尤卢撒的脸,亲了亲他的鼻尖,柔声道。   这些天喝下的药效果似乎不怎么好,尤卢撒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明天还要赶路,这才把心中的念想压了下来,这时候只想快些离开。   伊斯维尔却不想让尤卢撒走,见他还想找借口离开,上前一步把人抵在了桌边。   指腹轻轻抚上湿润的薄唇,伊斯维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吻过尤卢撒了,这段时间下来,一切的亲密几乎都是忙里偷闲,伊斯维尔几乎要忘了肌肤相贴的滋味。   “尤卢撒……”伊斯维尔用指腹蹭了蹭尤卢撒的嘴唇,声音缱绻,“亲一下。”   尤卢撒咽了口唾沫,搭在伊斯维尔肩头的手收紧了。   ——“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虽然只有百分之八。”   女人的声音让两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双双转向角落桌子上的那个木箱,尤卢撒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羞恼,他与伊斯维尔对视一眼,上前把金冠魔女拿了出来。   “不要做出一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的表情,”西娅懒懒道,“我听你们你侬我侬的,影响不好,我觉得我得在你们干起来之前阻止你们。”   “一个隔音结界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尤卢撒掀开玻璃罩,不快道,“你自己耳朵不听话,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原本用木箱把西娅随身带着,她又说自己无聊,死活不肯让伊斯维尔套一个隔音结界,他们没办法,也只好随她去了。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两个小兔崽子,”西娅控诉,“被一颗头丢在这儿一个晚上?你们甚至都不知道把我放到窗边让我看看风景!”   “看来你很想再次回到拍卖场上去被人指指点点的,魔女大人。”   “可不是所有魔女的脑袋都只能上拍卖场去,那还得看遇到的是谁。”   尤卢撒眯了眯眼,觉得西娅这话似有所指,狐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魔女的眼珠子转了转,含糊道:“什么知道什么?”   “你应该听见我们刚刚的话了,”尤卢撒没有上她的当,“关于魔王和魔女,你知道什么吗?”   “你说什么呢,好好一个孩子,年纪轻轻就得了癔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睡了。”西娅干脆地把眼睛一闭,把尤卢撒当空气。   屋内一时寂静,直到尤卢撒单手把魔女头颅的底座提了起来,一把推开了窗。   “都说魔女能无限再生,那魔女的脑袋摔烂了还能复原吗?”尤卢撒把金冠魔女往窗外一递,语气暗含威胁。   这里是三楼,窗外是旅店的院子,彼时无人经过,但要是直接掉下去,免不得摔成一摊肉泥。   西娅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尤卢撒会把她摔下去,光是斜眼瞧着面前的青年,叹道:“脾气这么差,你情人还在边上呢,要是把人吓着,谁还敢跟你过?”   “过不过不是你说了算。”尤卢撒冷笑道。   一条胳膊从背后环住了尤卢撒,伊斯维尔顺手把魔女接了回来。   “不是情人,”伊斯维尔把西娅放回桌子上,认真纠正,“是恋人。尤卢撒,你也别吓西娅夫人,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吧。”   西娅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行行行,是恋人。这年头的小孩儿啊,懂得比魔女都多。”   尤卢撒没有理会她的讥讽,抱臂道:“你早就知道魔王和某个魔女有联系?”   “我可不敢说,”金冠魔女慢吞吞道,“波丹大陆确实存在魔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现在的王都那块区域,具体位置我没去过,并不清楚。”   “要说魔族王都,原先可是一片死地,土地贫瘠,寸草不生,连魔兽都见不着几头,不过那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听说那地方有几年长出了森林,但很快就被魔王带着他的手下踏平了。   “真要说起来,现在的王都……就建立在那片土地上。” 第256章   她只字未提魔女, 但似乎句句都与魔女相关。   魔女自诞生起便坐拥一片森林,那是她们的囚笼,神似乎根据她们的性情为这囚笼做了不少点缀, 如暗夜之森终年不散的阴云,霍密尔丛林变异畸形的魔兽, 以至于每发现一片丛林, 人们总会下意识编造魔女的传说。   如果西娅说的是事实, 有了魔王与魔女有联络这样一个假设,他们几乎可以认为,魔王就是在魔女的土地上建立了自己的王都。   但这结论几乎完全由假设支撑, 尤卢撒拧眉道:“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吗?”   “我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魔女, 能知道什么啊,”西娅叹了口气,“别为难我了行不?”   两人也知道, 西娅虽然长寿, 但毕竟被限制了行动范围, 知道的并不很多,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他们也只得作罢,打算之后再进一步调查。   “时间也不早了,睡觉吧。”尤卢撒打了个哈欠, 这两天他们都没好好休息,一路奔波下来,现在也觉得累了。   伊斯维尔往窗外看了一眼, 城市的灯逐渐暗了下去,热闹的街道也冷清下来,亚盖斯在一天的忙碌之后终于得以安眠。   “我不想睡觉, ”西娅宣布,“你们给我找点事情做。”   伊斯维尔关上窗户,知道她待着无聊,也不恼,下楼问店家给她借了一本书搁在面前让她读,又画了一个法阵,隔几分钟让书翻上一页。   两人上了床,西娅盯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听着脑袋后面逐渐平稳的两道呼吸,觉得有些无聊。   其实她并不爱看书,但在漫长的岁月里,书籍无疑是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之一,因而无论是问来到霍密尔丛林的人买的还是抢的,她也陆陆续续看了些书,至今也能称得上一句博学。   有些时候她甚至想,像暗夜之森的魔女那样死了或许也不错。   西娅百无聊赖地听着书籍又翻过一页的动静,就在这时,她似乎察觉到什么,警觉地望向窗外。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西娅吓了一跳,这声音很远,二人又累了两天,这时候睡得正熟,一时也没有听见。   没等她想好到底要不要把他们两个喊起来,又一声哭喊响了起来,这次不远,就在他们楼下。   睡眠浅的尤卢撒先惊醒了,他从枕头上弹起来,拧眉问:“怎么回事?”   “似乎有人大叫,”西娅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三更半夜约架。”   尤卢撒侧耳去听,发觉楼下已经开始闹了起来,不时还有异样的风声,全然不像是约架的模样。   伊斯维尔原本抱着尤卢撒的腰睡得熟,怀里忽然一空,他睁开眼睛,发现尤卢撒披上衣服下了床,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   哥莱瓦跟着飞了过去,凑在窗边往外望。   “怎么了?”伊斯维尔揉了揉眼睛,问。   尤卢撒面色凝重,示意伊斯维尔自己过来看看。   伊斯维尔掀被下床,来到窗边时,刚好有一支箭凌空飞来,插入了哥莱瓦脚边的窗框,吓得它跳了起来,一头钻进了尤卢撒怀里。   从这扇窗户望出去只能隐约看见另一条街上的景象,但光是这狭窄的视野也能发现街上乱作一团,无数黑影从天而降,他们身形灵活,手持各类武器闯入居民家中见人便砸,门窗七零八落地挂着,一片狼藉。   西娅一颗脑袋没法动弹,只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窗外飞来飞去,她好奇得要命,急得直眨眼皮:“外面怎么了?快告诉我!”   “有敌军入侵,”伊斯维尔关上窗户,一把抓过了外套,“我出去看看。”   尤卢撒知道他这一出去怕是就不会回来了,忙把金冠魔女往床下面一塞,也不管她在背后怎么叫骂,跟着伊斯维尔跑出了旅店。   街上已然是一片混乱,无数魔兽从空中掠过,带来一群又一群入侵者。当地居民逃的逃散的散,有些已经拿起武器冲上大街与入侵者缠斗起来。   双方互不相让,伊斯维尔却察觉出入侵者的数量没有减少的趋势,他亲眼看见一人的胳膊被齐肩斩下,却有无形的力量与那具倒下的身体相互吸引,二者竟是自动重新合为一体。   伊斯维尔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活死人,但先前遇到的那些肢体僵硬,行动称不上灵便,而这群士兵身形敏捷不说,还能自动修复受伤的躯体,和先前他们遇到的那些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我们去领主堡问问。”伊斯维尔道。   话音未落,几步之外便传来凄厉的呼喊,伊斯维尔伸手一指,花枝骤然生长,将那些作乱的魔族拖入了路边的树丛,受困者见有人解了围,立刻一溜烟地跑了。   雪白的巨鸟出现在大街之上,这条街对于哥莱瓦来说过于狭窄,尤卢撒顺着街边的树爬上屋顶,刚跳上哥莱瓦的后背,却见那群入侵者被方才的动静吸引,已经围拢过来,向伊斯维尔步步近逼。   伊斯维尔刚把几个居民送到楼中暂避,回头就见这群入侵者已经将他包围,他们面目僵硬,不见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伊斯维尔甚至觉得先前见过的那群亡灵士兵比他们更有人气。   “不知你们生前是否想过,自己会成为这副模样。”伊斯维尔暗叹一声,他拔出长剑,轻轻在半空一划,披散在身后的金色长发无风自动。   风吹起街头的落叶,在那些入侵者反应过来之前,一束龙卷风拔地而起,以风卷残云之势刮过街头,它巧妙地避开了亚盖斯的居民,却将那些入侵者一个接一个卷了进去,高高地抛上天际。   白鸟张开双翅向下俯冲,极速掠过街头,尤卢撒伸出胳膊,握住伊斯维尔的手,一把将他拽了上去。   “半座城里都是活死人,”尤卢撒理了理伊斯维尔散落肩头的金发,方才出来得急,伊斯维尔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束,“看来他们准备得很充分。”   伊斯维尔用缎带随手束起长发,垂眸望向下方飞速掠过的城市,低声道:“不知是魔王还是曼克拉。”   在去领主堡的路上,两人发现亚盖斯也并非毫无准备,这座花之都启动了它的防御机制,树藤攀上楼房,将四壁和屋顶包裹得严严实实,魔植挥舞着它们的触须,将入侵者尽数阻隔在外。   一层彩色的薄雾笼罩在城市上空,伊斯维尔察觉到什么,撕下内衬干净的布料用水魔法浸湿,捂住了尤卢撒的口鼻:“空气中有花粉,或许有毒。”   伊斯维尔现在已经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因而不怕这个,尤卢撒拍了拍哥莱瓦的后背,让它提升高度避过弥漫开的花粉。   领主庄园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们刚来到附近,便发现周遭山坡上黑压压的一片,靠近了才发现是双方士兵在激烈交战。   天空中不时有鸟兽飞过,它们很快察觉了不速之客的到来,立刻飞去给主人报信。   尤卢撒察觉到山坡上有一小群人正在聚集,他心头一动,一条胳膊护住伊斯维尔,扬声道:“哥莱瓦,爬升!”   白鸟发出一声啸叫示意收到,二人只觉厉风袭来,不得不压低身形紧紧贴住哥莱瓦的后背。   而几乎就在哥莱瓦纵身飞入云层的下一秒,无数燃烧的箭矢从地面射出,贴着白鸟的爪子在半空划出了一条赤红的抛物线,随即坠落地面,掀起一片火光。   有弓兵在周围守着,二人只得在盘旋着靠近庄园上空,虽说对方伤不着他们,但也同样没法着陆。   “我先下去,”尤卢撒抚摸着腰间的匕首,目光沉沉,“你们看准时机降落。”   见他纵身要跳,伊斯维尔忙拦住他,道:“等等,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尤卢撒察觉到伊斯维尔的目光在某处停住,同样往下方看去,却见几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在山坡上穿梭,在那群弓兵发觉之前已然逼近,须臾间人头落地,敌方被那群从庄园出来的人打了个猝手不及,双方立刻缠斗在一起。   “是普里迪的人,”尤卢撒自语道,“哥莱瓦,抓住机会降落。”   白鸟收拢双翅向下俯冲,临近地面又立刻放慢速度,终于是趁着弓兵被拖住,在庄园内平稳落地。   “伊斯维尔殿下,万汀阁下,”雷快步走上前来,一贯的笑容换成了担忧,“二位没事吧?我方才看见你们在半空难以下落,就派了下属出去,好在他们任务完成得不错。”   二人跳下哥莱瓦的后背,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看您的模样,是知道这次袭击亚盖斯的是谁?我们夜半听见动静,发觉亚盖斯遭人入侵,于是冒昧前来看看是否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尽管伊斯维尔是外族王子,但他们毕竟身在亚盖斯,与领主和普里迪族长也有交情,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领主大人已经带人出发前往城外,命令我留守领主堡,”雷叹了口气,道,“入侵者是曼克拉的人,他们突破了边界的哨兵,是故意趁着入夜入侵的。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活死人……不,或许称之为亡灵军团更合适些。”   这不是个好兆头,那些魔王控制下的活死人一天比一天凶猛可怖,要是再这样下去,魔王会带着这支军队踏平这个波丹。   ……不,不止波丹。   整个世界,或许都会处于魔王利爪的威胁之下。 第257章   伊斯维尔知道当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沉吟片刻,道:“据我所知,活死人由笛声操纵, 或许这支亡灵军团也是。”   “我已经派人前往寻找吹笛人,只是目前领主堡遭到围攻, 我们实在——”   没等雷将这句话说完, 一名侍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凑到雷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雷抬手示意侍从下去,对伊斯维尔二人歉意道:“我尚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二位……能否拜托二位, 帮忙寻找操纵军团的吹笛人?”   伊斯维尔颌首应下, 雷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这么大一座城,也不知那吹笛人藏在哪里,”尤卢撒示意哥莱瓦起飞, 叹道, “总不能一条街一条街地去听。更何况, 吹笛人未必只有一个。”   白鸟飞离了庄园,伊斯维尔注视着这座被夜色笼罩的城市,陷入了沉思。   曼克拉的人已经遍布了整座城市,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选择在什么地方控制亡灵军团?对方的主帅仍在城外, 但必然有另一个领头潜入城中,以统领整个战局……   就在这时,约莫是又到了整点, 悠长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响起,伊斯维尔顿了顿,望向了钟声传来的方向。   “去中心广场, ”伊斯维尔道,“或许我们可以在亚盖斯的中心找到些许线索。”   白鸟调转方向往钟楼的方向飞去,待他们逐渐靠近城区,发现沉沉夜色之下,成片高大的黑影在街道之间缓缓移动。   尤卢撒眯了眯眼,低声道:“是巨人。”   也不知曼克拉是从何处搜罗来的巨人士兵,他们如同一座座移动的灯塔,如炬的双眼八方扫射,监视着城市上空。   为避免被巨人击落,尤卢撒让哥莱瓦降落在了无人的角落,他们拣着小路行走,尽量避开混乱的战局,来到广场时,还没有人发现他们。   这座中央广场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混战,白天还茂盛的花丛此刻已经七零八落,随便一瞥便能看见树丛中躺着的人和残肢断臂,血泊东一块西一块,几乎将整座广场都染成了红色。   伊斯维尔留意到钟楼上方有不少小型鸟类盘旋,还有些停在钟楼塔顶,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副场景更让他们坚定了曼克拉利用了中央广场的猜想,伊斯维尔释放了一个隐匿咒,二人没有耽搁,飞快地靠近钟楼。   钟楼底部的门与他们白天来时一样关着,尤卢撒上前一推,本想试着把锁撬开,没成想那门没锁,竟是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二人对视一眼,明白这并非偶然。   尤卢撒回头,率先走进了门内。   这座钟楼内部设有不少房间,据说在庆典之类的日子,会有音乐家来到钟楼演奏乐器,响起的乐声整座亚盖斯都能听得分明,一条旋梯从塔顶延伸而下,楼梯口在角落里向二人敞开。   钟楼内漆黑一片,一眼望去空无一人,二人警惕地将手搭在武器上,向楼梯口缓步前行。   就在这时,一声嘶哑的呻|吟在钟楼内响起,尤卢撒立刻停下脚步,抬眸望向旋梯角落的阴影,厉声道:“谁在那里?”   无人回应,伊斯维尔按住尤卢撒,试探地迈出一步,只见几人从角落走出,他们之中,只有领头那个神态紧张,其余几个都是活死人,在他们中间,夹着一位老人。   伊斯维尔一眼认出那就是他们先前在广场遇到的守钟人,他不由得拧眉,问:“诸位意图强占钟楼,又何必与老人过不去?”   领头人没有回答他,抽出武器便冲了上来,其余人也一拥而上,与二人缠斗在一起,只留下一人看住了那名老人。   换做普通人,对上伊斯维尔二人只有挨打的分,但这群亡灵士兵生前大概都是一等一的战士,现在拥有了不死之躯,钟楼内又空间狭窄,施展不开,一时竟也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就在一群人激战正酣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逐渐往钟楼靠近,连脚下的地面都为之震颤。   伊斯维尔似有所觉地回头,在钟楼敞开的大门外对上了一只巨大的、无神的眼睛。   是巨人来了。   那巨人观察着钟楼内的战况,将粗壮如树干的手臂挤进大门,五指张开胡乱扫着,有躲闪不及的被巨人一把抓住,五指随之收紧,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叽咕声,那人全身骨骼尽裂,内脏从口中喷射而出,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钟楼内所剩无几的空间,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扬声道:“尤卢撒,你先救人!”   语罢,他便趁着那巨人缩回胳膊的功夫从门缝挤了出去,藤蔓疯涨,挡住了通往阶梯的路。   尤卢撒见大部分人都被伊斯维尔吸引走,一脚将纠缠不清的几人踹进墙角,黑雾随即削断上方的半截楼梯,碎石纷纷砸下,将那活死人砸成了肉泥。   守钟人仍在士兵的挟持下发抖,尤卢撒飞身上前,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扭断了他的脖子,又卸了对方的四肢,用黑雾覆盖住断面,以免断肢重新愈合。   尤卢撒一把将那老人拽了过来,他被吓得不轻,抱着胳膊一直发抖,由于耳朵不灵便,问一句话只能听清两三个词。   青年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一遍,守钟人脑袋上鲜血淋漓,大概是混乱中伤到了,所幸只是皮外伤,被老人用手掌胡乱一抹,倒显得吓人。   尤卢撒本想去帮伊斯维尔,但钟楼外已经陷入了混战,一些亚盖斯当地居民也围拢了过来,他心知伊斯维尔的意思是让他趁机调查钟楼,暗自一咬牙,拽着那守钟人问:“这钟楼里还有别的什么人没有?”   尤卢撒重复了几遍,那守钟人才慢吞吞地掀了掀眼皮,也不开口,光是伸出一个指头往上点了点。   有人上去了?   尤卢撒拧眉,只见守钟人又比划着说了几句什么,说是钟楼内有不少房间,每个都上了锁,那些人夺走了钥匙,如果尤卢撒要上楼找人,他可以用备用钥匙帮忙领路。   尤卢撒本不想带上这个半聋的老人家,但偏偏这地方除了这守钟人没一个活的,他暗叹一声,给守钟人喂了点止血药,一把将老人扛在了肩头。   走了一段,尤卢撒觉得右臂有些疼,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条血口,伤口不深,他暗自咋舌,没有去管。   老人额头上的血还没止住,顺着尤卢撒的肩头流下去,染湿了小半片衣襟。   钟楼外的巨响不绝于耳,尤卢撒强压下心头担忧,加快了脚步。   那厢的伊斯维尔站在房顶注视着广场上的一片混乱,面色沉凝。   伊斯维尔已经与众活死人交缠了许久,有亚盖斯当地人的参与,伊斯维尔不至于陷入苦战,但眼见着亚盖斯人负伤越来越多,而入侵者毫发无伤,战局扭转是迟早的事。   得想个办法,只有拖住他们也好……   胸膛忽然一阵滚烫,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一手按在了前胸。   “我想知道牵制亡灵的方法,”伊斯维尔低声自语,“请为我提供指引。”   他双眼微闭,金发无风自动,似有数道嗓音在耳边响起,伊斯维尔耐心听着,若有所思。   旁人只见他的双眼空茫了一瞬,紧接着,伊斯维尔伸出双手,试探地在空中画出了一个法阵。   恰好一名巨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的脑壳被轰飞了一半,碎骨和脑浆淋了满脸,正在缓缓愈合。   他靠着周边建筑站稳身形,剩下那只独眼转了转,锁定了屋顶上的伊斯维尔。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让您安息。”伊斯维尔轻声道,他嘴唇翕动,一串咒语流淌而出,似有魔力加持,逐渐填补了精灵身前尚且残缺的法阵。   伊斯维尔抬手轻点,法阵旋转着飞出,缠绕上巨人迟缓的双腿,镣铐般束缚住了巨人的四肢。   伴随着一声巨响,巨人轰然倒地,那法阵似乎给他带来了无限痛苦,巨人嘶吼着,疯狂挣扎扭动,压倒了一片灌木花丛。   周围的人们都向这边望过来,惊讶地发现那巨人的头颅停止了愈合。   一个又一个法阵从伊斯维尔手中飞出,须臾间,广场之上便被金色光芒覆盖,那些亡灵士兵被法阵剥夺了再生的能力,即便普通的活死人照样难缠,但对于愈战愈勇的亚盖斯居民来说,显然是一大优势。   他们惊疑不定地望向那名释放法阵的金发青年,这类魔法并非魔族能有,难不成是领主雇佣的魔法师?可亚盖斯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个魔法师,他们竟毫无察觉。   “是教会吗?”一人犹疑地问身旁的同伴。   那人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至少目前看来,他不是我们的敌人。”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那些打量的目光,他俯视着广场,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担忧。   亡灵法师早已是传说中的人物,而镇压亡灵的咒语也已经成为了古代魔法,神器们交给他的咒语只能解燃眉之急,伊斯维尔能做的,也只有减缓他们愈合的速度而已。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担忧地望向了钟楼。   不知为何,他总有隐隐的不安。   伊斯维尔知道自己或许有些多虑,尤卢撒向来可靠,并不需要他来担心,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分头行动,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一定会没事的。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纵身跳下了屋顶。 第258章   亚盖斯城外, 森林掩映下的山谷。   一支军队在此处驻扎,营帐内灯火通明,穿着刻有曼克拉纹章铠甲的士兵们在其间来来去去, 虽是值守,但也称不上有多警惕。   最大的营帐内, 第亚·曼克拉正躺在吊床上喝酒, 一名奴隶跪在他身边, 小心翼翼地为他捏腿。   “最近王都也不太平……唉,奴隶们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选现在, ”第亚用雕刻着雄狮花纹的酒壶往口中一倒, 无奈地晃了晃脑袋,“这世道,要活下去可真够难的。”   几步之外的一张小桌后, 另一名男子盘腿坐着, 闻言举了举手中酒杯, 笑道:“魔王大人的问题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族长的任务最为要紧。”   “当然,斯卡皮恩大人说得对,”第亚笑道,在扭过头去的瞬间翻了个白眼, “搞了半天,也只有你我二人前来亚盖斯,嘿, 那群该死的蛇,嘴上说得好听要和普里迪谈判救出盖古,自己躲在千米之外的庄园里不知道有多享受。”   “万汀的事我得自己赶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斯卡皮恩道,他垂头理了理袖口,那之上绣着一只蝎子的纹路,“毕竟是梅戈大人的嘱托,我们总不能怠慢了。”   两名曼克拉的贵族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两人又喝了一阵酒,忽有一人急急忙忙地冲进了营帐,没等第亚开口,张嘴便道:“大人,迪莫南,迪莫南带着人打过来了!”   第亚一口酒喷了出来,一骨碌滚下了吊床:“她不是前两天才和盖古打完吗,恢复得这么快,那个疯子!我让人都盯着她,你们干什么吃的?”   “迪莫南手下高手云集,会冲破亡灵的阻拦也不意外,”斯卡皮恩安抚道,“左右城中还有亡灵牵制,我出去看看。”   语罢,他没等第亚回话,便整理衣物离开了营帐。   第亚摸着下巴打量着那奴隶,那人吓得不敢作声,跪下来匍匐在地,浑身不住发抖。   第亚没理会他,对那报信士兵道:“传令下去,准备撤退。”   “撤退?可斯卡皮恩大人他们……”   “审时度势懂不懂?审时度势!”第亚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巴掌,“普里迪都打过来了,再在这儿苦苦支撑有什么用?命没了什么都没了,走就是了!再说,那些蝎子怎么样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那士兵只得领命下去了,第亚见奴隶还跪在原地,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行了,赶紧起来收拾东西!”   奴隶连滚带爬地跑了,眨眼间营帐中只剩第亚一人,他来到营帐外,听着那边山头不时传来的巨响,搓了搓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万汀那边就交给你了,斯卡皮恩,”第亚嘿嘿一笑,“也不知道族长知道了会怎么想。”   *   尤卢撒扛着守钟人一路飞奔上钟楼,他们将每个房间都仔细搜寻了一遍,却没见任何人的影子。   “难道在钟楼顶上?”尤卢撒拧眉,越想越觉得古怪。   很不对劲。   这钟楼平日里少有人来往,而这座钟每到整点便会自行敲响,守钟人起的不过是看门的作用,加上他一把老骨头,楼上都很少去,这旋梯上却没见多少灰尘,更别提这些房间都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简直就像是……   “嘎吱”一声响打断了尤卢撒的思绪,守钟人收起钥匙,比划着示意尤卢撒可以上去了。   这是通往塔顶的门,那口为亚盖斯的人们兢兢业业敲响了几百年的钟就悬挂在此处,从这里能够俯瞰整个花之都。   尤卢撒扫了守钟人一眼,率先走上了台阶。   出门便是冷风拂面,尤卢撒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警惕地环顾一圈,不出所料,此处也是空无一人。   曼克拉的人没有来这里,还是来了又走了?   尤卢撒在塔顶转了一圈,此处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供一人通过,周围连个护栏都没装,脚下便是仍在激战的广场,场面过于混乱,他看不清伊斯维尔在哪。   一名行动迟缓的巨人从钟楼外走过,尤卢撒闪身躲在了立柱后。   小臂一阵痛麻,尤卢撒拉起衣袖,方才急着赶路没有来得及管,这时候他才发现那道划伤虽是止住了血,但伤口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两侧青筋爆起,犹如无数漆黑的树根,从那道伤口向整条手臂蔓延。   就在这时,钟再次敲响,那声音几乎响在尤卢撒耳边,他下意识伸手捂住耳朵,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画面不住旋转,他不得不紧紧扣住通道边缘,以免从高塔上滚落下去。   怎么回事,这钟声……   尤卢撒有些恍惚,他用力咬破舌尖,口腔中的刺痛与血腥味让他的神智暂时恢复了清明。   耳边响起巨声,尤卢撒抬头望去,却见是方才那巨人像是被打了鸡血,突然开始奔跑,厚实的脚掌碾过广场上的人们,霎时间一地血浆。   尤卢撒望向这座仍在撞击的余韵中颤抖的巨钟,脑中突然闪过了什么。   是这座钟。曼克拉用来操纵亚盖斯的亡灵军队的乐器,不是笛子,是这座钟。他们无需让吹笛人亲自来到亚盖斯,因为这座会自动敲响的钟,就是“长笛”本身。   可守钟人为何会毫无觉察?改造这座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除非……   尤卢撒心头一悸,下意识拔出匕首往身后一刺,只听一声嘶哑的低吼,匕首割开了老人的脖颈,一把刀从对方手中飞了出来,擦过尤卢撒的鬓角,扎进了他身后的地面。   守钟人僵硬的身躯坠下钟楼,尤卢撒惊疑不定地垂眸望向自己的小臂,漆黑的纹路依然在蔓延。   那个守钟人是活死人。刚才对方的血,顺着尤卢撒小臂的伤口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了。   “该死……”他低骂了一句,单手抚了抚口袋中的哥莱瓦,白鸟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光是从尤卢撒的口袋里跳了出来,吸收了他另一条手臂流出的尚且干净的血。   黑雾勉强凝聚成型,重重击打在巨钟中央,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钟声,尤卢撒跪倒下去,十指死死抠住了地面。   他牙关紧咬,再次聚拢起黑雾猛击巨钟,钟声每响一次,他的头痛便剧烈一分,哥莱瓦不知他为何如此痛苦,急切地围着钟楼乱转。   广场上的人不知钟为何频繁地敲响,只知道面前的怪物在听见钟声之后兴奋了不止一倍,他们于激战的空闲抬头望去,只看见一只雪白巨鸟在塔顶盘旋,以为又是入侵者搞的诡计,纷纷咒骂不已,却又没法抽出身来冲进塔内。   终于,伴随着“咔嚓”一声响,巨钟应声而裂,金属碎片劈里啪啦摊了一地,而尤卢撒终于支撑不住,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哥莱瓦……”尤卢撒哑声道,“到郊区去。”   他往外一滚,向钟楼之下坠落,白鸟俯冲而下,于半空接住了他,遵从主人的指令飞往亚盖斯外的山林。   亚盖斯外的群山荒无人烟,哥莱瓦在一片相对宽敞的山坡落地,它小心地俯下身去,让尤卢撒顺着它的翅膀轻轻滚到草地上。   青年的呼吸微弱得吓人,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向哥莱瓦伸出手去,口中低声念着白鸟的名字。   白鸟将脑袋拱到尤卢撒怀里,锐利的喙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好让尤卢撒紧紧揽住自己的脖子。   尤卢撒挣扎着划开了自己尚且完好的左臂,鲜血缓缓流出,染红了哥莱瓦洁白的羽毛与同样洁白的丝带。他揉搓着白鸟的后颈,在不伤及动脉的位置轻轻划了一道。   “以尤卢撒·万汀之名……”他轻声道,“契约解除……”   哥莱瓦原本安安静静地趴在尤卢撒怀里,忽有一道红光亮起,它突然意识到什么,扑腾着翅膀往外一扭,挣脱了尤卢撒的胳膊。   尤卢撒的体力本就接近透支,又哪里制得住它,解除血契的咒语被硬生生打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莱瓦焦急地叫了一声,随即振翅起飞,雪白的身影须臾飞离了这片树林。   这家伙……   尤卢撒喉头一紧,再次吐出一口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强撑着拔出腰间的匕首,往已经没有知觉的右手用力一刺,将胳膊钉在了地面上。   死就死了,要是让人操纵这副身躯为所欲为,那才是死得窝囊。   强撑了一路,尤卢撒的体力已然耗尽,苍白的手指揪住身下草叶,随即脱力地松开。   有什么东西从衣领里滑脱出来,尤卢撒逐渐黯淡的墨绿色眼珠转了转,在看见那条蔚蓝色的吊坠时,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微笑。   纯白的丝带彻底被染成鲜红,如同一只血蝶停栖在尤卢撒苍白的手腕上,再无声息。   当斯卡皮恩来到山林中,看见的便是一身污血、昏迷不醒的青年。   他在原地立了一阵,确认对方确实已经不省人事,这才抬腿走了过去。   靠近了之后斯卡皮恩才发现,青年的左手紧紧握住了什么,他疑心有诈,拣了一根树枝试图拨开青年的手,偏偏尤卢撒的五指握得死紧,斯卡皮恩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那东西挑了出来。   是一枚蓝宝石吊坠,通体晶莹蔚蓝,如同无云的天空清澈透亮,饶是不懂行的斯卡皮恩,也能看出这条吊坠价格不菲。   他随意将那吊坠拨到一边,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要怪就怪你选错了人,尤卢撒·万汀。”斯卡皮恩低声道。 第259章   最后一道钟声像是临终前的尖叫, 人们纷纷捂住双耳,痛苦地望向钟楼顶端。   伊斯维尔此时正在街上帮着亚盖斯的士兵们将伤员搬运到安全的地方,他似有所觉地回头, 以精灵的视力,他清晰地看见那座巨钟已然碎裂, 一抹雪白闪电般从天边掠过, 直奔亚盖斯的东面。   哥莱瓦?   伊斯维尔拧眉, 心下担忧更甚,他放下伤员,转身往广场中赶。   这时候他发现那些亡灵士兵不约而同停止了行动, 原本在街上厮杀的士兵们赢得突然, 顿在原地面面相觑。   “谁把钟毁了?”有人也发现了钟楼上的异状,奇道,“有人在上面打架吗?”   “还有功夫管钟呢, 赶紧把这些尸体处理掉, 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又活过来了!”   伊斯维尔将那些议论抛诸脑后, 脚步匆匆地来到钟楼之下,一群人正聚在门边,不知在讨论什么。   “这是怎么了?”伊斯维尔叫住一人,问他。   那人认出伊斯维尔是方才的魔法师,咽了口唾沫, 回答:“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   伊斯维尔心头一紧,没等那人进一步开口,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躺在草丛中的是一名老人,四肢不自然地扭曲,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刀痕, 伊斯维尔注意到他的血液漆黑,几步之外都能闻到血液发出的恶臭。   是那守钟人。   伊斯维尔几乎立刻明白了钟楼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约是曼克拉早已暗中将这守钟人送进了亚盖斯,尤卢撒毁掉那口钟,应当也是因为钟与那群亡灵军团有联系。   他越想越心惊,那尤卢撒呢?往常事情解决了,尤卢撒都会第一时间来找他,今天哥莱瓦却带着尤卢撒离开了,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守钟人趁尤卢撒不备,对他做了什么?   伊斯维尔不敢细想那个可能性,他按下心中惶恐举目四顾,试图在广场上寻找一匹坐骑。   就在这时,周身传来惊恐的呼喊,伊斯维尔回头望去,一只巨鸟跌跌撞撞地落在广场之上,人们只以为是曼克拉家族的魔兽,警惕地站在原地,观察着它的动向。   “哥莱瓦!”伊斯维尔大步流星上前,捧住了白鸟的脑袋,“尤卢撒怎么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怀中一沉,哥莱瓦半眯着眼,喙微微张开,不自觉地流出涎液,它身体剧烈起伏,似乎正在承受难以忍耐的痛苦。   伊斯维尔刚想为它治疗,就被哥莱瓦用翅膀在头顶拂了一下,他意识到哥莱瓦是在让他坐上去。   伊斯维尔没有犹豫,攀上哥莱瓦的后背,白鸟立刻振翅起飞,它身躯颤抖不已,半途一个趔趄险些从空中跌落。   契约魔兽与主人同生共死,哥莱瓦看上去没有皮外伤,它现在几乎气息奄奄,又急成这个样子,一定是尤卢撒出了什么问题。   伊斯维尔按在哥莱瓦后背,源源不断地为它输送魔力,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然被冷汗浸湿。   白鸟在亚盖斯郊外的山林落地,它的最后一段路程几乎是摔下去的,伊斯维尔忙用树枝接住哥莱瓦,将它轻轻放在了地上,树藤缓缓收拢,将哥莱瓦脱力的躯体温和地包裹。   伊斯维尔的鞋底刚踩上地面,危机感骤然袭来,他立刻竖起结界抵挡,刺剑在结界表面擦出火花,对方见一击不中,连续后退了几步。   “伊斯维尔殿下,”对方一字一顿道,“真不凑巧,您要是晚来十分钟,我们就不必有这一战了。”   伊斯维尔罕见地没有给出回应,他的目光越过那人,落在了蜷缩在血泊中的银发青年身上。   “请您让开。”伊斯维尔道。   斯卡皮恩一惊,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刺剑。   这个精灵……怎么回事?他自认是曼克拉家族中的佼佼者,可对方分明连剑都没有拔,光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在那一瞬间,斯卡皮恩居然有了逃跑的冲动。   他压下心中思绪,扬声道:“如果我说不呢?”   “我会请您离开。”伊斯维尔道。   下一秒,金发的身影便袭至眼前,紧接着便是一拳落在了男人脸上,速度比斯卡皮恩见过的任何刺客都要快。   藤蔓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怒意将斯卡皮恩紧紧包裹其中,他还没有从方才那极重的一拳中回过神来,便被拖进了树丛。   该死,会搏斗的魔法师真是不好对付。   斯卡皮恩暗骂一声,挣扎着抽出胳膊,紧紧抠住了身下的地面。   “您是来救尤卢撒·万汀的是吗?”斯卡皮恩艰难道,他努力提高声音,好让伊斯维尔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您没必要劳这个神,他已经没救了。魔族和精灵有不共戴天之仇,您难道真的以为一个魔族会真心帮助精灵吗?”   伊斯维尔置若罔闻,他小心地扶起尤卢撒,如同对待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羽毛,将他揽入怀中。   斯卡皮恩见他无动于衷,继续道:“此人背叛同族,无情无义,您就不担心他背叛您吗?我……”   “够了,”平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请您住嘴。”   下一秒,坚硬的藤蔓堵住了斯卡皮恩的嘴,将他拖进了树丛中。   伊斯维尔没有回头,他轻轻拂去尤卢撒面庞上的尘灰,轻声道:“别怕,我来了,我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没人回答。昔日里那双会笑着望向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漆黑的血管从他的脖颈攀援而上,像植物密密麻麻的根系,蔓延至青年苍白的、干燥的嘴唇。   伊斯维尔嘴唇紧抿,摸索着与尤卢撒十指相扣,掌心的冰冷让伊斯维尔心惊,他试图用魔力温暖这具逐渐僵硬的躯体,指尖几乎陷进尤卢撒的皮肉,但青年毫无知觉,五指软绵绵地搭在伊斯维尔手背,再也不能回应他。   是假的。伊斯维尔想。   他在做梦。尤卢撒不可能就这样离开,连一句告别也没有。他们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去,还没有结婚,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握住尤卢撒的手,告诉他的族人,这是他此生最爱的人。   伊斯维尔从没想过会这样失去他。   “别走,”伊斯维尔俯下身去,同以往无数次那样把脸埋进尤卢撒的颈窝,“别走……”   胸腔再次发热发烫,伊斯维尔毫无觉察,直到有几道声音在他耳边喊了半分钟,他才回过神来,恍惚地举目四顾。   ——血是魔法的媒介,用你的血与他的血交融。只有你能救他。你能救的也只有他。   像海啸中的人拼死抓住最后的木板,伊斯维尔托起尤卢撒的后脑,咬破自己的舌尖,吻住了尤卢撒的唇。   极浓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伊斯维尔勾住尤卢撒的舌尖,牙齿轻轻滑开一道口,如共生的藤蔓般纠缠,生死相连。   相贴的肌肤如此滚烫,有那一瞬间,伊斯维尔以为自己的血液沸腾了,有什么东西顺着血管流进他体内,被无数羽毛般轻柔的魔力包裹其中,褪去一身污浊,再次流淌回去。   ——“干嘛非要亲亲啊,又不是只有嘴里有血,”金杯捂住眼睛大声道,“羞死人了!啊,你打我干什么?”   银戒抱臂瞅着金杯,哼道:“真是没有眼力见,人家恋人都快死了,亲一口怎么了?”   金冠笑着看他们闹,无奈地摇了摇头。   “您的一部分在他体内,”金冠轻声道,“您与他灵魂共鸣,也正因此,您能够净化他被污染的灵魂。待您回归,灵魂自会完整。”   伊斯维尔不知神器们又在怎么闹腾,感受到尤卢撒被他紧握的指尖微微抽动,伊斯维尔才起身,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了尤卢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我快喘不过气了。”尤卢撒眼睛还没睁开,他笑了一声,大概是被呛到了,偏头发出一声轻咳。   伊斯维尔忙把人扶起来,轻拍尤卢撒的后背给他顺气:“你还好吗?”   尤卢撒用一条胳膊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眼皮掀开一些,声音还有些哑:“哥莱瓦带你来的?”   伊斯维尔点头,揽住尤卢撒的胳膊小心翼翼的,想把人紧紧抱住,又怕控制不好力道伤了他。   尤卢撒用手背轻轻蹭了蹭伊斯维尔光洁的侧脸,大概是力气还没恢复的缘故,他手一抖,不小心把掌心的血蹭到了伊斯维尔脸上,微垂的蓝眼睛下登时出现一条深红的痕迹。   怪好看的。尤卢撒想,坏心眼地没有去擦。   “你怎么做到的?”尤卢撒问,“我还以为我没救了。早知道这样,我就先去找你了。”   伊斯维尔抿唇,似乎不大高兴:“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   如果哥莱瓦没有来找他,如果它半途失去了力气坠落下去,那伊斯维尔是不是就永远错过了救尤卢撒的机会?这个可能性让伊斯维尔窒息,他咬了咬舌尖,把脸埋进了尤卢撒怀里。   尤卢撒叹了口气,指尖拨弄着伊斯维尔的金发,轻声道:“你知道的。”   他怕伤着伊斯维尔。要是他变成了活死人,又该怎么办?光是设想死后的他会对伊斯维尔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尤卢撒就觉得难以接受。   他生前那样护着的人,又怎么忍心让死后的自己伤他分毫呢?   如果换做是伊斯维尔,大概也是会这么做的。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的树枝剧烈晃动起来,听上去有一人正在靠近。   他下意识搂紧了尤卢撒,警惕地抬头望去。 第260章   一名兽人从树上一跃而下, 她手臂的位置生着双翅,模样像只雌鹰。   看见伊斯维尔二人,她躬身行了一礼, 翅膀变成了人的手臂。   “您是……”伊斯维尔打量着这名混血兽人,全然被尤卢撒占据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 “布伦小姐?是雷阁下让您来的?”   梅·布伦颌首, 道:“亚盖斯内的曼克拉残军已经被基本清理完毕, 雷大人知道二位破坏了控制亡灵军团的座钟,命我来寻找二位。万汀大人这是……”   在伊斯维尔开口之前,尤卢撒在他肩头一推, 道:“稍微受了些伤, 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借着伊斯维尔的手试图站起来,但他体力还没恢复,双腿还软着, 还没站稳便身子一歪, 要不是伊斯维尔及时扶住他, 怕是得又跌倒下去。   伊斯维尔想起什么,道:“刚才有曼克拉的成员想要刺杀尤卢撒,应该还在附近。”   “您说他在哪就是,我会把他带回领主庄园。”布伦道。   她身后的树林传来异响,布伦回头望去, 却见是一团藤蔓拖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形从树丛里蛄蛹出来,一只白色的小东西在那人身上跳来跳去,泄愤似的一撅屁股, 一摊稀屎啪地落在了那人头上。   “哥莱瓦?”伊斯维尔也没料到哥莱瓦居然会和曼克拉的人待在一起,不过想来也是,尤卢撒苏醒过来, 哥莱瓦也应当恢复了,却没找过来,他应该想到哥莱瓦的脾气。   见到伊斯维尔二人,哥莱瓦张开翅膀飞了过来,它身上满是粘稠的血浆,精神却比最开始还要好些,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在尤卢撒肩头蹦蹦跳跳,沾了他一肩膀的血。   “你这家伙……”尤卢撒知道哥莱瓦是在给自己报仇,无奈地摇了摇头。   布伦上前探了探那魔族的鼻息,道:“这魔兽战斗力还真强,这个曼克拉的人已经没气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是我们疏忽了。”   他话这么说,布伦也不可能蹬鼻子上脸的代表普里迪责怪伊斯维尔,捕获俘虏也得看运气,对于这个曼克拉的人来说,或许死了才是走运。   尤卢撒扫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的曼克拉,目光晦暗不明。   如果哥莱瓦不出手,他也得除掉这人。知道尤卢撒险些被转变成活死人的,除了伊斯维尔二人就只剩下这名曼克拉的主使,目前能够救回的活死人只有那些程度不深的,像尤卢撒这种离下地狱只有临门一脚的,只有等死的命。   要是伊斯维尔能够将一脚踏进亡灵军团的人救回来的消息传出去,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   “找个地方休息吧,”尤卢撒将额头抵在伊斯维尔肩头,低声道,“我累了。”   伊斯维尔应了一声,见尤卢撒脚步颤颤,索性把人抱了起来。   “二位不如来普里迪庄园休养,”布伦适时道,“这次亚盖斯能顺利度过危机,也是多亏了二位大人。领主大人和族长大人应当也希望当面感谢二位。”   事已至此,伊斯维尔也没有再拒绝,他偏头看了看尤卢撒,道:“我们走吧。”   天光破晓,阳光再次笼罩庄园,漫山遍野的花丛如今破败凋敝,只留一个个身披厚重工服的人穿梭在山野之间,收拾着一片狼藉。   雷屈指轻叩房门,屋内传来女人的应声:“进。”   他推门而入,躬身行礼:“领主大人,伊斯维尔殿下和万汀阁下已经来到了庄园,昨夜他们奔波劳碌,我已经招待了他们休息。”   迪莫南缠紧了小臂上的绷带,她伤得不重,因而没有找医师过来,只自己简单处理了。   屋内的窗帘没有拉,阳光洒落在她线条流畅的背肌上,磨平了那些斑驳的伤痕。   “做得不错,”她拉上衣领,随意拢起外套,夸赞,“在他们离开之前,我有一事正在考虑。”   雷笑了笑,道:“是万汀阁下的事?”   迪莫南没有否认,只是道:“我很欣赏他。”   若非伊斯维尔身份所限,迪莫南很乐意在领主麾下为这两人空出专门的席位,只可惜伊斯维尔身为精灵王子,不可能加入她的阵营,只有那个尤卢撒·万汀,至今还未皈依任何家族。   “先前在贝尔迪诺,我曾邀请过他,”雷道,“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他会为领主大人或是任何一个家族效命。若是非要划分阵营,我想他应当归属于精灵。”   一个魔族,居然将精灵族当作了自己归属,雷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但嘴角略带遗憾的笑容表明了他的态度。   迪莫南没有回话,她起身,一把推开了窗。   这处房间设在庄园的高处,视野极佳,以往入眼便是一片花海,今日却只剩下了一片枯枝败叶。   见过迪莫南·普里迪的人都会惊讶亚盖斯的统治者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冷硬的女人,毕竟一片花海更容易让人相信建造花之都的人必然内心柔软,而迪莫南与这类形象大相径庭。   她并不是爱花的人,比起柔软的花瓣,鲜血与王座更合她的心意,但迪莫南并不在意自己登基的道路由鲜花铺就。   “人的命运,从出生起就已经决定了,”迪莫南低声道,“命运从不作弄人。只有人会。”   她摇了摇头,道:“罢了,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没有邀请他的必要了。让人准备,我要亲自审讯俘虏。”   雷微微垂头,恭敬地应了一声。   *   尤卢撒一觉睡到了中午,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哥莱瓦正在床头唱歌,发出的声音不亚于乌鸦被卡住脖子发出的凄厉哀嚎,偏偏当事鸟还唱得陶醉万分,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头疼。   “够了,吵死了。”尤卢撒一巴掌把哥莱瓦按了下去,他的喉咙哑得厉害,发出的只有空洞的气声。   哥莱瓦趴在枕头上不动了,尤卢撒环顾四周,这里是领主庄园的某个房间,昨夜伊斯维尔是与他一道休息的,现在却不见了人影。   “伊斯维尔呢?”他戳了戳哥莱瓦的屁股,白鸟哼唧了一声作为回应,“出去了?去哪了?”   话说到一半尤卢撒便觉得嗓子不舒服,偏过头咳了几声。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伊斯维尔端着餐盘走了进来,听见尤卢撒咳嗽,他立刻将餐盘搁在桌上,紧张地在床边坐下给尤卢撒顺气:“怎么了?有哪儿不舒服?”   待尤卢撒咳嗽缓了下来,伊斯维尔起身取了杯水,小心地让尤卢撒喝下。   “我没有残废,”尤卢撒张口,声音还有些哑,但终归是不难受了,“没必要紧张成这样。”   他想起了先前雾兰大火之后,伊斯维尔也是这样跑前跑后地照顾他,分明自己还有数不清的族中事务,却每天都那样两头跑着。   尤卢撒叹了口气,搓了搓伊斯维尔的脑袋:“笨蛋,我没事了。”   伊斯维尔在离开之前检查过尤卢撒的状况,当然知道尤卢撒现在状况不错,但知道他没事是一方面,心中散不去的后怕又另当别论。   “我知道,”他轻声道,“但我还是……”   有点儿害怕。   伊斯维尔把水杯放在床头,偏过头去,在阳光中凝视着尤卢撒,浓密的眼睫像是镀了金,连那双温柔的蓝眼睛都变得模糊,让尤卢撒忘了自己身在何地。   尤卢撒微微眯起眼睛,吻住了伊斯维尔。   精灵的嘴唇柔软,尤卢撒几乎难以想象自己能够注视着伊斯维尔而不去吻他,想到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接下来又不知要挨多久,他就觉得心头憋闷。   伊斯维尔很喜欢在接吻的间隙哼唧几声,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暂时脱离王子那副优雅高贵的外袍,柔软得像只小动物。   ……好吧,就算是小动物,也是很凶的那种。   尤卢撒的两只手都被伊斯维尔紧紧按在床上,精灵反客为主,亲得尤卢撒不自觉后靠,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这家伙……太过头了。   伊斯维尔察觉到尤卢撒想躲,有些不满意,索性直接把人压在床头,托住尤卢撒的后脑,揉捏着他通红的耳廓。   好久没亲了,今天机会难得,伊斯维尔想亲个够。   舌根被吮吻得发麻,尤卢撒攥住了伊斯维尔的一缕金发,尾巴紧紧缠住精灵的胳膊,眼底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汽。   眼角突然有些湿热,尤卢撒还没反应过来,伊斯维尔的指尖就感受到了湿意,他顿了顿,很快退了开。   伊斯维尔轻轻拂去尤卢撒面颊上的水珠,关切道:“怎么哭了?”   尤卢撒还有些恍惚,伊斯维尔用指腹捻了捻他微张的嘴唇,还没来得及追问,指尖就被咬了一口。   “我起来了,”尤卢撒别过头去不让伊斯维尔看他,从另一边下了床,“肚子饿了。”   伊斯维尔捻了捻指尖,应了一声,背过身去把餐盘上的食物摆到桌上:“我想你也快醒了,就拜托他们做了些适口的食物过来,你来看看合不合胃口。”   尤卢撒套上外衣,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伊斯维尔背对着他,一头金发随意地用绸缎绑成一束搭在肩头,大概是方才亲的时候蹭掉了,有几缕落了下来,让尤卢撒有些手痒,想给他扎进去。   察觉到他的视线,伊斯维尔回过头来,笑道:“怎么了?来吃饭吧。”   尤卢撒飞快回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确认眼睛不红不肿之后,这才放心。   见鬼,被亲哭了也太丢人了。 第261章   这顿名为早餐的午餐十分丰盛, 看得出普里迪家族非常重视这两位客人,从食材到烹饪无一不是精心准备,但尤卢撒依然没什么胃口。   伊斯维尔留意到尤卢撒食欲缺缺,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当他问的时候, 尤卢撒又什么也不说。   刚才伊斯维尔抱住尤卢撒的时候, 发现他瘦了些, 若是这种状况再持续下去,着实让人担心。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伊斯维尔关切道,“这些你以前都爱吃的。”   尤卢撒一噎, 知道伊斯维尔担心了, 但他又不能说发|情|期就是这样,大脑飞快旋转,含糊道:“可能是有些水土不服, 你知道, 亚盖斯的花香得我头晕。”   这个理由并不能让伊斯维尔信服, 精灵眉头一皱,正欲追问,尤卢撒便道:“魔女在哪?我之前把她放在旅店的床底下了。”   “我把她带回来了,”伊斯维尔叹了口气,指了指角落的柜子, “我给西娅夫人套了一个隔音结界。”   “你怎么让她同意的?”尤卢撒有些诧异。   “我告诉她我们有别的事情要做,”伊斯维尔道,“她说辣耳朵, 就让我设了隔音结界。”   “什么叫有别的事情要做……”尤卢撒耳朵一红,险些把叉子的尖咬下来。   伊斯维尔托着下巴看他,笑道:“我只是觉得, 我会忍不住想亲你。还好我提前和她说了,要是被她知道你哭了,你又要不自在。”   尤卢撒一僵,这下不仅是耳朵红了,连脖子都红透了。   原来他发现了?   “住口!”尤卢撒一把抓过外套蒙住伊斯维尔的脑袋,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我什么都没说,”伊斯维尔笑着去抓他的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尤卢撒按住伊斯维尔的脑袋不让他动,伊斯维尔便伸手去挠他腰间的痒痒肉,尤卢撒一尾巴拍在了伊斯维尔手背上,把人抱起来往床上丢。   两人闹着闹着便滚做一团,外套掉在了地上,伊斯维尔顶着一头乱发把尤卢撒揽入怀中,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都没忍住笑了。   “我方才出去,问了雷阁下现在的情况,”伊斯维尔蹭了蹭尤卢撒的发顶,道,“他说现在亚盖斯还在封城,不过可以派人送我们离开。我和他约好下午出发。”   “还是去王都?”尤卢撒问。   伊斯维尔点头,他撑起上身,问:“我们可以先坐魔兽车,等你身体状况好些了再骑马。”   他其实不想这样快就带着尤卢撒赶路的,但其他精灵至今下落不明,时间耽搁不得。   “我很好,”尤卢撒皱起了眉头,“直接骑马出去就行。”   “可你昨晚……”伊斯维尔又伸手去探尤卢撒的额头,昨夜他醒了无数次,又无数次去探尤卢撒的鼻息,生怕睁开双眼时,自己看见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无论如何,一个血腥味的吻就能将尤卢撒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太像个奇迹,也太像个梦。   但眼前的躯体又是如此真实,跳动的血管、起伏的胸膛,无一不在提醒伊斯维尔,他并没有失去尤卢撒,他的爱人甚至比先前更加健康。   说实在的,尤卢撒也很好奇伊斯维尔到底做了什么,这个精灵身上有太多秘密,偏偏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留下一个又一个谜。   “不说这个了,”伊斯维尔试图扯开话题,从衣袋里取出了一卷纯白的丝带,“昨天晚上我发现有些脏了,就取下来洗了洗。”   尤卢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下意识去探自己的脖颈,所幸那条蓝宝石吊坠还好端端地挂在他脖子上。   “还好没丢。”尤卢撒松了口气,接过丝带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伊斯维尔看着他把丝带收好,似乎没有要用的意思,看上去有些失望。   尤卢撒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自从知道这条丝带原本是什么用途之后,他就想到伊斯维尔光顾的必然不是什么正经店铺,尽管它不过是一条普通的丝带,但他还是没法以平常的心态对待它,更别提当个装饰物戴着。   伊斯维尔终归还是不放心尤卢撒的状况,用餐之后便让他在屋里休息,其他事情交给自己去办。   他打点好马匹,在回房间的路上,遇到了被科斯塔推着的克里格。   “伊斯维尔殿下,日安,”克里格在轮椅上对伊斯维尔笑道,“您这是准备出发了?”   伊斯维尔向他微笑颌首:“族长阁下。是的,我们很快就要启程了。您这是……”   “出来散散步晒晒太阳罢了。”克里格道。   克里格对科斯塔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伊斯维尔的脚步,道:“领主大人方才接到曼克拉的消息,他们想要与普里迪和谈,说是曼克拉家族这次的突袭是家族中的人擅自决定,没有经过族长应允。”   这理由着实不可信,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您打算怎么做?”   克里格顿了顿,道:“这件事我自己说了不算,还得与领主大人商议才成。”   话虽如此,但他现在会在庄园中闲逛,而不是坐在普里迪的会议室里,八成就是迪莫南他们不想让克里格插手这件事,到底要不要接受曼克拉这个荒唐的理由,决定权应当在迪莫南手上。   伊斯维尔没说什么,彼时三人经过了花园边的走廊,精灵偏头望向这片斑斓,轻声道:“这些花草似乎有滋养身体的功效,闻着沁人心脾。”   “这是领主大人寻来的花种,也只有亚盖斯的天气最适合它们生长,我现在身体好了些,也多亏了它们。”克里格笑道。   他的轮椅与伊斯维尔并肩而行,年轻的族长偏头瞥了精灵一眼,张口道:“您知不知道……”   万汀阁下或许到了发|情期了。   后半句话在克里格舌尖打转,最后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或许是万汀不想告诉伊斯维尔,若是这样,那他主动说出来,反倒讨嫌了。   克里格摇了摇头,道:“领主庄园的医师药理经验丰富,如果二位需要,我可以差人准备一些。”   两人之后又谈了几句天,克里格的身体吹不了太多冷风,二人很快便告辞分开。   感谢了普里迪家族这些天的照顾之后,伊斯维尔二人离开了亚盖斯。   离午休时间还有一阵,克里格思索片刻,让科斯塔把自己推去了雷的书房。   他记得雷中午时分找了医师到地牢去,盖古昨晚在曼克拉入侵的时候发了疯,多亏伊斯维尔先前发现得及时,好让医师用药吊着他的命,否则领主庄园怕是要落入内外夹攻的境地。   正如克里格所料,雷正在屋里整理文件,桌上摊满了羊皮纸,看上去刚刚才结束一场会议,克里格扫了一眼,心中对迪莫南的决定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雷先生,族长大人怎么说?”他问。   “族长大人同意与曼克拉和谈,地点约在普里迪与曼克拉边界的凡弥亚宫。”雷笑笑,没有解释迪莫南的用意,而克里格也已经了然于心。   “我是普里迪的族长,我想我应当在场。”克里格道。   雷顿了顿,他先前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件事,这让克里格有些失望。   说雷是克里格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若没有雷,一个奴隶生的残废能坐上族长之位简直是异想天开,克里格知道雷因为家族的规矩错失了家主之位,因而如果雷想要插手家族事务,克里格也并不会怨恨他。   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当然,”克里格补充,“若您愿意代表普里迪家族参加会谈,那就再好不过了。”   雷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   “不,”他道,“我只是在想,你的身体去参加和谈是否合适。你知道,凡弥亚宫的晚宴不会太温暖,来去也相当颠簸,医师前些日子才和我说,你现在的状况不宜太劳累。”   克里格一愣,没等他开口,雷便继续道:“如果你想要参加,我便和领主大人说一声,她会同意的。记得安排好护卫,到时候想必乱得很。”   克里格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雷出现在普里迪家族庄园的时候,他告诉克里格,当下局势动荡,他孤身在庄园无人照应,让他带着下属前往亚盖斯。   雷带来了很多消息,但克里格现在只想到了一句。   “亚盖斯的气候适合你养病,单有一个脑子坐不稳普里迪的族长之位。”   “我明白了,”克里格抿唇,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多谢您,雷叔叔。我会安排好的。”   第三天夜里,普里迪与曼克拉的和谈在两大家族边界的凡弥亚宫举行。   葛夫·曼克拉张开双臂,让侍从整理自己的外袍。   侍从的手指抚过衣物表面的褶皱,若是仔细看,能发现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他轻轻捏住礼服的衣扣,掌心冷汗直冒,他的手指一片湿滑,以致纽扣无意间脱手,衣料轻飘飘地落了回去。   葛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侍从,对方手忙脚乱地,连声道歉:“对不起,葛夫大人……”   “连个衣扣都系不好,没用的东西,”男人轻嗤一声,他后退一步,反手给了侍从一个耳光,“曼克拉没闲钱养这种蠢蛋。管家怎么安排的人,嗯?”   门口的守卫把哭喊的侍从拖了下去,葛夫不耐地揉了揉耳朵,自己系上了衣扣。   休息室的门重新打开,一人走了进来。 第262章   “都安排下去了?”葛夫回头瞥了一眼深深低着头的下属, 问。   “凡弥亚宫周边已经安排好了家族的人,”对方回答,“只是第亚大人不肯配合, 说是这次和谈与他们无关,是斯卡皮恩传了假消息, 他们才进攻亚盖斯, 现在他们要听从族长大人的指示。”   葛夫嗤了一声, 咬牙切齿道:“惹出那么大的乱子,让我们给他们擦屁股,现在又说与自己无关了?他们怎么敢?”   斯卡皮恩那混账为了讨好“收割者”的首领干出这种事, 他倒好, 轻飘飘地死了,留下他们收拾这堆烂摊子。   虽说曼克拉与普里迪彻底撕破脸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这次进攻没有经过三部商议, 更别说得到族长大人的应允, 没有事先缜密的筹划, 葛夫得好好想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当务之急,是把盖古从亚盖斯救出来,他死了也就罢了,偏偏现在被普里迪吊着一条命,别说变成亡灵与曼克拉里应外合, 要是真被撬出点什么东西,麻烦可就大了。   屋外传来侍从敲门的动静,提醒葛夫可以准备入场了。   男人理了理绣有毒蛇花纹的袖口, 目光晦暗不明。   “收拾一下,晚宴要开始了。”   波丹大陆的宴会向来不重繁冗的礼节,更何况这次晚宴的主要目的是双方和谈, 因而葛夫一行人与迪莫南简单寒暄几句之后便进了会议室,留下一群音乐家在大厅里忘我地演奏。   “许久不见,迪莫南大人依然如此飒爽美丽,”葛夫彬彬有礼地为迪莫南拉开座椅,自己在对面坐了下来,“对于同僚的冒犯,我深感抱歉,曼克拉也会给予他们相应的惩罚,您看……”   克里格是被下属推进会议室的,闻言他笑道:“惩罚,也不知怎样严厉的惩罚才能平复亚盖斯的人们惊惧的心啊。”   “族长大人认为,怎样的惩罚才算合适?”与迪莫南的对话被打断,葛夫也不恼,至少表面上如此,“族长大人的意思,也是希望我此行能修复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   一直默不作声的迪莫南抿了口酒,淡淡道:“修复关系,哼……那么,曼克拉的打算是?”   “对于曼克拉先前对普里迪造成的损失,曼克拉当然会予以补偿,您提就是。但盖古大人至今仍被关押在亚盖斯,若您愿意释放他……”   葛夫顿了顿,不知什么时候,楼下的乐声早已停了,当他住了口,屋内突然陷入了寂静,落针可闻。   “迪莫南大人,我身体不适,先告辞了,您见谅。”葛夫道,不等迪莫南回答,便拉开椅子往门外去。   还没等他握上门把手,门边站着的两名普里迪家的人便拦住了他。   “急着走做什么?”迪莫南斜倚在座椅里,一双眼睛深邃而冰冷,“我们的会议……还没有结束。”   话音刚落,便有人扼住了葛夫的双臂,在他膝弯猛踢一脚,葛夫吃痛,不由自主跪倒下去。   “来人啊,都进来!”葛夫扬声道,他拼命回过头去,大门却一动不动,像一块坚硬的石板。   他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道:“您这是什么意思,迪莫南大人?这可不是和谈的态度。”   “是啊,毕竟我不是来和谈的,”迪莫南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封沾血的信,“你也不是,葛夫·曼克拉。”   葛夫的面色沉了下来,他心知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趁和谈的功夫让人潜入领主庄园带走盖古,看迪莫南的态度,她已经知道自己来这里的根本目的。   “这么说,你是打算彻底和曼克拉家族撕破脸吗,迪莫南?”葛夫问。   左前方传来忍耐不住的笑声,克里格单手掩面,用帕子压了压嘴角。   “我对我的冒犯致歉,”克里格道,“不过,事到如今,您要是还以为普里迪与曼克拉仍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我只能说曼克拉的族长大人看错人了。”   有人把一团布塞进了葛夫嘴里,男人双目圆睁,被抓住双腿拖进了屋内。   “这地方的空气真是窒闷,”迪莫南把杯中剩下的酒尽数倒在了地毯上,抬腿走出了会议室,“别让我失望,克里格。”   克里格微笑着目送迪莫南开门离去:“您慢走。”   女人走下宫殿的旋梯,金碧辉煌的大厅此时满是血浆与碎肉,她穿过激战的人群,旁若无人地往大门走。   “迪莫南!”一人发现了她的到来,愤怒地高喊,“疯子,你怎么能在凡弥亚宫大开杀戒?”   迪莫南脚步稍稍一顿,没有回头。   “凡弥亚宫最初是为了纪念普里迪和曼克拉家族的议和修建的,”迪莫南道,似乎刚刚才想起来这回事,“你说得对,不过,忘了它吧。就算今后凡弥亚宫依然象征和平,曼克拉也不会存在了。”   那人面色一变,不知哪来的力气,挥剑将对手的脑壳砍成了两半,怒吼着扑了过来:“魔族不可能放任你这种暴虐的魔王!”   迪莫南头也没回,游戏般地一抬手便抓住了那人的头颅,没等对方的武器落在自己身上,她猛然握拳,手背青筋根根爆起,竟是徒手捏爆了那人的脑袋。   红红白白的液体和碎骨从指尖滑落,迪莫南推开宫殿的大门,在黄金雕铸的门板上留下一个血色的手印。   雷微笑着候在门外,见迪莫南满手鲜血,适时地递上了一块手帕。   “您这次还真是大阵仗啊,”雷感叹,“这凡弥亚宫也不知得清理多久才能再踏进去。”   “你要是心疼,之后把这宫殿赠给你就是了。”迪莫南瞥了他一眼,用手帕把指缝间的污渍擦干净,随手把脏了的手帕一丢。   雷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还没开口,迪莫南便看出他想问什么:“上面的事我给了族长去办。你对他倒是上心。”   男人笑了笑,没有反驳:“族长的事务便是普里迪的事务,族中事务我自然要上心些。”   “克里格没那么脆弱,”迪莫南耸了耸肩,转头往山下走,“你要是不放心,留在这儿等着看就是了。”   那厢的凡弥亚宫一片混乱,而在千米之外的曼克拉领地,一队士兵驻扎在山林间,等候着不会传来的消息。   第亚依然在营帐中饮酒,只是这次少了人作陪,他也不觉得孤单,喝两口便摸几把身前奴隶的大腿,倒是乐得自在。   “虽说我不想掺和这事……唉,但要是葛夫那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得罪了迪莫南,那疯女人一个不高兴打过来,完蛋的可不只是曼克拉。”第亚喝得半醉,摇头晃脑地叹息。   他摸过酒壶往杯中一倾,一滴酒缓缓从壶嘴滴入杯中,第亚这才想起来刚刚已经把最后一杯酒给倒完了。   “人呢?把酒给我满上!”第亚喝得口齿不清,连喊了几遍才把话说清楚。   一开始无人回应,几分钟后,才有一人掀帘而入。   第亚回头看了一眼,视野不住摇晃,无数人影在面前分离又重叠,他揉了揉眼睛,只看见那是一个高挑的女人。   他晃了晃脑袋,才发现面前的奴隶不知何时消失了,不满道:“那奴隶呢?你给我赶跑了?行了行了,快点把酒给我倒上!”   女人笑了一声,依言在壶里倒满了酒。   第亚伸出手去够酒壶,女人便把一个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男人低头一看,只觉得那是一个红红白白的东西,入手还有些湿粘。   分散的目光逐渐聚焦,当第亚看清自己手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时,酒登时吓醒了一半。   那是一只人手,手背上还刻有曼克拉家族的烙印,赫然是从方才那奴隶身上剁下来的。   “你,你……”第亚一把将那手给甩了出去,“见鬼,你是谁?”   他常年征战,自然是不怕血腥,只是事情发生得突然,第亚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刻翻身下床,抓过床边的弯刀,回过身急速后退,抬头时却发现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人呢?”第亚有些纳闷,他抓刀的时候那人还在自己面前,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   突然,第亚打了个哆嗦,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扼住了他的脖子,不可名状的漆黑物质须臾间覆盖了他的四肢,他手脚冰凉,弯刀脱手而出。   “谁允许你们对尤卢撒·万汀动手的?”女人的声音似笑非笑,五指却在渐渐收紧,“我说过,我不喜欢你们擅自行动。”   第亚只觉得呼吸困难,分明是一只白皙柔软的手,却钢爪般有力,如同恶魔的利爪,只待她来了兴致,便会利落地掐断他的脖子。   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了这具身经百战的躯体,短短几秒钟时间,第亚脑中闪过无数猜测,又被他一一否定,终于,只剩下了唯一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   “族,族长大人?是您?”第亚声音颤抖,试探地唤。   女人笑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第亚见她不说话,眼珠拼命往眼眶一侧挤,眼球几乎翻进眼眶里去,这才让他看见了一缕柔顺的银发。   “你很好奇我的样子?”女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将手松了开。   第亚跪倒在地,不仅仅因为恐惧与窒息。他行了一个魔族最为庄重的跪礼,这才敢缓缓抬头。   垂着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容貌佚丽的女人,银发及肩,魔纹生在右臂上,看着狰狞可怖。   “你,你难不成是,”第亚失声叫道,“曼克拉的族长是——” 第263章   ——赏金猎人花腕。   他的后半句话被堵了回去, 希尔戈抬起小腿,将鞋尖塞进了第亚嘴里。   “接下来的时间,你的嘴只需要做两件事, ”希尔戈竖起食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第一, 回答我的问题。第二, 像哑巴一样保持安静。”   第亚双目圆睁,知道自己选择逃跑只有死路一条,连连点头。   希尔戈很满意他的配合, 她收回小腿, 双眼微弯,问:“这次围攻亚盖斯,是谁的主意?”   第亚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还没等他缓过来, 便忙不迭开口:“斯卡皮恩, 是斯卡皮恩!‘收割者’的首领拜托他解决尤卢撒·万汀,刚好新的亡灵军团已经准备就绪,所以打算拿亚盖斯练练手!”   “正事没着落,倒是擅长下臭棋,”希尔戈叹了口气, “这么说,是你们私自决定的?”   第亚一噎,本想把自己摘出来, 可对上希尔戈那双带着讥嘲的眼睛,他只好把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们提前告诉了蛇,但没有告诉使者大人。族长大人, 族中事务繁多,最近局势又紧张,我们也是为了不劳烦您啊!”   “劳烦……”希尔戈直起身,若有所思,“你说得对,确实挺劳烦我的。”   第亚以为自己的话奏效,心中一喜,正想继续求饶,就因为希尔戈接下来的话呆滞在了原地。   “曼克拉已经履行完毕了它的使命,对我来说,它现在确实是个累赘,”希尔戈笑眯眯道,“这个家族发展了几百年,已经失去了最开始那种蹒跚学步的冲劲,真可惜,我已经一丁点儿乐趣都没法从你们身上看到了。”   她笑了笑,轻飘飘地给第亚,或者说他背后的那个家族宣告了死刑:“你们已经没用了。”   语罢,希尔戈抛下第亚,转身往外走。   第亚跌跌撞撞地跟出去,这时候他才发现,营地里尸横遍野,脚下的土地都被血泡软了,一脚下去像踏进了沼泽里。   他咽了口唾沫,见希尔戈转身走远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啊……”第亚揪着自己的头发,后怕的同时庆幸,他比起其他人还是幸运些的,至少保住了一条命。   有命在,什么都好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正准备收拾收拾开溜,忽见不远处一个银发的身影走了回来,希尔戈扯了扯自己的头发,似乎有些懊恼。   “真糟糕,”她笑道,“把你给忘了。”   *   经过数日奔波,伊斯维尔二人终于抵达了王都。   这儿的警戒比任何地方都来得严,几乎每条街上都能看见全副武装的士兵巡逻,居民们倒也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当做没见到他们,各自干自己的事。   伊斯维尔二人简单易了容染了头发,若非特别熟悉的人,压根认不出他们的脸。   “这模样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尤卢撒理了理伊斯维尔的兜帽,笑道。   由于来得匆忙,他们用的药水质量不太好,伊斯维尔拨了拨尤卢撒耳边露出的一缕银色,把它藏进了黑发里。   “这里到处都有魔王的眼线,我去打听消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尤卢撒问。   “我在附近转转吧,”伊斯维尔想了想,道,“也好看看有没有地方适合落脚。”   尤卢撒没说什么,他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头,把哥莱瓦留在精灵身边,暂时离开了。   伊斯维尔没走太远,他给哥莱瓦买了些肉干饱腹,便在街上走走看看。   王都人口稠密,楼房也比其他地方高些,只是座座中规中矩的,没什么人气。   街角有一家旅店,伊斯维尔正打算进去看看,还没进门,屋里便走出了一个女人。   她一身装扮华贵而考究,行李箱看着极沉,旅店的侍从把她送到了门口的大街上,便转身回去了。   “这旅店的服务也太糟糕了,”伊斯维尔听见女人嘀咕,“居然把客人送到门外就走了?”   她艰难地提起行李箱,一脸怨气地往外走。   伊斯维尔见她行动艰难,走上前问:“有我能帮忙的吗,夫人?”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面前的青年人气度不凡,一看便知出身贵族,当下喜笑颜开:“如果您能帮我把行李箱搬到最近的马车站点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王都的马车实施管制,只有在划定的区域才能上车,最近的一个距离约莫有几百米。   伊斯维尔笑了笑,弯腰提起了行李箱:“乐意效劳。”   “最近王都警戒太严,我这箱子就差被他们里里外外翻一遍了,”女人抱怨着,满脸写着不快,“有我丈夫的信都不管用,真是死板。”   “他们也是履行职责。”伊斯维尔笑了笑,道。   “也是,要是被什么怪人进了城,那才麻烦呢,”女人哼道,“哎,像您这样教养良好的绅士,在军队里也有人脉吧?最近局势怎么样?我刚从南方探亲回来,还不知道王都是个什么情况呢,只听说最近乱得很。”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抱歉,我刚来王都,对这些不大清楚。”   女人一愣:“你不是王都当地人?”   见伊斯维尔点头,女人面色登时像是吃了苍蝇般难看,恰好这时候马车站点近在眼前,她一把夺过自己的行李箱,语气生硬:“我家的马车到了,你就不必帮忙了。”   伊斯维尔察觉到她的态度变化,也没说什么,微笑着目送她上了一辆印有野狼纹章的马车。   野狼……是庞厄家族?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他对这个家族有所耳闻,家主迪兰裘?庞厄是魔王面前的红人,整个家族风头正盛,这位女士,难不成就是家主夫人莎拉?庞厄?   她现在回王都来,是发生了什么?   伊斯维尔摸了摸哥莱瓦的脑袋,白鸟缩在他的衣袋里,把肉干吃得到处都是,它应当是觉得心虚,这时候脑袋一点一点地收拾衣袋中的碎肉。   “没关系,洗一洗就好了,”伊斯维尔失笑,“走吧,我们去找尤卢撒。”   那厢的莎拉上了马车便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把行李箱的把手擦了一遍,侍从以为行李箱脏了,道:“需要我来吗,夫人?”   莎拉瞥了他一眼,不快道:“不用了,赶紧回庞厄庄园。”   丈夫原本安排侍从到旅店去接她,但他们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莎拉等得无聊,便说自己先去站点候着,没想到就遇上了那个人。   莎拉没好气地拉上车帘,嘀咕:“真是晦气,原来是王都外面来的穷鬼。我说身上怎么散发着穷酸气,装得再高贵,也不过是下等人。”   马车一路往郊外去,庞厄庄园位于铁涯山附近,面积不算太大,但建筑精致秀丽,建筑的木材与装饰价格不菲,从布局到设计皆是精细无比,看得出主人对庄园内的一切都相当上心。   莎拉匆匆下了马车,仆役提着行李跟在后面,庄园已提前知晓女主人的到来,仆役早已准备好鲜花迎接,她却看也不看,直奔敞开的大门。   “迪兰裘呢?”莎拉问门口的仆人,“在外面还是在家等我?”   话音未落,一名高个的男子便从楼上走了下来,看见莎拉,面上便是一喜,快步来到了她面前。   “莎拉!”男人张开双臂,对妻子敞开怀抱,“你终于回来了。父亲和母亲怎么样?”   莎拉扑进迪兰裘怀里,紧紧搂住了他:“他们都很好,但我更想念你。”   两人静静抱了一阵,直到一楼的座钟敲响,迪兰裘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莎拉。   莎拉见他一袭盛装,知道他要出门,有些不高兴:“你又要去见谁?”   “魔王大人要见我,我尽量早些回来陪你吃晚餐,”迪兰裘吻了吻妻子的面颊,哄道,“最近王都不太平,如果要出门,等我陪你一起。”   莎拉不大满意,但这是丈夫的工作,她也没办法说什么,只能闷闷不乐地目送刚见面的丈夫上了马车。   她回过头去,见侍从仍提着行李箱站在原地,怒道:“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把箱子放回去?”   侍从本想问问这些东西是否需要格外整理,闻言讪讪地应了,转身上楼。   “哦,等等,”莎拉想到什么,叫住了他,“放屋里就行,箱子里还有我带给迪兰裘的礼物,别碰坏了。”   也怪她见到迪兰裘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没来得及把礼物给他。   莎拉叹了口气,人才刚走,她就已经期盼着他回来了。   那厢的迪兰裘坐着马车来到了铁涯山下,乘坐崖边的鸟型魔兽来到了魔王的城堡。   他一路走进城堡内,两侧死尸般冷漠的侍卫纷纷冲他行礼,迪兰裘无视了他们,径自来到了魔王臣下议事的大厅。   “哟,我说是谁最后一个才到,原来是我们的妻奴大人,”一名身材健壮、面容俊美的男子倚在桌边笑道,“听说庞厄夫人已经抵达了王都,看来我得找个时间拜访才是。”   此人名为西颂,执掌王都内外驻守要事,虽贵为公爵,但为人轻佻,迪兰裘向来与他处不来。   “几日不见,您的耳朵还是这样灵敏,公爵大人,”迪兰裘皮笑肉不笑道,“夫人身子孱弱,怕是不能迎接您的一身正气。”   紧挨着的便是“收割者”的首领梅戈,见到迪兰裘,他微微颌首,而后再无下文。   迪兰裘鲜少见到他,这位刺客向来都是私下面见魔王,今日参会,约莫是有什么重大的决定要宣布。   在座的有十几人,都是魔王寄予信任的心腹,但即便在他们之中,迪兰裘的席位也位居前列,其地位可见一斑。   参会的大臣已经全部到场,不多时,大厅的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魔王阿德尔。   他看上去刚找过乐子,一身的血腥气不说,面上还挂着显而易见的餍足,魔王在任何场合都爱好鲜血已经是所有臣子通晓的事,迪兰裘便知道自己会议之后还有事要忙。   魔王绕过长桌,来到主座上的席位坐下,他身下的座椅比其他人来说要大些,但在他壮硕的身躯下依然显得娇小。   “最近奴隶又在闹啊,西颂,”魔王调整了一下姿势,舒服地靠在座椅里,懒洋洋道,“你逮住他们的首领了吗?”   西颂知道魔王关心这事,闻言忙道:“‘无名’的首领还在追捕中,但我们抓到了她身边的小崽子。如果我没记错,他的名字叫安默。” 第264章   “是吗, ”魔王笑笑,也不说对这结果是满意还是不满,“撬出那女人的所在, 没了她,那群奴隶不过是一盘散沙。”   “实际上, 我们对他们藏身的洞穴已经有了大概的推测, ”梅戈起身行了一礼, 道,“只待您一声令下,收割者便能将他们一锅端了。”   西颂瞥了他一眼, 似乎对对方抢自己活干的行为非常不满, 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魔王并不在意下属之间的风起云涌,问:“普里迪那边动向如何?”   “近期正在与曼克拉交战,我们试图联络曼克拉的族长, 但都失败了, ”一人回答, “目前看来,局势对曼克拉十分不利。迪莫南近期应该会采取行动。”   他的话让魔王拧起了眉,但魔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又问了几句什么,接着便转到了旁的事务上。   这场会开得比以往都久, 当会议终于结束,迪兰裘早已腰酸背痛,他想妻子今晚应当会亲自下厨, 并且开始期待起今天的晚餐来。   “梅戈,你到外面等我。庞厄,你留下。”魔王开口道, 以另一种方式宣告了会议的结束。   梅戈行了一礼,与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迪兰裘留在原地,静候魔王的吩咐。   “精灵王子现在在哪里?”魔王问。   “普里迪把他们的消息瞒得很好,我们只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亚盖斯,但不清楚具体日期和路程。”迪兰裘恭敬道。   “把人都看好了,”魔王意味深长道,“别让老鼠偷偷溜进去,上等的饵食要用来钓更大的鱼。”   离开之前,迪兰裘状似无意间提道:“我前些日子寻到一名兽人奴隶,是个漂亮的猫混血,陛下……”   魔王掀了掀眼皮,一句话都没说。   迪兰裘便知道了魔王这是收下的意思,他躬身行了一礼,很快退了下去。   他走出大厅,梅戈抱臂等在门外,迪兰裘冲对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城堡。   *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一整天都在打听消息,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们行事格外小心,只是相对地,行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们只知道王都现在的局势紧张是和奴隶有关,据说前些日子奴隶们进行了几次游行,无一例外都被压了下去,现在贵族们如此戒备,也是担心奴隶们又惹出什么乱子。   提到奴隶,伊斯维尔便想起了“无名”和他们的首领沙尹特,她一直都很关心奴隶的事情,也不知这次的行动是否与她有关。   “我们回去休息吧。”尤卢撒看了眼天色,此时已然入夜,在亚盖斯还是人们刚刚开始狂欢的时候,但彼时的王都大街却已经空空荡荡,几乎看不见几个行人。   这很古怪,尤卢撒清楚魔族的作息,他以前到过的城市也没见人们这么早休息,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夜晚的王都有什么蹊跷。   保险起见,还是早些离开来得好。   两人并肩往下榻的旅店走,伊斯维尔握住尤卢撒的手,察觉到他指尖冰凉,问:“手好冷,是怎么了?”   “风吹的,”尤卢撒抿唇,抽回自己的手揣进口袋,“没事,回去就暖和了。”   他哪能和伊斯维尔说是发|情期的缘故,他带着的药已经快用完了,王都的药店这些天又查得严,尤卢撒只能把一份药分成两半,发|情期倒是压下去了,只是药效不够,容易手脚发冷。   伊斯维尔直觉尤卢撒又有什么瞒着自己,问了这么多遍都不说,看来是真的不想告诉他。   他在尤卢撒心里,是不能托付秘密的对象吗?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还是照顾尤卢撒的情绪,没有追问。   就在这时,尤卢撒脚步一顿,他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余光却留意着二人身后。   “有人跟踪。”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道。   伊斯维尔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难道是被发现了?他们今天应该已经足够小心了,是魔王知道他们已经来了王都?   旅店还有一段距离,两人维持着原本的速度,装作浑然没有察觉跟踪的样子,面上仍谈笑风生。   跟踪者却加快了步伐,两人只听那脚步声渐渐逼近,他们拐过一个街角,同时加快了脚步,试图甩掉来人。   对方知道自己被发现,索性不再拖延,迈开步子便飞跑了过来,在二人身后穷追不舍。   “没办法了,”尤卢撒一手落在腰间,后背紧紧绷了起来,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敲晕他,问问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伊斯维尔实在不想在城里与王都的守卫起冲突,太容易波及无辜的人。   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伊斯维尔向尤卢撒微微点头,放缓了脚步。   这片区域巷子很多,二人路过最近的巷口,刚要动手,突然有人一把拽住了伊斯维尔的胳膊,把他拉进了小巷。   尤卢撒一愣,立刻追了上去。   伊斯维尔原本下意识地想要制住对方,在看清那人的模样后,他收了手。   塔齐安?“无名”的人,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塔齐安并没有认出他们的伪装,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头便往巷子里走。   伊斯维尔握住尤卢撒的手,对他使了个眼色,抬腿跟了上去。   塔齐安脚步飞快,他带着二人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间穿梭,数次翻过拦路的矮墙,把跟踪者远远甩在了后面。   直到身后彻底听不见旁人的脚步声,塔齐安才停了下来,他单手撑着墙壁喘着气,道:“现在安全了,你们晚上别在路上走,这段时间王都不安全。”   “不安全指的是?”伊斯维尔问。   这声音有些耳熟,塔齐安多看了伊斯维尔一眼,没打算多解释:“你们两个是外面来的吧?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来得好。”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这对我们很重要,请告诉我们吧,塔齐安先生。”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陌生人说出来,塔齐安一愣,在他困惑的目光下,伊斯维尔用指尖轻触面颊,似有无形的手在面庞滑动,那副普通的五官变成了塔齐安熟悉的模样。   “伊斯维尔阁下!”塔齐安又惊又喜,“那这位就是……”   “是尤卢撒,”伊斯维尔笑道,“现在可以把情况告诉我们了吗,塔齐安先生?”   塔齐安却面露犹豫,问:“二位这次来王都是为了什么?听说前些日子斯瑞舍家族攻打了精灵族,我还以为你们会在精灵族休息。”   “我的族人被带来了波丹,”伊斯维尔暗叹一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把他们都带回去。”   塔齐安语塞,他踌躇片刻,还是道:“二位听说过活死人吗?前段时间,王都的奴隶们上街游行,就是因为有些贵族拿奴隶做活死人,我们的一些同伴……也被抓了进去。   “大概是人数不够,这段时间王都总是有人无故失踪,大多是刚来王都的旅人或是平民、奴隶,我们猜测他们大概也是被抓去做活死人了,所以这些天的晚上,‘无名’在王都四处都安排了人,好救那些被抓捕的人。”   “你们这样,就不怕有人故意扮作被追的人,然后把你们抓进去?”尤卢撒拧眉问。   提到这个,塔齐安便面露愁容。   “安默……就是被这样带走的,”他轻声道,“但我们还是不能坐视不理。那些被抓走的人都很无辜,不是吗?”   伊斯维尔顿了顿,歉意道:“很遗憾听见这些,如果方便,不知能否见见沙尹特阁下?如果有能帮得上忙的,我们一定全力相助。”   塔齐安忙道:“当然方便了,首领一定会欢迎二位的到来。”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尤卢撒一眼,后者望向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擅自做决定。   话虽如此,尤卢撒也没有反对——或许正是因为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一定会同意,这才总做这些先斩后奏的事,这家伙,看上去一副正派的模样,实际上比谁都狡猾。   伊斯维尔笑了笑,示好地捏了捏尤卢撒的手。   塔齐安不知道两个人在眼神对视间又相互传递了什么,他冲二人挥了挥手,道:“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见首领。”   二人跟着塔齐安穿过了一片街区,进入了一座建在角落的小屋。   “这是一座废弃了好几年的房子,屋主人早就搬走了,我们便拿来修建了通道。”塔齐安解释,他绕到后院,在那片荒芜的草地上摸索一阵,掀开了一道沉重的门。   这原本大概是地窖之类的地方,下方阴暗湿冷,一面墙上开着一个漆黑的洞口,塔齐安从角落摸索出了一盏油灯点亮,率先走在了前面。   “现在贵族们正在追捕‘无名’的人,我们找了很多地方藏身,现在聚集在一座地下城里,”塔齐安边走边解释,“听首领说,这座地下城原本是几百年前建来躲避魔兽侵袭的防御工事,之后魔王平定了魔兽之乱,这里便废弃了。”   “除了这里,还有别的通道吗?”伊斯维尔问。   “有的,这样的入口在城中大概有十多个,位置都很隐蔽,只有‘无名’的成员才知道。对了,我想起来,前些日子首领招待了几位客人,或许二位会认识。”   塔齐安记不得那两人是谁,只说去了就知道了。   这条道路由砖石砌筑,低矮而狭窄,脚下凹凸不平,一直向城外延伸。   半小时后,通道开始向下拐,在经过一段阴暗而冰冷的金属管后,塔齐安推开了道路尽头的一扇门。   “到了。”他道。 第265章   他们此时此刻站在一块狭窄的平台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扎根于地底的建筑群,一半由砖石砌成,另一些则由木板简单搭建, 看得出是临时的居所。   它们错落地立在树杈般交错延伸的通道和空地间,其间人们来来往往,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衣着朴素, 看上去条件并不富裕。   “小心些, 这地方比较滑。”塔齐安从平台边的梯子爬了下去,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跟在他身后,来到了聚落的边缘。   “这里有多少人?”伊斯维尔搭住尤卢撒的手, 从梯子上跳了下来, 问塔齐安。   “大约几百个吧,”塔齐安想了想,道, “或许有一千?还在逐渐增加, 大家都是奴隶, 在原来的主人家受罪的,宁愿缩在这老鼠洞般的地下。走吧,我带你们去见首领。”   一路上遇见的人看上去对塔齐安都很熟悉,见面便打了招呼。   而伊斯维尔二人的模样着实与奴隶搭不上边,因而有些住民不由得多看了他们几眼, 面露警惕。   “不必担心,他们是首领的贵客。”塔齐安向他们解释。   尤卢撒落在最后走着,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上面是什么, 城市还是森林。”   “从我们行走的距离与方向推断,这里应该距魔王城所在的铁涯山很近,”伊斯维尔听见了他的话, 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在王都边缘的位置。”   “无名”将他们聚落的位置选在这里,说险也险,这座地下城位置隐蔽确实不错,但一旦被发现,魔王的军队打到这里不过是时间问题。   塔齐安将二人一路带到一座建在一条长梯之上的小屋,还没进门,便听见了屋内传来的争执声。   “你怎么能放弃他?之前你被教会污蔑,在监狱里等死的时候,所有人都跑东跑西地救你出来,安默急得吃不好睡不好,现在他要被魔王处死了,你怎么忍心说不救?你的愿望不就是救所有人吗?”   塔齐安见情况不对,连门都来不及敲就推门而入。   屋内两人望了过来,马修站在沙尹特面前,气得面色通红,见到塔齐安带着伊斯维尔二人进来,面上有一瞬间的惊讶,但终究是被怒意压过,他忿忿地看了沙尹特一眼,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这怎么回事?哎,你这小崽子……”塔齐安想拉住他,却被沙尹特一个手势阻止了。   “让他去吧,”沙尹特叹道,请二人坐了下来,“是我无能。伊斯维尔阁下,万汀阁下,你们怎么来了?”   塔齐安欲言又止,他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垂下眼睛,道:“我方才遇到了两位客人,就把他们带过来了。”   “让你们见笑了。”沙尹特无奈地摇摇头。   “不知问这些是否冒犯,是出什么事了?”伊斯维尔问。   沙尹特停顿了数秒,似乎在考虑将事情告诉伊斯维尔二人是否合适,在伊斯维尔关切的目光中,她还是道:“不知道塔齐安有没有对二位说过,前些日子安默被贵族逮捕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魔王要当众处死安默。”   此话一出,塔齐安拍案而起,不可置信道:“处死安默?见鬼,他还是个孩子!”   “魔王可不会计较叛党的年龄,”沙尹特摇了摇头,道,“他们的目的无非是用安默引我们出来,马修他……坚持要去救人,我们方才的争执也就源于此。”   伊斯维尔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沙尹特八成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在救与不救之间挣扎。   “什么时候?”他问。   “就在明天,”沙尹特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笑了笑,道,“现在王都局势紧张,二位如果不嫌弃条件简陋,可以在这里暂避,‘旅者’的三位贵客前些日子也来到了这里,几位或许认识。”   “是阿塞洛缪阁下他们?”伊斯维尔问。   沙尹特颌首,道:“‘旅者’与‘无名’有联系,前些日子‘旅者’的首领联系我,说是他们的成员要来王都,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便答应了。他们一路来得坎坷,我已经安排他们休息,二位想见他们吗?”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尤卢撒一眼,道:“那就麻烦了。”   他们从沙尹特的居所出来,伊斯维尔问尤卢撒:“关于那孩子的事……你怎么看?”   尤卢撒瞥了伊斯维尔一眼,道:“和先前阿塞洛缪他们被兽人抓住那次一样,不过‘无名’比我们难多了。”   毕竟,他们还有一个阿塞洛缪的身份可以利用,但安默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底牌的少年。   若是沙尹特开口,他们也能帮忙想想办法,但对方似乎并不想让他们掺和这件事,伊斯维尔也没有主动去提。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塔齐安贴心地给他们留出了谈话的空间,这时候他放慢了脚步,在一座石屋前站定。   塔齐安伸手敲了敲门,三人都在屋里,看见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巴纳多有些惊讶。   “你们也来了王都?”巴纳多奇道,“我们刚刚还在说亚盖斯的事,当时曼克拉袭击的时候你俩在不?”   几人寒暄了几句,伊斯维尔得知他们给沙尹特带去了普里迪家族的消息,这些日子在“无名”帮忙,一边观察着魔王那边的动向。   “光凭我们几个人,没法对魔王做什么,”阿塞洛缪叹了口气,尽管他想要亲自手刃克里斯特灭族的罪魁祸首,但他不得不考虑现实,“你们呢?打听到精灵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我们打算在王都这边再找找线索。”伊斯维尔没有多说,精灵的消息必然不可能这样轻易地泄露,这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圈套,魔王在等他,等精灵王子上钩。   而他不得不去。   沙尹特给巴纳多三人安排了单独的一间屋,还留有其他空床铺,伊斯维尔不愿麻烦他们太多,便与尤卢撒直接在这里住下了。   尤卢撒和阿塞洛缪单独又谈了些什么,待他回来,伊斯维尔问:“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尤卢撒顿了顿,想起委托的事还没和伊斯维尔说。   “去和我的委托人交流了一些事,”尤卢撒双手揣在口袋里,低着头道,“我之前接了阿塞洛缪的委托。”   “什么委托?”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他其实很少接杀人的委托,在伊斯维尔面前,尤卢撒总是很小心地把另一个世界藏起来,他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收割者’的首领,”尤卢撒轻咳一声,道,“他委托我杀了‘收割者’的首领。”   伊斯维尔望向尤卢撒的目光有几分惊讶:“他委托你?你居然也答应了,你们的关系比我想得要好。”   尤卢撒一噎:“重点是这个吗?”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他有些手痒,伸出手去揉了揉尤卢撒柔软的头发,“担心我责怪你?赏金猎人的业务广泛,接委托本来就是你的自由,我能置喙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收割者’的首领不好对付。”   伊斯维尔当然清楚赏金猎人协会运行的规则,他不评价“收割者”的所作所为,他只知道,这本就是阿塞洛缪自己的恩怨,除了他自己,没人有资格说“不”。   像先前伊斯维尔没有阻止阿塞洛缪去杀霍西奥,那他也不会试图挡回尤卢撒的这个委托。   “你注意安全就好,‘收割者’的首领不好对付,”伊斯维尔叹道,“只不过,你收了阿塞洛缪阁下多少钱?”   他知道阿塞洛缪应当没法负担委托尤卢撒的费用,他们一起行动了约莫半年,伊斯维尔对于同伴们的经济状况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我没打算收,”尤卢撒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低声道,“怎么说,我和他……算是同病相怜吧。不过我比他幸运些。”   更何况,他还是伊斯维尔的同伴,虽然是曾经的。   伊斯维尔偏头望向尤卢撒,嘴角不知为何扬了起来。   “你笑什么?”尤卢撒纳闷。   “没什么,”伊斯维尔笑道,“说起来,这两天还没让西娅夫人出来透透气。”   尤卢撒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木箱,把魔女的头颅给取了出来。   “这又是哪儿?”西娅睡眼惺忪,看上去刚刚从梦乡中被惊醒,“嘶,这地方的味道真让我不喜欢。”   “什么味道?”尤卢撒抽了抽鼻子,除了轻微的霉味,他什么都没闻到。   西娅的眼珠转了转,没有回答:“这么说,你们现在已经到王都了?”   “是的,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我们并不在王都城内。”伊斯维尔道。   “那就不奇怪了,”西娅眯了眯眼,“这地方有魔女的味道。”   伊斯维尔二人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魔女你认得?”尤卢撒问。   “不认识,”西娅懒洋洋道,“不过,魔女之间总得有个办法搞明白自己的同类在哪,是不是?不然我们也太可怜了。”   既然王都存在魔女,魔王就不可能不知道。无论他准备利用魔女做些什么,对伊斯维尔二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就在这时,墙面一阵摇晃,伊斯维尔忙拉住尤卢撒,另一手扶住桌面站稳,偏头望向窗外:“怎么回事?”   瀑布般的尘屑和碎石从窗外坠落,尤卢撒接住西娅的玻璃罩,在魔女的抗议中随手把她塞回了木箱。   “出去看看,”尤卢撒道,“这模样倒像是……遇袭了。” 第266章   两人来到屋外的时候, 巴纳多三人也已经从屋里出来,面色都不大好看。   此时伊斯维尔才弄明白那震颤的来源,在众人头顶, 地下城的顶部正在被缓缓掀开,一层浅色的魔力蒙在表面, 夜色深沉, 将百年未见的月光挥洒入这座地下城。   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了屋外, 惊恐地看着这座地下城被蛋壳般打开,有人尖叫着寻找位置藏身,还有的已经回屋去寻找武器, 准备迎战。   “我们被发现了?”巴纳多惊讶之余, 拔腿往屋里走,“真见鬼,大晚上的不睡觉搞什么偷袭?”   伊斯维尔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眼尖地看见无数蚂蚁般细小的黑影从半空落下, 漆黑长袍被下落的风吹得鼓起, 露出其下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疏散人群,”伊斯维尔对几名同伴道,“快!”   话音未落,他便纵身跳上屋顶,顺着地下城错综复杂的管道攀至高处, 一个金色的结界随之升起,在第一名入侵者落下之前笼罩在了聚落上空。   黑袍人一个接一个落在结界之上,他们抄起武器猛击结界, 试图破开一道口子攻入地下城,但这结界坚如磐石,任凭他们怎么撞击敲打, 结界都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人们四散奔逃。   很快,他们举目四顾,试图寻找那个支起结界的魔法师,但没等他们抓住伊斯维尔的影子,熊熊烈火便在结界上方蔓延开,将黑袍人卷入其中。   “阿塞洛缪阁下?”伊斯维尔藏在暗处观察着入侵者的动向,自然也发现了来人,只见陆陆续续有人爬上结界,与那群黑袍人缠斗在一起。   一个身影落在伊斯维尔身后,他回过头去,是尤卢撒。   “我已经告诉了沙尹特,”尤卢撒道,“她已经组织人安排疏散。这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暴露的,他们怕是早就被盯上了。”   “就怕……”伊斯维尔低声道,“是我们把人引了来。”   ——“如果你怀疑这个,那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猜错了。攻打地下城的计划早些时候就已经制定完毕,你们会出现在这里,对我们来说是意外之喜。”   尤卢撒一惊,立刻抽刀转身,挡在了伊斯维尔面前。   一个黑影落在了几步之外,伊斯维尔觉得对方的身形有些眼熟,他后退一步,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那人掀开兜帽,露出了一头熟悉的紫发。   “奈尔森阁下,”伊斯维尔道,看上去并不惊讶,“这次又是‘收割者’的手笔?”   “这是魔王的命令,”奈尔森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道,“‘收割者’不过是在执行任务罢了。”   他今天穿得不似上次花哨,或者说,与上一次是两个极端,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袭漆黑的夜行服,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先走,”尤卢撒低声道,“我来对付他。”   伊斯维尔却摇了摇头,他按住尤卢撒的肩,道:“您的目标是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是的,”奈尔森耸了耸肩,“我父亲勒令我这次一定要带你回去,否则我就别回家了。你还是走吧,万汀,我可不想同时对付你们两个。”   彼时远方又传来厮杀声,原是又一批“收割者”从天而降,突然地加入了战局。   “去吧,”伊斯维尔柔声道,“我会保护好自己。”   尤卢撒咬了咬牙,他冷冷地瞥了奈尔森一眼,纵身跳下了平台。   “你们的关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好,”奈尔森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如果你们还没成,我真想好好认识一下万汀。”   “我想这不是您需要关心的问题,”伊斯维尔抽出腰间长剑,沉声道,“你们的任务是什么?带走我,还是毁了这座地下城?”   奈尔森唇角微勾,电光火石之间,短刀已袭至身前。   “杀光所有奴隶。”他道。   那厢的沙尹特自“收割者”入侵之后便立刻准备疏散,地下城的道路四通八达,只是让所有人成功脱逃并不容易,她分了一批有战斗力的下属拖住入侵者,好为其他人争取时间。   待一切都安排下去,沙尹特回到屋内,翻出防具和武器。   那是一把枪,沙尹特并不擅长战斗,因而备了一支枪以备不时之需,尽管它在大多数时候敌不过魔族强悍的体魄与黑魔法,但至少能做到起码的防身。   就在这时,塔齐安急匆匆地冲进了门,张口便喊:“首领,首领!马修他……他带着一群人去救安默了!”   沙尹特一惊,手中武器掉落在地:“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就在他从屋里跑出去之后不久,”塔齐安语速飞快,面上难掩自责,“我该好好看住他的!我们现在怎么办,首领?”   沙尹特咬了咬下唇,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普里迪家族有没有消息?”她问。   “我今晚回来之前打听到,普里迪在与曼克拉家族的战役中得胜,如果他们打算攻打王都,应该会先休养一阵。”   沙尹特叹了口气,轻声道:“神还是不眷顾我们。罢了,‘无名’众人,又何时被神眷顾过?”   塔齐安看着她弯腰拾起武器,指尖轻抚枪身。   “通知所有‘无名’的成员前往刑场,”她沉声道,“我们去救……安默。”   *   千米高的铁涯山顶,迪兰裘站在魔王城的露台之上,凝视着天际翻滚的阴云。   一只信鸽从远处飞来,落在他的胳膊上,迪兰裘解下它脚上的信筒,将信摊开细读,接着转身进了走廊。   魔王此时正在寝宫里与他新得的兽人奴隶共度良宵,迪兰裘不知这次的奴隶能撑多久,兽人的体魄比人类强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迪兰裘估摸着这个点魔王应该已经完事了,他敲了敲寝宫的门,扬声道:“陛下,梅戈传来了消息。”   屋内传来魔王懒洋洋的应声,迪兰裘静候了几分钟,对门口的仆役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进屋,再出来时,抬着一名浑身鲜血淋漓、双眼被挖去的兽人。   迪兰裘探了探她的鼻息,让他有些失望的,这奴隶已经断了气。   “进来吧。”魔王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迪兰裘抬腿走进屋内,魔王已经穿戴整齐,此时正靠在窗边吸他的烟斗。   魔王不喜欢被旁人看见自己的躯体,也从未让人服侍更衣,因而每次迪兰裘送去的奴隶都会先挖了眼睛,之后再送上魔王的床。   “梅戈怎么说?”魔王吐出一口烟雾,头也不回地问。   “说是已经攻入了地下城,一部分奴隶往城中去了,”迪兰裘恭敬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意外之喜。精灵王子和尤卢撒·万汀也在。”   “是吗……”魔王挥了挥手,对迪兰裘吩咐了几句什么,后者很快便领命下去了。   从魔王城的窗边望出去只能看见层叠的群山与云层,男人的双眼却一错不错地凝视着那团笼罩在山间的阴冷的雾气,似乎在注视着看不见的未来。   “精灵王子……”魔王笑了笑,“我在这里等你。”   *   这是奈尔森第一次拼尽全力与伊斯维尔对抗,饶是曾经听说过这个魔法师的体术有多强,实际碰上的时候,奈尔森依然惊叹于对方的敏捷与力量。   “对了,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奈尔森举刀挡下伊斯维尔的剑,似乎刚刚想起这桩事,“那些精灵是我抓的。法顿岛很美,只可惜我只待了一天就走了。”   伊斯维尔动作一顿,望向奈尔森的双眼暗含思虑。   “从刚刚开始,您一直想方设法地要激怒我,”伊斯维尔平静道,“为什么?”   奈尔森注视着他,只是微笑:“我并没有激怒你的意思,伊斯维尔阁下。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是我绑的,我当然也知道他们在哪。”   伊斯维尔一顿,脚尖点地,飞快地与奈尔森拉开了距离。   “您打算告诉我吗?”伊斯维尔问。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说。”   奈尔森咽了口唾沫,他紧紧握住手中短刀,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掌心早已汗湿。   “您怎么看我?”他问。   这个问题出乎了伊斯维尔预料,他本以为奈尔森会问些其他更为关键的问题,但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他思索片刻,道:“若是我们不在敌对的阵营,或许会成为朋友。”   这句话让奈尔森的瞳孔微微收缩,就像伊斯维尔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他也没想到伊斯维尔会这样回答。   “我能把它理解为很高的评价吗?”奈尔森又笑了,只是这次不怎么自然,“过来吧,走得那么远干什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伊斯维尔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放下手里的剑,却抬腿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奈尔森站在原地,安静地注视着伊斯维尔向他走来,泛着金色的结界在他眼中光芒万丈,像神明走向人间的天梯。   “你夸过我的眼睛很漂亮。”他轻声道。   伊斯维尔没有听清他这句话,正欲询问,忽见奈尔森微微倾身,竟是向他猛冲过来,他本就在提防着奈尔森偷袭,见状立刻举剑迎击。   然而,就在二人相距只有半米时,奈尔森却将手中短剑往旁一抛,将胸膛迎上了伊斯维尔的剑。   伊斯维尔来不及收手,手中长剑便贯穿了奈尔森的身躯。 第267章   “奈尔森阁下?”伊斯维尔接住奈尔森倒下的身躯, 眼中难掩困惑,“您为什么……”   奈尔森没有回答,他低头凝视着胸口的长剑, 模样认真,似乎在衡量这剑插的位置是否让他满意。   “伊斯维尔,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他偏过头去, 轻轻靠在了伊斯维尔的手臂上,“精灵……精灵被关在魔王城下面。你要去救他们,对不对?”   伊斯维尔, 你救了那么多人, 也救救我吧。   奈尔森发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温暖至极的魔力从掌心输送进他体内,他缓慢而僵硬地眨了眨眼, 感受到魔力从自己逐渐冷却的血管中消散。   或许是天意, 那一剑直接贯穿了心脏, 不出几分钟,奈尔森便送了命。   伊斯维尔轻轻拔出自己的长剑,最后看了一眼奈尔森的尸身,暗自叹了口气。   他抬头望去,眼前的战斗已经临近尾声, 魔王的人没有继续下来,而聚落的人们也基本上疏散完毕。   “伊斯维尔!”熟悉的身影从墙角跳了上来,尤卢撒急匆匆地赶到伊斯维尔面前, 手里提着装有金冠魔女的木箱,“你没事吧?”   尤卢撒的目光落在奈尔森的尸身上,他顿了顿, 很快移开了目光。   “我没事,”伊斯维尔打量了尤卢撒一遍,确认了他没有受伤,“‘无名’那边呢?应该一切顺利吧?”   尤卢撒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听说,他们去劫人了。安默的行刑期限很快就到,有些人应该已经进了城。”   伊斯维尔一时语塞,缓缓道:“我先前以为,‘无名’想要等待普里迪攻打王都再行动,或许是我猜错了。”   “也可能是因为今晚的袭击,他们被迫提前了计划,”尤卢撒道,“普里迪那边……我不清楚,如果他们击败了曼克拉,或许会直接赶往王都。按迪莫南的个性,她应该不喜欢拖拖拉拉。”   伊斯维尔回头望了奈尔森一眼,沉吟片刻,道:“方才奈尔森阁下告诉我,精灵被关押在魔王城下面。如果这个消息属实,或许我们得抓住机会。”   “你相信他的话?”尤卢撒挑了挑眉,“或许这是魔王的计划,把你引入他的地盘,他设好陷阱严阵以待。到那时候,你还不是任他宰割?”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盯了他几秒钟,无奈地叹了口气。   见四下无人,尤卢撒把木箱的小门打了开:“既然我们要去魔王城,十有八九会遇到魔女,我们得想个办法对付她。”   西娅把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见尤卢撒开了小门,不满道:“又想奴役我这个老人家了,小家伙?”   “我只是想问问,你之前说的那个能将魔女暂时恢复原身的法阵怎么画,”尤卢撒轻飘飘道,“虽说我们还不清楚那魔女究竟是什么状态,但总得事先做好准备不是?”   “你确定那个法阵是给她用,而不是给我准备的?”西娅狐疑道。   “杀了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尤卢撒奇道,“你是能给我们钱,还是给我们权?你不是一个身无分文的老人家吗?”   西娅一噎,难得没话反驳。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他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腰,道:“如果您觉得不安全,我们换种办法就好。”   “你俩……”西娅翻了个白眼,“得了,画完法阵就赶紧滚。”   在伊斯维尔二人离开之后,另一队魔族来到了这座一片狼藉的地下城。   伊斯维尔设下的结界还没有消散,半空中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收割者的,也有奴隶的,好似一个大型的乱葬岗。   士兵们开始回收那些尸体,无数漆黑的机器从地下城上方吊下,把一只只裹尸袋运上地面。   老人负手而立,如矩的双眼扫视着这座地下城,面色沉凝。   没过多久,一名黑袍人从角落窜了出来,单膝跪在了梅戈面前:“首领,我们找到了奈尔森大人。只不过……”   “不过什么?”梅戈拧起了眉,“有话就说,别磨磨蹭蹭的!”   黑袍人顿了顿,只好道:“是奈尔森大人的尸体。”   此话一出,梅戈半晌没有回话。   那黑袍人拿不准梅戈的态度,又不敢抬头,只能跪在原地,膝盖跪得发麻,忽见一滴鲜红落在了他面前的结界上。   “人在哪?”梅戈问,黑袍人发现他的声音比寻常哑了不知多少倍,“带路。”   黑袍人忙跳了起来,带着梅戈往发现奈尔森的方向过去。   他离开之前让同伴在原地守着,见到梅戈过来,黑袍人齐齐下跪,梅戈却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了奈尔森面前。   梅戈打量着自己的养子,这个他视如己出、悉心抚养长大的孩子,他是何等安静地躺在那儿,双眼微阖,像不过是睡着了,下属在他身上裹了一件黑袍,空空荡荡的,如同一个干瘪的裹尸袋。   “谁干的?”梅戈问,声音突然拔高,“谁干的?谁杀了我儿子?”   “奈尔森大人胸口被剑贯穿,伤口附近还残留些许魔力,应该……应该是精灵王子。”一人低着头道。   就在这时,几名士兵从不远处跑过来,他不是梅戈手下的人,见状例行公事地道:“陛下有命,要回收所有尸体,为亡灵军团提供储备。”   收割者们齐刷刷地望向他,目光各异。   士兵只以为梅戈应允,或者说,他们没想过梅戈会拒绝,一人随即上前抖了抖裹尸袋,想回收奈尔森的尸体。   还没等他靠近,一道银光便从半空划过,如同切割一头肉猪般割开了那人的喉咙。   士兵的尸体轰然倒地,其余人下意识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望向梅戈。   嵌有刀片的尾巴甩了甩鲜血,梅戈缓缓扫视一圈众人,目光阴狠:“谁敢!”   一名士兵反应过来,收割者首领的怒意让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颤声道:“这,这是陛下的命令……”   “陛下那边,我自会去亲自说明,”梅戈冷声道,“现在,从我视线中滚出去!”   士兵们连滚带爬地跑了,梅戈沉默地望向下属,收割者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心地搬起奈尔森的尸体,从小路离开了这里。   梅戈凝视着这座地下城,胸膛剧烈起伏。   精灵王子……精灵王子……是他杀了奈尔?   “我要你偿命。”他嘶声道。   *   马修没想到自己的一路会这样顺利。   他们抵达城内的时候已然天光破晓,安默的行刑时间定在上午,若是他们全速赶过去,还来得及救下他。   果然是沙尹特多虑了。马修想。   守城的士兵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强大,不过十几分钟便被他们冲破城门,一路向刑场长驱直入。   若是他们早些做决定,所有人团结起来去劫狱,说不定在安默刚被抓走的那几天就能把人救出来。   他不敢想象安默在监狱里会吃多少苦,一些曾经在监狱干过活的同伴稍微描述了一些里面的犯人是如何受审讯和虐待的,马修不过听了几句,便几天都吃不下饭。   “我们来了,安默,”马修跟在队伍中喃喃,“我们很快就来救你。”   彼时恰好是大多数王都的市民起床的时间,他们惊讶于街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群衣衫褴褛、气势汹汹的人,高喊着让巡城的守卫过来,又被人群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堵住嘴给丢了回去。   就算在前几次的游行,在沙尹特的约束下,他们行事也未曾如此偏激,或许是因为太多同伴被关入不见天日的监狱,抑或是辛苦寻得的容身之处被一夜之间破坏殆尽,闯刑场的队伍怒吼着,在城中横冲直撞,像对待记恨了一辈子的仇人。   王都的行刑几乎成了日常,尤其是在近期奴隶开始闹事之后,断头台和绞架上的血几乎没有干过,市民们习以为常,原本还会提前去占个位置看看行刑热闹热闹,今天他们抵达的时候,刑场边居然空无一人。   刽子手早已磨好了刀,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被关押在囚车中,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安默!”马修失声叫道,“安默在那儿!”   守卫们发现了他们的到来,当下拔出武器围拢过来,高声呵斥:“干什么的?刑场由不得你们这群人放肆!”   没人理会他,人群挥舞着武器冲进刑场,将士兵们堵在角落痛揍,摧毁刑具、四处打砸,刑场上一片混乱。   马修直觉情况有些不对,他试图拉住身边的同伴,但人们早已杀红了眼,连旁人的话都听不进去,更别提思考。   马修咽了口唾沫,锁定了安默所在的位置,弓起身子往囚车的方向过去。   人群如此混乱,有好几次马修险些被挤倒在地,又被人夹着在路上平移了一段,好容易挤出人群,他感觉自己的肋骨都断了几条。   囚车边无人守卫,或许几分钟之前还有,但现在已经被卷入了混战之中,马修口中喊着安默的名字,跳上了囚车。   关押安默的囚笼是木制的,内侧沾满了血,马修不敢多看,瞥见不远处有一把不知是谁掉落的斧头,扛起来冲着囚笼一通乱砸,木屑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安默!你怎么样?”马修从大开的洞口中钻了进去,他扶住那少年的肩膀,伸手去擦对方脸上的污渍。   而在看清他的面孔之后,马修愣在了原地。   “安默?”他喃喃,“你不是安默。” 第268章   眼前的少年口中堵着一团破布, 那张脸憔悴又陌生,马修从未见过。   “你是谁?”马修抠出对方口中的破布,喃喃, “你是谁?安默在哪?”   那少年面色惨白,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   突然, 刑场上空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 马修打了个哆嗦, 只觉得灵魂被狠狠刺了一刀。   他回头看去,却见刑场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巨人般的投石器屹立在他们身侧, 车轮碾过地面,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马修还没来得及反应,伴随着一道尖锐的命令,巨石齐刷刷飞出, 雨点般落在刑场各处, 将仍在厮杀的人们砸成了肉泥。   鲜血与危机让奴隶们逐渐恢复了理智, 他们意识到自己身处绝境,尖叫着四散奔逃,试图破开一道口子冲出刑场。   但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常年饥肠辘辘的奴隶们又哪里打得过他们,很快便被一个接一个割开了喉咙。   “这, 这到底……”马修浑身发抖,他恍惚地试图爬起来,无意间踩到了不知是谁留下的血迹, 脚下一滑,又扑通跌倒回去。   此时此刻,他混乱的大脑终于逐渐反应过来, 一个恐怖的、迟来的想法在他脑中缓缓成型。   难道……这是贵族的计划?   他们是故意放出安默的消息,故意把他们引到刑场,目的就是为了把他们一网打尽?   “我害了大家,”马修抱住自己的肩膀,眼泪模糊了视线,“我害了大家……”   大腿突然一麻,马修愣愣地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的大腿外侧不知被什么东西打出了一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   马修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他跌倒在地,抱住自己的大腿痛嚎起来。   “哎,我说‘无名’的人也真够没人性的,居然把小孩子都给牵扯了进来。”   男人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有什么东西削开了囚笼,一个人影随即落在了马修面前。   少年挣扎着抬起头,那张脸他曾无数次在沙尹特给他的画像中见过,此时此刻却让他从指尖凉到了骨头。   “你,你是西颂公爵?”马修哑声问。   “你认得我啊?看来沙尹特还挺喜欢我的,”西颂扑哧笑了,“我还以为她会亲自来刑场呢,这样看来,她比你聪明得多了。说吧,沙尹特现在在哪?”   马修嘴唇颤抖,却紧咬着牙关,一句话都不肯说。   西颂眼珠转了转,话锋一转,道:“你是来救那个小崽子的吗?哎,你想不想见他?”   马修拼命摇头,哭着往后躲,西颂却上前一步,一脚踩住了他的手,伴随着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响,马修发出一声痛叫。   “其实本来我们是打算让你们见一面的,”西颂叹了口气,面露遗憾,“只是那小崽子嘴巴倒是硬,就是太不禁造,不过用了十几道刑,就熬不住吧唧死了。还好我家里还有一个体型差不多的奴隶,诺,看看,他俩挺像的吧?”   “对了,他死前还念叨着沙尹特来救他呢,结果她连刑场都没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说出一句话,马修的脸就白一分,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沙尹特这次没来,换你过去也成,你和她还挺亲近的吧?”西颂嗤笑道,“走吧,小家伙。”   他俯下身去,一把揪住了马修的头发。   突然,一枚子弹破空而来,穿过人群,扎进了西颂肩头。   西颂身子一歪,松开马修站起身来。   另一群奴隶冲了进来,较之先前的那一批,他们显得更加冷静,战斗力也更强,他们分成数波对付分散在各地的士兵,短时间内竟也被他们冲破了防线,涌入了刑场,一圈苍白的火焰从刑场边缘升起,飞快地将人群包围。   西颂眯了眯眼,喃喃:“克里斯特人?哼,‘旅者’倒是喜欢哪儿都掺上一脚。”   他耸了耸肩,完全感受不到疼似的,望向了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囚车外的女人:“真巧,我们刚刚还在聊你呢,沙尹特。”   “离那孩子远点。”沙尹特放下手中的枪,沉声道。   沙尹特跳上囚车,枪口正对着他的前额,西颂摊开双手,在沙尹特的逼视下往后退去,白焰随即攀上他的鞋跟,西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知道那个克里斯特人正在某处打量着他。   马修只觉得熟悉的气息笼罩了他,他抽噎着,颤颤巍巍地揪住了沙尹特的前襟:“你知道吗?你知道安默活不下来吗?”   沙尹特没有回话,只是将马修护在了身后。   “沙尹特……”西颂念着这个名字,突然笑了,“对了,她有没有和你们聊过她的过去?我想没有吧,毕竟你的出身见不得人,你说对吧,沙尹特?”   沙尹特面色一沉,正欲开口,却被西颂打断了。   “你出身于贫民窟,和现任普里迪族长那个身份卑贱的母亲是姐妹呢。不过你比她幸运得多,她被卖去做了前任普里迪族长的奴隶,你却被好心人收养了,如果我没记错,他们应该姓……库格尔?   “那可是个好人家哟。也不知道你的养父母会不会后悔啊,自己尽心尽力抚养长大的爱女,居然成了与魔王陛下作对的叛徒——”   一声枪响打断了西颂的话,他错开一步,子弹从他的靴子边擦过,白焰的包围圈进一步缩小。   沙尹特面色沉沉,哑声道:“我奉劝你住嘴,西颂。”   “住嘴?”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西颂面上浮现出一抹讥讽,“哈,也好,这些话,就等你们进了监狱再说吧。”   沙尹特牙关紧咬,双眼死死盯住了西颂。   就在这时,一道悠远的号角声刺破了刑场上空的晨光,西颂面色一变,他伸手一抓,近处的一名卫兵凭空出现在了他面前,又被西颂一脚踹翻。   白焰被卫兵倒下的身躯暂时打断,西颂咬了咬牙,冒着被白焰灼伤的风险冲了出去,只剩下那名卫兵在原地抽搐。   马修不明白西颂为什么突然走了,他抬头望向沙尹特,小声问:“首领,这是怎么了?”   沙尹特顿了顿,注视着缓缓围拢过来的士兵,轻声道:“我们很走运,马修。   “普里迪攻城了。”   *   魔王城巨大而空荡,如同一头沉睡的巨龙横卧在铁涯山顶,借着晨雾的掩护,伊斯维尔二人从一处偏僻的阳台潜入了魔王城中。   “辛苦了,”尤卢撒把哥莱瓦收进口袋,打量着这座城堡,“我们进来得好像太容易了。就怕是魔王有意把守卫都给撤了,好引我们上钩。”   “看来他对自己的圈套很有自信,”伊斯维尔笑道,加固了二人身上的隐匿咒,“走吧,我们四处找找。如果精灵们被关押在魔王城下面,应该会有相应的密道才对。”   魔王城内部复杂犹如迷宫,粗略估计约有上百个房间,但其中的大部分都空着,家具倒是一尘不染的,大概也有人日常打理。   他们下了几层楼,其间碰见过几次巡逻的守卫,都靠着隐匿咒轻松避过,只是尽管没有被发现,他们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我们分头行动吧,”伊斯维尔提议,“这样下去效率太低了。”   尤卢撒沉吟片刻,问:“有没有什么魔法,能随时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魔王的目标是伊斯维尔,尤卢撒当然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这座城堡里瞎跑。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握住尤卢撒的手,在他的掌心画了一个法阵。   “不能让你知道我在哪儿,不过,你可以通过这个法阵随时来到我身边,”伊斯维尔轻声道,“当然,我也一样。”   尤卢撒收紧了五指,又把哥莱瓦塞进了伊斯维尔怀里。   “这样就够了,”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肩头捶了一下,“注意安全。”   两人的指尖在半空分离,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离开。   “哟哟,注意安全,”西娅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木箱里传来,“真是够了,听得我牙酸。”   “那你就别听,管不好自己的嘴,还管不好自己的耳朵吗?”尤卢撒冷笑一声,脚步一刻不停。   “什么叫让我一颗脑袋管住自己的耳朵?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等等,”魔女突然叫住了他,“你经过了什么地方?”   尤卢撒脚步一顿,把木箱打了开:“一个房间。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这里魔女的气味特别浓郁,”西娅道,“进去看看。”   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找到精灵,但魔女……   尤卢撒犹豫片刻,还是停下了脚步。   房门紧紧锁着,但这锁在尤卢撒面前如同摆设,黑雾溜进锁孔,没费多大功夫便把门撬了开。   尤卢撒走进屋内,反身关上了房门。   当他想重新将门锁上的时候,却发现这锁结构特殊,只能从外部锁住,而不能从里面打开,根据尤卢撒的经验,要是把门彻底关死,约莫就没法出去了。   尤卢撒沉吟片刻,用黑雾覆盖住门锁,将门板轻轻阖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头打量这间屋子,这里没什么家具,只有雪白的轻纱从天花板上吊下来,风挤进虚掩的窗,舞动的轻纱像是飘渺不定的鬼魂。   “这地方可真诡异,”尤卢撒搓了搓胳膊,“拿来做什么的?”   话音刚落,轻纱中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清脆柔和,此情此景却让尤卢撒吓了一跳。   “莱普罗斯?是你吗?我等了你好久……” 第269章   尤卢撒看了西娅一眼, 魔女挑了挑眉,示意他上去看看。   拉开层层叠叠的纱帘,一个桌台显露出来。赤发的魔女头颅被安置在银盘上, 见到来人,嘴角的微笑凝固了。   “你是谁?”魔女不快道, “你怎么进来的?我会告诉莱普罗斯, 现在从这里出去!”   她的话在见到木箱中的魔女头颅时戛然而止, 两颗脑袋在寂静中大眼瞪小眼,场面有些诡异的滑稽。   最后还是西娅先开口了,她勾了勾唇, 看上去比对方从容得多:“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气息很稚嫩, 是近几百年刚诞生的么?”   对面的魔女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同类,她咬了咬嘴唇,还是道:“我叫莉莉。”   “莉莉, ”西娅笑了笑, “如果我没有猜错, 王都是你的领地。既然离家这么近,怎么还用这种可怜的样子待在这里?”   莉莉双眼微阖,似乎并不准备回答她的话:“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尤卢撒听着两个魔女相互试探,索性把西娅往地上一放,席地而坐。   “大概是为了男人吧, ”尤卢撒幽幽道,“她似乎很爱莱普罗斯。”   漆黑双眼倏然睁开,莉莉望向尤卢撒, 面上满是警惕:“你对他一点儿都不尊敬。你不是他的仆人。”   “我当然不是,”尤卢撒耸了耸肩,“我是来取他脑袋的刺客。”   话音刚落, 面前的魔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对尤卢撒怒目而视:“刺客?你怎么敢!莱普罗斯可是魔王,他是魔王!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没人能背叛他!”   对于莉莉口中的“莱普罗斯”到底是谁,尤卢撒本就是猜测,没成想就这么随随便便被他套出来了。   可魔王名为阿德尔,尤卢撒从未听过莱普罗斯这个名字,难不成这是他们之间的爱称?或者说……   “你可别搞错了,”尤卢撒嗤笑一声,“我要杀的可是魔王阿德尔,莱普罗斯又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动手?”   此话一出,莉莉却收起了怒意,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   “以你的水平还想刺杀莱普罗斯?”她似乎松了口气,整颗脑袋放松下来,“连魔王的名字都打听不出来,你不配走到他面前。”   尤卢撒见好就收,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道:“那又怎么样,你这一颗脑袋,难道就配站在他面前吗?”   莉莉一噎,大概是被气到,闭上眼睛一句话都没再说。   尤卢撒正欲再问,忽听门口的方向传来了开锁的声音,立刻拎着西娅跳起来藏进了纱帘之间。   一人推门而入,嘶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此处是陛下禁入的重地,何人在此喧哗?”   无人应答,只有风吹动纱帘的细微摩擦声,以及……呼吸声?   梅戈刚将地下城的结果报告给了魔王,他简单陈述了自己留下奈尔森的理由,魔王还没必要与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作对,因而直接同意了他的请求。   十几分钟前城外传来消息,说是普里迪袭城,魔王亲自赶往前线去取领主迪莫南的项上人头,留梅戈在魔王城守着。   他本欲制定一个详尽的刺杀精灵王子的计划,但在路经这条走廊的时候,梅戈听见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叫喊。   梅戈本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女仆闯入了魔王的禁地,此处常年落锁,只有魔王能够入内,他今天一拧,却发现锁被不知什么人撬开了。   想到精灵王子和那个尤卢撒·万汀就在附近,现在或许已经潜入了这座魔王城,梅戈便觉全身上下的骨头里都有蚂蚁在爬。   “是谁?”梅戈厉声道,“出来!”   终于,一道轻柔的女声响了起来:“你是谁?”   梅戈拧眉,抬腿走进屋内,撩起纱帘一看,却见是一颗女人的头颅摆在那儿,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温柔而多情。   “魔女?”梅戈拧眉,他也只听说过魔王城中有魔女,却没曾想居然就在这间屋子里。   魔女面露警惕,开口道:“回答我,你是谁?”   “我是梅戈,”老人对魔女行了一礼,“陛下的仆人。抱歉叨扰,方才屋内是否还有旁的人?”   魔女闻言微微拧起了眉,急切道:“刺客,魔王城里进了刺客!你要保护陛下!”   魔王城进了刺客是大事,梅戈沉声问:“刺客往哪边去了?”   “从窗外溜走了。”魔女道。   梅戈闻言,大步走到窗边往外望去,窗外便是断崖,只有飞鸟从视野中掠过,哪有什么刺客的影子?   “那个刺客长什么模样?”梅戈扭过头来,问魔女。   “银色的头发,绿色眼睛,”魔女描述,“是个魔族。”   梅戈面色沉了下来,转身往门外走,突然,强烈的危机感从脚底蹿升而上,梅戈前进一步,长尾上的刀片挡住了对方袭来的匕首。   “雕虫小技,”梅戈冷哼,语气有几分咬牙切齿,“如果这就是你的全部水平,在魔王陛下面前着实不够看。”   尤卢撒后跳几步,飞快地看了西娅一眼,道:“我到底有什么水平,你不如亲自来试试,‘收割者’的首领大人。”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面前的老人,对方年纪约莫五百多岁,光是那双眼睛便足以窥得其阴狠老辣,能作为“收割者”的首领被魔王重用那么多年,必然不简单。   “收割者”的首领行踪不定,在此之前,尤卢撒并不知道对方的长相,直到方才梅戈对西娅自报家门,他才确定这是他的委托对象。   留着他对伊斯维尔也是个威胁,干脆在这里解决掉算了。   匕首在青年指尖转了一圈,尤卢撒双眼紧盯着梅戈,不知在想什么。   而梅戈目光沉沉,见到面前这个赏金猎人,养子死去的面容便浮现在他眼前,胸腔怒意再度翻涌,梅戈手腕翻转,一把挖有血槽的刀出现在他掌心。   “就先要了你的脑袋,以慰藉吾儿在天之灵。”   气势汹汹的杀意让尤卢撒的尾鳞片片竖起,他眯了眯眼,道:“哦?难不成你是奈尔森的父亲?”   梅戈没有回话,尤卢撒耸了耸肩,三步并作两步翻出了窗户。   老人目光沉沉地望向双眼微闭的魔女,紧跟着追了出去。   待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西娅才睁开双眼,屋内的一片寂静让她叹了口气。   “臭小鬼,就这样把老人家一颗头丢在这儿,真没良心。”她望向房间的角落,层层叠叠的纱帘之后,莉莉的头颅被摆放在角落,口中塞着一团白纱,气得满脸通红。   尤卢撒在离开之前将一张魔法阵塞进了银盘底下,西娅低念了一句咒语,耀眼的紫光登时充满了整个房间,以中央的平台为中心,一个魔法阵浮现于房间之中。   狂风席卷过屋内,纱帘如同风中的落叶疯狂摇摆,而随着紫光散去,纱帘落地,窗帘上映出了一具女人的躯体。   “你叫莉莉,对不对?”西娅随手抓过纱帘披在肩头,向角落里的魔女走了过去,“我没有残杀同类的习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助魔王?”   莉莉匍匐在房间角落,她惊讶地注视着自己的四肢,它们颤抖着,如同新生儿般稚嫩。几百年来,她几乎已经丧失了使用自己躯体的能力,连一个三岁的孩子还不如,魔女勉强挪了挪,又跌了回去。   西娅面露怜悯,俯身取出了莉莉口中的纱布。   魔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半晌才缓过劲来。   “这,这是什么?”莉莉喃喃,似乎并不习惯拥有身躯的自己,“莱普罗斯没有说过……”   “看来他瞒了你很多事,”西娅暗叹一声,在莉莉面前半跪下来,轻轻捧住她的脸,紫罗兰色的双眼闪过妖异的色泽,“你爱他,是不是?我也曾经爱过一个人,我看得出来。”   在西娅的注视下,莉莉的黑眸微微瞪大,眼神逐渐迷离。   “我爱他,他也爱我,”莉莉喃喃,“我当然爱他……”   西娅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滑过莉莉的脸:“你如此美丽,魔王会为你神魂颠倒并不稀奇。只不过……唉,或许是我记错了,魔王似乎有很多情人呢。”   此话一出,莉莉像被戳中了什么机关一样打了个哆嗦,双眼恢复了清明,她猛地挣脱了西娅的手。   “情人?”莉莉往后倒在墙边,不屑地笑了笑,“他有再多情人又如何?他爱的只有我一个。”   此话一出,西娅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古怪。   她都知道?那她究竟是如何忍耐至今,并深信魔王依旧爱她?西娅无法想象自己与旁的人共享一个男人或是女人,那让她恶心,并忍不住想把所有不忠之人撕成碎片。   见鬼,那小子究竟抛给了她怎样一个烂摊子!   西娅内心把尤卢撒一顿臭骂,就在她思考着该怎样试着迎合对方的脑回路时,一个赤色的光球迎面袭来,西娅下意识侧身,那光球贴着她的脚尖飞了出去,轰烂了她身后的墙壁。   西娅回头望向莉莉,魔女双手支撑着墙,两条腿还在发颤,但好歹是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看来你适应得不错,小姑娘。”西娅挑了挑眉,缓缓后退。   “莱普罗斯,莱普罗斯……”莉莉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口中还叨念着爱人的名字,“我要保护他,你们这群入侵者……都滚出去!”   红光大盛,西娅架起双臂以阻挡迎面而来的狂风,无奈地叹了口气。   “臭小子,我就帮你这么一次。”她咬牙切齿道。 第270章   伊斯维尔听见魔王城中传来的巨响时, 他已经走到了一楼。   这动静……是尤卢撒那边出事了?   伊斯维尔有些担心,哥莱瓦适时地在他的怀里叫了一声,看上去安然无恙, 伊斯维尔便稍稍松了口气。   他一路下来没遇见多少人,魔王似乎因为某种原因出了魔王城, 现在城中只有寥寥几个卫兵巡逻, 伊斯维尔没花太大功夫便绕开了他们。   面前的是一座近五米高的大门, 门板华丽而沉重,伊斯维尔推门而入,第一眼迎接他的只有黑暗, 而待他的双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一个巨大的王座映入眼帘。   那是……魔王的王座?   伊斯维尔意识到自己来到了魔王城的王座厅,而厅内空无一人,只有那王座安静地伫立在大厅的另一端, 静候着来人。   这王座似乎有些奇怪。   伊斯维尔敏锐地察觉到王座的位置有些歪斜, 这并不常见, 王座通常意味着一国的脸面,必然是端正的,直面大门。   他穿过大厅,走上台阶,绕着王座转了一圈, 最后在王座后方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条极细的裂缝。   这下面有密道?   伊斯维尔将王座推开,沉重的座椅顺时针绕了一圈,一个方形的开口随之显露, 这密道似乎已经建成一段时间,连地面上都留下了轻微的划痕。   精灵回头望了大门一眼,抬腿走下了密道。   这条通道直直往地下去, 幽深而阴暗,让伊斯维尔想起先前在极寒盆地见过的天地木。   而当熟悉的恶臭从空气中飘送而来,伊斯维尔便认定了自己的猜想。   哥莱瓦在他的衣袋里发出了不安的哼唧,伊斯维尔搔了搔它的脑袋,笑道:“害怕吗?”   白鸟当然不会承认,它昂首挺胸地目视前方,试图证明伊斯维尔猜错了。   暗道的尽头是一道小门,没有落锁,伊斯维尔不过轻轻一推,门便滑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黄蓝交织的光线,伊斯维尔抬腿跨出门外,这里并非先前在曼克拉主宅地下的那条通道,而是……   他回头望去,一株巨木立在他身后,无数黄色的茧悬挂在枝头,虬结的树根深深扎入地底,那道门便开在树根底部。   是魔王将天地木的内部挖空,从而建造了这条暗道?   伊斯维尔察觉到这株天地木与他见过的那株有些微妙的不同,周身魔力似乎在逐渐流失,他不确定这是否与这株魔植有关。   “去吧,”伊斯维尔戳了戳哥莱瓦,轻声道,“去找尤卢撒。”   白鸟振翅飞回了通道,精灵的尖耳抖了抖,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几不可察的脚步声。   伊斯维尔回过头去,只见一名衣着考究的男子从远处走来,在几步之外驻足,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欢迎,王子殿下。”   伊斯维尔并不意外对方会出现在这里,他微笑颌首,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迪兰裘·庞厄,”男人对他行了一礼,“我已经在这里等候您多时了。”   伊斯维尔没有问他们想做什么,他举目四顾,这株天地木比他们先前在极寒盆地见到的更为巨大和茁壮,每一枚茧都饱满而富有光泽,看得出正处于壮年期。   “您的族人在那儿。”迪兰裘好心为伊斯维尔指了一个方向。   十来个茧悬挂在那片树干上,伊斯维尔稍微一数,正好是失踪的精灵剩余的数量。   “我想他们应该很思念自己的故乡,看见他们尊贵的王子亲自来到波丹,想必会很高兴吧,”迪兰裘道,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只是很可惜,他们的王子应当不能与他们一起返乡了。”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道:“您的意思是,若我愿意用我自己交换,我的族人都能平安离开这里?”   “这就是陛下的意思。”迪兰裘颌首道。   伊斯维尔垂眸,金黄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半分钟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在我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听过这句话了。当时我的回答,就是我现在的回答。请饶恕我的无礼,我要动手了。”   迪兰裘只看见一个身影从眼前闪过,下一秒,伊斯维尔的身影闪现在他面前,迪兰裘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模样,急速的一剑便刺了过来。   男人慌忙避退,一个结界随即出现在二人之间,将伊斯维尔的剑挡了回去。   “殿下请冷静,这座天地木上,除了您的族人,还有别的您在意的人,”迪兰裘语速飞快,在魔法器营造的结界被对方彻底击碎之前将话说尽了,“难道您不想见见他吗?”   他的话成功让伊斯维尔暂停了他的攻势,精灵后退数步,望向迪兰裘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您的意思是?”   话音未落,伊斯维尔脚下的地面突然拱起,精灵闪身后跳,一株株粗壮的魔植拔地而起,须臾间,挥舞的茎干便填满了整块空地。   伊斯维尔试图用魔法控制这些植物,但释放魔力的开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像有人给他戴上了一个无形的魔法抑制器,短时间内他没法使用魔力。   他闪身后跳,轻盈地落在一株魔植上,与此同时,一抹银光从头顶闪过。   他不知为何心头一颤,抬眸望去,就在十几米远的位置,一个颜色偏绿的茧挂在枝头,伊斯维尔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那人生着一头银发。   还没等伊斯维尔细看,脚下的魔植再次蠕动变形,树干粗的藤蔓钢鞭般挥向伊斯维尔,他不得不在魔植与天地木的树干之间跳跃躲避,却不可避免地离那个茧越来越远。   “您应该已经发现了吧?”迪兰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是尤卢撒·万汀。他也在这株天地木中。”   “梅戈大人在巡逻的时候碰上了他,要抓住这赏金猎人可真不容易,即便是梅戈大人,也经历了一番苦战。您说,这样的人变成活死人之后,会是何等强壮的战士?”   伊斯维尔瞳孔一缩,他挥剑劈下,拦路的魔植瞬间破开一个巨口,但不出两秒钟,那些伤口便恢复如初。   “对了,忘了告诉您,这些是天地木的寄生魔植,您破坏得越多,它们从天地木上汲取的能量就越多。天地木不死,这些魔植就不会消失。   “这株天地木早就停止了生长,其赖以生存的能量都夺取自外界,若是消耗的能量过多,说不定会直接吸收茧的生命呢。”   此话一出,伊斯维尔下意识停了手,魔植却没有丝毫平息的意思,变本加厉地席卷而来,饶是精灵身手敏捷,仍不免被拖住了脚步。   脚踝一紧,一条藤蔓死死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腿,他胸腔起伏不定,扬声问:“您究竟想要做什么?”   “愤怒吧,精灵王子,”迪兰裘喃喃,“再愤怒些吧。”   他大手一挥,枝头的茧开始剧烈晃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爆响,那些茧在伊斯维尔头顶一个接一个炸开,透明的粘液雨点般落下,随之而来的,还有被困于茧中的人碎裂的身躯。   伊斯维尔瞳孔一缩,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声调:“住手!”   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得损伤魔植会引发什么后果,他奋力挣脱开藤蔓的束缚,飞快跳上枝头,冲向那片晃动不已的茧。   很近了。就在眼前,他很快就能够到他们,他来得及救下他们。   伊斯维尔双脚猛地一蹬树干,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飞身而出,他尽力伸长手臂,指尖距最近的那只茧只有几毫米。   而就在他触碰到柔韧表面的上一秒,那茧倏然炸开,粘液混杂着污血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伊斯维尔几乎来不及调整姿势,便从半空直直落下。   后背重重砸上地面,伊斯维尔咳出一口血,因粘液进入了气管剧烈咳嗽。他顾不得全身都在发疼,挣扎着站起来,用那双发涩的双眼望向他的族人。   全都碎裂了。   那些茧,那些精灵,都在一声声炸响中支离破碎,伊斯维尔甚至能看清他们临死前的痛苦神情,那样鲜明,那样清晰,如同一把又一把尖锐的刺刀,深深扎进他的眼睛。   他似乎听见有人唤他,用无比熟悉的称谓,声音与语调却是如此痛苦。   够了。他想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王子殿下,和您的爱人说再见吧。”   迪兰裘的声音让伊斯维尔短暂回神,几乎是僵硬地望向那只装有银发青年的茧。   那几秒过得极慢,他看见果实表面出现裂缝,蛛网般蔓延至整颗茧的表面,紧接着有粘稠的液体从那缝隙间渗出,混杂着污血在空气中飞溅。   几乎是在那枚茧破裂的同时,一枚巨大的花蕾破土而出,将精灵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   以天地木为核心,一道法阵从空地上升起,天地木的枝叶剧烈颤动,如同一曲在血雨中奏响的哀歌。   至此,迪兰裘终于松了口气。   若是精灵王子早几日到来,他们的时间还不至于如此紧迫,只是当下普里迪攻城,奴隶们又开始闹事,军团中急需得力干将撑场面,精灵王子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虽说精灵们价值确实不小,但比起精灵王子能提供的助力,就不大够看了。   情绪激动的时候转化成功的概率最高,迪兰裘死死盯着法阵中央的伊斯维尔,祈祷着一定奏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法阵逐渐消失,而花苞也逐渐舒展开,露出其中半跪着的精灵。 第271章   成功了?还是……   迪兰裘疑心有诈, 没有上前查看情况,留在原地观察着伊斯维尔的动向。   突然,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 面前的精灵却消失了。   迪兰裘一惊,立刻提起了警惕, 双眼飞快扫视着这片空地, 却不见精灵的影子。   怎么回事?难道是法阵失效了, 对方用了隐匿咒?   迪兰裘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既然计划失败,那就再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 他小步向后挪动, 意欲从角落的暗道先离开这里。   而就在他退到角落时,后背却撞上了一个温热的物体。   迪兰裘起了一身冷汗,他猛地回头, 却见是伊斯维尔靠在石壁上, 单手拄剑,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赤色双眸平淡而冰冷,像在凝视一具死物。   等等,红眼睛?精灵王子的眼睛不是蓝的吗?   迪兰裘还没反应过来,忽觉面颊一疼, 耳边一阵嗡鸣,墙壁碎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似乎在几秒钟的时间里短暂失去了意识, 当他茫然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被压在了一堆碎石之下。   戒指还戴在他的手上,结界缓缓升起, 若非有这个魔法器保护,他怕是已经送了命。   但尽管如此,迪兰裘依然浑身上下剧痛无比,视野一片鲜红,他抬起沉重的双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不自然地弯曲,骨头不知在方才的撞击中断了几条。   一个人影落在了迪兰裘面前,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眼前的精灵却只令人遍体生寒,迪兰裘几乎看得见他身上散发的森森鬼气,恍如从地狱最底层爬出的恶魔。   一只手揪住了他的头发,拎着他的脑袋狠狠掼在了墙上。   庞厄庄园向来起得很早,这个点刚好是莎拉的起床时间,昨晚她的丈夫回来陪她吃了一顿晚餐之后便又匆匆离开了,说是魔王城中有什么要事要办,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莎拉不大高兴,但那毕竟是丈夫的工作,只能闷闷不乐地送走了人,翘首期盼他回来。   她起床的时候身边的床铺一片冰冷,丈夫显然一夜未归,她在女仆的服侍下起身更衣,问:“迪兰裘回来了吗?”   “还没有,”女仆摇头,“夫人再等等吧,最近王都局势可紧张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距离极近,似乎就在花园之前。   莎拉吓了一跳,她挥开女仆的手,提着裙摆急匆匆往楼下赶:“怎么回事?有人入侵?”   当她赶到楼下的花园之前,其他仆役也围拢过来,他们簇拥在几米之外,惊讶不已地看着地面上的深坑,以及坑底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   在看清那人的面容时,莎拉不由得发出了惊呼。   “迪兰裘?”她尖叫着扑上去,因过于匆忙而险些崴了脚,“怎么会这样,是谁伤了你?”   她的丈夫鼻青脸肿,身体不自然地扭曲,似乎全身上下的骨骼都碎裂了,剪裁得体的礼服此刻烂如麻绳,早已被鲜血浸得湿透。   莎拉匆忙地去摸迪兰裘手指上的戒指,那是她问父母求来为迪兰裘防身的魔法器,此时此刻,那防御结界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戒指表面布满裂纹,已经处于碎裂的边缘,艰难维持着运作。   答案下一秒便呈现在众人面前,狂风裹挟着沙尘刮过花园,莎拉惊讶地回头望去,一名长发的青年乘着狂风翩然降落,一双血红双眼让她打了个寒战。   莎拉没有记下等人的习惯,因而她并没有认出伊斯维尔,只以为是哪个大胆的叛乱分子,见状下意识呵斥:“谁允许你擅自进入庞厄庄园的?滚出去!”   对方歪了歪头,似乎并不理解她的话。   风吹起莎拉没来得及束起的长发,她一屁股跌坐在地,眼前的丈夫被那叛乱分子拎小鸡般提溜起来,轻飘飘向外一甩,男人飞了出去,如同被投石器抛出的石块,砸塌了庄园的整面墙壁。   莎拉几乎下一秒眼泪就出来了,她飞奔到那堆废墟中,发了疯地把废物往一旁扒拉开,口中不停重复丈夫的名字,连双手被锐物划开数不清的血口都没察觉。   而佣人们早就吓蒙了,昔日里威严的一家之主此时此刻却被压倒性地单方面痛揍,连迪兰裘·庞厄都只能落得这个下场,那他们又会怎样?   佣人们终究是惜命的,当然也怕对面这个入侵者突如其来地给自己一剑,想到这里,一时间跑的跑散的散,花园里只剩下那对崩溃的夫妻以及一个入侵者。   迪兰裘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终于出现在她面前,莎拉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把丈夫搂进自己怀里,全身发抖地望向那个缓步走来的青年。   那是个魔鬼。她想。   “够了,不要再打了,”莎拉泪流满面,几乎是在求饶,“他已经晕过去了!放过我们吧!”   “放,过……我们?”对方跟着重复,话语含糊不清,似婴儿牙牙学语,“放过我们。”   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剑,剑身在二人身上投下阴沉的黑影,是死神对他们结局的提前宣告。   莎拉咬紧牙关,抱紧了怀中的迪兰裘。   就在长剑下落的上一秒,天际突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炸响,青年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手中的剑随即放了下来。   莎拉颤颤地睁开眼,却见面前的青年缓缓转身,脚尖在地面轻点,狂风骤起,将他一举送上苍穹。   “走,走了?”莎拉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迅速缩小的身影,半分钟后,绷紧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低头望向怀里的丈夫,男人依然昏迷不醒,胸膛的起伏如此微弱,莎拉甚至无法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个梦。   她把脸埋进掌心,闷头痛哭起来。   *   第一次见到迪莫南·普里迪,魔王就知道这是一个疯子。   她向来不忠,少有的几次前往魔王城拜访也不过是例行公事,比起其他领主带着讨好的眼睛,魔王从迪莫南身上更多地看见了……野心。   他也曾安排过无数领主挑起死斗,但这女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战斗,前往挑战的人无一成了她的手下败将,魔王知道第一领主盖古落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迪莫南身上偏偏挑不出太多错误,而当魔王终于有理由对这个不忠的臣民宣战,普里迪已经反了。   普里迪的军队包围了王都,天知道在迎战曼克拉之后他们哪来的精力立刻对王都宣战,和他们那个病秧子族长完全是两个极端。   双方魔兽的飞行轨迹在半空相撞又错开,黑魔法掀起的气浪清空了方圆百里的高空,脚下便是普里迪家族的军队与魔王的亡灵军团,双方军队在山谷之中交汇,如同两道汹涌的浪潮激烈碰撞,厮杀声响彻云霄。   “与我为敌是你做过最不明智的选择,普里迪。”魔王立于风中,身下的亡灵巨龙壮如小山,火焰般燃烧的眼睛凝视着迪莫南脚下的飞鸟,无声地释放着威压。   迪莫南瞥了一眼身下发抖的魔兽,鞋尖轻捻,得令的飞鸟随即疾飞出去,巨剑与魔王的长剑相撞,铿锵作响:“不试试刀又怎么知道陛下的脖子脆不脆?”   双方再次退开,魔王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对面的领主,突然,常年锻炼出的危机感令他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举起长剑格挡,迎面而来的剑风狠狠砸中剑身,将魔王直接击飞出去。   这个突然闯入战局的身影是双方都没料到的,迪莫南飞快后退拉开距离,定睛一看,对方身下并没有搭乘魔兽,竟是全凭着风魔法来到了千米高空。   面前的青年手持长剑,金一块黑一块的长发在风中狂舞,他的容貌像极了伊斯维尔,但双眼赤红,与迪莫南印象中温文尔雅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魔王做了什么?   迪莫南犹疑的目光抛向魔王下落的方向,但无论伊斯维尔当下的状况究竟是不是魔王造成,现在的结果绝对不是他所预料的。   她只知道,面前的这个精灵,很危险。   不远处的云层被巨龙双翅掀起的气流吹向两边,魔王的坐骑冲破云雾,如同离弦的箭刺向伊斯维尔。   后者随手竖起结界防御,身形一闪,眨眼间便来到了迪莫南身后,一剑挥出,若非迪莫南躲避及时,必然会被削掉半个脑袋。   “精灵王子伊斯维尔?我还以为你们是同一阵营的,也亏普里迪先前对他百般维护。”魔王嗤笑出声,拔剑便攻。   伊斯维尔的力量超出迪莫南想象,再这样下去,别说和魔王分出胜负……或许他们二人会双双葬身于此。   “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陛下想必最为清楚。”迪莫南冷嗤一声,抡起巨剑迎了上去。   三方混战让天地都为之色变,下方的人们惊讶地注视着翻涌的云层,不知天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千米之外,一小队人匆匆爬上山头,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那是伊斯维尔吗?”乔凡娜用望远镜望进云层,迟疑道,“他怎么会加入魔王和普里迪领主的混战?”   “这还真是……大事不妙啊,”艾赫喃喃,“他现在的状态不太正常。乔凡娜,去把尤卢撒找过来。或许他会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乔凡娜飞快地离开了,艾赫摩挲着手中的魔墨瓶,暗自叹了口气。   若是伊斯维尔来不及恢复理智……那就只有让他来了。   这支亡灵军队,绝对不能离开王都。 第272章   乔凡娜找到尤卢撒的时候, 青年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擦拭着自己染血的刀,白鸟窝在他的肩头, 一双豆豆眼警惕地监视四周。   看得出方才的搏斗不那么容易,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 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过, 身边摊了一地的药瓶。   在他身边几步之外的地方躺着一具尸体, 乔凡娜眯眼看了看,那人从脖颈被一刀割喉,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 死蛇般耷拉着的尾巴末端嵌着一个刀片, 乔凡娜认出那是“收割者”的首领,梅戈。   看见有人过来,尤卢撒随意瞥了一眼, 奇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王都?”   “就在刚刚, ”乔凡娜言简意赅, “怎么,刚刚和梅戈打了一场?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也是个不好惹的对手。”   “委托罢了,”尤卢撒耸了耸肩,“你见到伊斯维尔了吗?他怎么样?”   乔凡娜苦笑一下, 道:“你以为我什么来找你?还站得起来吗,他现在不大对头。”   尤卢撒一愣,下意识跳了起来, 又因为牵动了方才的伤口,痛得“嘶”了一声。   “怎么回事?”他没管身上的伤,语速飞快地问, “他怎么了?”   乔凡娜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把人架了起来:“跟我来吧。”   二人来到现场时,三方混战依然在继续,艾赫站在山头,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   “你受伤了?”艾赫上前一步,按住尤卢撒的肩为他疗伤,“你知道伊斯维尔是怎么回事吗?”   “不必了,您身体不好。”尤卢撒避开艾赫的手,他凝视着半空的一团混乱,一双眼睛随着伊斯维尔的行动而动,面色沉凝。   “我想我知道,”他喃喃,“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唤醒他。”   尤卢撒一眼便看出先前在极寒盆地出现过的意外再一次发生了,可上一次伊斯维尔似乎是自己醒的,尤卢撒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他找回理智。   “再这样下去,怕是整个王都都要被他们毁了。”乔凡娜苦笑道。   尤卢撒当然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沉吟片刻,把哥莱瓦掏了出来。   “我去看看。”他抛下一句,跳上一瞬间变大的白鸟后背,须臾间飞出了百米远。   伊斯维尔三人已经陷入了某种僵持状态,魔王与迪莫南相互敌对,伊斯维尔却处于一种见人便打的疯狂状态,饶是迪莫南心中有所顾虑,也不得不为了自保举剑反击。   精灵的铸剑术曾经举世闻名,而几百年来更进一筹,加之用剑者本身的能力加持,迪莫南手中的巨剑已然出自最好的工匠之手,然而依然被伊斯维尔手中的剑震得出现了裂纹。   她牙关紧咬,屈膝顶在对方侧腰,硬生生将精灵逼退了数步。   而方才被伊斯维尔一道雷光轰出几百米远的魔王再次迎了上来,趁着精灵避退的功夫,带着魔法的一剑击在他后腰。   防御结界及时护住了伊斯维尔,但魔王力量奇强无比,伊斯维尔来不及卸力,须臾流星般坠落。   魔王向伊斯维尔落下的方向张开五指,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一个漆黑的魔法球在他手中膨胀,却在释放的上一秒被一柄巨剑横插过来,生生打断了魔法球的发射。   魔王操纵巨龙飞快后退,看迪莫南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傻子:“无论是谁当魔王,这样的精灵王子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好处,不是吗?”   “很抱歉,陛下,”迪莫南淡淡道,“我可不想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   余光里,一抹白光划过天际,将坠落的伊斯维尔稳稳接住。   精灵呆滞了几秒钟,他此时的大脑似乎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血红的双眼缓缓转了转,锁定了眼前的青年。   一剑挥出,尤卢撒一个下腰避开伊斯维尔的剑锋,顺势向旁一滚,伊斯维尔随即压了上来,翻滚之间,尤卢撒卸了伊斯维尔的剑,伊斯维尔则按住了他的双手。   白鸟的后背就只有一方小小的空间,为了避免两个人掉下去,哥莱瓦在空中拐了几个弧度诡异的弯,不满地冲尤卢撒叫了一声。   “伊斯维尔,你看看我,”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欲言又止地望进伊斯维尔的眼睛,“你醒醒。”   伊斯维尔抓住尤卢撒小臂的手紧了紧,那处皮肤在方才与梅戈的搏斗中被划开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此时被伊斯维尔的掌心一压,尤卢撒不由得皱了皱眉。   留意到身下人忍耐的闷哼,伊斯维尔下意识松了手,赤红的瞳孔闪过一抹无措。   他把他弄疼了?   趁着他犹豫的功夫,尤卢撒抽出自己的胳膊,熟练地揽住了伊斯维尔的脖颈。   “醒过来吧,”他轻啄精灵的唇角,嘴唇柔软,一下一下落在唇边,让伊斯维尔有些痒,“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感觉很陌生。”   风将伊斯维尔的长发吹得一团凌乱,一只手轻轻抚过他耳后,把那发丝一点点理顺,最后拢在掌心,露出伊斯维尔那双动摇的眼睛。   尤卢撒熟悉这副模样,他叹了口气,张开双臂把伊斯维尔搂入怀中。   精灵在短暂的挣扎之后便窝着不动了,像狂犬终于找到了安身之处,伊斯维尔犹豫地回抱住尤卢撒,脑袋在他颈窝拱了拱。   不知过了多久,尤卢撒感觉到怀中的躯体放松下来,他松开双臂,伊斯维尔却没有起身。   “我伤到你了吗?”伊斯维尔问,声音沙哑。   尤卢撒摇头,伊斯维尔握住他的手,温和的魔力淌入他体内,抚平了那些在与梅戈的交战中留下的伤。   失去意识前的情景再次于脑中闪现,伊斯维尔打了个哆嗦,他闭了闭眼,不愿再去回忆。   “抱我。”他小声道。   尤卢撒便重新抱住他,他没有问伊斯维尔方才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再次变成那副样子,那想必可怕至极,他不想伊斯维尔回忆。   直到哥莱瓦落地,二人才分开。   “伊斯维尔!你没事吧?”艾赫脚步匆匆地上前,面露关切。   “艾赫阁下,”伊斯维尔扯了扯嘴角,一抹怅然从他面上划过,“我……抱歉,精灵们,我没能救下他们。”   艾赫一愣,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终归是叹着气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他用力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头,“现在……我拜托你一件事。”   艾赫掏出一只圆滚滚的魔墨瓶,伊斯维尔伸手接过,内心有了猜测:“这是……”   “我们通过你先前给我的培养液调制了这瓶魔墨,”艾赫道,“用它画下法阵,能净化活死人。你知道,这支军队不属于人间。”   伊斯维尔偏头望向山崖之下,山谷中的军队仍在交战,由于亡灵军团不伤不死,人数仍在源源不断地增加,纵使普里迪士气高昂,也逐渐显出了颓势。   “我明白了。我先前习得一些古代魔法,与您的魔墨相结合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伊斯维尔握紧了魔药瓶,他回头望向尤卢撒,后者的体力大概还没有恢复,在不远处坐了下来。   看见伊斯维尔望过来,尤卢撒对他笑了笑,把刚回到他衣袋里窝着的哥莱瓦赶了出去:“去帮他。”   哥莱瓦不满地叫了一声,飞到伊斯维尔面前,精灵伸出胳膊接住它,与白鸟低声耳语了句什么,哥莱瓦便飞了回去。   伊斯维尔对艾赫点了点头,来到崖边一跃而下。   尤卢撒一愣,下一秒,精灵的身影被旋风托起,纵身飞入山谷。   “这家伙还真是……”尤卢撒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趟下来,伊斯维尔对风魔法用得更得心应手了,倒能算是因祸得福。   不多时,山谷之下爆发出强烈的金色光芒,尤卢撒抬手挡在额前,突然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   他伸手去摸腰间的药瓶,几秒钟后才想起来,最后一份抑制的药已经被他吃完了。   该死,偏偏在这时候。   尤卢撒揪紧了胸前的衣襟复又松开,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趁着其他人都被山谷下的景状吸引,悄悄离开了山头。   迪莫南与魔王的决斗尚未分出胜负,山谷中的异动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似有圣水洒落天际,整座山谷被金色笼罩,落入下方厮杀的两支军队,那些亡灵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停止了攻击,似乎听见了某种来自远古的呼唤。   “这副场景在波丹还真是不常见啊,你说呢,魔王陛下?”迪莫南意味深长道。   就连身下的亡灵巨龙也蠢蠢欲动,魔王凝视着脚下景象,向来不动如山的面色也出现了裂纹。   怎么回事?是精灵王子干的?   他面色阴沉地望向远处的山头,一小队人正在撤离,若是他对几百年前曾屠杀的民族还有些印象,他想必会认出其中一人便是他曾关进狱中百般折磨的前代精灵王子,但他没有。   不再行动的亡灵军团不过是一群木偶,普里迪的士兵们抓住了时机反攻,被称作亡灵士兵的人偶们一个接一个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复生。   魔王喉间发出一声怒啸,挥剑的速度比先前竟是又快了一倍,迪莫南立刻举剑迎击,险些招架不住。   “你发现了吗,阿德尔,”迪莫南将目光投向王都的城墙,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你的王都,已经被‘无名’占领了。”   魔王瞳孔一缩,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昔日高高耸立在城墙顶端的旗帜此时已然折断,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取代了贵族的精兵在城墙上巡视,无声宣告着他的城池已然易主。   魔王气急攻心,出剑的招式有一瞬间的凌乱,迪莫南没有放过这个破绽,一击打在对方腹部,魔王整个人从巨龙后背飞了出去。 第273章   二人所在的位置本就距魔王城不远, 这一下迪莫南又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魔王的身躯狠狠撞在魔王城的外墙,身形消失在一堆废墟中。   迪莫南命令魔兽降落, 她在方才的搏斗中也受了不少伤,现在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大步流星冲进魔王城, 其间遭遇数波士兵, 竟无一人敢拦。   她提着巨剑一路冲进王座厅,大厅侧面的墙壁被硬生生砸出一个豁口,魔王半跪在那堆废墟边, 勉强用剑支撑着身体。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 他似乎老了几百岁,双眼浑浊,银色长发如同枯萎的海藻纠缠在一起, 此时已然暗淡无光,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一缕一缕掉落。   该死, 这到底……   魔王不敢相信自己的亡灵军团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滑稽的方式落幕,在位几百年来,他率领麾下千万战士开疆拓土,本欲凭借这支亡灵军队拿下其他大陆,甚至征服世界边缘, 但这一切都如同泡沫般消散了。   ……不,还没有结束。   魔王回忆起什么,眼底闪过一抹狂热。   只要她还在, 只要她还在!他还有机会夺回一切,没人能轻易夺走他的王座,没有人!   迪莫南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诧异于魔王光速衰老的同时,她也意识到对方应当留有底牌。   她大步上前,想要给魔王最后一击,但没等她穿过大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个人影掠进王座厅,其中一人被狠狠掼在了墙壁上。   迪莫南拧眉望去,那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身披白纱,双眼是幽深的紫罗兰色,另一名则一头红发,胸膛一片血肉模糊,腿断了一条,靠在墙边艰难地呼吸。   而就在看见那红发女人容貌的同时,魔王双眼猛然瞪大,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莉莉?你为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喃喃,“你应该在屋里才对,你为什么会出来?为什么在这里?”   她应该在屋子里的,就像以往的几百年那样等候他去寻她,而不是以这样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他和他的挑战者面前,掐断他的最后一缕希望。   西娅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太久没用正常的人形活动,她的身体都有些不适应。   莉莉本身天资不错,只是极其缺乏实战经验,而西娅自诞生以来不知面临过多少次围剿,拿捏莉莉简直是轻轻松松。   她扫了一眼魔王,又看了看迪莫南,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非敌人:“很抱歉打扰,不知名的女士。我们不过是在打打闹闹,我这就离开。”   开玩笑,谁想被卷进新任魔王的斗争里?   西娅优雅地行了一礼,很快退了出去。   莉莉也就是在这时缓缓苏醒了过来,看见魔王,她面上便是一喜,强撑起上半身想要往他的方向跑过去,但仅剩的一条腿没法支撑她的体重,魔女坚持了几秒钟,终于是扑通栽了回去。   “莱普罗斯,莱普罗斯……”莉莉艰难地向他伸出手去,“你在这儿……”   男人没有抬头,他宽厚的脊背渐渐弯了,最终连那把名剑都难以支撑他的重量,他的身形晃了晃,缓缓倒了下去。   莉莉吓了一跳,面露焦急,她两条胳膊肘撑住身体,一点一点往魔王的方向挪过去:“莱普罗斯,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应我?”   或许是持续不断的呼唤让魔王烦了,他别过头去,哑声道:“够了。住嘴吧。”   莉莉一愣,她抿了抿唇,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莉莉仍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森林中睁眼,看见的第一个生命就是面前的男人。   他那时还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似乎迷了路,看见森林里居然出现了一个神色懵懂、口不能言的女人,便把她救了起来。   莉莉仍记得是男人教会了她说话,她吐出的第一个词是“莱普罗斯”,紧接着才是男人为她取的名字,“莉莉”。   他是她的挚爱,是她存在至今的理由,他想要森林,她便给他;他想要血,她也给了他;他要长生,要魔女般无尽的生命,莉莉恨不得奉献自己的灵魂,只为了看见他露出微笑,再说一声爱她。   那时候他还叫莱普罗斯,虽然现在他取了“阿德尔”这个更像魔族的新名字,但她还是喜欢原来的。   难道名字变了,连人也会跟着变吗?   “你说你爱我的,莱普罗斯,”莉莉泪如雨下,血肉模糊的胸膛在地面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莱普罗斯,为什么不看我?莱普罗斯……”   迪莫南对二人之间的恩怨没有兴趣,但不知为何抱臂看完了全程,魔女的伤口没有愈合,这让她意识到了什么。   直到莉莉因失血过多终于昏迷过去,她才提着巨剑上前,手起剑落,给了魔女一个痛快。   迪莫南抽出巨剑,抬腿往魔王的方向走去。   他几乎是个老人了,佝偻的身形让迪莫南有了自己在欺负弱者的错觉,她眯了眯眼,在魔王身边发现了一条黑而长的东西。   那是……一截尾巴?   迪莫南用剑挑起那截断尾,它烂麻绳似的垂在那儿,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她捻起那截尾巴细瞧,发现那是用与皮肤极其相似的材料编织的,若非凑近细看,绝对看不出这是一条假尾巴。   迪莫南反复打量着这条假尾巴,一个猜想逐渐在她心中成型。   “阿德尔……”迪莫南俯视着面前的男人,语气分明冰冷平静,细听却暗含一丝讥嘲,“原来你,不是魔族啊。”   魔王打了个抖,他瞪大双眼望向迪莫南,很快又垂下头去,似是默认。   迪莫南突然觉得有些滑稽,魔族居然是被这样一个人类——或是别的种族,无论什么——统治了几百年,或许这是魔族历史上最可笑的一件事。   “够了,”她收起巨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德尔,“你的下一座城堡在监狱。至于你能活多久,就看你的管家的心情吧。”   当普里迪的军队冲进魔王城,他们的领主已经坐在了王座之上,她换了几次腿,似乎对这把座椅并不满意。   “把这把椅子融了,”迪莫南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这地方随你们喜欢吧,今后的王都改设在亚盖斯。”   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应了,谁不知道魔王坐拥千万财富,迪莫南的意思,就是把整座魔王城的金银财宝任由下属搜刮,哪有比这更大的好事?   迪莫南还未走出王座厅,一名士兵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报告道:“领主大人……不对,陛下,一个自称‘无名’首领的女人现在在城外,说是想要见您,您看……”   迪莫南似乎料到沙尹特会来,她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下去,接着抬腿走了出去。   沙尹特候在魔王城外,见迪莫南出来,她笑了笑,行了一礼:“日安,陛下。”   “不用跟我客套,现在王都还在你们手里,”迪莫南淡淡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沙尹特顿了顿,山顶的风将她的额发吹起一块,露出额角被简单处理过的伤口,有几秒钟,迪莫南从她面上看见了几分克里格的轮廓,来自比幽谷更为深远的血缘。   “奴隶,”沙尹特轻声道,“我恳求您,释放所有奴隶。”   迪莫南定定地注视着她,嘴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好啊。”   沙尹特一愣,酝酿已久的劝说和辞令被她咽了回去,她没想到迪莫南会答应得这样容易,毕竟这个请求在她眼里几乎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迪莫南会同意。   “不用惊讶,”迪莫南道,“魔王手下第一大家族的族长出身奴隶,毕竟说出去不好听。只不过,你该知道这不会是件太容易的事。”   目前为止,波丹的许多领主与贵族家中都养有奴隶,大家族中的奴隶更是成百上千,更别提再加上那些相对富裕的平民,反对的声音只大不小。   沙尹特顿了顿,她半跪下来,对迪莫南行了一个魔族最为庄重的礼:“虽然我出身微贱,但若您确有此意,我与‘无名’必然会鼎力相助。”   她没有得到回答,面前的长靴打了个转,大步离开了。   沙尹特抬起头,看见迪莫南跳上魔兽的后背,长发在身后扬起,如同一面崭新的旗帜。   “你和克里格还真是相像。”迪莫南道。   沙尹特目送魔兽的身影消失在山谷之中,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王都内外再次热闹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战争。   而就在铁涯山山谷的某个角落,尤卢撒听着远处传来的人声与炮响,慢吞吞地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手脚冰凉,全身发颤。这是药效彻底过去的前兆,待被长久压抑的欲|望卷土重来,他将浑身滚烫,焦灼难熬胜过他的第一次。   哥莱瓦在他身边焦急地跳来跳去,它想去找伊斯维尔,但尤卢撒没让。   “别去找他,”他低声道,“他有别的事要做。”   和普里迪的人交接,收拾亡灵,收回精灵的遗体,尤卢撒闭着眼睛就能随随便便说出来几个,伊斯维尔想必是忙疯了。   更何况,尤卢撒并不希望伊斯维尔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伊斯维尔说。   他蜷缩起来,希望没人能找到他。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就在尤卢撒在极寒与滚烫之间沉浮,拼命压制自己的兽性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他藏身的洞穴之外。 第274章   “你看上去不太好, 万汀。”耳熟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尤卢撒抬头,眉毛拧出了一个疙瘩。   “阿塞洛缪, ”尤卢撒道,声音哑得像被火烧过, “你来做什么?”   阿塞洛缪没有靠近, 光是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尤卢撒:“魔王被俘, ‘无名’撤离了王都,我们出来看看。你受伤了?”   尤卢撒没有回答他,他支起一条腿, 慢吞吞道:“你的委托已经完成了。”   “嗯, 我看见了,”阿塞洛缪道,“你想好你的报酬了吗?”   “报酬?”尤卢撒笑了一声, 偏长的额发垂下来, 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活下去吧,别死了。”   毕竟人除了恨,还是得有些别的东西。   阿塞洛缪抿唇,他留意到尤卢撒的身体在不住发抖,他很虚弱, 但不是因为他的伤。   他意识到什么,转身走出了洞穴,离开之前在洞口留下了一圈白焰。   彼时铁涯山下的战场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阿塞洛缪问了几个人,在半山腰找到了伊斯维尔。   “我尽量把他们带了出来,但是要区分开就不那么容易了, ”伊斯维尔把一只木盒交给艾赫,叹道,“回去之后我会探望他们的家属,我要过一阵再回雾兰,现在请您帮忙保管吧。”   交代完这些,伊斯维尔察觉到阿塞洛缪的到来,回头笑道:“阿塞洛缪阁下?您那边怎么样?”   “我很好,”阿塞洛缪道,“不过万汀看上去不太好。”   伊斯维尔嘴角的微笑一僵,忙道:“他怎么了?不,我自己去看看,艾赫阁下,容我先告辞了。阿塞洛缪阁下,多谢您的提醒。”   语罢,没等阿塞洛缪开口把尤卢撒的所在告诉他,伊斯维尔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走得还真着急,”艾赫无奈地笑笑,打量着阿塞洛缪,“我听‘旅者’的首领提过你,阿塞洛缪。”   阿塞洛缪自然也知道艾赫,闻言行了一礼,道:“很荣幸认识您,艾赫阁下。”   “你要去魔王城看看吗?”艾赫问,“我对那儿还算熟,只是不知道现任魔王愿不愿意卖我这个面子。”   阿塞洛缪沉默地抬头,魔王城依然屹立在铁涯山顶,此时此刻却没他想象中那样高大雄伟、坚不可摧。   任何一座城池,在被攻破之后都是废墟。   “不了,多谢您的好意,”阿塞洛缪对艾赫颌首,“我该回去了,和我的同伴一起。”   *   尤卢撒不知道阿塞洛缪是什么时候走的,就像他不知道伊斯维尔是什么时候来的一样,当他回过神来,看见的就是精灵那双焦急的蓝眼睛。   “尤卢撒?你怎么了?”伊斯维尔半跪下来,关切道,“你的伤我应该都治好了才对……是发烧了吗?”   尤卢撒有些恍惚,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意念实体化了,毕竟伊斯维尔现在应该在山谷外面帮忙治疗伤员,或是别的什么,伊斯维尔总是闲不下来。   见尤卢撒不回话,伊斯维尔叹了口气,小心地捧住他的脸,还没开口,眼前的人突然抖了抖,尾巴下意识缠上他的胳膊,攀住他的肩膀颤抖不止。   “伊斯维尔……”尤卢撒埋在精灵肩头,声音带了哭腔,“别碰我。”   可他的双臂依然紧紧环住伊斯维尔,尾巴一圈圈缠紧,分明是在挽留,与他口中的话截然相反。   这时候的心口不一可不那么美妙,尤卢撒不肯说自己是怎么了,伊斯维尔不能把人留在这里,俯身想把他抱起来。   精灵身上的气息温暖包容,尤卢撒紧紧揪住伊斯维尔的前襟,迷蒙的墨绿双眼盯着精灵从衣领间漏出的那一小段白皙的脖颈,鼻尖逐渐凑近。   颈侧一疼,伊斯维尔“嘶”了一声,无奈地拍了拍尤卢撒的脑袋:“怎么还咬人呢?”   尤卢撒哼了一声,拽住伊斯维尔不让他动,意识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吐出一句:“伊斯维尔……尾巴……摸我的尾巴好不好?”   伊斯维尔一愣,另一手依言滑到尤卢撒后腰,轻轻捏了捏他的尾根。   黑色长尾几乎立刻就激动起来,发了疯似的把尾巴尖往伊斯维尔手里送,精灵带着茧的掌心重重抚过表面服帖的鳞片,掀起了青年的又一阵颤栗。   魔族的尾尖本就敏感到能够测量地面的震动,伊斯维尔才摸了没两下,尤卢撒就咬着他的肩头哭了,眼泪打湿了一片衣襟。   事到如今,伊斯维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叹了口气,轻轻托起尤卢撒的脸,刚要说话,却发现对方双眼紧闭,竟是睡了过去。   伊斯维尔盯了他几秒钟,没忍住笑出了声。   “笨蛋。”他摇了摇头,把尤卢撒打横抱了起来。   尤卢撒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体内仍有些燥热,但比先前好多了。   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房间的陈设像是间旅店,伊斯维尔坐在几步之外的桌边,正捧着一本书读。   听见身后的动静,伊斯维尔放下书起身,笑道:“醒了?”   尤卢撒眯了眯眼,看清了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魔族秘事”几个字。   额头上落下了一只温暖的手,伊斯维尔探了探温度,道:“你睡了半天,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这里是王都的一家旅店,据伊斯维尔所说,普里迪的军队在进入王都之后迅速恢复了秩序,他们俘虏了一干忠实于前任魔王的贵族,但没有去动平民。   “已经没事了,”伊斯维尔笑了笑,尤卢撒察觉到他嘴角的弧度有几分苦涩,“我们回家吧。”   尤卢撒欲言又止,他靠过去轻轻搂住伊斯维尔,希望这样能带给他些许安慰。   两人就这样抱了一阵,直到尤卢撒觉得屋里少了什么:“哥莱瓦呢?”   “我把他交给西娅夫人暂时照顾了,我为她安排了一间屋子,留下的法阵可以支撑一周的时间,”伊斯维尔笑道,“接下来的几天……可能不太方便。”   “什么不太方便?”尤卢撒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之后要去哪?”   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尤卢撒突然想起自己在睡过去之前做了什么,他呆滞片刻,红晕从脖颈蔓延到了整张脸。   这时候尤卢撒意识到自己一身干爽,想必是伊斯维尔给他洗过澡,又换了一身衣服。   “伊,伊斯维尔,”他磕磕巴巴地,下意识往后退,“你……”   脚踝一紧,伊斯维尔抓住尤卢撒的脚踝把他给拉了回去。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伊斯维尔道,“我之前……对魔族的发情期不太了解,抱歉。作为恋人,我并不合格。”   尤卢撒别过头去,沉默片刻才道:“不是你的问题。”   没曾想伊斯维尔点了点头,直接道:“不止我有问题,尤卢撒,你也有。这种事为什么不告诉我?非要自己用药熬着。”   尤卢撒一震,瞪大眼睛转向了伊斯维尔。   “你还好意思说?”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腿上踢了一脚,险些被气笑了,“之前遮遮掩掩的不想做的又是谁?笨蛋!现在来跟我说可以来找你?”   尤卢撒气得捏住伊斯维尔的脸颊肉往两边扯,精灵本就在愣神,被他一拉,半边身子往床上栽倒,尤卢撒顺势用腿勾住他的腰,把伊斯维尔整个人拉了上来。   伊斯维尔险险撑住床铺,这才不至于整个人压在尤卢撒身上,他抿了抿唇,终于想好措辞:“我不是……我不是不想做。”   “那是什么?”尤卢撒气呼呼地问。   “我怕你痛,”伊斯维尔小声道,“因为第一次做完,你难受了好些时候。”   或许这种行为很傻,但光是想到自己会给尤卢撒带来哪怕一点儿伤害,他都没法忍受。   尤卢撒花了几秒钟消化伊斯维尔这句话,待他反应过来他们之前到底做了什么傻事,不由得笑出了声。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们精灵王族天生没这种欲|望,”尤卢撒笑得肚子疼,在床上滚了半圈,“那你为什么不直说?”   “如果我说了,你肯定会说自己不痛,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出声,不是吗?”   伊斯维尔说的是事实,尤卢撒一时语塞,轻咳一声,有些心虚:“我这不是……好吧,你说得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我以前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蠢,”尤卢撒揽住伊斯维尔的脖子把人拉下来,笑道,“还有你。”   “我才不蠢,”伊斯维尔反驳,掐住尤卢撒的腰去挠他的痒痒肉,“尤卢撒才是笨蛋。”   两人在床上滚了几圈,打闹之间伊斯维尔的头发被扯散了,他的发辫在洗过之后本就是松松一束,丝带的一头垂在精灵的尖耳边,蓝色的,有些用旧了。   尤卢撒的手指伸进丝带的缝隙,轻轻地、一点点地把那条丝带拉了开。   柔顺的金发瀑布般落下,伊斯维尔的半边脸笼罩在油灯朦胧的光中,鼻梁在另一边投下深色的影子,几乎让人认为这人本该在画中。   尤卢撒眯了眯眼,扣住伊斯维尔的后脑吻住了他。   “做吧,”他含含糊糊道,“你要是弄痛了我,我一脚把你踢下床行吗?”   伊斯维尔在他唇上亲了亲,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真的吗?”   两人亲了一阵,伊斯维尔松开尤卢撒,起身来到桌边,从角落里拿了一只小瓶过来。   尤卢撒好奇地看了一眼,里面是浅色的软膏。   “别担心,我已经学习过了,”伊斯维尔认真道,“这次换我来教你。你来吧,我不会痛的。”   尤卢撒顿了顿,这么说,刚刚伊斯维尔在看的那本书是……   “你……”尤卢撒咽了口唾沫,“你刚刚是在看……黄|书?”   亏伊斯维尔还能摆出那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简直要让人以为他在读什么重要公文,结果只是黄|书?   伊斯维尔并不明白尤卢撒为何这样激动,他把软膏放进尤卢撒手中,在床上躺了下来,双手摆在腹前,鼓励地望向他。   “你到底是在做还是在上刑?”尤卢撒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指尖轻轻挑开精灵的前襟,划过白皙的胸膛与腹部。   伊斯维尔本以为尤卢撒会直接开始,没曾想青年舔了舔嘴唇,竟是俯下了身。   “等……尤卢撒!”伊斯维尔吓了一跳,他按住尤卢撒的发顶想把人推开,但身体最脆弱的部位被掌控在尤卢撒手中,很快他的五指便收紧了,轻轻抓住了青年柔软的银发。   半晌尤卢撒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让他吐出来,便听“咕嘟”一声,尤卢撒竟是直接咽了下去。 第275章   “这才像话, ”尤卢撒满脸得意地哼道,“刚刚那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强迫你。”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没让伊斯维尔看出他的笨拙。   真是,什么天赋啊, 他下巴都酸了。   尤卢撒起身漱了漱口, 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伊斯维尔还以他离开时候的模样坐在那儿, 双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尤卢撒伸手在伊斯维尔面前挥了挥。   伊斯维尔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实际上, 对于伊斯维尔来说, 魔族随处可见的欲|望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毕竟,精灵王族并不承担生育的职责,他们之间的爱情大多数存在于精神方面, 甚至因为没有必要, 连宫廷教育都没有把这些知识纳入他们的课程。   伊斯维尔对这些事的了解只停留在最浅显的表面, 因而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换句话说,在与尤卢撒确定关系之前,伊斯维尔从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而现在他有些无措地靠在那儿,后知后觉地觉得面颊有些发热, 他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尤卢撒觉得他这副模样稀奇得很,一时间也忘了羞耻, 凑上去捏了捏精灵红到透明的耳朵尖:“不会吧,你害羞啦?”   难得看见,还怪可爱的。   伊斯维尔碰了碰自己另一侧的耳朵, 不大确定:“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是,”尤卢撒忍俊不禁,“你是不是傻子?”   他横跨在伊斯维尔大腿上,俯下身去亲他,伊斯维尔便伸手去摸尤卢撒的尾巴:“那我也帮你。”   “不用了,”尤卢撒却把他推了回去,“不是说让我来吗?”   伊斯维尔只好乖乖躺下了,把具体流程给尤卢撒说了一遍。   他看着尤卢撒拧开那盒软|膏,捻了一些在指尖,有些笨拙地用掌心化开,看上去并不熟练。   他们上次条件缺失,又情况紧急,就用尤卢撒刚刚吞下去的那物替代了,现在想来,这些事还是不能敷衍。   伊斯维尔的思维跑开了一瞬,当他回过神来,却意识到事情的走向有什么不对。   “等等,尤卢撒,不是说……”伊斯维尔撑起上半身,提醒尤卢撒他弄错了。   青年却在他肩头推了一把,直接把人摁了回去:“少废话,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伊斯维尔只得依言躺了回去,眼前的尤卢撒依然在努力,伊斯维尔却有点不大敢看。   “还不错吧?”尤卢撒分明两腿都在打颤,却还是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逞强的模样只让伊斯维尔觉得可爱。   伊斯维尔原本确实是想依着尤卢撒的意让他自己来的,但……   他形容不出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只觉得自己血液的流速似乎快了些,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别的一些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   修长的手指紧紧揪住被单,似乎在按捺着什么,直到身上人长长吐出一口气,生理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了精灵的腹|肌上。   “怎么这么大?”他嘀咕。   伊斯维尔眼皮一跳,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人往下一按,尤卢撒吓了一跳,直接哭了出来。   “你,你……”尤卢撒哆嗦着俯下身,埋在伊斯维尔怀里咬他的肩膀,“突然干什么?”   伊斯维尔没说话,金色的眼睫微微颤抖,他重重抚着尤卢撒的后脑,不住亲他的耳朵。   第一次。伊斯维尔想。   这是他第一次,想让尤卢撒哭得更厉害些。   “尤卢撒,”他用商量的语气问,“继续好不好?”   什么继续啊,他还没歇够。   尤卢撒想骂人,但随即便被一把按在了枕头上,眼前天旋地转,他只得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丢人的声音。   尾巴不知何时被抓住了,伊斯维尔轻轻舔了舔尾尖,笑道:“没关系的,尤卢撒,有隔音结界在。”   尤卢撒的思维都混乱了,之前也没人告诉他,这种事可以这么……这么激烈啊?   到后面尤卢撒几乎要怀疑隔音结界是不是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消失了,但是没有,三天下来,这隔音结界还稳稳当当地立着,比他本人还要耐造。   是的,三天。   这次喊等等的成了尤卢撒,他本以为伊斯维尔很快便会觉得累或松懈下来,毕竟魔族的发|情期时间太长,一般人也受不住这个   没曾想,伊斯维尔简直就是个不知疲倦的怪物,不仅能弄得他晕头转向,完事之后还神清气爽,像刚刚不过是普通地睡了一觉。   到最后,尤卢撒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之前,伊斯维尔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声音温柔:“不过是三天的事,你下次早些告诉我。”   什么叫……不过是三天的事?   尤卢撒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四天中午,他腰酸背痛地爬起来,只觉得命都去了半条。   湿了的床单早就被换掉,尤卢撒在原地呆坐了一阵,连伊斯维尔什么时候带着餐食进来都没察觉。   “怎么了?”伊斯维尔笑问,“在想什么?”   尤卢撒眨了眨眼,下意识把脑子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在想,下次要不我还是吃药吧。”   伊斯维尔一愣,险些把菜打翻。   “为什么?”他看上去有些受伤,“是我弄得你不舒服了吗?”   他在床边坐下,沮丧地抱住了尤卢撒的腰。   虽然这段时间下来伊斯维尔撒娇的本领精进了不少,但他这时候装可怜没以往有用,因为尤卢撒觉得自己更可怜。   但是伊斯维尔很努力了。另一个声音在尤卢撒心里说。   是啊,毕竟伊斯维尔是个精灵,做到这样已经非常好了。   尤卢撒幽幽地叹了口气,回抱住了伊斯维尔。   “你下次……悠着点来吧。我不太受得了。”   伊斯维尔抬起头,眨了眨眼,突然明白了什么。   “好,”他亲了亲尤卢撒的脸颊,试探地问,“你这次舒服吗?”   听见这话,尤卢撒的耳朵慢慢红了。   伊斯维尔便知道了他的答案,继续问:“那之后,发|情期之外的时间还可以做吗?”   尤卢撒一噎,无奈地捏了捏伊斯维尔的耳朵:“上瘾了是吧?过两天再说。还有,下次你躺着。”   伊斯维尔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当二人敲开西娅房门的时候,屋里的女人正在百无聊赖地翻一份地图。   看见二人,西娅看上去非常惊讶:“这么快啊?之前不是说一个星期吗?”   尤卢撒飞快看了伊斯维尔一眼,后者轻咳一声,小声道:“我问了其他人,他们说发|情期的周期差不多是两天到一周。”   一个星期,伊斯维尔怎么样不知道,尤卢撒是真的会死。   尤卢撒叹了口气,伸出胳膊让哥莱瓦停在自己手臂上,搓了搓它的脑袋:“精神不错,看来她把你养得挺好的。”   “我们之后就要离开波丹了,”伊斯维尔对西娅道,“在回雾兰之前,我们会先去一趟霍密尔丛林,把您送回去。您觉得怎么样?”   西娅顿了顿,难得没有开口。   “说实在的,外面的世界比霍密尔有意思得多,”西娅叹了口气,把地图放了回去,“不过说来也是,我总是得回去的。”   “如果您希望的话,在这里留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我们还要去见魔王陛下。”伊斯维尔道。   “还是算了,离开霍密尔那么久,也不知那地方成了什么样,总得回去看看,”西娅道,“哎,小鬼,你不是赏金猎人吗?接不接委托,之后偶尔带我出去走走?报酬好说。”   尤卢撒挑了挑眉,道:“随便你,不过不提供照顾情绪的服务。”   “我找你就没想高高兴兴地回来,”西娅没好气道,“去之前我得喝些安神水。”   魔女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见魔王,说是还想在城里逛逛,买几件新衣穿。   迪莫南暂时还没有离开王都,作为新任魔王的临时居所,魔王城已经修缮完毕,周围都驻扎着普里迪的军队,戒备森严。   二人受到了贵宾的礼待,迪莫南在王座厅会见了他们,这里已经被装修成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样子,四壁明净透亮,没有太多奢华的装饰。   迪莫南坐在王座之上,一身做工精细的华服,新王尚未举行加冕典礼,因而未戴王冠。   “我们很快要启程离开波丹,”伊斯维尔对迪莫南行了一礼,道,“感谢陛下和普里迪家族的照顾。”   “殿下不如参加了加冕典礼再回去,也好增进二族友谊。”迪莫南道。   “我这次前来波丹未做太多准备,不能献上恭贺陛下加冕的赠礼,有失礼数。日后雾兰会派遣使节前来波丹,希望陛下不要怪罪。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见前任魔王一面?”   迪莫南料到他们来此的目的,她没有拒绝,安排雷把二人带去了地牢。   “我还记得上一次也是这样,我领二位到地牢去见盖古,”雷笑道,“一眨眼二位就要离开波丹,也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波丹随时欢迎二位的到来。对于阿德尔……我想二位得做些心理准备。”   “哦?你们对他用了什么刑?”尤卢撒挑了挑眉,问。   “刑罚当然是用了,不过除此之外,我们还对他使用了精神魔法,二位知道,他手中仍掌握着一些重要的秘密。只是即便用上了精神魔法,我们至今也没能成功进入阿德尔的意识。”   一般来说,在大脑与外界连接之后便能读取对方的记忆,虽然伴随着风险,但简单进入没什么问题,按雷所说,他们竟是从第一步便被拦在了门外。   “这是怎么回事?”伊斯维尔问。 第276章   “并不清楚, 不过,我们的魔法师在进入阿德尔的意识时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阻碍,”雷解释, “似乎有魔法在保护他,但我们已经消除了他身上的所有魔法, 这很古怪。”   尤卢撒在来之前听伊斯维尔说过阿德尔长生的原因, 猜测:“难道是他长期服用魔女血的原因?”   “有这个可能。像伊斯维尔殿下这样的魔法师, 或许能看出些许端倪。我们到了。”   这是间单独一层的牢房,原本是魔王阿德尔修筑来关押叛党之用,现在却成了他余生的居所。   囚室以数道铁门隔开, 通过铁门之间的缝隙, 可以看见铁链蛛网般缠绕,将阿德尔紧紧束缚其中。   他昏迷着,四肢皆被斩断, 断面用烙铁与锁链紧密贴合, 头发枯萎稀疏, 不复帝王模样。   不知亚希伯恩殿下看见此情此景会是什么表情。伊斯维尔突然想。   亚希伯恩当年应该也是以这种狼狈的姿态被关押在魔族的地牢中,伊斯维尔不知他当初受了何种折磨,但想必并不好过。   不过,凭伊斯维尔对艾赫的了解,他大概会无所谓地笑笑, 不觉得恐怖,也不显得解气,看一眼就罢了。   一块发亮的魔法石镶嵌在牢门之外, 魔法师操控了阿德尔的大脑,与这块魔法石相连接,方便直接从他口中撬出话来。   “请将手放在魔法石上, ”雷道,“这类魔法能够直达阿德尔的意识深处,但您得自己去寻找线索。”   雷在鸟笼边画下几个法阵,示意伊斯维尔已经准备就绪了。   “不如我来吧,”尤卢撒有些犹豫,“这太危险了。”   虽说直接读取意识足够方便,但读取之人也有迷失在对方意识中的风险,一个不小心,便容易成为一具只会呼吸的空壳。   “这种魔法还是让魔法师来做吧,”伊斯维尔笑道,在尤卢撒手心捏了一下,“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他将手按在了魔法石上,扭头望向雷,示意对方可以开始了。   一开始感受到的是一阵热意,世界的声音模糊了一瞬,伊斯维尔感受到胸膛一阵滚烫,他还没来得及问神器怎么了,眼前便是一暗。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虚无,与先前他在极寒盆地底部被困于的梦中极其相似。   寻常人的意识世界应当是一个场景,某个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画面,伊斯维尔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他一手按住自己的胸膛,进入这片意识之前的滚烫已经消失无踪,包括……   他胸前的那些纹身。   “在找神器们?我暂时把祂们剔除了出去,别担心,等你回去,就能再次见到祂们了。”   一个声音从虚无中传来,伊斯维尔举目四顾,一团黑影在他面前展现。   那看上去不是阿德尔,祂没有形体,像一团飘渺不定的黑雾,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凝聚,须臾便会消散。   “等你很久了,”对方笑了笑,声音男女莫辨,“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想他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人间应该也没有魔法师强大到能够往前任魔王脑中塞入这样一团意识,这让他有些犹豫开口。   “您是谁?”伊斯维尔问。   “你可以称呼我为曼克拉族长,或是别的什么,”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大度,“随便什么都行。”   曼克拉族长?   “曼克拉的族长给前代魔王施加了这种魔法?”伊斯维尔觉得有些古怪,这让他觉得这一切都在某个人的操纵之下,包括这场战争,魔族的侵略,甚至魔王的加冕,“那些亡灵也和您有关吗?”   “不不不,”黑雾竖起一团,手指似的摇了摇,“不过是凡人的造物,居然胆敢妄称亡灵吗?”   祂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而黑雾短暂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并不想再回答伊斯维尔的问题,直言道:“等你想起一切,自然会明白我的用意。我很珍视你,伊斯维尔。我会等着,在你死去的地方。”   祂相当随心所欲,自顾自地说完这一切便把伊斯维尔送了出去,当精灵回过神来,他的意识已经回归了地牢。   他打了个趔趄,身边的尤卢撒忙扶住他,见他面色正常,奇道:“结束了?这才不到半分钟。”   伊斯维尔扶着前额摇摇头,道:“抱歉,我没能找到什么。我看见了一团……”   他顿了顿,直觉这话不能在雷面前说,补充道:“一团漆黑的东西。”   雷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事强求不来,而后关切了几句,便把二人送了出去。   回旅店的路上,伊斯维尔把自己见到的东西告诉了尤卢撒。   “祂自称曼克拉族长,”伊斯维尔低声道,“前代魔王似乎被祂所控制,甚至那些亡灵的出现,或许也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曼克拉族长?”尤卢撒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伊斯维尔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尤卢撒抿唇,犹豫片刻才开口:“实际上……我怀疑曼克拉族长和希尔戈有关。”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与希尔戈素来亲近,他会做出这种猜测绝非毫无理由,尤卢撒却摇了摇头,道:“等我确认之后再告诉你。说起来,阿塞洛缪他们已经走了?”   “先前把你送到旅店之后,我与他们见了一面,”伊斯维尔道,“他们都安然无恙,当天就启程回隐峰了。你想和他们道别吗?”   “我没这个意思。”虽是这么说,在听见伊斯维尔的话之后,尤卢撒的面色还是放松了些许。   那之后两人又在王都转了一圈,王都虽是易主,但对于平民来说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动乱,新王待他们不错,甚至比在旧王统治之下还要好。   听说“无名”众人已经与迪莫南达成协议,他们带走了死去同伴的遗体,在王都之外的山林中安居。   在这之后,和平或许将久违地光顾这片大陆。   两人当晚便离开了王都,第二天中午,他们登上了前往霍密尔丛林所在大陆的渡轮。   比起来时,他们的行李多了不止一倍,其中大部分要归功于西娅,重新变成头颅之后,她在王都疯狂采购的衣服都由伊斯维尔二人带着,说是之后会给他们劳务费,而尤卢撒并不稀罕。   “你早点走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报酬,”尤卢撒道,“对了,买衣服的钱别忘了还我。”   西娅冷笑:“你这辈子别再踏足霍密尔,否则我不保证不会把你那张漂亮的脸撕烂。”   别的不说,尤卢撒确实很漂亮。一旁的伊斯维尔在心里附和。   大约是魔女许久未归的缘故,霍密尔丛林变了不少,附近的居民将森林的边界线往里推进了几公里,气得西娅险些把一口银牙咬碎。   “真是不懂规矩,早几千年前,他们的祖先还知道不时给我献祭个小贡品玩玩。”西娅戴上尖角的宽檐帽,拢了拢柔软的长斗篷,抱怨。   “您已经安全回到霍密尔,那我们就告辞了。”伊斯维尔笑道。   “哎,等等。”西娅伸出双手拍了拍,很快,便有一头魔兽带着一根雕花的木质法杖跑了过来。   魔女俯身把那魔兽从头到脚撸了一遍,用粘着碎毛的手把法杖提了起来。   “听这只小白鸟说,你们要结婚了,是不是?”西娅道,“银毛小家伙,小精灵,把手伸出来。”   伊斯维尔不明所以,但依然摊开了手掌。   “这是什么?”尤卢撒看着法杖蜗牛壳般的头部在自己掌心一触即分,“你的祝福我们可不敢随便要。”   紫色光晕从法杖顶端升起,似有妖精飞舞,绚丽的光点在二人周身环绕,将他们包裹其中。   西娅冷着脸道:“这是魔女的诅咒。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不知道吗?”   这紫光直到两人上船之前才消散,见尤卢撒若有所思,伊斯维尔问:“在想什么?”   尤卢撒回过神来,下意识道:“如果我妈妈还活着,她会不会也给我们这样的祝福?”   她会说什么呢?或者说,她知道尤卢撒和伊斯维尔的关系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尤卢撒猜她应该会惊讶几秒钟,然后笑着给他们一人一个拥抱,说一句“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握住尤卢撒的手,轻声道:“一定会的。”   他们乘坐的渡轮不能直达雾兰,二人在贝尔迪诺的港口换乘了前往雾兰的船只。   自先前与魔族的战役之后,雾兰与贝尔迪诺的交往便放开了。   贝尔迪诺的居民们知道了精灵的存在,也乐于与他们交易一些人类之中少见的物什,而精灵的船只也不用再伪装成远洋而来的渡轮,能够大大方方地以自己本来的面目出现在贝尔迪诺的港口。   伊斯维尔在回来之前给精灵王与王后写了一封信,除此之外没有告诉任何人,上下船都是戴着兜帽静悄悄地从角落走,到了王宫附近才稍微放松下来。   腰间缠上了一条尾巴,伊斯维尔了然回头,知道尤卢撒怕是又紧张了。   “担心的话,要不要在外面先走走?”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闭了闭眼,道:“不用了,反正早晚要去。”   在来的路上,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商量着结婚的事。   现在与魔族的战争尘埃落定,这件事伊斯维尔已经念了许久了,尤卢撒虽说并不介意,但还是有些困惑。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尤卢撒纳闷。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因为……我的占有欲比我想象得还要强。”   尤卢撒一头雾水:“什么占有欲?”   谈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了王宫门前,他们没再遮遮掩掩,门口的守卫见到他们,纷纷张大了嘴:“殿下,万汀阁下?你们怎么……”   “陛下现在在哪?”伊斯维尔笑问。   “殿下稍等,我这就为您通报。”守卫忙道,她留下同伴看守,接着急匆匆地跑了。   伊斯维尔二人于是先进了书房,他们在这方面的规矩并没这么严,伊斯维尔也总是在精灵王晚到的时候在书房内等他。   “说起来,要结婚的话,得把我们的事告诉陛下吧?”尤卢撒继续了刚才的话题,不免有些担心,“你想好该怎么说了吗?”   伊斯维尔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把精灵王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这件事告诉尤卢撒,当时他们正在冷战——虽然是尤卢撒单方面的——,一忙起来他就给忘了。   他思索片刻,在委婉和直接之间选择了后者:“实际上,陛下已经知道了。” 第277章   尤卢撒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什么意思?”他呆滞地问, 这对尤卢撒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是长老告诉他了?”   “他自己猜到的,”伊斯维尔解释, “但陛下似乎并不反对。”   尤卢撒一噎,他反复观察着伊斯维尔的神色, 确定他没有在瞎扯。   “真的?我之前还以为你们规矩很严呢, ”尤卢撒嘀咕, “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同意了?”   他连心理准备都还没开始做,就这样突然地知道了结局,这感觉实在是……有些刺激。   伊斯维尔失笑:“实际上, 我原来也是和你这样想的。或许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 他们的想法都有了变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让尤卢撒的后背登时绷紧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精灵王推门而入, 身后跟着王后, 见到二人, 精灵王面上便是一喜,就连王后嘴角也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维亚!”精灵王张开双臂抱住伊斯维尔,终于放了心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路颠簸,真是辛苦了。”   他松开伊斯维尔, 转向尤卢撒,双臂还保持着微微张开的姿势,用目光询问尤卢撒的意愿。   青年吓了一跳, 下意识看了伊斯维尔一眼,后者微笑颌首,示意他怎么回答都没关系。   尤卢撒咬了咬舌尖, 小小地上前了半步。   下一秒他便被精灵王抱住了,这个拥抱没有太久,恰当地保持在一个既不会让尤卢撒全身僵硬也不会让人感觉疏离的间隔。   而后王后分别吻了吻两个孩子的面颊,四人在屋内分别坐了下来。   “你们到波丹的经历,维亚在信中已经告诉了我,先前亚希伯恩带精灵们回来的时候也和我说了一些,”精灵王叹道,“牺牲的精灵们,我已经安排了葬礼。你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不必自责。”   伊斯维尔顿了顿,低低应了一声:“亚希伯恩殿下现在在雾兰吗?”   “他……说是还要调查一些世界边缘的情况,前两天刚走。”王后道。   “世界边缘怎么了?”伊斯维尔问,他记起先前在隐峰的时候也听说过一些,“出什么事了吗?”   精灵王顿了顿,与王后交换了一个目光,开口时却转移了话题:“维亚,尤卢撒,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他说得严肃,尤卢撒不由得挺了挺脊背,静待精灵王开口。   “关于你们两个的事……我已经与大臣们商量好你们的婚事,你们定个时间吧,我们可以开始着手操办。”精灵王道。   两人都怔愣了几秒钟,他们对视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对方的神情告诉他们没有。   “怎么了?”精灵王有些困惑,“你们不想结婚?先前维亚说等战争结束就想办婚礼,现在是改变主意了吗?那也好,你们年纪都还轻,再过几年办也没关系。”   伊斯维尔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他喝了口水,问:“陛下,精灵们已经知道了……我和尤卢撒的关系?”   “我们说服了几位老臣,”王后在一旁淡淡道,“但是没有告诉他们对象是尤卢撒。如果他们知道,想必也不会多加反对。”   毕竟事已至此,他们反对也没有用。   原本的精灵王族婚礼都是在圣树开花的那段时间举办,新婚配偶需要亲自来到圣树之下,聆听女神对他们的祝福。   但伊斯维尔二人毕竟情况特殊,精灵王族也没有与外族结婚的先例,精灵王并不确定他们的王子亲自选择的伴侣能否得到女神的认可,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换个日期。   这个提议遭到了提莎的强烈反对,她认为女神的祝福是王族婚姻最重要的一环,精灵族长久以来的传统不可偏废,却被精灵王一句话堵了回去。   “按理说来,奥伦妲师从将军,以及精灵王子与外族结为配偶本就不合规矩,”精灵王如是叹道,“这都是他们的选择。既然要改变,那就变个彻底吧。”   伊斯维尔回过头去,想征求一下尤卢撒的意见,却见青年深深低着头,面颊涨得通红。   “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吧,”伊斯维尔笑着捏了捏尤卢撒的手,“多谢陛下。”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伊斯维尔见尤卢撒实在是坐立难安,便没有多留,很快拉着人走了。   送走两个孩子,精灵王长长吐出一口气,长期以来拧紧的眉心也终于舒展开。   王后推开窗户,面露忧愁:“真的没问题吗?瞒着他们的话。”   精灵王拉开书桌的抽屉,翻出一封信来。   一枚纯白太阳的火漆印在信封中央,角落用通用语写着“致精灵王阿特亚里斯陛下”。信件已经被拆开,边缘发皱,似乎被反复读过数遍。   “先让他们休息会儿吧,”精灵王叹了口气,“时间还早。”   伊斯维尔归来的消息似乎已经传遍了整座王宫,两人回到久违的房间时,屋子已经被收拾好,而恩多拉站在门外,眼泪汪汪地看着伊斯维尔。   “您回来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们呢?”恩多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们连房间都没有给您提前收拾!”   “可你们平日里也有在打扫,是不是?”伊斯维尔无奈笑道。   “这怎么能一样,您这次回来终于能好好歇一歇了!我得赶紧告诉厨师们,让他们多做一些您喜欢的菜才好!对了,万汀阁下,您有什么想吃的?无论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恩多拉的热情让尤卢撒有些招架不住,他不动声色地往伊斯维尔身后躲了躲,道:“随便什么,我都可以。”   “点心不必太甜,”伊斯维尔补充,“尤卢撒不大吃得惯。”   恩多拉很快离开了,尤卢撒终于觉得放松,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扶着额头道:“陛下的效率……还真是有够高的。”   “我也没想到,”伊斯维尔道,“战死精灵的葬礼会在几天后举行,在那之后将举办庆功宴会,陛下的意思应该是,我们可以考虑在那时候告诉其他人。”   说到这个,尤卢撒双手捂住脸,缓缓躺了下去。   “怎么了?”伊斯维尔在尤卢撒身边坐下,俯下身去亲他的耳朵,“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不说也没事的,这只是个建议。”   “我还没准备好,”尤卢撒的声音有些发闷,“不是说我不想和你结婚,但是……”   伊斯维尔顿了顿,有些内疚。   是他没考虑到位,他应该在精灵王猜出他和尤卢撒的关系时就拜托他暂时保密,目前的状况,一定无意间给尤卢撒施加了很大压力。   “抱歉,”伊斯维尔小声道,“是我考虑不周。”   “怎么就成你的错了?”尤卢撒放下胳膊,好笑地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庆功宴在几天之后,到时候公开也没什么。”   伊斯维尔低头亲了一下尤卢撒,道:“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跟我说。”   “知道了,会告诉你的,”尤卢撒笑道,“说起来,你也很久没吃点心了。”   伊斯维尔想了想,道:“好像是。”   “要不要我找个时间去贝尔迪诺给你带点?”尤卢撒玩笑道,“精灵的点心太难吃了。”   他说的是事实,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道:“别这么说,对厨师不礼貌。”   尤卢撒吐了吐舌头,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把他拽了下来。   短暂的休息之后,伊斯维尔就又开始忙碌了,相比之下,尤卢撒成了一个大闲人,一天到晚除了喂鸟就是在森林里闲逛。   他们回来之后,喂养弗阿的任务就又交给了尤卢撒,他们离开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因而弗阿在见到他们之后表现得极为不高兴,但终究是没把气撒在饲养员身上。   弗阿不笨,它知道伊斯维尔喜欢这个饲养员,而伊斯维尔生气起来很可怕。   某天晚上,当尤卢撒喂完鸟回到房间时,发现一名侍从在伊斯维尔门前探头探脑。   “有什么事?”尤卢撒拧了拧眉,把人叫住了。   “啊,万汀阁下,”侍从尴尬地笑了笑,“殿下差我来取一份通讯魔法器,但是我不方便进入殿下的房间,您看……”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尤卢撒挑了挑眉,“他让你进,你进就是了。”   侍从闻言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不合规矩!我一身尘灰,要是弄脏了殿下的屋子该如何是好?”   尤卢撒对精灵的规矩没办法,只好道:“那你等着,我去找找。”   他在侍从期待的目光中走进屋内,在桌边翻找起来。   伊斯维尔在王宫有自己的一间书房,大多数和族中事务有关的东西都放在那儿,只不过有时候事务太多,也会带些回房来处理。   尤卢撒对伊斯维尔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有大概的了解,拉开几个抽屉便发现了那羊皮纸的所在。   他抽出羊皮纸,刚要合上抽屉,深处一本熟悉的、像是小册子的东西便吸引了他的主意。   这是……尤卢撒眼皮一跳,快步出门把羊皮纸交给那侍从,没等对方道谢便折返回来,把那册子取了出来。   那是一本发黄的赏金猎人手册,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年头,手册的主人名为比伦,是个三星赏金猎人,完成的最后一个委托在十年前。   比伦?比伦……   回忆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之后,尤卢撒忽觉手脚冰凉。   是先前在曼克拉老宅的密室里,他翻到的那本笔记中提到过的名字。 第278章   他猜测这个比伦与伊斯维尔那种失控的状态有关, 但是什么时候?伊斯维尔又为什么会有这本手册?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放下手册,在地毯上坐下, 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   比伦完成的最后一个委托是十年前,那这本手册落在伊斯维尔手上就是之后的事, 尤卢撒记得那段时间他和伊斯维尔刚认识不久, 那段时候……   脑中灵光一闪, 尤卢撒“嘶”了一声,觉得头有些发疼。   朦胧的记忆缓缓浮现,尤卢撒记起来, 之前有一次, 他和伊斯维尔两人约在森林里见面,遇到了一个赏金猎人。   对方是冲着伊斯维尔来的,尤卢撒只记得当时的他们还拿那赏金猎人没办法, 这事情最后是如何结束的, 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难不成那人就是比伦?还有那本笔记所说的“祂”, 难道……   是伊斯维尔当时失控,救下了他们两人?那这本赏金猎人手册八成也是那时候拿到的。   尤卢撒叹了口气,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他却只觉得厌倦。   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想碰这种该死的谜题, 就像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一样,尤卢撒想要平凡而安稳地过一辈子。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叩击窗户的声音, 尤卢撒本以为是哥莱瓦玩耍回来了,上前把窗拉了开。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 是一只乌鸦。   它的脚上绑着一只信筒,尤卢撒拧了拧眉,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乌鸦带来的信件以熟悉的轻慢语调对他问好,约他在贝尔迪诺港口的郊外见面,整封信没有一句询问,就像笃定了他一定会同意。   尤卢撒咬了咬牙,五指猛然收紧,信纸在他掌心发出尖叫。   “希尔戈……”   当伊斯维尔回来的时候,尤卢撒正把擦好的匕首收进腰间的皮带。   “怎么了?”伊斯维尔奇道,“要出门吗?”   “去一趟贝尔迪诺,”尤卢撒道,上前在伊斯维尔面颊上亲了一下,“你今晚早点休息。”   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的状态很奇怪,直觉其中有什么更深的缘由,拧眉道:“我陪你去。”   “你去做什么?”尤卢撒不由得笑了,“明天你还得早起参加葬礼不是?别担心,我会赶回来的。回来给你带点心。”   伊斯维尔目送他离去,连哥莱瓦都没带着,心里仍不免担忧。   思索片刻,他还是在桌边坐下,抽出一张信纸写了起来。   现在的雾兰与贝尔迪诺之间有快船直达,几个小时便能抵达邻国的港口,尤卢撒乘船来到了贝尔迪诺,抵达约定的地点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一路向西走出港口,高低不平的建筑逐渐稀疏,他走进一片平原,群山的剪影横卧在地平线那端,一轮残阳斜挂天边,犹如一场横贯天地之间的落幕。   在夕阳洒下的一片橘黄中,一个人影缓缓走了过来。   对方一头银发,身量修长,却没把那条花臂露出来,她穿得很严实,像去奔赴葬礼。   一看见尤卢撒,希尔戈便笑了:“看来你的发情期平安度过了。”   尤卢撒没回话,光是紧紧咬着牙关,双拳紧握。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希尔戈到底是不是曼克拉的族长,捷琳之死到底是否出自她之手,他这一路下来,究竟还有哪些事不是出自于对方的计划。   只是那些问题在喉间打转,尤卢撒却忽然觉得并没有意义。   希尔戈会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沉默了太久,希尔戈轻笑一声,半开玩笑道:“你可别哭鼻子啊。要哭也回去再哭,我可不会像伊斯维尔和捷琳那样哄你。”   尤卢撒没有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瞪她,青年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这个傍晚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他问,“我以为你是我母亲的朋友。”   希尔戈挑了挑眉,似乎觉得这话很有趣:“朋友?不对啊,尤卢撒……她是我的臣民。更何况,你应该知道,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血缘意义上,”尤卢撒下意识补充,当他开始思考希尔戈的前一句话时,细而长的眉毛拧了起来,他似有所悟,喃喃,“你到底是谁?”   眼前倏然一暗,尤卢撒下意识拔刀格挡,女人的面孔近在咫尺,面上却不见了一如既往的笑意。   “尤卢撒,”她轻声道,“我赋予你权利——在今晚杀了我。”   尤卢撒瞳孔一缩,当即闪身后跳,与希尔戈拉开了距离。   希尔戈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刀,投向尤卢撒的目光满是戏谑:“你还真是和伊斯维尔待久了,连杀母仇人都下不了手。你不恨我吗?好吧,尤卢撒,让我再告诉你——你名义上的父亲,也是我杀的。   “当时你母亲正在生产,那个男人守在产房前,像条再忠诚不过的狗。很招人烦,不是吗?他们是为你而死的,一个死在你出生那天,另一个死在你离开雾兰之前。   “尤卢撒啊——他们是那样爱你。你现在却连为他们报仇都……”   “闭嘴!”青年的怒吼打断了她的话,希尔戈依他的意住了口,嘴角微微上扬。   下一秒尤卢撒便冲了上来,两柄刀刃碰撞出火花,尤卢撒双眼通红,漆黑箭雨发了疯般落下,在女人身上划出深深浅浅的伤。   成片的乌云不知何时沉沉压在了平原之上,苍白的闪电划过天空,草地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雨水倾盆而下,几乎一瞬间便将两人淋得湿透。   “你到底想干什么,希尔戈?”尤卢撒厉声质问,声音被雨模糊,“回答我!”   希尔戈偏头想了想:“因为……生活很无趣吧?”   尤卢撒咬了咬牙,一刀刺在了对方侧腰。   希尔戈似乎完全不打算躲,就像她所说的,她今晚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让尤卢撒杀了她,无论过程如何。   而尤卢撒早已气红了眼,他双眼大睁着,任凭雨水如何拍打他的眼球都毫无察觉。   震耳欲聋的雷声笼罩了平原,青年匕首斜刺,穿透希尔戈的肋骨,尖端触及仍在跳动的心脏,大力搅动。   拔出匕首的下一秒,希尔戈胸膛突然爆发出一阵红光,尤卢撒仍沉浸在愤怒中,躲闪不及,便被那一枚被咒语环绕的光球击中,连退数步跪倒下去。   他再抬头时,希尔戈已经跌倒在地,雨水冲走了她胸膛涌出的血,她躺在泥地里,偏头望着尤卢撒,还在微笑。   “尤卢撒,新婚快乐,”她低声道,“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记住这串咒语,它能用你的命……换其他人的。”   “我们会再见面的。以另一种方式。”   女人的身体停止了抽搐,尤卢撒双目无神地跪在原地,雨水淌进他的眼眶,冲洗着他的眼球,他觉得视线模糊不清,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吗?   这就是他的复仇吗?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雨还在下,持续冲刷着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尤卢撒处理完希尔戈的尸体,慢吞吞地回到了港口。   彼时港口已经有店家开始忙碌起来,尤卢撒回过神,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夜。   街边的点心刚刚出锅,尤卢撒混乱的大脑回忆起对伊斯维尔的承诺,他停下脚步,买了一份新鲜出炉的饼干。   当他慢吞吞地来到码头时,早晨开往雾兰的船还没有开,他买了船票,回头时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金发的身影。   他愣了愣,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当伊斯维尔脚步飞快地来到他面前,尤卢撒才意识到不是。   “衣服怎么湿了?”伊斯维尔担心地握住尤卢撒冰凉的手,用魔法烘干他的衣服,“昨晚贝尔迪诺的雨下得很大,你淋雨了吗?”   把尤卢撒的手捂热了些,伊斯维尔又脱下外衣给他披上,拉着他往船上走。   衣服上带着伊斯维尔的体温和气息,尤卢撒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回握住伊斯维尔的手,把饼干袋递了过去。   伊斯维尔愣了愣,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接过饼干收进了怀里。   “你为什么在这里?”尤卢撒问,“葬礼那边不要紧吗?”   “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伊斯维尔笑道。   他拉着尤卢撒进了一间船舱,伊斯维尔显然是有备而来,这间船舱只有他们两人,设有简单的床铺以供休息。   “换身衣服吧,”伊斯维尔道,“我们回到雾兰之后就要直接去葬礼了,你可以先休息一下。”   尤卢撒抿唇,依言脱了皱巴了一夜的衣襟。   他把凌乱的头发捋到脑后,轻声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明白尤卢撒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要道歉?”伊斯维尔忍不住笑了,“关注恋人的状况不是我该做的吗?”   “……你很忙,精灵族的那么多事情你都得经手,不是吗?”   伊斯维尔又叹了口气。   他上前一步,轻轻将尤卢撒抵在桌边,柔声道:“不要这么想,尤卢撒。精灵族是精灵族,你是你。只要是你的事,我永远不会觉得麻烦。   “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如果你觉得这是件麻烦事,就尽管麻烦我好了,我最害怕的,是你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那双温柔的蓝眼睛让尤卢撒一时语塞,他低低应了一声,凑过去亲了亲伊斯维尔的嘴唇。   是他忘了。尤卢撒想。   他们之间,确实没必要这样生疏的。   伊斯维尔笑着回应他,两人亲了一会儿,直到腰间传来温热的触感,尤卢撒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把上衣穿上。   而伊斯维尔的手还放在他腰上。 第279章   清晨的温度不算太高, 尤卢撒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发凉,唯一炽热的是腰间的那只手。   两人对视几秒钟,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 起身拿过衣服递给了尤卢撒:“穿上吧,别感冒了。”   尤卢撒轻咳一声, 飞快穿好衣服, 把每一颗扣子都整整齐齐地扣好——今天毕竟是精灵族的集体葬礼, 总得庄重些才好。   这时候他才感觉困意袭来,昨晚他一夜没睡,心绪又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 感觉疲惫几乎是理所当然的。   “我先睡一会儿, ”尤卢撒来到床边,占据了一半的床铺,“你睡吗?”   “我昨晚休息了, 到了我叫你。”伊斯维尔摇了摇头, 他看上去有些事情想问, 但终究没有开口。   尤卢撒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他闭上眼睛,没有立刻睡去。   “伊斯维尔,”他轻声道,“昨晚我去见希尔戈了。我之前的怀疑成真了。我杀了她。”   屋内一时寂静, 尤卢撒说完这句话便困了,睡意逐渐袭来。   就在他半梦半醒、即将睡去的时候,身边的床铺陷下去一块, 精灵的气息再次包裹了他,伊斯维尔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睡吧,”伊斯维尔轻声道, “我陪着你。”   尤卢撒在被子里拱了拱,像被施了咒语似的,居然真的很快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船只已经快到港口了,伊斯维尔换上了一身深色的正装,裹着饼干的纸包摊在桌上,已经没剩多少了。   看见他醒,伊斯维尔走到床边,俯下身搓了搓尤卢撒的脑袋:“刚想叫你,休息够了?”   “差不多了,”尤卢撒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起床穿衣,“葬礼几点钟开始?”   伊斯维尔道:“还有一小时不到,我们来得及赶过去。早餐要葬礼结束才能吃,肚子饿吗,先吃点儿饼干?”   尤卢撒来到桌边捻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好甜。   伊斯维尔在港口提前安排好了马匹,两人策马全速赶往精灵族圣树所在的梦尼山。   精灵族的集体葬礼通常采用水葬的方式,祭司将精灵的骨灰送入轻如草叶的小船,船只将乘着这条从梦尼山发源的河流,穿过这片几百年来哺育他们血肉的土地,一直淌入海洋。   河流两岸站满了精灵,他们将无数鲜花抛洒进河流,不多时,一艘艘船只便被各色鲜花淹没,如同一个又一个花环,旋转着顺流而下。   乐师用细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成为安魂曲的序章。歌声从四面八方升起,与百鸟的高歌与走兽的长鸣相和,山崖似乎应和这歌声,回音成了绵绵不绝的副旋律,在山谷间回荡。   尤卢撒作为外族人,原本是没有资格参加精灵族的葬礼的。   但精灵王重视他即将获得的新身份,精灵们又对他前些日子在战争中的帮助非常感激,他便以伊斯维尔外族友人的身份参加了这次葬礼。   哥莱瓦从不知何处飞来,落在尤卢撒的胳膊上,口中叼着一支小花。   尤卢撒捏着手中的花茎,打量着这朵新鲜采摘的花,不知想到什么,抬眸望向暗夜之森的方向。   他顿了顿,将花抛了出去。   葬礼持续的时间不长,上午还没完全结束,葬礼便临近了尾声,因为这一整个下午,精灵们还需要准备庆典的一系列事宜。   并非他们冷血,因为葬礼在精灵族不是哀悼的开始,而是结束。在战争告一段落后,精灵们便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哀思,直到被俘虏的精灵被救回,他们的王子也平安回归,他们终于能够举办一场庆功宴,来迎接新的开始。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二人错过了今年的精灵族祭典,或许是想要在某种方面予以补偿,裁缝们用了十成十的精力为伊斯维尔设计缝制了新衣,在王后的要求下,也为尤卢撒做了一套有元素相呼应的。   “其实……”尤卢撒欲言又止,“我是不是没必要一定要出场?这毕竟是精灵的庆功宴。”   他说这话的时候,伊斯维尔正在为他摆弄那些复杂的衣扣,闻言他忍俊不禁:“你说什么呢,我们今晚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精灵们,不是吗?未来的王妃不到场怎么行呢?”   “王妃”这个词一出,尤卢撒的脸几乎一瞬间就红得滴血。   “什,什么王妃?”他目光闪烁,说话都不利索了,“别这么叫我。”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故意道:“那我该叫你什么?或者说,其他精灵该叫你什么?叫你的姓?那不是和没公开的时候一样么?”   “那也……王妃什么的……”尤卢撒支支吾吾地,“知道了,我会去的。”   毕竟是他们两个人商量好的,现在打退堂鼓像什么话。   伊斯维尔的笑意愈深,他为尤卢撒系好最后一颗衣扣,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夸赞:“很适合你。”   哥莱瓦停在了衣架上,尤卢撒用手背蹭了蹭它,道:“今晚不能带你去,找朋友玩去吧。”   尤卢撒打开窗户把哥莱瓦放了出去,伊斯维尔的那身还在一旁挂着,他转过身去更衣,尤卢撒便上前取过礼服,学着方才伊斯维尔的样子理好那些繁复的装饰帮伊斯维尔套上。   “如果我们结婚了……以后每天都要穿这些吗?”尤卢撒冷不丁问。   他现在在名义上还不是伊斯维尔的伴侣,可是当他们两个真的结婚了,那就不得不顾及形象,举手投足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意。   伊斯维尔顿了顿,见尤卢撒真的在认真苦恼,俯身亲了亲他:“没关系,尤卢撒做自己就好了。”   “那可不行,”尤卢撒小声嘀咕,“你们几千年辛辛苦苦维持的王族形象,总不能被我毁了。”   虽说精灵王族的伴侣是魔族这件事,确实已经够惊世骇俗了。   伊斯维尔失笑,见宴会差不多要开始了,便牵着尤卢撒的手往外走:“别想这些了,我们走吧。”   彼时宴会大厅已经奏起了乐,参加宴会的贵族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伊斯维尔二人到场时,立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王子殿下,日安。今晚的您依然如此俊美高贵。”   “万汀阁下,初次见面,精灵族的礼服很适合您。”   没过几分钟,精灵们便将二人团团包围在其中,尤卢撒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强装镇定地与众精灵交谈。   他发现有几位年迈的精灵臣子对他有意无意地投来目光,而当尤卢撒回望过去,对方又微笑着对他点头,像是一秒钟前眼中的打量不过是尤卢撒的错觉。   伊斯维尔留意到尤卢撒的无措,他把人挡在身后,趁着周围其他精灵在相互攀谈时,回过头去小声道:“你先去吃点东西吧,这边有我在就可以。不过,别喝酒。”   尤卢撒答应得很快,寻了个空挡飞快溜走了。   他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终于松了口气,倒了一杯果汁观察着宴会中的动向。   精灵……很多精灵。   尤卢撒也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宴会,对这种浮于表面的交往也接触过一些,只是始终无法习惯,比起这个,他更擅长应付自己的委托人。   这座宴会厅的吊顶过于高耸,无数宝石与灯光照亮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黑暗在此处无所遁形,让尤卢撒喘不过气来。   他垂下眼睛,将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   那厢的伊斯维尔自若地送走一批又一批客人,他酒量极好,只是今晚没让尤卢撒喝酒,伊斯维尔便也不喝,只用果汁把杯子倒满,精灵在饮品上并没有那么多规矩。   不知不觉间杯中的果汁已经见了底,伊斯维尔从侍从的托盘上又取了一杯,回头望时,发现一名盛装的少女正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奥伦妲小姐,”伊斯维尔笑了笑,主动上前问候,“别来无恙?”   “我很好,感谢殿下关心。”奥伦妲抿了一口酒,她望向角落里发呆的尤卢撒,扭过头时,目光落在了伊斯维尔胸口的位置。   两人的前襟都别了一支精心打理过、施了魔法的三色堇,再加上一些大大小小相互照应的细节,有心者很容易便能看出来异样。   “今晚吗?”她问。   伊斯维尔顿了顿,笑着点了点头。   “这样,”奥伦妲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祝你们顺利。”   待宴会的宾客都到齐了,大厅里演奏的乐声便轻了些,精灵们逐渐安静下来,望向了从台阶之上缓缓走下的精灵王与王后。   伊斯维尔来到尤卢撒身边,轻声问:“紧张吗?”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立刻道:“不紧张。”   “那就好。”伊斯维尔笑笑,没有戳穿他。   精灵王率先宣布了晚宴开始,待他的发言结束,精灵王又做了一个手势,扬声道:“今晚的宴会,伊斯维尔殿下还有一件要事要向诸位宣布。”   伊斯维尔的呼吸凌乱了一瞬,他回头望向尤卢撒,握住了他的手。   “到我们了。”他道。   当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宴会瞩目的中心,无人会不赞赏他们的出众,无论是容貌,抑或是风度与能力,皆是无可指摘,似乎生来便应当立于万众瞩目的焦点。   就像以往无数次所做的那样,伊斯维尔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似乎在确认在场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聆听他的话。   很快他开口了,声音温和有力,保证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分明:“感谢每一位阁下的到来。现在宣布或许有些突然,我已经决定了我将相伴终生的伴侣。”   伊斯维尔的话很简短,但冲击力非同小可,一时之间,除了提前知道内情的几位,其他的精灵都没有反应过来。 第280章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他的竹马、朋友、战友与爱人, 微笑着牵着他的手,继续道:“尤卢撒·万汀曾在迎击魔族的战争中拼死保护我们的故乡,也在我外出游历的过程中无数次以命相救。我们心意相通, 不日将举办婚礼。希望诸位能以对待王族的态度,给他应有的尊敬。”   尤卢撒望向伊斯维尔, 精灵嘴角含笑, 眼底似乎映照了整座宴会厅宝石闪耀的光辉, 他望着,不知为何忘却了紧张。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宴会厅内依然寂静无声, 只有乐师仍在尽心尽力地演奏。   精灵王与王后坐在一旁, 同样在观察着臣民的反应。   在场的都是来自各个部族的贵族,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反对,伊斯维尔贵为精灵王子, 要与一个外族结婚不说, 对方还是个魔族的赏金猎人, 这何止是违背传统,简直是把立下规矩的祖先摁在地上打脸。   但紧接着,他们便想到了这名魔族的身份。他先前在战役中付出了什么先放置一边,身为贵族,他们多多少少知道尤卢撒的来历并不简单, 甚至可能与森林之主有关,否则精灵王很难同意这桩婚事。   难不成,这也在王子殿下的考虑之中?   直到一人的声音在大厅内响了起来:“祝贺王子殿下, 祝贺王妃,二位非常登对,不是吗?”   众人被惊醒了, 他们回头望去,却见是奥伦妲捧着酒杯站在角落,面上的笑容温柔而得体。   很快便有精灵望向精灵王与王后的方向,他们光是微笑着,想必是早已得知这件事。   就连一向传统的提莎长老也只是坐在那儿,虽说面色并不好看,但竟是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   既然连王族的其他成员都已经默许了王子的异族伴侣,其他人便彻底丧失了反对的理由。   毕竟在精灵族,王族是仅次于女神之下的绝对统治者,尽管王子的婚事属实是过于出格了,但对于王族的决定,没人有置喙的权力。   取代沉默的是一句又一句贺喜声,贵族们纷纷恭贺王子找到了心仪的伴侣,无论真心或是假意,就算他们心中还有异议,也不会在明面上再提出来了。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待在这里不自在,与人攀谈了一阵便带着人暂时离席,去花园里透透气。   尤卢撒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宴会厅的,直到两人在花园里停下,伊斯维尔松开他的手,尤卢撒才意识到两人的心跳都有些过快。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抱歉,我有些紧张。”   尤卢撒盯着他,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我以为你不紧张呢,”尤卢撒挑了挑眉道,“你看上去像是早就对族人公开过八百次。”   他的话把伊斯维尔逗笑了:“你不也是,我发誓今晚除了我,大概没几个人发现你的不自在。”   两人短暂对视几秒钟,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清凌凌的月光洒落花园,两人在树叶的阴影下接吻,一触即分。   “其实这比我想的要容易,”尤卢撒微微偏头,错开伊斯维尔的鼻尖,“我甚至还担心他们会用臭鸡蛋砸我们。”   “这宴会上哪来的臭鸡蛋?”伊斯维尔忍俊不禁,把尤卢撒搂得紧了些。   “或者是酒杯和餐盘,我之前参加过一场魔族的宴会,两个客人聊到一半吵了起来,用食物和餐盘互殴,你真该看看那场面。”尤卢撒越说越觉得好笑,伏在伊斯维尔肩头,后背抖个不停。   两人离开不宜太久,笑了一阵便相携回到了宴会厅。   这场宴会的发展出乎人的预料,但所幸是顺利结束了,当他们结束宴会回屋休息,已经是半夜时分。   在宴会厅发生的事须臾间便传遍了整座王宫,伊斯维尔相信,当他明天一早起来,会发现全雾兰都知道了他和尤卢撒的关系。   恩多拉今晚看伊斯维尔的眼神有些古怪,除了满满的怜爱,还多了一些……欣慰?   伊斯维尔不大看得懂,只是在两人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同一个房间,恩多拉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他们的小王子,真是长大了啊。   事实上,王宫的大多数佣人和卫兵知道这件事之后都是类似的反应,他们没有贵族之间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尤卢撒是王子喜欢的人,而且自身足够优秀,模样又长得确实漂亮,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伊斯维尔并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想的,就算他知道,也不会过于在意,毕竟他已经认定了尤卢撒,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两人相拥而眠,很快便沉沉睡去。   今晚的梦与以往每一个都不同,伊斯维尔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周身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像在一片温泉中沉浮。   一个纯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一双手轻轻托起他的脸,那双手没有温度,伊斯维尔只感受得到无尽的包容。   对方叹了口气,道:“你已经决定了吗,维亚?”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但伊斯维尔听懂了。   “是的,父亲。”他道。   对方又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   “既然这样,那就随你吧。”   泉水再次淹没了他,伊斯维尔放松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任由自己沉入泉水之中。   在那场晚宴之后,伊斯维尔又忙了一阵,一切似乎与原本没什么差别,如果忽视那些走到哪儿都强烈有如实质的目光的话。   伊斯维尔几乎是全雾兰上下适龄精灵的爱慕对象。   换句话说,有谁会不喜欢伊斯维尔?出身高贵,容貌俊美,温文尔雅,智力与武力皆是超群,精灵们相信,就算抛开他们的种族,这世界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完美的人。   虽说他们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自己的梦中情人,但他们同样也没想到,王子殿下居然会倾心于一个魔族。   全雾兰都认识伊斯维尔,但并不是每个精灵都见过尤卢撒,他们只知王子殿下有一个骁勇善战、对精灵友好的魔族朋友,他们好奇得要命,甚至有不少精灵专程赶到王宫周边,希望能偶遇其中一个。   伊斯维尔已经习惯了精灵的热情,但尤卢撒并不。伊斯维尔不在的时候,他通常一个人从后门偷偷溜出王宫,找个清净的地方待着,因为王宫里也称不上太平。   直到有一天,伊斯维尔突然问:“要去暗夜之森走走吗?”   “可以啊,不过你有空吗?”尤卢撒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哥莱瓦嘴里,问。   “时间还是有的,”伊斯维尔笑了笑,“陛下给我放了一天的假。”   两人就这么决定了下来,在捷琳去世之后,伊斯维尔二人就没怎么来过这片森林,而精灵聚居地也没怎么扩张,一切都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说实在的,亮堂的暗夜之森让我有些陌生,”两人在林间并肩而行,尤卢撒感叹,“早就习惯了出来之前带一盏灯,现在反而觉得太亮了。”   他们今天没什么安排,尤卢撒也不清楚伊斯维尔为什么突然要来暗夜之森走走,他直觉精灵在酝酿着什么东西,但伊斯维尔不说。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尤卢撒用胳膊肘撞了撞伊斯维尔,“婚礼的事遇到麻烦了?”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道:“婚礼的计划目前很顺利,我已经确认好了日期和基本流程,和臣子那边商量过,接下来你也该忙起来了。”   精灵王族的婚礼通常有传统的仪式和规格,但伊斯维尔还是想在传统的框架下增添一些自己的东西。   尤卢撒只看见伊斯维尔走着走着突然笑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想什么呢,傻不傻?”尤卢撒也跟着笑,尾巴轻轻拍了伊斯维尔一下。   “我在想,婚礼要怎么布置比较好,”伊斯维尔接住尤卢撒的尾巴,在掌心轻轻捏了一下,“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问题把尤卢撒问住了,对他来说,在森林里互换戒指的简单仪式与邀请各种贵族的盛大婚礼没什么不同,对他来说,婚礼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赋予了他伊斯维尔伴侣的身份,反之亦然,尤卢撒只希望伊斯维尔高兴。   他回过头去,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脚步突然一顿。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来到了原本尤卢撒居住的山谷,从这条路往下走,再拐几个弯,就能直接到以前的花园大门了。   这条路尤卢撒以前很喜欢走,但现在,他只想掉头离开。   “我们换条路走吧,”尤卢撒拽了拽伊斯维尔的衣服,“你想去哪儿?要去河边看看吗,还是……”   掌心一暖,尤卢撒打了个寒战。   伊斯维尔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下去看看好不好,尤卢撒?”   尤卢撒抿唇,似乎并不愿意,但没挡住伊斯维尔坚持,还是半推半就地走了过去。   而就在山谷中的场景彻底迎入眼帘的一刻,尤卢撒瞳孔一缩,下意识上前一步,好让自己把每一个细节看得更清楚。   这是一片花海,各色的花丛满山遍野地铺开,以一种绝妙的巧思组成了奇异的图案,纯白的云笼罩了山谷,在花丛中打下浅色的影子。   而就在花海的中央,原本魔女的小屋坐落的地方,一座小屋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风从花海中穿过,在空中打了个旋,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屋顶上、院子里,把那些砖墙都染成了彩色。 第281章   尤卢撒沉默了太久, 伊斯维尔抿唇,因担心尤卢撒不喜欢而有些紧张。   “尤卢撒?”他试探地唤了一声,眼前的人这才惊醒般回过头, 墨绿色的双眼亮如宝石。   “这是你做的?”尤卢撒小声问。   伊斯维尔颌首,语速缓慢地解释:“先前在亚盖斯的时候, 我们遇见了巴纳多阁下, 对吧?从他那里我才意识到求婚需要仪式感, 所以我决定再求婚一次。   “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浪漫。我想了很久,直到陛下告诉我,他有重建小屋的打算, 我在图书馆找出了小屋最初的设计图, 按记忆里的模样尽量还原了。   “你……喜欢吗?”   伊斯维尔有些小心翼翼的,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尤卢撒,平日里的温和从容在这一刻消失无踪了, 尤卢撒只从那片深邃的蔚蓝里看见了少年人的踌躇。   尤卢撒的心软成了一片, 他大步上前, 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伊斯维尔。   “喜欢,”他哑声道,“喜欢极了。”   要什么浪漫呢?伊斯维尔不懂浪漫,尤卢撒也不懂。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花尽心思给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而他也是其中之一。   伊斯维尔回抱住尤卢撒, 眼中喜悦无以复加:“尤卢撒……”   “嗯,我同意了,”没等他说完, 尤卢撒便搂着伊斯维尔的脖子蹭了蹭,“结婚吧。”   伊斯维尔顿了顿,半晌才道:“我本来想到下面再问你的。”   尤卢撒一愣, 哭笑不得地松开他,屈指在伊斯维尔鼻尖弹了一下:“你都说了多少次了?算了,走吧。”   哥莱瓦在两人头顶的枝头叫了一声,伊斯维尔笑着望过去,问:“你喜欢吗?”   白鸟歪了歪头,张开翅膀飞下了山谷。   两人十指相扣着走下山路,一路上繁花遍野,尤卢撒知道这是伊斯维尔为捷琳种的。   捷琳喜欢花,但暗夜之森原本缺乏光照,大部分色泽艳丽的花朵在这里难以存活,原本花园里的品种还是尤卢撒和伊斯维尔精心挑选培育过的,现在这片森林重见天日,伊斯维尔便把捷琳或许会喜欢的花种都搬了过来。   “这些花你修剪过?”尤卢撒半蹲下来,瞧了瞧那些花朵,“它们自己长不出这种样子吧?”   “我向园艺师讨教了一些,你觉得漂亮吗?”伊斯维尔笑问。   难怪伊斯维尔这些日子都早出晚归,尤卢撒原本以为只是族中事务要忙,没想到在准备这些。   尤卢撒暗叹一声,道:“很漂亮。以后你要修剪的话,我来帮你。”   小屋几乎就是尤卢撒记忆中的样子,两人在屋里转了一圈,每个房间都放好了基本的家具,其他一些则等着尤卢撒自己添置。   “你想在哪里求婚?”尤卢撒跟着伊斯维尔走到后院,挑了挑眉。   伊斯维尔摸着下巴转了几圈,似乎都不怎么满意,他想找一个完美的地方,但他挑不好哪里最合适。   明明他平日里都行事果决,到这时候却犹豫不定起来了。   伊斯维尔不想让尤卢撒觉得烦,他叹了口气,却听尤卢撒轻笑一声,气息来到了伊斯维尔身后。   伊斯维尔回过身去,却见尤卢撒单膝跪地,轻轻牵起他的手,抬眼望向他,墨绿色的眸子深情而满是纵容。   “就在这里吧,”尤卢撒笑道,“伊斯维尔,你愿意和我结婚,做我一生的伴侣吗?”   伊斯维尔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好”,随即尤卢撒便低下头去,嘴唇轻吻他的手背。   “我会用我的一切保护你,”尤卢撒轻声道,“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的性命,都献给你,伊斯维尔,我此生挚爱。”   伊斯维尔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尤卢撒再次两眼含笑地望向他,伊斯维尔也同样单膝跪下来,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   “尤卢撒,”他小声道,“我心跳得好快。”   尤卢撒伸手按在伊斯维尔胸膛感受了一下,果真如此,那颗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几乎要撞破胸腔冲进他的掌心。   手腕被握住,尤卢撒抬眼望向伊斯维尔,凑近过去吻住了他。   “尤卢撒,能不能再说一次?”伊斯维尔蹭着尤卢撒的鼻尖问。   尤卢撒掀开眼皮,稍稍拉开一些距离:“什么再说一次?”   “就是刚刚此生挚爱那句。”   尤卢撒沉默片刻,果断道:“不要。”   他平日里本就很少说这些酸话,现在回想起来更是羞耻得不行,再说一遍?简直会要他的命。   “为什么?”伊斯维尔眨了眨眼,“可你平时也很少说喜欢我这种话。”   “……你不知道吗?”   “虽然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听。哎,尤卢撒,你怎么跑了?”   伊斯维尔看着尤卢撒刷地跳了起来,大步流星冲出了后院,他无奈地笑笑,起身跟了上去。   “而且啊,尤卢撒,刚刚求婚的话本应该我来说的。”   “你都说了这么多次,我说一次怎么了?”   “对啊,我说了这么多次喜欢你,你说一次怎么了?”   尤卢撒一噎,停下脚步回头瞪伊斯维尔,想到对方喜欢在什么场合说“喜欢”,登时面红耳赤。   伊斯维尔也不急,光是笑着回望过去,问:“好不好?”   尤卢撒飞快移开了视线,微微张了张口,声音细如蚊讷:“……我喜欢你。”   “什么?”伊斯维尔似乎没听清,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尤卢撒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拔腿追了上去。   他又缠着人说了几遍“喜欢”,尤卢撒拿他没办法,只好依了他的意,说完之后又被伊斯维尔抱着要亲,两人在花丛里滚作一团,沾了满身的草叶和花瓣。   待他们闹够了,两人的头发都乱成了鸡窝,尤卢撒担心伊斯维尔这副样子被他的族人看见,拉着人坐下,耐心给他梳理头发。   他们在山谷里吃完了带来的午餐,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他们走上来时的山路,在进入森林之前,伊斯维尔停下了脚步。   精灵回头望向这座山谷,神情柔和:“捷琳夫人,请您允许我和他共度一生。”   他静候片刻,直到风再次吹过林间,伊斯维尔才笑了笑,回头去找尤卢撒。   彼时尤卢撒刚把到处乱飞的哥莱瓦找回来,见伊斯维尔从山谷边过来,问:“落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伊斯维尔笑着摇头,“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路过曾无数次来过的星湖,这个季节,湖水不会发亮,只有汩汩泉水从山间汇入湖泊,又从湖泊边缘的缺口缓缓流出,注入更大的河流。   “想划船吗?”伊斯维尔突发奇想,“如果我没记错,这条河流会一路流向盖敏,离王宫也不算太远。”   幼时他们经常这么做,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划过船了。   尤卢撒一口答应,两人在林间寻了一片形状合适的树叶放入水中,伊斯维尔指尖轻点,树叶便以他想要的模样迅速变大成型,不出半分钟,一只绿叶轻舟便浮在了水面上。   小船足以承载二人的体重,河水潺潺,携带着二人顺流而下,其间经过数道陡坡与瀑布,风便裹着小船从空中坠落,落下水面时掀起了数米高的水花,半艘船都浸泡在了水中。   两人稳住船只,用手把水往外泼,回头看见湿漉漉的彼此与生无可恋的哥莱瓦,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一叶小舟就这样从暗夜之森漂流到了盖敏,就像他们幼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尤卢撒不会再回到暗夜之森去。   *   在向精灵族公开关系之后,两人的婚礼便提上了日程。   婚礼的流程、布置与宾客都需要操心,而礼服自然也不能怠慢,王后请来了全雾兰最好的设计师,为伊斯维尔二人缝制礼服。   精灵王族婚礼的礼服都是定作,自然免不了一番测量与设计,伊斯维尔便挑了一个时间与尤卢撒接待了设计师。   这位设计师名为柏妮也是跟随着族人从精灵故地来到雾兰定居的,当初精灵王与王后的婚礼礼服就是由她设计,平日里王族的衣物也大多出自她与她的学徒之手。   “殿下出了几趟远门,身形是瘦了些,”设计师收起量尺,示意学徒调整数据,又给伊斯维尔看了礼服的设计初稿,“王后陛下叮嘱我婚服要做得尽可能适合二位,您有什么想法吗?”   伊斯维尔对设计与裁衣一知半解,因而也没有多做评论,简单说了自己的要求之后,便把其他事都交给了设计师自己去办。   肩头落下了一只白鸟,伊斯维尔摸了摸哥莱瓦的脑袋,回头望去时,发现尤卢撒被一群精灵围在了中间,学徒们年纪都还轻,叽叽喳喳地,一口一个“王妃”地叫。   尤卢撒面无表情地,伊斯维尔却从他身上看出了些许紧张。   他无奈地摇摇头,上前解围道:“诸位是在为尤卢撒量尺寸吗?”   学徒们刚刚问到尤卢撒他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闻言立刻向两边散开,眼巴巴地望向伊斯维尔,期望从他口中听到些许王子与王妃的恋爱故事。   他们可好奇死他们到底是怎么坠入爱河的了!   设计师也知道学徒们的德行,闻言厉声呵斥:“一个个的打探王子与王妃的隐私像什么话!还不快给王妃殿下量好尺寸?殿下,您不用惯着他们,开口骂便是了。”   老师一开口,其他学徒们立刻蔫了,刚要拿起软尺,伊斯维尔却道:“我来帮他吧。” 第282章   “不不, 这是我们的工作,怎么能劳殿下亲自动手呢?”一名学徒忙道。   伊斯维尔平易近人,他们也觉得王妃脾气不会太坏, 而实际上尤卢撒虽然看着有些凶,但对他们的话也都耐心回答, 也没显得不耐烦。   他们这才有些紧张, 担忧伊斯维尔是嫌他们磨蹭, 心里不大满意了。   “这么多人围着,尤卢撒怕是不大习惯,”伊斯维尔笑道, “诸位安心回去吧, 我之后会把他的尺寸送过来。”   他这样说,学徒们也只得应了,一个个愁眉苦脸地退了出去, 生怕回去之后被老师一顿臭骂。   “既然这样, 我们就先告辞了, ”设计师对二人行了一礼,“王妃若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告诉我。”   伊斯维尔回头看了尤卢撒一眼,知道他没什么想法,笑道:“说到这个, 麻烦您为尤卢撒做几身平日里穿的衣服过来。您的学徒个性活泼,做的衣服我们也很喜欢。”   听见他夸赞自己学徒的手艺,设计师的面色缓和了些, 道:“您过誉了,那些孩子们的技艺还得好好磋磨磋磨。”   设计师带着学徒们离开了,伊斯维尔拿着软尺, 毫不意外地发现尤卢撒松了口气。   “他们叫王妃你怎么就应?”伊斯维尔笑问。   尤卢撒揉了揉僵硬的胳膊,没好气地瞪了伊斯维尔一眼:“明知故问。”   要是他不应,难道要他们之后传出去说是王子和王妃关系不和?   伊斯维尔嘴角微勾,抬手解开了尤卢撒的衣扣:“衣服脱了,我给你量尺寸。”   精灵王族的衣物讲究修身而舒适,从出生到现在,伊斯维尔不知做过多少套衣服,量过多少次尺寸,因而对这套流程驾轻就熟。   待尤卢撒身上只留了贴身的衣物,伊斯维尔便着手为他量尺寸。   “礼服的设计我看了,我希望能再加一些羽毛作点缀,”伊斯维尔将软尺轻轻贴在尤卢撒肩头,读出数据之后记在了羊皮纸上,“柏妮夫人的设计向来比较华丽,头饰、耳饰之类的都做得很精致,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建议简单些。”   他的双手穿过尤卢撒身侧,将软尺从背后绕了一圈来到身前,用两个手指轻轻捏在了一起。   “我想我……”剩下半句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伊斯维尔被托着下巴抬起了脸,尤卢撒的另一只手落在精灵微弯的脊背上,带着几分暧昧的意味轻抚。   伊斯维尔双眼微闭,张开嘴唇回应尤卢撒,捏住软尺的手不自觉松了,一手滑到青年腰间,从单薄的衣料边缘探了进去,轻轻贴住了尤卢撒的侧腰。   “怎么了?”伊斯维尔稍稍分开一些,笑着问尤卢撒,“你想做吗?”   尤卢撒向后靠在了桌子上,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是按了按伊斯维尔的鼻尖,道:“你别蹭我。”   伊斯维尔顿了顿,很快理解了尤卢撒的意思。   “我不过是在量尺寸而已,”伊斯维尔无辜道,“尤卢撒在想些什么?”   软尺已经滑到了尤卢撒腰间,伊斯维尔非但没松手,还把软尺往上提了提。   尤卢撒闷哼一声,没好气地把伊斯维尔拽过来,咬牙切齿地咬他的尖耳朵:“那你的手放在哪儿,王子殿下?”   黑色长尾缠上了王子的膝弯,一点一点向上方磨蹭。   伊斯维尔“嘶”了一声,把尤卢撒按在了桌子上。   伊斯维尔下午还有别的安排,因而他们闹了一会儿就起来了,飞快地测完了剩下的数值。   “今晚会很迟吗?”尤卢撒理了理伊斯维尔的衣领,问。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笑道:“我尽量早点好不好?”   尤卢撒耳朵一红,嘀咕:“倒也不用急着……”   就在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去,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震颤,屋内的家具颤抖起来,桌面的物什掉了一地。   两人都是一惊,伊斯维尔险些没站稳,没来得及探究原因,当即护住尤卢撒躲到了墙角。   所幸精灵的建筑坚韧而牢固,约莫过了半分钟,震颤便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尤卢撒扶着墙壁站起身,另一条胳膊拉起了伊斯维尔,“地震?”   法顿岛很少会出现地震,而这次的震动似乎不怎么寻常,要说是地震,不如说……小岛是被什么东西撞上了?   “去看看,”伊斯维尔道,“应该不那么简单。”   这震动是从北边海岸传来的,哥莱瓦载着二人往北边过去时,一批批精灵士兵正往海岸赶,一边疏散恐慌的平民,想必是精灵王及时做出了反应,或者说……早有准备?   伊斯维尔按下心头思绪,准备回去再问问精灵王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边海岸此时怒涛咆哮,几层楼高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打在岸边的岩山与礁石上,淹没了周边的小片森林。   而就在近海处,两头魔兽正纠缠不休,其中一头伊斯维尔看着眼熟,思索片刻,想起那是他们先前在海上驯服的那头寒龙。   另一头魔兽则长相古怪,它有八颗脑袋,无数触须从它肿瘤般的连接处延伸而出,死死缠住寒龙的四肢,并试图控制它的颈脖。   海面上风起云涌,方才的地震十有八九就是两头魔兽在搏斗中撞上了岛屿引发的,若是放任它们互殴下去,掀起的地震和海啸就够雾兰焦头烂额了。   伊斯维尔指挥哥莱瓦飞到海面上,趁着双方暂时分开的间隙,数米高的冰墙从海面上升起,绵延数十米,将两头魔兽隔在了两侧。   但这僵持不过持续了半分钟,两头杀红了眼的巨兽便开始疯狂冲撞冰墙,很快,坚冰四分五裂,海面上飘满了冰碴,而两头魔兽又厮打在了一起。   “没办法了,”伊斯维尔叹了口气,“尤卢撒,我下去看看。”   尤卢撒知道他要做什么,边指挥哥莱瓦降落,道:“注意安全。”   “我会的。”伊斯维尔笑了笑,纵身跳下了白鸟的后背。   那只八颗脑袋的魔兽皮肤湿滑,伊斯维尔降落之后滑了一段才停下来,他俯下身稳住身形,单手贴住了魔兽的头顶。   头顶的炽热让魔兽很快察觉到这个不速之客,一簇簇触须愤怒地挥舞,在即将触碰到伊斯维尔的前一秒被黑雾齐根斩断。   “寒龙,拖住它。”伊斯维尔在心中命令。   很快,寒龙便收到了伊斯维尔的指示,扑上前一口咬住了魔兽的脑袋。   一个召唤术的印记很快打下,伊斯维尔却发现,只有他脚下的这颗头颅顺着他的意停止了攻击,剩下七颗头颅依然虎视眈眈地望向这边,似乎并没有停手的打算。   难不成要八颗头都来一次?   这与伊斯维尔先前遇到的魔兽不大一样,他没多犹豫,纵身跳到最近的一颗头颅之上,飞快地打下印记。   巨兽的脑袋一个接一个安静下来,终于,触须也停止了挣扎,魔兽漂浮在海中,如同一只长相古怪的水母。   伊斯维尔松了口气,他对尤卢撒做了一个手势,跳上了寒龙的脑袋。   “怎么回事?”伊斯维尔拍了拍寒龙的脑袋,“跟我们说说。”   尤卢撒随即在寒龙后背降落,听着哥莱瓦翻译过来的寒龙的话。   通过两重翻译,伊斯维尔得知这头长相古怪的魔兽是寒龙在海域巡逻的时候碰上的,对方是与它同等级的捕猎者,不知怎么来到了这里,两头魔兽为了争夺领地,一路打到了法顿岛附近。   “那你呢?”伊斯维尔对另一头魔兽伸出手去,对方同样伸出长长的触须,小心翼翼地绕住了伊斯维尔的掌心。   尤卢撒与哥莱瓦耳语几句,面色逐渐凝重。   “它是世界边缘来的。”他道。   伊斯维尔闻言顿了顿,他望向对面的魔兽,对方的伤已经被他治疗完毕,此时正绕着寒龙打转,时不时威胁地挥舞触须,但终究是没再打起来。   “世界边缘最近似乎不太平,”伊斯维尔道,“我想我得去问问陛下。”   就在这时,海岸边传来了精灵的呼唤,伊斯维尔回头望去,见是一队士兵包围了海岸线,这时候正大声问他是否需要支援。   “你们不许再打架,”伊斯维尔命令两头魔兽,“法顿岛这片海域没有大型捕食者,你可以留在这里,但不能攻击过路的船只。”   后面那句话是对世界边缘来的那头魔兽说的,世界的生态并不稳定,由于世界边缘不时会有新物种诞生,各地的生物链时常处于变动状态,并在一段时间后达到微妙的平衡。   两头魔兽恋恋不舍地送走了自己的主人,伊斯维尔二人来到岸边,对精灵们吩咐了几句,接着便直奔王宫。   没等伊斯维尔托人去请,精灵王便先到了书房,像他已经知道他们会来似的。   “陛下,方才的地震是两头魔兽在北边海域交战所致,其中一头来自世界边缘,似乎是新的魔兽种类,”伊斯维尔道,“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精灵王的目光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封信,伊斯维尔眼尖地看见那上面似乎盖了教会的章。   “你知道,前任魔王曾数次组织队伍前往世界边缘,”精灵王道,“或许是因为他有征服世界边缘的野心,但世界边缘动荡不安是不争的事实。”   “亚希伯恩一直关注着世界边缘的状况,近些年来,世界边缘诞生的新物种数量急速上升,海啸地震之类的天灾也有增长的趋势,我们怀疑世界边缘或许将迎来一场大动荡。   “新魔王加冕,前任魔王攻克世界边缘的计划流产,原先组建的队伍已经出发。教会也联合诸多国家组建了一支船队,准备前往世界边缘一探究竟。他们不打算深入,只是在附近调查一番便回来。   “维亚,他们不打算让你置身事外。代理教皇来信,邀请精灵族派遣使者随船前往。   “瞒你到现在,我得说声抱歉。”   精灵王住了口,将信递给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将信通读了一遍,一时无人说话,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尤卢撒偏过头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似乎不仅仅是信仰光明神的国家,包括兽人、矮人在内的诸国都派遣了使者前往,这支船队想必规模浩大。   教会没有直接要求伊斯维尔出面,但他们的最终目的必然是让伊斯维尔一起去,世界边缘目前的状况,精灵族不可能置身事外。   尤卢撒已经猜到了伊斯维尔会如何回答,他暗自叹了口气,等着伊斯维尔开口。 第283章   伊斯维尔收起信纸, 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我愿意带队前往,陛下。”   “……那我也去。”尤卢撒抿唇,接道。   精灵王似乎早已猜到他会这样回答, 他无奈地摇摇头,道:“既然如此, 精灵族也会派人随行, 我会为你打点好一切。前往世界边缘的船队将在二十天后从隐峰出发, 在那之前,还来得及举办你们的婚礼。”   他站起身,两手分别在二人肩头拍了拍:“此行必然凶险异常, 不要逞强, 自身安全最要紧。”   “我明白,”伊斯维尔闭了闭眼,“多谢您, 陛下。”   两人从书房离开之后皆是沉默, 伊斯维尔偏头看了尤卢撒一眼, 欲言又止。   察觉到他的目光,尤卢撒回望过来,问:“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会反对,”伊斯维尔道,“去世界边缘一行显然比去波丹还要危险。”   尤卢撒瞥了他一眼, 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毕竟也没别的选择了。除了你,整个雾兰也没其他人能带队前往了吧?能力够强的没你地位高,和你地位差不多的又不适合。更何况, 反对也没用,不是吗?难不成你还想和我吵架?”   伊斯维尔回想起先前那次短暂的冷战,他轻咳一声, 道:“当然不是。”   “反正我会和你一起去,”尤卢撒捏了捏伊斯维尔的手,“如果你不能保护自己,那就让我来保护你,行不?”   伊斯维尔心头一暖,轻轻回握住了尤卢撒的手:“那就拜托你保护我了。”   两个人之后还各自有事情要做,伊斯维尔需要去北边海岸看看后续处理的情况,而尤卢撒还得为他们的婚礼学习礼仪,老师是提莎。   这些天尤卢撒一直在为这件事头疼,精灵的礼仪繁琐而严苛,更别提王妃需要接受如此众多的目光洗礼,他厌烦这些规矩,但不得不做。   而直到今晚伊斯维尔回去之前,他才知道原来提莎也有相同的烦恼。   “王妃殿下的礼仪非常不合格,”长老特意来到王宫,不满地告诉伊斯维尔,“我已经放弃让他学习适当的用语了,您在婚礼当天最好别让他频繁开口,殿下!”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尤卢撒最近很努力,提莎长老。我想他应该有进步才是。”   “有进步是一方面,但要作为精灵王妃还远远不够,”提莎语速飞快道,“更何况,我刚刚从王后那里听说,王妃要跟您一起前往世界边缘?我劝二位尽早改变主意,王妃上战场完全不合规矩!”   伊斯维尔想到了提莎来到王宫不只是为了抱怨尤卢撒的礼仪,但他也没料到提莎竟是想说这个。   “尤卢撒本就是赏金猎人,也参加过不少战役,没道理与我结婚之后就要成日待在王宫里。”伊斯维尔道,语气已经带了几分不快。   而提莎显然为伊斯维尔二人的决定气得不轻,没有留意到伊斯维尔语气的变化,继续道:“我不管他以前做了什么,既然他现在选择成为王妃,就要守王妃的规矩!王后与王妃向来是精灵族的脸面,他们需要端庄与优雅,一天到晚打打杀杀像什么话?   “您大可以去问问奥伦妲,她选择师从隆纳迪翁,就是自愿放弃了成为王妃的机会!”   伊斯维尔的嘴角缓缓压下,他沉声道:“这和奥伦妲小姐无关。若您非要将她扯进我们的话题,我只能告诉您,长老,我没有与奥伦妲小姐结婚不是因为她选择了拜隆纳迪翁将军为师,而是因为我们并不两情相悦。   “同样地,我并不认为行礼的幅度偏大或是偏小会败坏精灵王族的名声,尤卢撒并非像我们这样自幼遵守精灵族的礼仪,也没有那个必要。尤卢撒当然可以选择不去,但这决定要由他自己来做。   “如果非要有一人来撑起精灵王族的脸面,那我会代替他履行这份职责,因为我在向他求婚的时候,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与我结婚需要忍受这些本不属于他的批评与束缚。”   伊斯维尔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样长一段话的,而提莎显然也没料到他竟会发表这样一番言论,一时双眼大睁,不知如何反驳。   “抱歉,长老,我会为我的失礼上门赔罪,”伊斯维尔缓和下面色,对提莎行了一礼,“非常感谢您这些日子的付出,我会差人送您回去。请您谅解,我会以自己的方式举办一场完美的婚礼。”   语罢,他吩咐一旁安静如鸡的侍卫送提莎回她的住处,转身离开了这里。   “长,长老?”侍卫小心翼翼地唤,提莎的面色太不好看,他话都不敢大声说。   长老的胸膛剧烈起伏,她一手扶额,花了好些时间才抚平自己的思绪。   “我迟早要被他们气死!”提莎抛下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宫。   伊斯维尔回到房间的时候,尤卢撒正在翻一本厚书,伊斯维尔不用看便知道那是提莎交给他熟记的精灵礼仪。   他走过去,来到尤卢撒身后,轻轻抽走了那本书。   尤卢撒本来记得头晕脑胀,没察觉伊斯维尔已经回来了,天知道在塞科斯特学院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用过功,这些繁琐的背诵任务简直在摧残他的大脑,但他不得不去做。   王妃的行为会从一定程度上影响臣民对王子的评价,他的身份天然就有劣势,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伊斯维尔在族人心中失去信任。   “你回来了?”尤卢撒打了个哈欠,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累了吗?我给你按按脑袋?”   “现在更需要按摩的是你,”伊斯维尔叹了口气,俯身搂住了尤卢撒,“背不下来就别看了,这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   “不,这还是挺重要的吧?”尤卢撒抬起头,觉得伊斯维尔大概是忙得晕了头,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太累了,”伊斯维尔抿唇,在尤卢撒发顶蹭了蹭,“不做也没关系。”   尤卢撒眨了眨眼,似乎理解了伊斯维尔心里在想什么。   “你从小到大一直在过这种日子,我不过体验了几天罢了,有什么累的?”尤卢撒反手搓了搓伊斯维尔的脑袋,把人拉到自己面前,搂住了伊斯维尔的脖子。   他料想大概是提莎对伊斯维尔说了什么,尤卢撒知道自己的表现不尽人意,而伊斯维尔在为他委屈。   尤卢撒笑着去亲伊斯维尔的脸,精灵由着他亲,看上去在思考什么。   “对不起,”他小声道,“你原本没必要做这些的。”   是啊,尤卢撒原本是自由的。他像只野猫,无所拘束地在山林中穿梭,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因为他想,而不是因为他应该要做。   是伊斯维尔强加给了他这一切,是伊斯维尔亲手给他爱的人戴上了这副镣铐。   是伊斯维尔考虑不周,他光是急切地想要与尤卢撒结婚,却忘记了思考在那之后意味着什么。   尤卢撒抬眸,望向伊斯维尔的目光有几分无奈。   他揽住伊斯维尔的脖子把人往下一拉,精灵重心不稳,整个人栽进椅子里,被尤卢撒伸出胳膊紧紧抱住。   “我不在意,伊斯维尔,”尤卢撒靠在伊斯维尔肩头,轻声道,“你没必要自责,因为这是我选的,我愿意这么做。如果这是与你在一起必须要经历的事,那我会全盘接受,因为,你知道的,我爱你。”   “你的出身,你的经历,你的家人,正是这些造就了今天的你,如果我爱你,就要连带着这些一起爱。说实话,我不觉得苦,想到之后会和你结婚,我就高兴得要命。”   似乎是觉得这些话肉麻,尤卢撒的耳朵尖微微发红,他轻咳一声,半开玩笑地道:“再说,你是精灵族的小王子,要是我和你结婚什么都不用做,那也太便宜我了。”   他偏过头去打量伊斯维尔的神色,精灵靠在尤卢撒胳膊上看着他,蔚蓝色的眼睛亮得像宝石,眼睫微微颤动,小刷子似的挠着尤卢撒的心尖。   “你和我在一起,才是便宜我了。”伊斯维尔小声道。   两人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不知是谁先凑上去,或者是两人同时,额头相抵,呼吸交缠,他们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   “伊斯维尔,教我跳舞好吗,”尤卢撒捏了捏伊斯维尔的尖耳朵,笑问,“婚礼的晚宴开场我们需要跳一支舞,对不对?长老说让你教我。”   伊斯维尔闻言起身,顺带把尤卢撒拉了起来:“我记得你没学过跳舞,不过这不难。我今晚就能教会你。” 第284章   伊斯维尔自信满满, 扬言能在一个晚上教会尤卢撒最基本的舞步,因为这些舞蹈在他眼里不过是最基本的随着音乐晃动而已。   两人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他们凝视着彼此,在微笑中交换一个吻。   伊斯维尔领悟到, 这或许就是最基本的浪漫。   ——“尤卢撒, 饶了我吧,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后退一步坐在床上,“再这样下去, 我可能就得坐着轮椅和你结婚了。”   伊斯维尔终于发现自己高估了尤卢撒的音乐天赋。   两人自幼一同长大, 精灵又是热爱音乐的种族,因而伊斯维尔偶尔也会带些简单的乐器去给尤卢撒和捷琳演奏,而让伊斯维尔惊讶的是, 自己居然从没有尝试过教会尤卢撒跳舞, 否则他不会在今晚才受到这样大的挫折。   他确认了——尽管伊斯维尔并不情愿这么说——尤卢撒是个音痴, 不仅仅是分不清音符之间的区别,尤卢撒甚至连基本的节奏感都没有。   尤卢撒牢牢记住了伊斯维尔教给他的口令,但他弄不明白到底该在什么样的时机使用它,他总是慢一步或快一拍,从来卡不到正确的点上。   于是两人花了一个小时踩肿了对方的脚。   “我想我不适合跳舞。”尤卢撒抱膝坐在床上, 沮丧道。   伊斯维尔一噎,觉得自己说的话或许太重了,但他确实想不到别的话来安慰尤卢撒。   “没关系, ”伊斯维尔想了想,“我可以取消这一环节。”   尤卢撒把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望向他,伊斯维尔顿了顿, 改口道:“或者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每天晚上练一个小时。”   伊斯维尔听见尤卢撒幽幽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怨念。   “至少今晚不练了,”尤卢撒揽过伊斯维尔的脖子,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下巴,“亲一下。”   伊斯维尔便低头去亲他,他们之间的吻总不十分激烈,反而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一下一下,像孩子在浅尝喜欢的糖果。   而很快,尤卢撒意识到伊斯维尔想要深入品尝这颗糖果了。   他微微偏过头,花了几秒钟调整了自己的呼吸,笑问:“你手放哪儿呢?魔族的尾巴可不能随便乱碰。”   “尤卢撒,”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脸,轻声问,“你现在想做吗?”   尤卢撒屈膝蹭了蹭伊斯维尔的侧腰,故意道:“不太想。”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睛,捏住尤卢撒尾根的手有意无意搔刮了一下表面的鳞,青年腰杆绷了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望过去。   “可是我想,”伊斯维尔蹭了蹭尤卢撒的手,“轻轻地来一次,好不好?”   非常差劲的撒娇技术。尤卢撒想。   但他的手就是不由自主地解开了伊斯维尔的衣扣,指尖划过光滑的皮肤,让精灵发出一声闷哼。   伊斯维尔不甘示弱,指尖滑下漆黑长尾,在即将触碰到尾尖时却被尤卢撒握住了手腕,指尖向下一滑,与他十指相扣。   “你上次答应过我,”尤卢撒慢悠悠道,“这次我来,是不是?”   伊斯维尔顿了顿,回忆起自己确实对尤卢撒说过这话。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尤卢撒便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根纯白的丝带,三两下缚住了伊斯维尔的手腕。   伊斯维尔一眼认出这是先前他送给尤卢撒的那条,不禁有些惊讶:“丝带还可以这样用吗?”   “这丝带本来就是这么用的。”尤卢撒随意道。   他抓住伊斯维尔的两只手腕按在头顶,又调整了几个角度,这才感觉满意:“嗯,就这样别动。”   尤卢撒不大舍得挪开眼睛,伊斯维尔以这样一个柔软的姿态躺在那儿,和他平日里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弱势的,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伊斯维尔看着尤卢撒把外衣一件件丢到床下,提醒:“其实不用丝带也可以把手按在头顶上的。”   尤卢撒拧开软膏盖子的动作一僵,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黑了不止一个度。   “再说话我就把你的手绑在床头,”尤卢撒毫无威慑力地恐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一身怪力?”   还是一只手,尤卢撒几乎都不想回忆。   伊斯维尔依言住了口,他隐约觉得今晚的尤卢撒好像有哪不大一样,似乎有几分……气势汹汹的意味?   好吧,让尤卢撒来也没什么,如果他想的话。虽说伊斯维尔对上一次的感觉有些食髓知味,但他更愿意让尤卢撒高兴。   在开始之前,尤卢撒又做了一遍上次对伊斯维尔做的事,到后半的时候,伊斯维尔的手没能乖乖放在头顶,被缚住的两条手腕缓缓下移,指尖轻抚尤卢撒的耳廓。   当尤卢撒重新抬起头,打量伊斯维尔的神色时,发现精灵的反应倒没上次那么强烈,反而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目光幽深,让尤卢撒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你怎么不害羞?”尤卢撒有些失望,起身把伊斯维尔的手重新按了回去。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道:“或许因为我有进步?”   “第一次不想祝贺你的进步。”尤卢撒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怨念。   毕竟害羞的伊斯维尔挺可爱的。   伊斯维尔本以为尤卢撒会迫不及待地开始,毕竟尤卢撒帮他释放过,而他自己还没有。   但尤卢撒磨蹭了半天都没开始,伊斯维尔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了,不继续了吗?”   尤卢撒抿唇,问:“你要不要自己来?”   实际上,他上次做得比较随便,毕竟身处发|情期,身体会比平常发生些变化,而且魔族的体质要特殊些,在逐渐找到要领之后,两人就都得了趣。   但是伊斯维尔是精灵,尤卢撒怕自己随随便便的弄痛了他。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晃了晃自己被绑住的手,示意尤卢撒自己并不方便。   尤卢撒的尾巴在身后难耐地甩了甩,他告诉自己其实没必要纠结太多,毕竟上一次两人的回忆都算不错,要是伤到伊斯维尔就麻烦了。   这时候尤卢撒终于承认自己确实是只菜鸟,他叹了口气,终于说服了自己。   “你改变主意了?”伊斯维尔乖乖地把手放在头顶,白皙的皮肤在油灯下透着温暖的光。   “那又怎么样?”尤卢撒哼了一声,试图让自己看上去胸有成竹,“就算是这样,我也能让你哭着求我。”   伊斯维尔微笑起来,如果他没记错,上次哭着求人的好像是尤卢撒。   尤卢撒知道伊斯维尔在想什么,恼羞成怒地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拳,强调:“上次是意外。”   “嗯,是意外,”伊斯维尔顺着他的话说,“尤卢撒很厉害。”   经过上次的三天,两人对彼此的喜好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两人同样不喜欢从后面来,他们喜欢注视着对方的面孔,观察自己心上人的每一个反应,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亲吻,皮肤紧紧相贴,像是离开了拥抱的下一秒就会死去。   他们都喜欢坐着,伊斯维尔喜欢搂着人坐着慢慢磨,不过尤卢撒受不住,总趴在精灵肩头边哭边咬他的脖子,一次下来,总弄得伊斯维尔满脖子的红印。   相比之下,尤卢撒更喜欢把伊斯维尔摁在床上,由他自己掌握主导权,再眯着眼睛欣赏伊斯维尔难耐的神色与喘气声。   每当这时候,伊斯维尔的金色长发便会在身侧彻底散开,一双蓝眼睛盛满爱意,分明是圣洁如神明的样貌,却以这样一个姿态躺在他面前,被他纠缠着坠入混乱的漩涡,让尤卢撒不由得生出一种带有反叛意味的满足感。   他舍不得伊斯维尔真的跌下神坛,却又为他无意间流露出的沉沦着迷。   只不过,在这种时候,尤卢撒的体力不算太好。   “伊斯维尔,你能不能动一动?”尤卢撒牙关紧咬,他全身上下都软得要命,分明上次还没这样。   事实证明,上一次的三天过后,食髓知味的不止伊斯维尔。   “可如果我动了,你又要哭,”伊斯维尔看上去相当无辜,他躺在那儿,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你不是说要让我哭着求你吗?”   尤卢撒恨恨地瞪他,从牙关里迸出一句:“那我求你行了吧?”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也没再忍心逗人,依尤卢撒的意动作。   屋内一片昏黄,尤卢撒无意间回头看见两人投在纱帘上的影子,登时面红耳赤。   伊斯维尔注视着他,缓缓支撑起上半身,用双臂套住了尤卢撒的脖颈。   “尤卢撒,”他道,“亲一下。”   尤卢撒呼吸急促,依言凑过去吻伊斯维尔,尾巴紧紧缠住精灵的腿,颤抖的尖端还要努力地挑逗伊斯维尔神经。   伊斯维尔只觉得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自己脸上,尤卢撒又哭了。   “怎么哭了?”伊斯维尔亲吻着尤卢撒的眼角,声音发哑,“会痛吗?”   尤卢撒不住摇头,他视线模糊,伊斯维尔的手不知何时轻抚着他的后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两人已经翻转过来,他被伊斯维尔压在了下面。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才发现伊斯维尔已经挣脱了丝带的束缚,而现在,那根原本用在伊斯维尔身上的带子正绑着他自己的手。   “伊斯维尔?”尤卢撒心里敲响了警铃,“你什么时候……”   伊斯维尔没有回话,慢条斯理地在床头翻了一条黑色的东西,尤卢撒反应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是一根黑色的丝带。   “你做什么?”他问。 第285章   这根丝带做工细致, 材质柔和光滑,表面还有暗纹,显然是王宫为伊斯维尔定作的。   尤卢撒的手一直很巧, 最普通的丝带能在他手里玩出花来,只要有他在身边, 伊斯维尔的发辫几乎看不见重样的。   他向来乐意鼓捣丝带的妙用, 如果伊斯维尔想学, 尤卢撒也时常教他。   但决不是现在。   伊斯维尔笑了笑,一指宽的丝带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缠了几圈,他低头打量着, 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用才比较合适。   “听说丝带有很多用处, ”伊斯维尔道,“我不太懂,尤卢撒要不要教教我?”   尤卢撒一僵, 目光游移:“这带子除了绑头发还能有什么用处?”   伊斯维尔本就是随口一问, 尤卢撒的反应反而勾起了他的兴趣:“比如绑手腕和尾巴?还有别的吗, 尤卢撒是不是知道?”   “不知道。”尤卢撒硬邦邦地答。   伊斯维尔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倒也没有多失望,他笑了笑,道:“那我自己探索好了。”   眼前一暗,尤卢撒下意识紧绷, 反应过来是伊斯维尔用丝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伊斯维尔!”尤卢撒气急败坏地在虚空中踢了一下,被伊斯维尔顺势捏住了脚踝,“你不准……唔。”   他咽下喉间涌上的声音, 眼泪很快浸透了丝带,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双眼一片沉重, 有那么几秒钟,尤卢撒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视力被彻底剥夺。   直到舌|尖覆上一抹温热,尤卢撒才发现自己因为想要接吻在无意间张开了嘴,伊斯维尔的两根手指探入口中,轻轻夹|住了他的舌|尖。   尤卢撒眼前一片漆黑,双手被绑在头顶,现在连说话的能力都被暂时夺去,他气急败坏地,却也拿伊斯维尔没办法。   伊斯维尔单手按住了尤卢撒的手腕,他的恋人躺在他身下,由于舌|尖被他捏住,只能发出含糊的咕哝声,伊斯维尔猜也知道尤卢撒是在骂他。   他并不是故意要捉弄人,只是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指尖就捏了上去。   伊斯维尔难以形容自己的这种感觉,他只觉得这条丝带选得很对,尤卢撒皮肤苍白,头发丝也是银白的,这条丝带又是纯黑,一黑一白的映衬格外鲜明。   太糟糕了。他想。   为了避免把尤卢撒弄得明天早上下不来床,伊斯维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刚要继续,脑中突然划过什么,他眨了眨眼睛,呆滞了几秒钟。   伊斯维尔抽出自己的手指,还没等尤卢撒喘一口气,就捂住了他的嘴。   “尤卢撒,我忘记隔音结界了,”伊斯维尔俯下身去,凑在尤卢撒耳边歉意道,“你轻点声。”   此话一出,尤卢撒连呼吸都停了。   待伊斯维尔松了手,尤卢撒恨恨地一口咬在他肩头,用气声道:“笨蛋,你怎么不早说?”   “我刚刚才想到。”伊斯维尔道,他趴在尤卢撒耳边没起来,柔软的发丝蹭在尤卢撒脸颊边,呼吸间满是香氛的清爽气味。   双眼被蒙住,其他的感官便愈发敏锐,尤卢撒只听见伊斯维尔在他耳边小声说着话,声音温柔缱绻,如同一阵春风吹过耳畔,让尤卢撒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再这样下去……耳朵都要融化了。   尤卢撒晕晕乎乎地想,他下意识往旁避了避,伊斯维尔的声音停了,再开口时,语气听上去有些受伤:“尤卢撒,你不喜欢我说话吗?”   尤卢撒一噎,他总不能说自己被伊斯维尔的声音迷得七荤八素,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你隔音结界弄好了吗?”   “没有,”伊斯维尔道,“尤卢撒好像忍得住。”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尤卢撒不知为何有些想笑,虽然现在两人的名声坠在悬崖边上,要是被人听见,尤卢撒指不定会被精灵说什么带坏了他们家王子。   “你幼不幼稚?”尤卢撒笑骂,“有隔音结界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伊斯维尔一时没回话,清爽的香氛气息倏然远离,尤卢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伊斯维尔抱了起来。   尤卢撒坐在了伊斯维尔腿上,异样的感觉让他挣了挣:“嘶,肚子……里面难受。”   伊斯维尔把人往上托了托,轻声问:“现在呢?”   “现在好了,”尤卢撒学着伊斯维尔的样子,用胳膊套住精灵的脖子,“隔音结界呢?”   他一直惦记着隔音结界,说话声都不敢太大,伊斯维尔抿唇,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我骗你的,”伊斯维尔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设好了。”   王宫隔音不错,卧室相距都不会太近,这个点也没有女仆在附近逗留,唯一可能的是楼下会有巡逻的侍卫走过,只是他们并不在一楼,窗户和窗帘都被拉得紧实,想必是不会有人听见的。   尤卢撒反应了几秒钟,气得咬了一口伊斯维尔的下唇:“在外面待久了是不是?都会骗人了?”   “你刚刚说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能反悔。”伊斯维尔亲了亲尤卢撒的鼻尖,笑道。   尤卢撒哼了一声,他拿伊斯维尔没办法,见状也只好默许了。   察觉到伊斯维尔又要动作,尤卢撒摸索着咬了咬精灵的耳尖,轻声道:“眼睛上的丝带……拿下来行吗?我想看你。”   最后几个字细如蚊讷,尤卢撒自己说出来都觉得羞得慌。   回答他的是短暂的沉默,尤卢撒还以为伊斯维尔想蒙着眼睛做到最后,心中虽是无奈,但也由着他去了。   然而几秒钟之后,尤卢撒眼前一轻,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待他终于恢复了视力,却见伊斯维尔直直地望着他,嘴唇微抿,眼底翻涌的情绪无端让尤卢撒觉得危险。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移开视线,却被伊斯维尔按着后脑掰了回去。   “尤卢撒……看着我,”伊斯维尔揉了揉尤卢撒的耳垂,“说喜欢我,好不好?”   尤卢撒又有些晕乎,下意识地顺着伊斯维尔的话说了一句“喜欢”。   伊斯维尔笑了笑,没等尤卢撒反应,便托住人的后脑亲了上去。   两人都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开始便很难停下来,直到夜半三更,他们才收拾了自己,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伊斯维尔起来的时候尤卢撒还在睡,他今天还有别的安排,给尤卢撒拉了拉被子便离开了。   精灵族圣树位于梦尼山山顶,平日里时常有精灵来到圣树中的神庙向诺德女神祷告,今天伊斯维尔他与祭司约了时间,抽空来到了神庙。   实际上,伊斯维尔很少单独来到神庙祷告,大多数时候是在精灵的集会中与其他王族成员一起来到这里,一半是由于伊斯维尔素来繁忙,另一半原因则是,伊斯维尔其实并不认为祷告能带给他们太多东西。   后一半原因伊斯维尔没让太多人知道,旁人只当是王子事务繁忙,当然也没人会因为这样的事苛责他。   因而在接到伊斯维尔的来信时,祭司们相当惊讶,并立刻为王子做了安排。   伊斯维尔是今天的第一个,他在洗浴过后来到外殿等候,直到祭司推门而出,对他行了一礼之后,将他带入了内殿之中。   刚走进内殿,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石制神像,女神双眼微闭,手捻一支鲜花,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目光似乎在细数手中花瓣,又像是在凝视殿下的信徒。   内殿有两名祭司,一人负责记录女神的神谕,另一名祭司坐在内殿的高脚椅上,他是精灵族目前最年长的祭司,从阿特亚里斯出生之前,他就已经作为祭司在神庙中传达神谕了。   伊斯维尔对祭司行了一礼,便听对方道:“您有什么困惑,王子殿下?”   “我想知道,女神对我的婚姻是何种看法,”伊斯维尔道,语速和缓,“若是女神不愿为我们赐福,为了王族的颜面,我想我们或许得取消婚礼的某几个环节。”   此话一出,祭司情不自禁地望了伊斯维尔一眼。   “若我没记错,请求女神的祝福是王族婚礼的传统,”祭司道,“若是女神不同意,那您与王妃就不该结婚。”   伊斯维尔并没有因为祭司的话丧气,反而道:“我想女神在王族的婚姻中扮演的不过是见证人的角色,若她祝福我的婚事,那便再好不过,若她没有,我也不会改变我的主意。”   祭司语塞,终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任性的王子啊。我会为您向女神传达您的疑问,但我不保证您能得到回答。若是女神沉默,便是拒绝的意思。”   同光明教会一样,精灵族并不常得到神谕,只有少数的祷告与疑问才能得到女神的回复,只是与光明神信徒百年都难以得到神之垂怜相比,诺德女神更偏爱她的信徒。   平心而论,祭司并不认为伊斯维尔能得到诺德女神的回答,他当然知道伊斯维尔此前的遭遇,虽说他身为光明神的神之子,但祭司不至于因为这个身份就对王子抱有敌意。   只是精灵王子会成为光明教会的神之子本就足够惊世骇俗了,光明神与诺德女神是对立的神明,光明教会的神之子必然不可能得到诺德女神的回应。   更何况,对方的王妃居然还是一名魔族,简直是把诺德女神信徒的禁令都踩了个遍,女神至今没有对他们的王子提出意见,只能说她大度,或许第二年女神就会降下新的王族,彼时人们便能知道女神的意愿了。   祭司叹了口气,在伊斯维尔的注视下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286章   一般来说, 诺德女神的神谕会在收到祷告后借祭司之口抵达,作为当今雾兰最为年长的祭司,他已经接到过几十次神谕, 对此驾轻就熟。   若是女神在五分钟内依然保持沉默,他便不会再继续等下去。   展现在祭司眼前的是一片夜色中的海洋, 深黑的海浪翻滚在地平线那端, 在那之上, 覆盖着一片点缀着繁星的夜空。   这是祭司与女神交流的精神锚点,有且只有得到诺德女神认可的信徒才能够进入这片领域,聆听祂的神谕。   不知为何, 祭司觉得今天的风浪似乎大了些, 他认为这是错觉,毕竟在过去千年,他从未见过这片海域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祭司虔诚地转述了伊斯维尔的诉求, 而后便不发一言, 等待着女神的回应。   五分钟过去, 海浪依然以原本的模样拍打在沙滩上,没有任何神迹降临的迹象。   祭司早有预料般地吐出一口气,这是他的常态,他本想同以前那样离开这里,一道空灵的声音却让他身躯一震。   “等等, ”一个女声道,似乎有几分窘迫,“你回来。”   祭司诧异地转身, 思绪还没转过弯来,灵魂便先动了,他下意识跪倒下去, 用一种卑微的姿态匍匐在沙滩上。   很快,近海百米的位置浪花翻涌,一名棕褐色卷发的女神踏浪而来,她容貌清丽,身披雪白长袍,腰佩长剑,正是光明精灵神诺德。   “我们至高无上的女神,美丽与智慧的化身,”祭司喃喃,“请您下达神谕吧。”   诺德光脚踩上沙滩,深蓝色的贝壳挂饰在她脚踝上叮当作响。   她没有立刻开口,反倒焦躁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太糟糕了,”她嘀咕,“神怎么会允许呢?我就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还得让我来当这个出头鸟,我不被那位大人的追求者骂死才怪!”   圣子大人在人间谈了恋爱不说,对象还是那个继任的魔神右使,而光明神甚至同意了!简直荒唐!神溺爱圣子大人也该有个限度才对!   但尽管诺德对伊斯维尔的这段恋情极不看好,奈何光明神在沉睡之前特意把她叫了过去,说要保证圣子大人在人间的婚礼顺利进行,其中就包括承认尤卢撒·万汀的身份。   她的光明神啊,要是那个恶魔当初少得罪几个天使,诺德或许还不会像今天这样不情愿!   她骂骂咧咧的,祭司向来知道他们的女神个性算不得温和,只以为她在组织语言,恭顺地趴在原地没有动弹。   诺德却倏然转向他,问:“你说我怎么开口比较好?我告诉你我的意思,你自己跟他说行不行?”   如果这样,无论对方怎么解读,就和她没关系了。   还没等祭司开口,诺德便推翻了自己的打算:“不行,你等等。”   不对啊,如果她含含糊糊地回答,精灵们误会了怎么办?光明神大人不得觉得她是故意和圣子大人对着干,那她就完了!   诺德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这话自己来说比较妥当。   她向祭司挥了挥手,道:“你起来,神谕我要自己说。”   祭司一愣,不可置信道:“您的意思是……”   他没等到女神的回答,很快,眼前便翻卷起一片漩涡,祭司只见眼前一暗,被迫离开了这片领域。   下一秒,祭司在神庙中睁开眼,几步之外的伊斯维尔面带微笑,用目光询问他结果如何。   祭司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下意识回头望去。   伊斯维尔也察觉到了内殿的异响,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那尊神像上。   坚硬的雕像一瞬间柔软有如肉|体,原本双目微阖的女神缓缓睁开了眼,她复杂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身上,嘴唇微启:“是您……你向我祷告,王子?”   伊斯维尔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诺德女神降临,虽是有些惊讶,但仍向石像行了一礼,道:“是我。请您聆听我的诉求,应允我与尤卢撒·万汀的婚事。”   诺德只觉得牙酸,甚至有些愤愤不平起来——那个恶魔到底有什么好的,不过是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凡人,居然让圣子大人这样钟意他?   这情绪自然不能表现出来,诺德憋屈地在心里暗叹一声,开口时依然是精灵神那副优雅的模样:“既然你们真心相爱,那我也没有反对的必要。婚礼当天来此祷告,我将为你们送上祝福。”   当然,祝福只对圣子大人一个。诺德心想。   话虽如此,诺德也不是不能理解光明神的想法。   上一次她见到伊斯维尔的时候,圣子早已魂体破碎,被光明神勉强拼凑出了完整的灵魂,若是直接送入转生轮,必然会与其他凡人的魂魄混在一处,再无复生的可能。   因而光明神将伊斯维尔的魂魄重新凝聚成了一枚光球,将送他转生的任务交给了诺德,精灵王族的诞生方式极为特殊,也就令他们存在了操作的可能。   诺德实在不想再看见圣子那副模样——脆弱得像个婴儿,似乎下一秒就会消散在她手中,灵魂中还混杂着一缕黑雾般的杂质,这在神域眼中堪称奇耻大辱,诺德难以想象圣子大人竟能忍受这等不洁。   若能让圣子大人重回神域,那她做的一切都值得。   ——如果圣子大人心悦的对象能换个人就更好了。   诺德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最后望了伊斯维尔一眼,试图将他的容貌深深印入脑海,终于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伊斯维尔注视着神像变回了原本的模样,见祭司还愣在原地,提醒:“女神的神谕不需要记录吗?”   他的话惊醒了内殿的两名祭司,负责记录的祭司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开始奋笔疾书。   “您……”祭司咽了口唾沫,望向伊斯维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恭喜您,殿下。”   彼时祭司仍处于那种不可思议中,自他成为神圣的精灵族祭司以来,所接到的神谕皆是女神在领域中对他口述,像女神直接通过神像开口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王子殿下的婚事就让女神如此重视,居然亲自现身认可?   伊斯维尔不知祭司心中是如何风起云涌,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很快便告辞了。   一名金发的精灵候在外殿,见伊斯维尔出来,二人皆停下了脚步。   “王后陛下,”伊斯维尔对吉尔薇拉行了一礼,“真巧,您这是……”   王后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伊斯维尔,她越过伊斯维尔肩头望向内殿,看见了同样惊疑不定的祭司,迟疑道:“维亚?你方才是……”   “我来向女神询问我和尤卢撒的婚事,”伊斯维尔笑道,“您呢?”   王后轻咳一声,没有说自己的来意,反而问:“结果怎么样?”   “或许神庙的记录上会多出一条神谕,”伊斯维尔坦然道,“女神同意了我与尤卢撒的婚事,若是我们在婚礼当天来到神庙,她会为我们祝福。”   此话一出,王后素日平淡无波的面上也出现了一抹惊诧。   “如果我没记错,上一次神谕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王后道,“真是不敢相信……女神居然回应了。”   不仅如此,还应允了两个孩子的婚事,着实让人惊讶。   她对一旁的祭司说了几句什么,随即与伊斯维尔一道离开了神庙。   “您也是来询问女神我和尤卢撒的婚事的?”伊斯维尔问。   “我终归是不放心,”王后叹了口气,道,“我们可以选在祭典之外的时间办婚礼,只是女神这一关终究是不能省略。要是王妃不能得到女神的认可,他在精灵族的境遇怕是不会太好过。”   伊斯维尔当然也知道这点,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提前询问女神的意愿,若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或许就得用些别的方法了。   王后大约也是这么想的,足以见得她对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婚事有多上心。   “多谢您的关心。”伊斯维尔轻声道。   王后望了他一眼,停下脚步,轻轻为伊斯维尔梳理被山顶的风吹乱的头发。   “在历代精灵王族中,你年纪最轻,经历的风浪最多,”王后低声道,“我们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   伊斯维尔是历代精灵王族中最优秀的那个,吉尔薇拉不敢想象,若是伊斯维尔诞生在精灵的盛世,他会带领他的民族走向怎样的辉煌。   但这或许就是女神的打算,或许伊斯维尔生来的使命就是拯救衰落的精灵族,他会被后人世代歌颂,但也注定与安定无缘。   她只希望,等待伊斯维尔的会是一个好的结局。   经过一段时间紧张的筹备,婚礼终于到来了。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起了个大早,他们分别在不同的房间里更衣准备,在那之后,他们将搭乘马车前往神庙。   为伊斯维尔编发的是王宫中最有经验的女仆,他换上一身礼服被按在凳子上,各种丝带宝石摊了一桌。   也不知道尤卢撒那边怎么样了。伊斯维尔想。   他提前叮嘱过仆役们留意些,尤卢撒不太会和精灵打交道,现在必然是被一群人围着的,只希望他不要太紧张。   伊斯维尔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从礼服繁复的装饰与暗纹上滑过,这些是与尤卢撒对应的,这套礼服昨天才到他们手上,他和尤卢撒还没见过对方穿这套结婚礼服的模样。   想到这里,伊斯维尔不由得有些期待。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第287章   伊斯维尔从镜子里看去, 却见是恩多拉站在角落,望着他的背影泣不成声,手中的帕子都被浸湿了。   “恩多拉小姐?”伊斯维尔奇道, “您怎么了?如果身体不适的话,请先去休息吧。”   恩多拉连连摇头, 边哭边道:“不, 殿下, 我只是……只是忍不住。说句失礼的话,我是看着您长大的,在我眼里您还是个孩子, 可现在您都已经有王妃了!我们的殿下也是长大了……”   她哭得打嗝, 屋内的其他女仆被她的哭声感染,竟也开始悄悄抹起了眼泪,一时间屋内哭声一片,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伊斯维尔的葬礼。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 安慰:“我不过是要结婚, 又不是彻底离开雾兰了。”   “不,殿下,您不懂,”恩多拉哀哀道,“您结婚了, 就证明您彻底成人了!当然,王妃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说不下去了,哼哼唧唧地直抹眼泪。   伊斯维尔无奈地摇摇头, 见劝说无效,也只能随她们去了。   女仆花了半个钟头为伊斯维尔编好了发辫,最后在他的前额点缀了一枚蓝宝石挂饰, 其余大大小小的宝石挂了一身,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见时间差不多了,伊斯维尔推门而出,刚好对面的房门也开了,尤卢撒走了出来,看见他眼睛亮了亮。   “尤卢撒?”伊斯维尔一见他便笑了,“怎么了?”   尤卢撒抬起胳膊,让伊斯维尔看他一身的宝石:“好重。”   “等上了马车,可以悄悄摘掉一些,”伊斯维尔牵住尤卢撒的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过,你穿这身很漂亮。”   尤卢撒的额头上没有戴蓝宝石挂饰,但他将那条伊斯维尔送的挂坠压在了胸前最显眼的位置,伊斯维尔越看越喜欢。   尤卢撒再次打量了一遍伊斯维尔,轻咳一声,道:“你更漂亮。”   这套礼服完全是为伊斯维尔量身定做的,他完全适合这种华丽的装扮,首饰的华美非但没有掩盖他的光辉,反倒衬得他愈发优雅贵气。   这样的人,要和他结婚了。   想到这里,尤卢撒便觉得晕乎,一路下去都是被伊斯维尔牵着走的。   两人在侍卫和仆役的簇拥下上了马车,伊斯维尔拉开窗帘,微笑着对精灵们挥手致意。   “王妃!”有人壮着胆子喊,“愿女神赐予您祝福!”   有那精灵开头,马车周围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祝愿,一声声传进尤卢撒耳朵里,让他耳根通红。   “尤卢撒?”伊斯维尔笑着拉了拉尤卢撒的手,“别害羞。”   “我可没害羞。”尤卢撒轻咳一声,反驳。   “是吗?”伊斯维尔弯了弯眼睛,捏住尤卢撒的手腕,向马车外挥了挥。   套着镶银马具的白马用蹄子轻刨地面,缓缓拉着马车离开王宫,往梦尼山的方向过去。   队伍从王宫出发,由一支护卫队护送着穿过雾兰的几个主要精灵聚居地,精灵们早已守候在道路两侧,激动地向队列抛洒鲜花。   纷纷扬扬的花瓣从空中飘落,鲜花飞入马车车厢,落在两人的肩头和膝盖上,伊斯维尔微笑着向他们挥手,不时拾起一朵花,施一些小法术再丢回人群中。   在此之前,从没有王族的婚礼在精灵祭典之外的时段举行,也从来没有外族成为精灵的王妃,但当这一切都放在伊斯维尔身上,精灵们却觉得没有什么。   在听闻一名魔族将与他们的王子结为伴侣,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害怕的,但当他们知道对象是谁之后,却也觉得可以接受了。   精灵族人口不多,基本上人人都有军中的亲朋,他们听过尤卢撒·万汀的名字,也是他让精灵们知道,并不是所有魔族都凶猛残暴。   至于性别,这在精灵族根本不算事。精灵追求浪漫,只要是真心相爱,都能得到亲友的祝愿,更何况,曾经也有几位精灵王与同性王后结婚。   一路上,尤卢撒的目光一直黏在伊斯维尔身上,因而察觉到他的嘴角一直是微勾的,忍不住问:“你在笑什么?”   伊斯维尔回望过来,笑问:“那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尤卢撒轻咳一声,道:“我看看我的伴侣怎么了?”   “那我因为丈夫坐在身边,笑一笑也很正常吧?”伊斯维尔凑过去在尤卢撒面颊上亲了一下,“我也很高兴。”   这副场景他不知梦见过多少次,而当这一切终于成真,伊斯维尔竟也有些紧张。   他拉开窗帘望向马车外,此时马车已然穿过精灵聚居地,来到了梦尼山的山脚下,王族的其他成员会在圣树之下、神庙之前等候他们,在那里,他们将在祭司的见证下交换誓言。   神庙附近山腰的小亭,一名身披黑袍的少女遥遥注视着圣树,不住用手帕抹眼泪。   “噫,鼻涕都出来了,你好歹是国王,怎么哭这么脏。”法利嫌弃地后退一步,远离他的国王。   “没人让你跟着我来,”琪丽玛吸了吸鼻子,把手帕团巴团巴往法利身上扔,“讨人厌的魔法师!”   得知伊斯维尔即将结婚,琪丽玛吓了一跳。而在知道伊斯维尔结婚的对象是尤卢撒的时候,琪丽玛的第一反应是,难怪他俩看上去这么暧昧。   而在那之后琪丽玛想了想,哎,这是被允许的吗?   琪丽玛第一次觉得精灵族如此开放,那可是魔族哦?一个赏金猎人,还是个男人!要是琪丽玛打算娶一个女人当王后,她父亲大概会从墓里跳出来追她十条街。   但事实是精灵王不仅同意了,还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琪丽玛不方便亲自出席,她派遣了使节为王子送上了新婚礼物,但作为二人的朋友,琪丽玛总觉得不去就是错过了什么。   更何况,精灵王族就那么几个,下次再有人结婚的时候,她怕是已经半截身子埋土里了!   所以她写信给伊斯维尔,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并在今天早上抽空溜出了王宫,来到了雾兰参加这次婚礼。   只是带上了一个讨厌的跟屁虫。   琪丽玛瞪了法利一眼,在心里偷偷骂他。   当她回过头去,却发现一片银光从山顶的圣树亮起,琪丽玛眯了眯眼,奇道:“哎,那是什么?”   这座小亭视野极佳,只要稍加抬头,圣树之上的场景便能尽收眼底。   法利没来得及回话,琪丽玛便发出一声惊呼,惊讶地指着圣树上那一朵朵绽放的银花:“圣树开花了!光明神啊,我居然有一天能亲眼看见精灵族圣树开花!”   果真如此,圣树层层叠叠的叶间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花苞,沉甸甸地压在枝头,而很快,那些花苞舒展开,尽管是从这个距离,琪丽玛也能看见笼罩在山顶的银白光辉,耀眼宛如神迹。   法利也难掩惊讶,他对圣树的了解比琪丽玛多些,当然也知道圣树不过在精灵族祭典那段时间短暂地绽放,这段时间刚过祭典不久,圣树的花蕾应该还在沉睡才是。   会在这个时候开花,只能是因为……   “伊斯维尔阁下……果然是神眷之人,”法利喃喃,“你不明白吗?这圣树的花,是为这场婚礼而开的。”   彼时的山顶神庙,众人惊诧不已地注视着头顶的满树花开,霎时间,山顶被一片银光笼罩,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芳香。   一片花瓣从半空悠然飘落,伊斯维尔摊开手掌,那花瓣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手中。他回头望向身边的尤卢撒,精灵微笑起来,面庞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银。   “真漂亮。”伊斯维尔笑道。   尤卢撒盯了伊斯维尔几秒钟才回过神来,附和:“是啊,真漂亮。”   只不过,人比花漂亮得多。   祭司环顾四周,他咽了口唾沫,将方才被圣树开花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以诺德女神的祝愿,我宣布二位正式结为伴侣。”   一名祭司将一只精致的木匣捧到了两人面前,伊斯维尔望向尤卢撒,发觉对方也在看他。   两人同时伸出手去,从木匣中取出对方的戒指,这是由雾兰最好的工匠打造,每个棱角都被细细打磨过,完全贴合他们手指的粗细。   伊斯维尔握住尤卢撒的手,将戒指轻轻套上了他的手指。   尤卢撒做了同样的事,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教诲,没等祭司开口,他们便上前一步,交换了一个轻浅的吻。   晚宴以新婚伴侣的一支舞开场,在数日的练习之后,尤卢撒终于勉强掌握了基本的舞步,一切都顺利进行。   盛大的婚宴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尤卢撒跟着伊斯维尔走遍了全雾兰,作为精灵王子的伴侣,他有义务与精灵们保持一定的接触,这是此前的王妃的主要责任。   连日的奔波和社交让尤卢撒疲惫,但他确实也逐渐开始习惯这种生活,虽然他并不喜欢。   不过换句话说,伊斯维尔也不一定喜欢,他从记事起就开始学习这一切东西,对他来说,责任大于喜欢,只是尤卢撒是个例外。   眨眼间三天便过去,王宫的宴会也临近尾声,新婚的伴侣在精灵们的祝福下结束了这三天。   伊斯维尔送走宾客,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尤卢撒被一群年轻精灵围在中间,哥莱瓦停在他的胳膊上,骄傲地张开翅膀接受精灵们的称赞。   “它的羽毛可真漂亮!这是雾兰的鸟吗?”   “我能摸摸它吗,王妃?”   “听说它还会变大,能让我们看看吗?”   这两天下来,尤卢撒应对精灵们也从容多了,一一解释:“他的同族生活在盖敏森林比较多……他喜欢人家摸他,不要用太多劲。”   眼看着他就要同意让人看看变大的哥莱瓦,伊斯维尔上前笑道:“在做什么呢?” 第288章   精灵们一惊, 纷纷回头行礼,尤卢撒站在他们身后,看见伊斯维尔过来, 笑道:“他们都走了?”   “已经各自回程了,”伊斯维尔对其他精灵点头致意, 道, “今天已经时间不早, 诸位早些去休息吧。”   语罢,他牵住尤卢撒的手,对精灵们微笑告别, 两人并肩离开了。   精灵们目送他们离去, 一人感叹:“好般配哦。”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以为伊斯维尔会娶一名端庄知礼的王妃,他们的王子却自己选择了一位让人出乎意料的伴侣, 他英勇善战, 曾与王子并肩保护过他们的国家。   优雅的王妃很好, 但这样的王妃……更能给人安全感,不是吗?   哥莱瓦还没被夸够,依依不舍地站在尤卢撒肩头望向精灵们。   “就你臭屁。”尤卢撒笑骂,用指尖弹了一下哥莱瓦的屁股。   他留意到伊斯维尔正在看他,转而问:“怎么了?”   “没什么, ”伊斯维尔笑着摇摇头,“现在烟火刚刚开始,要去看看吗?”   尤卢撒一口答应, 两人便来到了那处僻静的露台。   两人并肩站在阳台上,看一朵又一朵彩色的烟火飞出树林,在森林上空炸开, 在夜空中绘出各色的图案。   那是用魔墨和其他材料制作成的魔法器,最初来源于火精灵,虽然完整的火精灵部族早已消失,但其他部族的精灵把他们的一部分魔法留存至今。   “尤卢撒,”伊斯维尔轻声道,“会累吗?”   尤卢撒知道他是在问这些天下来以王妃的身份行动是什么感觉,他思索片刻,道:“不算太坏。”   “是吗?”伊斯维尔笑了笑,“现在精灵族的事务相比之下没有这么多,你不需要做什么,交给我就……”   剩下的半句话被堵了回去,尤卢撒用一个指头抵住伊斯维尔的嘴唇,笑道:“说什么呢,既然我现在有了帮忙的能力,又怎么能什么都抛给你去做?”   伊斯维尔顺势捏住他的手腕,抵在唇边轻吻。   “真希望能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伊斯维尔道。   他很少说这个词,并非先前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只是一切都过得那么急那么快,他几乎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拥有了什么东西。   当时的他尚且不知安定的可贵,直到他尝过失去的滋味,才终于回头紧紧抓住他仍拥有的一切。   至少现在,他很幸福。   两人向对方靠近,笑着亲吻彼此,直到哥莱瓦不满意自己被忽视,呱呱叫着挤进了两人中间。   “后天我们就要启程了,回去收拾些东西吧。”伊斯维尔摸了摸哥莱瓦的后背,笑道。   尤卢撒盯着他,凑过去又亲了他一下:“知道了,回去吧。”   烟火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伊斯维尔最后望了一眼夜色中的王宫,与尤卢撒并肩离开了露台。   两天后,精灵的船只从雾兰的港口出发,离开了法顿岛。   他们的目的地是隐峰的扎思力港口,前往世界边缘的队伍将在那里会合,并从北方航线驶向世界边缘。   同行的精灵由伊斯维尔的副手特雷梅尔管理,尤卢撒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对方对伊斯维尔忠心耿耿,程度不亚于先前那个乌姆斯特德。   是的,忠心耿耿。虽说乌姆斯特德是个外族使节,但他表现得比寻常的精灵都忠心,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伊斯维尔,生怕他出一点事。   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碰上他。尤卢撒想。   就在船队出航的第二天,特雷梅尔找上了尤卢撒。   他曾听过伊斯维尔谈论结婚的事,也理所当然般地推断出自家王子殿下十有八九是有心上人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王子的心上人居然会是这位尤卢撒·万汀!   此时特雷梅尔尴尬地笑了笑,道:“王……呃,王妃殿下,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是否能同意。”   他看上去对尤卢撒新的称呼不大习惯,而尤卢撒也并不在意称谓,直言道:“叫我的姓就行。”   特雷梅尔松了口气,道:“是这样的,万汀殿下,您应该知道世界边缘凶险异常,而我们的职责便是保护您和王子殿下。若是遇到危险,您请千万不要冲在前面,交给我们处理就好。”   他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觉得今天似乎有些太热了。   特雷梅尔说得诚恳,尤卢撒却没有直接应允。   “你是说,让我和伊斯维尔躲在你们后面?”他挑了挑眉,问。   特雷梅尔的话换种说法就是这个意思,他尴尬地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安。   “好吧,就当我和伊斯维尔同意了你的请求,”尤卢撒继续道,“那要是你们受伤了,伊斯维尔作为这支船队最厉害的魔法师,你觉得他会不会为你们治疗?”   特雷梅尔一噎,以他对伊斯维尔的了解,答案几乎不用犹豫:“当然了,阁下。”   “那不是一样吗,”尤卢撒耸了耸肩,“不管怎么样你们都要麻烦他,还是说,你们觉得他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去死?换句话说,如果交给我们,或许根本没人会受伤。”   这番话把特雷梅尔绕了进去,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出话来反驳。   趁着他怔愣的时候,尤卢撒结束了这个话题:“总而言之,你不用考虑这些,听伊斯维尔的命令就完了。他能帮雾兰平安度过危机,自然也能把你们安全带回去。”   他没有继续和特雷梅尔掰扯下去的打算,过度保护对伊斯维尔来说不是好事,当然对他来说也一样。   尤卢撒回到船舱的时候,伊斯维尔刚送走来自贝尔迪诺的几名魔法师。   当时教会把信寄给精灵王的时候,顺带给隔壁的贝尔迪诺也送了一封,贝尔迪诺原是小国,教会不怎么重视,也没想他们能帮上什么忙。   琪丽玛想了半天,又问了伊斯维尔的意见,最后还是派遣了几艘船加入雾兰的船队,有几个宫廷法师随行。   “特雷梅尔阁下找你做什么?”伊斯维尔见尤卢撒进来,转头笑道。   他的椅子很宽敞,尤卢撒自然地跨坐在伊斯维尔腿上,道:“不是什么大事,差不多就是让我们遇事不要自己先上,让他们来。”   伊斯维尔似乎料到特雷梅尔会这么说,无奈地笑笑:“兴许是担心我们遭遇不测,他的心是好的。”   “我知道,”尤卢撒环住伊斯维尔的脖子,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不过,他们对他们王子的能耐似乎有些误解。”   伊斯维尔的手掌轻抚尤卢撒的尾根,没忍住笑了:“你好像很懂我的能耐?”   “那当然了,”尤卢撒用尾巴轻轻拍了一下伊斯维尔的手背,“还能有谁比我更懂?”   他眨了眨眼睛,把伊斯维尔按在了座椅里。   两人亲了一阵,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屁股,身上人抬起头,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脸颊:“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有些热了?”伊斯维尔问。   他这么一说,尤卢撒确实也觉得有些闷热,他解开两颗衣扣,起身拉开了窗户。   这在现在这个天气着实有些奇怪,现在精灵族祭典已过,这片海域应当还是偏冷的天气,会如此闷热倒是不多见。   伊斯维尔疑心是这片海域有什么魔兽,两人上到甲板附近绕了一圈,却也没见有什么异样。   “难不成是船上的火生得太旺?”尤卢撒纳闷,“要不去问问船长?”   就在这时,哥莱瓦飞上船舷,落在了尤卢撒肩头,用一种急切而不满的语调嘀咕了几句什么。   尤卢撒听着,面色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轻咳一声,道:“弗阿来了。”   两人赶到仓库的时候,弗阿正在狼吞虎咽海鱼,这些鱼显然是哥莱瓦给它抓的,体积都不算很大,平日里坏些的肉都不吃的弗阿竟也就着这些满是鱼刺的小鱼吃得起劲,看来是真的饿了。   “这怎么回事?”尤卢撒眼皮跳了跳,一把抓过哥莱瓦质问。   在哥莱瓦的如实交代下,伊斯维尔二人大概了解了经过。   在得知伊斯维尔刚回来没多久就要出海之后,弗阿怒了。许久未见的主人回家之后就在筹备婚礼,陪它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现在居然又要抛下他一只鸟出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弗阿必须被留在雾兰,而那只讨厌的白鸟却可以被随身带着,这让弗阿产生了极大的不平衡,在诸般因素驱动之下,弗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跟着伊斯维尔偷偷上船。   这两天里,它藏在储存物资用的仓库里,由于没什么人会来这儿,弗阿没有被发现,但同样地,它饿得前胸贴后背,直到今天哥莱瓦溜达到了这儿,意外发现了这个死对头。   出于鸟道主义,哥莱瓦抓了几条鱼喂弗阿,而大概是因为饿得头晕眼花,弗阿一时没能好好控制自己的火焰,这才引发了船上的温度变化,让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觉察了。   听完这一切,伊斯维尔望向一脸心虚的弗阿,语气严厉:“没闯出什么祸来真是万幸,你知道要是船只被点燃,船上的人会经历什么吗?”   弗阿当然没想过,它只是一只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鸟,虽然这只小鸟已经长得和伊斯维尔一般高了,但它依然是一只小鸟。   它飞快地看了一眼哥莱瓦,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自己缩成和白鸟一般大小,好让伊斯维尔可怜它。   弗阿眨了眨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伊斯维尔。 第289章   事到如今, 再把弗阿送回去也来不及了,伊斯维尔摸了摸的脑袋,叹了口气:“下不为例, 知道了吗?”   此话一出,弗阿如蒙大赦, 张开双翅仰起脑袋, 又恢复了原先那副骄傲的神气。   继续让弗阿在这间仓库待下去也不是办法, 伊斯维尔寻了一间空船舱让弗阿住下,位置距两人所在的船舱很近,弗阿虽是不情愿不能和伊斯维尔共住一间, 但又怕惹得伊斯维尔不高兴, 只好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所幸这一路下来平安无事,当雾兰的船队抵达扎思力港口,距离前往世界边缘的船队出发只剩下两天。   船队缓缓入港, 从船舱的窗户, 伊斯维尔看见有一支飘着巨锤旗帜的船队停泊在港口, 伊斯维尔知道那出自于某个矮人王国。   除了贸易往来,矮人与外界的交流不算太多,这次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竟会派遣船队一道前往世界边缘。   尤卢撒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同样往窗外看去, 道:“那应该不是矮人王室派出的队伍……至少不完全是。”   “是商队吗?”伊斯维尔问。   “差不多。你知道,矮人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他们的锻造师,四大商会之一的战锤商会的主事家族毛沃就是通过这个发家的。   “许多高级的炼金材料都出自于世界边缘, 他们大概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开采一些冶金材料回去,如果走运,或许还能找到新的矿场。”   伊斯维尔听着尤卢撒的话, 若有所思。   精灵的船队逐一靠岸,伊斯维尔带着人下了船,抬眼便看见一小队纯白铠甲的教会骑士守在港口,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来往的行人都绕着他们走。   见到伊斯维尔,他们面上一喜,快步迎了上来。   “神之子大人,万汀阁下,”为首的那名骑士向他们行了一礼,“很荣幸能与您同行。”   伊斯维尔认得他,微笑着对他问候:“埃尔利希阁下,教会派遣您领队?”   “是啊,被委以重任,我实在有些惶恐,”埃尔利希叹了口气,“精灵族的各位已经安排好住处了吗?若是没有,我可以为您安排。”   “不必了,二位殿下的住处,我已经安排妥当,这就是我来此的职责所在。”一道声音传来,特雷梅尔站在伊斯维尔身后,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埃尔利希。   教会骑士对他显然还有印象,闻言也没有与他争执,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了。明天晚上诸位阁下预定要开一个小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参加,我会前来带领您前往,神之子大人。”   他向伊斯维尔行了一礼,很快离开了。   特雷梅尔瞪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快地嘀咕:“教会的骑士,真烦人。”   他意识到伊斯维尔看了过来,飞快整理自己的表情,抬头笑道:“二位殿下跟我来吧,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住处。”   一队人这次没有变装,皆是身量修长、容貌俊美,除了尤卢撒都拥有削尖耳廓,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就在他们行至半途,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唤他们的名字:“伊斯维尔阁下,万汀阁下,你们怎么在这?”   伊斯维尔抬头望去,见是一支巡逻的骑士队走过街头,为首的那人一头红发,赫然是梅里西·拉莫塔尼子爵。   “子爵阁下,”伊斯维尔带着尤卢撒上前,笑道,“好巧。”   “是啊,真巧,我回去之后塞雷娜便问我您的情况,看见您安然无恙,我们也都能放心了,”梅里西对身后的一众骑士打了个手势,其他人便继续巡逻这条街道,“这几位都是……”   特雷梅尔与梅里西打过照面,两人打了个招呼,梅里西便道:“我听父亲说,这些日子扎思力会接待诸多预计前往世界边缘的船队,几位难不成……”   “我将带领雾兰的船队前往世界边缘。”伊斯维尔肯定了梅里西的猜测。   听闻他们的来意,梅里西的神情登时变得十分复杂。   “确实听塞雷娜说过,这些日子会有贵客要来,”梅里西四处看了看,上前一步凑到伊斯维尔耳边道,“之前塞雷娜说过,您还是别去世界边缘来得好,您不打算再考虑考虑吗?”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家妹妹预言的威力,但很显然,伊斯维尔不准备改变主意。   事到如今,再劝也没什么用,梅里西也只得作罢。   “明天晚上的会议应当会在伯爵庄园进行,我们明天再见吧。我之后还有巡逻任务,就不多留了。”梅里西叹了口气,对二人行了一礼,很快离开了此处。   尤卢撒全程没插上几句话,这时候才用胳膊肘捅了捅伊斯维尔:“这么长时间过去,伯爵家的小姐倒还念着你。”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立刻道:“朋友之间相互关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只以为尤卢撒还对当时他和塞雷娜之间的计划耿耿于怀,担心他误会,一时有些紧张。   特雷梅尔只觉得王子和王妃之间有些怪怪的,要说插话进去,他又觉得不合适,只好把自己当个透明人,在前面闷着头走。   尤卢撒走在前面,忽觉伊斯维尔轻轻碰了碰他的尾巴,他回过头去,发现精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似乎在打量他有没有生气。   他的模样看得尤卢撒心软,没忍心再继续逗他。   “逗你的,”尤卢撒忍俊不禁,“你都和我结婚了,不是吗?”   虽说尤卢撒心眼小,但也没到这种地步,不知多久以前的老账都要拿出来算。   伊斯维尔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是觉得自己傻,没忍住笑出了声。   特雷梅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两人又回到了一开始那种甜甜蜜蜜黏黏糊糊的氛围,似乎飞快地闹了几秒钟别扭,接着以同样快的速度和好了。   初恋真好啊。   他感叹,突然有点思念自己的妻子。   在逗留扎思力的这两天,精灵置办了些物资,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也去打探了些消息,为前往世界边缘收集情报。   在启程的头一天晚上,各族的头领召开了一次会议,地点正如梅里西所说,设在伯爵庄园,埃尔利希提前在伊斯维尔住的旅店楼下接应。   “真的不用我们跟着吗,殿下?”特雷梅尔紧张道,“此处并非雾兰,就怕危险重重啊。”   “特雷梅尔阁下,我先前曾经和尤卢撒两人游历过不少国家,您还记得吗?”伊斯维尔颇有些无奈,“扎思力很安全,您不必担心。”   特雷梅尔又眼巴巴地望向尤卢撒,后者往伊斯维尔身后迈了一步,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   “伯爵庄园守卫森严,加上有教会骑士在旁保护,您放心就是。”埃尔利希道。   “什么叫有教会骑士保护,正是因为有你们在我才不放心……哎,等等!”特雷梅尔眼睁睁地看着埃尔利希带着人离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次会议各个船队的领队也都会参加,届时我会为您一一介绍,”埃尔利希道,“二位……”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道路对面传来的一声呼唤打断了。   “这不是埃尔利希阁下吗?”一名拎着酒瓶的华服男子带着一小群侍从穿过街道,来到了几人面前,“听说教会的使者大人事务繁忙,不能亲自迎我们去伯爵庄园,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有更重要的贵客要迎接。”   此人生着一头红棕色头发,一副典型的隐峰当地人相貌,想必出自拉莫塔尼家族,只是他喝多了酒,仆役追在他身后喂醒酒汤,看着实在不像出身王族,反倒让人以为是某个无家可归的浪汉。   领路的看上去是伯爵庄园的人,他认得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当下对他们行了一礼。   红发男子留意到了他的动作,再次抬头打量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二人,双眼微眯。   “您就是那位神之子大人吧?我先前听说,光明教会的神之子是个精灵,我还不相信,没成想传言竟是真的,您的信仰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他虽说用着敬语,但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透着轻蔑,似乎在看一个下等人。   尤卢撒在心里冷笑一声,直接道:“比起神之子的信仰,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怕是您的出身。我见您发色棕红,本以为您出自拉莫塔尼家族,现在看来,似乎是我搞错了。毕竟我们先前遇到的几位拉莫塔尼家的人不仅出身高贵,礼仪也十分到位。”   他这话几乎是在明着嘲讽对方无礼,那人闻言眼睛一瞪,刚要发难,埃尔利希便开口了。   “请您对神之子大人尊敬些,凯托阁下,”埃尔利希道,语气似有不悦,“神之子大人是精灵不假,但也确实蒙受神眷,作为光明神的信徒,您应该知道神之子大人的存在对我们而言有多重要。几位看上去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我们在伯爵府等候您按时到来。”   语罢,他向凯托行了一个随意的礼,飞快地带着两人离开了。   伊斯维尔对凯托微笑告别,同时将对方的容貌记在了心里。   凯托愤愤地瞪着他们离去,嘀咕:“我才不信呢,神之子是个精灵,教会也不觉得好笑吗?也不知道那个精灵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教会蒙骗了过去,真是见鬼!”   他从侍从手中夺过醒酒汤一饮而尽,不快道:“要我说,光明教会与精灵族肯定有什么私底下的交易。” 第290章   由于当初神迹降临之后, 前任教皇又在教会中大肆屠杀,试图掩盖真相,因而为了保全颜面, 教会在那之后动用多方手段把那天的消息压了下来,虽然还有些风言风语, 但与其他猜测混在一起, 真相也就不得而知了。   教会的含糊其辞也导致了, 除了当天在略本亲见神迹之人,其他信徒——或者说信仰光明神的国度的子民——对于神之子的言论多多少少持着怀疑态度。   凯托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眼里, 精灵不过是个没落许久的民族, 或许昔日确实有过一段鼎盛的时期,但如今早已辉煌不在,光明神凭什么从他们之中选择神之子, 而不是在他们隐峰?他们甚至都不信仰光明神!   在这次前往世界边缘的一众国家中, 要数隐峰最为强盛, 而他凯托作为隐峰派往世界边缘的领袖,理应得到最高档次的招待,现在来接他的却只是伯爵府的一个小侍从,连光明教会的影子都没见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而任凭凯托如何忿忿, 伊斯维尔也不会知道他的心思。   在埃尔利希的介绍下,伊斯维尔得知方才那人是凯托男爵,父母皆是隐峰贵族, 称得上出身高贵,这次自己请缨前往世界边缘,大约是为了加官晋爵。   “他风评不太行, 时常酗酒斗殴,算是当地骑士团的常客,”尤卢撒拧了拧眉,道,“你别和他交往太多。”   “嗯,我知道,”伊斯维尔笑答,“你也别在意,生气对身体不好。”   伯爵在庄园门口亲自迎接来客,大概是梅里西告诉了他伊斯维尔二人的到来,见到他们,伯爵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会议的地点在庄园角落的一座小楼,三人抵达的时候,会议厅已经坐了半屋子人。   伊斯维尔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群矮人,他们聚集在距离门口不远的位置,此时正和几名教会学士打扮的人聊着天。   见埃尔利希领着二人进屋,为首的矮人快步上前,握了握埃尔利希的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道:“阁下,这二位是?”   “这位是精灵族的伊斯维尔殿下,另一位是尤卢撒·万汀阁下,”埃尔利希微笑道,“与您一样,他们也是远道而来。”   他转过身介绍道:“这位是毛沃阁下,二位应该听过战锤商会的名字。”   “当然。很荣幸能与您同行,毛沃阁下。”伊斯维尔颌首笑道。   毛沃身高只到伊斯维尔的胸口,这在他的民族中已经称得上巨人。他体格壮硕,生着一头蓬乱的卷发,胡子从人中一直垂落到胸口,将他的嘴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能看见几分嘴唇所在的位置。   他与二人拉开一段距离,先是仔细看了看尤卢撒,大概是听过他的名字,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伊斯维尔一遍,接着行了一礼:“原来是神之子大人。”   “神之子大人?那还真是有失远迎。”   一把粗野的声音在矮人身后响起,伊斯维尔抬眸望去,入眼便是一片金黄的皮毛,那是一名纯血兽人,眉眼竟与莱恩有几分相似。   “我姓葛尔沙,几位称呼我巴克就好。”兽人笑了笑,与嗓音不符,他的态度相当温和有礼。   尤卢撒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巴克·葛尔沙,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路利昂现任领主的胞弟,莱恩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十有八九清楚伊斯维尔先前到过阿鲁文兽人联盟,尤卢撒不知巴克想要做什么,隐蔽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几人寒暄了一阵,凯托与他的侍从是最后到的,彼时众人早已落座,凯托看了一圈,发现众人没给他留出靠近主座的位置,不快地在角落坐了下来。   伯爵命侍从给来客倒酒,微笑道:“欢迎诸位远道而来,前往世界边缘之行事关重大,有劳各位参加这次会议。”   他本想直奔主题,但另一个人出声打断了他。   “在此之前,”凯托懒散地道,“我倒是不知道,这个赏金猎人又是怎么混进来的?如果我没记错,这次赏金猎人协会可没打算参与我们的探险。”   伯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伊斯维尔身边的尤卢撒的时候,面色变得不大好看。   他有理由怀疑这次对尤卢撒的非难是想给伊斯维尔找不痛快,伯爵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埃尔利希同样如此,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对神之子的不尊敬,还因为前往世界边缘的队伍需要相当的凝聚力,人还没到达便提前起了内讧是非常危险的事。   但在埃尔利希之前,伊斯维尔开口了。   “尤卢撒是我的爱人,精灵族的王妃,我们前些日子才结婚,男爵阁下不清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伊斯维尔笑了笑,望向凯托的蓝眼睛却没几分笑意,“我想,作为精灵族的代表,我们应当有资格参加这次会议,是吗?”   尤卢撒挑了挑眉,一句话都没有说。   此话一出,埃尔利希也吃了一惊。   “您结婚了?”他惊讶道,“真是失礼,教会还没来得及为您送上贺礼。”   凯托却是另一种反应,他一口茶喷了出来,嗤笑道:“哈,神之子理应一生侍奉光明神,娶妻生子?别开玩笑了!更何况还是跟一个魔族异教徒,这事光明神知不知道?”   伯爵面色一变,厉声呵斥:“男爵阁下,请您对伊斯维尔殿下保持尊重!”   伊斯维尔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如果尤卢撒拒绝前往世界边缘,那么整支精灵的船队都将原路返回,虽说精灵人数不算太多,但也是不可缺少的力量,更何况伯爵清楚这两人的能耐,生怕伊斯维尔因为凯托的冒犯当场退出。   虽然血缘关系不近,但伯爵毕竟是凯托的长辈,男爵撇了撇嘴,不快地住了口。   这个小插曲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过去,众人随即开始交流与世界边缘有关的情报。   目前为止,试图征服世界边缘的队伍全部有去无回,但依然有一些仅作了简单调查的船队带回了一些模糊的消息。   世界边缘气候恶劣,魔兽群集,但唯有一处风平浪静,曾经成功进入世界边缘的船只大都从那条通道进入,世人称之为“亡魂之路”。   传说道路的尽头连接着一座地下城,那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每时每刻都在变幻形态与道路,绝非自然形成,但没人知道到底是谁造了这座地下城。   这次他们并不打算走得太深,只计划在周边海域调查,因而参会众人也不怎么紧张。   伯爵此次并不会随行,因而之后的安排交给了埃尔利希:“我们将分成三批在亡魂之路外调查,与船队行进的路线一致,由光明教会与隐峰的队伍打头,随后是精灵与矮人,兽人与其他人走在最后,这样如何?”   矮人毛沃摇了摇头,道:“我们愿意走在第一个。”   凯托闻言,忙道:“我们也愿意在第一个。”   要是矮人与教会的队伍换了顺序,那不就意味着他们得和那群精灵一起行动?他刚刚还与对方闹得不痛快,到时候对方趁乱让那个赏金猎人暗杀了自己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教会便与精灵族一起进入,”埃尔利希微笑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见无人反对,之后埃尔利希又安排了些细节,很快便宣布会议结束。   “对于凯托的失礼,我非常抱歉,”伯爵叹了口气,对伊斯维尔道,“或许让他率领隐峰的队伍是个错误的决定。”   梅里西在法顿岛一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原本约安三世想指派他前往世界边缘,但思及目前隐峰沿岸称不上太平,除了梅里西,扎思力便只剩了伯爵一人能统帅全军,因而约安三世便改了主意。   刚好凯托又自行提出了想要前往世界边缘,约安三世考虑了一阵,便也同意了。   “您与男爵阁下有过交往吗?”伊斯维尔问。   “算是有过吧,”伯爵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多提,“总而言之,祝您一路顺风。希望您能平安归来。”   其他人在攀谈之后也陆陆续续离开了这里,两人离开会议厅,发现埃尔利希在门口等待他们,准确地说,是在等待伊斯维尔。   “我都不知道您已经结婚了,”埃尔利希歉意道,“二位应该刚成婚不久吧?这就让您领队前往世界边缘,真是过意不去。”   他倒是没觉得神之子与异教结婚这件事有什么问题,毕竟从根本上说,神之子本身也信仰异教,但神的偏爱没有理由,埃尔利希相信伊斯维尔就是那个神选之人。   教会当初给精灵王写信,打的就是让伊斯维尔前往的主意,现在世界边缘发生动乱,或许与神有关,既然如此,神之子若能一同前往,他们成功返回的可能性也就高一些。   “这没什么,若是世界边缘出了问题,雾兰也没法独善其身。”伊斯维尔笑道。   两人又聊了几句什么,来到花园的时候,埃尔利希想起自己还有些事需要亲自安排,便与二人告别了。   “有两位神明庇佑,二位一定能幸福。”埃尔利希笑道。   告别埃尔利希,伊斯维尔本打算和尤卢撒再去拜访伯爵的其他家人,他们在花园里绕了一圈,还没找到出去的路,一名红发女子便冲了过来,脚步匆忙,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第291章   见到二人, 她眼睛一亮:“伊斯维尔阁下!万汀阁下!”   来人正是塞雷娜,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询问到底怎么了,塞雷娜便急切道:“梅里西那边出事了, 拜托您过去看看吧!”   “梅里西阁下怎么了?”伊斯维尔与尤卢撒对视一眼,两人跟着塞雷娜走进了她来时的小路。   “说来话长……总之他现在和凯托起了冲突, 您也知道他的脾气, 保不准就没忍住动手了, ”塞雷娜脚步不停,忧心忡忡道,“还好遇见了二位, 否则我只能求助父亲了。要是被他知道, 梅里西大概要挨揍。”   三人赶到的时候,梅里西和凯托已经扭打在了一起,伊斯维尔一个箭步上前, 扣住梅里西挥拳的手, 而尤卢撒直接扭过凯托的胳膊, 把人脸朝下摁倒在地。   “二位冷静,”伊斯维尔安抚道,“有什么事,不如坐下来好好谈?”   他松开梅里西,而凯托还被尤卢撒按在地上, 咒骂着扭动着身体想要逃离,但青年的双手像两把冰冷的铁钳死死按住了他,凯托挣扎了片刻, 怒道:“见鬼,你们想要好好谈,倒是先把我放开啊!”   凯托显然还在气头上, 尤卢撒不认为对方会就此罢休,他看了伊斯维尔一眼,松开凯托直起了身。   尤卢撒刚后退一步,凯托便猛然抬腿踹向他的腹部,尤卢撒早有准备,错开一步避开他的靴子,接着一脚踩在了凯托后背。   “看来你比较喜欢用这种方式谈。”尤卢撒冷笑道。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道:“男爵阁下,我不知道您与子爵阁下有什么矛盾,但这是伯爵庄园,不是校场。若您在这里与子爵阁下发生冲突,若是陛下知道,必然不会放心让您带队前往世界边缘,不是吗?”   这话戳到了凯托心眼里,他的脸涨得通红,加上脖子和胸膛那些繁复的花边,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愤怒的公鸡。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终于道,“我不会再动手,我要走了!明天就要出发去世界边缘,谁想在这儿打架?”   尤卢撒闻言终于把脚挪了开,凯托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恨恨地瞪了在场所有人一眼,带着后背的脚印飞快地走了。   “男爵阁下,”伊斯维尔望向梅里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梅里西面上的怒意还没完全消散下去,他抹了一把脸,勉强平复了情绪:“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你和那家伙有什么矛盾?”尤卢撒幽幽道,“他还真是会到处得罪人。”   “啊,那家伙,”提到凯托,梅里西面上便再次流露出止不住的嫌恶,“先前他向塞雷娜求婚被拒,到现在还不死心。说是什么,这次从世界边缘回来一定能晋升爵位,到时候就请求陛下迎娶塞雷娜。”   “我们怎么可能把塞雷娜嫁给这种不学无术的男人?塞雷娜喜欢就罢了,可现在事实是那家伙对她死缠烂打,别说喜欢,塞雷娜恨不得一刀把他剁了,啧,晦气。   “刚刚他离开的时候刚好碰到塞雷娜,缠着人说要她陪他喝酒,要不是被我撞见,怕是会直接把塞雷娜给拽走,真是人渣!”   梅里西越说越气,贵族的礼仪让他没法再骂出更脏的话,但尤卢撒看出,要是凯托再次站在梅里西面前,怕是会被揍得亲妈都不认。   眼见着梅里西又要动怒,塞雷娜适时插话道:“时候也不早了,二位明天还要启程前往世界边缘,几天就早些休息吧。梅里西,你先回去,我送二位出去。”   就算再愤怒,梅里西也不可能误了正事,塞雷娜这样一说,他也回过神来,歉意道:“耽误了二位的时间真是抱歉……祝二位平安归来。”   几人在梅里西的目送下离开了花园,塞雷娜想起什么,道:“凯托此人记仇而阴险,若是与他同行,二位千万要小心。”   “这次需要小心的东西多了去了,那家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尤卢撒耸了耸肩,道。   “您能这样想就好,”塞雷娜笑了笑,“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我还挺感谢他的。您知道,世界边缘危险异常,如果凯托不自告奋勇,梅里西八成……”   塞雷娜意识到什么,忙道:“啊,当然,二位的能耐比梅里西大得多,想必一定会平安无事。”   她的最后一句话逐渐轻了,塞雷娜抿唇,眼珠微微颤抖,低声道:“我知道拦不住二位,我会在隐峰为二位祈愿,希望神能庇佑二位以及我的族人平安归来。”   彼时三人已经来到了庄园门口,侍从已经牵着马等在门边,塞雷娜向二人行了一礼,转身的一瞬间终于维持不住沉静的神情,眉毛紧紧拧了起来。   这一道别,也不知还有没有重逢的时候。   她不比旁人乐观,虽说这些日子塞雷娜并没有梦见新的预言,但隐隐的不安始终压在她心头,而在得知伊斯维尔二人准备前往世界边缘,那不安具象化了。   塞雷娜没法再看见新的东西,她只知道,那两人的未来,藏在一片迷雾之中。   第二天清晨,前往世界边缘的船队陆陆续续从扎思力港口出发。   船队穿过隐峰的海域一路北行,绕过临白大陆,距世界边缘越来越近。   由于船队此次的任务是前往世界边缘调查,因而教会往每一支船队中都派遣了一至两名学士。   来到雾兰船队的学士名为基恩,是一名年逾七十的老人,他一身黑袍,性格沉默而严肃,据说有几个矮人朋友,他不常出门,因而精灵们也不怎么碰得上他。   自从被发现之后,弗阿便每隔一段时间上甲板放风一次,它对海洋的回忆不算太好,每次上甲板都要伊斯维尔陪着,伊斯维尔左右没什么事情做,便也陪着它。   “越往北走,海风倒是越来越热了,”尤卢撒松了松领口,随口道,“波丹北部是极寒盆地,临乔北部倒是热得不行。”   “或许也是因为弗阿在的缘故。”伊斯维尔笑着揉了揉弗阿的翅膀,后者却没像平日里那样蹭他,反而直勾勾地盯着海面瞧。   伊斯维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地平线的那端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抹黑影,约莫是一片大陆。   就在这时,弗阿发出一声啸叫,它张开双翅,在甲板上飞了一圈,半晌才落在伊斯维尔身边。   伊斯维尔觉得有些古怪,他们在途中也遇到过不少陆地,但弗阿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躁动。   “怎么了?”伊斯维尔挠了挠弗阿的头顶,“看见什么了吗?”   弗阿却又安静下来,光是定定地注视着那块逐渐向他们靠近的大陆,偶尔回头看一眼伊斯维尔,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激动。   尤卢撒戳了戳哥莱瓦的脑袋,让它和弗阿聊聊。   自上次哥莱瓦给弗阿捕了鱼之后,两只鸟的关系奇妙地好了起来,偶尔也能说两句话,虽然还是吵架,但比先前互相仇视的状态不知好了多少。   但这次哥莱瓦没从弗阿口中问出什么,因为弗阿自己也不清楚。   “既然这样,你们出去散散心吧,”伊斯维尔摸了摸弗阿的脊背,笑道,“小心别走丢了。”   哥莱瓦叫了一声,示意自己非常擅长找人,绝不会迷路。   两只鸟一前一后飞远了,伊斯维尔目送他们远去,偏头望向尤卢撒,目光在他的领口处停留一瞬,很快便挪开了。   “衣服,”伊斯维尔提醒,“锁骨露出来了。”   精灵王族的礼仪教育伊斯维尔不能过度露出自己的皮肤,因而即便天气再热,他也没怎么穿过领子偏低的衣服。   只是尤卢撒不怎么在意这些,该解扣子就解,该撸袖子就撸,衣着相当随意。   不过思及现在是在精灵的船上,尤卢撒叹了口气,还是把衣领扣上了。   伊斯维尔倒不是觉得尤卢撒敞着衣领有伤风化,只是那片苍白的皮肤总让他忍不住想留些印子在上面。   以往的几次他努力克制了,伊斯维尔不想让自己的努力功亏一篑。   他拉过尤卢撒的手,在他掌心画了一个降温的法阵,问:“这样会凉快些吗?”   尤卢撒缩回手看了一眼,以前伊斯维尔经常给他画这个法阵,看得他都会画了。   他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忽觉脖子一凉,尤卢撒把手伸进了他的衣领。   “尤卢撒?好凉。”伊斯维尔缩了缩脖子,笑着去抓尤卢撒的手。   尤卢撒不让他抓,揽着伊斯维尔的腰把人按在船舷上,冰凉的手贴在伊斯维尔的脸上,笑道:“你热不热?给你也降降温。”   两人闹了一阵,不知怎么地又亲了起来,因为是在甲板上,嘴唇相触之后便分了开,额头抵着额头,看着对方发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发现是特雷梅尔走上了甲板。   “怎么了?”伊斯维尔整理好自己的神情,问。   特雷梅尔清了清嗓子,面色复杂地道:“殿下,快到尼雅芙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眼底滑过一抹怅然。   尼雅芙……原来这就是精灵故地吗?   伊斯维尔抬眸望向地平线那端的大陆,这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光明精灵故土,不知多少精灵对这里日思夜想,他却将以这样一种方式从这里经过。   “您想回去吗?”伊斯维尔问特雷梅尔。   特雷梅尔没料到伊斯维尔会问这个,他愣了愣,苦笑道:“怎么不想呢?不过,现在我们的家在雾兰,不是吗?”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一支裹着黑光的箭矢划破了宁静的海面,刺穿三人头顶的船帆,深深扎入了甲板。   不远处响起炮响,特雷梅尔面色一变,高喊:“敌袭!准备迎战!” 第292章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迅速赶往指挥舱, 彼时不远处的海域已经陷入激战,而雾兰的船只同样遭遇突袭,无数悬挂黑帆的船只幽灵般向他们围拢过来, 伊斯维尔看见他们的船旗上绣着一只黑狐。   “是拉萝的黑暗精灵,”伊斯维尔面色凝重, “能避开他们吗?不要和他们硬碰硬。”   黑暗精灵颇通航海之术, 船只也比更擅陆战的雾兰精灵要精良得多, 要是与他们正面对上,损失半数船只都算好的。   “只能拼一把了,”特雷梅尔道, “就怕半途中他们的箭和投石器毁了我们的船。”   “你安心指挥就好, 其余的交给我们。”伊斯维尔边说边往外走。   两人来到甲板,黑暗精灵的船只已经渐渐逼近,箭雨从对方的船上铺天盖地地射向雾兰的船只, 在第一批箭落在船上之前, 伊斯维尔在周边设起了一个防御结界, 将那些箭矢尽数挡在结界之外。   头顶传来一声尖啸,哥莱瓦和弗阿落在船舷上,它们也纳闷为什么自己出去玩了一趟自家的船就遭遇了伏击,跃跃欲试地想要帮忙。   尤卢撒带着哥莱瓦出去开路,留下弗阿一只鸟待在原地, 期待地望着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摸了摸弗阿的脑袋,道:“先回船舱去,好吗?”   弗阿愣了愣, 接着不满地叫了一声,表示自己也能帮忙,但伊斯维尔暂时还没有把弗阿暴露在他人面前的打算。   它太过年幼, 也太过珍贵,若是贸然出战,日后保不准会被有心之人盯上。   弗阿不理解伊斯维尔的意图,再三坚持无果之后,只好依伊斯维尔的意忿忿地飞回了船舱。   船身剧烈晃动,伊斯维尔扶住船舷以稳住身形,望向双方交战的边缘,银发的身影在箭雨和魔法中飞快穿梭,几乎让人难以捕捉。   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却见特雷梅尔再次跑上了甲板,这一次,他手中拿着一张羊皮纸。   “隐峰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他们找到了一条突围的路,让我们尽快跟上,”特雷梅尔犹疑道,“您看……”   “什么突围的路?”伊斯维尔接过羊皮纸,发觉对方已经把行进的路线画了出来,他拧眉,觉得有些古怪。   尼雅芙大陆周边多有激流与暗礁,稍有不慎便会全船沉没,而这条路线一直往西走,伊斯维尔此先已经把这片区域的地图记了个大概,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条航线通向的是……   “那附近有一片暗礁,”伊斯维尔喃喃,“他们怎么敢去那边?”   他飞快地提笔落字,试图提醒对方这是拉萝精灵的陷阱,但几分钟过去,对方了无音讯,约莫是写下消息之后便没再继续关注羊皮纸了。   就在这时,一条几十米长的魔兽破海而出,没等船上人反应,分叉的长尾便紧紧缠住了临近一艘船只的破浪神,紧接着一头扎入海中,拖着那条船飞快游开。   白鸟在那条船身后穷追不舍,但随即有一名黑暗精灵的魔法师打下一个法阵,那艘船表面登时被一个蛋壳似的结界包裹,被魔兽拖着沉入了海底,彻底消失了踪迹。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号角声,伊斯维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一艘格外高大的战船从对方的船队后方驶来,一名金发深肤的精灵站在桅杆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片战场。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伊斯维尔暗叹一声,道,“我过去和她谈谈。”   “等等,殿下……”特雷梅尔伸手想拦,但伊斯维尔已经踩上了船舷,白鸟从海面掠过,带着精灵飞往对方的巨舰。   “你觉得对方是来找你的?”尤卢撒护住伊斯维尔,问他。   伊斯维尔颌首,神色凝重:“就怕他们没那么容易放人。”   这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只是不知对方的目的究竟是这支通往世界边缘的船队,还是……他们这些光明精灵。   哥莱瓦悬停在那精灵站立的桅杆前方,箭雨从船只后方射向他们,被伊斯维尔的结界尽数挡了回去。   那是一个金发深肤的精灵,身量轻捷小巧,全身上下披挂着软甲,待他们靠近,伊斯维尔忽觉胸膛的圣器起了反应。   他有些惊讶,而没等他开口,那精灵便回头扫了一眼,抬手示意士兵们停止攻击。   海面上暂时安静下来,那黑暗精灵遥遥凝视着伊斯维尔,开口道:“光明精灵王子伊斯维尔?你的族人已经被拉萝控制,想要救回他们,跟我过来。”   语罢,她也没等伊斯维尔回答,便纵身跳下了桅杆。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轻声道:“回去吧。”   尤卢撒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让哥莱瓦飞回船上。   特雷梅尔守在甲板上,他没想到双方的谈判竟会这么快,他看着对方的船队停止了攻击,并掉头往另一边行驶,已经隐隐猜中了什么。   果不其然,伊斯维尔道:“跟上他们,我们去救其他人。”   特雷梅尔欲言又止,回头传话去了。   雾兰的船队一路跟着对方往西行,不出伊斯维尔所料,一大片船队出现在眼前,如同一个位于海中央的巨型港口,但他们知道这港口并不安全。   这片区域正是礁石带,伊斯维尔在那之中看见了被魔兽拖走的那只雾兰战船,他环顾四周,略一估量,前往世界边缘的剩余大部分船只都在这里。   拉萝的战船围绕在这片海域周围,还有小型船只四处巡逻,无数箭矢和炮口对准了他们。   几百米外传来一声巨响,伊斯维尔回头望去,却见是一艘隐峰的船只触了礁,海水倒灌入船,整艘船正在缓缓下沉。   船上的人们手忙脚乱地转移,船是抢救不回来了,他们只能分散到隐峰的其他船只上去。   “都停下,”伊斯维尔面色沉凝,“别再前进了。”   特雷梅尔很快领命下去,伊斯维尔注视着身后逐渐逼近的黑暗精灵的船只,暗自叹了口气。   如果他没有猜错,拉萝是打算暂时困住他们,这片海域到处都是暗礁,怕是只有黑暗精灵知道安全驶离的航线,但他们不会如此好心地带他们离开。   把他们困在这里……是想要他们做什么?   很快,一艘小型船只缓缓驶来,它灵活地绕过暗礁,却忽略了更前方的光明教会与隐峰战船,来到了雾兰的船队之前。   精灵都聚集到了甲板上,他们看见那艘小船上出现了一名黑发的黑暗精灵使者,伊斯维尔命战船放下挡板,一分钟后,使者带着几名士兵站在了伊斯维尔面前。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伊斯维尔一遍,确认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后,开门见山道:“陛下要见光明精灵王子,单独地。”   其余精灵面面相觑,特雷梅尔忍不住问:“用殿下来换,是你们放我们离开的条件?我告诉你们,雾兰……”   “陛下要见光明精灵王子,”使者不耐地重复,“照做或是死,你们选一个吧。”   尤卢撒捏紧了拳头,伊斯维尔听见骨骼摩擦的声响,回头给了尤卢撒一个安抚的眼神。   “要通过这片海峡,我们需要拉萝的帮助,”伊斯维尔轻声道,“别担心,我和陛下谈谈。”   他对使者微笑颌首,率先下到了对方的船上。   “等等,我也去!”特雷梅尔想追上去,却被一名士兵的长矛抵住了喉咙。   “陛下要见的是光明精灵王子,你是王子吗?”那精灵嗤笑道。   特雷梅尔愤愤地瞪着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刚想拔剑与对方对峙,便被一只手按住了肩头。   他回过头去,却见是尤卢撒。   “相信伊斯维尔吧,”尤卢撒叹道,“他没那么容易死。拉萝的精灵王想必也有数。”   “可王子殿下……”特雷梅尔咬了咬牙,只得把话给咽了回去。   光暗精灵两族素来不睦,自从几百年前光明精灵遭受黑暗精灵背叛,被迫背井离乡,两族彻底相看两厌,这次伊斯维尔被带入对方的领地,还不知要受到怎样的折辱。   特雷梅尔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他愤愤地瞪了那群黑暗精灵一眼,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样离开。   其他船只也发现了伊斯维尔被拉萝的精灵带走一事,有人暗自窃喜,也有人忧虑万分,但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伊斯维尔要考虑的。   在众人看不见的高空,白鸟顺风滑翔,跟随着黑暗精灵的队伍前往王宫。 第293章   伊斯维尔跟随一众精灵一路北行, 在经过几个传送法阵后,终于在当天傍晚来到了精灵王宫。   这座宫殿建在一片岩洞群中,伊斯维尔跟随着士兵一路向下, 岩洞之间以窄而长的石道连接,几十米之下便是汩汩流动的地下河流, 行路人静默不语, 一时只能听见密集的脚步声与河水流动的声响。   岩洞的四壁镶嵌着宝石以照亮前路, 伊斯维尔抬头望去,入眼便是密密麻麻的蜘蛛与蝙蝠,它们栖居在岩壁与缝隙中, 对来人视若无睹。   领路的使者见伊斯维尔盯着岩洞的顶部沉默, 只以为他被吓得不轻,嗤笑一声道:“这些魔兽都是王宫饲养的,只有得到陛下的命令才会行动, 通常用来……处置犯人。”   他故意把“处置犯人”这个词说得很慢, 声音阴冷低哑, 在这种阴暗潮湿的环境中,仿佛是洞穴本身发出的诅咒。   伊斯维尔抬眸望向他,颌首笑道:“那就希望我用不上这些小家伙吧。”   使者一噎,神色古怪地扫了伊斯维尔一眼,寻常人来到这里, 还没到王宫门前就会吓得腿软,这光明精灵怎么非但不害怕,还一副游玩的样子?   伊斯维尔对上使者的目光, 疑惑地笑了笑:“怎么了,阁下?”   “……不,没什么。”使者沉着脸扭过头去, 只觉得这个光明精灵王子简直就是代表性的没意思。   实际上,伊斯维尔想起了原先捷琳还在时暗夜之森的小屋,魔女喜欢在家里养一些魔兽,走几步便能看见某种爬行类的魔兽从天花板上游过,此情此景没让他觉得害怕,反倒生出几分亲切来。   他一路打量着沿途景色,直到前方的使者停下脚步,粗声道:“到了。进去最好安分点,否则我可不保证陛下会做什么。”   彼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岩洞最深处,一条石道笔直地向下延伸进黑暗中,而就在石道的尽头,一座散发紫黑色微光的庞大宫殿立于石岛之上,周遭激流环绕,若是不慎摔下,须臾便会粉身碎骨。   使者带着伊斯维尔来到宫殿面前,深肤的精灵守卫警惕地留意着伊斯维尔的一举一动,将他带进了一座大厅。   随着沉重而华丽的大门缓缓滑开,大厅内的景象呈现在伊斯维尔面前。   一名金发深肤的女人坐在大厅尽头的王座之上,她身披繁复的黑袍,无数宝石在她发顶的王冠上闪烁,她俯视着伊斯维尔,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一群金发深肤的精灵分列两侧,他们手持长枪,身披软甲,身形皆是纤瘦,眸色各异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伊斯维尔,眼中有好奇,有忌惮,也有憎恶。   伊斯维尔知道,这些都是拉萝的精灵王族,与光明精灵不同,黑暗精灵的王族子嗣众多,他们信奉的神灵几乎每年都会赐予黑暗精灵新的王族成员,因而他们王位的竞争也相当激烈。   他面不改色地来到王座之下,对精灵王行了一礼。   没等伊斯维尔开口,面前的精灵便抬手打断了他。   “雾兰的伊斯维尔殿下,”精灵王似笑非笑道,“真是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您与曾经我见过的几位光明精灵王子有许多相同之处啊……一样的优雅,一样自命清高,一样……令人生厌。”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我心知陛下并不欢迎我,但船队中的其他人并未参与两族之间的纷争,将他们卷进来怕是不妥。”   精灵王耸了耸肩,无所谓道:“真是抱歉,但我们同样不喜欢光明神、兽神和侏儒神,如果他们想要过去,现在就让他们改信魔神如何啊?”   她发出一声讥讽的笑,长长的指甲往伊斯维尔前额一点:“至于你,就留下来给我们做奴隶好了,左右你们光明精灵多得是奴隶,也不缺这一个吧。”   殿内的王子们哄堂大笑,声音张扬而不带一丝尊敬,几乎要掀翻房顶。   伊斯维尔神色莫名,他抬眸望向这座大厅,发现靠近王座的角落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伊斯维尔认出她就是先前在海上遇见的那个金发精灵。   她沉默地站在那儿,脊背挺得笔直,双眼却低垂着,在一群大笑的精灵中间,像一株挺立的白杨树。   伊斯维尔收回目光,笑了笑道:“在那之前,我对陛下应当还有别的用处,我想,能让您腾出时间接见我的事由并不算多。”   他声音不算响亮,精灵王却听得一清二楚。她收敛了笑意,垂眸打量着伊斯维尔,王子们随即止住笑声,不过几秒钟时间,殿内已然鸦雀无声。   “光明精灵王子伊斯维尔,”她一字一顿道,“你比你的祖先软弱得多。”   “如果软弱能够保住族人的命,我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伊斯维尔垂眸回道。   精灵王闻言半晌没有回话,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一抹复杂从她眼底划过。   “我问你,你想不想看看你们光明精灵曾经生活的地方?”精灵王问。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抬眸望向精灵王,眼中暗含探究。   精灵王扯了扯嘴角,道:“实际上,尼雅芙北面已经成了一片焦土,当初光明精灵渡海的时候,虽说尼雅芙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但并不似今日荒芜。   “那是几百年前魔族入侵留下来的东西,如今魔族早已从尼雅芙撤退,但他们留下的痕迹依然在灼烧这片大陆。一束烈火至今仍在尼雅芙北部燃烧,来自地狱之鸟,弗阿。   “那是魔王带往尼雅芙屠杀精灵的武器,由于那只弗阿早已失控,在魔族的军队撤离时,并未将它一同带走,拉萝的众多魔法师联合施咒,这才保下了黑暗精灵如今生存的土地。   “听说你在法顿岛的战役中驯服过弗阿。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是杀了它还是赶走它,伊斯维尔,让那只弗阿离开这里。”   伊斯维尔顿了顿,意识到这就是先前弗阿在船上如此激动的原因。   是感知到同族的气息了吗?   他沉吟片刻,应允了下来:“我答应您。不过,我对尼雅芙算不得熟悉,或许我们需要一个引路人。”   “你的船上难不成就没有出生于精灵故地的人吗?”精灵王不快道,“算了,有谁想去?”   精灵王的目光在殿内扫过一圈,伊斯维尔顺着她的目光回望,发觉站在近门一侧的王子们皆是低头不语,而更靠近精灵王的王子们则上前一步,单膝跪在了王座前。   伊斯维尔意识到这里的站位或许与王子在拉萝的地位有关,跪在精灵王面前的约莫有十几人,他们低垂着头,异口同声地向精灵王请愿。   精灵王的双眼从这群王子身上缓缓扫过,接着又似笑非笑地望向伊斯维尔,似乎在衡量哪个才是最适合他的领路人。   最终,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精灵王把目光从跪倒在地的那群王子身上挪开,反而转向了一旁站着的精灵们,悠哉游哉地开口:“薇尔玛……不,德斯蒂妮吧。你带他去找弗阿。”   那名伊斯维尔先前在海上见过的王子从角落里跨出一步,向精灵王行了一礼:“我必不辱使命,陛下。”   德斯蒂妮回过头来,正欲带着伊斯维尔离开,却听另一名王子道:“陛下,德斯蒂妮刚从海上回来,现在就让她带人去尼雅芙,怕是会太过疲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王子身上,而她跪在地上仰起头,直直地望向精灵王,伊斯维尔看出她的衣着较其他王子要精致复杂一些。   “你不是领兵去过阿鲁文了吗,薇尔玛?”精灵王微笑道,“上次留下的旧伤还没好全吧?”   名为薇尔玛的王子闻言面色一白,立刻低垂下头,道:“陛下考虑周全,我的伤势确实还没有完全愈合。”   精灵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冲伊斯维尔挥了挥手:“去吧,我期待你们的好消息。”   德斯蒂妮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大厅。   在他们身后,王子也从宫殿里走出来,无数探究的目光落在伊斯维尔后背,他没有在意。   “德丝。”身后传来女人的呼唤,伊斯维尔在德斯蒂妮之后回头望去,见是那名为薇尔玛的王子微笑着走了过来。   “薇尔玛殿下。”德斯蒂妮面无表情地向她致意。   薇尔玛笑了笑,接着转向了伊斯维尔:“雾兰的伊斯维尔殿下,在这样一个场合与您相见,真是令人遗憾。我的妹妹行事有些冲动,请您多多担待。”   伊斯维尔敏锐地察觉出了两个王子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薇尔玛也不是很在意他的回答,她转过身去望向德斯蒂妮,微微歪头:“陛下很赏识你,德丝。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尼雅芙北部了,若非我的旧伤还没好全,真想和你一起去。”   “是啊,就像你没去探望母亲那样久,”德斯蒂妮冷冷回话,不等薇尔玛回答,便转身离去,“伊斯维尔殿下,我们该走了,时间不等人。”   伊斯维尔并不想卷入拉萝的王位之争,闻言他对薇尔玛微微一笑,与德斯蒂妮一同离开了。   宫殿之外一时只剩下了薇尔玛一人,没人察觉,在二人离去之后,薇尔玛的嘴角微微抽搐,最终勾起了一个扭曲的弧度。   “德丝,”她轻声道,“希望你……一路平安。” 第294章   德斯蒂妮相当沉默, 带着伊斯维尔马不停蹄地回程,其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艘挂有黑狐旗帜的船停泊在港口,德斯蒂妮刚想吩咐水手出发, 便听伊斯维尔道:“独自一人对付弗阿怕是有些吃力,我需要做些准备。”   德斯蒂妮拧了拧眉, 但伊斯维尔的话确实也有道理, 她掏出一只怀表扫了一眼, 道:“给你半小时。”   伊斯维尔的目光在对方的怀表上顿了顿,那只表大概有些年头,表面布满划痕, 表面被摩挲得掉了色, 看得出主人对它十分珍视。   胸膛又开始发热,伊斯维尔顿了顿,心下已有考量。   这只怀表, 约莫是圣器。   他什么也没说, 乘着小船回到了雾兰的船只上。   特雷梅尔焦灼地等在原地, 伊斯维尔发现埃尔利希也来了,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人,现在却站在了一块儿,见他回来,一干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神色紧张。   “我要跟随拉萝的王子殿下出去一趟,”伊斯维尔道,没说是为了什么事, “不用担心。”   “神之子大人……”埃尔利希犹豫道,“需要我跟您一道去吗?”   “就算要去也是我跟着,哪里轮得到你?”特雷梅尔不快道。   在两人吵起来之前, 伊斯维尔笑道:“我和尤卢撒一起去就行。他在哪?”   “我刚刚劝王妃去休息了,”特雷梅尔道,“我去请他过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劳烦您为我们准备一些干粮和水。”伊斯维尔说着,转身走下了甲板。   他没在他们的屋子里找到尤卢撒,想到他约莫是在弗阿那儿防止它不小心烧了整艘船,便来到了弗阿的船舱。   尤卢撒果然在那儿,他并没有休息,端着碗在那儿喂鸟,哥莱瓦蹲在一边梳理羽毛。   看见伊斯维尔回来,尤卢撒刷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怎么样?”   “简单来说,我们得去尼雅芙北部一趟,设法让那里的弗阿离开,否则拉萝不愿意放我们走。”伊斯维尔叹了口气,简单把情况说了一遍。   “让我们去赶弗阿?”尤卢撒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她怕不是想让你送死。”   “或许吧。但这是我们目前脱困的唯一办法。”伊斯维尔说着,上前来到弗阿面前。   它方才听见伊斯维尔二人提到自己的名字,以为他们在谈论自己,好奇地歪过头去,把脑袋蹭进伊斯维尔掌心。   “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伊斯维尔笑问,“去见你的同族。”   伊斯维尔在来的路上也衡量过是否要将弗阿一同带去,对方是它的同族,只是伊斯维尔并不清楚这类魔兽的习性,不敢保证弗阿一同前往是否安全,最后还是打算问问弗阿的意愿。   弗阿歪了歪脑袋,理解了几秒钟伊斯维尔的话,接着扇了扇翅膀跳到了地上。   “要一起去吗?”伊斯维尔笑了笑,“那走吧。”   他望向尤卢撒,不用开口,尤卢撒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知道了,和你一起去。”   “就我们两个,还有那些拉萝的精灵,”伊斯维尔捏了捏尤卢撒的手,笑道,“又要麻烦你了。”   他嘴上说着麻烦尤卢撒,实际上大概早就在得知要去尼雅芙的时候就已经把计划拟好了,而尤卢撒从来不会被他排除在外。   两人走上甲板,弗阿跟在他们后面,吓了埃尔利希一跳。   “您把这只弗阿也带来了?”埃尔利希问,“要带它一起去吗?”   “对。”伊斯维尔没有多做解释,对特雷梅尔吩咐了几句什么,接着转身走下船板。   特雷梅尔凝视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想起了前任精灵王。   当初他们在渡海的时候,那位陛下也是这样离开他们的吗?   他心头酸涩,忍不住唤道:“殿下,您……”   伊斯维尔回头,对特雷梅尔笑道:“别担心,我们会安全回来的。我们不会让你们自己前往世界边缘。”   他碰了碰弗阿的脚爪,转身走上了黑暗精灵的船只。   德斯蒂妮盯着怀表等在船上,载着精灵王子的小船缓缓驶来,她眯了眯眼,发觉对方的船上有一只火鸟。   “那是……弗阿?”德斯蒂妮微微拧眉,她曾远远地见过尼雅芙北部的那只弗阿,模样与眼前这只十足相似,但它体型还小,显然还是只幼鸟。   他们这是把先前在法顿岛战役中驯服的那只弗阿一同带了来?   德斯蒂妮没说什么,她回过头去,发觉一小队自家的精灵正在准备武器登船。   德斯蒂妮一眼看出他们是想劫掠光明精灵船只的物资,她随手一挥,一把匕首插在了最前方那名精灵的脚边,把那人吓得跳了起来。   “他们还不是我们的俘虏,”德斯蒂妮顿了顿,“至少现在还不是。”   王子发话了,其他精灵也不敢造次,就算再厌恶那群光明精灵,他们也只得安分下来。   很快,伊斯维尔二人来到了拉萝的船上,船只缓缓启航,驶向尼雅芙北部。   “喂,戴上这个。”一名黑暗精灵丢给了他们两个沉重的铁环,伊斯维尔低头一看,是魔法抑制器。   “我想我们并不是你们的阶下囚,”尤卢撒似笑非笑道,“拉萝的精灵王比我想得还要胆小,命令我们去解决弗阿,却还要忌惮我们背叛。”   那精灵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由于皮肤黝黑,看得不怎么明显:“该死,不准侮辱我们陛下!”   “我说错了吗?”尤卢撒奇道,“我并不意外,毕竟背叛者会更害怕其他人的背叛。”   “你……”那人气得抄起一旁的长矛便要攻上来,伊斯维尔适时上前一步挡在尤卢撒面前,结界将双方完全隔开,弗阿同时发出威胁的啸叫。   “或许我们可以再谈谈,”伊斯维尔道,“若是出了意外,戴着抑制器也不方便。”   眼见着双方就要打起来,德斯蒂妮出现在了甲板转角,呵斥:“停下!塞蒙,怎么回事?”   那名为塞蒙的精灵见德斯蒂妮过来,下意识后退一步,怒道:“德斯蒂妮殿下,他侮辱陛下!”   “雾兰的精灵王子能侮辱,拉萝的精灵王就侮辱不得?”尤卢撒嗤笑道。   德斯蒂妮拧眉,目光落在两人脚边的魔法抑制器上,很快明白了一切。   “不用给他们戴魔法抑制器,”德斯蒂妮叹了口气,道,“如果他们想逃,没人拦得住。”   塞蒙讪讪地领命下去了,不知是不是伊斯维尔的错觉,他总觉得塞蒙看德斯蒂妮的最后一眼有几分古怪的情绪。   德斯蒂妮打量着面前的魔族,淡淡道:“这是拉萝的船,最好别太放肆。”   “前提是你能先管好自己的部下。”尤卢撒冷笑道。   德斯蒂妮瞥了他一眼,转身往甲板的楼梯走。   实际上,她并不认为让雾兰的人帮忙解决弗阿是一个好的选择。   为了那只弗阿,拉萝牺牲过不知多少精锐战士,至今也只能勉强守住他们的领土,德斯蒂妮不认为这个光明精灵的出现能轻松改变这一切,尽管对方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光明精灵王子伊斯维尔。   他确实驯服了一只弗阿,但那只是只幼崽。   而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一只少说活了五百年的成年弗阿,当年他们为了自保引狼入室,赶走了世代与他们为邻的冤家光明精灵,却留下了一个更为可怖的恶魔,没人能从它的火焰下活着出去。   在德斯蒂妮离开之前,伊斯维尔叫住了她。   “关于那只弗阿,您知道多少?”伊斯维尔问,“我想我们最好了解一些情报。”   德斯蒂妮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伊斯维尔,道:“很少。那只弗阿在尼雅芙北部建了巢穴,周围遍布火山与岩浆,寻常人难以踏足。   “魔族把它留在了这片大陆,弗阿没有独自渡海的能力,而尼雅芙的环境并不适合它生存。几百年来,弗阿一直在试图改变这里的环境,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伊斯维尔刚想追问当下尼雅芙北部的环境被弗阿变成了什么样,忽觉脚下的甲板剧烈摇晃,他一时站立不稳,撞进了尤卢撒怀里。   “魔兽?”尤卢撒接住伊斯维尔,偏头往船舷外望去,只见一条满是粘液的彩色鱼尾在夜色中破开海面,须臾间便消失不见。   那魔兽似乎盯上了这艘船,见一次撞击不成,当即换了一个角度,再次狠狠撞上船身。   彼时一名水手正站在桅杆上观察航向,魔兽的出现令他始料不及,一时没在桅杆上站稳,竟是直接歪斜地摔了下来。   下方便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伊斯维尔刚想救人,德斯蒂妮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她飞身而起,在那精灵擦过船舷的那一刻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自己也因为对方的重量半边身子探出了船舷。   “殿下!”那精灵睁开眼睛,失声叫道。   德斯蒂妮牙关紧咬,一手扒住船舷,另一手紧紧揪住对方。   伊斯维尔见两人几乎下一秒就要落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扣住德斯蒂妮的肩头,一把将两人一同拽了上来。   而就在两个黑暗精灵被拽上船的前一秒,一个闪着暗金色光芒的物什从德斯蒂妮的衣袋中滑出,从两个黑暗精灵眼前掠过,扑通坠入海中。   那魔兽还想再撞击船身,弗阿振翅起飞,尖锐的喙猛地张开,一束烈火从它口中喷出,竟是破开了海面,将那作乱的魔兽彻底包裹,魔兽尖叫着在海中翻滚,须臾沉入了海底。 第295章   “失礼了, ”伊斯维尔把两人拉上甲板,关切道,“二位没事吧?”   德斯蒂妮显得有些难堪, 喘着气没有回话,倒是那个水手猛地跳了起来, 扑到船舷边向外望, 喃喃:“那是殿下的养母赠与的怀表……”   伊斯维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海面上白浪翻涌,又哪见怀表的影子?   “没关系,纳斯尔, ”德斯蒂妮扶着船舷起身, 淡淡道,“她送我的东西不止这一个。”   纳斯尔欲言又止地望向德斯蒂妮,她向海面看了一眼, 望向伊斯维尔的神情有些复杂, 半晌才道:“多谢。”   他们这次的主要行动范围在陆地, 因而并没有带上驯服的海兽,若非弗阿帮忙,他们也不知要费多大功夫对付这头魔兽。   伊斯维尔只是笑了笑,似乎已经对魔兽的出现习以为常:“前些日子,雾兰也出现了新的魔兽, 尼雅芙距离世界边缘太近,更容易受到魔兽袭击。”   德斯蒂妮当然也知道近期拉萝近海并不太平,不少船只遇袭沉没, 连带着精灵们出海的次数也少了,若非这次伊斯维尔一行人的船队通过拉萝附近的航线,精灵王必然不会命令他们出海。   前往世界边缘的调查势在必行, 但她不过是个王子,最终的话语权始终在精灵王手里。   德斯蒂妮意味不明地看了伊斯维尔一眼,转身走下了甲板,那名为纳斯尔的精灵忙不迭地跟着她下去了。   甲板上一时只剩下两人两鸟,尤卢撒挠了挠哥莱瓦的脑袋,道:“看来黑暗精灵的王子并不好过。”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叹道:“拉萝并非雾兰,我们也没法置喙什么。”   他捧住弗阿的脸,给它喂了一块肉。   肩头一沉,尤卢撒靠在了他肩上。伊斯维尔调整了一下姿势,笑问:“怎么了?”   尤卢撒便握住了伊斯维尔的手,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放进了他掌心。   伊斯维尔摊开手一看,是一块冰蓝色的宝石。   “海妖之晶?”伊斯维尔捏住那块宝石看了看,“你从哪儿得来的?”   “先前在极寒盆地捡到的,”尤卢撒道,“你带着,要是那只弗阿攻击你,也能安全些。”   伊斯维尔想了想,问:“只有这一块?”   “我还有别的。”尤卢撒面不改色道。   伊斯维尔却后退一步,捏住尤卢撒的下巴仔细观察他的神色,青年一开始还能直视他,而在伊斯维尔温和的注视下,尤卢撒很快败下阵来,移开了视线。   “你只有这一块吧?”伊斯维尔松开尤卢撒,叹了口气,道。   尤卢撒轻咳一声,只好承认:“好吧,我确实只捡了这一块。   “你自己留着。我还有魔法能护身,用不着担心我。”伊斯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尤卢撒不赞同地望向他,伊斯维尔却不容置疑地捏住他的五指包成拳,把海妖之晶推了回去。   “更何况,”伊斯维尔继续道,“如果我们不分开,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我们不总是分头行动吗。”尤卢撒嘀咕。   如果可以,尤卢撒何尝不想无时无刻待在伊斯维尔身边保护他,但意外总是会以他们难以捉摸的形式出现,两人分头行动是常态,虽是不得已,尤卢撒也不大情愿。   在伊斯维尔的坚持下,尤卢撒只得收好了海妖之晶,他的话提醒了伊斯维尔,精灵又拉着他的手在他皮肤上画了几个避火的法阵,这才放心。   当拉萝的船只靠岸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伊斯维尔二人在船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下船时都精神不错。   德斯蒂妮取出一张地图,一行人跟随着她进入了这片大陆。   这是伊斯维尔第一次来到尼雅芙。   他曾听过族中长辈提起他们曾经的故乡,在他们口中,那是一片充斥着欢笑与歌声的森林,人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听见溪水穿过岩石的声音和悦耳的鸟鸣,蝴蝶在溪涧中轻舞,空气中尽是花香和空气清爽的味道。   精灵们喜欢将住宅建在千年古木或温暖的岩洞中,尼雅芙几乎每一块土地都适合生活,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会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整座森林便被笼罩在一片青绿色的雾中。   就连那里的魔兽都矫健而漂亮,时常能看见成群的魔兽穿过林间,与它们世代为邻的邻居和睦相处,从不轻易攻击行人。   但此时此刻,从他们的叙述中,伊斯维尔认不出这片土地。   它是焦黑的,举目不见一抹青绿,只有颓靡的枯木与烧焦的房屋零星立在荒原之上,土壤散发着刺鼻的臭气,他们不得不捂住口鼻避免窒息而亡。   就连天空都遍布阴云和粉尘,在这片土地上,看不见阳光。   “这是我们此行最轻松的一段路,”德斯蒂妮的声音从她厚重的、遮住下半张脸的衣领里传出来,“等我们进入了蒸汽峡谷和火山群,或许就会有人不得不离队了。”   尤卢撒环顾一圈,把哥莱瓦在的口袋拉得紧了些,心中的冲击不比旁人少。   他有些惊讶雾兰的精灵们在经受这样的灭顶之灾后还愿意让他们的王子饲养弗阿,虽然他们身后的不过是只幼鸟。   尤卢撒担心伊斯维尔受到刺激,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轻轻捏住了他的手。   伊斯维尔回握住尤卢撒,他偏头看了一眼,发现了尤卢撒眼中的疑惑。   “他们不知道。”伊斯维尔轻声道。   或许一些王族是知道的,但他们从不打算将这些告诉他们的子民。   弗阿几乎是个传说中的种族,精灵们并不知究竟是什么毁了尼雅芙,他们只知在战争爆发的那天,一团火球从天而降,大火燃尽了他们的故乡,也燃尽了雾兰曾经辉煌的过去。   有人猜测那是神罚,也有人认为那是某个恐怖的大魔法师,没人往魔兽身上想。   伊斯维尔猜测精灵王选择瞒下这件事是为了保护他的子民,若是将一切和盘托出,“弗阿”这个名字将会彻夜出现在精灵的梦里。   这条路漫长得超出想象,在两次停下休息进食之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一片群山的山脚。   在进入峡谷之前,众人套上了厚重的防护服,这是拉萝特意为穿越蒸汽峡谷制造,由特殊的魔法材料缝制而成,表面画满了法阵。   “这里就是蒸汽峡谷,穿好你们的防护服,从山洞里喷射出的高温热气会烧烂你们的皮肤。”德斯蒂妮说着,率先走进了山谷。   这片山谷原本应当是水草丰美的安乐之地,但现在的峡谷寸草不生,无数洞口密密麻麻地开在岩壁上,间歇地喷出炽热的蒸汽,整座峡谷烟雾缭绕,几米之外便看不清周遭情景。   “这些都是那只成年弗阿干的?”尤卢撒问。   德斯蒂妮没回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解决那只弗阿?”尤卢撒轻声问伊斯维尔,“它比我想象的还要恐怖。在你试图和它缔结契约之前,它会直接把你烧成炭。”   伊斯维尔想了想,道:“或许我们的弗阿会起到作用。”   他伸出手去,弗阿随即把脑袋放在了精灵掌心,这一路下来,弗阿非但没觉得累,反而愈发神采奕奕,它喜欢这种高温的环境。   “弗阿会关照同族的幼崽吗?”尤卢撒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心。   “我之前查了一些古籍,弗阿并不是群居的魔兽,但相互之间居住的区域存在重叠,”伊斯维尔道,“我猜它们之间存在某种连接……不过,我不会让它独自前往。”   伊斯维尔没有领教过成年弗阿的威力,但从先前弗阿在战场上的对阵来看,幼鸟应该承受不住成鸟的一击。   就在这时,前方的德斯蒂妮突然高喊:“都趴下!”   两人立刻作出反应,下一秒便俯下身去,灼热的蒸汽从他们头顶擦过,即便穿着防护服、还有伊斯维尔的法阵,尤卢撒依然能感受到那几乎令人窒息的高温。   德斯蒂妮在察觉到蒸汽的第一时间便出声提醒,但不是所有人的反应都足够快,耳边响起几声痛叫,当他们抬起头,发现有几名精灵虚弱地倒在了原地。   伊斯维尔刚上前一步,就被德斯蒂妮拦住了,她扫了伊斯维尔一眼,三下五除二扒了伤员的防护服,露出不同程度的烧伤。   “把药拿来,”德斯蒂妮似乎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利落地给伤处撒上药粉,又指了几个人,“你们,把他们先送回去。”   那几个精灵虽是不情愿,但也知道自己跟着只能拖后腿,只好依言掉头离开。   队伍一下子少了小半的人,一时间人人自危,都害怕下一个掉队的就是自己。   “塞蒙?”德斯蒂妮察觉到精灵的脚步与平日里不太相同,“你也受伤了?”   那精灵打了个激灵,忙掂了掂后背的弓,道:“没有,殿下,只是这防护服穿着太碍事,我适应会儿就好了。”   德斯蒂妮知道他是第一次来蒸汽峡谷,因而也没说什么,掉头离开。   见德斯蒂妮转身要走,伊斯维尔上前一步道:“德斯蒂妮殿下,我可以给所有人释放结界,以免蒸汽……”   “不需要,”德斯蒂妮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是拉萝的黑暗精灵,不需要一直依靠光明精灵的帮助。”   她不想与伊斯维尔再谈,语罢便顺着道路大步离去。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回头望向尤卢撒,道:“我们也走吧。”   尤卢撒耸了耸肩,抬腿跟了上去。 第296章   在那之后, 一行人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峡谷的道路狭窄而炽热,稍有不慎便会顺着山坡一直滑到峡谷底部, 再被蒸汽灼烧成焦炭。   当他们翻过一座山头,队伍里只剩下了一半人。   “我们走的是最近的路, 已经过了二分之一的路程, 绕过这座山头, 就可以看见火山群了。”德斯蒂妮擦了擦额头的汗,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德斯蒂妮殿下,”她听见伊斯维尔在队伍最后喊她, “您的部下似乎出了些状况。”   德斯蒂妮回过头去, 塞蒙一直跟在她身后一米左右的位置,这时候却掉了队。   “怎么了?现在还不能休息,”德斯蒂妮示意其他人先走, 自己绕到了队伍的最后, “到了山脚情况会好些, 那时候再……”   眼前人的身子突然一歪,德斯蒂妮伸手扶住他,拧了拧眉道:“你……”   她突然察觉到什么,带着塞蒙往后一跳,却是脚下原本平整的道路突然塌陷下去, 一束蒸汽破土而出。   是新生的洞穴。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德斯蒂妮用力把塞蒙往旁边一推,精灵一头栽在地上, 滚到了一边。   待他们回头望去时,却见那蒸汽已然将德斯蒂妮完全吞没,白雾将那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影往上推了一段, 紧接着她身子一歪,向山坡之下直直坠落下去。   “殿下!”纳斯尔失声尖叫,刚想追下去,但另一个人影比他更快,伊斯维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崖边,纵身一跃。   “尤卢撒,这边拜托你了。”伊斯维尔的话飘散在空气中,尤卢撒上前想拦,却拉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斯维尔消失在崖边。   原地一时只剩下蒸腾的白雾,尤卢撒在原地沉默了数秒,在身侧的岩壁上狠狠砸了一拳:“见鬼。我们先撤离,下了山再找人。”   “撤离?”纳斯尔尖叫,“他们都跌下山崖了,你怎么能抛下他们自己逃跑?”   尤卢撒抬腿越过他,冷声道:“如果你想在这儿被蒸成焖肉,没人拦着你。”   语罢,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塞蒙,一把将人拽起来丢给另一名精灵,头也不回地走了。   纳斯尔犹豫地往后望了一眼,尽管他不愿抛下德斯蒂妮,但也不得不承认尤卢撒说得对,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别说救人,他们自身都难保。   “殿下……”纳斯尔喃喃,“我一定会救您……”   那厢的伊斯维尔和德斯蒂妮先后坠崖,伊斯维尔迅速在半空稳住身形,双眼锁定住德斯蒂妮的方位之后,劲风随即从峡谷中吹过,将黑暗精灵稳稳托住。   所幸直到他们来到地面,遭遇的蒸汽都算不得太激烈,伊斯维尔没受什么伤,双脚踩上地面后便往德斯蒂妮的方向走过去。   “德斯蒂妮殿下?”伊斯维尔试探地唤,“您怎么样?”   他没有得到回答,德丝蒂妮已然陷入昏迷。   伊斯维尔对这一带全然陌生,贸然走动不是个好的选择,但留在原地保不准会再次遭遇蒸汽,他思量再三,还是把德斯蒂妮扶到了最近的一处岩洞中。   伊斯维尔在岩洞中检查了一番,这里看上去不像个蒸汽洞,温度较外面也相对低一些,或许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他回过头去打量着半昏迷的德斯蒂妮,对方的防护服已经碎裂了小半,其下的皮肤满是烧伤和水泡,看着狰狞可怖。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上前想要给德斯蒂妮治疗。   而就在他挑开防护服的碎片,准备释放魔法时,德斯蒂妮打了个激灵,双眼倏然睁开。   她反应了几秒钟,似乎想要立刻起身,但她太虚弱,只能用眼睛慢慢地往四周望了一眼,嘶声问:“我在哪?”   “峡谷底部的洞穴,我们和尤卢撒与其他人暂时分开了,”伊斯维尔道,“您伤得很重,最好立刻治疗。”   “你选了一个好地方,这里很安全,”德斯蒂妮别过头去,吐息粗重,却依然坚持,“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她挣扎着把一只手探出来,指尖凝聚出一个小小的水球,但须臾便消散了。   伊斯维尔不打算继续和她这样拖下去,直言道:“我理解您的心情,但与生命比起来,其余的事都微不足道。若是您执意拒绝,我只能失礼地强行为您治疗了。”   在德斯蒂妮挣扎之前,伊斯维尔制住她的胳膊,隔着一层布料缓缓输送魔力。   这一次,德斯蒂妮没有再挣扎,但约莫是心里还是跨不过这道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向另一边别过了头。   治疗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伊斯维尔想找些话题转移德斯蒂妮的注意力。   他沉吟片刻,道:“恕我冒犯,您先前在海上似乎掉了一只怀表。我能问问那是从哪儿得来的吗?”   “……那是我养母送我的东西,”德斯蒂妮闭上一只眼睛,似乎也想让自己别总关注那些伤,她没有拒绝回答,“她也是王子,那怀表也是她机缘巧合所得。不过,她已经在十几年前去世了。”   烧伤没让她显出丝毫痛苦或是恐惧,此时此刻,伊斯维尔却在她面上看见了一抹悲痛。   伊斯维尔知道并非所有黑暗精灵的王子都由精灵王亲自抚养,其中极大一部分出生时便会被寄养在旁人家中,只有少数杰出者才能被带到精灵王面前,在拉萝,王子的竞争残酷而激烈。   “抱歉。”伊斯维尔轻声道。   德斯蒂妮摇了摇头,她凝视着伊斯维尔施咒的手,沉默片刻,这几个字似乎在她心中酝酿许久,这时候才终于有勇气说出口。   “为什么救我?”她哑声问。   伊斯维尔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先前在拉萝的王宫,陛下讥讽光明精灵奴隶众多,您没有笑。为什么?”   山洞漆黑而闷热,德斯蒂妮花了几秒钟反应过来伊斯维尔究竟在指什么,半晌才回答:“我不认为这很好笑。如果我的族人被卖去做了奴隶,我笑不出来。”   “是一样的,”伊斯维尔道,“我救您的理由,和您不笑的理由,是一样的。”   德斯蒂妮愣了愣,她回过头去望向伊斯维尔,发觉对方嘴角微勾,竟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没法看着您因为得不到救治而死去,正如您没法嘲笑别人的苦难,”伊斯维尔轻声道,“您很善良。”   “善良?”德斯蒂妮觉得伊斯维尔脑子有病,“我带走了你的族人。没有光明精灵会称赞黑暗精灵善良,我们相互憎恨。”   “既然如此,”伊斯维尔顿了顿,“您恨我吗?”   答案本该是毋庸置疑的,德斯蒂妮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恨吗?是她的民族背叛了他的祖先,光明精灵几百年来遭受的这些苦难,他们是帮凶,她没有任何理由恨他。   德斯蒂妮恍然意识到,比起憎恨,她对伊斯维尔的感情更复杂,或者说,更卑劣。   她嫉妒他。   她嫉妒他的出身,嫉妒他作为光明精灵王子能享受到的一切,凭什么他一出生便能理所当然地享有继承王位的资格,而同样身为精灵王子,他们却需要为了活下去拼了命地去争去抢?   德斯蒂妮的双眼直直凝视着虚空,她突然不敢去看伊斯维尔的眼睛,它是如此清澈,那是只有在无限的爱意中才能滋养出的蔚蓝,过于耀眼,让德斯蒂妮几乎窒息。   伊斯维尔没有得到回答,他也不恼,笑了笑道:“我们或许没法成为朋友,但我不会因为过去而怨恨您。”   他们并非过去的当事人,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也无法替他们憎恨,但他们同样无法忘记这一切,这是他们无法割舍的血缘。   洞穴内陷入了沉默,伊斯维尔专心为德斯蒂妮治疗,没有再开口,而一桩心事沉沉压在黑暗精灵心头,她双眼紧闭,不知是因为疲累,抑或是想要逃避什么。   约莫过了十分钟,伊斯维尔松开德斯蒂妮的小臂,黑暗精灵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得七七八八,那种令人窒息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现在她只觉得疲累,迫不及待地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尤卢撒他们会来找我们,”伊斯维尔道,“您可以先休息。”   德斯蒂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他是你的王妃?”   见伊斯维尔微笑颌首,她移开目光,道:“这一路下来蒸汽洞只多不少,没有我的领路,他们不一定能安然无恙。你看上去却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当然担心,殿下,”伊斯维尔轻声道,“但尤卢撒已经掌握了蒸汽洞的分布规律,他的感觉很灵敏。我相信他能平安来到这里。”   德斯蒂妮一时语塞,她不知为何理解了对方为什么会说刚刚那番话,毕竟一个光明精灵王子娶了一个魔族当王妃,若非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   魔族与精灵有血海深仇,这一切让她怀疑这个王子究竟是否爱他的子民,但他又愿意为了救出那群光明精灵以身涉险,他隐瞒了此行的真相,八成也是为了不戳中他们的痛处。   搞不懂他。   德斯蒂妮索性闭上眼睛,不想再和面前这个精灵聊下去。   她没有睡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洞穴外传来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   这一带没有鸟类,只有栖居于地下的魔兽才能在弗阿的火焰中生存,这是弗阿的主要食物来源。   那来的是……   “哥莱瓦?”伊斯维尔站起身走了出去。 第297章   很快伊斯维尔回来了, 笑道:“他们来了,请再等几分钟。”   德斯蒂妮沉默地望向洞口,一句话都没有说。   伊斯维尔等在岩洞之外没有离开, 十分钟后,前方的岔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银发的身影随即出现在了视线中, 火鸟紧跟在他身后。   “伊斯维尔!”尤卢撒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 一把抱住了伊斯维尔,“你怎么样?”   伊斯维尔被他一头撞进怀里,笑着给人揉了揉下巴:“我没事, 德斯蒂妮殿下的伤也治得差不多了。抱歉, 让你们担心了。”   紧随而来的纳斯尔听见他的话,看上去松了口气,他感激地望了伊斯维尔一眼, 冲进洞穴, 很快把德斯蒂妮扶了出来。   “你们呢?”伊斯维尔收回视线, 安抚了弗阿,又问尤卢撒,“其他人有受伤吗?”   “运气不错,和你们分开之后就没人伤着。”尤卢撒摇了摇头,道。   很快有人为德斯蒂妮取来了补充体力的药水, 她靠在一旁喝了几口,哑声道:“先休息一阵吧。塞蒙,你是怎么回事?”   她还记着自己先前摔下山崖之前的事, 环顾四周寻找着塞蒙的踪迹。   “他受伤了,”尤卢撒幽幽道,“大概是在进入峡谷刚开始就被蒸汽烧伤, 一直憋着不肯说。”   德斯蒂妮顿了顿,望向几步之外低垂着头的塞蒙。   “受伤了应该告诉我们,”德斯蒂妮冷声道,“你强忍着不说,不仅不能提供帮助,还会拖所有人的后腿。”   塞蒙低垂着头,小声道:“非常抱歉,殿下……我只是想帮忙,此行过于危险,我是拉萝数一数二的弓箭手,希望能跟在您身边保护您。我的伤已经治疗过,您……”   “保护?”纳斯尔冷哼一声,“您的保护让殿下身处险境!要不是……这位伊斯维尔殿下出手相救,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塞蒙的脸涨得通红,德斯蒂妮叹了口气,道:“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坐在一旁目睹了全程,弗阿靠在伊斯维尔膝头,眯着眼闭目养神。   “刚刚你们有说什么没有?”尤卢撒抓过伊斯维尔的手,边玩他的手指边问。   “我花了一番功夫说服她接受我的治疗,”伊斯维尔想了想,道,“还谈到了你。我告诉她,你一定会安全来到这里找到我们。”   尤卢撒轻咳一声,捏捏伊斯维尔的指腹,又蹭蹭他的指节,最后手指滑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那当然了,”他别过头去,小声道,“不管你到哪儿去,我都会去找你。”   伊斯维尔笑了:“嗯,我也是。”   在短暂的休息过后,一行人再次出发。   接下来的路程称得上顺利,队伍成功穿过峡谷,来到了弗阿居住的火山群。   一行人走出峡谷,冲天的赤红便映入眼帘,在地平线那端,岩浆的海洋覆盖了大地,周遭火山林立,从山顶流淌而下的岩浆犹如耀眼的金红色缎带,周围不见一个活物。   弗阿原本跟在伊斯维尔身后,见状兴奋地叫了一声,它在半空绕了一圈,似乎有些好奇,又不敢靠近。   “你还是第一次见岩浆,”伊斯维尔笑道,“据说弗阿以岩浆清洗身体,不知道你行不行。”   德斯蒂妮静静地注视着在伊斯维尔怀里撒娇的弗阿,在对方扭过头来的上一秒别开了视线,道:“弗阿就住在这里的某座山上。”   “某座山?”尤卢撒挑了挑眉,“就是说那只鸟究竟在哪,还需要我们自己去找?”   “在此之前,拉萝从未顺利接近过弗阿,”德斯蒂妮淡淡道,“走吧。”   火山群周围并非完全没有道路可走,但那大多是在岩浆的包围中残存的陆地,有被岩浆吞没的风险不说,时常还会因为选错了道路而原路返回。   德斯蒂妮曾跟随队伍来到尼雅芙北部不下五次,最远的一次曾到过弗阿居住的火山群外,那之后他们便寸步难行。   但这次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这几位雾兰来客的加入。   拉萝的王族大多数也同世界上的大部分魔法师一样,只能修习一到两属魔法,德斯蒂妮学了一些治疗术与防御术,其余时间便专注于提升体能上,因而对魔法的了解并不算多。   而伊斯维尔,德斯蒂妮想象不出他没研究过什么魔法,从治愈术到防御术,各类各属的魔法他都会用,并且用得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   这一次,德斯蒂妮没再拒绝伊斯维尔的帮助,在结界的庇护下,一行人顺利地穿过了小半的火山群,四处搜寻着弗阿的踪迹。   然而几座山走下来,他们一无所获,连弗阿的羽毛都没见着,更别提对方的巢穴。   “我们需要休息一下,”伊斯维尔摸了摸弗阿的脑袋,轻声道,“或许弗阿能为我们指路。”   德斯蒂妮刚要回话,弗阿忽然打了个激灵,仰头望向了远处的天边。   一行人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炽热,纷纷回头望去。   只见一团巨大的火球出现在了地平线那端,第一眼望去,几乎要让人以为是这片无边阴云下的一轮烈日。   而在那之后,人们看见了那双遮天蔽日的翅膀以及修长华丽如瀑布的尾羽,火雨从它身后簌簌洒落,热浪排山倒海般压下,似能灼尽世间万物。   是弗阿。   “都趴下!”伊斯维尔扬声道,随即护住尤卢撒趴倒在地。   其余人立刻依言趴伏下去,金色结界瞬间将他们笼罩,隔开了令人窒息的高温。   火鸟从众人头顶掠过,直到过去约莫五分钟,弗阿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人们才一个接一个爬了起来。   “那就是……弗阿。”纳斯尔面色苍白,视线涣散,几乎难以站稳。   他们将要讨伐的,是这种怪物?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时却看见属于他们的那只弗阿蹲坐在原地,脖子微微仰起,直愣愣地凝视着那只弗阿离去的方向。   “怎么样?”伊斯维尔上前一步,柔声问,“你想见它吗?”   小弗阿惊醒般地打了个哆嗦,它眨了眨眼,把脑袋拱进伊斯维尔怀里,尖尖地叫了一声。   伊斯维尔于是知道小弗阿想要去见自己的族人,他摸了摸弗阿的脑袋,回头道:“那我们出发吧。很走运,现在我们不必四处乱闯了。”   德斯蒂妮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她并没有向其他黑暗精灵那样浑身发抖,而是问伊斯维尔:“你现在已经见到了弗阿,打算怎么办?”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若是我们的弗阿能够说服它离开,那就最好不过。我可以安排船只送弗阿回到它的栖息地。若是不行……或许只能暴力制服了。”   亲见弗阿之后,伊斯维尔发觉它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可怕,制服或许需要一些时间,但绝不是不可能。   “暴力制服?”德斯蒂妮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时不知对方是在说笑还是过于自大。   在这样一头怪物面前,“暴力制服”这个词说什么都太狂妄了。   但面前这个人……   德斯蒂妮顿了顿,不知为何竟觉得伊斯维尔真能做到。   “那就走吧,”她回过头去,望向自己的部下,“要是吓得腿软了,就留在原地等我们回来,还能动的和我们走。”   这话说得直白,不少精灵跳起来想要追上去,那弗阿震慑灵魂的恐惧却又浮现在他们脑海中,一时之间,只有三四个人继续跟了上来。   纳斯尔和塞蒙也在其中,德斯蒂妮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伊斯维尔记下了弗阿离去的道路,一行人绕过沸腾的岩浆,来到了另一片层峦叠嶂的火山群。   到了这里他们发现,成年弗阿的巢穴几乎从千米之外就能看见,在一众或喷发或沉眠的火山中间,有一座火山格外金黄,岩浆几乎将整座山包裹其中。   而就在那阴云压顶的山尖,熊熊烈火经久不息地燃烧,一团火球窝在山顶,似在小憩。   “这地方可真是人间炼狱。”德斯蒂妮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   光看这副场景,他们几乎难以想象能够有生物在此生存。   而事实也是如此,除了弗阿,这片大陆上几乎所有生命都葬身于它的烈火之下,无一幸免。   “弗阿那么喜欢火,留在雾兰还真是委屈你了。”尤卢撒玩笑道。   他本是随口一说,弗阿却吓了一跳,不满地冲他叫了一声。   “你急什么?”尤卢撒饶有兴致道,“又不是要赶你走。”   弗阿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想再理会他。   来到弗阿巢穴所在的山脚,一行人彻底寸步难行,这片岩浆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我们找个临近的山头吧,”德斯蒂妮提议,“也好观察它们的情况。”   伊斯维尔也不放心让小弗阿一只鸟去寻找同族,他想了想,给弗阿套了一个防御结界,道:“若是它攻击你,你直接逃跑就好。”   弗阿用喙理了理自己的羽毛,轻叫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之后一行人便寻了一处临近的山坡躲藏,哥莱瓦从那里到弗阿的巢穴只需要不到半分钟,他们挑了一个视野较好的位置,屏息观察着另一边的情况。   小弗阿慢吞吞地飞上了山,它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与自己成年的同族交往,绕着那座火山飞了一圈,而这引起了弗阿的注意。   在近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山顶的火球动了动,小山般硕大的脑袋微微抬起,成鸟睁眼望向这个不速之客。 第298章   它有一双亮金色的眼睛, 即便从另一座山头,也能看清其中闪耀的灼人光辉,弗阿眯了眯眼, 锁定了这只体型不到它十分之一的幼鸟,而伊斯维尔从它眼中看见了惊喜。   小弗阿似乎有些害怕, 往伊斯维尔藏身的山头挪了挪, 小心地叫了一声。   成鸟盯了幼崽约莫有三分钟, 在小弗阿吓得飞回伊斯维尔怀里寻求安慰之前,成鸟试探地伸长了脖子,用喙啄了啄小弗阿的头顶。   伊斯维尔一行人只见两只弗阿互相蹭了蹭脖子, 紧接着, 成鸟往一旁挪了挪,好让小弗阿钻进它的窝。   “它不会待那儿不出来了吧?”纳斯尔忧心忡忡道,“拉萝可受不住两只弗阿。”   伊斯维尔却摇了摇头, 道:“再看看吧。”   从他们的位置看不清窝里发生了什么, 而当小弗阿扑扇着翅膀从窝里跳出来的时候, 他们发现幼鸟脑袋的毛上沾有些碎肉,它理了理蓬乱的毛,一副吃饱喝足的模样。   “看来它们处得不错。”尤卢撒松了口气,道。   “是啊,”伊斯维尔笑道, “弗阿果真会关照同类。如果能顺利就好了。”   德斯蒂妮也稍微放下了心,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发现队伍里似乎少了个人。   她拧眉细思, 意识到消失的是谁。   塞蒙不见了。   在弗阿离开之前塞蒙还跟在他们身后,现在怎么没有跟她报告就走了?   德斯蒂妮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她回过头去, 彼时小弗阿正站在鸟巢边缘,挥着翅膀跟它的族人交流着什么,而成鸟倚靠在窝里,一双亮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幼崽,似乎听得认真。   就在这时,一抹亮色从余光里闪过,德斯蒂妮猛地回头,一支羽箭从视觉死角破空而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然抵达了鸟巢之外。   众目睽睽之下,羽箭刺穿了小弗阿的身躯。   幼崽上一秒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直到它低下头,茫然地看着从自己身前穿出的箭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很快,幼崽的双翅瘫软下去,它尖尖地叫了一声,向山下直直栽倒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没人预料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   尤卢撒倏地跳了起来,他翻过众人身前用作隐蔽的巨石,向那支箭射出的方向望过去,却发现那个名为塞蒙的精灵站在百米之外的山坡顶上,正好是他们方才所处位置的视觉死角。   “该死,你这家伙——”尤卢撒气得双眼发红,正欲冲上去抓住塞蒙,却被伊斯维尔一把拽了回去。   “等等,”伊斯维尔按住尤卢撒的肩,同时竖起了一个防御结界,呼吸急促,“弗阿发怒了。”   话音刚落,面前的成鸟便冲下了巢穴,它似乎想要寻找坠落的幼鸟,但它的身躯过于庞大,在山间盘旋了一圈,最终就同伊斯维尔一行人试图寻找它一样,一无所获。   山崖上的人只觉铺天盖地的热浪淹没了他们,巨鸟张开双翅,仰头向九天之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   一时间火山群中的岩浆沸腾起来,炽热的火焰在地狱之鸟的愤怒中喷射而出,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炼狱般的赤红,寻常人只觉被放在熔炉中炙烤,汗如雨下。   而塞蒙立在山头,光是注视着愤怒的弗阿,竟是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弗阿,愤怒吧,”他抛下手中的弓箭,张开双臂高喊,“愤怒吧!把这里的一切烧成焦炭,把薇尔玛大人送上王座!”   火焰吞没了他的欢呼,烈焰从弗阿口中汹涌而出,将这个杀死它同族的罪魁祸首彻底包裹。   这束愤怒的火焰持续了五分钟,当弗阿终于停口,张开巨翅飞向苍穹时,原地只剩下一滩流淌的岩浆。   另一座山头上的人此时也已经撑到了极限,当伊斯维尔收起结界,精灵们立刻翻过身,面朝上大口喘气,汗水如雨点般洒落。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状况相对好些,方才尤卢撒将海妖之晶紧紧握在了二人掌心,阻挡了烈火的伤害。   “我们得通知陛下,”德斯蒂妮拄着剑从地上支撑起来,语速飞快,“它往拉萝的方向过去了,若是让它进入拉萝的领土,后果不堪设想。”   此话一出,精灵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可恶,塞蒙那家伙究竟为什么要……”纳斯尔一拳砸在地面,又被余温尚存的岩石烫得猛然缩回了手。   德斯蒂妮眸光暗了暗,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因为我,”她喃喃,“我刚刚听见了他的话……或许是塞蒙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投靠了薇尔玛,她想让我们全军覆没,这才……”   “比起自责,现在赶回拉萝去才是要紧的事。”伊斯维尔的声音从众人身前传来,他们抬起头去,发现巨大化的白鸟立在二人身后,随时准备出发。   “你……”德斯蒂妮顿了顿,她意识到或许伊斯维尔已经有了计划。   “德斯蒂妮殿下,请您跟随尤卢撒回到拉萝,告诉陛下采取措施,”伊斯维尔用手划开掌心,将血抹在哥莱瓦的羽毛上,“其他人请跟我来,我们去救弗阿。”   精灵们面面相觑,他们意识到伊斯维尔口中的弗阿就是先前那只坠崖的幼崽。   “它还活着?”一人试探地问。   “不管怎样先去找,”德斯蒂妮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伊斯维尔,目光真挚,“拜托您了。”   伊斯维尔微微点头,他方才确定了弗阿所在的大致范围,心中也大概有数。   他回头与尤卢撒对视一眼,轻声道:“小心些。”   “你也是,”尤卢撒伸出拳头与伊斯维尔碰了碰,纵身跳上了白鸟的后背,“走吧,拉萝的殿下。”   德斯蒂妮回过神来,没多犹豫,当下跟着尤卢撒跳了上去。   其余精灵见状,也跟在伊斯维尔身后跑下了山崖。   有伊斯维尔划定范围,精灵们很快四散而开,寻找弗阿幼崽的踪迹。   成鸟已经离去,周遭的气温虽仍是炽热,但也不至于像原本那样灼热难耐,很快,他们便搜寻了小半片山地,有人在一片狭窄的山谷里寻到了弗阿。   伊斯维尔脚步匆匆地赶到时,那精灵正半蹲在小弗阿身边,担心再次伤着它,不敢动弹。   “弗阿?”伊斯维尔轻唤,他在幼崽身边半跪下来,轻轻去探它的呼吸,在感受到对方的身躯仍在微微起伏,伊斯维尔松了口气。   “治愈魔法是水属魔法,弗阿是御火的魔兽,如果直接使用,会不会……”纳斯尔担忧道。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我会注意的。”   他温柔地搂住弗阿的头颅,小心取出弗阿胸膛的箭矢,赤红魔力从他掌心流淌而出,不是精灵们见惯了的水属魔法,而是炽热的火焰。   那火焰缓缓流淌入弗阿胸前的伤口,赤红在精灵眼底燃烧,伊斯维尔低声念咒,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火鸟的头顶轻抚,平复了幼崽因痛苦溢出的呻|吟。   所幸那支箭并没有刺中要害,在几分钟的治疗过后,弗阿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它似乎有些困惑自己当下的处境,向四处看了看,接着望向了伊斯维尔。   “你方才受了伤,你的同族发怒了,”伊斯维尔轻声道,“这样对你来说或许有些太累了……但你能帮帮我们去安抚它吗?若是拉萝覆灭,我们的船只也不能幸免。”   小弗阿不大搞得明白事情的发展,但它很乐意帮伊斯维尔的忙,它精神抖擞地扇了扇翅膀,收敛起火焰,在伊斯维尔身前趴伏下来,期待地回头示意伊斯维尔上去。   伊斯维尔顿了顿,回头望向黑暗精灵们,道:“情况紧急,我先和弗阿回到拉萝,待混乱平息之后再请陛下带诸位回去。”   “不不,您不用顾忌我们,”纳斯尔忙道,“我们原路返回就是了。”   伊斯维尔微微点头,跳上了弗阿后背,俯身轻抚它的脑袋:“麻烦你了。”   弗阿发出一声尖啸,随即振翅起飞,赤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天际。   *   白鸟载着二人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往拉萝王宫,此处距拉萝太远,尤卢撒担心哥莱瓦半途体力不支,提前便给它补充了大量血液。   德斯蒂妮见尤卢撒在自己小臂上划开了第三道口子,开口道:“我的血有用吗?”   尤卢撒瞥了她一眼,道:“多谢你的好心,不过其他人的血没用。”   德斯蒂妮当然知道血契的存在,当然也清楚血契是只有缔结契约的人才能利用血液驱使魔兽,但方才她看见伊斯维尔为白鸟补充血液,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契约。   只是现在看来,似乎是普通的血契,可伊斯维尔又为什么……   德斯蒂妮挥开心中思绪,没再追问下去。   那厢的拉萝精灵王宫,哨兵察觉到了气候不同寻常的高温,立刻禀报了精灵王这一异象。   彼时精灵王正在殿内与王子谈心,闻言她缓缓坐起,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道:“高温……他们失败了?还把弗阿引了过来?”   这个结果属实出乎她的预料,精灵王曾派出数批战士前往讨伐弗阿,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全军覆没,弗阿一直守着那片原本属于光明精灵的土地,鲜少踏出一步。   这也是精灵王会放心让雾兰的人前往的原因,大不了他们都折在尼雅芙北部,对于拉萝来说,损失的不过是一个王子和几个士兵而已。   可现在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让那只弗阿飞来了拉萝? 第299章   薇尔玛王子跪坐在精灵王身边, 闻言神色几度变化,接着道:“陛下,请您吩咐, 为了保护拉萝,我会献出自己的一切。”   精灵王捏了捏眉心, 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道:“出去看看。命魔法师在边境做好准备。”   她披上盔甲, 领着一众王子和侍从来到了宫殿之外的山地上。   遥远的山影之后,一抹赤红从天际浮现,精灵们惊惧不已, 他们只听过弗阿的名号, 大多数人并未亲见,但光凭这遮天蔽日的赤红,他们便不由自主萌生了退意。   “陛下……”薇尔玛欲言又止。   精灵王的额角已然渗出汗珠,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飞快部署了疏散与留守的队伍, 最后只剩几名王子留在原地。   就在这时,山间响起一声鸟鸣,一抹白影从山的那边飞来,落在了众人几步之外的位置。   在看清鸟背上的人之后,精灵王微微拧眉:“德斯蒂妮?现在这么灰头土脸地回来, 是打算告诉我任务失败了?”   德斯蒂妮语速飞快道:“我们利用光明精灵带来的弗阿幼崽与那只成鸟和谈,但那幼崽被塞蒙射伤,成鸟发了怒。现在伊斯维尔殿下正在抢救幼崽, 我们需要拖延时间,陛下。”   “拖延时间……”精灵王发出一声冷哼,“将信任交付那个光明精灵的下场就是将弗阿引来了拉萝!现在还要指望他来救我们?真是天真!”   她不善地瞪了尤卢撒一眼, 身为拉萝的精灵王,她当然也知道雾兰的这个魔族王妃,一个离经叛道之人。   尤卢撒似笑非笑地回望向她,道:“管不好自己的王子和下属是您自己失职,陛下。反正我的话也带到了,既然您看不上雾兰的帮助,那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在弗阿的烈火下,拉萝究竟是会和曾经的雾兰一样逃脱,还是就此消失于世界,我拭目以待。”   他勾了勾嘴角,纵身跳上哥莱瓦的后背,白鸟振翅飞入了群山。   精灵王面色难看得吓人,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薇尔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她双眼微眯,望向德斯蒂妮的双眼里有傲慢,也有得意。   空地之上只剩下两个王子,二人在沉默中对视,一时之间暗流涌动,直到德斯蒂妮先开了口。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德斯蒂妮哑声问她,“让拉萝给你陪葬,你高兴吗?”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让你安安稳稳地坐上王位吗,薇尔玛?没了一个德斯蒂妮,还有十个百个,陛下从不会愿意看见有一个王子的势力过于庞大。她不偏爱任何人。”   薇尔玛生着一双漆黑如黑曜石的圆眼睛,她上前一步,右手捏紧,拳锋轻轻抵住了德斯蒂妮的胸膛。   “我也不想这样,德丝,”她轻声道,“是你逼我。”   德斯蒂妮用力甩开她的手,沉声道:“我没有逼你,薇尔玛。没人逼你。”   她后退一步,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为什么会这样呢?   德斯蒂妮突然想。   她的养母曾经是拉萝的王子。   王子,多么高贵的身份,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们偏偏生在拉萝。   没人想当千分之一的王子,拉萝的王宫甚至容不下他们,拉萝王子中的大多数都在宫殿之外度过,若是王宫的使者恰好为他们寻到了一个心善的养母或是养父,他们会度过一个快乐的童年,与其他精灵不过是发色上的差别。   德斯蒂妮与薇尔玛在同一年先后降生,因而使者为二人寻了同一个母亲,曾经的拉萝王子,由于天资平庸,终其一生无缘于王位之争。   德斯蒂妮还记得自己幼时与薇尔玛在山间的道路追逐,她们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连睡觉都要肩抵着肩,脚缠着脚,再听养母给自己讲一则睡前故事,那时候的她们与战争无缘。   直到薇尔玛开始展现自己的魔法天赋,时间便像是被偷走了那样快。   薇尔玛被带去了王宫,而德斯蒂妮留在养母身边过了十年,而后她被精灵王调入了军队,执行无数不知是否存在意义的任务。   当养母病逝的消息传来,德斯蒂妮还在战场上,她盯着那封遗书久久无言,一个月后她回程,亲自为养母操办了葬礼。   而薇尔玛没有来。时间带走了德斯蒂妮的姐姐,只留给她一个被权力腐蚀得彻底的薇尔玛。   德斯蒂妮换上了自己最坚固的一身避火衣,穿过传送法阵,跟随其他从拉萝各地赶来的黑暗精灵一起来到了后山。   抵御弗阿的队伍在拉萝边界集结,战士站在最前方,而魔法师被护在他们身后,紧张地筹备着接下来的苦战。   彼时弗阿的火焰几乎已经近在眼前,她抬眸望向那团比烈日还要炽热的火球,发觉它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硕大。   伴随着首席魔法师一声令下,魔法师们挥起手中法杖,一道结界从山间拔地而起,宛如神明降下的一道透明墙,横贯于拉萝的边界。   弗阿几乎高过了眼前的山脉,它张开双翅,口吐地狱之火,上一秒郁郁葱葱的山林登时被火海吞没,鲜红充斥了每个人的视野。   战士们拉起弓箭,箭矢如同无数飞羽,铺天盖地淹没了弗阿,又在一瞬间被火焰吞噬,焦黑的碎屑雨点般坠落,在半空化作飞灰。   弗阿毫发无损,它仰头发出一声愤怒的啼鸣,它垂眸凝视着这群精灵,金色双眼中似有烈火熊熊,德斯蒂妮仰视着它,几乎能感受到火鸟燃烧的羽毛舔舐自己的皮肤。   周身温度急剧上升,精灵们几乎在一瞬间汗如雨下,因为高温,也因为恐惧。   曾经的光明精灵,也经受过这般恐惧吗?   火焰彻底吞没了精灵竖起的结界,透明的墙在精灵惊恐的注视下融化,弗阿羽翅轻拂,最前方的精灵在一瞬间化为粉尘。   “都撑住!”精灵王声嘶力竭地高喊,“拉萝在你们身后!”   可任由她如何叫喊催促,此时此刻,却没人再回应她的命令。   在死亡面前,任何命令都显得无关紧要。   德斯蒂妮双眼大睁,她没有闪躲,没有逃避,几乎是眼睁睁地注视着死亡的降临。   一道金色的魔力就是在这时候进入了众人的视线,它如同一股柔软的水柱注入了支离破碎的结界,修补了结界的缝隙,随即有盈蓝的光点从半空洒落,温凉了精灵们几乎灼烧的皮肤。   德斯蒂妮抬起手,冰凉的雨丝打在她的掌心,顺着防火衣的褶皱滑落下去,她垂眸轻舐,将一抹甘甜卷入口中。   “伊斯维尔殿下?”德斯蒂妮喃喃。   暴雨很快覆盖了山谷,弗阿坠入海中都不会熄灭的火焰在裹着金边的雨水中逐渐减弱了威势,精灵们惊叹着,几乎忘记了回击。   另一只弗阿出现在了山谷之中,它体型比成鸟小了不知多少倍,叽叽喳喳地绕着它的同族飞来飞去,似乎在劝说什么。   但成鸟早已气昏了头,任凭小弗阿如何尖叫,它也没有任何反应,光是为突如其来的降雨恼怒不已,熊熊烈火再次从它口中喷射而出,几乎让雨水的努力功亏一篑。   “没办法了,”伊斯维尔叹了口气,“得让它安静下来听我们说话才行。”   白鸟从小弗阿身边飞过,伊斯维尔纵身一跃,尤卢撒随即扶住他,垂眸望向这片即将熄灭的火海。   “尤卢撒,海妖之晶能先借我吗?”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几乎立刻明白了伊斯维尔要做什么,他顿了顿,无奈地把宝石递了过去:“你小心些。”   伊斯维尔笑了笑,纵身跃下了哥莱瓦的后背。   在精灵闯入弗阿烈焰的一瞬间,盈蓝光辉将他彻底包裹,海妖之晶与弗阿的火焰碰撞着对抗,伊斯维尔处在两股力量正中,烟雾从二者相交之处蒸腾而上,看得尤卢撒眼皮子直跳。   就在他要跳下去救人的上一秒,眼前突然蓝光大盛,也不知伊斯维尔给弗阿施加了什么咒法,魔兽周身的火焰逐渐熄灭下来,海妖之晶的力量占了上风。   狂风托起伊斯维尔的身体,把他送回哥莱瓦的后背,他用指腹抹去鼻尖的汗珠,给尤卢撒使了个眼色。   尤卢撒叹了口气,黑雾喷涌而出,盈蓝光辉随即将其彻底包裹,二者在空中交错缠绕,最终拧成一股极长的绳索,灵活地绕过弗阿的要害,束拢它的双翅,将火鸟紧紧束缚。   弗阿从空中坠落,幼崽随即飞扑下去,趴在了同族颈边。   德斯蒂妮惊讶地望着这一切,一时竟忘记了言语。   他说的强行制服……原来是真的?   德斯蒂妮咽了口唾沫,忽听身后传来机械组装的声响,她回过头去,却见是一排弓箭手已经准备就绪,箭尖对准了下方的两只弗阿。   德斯蒂妮打了个激灵,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扬声道:“住手!”   “什么住手?”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德斯蒂妮一僵,缓缓回头望去,却见是精灵王站在几步之外,面露不快。   与其他精灵一样,她也是满面粉尘,一名王子跟在她身后,小心的执起她的手,为她擦净手指上的污泥。   德斯蒂妮一看便知这是精灵王下的命令,她咽了口唾沫,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道:“陛下,我认为现在攻击弗阿不是明智之举。弗阿威力不可估量,凭拉萝的箭无法产生致命伤害,只会惹怒它们,方才弗阿的暴走,也是因为有精灵射伤了弗阿幼崽。”   “你的意思是,雾兰的精灵王子能轻易将弗阿制服,拉萝的王子却只能站在这儿看着?”薇尔玛在精灵王身后质问。   德斯蒂妮咬了咬牙,道:“是我无能,我愿意接受此次任务失败的任何惩罚。只是请求陛下再考虑此事。”   精灵王没有回话,她望向身后的一众精灵,又垂眸注视山谷中逐渐安静下来的弗阿,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德斯蒂妮,”精灵王道,“都把武器收起来吧。”   德斯蒂妮抬起头,见弓箭手们都一个个收起了装备,这才叹了口气。   “不过……”精灵王的声音让德斯蒂妮的神经再次紧绷,她垂下头去,静候精灵王的审判。   “你认为,雾兰的那群精灵应当如何处置?”精灵王慢悠悠地问。   德斯蒂妮顿了顿,道:“这当然要听陛下的处置。但这一路下来,他们对拉萝的精灵也多次出手相助,我认为他们本性不坏。”   精灵王深深看了德斯蒂妮一眼,轻声道:“说得不错,更何况,光明教会的那群狂信徒还在这片海上,若是扣着人不放,怕是要引发教皇的不快。那就放了他们吧,你觉得呢,薇尔玛?”   薇尔玛莫名打了个寒战,她旋即跪倒下来,道:“陛下考虑周全。”   精灵王笑了笑,抬眸望向了走上空地的两名青年。   “伊斯维尔殿下,这位……大概就是王妃殿下了,”精灵王的面色依然不好看,“二位的本事超出我的想象。”   尽管再不情愿,精灵王也得承认,这两个雾兰的来客比他们的王子都有用得多。   伊斯维尔对精灵王行了一礼,道:“我们已经依照约定送走了弗阿,之后派遣船只将它们送回波丹大陆的栖息地即可,也请您履行您的承诺。”   “那是当然的。希望我的王子们也能出一个像你一样的天才。”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关里迸出来的,精灵王冷哼一声,偏头望向身后众人,掀袍离开了。   精灵王留下几个王子收拾残局,薇尔玛同往日一样跟在精灵王身后服侍,他们穿过通往王宫的法阵,在来到寝宫之前,精灵王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薇尔玛,”她意味深长道,“你们私底下要怎么争我都没有意见,但你要明白身为王子的底线——绝不能危及拉萝。”   薇尔玛只觉从头凉到了脚,当即跪倒在地,面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   精灵王没有理会她,她推开房门,轻飘飘道:“之后的一个月,你就不用再来了。”   房门在薇尔玛面前重重关上,阻挡了精灵王的身影,也挡住了薇尔玛难看的面色。   *   弗阿之乱被平息之后,前往世界边缘的船队便从礁石群中得到了释放。   在被困在海上的这几日,船队消耗了不少本预计在途中使用的物资,为了避免中途物资短缺,他们在拉萝的港口靠岸,补充了一些物资,也好上岸稍作休息。   精灵王在那之后似乎就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即便他们登陆,在港口附近与黑暗精灵交易,他们也没再见拉萝的精灵妨碍些什么。   无论是船队还是拉萝,都没有足够巨大的船只运送成年弗阿,在雾兰精灵和矮人的帮助下,拉萝精灵建造了一条新船,预计从拉萝出发,直达波丹大陆。   从动乱平息到船只出海不过两天,临行之日,伊斯维尔二人来到了港口。   “希望你能在波丹找到自己的家人,”伊斯维尔轻抚小弗阿的羽毛,心中颇有不舍,“愿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这段时间下来,虽说与弗阿相处的时间不算太久,但要说完全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弗阿颇通人性,智力与人类孩童相似,会委屈,会撒娇,连睡觉都要人哄着,但也足够要强,干什么都想要帮忙。   只是它太小了,弗阿的世界应该是很大的,伊斯维尔不忍心把它关在雾兰窄窄的一方后山,连火焰都要小心控制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给了弗阿一个拥抱。   弗阿还愣愣的,不明白伊斯维尔为什么看上去有些难过。   这两天它高兴得要命,遇到了自己的同族,伊斯维尔还总陪着它,弗阿心情很好,饭都能多吃两碗。   一旁的尤卢撒发觉一人一鸟的思维似乎完全没连上,他无奈地摇摇头,用一个指头戳了戳缩在自己口袋里的哥莱瓦:“去跟它说说……然后道个别吧。”   哥莱瓦从尤卢撒的衣袋里探出头来叫了一声,往常和弗阿分别的时候它总是很快活,现在却蔫头耷脑起来了。   白鸟跳到了弗阿的头顶上,呱呱呱地开始解释什么。   “它们关系好了很多,”伊斯维尔笑道,“若是放在开始,哥莱瓦停在弗阿的脑袋上,它的火焰可没这么听话。”   尤卢撒赞同地点头,点到一半他顿住,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点像送孩子离家的父母?”尤卢撒用胳膊肘捅了捅伊斯维尔,凑过去和他咬耳朵,“太奇怪了,我刚刚居然觉得有点欣慰。”   伊斯维尔没忍住噗嗤笑了,他拍了拍尤卢撒的脑袋,笑道:“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轻轻握住尤卢撒的手,忽听面前的弗阿发出一声尖叫,它拍了拍翅膀,不可置信地望向伊斯维尔。   “怎么了?”伊斯维尔上前一步,下一秒弗阿便撞进了他怀里,“之前不是说好要和同族一起回故乡吗?”   “或许是想回故乡,”尤卢撒慢悠悠道,“但以为你会一起去。”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抱住弗阿:“我怎么和你一起去呢?你的故乡在火山,精灵不能在那儿久住。而且,我还得去世界边缘。”   成鸟已经停在了巨舰的甲板上,它这两天也冷静了下来,过去几百年一直熊熊燃烧的羽毛也终于平息,能够让它搭上普通的船了。   见小弗阿缠着伊斯维尔不肯走,成鸟艰难地在维持住平衡的同时探出头来,用喙理了理幼崽凌乱的羽毛,似在劝说。   “船只快要启航了,”伊斯维尔安慰道,“我之后再来看你,好不好?”   这时候的小弗阿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敏锐,它知道在这之后伊斯维尔或许不会再去波丹,更别提去火山探望它。   它哀哀地叫着,不愿离开。   “好了,伊斯维尔也会想你的,”尤卢撒叹了口气,黑雾缓缓托起弗阿,把它送到了船上,“再见,别为难饲养员。”   小弗阿被摔在成鸟柔软的羽毛里,它跳起来,趴在船舷上眼泪汪汪地看着伊斯维尔。   船只缓缓启航,同行的还有一些拉萝的精灵,他们在船上走来走去,忙着清理道路、确认航线,没人多看一眼甲板上依偎在一起的两只弗阿。   “我们也准备出发吧,”伊斯维尔暗叹一声,用手指逗着停在尤卢撒肩头的哥莱瓦,“这里距世界边缘不远,我们也要——”   他似有所觉地回头,却见一枚火球从近海直冲而来,刷地扑进了伊斯维尔怀里,把措手不及的精灵撞了个趔趄。   “弗阿?”伊斯维尔惊讶地搂住它,“船要走了,你怎么回来了?”   弗阿委屈地蹭了蹭伊斯维尔,尤卢撒看出什么,问:“不想走,想跟着伊斯维尔?你已经决定了?”   见弗阿点头,伊斯维尔叹了口气,道:“那等你想走的时候,我再送你回家,好不好?”   总归弗阿体型不大,普通的船就能把它送回去的。   船只缓缓驶离港口,成鸟从甲板上探出头来,久久注视着岸边。   它似乎也明白小弗阿不会再过来,金黄的眼瞳凝视良久,终于是移开视线,望向巨舰航行的前路——它的故乡所在的地方。   伊斯维尔目送船只远去,突然意识到,或许弗阿改变环境不是因为不适合生存,而是因为没有同族相伴。   “做了半天心理准备,结果还是留下了,”尤卢撒笑着摇摇头,他留意到什么,扯了扯伊斯维尔的衣角,“喏,特雷梅尔在那。”   伊斯维尔回过头去,果真是特雷梅尔不知何时上了岸,小跑来到了他们面前。   在得知弗阿准备跟着伊斯维尔二人一起走,特雷梅尔有些惊讶,但也是坦然接受了。   “我们下午就可以启航了,殿下。”特雷梅尔道。   “你们想多留一阵吗?”伊斯维尔笑问。   船队被困的位置距海岸线不算太远,因而先前弗阿来到拉萝的时候,精灵们也发现了空中异象,与先前雾兰遭遇灭顶之灾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在得知了拉萝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精灵们几乎立刻明白过来当初的那团火球究竟是什么,也知道了他们的两位殿下这些日子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不了,”特雷梅尔笑了笑,道,“我们现在的故乡在雾兰啊。不过,船队今早遇到了一头从海上漂来的魔兽,似乎是被烧死的,是我们没见过的品类。从它的腹部,我们找到了一枚发光的怀表。”   “发光的……怀表?”伊斯维尔与尤卢撒对视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怀表现在在哪?”   “我担心是什么重要的宝物,于是存放在了船上。”特雷梅尔回答。   两人随即上了船,尤卢撒在特雷梅尔身后走进驾驶舱,回头望时,却见伊斯维尔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尤卢撒,你帮我看看吧,”伊斯维尔叹了口气,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怀表应当是神器,被我体内的神器吸引着来到了这里。那是德斯蒂妮殿下的养母留下的遗物,我不能带走它。”   尤卢撒应了一声,来到了特雷梅尔身前。   他接过那只怀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古旧的怀表此时正散发微光,大概是感受到了伊斯维尔的到来,开始疯狂颤动起来,尤卢撒得拼命握住它才不至于让怀表直接飞到伊斯维尔身上。   在来之前,伊斯维尔已经派人去寻了德斯蒂妮,当两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带着怀表来到港口时,德斯蒂妮已经等在了那儿。   见两人之间能再塞进五个弗阿的距离,德斯蒂妮沉默片刻,问:“你们吵架了?”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道:“没有。我请您过来,是想说我们的船在海上寻到了一枚怀表,或许是您丢下的。”   德斯蒂妮有些惊讶,她往旁迈了几步远,从尤卢撒手中接过那枚怀表,细细打量。   大概是知道在旁人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因而在德斯蒂妮来了之后,怀表便停止了发光与震动,安静如鸡地躺在它的主人掌心,任人打量。   德斯蒂妮并不知道自己的怀表曾经出现过那样的异状,她垂眸凝视着着这件母亲的遗物,指腹轻轻摸索着它掉了漆的表面,像在轻抚母亲的面庞。   “伊斯维尔殿下,王妃殿下,”她抬起头来,望向几步之外的伊斯维尔,“既然这支怀表被您寻得,那或许是与您有些缘分。若您不嫌弃,能收下它吗?”   尤卢撒挑了挑眉,道:“如果我没记错,它似乎是你母亲的遗物。”   “是这样没错,”德斯蒂妮伸出手去,嘴角扬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但她留给我的遗物不止这一件。在我离开之前……或许我可以送我的朋友一件微不足道的礼物。”   “礼物……”伊斯维尔察觉到一抹光从怀表上闪过,“既然如此,我们就收下了。您说要离开,是指……”   德斯蒂妮摇了摇头,道:“我前往尼雅芙北部的任务并不让陛下满意,我已经向陛下请罪,自愿离开拉萝,不再踏足尼雅芙一步。我不是一个人离开,纳斯尔他们……愿意和我一起。”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抬眸望进德斯蒂妮的眼睛,一抹释然从精灵的眼底划过,像是从某种囚笼中得到了解脱。   或许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德斯蒂妮对二人挥了挥手,转过身去离开了港口,没有回一次头。   “她还真是干脆,”尤卢撒往伊斯维尔身边走了几步,道,“那正好,这怀表在我手里震了一路,像是……”   话音未落,那怀表终于挣脱了尤卢撒的手,刷地飞进了伊斯维尔的胸膛。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无奈地按了按胸口,他偏头望向尤卢撒,发觉他正盯着自己瞧。   “怎么了?”伊斯维尔笑问。   “没什么,”尤卢撒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有一天要一个人去流浪,我会和你一起走的。”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笑道:“好啊,或许等到我退位,在雾兰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他顿了顿,想起精灵王在位的年限通常长达千年,而一部分精灵王会因为长期劳累,不等退位寿终正寝便死亡。   伊斯维尔不希望看见阿特亚里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待时机成熟,他自会接过王位,替阿特亚里斯分担族中的责任。   那或许要百年千年,而魔族的寿命只有六百岁。   到那时候,尤卢撒还会在吗?   一股莫名的恐慌忽然攫住了伊斯维尔,他偏过头去,飞快地握住了尤卢撒的手。   尤卢撒只觉伊斯维尔握得格外紧,他动了动手指,笑问:“怎么了,突然这么用力做什么?我又不会跑掉。”   伊斯维尔抿唇,勉强按下了心头的万千思绪。   “是啊,你不会走的。”他笑道。   船队在当天下午陆续离开了拉萝的港口,前往已经不远了的世界边缘。   或许是体内新神器的缘故,伊斯维尔最近总是做梦。   他会梦见一些对于凡人来说过于奇妙的东西,梦见那些身披白袍、一身神力的生灵,以及……一团混乱的世界,和他身边的尤卢撒。   梦里的他们住在一座破败的小屋里,拿枯木和草叶遮蔽风雨。   伊斯维尔看不见天空是什么颜色,他甚至不知道天空在什么地方,幸运的时候在头顶,不走运的时候,走出门便会坠落下去,他睁开眼睛,便能穿过天花板的洞看清在天空中以奇特的角度行走的稀奇古怪的生灵。   但这种生活让伊斯维尔莫名地喜欢,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这种生活,还是喜欢和自己一起生活的人。   伊斯维尔身边的尤卢撒似乎没什么忧愁,像在他失去母亲之前的时候,他笑得更多,花瓣儿似的墨绿色眼睛总是弯着,让伊斯维尔忍不住去看。   那时候他们还没那么亲密,不会睡一张床,而是轮流打地铺,但同样早上起来便能看见对方的发顶。   这是个梦,却比任何东西都要真实。   真实到伊斯维尔能感受到身下人肩头的温度,耳边潺潺的水声以及鼻间的臭气,有什么东西在河水中腐蚀,在漆黑的水面上投下重叠的倒影。   伊斯维尔发现自己在被尤卢撒背着走,而他不知怎地没什么力气,光是伏在尤卢撒的肩头,双眼半闭着,注视着逐渐靠近的对岸。   “快到了,”伊斯维尔听见尤卢撒道,“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迪斯。”   他的声音这样哑,喘|息重而快,似乎已经跋涉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他一步步地走,速度却越来越快。   伊斯维尔摇晃的目光缓缓下移,他看见一双几乎只剩白骨的腿,残破的血肉挂在腿骨上,比婴儿还要赤|裸,让人难以想象他居然还能行走。   当他再次抬头,伊斯维尔却发现尤卢撒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会带你到更好的地方去,”尤卢撒继续道,“等我们离开这里……”   伊斯维尔想回应他,嘴唇虚弱地张了张,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等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哪里?”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伊斯维尔眨了眨眼,视线再次聚焦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船舱的床上,空气温暖柔和,包裹着轻浅的淡香。   伊斯维尔偏过头去,尤卢撒正躺在他身边,一条胳膊支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第300章   见伊斯维尔光是看着他不回话, 尤卢撒捏了捏精灵的脸颊,问:“你做梦了?”   “……做梦了。”伊斯维尔声音发哑,他闭了闭眼, 缓缓靠过去,搂住了尤卢撒的腰, 把脸埋进他怀里。   “看样子是做噩梦了, ”尤卢撒搂住伊斯维尔, 嘀嘀咕咕地为他梳理头发,“好了,没什么好怕的, 我在这儿呢。”   他说得像是可以为伊斯维尔抵挡所有苦难, 而伊斯维尔相信他会的。   伊斯维尔把人抱了一阵,待情绪终于和缓下来,他睁开双眼, 手向下一滑, 像尤卢撒玩自己的头发那样去捏他的尾巴。   尤卢撒一抖, 揪了揪伊斯维尔的头发,笑骂:“好这么快,嗯?”   “毕竟只是个梦而已。”伊斯维尔应道。   还好只是个梦。   尤卢撒拽起被子蒙住两人的脑袋,薄薄的被褥鼓起一块,隐隐透出交叠的人影。   他们到底也没法真的做什么, 闹了一阵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伊斯维尔爬起来在尤卢撒脸颊上亲了一下:“起来吧,船应该快到目的地了。”   一声稚嫩的鸟鸣在床尾响起,两人回望过去, 发现是哥莱瓦站在了弗阿身上啄它的胸毛,火鸟气急败坏地伸长脖子逮着哥莱瓦啄。   在离开拉萝之后,弗阿执意要和两人睡在一起, 伊斯维尔寻思他们这些天也没法做什么,屋里也足够大,便也同意了。   伊斯维尔笑看两只鸟闹着,无奈地摇摇头,拉着尤卢撒起了身。   两人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时间还早,但特雷梅尔已经精神抖擞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见到伊斯维尔二人,他走上前问早,道:“殿下,很快就要到世界边缘附近了,我已经通知了基恩学士,派了几人去帮他准备。”   基恩在一路上基本上都闭门不出,伊斯维尔没碰见他几次,闻言笑道:“辛苦您了,特雷梅尔阁下。”   “能为殿下分忧就好。”特雷梅尔笑道。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来到船舷边,此处海域辽阔,视野中点缀着零星几座岛屿,不远处的海平面上,已经有不少船只在附近聚集,看来是已经展开了调查。   雾兰的船队在十分钟后抵达了这片海域,教会悬挂着白帆的船只分散在各处,见雾兰的船队过来,一艘船很快靠拢过来,船板在两艘船之间放下,埃尔利希大步走了过来。   “神之子大人,”埃尔利希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所幸这一路上没再遇到别的波折。我们将在这里逗留一周左右的时间,待调查完毕,便可以回程了。”   几人正寒暄着,哥莱瓦便和弗阿从甲板下飞了出来,两只鸟打打闹闹地,见一个白色铠甲的骑士站在伊斯维尔身边,弗阿突然顿住,抛下哥莱瓦飞了过来,不快地冲埃尔利希尖叫。   “弗阿?”伊斯维尔摸了摸火鸟的后背安抚,“不许胡闹。”   埃尔利希不想和弗阿起冲突,匆匆把当下的情报告诉了伊斯维尔,便离开了精灵的船。   特雷梅尔本就不满埃尔利希做什么都要跟着他们殿下,待伊斯维尔二人去餐厅吃早餐,特雷梅尔满意地笑了笑,怜爱地伸手去摸弗阿的脸蛋:“你也不喜欢教会的人?好巧,我也讨厌……”   没等他说完,弗阿便张开嘴,喷了他一脸的烟。   特雷梅尔看着两只鸟叽里咕噜互骂着飞远了,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待船只安顿下来,伊斯维尔派遣了队伍辅助基恩学士调查,基恩是专门研究新品种魔兽的学士,伊斯维尔应他的要求将精灵们分成几批,到各处收集新品种魔兽的线索。   在那之后他们便没什么帮得上忙的了,大多数时候在船上整理各类情报,在其他精灵需要的时候前去解决麻烦,几天下来倒也是风平浪静。   空闲的时候,尤卢撒便去附近的岛屿帮精灵的忙,伊斯维尔偶尔也会去,只是他得保证精灵们随时都能找到他,因而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待在船上,等尤卢撒回来和他讲在外面看见的新奇东西。   船队回程的前一天,伊斯维尔来到了基恩学士的船舱。   伊斯维尔对基恩的研究不算太了解,但当他走进这间短短几天内便堆满了魔兽的毛发、齿爪以及其他身体部位、还有堆积如山的测算图的房间,伊斯维尔能感受得到这位学士在这些天里有多忙碌。   “神之子大人自便就好,”基恩在羊皮纸中翻出一块空地,神色淡淡道,“雾兰分给我的船舱非常宽敞,但要放下这次收集的资料,还是有些勉强了。”   “如果您希望,我可以再为您安排一间,”伊斯维尔道,“主舰上还有多余的。”   他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伊斯维尔垂眸看去,发现是一条风干了的魔兽肢体,从主体上看是属于陆地的某种走兽,但末端却生着两个属于水生动物的蹼趾。   “这也是新种类的魔兽?”伊斯维尔问,“您这次发现了多少?”   “当前初步估计——当然具体数量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比过去十年发现的都来得多,”学士叹了口气,道,“这还仅仅是魔兽的种类,若是加上植物和别的什么,我不敢想象。”   “世界边缘正在疯狂生产新的造物……与以往不同,神之子大人。我担心,这些生物并非由神所造。”   尽管没有实质证据,但世界边缘的造物由神产生是共识,但现在基恩学士却提出了相反的观点。   “您的意思是?”伊斯维尔问。   一抹忧虑从基恩学士眼底闪过,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望向伊斯维尔,语气沉重:“世界边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或许……这些新造物正是因为这混乱产生的。”   “您是说,不是新造物产生了混乱,而是混乱引发了新的造物?”伊斯维尔重复,若有所思。   “您说得没错。这些魔兽外形怪异,有的甚至有数颗头颅控制躯体,简直像是不同物种被生硬地混合在了一起。这很可怕,神的造物绝不会如此无序。”   伊斯维尔想起在雾兰近海出现的那头魔兽,它足足有九颗脑袋,伊斯维尔对它施加了九次召唤术,才让它听从自己的命令。   他刚想进一步追问,船舱却掀起了一阵剧烈的晃动,伊斯维尔及时扶住墙壁站稳身形,而桌上摊着的东西全部因这晃动滑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学士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往门外望去。   “我去看看,您待在船舱里不要走动。”伊斯维尔说着,转身离开了。   伊斯维尔来到甲板上时,天空已经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须臾间模糊了视线。   风浪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大的,伊斯维尔支撑起结界往外望去,发觉海浪的走势不同寻常,似乎在酝酿一番更大的风暴。   可这片区域分明是世界边缘罕见的风平浪静之处,过去几百上千年都未见风暴与海啸,现在怎么……   “特雷梅尔阁下?”伊斯维尔扬声唤道,很快,驾驶舱里便狼狈走出了一人。   “殿下,风暴要来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我们得尽快采取措施才行!”   “还有精灵在外面调查,我去把他们带回来,你让其余船只往主舰靠拢,快!”伊斯维尔话音未落便跳下了船舷,一个金色结界随之升起,将主舰包裹其中。   狂风呼啸而过,聚拢在伊斯维尔脚下,载着他往最近的一座小岛上去。   怒涛拼命拍击着海岸,在沿海的树林中,一小群精灵聚集在那儿,胆战心惊地听着海上的风暴。   “王妃殿下,不如我们还是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吧,”一名精灵提议,“这风浪太大,王子殿下应当自顾不暇。”   “等着就是,你们难道觉得他会抛下你们?”尤卢撒反问。   “可殿下就算来了,也没法救我们啊,”一人道,“我们的船都被冲走了。”   尤卢撒是岛上的这群人中最先发现风暴到来的,他立刻便把岛上的精灵聚集到一处,来到岸边等候。   他们来时搭乘的小船早已被风浪卷走,若非哥莱瓦一次只能载两三个人,尤卢撒早把他们运回去了。   谈话间,一阵狂风抵达沙滩,尤卢撒一手挡在眼前回头望去,看见一抹修长的身影落在沙滩上。   无形的屏障立在他身侧,驱逐了倾盆而下的暴雨,风吹乱了他的发丝,精灵随手把乱发拨到脑后,露出那张焦急的俊美面孔。   “伊斯维尔!”尤卢撒眼睛一亮,扬声唤道。   伊斯维尔也看见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语速飞快道:“我带你们回船上,尤卢撒,帮帮我。”   还没等精灵们问他们该怎么回去,一阵旋风便将他们裹入其中,托举着精灵飞往最近的船只。   那边的特雷梅尔返回船舱,又跌跌撞撞地冲上甲板,颤抖着抓起号角,使劲一吹。   周围的雾兰船只听见号角声,都往主舰的位置聚拢过来,但风浪太大,没等他们靠近,便又被浪头打散。   特雷梅尔正焦急着,忽见一小群精灵被狂风护着落在了甲板之上,白鸟在主舰上空盘旋了一圈,飞往最近的一艘船只。   “殿下!”特雷梅尔喜出望外,二人的身影淹没在了暴雨中,他提到嗓子眼的心却安放了回去,就像有伊斯维尔在,再大的风暴也不过是玩闹。   他把精灵们带回了船舱,翘首等待着二人的归来。 第301章   在那之后, 伊斯维尔二人把临近岛屿的精灵悉数带回,白鸟在逐渐变大的暴雨中飞驰,尤卢撒紧紧护住伊斯维尔, 好让他在一艘艘船上设下结界以抵御风浪。   “全部回船舱里去!”伊斯维尔扬声道,“在风暴平息之前都别出来!”   待他们重新回到主舰上, 浪头已经有十几米高, 甲板几乎被水淹没,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船舱,紧紧关上房门,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   弗阿蜷缩在角落里, 见两人回来, 跌跌撞撞地挤到他们中间,温热的羽毛烘干了他们的衣物。   “没事的,”伊斯维尔揽住尤卢撒, 低声道, “我们一定能熬过这场风暴。”   结界阻挡了暴雨, 让船不至于翻倒沉没,但风浪依然猛烈,能容纳几十上百人的船只此时如同一片树叶在海水中沉浮,浪潮像巨人的手掌捻起这些脆弱的树叶,揉在掌心肆意玩弄。   伊斯维尔只觉得自己被抛进了锅炉中疯狂搅动, 若非尤卢撒用黑雾将他们与家具固定住,他们必然会从船舱的这头滑到那头,摔得一身青紫。   在风暴的咆哮中, 伊斯维尔只能紧紧搂住身边的尤卢撒,腰间的双臂同样有力,让他一时忘记了死亡的逼近, 感受到些许安心。   当船身的摇晃逐渐平息下来,已经是半个钟头之后的事了。   “雨似乎停了,”尤卢撒听着窗外的动静,长长吐出一口气,在伊斯维尔肩头蹭了蹭,“你还好吗?”   “我没事,先休息会儿吧。”伊斯维尔摸了摸尤卢撒的脸确认他安然无恙,又把几乎晕过去的弗阿搂在怀里安抚了一阵。   这时候伊斯维尔终于松懈下来,他歪过头贴着尤卢撒的脑袋,缓缓闭上了眼睛。   弗阿抬起头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它以为伊斯维尔出了什么意外,吓了一跳,猛地窜了起来,急切地大叫。   “安静点,我们需要休息。”尤卢撒把弗阿按回去,无奈道。   伊斯维尔偏过头去看他,不知为何勾了勾嘴角。   “我们很幸运,”伊斯维尔凑过去亲了亲尤卢撒,“出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吧。”   两人走上甲板的时候,船上大部分的精灵都聚集在那儿,一些精灵被晃得趴在船舷边狂吐不止,另一些身体好些的,正在把甲板上的雨水往外倒。   阴云散去,天空明澈如洗,但仅限于他们所在的这一片海域。   当伊斯维尔回头望去,发现这块区域几乎被风暴带包裹其中,想要撤离难于登天。   “殿下!”面色苍白的特雷梅尔迎了上来,“多亏了殿下的结界,我刚刚与其他船只确认过,所有精灵都安然无恙……如果晕船不算的话。”   话音刚落,他面色又是一白,冲到船边趴在那儿不动了。   其他人的状况不佳,伊斯维尔便没让他们干活,他联系了其他船队,很快便得到了教会的回应。   一艘白船来到了附近,伊斯维尔乘风飞上了对面的甲板,埃尔利希候在那儿,一脸愁容。   “诸位怎么样?”伊斯维尔问。   “损失了几艘船,很多人失踪,其余人状况也不好,只有少部分人能搜寻失踪者,”埃尔利希叹了口气,道,“我方才联络了其他船队,神之子大人。隐峰和兽人的状况和我们差不多,但矮人……”   “风暴发生的时候,他们大部分人都在岛屿上,这片海域没发现他们的船只,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所在的那片区域本就是风平浪静之处,没人料到会遭遇如此风暴。   “我想您也发现了,我们现在被困在了这片海域,”埃尔利希叹了口气,道,“或许我们得再开一次会议,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这里干等也不是办法,他们总得设法寻找出路。   伊斯维尔回到精灵主舰的时候,尤卢撒正与特雷梅尔说着什么。   “怎么了?”伊斯维尔走上前去问。   “有几艘船进了水,现在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但粮食被淹坏了几袋,”特雷梅尔苦着脸说,“这附近也没有岛屿,我正和王妃商议,若是回去的路上食物不足,或许可以抓捕一些海兽食用。”   精灵族的食谱多以素食为主,但他们也不排斥肉食,现在情况紧急,吃一些肉饱腹也未尝不可。   “怎么了?”尤卢撒察觉到伊斯维尔的神色有些古怪,“刚刚和教会那边起了冲突?”   他拧起眉,像伊斯维尔要是被教会欺负,当下会冲过去给他出头。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笑道:“不,没什么。特雷梅尔阁下,您先去休息吧。”   语罢,伊斯维尔便拉着尤卢撒回到了船舱。   弗阿正在屋内小憩,见伊斯维尔二人回来,它打了个滚扑进伊斯维尔怀里,正好哥莱瓦觉得有些冷,拍拍翅膀钻进了弗阿的胸毛。   尤卢撒看出伊斯维尔有话要说,在床边席地而坐,问:“怎么了?”   “实际上……”伊斯维尔轻抚着弗阿的羽毛,叹了口气,“我在想,若是我们被困在这里没法离开该怎么办。”   尤卢撒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我担心风暴不会轻易平息,”伊斯维尔肯定了他的猜想,“按理来说,我们先前从事调查的那片区域少有风暴,连降雨也很少,现在却……我怀疑是世界边缘的气候发生了变化。”   尤卢撒清楚伊斯维尔的顾虑,若是回程的天气尽快放晴还好些,但要是风暴一直不停,他们的物资也不够支撑回程的。   “我们之后会再开一次会议,最坏的结果……或许我们得到亡魂之路去。”伊斯维尔道。   强行驾船穿过那片风暴显然并不现实,而世界边缘异动的原因或许能在亡魂之路中找到。   他们此行并没有为踏入亡魂之路做太充足的准备,但若是走投无路,他们也只得闯闯看了。   肩头一沉,伊斯维尔偏过头去贴住尤卢撒的发顶,什么都没说。   “你怕吗?”尤卢撒问,“怕我们死在这里。”   怕吗?担忧或许有些,但称不上怕。   在启程之前,伊斯维尔就已经做好此行会九死一生的准备。   尽管他们并没有征服世界边缘的计划,但伊斯维尔心知一路上变数太多,他们不一定就能按照计划调查完毕并顺利返回。   因而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不怕。”   或许……也是因为尤卢撒在他身边。   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了许久,直到埃尔利希再次传来消息,把会议提上了日程。   会议是在精灵的主舰上召开的,在整支船队之中,精灵损失最小,其他船队多多少少失去了船和人,在精灵的船上最为合适。   少了矮人,这次的会议桌空了大半,各船队的领袖围坐在桌边,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凯托男爵臭着脸坐在那儿,对自己居然要来到异教徒的船上开会十分不满,但隐峰的损失甚至比教会还要惨重,主舰的桅杆都断了,连接下来是否能航行都成问题,更别提开会。   兽人巴克·葛尔沙表现得倒是相对从容,比凯托看上去更像是来想办法脱困的。   伊斯维尔坐在主位上,他没有立刻提出自己的意见,而是聆听着其他人的看法。   目前来说,众人的意见可以分为两派。   埃尔利希认为他们需要前往亡魂之路,或许在那儿可以找到离开的线索。   他的主张受到了凯托男爵的强烈反对,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闯入亡魂之路简直就是在送死。   双方吵得激烈,直到兽人巴克提议:“伊斯维尔殿下还未发言,不如听听他的看法?”   感受到在场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伊斯维尔笑了笑,道:“亡魂之路确实凶险异常,贸然前往风险极大。但这片海域不知何时会再次出现风暴,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说了那么多废话,你到底想怎么做?”凯托男爵不耐道。   话被打断,伊斯维尔也不恼,只是笑道:“或许,我们可以派遣一支队伍先前往亡魂之路,其余人留在这里,如何?”   “若是在前往亡魂之路的队伍离开之后,周边风暴散去,又该怎么办?”兽人巴克问。   “至少能有一部分人得以脱困不是吗?”伊斯维尔道,“既然我们自愿来到世界边缘,就应当承担相应的风险。”   “你别搞错了,我来世界边缘可不是送死的!”凯托男爵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度,嚷道,“教会把我们聚集起来,用的是调查的名义,没人告诉我们还得到亡魂之路去,这和嫌命长有什么区别?”   “那您就留在船上吧,”埃尔利希道,“隐峰的队伍留在原地,其他人前往亡魂之路便可。”   此话一出,凯托男爵却也沉默了。   要是他们日后平安回去,其他船队都派了人在亡魂之路走过一遭,只有隐峰龟缩在原地等候救援,说出去太不好听,简直就是让隐峰颜面扫地,若是被约安三世知道……   “隐峰人不是懦夫,”凯托男爵黑着脸道,“自然会派人前往。”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和先前那些探险者最大的不同是,有神之子大人随行。”兽人巴克说着,笑看了伊斯维尔一眼。   伊斯维尔顿了顿,没有回话。   经过一番商议,众人最终决定先在这片海域停留三天,若三天后风暴仍没有平息的意思,就由各船队的首领带人前往亡魂之路。   伊斯维尔送走了其他人,随即带埃尔利希来到了基恩学士的船舱,之后便去寻尤卢撒了。 第302章   基恩挺过了风暴, 但他与矮人私交甚好,在得知他们全部在风暴中失踪后,就再也没有踏出船舱一步, 精灵们猜测他是伤心过度,因而也没有去打扰他。   但今天所做决定事关重大, 埃尔利希认为有必要让学士知道。   见到埃尔利希来, 学士也没太大的反应, 光是请他坐了,之后便重新埋头于研究。   “我们打算到亡魂之路去,”埃尔利希温声道, “或许您希望一同前往?”   基恩顶着黑眼圈从资料中抬起头, 问:“其他随船的学士呢?”   “我们的船上没有神之子大人这样强大的魔法师,因而损失惨重,”埃尔利希叹了口气, 道, “他们身体虚弱, 或许只有您能够前往。您学识渊博,若是愿意与我们同行,必然能提供有力的帮助。”   “帮助……”基恩嘀咕,“别给我这把老骨头摔折了都要谢天谢地了。”   “我们自然会保护您的。”埃尔利希笑道。   事已至此,作为教会的学士, 基恩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同意了。   同样无可奈何的还有特雷梅尔,在得知伊斯维尔将前往亡魂之路后, 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亡魂之路,殿下,亡魂之路!”特雷梅尔在船舱内急得团团转, “您怎么能自己决定了,都不和我们提前商量呢?”   “我们也曾以身涉险过很多次,这次想必也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您不必担心。”伊斯维尔试图劝慰自己的副手。   “这不一样!”特雷梅尔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度,他把对待王族的礼仪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心只想阻止伊斯维尔去送死,“那可是亡魂之路!我们现在被围困在风暴中不错,但您去亡魂之路必死无疑!”   “若是风暴不停,我们总得想办法离开这里,”伊斯维尔平静道,“若是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出现了转机,你们自行离开便是。”   “自行离开?”特雷梅尔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伊斯维尔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您要我们抛下您和王妃自己离开?女神庇佑,您居然要我们这么做?”   他看上去快疯了,尤卢撒适时插话道:“无论如何,我们得去亡魂之路一趟。或许在我们出发之前天气就放晴了,直接回程也说不定。”   他的话并没能给特雷梅尔多少宽慰,但他了解他们的殿下,就连王妃都没法说动他,更别提他们这些下属。   他只能期盼风暴在亡魂之路彻底夺走他们的王子之前平息,但女神没有听见他的祈祷。   他们在原地停留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们所处的海域依然风平浪静,但阴云与闪电始终环绕着这片区域,暴雨从未停歇。   有船只试图强行冲破风暴离开这里,而等着他们消息的人们在当天发现了船只随水漂流而来的残骸,船上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他们放弃了从风暴中闯出一条路的打算,终于开始正视眼前的岔路——等待,或是前往亡魂之路。   三天后,前往亡魂之路的队伍终于整装待发。   特雷梅尔悲哀地送走了他们的王子,精灵的船哭着追了一路,和其他平静的船队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大洋之中,伊斯维尔担心弗阿因此受到伤害,便没有让它随行。   根据他们先前搜集的情报,亡魂之路在这片海域的最北边,但海平面一望无际,没人知道那道神秘的入口究竟在哪里。   准备启程的人们在甲板上等候消息,白鸟从空中掠过,在这种情况下,哥莱瓦的速度比船只快得多,很快,尤卢撒便转了一圈回到了船上。   “怎么样?”伊斯维尔迎上去,问。   “大概一千米左右,海水凹陷下去了一块,”尤卢撒道,“似乎有一条通道。”   “海水会凹陷下去?”凯托男爵觉得他在胡扯,或者他希望尤卢撒在胡扯,他巴不得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亡魂之路,好待在这儿等风暴什么时候散去。   埃尔利希没有随他的意,通知水手往尤卢撒指的方向去:“去了就知道了。”   “那附近还有别的什么吗?”伊斯维尔理了理尤卢撒被风吹乱的银发,问。   “那条通道看上去像阶梯,”尤卢撒想了想,道,“周围的海水不会流动似的。我怀疑是某种魔法。”   就在这时,船身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甲板上的人都打了个趔趄,勉强稳住身形。   “怎么了?”埃尔利希往驾驶室过去,“是撞上东西了?”   在凯托男爵开骂之前,一名水手跑了过来,听见埃尔利希的问话,忙道:“不像是撞上东西,反而像……搁浅了。”   “搁浅?”伊斯维尔与尤卢撒对视一眼,眼前依然是一片深蓝的海水,又哪来的大陆?   “我先下去看看。”伊斯维尔说着,率先跳下了甲板。   他原以为自己会直接坠入海中,但他的鞋底接触到的并不是海水,而是坚硬如同地面的一块平地。   伊斯维尔站稳身形,蹲下身摸了摸脚下,入手触感温凉,波涛依然起伏,但不像冰层,与周遭普通的海水完美融为一体,如同海水被某种东西凝结成了固体,他甚至能看见百米之下的生物缓缓游动。   尤卢撒也跟着跳了下来,奇道:“这海水踩着倒像陆地似的。”   其余人见船无法继续航行,便也跟着跳了下来。   “怪不得在海平面上看不见,原来这路是藏在海中,”兽人巴克笑了笑,望向了尤卢撒,“要不是万汀殿下,我们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真是多亏了您。”   尤卢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您过誉了。”   埃尔利希扶着基恩学士拔剑摸索着前进,凯托男爵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生怕走错了路而突然坠海。   众人走出百米之外,眼前的道路向海底倾斜下去,如同一条无形的管道破开海面,他们甚至能看见阶梯的形状。   “亡魂之路。”基恩学士喃喃,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埃尔利希叹了口气,回头道:“我们走吧,各位。相信神会庇佑我们平安归来。基恩学士,您小心。”   眼前的道路幽深而冰冷,凯托男爵打了个哆嗦,只觉寒意上涌,下意识后退,肩头却落下了一只手。   “您怎么了?”兽人巴克关切道,“要是您身体不适,就留下来等候我们吧。”   凯托男爵浑身一震,嘴硬道:“谁身体不适?我好着呢。”   语罢,他便大踏步跟着埃尔利希走了下去。   伊斯维尔腰间一紧,他了然地低头,尤卢撒的尾巴松松地环住了他。   “走吧。”尤卢撒说着,在伊斯维尔前面走了下去。   这条海水凝聚而成的道路似乎一直通往海底,随着他们愈往下去,周身温度也缓缓下降,伊斯维尔便给同伴施加了保温的魔法,让他们不至于因为手脚僵硬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深海的魔兽通过无形屏障打量着他们,古怪的样貌令凯托男爵打了个哆嗦,他双眼死死盯着身前埃尔利希的盔甲,不敢往周围望。   他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其间兽人巴克一直说着笑话以活跃气氛,伊斯维尔和埃尔利希应和他,倒也不显得气氛沉重。   基恩学士全程沉默不语,他视力不算太好,因而留心关注着道路前方的状况。他注意到什么,脚步停了下来。   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脚步,伊斯维尔偏头看了看,发现是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那道门由大理石建成,表面雕刻着繁复的古代法阵,表面没有门把手,它立在深海中,静候着来人。   埃尔利希回头望了一眼,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推开了门。   像是另一个世界在众人面前展开,门口的依然是一条道路,上了年头的砖石砌筑成了它的四壁,墙边悬挂着火把,海水在这里停止了流动,彻底隔开两个世界。   待走在最后的伊斯维尔进入门内,房门砰一声关上,当众人再次回头,却发觉那门早已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的墙壁。   “见鬼,这门怎么消失了?”凯托男爵挤开伊斯维尔,扑到墙边四处摸索,“那我们该怎么回去?”   埃尔利希额头上也沁出了冷汗,他勉强控制住声音的颤抖,道:“或许前方会有别的路。”   凯托男爵憋了一肚子火,他狠狠地瞪了埃尔利希一眼,大步往前冲了出去。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拉住尤卢撒跟在了后面。   一行人顺着石道一路前进,在道路的尽头又是一扇相同的大理石门,凯托一把将门推开,刚一脚迈出去,却因眼前的景象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兽人巴克被他挡着,看不见门外的情形,“外面有什么?”   凯托让开路来,咽了口唾沫道:“你们自己看吧。”   其余人向外望去,拨开眼前残破的红色挂毯,呈现在眼前的像是一座宫殿的内景,一条华美的石阶从门外一直倾斜着向下延伸到对面的墙壁,而在这个空间里,同样的石阶还有成百上千条。   这些石阶以千奇百怪的姿态横贯空中,它们纵横交错,供行走的阶梯表面朝向四面八方,似乎在每一条阶梯上,重力的方向都有所不同。   伊斯维尔来到门外,向台阶外望了一眼,脚下便是万丈深渊,黑暗将下方的石阶一并淹没,看不清底部究竟在哪。   “这里就是……”埃尔利希喃喃,“世界边缘?” 第303章   没人想到世界边缘竟是一座无底的宫殿, 这与他们所有人的想象都截然不同,唯一契合的,怕是只有他们脚下的深渊。   基恩学士有恐高的毛病, 因而从队伍的最前面来到了中间,一步步小心前进。   “我不相信这片区域是自然形成的, ”尤卢撒低声道, “我们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那片海域……是某个古代魔法师创造了这里, 还是别的什么?”   前面的基恩学士听见了他的话,扭过头来道:“关于世界边缘形成的原因,学界也多有猜测。有人认为这是千万年前的诸神之战遗留的造物, 也有人认为这块区域本就是神明的居所……”   学士光顾着说话, 没留意前方的路,话说到一半突然一脚踩空,身体向一侧打了个趔趄, 若非伊斯维尔及时伸手扶住他, 基恩怕是要直接从这里跌倒下去。   “这地方可真……”基恩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在那之后便再也没说过话。   石阶的对面是一座破败的殿堂,坍塌的立柱和墙壁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他们在废墟之间行走,找寻平坦的位置落脚。   那些朝向各异的石阶并不是装饰,当一行人穿过第一条石阶, 来到对面空旷的房间、另选了一条道路时,他们脚下的重力也随着台阶朝向的改变转移,他们倾斜着或是倒立着行走, 像壁虎在石阶上爬行。   他们边走边看,试图在这座由台阶、石柱、雕像以及深渊组成的宫殿中找到些许线索,但似乎是神特意要玩弄他们, 这一路下来,他们一无所获不说,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   “或许我们得先确定一下路线,”埃尔利希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羊皮纸铺在地上,“以我们出来的方向为准,我们刚才向上走了十几段楼梯,又往下了二十几条……”   “确定路线有用吗?”凯托男爵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正确的路在哪里。”   埃尔利希还没回话,最边上的伊斯维尔突然站了起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其他人同时安静下来,他们屏息静听,半晌伊斯维尔才开口,道:“你们有没有听见脚步声?”   尤卢撒微微颌首,随即往下一指,示意声音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会不会是前代魔王组织的那批人?”兽人巴克轻声问,“他们自离开之后至今都没传来什么消息,或许也是来到了这里。”   凯托咽了口唾沫,往外挪了几步,刚要探头去看,头顶突然掉下几个黑影,险些把他一道砸下去。   “该死,什么东西?”凯托猛地后窜,没忍住惊叫出声。   伊斯维尔快步上前,来到凯托身边往下望,那几个黑影早已消失在了黑暗中,他只看见了一抹银色从眼底闪过。   那银色似乎有些熟悉,而没等伊斯维尔细思,别的东西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方才发出脚步声的那批人还没有离去,此时正在斜上方的一条道路上行走,伊斯维尔打量着他们,双眼微微睁大。   那是一行六人,一名魔族,一名精灵,一名兽人,三名人类,其中一人还披戴着纯白的铠甲。   来到伊斯维尔身边的尤卢撒也看见了那群人,他顿了顿,迟疑地开口:“那些人……怎么长得和我们一模一样?”   伊斯维尔的第一反应是他们遭遇了某种会变成他人样貌的魔兽,但很快,这个猜测被他推翻了。   “基恩”行至半途扭过头去与身后的“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说话,片刻之后一脚踩空,被“伊斯维尔”扶了一把,心有余悸地扭过了头。   这分明就是方才他们来时的情景,若他们真是魔兽,没必要连这个都一起模仿。   其余几人也围了上来,这副场景着实怪异,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基恩学士,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埃尔利希问。   基恩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伊斯维尔从思索中回过神来,道:“我有一个猜测。”   尤卢撒第一个偏过头去,用目光询问伊斯维尔发现了什么。   “这座城堡似乎可以记录过去的我们,”伊斯维尔顿了顿,似乎留意到什么,偏头向外望,“或许还有未来。”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对面一条他们尚未走过的道路上,一群与他们相同样貌的人正脚步匆匆地走过,最前面的那人赫然生着伊斯维尔的面孔,他留心观察着四周,似乎在研究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你的意思是,这里被施加了某种时间魔法?”兽人问。   “应该可以这么认为。”伊斯维尔颌首。   “那我们观察未来的自己会做什么,不就可以找到出去的路了?”凯托突发奇想,“如果我们确实能出去的话。”   基恩学士清了清嗓子,待其他人都望向他,这才道:“您的想法行不通,男爵。要是被演绎的每一个我们都通过观察未来的自己寻找出路,就会形成一个悖论——这条循环链条的开始在哪里?”   男爵听不懂他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的提议行不通,粗声道:“那您又有何高见,学士?”   基恩似乎也提不出破除当下困境的可行方法,就在这时,众人脚下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凄厉的、怪异的尖叫,就像有人在铁板上摩擦自己的指甲,让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回事?”兽人向外一望,接着立刻拔出武器准备迎战。   伊斯维尔也注意到了那些从他们下方的阶梯上出现的古怪生灵,他们通体血红,头颅、双耳、后背以及腰部都生着无毛的翅翼,头生双角,青面獠牙。   危机感侵袭而上,伊斯维尔下意识拔剑后退,一只怪物须臾出现在他面前,尖爪在伊斯维尔举起的剑身猛地一击,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是,是魔鬼!”基恩学士飞快躲到埃尔利希身后,颤声道,“它们会杀了我们,吸干我们的血肉和灵魂!”   眨眼间,他们所在的殿堂中便挤满了魔鬼,众人聚集在一起抵抗那些怪物的攻势,但越来越多的魔鬼爬上殿堂,几乎越杀越多。   伊斯维尔见势不妙,扬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语罢,他与尤卢撒同时拔剑开出一条路来,冲在最前方离开了这座殿堂。   道路一直向上,魔鬼却没有任何放过他们的打算,如同无数蚊虫在台阶与台阶之间飞舞,稍一抬头便能看见头顶坐着密密麻麻的的血红生物,对众人发出嘶哑的啸叫。   埃尔利希背着学士跑在最后,兽人巴克殿后保护,凯托吓得魂飞魄散,连话都说不灵便,还得伊斯维尔偶尔拽他一把,这才不至于直接从台阶上翻倒下去。   他们在空中的台阶之间飞奔,试图找到一条出路,但这整座宫殿似乎都被魔鬼占领,无论他们跑到哪里,都有无休无止的魔鬼怪叫着冲上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没办法了,”凯托绝望地大喊,“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话音刚落,前方的伊斯维尔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尤卢撒将伊斯维尔护在身后,黑雾汹涌而出,瞬间斩断了最前方几只魔鬼的头颅。   伊斯维尔回望向身后众人,扬声道:“跳下去!”   “什么跳下去?”兽人巴克一爪撕裂了扑上来的魔鬼,大喊,“从这里跳下去?你疯了!”   埃尔利希望向伊斯维尔,见他面色严肃不像在说笑,短暂的犹豫之后,当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台阶边缘,带着学士一跃而下。   空气中传来老人嘶哑的叫喊,兽人巴克见状咬了咬牙,也跟着跳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我才……”凯托瞪着前方的深渊喃喃,止不住地后退。   尤卢撒看着心烦,上前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魔鬼的浪潮再次涌来,伊斯维尔将尤卢撒揽入怀中,纵身跳下深渊。   耳边一时只剩下呼呼的风声,魔鬼的尖叫逐渐远去,两人在坠落中紧紧相拥,心脏在紧贴的胸膛两侧跳动,一时不分你我。   在一段不知多久的下落之后,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二人,他们下落的速度逐渐变慢,如同温柔的风垫在身下,终于把他们轻轻放在了地面上。   “尤卢撒?”伊斯维尔坐起身,第一时间去检查尤卢撒的状况,“你怎么样?”   “我没事,至少比在魔鬼堆里的状况来得好。”尤卢撒玩笑道。   伊斯维尔失笑,两人站起身,周遭一片漆黑,伊斯维尔抬起手,在指尖点亮一盏小灯,照亮了眼前的景色。   他们似乎来到了深渊的底部,头顶是潮湿而崎岖的石壁,透明的液体从半空滴落,沾湿了他们的衣襟。   尤卢撒跟在伊斯维尔身后,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脆响,他低头望去,却见是一根白骨被他无意间踢出了几米远,咕噜噜地滚到了墙边。   “这是……”尤卢撒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人骨?”   果真如此,当伊斯维尔指尖的光点向周围扩散,照亮了围绕住他们的一堆堆小山,尤卢撒发觉那些并不是普通的土堆,而是由白骨堆砌而成。   他只觉得瘆人,拧眉道:“这些该不会是以前来到这里的探险者吧?难道是下面有什么怪物?”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不一定,或许是他们在上面的城堡遭遇了魔鬼,死亡之后被抛尸到了这里。”   “您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埃尔利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引两人回头看去。 第304章   伊斯维尔提起指尖, 照亮了从角落里向他们走过来的埃尔利希和基恩:“二位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基恩偏头嘀咕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在抱怨伊斯维尔居然让他这个老人家跳崖。   “其他人呢?”尤卢撒问。   “男爵阁下的状况不是太好,葛尔沙阁下陪着他休息。”埃尔利希道。   “怎么了, 他受伤了?”伊斯维尔跟上埃尔利希的脚步,问。   基恩学士看上去像是出来活动筋骨的, 他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哼了一声, 道:“什么受伤,怕是吓破了胆。”   洞穴角落的白骨被清理出了一块,凯托男爵闭着眼睛躺在那儿, 口中喃喃自语些什么。   伊斯维尔粗略看了一眼, 没见他有皮外伤,面色也正常,约莫就是像基恩说的, 被方才的经历吓着了。   “那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伊斯维尔挨着尤卢撒坐下, 掏出了干粮和水,“或许我们能在这里找到出路。”   埃尔利希为学士安排好食物,忍不住问:“您怎么知道我们跳下深渊就能脱困?”   尤卢撒也望向伊斯维尔,他会照伊斯维尔说的做只是出自信任,但他确实没怎么想明白。   伊斯维尔喝了口水润喉, 解释:“方才那些魔鬼开始攻击我们的时候,都是从我们所在的台阶下方爬上来的,而位于我们之上的魔鬼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当我们攀爬向上的台阶时, 我发现魔鬼的数量有所增加,但当我们往下走,身后的魔鬼却不会再追上来, 只有下方的魔鬼会。   “所以我猜测,或许这里的规则是不能往上方行走,否则会进入类似于我们先前见过的那个有关时间的轮回,魔鬼们都知道这一点。   “当然这只是猜测。诸位还记得在那些魔鬼出现之前,从上空坠落下来的人影吗?我在那之中看见了一名银发的魔族,现在想来,怕是由这座城堡演绎的、未来的尤卢撒,当然还有我们。”   尤卢撒听懂了,他扶额叹气,道:“我们到底到了一个什么诡异的地方?”   一直尸体般躺在边缘的凯托男爵听见他的话,幽幽开口:“伊斯维尔殿下……不对,神之子大人,你这么聪明,总有办法把我们带出去吧?真见鬼,这地方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怪物?”   他说着说着,竟是捂住脸哭了出来。   凯托来这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攒些军功晋升爵位,否则他干嘛要放弃他自在的少爷生活,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玩命?   谁能想得到这一路上意外那么多,先是黑暗精灵的伏击,之后又是风暴,现在又被逼得走下亡魂之路,随时都有一把刀吊在脖子上,凯托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这里不是人间……”凯托呜咽着。   兽人巴克沉默地咬着干粮,一句话都没说。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任凭凯托如何哭泣,都没有开口作出承诺,尽管现在这是对方最想要的东西。   他同样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又谈何承诺将所有人一起带出去?   气氛陷入凝滞,尤卢撒把肉干撕开,一点点喂进哥莱瓦嘴里,他的尾巴在身后拍了拍,慢慢缠上了伊斯维尔的胳膊,接着滑到了精灵掌心。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尤卢撒的尾巴尖在伊斯维尔掌心写道,“你不是他们的领队。走下亡魂之路的决定是你们一起做的,不是吗?”   伊斯维尔垂眸,轻轻捏住了尤卢撒的尾巴尖。   一行人在短暂的休息之后便再次出发,从坠落之处出来之后,只有一条路可走,周遭满是白骨,像是有谁在此处施加了魔法,令他们的遗体永世不腐。   路上他们同样看见了不少武器盔甲之类的装备,兽人巴克认出了它们的主人:“这些兵器……在我们之前来到世界边缘的那支队伍曾经来过。”   但也仅仅是来过而已,从这堆白骨看,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或许已经折在了这里。   “可能还有其他人离开了这里,”埃尔利希比较乐观,“或许我们能在前面找到出路。”   一行人正说着,一道石门在眼前大敞开,伊斯维尔在最前面走了出去,他伸出手,让光点脱离自己的指尖,把这片空间照亮。   入眼是一片整齐而冰冷的石碑,从他们脚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深处,占据了一整片土地,没有墓志铭。   “这是,”凯托男爵的声音都颤抖了,“一块墓地?”   他只觉汗毛倒竖,当下就要掉头飞奔回去,但那道石门不知何时已然彻底关闭,凯托在门前疯狂拍打,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男爵阁下,请冷静,”埃尔利希试图劝他,“或许它们只是普通的石碑罢了。”   凯托的尖叫盖过了埃尔利希的劝阻,骑士没有办法,只得由他发泄出来。   在凯托大喊大叫的时候,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已经穿过了这片墓地,半分钟后便到了头,没有任何通道可以走。   他们似乎被困在了墓地中。   “这可真糟糕,”兽人巴克挠了挠他厚实的皮毛,“这难道是为我们这些探索者设的墓地?”   彼时的凯托已经麻木地滑坐在地,巴克的话让他掀了掀眼皮,嘴角溢出痴呆的笑。   “墓地,”他喃喃,“墓地……”   哥莱瓦不懂墓地对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他从尤卢撒的口袋里跳出来,伸长脖子在石板之间啄来啄去,发出笃笃的响声。   尤卢撒也担心这儿真的埋有死人,伸手把哥莱瓦捞了起来:“行了,别乱动。”   他刚想带着哥莱瓦离开,忽然发觉方才哥莱瓦站立的那块石碑有些奇怪。   “伊斯维尔,你来看。”他回头去喊伊斯维尔,伸手拂去了石碑上的浮灰。   伊斯维尔来到他身边,发觉石碑的正中央雕刻着独眼的纹路,涂有蔚蓝色的颜料,这石碑从磨损程度上看应该有些年头,但那枚蔚蓝独眼依然鲜艳,像是不久以前才雕刻而成。   “这图案……是光明圣子?”伊斯维尔心中一动,他回过头去,对其余人道,“我们在这块石碑上发现了光明圣子的印记,诸位能帮忙找找这里的石碑上是否还有别的图案吗?”   埃尔利希闻言大步上前,他探头看了一眼石板上的蔚蓝独眼,面露惊异,接着掉头查看其他的石碑去了。   兽人巴克去了另一边检查,而凯托抱膝坐在原地,没有移动的打算。   基恩学士慢吞吞地来到石碑面前,掏出小刷子和眼镜细细查看了一番,半晌才道:“这块墓地……难不成是神墓?”   “神墓?”伊斯维尔听见他的话,走过来问,“这些墓碑都是为神所建?”   基恩学士摇了摇头,似乎也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你们应该知道,在光明神的信徒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光明神带领祂手下的神明与天使迎战地狱恶魔,其间折损部将无数,终于将恶魔赶回了极恶地狱。”   实际上,并不止光明神的信徒,在精灵、兽人、矮人,甚至魔族中,都存在着类似的传说,从某种角度上,或许在千万年前确实存在过这场战役,在不同种族发展的过程中,被传成了今天的模样。   “您的意思是,这些墓碑是为了那些在大战中陨落的神明所建?”伊斯维尔问。   “极有可能,”基恩学士道,“甚至我们方才来过的宫殿……或许就出自千百年前的信徒之手。”   有人在这些建筑上施加了魔法,令他们千年不腐不烂,或许是为了纪念在战争中陨落的神明。   “没别的了,”尤卢撒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这墓地中只有这块石碑上有图案。”   伊斯维尔原本以为还能找到光明神或至少是圣女的印记,这个结果让他有些意外。   刚好这块墓碑位于墓地的正中央,想来也说得过去。   可为什么偏偏是圣子?   是因为建造这块墓地的信徒信仰圣子,还是说……   伊斯维尔心中思索着,一只手在墓碑边缘摸索,他似乎触到了什么,偏头一看,却见是墓碑左侧有一个极窄的凹陷,肉眼几乎难以察觉。   “这下面有东西。”伊斯维尔道。   “等等,您难不成是想……”基恩学士面露惊异,“万万不可,您这是在渎神啊,神之子大人!”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道:“比起人命,难道还是渎神更重要吗?若是您害怕,就请移开视线吧,神的愤怒由我来承受。”   语罢,他不顾基恩学士的反对,伸手掀开了这块墓碑。   基恩学士的脸紧紧皱了起来,认命地扭过了头。   静静地躺在墓碑之下的不是什么人的尸首,而是一把通体金黄的宝剑。   它似乎已经在这里安眠了许久,当伊斯维尔轻轻将它捧起的时候,土地上甚至出现了一个宝剑形状的印记,但剑本身依然光洁如新,从锋利的剑身到雕花的剑柄,不见丝毫锈腐的痕迹。   在宝剑入手的时候,伊斯维尔忽觉一阵心悸,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从掌心注入他的体内,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伊斯维尔晃了晃,他单手撑住地面,冷汗从鬓角缓缓滑落。   “怎么了?”尤卢撒立刻半跪下来扶住了伊斯维尔,“这剑有什么问题?”   “我没事,”伊斯维尔定了定神,他拍了拍尤卢撒的手背,没有起身,“或许……”   伊斯维尔指腹轻触剑身,若有所思。   下一秒,他反手握住剑柄,一把将剑插入了墓碑的土壤中。 第305章   伴随着一道刺目的金光, 众人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当他们再睁开眼时,墓碑中的土壤却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透明如水晶的阶梯。   凯托男爵被方才的强光吸引过来,他的情绪已经恢复了一些, 见状奇道:“这墓碑下面居然有路?”   “我们也是刚刚才发现。”兽人巴克道。   “事已至此, 我们下去看看。”埃尔利希道, 他上前一步扶住基恩学士,对方却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甩开了他的手。   埃尔利希知道对方正在为伊斯维尔擅自撬开墓碑恼怒, 因而也没说什么, 光是笑了笑,跟在基恩学士身后走了下去。   伊斯维尔二人留在最后,尤卢撒见伊斯维尔仍捧着剑瞧, 问:“这剑怎么了?你刚刚开始就不大对劲。”   “这把剑给我一种熟悉感, ”伊斯维尔道, “像在很久以前我握过它似的。”   就连剑身都恰好贴合他双手的弧度,伊斯维尔挥舞这把剑,有如无物。   但伊斯维尔知道这不可能,他出生至今不过二十年,怎么会用过这把起码已经铸造了万年的剑呢?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 现在墓地的通道已经打开,这把剑失去了他原本所在的位置,或许在他们之后的旅途中还会起到作用。   他带上这把令他无比熟悉的剑, 走下了墓碑的路。   这条水晶铸成的道路先是往下延伸了一段,他们通过一段相对平缓的台阶,接着发现这条道路正在向上方去。   “它会带我们回到那座宫殿吗?”凯托男爵打了个寒战, “我可不想再见到一次那些魔鬼。”   这当然是最坏的结果,这个地方谜团重重,或许就像方才凯托所说的,他们已经离开了人间。   这条路长得超乎他们想象,中途他们停下来歇了两次,在又吃了一顿饭之后,路程才渐渐平缓下来。   一道木门出现在道路尽头,这一路上,他们见过了太多门,门的出现并不意味着结束,因而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期待。   但这扇门后出现的情景超出他们的想象,与阴森冰冷的宫殿或者漆黑骇人的墓地几乎是两个世界,那是一片阳光和煦的峡谷。   棉花般的白云在头顶缓缓飘移,天空由浅粉与鹅黄交织而成,在苍翠山林的映照下如天国般梦幻。   “我们这是……走出来了?”兽人巴克不确定道。   脚下是一座细长的木桥,无数立柱有序地支撑着桥板,下方探入峡谷底部乳白色的雾气中。   这样的桥在这座峡谷中还有十几条,它们连接着群山,场景与先前到过的宫殿有几分相似,却比它更温暖、更和煦。   至此,凯托男爵终于松了口气,他从腰间解下水袋狂饮一口,扬声道:“走,我们看看去,说不定路上还能遇到人烟呢。”   他脚步轻快地走在了最前面,就像几小时前那个痛哭流涕的人不是他。   桥窄而长,但足够坚固,山谷中的风并不算小,他们一路走下来,桥却也没多晃动一下。   他们越过了两座山头,再来到第二座山的山顶时,他们发现前方的山顶有一座神殿模样的建筑,而就在神殿之下的半山腰处,一座村庄掩映在森林之中。   “光明神庇佑,居然真的有人烟。”凯托瞪大了眼睛,几乎就要以为事情正在往他理想中的方向发展。   当他们来到村庄面前时,已经是傍晚,这时候他们发现这座村庄并不算大,但街道与房屋皆是整齐而精美,就像在神之脚下的一座圣城。   为了避免村庄内的人敌视,埃尔利希先前往探路,但他回来得很快,面上的神色并不乐观。   “怎么了?”伊斯维尔察觉到什么,“是村庄里有什么东西吗?”   埃尔利希摇了摇头,道:“恰恰相反,神之子大人。这座村庄里没有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这是座无人小镇?”巴克问。   想来也是,自他们走下亡魂之路来,除了怪物就再没碰见一个活人,这座村庄或许也和他们曾经过的那块墓地一样,来自于千万年前。   凯托有些失望,他没法享受到美酒与佳肴了,但现在起码有了一个容身之处,让他们今晚不至于风餐露宿地挨冻,因而他兴致依然很高。   一行人走进小镇,经过一番探索后,选在了一座村庄边缘的小屋落脚。   巴克和埃尔利希去村庄周边寻找柴火取暖,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也不准备闲着,打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食用的野菜供采摘,他们不知还得困在这个地方多久,能省一点是一点。   凯托与基恩学士在原地留守,他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伊斯维尔二人收拾东西,目光落在了精灵腰间那把发着金光的剑上。   “哎,你那把剑是方才墓地里的?”凯托有些眼馋,说着伸手去够,“看上去是个宝贝,有好东西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分享呢?”   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回话,凯托的手就已经碰到了剑柄,几乎就在下一秒,男爵发出一声痛叫,抛开手中的剑疯狂后退。   “你这剑到底怎么回事?”凯托惊惧交加,那只碰剑的手正冒着白烟,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肉被烤焦的气味,“你给它施了咒语?”   伊斯维尔低头看了那把宝剑一眼,没有回话,只是道:“我来看看您的伤,男爵阁下。”   “不用了!”凯托猛地抽回手,翻出药瓶在伤口上一阵狂撒,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想和伊斯维尔多做接触。   尤卢撒翻了个白眼,暗道一声活该,拉着伊斯维尔出了门。   “我没有对这把剑施任何咒语,”伊斯维尔看上去有些困惑,“我这一路上戴着也没感觉,为什么男爵阁下碰的时候却会烧伤了呢?”   尤卢撒也记得开始在墓地的时候,这把宝剑随随便便就被伊斯维尔拿起来了,他好奇地伏下身去,想仔细打量这把剑。   “小心些,”伊斯维尔握住他跃跃欲试的手,无奈道,“烧伤了会疼。”   “你在边上,我有什么好怕的?”尤卢撒看上去没什么所谓,但还是依伊斯维尔的意收回了手。   伊斯维尔解下腰间的剑,同最开始一样,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敌意,那剑柄甚至是温热的,似乎要给一路奔波的他温暖一下掌心,完全没到能把人的皮肤烧焦的程度。   伊斯维尔也不敢让尤卢撒帮忙尝试,思索片刻,还是用布条把剑包好了,以免旁人误触。   二人在村庄周围转了一圈,这里生长的植物与他们曾经到过的森林不大相同,伊斯维尔试着吃了一些野菜,若是胸口的神器发烫,那就是有毒,反之则能够食用。   尤卢撒见他这样只觉得有趣,一边跟在伊斯维尔身后收集野菜,一边好奇地打量他。   “你现在的胸口是什么样子?”尤卢撒问,“发起光来一定很壮观。”   他凑上前去,似乎想要把伊斯维尔的衣襟扒了看个究竟,指尖刚碰上伊斯维尔的衣领,就被攥住了手腕。   “尤卢撒,这是在外面。”伊斯维尔失笑。   “除了我们两个,这里又没别的人,怕什么?”尤卢撒笑着搂住伊斯维尔,一手去摁他的胸膛,“都看过多少次了?发个光让我瞧瞧。”   伊斯维尔拿他这幅流氓作派没辙,只能扣住尤卢撒的双手反按在背后,把人搂在怀里亲他的耳朵,吐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尖:“之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想看什么都给你看好不好?”   尤卢撒被他亲得耳廓通红,没坚持多久就举手投降:“知道了,知道了,我不看就得了。”   伊斯维尔笑着放开他,当他们抬头打量四周时,才发现打闹间他们已经穿过了这片树林,眼前是一片偌大的空地,一尊石雕立于空地中央,周遭雕刻着繁复的法阵。   “这是什么?”尤卢撒奇道。   两人来到雕像前,仔细打量着这座人形石雕,那是一名身材壮硕、身披盔甲的男子,头盔下的容貌丰神俊朗,他腰佩长鞭,手执盾牌,一只飞鹰栖在他小臂上,目光锐利而坚毅。   “这难道是……勇者德阿托赫特?”伊斯维尔偏头望向尤卢撒,见他困惑地望过来,解释,“德阿托赫特是千年前前往世界边缘的勇者,传说他善用长鞭,以一只飞鹰开路,无往不胜。”   “可他还是在世界边缘失踪了,”尤卢撒道,“所以他是来到世界边缘,征服了当地住民,还让他们给自己建了一座雕塑?”   “若是这样,那这座村庄的人失踪于千年以前。”伊斯维尔道。   可他们又去了哪里?为何在千年后的今天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座完好无损的遗迹?   这座雕塑不能告诉他们答案,二人在周遭逗留一阵,而后又采了一些野菜,很快折返回了村庄。   他们回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围坐在了火堆边,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用干净的土壤塑了一只泥锅,取了水与采来的野菜一起放在水中炖煮。   “这是什么东西?”凯托男爵面露嫌恶,“野菜汤?我可不吃这种东西。”   “神之子大人考虑周全,担心我们日后粮食短缺,这才煮了野菜汤饱腹,”埃尔利希道,“若是男爵不喜欢,不吃也就罢了。”   他们的干粮都是自行携带,凯托见其他人都盛了碗野菜汤喝,到底也怕之后自己的干粮耗尽无人救助,只好盛了一碗汤,坐在角落面目狰狞地喝了下去。   平心而论,这碗汤的口味并不算好,毕竟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带了佐料,这碗汤不过就是用水与菜以及一些腌肉炖煮而已。   但埃尔利希第一次喝到神之子亲手烹饪的汤,他感动不已,虔诚地把剩余的汤汁一扫而空。   待他们用完了晚餐,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他们各自在小屋中占据了一个角落,准备休息到第二天早上,再启程前往山顶的神殿。   夜晚的温度降了下来,伊斯维尔觉得有些冷,他靠近尤卢撒,把人揽进了怀里。   “觉得冷了?”尤卢撒笑道,拉过伊斯维尔微凉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暖着。   伊斯维尔靠着尤卢撒,像怀里抱了一个小火炉,暖呼呼地把寒气一扫而空。   哥莱瓦应该是最暖和的那个了,他被夹在两人中间,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前半夜由埃尔利希守夜,基恩学士裹着毛毯沉沉睡去,巴克则抱臂躺在角落。   比起其他人,凯托男爵大约是睡得最不安稳的那个。   他素来锦衣玉食,就连这一路上的船舱都是精心布置,有他最爱的厨师随行,一路下来,除了先前被黑暗精灵围困的那一次,几乎没吃过什么苦。   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柔软的床铺,精致的佳肴,也没有贴心顺从的仆役,随着夜晚气温下降,他甚至连最基本的保暖都做不到,唯一的篝火位于房屋的中央,凯托拼命凑近它,却也没感觉到多少温暖。   离开那座宫殿与墓地,终于来到这个像人待的地方所产生的喜悦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凯托此时只觉得厌烦,并且万分后悔。   他翻来覆去了十几分钟,抬头看时,却发现是临近的墙角豁开了一条一指宽的口子,把他好不容易攒起的热度又迅速吹散。   凯托臭着脸站起来,拿干草随意把缝隙塞上,终于能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入睡,而就在睡意即将淹没他的时候,他忽觉下|身传来尿意。   他本想忽视尿意直接睡去,但那感觉愈发强烈,凯托担心自己在一众人面前尿了裤子,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慢吞吞地往门外走。   “您怎么了?”埃尔利希用气声问。   凯托没理会他,用一个别扭的姿势走出了小屋。   夜晚的天气依然晴朗,夜空中零星点缀着几朵薄云,除此之外便是群星和圆月,凯托甚至不用提灯,便能靠着星光看清眼前的路。   本就是普通地解决生理需求,因此他没走多远,在村子里随意寻了一个角落便开始放水。   大概是晚饭喝多了野菜汤,这一过程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凯托长长吐出一口气,舒适地提上裤子,掉头准备回小屋去好好睡一觉。   然而就在他行至半途,脚下却突然传来了古怪的震动,一阵接着一阵。   凯托一开始以为是地震了,他在原地等了一阵,那震动不仅没有减轻,随风还飘来了一道古怪的声音。   那声音尖锐而高亢,像是某种海洋生物濒死发出的悲鸣,凯托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是谁?”他举目四顾,无人回应,“出来!别装神弄鬼的!我告诉你,我凯托可是隐峰帝国的预备骑士,像你这种……”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凯托头顶,他伸手一探,粘稠的液体糊了他一手,淡绿而透明,散发着恶臭。   他们所在的村庄本就建在一块相对平缓的山地上,若走得边缘些,很清楚地就能看清山谷之下的景象。   很不幸地,凯托现在就处在这边缘。   凯托僵硬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触须似的东西,末梢生着一枚布满血丝的血红眼球,在黑暗中安静地注视着他。   又一滴粘液滴到了他的额头上,紧接着,凯托看见峡谷之中一个巨大的、崎岖的轮廓,无数触须从它的头部延伸而出,像传说中具有石化之力的魔女的蛇发,但那之下并不是天使般的甜美面孔,而是一只鱼头。   视线缓缓下移,凯托随即发现了与这怪物的头颅相割裂的布满绒毛的身躯,在星光的照耀下,那一根根粗硬的毛发尖端似乎有红光闪烁,几秒钟后,凯托意识到那也是一颗颗极小的眼珠。   凯托突然意识到那串震动到底是什么。   是巨兽的脚步声。   男爵一屁股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想要转身逃跑,但极度的恐惧令他手脚发软,浑身无力,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光是张大了嘴,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的怪物,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   这里。他想。   这里难道不是安全的吗?他们逃出了宫殿,经过了墓地,又爬上了那道像是死人居住的隧道,历经千难万险,这才来到了一个像是仙境的地方。   凯托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了,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怪物并不理解凯托的恐惧,无数带着血红眼珠的触须逐渐将他包裹,动作轻柔缓慢,像某种食肉植物环抱住它的猎物。   凯托像一块石头般动弹不得,而就在触须即将将他完全包裹的时候,一道剑光闪过,将那些触须斩断了大半。   “男爵阁下,您没事吧?”埃尔利希一把拽住凯托的衣领,将他拽到了身后,“我方才见您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以为您是出了意外,这地方果真不简单。”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凯托的衣衫和皮肤就已经被腐蚀得青一块红一块,他大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埃尔利希,似乎尚未反应过来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谁,连一滴唾液从他嘴角流下都没察觉。   埃尔利希没有多余的时间顾及凯托,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量着面前的巨兽,掂量着二人从它口中逃脱的可能。   与凯托一样,他也从未见过类似的魔兽,尽管他的战斗经验比凯托丰富得多,但这种模样怪异,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怪物,他还是第一次见。   埃尔利希试图带着凯托原路返回,但那魔兽似乎已经锁定了猎物,无论他们往哪个方向跑,都会有数不清的触须挡在他们前方。   “男爵阁下,请您回到小屋去向神之子大人求助,”埃尔利希没有回头,“我一个人怕是没法应付它。”   凯托反应了几秒钟才理解埃尔利希说了什么,他的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在埃尔利希下一次催促之前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头魔兽的恐怖超乎埃尔利希想象,不仅模样怪异,无数眼球令它能够精确捕捉猎物所在的位置,而绒毛又坚固犹如铠甲,无数腐蚀性的粘液从它的触须中滴落下来,简直不像人间的造物。   埃尔利希单枪匹马,艰难躲避着魔兽不知会从何方喷出的腐蚀液,苦苦支撑。   所幸凯托虽吓破了胆,但还是能听懂埃尔利希的话,不出三分钟,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金色的结界挡在了埃尔利希与那头魔兽的触须之前,将那魔兽喷出的下一波腐蚀液阻挡在外。   “神之子大人!”埃尔利希惊喜道,“您来了!这魔兽属实古怪,皮毛坚韧,滴下的粘液会腐蚀皮肤,千万小心。”   伊斯维尔同样也没见过这种魔兽,他几乎立刻回想起了先前基恩学士说的,这类魔兽是某种混乱的造物,只是它比先前在法顿岛海域出现过的那头要难对付得多。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与尤卢撒交换一个目光,正欲出手,忽然,一声长唳划破夜空,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魔兽那只巨大的鱼头,眨眼间啄烂了那双浑浊的眼睛。   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别说其他人,就连最敏锐的尤卢撒也没反应过来。   “什么东西?”他望向那道黑影,发觉那是一只鹰似的鸟类,张开的双翅几乎是极巨化的哥莱瓦的一半,鸟喙与脚爪皆是尖锐无比,它飞快张开翅膀远离围剿而来的触须,眼神坚毅,威风凛凛。   那是……伊斯维尔觉得眼前的巨鹰看着有几分眼熟,他很快反应过来,用结界护着其他人后退。   与此同时,一根长鞭破空而来,众人只见一道人影从黑暗中飞来,落在了那只硕大的鱼头之上。   霎时间,金光如闪电划破天际,那道身披盔甲的壮硕人影长臂一挥,一把通体金黄的宝剑出现在黑暗中,如正午的烈阳般刺目。   他举剑下劈,那剑便顺畅地斩开鱼头,剑锋一路下滑,将那头魔兽坚硬的身躯劈成了两半。   泛着银光的盾牌挡住了触须垂死的挣扎,那战士从半空一跃而下,直到那头魔兽的身躯缓缓滑入山谷中,这才抬起胳膊,让那只巨鹰停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在对方的长剑出鞘的时候,伊斯维尔便觉腰间被布条包裹着的长剑散发出微光,他垂眸望去,发现那把宝剑散发的光与对方手中的如出一辙。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行人中有熟悉的气息,他回过头来,一眼便看见了那头极具辨识度的金发与蔚蓝色的双眼。   众人不知对方的行动为何突然顿住,只看见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尤卢撒提起了警惕,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伊斯维尔身前。   “多谢您出手相救,”埃尔利希上前一步,试图与对方搭话,“我们是从外面来到世界边缘寻找出路的探险者,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方不语,只是将手中的长鞭细细收起,动作飞快,细看双手还在轻轻颤抖。   此时众人才能看清他的容貌,对方身披盔甲,身材高壮,身高约莫两米出头,伊斯维尔发现对方的眉眼与先前在村庄之外见过的德阿托赫特的雕塑一模一样。   没等他开口,那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漆黑短发,扑通一声单膝跪地,而那只巨鹰也从他手臂上落到地面,张开双翼垂下了头颅。   其他人吓了一跳,兽人巴克试探地问:“您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下跪?”   若是有人站在那名战士面前,必然会发现对方瞳孔颤抖,神色动容,与方才干脆利落地斩杀魔兽的冷厉模样截然不同。   他花了几秒钟平复心绪,这才开口:“圣子大人……”   但他没来得及把剩下的话说完,他不过是念出了这个名讳,身下却突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法阵,那人愣了愣,双眼微微睁大,面上似有遗憾。   下一秒,那战士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连带着那只巨鹰一起。   事情的发展过于突然,也过于莫名其妙,一众人尚未搞清楚对方的身份,那人就突然不见了踪影。   “那究竟是谁?”尤卢撒狐疑地上前查看那战士在消失之前跪倒的位置,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是这里的原住民,还是说……”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发觉腰间宝剑的金光已经暗淡下去,而其他人专注于方才消失的战士,没有留意到这边。   彼时埃尔利希已经在山崖边走了一圈,他来到伊斯维尔面前,面色凝重:“神之子大人,我方才在那头魔兽倒下的位置查看,那魔兽的尸体消失了。”   “消失了?”兽人巴克奇道,“那么大一头怪物,怎么会凭空消失?”   他不信邪地跑到崖边亲自看了一眼,但就像埃尔利希说的,那头魔兽的尸体已然消失无踪,山谷之下空荡荡一片,就像他们方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个梦。   “我们先回去吧,”伊斯维尔道,“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又出现另一头难以对付的魔兽。”   留在这边也没法得知真相,这一番闹下来,众人也觉得疲累,便回到了落脚的屋子里。   兽人凯托自回屋帮忙叫救援之后就再也没踏出过一步,他裹着毯子缩在角落里,身躯还在发抖,目光涣散地凝视着面前不断跳动的篝火,口中念念有词。   “男爵阁下,”伊斯维尔来到凯托身边,“您受伤了吗?”   刚才他们走得急,还没来得及给凯托疗伤,兽人巴克见凯托傻了似的坐在那儿,索性上前把凯托肩头的毯子扯了下来。   狰狞的、被腐蚀出的伤痕呈现在众人眼前,无声宣告方才的一切并不是他们的臆想。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搭住凯托的肩为他疗伤。   埃尔利希把方才的一切都告诉了基恩学士,对方闻言也面露惊异,似乎并不相信骑士的说辞。   “我可以作证,埃尔利希阁下说的都是真的,”兽人巴克道,“要是他在说谎,或者是在做梦,那男爵阁下身上的伤又是哪来的?”   基恩学士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忽听伊斯维尔那边传出一声怒吼。   他们回头望去,却见是凯托男爵一把拽住了伊斯维尔的衣领高声喊叫,因为过快过急,让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你不是神之子吗?为什么这一路下来神从没有庇佑过我们?”凯托涕泗横流地疯狂摇晃着伊斯维尔,几分钟前面上的茫然已然被愤怒和恐惧取代,他痛哭着,声音嘶哑,像乌鸦发出的哀鸣。   埃尔利希面色一变,正准备上前把人拉开,尤卢撒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他飞起一脚踹在凯托侧腰,将伤口刚刚痊愈的男爵踢飞了出去。   凯托的后背撞上墙壁,耷拉着脑袋躺在那不动了。   见伊斯维尔望向凯托,尤卢撒冷哼一声,粗声道:“放心吧,死不了,最多痛上一阵。”   兽人巴克跑过去将凯托扶了起来,发现男爵已经昏了过去,面上却还维持着方才揪住伊斯维尔大吼大叫的狰狞,一缕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流下,大概是在方才咬到了舌头。   “神之子大人,”巴克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样说或许会给您一些压力,但您真的没有接到任何来自神的旨意吗?虽然我们信仰的并非同一个神明,但若是您能得到神的指引,身为同行者的我们也能做一些参考。”   没等伊斯维尔开口,尤卢撒便道:“你想让他接到哪个神的指引呢?是光明神,还是精灵神?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来自外族的神之子身上,你是来做跟班的还是代表兽人寻找出路的?”   他话说得不好听,兽人巴克面色也变了变,数次张口,终于还是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伊斯维尔扯了扯嘴角,细听声音有些干涩:“没什么,您不必在意。说起来,有关方才那位阁下的身份……”   埃尔利希察觉到气氛凝重,连忙接话:“您是有什么思绪吗?”   “我和尤卢撒先前采摘野菜的时候,在村庄之外发现了一座雕像,”伊斯维尔道,“那座雕像似乎是勇者德阿赫克特,我们方才遇到的那位阁下与那座雕塑的模样完全一致。”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是面面相觑。   “您难道想说,刚才来到我们面前的那人是雕塑所化?”基恩学士不可置信道,“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荒谬了吗?”   “我认为二者之间或许有某些关联。”伊斯维尔道。   “既然如此,我们去看一眼吧。”埃尔利希提议。   由于凯托还在昏迷,兽人巴克便留下来照顾男爵和老人,伊斯维尔三人前往村庄外寻找那座雕塑。   “方才葛尔沙阁下的话,请二位不要放在心上,”埃尔利希道,“他也是希望我们能够早些离开这里,神之子大人,您不需要有压力,走下亡魂之路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伊斯维尔偏头望向他,骑士宽慰着,伊斯维尔却从他眼里看出了某种期盼。   掌心一暖,尤卢撒在黑暗中拉住了伊斯维尔的手,往前一指:“我们到了。”   三人走进空地,那尊雕像依然立在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离开时的位置,但勇者单膝跪地,目光虔诚地凝视前方,而那头巨鹰则张开双翅立在他身边,正是他们消失之前的模样。   “我们之前离开的时候,这尊雕塑是站着的,”伊斯维尔解释,“可现在……”   “您的猜测是对的,”埃尔利希喃喃,“方才的勇者正是这座雕塑所化。”   可这又是为什么?勇者在他们遭遇魔兽之后出现,飞快地将其解决,又如来时一样突然地重新变作雕塑,出现在了村庄之外。   他们在周围转了几圈,那雕塑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变化分毫,几人无从下手,只得原路返回。   在村庄外,尤卢撒拉住伊斯维尔,对埃尔利希道:“你先回去吧。”   伊斯维尔也不想那么快回去,对埃尔利希笑道:“我们很快回去,明早还要启程,您先回去休息吧。”   埃尔利希没法反对,只好依他的意直接回了小屋。   “出去逛一圈吧,”尤卢撒道,“我现在睡不着。”   伊斯维尔便也依他,两人顺着村庄外直通森林的小路并肩而行,月光洒入无人的森林,落脚之处一地白光,倒也营造出几份宁静的假象。   “我都忘了我们上一次这样走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伊斯维尔道,“这段日子的时间过得太快了。”   “是啊,”尤卢撒附和,他偏头望去,发现伊斯维尔同样望着他,眼底似有茫然。   尤卢撒顿了顿,轻轻牵住了伊斯维尔的手,没有说话。   而伊斯维尔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开口道:“他们都……对我怀有希望。”   尤卢撒偏过头去,理所当然般道:“对啊,我也对你怀有希望。”   伊斯维尔一愣,便听尤卢撒继续道:“我在希望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没有必要回应他们的期待。毕竟,你又没有拿剑抵着他们的脖子逼他们下来。   “如果精灵们知道自己的王子被其他人把责任往脑袋上丢,以至于茶饭不思,怕是会气得睡不着觉了。”   尤卢撒停下脚步,把人按在近旁的树干上亲了一口。   伊斯维尔刚想开口,耳垂就被轻轻捏了一下,尤卢撒蹭着他的鼻尖,声音含糊地嘀咕:“我在亲你呢,分什么心?”   伊斯维尔失笑,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不知为何放松了些。   第二天早晨,一行人再次启程出发,前往山顶的神殿。 第306章   埃尔利希和兽人巴克显然并没有睡好, 昨夜的一切成了一桩心事令他们坐立难安,这一整晚,他们无数次担心什么时候又会冒出那样一头古怪的巨兽, 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倒是凯托男爵被尤卢撒揍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大天亮, 精气神比其他人看着都好上许多。   从村庄到山顶的神殿需要几个小时的路程, 他们凌晨出发, 抵达神殿门口时,正午的艳阳已经高照,阳光落在神殿雪白的门柱和雕花屋顶上, 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我们先在周围看看吧。”伊斯维尔提议。   埃尔利希并不知这座神殿供奉的是哪位神明, 他低下头默念了一句祷词,之后才在周边搜寻起来。   与下方的村庄不同,一行人在神殿周边发现了人生活的痕迹, 有人砍下树木生火取暖, 脚印还很新, 大概是今天早晨留下的。   凯托的眼底再次燃起了希望:“难道是这个神殿中有祭司之类的?那他们会不会知道离开的方法?”   “只怕他们不欢迎外来人,”伊斯维尔叹了口气,“我们进去看看吧,不要放松警惕。”   一行人走上纯白的阶梯,神殿内部十分宽敞, 除了整齐的立柱外别无他物,屋顶有数米之高,由精美的镂空雕花组成, 一直延伸到周身的石壁,在那一片壁画上投下斑驳的日影。   伊斯维尔停下脚步细看,那些壁画都由色泽鲜艳的颜料绘成, 笔画简单,却清晰地呈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它似乎在描绘战争,无数披挂甲胄的身影从天空与地面出现,在无边大地之上交战,天地血红一片,漆黑的粘稠物质从天际裂开的巨口流入大地,将生灵一并淹没。   在那之后的壁画被某种东西抹去了,接下来便是一场祭祀,人们将祭坛团团围住,一枚蔚蓝独眼从祭坛中央升起,直入天穹。   伊斯维尔正看得入神,从神殿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尤卢撒立刻警惕起来,他来到伊斯维尔身边,手滑到了腰间的匕首上。   “什,什么人?”凯托男爵吓得直往兽人巴克身后躲,“出来,不要装神弄鬼的,这里是神殿!”   在一行人的注视下,几个矮壮的人影从粗壮的大理石立柱后走了出来。   “诸位不必害怕,”领头那人用低沉的声线道,“这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人。”   在看清那人的面目和种族之后,埃尔利希不由得惊讶:“毛沃阁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在风暴中失踪的一众矮人,比起上次见面,他们的衣衫要残破许多,只是精神看上去都还不错。   看见他们,毛沃上前一步,郑重地与埃尔利希握了握手:“看见诸位平安度过风暴,我们也就放心了。”   他的目光划过尤卢撒身后的伊斯维尔,对他点了点头。   伊斯维尔以微笑回应,众人在地面上席地而坐,矮人们搬出用简陋餐具装着的水和食物,让几人先行休息。   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坐在角落,不知是不是错觉,伊斯维尔发现矮人在将水碗放在他面前的时候,注视他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   “几位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埃尔利希喝下一口水,清凉甘甜的泉水顺着喉管滑入体内,平复了一路爬上山来的燥热。   “说来也是奇怪,风暴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分散在岛屿上寻找适合开发的土地,”矮人毛沃道,“我们当时的船只被风暴尽数吞没,在海啸淹没岛屿之后,我们都陷入了昏迷,当我们再次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黑暗之地。”   “黑暗之地?”基恩学士重复。   “是的,”毛沃颌首,“在那里,我们看见了自己的神明。”   此话一出,其余人都是一惊,他们纷纷望向毛沃,试图从他口中听到矮人之神对他们说了什么。   但毛沃似乎并不打算和盘托出,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们聆听了神的旨意,之后就来到了这座神殿之中。就像我们先前说的,这座神殿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似乎已经废弃许久了。”   埃尔利希几人闻言也有些失望,神殿中没有旁的人,这意味着他们之后几乎无路可走了。   “那您知道我们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吗?”凯托男爵迫不及待道。   毛沃却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道:“诸位先吃点东西,休息会儿吧,之后我们可以带你们在神殿里面转转,我们在这里待了几天,对这里的一切也是了如指掌了。”   尤卢撒没有去碰矮人盛给他们的食物,只是掏出自己的干粮,在角落里默默啃着。   他同样也察觉到矮人们投来的目光,他意识到这些目光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他身边的伊斯维尔。   尤卢撒不知那些矮人想要干什么,不动声色地往伊斯维尔身边靠了靠,挡住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视线。   这场简陋的宴会让神殿小小地热闹了起来,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填饱了肚子,便想着到神殿里面去转一转。   矮人毛沃提出让几个熟悉路的矮人带他们去,被伊斯维尔拒绝了:“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们还是想自己在这里转转,这神殿并不算大,我们应当不会迷路才是。”   两人走出大厅,尤卢撒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周围除了他们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这才低声道:“那群矮人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伊斯维尔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沉吟片刻道:“我能感受出他们没有恶意,就像先前男爵阁下看我那样,似乎有些期待的意思。”   “搞什么,现在不只是兽人和人类,连矮人都开始期待起精灵王子来了?”尤卢撒觉得荒唐,不禁嗤笑出声,“一个神之子的名号,倒是能轻松抹平种族之间的仇怨了。”   “他们也是想要离开这里。”伊斯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正说着,已经穿过了这条长廊,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上。   那是一座祭坛似的东西,从方位看应该处在神殿正中央,他正对着神殿大门,周围有几根雕花立柱环绕,台阶延伸而上,通往上方刻着繁复法阵的平台。   这地方不知为何让尤卢撒有些不舒服,他正想拉着伊斯维尔离开,精灵却已经迈步走了上去。   伊斯维尔摸了摸腰间的长剑,触手一片温热,这长剑似乎对这祭坛有所反应,但不似上次遇见德阿托赫特时强烈。   雕花立柱上有蔚蓝色的颜料,不像是随意泼洒,反倒组成了有规律的线条。   伊斯维尔绕着祭坛转了一圈,发现在某个角度上,那些颜料会拼接出一个熟悉的图案。   他眯了眯眼,突然意识到那图案究竟是什么。   是圣子的蔚蓝独眼。   在这个想法闯入伊斯维尔脑海中时,似有重物猛击他的大脑,伊斯维尔忽觉眼前一阵晕眩,眼前出现了无数晃动的人影,他们跪倒在祭坛之前,哭喊着对某个身影祈祷。   “圣子大人,求您拯救我们!”   “只有您能拯救我们了,圣子大人!诸神降临,凡人无所藏身之地,只有您能修补裂缝,拯救我等信徒于水火之中!”   “圣子大人,求您了!”   而接受众人叩拜的身影金发白袍,金色裂纹如蛛网般爬满他白皙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像一件将近碎裂的瓷器。   名为圣子的神灵双手拄剑,近乎冷漠地注视着脚下信徒,他拒绝了,于是天崩地裂,滔天洪水淹没了数万年的文明,信徒们在绝望中痛哭,叹息着神明的无情。   幻象与眼前的场景重叠闪烁,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没留意打了个趔趄。   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紧接着,眼前覆上一双温暖的手掌,熟悉的气息包裹了他,伊斯维尔顿了顿,顺势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伊斯维尔听见尤卢撒在他耳边问,“从来到世界边缘开始,你的状况就一直不对,是压力太大了吗?”   “我好像看见了奇怪的东西,”伊斯维尔低声道,“你有看见什么吗?”   尤卢撒困惑地望了一眼祭坛,回答:“我只看见了这个祭坛,以及上面似乎有一个圣子的图腾。”   他松开捂住伊斯维尔眼睛的手,让精灵再次注视眼前的一切。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祭坛安静地立在那儿,空气中隐隐传来神殿中众人的声音。   尤卢撒见伊斯维尔有些恍惚,带着他转了一圈透透气,接着便回到了神殿之中。   其他人似乎在二人离开的时间里说定了什么,埃尔利希迎上来,笑道:“基恩学士对神学也颇有研究,或许他能破译墙上的壁画,找到离开的线索。”   “那就再好不过了,”伊斯维尔笑道,“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吗?”   “神之子大人安心休息即可。”毛沃道。   他起身搀扶起他的老朋友基恩学士,慢吞吞地走到了最开始的一幅壁画前。   “我虽懂一些神学,但并不精通,”基恩掏出眼镜,对毛沃道,“你应该知道我的研究大多限于魔兽,虽然我是在这里唯一的教会学士,但你直接提出让我破译壁画的想法也太着急了。”   毛沃松开友人的胳膊,后退一步望向他,浓密的眉毛将矮人本就不大的眼睛掩去了一半。   “有些话我只能对你这个老朋友说。我们见到了矮人之神……神告诉我们,只有神之子才能带领我们走出世界边缘。”他道。 第307章   “……你什么意思?”基恩问, “这座神殿中没有第二个神之子,难道你们要依赖光明神的庇护?”   毛沃背着手从基恩身后走过,来到那幅充满战火的壁画之前。   “这世上并不止一个神明, ”他缓缓道,“若是能活下去, 暂时求助于其他神明也并无不可。”   基恩并没有对他的做法表示强烈反对, 否则他们也不可能成为……从某种意义上说, 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基恩问,“如果可以,神之子必然会把我们全部带出去,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 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毛沃却摇了摇头,反问:“到目前为止,他对我们之后该如何行动有任何头绪吗?”   见基恩沉默, 毛若继续道:“这就是神想告诉我们的东西——能够带领我们离开世界边缘的钥匙, 就是神之子自己。”   "你难道是说……”基恩一惊, 下意识望向走廊尽头,从这里,们可以看见祭坛的一角正在阳光下散发着白光,“或许神殿之中还有别的路,无论如何, 他毕竟是个精灵。”   “可他也是神之子,不是吗?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不能开启离开世界边缘的道路, 光明神也绝不会对神之子的陨落坐视不理。”   “简直荒唐,”基恩喃喃,“教会只会献祭罪大恶极之人, 我们已经冒犯了神之子一次,又哪能再一次将他送上祭坛?”   “神之子为人宽厚,必然不会计较凡人的恩怨。事实上,我们找到了一片岛屿,蕴含丰富的矿藏,足以支撑数十年的开发,”毛沃道,“当然也足够支撑您的研究,学士。”   此话一出,基恩学士身躯一震,望向毛沃的目光十分复杂。   他绕着神殿的立柱转了几圈,最后来到壁画前,半晌才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毛沃道,“您对壁画很有研究,不是吗?”   他罕见地笑起来,嘴唇上浓密的胡子随着他的笑声颤抖。   ——“这大殿空旷得让人有些发凉。”尤卢撒搓了搓胳膊,把哥莱瓦往怀里塞了塞。   伊斯维尔闻言,拉过尤卢撒的手,在他掌心画下一个取暖的法阵,笑问:“这样好些了吗?”   “好些了,”尤卢撒把手掌握成拳,道,“你每次冷了都往我这儿钻,我都快忘了你还会取暖的魔法。”   伊斯维尔轻咳一声,见毛沃扶着基恩学士回来,起身问:“您发现什么了吗?”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老人身上,基恩学士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最后看了毛沃一眼,道:“我对神学并不精通,只是略知一二,中间还有几幅壁画缺失,因而我的解读或许并不准确,请不要见怪。   “如果我没有猜错,壁画最开始描绘的是那场诸神之战。这场战争令生灵涂炭,根据教会的史书记载,最后还是光明神出手,亲自终止了战争,将诸神带回神域,使凡人血脉得以留存。   “至于对之后壁画的研究,我认为那是一场祭祀。而祭祀的对象……就是当时的某位神之子。”   尤卢撒越听越不对劲,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开口道:“蔚蓝独眼是圣子的标志,这与神之子又有什么关系?”   “万汀阁下毕竟是魔族,对光明教会的历史一知半解,”基恩学士道,“实际上,教会的圣子、圣女也有神之子的美名,或许当时被献祭的神之子是一名男性,因而使用了蔚蓝独眼的图腾也未可知。”   “胡说八道,你……”   没等尤卢撒说完,凯托男爵便跳了起来,声音响亮得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明白了,当初神之子牺牲自己救下了所有人,那今天神之子依然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把我们送出世界边缘!刚好神殿中央有一个祭坛,不如我们……”   埃尔利希一惊,立刻站起身,扬声道:“基恩学士,您的发现是否有所错漏?我相信我们要离开这里,绝不只有这一条路。”   基恩学士摇摇头道:“我说了,我对神学的见解有限,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诸位是否听从还要看你们自己。”   他似乎累了,偏过头去咳嗽了几声,毛沃适时扶住他,把他带到了一边去休息。   基恩学士只说方才的一番话是一家之见,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了伊斯维尔,尤卢撒黑着脸挡在了伊斯维尔身前。   气氛一时凝滞,伊斯维尔低垂着头没有开口,埃尔利希在周围转了一圈,面露尴尬。   “我想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埃尔利希笑道,“不知诸位可曾仔细搜寻过神殿的每一个角落?当时我们从山下的墓地来到这里,也是从最细微的角落找到了线索。”   然而他试图拖延时间的希望最终破灭了,一名矮人道:“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把神殿的每个角落都搜了一遍,如果我们有办法从这里出去,还会寄希望于神之子吗?困在这里这么多天,我们比你们更绝望。”   埃尔利希一时语塞,他绞尽脑汁想要再提出些别的什么办法,但凯托先开口了。   “还有再去找线索的必要吗?”凯托男爵反问,“最大的线索不就在我们面前,何必舍近求远?”   “学士那么一说,你就迫不及待地要把神之子送上祭坛,我都分不清楚你到底是因为对神之子心存怨恨,还是为了早些从世界边缘离开,才赞成的这个提议,”尤卢撒冷笑道,“毕竟你第一次见面就对神之子出言不逊,怕是对他的身份不怎么信服。”   凯托一噎,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从某种程度上,尤卢撒的话确实戳进了他的心窝里,他怨恨伊斯维尔,因而在基恩学士说出那番话之后,立刻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把伊斯维尔这根眼中钉拔掉,又能让他们离开世界边缘,何乐而不为?   就在凯托踌躇着不知如何反驳时,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男爵阁下还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顾及私人恩怨,”兽人巴克适时插话道,“毕竟此行关乎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即便我们不为自己考虑,也应当为各自率领的船队考虑,不是吗?”   “其他人还在风暴的围困下等候我们的归来,或许您能再考虑考虑,神之子大人,您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尤卢撒咬了咬牙,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刚要开口,却因那些矮人的目光定在了原地。   他们的目光冷得像冰,没有探究,没有疑惑,亦没有怜悯,光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伊斯维尔,像在凝视他们将死的救命稻草。   他们早就知道。尤卢撒突然意识到。   从一开始,这对于伊斯维尔来说就不是一个选择题。或许是毛沃的计划,又或许是矮人们的共识,无论如何,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牺牲伊斯维尔。   是什么时候?在他们来之前,或是更早……   尤卢撒忽然想起矮人毛沃在提到神谕时的含糊其词,难不成就是因为那个……   没等他细思,矮人之中忽然有一个人跳了起来,他挥舞着手中巨斧,扬声道:“神之子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吧!”   “这是我们现在能够脱困的唯一方法,求您开恩救救我们吧!”   他们高喊着,一些人用他们听不懂的矮人语对伊斯维尔祈祷,眼中满是恳求与希望。   伊斯维尔抬头望向他们,目光晦暗不明。   “开什么玩笑,你们不痛不痒地求两句,就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你们死了?你们说伊斯维尔能救你们所有人,我还说那个学士可以把我们带出这里呢,你们信不信?”尤卢撒被这群人气笑了。   他不再试图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当下抽出了手中匕首,黑雾在大厅中弥散开,无端给这座纯白的殿堂增添了一抹妖异。   “没办法了,”凯托扬声道,“我们一起抓住他们!神之子一定会改变他的想法!”   矮人们相互对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抄起手中的武器,向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围拢过来。   “万汀,做人不能那么自私,”凯托一剑劈下,被尤卢撒的匕首轻松挡住,男爵见没法奈何对方,试图用语言劝对方投降,“神之子是唯一有能力救我们的人,让他发挥自己的价值怎么了?神之子出现在这个世上,就是光明神派来拯救世人的。”   “可笑,当时嘲笑伊斯维尔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他是神之子了?”尤卢撒无不讥讽道,他屈膝在凯托腹部大力一踹,一脚把他踢飞了数米远,“那你也大度些,为了我们耳根清净自己去死行不行?”   “等等,诸位冷静啊,一定有别的办法……”埃尔利希在人群之外劝阻着,试图说服发了疯的人们暂时停手。   但其他人的神智全被求生的渴望占据,又哪能听清他的话,光是不住地挥舞起手中的武器,试图把拦路的所有人劈个稀巴烂。   另一厢的兽人巴克则直冲伊斯维尔而去,纯血兽人的力量不可小觑,而巴克显然又是他们家族中的佼佼者,伊斯维尔不想伤人,光是举起长剑格挡,不住后退。   “您有如此口才,不如先劝其他人暂时冷静,”伊斯维尔沉声道,“在这里起冲突,对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兽人巴克没有回话,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一手变作利爪,猛地捅向伊斯维尔心窝。 第308章   “我听说, 当时您和您的王妃殿下在阿鲁文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巴克低声道,“莱恩是你们带来的人, 对不对?只可惜她死了,我们没能亲自找她算账, 既然如此, 她欠下的债就由你们来帮她还吧。”   伊斯维尔挡开巴克的利爪, 微微拧眉,余光瞥见尤卢撒已经被一群气势高涨的矮人围拢其中,矮人的巨斧几乎将青年吞没, 伊斯维尔心头一颤, 身影须臾间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秒,精灵出现在了魔族身后,伊斯维尔一把揽住尤卢撒的腰身, 当矮人们再定睛看时, 却发现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呢?”有人嚷道, “如果他们跑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人群喧哗起来,他们惊惧交加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安抚了人们紧张的情绪:“各位先冷静。”   毛沃来到众人中间,目光缓缓扫视,待所有人安静下来, 这才开口。   “各位不用担心,神之子约莫是使用了空间魔法离开了这里,他们的行李干粮还在这神殿中, 想必不会走得多远。更何况,他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你说是不是,男爵阁下?”   凯托被尤卢撒一脚踹到了墙边,这时候才扶着腰站起来,听见毛沃冷不丁地提到了他,愣了一瞬,接着道:“确实如此,我们的来路十分凶险,要想原路返回怕是很难了。”   众人闻言都松了口气,在毛沃的安排下,他们分成数支队伍,来到神殿周围寻找伊斯维尔和尤卢撒的踪迹。   埃尔利希焦急地看着一众人忙来忙去,等毛沃身边终于空出了位置,埃尔利希立刻上前道:“毛沃阁下,这件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若在此与精灵族撕破了脸,我们怕是……”   “我们不过是为了自保,若是精灵王得知此事,他必然也会理解的。更何况,若是神之子救了我们所有人,那其他精灵也得以生存,他们没有任何苛责我们的理由。”毛沃道,他神情坚定,并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   埃尔利希还想再劝,肩头便落下了一只温暖的手,他回头望去,却是兽人巴克。   “您应当也知道,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兽人叹道,“您不用担心,当神之子大人成功将我们带离了世界边缘,我们自然也会善待他的王妃以及族人。”   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从埃尔利希面上划过,他一言不发地后退一步,转身离开了神殿。   巴克没有在意埃尔利希的冷淡,只是收回手,对毛沃露出一个微笑。   矮人对他点头致意,接着转身加入了搜寻的队伍。   神殿之外的森林里,两个身影凭空出现。   尤卢撒仍维持着方才防御的架势,他打了个趔趄,又被伊斯维尔在怀里接住。   “那群该死的矮人。”尤卢撒骂了一句,他举目四顾,见周围无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们跑吧,”尤卢撒按住伊斯维尔的双肩,焦急道,“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必然会被那群疯子追上……若是只有我们两个,很容易逃得掉的。”   他睁大双眼望着伊斯维尔,尤卢撒原以为他不会拒绝,但精灵移开了视线,不与他对视。   “伊斯维尔……?”尤卢撒愣了愣,“你怎么了?你难道……”   “抱歉,尤卢撒,”伊斯维尔轻声道,“我想我得回去。”   尤卢撒根本没料到伊斯维尔竟会这样回答,他的胳膊一时脱了力,顺着伊斯维尔的肩膀往下滑,又被精灵牵住,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你什么意思?”尤卢撒不可置信道,“你要回去?你要为他们去死?可他们又给了你什么,你凭什么要因为那些含糊不清的壁画和解读去死?”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柔声道:“尤卢撒,你听我说。我说这些话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但……我隐隐有一种感觉,或许只有我能救你们。已经没有别的路了,我们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   “我在祭坛外看见了一些东西,像是过去,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如果我选择逃避,我们都会面临灭顶之灾。尤卢撒,我希望你,以及精灵们能好好活下去,为了这个愿望,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尤卢撒声音发颤,几乎是在恳求,“既然这样,那你就跟我走,忘掉那些祭坛和神殿。这才是我们希望你做的事!你死了他们就能活下去吗?可他们的命凭什么拿你的命去换?”   “伊斯维尔,他们凭什么要你牺牲?”   尤卢撒觉得眼角有些湿热,他没有在意,伊斯维尔却抬起手,轻轻抹去了他的眼泪。   “对不起。”他轻声道。   下一秒,藤蔓从青年脚踝攀援而上,紧紧束缚住他的双腿、腰身乃至双臂,带着魔法的藤蔓禁锢了尤卢撒的一切行动。   尤卢撒没料到伊斯维尔会突然动手,一时站立不稳,往一旁跌下去,被伊斯维尔轻轻接住。   白鸟从主人的衣袋里跳出来,它尚且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站在地上呆滞地望着二人。   “哥莱瓦,”尤卢撒咬了咬牙,“拖住他。”   伊斯维尔刚把尤卢撒在树下安置好,哥莱瓦便迎面扑了上来,他无奈地避开白鸟虚张声势的攻势,头顶的枝干随即迅速生长,相互纠缠成了一只鸟笼从枝头挂下,将哥莱瓦关在了中间。   哥莱瓦本没想真的对伊斯维尔动手,它收起双翅,站在鸟笼里探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走之后,保护好他,好吗?”伊斯维尔隔着鸟笼碰了碰哥莱瓦的脑袋,白鸟蹭了蹭他的手指,不知精灵为何看上去这样难过。   伊斯维尔笑了笑,在尤卢撒身边半跪下来,把人揽入怀中。   尤卢撒红着眼睛,双臂仍在拼命挣扎,不算柔软的藤蔓勒进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红的印记。   “伊斯维尔,他们都在等你,”尤卢撒的声音几乎哽咽,“那些跟你来到世界边缘的精灵们,两位陛下,还有那些雾兰的族人,他们都在等你回去。”   伊斯维尔垂眸失语,藤蔓缓缓爬下尤卢撒的身躯,青年却依旧动弹不得。   精灵的指尖划过青年被藤蔓擦出的伤,温和的魔力流淌而出,伊斯维尔俯下身去,一下一下地吻着尤卢撒的唇。   “对不起,”他闭上双眼,金色眼睫颤抖不已,“对不起……”   他很担心啊,这世上每个人缺了他都能好好活下去,精灵也好,教会也罢,除了尤卢撒。   他离开之后,尤卢撒会怎么样呢?这个他在世上最爱、最牵挂的人,会听他的话好好活下去吗?   尤卢撒咬着嘴唇避开他,止不住的眼泪从他面颊滑下,他知道伊斯维尔不会再改变主意。   从来都是这样。一直是这样。这个人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改变。   就算是尤卢撒也一样。   尤卢撒闭上眼睛,感受到精灵有力的双臂紧紧环抱住他,比任何一次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别走……”他喃喃,“别去……”   终于,伊斯维尔最后吻了吻尤卢撒的额头,站起身往回走,他的脚步极缓,似乎不忍心离开,却又不敢回头。   尤卢撒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他拼命瞪大眼睛,试图看清伊斯维尔的背影。   “伊斯维尔,如果你死了,我会杀了这里所有人!”   “听见了吗,伊斯维尔!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别丢下我……”   青年的声音渐渐轻了,身后传来止不住的哭声,伊斯维尔只觉喉间酸涩,他张了张唇,半晌没能发出声音来。   “尤卢撒,”他哑声道,“我爱你。”   他迈开脚步,走进了高大的灌木丛中。   周围的矮人依然在一刻不停地搜寻,当伊斯维尔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个个瞪大了眼睛,似乎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神之子大人?”一人试探道,“您这是……”   “我跟你们回去,”伊斯维尔语气淡淡,“不用再找了。”   矮人们面面相觑,紧接着他们欢呼起来,簇拥着伊斯维尔回到了神殿。   毛沃和基恩学士等在大厅里,他们原以为找到伊斯维尔需要费一番功夫,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被带了回来。   “神之子大人,”毛沃上前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真是失礼了,万汀阁下呢?”   伊斯维尔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道:“二位已经为祭祀做好准备了吗?”   基恩学士愣了愣,看上去有些尴尬:“实际上,神之子大人,我们现在对祭祀如何展开还没有任何头绪。”   “是吗,那就让我来吧。”   伊斯维尔抛下这一句话,没有解释更多,抬腿往神殿中央的祭坛走。   其他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伊斯维尔为何会突然如此配合。   毕竟不论如何,祭祀都会要了他的命。   毛沃安排了下属将其他搜寻伊斯维尔的矮人都唤回来,凯托男爵和兽人巴克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回到了神殿。   “你们抓住他了,”凯托男爵惊喜道,“我还以为会被那个赏金猎人宰了呢。”   “万汀阁下没有一起回来,”毛沃道,“希望他们没有在暗中打别的什么主意。”   “比起这个,有关那位骑士阁下……”兽人巴克微笑道,“他现在仍在神殿中吧?实际上,我不认为他会愿意让我们献祭神之子。” 第309章   “哦, 你说得对,埃尔利希一直对神之子忠心耿耿,就怕他会偷偷把人给放跑了。还是寻个由头把他给关起来吧。”凯托男爵恍然大悟, 立刻提议。   其余人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见他们同意, 兽人巴克继续道:“除此之外, 我个人认为, 我们在神殿中发生的事并不适宜让其他人知道。若是让有心之人泄露出去,怕是会引发各族的争端啊。”   毛沃看了巴克一眼,当下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但他摇了摇头, 道:“神殿之事本就是为了自保, 我们何错之有?既然无错,那我们又何必担心事情败露?若是精灵不肯,那便随他们要谈要战, 矮人何时惧战?”   他这一番话下来, 兽人巴克的嘴角抽搐几下, 知道他是不肯帮忙绞杀尤卢撒·万汀,也只好作罢,心里飞快想好了开脱的措辞。   在他们四处搜寻伊斯维尔的时候,埃尔利希正在祭坛那边不知道做些什么,下了决心之后, 他们便立刻往祭坛去。   “干脆我们两个人去找万汀好了,”凯托凑近巴克小声道,“除了他和埃尔利希,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兽人巴克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那赏金猎人现在想必还在气头上, 若是联合矮人,他们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凭他们两个?过去当他出气的沙包吗?   凯托自讨没趣,只能撇撇嘴作罢了。   几人赶到的时候,伊斯维尔和埃尔利希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骑士对他的神之子行了一礼,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骑士阁下,方才神之子大人对您说了什么?”兽人巴克拦下了埃尔利希,问。   “您觉得神之子大人能说什么呢?”埃尔利希反问,“他不过是拜托我离开之后照顾好万汀阁下罢了。怎么,献祭了一个神之子大人还不够,您还要把他的伴侣一起赶尽杀绝吗?”   “您这话说的也过分难听了,”凯托男爵嘀咕,“我们不过是想要神之子救我们,要是那个万汀不阻拦,我们又干嘛要围攻他?”   他话虽这么说,面上却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   埃尔利希似乎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一言不发地调头走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动怒。”兽人巴克道。   “这改变不了什么,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毛沃抬眸望向祭坛的方向,他眯了眯眼睛,发觉伊斯维尔已经咬破指尖,用那把从墓地中取来的剑在祭坛周围画了一些什么。   “他怎么知道这祭祀该如何启动?”凯托男爵奇道,“难不成真是光明神告诉他的?”   没人理会他,因为一束金光从祭坛中央升起,狂风疾吹,卷起周围的风沙,迷了所有人的眼。   其余人退进了神殿之内,他们举臂挡住眼前的劲风,艰难地抬头望去。   金发蓝眼的神之子迎风而立,衣角与发丝在风中翻飞,一步步走上祭坛。   他在想什么呢?   没人知道,他们只看见伊斯维尔最后望了一眼神殿外的森林,抬腿走进了金光之中。   *   与此同时,神域连接人间的神殿。   天使将神殿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持各色武器,神色紧张地注视前方。   乌姆斯特德在大殿内焦急地走来走去,一张脸因为急切涨得通红。   “真的没办法吗,神官大人?”乌姆斯特德忍不住问,“若是让圣子大人在世界边缘死去,就连光明神也无力回天了!”   原本伊斯维尔的灵魂就因为几十年前的那场意外破碎不堪,光明神拼尽全力才把圣子救回来,原本打算在人间修补灵魂,待时机成熟,再让他恢复记忆回到神域,没曾想居然被一群凡人在世界边缘逼得自我献祭。   世界边缘本就是位于神域、魔域以及人间之间的一个与世隔绝之地,要是圣子大人在那死了,可不仅仅是魂飞魄散的问题!   一头白发的神官显然也在焦头烂额,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干枯的头发,语速飞快道:“您也知道世界边缘并非我们能随意进出,只有在终末裂谷的怪物突破神域的限制来到世界边缘,我们才能为了维持秩序短暂进入,可上一头魔兽刚刚被勇者大人解决,短时间内哪会出现第二个?”   被提起的德阿托赫特低垂下头,沉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害得圣子大人……”   他紧紧攥住了腰间长剑,似乎下一秒就会因为歉疚而剖腹自尽。   “哎哎,你先别这么说,”乌姆斯特德怕了德阿托赫特这副样子,“那魔兽不解决,难道放着让它危害圣子大人吗?再说,你也不知道之后圣子大人会怎么样,对吧?”   “现在神正在沉睡,只有我们能救圣子大人,”德阿托赫特单手握拳放在心口,哑声道,“请允许我前往世界边缘,神官大人。”   神官刚要回话,手中的石板却突然发出一道金光,他立刻低头看去,仔细将上面的文字读了几遍。   “圣女大人已经前往世界边缘了,”神官道,“她要进去救圣子大人。”   “什么?”乌姆斯特德闻言更是拍案而起,“糊涂啊,他们怎么能让圣女大人去世界边缘?要是他们双双被困在了那儿,又该如何是好?”   神官面色凝重,叹着气不住摇头。   彼时世界边缘之外的海域正风起云涌,金黑两色的光芒在天穹之下激烈碰撞,强大不似凡人的魔力掀起滔天巨浪,将周遭停留的船只卷入了汹涌的漩涡之中。   凡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自己闯入世界边缘的行为冒犯了神明,纷纷向信仰的神灵祈祷,祈求得到宽恕。   但对战双方没有分给他们一个眼神,金发蓝眼的女子挥起手中寒冰凝成的巨斧猛地向海面一击,巨浪铺天盖地地涌向对面深肤银发的少年。   少年立刻提起手中长鞭猛的一甩,苍白长鞭犹如巨龙的脊椎,在空中咔咔作响,紫色电流从长鞭连接处汹涌而出,将巨浪尽数挡下。   “你何必呢,圣女大人?”少年将被海水沾湿的银发拨到脑后,玩笑道,“你去世界边缘不是送死吗?我想光明神可不愿意看见自己一觉醒来,两个钟爱的孩子都尸骨无存。”   “这和你们魔域没有任何关系,”泽尔林达咬了咬牙,厉声道,“若是我和维亚都死在世界边缘,这才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吧?魔神到底有什么目的,左使!”   左使默赖安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你以为我知道吗?他在心里嘀咕。   几个小时前,默赖安还在魔域的宫殿里舒舒服服地泡着花瓣浴,结果被自家不靠谱的魔神一个消息便派来了人间,说要阻止圣女泽尔林达进入世界边缘,别的什么都没说。   默赖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遵从了魔神的命令,他哪能知道为什么?   要他说,倒不如让泽尔林达和伊斯维尔死在世界边缘算了,他们斗了千万年,倒也没斗出多少感情,干嘛要拦着他们去送死?   但默赖安又不能违抗魔神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挡在泽尔林达面前。   原本默赖安与泽尔林达的力量基本五五开,但伊斯维尔现在危在旦夕,泽尔林达正在气头上,手中巨斧掀起的气浪一次比一次猛烈,默赖安又不想因为这种事让自己白白受了伤,险些招架不住。   一金一黑两道魔力剧烈相撞,掀起的魔力波将两位神明都甩出了几百米远。   “见鬼,长得文文气气的,打起架来这么暴力。”默赖安在空中翻滚了数圈才稳住身形,他揉了揉晕眩的双眼,再抬头时却被一道金色光芒吸引了注意。   “哦,看来你来不及了,”他幸灾乐祸道,“祭祀已经开始了。”   那道金色光芒从遥远的海上凭空出现,破开天空的浮云,直冲云霄。   在逐渐散去的云层之后,一道裹着金边的缝隙缓缓张开,犹如天空的巨眼,安静地凝视着人间万物。   泽尔林达在默赖安之前就发现了天空中的异象,她面色一变,甩开默赖安便飞了上去。   “我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吧?”默赖安留在原地喃喃。   他扭头望向在海啸中挣扎的一众船只,想到那之中还有自己的信徒,随意挥了挥手,巨浪不出片刻便逐渐平息了下去。   离开之前的花瓣浴只泡了一半,默赖安寻思这时候的水应当还温着,长鞭一挥,在空中划开一道漆黑的豁口纵身钻了进去。   而就在他离开之后,海上的一众船只终于在逐渐平息的浪潮中得到了片刻安宁。   自伊斯维尔一行人走后,其余人又静候了几天,但那风暴依然没有平息的意思,也没有任何从海上传来的消息,众人等候着,也渐渐绝了望。   而就在这场风暴之后,众人却惊讶地发现,围绕着这片海域的阴云逐渐消散了。   一道金色光芒远在天边,众人只以为那是神迹,不敢上前细看。   “王子殿下,我们可以离开了,”特雷梅尔凝视着远方逐渐清明的天空,内心一片酸涩,“您和王妃什么时候回来呢?”   耳边传来悠长的号角声,特雷梅尔回头望去,见是光明教会的白船行动起来,准备扬帆起航了。   船上的其他精灵都望向特雷梅尔,伊斯维尔和尤卢撒不在,他便是精灵团队的最高领袖。   他们注视着这位王子的副手,眼中有担忧,也有不舍。   “再等几日,”特雷尔闭了闭眼,“殿下一定会回来的。”   语罢,他转身走下了甲板。 第310章   伊斯维尔在离开之前将弗阿托付给了特雷梅尔照顾, 因而他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船舱,而是进了弗阿所住的那间看望。   听见开门的动静,弗阿惊喜地扭过头来, 见来人又是特雷梅尔,失望地垂下了脑袋。   这么多天过去, 特雷梅尔依然没与这个脾气暴躁的小火鸟打好关系, 他在门边站定, 轻声道:“风暴已经平息了,我们准备在这里再等候殿下几天。”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此处。   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瞬间, 弗阿突然从架子上跳了下来, 脑袋一伸便钻出了船舱。   “哎,弗阿,你要跑到哪里去?”特雷梅尔忙追上去, 但火鸟的双翅展开比他的人还长, 当他追上甲板, 火鸟已经振翅飞了出去。   “弗阿!”特雷梅尔喊了一声,火鸟微微回了一下头,接着张开双翅,坚定地飞向天边那道金色的裂缝,赤红的身影须臾便与那万道光芒融为一体, 消失在了漫天金云中。   特雷梅尔怔怔地凝视着远方的天际,那道金光愈发灼人双眼,他光是注视着, 很快便眼眶酸涩。   面颊似有微凉,特雷梅尔抬手轻触,发觉是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的轮廓流了下来。   “殿下……”   *   直到金光笼罩了整片山谷, 尤卢撒才感觉束缚住全身的力道渐渐消散。   他没有立刻起身,双眼茫然地在原地躺了一阵。   还剩什么呢?尤卢撒想。   父亲,母亲,现在是伊斯维尔,他身边还剩下什么人呢?   下巴一沉,尤卢撒微微偏头,发觉是那枚蓝宝石吊坠,这枚吊坠一直被他贴身收着,现在应当是因为方才的挣扎滑了出来。   他有些恍惚,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几次想要爬起却又跌了回去,直到耳边传来哥莱瓦焦急的叫声,尤卢撒才回过了头。   囚禁白鸟的柔软鸟笼并没有因为施术者的死亡自行解开,哥莱瓦就算再不聪明,现在也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它急得在鸟笼里团团转,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尤卢撒扶着树干站起来,踉跄着来到了哥莱瓦身边。   在白鸟期盼的目光下,尤卢撒却并没有把它放出来,反而割开掌心,将血滴入鸟笼中,低声念了一句咒语。   “以尤卢撒·万汀之名,契约解除。”   哥莱瓦的豆豆眼瞪大了一瞬,它扑扇着翅膀想躲,但与上次不同,它被整只鸟关在笼子里,只能乖乖地接受主人施加的咒语。   红光将一人一鸟彻底包裹,待光芒彻底散去,尤卢撒松开手,将鸟笼从枝头摘了下来,慢慢地走向了神殿的方向。   神殿中的人们正在紧张地组织撤离,最开始是一名矮人先发现了尤卢撒的到来,青年双眼发红,嘴唇苍白,麻木得像一具人偶,以至于一时没人敢上前与他搭话。   毛沃在一旁维持秩序,看见尤卢撒,他对身边的下属吩咐了几句什么,走上前去,开口道:“是万汀阁下,我们还说让人去找您,现在您自己回来了,那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光凭空闪过,伴随着如泉水般喷涌的鲜血,矮人的半条手臂飞了出去,在神殿光滑平坦的地面上打了几个转,留下一道赤色的痕迹。   “你疯了!”立刻有矮人冲上前去扶住了毛沃,“你怎么能——”   “够了,没关系,”毛沃按住了他,“是我们对不住他。”   尤卢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扫视殿内众人,所有人都被他冰冷的双眼震慑,立刻噤声不敢上前。   那一双双恐惧的眼睛让他厌烦,尤卢撒收回视线,抬腿往祭坛走,留下矮人们急切地抢救他们被断了一条手臂的首领。   凯托男爵和兽人巴克在人群的最后目睹了这一切,那一地鲜血让男爵胆寒,他打了个哆嗦,小声问:“他不会一怒之下把我们都宰了吧?”   而兽人巴克光是笑笑,没有说话。   祭坛已然被一片圣洁的金色光芒笼罩,一条透明的阶梯从祭坛边延伸而上,一直没入天空那道金色的裂缝中,不少矮人已经爬上了阶梯,往那难以穷极的尽头走去。   尤卢撒眯了眯眼,几乎要被那光刺激得流出眼泪。   他麻木的目光缓缓下移,越过被金云覆盖的天空与神殿纯白的屋顶,最后落在了祭坛之上。   在祭坛的上方躺着一具白骨。   尤卢撒一时恍了神,他眨了眨眼睛,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他。   他回过头去,发现是埃尔利希站在那儿,悲怆地望着他。   “万汀阁下,”埃尔利希轻声道,“我很抱歉。神之子大人在临走之前拜托我,要将您平安带回去。”   “他拜托你?”尤卢撒重复,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那正好,你把他带回去吧。”   他提起手中的鸟笼,递给了埃尔利希。   血契的解除让哥莱瓦陷入了短暂的虚弱期,它双眼紧闭着,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会如何。   埃尔利希接过鸟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万汀阁下,您难道要留在这里?”   尤卢撒没有回答,他最后看了一眼笼中的白鸟,道:“给我十分钟。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说出去。”   他转过身去,一步步走上了祭坛。   身后传来脚步声,埃尔利希回过头去,是其余的矮人都带着自己的行李走了出来,他们飞快地爬上那条阶梯,一时间,台阶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   “你也早些离开吧。”基恩学士在矮人的搀扶下路过埃尔利希,见他仍盯着祭坛愣神,思虑在三,还是开口劝道。   埃尔利希应了一声,他望向祭坛上的尤卢撒,青年跪坐下来,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哥莱瓦仍在笼中沉睡,埃尔利希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神殿。   尤卢撒半跪在那儿,细细打量着这具白骨。   他身上盖着埃尔利希的披风躺得端正,双手平静地放在胸前,看得出他在死去时是安详地闭着眼睛的,这让尤卢撒放心了些,他多怕伊斯维尔死得痛苦,光是想象,他就觉得心脏被削去了一块。   祭坛上风很大,白骨上落了一些细灰,尤卢撒伸出手,想把那些灰掸去,手指却不知怎的没法对准,他试了几次,险些把那堆几乎坍塌的白骨碰碎,尤卢撒只好作罢,俯下身去轻轻把那些灰吹走。   他伏在那儿,发现自己没法站起身,那枚蓝宝石吊坠从他的领口滑落下来,轻轻落在身下的肋骨边。   “你怎么就死了呢?”他轻轻抚摸着白骨的头颅,像在梳理精灵的长发,“死得那么容易,留下我痛苦地活着。”   伊斯维尔一定很难过吧。尤卢撒想。   被自己一直想要拯救的人们逼死,不被自己的爱人理解,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连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尤卢撒突然后悔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如果他的态度不那么强硬,伊斯维尔在彻底睡过去之前,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他的脊背塌陷下去,青年抬起眼,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台阶之上,尤卢撒光是看着,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尤卢撒不再埋怨上天的不公,不再怨恨为何所有人都活着,只有他爱的人死了,他只是觉得有些累,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你说,如果还有下辈子,我还会遇见你吗?”尤卢撒笑了笑,心脏的位置隐隐发烫。   被刻印在心脏的咒语听见了他的呼唤,赤红的古代文字从左胸膛涌出,如同无形的绷带裹住了青年全身,缕缕白烟飘出他的皮肤,尤卢撒似乎不觉得疼,俯下身去亲吻白骨。   一个层层嵌套的法阵出现在二人身下,将他们彻底笼罩其中。   青年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从指尖到躯干,最后是头颅,微风包裹住那些即将魂归天地的尘埃,将它们尽数带走。   而血肉从那具白骨之上抽条生长,纠缠连结成了血肉皮肤,熟悉的容貌开始重组,尤卢撒却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他拼命用目光描摹着那张鲜活的面庞,看见血液在皮肤之下奔流,呼吸起伏让人如此心安,尤卢撒笑了笑,用再也无法触到任何东西的双手捏了捏伊斯维尔的耳朵。   耳边似有女人的笑声,像来自地狱。   “我们会再见面的。以另一种方式。”   *   当泽尔林达赶到神殿,离开世界边缘的大门已经几乎要关闭了。   此时的神殿已经空空如也,只有祭坛之上还有两个人影,身披雪白盔甲的骑士站在祭坛边,面露茫然。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埃尔利希立刻回过头去,拔剑挡在伊斯维尔面前。   在看清来人的容貌之后,埃尔利希愣了愣:“这位小姐,您也是误入世界边缘的吗?现在赶紧走吧,道路应该快关闭了。”   泽尔林达没有回话,她的目光滑过埃尔利希的脸,落在了依然沉睡的伊斯维尔身上。   红润的皮肤,起伏的胸膛,微微颤抖的眼睫,无一不在昭示面前的人依然活着。   他还活着。泽尔林达想,心中的巨石缓缓落地,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由衷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但随即泽尔林达便觉疑惑,这条通往外界的通道必然是伊斯维尔所开,伊斯维尔现在是凡人之躯,泽尔林达清楚这条裂缝会吸干他的寿命,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伊斯维尔还好端端的活着,还是说……   有人救了他?   “你是谁?”泽尔林达终于抬头望向眼前的骑士,眼中暗含探究,“是你救了他?” 第311章   埃尔利希一愣, 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是教会骑士埃尔利希,先前神之子大人为了拯救我们献祭了自己, 我不过是离开了一阵,再回来时他就已经……”   欣喜之余, 他同样也奇怪, 为何伊斯维尔会突然复活, 而当他找遍了各处都不见尤卢撒的影子时,埃尔利希内心突然产生了一个猜测。   难不成是万汀阁下做的?   泽尔林达拧眉,她抬眸扫了一眼头顶缓缓收缩的裂缝, 上前一步拨开埃尔利希, 俯身把伊斯维尔抱了起来。   一个小东西从伊斯维尔身上滑落,泽尔林达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枚蓝宝石吊坠, 她只以为是伊斯维尔的东西, 抬手收了起来。   “这位小姐, 让我来就好,”埃尔利希吓了一跳,“怎么能让您……”   泽尔林达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上了阶梯,她不耐地撇了埃尔利希一眼,冷声道:“你跟着走就好, 记住,在这里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   埃尔利希见她不打算把人放下,只得亦步亦趋跟上, 生怕眼前这个身形苗条的女子一不小心把伊斯维尔给摔了。   但泽尔林达的力量超乎他的想象,即便抱着伊斯维尔走了大半段,双臂都丝毫没有颤抖的迹象, 她脚步稳健,步伐甚至越来越快。   埃尔利希心中犹疑着对方的身份,眼前的女子必然不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难不成是先前魔王派来的队伍?可又为什么只有她一人,还与神之子大人认识?   他正思索着,手中的鸟笼突然发出一阵剧烈摇晃,埃尔利希忙低下头去,发现笼中的白鸟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正张开双翅奋力挣扎。   “你别动了,”埃尔利希试图安抚哥莱瓦,“万汀阁下拜托我照顾好你。”   他不说还好,听见万汀这个名字,哥莱瓦更是拼命挣扎了起来,它张开嘴一通狂叫,破锣嗓子吵得埃尔利希直捂耳朵。   泽尔林达回过头看了一眼,实在被哥莱瓦吵得心烦,问他:“这鸟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是我们同伴的契约魔兽,只是他现在失踪了。”   “契约魔兽?”泽尔林达脚步顿了顿,“它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埃尔利希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还没开口,便看见对方那双蔚蓝的眼底划过一抹金光,嘴动在了思维之前:“他叫尤卢撒·万汀。”   此话一出,女子纤细的秀眉立刻紧紧拧了起来,连带着看那只白鸟的目光都有些不快。   哥莱瓦完全没有在意泽尔林达的目光,光是发了疯似的在笼中横冲直撞,柔软的鸟笼居然也被它冲撞出了一个豁口,白鸟在那豁口处猛啄一通,脑袋向外一探,撕扯着从鸟笼中破了出来。   沾血的鸟羽飞了满天,埃尔利希也没想到哥莱瓦居然会冲破笼子钻出来,他连忙伸手想抓,但白鸟已经扑扇着翅膀飞到了泽尔林达身后。   它一眼就看见了昏迷不醒的伊斯维尔,察觉到他正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抱着,当下愤怒地大叫出声。   泽尔林达不快地瞥了哥莱瓦一眼:“和你的主人一样讨厌。”   一团金色光球凭空出现,将哥莱瓦包裹其中。   埃尔利希吓了一跳,本以为泽尔林达要对哥莱瓦做些什么,但那光球只是在半空缓缓旋转,没有一点要伤害白鸟的意思,甚至还治好了它刚才挣扎出的伤。   在骑士怔愣的时候,泽尔林达已经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来到了这条天梯的尽头。   埃尔利希跟上前去,这条阶梯并没有没入天空那道金色的裂缝,而是在半空向下弯折,一直延伸到了下方的海域,埃尔利希认出这就是他们离开的那处。   只见泽尔林达脚下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向上方的金色裂缝飞去。   “等等,您要去哪里?”埃尔利希伸出手试图叫住泽尔林达,“神之子大人,我得把他带回精灵族去——”   泽尔林达没有理会他,随即便有云层遮挡住他们的身形,而当阴云再次散去,眼前的金色缝隙已经彻底闭合,只剩下一道泛着金光的痕迹。   埃尔利希呆愣地注视着裂缝留下的残余,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解释。   原来伊斯维尔阁下真的是神明,他想。   埃尔利希垂眸望向脚下的海域,发觉海上的船只都已经启程离开了此处,只有悬挂着山月旗帜的精灵船队还等在原地。   他并不意外,叹了口气,有些惆怅。   ……也不知精灵族愿不愿意捎他一程。   *   伊斯维尔缓缓睁开双眼,雕花的纯白屋顶映入眼帘,他缓缓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汪泉水中,清澈见底的圣水在他周身流动,洗去了积压已久的疲惫。   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肩头,伊斯维尔抬起双手,像第一次使用四肢那样缓缓握拳,复又松开,适应着这具属于神明的躯体。   水池中的动静吸引了神官的注意,他立刻上前一步,惊喜道:“您醒了,圣子大人,可有什么不适吗?”   伊斯维尔望了神官一眼,面上还没来得及挂上他熟悉的笑容:“我怎么会在这里?”   “在您打开通道之后,圣女大人把您带了回来,”神官回答,“圣女大人现在正在内殿,她非常担心您。”   “通道?我是打开了通道,”伊斯维尔单手扶额,太阳穴还有些隐隐发胀,过去亿万年的记忆涌入脑海,几乎淹没了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如果我没记错,我应该已经死在了世界边缘。”   神官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支吾一阵,却见伊斯维尔从泉水中站起了身。   神官立刻取来白袍为伊斯维尔披上,刚要叫人过来为他打理头发,便被伊斯维尔制止了:“不必麻烦了。”   一条金线流出他的掌心,伊斯维尔随手将头发在身后一束,问:“除了我之外,那里还有别的人吗?”   “这我不清楚,圣子大人,”神官道,“或许您可以问问圣女大人。”   伊斯维尔没说什么,抬腿走了出去。   神殿中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些,看得出泽尔林达已经提前清了场子,但神殿依然被占据了小半,都是伊斯维尔熟悉的面孔。   他刚一露面,殿中众神便齐刷刷地望了过来,像提前排练好了似的,向伊斯维尔纷纷下跪:“圣子大人。”   “都起来吧,跪着做什么,”伊斯维尔笑了笑,他望向人群对面的女子,泽尔林达将茶杯放在一旁,缓缓站起了身。   “林达,”伊斯维尔笑道,“好久不见。”   泽尔林达抿唇,眼眶红了一圈:“维亚。欢迎回来。”   她看出伊斯维尔有话要跟她说,挥挥手让其他神都退了下去。   “我不在的时候,神域怎么样?”伊斯维尔在另一边坐下,问泽尔林达。   “神域一切正常,只是父亲担忧你的状况,强挨着没有沉睡,上个月才刚刚睡过去,只是没想到又出了这回事,”泽尔林达叹了口气道,“只是终末裂谷这些年动荡得愈发厉害了。”   这个地名让伊斯维尔端茶的手一顿,他垂眸啜饮一口,指尖微微颤抖。   “之后我去看看。”他低声道。   而后泽尔林达又说了其他的一些事,伊斯维尔耐心听着,一一记下。   “还有别的一些,”泽尔林达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之后再和你慢慢说吧。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事,你离开也不过二十多年。”   见她不准备再说下去,伊斯维尔又抿了一口茶,问:“世界边缘除了我,在场还有别人吗?”   “还有一个光明教会的骑士,”泽尔林达道,“我到的时候你就已经复活了,但教会骑士也没看见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是有人用了禁咒以命换命。我在祭坛上看到了黑魔法的痕迹。”   伊斯维尔瞳孔一缩,很快理解了泽尔林达的意思。   就像神域可以在世界边缘遭遇终末裂谷产生的魔兽袭击时,利用特殊的法阵将神灵送往解决,其他人也可以用类似的咒语,在世界边缘实现原本难以做到的事。   尤卢撒为了救他用了禁咒?   在伊斯维尔反应过来之前,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的呼吸错了一拍,垂眸饮了一口茶水,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原本爽口的茶突然变得苦涩,伊斯维尔的喉结滚了滚,半晌才找回重新开口的能力。   “新任的魔神右使,他怎么样?”伊斯维尔问,细听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提到这个名字,泽尔林达面露不快,但还是回答:“之前和你同归于尽之后就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我是指在神域。听说你在人间和他谈了一场恋爱?”   她看伊斯维尔的目光气势汹汹,似乎在说他怎么能和这样一个恶魔恋爱。   事到如今泽尔林达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神域的荣耀,她向来稳重自持的兄长,居然真的和那个恶魔有了不正当关系,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从没对哪个神灵或是天使走得稍近一些,更别提坠入爱河!   随即泽尔林达又安慰自己,现在伊斯维尔回了神域,那过去在人间的一切必然会自然而然地断了干净,无论那个恶魔——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何兴风作浪,都不会对伊斯维尔有任何影响。   伊斯维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笑了笑,道:“实际上,他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坏。”   “是吗?你跟他得罪过的那些神灵和天使去说吧。”泽尔林达没好气道。   伊斯维尔见她十分抗拒再谈下去,于是转移了话题:“之后来到世界边缘的团队怎么样了?”   “都走了,你昏睡的时间在凡间看来是半个月左右,精灵的船队在原地逗留了七天之后才离开。”   半个月?伊斯维尔没想到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   “重塑你的神身花了神官好大一番功夫,”泽尔林达叹道,“当初你和那恶魔的灵魂混在了一起,父亲用尽全力,也没法将他剩下的一部分分离出去。现在也是,只能先保留着,待时间慢慢过去,应该就会被净化了。”   她似乎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场让神域震动的意外,不由得叹了口气。   伊斯维尔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神域怎样了,但他知道泽尔林达应当并不愿提起这件事,于是道:“在这里也歇了一阵了,我们出去吧。我想在父亲再次入睡之前见他一面。”   “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对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麻烦,留着等你来解决。”   “什么麻烦?”伊斯维尔问,但泽尔林达没准备现在就对他解释清楚,径自起身推开了大殿的门。   那些神灵和天使还没有散去,他们围拢在外殿,好奇地打量着人群中心的两只鸟。   “这是弗阿吗?我只听说这是人间的高等魔兽,倒没有亲自见过呢。”   “那另一只是什么?既然是圣子大人带来的鸟,想必出身不凡。”   听见他们出门的动静,神灵们纷纷转过身来行礼。   伊斯维尔抬眸望去,那被围在中间的两只鸟不是别的,正是哥莱瓦与弗阿。   “他们这是……”伊斯维尔有些惊讶,“哥莱瓦先不说,我记得弗阿应该在精灵的船上。”   “是啊,原本应该在精灵的船上,但在你打开缝隙之后,那弗阿不知怎的就从那缝隙飞了进来,我想那应该是来找你的,就把它留了下来,当然,那只白鸟也一样。”   伊斯维尔勾了勾唇,温声道:“谢谢,林达。”   他的态度再真诚不过,但泽尔林达不知怎地叹了口气:“举手之劳。”   在人间走了一趟,伊斯维尔待人那温和而疏离的态度倒是没怎么变,让泽尔林达不禁想,他在和那恶魔在人间谈情说爱的时候难不成也是这副样子?   不对。泽尔林达想。   维亚肯定是被那恶魔骗了!   伊斯维尔当然不知道泽尔林达心中是何想法,他举步上前,还没靠近两只鸟,便被张开双翅扑上前来的弗阿扑了个满怀。   弗阿在船上等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飞到了一个有伊斯维尔气息的地方,却在这冷冰冰的殿堂里被迫关了十五天,唯一能与他作伴的熟鸟只有讨厌的哥莱瓦,还要忍受无数长得奇形怪状的人的围观,现在终于看到伊斯维尔,它只觉得热泪盈眶。   伊斯维尔张开双臂搂住弗阿,恍惚想起上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尤卢撒还在他的身边。   弗阿在伊斯维尔怀里蹭了蹭,哥莱瓦似乎有些不高兴,停在了伊斯维尔的脑袋上。   “你怎么能站在圣子大人的头上呢?快下来!”天使们连忙驱赶。   伊斯维尔抬手制止了他们,笑道:“没关系,让他站着吧。”   他腾出一只手接住哥莱瓦,白鸟跳到了他的手指上,被伊斯维尔举到眼前细看。   “你的血契……”伊斯维尔察觉到,哥莱瓦身上原本与尤卢撒的联系消失了。   他转头对泽尔林达道:“我先去把他们安置好,之后再去见父亲。”   泽尔林达颌首:“你的独角天马在外面,直接过去便可。”   伊斯维尔笑着送走了她,回头时却见一众神灵热泪盈眶地望着他,似乎有话想说。   这幅场景莫名让伊斯维尔觉得有些熟悉,回忆起来,是他仍在雾兰的时候,每当他做出了什么超乎常理的决定,那些精灵也是这么看他的。   伊斯维尔失笑,道:“我不会再走了,诸位不要担心。”   他与神灵们告别,转身离开了神殿。   他们的坐骑通常被安置神殿之外的庭院,伊斯维尔带着两只鸟抵达时,庭院里已经有另一个人。   “德阿托赫特阁下?”伊斯维尔认出了他,“好久不见了。哦,不对,我们前些日子才刚见过。”   勇者本在专心致志地为巨鹰梳理羽毛,因而没有听见身后的动静,伊斯维尔的声音让他打了个激灵,立刻跳了起来。   “圣子大人!”德阿托赫特慌慌张张地跪倒下去,“非常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您来了。”   “我只是来取个坐骑,您做自己的事就好。”伊斯维尔说着,四处张望着寻找独角天马的身影。   “您的独角天马在这边。”德阿托赫特娴熟地拐进一个角落,不多时便把纯白毛发的独角天马牵了出来。   在世界边缘平安无事的时候,德阿托赫特通常待在神域的神殿里,由于他日常需要打理自己的宠物巨鹰,因而也揽下了庭院的工作。   独角天马已经许久不见伊斯维尔,眼前熟悉的身影让它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把脑袋往他掌心拱了拱。   “听林达说,这些日子哥莱瓦和弗阿都是您在照顾,”伊斯维尔牵过独角天马,笑道,“多谢您了。”   德阿托赫特闻言,却没有丝毫放下心的意思,他在原地愣了愣,接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属下失职,”他颤声道,“您将世界边缘交由我管理,我却没能在凡人动乱之时救下您。”   德阿托赫特原是千年前凡人前往世界边缘探险的主力,他顺利地率领一众部下闯入了世界边缘,却在山谷之中被终末裂谷闯出的魔兽几乎屠戮殆尽。   伊斯维尔救了他们,见德阿托赫特骁勇善战,便赐他宝剑,赋予他神格,命他驻守世界边缘。   “这有什么,”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您不必为自己没有完成职责之外的事而愧疚。人类的勇者,我还要问您,在世界边缘守了千年,是否觉得憋闷?”   德阿托赫特忙道:“我不觉得憋闷,圣子大人。世界边缘总是有很多探险者,我留在这里,这才能时常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凡人。”   “凡人……”伊斯维尔不知为何笑了笑,“您说的对。我也曾经是凡人。”   他牵过独角天马,与怔愣的德阿托赫特道别,离开了神殿。   “麻烦你了。”伊斯维尔轻抚独角天马的脖颈,天马打了个响鼻,前额的角散发出微光,覆盖了伊斯维尔与两只鸟的身躯。   独角天马张开纯白的羽翼,振翅飞向云间。   神域称得上层级分明,其区域以界为单位划分,最底层居住着最下级的天使,而光明神与圣子圣女的居所则位于最上层。   各界之间由厚重的云层隔开,神域称之为界云,与普通的云不同,界云形状柔软蓬松,但触感极有韧性,在神域作地面之用,神灵无法直接穿越。   无数上古神树支撑着这些云层,而魔域就在他们的根系以下。   不同界的居民可以利用这些神树在层级之间传送,而独角天马是光明神赐予座下的圣子与圣女为行动方便的坐骑,有飞越界云之能,因而伊斯维尔大多数时候都不必乘坐神木,便能自如地在各界之间穿梭。   独角天马身姿轻盈,四蹄灵活而优雅地踏过缥缈云雾,神域没有夜晚,云层在此处起到阳光的作用,在界云的照耀下,伊斯维尔可以清楚地将一切收入眼底。   无数城市在神树的树干上生长,如同发着金光的叶片,云船穿梭其间,依稀可见天使挥舞的双翅,与人间神话中神域的模样相似而不同。   离开神域二十多年,周遭景色一时令伊斯维尔觉得陌生,但无论何时他都知道,这片景色是极美的。   如果尤卢撒也能和他一起看就好了。伊斯维尔想。   伊斯维尔一手探进怀中,指尖勾住微凉的蓝宝石吊坠,把它拉了出来。   他叹了口气,垂眸在蓝宝石上轻轻一吻。   尤卢撒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   若是先前还有所疑虑,现在伊斯维尔已经确定了使用禁咒的就是尤卢撒,血契双方同生共死,他想必是不想牵连哥莱瓦与他一同死去,这才在离开之前解除了契约。   “他很在意你。”伊斯维尔搓了搓肩头停着的哥莱瓦,轻声道。   伊斯维尔的这套衣服没有衣袋,平日里哥莱瓦习惯了缩在尤卢撒的口袋里出行,这时候只能站在伊斯维尔肩头梳理自己的羽毛,偶尔看一眼周围的景色。   听见伊斯维尔这么说,哥莱瓦疑惑地偏过头去看了伊斯维尔一眼,似乎在疑惑伊斯维尔为什么会突然告诉它这样显而易见的事。   伊斯维尔失笑,忽然想起,先前在精灵族集体葬礼前的那一个晚上,尤卢撒曾见了希尔戈一面。   之后他听尤卢撒说,希尔戈在死之前在他体内打了一道咒语,但他们无从下手弄清那咒语究竟是什么。   “以命换命的咒语……”他喃喃。   这类禁咒并不属于人间,必然是有人告知了尤卢撒,如果真的是希尔戈做的,那尤卢撒必然还活着,在魔域,以恶魔的方式。   毕竟,希尔戈是尤卢撒上一任的魔神右使,是原魔神右使狄涅莎前往人间之后的继任者。   如果伊斯维尔没记错,当初尤卢撒会成功继任右使,与希尔戈还脱不了关系。   她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从魔域来到人间,又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伊斯维尔正沉思着,身下的独角天马又打了个响鼻,提醒他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他回过神来,翻身下马,抬眸望向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景色。   这里是伊斯维尔所居住的最高界,光明神和泽尔林达同样在这一界,但由于这里并不算小,因而若非他们特意约好见面,平日里基本碰不上。   “我带你们去万兽林安顿下来,你们会在那边遇到一些新朋友,”伊斯维尔想了想,对哥莱瓦道,“弗阿比较怕生,多多照顾它,好吗?”   哥莱瓦不知道伊斯维尔是什么意思,但照顾弗阿的请求让它觉得自己高火鸟一等,当下昂首挺胸地应了下来。   万兽林位于最高界的角落,但占地绝对是这里最大的一个。   伊斯维尔已经走过无数年岁,在这段时期里,他和泽尔林达救下了不少兽类,其中有好些已经失去了适宜的生存环境,伊斯维尔便把它们都安置在了万兽林。   云层在万兽林边缘搭建出了一条边界,伊斯维尔在此处设下了结界,万兽林中的居民来到这附近便会被结界指引着往回走,以免它们从这里跑出来危及神域。   伊斯维尔远远地便看见了那条边界,这条纯白的结界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双眼难及之处,每当有新的居民入住,他便会亲手为它开辟一块领地,至今仍在不断扩张,因而伊斯维尔几乎忘了万兽林到底有多大。   “你们想在什么样的地方居住?”伊斯维尔问,“弗阿喜欢火山,哥莱瓦可不能和你住在一起。不过,你们的住处可以挨得近一些。”   弗阿扭过头去,表示自己并不想和哥莱瓦住在一起。   万兽林安排有专门的守护天使,负责阻挡外人入内,以及调停居民之间可能产生的争端,通常居住在边界的云塔处,而这里同样也是万兽林的入口。   伊斯维尔带着两只鸟登上云塔时,守护天使正坐在桌边奋笔疾书。   “希尔瓦阁下?”伊斯维尔敲了敲大敞的房门,“您在忙吗?”   天使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道:“从魔兽身上取原材料先报批,收养魔兽向圣子大人递交申请,啊,不对,现在是圣女大人……等等。”   希尔瓦习惯性地把一长串话说完,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在看清来人的脸之后发出了一声怪叫。   “圣子大人!我之前就听说圣子大人从人间回归,我还不相信,”天使泪流满面,“您真的回来了!您来万兽林是要做什么?哦,是为了这两只魔兽吗?我看看,哦,弗阿!您居然把地狱之鸟带回来了啊。”   希尔瓦似乎已经习惯了伊斯维尔出门一趟就会捡几只魔兽回来,他从墙上取下钥匙,打开墙边的另一扇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伊斯维尔在希尔瓦身后走下台阶,紧挨着边界的是一片草原,其上分布着不少奇珍异兽。   “您离开的这些日子,圣女大人也带了一些魔兽回来,”希尔瓦道,“万兽林一切正常,都是您离开时的模样。”   他说着,忽然察觉到不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一阵轰鸣,天使说了一句“稍等”,张开双翅飞到高处看了看,落到地面时,面上却露出了微笑。   “它们都感受到您回来了,圣子大人,”希尔瓦道,“正过来迎接您呢。”   果不其然,在二人话语间,天空已经被成群的飞鸟遮蔽,陆地走兽你推我搡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几千米远的位置却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弗阿突然打了个寒战,他张开双翅,向着天空发出尖锐的鸣叫,似乎在警惕某种天敌。   周遭气温飞快下降,哥莱瓦觉得冷,蹦蹦跳跳地钻进了伊斯维尔的衣领。   下一秒,一只通体冒着寒气的巨鸟落在伊斯维尔身前,它体型修长,每一根羽毛都晶莹透亮,好似由冰川上终年不化的积雪细心雕琢,双眼是神秘而清澈的冰蓝。   巨鸟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伊斯维尔,张开双翅趴伏了下来。   “凌斯,好久不见,”伊斯维尔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巨鸟的脑袋,“最近过得还好吗?”   巨鸟乖乖地点了点头,它仔细收起了自己尖锐的羽毛,以免伊斯维尔的双手被冰到。   弗阿内心警铃大作。   开什么玩笑,伊斯维尔除了它还有别的鸟吗?   弗阿气得要死,偏偏伊斯维尔还扭过头来,把它的脑袋揽进怀里,又戳了戳衣领里缩着的哥莱瓦,对凌斯笑道:“这是哥莱瓦和弗阿,之后将在万兽林久驻,弗阿还是一只幼鸟,麻烦你多多关照它们。”   凌斯用睥睨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弗阿,优雅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这是凌斯,”伊斯维尔继续介绍,“是万兽林的鸟族之王。”   话音未落,一头龙形的魔兽落在了几步之外,它身姿强壮而矫健,不似凡间巨龙能口吐人言,魔兽低垂下头,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   “这是拉得贡,远古巨龙首领,至今已经活了几万年。若是有陆地走兽与你们起了冲突,可以找他调停。”伊斯维尔解释。   它们都是万兽的王,其余魔兽不敢过于靠近,就是在等候它们的到来。   拉得贡很满意伊斯维尔的介绍,它抬起头来,望向凌斯的眼睛满是挑衅。   凌斯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张口便吐出一口冰雾,而拉得贡早就预料到它会如此,当下张开双翅飞向空中,深黑火焰登时将凌斯淹没。   两头魔兽刹那间便打得热火朝天,其余魔兽不想被波及,当下四散而逃。   希尔瓦眼皮子一跳,他见势不妙,当下脚下一蹬,张开双翅飞了过去。   “都给我住手!”他高喊,抬手一指,便有一条泥土塑成的长龙拔地而起,在半空盘旋缠绕,把那两头互殴得难舍难分的魔兽分了开。   “真是够了,圣子大人刚刚回来你们就打架,像什么样子!”希尔瓦骂骂咧咧地落回地面,“真是的,让我在圣子大人面前颜面扫地!”   “换句话说,他们这样容易起冲突,这么长时间下来却相安无事,也都是您的功劳。”伊斯维尔笑道。   希尔瓦闻言,羞涩地扭过头去挠了挠脸颊:“哎,圣子大人,您总是这样,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他把其他魔兽都赶回了自己的居住地,只留下一只体型硕大的飞鱼,带着伊斯维尔和两只鸟往万兽林边缘飞去。   哥莱瓦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从伊斯维尔衣领中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伊斯维尔不得不用手掌拢住它,才没让白鸟从高空跌落下去。   弗阿飞在伊斯维尔身边,却没那个兴致欣赏这里的景色。   伊斯维尔察觉到它情绪低落,柔声问:“怎么了,不高兴吗?”   弗阿叫了一声,伊斯维尔随即明白了它的意思。   是在委屈这里还有别的魔兽了。   伊斯维尔失笑,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弗阿的羽毛,轻声道:“它们确实都是我和林达带回来的,但你们两个不一样。”   哥莱瓦和弗阿是伊斯维尔在人间遇到的魔兽,哥莱瓦是尤卢撒的契约魔兽不说,弗阿也是他和尤卢撒一起照顾过的孩子,对于伊斯维尔来说,它们的存在有特殊的意义。   弗阿不懂伊斯维尔话中的深意,光是一句“不一样”就足以把它哄得开心,它自动忽略了伊斯维尔话中的“你们两个”,自诩是伊斯维尔心中的第一位,翅膀挥动的频率都轻快了许多。   一行人一路向万兽林边缘的无主之地飞去,这里没有任何地形地貌,光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白云,他们在此处落地,周遭便是其他魔兽的领地。   弗阿伸长脖子往外望,发现边界之后便是一片绵延的冰川,一抹冰蓝从天际掠过,在冰川之后消失不见。   “那里是凌斯的领地,”伊斯维尔解释,“它看上去有些高傲,但本性并不坏。它说会照顾你,就一定会履行承诺。与它的领地挨着,其他魔兽也不会来冒犯你们。”   弗阿甩了甩脑袋,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没再反对。   照着弗阿与哥莱瓦的喜好,伊斯维尔为他们量身打造了一片自己的领地。   弗阿喜欢火山与岩浆,而哥莱瓦更习惯住在森林里,两种截然不同的地貌挨着,倒也显得和谐。   哥莱瓦张开翅膀呱呱叫了两声,似在埋怨伊斯维尔把它和讨厌的弗阿关在了一起。   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开口,弗阿便跳了起来尖叫了几句什么,两只鸟又开始互啄,希尔瓦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道:“哎,我还是第一次见两种截然不同的鸟关系这么好呢。”   伊斯维尔笑看它们打闹,不知怎么又想到了尤卢撒。   如果他在的话,应该会黑着脸把两只鸟一左一右分开,再狠狠把它们教训一通吧。   “我就先离开了,”伊斯维尔叹道,“就拜托您照顾他们了,希尔瓦阁下。”   “那是自然的,”希尔瓦立刻点头,“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哥莱瓦正玩着,发觉伊斯维尔要走,忙飞过去停在他肩头,急切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询问伊斯维尔要去做什么。   “别怕,这里没人能伤害你们,”伊斯维尔挠了挠哥莱瓦的脑袋,笑道,“在这里等我好吗?”   “我去找尤卢撒。” 第312章   光明神此时正在花园之中, 这座神明的花园位于最高界,光明神在无事时经常会来到这里小憩。   伊斯维尔再次踏入这里,此处常年被和煦的暖光包裹, 灿金色洒满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花园的雕像、拱门和石柱都与他离开时那样, 不见丝毫破败的痕迹。   一名白发男子躺在明媚的花丛中, 祂容貌极美, 雌雄莫辨,单手撑着脑袋慵懒地靠在躺椅上,双眼半闭。   泽尔林达坐在祂身边梳理祂的纯白长发, 动作间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意味, 原本柔顺的发丝被她编得乱如鸡窝。   “你来了,维亚,”光明神睁开眼睛, 模样看着有些疲倦, “过来, 让我好好看看你。”   伊斯维尔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他走上前去,轻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光明神从躺椅上坐起来,泽尔林达轻咳一声, 伸手想把光明神脑袋上那支乱七八糟的辫子拆了。   “不用拆,”光明神抬手制止了她,似乎对自己这头发辫喜欢得紧, “这几年下来,你的手艺也进步了许多。”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跟着光明神称赞:“是啊, 林达进步了很多。”   就算泽尔林达再自傲,也知道他们是在闭眼瞎夸,高洁的圣女罕见露出了几分羞怯,摁着光明神的肩头把辫子拆了下来。   光明神随手把长发往身后一拨,向后让了让,好让伊斯维尔坐在自己身边。   “二十多年没有好好看你的模样了,”光明神捧住伊斯维尔的脸,用那双纯白的瞳孔细细打量,“在精灵族过得可好?”   想起雾兰的族人,伊斯维尔勾了勾嘴角,轻声道:“我过得很好,父亲。只是遗憾我不能留在那儿久一些。”   “若是你想到那儿,随时都可以过去,”光明神浑不在意道,“这人间你随意进出就是。”   祂打了个哈欠,面露疲倦:“过些日子我又要沉睡,神域的事就交给你们了。世界边缘最近不太平,若是有什么大动作,唤我苏醒。”   为维持力量稳定,光明神隔一段时间便会沉睡,其间便由伊斯维尔和泽尔林达处理神域的所有事务,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们也早已习惯。   伊斯维尔垂头应下,他在原地顿了片刻,接着俯下身去,把脑袋轻轻放在了光明神膝头。   “父亲,”他小声道,“我有一件事要求您。”   光明神顿了顿,伸出手去轻抚伊斯维尔发顶。   这孩子是在……撒娇?   光明神与魔神两相对应,不仅是神域与魔域、圣龙与魔龙,还有神域的圣子圣女以及魔域二使。   伊斯维尔是他们中最为特殊的那个,从诞生开始,他便情感淡薄,别提撒娇,连寻常的情感表现都很少有,结果这次去了人间一趟,居然都会撒娇了。   光明神只觉欣慰,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你说就是。”   伊斯维尔定了定神,道:“我想去魔域一趟。”   “魔域?”光明神想过伊斯维尔会提一个有些过分的要求,但没想到是这个,神域与魔域之间除了交界地带通常互不干涉,伊斯维尔也很少踏足对方的领域。   思及伊斯维尔在凡间经历的一切,光明神不由得叹了口气,了然道:“你要去找右使?”   见伊斯维尔颌首,泽尔林达不由得拧眉,道:“你去找他做什么,他现在都不一定还活着。”   “无论怎样,我想去打听打听,”伊斯维尔道,“是我对不住他。”   “对不住?你有哪点对不住他?”泽尔林达不大高兴,“要不是你,之前魔龙发疯的时候,他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林达,”光明神制止了泽尔林达继续说下去,“维亚,你来说吧。”   祂语气平和,伊斯维尔知道光明神并不打算拒绝自己。   他张了张唇,眼底闪过万千思绪。   “我骗了他。”他道。   大约是总觉得待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伊斯维尔下意识认为和尤卢撒刚刚认识似的,回忆起来,距今也有百年了。   从神树的根系往下便是魔域,而神域与魔域的交界处,也通常有许多平民贸易往来。   这里有天使,也有恶魔,他们在地面上建立了不少城镇,其间鱼龙混杂,大街小巷中充斥着逃犯、堕天使和地下交易,不比魔域混乱,但也是大部分天使不屑于涉足之地。   为避免此处的混乱影响到神域,光明神命神监处在这里设下了不少岗位,而神监处由伊斯维尔掌管,他也时常到地面去巡逻。   或许是命中注定,这一次他巡逻的时候,接到了来自神监处的求救。   伊斯维尔接到消息之后便匆匆赶往现场,听在场的天使说,有一支商队途经此路,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沼泽吞没了大半,现在货物基本上被淹没了,只有商队的成员还在沼泽中艰难挣扎。   天使们本想用寻常的方法把他们拉上来,但这沼泽蕴含的魔力奇怪而古老,稍加靠近便会被吸入其中,彻底难以脱身。   几个小时下来,神监处的天使们没把人救上来不说,还折损了几个同伴,实在是走投无路,在得知圣子来到地面巡逻之后,立刻找上了他。   伊斯维尔对沼泽的来源也有些头绪,八成又是终末裂谷的魔力溢出,虽是古怪,但也不算罕见。   但就在他试图用魔法直接把遇难者拉上来的时候,沼泽突然剧烈翻涌起来,就像凡间怒涛汹涌的海面,将周遭一切卷入其中。   伊斯维尔只来得及把其他人送出沼泽,紧接着便在诡异的魔力乱流中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漆黑的海水冲刷着他的脚踝,左腿隐隐刺痛,似乎被什么伤及了筋骨。   一双墨绿的瞳孔映入眼帘,对方的一个指头还戳在伊斯维尔脸颊上,奇道:“天使?这地方还会有天使过来啊。”   他说的是魔域的语言,腔调古怪,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   两双眼睛在半空对视了几秒钟,对方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伊斯维尔还活着,他掩饰尴尬般地轻咳一声,慢吞吞收回了手。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他注视着这名银发青年从沙滩上起身,先揪揪头发,再拍拍裤子,看上去非常忙的样子,问:“您是……”   银色头发,是恶魔?   神域与魔域的关系并不算太好,伊斯维尔留意着对方的动作,提防他下一秒动手。   但对方只是扫了他一眼,比起敌意,警惕更多些:“别管我叫什么,先想想该怎么在这活下去吧。”   伊斯维尔顿了顿,自他醒来开始,便已经察觉到这里并不像神域或者魔域的任何一个地方。   没有翅膀的巨兽在天空斜着行走,植物在空气中伸展它们的根系,一只蓝色的鸟掠过海面,一头扎入水中,再也没有出来。   无论是世界的哪个角落,就算是最混乱不堪的魔域底层,都拥有最基本的秩序或是规则,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要说唯一的规则,或许就是混乱。   “这是哪里?”伊斯维尔问。   “你们应该叫它……我想想,终末裂谷,”银发青年道,“在这里,众生平等。没人能使用魔法,就算光明神来了也一样。”   他说着,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所有义务,拾起脚边的一只渔网,掉头往沙滩之外走。   伊斯维尔没有挽留,抿唇注视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海边的树丛中。   这么说来,是方才的沼泽之下连通着终末裂谷吗?   尽管伊斯维尔已经活了亿万年岁,但终末裂谷是一个神域与魔域之间的混乱之地,它的力量过于诡异,也过于强大,因而就连伊斯维尔也没有尝试过踏足,平日里也多是压制从终末裂谷溢出的魔力,以维持其他区域的太平。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终末裂谷,伊斯维尔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算熟悉。   方才的恶魔令伊斯维尔有些在意,他并不知道终末裂谷之中还有居民,看对方的模样,似乎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了。   也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左腿大概是在方才的沼泽中被魔力划伤了,伊斯维尔试图使用魔法治愈,而就像刚才那人说的,无论他利用什么方式,是法阵还是咒语,都没法发挥他在外界应有的魔力。   看来只能找个地方休息,待伤势痊愈,再寻找出口离开这里。   伊斯维尔在沙滩上艰难地走了几步,终于是来到沙滩边的树林,找了一根趁手的树枝作为拐杖。   离开的时候,伊斯维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哑的鸣叫,但当他回过头去,身后的海洋依然如来时那样奔涌着,不见任何异样。   伊斯维尔只当是某只陌生魔兽发出的叫喊,转身走进了树林。   在树林中跌跌撞撞走了半天,伊斯维尔却依然对这里一无所知。   这树林像是活着的,会随着时间自行变化,时不时还有几株树木挣脱土地的束缚到半空去转上一圈,阻碍视野不说,还容易被突然落下的树给砸伤。   而原本作为神灵,伊斯维尔是几乎没有饥饿感的,但在这里半天下来,他却鲜见地觉得有些饥饿与疲惫,似乎来到终末裂谷之后,自己一夜之间成了一名凡人。   这有些难适应,但伊斯维尔很快做到了,目标从寻找落脚之处变成了找到食物果腹。   终末裂谷的森林充斥着外界罕见的物种,其中绝大部分是这里独有,伊斯维尔不确定哪些可以食用,在这种恢复能力都大大减弱的情况下,伊斯维尔也不敢随意采东西吃。   就在伊斯维尔四处搜索着有没有熟悉的物种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低吼,他抬头看去,与一头皮肤上长满灌木的魔兽对上了视线。 第313章   这魔兽看上去并不友善, 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伊斯维尔,它张开血盆大口,涎液瀑布般流下。   是方才一直潜伏在这里的魔兽?这隐匿的本领还真是少见。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后退, 寻找着周围是否有合适的退路。   道路不知何时又变换了一次,来路彻底被堵死,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 向后靠在树干上, 手腕翻转,将拐杖正着握在了掌心,转而打量起眼前的魔兽。   这头魔兽像是某种虫类, 周身覆盖着坚硬的甲壳, 脊背的位置却柔软如土壤,灌木枝叶锐利,从发黑的枝头看, 似乎具有某种毒性。   伊斯维尔凝神打量着, 试图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突袭。   魔兽虎视眈眈的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伊斯维尔, 步步近逼。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正欲动手,那魔兽却不知怎的打了个激灵,还没来得及掉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身影便从天而降, 锐利的长刀快得只有残影,须臾便将魔兽脊背上茂密的灌木劈得七零八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到那魔兽反应过来时, 来人已经把长刀插进了它柔软的脊背大力翻搅,似乎是捅破了心脏,魔兽发出一声濒死的嘶吼, 连打个滚都来不及,就扑通趴倒在地。   伊斯维尔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抬眸仔细打量着魔兽后背上的人影,而那人也恰好抬起头来,望向了伊斯维尔。   在看清对方的容貌时,两人皆是一愣。   “天使?”银发的恶魔奇道,从魔兽后背一跃而下,“你怎么在这儿?”   看见对方,伊斯维尔终于松懈下来,他放下手中的长棍,笑道:“谢谢,您救了我两次。”   那银发的恶魔一噎,别过头去道:“我可不是特意要去救你的,不过是在海边捞东西,意外发现有个东西在那飘着,就顺便把你也捞了上来。”   “无论如何,您两次救了我的性命是事实,”伊斯维尔道,“若您没有出现,我独自一人对付这头魔兽还要花不少功夫。”   银发恶魔拧眉,他看见了伊斯维尔手中拄着的长棍,这时候才意识到对方的左腿受了伤。   “你受伤了,”对方挑了挑眉,“是被什么魔兽伤着了吗?在这地方受伤可不容易好,那些能在外面自行痊愈的小伤都得养好一阵,更别急这种伤筋动骨的大伤,要找些药物敷着才行。”   这半天下来,伊斯维尔也意识到了在此处受的伤不是轻易就能好的,他笑了笑,道:“若您不介意,能告诉我药物分布在哪片区域吗?”   银发恶魔抓了抓头发,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样和伊斯维尔描述。   “离这儿反正挺远的。”他总结。   语罢,他也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道:“那药草生在绝壁上,你是天使的话,可以直接飞上去。”   伊斯维尔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道:“我现在不能飞。”   “是吗,”对方大概是以为伊斯维尔翅膀伤着了,也没多问,“那你一个左腿受伤的人大概是没法自己采到,不巧我家里的药也用完了……”   他瞥了一眼伊斯维尔,对上他温和的目光,不知怎地就道:“实在不行,你去我那儿先休息一阵吧。”   恶魔倒不担心对方会害他,眼前的天使一副单纯的模样,看上去就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心眼子大概也不多,不被恶魔骗得团团转就算好的。   伊斯维尔却没料到对方居然会这么说,他拄着拐杖起身,再次打量了那恶魔一遍,对方见他不回话,似乎有些不自在。   他似乎……与其他恶魔对天使的态度不太一样。   在对方反悔之前,伊斯维尔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在那之前,我有幸得知您的名字吗?”   对方的礼貌让恶魔有些别扭,他挠了挠脸颊,道:“尤卢撒。”   他望向伊斯维尔,用目光询问他该如何称呼。   伊斯维尔顿了顿,真名在舌尖打了个转,最后被他咽了下去。   “迪斯,”他道,“您叫我迪斯就好。”   尤卢撒胡乱应了一声,掉头往回走。   伊斯维尔跟在尤卢撒身后一路走着,他觉得自己穿过了小半片树林,尤卢撒则拖着方才那头被他一击毙命的魔兽领路,速度丝毫不慢。   对方似乎对一个左腿受伤的人的速度没什么概念,也可能是习惯了自己一人行走,没过多久便脚步匆匆地消失了踪影,几分钟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才急急忙忙地折返回来。   伊斯维尔估计将近过了两个小时,两人终于抵达了尤卢撒口中的那座小屋。   这地方破得超乎伊斯维尔想象,墙塌了一面,屋顶有一半只用草叶随随便便铺了一下,簌簌漏着风,东缺一块西缺一块,几乎只是山谷中的一堆废墟,而不是一间完整的房子。   “前些日子有魔兽闯进来,还没来得及修,”尤卢撒尴尬地轻咳一声,把魔兽的尸体丢在门外,领着伊斯维尔进屋,“你随意吧。”   他话音未落,两人身后就突然传来雷声,尤卢撒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伊斯维尔拉进屋内,随即反手堵上了门。   雨声几乎是在下一秒响起的,倾盆暴雨平行地砸向屋内,犹如无数沉重而锐利的箭矢,险些把门连带着尤卢撒一起掀飞出去。   伊斯维尔见状也拄着拐杖走了上去,肩膀抵在门板之前,帮着尤卢撒抵抗暴雨倾盆。   这雨下了约莫十分钟,紧接着就同来时一样突如其来地停了,这时候两人才能放松下来,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我还从没见过会平行于地面下的雨。”伊斯维尔道。   他自认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这终末裂谷里的一切都完全超出了伊斯维尔以往的认知,让他几乎难以想象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尤卢撒听见他的话却笑了:“何止啊,这雨还会竖着下,斜着下,还会从你脚下出来,那简直不是雨,是喷泉,偏偏那地方还有云呢。”   他看上去十分新奇,却不是因为这终末裂谷中他已经司空见惯的一切,而是因为伊斯维尔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天使。   伊斯维尔见他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于是问:“恕我冒昧,您来这里多久了?”   “你要问这个,我也记不清了,”尤卢撒抬起头想了想,“大概十几年吧?”   十几年?寻常人能在这里待这么久吗?   饶是伊斯维尔从未到过终末裂谷,他也知道这里的魔力并非常人所能承受,尤卢撒居然在这里待了十几年?   “您也是从那片海上掉下来的?”伊斯维尔问。   原本大大方方的尤卢撒此时却偏过头,看上去不想继续说。   他不愿意谈,伊斯维尔也没有再问下去,他笑了笑,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尤卢撒看了一眼伊斯维尔的左腿,大概是在想瘸子能帮上什么忙。   他从屋里翻出一些长而柔韧的草叶让伊斯维尔包扎他的伤腿,进而问:“你会切肉吗?”   所幸下雨的那一面正对着门,破的地方不算太多,这才不至于让整座屋子都被淹没在水中。   尤卢撒来到墙边,小屋暂且完好的墙壁上挂着一排长短不一的武器,小的有匕首之类,大的也有长剑和巨斧,伊斯维尔察觉那些手柄上刻着来自不同地域的印记。   尤卢撒留意到伊斯维尔的目光,随手挑了一把刀丢给他,道:“这些都是从海上掉下来的,反正也没人要了,我干脆搬了回来,你用这刀去切肉看看。”   他自己也拿了一把刀走出屋外,伊斯维尔拄着拐杖跟了出去。   尤卢撒一路把那魔兽拖回来,原来是用来做晚餐,他手脚麻利地把那魔兽开膛破腹,露出其中柔软的内里。   “这魔兽身上长的灌木有毒,里面的肉味道倒是不错,”尤卢撒道,“你运气挺好,我今天刚刚从海上捞了些调味料回来,在火上烤着吃,保管鲜掉你的牙。”   他把魔兽的肉一块块割下来,丢在修去木刺的案板上,伊斯维尔坐在一旁,用尤卢撒给的刀切成形状合适的大小。   一番忙碌下来,也差不多到了晚饭的时间,虽说在这里看不见时间的流逝,但伊斯维尔也能感觉出是时候该吃饭了。   尤卢撒从后院里取了一些劈好的柴,用打火石点了火,又取出一只铁锅,把伊斯维尔切好的肉架在火上烤。   他动作娴熟地撒下调味料,翻面,试味,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差不多了。”尤卢撒拣了一块肉,搁在树叶上递给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其实并没有吃过魔兽的肉,更别提这种在终末裂谷长得奇形怪状的,他一口下去,味道居然也还不错,肉质本身鲜嫩多汁,调味也用得适当,真像尤卢撒说的,能鲜掉人的眉毛。   “您的手艺很好。”伊斯维尔笑着夸赞。   尤卢撒的黑色长尾在身后甩了甩,看上去有些得意。   一顿饭吃得很欢快,两人并不怎么熟悉,说的话也并不算太多,但伊斯维尔无端觉得舒服,没有旁人无时无刻不在的注视,只有两个不算亲近的人围坐在火边,各自吃着自己的东西。   简单的晚餐之后,两人收拾了东西,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做,伊斯维尔就准备跟着休息。   尤卢撒的小屋基本上该有的都有,只是角落里唯一一张床被不知什么东西压塌了,只剩一堆碎木板摊在地上。   “凑合着睡吧,”尤卢撒翻出几块兽皮丢给伊斯维尔,“在终末裂谷你也别想能睡上什么好的。”   伊斯维尔却也不挑,他生疏地打好地铺,扭头看时,尤卢撒已经躺了下来。   尤卢撒翻了个身,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于是知道迪斯也躺下了。   事情怎么会成了这样呢?他忽然想。   他居然救了一个天使,现在还把人带到家里来了。   以前从那海上掉下来的人没几个能活的,就算有,过个几天再去看时也已经死了,这天使左腿受了伤,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尤卢撒想着,心里居然也有些遗憾。   他想了想,把这感觉归结为孤独。   一夜无梦,这一晚上没有出现意外——或许在终末裂谷,这才算是意外。   大概是觉得两人睡得太悠闲,裂谷偷偷给了他们一个惊喜。   伊斯维尔正睡着,突听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身边响起了青年的闷哼,他睁开双眼,却见原本就破败不堪的天花板再次被不知名的东西砸开了一个巨口。   伊斯维尔偏头望去,却见是一块巨石正好砸在了尤卢撒身边。 第314章   “您没事吧?”伊斯维尔坐起身, 发觉那块巨石压在了尤卢撒的右臂上。   “没事,死不了。”尤卢撒一使劲,便将那块巨石推了开, 只是右臂形状扭曲,似乎伤的不轻。   尤卢撒捏着自己的手臂摸索了一阵, 宣布:“骨折了三处, 要完全痊愈大概得十天半个月。行吧, 看来我现在是非去采那药草不可了。”   他把断了的胳膊简单包扎了,接着便拉上伊斯维尔准备出发。   “那药草长的地方离这儿很远,”尤卢撒道, “原本还算近, 不过大概一年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飞石雨,把我和这屋子送到这边来了。”   “飞石雨?那是什么?”伊斯维尔问。   “地面会裂开, 往四面八方乱飞, ”尤卢撒解释, “像地面下雨了一样。”   伊斯维尔试着想象那副场景,笑道:“您很会起名字。”   两人一个断了手臂,一个瘸了腿,行路的速度自然就慢了不少。   为了尽量减少行李,他们没带什么东西, 尤卢撒计划着沿路打猎以填饱肚子,当两人都开始饿了的时候,他们便找了一个地方落脚。   “这一带能吃的魔兽不少, 不过能碰到哪个随缘,”尤卢撒抽出刀打量了一遍,确认没有太大的缺口, “做好准备,我们随时可能受到袭击。”   虽是断了胳膊,但有尾巴辅助,尤卢撒的行动倒也没受到多大阻碍,伊斯维尔看着尤卢撒单手使刀,一举一动皆是干净利落,不由得夸赞:“您的刀用得很好。”   “是吗?”尤卢撒顿了顿,“我自己摸索的,还以为你会说我用得乱七八糟呢。”   “没人教您吗?”伊斯维尔确实看出尤卢撒用刀的手法不似出自严格师传,但他没料到尤卢撒居然是自己摸索的,“您很有天赋。”   尤卢撒一愣,他别过头去,尾巴在身后甩了甩,嘀咕:“你们天使都这样每时每刻把夸人的话挂嘴边吗?”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不远处的森林里群鸟惊飞,头顶的树冠不住摇晃,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来了个大家伙,”尤卢撒低声道,“是爬行类。你在这儿待着。”   语罢,他便提着刀三两下爬上了树。   伊斯维尔依言在一株古木后藏身,他扫了一眼周围景象,沉吟片刻,俯身拣了几根树枝,拔下几根头发缚作弓弦,又飞快用刀削了几支简陋的箭。   待他做完这一切,那魔兽已经慢吞吞地爬到了他们跟前,它下半的蛇身抵两根树干粗,上半却生着羊的身躯,头颅似牛,半俯下身在四周细细嗅闻。   似乎闻到了猎物的气息,魔兽两条前肢缓缓落在了地面。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发的身影从上方的树丛倏然下落,一脚踩在魔兽后背。   魔兽受了惊吓,当下扭过头去想把这个突袭者咬下来,但尤卢撒对它的行动早有预判,在魔兽后背与树梢之间翻滚跳跃,没让它碰着自己的一片衣角。   魔兽愈发恼怒,见尤卢撒利用周边的古木躲避自己的追击,长尾一甩,粗壮的蛇尾须臾便扫倒了一片树木。   换做平时,尤卢撒不出几分钟便能把这魔兽轻松解决,但现在他断了一条胳膊,那魔兽也嗅闻到他右臂的血腥味,死盯着那处攻击,一时纠缠不下。   一人一兽正厮打着,伊斯维尔微微侧过身,那魔兽的后背正对着他,狂舞的蛇尾阻挡了视线,伊斯维尔缓缓举起那张简陋的弓,双眼微眯。   修长有力的双臂将弓拉到极限,就在那树枝断裂的上一秒,伊斯维尔倏然松手,那箭穿过魔兽蛇尾之间狭窄的缝隙,一击没入了魔兽的后心。   魔兽张开血盆大口,蛇信般的舌头猛然伸长,发出无声的嘶吼。   尤卢撒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当下手起刀落,干脆地割开了魔兽的咽喉。   魔兽沉重的身躯缓缓倒地,尤卢撒从魔兽后背一跃而下,随意擦了一把自己的脸:“不是让你待着吗?”   方才那魔兽的血喷得老高,眼前人的半张脸被血糊住,又被他随意一抹,深红的血迹覆盖了大半张面孔,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却沉静而锐利,像某种惯于在林间厮杀的野兽。   “很抱歉,我想您的右臂受了伤,再因为捕猎伤着就不好了。”伊斯维尔道。   尤卢撒偏头嘀咕了一句什么,伊斯维尔没听清:“您说什么?”   “我说,”尤卢撒重复,“谢谢。”   语罢他掉头就走,似乎并不关心伊斯维尔的反应。   “请稍等,”伊斯维尔叫住他,尤卢撒回过头,却见是伊斯维尔给他递来了一块帕子,“您可以擦一擦脸。”   “……不用了,附近有溪流,洗把脸就好。”尤卢撒掉头离开,不知怎地脚步有些仓皇。   那之后两人处理了魔兽,由于尤卢撒现在双手不方便,伊斯维尔便挑起了烹饪的工作。   烹饪并不是圣子需要具备的技能,伊斯维尔在神域的时候不常吃饭,就算要吃,也是由专门的天使准备,从来不需要伊斯维尔操心。   “这种魔兽的肉煮着吃比较好,可惜没带锅。”尤卢撒用尾巴配合着,将采来的野菜用树枝串成一串,语气颇有些遗憾。   他背对着伊斯维尔,因而也没看见对方面上的凝重。   伊斯维尔全神贯注地盯着火上的肉,他发现自己切的肉有些厚了,尤卢撒给他划出了一些适合入口的区域,但显然,他切得不算准确。   今天奔波了一路,尤卢撒也有些饿了,见伊斯维尔把烤好的肉摆到了树叶上,他便直接用树枝挑起一块,吹了吹便送入口中。   入口的一瞬间,尤卢撒的面色变得十分怪异。   大概是树枝放的位置不对,烤肉的边缘被烧焦了,入口一片糊味,再往里面却是生的,有股淡淡的血味,与焦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吃的尤卢撒眉头都拧了起来。   伊斯维尔看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做的肉味道不算太好,试探道:“我帮您换一块?”   尤卢撒皱着脸把肉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挥了挥手把伊斯维尔赶开,道:“还是我来吧。”   他接过伊斯维尔的位置,把那些一眼看上去已经焦了的肉丢到一边,小心控制着肉块与火堆的距离。   几分钟后,尤卢撒把烤好的第一批肉放在叶子上,发现伊斯维尔似乎有些沉默了。   他有些担心这个脆弱的天使是被自己打击到,艰难地思考一阵,问:“你难不成是第一次做饭吗?”   见伊斯维尔点头,尤卢撒轻咳一声,道:“对于第一次做饭的人来说,你已经做的不错了。”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尤卢撒这是在安慰他。   实际上,伊斯维尔心中也没有多难过,毕竟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做的东西不会太好吃。   在此之前,只有伊斯维尔因为下属的工作不够到位批评或是劝解,他几乎要忘了上一次犯错是什么时候。   这种因为搞砸了事被人安慰的感觉……   伊斯维尔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许用新奇这个词更合适些?   “谢谢,”伊斯维尔笑道,“您做饭很厉害,能教教我吗?”   尤卢撒愣了愣,墨绿色的眼睛微微睁大。   “你,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教你吧。”尤卢撒的尾巴在身后甩了甩,看上去有些得意,当下便把自己的烹饪技巧和盘托出。   “烹饪光有理论知识还不够,”最后尤卢撒道,“还得多练,知道不?”   伊斯维尔耐心听着,觉得眼前这个恶魔很有趣,他笑着应了下来,道:“谢谢您,尤卢撒老师。”   他这话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说出口之后,伊斯维尔才察觉或许与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并不合适,他抬眸去打量尤卢撒的反应,但恶魔却没有任何被冒犯的表现。   “老师……”尤卢撒想了想,尾巴拍击地面的速度愈发快了,“就是教人的那种吗?”   伊斯维尔有些奇怪尤卢撒竟会问这个问题,他笑了笑,道:“是啊,您教我烹饪,可不就是我的老师吗?”   “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你当学徒好了。”尤卢撒语速飞快,似乎怕自己慢了一秒钟伊斯维尔就要反悔了。   学徒……向来都只有伊斯维尔教别人的份儿,要说让他当旁人的学徒,回忆起来竟也是第一次。   “好啊,”伊斯维尔的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那就拜托您了。”   之后的几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往药草生长的山谷过去。   其间他们边行路边打猎,尤卢撒对终末裂谷的一切都如数家珍,哪些魔兽能入口,哪些吃了会病上几天,哪条路比较平坦,哪里会遇上变化多端的地貌,他都非常熟悉。   老师的头衔似乎给了尤卢撒一些奇怪的责任感,只要伊斯维尔开口问了,尤卢撒便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他,一路下来,伊斯维尔对终末裂谷也熟悉了几分。   当他们抵达药草所在的山谷,已经过了将近三天,在尤卢撒的带领下,两人顺利避开了一众魔兽栖息的区域,来到了药草生长的绝壁下。   “那就是药草生长的位置,”尤卢撒把行李丢到一边,抬手一指绝壁之上一道道深黑的缝隙,“不管地形怎么换,总在这种地方。准备一下,我背你上去。”   伊斯维尔顿了顿,重复:“您背我上去?” 第315章   “当然了, ”尤卢撒活动了一下筋骨,在伊斯维尔面前蹲了下来,“那草药生在岩缝的很里面, 我的尾巴不够长。”   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伊斯维尔的伤腿这些天下来一点没见好, 这时候也没法攀岩, 只好趴在了尤卢撒后背上。   伊斯维尔比尤卢撒稍微高些, 他一开始还担心背着他上去会不会给尤卢撒造成太大负担,但事实证明,伊斯维尔的担心有些多余。   尤卢撒大概是已经来过这种地方无数次, 即便伤了一条胳膊, 也能依靠剩余的一条手臂和尾巴在岩壁间灵活地跳跃,伊斯维尔要做的只有揽住尤卢撒的脖颈,以免让自己从他背上摔下去。   伊斯维尔第一次和旁的人靠得这样近, 他甚至能嗅到尤卢撒发丝间淡淡的草叶气息, 那是昨天晚上他们在林间寻到了一条河流, 用有清洁功效的植物简单冲洗了头发。   他还记得尤卢撒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的模样,被恶魔随意往后一捋,银色发丝便聚拢在脖颈之后,像小狼的尾巴。   “喏,就在那儿,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鼻尖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你把手伸进去够。抓紧点, 从这儿跌下去可够呛。”   伊斯维尔比他高一些,体格也不瘦弱,尤卢撒背着他爬了几百米, 这时候体力也快耗尽了。   眼前的岩缝一片漆黑,伊斯维尔一手卡在凸起的岩石上,另一条胳膊费力地伸出去摸索,他先是触碰到了几个爬行的、硬邦邦的东西,大概是某种小虫,紧接着才是有些扎手的草叶。   彼时的伊斯维尔已经半截身子脱离了尤卢撒的后背,青年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身躯贴紧峭壁,尾巴深深卡进岩石的缝隙中:“哎,你小心点。”   话音刚落,脖颈便被温暖的手臂环住,伊斯维尔重新趴回尤卢撒后背,把那一把药草在恶魔面前晃了晃:“是这个吗?”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尤卢撒不知为何呼吸一滞,他胡乱应了一声,带着伊斯维尔慢慢往下爬。   眼底划过一抹鲜红,伊斯维尔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尤卢撒紧紧攥住石壁的另一只手上,发现他的五指被岩石锐利的表面划出了不少血口。   血蹭在岩石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红褐色痕迹,尤卢撒却像是没感觉痛似的,往下爬的速度丝毫不减。   当他们落地时,尤卢撒浑身的肌肉已经酸得不像话,虽然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他也没背着一个成年体型的天使爬过这么高的山,双脚一挨着地面,便仰面朝上倒了下去。   “您还好吗?”伊斯维尔关切道,他借着身旁的树干站稳,半跪下来去看尤卢撒的状况。   “没事,”尤卢撒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还有力气的话,把草药磨碎了敷在伤口上,再用我带来的那些草叶缠一下。”   伊斯维尔回头望去,尤卢撒带来的简单行李就堆在树下,他翻找了一阵,找出了一只磨损严重的小碗。   他取了一些药草在小碗中捣碎,伊斯维尔懂一些药理,他捻起药泥细细嗅闻,知道其中大约有帮助伤口痊愈的物质,和外界不大一样,但应当也是有效的。   伊斯维尔站起身,拿着碗来到了尤卢撒面前。   尤卢撒已经坐了起来,此时正靠在树下咕嘟咕嘟灌水,见伊斯维尔捧着碗过来,奇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他在尤卢撒面前坐下,道:“您的手伤着了,我来帮您包扎吧。”   尤卢撒还没反应过来,伊斯维尔便拉过了他的右臂,轻轻解开了缠绕着的草叶。   “你……我自己来。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尤卢撒不自在地想抽回手,但伊斯维尔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了不少——尤卢撒相信这是因为他刚背着面前这个天使爬完山的缘故——,他试了几次,居然没能挣脱。   “请别动,您的伤比我严重得多,”伊斯维尔微微拧起了眉,“虽然我烹饪不行,但包扎还是会的。”   他态度坚决,尤卢撒一噎,只好扭过头去,任伊斯维尔给自己上药包扎。   伊斯维尔动作娴熟地为尤卢撒清理伤口,把被忽视的骨头错位推回去,温热的指尖轻轻擦过小臂,让尤卢撒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眨眼间伊斯维尔便包扎完毕,尤卢撒偷偷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而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失望,眼前的天使又握住他的左手,托在眼前细看。   尤卢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胳膊,扭头对上伊斯维尔不容置疑的目光,又不知怎地安安分分坐了回去。   “一点划伤而已,今天晚上就自己好了。”尤卢撒嘀咕。   “虽然我初来乍到,但也知道终末裂谷不能随便对待,”伊斯维尔捏住尤卢撒的骨节,边上药边道,“要是伤口碰到什么不该碰的,情况恶化就得不偿失了。”   他抬眸,清澈的蓝眼睛注视着尤卢撒,像在凝视一个交心的朋友,嘴角的弧度温和而漂亮:“您说是吧?”   尤卢撒突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样近,近得他能听见迪斯的心跳声。   ……不对,好像是他自己的。   他抿着唇别过头去,耳朵渐渐漫上红晕。   尤卢撒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他没到过闹市,也没走过乡村,自然也不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漂亮”这个词应该形容怎么样的人或东西。   他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天使……应该是很漂亮的。   当伊斯维尔叫他的时候,尤卢撒还在走神。   他眨了眨眼睛,花了几秒钟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的左手已经被仔仔细细包扎过,伊斯维尔包扎的手艺不错,草叶缠得整齐而规则,最后还在手腕的位置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尤卢撒盯着那蝴蝶结看了许久,抬头见伊斯维尔坐到一旁,准备包扎自己的左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开口就道:“我帮你吧。”   伊斯维尔愣了愣,道:“不用麻烦了,我可以自己来。”   尤卢撒也反应过来,伊斯维尔不像他两只手都伤着,自己包扎还更方便些,他主动提议简直像是多管闲事。   他觉得丢了面子,摆出一副强硬的态度道:“我说要帮你,你说一声好就是了。”   伊斯维尔失笑,只好把手中的碗递了过去:“那就麻烦您了。”   伊斯维尔的左腿上有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这些天下来没有丝毫愈合的痕迹,细看边缘还覆盖了一层浅黑色的魔力,外翻的皮肉清晰可见。   尤卢撒在此之前从没看过伊斯维尔的伤,他突然有些惊讶这天使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走完这样长一段路,他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一路上是不是走太快了,但无论如何,他从没听过伊斯维尔抱怨。   “你这伤还真够严重的。”尤卢撒嘀咕。   原本他处理自己的伤口都是草草抹了一遍药,随便缠一些草叶就完事了,但这次他仔仔细细清理了伤口,连涂药的动作都是轻而缓的,像是生怕自己下手重了,弄痛了伊斯维尔。   “差不多了,”尤卢撒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你这样的伤,我涂了药大概需要恢复个两三天,不过天使和恶魔体质不同,我猜最多一个星期也就痊愈了。”   一个星期吗……   在此之前,伊斯维尔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待这么久,他拄着拐杖站起身,笑道:“谢谢您。”   尤卢撒轻咳一声:“有什么好谢的,你不也帮了我吗。”   他见伊斯维尔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转过身去提上行李,放慢脚步在他身后跟了一段,终于忍不住道:“哎,迪斯,不如我背你回去好了。”   “您要背我?”伊斯维尔一愣,“抱歉,我现在行动的速度确实有些慢了,要是您急的话,自己先回去就好,我认得路。”   尤卢撒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看上去有些烦躁:“我不是说……”   他看上去不大愿意把话说下去,或者说有些胆怯,伊斯维尔顿了顿,不知怎的就明白了尤卢撒的意思。   “让您担心了。”伊斯维尔笑道。   “我没有在担心你。”尤卢撒松了口气,强调。   他在伊斯维尔面前蹲下,后者垂眸盯了他的发旋几秒钟,还是依他的意趴在了他的后背。   “您累了的话,就让我自己走吧,”伊斯维尔道,“我伤得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我可没那么容易累。”尤卢撒嘀咕。   他把伊斯维尔往上颠了颠,好让对方在自己后背上趴得更舒服些。   尤卢撒的右臂还不好发力,他便用尾巴卷住伊斯维尔的膝盖向上托着,伊斯维尔担心自己的体重压到尤卢撒,连呼吸都是轻的。   青年的脊背不算宽厚,但肌肉流畅而柔韧,把伊斯维尔稳稳地背在肩头,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伊斯维尔伏在尤卢撒后背,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胸腔满上来,大概是药起了效果,左腿无时无刻的刺痛在这时候消退下去,他闭上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尤卢撒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伊斯维尔想。   终末裂谷不是一个适宜生活的地方,或许尤卢撒是误入了这里,这些年来没能找到出去的路,现在伊斯维尔来了,两个人或许能发现之前没能发现的东西。   伊斯维尔没有睁开眼睛,问:“您知道这里的出口吗?”   尤卢撒愣了愣,重复:“出口?” 第316章   尤卢撒没想过迪斯会问这个, 这些天下来,尤卢撒几乎要以为这个天使会与他一直待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但现在尤卢撒想起来, 伊斯维尔想要从这里出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天使确实是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的,他在外面有家人, 有朋友, 有太多事情等着迪斯去做, 而他只能在终末裂谷慢慢烂掉。   尤卢撒不知为何嗓子有些干涩,他咽了口唾沫,却还是觉得嗓子沙哑, 发不出声音来。   半晌他才道:“我只知道一个地方。那片海域只进不出, 但是在终末裂谷的另一端有一个山洞。”   “山洞?”伊斯维尔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有些惊讶尤卢撒居然会把那地方当做一个出口。   果不其然,尤卢撒道:“那山洞直通地面, 中间有一条地下河, 据说那条河的河水来自魔域深处, 虽是清澈见底,但只要一踏入便会遭受蚀骨之苦,就算是恶魔落入那条河流,不出一个小时便会被河水腐蚀殆尽,魂飞魄散。”   “如果我没记错, 那山洞被魔域列为禁区,”伊斯维尔顿了顿,“还是说有其他办法能通过那条河吗?”   “不知道, ”尤卢撒道,“如果你想出去……”   我可以帮你找找。   最后那句话被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伊斯维尔正在思索从那山洞离开的可能性, 因而忽略了尤卢撒复杂的神色。   那之后两人没再多说话,一个在思考离开终末裂谷的方法,另一个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愿开口。   待两人终于回到小屋,尤卢撒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相比之下,伊斯维尔左腿上的伤愈合得很慢,但在敷了药草之后,终于也缓慢地开始痊愈。   在伤完全痊愈之前离开风险太大,这终末裂谷危机四伏,带着腿伤寻找出路过于冒险。   尤卢撒也是这么说的,这像是给了他一个理由,好理所当然地把迪斯留下来。   这段时间,尤卢撒开始修补这座被魔兽毁坏的小屋。   听尤卢撒说,这屋子是这里原本就有的,他来的时候已经快烂成了一堆废墟,尤卢撒这些年下来修修补补,终于也成了差不多像样的样子。   没曾想,前些日子有魔兽趁他不注意跑了进来,把这屋子毁了大半。   尤卢撒通常就近取这片森林里的木材修补房屋,头两天的时候他让伊斯维尔留着看家,到了第三天,伊斯维尔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我的腿伤也差不多好了,”伊斯维尔道,“不会拖您后腿的。”   “……随便你了。”尤卢撒扭过头去,扛着斧头和篷布上了山。   伊斯维尔跟在他后面,这片森林他没怎么来过,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魔兽要少得多,也不知是不是尤卢撒在这里的缘故。   附近随处可见漂浮的植物,尤卢撒拣了一块空地,在那些树木落地之前用篷布覆盖住地面的深坑,待树木的根系接触到篷布表面,再猛地向外一拽,那些树便被他轻松带倒。   伊斯维尔帮着尤卢撒清理树枝,这些边角料可以用来生火。   两人处理了一株树,多了他们也搬不下去,正准备打道回府,伊斯维尔忽觉额头一热,他伸出手去,发觉是天上下起了橙色的雨。   尤卢撒立刻反应过来,拉过伊斯维尔,把篷布往他头上一盖:“这雨淋多了皮肤会被烧伤,先找个地方躲雨吧,大概很快就会停了。”   这些天下来,伊斯维尔也习惯了终末裂谷反复无常的天气,他跟在尤卢撒身后走进树林,不多时,便寻到了一处树洞钻了进去。   这树洞内部宽敞,但要容纳两个成年人也不算太容易,两人缩在树洞里,膝盖抵着膝盖,鞋尖碰着鞋尖,一个不留神便会碰到对方的胳膊。   尤卢撒有些尴尬,他偏过头去望向树洞外面,捻起一片树叶去接从树上落下的雨滴。   “听说魔域第四层的什内尔偶尔也会下橙色的雨,”伊斯维尔笑道,“只不过下的是酒,居民们还会搬出酒桶储藏着,等宴会的时候喝。”   “什内尔?”尤卢撒有些好奇,“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伊斯维尔顿了顿,什内尔是魔域十大都市之一,他没想到尤卢撒会不知道。   “我也没去过,”伊斯维尔笑道,“听别人说,那是个相当繁华的地方。”   尤卢撒撇了撇嘴:“反正我也不会去。”   “说不定有哪一天我们离开了终末裂谷,就有机会去那边看一眼了。”伊斯维尔道。   “我没法去,”尤卢撒改了自己的措辞,重复,“我没法去。”   没法去……这话倒听着有些意味深长。   伊斯维尔心知这大概是尤卢撒难以启齿的秘密,因而也没有追问,转移话题道:“说起来,终末裂谷的雨还真是多样,不过从我到这儿之后就没看见过雪。”   “雪是那种白白的冰冰的东西?”尤卢撒问,“那终末裂谷没有雪。这里下的白色的东西都是热的。”   他似乎对雪这东西不大熟悉,这令伊斯维尔有些惊讶,毕竟魔域不论哪一层都会下雪,虽然四季的时间不大相同,有时候要几年才会轮换一次,但基本上,恶魔应该都看过雪才对。   思及尤卢撒先前的话,伊斯维尔顿了顿,问:“恕我冒犯,您似乎对魔域不怎么了解。”   尤卢撒抬眸望向伊斯维尔,他在树洞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小腿不可避免地擦过伊斯维尔的脚踝,掀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我大概活了二十多年,”尤卢撒道,“对魔域不了解很正常吧?”   “您才二十出头?”伊斯维尔吃了一惊。   这么说,他刚诞生没多久就来了这里。   与天使类似,恶魔诞生于一片名为神赐荒原的地方,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有新的恶魔诞生,在他们诞生之后,若非去塑魂师那儿调整外貌,便不会再改变模样。   一般情况下,新诞生的恶魔都由魔域的居民收留照顾,在某些方面表现出特殊才能的,也会有领主或是家族收入麾下,悉心培养。   尤卢撒的情况无疑十分特殊,伊斯维尔不知是没有人收留他还是之后出了什么变故,这个年纪的恶魔不应该孤身一人在外面飘荡,更别提他已经在终末裂谷呆了十几年。   仔细想来,其实也并不奇怪,伊斯维尔这些日子下来也发现,尤卢撒对外界的知识少得出奇,似乎从没人教过他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他在终末裂谷待的时间比在外界还要长。   伊斯维尔愈发好奇眼前这个恶魔到底是为什么会来到了终末裂谷,他很少对一个人这样感兴趣,不知不觉间,尤卢撒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类似于朋友的角色。   “很奇怪吗?你看上去很惊讶。”尤卢撒问。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笑道:“并不奇怪,我只是惊讶,您这么年轻,却把那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   尤卢撒一怔,他眨了眨眼,耳廓慢慢地红了。   “你这个天使真的是……”尤卢撒用双臂抱住膝盖,脸埋进臂弯里,不知在嘀咕什么。   “那您没怎么到过地面?”伊斯维尔想了想,问,“那您怎么知道我是天使?”   这个问题带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伊斯维尔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得到怎样的回答。   “因为……你看着像,”尤卢撒露出一双眼睛想了想,直接道,“金色头发,蓝色眼睛,一看就适合在后背生一对白色翅膀,不是吗?”   伊斯维尔失笑:“就这样?”   “不过关于那些神明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尤卢撒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判断方式有些草率,补充,“魔域里总是会有左使和右使的风言风语,还有圣子和圣女,听说他们与魔域势不两立。”   伊斯维尔顿了顿,他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想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   但紧接着伊斯维尔想,若是尤卢撒知道了自己是圣子,会是什么反应?   会诧异,还是……嫌恶?   尤卢撒说的没错,神域与魔域势不两立,圣子又是神域的领袖之一,在恶魔眼里,怕是比普通的天使有威胁得多。   “你怎么了?”尤卢撒伸出一只手在伊斯维尔面前挥了挥,“脸色有点难看。”   伊斯维尔下意识捉住尤卢撒的手腕,温热的肌肤相触,两人都愣了愣。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们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惊讶,以及一些现在的他们不敢继续探究下去的东西。   最后还是伊斯维尔先反应过来,他松开尤卢撒的手,看上去有些尴尬:“抱歉。”   尤卢撒这才回神,别过头去道:“没事。”   他下意识摩挲着刚刚被握过的手腕,温热的,似乎还留有天使的体温。   天使的手原来这么热啊。尤卢撒心不在焉地想。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尤卢撒探出头去往外看了一眼,接着跳出了树洞。   “走吧,去看看树怎么样了。”尤卢撒道。   伊斯维尔跟在他身后走出树洞,两人穿过一段山坡,伊斯维尔留意到远处的天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   “那是什么,尤卢撒?”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停下脚步,他眯了眯眼睛,支起手挡在眉前,顶着天边的一片橙红望了过去。   “又有人掉下来了,”尤卢撒道,“不知道这次是什么,我去海边一趟。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第317章   伊斯维尔也担心掉入终末裂谷的是某支来自神域的队伍, 因而很快同意了。   “还好这些木头没怎么湿,”尤卢撒把那些木料扎起来扛在了肩头,“要不然我们就得从头再来了……迪斯?你怎么了?”   他回头望去, 发觉伊斯维尔单手撑在树干上,脊背弯着, 看上去不大舒服。   伊斯维尔定了定神, 方才眼前不知怎地有些晕, 缓了一阵就好了。   “我没事,”伊斯维尔拾起脚下的木柴,笑道, “可能起来得太急了。”   他这么说, 尤卢撒也放了心,两人把收集好的木材搬回了小屋,接着便往海边出发。   这一路下来, 伊斯维尔意识到小屋距海边的距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远, 大概是他当时在树林中漫无目的地绕了许多远路, 因而才花费了不少时间。   这一次,在尤卢撒的带领下,约莫一个多小时他们就走到了海边。   漆黑的海水依然同先前伊斯维尔离开时那样奔涌咆哮着,海面上零星散落着不少木板和物什,伊斯维尔看见了几只车轮在浪花中沉浮, 猜测掉下来的大概又是一支商队。   尤卢撒顺着海岸线走了一段,在那些凌乱的漂流物中找到了一个人形,便挑了一个位置把渔网抛洒出去。   伊斯维尔见状也上前来帮忙, 两人协力把装满东西的渔网拉上沙滩,摊开一看,确实有一个恶魔长相的人躺在中间, 但四肢断了三条,其余部位的皮肤也都血肉模糊,早已失去了声息。   “我先前打捞上来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尤卢撒对这幅场景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望向伊斯维尔,似乎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有你拉上来的时候看上去完好无损,你还真够走运的。”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问:“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是魔力乱流的缘故,还是……”   话音未落,尤卢撒突然面色一变,一把揽过伊斯维尔,藏身在了一块巨大的礁石后。   伊斯维尔刚要问尤卢撒这是怎么了,恶魔便抬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同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就在两人藏好的下一秒,身后突然传来了响亮的浪声,似有什么东西疯狂拍击着海面,正缓缓往岸边游过来。   伊斯维尔微微偏头,尤卢撒的渔网落在几步之外,此时此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咬住了渔网的末端,那一整堆东西,包括那恶魔的尸体都被带着往海里拖。   是魔兽吗?连尤卢撒都需要忌惮三分,想必不可小觑。   待那渔网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身后传来咀嚼的声音,从声音大小来看,大概就在他们几米之外。   那魔兽似乎只是短暂出来觅食的,约莫过了五分钟,咀嚼声逐渐减轻,紧接着又是一阵拍击海面的声响,那魔兽渐渐远去了。   至此,尤卢撒才松了口气,他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还捂着伊斯维尔的下半张脸没有松。   他触电似的缩回了手,目光游移,说话几乎磕巴了:“抱,抱歉,刚刚太着急了。”   伊斯维尔没有在意,比起这个,他更想知道有关方才那头魔兽的事。   “哦,它啊,”听伊斯维尔一问,尤卢撒的慌乱也平复了一些,“这头魔兽早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在这片海域中生存了,别的魔兽都怕它,我应该也不是它的对手。   “从上面掉下来的人都逃不过被它当点心,先前有个恶魔被捞上来时还没死,说那是……魔龙。”   “魔龙?”伊斯维尔确认,见尤卢撒点头,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魔龙已经有几百年未曾现世,伊斯维尔没想到它居然在终末裂谷。   是无意间掉入了这里,还是说……   尤卢撒已经蹚着海水把渔网捞了起来,他嫌弃地看着那几乎成了一坨烂布的渔网,道:“看来我回去得再做一张了,算了,今天先用着吧。”   那恶魔的尸体已经被啃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一堆碎肉,除此之外,渔网上还缠着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那魔龙的口味相当挑剔,只把那恶魔吃了,其他东西动也没怎么动。   那一堆残渣随着海水飘走了,很快便有海鸟围拢过来,你推我搡地去争夺那些碎肉。   海上还零星飘散着其他东西,尤卢撒简单清理了渔网,接着便重新抛出去,再拖上来时,渔网上缠着一只木桶,以及其他一些绿色的像小球似的东西。   “这是一种水生植物,”尤卢撒捏起那颗绿油油的东西,道,“里面可以储存不少水,我偶尔没有水袋的时候会捞回去当水壶用。”   他递过去想给伊斯维尔看看,不知蹭到了哪里,那颗小球突然喷出一股水,正正好好淋了面前的伊斯维尔一脸。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相对无话。   尤卢撒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扯起衣袖想帮伊斯维尔擦干净,试探道:“对不起,你……”   他话还没说完,伊斯维尔便捏起手边的另一颗小球,五指一抓,海水登时滋了尤卢撒一脑袋。   腥咸的海水结结实实淋了尤卢撒满头,恶魔蓬松的银发都瘪了下去,他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斯维尔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就动了手,他轻咳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迪斯!你这家伙,”尤卢撒终于反应过来,跳起来笑骂,“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一把抓起其他的小球对着伊斯维尔便是一阵猛喷,伊斯维尔早有准备,笑着避开他,把手里的小球往海水中一浸,吸饱了水便开始反击。   两人你追我赶,像两只小兽在沙滩上尽情撒欢,待他们气喘吁地停下来,早已浑身湿透,摊在沙滩上一时不想动弹。   “迪斯,你这天使……”尤卢撒喘了口气,这才继续道,“看着死板又正经,我还以为你开不起玩笑。”   “我原本也以为您很容易动怒。”伊斯维尔笑道。   尤卢撒笑着在伊斯维尔肩头轻轻捶了一拳,他抹了把脸,站起身回头望向渔网的方向,确定没有什么魔兽把他捞上来的那些东西重新拖回海中。   “去搬东西吧,”尤卢撒道,语气轻松,“不知道这次会捞上来什么宝贝。”   那木桶还好端端地待在那,伊斯维尔跟着尤卢撒来到渔网边,把木桶搬上沙滩。   “这是什么?”尤卢撒掀开木桶的盖子往里看了看,很快便被那里面飘出的气味刺激得后退了一大步。   “这水坏了,真可惜。”尤卢撒说着,便要一脚把那木桶踢翻。   伊斯维尔在那之前闻到了从木桶中飘出的酒香,他顿了顿,开口道:“等等。”   “怎么了?”尤卢撒奇道,但还是把那木桶扶正了,“你想试试看这水味道怎么样吗?”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如果我没有弄错,这应该是桶好酒。”   “酒?”尤卢撒想了想,回忆起自己不知在多久之前曾听说过这个词,“我记得那些贵族领主似乎爱喝,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   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并不理解这臭烘烘的东西有何妙处。   伊斯维尔对酒也称不上偏爱,他想了想,道:“酒能让人忘记一些东西。”   “能忘记什么?”尤卢撒奇道,“不好的东西?”   “好的东西,不好的东西,只要醉到一定程度,就全部忘记了。”   伊斯维尔见过不少沉醉于酒色之徒,无论是凡人还是神灵,一旦沾染了酗酒的恶习,就极容易失去理智,连父母亲朋都记不得了。   从某种角度说,伊斯维尔认为,这或许是他们想要为自己的疯狂找一个理由。   “你怎么这么清楚?”尤卢撒问,“你喜欢喝酒吗?”   “我不常喝,”伊斯维尔笑道,“不过我也没怎么醉过。”   尤卢撒闻言,被激起了莫名其妙的好胜心:“虽然我也没怎么喝过酒,不过我不一定就比你醉得快。”   他说着,就把那酒桶盖上,似乎想要一道带回去。   那之后两人又捞上来了一些干粮之类的东西,但都已经被海水泡涨,不能再食用了。   这支商队大约是专门运酒的,除了大桶大桶的酒,两人便再没捞上什么有用的,伊斯维尔知道他们两个喝不了太多,便只留下了一桶小的。   这一次他们没收获什么东西,但对于尤卢撒来说,他在终末裂谷生活了这么多年,白跑一趟是常态,至少这次他们还带回了一桶酒。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打了一头魔兽当晚饭,这些日子下来,伊斯维尔的厨艺也有所精进,尽管尤卢撒的手已经好全,伊斯维尔还是揽下了烹饪的工作。   “这酒还是那么难喝。”尤卢撒喝了一口小碗中的酒,被辣得龇牙咧嘴。   伊斯维尔表示赞成:“确实味道不太好。”   “那你还说这是好酒,”尤卢撒撇了撇嘴,“算了,反正我也不懂。我不喜欢,自是有人爱。”   他把酒碗撇到一边,偏过头去看火光中的伊斯维尔。   天使正在认认真真地炖汤,他们这次出来带上了锅,又捞了一些鱼,和野菜在一起炖煮,尤卢撒吸了吸鼻子,被香得咽了口唾沫。   不知是不是没怎么喝过酒的缘故,尤卢撒觉得有些头晕,不知怎地就问:“迪斯,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伊斯维尔顿了顿,从火光里望向尤卢撒,蔚蓝色的眼睛蒙了一层金红:“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突然想到的,”尤卢撒靠了回去,闭了闭眼睛,“我刚刚想起来,我对你好像一无所知。”   不过反过来也一样,两人在这地方一起待了这段日子,似乎也没怎么好好聊过天。 第318章   尤卢撒觉得要问伊斯维尔的过去得先说自己的, 于是先开口道:“我没有和你说过,我之前是逃犯。   “我诞生之后,被附近的一个领主带了回去, 他们养我做奴隶,我在那儿干了大概半年的活。某一天晚上, 那老头把我叫过去, 说让我陪他睡觉。   “我不愿意, 把老头砸得头破血流,之后我就跑了。那之后我上了通缉令,在外头当了一阵流浪汉, 没多久就被抓进了监狱, 发配到魔域边缘做苦力。   “不管怎样,在哪儿都是干活,我就在那儿待了几年, 不过后来我发现, 那地方偶尔会有人失踪。”   尤卢撒打了个哈欠, 问:“听说神域也有这种罚人的方式,你们那儿也有天使失踪吗?”   伊斯维尔正听得出神,闻言他回过神,声音不知怎地有些发苦:“……不,犯了罪的天使在服完役之后就会得到释放。”   “是吗, 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倒没告诉我要待多久,”尤卢撒道, “这日子还挺无聊的,我又担心有一天失踪的会不会是我,就找了个机会跑了。”   “那地方离我先前告诉你的那个山洞挺近的, 后面又有追兵,我误打误撞地就进了这地方,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尤卢撒不过几分钟就说完了自己短短的前半生,他眨了眨眼,又抓过酒碗喝了一口。   大概我真的是醉了。尤卢撒想。   换做平时,他不会和迪斯说这些,尽管他没有在外界生活过太久,尤卢撒也知道,自己的过去并不光彩。   或许迪斯听了会不舒服,这不是个好的话题。尤卢撒想。   他想转而问问迪斯他的过去怎么样,但对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问他:“疼吗?”   尤卢撒一愣:“什么?”   “在你渡过那条来到终末裂谷的河时,你疼吗?”伊斯维尔问。   那条河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取人性命,在此之前,伊斯维尔从没想过尤卢撒居然会是从那儿来的。   伊斯维尔觉得有些不舒服,这感觉有些微妙,他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伊斯维尔沉吟片刻,意识到那或许就是常人所说的同情。   但这又很奇怪,若是他同情尤卢撒,那就应该同样同情这世界上的其他无数人,毕竟苦难并不独属于尤卢撒一人。   伊斯维尔有太多走投无路的信徒,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特殊的,寒来暑往,世代轮回,每颗灵魂都有各自的愿望,伊斯维尔没法满足所有人,也没法同情所有人,对他来说,一切行为都是履行职责的一环。   他是世界的旁观者,而尤卢撒是其中极小的一滴。   伊斯维尔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同情尤卢撒,却不同情这个世界。   他只是觉得,只身渡过那样一条河,应该是很疼的。   “……还好,”尤卢撒想了想,回答,“可能不怎么疼。我没太多印象了。”   他沉默着,看伊斯维尔又喝下小半碗酒,面不改色地,似乎这只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清水。   尤卢撒忽然觉得因为一口酒就抱怨的自己很丢人,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碗加满了,咕嘟咕嘟整碗灌了下去。   当他再抬头时,发现伊斯维尔正捧着还剩一小口酒的碗出神。   比他喝得快。尤卢撒的尾巴在身后拍了拍,随口问:“那你呢?”   伊斯维尔一怔:“我?”   也是,方才尤卢撒先说了,那伊斯维尔不说似乎不大公平。   可话要说出口,伊斯维尔却又犹豫了。   尤卢撒见伊斯维尔半天没开口,又舀了一碗酒,道:“你不说也没关系。你们天使寿命这么久,真要说起来,说不定得讲个一晚上呢。”   他活得不长,人生中的一大半时间都在这条缝隙里度过,没什么好瞒的。   尤卢撒叉起一块肉吃起来,尾巴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   他的动作并不优雅,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礼仪可言,但伊斯维尔就是看着他,从微翘的发梢,细而浓的眉毛,再到亮晶晶的绿眼睛,连自己用餐都忘了。   这一顿饭很快过去,尤卢撒吃得很饱,他靠在树下,抬头望向树林之上的天空。   今晚是少见的宁静之夜,天空是与外界相似的蓝黑色,一轮坑坑洼洼的月亮从天边飞过来,越飞越近,几乎就在他们头顶。   伊斯维尔靠在尤卢撒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那并不是月亮,而像是一群尾羽会发光的鸟类,它们聚集在一起,朝着森林的另一边飞过去。   身旁一空,伊斯维尔抬头望去,却发现是尤卢撒三两下爬上了树,蹲在枝头看那群飞来的鸟。   “漂亮吗?”尤卢撒问伊斯维尔。   这酒的后劲很足,伊斯维尔担心他摔着,站起身劝道:“漂亮,你先下来好吗?”   尤卢撒似乎没听见伊斯维尔的后一句话,他笑了一声,道:“那我给你摘下来好不好?”   他的尾巴在身后猛地一甩,青年一蹬脚下的枝干,眨眼间跳了出去。   若是要跳到对面的树枝,尤卢撒不需要任何人担心,但偏偏他的目标是天空中的那群鸟,他理所当然般地扑了个空,身形从半空坠落,而他还没反应过来。   伊斯维尔立刻张开双臂去接,尤卢撒落进他怀里,伊斯维尔脚下不平,下坠的力量令他没能站稳,他只来得及护住尤卢撒,便带着人扑进了路边的树丛里,咕噜噜滚了一段才停了下来。   他们很走运,附近的草地还算是柔软,伊斯维尔定了定神,入眼便是那片蓝黑色的天空。   怀里暖乎乎的一团比什么时候都安静,伊斯维尔了然地低头看去,发现尤卢撒正抬眼看着他,分明是醉了。   “尤卢撒?”伊斯维尔有些无奈,“没事吧?”   “我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尤卢撒说,一双眼睛盯着伊斯维尔,一秒钟都没有挪开,“迪斯,你真漂亮。”   小醉鬼笑起来,用脸颊去蹭伊斯维尔的掌心。   伊斯维尔有些恍惚,不知怎地没有动,他躺下来,一双眼睛望向天空,那群鸟似乎飞得慢了,此时正好从他们头顶越过,月白色的尾羽随风飘拂,簌簌往下落着金粉。   裂谷终于将它的片刻宁静展现在了伊斯维尔面前,耳边是尤卢撒逐渐绵长的呼吸,伊斯维尔意识到,在这个地方,他不是圣子,没有那些高贵的头衔,也没有无数忠实的下属和信徒,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又像是什么都有了。   伊斯维尔承认,在那一刻,他想到了永远。   那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尤卢撒在酒醒之后半天都没回家,伊斯维尔猜他是觉得丢人,尽管伊斯维尔自己并不觉得。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伊斯维尔的伤已经好全了,他便开始着手寻找通往外界的路。   先前尤卢撒说的那条山洞中的路对他们来说并不现实,伊斯维尔不知道尤卢撒是怎么穿越那条河流而安然无恙的,对他来说,目前的情况并没有紧急到需要他冒着生命危险渡过那条河。   尤卢撒知道伊斯维尔想出去,心中虽是不情愿,但平日里出门的时候依然帮他留意着,只是他在过去十几年来都没见到过疑似出口的地方,短短几天更是一无所获。   “实在不行,你留在这儿和我一起好了,”尤卢撒边把最后一块木板搬上房梁,做完今天这一轮,他们就能完全把这座破屋子修好了,“这地方虽然可能没你以前住得那样好,但也不愁吃穿,还不用打仗。”   伊斯维尔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尤卢撒总觉得他今天面色有些发白。   “这里很好,”伊斯维尔笑了笑,光听他这开头,尤卢撒就知道这天使接下来要接一个转折,“但毕竟不适合生活。要是某天有块飞石从屋顶砸下来,不是落在你的手上,而是脑袋上怎么办?”   “我在这儿住了那么久,也没被石头砸过脑袋,”尤卢撒嘀咕,“被砸断了胳膊也是第一次。”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保证如果在这儿住个十年二十年不会受伤,”伊斯维尔笑道,“你和我一起出去好不好?”   尤卢撒一愣,险些从屋顶上直接摔下来。   “一,一起出去?”他错愕,从半空中扭过身子,试图看清伊斯维尔的神情,确认他不是在说笑,“你疯了,我可是逃犯。”   伊斯维尔也想过这个问题,他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们大概会以为你已经死在了终末裂谷。就算他们还留有你的档案,我也有办法。如果你不想回魔域去,也可以住在地面上,我帮你安排。”   尤卢撒趴在屋顶上看他,心说这天使权力还挺大。   “那如果我说我想住在神域呢,”尤卢撒饶有兴致地问,“你能帮我安排吗?”   他本意只是说笑,但伊斯维尔想了想,道:“如果你想住在神域,那也可以。想和我住在一起也没关系。”   反正他的住处足够大,他平日里不喜欢有人服侍,除了他几乎就没旁的人,尤卢撒和他住在一起不会被发现,他也能放心些。   “神域真能有恶魔住着吗?”尤卢撒不大相信,尾巴却晃得愈发欢了。   迪斯怕是在哄着他,尤卢撒当然是不可能到神域去的,不过迪斯说得没错,这么长时间过去,魔域怕是早就忘了还有他这号人。   尤卢撒把最后一块木板装上,却没等到对方的回答。   他垂眸向下看去,天使不知什么时候弯了腰,在尤卢撒的注视下,竟是缓缓倒在了地上。 第319章   “迪斯!”尤卢撒一惊, 立刻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你怎么了?”   天使面色苍白地躺在那儿,尤卢撒忙把他揽进怀里去探他的鼻息, 伊斯维尔呼吸急促,额头还有些发烫。   “你发烧了?”尤卢撒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脚步匆匆地把人抱进了屋。   尤卢撒给伊斯维尔倒了杯水, 又用冷水拧了一条毛巾擦他的脸, 天使光是双眼紧闭着,像是昏了过去。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烧了?   尤卢撒飞快回忆了一遍他们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伊斯维尔大概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也不会是受了凉。   难不成是受伤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尤卢撒也管不了其他,忙撩起伊斯维尔的衣物, 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但他一无所获, 天使全身上下光滑平整得跟块白玉似的, 先前左腿上的伤好得连疤都没了,似乎不是因为受伤引起的发烧。   尤卢撒轻轻把伊斯维尔翻过来,一手去探他的后背。   后背也没有受伤的痕迹,当然也……   没有翅膀?   尤卢撒对神域不大了解,只知道他们分为天使和神使, 天使的等级按翅膀的数量划分,平日里不用的时候,翅膀会缩成一片羽毛似的纹身, 印在肩胛两侧。   尤卢撒不信邪地撩起伊斯维尔的上衣看了看,对方肩胛骨的位置白皙而光洁,看不出任何翅膀的痕迹。   难道是……在终末裂谷待了太久, 翅膀退化了?   尤卢撒不大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把伊斯维尔的衣服拉好,又给他盖上了被子。   他正着急着,床上的天使突然呢喃了一句什么。   “迪斯?”尤卢撒凑过去,看见伊斯维尔已经睁开了眼睛,“你怎么样?”   伊斯维尔就着尤卢撒的手喝了几口水,声音虚弱:“没关系,我睡一觉就好了。”   “真的吗?”尤卢撒不大相信,“你的体质比我还好,我都没累着,你怎么就发烧了?”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没等他回话,就再一次晕了过去。   尤卢撒来终末裂谷之后也发过几次烧,但严重的他起不来自己找药,症状比较轻的,烧着烧着就自己好了,倒也没一次找过解决办法。   尤卢撒突然想起,先前在海上捞回来过一些瓶瓶罐罐,打开有一股浓郁的药味,也不知道对伊斯维尔的病有没有什么效果。   他在屋子里翻了半天,东西堆了一地,这才把那几个被他塞进角落里的罐子翻了出来。   罐身上贴着一张纸,写了密密麻麻的字,尤卢撒眯眼看了一阵,他不识字,因而也不知道这些药到底是拿来治什么的。   尤卢撒不敢给伊斯维尔乱用,走到床边想问问伊斯维尔认不认得,但天使双眼紧闭,哪能回答他的话?   而就像伊斯维尔说的,他在床上睡了一个下午,当天晚上便退了烧,只是人看着还是没什么精神。   尤卢撒去打了几头魔兽给伊斯维尔补营养,但伊斯维尔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喝了几口汤。   “抱歉,”伊斯维尔道,“让你担心了。”   “知道抱歉就赶紧好起来。”尤卢撒没好气道,眼里的慌乱还没有退下去。   伊斯维尔笑起来,他的指尖动了动,想要摸摸尤卢撒的脸,但大概是没有力气,又收了回去。   尤卢撒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他回过身去把一堆瓶瓶罐罐拿了过来,问伊斯维尔:“这些大概是药,你认得上面的字吗?”   伊斯维尔在尤卢撒的搀扶下坐起身,扫了一眼那些罐子上写的字,有些是魔域的语言,有些是神域的。   “这是治疗胃疼的,”伊斯维尔的指尖在一个罐子上点了点,“这个对治疗羽翼发炎有奇效,这个能治尾巴炸鳞……”   他细细读下来,那些药各有各的效果,但竟没有一个是他现在能用的。   见尤卢撒沮丧得尾巴都耷拉了下去,伊斯维尔想了想,突然道:“我教你认字好不好?”   “认字?”尤卢撒的眉毛拧了起来,“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们出去之后还有许多需要认字的地方,”伊斯维尔笑道,“现在早些学起来不是好事吗?”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尤卢撒睁大眼睛瞪他,“你的病还没好呢!”   “我先休息几天看看,说不定到时候就自己好了呢。比起那个,或许还是找到出口更要紧些。”   尤卢撒拗不过他,只好搬了一条小凳在床边坐下,又取了一张羊皮纸和一块炭笔,好让伊斯维尔写字。   伊斯维尔是个很好的老师,他很耐心,讲起东西来仔细而到位,从最基础的笔画和发音开始,一点一点把魔域语言最常用的东西教给他。   尤卢撒有些奇怪伊斯维尔一个天使为什么还会懂魔域的语言,但他也意识到自己不识字确实很吃亏,尤其是在今天晚上连药的名字都不认得,他认真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   尤卢撒学的很快,但他今天大概是忧思过度,没过多久便撑不下去,当伊斯维尔回过神来,发现对方已经趴在了床边,双眼紧闭,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伊斯维尔失笑,没有去叫醒尤卢撒。   今夜的月光有些发蓝,从半开的窗户洒进屋内,落在恶魔安静的睡脸上。   伊斯维尔垂眸看了他许久,目光慢慢描摹着尤卢撒分明的轮廓,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伊斯维尔对自己的病多多少少有些头绪。   他能感受到体内有一股不属于他的魔力乱窜,饶是伊斯维尔精通各种魔法,也无法控制这道魔力。   伊斯维尔猜测自己大约是在终末裂谷中待久了,神域的魔力与这里本就不相容,身体会日渐虚弱是难免的事。   但他们还没有找到一条可靠的出路,伊斯维尔不想现在告诉尤卢撒,这只会落得他白白担心而已,他们现在的状况,获救的最大可能几乎是等候外界的救援,他失踪那么久,神域应当也会采取行动才是。   两人不过认识这么几天,伊斯维尔却已经差不多将这个年轻的恶魔看了个透,要是尤卢撒真急起来,怕是会铤而走险……   尤卢撒对一切都那样警惕,但他的心房,很容易撬开。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轻轻关上了窗。   那之后伊斯维尔又养了几天的病,教尤卢撒认了几天的字,只是高烧时起时退,状况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尤卢撒也知道这样待着不是办法,其间数次出去找药以及离开这里的路,但他不放心把伊斯维尔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每次都只在小屋的周边寻找,都一无所获。   这一天,伊斯维尔发现尤卢撒开始收拾东西,不由得问:“今天要去哪儿吗?”   “出去找药,”尤卢撒道,“我先前在南边看见过一种魔兽,其他魔兽吃了它的鳞片之后活蹦乱跳的。你不是懂些药理吗,可以去看看那药对你有没有效果。”   伊斯维尔一时语塞,想要阻止尤卢撒:“我想还是在家里静养要来的好些……”   “什么静养,养着养着就要养死了!”尤卢撒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我带着你去就是了。”   伊斯维尔没办法,又没了理由说服尤卢撒,只好让人把自己背出了门。   那路很远,沿途道路颠簸,尤卢撒的脚步却很稳,伊斯维尔手里挂着他们简单的行李,听着青年稍显沉重的呼吸,他歪过脑袋,轻轻把脸贴在了尤卢撒的肩头。   尤卢撒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只觉得伊斯维尔的头发太长,落在他的脖子上有些微的痒。   他们花了半天时间来到那魔兽的栖息地,尤卢撒没有与它起正面冲突,只是挑了个魔兽休息的时候,轻手轻脚地取了它身上的几片鳞。   伊斯维尔一看便知那鳞片有增强体质的效果,但对他现在的状况没什么用。   但他依然笑了笑,道:“我吃一些吧,尤卢撒。”   尤卢撒立刻把那鳞片磨成粉,混着水让伊斯维尔服下,他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像是这药下一秒就能起效果似的。   这当然不可能,尤卢撒注视着伊斯维尔肩头的金发缓缓滑落,生了几天的病,天使头发的光泽黯淡了许多,让尤卢撒看着有些心疼。   “头发太长了,”尤卢撒伸出手拨了拨伊斯维尔肩头的金发,道,“要不要找个东西束起来?”   伊斯维尔喝下最后一口药汤,偏过头去与尤卢撒短暂对视,笑道:“好啊。”   尤卢撒便在附近找了一根柔韧的藤条,用小刀刮干净枝叶和细刺,交给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接过那藤条,抬头看了看尤卢撒,不知怎地就道:“你帮我好吗?”   尤卢撒一愣,他揪了揪自己的短发,嘀咕:“你看我是像会束发的样子吗?”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擦了擦手,接过藤条来到伊斯维尔身后。   天使的金发长而柔顺,尤卢撒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穿过发丝,他屏住呼吸,一点点把伊斯维尔的发丝理顺束拢,生怕扯疼了他。   温热的指尖偶尔擦过伊斯维尔浑圆的耳廓,分明是捕猎干活的手,给他束发的时候却这样轻柔,伊斯维尔敛眸,没有动弹一下。   这几分钟很长,伊斯维尔只听见身后人刻意压低的呼吸,自己的吐息也不由得轻了,像不愿打扰这难得宁静的一刻。   “好了,”尤卢撒歪过身子打量了一遍,看上去有些心虚,“我手艺不行,你凑合一下吧。”   伊斯维尔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似乎不怎么平整,尤卢撒花了几分钟,只是把头发简简单单束在了脑后。   “挺好的,”伊斯维尔笑了,“尤卢撒很厉害。”   “真的吗?”尤卢撒的尾巴甩了甩,嘴角不由得上扬。 第320章   伊斯维尔吃了药, 尤卢撒便也放心了些,吃了午饭便背着人往回走。   每隔几分钟,尤卢撒都要问一次伊斯维尔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而伊斯维尔的回答每次都是肯定的,因而当尤卢撒发现伊斯维尔的体温又在升高时, 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   “怎么回事?”尤卢撒脚步匆匆, 语气急切, “你不是说没什么不舒服的吗?”   “抱歉,我想或许回去就好了。”伊斯维尔烧得有些迷糊,他觉得有些冷, 下意识紧紧搂住尤卢撒的脖子, 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回去的路太远,尤卢撒在周边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处山洞, 暂时安置伊斯维尔。   他生了火, 又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把伊斯维尔紧紧裹住,天使似乎终于暖和起来,也渐渐地不再发抖。   “我再去给你寻些药来好不好?”尤卢撒艰难地给伊斯维尔喂了水,急得慌不择路,“难道是吃的太少了, 你饿了吗?有什么想吃的?”   伊斯维尔只是摇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别担心。”   尤卢撒哪能信他的话, 只是伊斯维尔说完就晕了过去,按他的状况,尤卢撒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山洞里, 他在周边转了一圈,又给伊斯维尔打了几只鸟回来,放在火上煮着。   他用冷水给伊斯维尔擦了擦脸,忽然发现山洞深处有一抹红光。   尤卢撒记得他们来的时候,洞里还没有这光,疑心洞里有什么危险,他看了伊斯维尔一眼,抬腿往山洞里走。   这洞穴很深,尤卢撒方才只在洞穴外侧确认了安全,他没有察觉到这里面有魔兽的气息,只以为这是个无人的山洞,现在想来,还是他太草率了。   他往里面走了将近半分钟,那红光愈发强烈,就在尤卢撒思索着要不要回头时,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更深更广的洞穴呈现在眼前。   在洞穴的中央,有一颗心脏。   尤卢撒下意识后退一步,狐疑地打量着这枚心脏,组成它的并不是血肉,而是一枚枚透亮的宝石。   那宝石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血红色,像是从无数仍在跳动的心脏中滴出的鲜血凝结而成,它们悬浮在半空,随着魔力的流动微微起伏。   在终末裂谷出现什么都不奇怪,尤卢撒绕着这颗心脏转了一圈,只觉得这心脏发出的红光越来越亮。   似有一道声音从那心脏中央传出来,声音空灵诡谲,似在诱惑他拥抱这枚心脏。   尤卢撒双眼发直,缓缓上前一步,没留意脚尖踢到了一枚石块,骨碌碌滚到了墙边。   石块滚动的声响惊醒了尤卢撒,他如梦初醒,立刻后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枚心脏。   晶石仍在缓缓起伏,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尤卢撒心知这地方必然有古怪,他在终末裂谷待了十几年,竟也没见过这个,他不愿冒险,当下掉头走出了山洞。   他回去的时候,锅里的汤已经差不多煮好了,尤卢撒盛了一小碗,来到伊斯维尔身边坐下,轻声道:“迪斯,你要喝点汤吗?”   伊斯维尔微微掀开眼皮,尤卢撒察觉到他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抖得有些厉害。   尤卢撒拧起眉头,他把碗放到一边,伸手去探伊斯维尔的额头,发现他的热度又高了些。   “你冷吗?”尤卢撒问,把火生得旺了些,又把伊斯维尔身上的衣服裹了裹。   伊斯维尔张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尤卢撒没听清,凑近过去时,伊斯维尔却又闭上了眼睛。   尤卢撒只觉得伊斯维尔大概是冷了,他犹豫片刻,还是靠近过去,伸出胳膊把伊斯维尔搂在了怀里。   伊斯维尔倚在尤卢撒肩头,他知道对方正在做什么,但没有反抗,光是任由尤卢撒抱着,像他们本该如此似的。   两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到尤卢撒终于感觉伊斯维尔的颤抖平息了下来,他伸手一探,发觉天使的体温也不再那么高了。   “舒服些了吗?”尤卢撒问,“要喝点汤吗?”   伊斯维尔的声音很虚弱,他微微将眼睛掀开一条缝,轻声道:“抱歉,我没什么胃口。”   “那先休息一会儿吧。”尤卢撒说着,偏头向山洞外望去,思考着待会儿该给伊斯维尔吃些什么补补身子。   伊斯维尔看出尤卢撒想做什么,他叹了口气,道:“尤卢撒,不用试着用药治好我,没有用的。”   “什么叫没有用?”尤卢撒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意识到什么,问,“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伊斯维尔微微点了点头:“我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但……我的病大约是终末裂谷的原因。或许圣……天使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尤卢撒不禁错愕,照这么说,伊斯维尔想要痊愈,只能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他还没来得及回话,伊斯维尔便道:“尤卢撒,我们回去好不好?我失踪了这么长时间,想必外界也在寻找我,或许他们已经找到了办法。或许光明神……”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扭头望向伊斯维尔,他牙关紧咬,细看眼眶还有些泛红。   “我不信神,”他一字一顿道,“因为神不会救我。”   尤卢撒把火熄了,接着背起伊斯维尔匆匆往回赶。   彼时伊斯维尔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只感觉到尤卢撒在屋里收拾了些东西,把简单的行李挂在脖子上,接着他又被背了起来,这一次,离开的方向与先前的任何一个都不同。   伊斯维尔恍惚中意识到尤卢撒要去哪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将事实告诉了尤卢撒。   “尤卢撒,别去,”他哑声道,“别过那条河。”   尤卢撒没有回话,伊斯维尔不知是他声音太轻了,还是尤卢撒过于专注于脚下的路,伊斯维尔得到的唯一回应只是尤卢撒逐渐加快的脚步。   而伊斯维尔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的意识在混沌之间沉浮,清醒的时间比混乱中要少得多,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早已天翻地覆。   他不知道尤卢撒赶了多久的路,只看见一条幽深的隧道呈现在眼前,陡峭的斜坡层层向上,看不到尽头。   伊斯维尔尽力睁开双眼,又一个短暂的昏迷之后,他听见了水声。   腐坏的气息从水面上升起,河水似乎汇聚了这世间所有的尸骨,它约莫膝盖深,清澈见底,表面却有雾气氤氲,像是透明的岩浆从地心缓缓流淌而出。   有人蹚入这条河流,伊斯维尔听见血肉被腐蚀的声音,他张了张口,发紧的喉头却没法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身下人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有力的双臂牢牢将伊斯维尔托在后背,他□□,汗珠从额头落下,顺着面颊的轮廓滑到下巴上,又滴落在伊斯维尔搭在他肩头的手上,留下一片冰凉。   这路太长,河流太宽,伊斯维尔被鼻间萦绕的腐臭气味刺激得几乎窒息,大概是因为这个,他居然觉得喉头有些酸涩,连带着整片胸腔都难受起来。   尤卢撒大概也是觉得难受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迪斯?你别睡,我们马上就到对岸了。”   见伊斯维尔不回话,尤卢撒咽了口唾沫,像是想用谈天的方式让伊斯维尔保持清醒,又像是借这个机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迪斯,出去之后,你的病是不是就能好了?还是说得为你找个医生先看看?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把你治好,你原来那么厉害,我还没见你用过魔法呢。   “神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很有序,很漂亮,到处都是和你一样的天使?”   他没有得到回答,这在尤卢撒意料之中,他把伊斯维尔往上托了托,继续道:“我记得我刚刚诞生的时候,看见过神域。那块地方好像连接了神域和魔域,中间有一条线把它们一分为二。   “我出生在那条线上,不过是更靠近魔域的位置。我看了神域一眼,感觉那地方应该是比魔域要漂亮些的。   “地面也这么漂亮吗?听说你们有时候还能在人间来去,你去过吗?   “你大概更喜欢神域,也不知道比起地面,哪个地方更好。   “我会带你到更好的地方去。等我们离开这里……”   尤卢撒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事,他们就这样过了大半条河,到后面尤卢撒不说了,光是沉默着,听着伊斯维尔轻缓的呼吸,生怕在自己没发现的时候,天使的呼吸就停了。   当尤卢撒回过神的时候,两人距岸边只剩几米的路,他的眼睛亮了亮,步子不自觉迈得大了。   但他忘了自己用一双只剩白骨的腿走了大半条河,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险些栽倒下去。   尤卢撒急急稳住身形,脖子上挂着的行李却掉了下去,他没法去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布包被水流一路带着往下游去。   他有些遗憾,剩下的几步比先前来得都要慢,他背着伊斯维尔走上对岸,脱离水面的一瞬间,尤卢撒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尤卢撒小心翼翼地把伊斯维尔放下,他跌坐在地,后背抵住山洞的岩壁,侧过身去探伊斯维尔的鼻息。   幸运的是,天使呼吸平缓,似乎河上的雾气洗去了他的一部分病痛。   尤卢撒憋在喉头的一口气终于松了,挨着伊斯维尔躺了下来。   “迪斯,你愿不愿意……之后和我住在一起?我没法到神域去,或许我只能待在地面上。天使可以住在地面上吗?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就再想想办法。”   尤卢撒偏过头去凝视着伊斯维尔,天使双眼闭着,神色祥和,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笑了笑,凑过去蹭了蹭伊斯维尔的脑袋。   尤卢撒休息了一阵,这次双腿复原的速度比上次来得要快,进入这座山洞之后,他重新获得了恶魔强大的复生能力,这让尤卢撒觉得有些陌生。   待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尤卢撒再次背起伊斯维尔,爬上了那条通往山洞之外的阶梯。   这一次,他的脚步比以往都要轻快。   *   神域,神监处。   神监长已经有几天没合过眼,圣子失踪之后,整个神监处都乱成了一锅粥,圣女不知来了多少次,命神监处上下全力寻找圣子大人的踪迹,神监长都怕自己一个不当心,第二天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被撤了职。   他不过刚上任几个月,就遇上了这种事!   神监长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他绕着那张巨大的地图转了无数圈,天使念了无数道咒语,但那象征圣子的蔚蓝独眼印记始终没有出现。   圣子大人到底到哪里去了?   神监长不敢想象,或者说拒绝想象,还有一个所有人都不愿意踏足的地方,那是个禁忌,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有去无回。   他长长叹了口气,忽见眼前的天使发出一声惊叫:“神监长大人,您看!”   “看什么?”神监长都快绝了望,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随意往那地图上扫了一眼,“圣子大人之外的事情先放放,说了多少遍——”   他话音未落,双眼缓缓瞪大。   在地面角落,那个禁忌的山洞之外,出现了圣子蔚蓝独眼的标志。   “圣子大人?”神监长失声叫道。   他来不及思考圣子为什么会在那里,当下心急火燎地亲自带着人赶了过去。   终末裂谷外的那片树林是魔域的领地,目前神域与魔域正在休战阶段,没有上级的允许,双方都不想惹出事端,神监长花了一番功夫和对方掰扯,总算是拿到了通行证。   山洞之外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由于靠近终末裂谷,无人敢在此处巡逻,只在附近拉了一条警戒线。   当他们顺着地图的指引赶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靠在树下的两个人,似乎正在休息。   其中一个裹着黑袍,头颅低垂着,一缕金发从帽檐露了出来,神监长一眼便认出那是他们的圣子大人。   还有一个……神监长的目光落在对方那头银发上,面色登时凝重起来。   “抓住那个恶魔!”神监长一声令下,“把圣子大人救回来!”   神监长来不及去想这个恶魔到底为什么会和圣子在一块儿,换句话说,就算他想了,得出的结论八成也是这恶魔趁人之危挟持了他们圣子。   那厢的尤卢撒原本正在休息,他对这片地区并不算熟悉,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出去的路,他在附近寻了一些果子和干净的水喂伊斯维尔吃了,准备之后再慢慢找。   翅膀拍打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尤卢撒眯了眯眼,警惕地站起身,不知何时,身披白袍的身影已经将他们彻底包围,来人张开纯白的羽翼,气势汹汹拔出了武器。   天使?天使怎么会来这里,难不成……是来找迪斯的?   伊斯维尔还在昏迷,尤卢撒没法问他认不认识对面这群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便先攻了上来。   尤卢撒的武器在渡河的时候掉进了水里,在终末裂谷锻炼出的警惕与灵活让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天使的长剑,他定了定神,扬声道:“你们认识迪斯?他生病了,你们……”   “迪斯?那是谁?”天使打断了他的话,跟随神监长来此的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英,一个手无寸铁的恶魔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他们不认识迪斯?   尤卢撒皱了皱眉,避开对方的攻势,趁天使不注意往对方后腰猛地一捣,在天使吃痛时缴了对方的剑,随即迅速后退。   对方也没想到尤卢撒居然还能夺他的剑,当下面色一沉,往后退去,而其他天使一拥而上,将尤卢撒团团包围其中。   尤卢撒虽是擅长格斗,但毕竟经过长途跋涉,消耗了大量体力,天使又人多势众,拿着一把并不熟悉的武器,尤卢撒应对下来逐渐吃力。   余光里,一名四翼天使落在不远处的树下,脚步匆匆地来到伊斯维尔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迪斯!”尤卢撒一惊,挡开眼前数柄长剑大步上前。   但天使们穷追不舍,尤卢撒没留神被一剑刺穿侧腰,吃痛地半跪下来,随即有人按住他的双肩,在他脖颈上套上了一个沉重的铁环。   “消停点,圣子大人面前由不得你放肆。”一名天使厉声道,面上难掩嫌恶。   尤卢撒瞳孔一缩,错愕地望向那天使。   圣子大人?尤卢撒记得他叫……   没等他想起那个名字,尤卢撒便被按倒在地,金色的绳索束缚住他的手脚,炽热的,几乎陷进皮肉。   神监长小心扶起伊斯维尔,圣子仍在昏迷,苍白的面色看得神监长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圣子大人向来从容威严,哪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不知伊斯维尔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了那个恶魔身上,他不想让伊斯维尔再待在这儿,唤来下属就要把人带走。   “等等,”虚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神监长一愣,忙低头看去,发现是伊斯维尔艰难地睁开双眼,嘴唇翕动,“别伤他……”   “您别担心,”神监长没听清,只以为他要给那恶魔好看,忙道,“我必然会将那恶魔绳之以法。”   说完方才那句话,伊斯维尔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意识再度被拉入无尽深渊,耳边只听有人唤他“迪斯”,伊斯维尔却再没有力气回应。   他很少生病,或者说,在伊斯维尔的记忆里,他从未因病痛卧床不起,这一次,他却病得格外久。   高烧反反复复折磨着伊斯维尔,他时而觉得窒闷,时而又冰冷无比,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似乎有什么人抱着他,唤他迪斯,可当他伸手去够,身旁又空无一物。   恍惚之间,伊斯维尔感觉有人从他体内抽走了什么,神的叹息响在耳边,高烧在达到一个顶峰之后终于趋于和缓。   他茫然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眼前景象一时有些陌生,伊斯维尔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位于神域的住处。   “圣子大人,您醒了!”捧着药碗的天使惊喜道。   伊斯维尔艰难地扭过头去,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那个数日下来与他形影不离的人却不见踪影。   “尤卢撒……”他喃喃,“你们见到尤卢撒了吗?”   “那是谁?”天使奇道,“比起这个,您先把药喝了吧。”   伊斯维尔在天使的搀扶下起身,边喝药边听天使说他这些日子的状况。   他在终末裂谷待得太久了,混沌的魔力已经侵入他的肢体,但所幸还没来得及将他彻底侵蚀,先前光明神费了一番功夫把它们驱逐出伊斯维尔体内,现在给他留了些药物调养着。   “圣女大人问了光明神大人,说您至少还得再调养几个月,”天使继续道,“您就安心休息吧。”   “父亲来过了?”伊斯维尔把碗交还给天使,问。   “神和圣女大人每天都会来看您,今天在您醒之前,圣女大人刚走。”   伊斯维尔的大脑混沌一片,他重新靠回床上,轻声问:“那你们……你们有看到一个恶魔吗?他先前帮了我,是他带我走出了终末裂谷,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天使闻言有些惊讶,她回忆了一番近些日子听过的风言风语,不确定道:“这么说,我倒是确实听过前些日子神监处逮捕了一个恶魔,但据说他伤了很多天使,想必不是您口中的那人。”   见伊斯维尔还想再问,天使忙道:“圣子大人,您该休息了,忧心过度不利于您恢复。再说,您一定是病糊涂了,那只是个穷凶极恶的恶魔而已,又怎么会和您有交往呢?”   伊斯维尔仍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都是梦吗?他在终末裂谷经历的一切,那个会对他笑,会拥抱他的人,都是他的幻想吗?   而很快伊斯维尔便没有能力去思考这些了,裂谷残留的魔力再次开始侵蚀他的肌体,与光明神留下的咒语一起,在伊斯维尔体内纠缠不休,他再次昏迷过去,拼尽全力与体内的魔力对抗。   这一病,便是几个月。   地面的边疆监狱,今日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里是地面最大的监狱,关押着在地面犯了罪的恶魔和天使,由于临近魔域,因而狱警大多由恶魔组成,神域时常会派遣天使巡逻,将一些囚犯送入神监处审讯或是关押。   花臂的女人在狱警的簇拥下穿过长廊,两侧便是囚犯们日常做苦役的场地,大群大群的囚犯聚集在长廊的结界两侧,用各异的目光打量着来人。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回去!”监狱长高声呵斥,很快便有狱警上前在结界外侧敲打,结界表面迸射出数道威力极强的魔力,落入四散而逃的人群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   “真是让您看了笑话,右使大人。平日里我们看管得严,只是今日您莅临此处,绝世风度也是让囚犯们开了眼。”监狱长对女人陪笑道。   希尔戈没有在意,她似笑非笑地收回目光,道:“我要见的那恶魔在哪儿?”   “他呀,前些日子不服管教冒犯了狱警,我手下的人关了他几天禁闭,现在还没放出来。那恶魔可危险得很,刚来不久就把不少囚犯打成了重伤,现在还起不来呢。您看……”   监狱长嘿嘿一笑,言下之意是把人放出来太危险了。   “我自己去吧。”希尔戈随意道。 第321章   监狱长松了口气,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关那恶魔几年的禁闭,这样无论是狱警还是罪犯, 都会安生许多。   据说几个月前,他才刚从终末裂谷出来, 来历存疑, 神监处一查, 他们才发现,那是个潜逃了十几年的罪犯。   殴打领主,两次越狱, 之后又在终末裂谷待了不知道多久, 这恶魔一身反骨,狱警提起来就头疼。   希尔戈没有在意监狱长苦哈哈的面色,她一路走进监狱最深处, 禁闭囚犯的地方, 浓郁的血腥味与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被关押在这里的囚犯拥有与外面的人截然不同的眼睛, 他们被重重铁链束缚四肢,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双眼却锐利如豺狼,隔着一道沉重的铁门,阴恻恻打量着来人。   希尔戈毫不怀疑, 只要给他们机会,这群囚犯必然会暴起将她身边这个鹌鹑似的监狱长撕成碎片。   “就是这里了,右使大人, ”监狱长停下脚步,恭恭敬敬道,“您还是留在囚室外来得好。”   希尔戈没有应他的话, 她垂眸望向囚室中的恶魔,对方一头凌乱的银发,大约刚受过刑罚,双臂被高高吊起,新旧的鞭痕在苍白皮肉上交错,红肿未愈。   “钥匙呢?”她伸出手去,问监狱长。   “您要进去?”监狱长吓了一跳,“您三思啊,右使大人。要是被他偷袭伤着了,那可不好办啊。”   希尔戈没有回话,光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监狱长,手指轻轻勾了勾。   监狱长咽了口唾沫,只好解下钥匙交给了希尔戈。   希尔戈把钥匙在指尖转了一圈,当监狱长意识到的时候,门已经缓缓滑开了。   囚室内的恶魔依然低着头,希尔戈反手甩上了门,在对方面前蹲了下来。   “你叫尤卢撒?”希尔戈问。   这时候尤卢撒才抬起了头,那双空洞的墨绿色眼睛扫了一眼希尔戈,随即又低垂了下去,似乎对她完全不感兴趣。   希尔戈没有在意尤卢撒的冷淡,她耸了耸肩,道:“或许……你听过圣子伊斯维尔?”   提到这个,尤卢撒终于掀起眼皮望向希尔戈,声音发哑:“你认识他?”   “算是吧,”希尔戈笑了笑,“听说你声称自己认识圣子?”   尤卢撒不回话,只是问:“他怎么样了?”   他们分开的时候,迪斯病得很重。或许天使已经治好了他,或许还没有,监狱与外界是两个世界,尤卢撒一无所知。   “他?我前些日子见过他一面,”希尔戈不知想起什么,勾唇摸了摸尤卢撒黯淡的银发,被后者偏头避过,“怎么,要是他一切都好,你还希望他能来救你出去不成?”   尤卢撒抿唇,光是沉默地盯着希尔戈。   希尔戈偏头嗤笑一声,似乎是在笑尤卢撒傻。   “你一开始管圣子叫迪斯?”她理了理尤卢撒的头发,眼底闪过一抹红光,“他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真实身份吗?真可怜,他连真名都不愿意告诉你,你却还在这儿傻乎乎地等他。”   “……和你没关系。”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可爱的孩子这样受委屈而已。毕竟,几个月下来,你想必也受了不少苦吧?”   几个月……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啊。   监狱里是没有时间这个概念的,苦役、挨打、斗殴,循环往复,就连入睡时都要睁着一只眼睛,让尤卢撒几乎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   几个月下来,迪斯的病好了吗?   不对,现在应该叫他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伊斯维尔……”恶魔低念着这个名字,他的眼眶渐渐红了,滚烫的泪珠从他的面颊滚落,牙关被他咬得咯咯作响,小臂粗的铁链剧烈晃动,吓得门外的狱警警惕起来,随时准备闯入屋内。   “我要听他自己说,”尤卢撒喃喃,“我要听他自己说。”   希尔戈挑了挑眉,遗憾地叹了口气:“那你等着吧,如果你的命够长的话。”   似乎是为了照顾尤卢撒的情绪,她没有说出那句话。   你等得到吗?   可他的眼睛好温柔,是终末裂谷一年见不到几次的蔚蓝色,他光是坐在那儿,就像太阳落进了尤卢撒那座简陋的小屋里,他追随着太阳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可没等尤卢撒去拥抱它,太阳就熄灭了。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想知道为什么吗?”女人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他为什么骗你,为什么丢下你不管,你不想亲自问个清楚吗?”   尤卢撒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希尔戈直起身子,似乎有些失望。   “你不敢。”她说。   女人似乎腻了继续与眼前的恶魔玩勾心斗角的游戏,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握紧了拳,猛地砸在了尤卢撒的腹部,一拳把人揍晕了过去。   狱警震惊地看着希尔戈徒手扯断那一条条锁链,把尤卢撒扛在了肩头走出门外。   “右,右使大人?”监狱长犹豫道,“您这是……”   希尔戈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抛下一句:“之后有人问起来,就说他已经死了。”   语罢,她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干狱警如何面面相觑,径自离开了监狱。   恶魔急促的呼吸响在肩头,希尔戈偏头扫了一眼,把人往边上一丢,在尤卢撒落地之前,一名黑袍人从不知何处飘来,将恶魔稳稳接住。   若是左使在这里,必然会一眼认出,那黑袍人就是魔神座下的秘密部队“黑雾”的成员之一,他们皆由魔神亲手创造,身躯由黑雾构成,行踪也如雾般飘渺不定。   “把你的兄弟带走。你知道该这么做。”   没有实体的身影领命下去了,希尔戈抬手一挥,尖锐的指甲在半空划出一道裂缝,她抬腿走了进去。   “真是……意外之喜。”   *   当伊斯维尔终于能下床走动,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三个月中,伊斯维尔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中度过,就连光明神都没想到终末裂谷的魔力居然如此厉害,伊斯维尔的身体多次险些被混沌的魔力彻底侵蚀。   若是换做伊斯维尔的全盛时期,情况还不至于这样严重,但在几万年前,伊斯维尔曾将自己的部分力量分成数份打造成了神器,以维持人间的稳定。   几万年后的现在,其中一部分神器流落人间,而其他一些则被魔域以各种途径带走,现在要取回难于登天。   缺失了一部分力量的伊斯维尔对抗终末裂谷的魔力有些吃力,所幸在神域的全力治疗下,伊斯维尔还是挺了过来。   或许正因为如此,当伊斯维尔和其他人说起有一个恶魔曾在裂谷中生活了十几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连你也只能在那儿待上十天半个月,回来之后还病了小半年,”泽尔林达不赞同道,“终末裂谷的魔力与神域抑或是魔域都不同,换作寻常人,怕是刚一进去就被撕成碎片了,怎么可能在里面生活了十几年还安然无恙呢?”   她说得有理有据,但伊斯维尔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一面尤卢撒。   他们分开的时候,尤卢撒刚刚带着他越过大半座裂谷,伊斯维尔不敢想象他在跨过那条河的时候有多痛,就算只有一点希望,他也想把尤卢撒带出来,好好和他道谢。   “我听说,当时和我待在一起的恶魔被关进了边疆监狱,”伊斯维尔放下手中的药碗,道,“或许我们能先释放他。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如果他没做坏事,就不会在魔域的通缉名单上了。”泽尔林达淡淡道,她只觉得伊斯维尔被迷了心窍,现在居然帮恶魔说起话来了。   “我记得,他最初入狱的原因是伤了一个魔域的领主,”伊斯维尔道,“按照规矩,刚诞生的恶魔应该受到合适的教育,而不是被带去做奴隶。”   泽尔林达当然也知道这点,她顿了顿,道:“维亚,那毕竟是魔域的事。”   他们没资格管,也管不了。   伊斯维尔明白,他沉默片刻,道:“我想去边疆监狱一趟。”   泽尔林达的眉头都皱起来了:“你要到地面去?你的伤才刚好,哪能乱跑……哎,维亚!”   伊斯维尔却径自下了床,他套上外衣,大步往外走,泽尔林达听见他对门外的天使道:“阁下,请帮我把独角天马牵过来。”   泽尔林达自知拗不过他,她之后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只得派天使跟着伊斯维尔,免得他出什么意外。   边疆监狱在短时间内迎来了两位贵客,那监狱长虽是恶魔,但对于圣子也是不敢得罪,忙用最好的招待把人迎了进去。   他打量着对面端坐的圣子,对方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大病未愈,但依然难掩他的仪态优雅,风度翩翩,与这座混乱的监狱格格不入。   监狱长勉强扯起嘴角,陪笑道:”不知圣子大人大驾光临,是有什么事?“   “听说,前些日子神监处把一名恶魔送进了边疆监狱,”伊斯维尔微笑道,“我想见他。”   这不是一个请求,监狱长闻言冷汗都下来了,打着哈哈道:“不知您找他是有什么事?边疆监狱混乱不堪,怕是会冒犯了圣子大人。”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重复:“监狱长阁下,我想见他。请您为我安排。”   他用着敬语,语气却不容置疑,那名负手立在他身后的天使威胁地眯了眯眼,让监狱长打了个寒颤。   “实际上,”监狱长见瞒不过,只好吞吞吐吐道,“您要见的那名囚犯,先前……死了。” 第322章   监狱长咽了口唾沫,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伊斯维尔的反应。   而圣子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清监狱长的话。   “您说什么?”伊斯维尔说得极缓,担心自己或是监狱长听错了, “能再说一遍吗?”   “他死了,圣子大人, ”监狱长胆战心惊地重复, “前些日子大概是因为旧伤生了一场病, 之后不治而死了。”   他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不敢看伊斯维尔的眼睛,担心对方一眼看穿自己的谎言。   而很显然, 此时的伊斯维尔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监狱长的神色了。   他愣愣地望着虚空, 眼底划过一抹茫然。   死了。尤卢撒怎么会……死了呢?   伊斯维尔还没有跟他道谢,还没来得及履行他的承诺,他们说好要一起在地面上生活, 但现在他想在一起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甚至……没有告诉尤卢撒自己真正的名字。   一股莫名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 伊斯维尔只觉眼前晕眩, 若非他坐在椅子上,怕是会直接跌倒下去。   伊斯维尔喉头一热,他下意识用帕子捂在唇边,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低头看时, 入眼一片鲜红。   “圣子大人!”身后的天使也察觉到了伊斯维尔的异样,看见那抹鲜红,“心头便是一紧, 我立刻带您去治疗!”   说着,他便急急地要把伊斯维尔扶起来,但后者抬手制止了他。   “他……”伊斯维尔嗓子低哑, 他偏头咳了几声,这才继续道,“他有什么遗物吗?”   监狱长咽了口唾沫,犹豫着摇了摇头。   伊斯维尔闭了闭眼,没有再开口。   从边疆监狱回去,大约是先前的病还没有好全,又受到了尤卢撒死讯的刺激,伊斯维尔又病倒了。   为了避免伊斯维尔重病的事引发神域恐慌,光明神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圣子奉光明神之命外出执行任务,过段时间才会回归。   也不知是什么地方走漏了风声,神域流言四起,有说圣子是去调查终末裂谷的状况,被困住难以脱身,有说圣子是像原魔神右使一样去了人间,还有离谱的,说是圣子情伤未愈,这才一病不起。   直到泽尔林达抓住几个碎嘴的罚了几次,流言这才慢慢消下去。   待伊斯维尔终于痊愈,时间又过了几个月。   那之后的几十年里,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伊斯维尔同过去亿万年那样按部就班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很快,神域的人们也逐渐忘了圣子曾经从他们眼前消失过这样长一段时间。   只是伊斯维尔偶尔也会再想起先前在终末裂谷经历的一切,除了回忆,尤卢撒什么都没给他留下,他几乎也要同其他人那样,认为这一切只是他在病痛边缘沉浮时做的一场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伊斯维尔开始把自己在终末裂谷的记忆尽数写下,关于那里的景色,自己的遭遇,更重要的是,关于尤卢撒。   随笔不知不觉间堆成了小山,伊斯维尔却也没有停笔的意思,光是在闲暇时分记录那些不知是否真实的回忆,一遍又一遍。   他怕自己真的忘了。   直到五十年后,右使希尔戈让位,新的右使继位。   伊斯维尔在神域也听说了那位新任右使的传言,据说他在此之前籍籍无名,就连那些领主和家族都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字。   新任右使的选拔由左使和前任右使负责,几轮选拔之后,只留下了一百个来自魔域各界的精英。   而那新任右使从那一百人中脱颖而出,据说他由前任右使希尔戈一手培养,最终也从她手中接过了血淋淋的桂冠。   他的名字,叫尤卢撒。   天使们只看见圣子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陷入了沉默,一整天闭门不出,只以为他忌惮新上任的右使,潜心思考对策。   没人知道伊斯维尔将那些随笔反复翻阅,一整夜辗转难安。   而当伊斯维尔真正见到那个拥有故人名字的右使,是在战场上。   有一队天使在地面遭恶魔挑衅,双方起了冲突,意外把那恶魔给打死了。   在神域与魔域之间,这种事可大可小。   但很可惜,魔域这次不打算放过这个发难的机会。   很快,便有领主借着家族成员被天使杀死的名义包围了神监处在地面的分局,要求交出犯罪的天使。   神监处当然不依,双方在地面爆发了大规模的冲突,双方的战争从此拉响。   神域与魔域相安无事不过百年,就再次陷入了战火之中。   在几次战役之后,魔神右使亲自率军,数次大败神域的地面驻军,一路长驱直入,险些攻破神域大门。   魔神右使的战绩对于神域来说等同于噩耗,当双方军队在神域圣天门前会战时,伊斯维尔未等大天使求救,便亲临战场。   圣天门是地面与神域的交界之处,是进入神域的必经之路,一道华美的金丝门廊屹立在云端,无数尖顶建筑耸立两侧,围出了一片宽阔的广场。   两方军队就在此处交战,天使与恶魔的铠甲一黑一白,从高空看去,好似两股截然不同的湍流在广场之上相撞交汇。   一名黑袍人悬浮在半空,沉默地垂眸注视着这一切。   直到一抹金光出现在圣天门之上,他才缓缓抬头,墨绿的眸子微微眯起。   一抹纯白从魔法阵后走了出来,圣子的独角天马降临圣天门之上,而没等下方众人反应,广场之上便金光大盛。   当他们从晕头转向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推回了各自的阵营,双方之间留出了一条百米宽的分界线。   伊斯维尔翻身下马,他抬眸远远望去,却见那黑袍人缓缓拉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的一头银发让伊斯维尔愣了愣。   “尤卢撒……”伊斯维尔几乎不敢念出这个名字,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在圣天门前设下一个结界,终于飞身向前。   在对方数米之外,伊斯维尔堪堪停住。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尤卢撒的样子,但直到他来到尤卢撒面前,伊斯维尔才发现自己没有,对方的容貌令他如此熟悉,就像在过去五十年间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   他容貌不改,气色也比先前好了些,只是双眼像是结了一层冰,把那抹温暖的绿意全然封在了冰层之下,让伊斯维尔有些陌生。   究竟发生了什么,边疆监狱当初为什么声称尤卢撒死了,他现在又为什么会成为魔神右使?   还变成了现在这副……让他有些陌生的样子。   在伊斯维尔怔愣的间隙,尤卢撒先开口了。   “好久不见,”他淡淡道,“来到神域的第一场仗是和圣子对垒,还真是荣幸。”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他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定了定神,沉声道:“魔域的军队这次是打算彻底攻破神域?我想你们应该知道,神域覆灭,魔域也不可能生存。”   “要击败神域,不止将你们彻底消灭这一种方式,”尤卢撒摊开手,一把黑雾缭绕的长刀在他手中成型,“我还从没和你打过,圣子大人。”   话音刚落,眼前人的身影竟如雾般消散在眼前。   伊斯维尔一惊,阳光聚成的长剑瞬间成型,一黑一金两把武器激烈碰撞,汹涌而来的杀意让伊斯维尔不由得后退,眉头紧紧拧起。   右使的动手对于恶魔来说无非是开战的信号,伴随着一道嘹亮的号角声,恶魔们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双方混战再次打响。   尤卢撒的攻势凌厉得让伊斯维尔心惊,他不想对对方动手,光是不住防御,没有反击。   圣子的反应似乎让右使觉得有些厌烦,在一记凌厉的侧击之后,尤卢撒退让开去,蹙眉打量着伊斯维尔。   “我听说圣子大人从不惧战,怕是流言有误,”尤卢撒道,语气并不友善,“你让我有些失望。”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至于此。”伊斯维尔轻声道。   尤卢撒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像笑,又太勉强。   “对你来说或许是这样,”尤卢撒讥讽道,“毕竟圣子大人追随者众多,怕是理解不了常人的爱恨。”   伊斯维尔抿唇,正欲开口,尤卢撒便再次攻了上来。   “留着你的辞令去想想该怎么安抚你大败的天使吧,”尤卢撒嘶声道,“至于我……伊斯维尔,我恨你。”   伊斯维尔瞳孔一缩,没留意被尤卢撒直接击飞出去。   纯白的塔楼一座接一座塌陷,伊斯维尔的身躯贯穿了数座建筑,这才堪堪停住身形。   一片废墟之中,圣子拄着长剑起身,他将凌乱的发丝拂到脑后,抬眸望向那道冷眼落在几米之外的身影。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比起纠结过去……履行现在的职责才是最要紧的事。   伊斯维尔忽视了揪紧的心脏,拔剑迎了上去。   这场战役以双方打成平手告终,一番激战之后,伊斯维尔用法阵将恶魔的军队强行送回了魔域,连带着尤卢撒一起。   在那之后,神域与魔域大小纷争不断,战场不断转移,伊斯维尔也与尤卢撒对上过数次。   伊斯维尔也想找到机会问问尤卢撒究竟是怎么了,但尤卢撒与他见面就打,打完就走,伊斯维尔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把话说开。   这场两域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几十年,战争对于伊斯维尔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他依然没预料到,这场大战结束的契机,竟会是魔龙。 第323章   在此之前, 伊斯维尔接到过不少士兵失踪的报告,由于现在仍在战争时期,因而士兵失踪不算什么稀奇事, 伊斯维尔便也将这些事全部交给了神监处调查,也从未将事情与魔龙联系起来。   意外发生的时候, 伊斯维尔还在复盘神监处交上来的伤亡报告, 神域死伤不少, 转生轮超负荷运转,若是战争再持续下去,怕是支撑不住。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引导这场战争结束, 办公室的门便被砰一声打开, 伊斯维尔抬头望去,是大天使罗埃尔,他神色匆忙, 连翅膀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伊斯维尔不在前线的时候, 罗埃尔主要负责汇集各方情报交给伊斯维尔, 他向来稳重,这次却连门都来不及敲便闯了进来,带来的消息想必十分紧急。   “怎么了?”伊斯维尔站起身,安抚道,“您慢慢说。”   罗埃尔大喘了口气, 语速飞快道:“圣子大人,是魔龙!魔龙出世了!”   “魔龙?”伊斯维尔的眉头皱了起来,“在哪里?”   与神域的圣龙相对应, 魔神当初也创造了一条魔龙。   圣龙每隔千年便会转生一次,蛋与幼崽时期由伊斯维尔和泽尔林达轮流照顾,因而它个性虽是跳脱, 但也不会随意做出格的行为,大多数时候都在神域里飞来飞去,以自己的方式给天使们赐福。   与圣龙截然不同,魔龙从创世之日起一直存活至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现世一次,并在两域引发极大混乱。   据说魔龙以恶魔为食,汲取魔域最深层的极恶地狱之岩浆作为养料,魔域也为此头疼,每次出世,双方都会暂时联合起来,先将魔龙压制。   “在地面的战场上,靠近终末裂谷的入口位置!我们的军队还在那里与魔族作战,对方的将领是魔神右使!”   伊斯维尔一惊,险些把桌面上的文件尽数打翻。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入眼便是一片狼藉。   尽管双方仍在交战中,但他们都清楚魔龙的威力,因而在得知魔龙现世的下一秒,双方将领便立刻命令部将撤退,此地又少有城镇,因而伤亡并不算太严重。   空气中飞舞着天使的羽毛与恶魔的鳞片,脚下的森林此时已然被漆黑的岩浆吞没,大片大片的山谷被夷为平地,天空中布满深紫色的毒气,光是最简单的呼吸,便能让人感受到灼烧般的剧痛。   一道身影正与魔龙纠缠不休,伊斯维尔在周边布下防止毒气蔓延的结界,正欲上前,就见几名天使扶着一个血淋淋的身影从山石后面走了出来,正是神域此次战役的大天使将领,黛芙妮。   她伤得很重,原本的六翼被扯去小半,大口喘着气,几乎下一秒就要晕眩过去。   “黛芙妮阁下!”伊斯维尔落到地面,为黛芙妮施了一个治疗咒语,“您怎么样?”   “我没事,圣子大人,”黛芙妮摇了摇头,“魔龙出现得太突然,属下无能,没法制服他。魔神右使正在与魔龙对战……”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伊斯维尔将黛芙妮交给下属照顾,命令他们立刻离开此处,随即脚下一点,往魔龙所在的方向飞过去。   魔龙与尤卢撒大约已经纠缠了许久,双方都有了疲态,但攻势丝毫不减。   这头恶兽能口吐岩浆,鼻喷毒雾,两双粗细不一的手臂可以轻易将近身之人撕成碎片。   或许是担忧魔龙过于强大,魔神没有赋予它翅膀,但光是它百米高的体型,就足以让低空飞行的人喝上一壶。   伊斯维尔到的时候,正看见魔龙粗壮的长尾探出岩浆,在半空猛地一扫,尤卢撒没来得及躲开,被直接击中后背,向下方的岩浆海中坠落下去。   伊斯维尔一惊,立刻向魔龙打出一道魔力,带着寒气的魔力瞬间冻住了魔龙的下半张脸,伊斯维尔趁机调转方向,在尤卢撒坠入岩浆之前接住了他。   “你没事吧?”伊斯维尔带着尤卢撒往高空躲避,魔龙到嘴的肉被伊斯维尔生生夺了去,气得鼻孔里连吐几口毒雾,但依然拿二人没有任何办法。   尤卢撒花了几秒钟才恢复过来,在看清面前这人究竟是谁后,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复杂。   “圣子大人倒是来得及时。”尤卢撒躲开伊斯维尔的手,别过脸去不看他。   伊斯维尔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林达现在正往这边赶过来,你通知左使阁下了吗?”   “让人去叫了,”尤卢撒的眉头拧得很紧,“你们以前是怎么对付魔龙的?”   “魔龙的力量一直不断壮大,以前需要我们四人联手压制,才能让魔龙陷入短暂的休眠,”伊斯维尔叹道,“但它在终末裂谷生活了这么久,怕是更难对付了。”   这次魔龙现世就像它上一次失踪那样突然,原本伊斯维尔以为魔龙会一直留在终末裂谷,因而没有去管,没想到它居然出来了。   可魔龙究竟为什么能在终末裂谷生存几百年却毫发无伤?它当初为什么会去那里,现在又是如何出来的?   尽管伊斯维尔心中再困惑,这终究不是现在需要关心的问题,在其他二人来这里之前,他们得先拖住魔龙,免得它跑到人烟密集的地方,造成更多伤亡。   “或许我们两个现在得合作了,尤卢撒,”伊斯维尔道,“魔龙——”   话音未落,尤卢撒便在伊斯维尔肩头猛地一推,两人在半空中分开,刚好有一股岩浆从两人中间擦过,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后落入下方的岩浆池里。   原来是魔龙不知何时冲破了冰层,寒气从它的嘴边飘散,魔龙张开大口,把残存的魔力吸入口中。   伊斯维尔顿了顿,为两人设下了一个防御结界:“多谢。”   尤卢撒没有继续和伊斯维尔掰扯,转身飞离了此处。   两人分开行动,魔龙的目标变成了他们两个,但它没有任何计划,看见人就打,伊斯维尔和尤卢撒虽许久没有配合过,但打了几十年,对对方的行动也能有所预测,竟也配合得不错。   魔龙一时间被两人牵着鼻子走,当它反应过来之后,气得怒吼一声,一头扎进了岩浆中。   趁着魔龙消失的间隙,伊斯维尔来到尤卢撒身边,提醒:“尤卢撒,不要对他用魔法,魔龙依靠吸收他人的魔力生存,用魔法攻击只会加强他的力量。”   几轮打下来,尤卢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攻击对魔龙用处不大,他啧了一声,道:“真不知道魔神当初创造这头怪物出来是图什么。”   “或许魔神创造魔龙之初,也没有预料到它居然会成长到如此地步。”   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二人回头看去,是希尔戈。   “来的怎么是你?”尤卢撒问,“默赖安呢?”   “应该还在路上。我向魔神要来了制服魔龙的法阵。”希尔戈说着摊开掌心,一枚散发着紫色魔力的法阵便从她手中飞了出来,也是在这时候,伊斯维尔发觉她左手的小指缺了一截。   那法阵就连伊斯维尔也没有见过,不过其中的基础法阵有些眼熟,伊斯维尔观察一阵,道:“这是用来引爆魔力的法阵?”   他们先前制伏魔龙都是四人合力强行压制,还没有尝试过引爆魔力的方法,这大概是有效果的,但副作用也同样大,以魔龙如此大的魔力体量,怕是会波及不少地区。   “魔龙情况特殊,魔神修改了法阵,以确保万无一失。您应该也知道,圣子大人,引爆魔龙身上的魔力会产生大面积的爆炸,甚至整个地面都无法幸免于难。我们需要制造一个结界,将爆炸控制在这片区域内。”   尤卢撒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拧眉问:“普通的防御结界不够?”   “怕是无法支撑魔龙爆炸的力量,”希尔戈摇了摇头,嘴角的弧度有几分古怪,“若是要保证结界坚固,恐怕……需要留一人在结界内部控制结界。”   “可如果那样,结界内部的人必死无疑。”伊斯维尔不赞同道。   “那就得二位自己商量了,”希尔戈意味不明道,“左使大人和圣女大人很快就会赶到,或者让旁的足够强大的天使或者恶魔来也是可以的,我先去布置结界了,这边就请二位先坚持住。”   不等伊斯维尔二人回话,希尔戈掉头便走了。   “什么馊主意?”尤卢撒不快道,“让一个人留在这儿送死,他们自己怎么不去?”   见伊斯维尔不回话,尤卢撒面露诧异:“你不会要自己留在这里吧?”   他每次见面都要骂上伊斯维尔一句,但听见伊斯维尔要去送死,尤卢撒却又不大舒服。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道:“一时半会儿我们也想不出别的方法了,魔龙由魔神创造,祂应该最了解该如何处理才是。”   他曾对付过魔龙无数次,因而也知道,按照魔龙当下的力量,普通的方法怕是行不通了。   话语之间,一道巨大的结界已经从远方升起,它横跨大半片原野,将这片魔龙制造出的岩浆地狱彻底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魔龙的咆哮从脚下响起,伊斯维尔立刻接过希尔戈留下的法阵,与尤卢撒飞快后退。   不远处的一处山丘突然碎裂,魔龙硕大的头颅冲破那堆噼里啪啦往下落的巨石,一举跃至半空,巨口掠过二人方才停留的位置,下落的动静让整片地区都震了三震。   见自己又扑了个空,魔龙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不再试图偷袭,它爬上另一座山峰,虎视眈眈地盯着二人。   “该动手了,”伊斯维尔轻声道,“尤卢撒,你也快些离开吧。” 第324章   伊斯维尔手腕翻转, 大量魔力注入法阵,尤卢撒眼睁睁地看着那法阵飞快旋转,越来越大, 到最后几乎可以将魔龙整个覆盖住。   伊斯维尔抬手一挥,那法阵随即飞了出去, 那魔龙只以为这又是一次徒劳无功的攻击, 当下张嘴把那法阵吞了下去。   “你怎么还在这儿?”伊斯维尔回头, 发现尤卢撒仍留在原地,声音带了些焦急,“快走!”   他一把拽住尤卢撒的胳膊, 往结界边缘飞去。   在他们身后, 魔龙将法阵咕咚一声咽下肚去,它较细的那对胳膊挠了挠自己的脸颊,突然感觉腹中有些发烫。   它低下头去, 硕大如小山的肚腹内, 一道紫色光芒正在缓缓升起。   不出五分钟, 法阵就会引爆魔龙体内的魔力。   结界边缘,伊斯维尔将法阵划开一道口,转向了尤卢撒。   伊斯维尔的目光划过尤卢撒轮廓分明的面庞,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 终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法阵已经加固到一定程度,之后结界就不会再开了,”他道, “你注意安全。”   尤卢撒低垂着头没有说话,伊斯维尔有些奇怪,刚想开口问, 忽觉肩头一沉,竟是尤卢撒伸手把他给推了出去。   “滚出去,”他哑声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伊斯维尔一愣,眼睁睁地看着尤卢撒转身就走。   “喂,圣子!”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伊斯维尔回眸,却见是默赖安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我只听他们说魔龙出世了,龙呢?”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在结界中,具体的情况您去问希尔戈阁下吧。”   他说着,在缝隙闭合之前重新回到了结界之内。   伊斯维尔这一进一出让默赖安摸不着头脑,他往四周张望了一阵,发觉希尔戈正在百米之外,安静地注视着这边。   默赖安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道已然修补完毕的裂缝,往希尔戈的方向飞过去。   希尔戈的笑容在伊斯维尔返回结界之后就凝固了,她抱臂立在那儿,指甲不住敲击自己的小臂。   “这到底怎么回事?哎,你手怎么了?”默赖安好奇地看着希尔戈的左手,后者这才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望向默赖安。   “魔龙要爆炸了,”希尔戈言简意赅道,“你在外头和我一起巩固结界。”   默赖安闻言一惊:“要爆炸了?那他们两个……”   他偏头去打量希尔戈的面色,发觉她面上没有丝毫惊讶,似乎这一切是她早就预料到的。   “见鬼……”默赖安喃喃,“你到底想干什么?”   结界之中,尤卢撒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双手贴在结界内侧,黑雾从他周身蔓延开,源源不断地与结界融为一体。   熟悉的气息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尤卢撒回过头去,诧异地发现是伊斯维尔折返了回来。   “你回来干什么?”尤卢撒纳闷,语气虽是不耐烦,尾巴却不受控制地甩了甩。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他来到尤卢撒身边,伸手覆上结界:“我只是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尤卢撒愣了愣,突然陷入了沉默,回过头去不再理会伊斯维尔。他盯着眼前不断增厚的结界,嘴唇抿到发白。   “这种话……”尤卢撒声音发哑,在伊斯维尔看不见的地方,眼眶悄悄红了一圈,“你现在说又有什么用?”   伊斯维尔偏头望向他,在圣子开口的上一秒,魔龙突然爆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两人同时皱了皱眉,却没法腾出手来捂住被震痛的耳朵。   尤卢撒看见伊斯维尔做了一个口型,但他的声音被魔龙的叫喊盖过,尤卢撒本欲再问一遍,但想想还是算了。   都要死了,再听这些有什么意义。   法阵开始生效,魔龙察觉到大限将至,发了疯地在结界内四处冲撞,两人感受到结界的摇晃,不动声色地加强了魔力的输入。   炽热的岩浆从身后袭来,层层堆叠翻涌着,滚滚热浪和毒气舔舐着他们的皮肤。   “没想到会和你死在一起。”尤卢撒喃喃,他本是觉得滑稽的,但话说出来,又带了几分悲哀的意味。   悲哀什么呢?因为他曾经想要共度一生的人,现在却要和他一起死了?   魔龙的嘶吼突然断了,几秒钟后,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在耳后响起,尤卢撒忽觉双耳一疼,接着什么都听不见了。   两行血顺着他的耳廓滑下脸颊,尤卢撒偏过头去,发现伊斯维尔也在看着他。   圣子的金发在爆炸的余浪中狂舞,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在刺目的强光下似宝石闪烁,他又做了一个口型,尤卢撒这次看清了,是在叫他的名字。   经过多方加固的结界此时已然坚如磐石,尤卢撒双手无力地垂下,如折了双翅的鸟坠落下去。   一双手托住了他,尤卢撒没有睁眼,温暖的魔力将他裹住,伊斯维尔的气息萦绕身侧,让他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伊斯维尔轻抚尤卢撒的后脑,把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尤卢撒……”他轻声道,“我很抱歉。”   那双垂下的手臂或许抱住了他,或许没有,在那之后伊斯维尔便失去了所有知觉,热浪将两人彻底吞没。   泽尔林达赶到的时候,汹涌的魔力乱流仍未平息。   “这怎么回事?”泽尔林达错愕地盯着眼前颤动不已的结界,喃喃,“维亚……”   “你愣在那儿做什么?”默赖安的嘶吼在头顶响起,泽尔林达抬头望去,发现是左使与那个希尔戈在结界之外苦苦支撑,“我们快撑不住了,赶紧过来帮忙!”   泽尔林达这才如梦初醒,大量魔力从她周身涌出,注入晃动不已的结界之中。   这地震持续了约莫十几分钟才停,当一切结束,三人都脱了力。   泽尔林达长长吐出一口气,抽出帕子擦了擦面颊上的汗珠,飞到默赖安身边问:“维亚呢,我听说他也来了这里。”   默赖安的面色一时变得有些复杂,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回头望去,逐渐消散的结界之内,那些山川、森林,以及原本汹涌不止的岩浆已经尽数被夷为平地。   “为了控制魔龙,我们引爆了它的魔力,并且用结界将它压制在内。但这个结界需要有人在内部加固,所以……”默赖安难得有些吞吞吐吐。   泽尔林达闻言瞳孔一缩,她愣愣地望向结界之内,黑烟飘散在这片土地上,又哪有伊斯维尔的影子?   “你们……”泽尔林达嗓音干涩,“把维亚留在了里面?你们怎么敢?”   “可不止他一个,”默赖安补充,“右使也在里面,你可别搞错了。魔域也不是毫无牺牲的。”   泽尔林达显然并不在乎那个继任的右使,她狠狠瞪了默赖安一眼,转身冲进了结界之内。   默赖安无辜地耸了耸肩,嘀咕:“又不是我把他塞进去的。”   他扭头望向身边的希尔戈,女人的面色并不好看,像是计划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我似乎犯了个错误。”希尔戈道,单手托着下巴,像是在思考该如何挽回局面。   默赖安才不管她犯了什么错误,他只觉得累得要命,恨不得现在就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我走了,”默赖安挥了挥手,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狄涅莎那家伙溜到人间去这么久,让我在这儿累死累活,你早点把她叫回来。”   默赖安精疲力竭地离开了,因而也没有发现,一股魔力从虚空中缓缓聚拢,在希尔戈掌心塑成了一个黑色的球形。   女人的左手小指同时复原,她举起那颗球,在眼前细细打量,发觉在那之中混了一缕金色的魂魄。   “算了,”希尔戈叹了口气,“都到这地步了,就试试看吧。”   她闯入缓缓消散的结界之中,身形被烟雾全然淹没。   *   二十年后,魔域,十大都市之一的克甸。   地面对于魔域来说不过是一道分界线,在那之下的各界依然有天空与土地,只是相比神域不那么有序,好似神木根系上攀附的无数菌群。   克甸坐落在魔域最上层的山谷密林中,以数条大道与地面相连,是十大都市中距地面最近的一个,也是商人与平民的聚居地,因为距神域过于接近,因而没有家族或是领主的宅邸坐落在这里。   唯一的一个贵族,是现任魔神右使。   自二十年前的魔龙风波之后,右使的位置又空置了一段时间,在那之后,名为扬的恶魔接替了前任的位置,并以代理右使的身份与左使默赖安共治了二十年。   没人认为那个在魔龙战役中魂飞魄散的右使会回来,所有人都觉得,扬成为正式的右使不过是时间问题,没想到这一代理就是二十年。   更没人想到的是,前些日子那个前右使尤卢撒居然回来了,这段时间闭门不出,在克甸的府邸中疗养身体,在扬的辅佐下处理魔域事务。   二十多年过去,许多恶魔已经忘了尤卢撒究竟长什么样,民间倒是流传着一些右使的画像,但张张不相同,恶魔们只知对方有一头银发,便再也没法确定他的特征。   从某种角度上,这种情况确实便利了右使到处瞎跑而不被发现。   此时已经入夜,正好是恶魔们最兴奋的时间,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游行,喝酒,作乐,一切黑暗都被掩盖在花花绿绿的彩灯之后,尽显颓靡。   而就在某条大道上,一名黑袍人站在街口,安静地凝视着人来人往。 第325章   伊斯维尔将兜帽向下拉了拉, 来到魔域之后,他改变了自己的发色,但为了避免自己的面孔被认出来, 他还是选择小心谨慎。   在得知上一任魔神右使回归的消息之后,他少见地冲动, 没做什么准备就来了这儿。   但至于尤卢撒究竟在哪儿, 伊斯维尔毫无头绪, 他去了右使庄园一趟,但尤卢撒并不在,似乎是出门去了。   伊斯维尔对身为凡人的尤卢撒了如指掌, 但他不敢妄断作为右使的尤卢撒现在会在哪里, 毕竟前世他们在终末裂谷外分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   听说尤卢撒喜欢在各个酒馆逗留,但整个克甸的酒馆少说有上百家, 若是一家家看过去, 怕是到天亮了都一无所获。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 若是实在没有头绪,只能在右使庄园附近等着人了。   他在城内转了一圈,正准备往右使庄园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   “等等,您难不成是……”   伊斯维尔回头望去, 却见是一具骷髅站在几步之外,一张脸分明只剩白骨,伊斯维尔却从上面看出了几分惊讶。   “您是……”伊斯维尔想了想, “徳拉莫忒什阁下?”   亡灵法师愣了愣,也没想到伊斯维尔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伊斯维尔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握住法杖的手不由得敲了敲, 伊斯维尔认得自己,会出现在魔域,还与那个圣子同名,这就意味着……   亡灵法师用不存在的喉咙咽了口唾沫。   面前这个人,难不成是圣子吗?   亡灵法师没见过圣子,而在他离开魔域前往人间守护左使神庙的时候,尤卢撒还没有诞生,亡灵法师自然不会知道他就是继任的右使。   若是放在人间,尚且有许多人因为信仰给子女取圣子之名,只是魔域是不会有人用的,神域更是如此。   魔神啊,他居然把圣子认成了左使!   亡灵法师欲哭无泪,他当初还以为左使因为一些原因转生成凡人了,圣子身上又为什么会带有魔神之力?   “我来这里找一个人,”伊斯维尔对亡灵法师颌首道,“很高兴看见您一切都好。但我想我得走了,阁下。”   亡灵法师见他转身欲走,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圣子大人,您是想找右使大人吗?”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问:“您知道他在哪儿?”   “实不相瞒,我在回到魔域之后,被左使大人任命为克甸守护,若是您愿意,我可以帮您找一找右使大人。”亡灵法师道。   这无疑是条捷径,伊斯维尔的面色稍稍舒缓,道:“若是不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亡灵法师挥了挥手,也不觉得自己一个魔域都市的守护帮助神域圣子有什么不对,当下拔腿往无人的小巷子里走。   待四下无人,亡灵法师长长吐出一口气,五指在手杖上敲击数下,随即用法杖猛击地面,很快,一个法阵出现在二人面前。   那是一副克甸的地图,只见阴影瞬间覆盖了整个法阵,随即缓缓退去,只在某个角落留下了一团漆黑。   “右使大人在酒馆里。”亡灵法师说着,便给伊斯维尔指了路。   伊斯维尔仔细记下,道:“多谢。若非遇到您,我怕是得在右使庄园前等不知道多久。”   “能帮上您的忙,我万分荣幸,”亡灵法师顿了顿,继续道,“圣子大人,我在右使大人回归之后去拜见过他,不过,他似乎已经不认得我了。”   亡灵法师见到那张面孔,魂都吓没了半条,只怕右使会因为人间的事记恨在心,他还担心被暗中报复,但右使光是看了他一眼,随即便让他走了。   “我知道,”伊斯维尔轻声道,“谢谢您。”   若是尤卢撒仍有在人间的记忆,这几天下来,不可能不试图找他。   他暗叹一声,与亡灵法师告别之后往酒馆的方向去。   克甸的一处酒馆此时正是喧闹的时候,大堂内故意没有点太多灯,只隔一段距离放了油灯与蜡烛,勉强将道路照亮,酒客分散在各处,面孔都隐没在阴影里。   打扮暴露的恶魔在乐声中狂欢,更多人则喝酒划拳,大笑声与粗俗之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因而当一名黑袍人推门而入时,没人留意他的到来。   他礼貌谢绝了旁人一道喝酒的邀请,将目光投向了酒馆的角落。   在那里,一个同样身披黑袍的身影独自坐着,身前的桌上满是喝空了的酒壶,几缕银发从他兜帽的边缘探出来,挡住了他的眉眼。   伊斯维尔穿过酒馆的走廊,径自来到了角落的那张桌子前。   银发的青年正捏着酒杯往杯底瞧,似乎在观察着杯子里还有多少酒能让他喝,他神情专注而认真,连有人来了都没察觉。   几秒钟后他才发现有一道阴影罩住了自己,恶魔以为是店里的伙计,慢吞吞地抬头,道:“酒不够了,再来点。”   他显然醉得不轻,伊斯维尔暗叹一声,在尤卢撒身边坐了下来。   “你干什么?”尤卢撒惊讶于这人的自来熟,他眯了眯眼睛,觉得面前这人似乎在哪见过,但他想不起来。   恶魔的面颊上有裂缝似的浅色痕迹,伊斯维尔的目光在尤卢撒苍白的皮肤上停留一瞬,又低头去看他握着酒杯的手,在手背上看见了同样的裂缝。   是先前魂魄的损伤还没修复吗?   当初光明神送伊斯维尔转世的时候,想必是仔细把他的魂魄修补过,因而在伊斯维尔回到神域之后,他至少在表面上一切正常,但尤卢撒……   见伊斯维尔不回话,尤卢撒有些不高兴,抬起胳膊肘在伊斯维尔手臂上顶了顶:“你怎么不说话?”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道:“我带你回去。”   “回去?”尤卢撒皱了皱眉,“我不回去。你是谁啊,就说要带我回去?”   他倒回去,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桌上的酒杯。   伊斯维尔无奈地捏住他的手腕,道:“我是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尤卢撒偏过头瞧了伊斯维尔一眼,似乎并不相信,“骗人,伊斯维尔不会来的。”   这一番下来,伊斯维尔也没那么急了,他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   “我就是知道,”尤卢撒嘟嘟囔囔地扭过头去,“伊斯维尔的头发是金色的,不是黑色。再说,我已经把他忘记了。”   这番醉话险些让伊斯维尔笑出声,他往尤卢撒那边靠近了些,笑问:“那你怎么知道他的头发是金色的?”   尤卢撒撇了撇嘴,重复:“我就是知道。”   他觉得有些热,伸手扯了扯前襟,衣领的扣子开了一颗,露出伊斯维尔熟悉的锁骨的形状。   伊斯维尔移开目光,把尤卢撒要掉不掉的斗篷往上扯了扯。   尤卢撒下意识回头去看他,面前的人同样望了过来,他眸色蔚蓝,海洋般包容广阔,浸满了温和的笑意,让人不自觉晃了神。   “你眼睛真漂亮。”尤卢撒说。   伊斯维尔笑意不改,目光落在尤卢撒的薄唇上,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已经被拉近到约等于无,但小醉鬼没发现。   “谁的眼睛真漂亮?”伊斯维尔问。   “你。”   “我是谁?”   尤卢撒卡住了,他已经完全忘了眼前人刚才的自我介绍,只道:“反正不是伊斯维尔。”   “是吗,”伊斯维尔笑了笑,“伊斯维尔之外的人眼睛很漂亮?”   尤卢撒觉得他说的不对,除了伊斯维尔,没人的眼睛这么漂亮。可眼前的人又不是伊斯维尔,那是谁?   他艰难思考着,没留意让伊斯维尔扣住了后脑,一个轻浅的吻落在了唇上。   没等尤卢撒反抗,伊斯维尔便欺身而上,把他整个人按倒在了座椅里。   酒馆里光线昏暗,两人又都穿着黑袍,远远看去,只有一团黑色的影子。   酒客们仍在狂欢,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天地给他们带来的短暂欢愉中,没人留意到,角落里有两道交叠的身影。   座椅是靠背长凳的构造,其上铺了一层软毯,尤卢撒被按在那儿亲得舌根发麻,他揪住伊斯维尔的前襟想把人推开,但对方极其熟练地抓住他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就像曾做了无数次。   漆黑长尾在软毯上弹了弹,同样娴熟地缠住了伊斯维尔的小腿。   待伊斯维尔终于亲够了,这才把人放开,他与尤卢撒那双茫然的眼睛对视,笑道:“好重的酒味,看来晚上喝了不少。吃饭了吗?没有的话,肚子会不舒服。”   他的手滑下去,隔着几层布料按住尤卢撒的腹部,轻轻揉了揉。   尤卢撒觉得肚子暖呼呼的,连思考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躺在那儿,皱着眉努力想了想,道:“你不能亲我。只有伊斯维尔可以。”   伊斯维尔顿了顿,一手握拳抵住嘴唇,没忍住笑了。   “只有伊斯维尔可以亲?”伊斯维尔笑问,他俯下身去,轻轻蹭了蹭尤卢撒的鼻尖,“那我亲你了。我是谁?”   尤卢撒瞪着他,几秒钟后恍然大悟。   “伊斯维尔,”他小声道,凑上去搂住了伊斯维尔的脖子,“你来了啊。”   他笑起来,用脸颊蹭了蹭伊斯维尔的肩。   伊斯维尔揽着尤卢撒的后背,另一手轻轻拨开缠在小腿上的尾巴,把人抱了起来。   尾巴在半空垂了几秒钟,接着缠在了伊斯维尔的手臂上。   “让你少喝点酒,”伊斯维尔无奈地亲了亲尤卢撒的脸,“都喝傻了。”   他去结了帐,拉好两人的斗篷,大步离开了酒馆。 第326章   这种事在魔域司空见惯, 因而两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伊斯维尔带着尤卢撒离开克甸,一路往地面上去。   在二人离开后不久, 一名黑袍的光头男子匆匆走进酒馆,焦急地四处张望。   他没找到人, 抓过一个伙计就问:“刚刚这儿来过一个银发的恶魔吗?”   他声音哑得像被炭烧过, 那伙计咽了口唾沫, 往角落一指:“刚刚还在那儿,好像被人带走了。”   “带走了?”光头松开伙计,面色沉重, “怎么会……”   他最后扫了一眼这座酒馆, 同来时那样飞快地离开了。   男人在城里又转了一圈,把想得到的地方都走了个遍,但依然没有看见右使的身影。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想先回庄园看看右使是不是已经自己回去了。   右使庄园此时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中, 右使本人并不喜欢有人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因而庄园中只留下了少数仆役,这时候也大多休息了。   男人走进庄园大门,却见一个黑袍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来人一头干枯的银发,身形瘦削,容貌不起眼得丢进人堆一眼看不见, 光头男人看见他却半跪下来,道:“扬大人。”   “这么晚了,还没找到右使吗, 沃克利?”扬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算了,你也先歇下吧, 右使不喜欢被人跟着。”   沃克利低下头应了一声,忌惮的目光目送扬走出庄园,没有问他究竟去了哪里。   他对这个入住右使庄园的代理并没有太多好感,右使也一样,但此人毕竟是魔神指派,他们没法拒绝。   沃克利叹了口气,问门口驻守的侍卫:“找到克甸守护了吗?”   “还没有,沃克利大人。德拉莫忒什大人不在府上,我们正在全力寻找。”   沃克利摇了摇头,叹道:“算了,今晚就别找了。”   右使在离开的时候告诫过他们不要去找他,要是他们真的把克甸翻了个底朝天把人找到,怕是还要惹他厌烦。   虽说他也担心右使和二十年前一样一去不回,但总归在魔域,也出不了什么事。   今夜的右使庄园逐渐安静下来,而那名夜半出门的来客一路离开了克甸,走上了通往地面的大路。   他看上去早已定好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脚步不急不徐,他来到地面之上,走向那片禁忌之地。   自魔龙之乱后,终末裂谷出口之外的那片土地沉寂了一段时间,由于周围少有人烟,人们又忌惮终末裂谷跑出的魔兽,因而也没怎么管,光是放任它自生自灭。   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又有植物与魔兽在这里定居,这片土地似乎存在某种记忆,近十年来也逐渐开始恢复了灾难之前的模样。   扬轻车熟路地穿过这片区域,来到了那个被层层封锁的山洞前。   山洞的角落不知被什么人破开了一个口子,扬钻了进去,一路走进了山洞。   一段路之后,耳边传来了潺潺的水声,男人脚步不停,很快,一条清澈的河流映入眼帘。   同时闯入视线的还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体型瘦长,从头到脚都套着黑色的紧身衣,河流的浪花扑上他的裤脚,在衣料上烫出一个又一个破洞。   那人已经过了大半的河,似乎是体力不支,他身形晃了晃,险些一屁股跌倒下去。   而在他的整具身体落入河流之前,一双手揪住了他的衣领,猛地往岸上一甩,那人在地上滚了一小段,后背撞上了岩壁,这才停下。   “您下手也太狠了些。”男人艰难地爬起来,他摘下头罩,露出一头干枯的纯白长发与疲惫的面孔。   扬走上岸边,被腐蚀的皮肉在一瞬间愈合。他没有理会朱瑞安的抱怨,径自来到他面前,笑眯眯地伸出了手:“东西呢?”   “我可费了一番功夫,”朱瑞安叹道,伸手探进衣袋,掏出了一枚血红的宝石交给了扬,“这东西藏得可真隐蔽,我还是误入了某个山洞才找到的。”   扬用两个指头捏起那枚宝石,举在眼前细看,满意地笑了笑:“做得不错。”   朱瑞安三两下把身上的装备脱下来,问:“这些衣服怎么办?”   “丢了吧。”扬随口道。   朱瑞安闻言有些可惜,也不知道扬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好东西,他在终末裂谷待了将近一周,居然也没受到什么影响,只在渡过这条河的时候受了些罪,腿上被烫坏了好几块皮肤。   不过终归是快要抛弃的身体,坏了些也没什么。   他耸了耸肩,随手把这些衣服扔进了奔流的河水中。   扬似乎并不打算把那宝石占为己有,看了一阵便交还给了朱瑞安,道:“妥善保管起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当然,”朱瑞安恭恭敬敬道,“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   *   伊斯维尔带着尤卢撒来到了他位于地面的住处,偶尔地面的事务较多的时候,他会在这里暂住。   小屋坐落在一片密林之中,周围少有人烟,几株千年古木的根系与枝干相互缠绕,罩出了一方足够生活起居的空间。   伊斯维尔把尤卢撒抱到床上,用魔法给他清洁了一遍,又做了些醒酒的药汤,以免尤卢撒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疼。   尤卢撒已经迷迷糊糊要睡不睡,伊斯维尔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摇醒了他:“尤卢撒,起来喝点。”   “不想喝,”尤卢撒眼睛都懒得睁开,他环住伊斯维尔的腰,重复,“不想喝。好胀。”   伊斯维尔知道他是酒喝多了,按住尤卢撒的小腹轻轻揉了揉:“难受吗?”   他的掌心温热,尤卢撒舒服地哼了一声,把伊斯维尔搂得紧了些。   伊斯维尔索性把碗先放在一边,把尤卢撒揽在怀里给人揉肚子。   尾巴又缠上了伊斯维尔的胳膊,大概是觉得高兴,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尤卢撒抬眼盯着伊斯维尔,尾巴尖偶尔拂过圣子的耳朵,尤卢撒莫名觉得耳朵的形状与他记忆中有些不一样了,他盯了一阵,不安分地伸出手去捏了捏。   伊斯维尔由着他乱动,银毛脑袋在他肩头拱着,不知不觉尤卢撒便压在了他身上,耳垂便被含住了,触感湿热,让伊斯维尔呼吸一滞。   “尤卢撒?”伊斯维尔无奈地把人从肩膀上撕下来,“别舔。”   “为什么?”尤卢撒跨坐在伊斯维尔小腹,低头去看他,“以前都让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腰,他来之前就知道尤卢撒大概是缺了在人间的记忆,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习惯还保留着。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尤卢撒。   伊斯维尔的手还按在尤卢撒的腹部,他不知怎地想起先前尤卢撒坐在他身上,拉起他的手去比划深度。   指尖在某段距离轻轻划过,伊斯维尔的目光几度变化,最终也只在尤卢撒柔韧的腹肌上按了按,笑道:“现在还难受吗?”   见尤卢撒摇头,伊斯维尔起身取过碗来,端到了尤卢撒面前。   尤卢撒这下终于是愿意喝了,捧着碗一口气把药汤全部喝干,末了还撇了撇嘴,嫌弃:“真难喝。”   “知道难喝,下次就别喝这么多酒,”伊斯维尔无奈地弹了弹尤卢撒的鼻尖,“以前也经常喝酒吗?”   他指的是转生之前,在他们分开的时候,尤卢撒还是不喜欢酒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酒却成了他的习惯,以至于转生之后还是下意识偏爱。   尤卢撒没有回答伊斯维尔的问题,他困了,躺下去把伊斯维尔当抱枕抱着,没多久呼吸就逐渐平缓。   伊斯维尔拿尤卢撒没办法,他偏头扫了一眼,屋内的灯自行熄灭了。   怀里暖乎乎的温度让伊斯维尔的嘴角不由得勾起,想起尤卢撒明天早上清醒之后可能的反应,伊斯维尔的笑意愈深。   别恼羞成怒了才好。   神明不需要太多睡眠,往常伊斯维尔休息的时候会小憩一阵,但通常不会太久。   两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抵足而眠,这个晚上伊斯维尔睡得很好,当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洒入屋内,尤卢撒在他身边仍睡得香甜,伊斯维尔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把窗帘拉了严实。   小屋里备了一些食材,伊斯维尔做饭的手艺不算太好,只简单做了两人份的早餐。   在装盘的时候,卧室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闷响,似乎是有什么重物从床上掉了下来。   伊斯维尔把盘子搁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卧室:“尤卢撒?”   大概是撞到了头,银发的恶魔捂着脑袋坐在地上,见伊斯维尔进来,尤卢撒吓了一跳:“等等,为什么你……”   “撞到哪儿了?”伊斯维尔在尤卢撒面前蹲下,拨开他的手,按住了他的脑袋,“我看看。”   温和的魔力从他的掌心流淌而出,尤卢撒愣愣地瞪着伊斯维尔,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按理来说,他已经许久没听过伊斯维尔的柔声细语,但此时此刻,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就像是上一次就发生在昨天。   ……等等,昨天。   尤卢撒记得自己昨天离开右使庄园之后,就直奔自己常去的那家酒馆,可他现在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尤其是眼前的圣子……似乎是在他喝了一段时间的酒之后才来的?   因宿醉与睡眠而混乱成一团的大脑逐渐清醒,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尤卢撒呆滞片刻,面色变得十分精彩。 第327章   没等伊斯维尔的魔法释放完毕, 尤卢撒猛地跳了起来,与伊斯维尔迅速拉开距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半天没说出话来。   伊斯维尔笑了笑,也没逼他, 只是道:“这是我在地面的住处。早餐做好了, 饿的话来吃一些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你……”尤卢撒开口才觉声音发哑, 偏过头清了清嗓子,“你想做什么?”   他尾巴上的鳞片片束起,看上去相当警惕, 与昨晚缠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伊斯维尔想了想, 道:“请你吃早餐?”   “我不需要,”尤卢撒冷着脸道,“我要走了。”   话音未落, 屋内响起“咕”的一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是尤卢撒的肚子。   恶魔的脸刷地红了个透,他捂着肚子抬头,发觉伊斯维尔正双眼含笑地望着他。   “吃一些吧,”伊斯维尔劝道,“吃完再走。”   尤卢撒本想拒绝的, 他觉得面前的圣子不安好心,可两条腿不听使唤,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坐在了餐桌边上,伊斯维尔的对面。   伊斯维尔倒了一杯水递了过来,尤卢撒一口喝下一半, 咽下肚时才发觉这大概是某种稀罕的甘露,喝下去神清气爽,宿醉留下的些微头疼也缓解了些。   见尤卢撒拿起刀叉开始用餐,伊斯维尔这才松了口气。   “味道怎么样?”他柔声问。   尤卢撒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目光游移:“还不错,你进步挺大。”   说完这句话尤卢撒便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什么进步挺大,这不是在暗示他还念着伊斯维尔给他做的上一顿饭吗?   尤卢撒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态怎么会变了这么多,他前些日子在克甸的住处醒来,得知时间距魔龙之乱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他直觉在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不知是不是得到了吩咐,没人告诉他,那个代理右使扬更是和希尔戈一样惹人烦,尤卢撒这个右使当得比仆役还憋屈。   而现在……   尤卢撒悄悄瞥了伊斯维尔一眼,不知怎地,这次醒来之后,看见伊斯维尔,尤卢撒不仅没有先前的憋闷,心中反倒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欢喜来。   他暗自懊恼着,没发觉对面的人同样有些紧张。   伊斯维尔很高兴尤卢撒喜欢他的手艺,他垂眸吃着,边思考该聊些什么话题。   如果他猜得没错,尤卢撒大约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丧失了他们在人间的记忆,但也仅仅是记忆而已。   这让伊斯维尔有些庆幸,前世他和尤卢撒闹得太僵,伊斯维尔都不知道从何下手,而他甚至都不知道尤卢撒那样讨厌他的原因。   可伊斯维尔又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会惹得尤卢撒不快,他思考着,没留意到尤卢撒已经飞快地吃光了盘中的食物。   他心不在焉地用叉子的尖端戳着盘中剩下的酱汁,努力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道:“二十年下来你似乎变了许多。”   “是吗?”伊斯维尔有些惊讶,“比如说?”   “比如说……你出现在魔域这件事,”尤卢撒道,“你昨晚为什么会去克甸的酒馆?”   伊斯维尔顿了顿,抬眸望向尤卢撒,后者避开他的眼睛,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不常来魔域。”   “我确实很少踏足魔域,”伊斯维尔道,“但我很想见你。”   从他醒来之后,这个念头便占据了伊斯维尔心中的第一位。   圣子铺天盖地的记忆没能掩盖他的思念,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发酵得愈发浓烈,伊斯维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来找尤卢撒,他觉得过去的自己不可思议。   而这句话让尤卢撒瞪大了眼睛,他思考着,似乎在询问自己方才有没有听错。   当他得到了否定的回答,红晕在几秒钟内占领了他的皮肤,尤卢撒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手足无措地瞪着伊斯维尔,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话。   然后他环顾四周,发现几步之外有一扇窗开着,尤卢撒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像在躲避一群疯狂的马蜂那样飞快地跳了出去。   “尤卢撒?”伊斯维尔跟着站起身,他想叫住尤卢撒,但青年的身影须臾间消失在了窗外,视野中只剩一片晃动不已的树枝。   他太心急了。伊斯维尔想。   为了避免住处被发现,伊斯维尔在这一小片森林中设下了结界,结界之外的人靠近时都会被无形的力量指引着远离,而若是有人误入结界之中,脚下的路则会把他们指引向小屋。   在那之后伊斯维尔可以得知有哪些人来到了这里,并视情况消除他们的记忆。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走不远,他确实能感知到尤卢撒在什么位置,但他移动的速度太快,为了避免两人恰好错过,伊斯维尔没有去找人。   他在屋子里把早餐的碗碟收拾好,披上外衣离开屋子的时候,尤卢撒的气息已经回到了小屋附近。   伊斯维尔四处看了看,周遭不见尤卢撒的影子,约莫是不好意思直接现身,在不知什么地方藏起来了。   他于是在小屋边缘的树林里转了一圈,在伊斯维尔即将再次回到小屋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树叶摩擦的簌簌声响。   伊斯维尔了然地回头,几米之外的一棵树上,一条漆黑的长尾从树梢垂下来,有意无意轻拂着树叶。   他知道按尤卢撒隐匿身形的功夫,若非想让伊斯维尔发现,绝对不会发出动静,现在大约是把自己安抚好了。   “尤卢撒?”伊斯维尔笑了笑,他后退了一段,保持着一个让尤卢撒舒服的距离,“我在这片森林设下了结界,我带你出去好吗?”   他没有立刻得到回答,伊斯维尔也不着急,只静静地等在原地,比谁都耐心。   大约过了一分钟,一道身影从树梢跳下来,在伊斯维尔面前落地。   尤卢撒的耳朵还是红的,他显然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伊斯维尔,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看对面的人。   “我们走吧。”伊斯维尔笑道,他没有去等候尤卢撒的回答,转身走进了树林。   这让尤卢撒松了口气,尾巴不自觉缠住了自己的小腿。他抬腿跟上,保持着一段不会跟丢又不至于太近的距离。   这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伊斯维尔怕又把人吓走,因而选择先让尤卢撒冷静冷静,虽然他冷静的时间似乎有些太长了,但伊斯维尔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尤卢撒还在害臊,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因为那句“想见你”别扭这么久。   伊斯维尔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尤卢撒烦躁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换做以前,他不会有这种疑问,毕竟伊斯维尔这家伙夸赞的暧昧的话张口就来,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只留下对方在那儿心猿意马。   但现在……尤卢撒却有些不确定了。   这条路比尤卢撒想象的还要短,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伊斯维尔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指了指眼前的路口,道:“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看见通往克甸的大道了。”   尤卢撒回过神来,胡乱应了一声。   他快步上前,道路不算太宽,两人不可避免地擦肩而过。   那几秒钟长极了,伊斯维尔的呼吸几乎就在耳边,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尤卢撒从那一片蔚蓝中看见了没人能否认的爱意与包容。   这一认知让他慌乱,一手下意识地探到胸前想要握住什么,但那处什么都没有。   “尤卢撒,”他听见伊斯维尔叫住了他,声音温柔,“回去的路上小心些。还有……少喝些酒。”   尤卢撒脚步一顿,若是有旁的人这么叮嘱他,尤卢撒会直接当作是阴阳怪气,给那人一脚,再骂一句多管闲事,但对伊斯维尔,他偏偏生不起任何气来。   “知道了,”他回答,声音闷闷的,“还有……那个,昨晚谢谢了。”   不论如何,伊斯维尔毕竟收留了他一晚上。   抛下这句话,尤卢撒就逃也似的走了,没给伊斯维尔叫住他的机会。   直到尤卢撒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森林之中,伊斯维尔才怅然地收回视线,突然意识到,他应该为下一次见面找好理由的。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看来只能之后再找机会了。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正准备动身回神域去,回头却见一只金色的蝴蝶从不远处翩然飞来,伊斯维尔伸出手去,让那只蝴蝶落在自己的指尖,随即便有消息自动传入他脑中。   ——圣子大人,地面出现终末裂谷的裂缝,请速来!   传递消息的人是乌姆斯特德,还附带了裂缝具体所在的方位。   伊斯维尔知道乌姆斯特德被泽尔林达派去监控终末裂谷的状况,当下起身赶往裂缝所在地。   伊斯维尔远远地便看见了一颗草似的头发飘在半空,无数黄绿色的藤蔓从神使头顶延伸而出,有生命似的在空中飘动,乌姆斯特德在人间的头发经过了改造,回到神域之后,他便又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圣子大人!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见到伊斯维尔,乌姆斯特德大喜过望,立刻迎了上来,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多寒暄,“多亏了您在这附近,要不然这裂缝可来不及堵了!”   伊斯维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在千米之外,一道数十米宽、近千米长的裂缝横贯在大地上,沸腾的黑色岩浆在其下翻涌,如同大地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第328章   “还是开始了吗,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边往裂缝的方向飞边问,“上一次发现裂缝是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 当时是圣女大人堵住的。”乌姆斯特德回答。   他们还未来到裂缝上方,忽见脚下大地发出地震似的动静, 紧接着, 几条带着无数孔洞的坚硬触须从那道裂缝中探了出来, 拼命将地面向两侧扒开,一个漆黑轮廓深藏其下,虎视眈眈。   伊斯维尔目光一凌, 头也不回道:“乌姆斯特德阁下, 请后退。”   不等伊斯维尔说完,乌姆斯特德便自觉地飞出数百米远,他撑起一个结界, 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伊斯维尔, 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只见伊斯维尔五指微张, 金色法阵在手背上飞快一闪,似有灼目烈阳降落,金黄的阳光在圣子掌心聚拢,一柄金黄长剑随之成型,水晶般透亮, 钻石般坚硬。   这把阳光凝成的长剑不知令多少恶魔退避三舍,但那剑并非某件神赐的宝物,而是圣子亲手以阳光铸成, 他有多少魔力,便能造出多少把剑。   无论是什么时候亲眼看见,乌姆斯特德都会惊叹于这把长剑的威力。   那头模样奇特的魔兽已然将裂缝撑开了数米, 一颗生有无数眼睛的头颅探出缝隙,尖锐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伊斯维尔握住长剑,挥臂下劈,乌姆斯特德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那魔兽的触须便被齐根斩断。   怪异的尖啸同时响起,魔兽残缺的触须难以支撑住裂缝的力量,它没来得及多挪动一厘米,便被裂缝重新吞没。   漆黑的岩浆汹涌而出,伊斯维尔抬手一指,便有无数金丝从大地上抽条而出,如同针线穿引,那些金丝横跨裂缝两侧,强行将那道裂缝向中间聚拢。   大地发出轰鸣,岩浆再次从那裂缝中满溢而出,又被伊斯维尔设下无形的结界挡了回去。   不出五分钟,那道裂缝便被修补完毕,大地之上只剩少许的黑色岩浆,以及一道正在缓缓闭合的缝隙。   “这样就暂时没事了,”伊斯维尔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或许我们得与魔域再沟通一次……”   没等伊斯维尔说完,不远处的天边突然划来一道黑弧,面目狰狞的黑鲨疾驰而来,还没等坐骑停稳,银发深肤的少年便一跃而下,长鞭劈头盖脸地向伊斯维尔二人砸过来。   乌姆斯特德吓了一跳,正欲上前迎战,伊斯维尔便挥起长剑,将对方的攻势尽数挡下。   “左使阁下,”伊斯维尔笑道,“好久不见,不知您一见面就动手是为了何事?”   “明知故问!”默赖安冷哼一声,不满道,“你倒是说说,你把我那海底神庙怎么了?”   伊斯维尔自然记得他们在人鱼王国的遭遇,闻言歉意道:“让您的神庙坍塌,真是抱歉,只是金杯已经回到我体内,怕是无法再取出。若是您想要,我再叫人铸一只赠与您,如何?”   默赖安闻言非但没有消气,反倒勃然大怒:“见鬼,你会吃别人吐出来的东西吗?”   乌姆斯特德对于神器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听见两人的对话,他也把事情的经过推测了个大概,约莫是他们家圣子在人间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无意间把左使的神庙摧毁了,还带走了神庙中供奉的神器。   闻言,乌姆斯特德不满道:“左使大人,您这就有些胡搅蛮缠了,那神器本就是圣子大人的东西,毁了您的神庙是我们不对,但那神器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默赖安冷笑一声,道:“那你又可知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把那神器找到?那些神器用了圣子的力量不假,可也是我没日没夜花了半个月打造出来的!”   伊斯维尔也不恼,只笑道:“听说右使阁下很快就要回到魔域,大约是听说了终末裂谷的事,不如我们之后开一个短会,顺带让右使阁下提个建议,如何?”   提到右使,默赖安却是一僵,他飞快后退,赤红双眼不满地瞪着伊斯维尔。   “不许告诉她!”他嚷道,同来时一样乘着黑鲨飞快地走了。   乌姆斯特德瞪着默赖安远去的背影,纳闷:“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大约是也得知这里有裂缝出现,想来修补的,看见我在这儿,便顺带来说几句话。”伊斯维尔笑道,手中长剑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这叫说几句话?”乌姆斯特德嘀咕,“哎,圣子大人,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回神域一趟,”伊斯维尔道,“我有些事要向大天使们了解。”   *   尤卢撒回到自己在克甸的住处,已经是当天傍晚,他向来不喜欢住在这里,这住处本是他继任右使之后,希尔戈赠送的贺礼,尤卢撒懒得搬来搬去,便就在这儿住下了。   只是这地方太大太空旷,就算其中住满了侍从与下属,称得上热闹了,尤卢撒也不喜欢。   侍从们战战兢兢地立在两侧迎接他的回归,尤卢撒没有理会他们,径自往自己的房间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上楼,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副惊喜的模样,对尤卢撒打了声招呼:“哎,右使大人,您回来了。”   哦,还有一个代理右使。   尤卢撒不快地停下脚步,冷冷道:“有什么事?”   “右使大人,您昨晚一夜未归,我们可都担心坏了,”扬走上前来,笑眯眯道,“我让沃克利到您常去的酒馆找您,但他不知怎地没把您带回来。方才我把他叫了过去,想问问他情况呢。”   他身后跟着一名光头的恶魔,看见尤卢撒,当即扑通跪了下来:“右使大人,属下失职。”   尤卢撒浑不在意道:“起来吧,跪着干什么。”   沃克利依言起身,快步来到了尤卢撒身后。   尤卢撒见状便要转身离开,扬喊住他,道:“右使大人,您先别急着走,有位贵客来了这里,我想您会希望与她见一面。”   尤卢撒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这里到底是右使庄园还是接待所?我把这屋子让给你算了,什么人进进出出,你倒是比我还清楚。”   话音刚落,一个陌生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看来你在这儿待得也挺自在啊,扬。听说现任右使喜怒无常,现在看来,脾气倒是也还不错。”   尤卢撒往门外看去,却见是一名银发深肤的少女走进屋内,模样与默赖安有几分相似。   这人……   尤卢撒眯了眯眼,对来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那少女对尤卢撒笑了笑,道:“我是狄涅莎,原魔神右使。没想到和你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尤卢撒。”   尤卢撒莫名觉得对方的语气有些熟稔,像是先前同他见过,但尤卢撒没有任何印象。   不过……   “既然您回来了,那我这右使也没有做下去的必要了,”尤卢撒耸了耸肩,说着便往门外走,“这庄园确实该易主了。”   他走得干脆,其他人却都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连扬都打了个磕巴,这才开口:“您别急着走,右使大人,狄涅莎大人这次回来不过是暂时的。”   尤卢撒脚步一顿,看上去有些遗憾:“暂时的?那你回来做什么?”   他连敬语都不用了,似乎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无所牵挂的平民。   狄涅莎也不恼,在大厅里随便寻了张沙发坐了,翘着腿道:“我不过是回来开个会,魔域有些事等着我去办。”   她这么说,尤卢撒就大概知道她来这儿是做什么,八成是又有活要他干了。   果然,狄涅莎笑了笑,道:“我们会和神域在地面开一场小会,到时候周边就拜托你负责戒备了,尤卢撒。”   “神域?”尤卢撒觉得这事并不简单,“你们和神域有什么事要谈的?”   “关于终末裂谷的事,”狄涅莎也不瞒他,直言道,“到时候圣女和圣子也会来,大概会有大天使随行,你别和他们起冲突。就算起了,也别给打死了,我这边也不好交代。”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径自走出了门。   扬对尤卢撒笑了笑,送狄涅莎出去了。   突然被安排了这桩事,尤卢撒也不大情愿,但现在毕竟有个右使的名头在身上,他也只得应了。   这么说,伊斯维尔之后也会来。   尤卢撒心不在焉地想。他的手下意识探进衣袋里想摸一摸什么,但衣袋中空无一物。   他醒来之后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习惯。   尤卢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伊斯维尔才好,事实上,他现在都没想明白魔龙引爆之前他们那最后一个拥抱是怎么回事,就像他不知道伊斯维尔这次见面之后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来这样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变那样。   不仅如此,昨天晚上……   尤卢撒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昨晚的事他多多少少记得一些,而光是这些零星的片段,就足以让尤卢撒羞恼。   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见人就,就亲?   他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果断把这件事抛出自己的脑海,转身往门外走。   沃克利只见他们右使在大厅里站了一阵,面色几度变换,他不敢上前询问,却见尤卢撒抬腿就要离开,忙喊道:“右使大人,您又去哪儿?”   “这几天我不回来了,”尤卢撒头也不回道,“这地方住着让人头晕。”   他大步走出大门,与回来的扬擦肩而过。   扬似笑非笑地目送尤卢撒离去,没问他是去干什么。   “把东西都收拾一下吧,”扬伸了个懒腰,道,“今晚大概不会再有人来了。” 第329章   神域与魔域的会议在地面的泽特宫举行。   泽特宫位于雪山之上, 恰好在神域与魔域入口的中线,往常两域之间有要事要当面沟通,一般都会来到这里。   伊斯维尔与泽尔林达准时来到了泽特宫, 大天使带着一众下属在宫殿周边布置了严密的防线,以免发生意外。   两人抵达的时候, 左使和右使还没到, 但魔域已经带着人在宫殿外驻守, 素来散漫的恶魔们却聚集在一起,安静地听从首领的安排。   在看清为首那人的模样时,伊斯维尔脚步不由得一顿。   银发的恶魔双手抱臂站在那儿, 正面无表情地说着什么。   伊斯维尔已经许久没见过尤卢撒以右使的身份待人, 这样的尤卢撒太严肃,生人勿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其余恶魔们都是战战兢兢的, 尤卢撒说上一句就纷纷点头。   光凭尤卢撒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伊斯维尔很难想象他在面对下属时是这副模样。   察觉到伊斯维尔的目光,泽尔林达停下脚步望过去,在意识到伊斯维尔看的是谁之后,她暗叹一声,问:“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 ”伊斯维尔收回目光,走进了泽特宫,“只是不知道他会负责这里的警戒。”   光看伊斯维尔的模样, 泽尔林达就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伊斯维尔都不会听的。   他眼睛都快粘那恶魔身上了,再拦又有什么用?   泽尔林达暗自摇了摇头, 只期望那恶魔最好别辜负伊斯维尔的真心。   狄涅莎和默赖安是卡点到的,默赖安平日里都是一幅娇纵的模样,今天在狄涅莎身后跟着,却意外的安静,伊斯维尔知道狄涅莎向来压他一头,因而也没有多意外。   伊斯维尔已经有数百年没有见过狄涅莎,听说她厌倦了在魔域的生活,因而跑到了人间去,魔神居然也同意了,找了希尔戈代替她的位置。   见到二人,狄涅莎笑着挥了挥手道:“好久不见了,二位还真是没怎么变。圣子大人,我听说您和我们现在的右使关系不错,您进来的时候和他打招呼了吗?”   伊斯维尔面不改色道:“多谢您的关心,但我们现在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您说的对,”狄涅莎在伊斯维尔对面随意地坐下,待她安顿下来,默赖安才接着坐了,“关于终末裂谷的事,我在人间也有所耳闻,听说前些日子世界边缘出现了一道神之眼,我猜是您所为,对吧?”   “近百年来,终末裂谷已经有再次开启的迹象,”泽尔林达淡淡道,“新的世代不可避免,神域与魔域怕是要遭受大量牺牲。”   这世间的一切并非永恒不变。终末裂谷是区别于神域与魔域的混沌之地,每隔几万年便会开启一次,届时,在终末裂谷发酵了数万年的魔力与魔兽将倾巢而出,天地覆灭,生灵涂炭。   不仅仅是神域与魔域将受到威胁,人间也难以幸免。作为终末裂谷与人间的连接之处,世界边缘除了难以自由进出,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危险,只是平日里时常会有魔兽突破二者之间的结界,试图去往人间。   但当终末裂谷彻底开启,世界边缘将因承受不住其魔力而崩坏,成为魔兽入侵人间的踏板。现在世界边缘已经在终末裂谷的影响下失控,若是放任终末裂谷开启,后果不堪设想。   数万年前的那场诸神之战便是因此而来,当年他们竭尽全力仍无法控制终末裂谷的开启,让大量魔兽涌入人间,神域与魔域来到人间与魔兽作战,死伤惨重,而当时的人间更是成了一片炼狱。   在光明神与魔神的帮助下,四人合力压制住了终末裂谷,为了让混乱一团的人间稳定下来,伊斯维尔又将自身力量分割出数份,由默赖安打造成神器分散在世界各地。   只是人间的上一个世代终究是无法挽回,只留下少许的火种,以延续人间的血脉。   这几乎是一个轮回,每隔万年,人间便会因终末裂谷的灾难遭受灭顶之灾,新的世代则在先人的土壤中再次生根发芽。   亿万年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人间更迭,这一次会议,他们更多的是关注神域与魔域如何在终末裂谷的混乱中将损失压缩到最小。   “要我说,上一次的办法确实可行,”默赖安懒洋洋道,“我们借用神的力量,再选出一人将终末裂谷压制下去,你说是吧,圣子大人?”   泽尔林达闻言,秀气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你可知那之后维亚休养生息了多久?你们不要太过分……”   “林达,”伊斯维尔抬手制止了她,他笑了笑,转向对面二人,“您的提议,我会考虑。但若是要用这个办法,我想得先把神器尽数取回才成。”   此话一出,默赖安的面色变了变,他抱臂坐在那儿,满脸不情愿。   “您说的对,”狄涅莎笑道,“这神器本就是您的东西,魔域理应奉还,你说呢,默赖安?”   默赖安坐立不安地换了条腿架着,嘀咕:“这神器当初还是我铸造的,你说要还,我就随随便便还回去?”   狄涅莎耸了耸肩,对伊斯维尔笑道:“默赖安总闹别扭,您别见怪。”   伊斯维尔笑而不语,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待会议结束,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但对于终末裂谷一事,他们依然没有头绪。   默赖安的意思,是想放弃人间,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泽尔林达也更倾向于这个解决办法。   狄涅莎没有发表意见,但伊斯维尔猜测,若是还有选择,她会保下他们。   人很难不对自己曾生活过的土地产生感情,神也不能幸免。   伊斯维尔与泽尔林达离开泽特宫的时候遇见了扬,他约莫是与狄涅莎他们一起过来的,他一个人站在宫殿之外,望着山下绵延的雪原。   听见二人出门的动静,扬转过身对他们行了一礼:“圣子大人,圣女大人,日安。尤其是圣子大人,初次见面,您同传闻中那样风度翩翩。”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您也一样,扬阁下。”   他看扬的目光多少有些意味深长,跟在狄涅莎身后出门的默赖安留意到了,小声道:“他不会发现了吧?”   而狄涅莎只是道:“他发现与否,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   默赖安撇了撇嘴,只好住了口。   “你找个时间把神器还回去吧,”狄涅莎伸了个懒腰,一条紫蓝色的海蛇随即从半空落地,匍匐在她面前,“魔域的神器还不够你玩的?那些东西你也用不了,还给伊斯维尔得了,也算是卖他个人情。”   “他说还就还,我不是很没面子。”默赖安嘀咕,跟着跳上了海蛇的后背。   那厢的天使已经牵来了独角天马,泽尔林达跨上马背,却发现伊斯维尔仍在原地。   “你们先回去吧,”伊斯维尔道,“我有别的事要去处理。”   泽尔林达用头发丝想也知道他要去找尤卢撒,她长长叹了口气,只好道:“别忘了回来就行。”   伊斯维尔笑了笑,目送一行人离去。   恶魔们此时正在撤离,伊斯维尔估摸着尤卢撒还没走,在泽特宫外转了一圈,果然在宫殿后的一根石柱顶上找到了他。   尤卢撒看上去有些无聊,他盘腿坐在那儿,看恶魔们陆陆续续离开,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他当然看见了伊斯维尔的到来,但光是垂眼看着他,没有吱声。   “尤卢撒?”伊斯维尔笑起来,“你待会儿有空吗?”   尤卢撒皱了皱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找我要干什么?”   “想和你聊聊。”伊斯维尔道。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是吗?”伊斯维尔笑了笑,“我还说,我们前两天在酒馆聊得很开心。”   此话一出,尤卢撒身子一僵,从石柱顶上一跃而下,捂住伊斯维尔的嘴就往一旁的树林里拖。   伊斯维尔也由着他,待尤卢撒把他拉到了一个自认为安全的位置,回头时才看见伊斯维尔还在笑。   “你笑什么?”尤卢撒气不打一处来,“那天晚上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我告诉别人做什么?”伊斯维尔奇道,“我并没有把自己的感情状况到处传播的习惯。”   尤卢撒一颤,几乎要以为伊斯维尔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骇世惊俗的话来,立刻开口打断他:“传播什么感情?我们两个之间除了敌人之外没有别的感情。”   他抱臂扭过头去,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心虚什么呢?这分明是事实。他和神域圣子……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小臂却倏然一紧,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过头去。   “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伊斯维尔眉头微拧,似乎有些困惑,“就算我们分处两个阵营,你也不应该如此讨厌我才对。毕竟我们当时……”   伊斯维尔意识到尤卢撒的面色变得不大好看,以为是自己的行为冒犯了他,很快松开了手。   “当时什么?”尤卢撒扯了扯嘴角,讥讽道,“我可不想回忆当时的我有多蠢。”   “你不蠢,”伊斯维尔不赞同道,“你只是……很赤诚。”   伊斯维尔不清楚用这个词来形容尤卢撒是否妥当,尤卢撒配这世上太多的赞美之词,伊斯维尔不喜欢尤卢撒贬低自己。   尤卢撒的瞳孔一颤,他闭了闭眼,哑声道:“赤诚……就当你说的是真心的,因为这样,我才会被你骗。”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红了一圈。 第330章   伊斯维尔似乎抓住了什么, 在尤卢撒飞快离开之前,他再次把人拦了下来:“我没有想要利用你离开终末裂谷。”   “那你为什么骗我?”尤卢撒质问,他用力甩了甩胳膊, 但没能把自己的胳膊扯回来,气得直瞪伊斯维尔, “你甚至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愿意告诉我!”   他思来想去, 最在意的还是这一件事。   尤卢撒不在乎挨打, 不在乎自己被关进监狱,他愿意相信那不是伊斯维尔的本意,因为他病了, 如果伊斯维尔的病能好, 尤卢撒会比谁都高兴。   他只介意被骗。   尤卢撒不明白有什么事需要隐姓埋名地对待自己的朋友,他不相信这种隐瞒之下藏着真心。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继续问,声音带了几分哭腔, “你甚至去执行了什么光明神的任务, 都不愿意来见我一面!”   “我很抱歉, 我没告诉你是因为……”伊斯维尔顿了顿,这才道,“我有些怕。离开终末裂谷之后,我昏迷了几个月,当我想去监狱见你的时候, 监狱长告诉我,你已经死了。至于任务,当时是父亲担心引发神域恐慌, 这才……”   短短几句话间,尤卢撒的面色几度变换,他再次试图抽回手臂, 这一次,伊斯维尔松开了他。   尤卢撒抱臂凝视着伊斯维尔的神情,试图从他面上看出丝毫说谎的迹象,但他失败了,圣子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真诚。   “真的?”他吸了吸鼻子,看伊斯维尔的眼睛甚至带了几分希冀,“你没有骗我?”   “我发誓,”伊斯维尔柔声道,轻柔地擦去尤卢撒滑落的眼泪,“若我方才有半个字是假话,此生永失所爱。”   尤卢撒不明白这对伊斯维尔来说算不算一个毒誓,但对他来说算。   他扭过头去用力擦了擦眼睛,后知后觉地有些害臊。   “见鬼,”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喃喃,“就因为这个?”   尤卢撒想问伊斯维尔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但他又想起来,是他没给伊斯维尔机会。   他不敢听,更不敢问。   “我确实很蠢。”尤卢撒苦笑一声,一时不敢去看伊斯维尔的眼睛。   “如果你要这样说,那我也不聪明,”伊斯维尔试探地上前一步,这一次尤卢撒没躲,“无论如何,我得对你道歉。是我的下属……”   “不用道歉,”尤卢撒硬邦邦地打断了他,“你……算了。我走了。”   他说得突然,离开的脚步像是要逃跑。   伊斯维尔好容易看见些希望,又哪能让他在这时候跑了,当下追上前握住了尤卢撒的手腕。   “这就走了吗?”伊斯维尔问,“我还以为……我们有别的话可以说。”   尤卢撒呼吸一滞,他回过头去望向伊斯维尔,试探道:“那……对不起?误会你了,你没那么坏。我之前还……骂你。”   他说得全身僵硬,伊斯维尔听了不由得笑了:“你不需要我的道歉,那你道歉做什么?我只是想问你,之后有没有空?”   尤卢撒一噎,别过头去支吾一阵,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距泽特宫最近的小镇坐落在山脚,名为亚麦,两人下了山,打算随便在镇上逛逛。   这是座天使与恶魔共居的城镇,由于位于泽特宫山脚下,两域的大人物时常会来此处开会,因而亚麦的秩序维持得不错,小镇也十分和谐。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雪花在亚麦的各色灯光中纷纷扬扬飘落,不知今天又是什么节日,居民们在街道两侧拉了彩旗,到处都是热闹的人声。   虽然误会解开,但心结还没那么快,两人一路下山来,也没说上几句话,光是沉默着想自己的事。   “这里在办美酒节,”尤卢撒避让过匆匆忙忙跑过的居民,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我来之前听见他们说的。”   伊斯维尔知道亚麦酿的酒是地面最好的,每逢美酒节时分,居民们会在大街上摆满好酒,用魔兽车拉着穿过整座小镇。   “这儿的酒馆应该很多,”伊斯维尔道,“你想去吗?”   尤卢撒打了个激灵,下意识要否认,但话即将说出口,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古怪。   不过是酒馆而已,他干嘛要怕伊斯维尔知道?   但酒馆毕竟不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尤卢撒轻咳一声,道:“算了吧,这儿的酒馆乱得很,圣子大人怕是没怎么去过。”   两人路过一排长椅,美酒节的活动很快要开始了,他们不想拥挤,便拣了一处角落坐了下来。   他们在来时稍微改变了些外貌,居民们又忙于自己的节日,因而没人认得他们。   伊斯维尔注视着街上的人们来来往往,他们之中有来自各地的面孔,天使与恶魔混在一起,在其他地区相互敌视的人们在此处却有序而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在这里怕是独一份的景象。   若是他当初和尤卢撒没有分开,大约也会选这样一座小镇生活吧。   伊斯维尔不知为何有些感慨,他偏头望向尤卢撒,见他正看着一座满载酒桶的魔兽车从街道那头驶来,魔兽车的主人取出一只只酒杯,热情地吆喝来人尝尝味。   “想喝吗?”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收回视线,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道:“酒罢了,又不是除了这地方就没有了。今天不适合喝酒。”   他大概是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事,怕自己又喝醉,在伊斯维尔面前丢了脸。   “看来你很喜欢。”伊斯维尔笑道。   “一般吧,”尤卢撒心不在焉道,“硬要说的话,也没什么好喝的。”   他没说自己为什么会开始喝酒,光是以一个在神域的标准里没规矩的姿势靠在那儿,腿架着,一条胳膊还搭在椅背上。   伊斯维尔想了想,站起身道:“我很快回来,等我一下。”   尤卢撒不知他要去干什么,他回头注视着伊斯维尔的身影消失在街边的一家店里,几分钟后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两只杯子。   “这是什么?”尤卢撒挑了挑眉,不知怎地就默认了另一杯是自己的,自然地从伊斯维尔手中接过,“酒?”   他没闻到酒味,喝了一口,入口才觉酸甜,是某种果汁。   “果汁不会喝醉,”伊斯维尔笑道,“试试吧。”   他的笑容没怎么变,但尤卢撒觉得那之中多了些东西,像是人味儿。   他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这杯果汁意外地还挺合他的口味。   载着酒桶的魔兽车从两人面前经过,主人是一对夫妻,妻子是天使,而丈夫是个恶魔。   妻子微笑着询问二人是否要来一杯酒尝尝,尤卢撒察觉到伊斯维尔望向自己,他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   魔兽车远去了,尤卢撒飞快偏头看了伊斯维尔一眼,发觉对方也在看他的时候,又立刻收回了视线。   “喝了酒就顾不上这杯果汁了,”尤卢撒强调,“我没有浪费的习惯。”   “当然,”伊斯维尔笑意愈深,“我也是。”   两人都没再说话,各自喝着果汁,气氛却也不显得凝重。   直到尤卢撒再次开口,问:“你可以变成任何想变成的样子?”   他们在小镇外的时候,尤卢撒眼睁睁地看着伊斯维尔在面上一划,接着他的五官便发生了些许变化,成了旁人认不出的样子。   “可以,”伊斯维尔偏头望向他,“我有随意塑造自己灵魂的力量。”   “是吗?那你也能变天使的翅膀出来咯?”   尤卢撒本是随口一说,他偶尔也会想象伊斯维尔背生双翅的模样,以及若是伊斯维尔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天使,他们又会如何。   今晚的他给了自己不同的答案,因而他也开始想象起那个如果。   “现在人太多,怕是不方便,”伊斯维尔道,“不过,别的可以。”   还没等尤卢撒问别的是什么,伊斯维尔就撩起了自己靠近尤卢撒一侧的头发。   尤卢撒清楚地看见,伊斯维尔浑圆的耳廓慢慢变形,一片片雪白的羽毛生长出来,最终成了一只小翅膀的模样。   “哦?那你还能听见吗?”尤卢撒好奇地靠近过去,打量着伊斯维尔耳边的那只小翅膀。   “可以,只是在耳朵外长了些羽毛而已……”没等伊斯维尔说完,耳尖便是一暖,险些让伊斯维尔咬到自己的舌头。   “怎么了?”见伊斯维尔突然住了口,尤卢撒犹豫地缩回了手,“你……不会感觉还在吧?抱歉?”   “没关系,我没有感觉。”伊斯维尔笑道。   尤卢撒却也没继续动手了,他突然发现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尤卢撒甚至能数清伊斯维尔的睫毛有多少根。   伊斯维尔也察觉到了,但他没有后退,反而不动声色地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我在这二十年里,去了人间一趟,”伊斯维尔轻声道,“听说,光明精灵的王子和一个魔族结婚了。”   尤卢撒确实很好奇这二十年里发生了什么,这样看来,伊斯维尔倒是没闲着。   “你倒是知道得多,”尤卢撒微微偏头,五指紧紧握住,复又松开,“如果我没记错,光明精灵和魔族有仇吧?他们居然也会同意。”   “是啊,”伊斯维尔笑道,“我们也很惊讶。或许,是他们如此相爱,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在一起。”   他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没等尤卢撒反应,伊斯维尔便问:“尤卢撒,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嘴唇微抿,双眼在灯光的映照下发亮。 第331章   尤卢撒一怔, 下意识问:“什么?”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我们不继续当朋友了好吗?或者说……不只当朋友。”   尤卢撒眨了眨眼,他愣愣地瞪着伊斯维尔, 面颊缓缓爬上红晕。   伊斯维尔说的……是他想的意思吗?   尤卢撒目光游移,他张了张口, 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正好此时街道那端传来了人声, 两人回头望去, 发觉是一支魔兽的车队驶了过来。   街上的人逐渐多了,伊斯维尔索性站起身,笑道:“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尤卢撒。”   在尤卢撒反应过来之前, 两人已经来到了小镇外的一处山坡上。   此处视野宽阔,尤卢撒可以清晰地看见游行的队伍从街上走过,人们举杯畅饮,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歌, 乱七八糟的歌声从山下传来, 惊飞了一群栖鸟。   与小镇相比,山坡上格外安静。   尤卢撒坐在树下,尾巴圈在身侧,尾尖胡乱地在草地上拍。   比起他的焦虑,伊斯维尔倒显得自在, 在一旁看看花捻捻草,只是目光偶尔往尤卢撒那边过去,险些把手里的树枝掰下来。   “酒馆……”尤卢撒突然问, “你之前去过酒馆吗?”   伊斯维尔顿了顿,道:“不常去,只之前在人间的时候去过两次。”   “那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去酒馆?”   “去找你, ”伊斯维尔在尤卢撒几步之外的草地上坐下,轻声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来了。”   有什么东西戳了戳他的小腿,伊斯维尔垂下眼睛,发觉是尤卢撒的尾巴。   “不准不来,”尤卢撒小声道,“亲都亲了,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伊斯维尔双眼微微睁大,他偏过头去想看看尤卢撒的反应,但青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他试探地碰了碰尤卢撒的尾巴,见他没反抗,又碰了碰他的胳膊,慢慢把脑袋靠了过去。   “那现在可以亲吗?”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的尾巴用力甩了一下,接着紧紧缠住了伊斯维尔的胳膊。   伊斯维尔便把这当做同意的证明,他顿了顿,还是只亲了亲尤卢撒的耳朵。   尤卢撒偏过头,偷偷看了伊斯维尔一眼,似乎在等。   “你们神域的人只亲耳朵吗?”尤卢撒问。   伊斯维尔没忍住笑了,他揉了揉尤卢撒柔软的发顶,又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他原本是担心把人吓到,毕竟先前在人间的时候,光是接吻,尤卢撒就做了几天心理准备。   大概是还保留着在人间的习惯,现在看来,尤卢撒的接受能力比伊斯维尔想象得要强。   胸口一紧,尤卢撒拽住了伊斯维尔的前襟,他眉头紧紧皱着,似乎不大满意。   “你会不会亲?”尤卢撒说着,在伊斯维尔唇上吧唧一口,不满道,“那天晚上不是很会吗?”   原来尤卢撒喜欢那天晚上的那种。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他反手捏住尤卢撒的手腕,在他嘴角轻轻一吻,没等人反应,又把他按在了草地上。   “我不是很会接吻,”伊斯维尔声明,“我想我们得慢慢来。”   尤卢撒心说要是你很会那还了得,接着便被伊斯维尔吻住了。   圣子的指尖从手腕上滑过,指腹在尤卢撒掌心轻轻摩挲,弄得他发痒,下意识要缩回手去,又被五指插进指缝,十指相扣。   尤卢撒双眼微眯,这个距离他看不清伊斯维尔的脸,只觉得对方的睫毛浓密得像鸟羽,这时候为了接吻微微闭着,挠得人心痒。   “唔……怎么和小狗一样哼哼唧唧的,”尤卢撒在接吻的间隙别过头,按了按伊斯维尔湿润的嘴唇 ,“以前亲过吗?”   伊斯维尔没回话,光是又吻住了他,手掌探到尤卢撒身后,从肩胛骨一路滑下去,脊椎,腰窝,最后覆住尾根,用掌心轻按。   他好像很知道怎样才能让人舒服,尤卢撒被亲得有些懵,他以为伊斯维尔说的不会是真不会,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腿已经勾住了伊斯维尔的腰。   山下的小镇仍在狂欢,山坡上的一片寂静没有被影响分毫,只有偶尔传来的黏|腻水声,暗示着这儿正在发生什么。   当尤卢撒发现自己有什么地方变了之后,混沌的思维终于逐渐清晰,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把伊斯维尔推了开。   伊斯维尔还有些意犹未尽,他蹭了蹭尤卢撒的鼻尖,声音黏糊:“怎么了?”   “你先起来,”尤卢撒喘了口气,“你不觉得胀得慌吗?”   伊斯维尔当然也感觉到了,他非但没起身,反而把尤卢撒抱得紧了些:“是有点。那我们待会儿……”   他没说下去,语气暗含询问,还有些……期待?   尤卢撒一愣,此情此景,他要不反应过来都难。   他觉得第一天就接吻虽然有些快,还可以接受,但要是刚刚表白就……   伊斯维尔会不会以为,他只是想和他睡觉?   尤卢撒有些担心,伊斯维尔却没觉得有任何问题,他随手画出一个法阵,把尤卢撒打横抱起,抬腿跨了进去。   当尤卢撒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在先前伊斯维尔的那座小屋里了。   尤卢撒又晕头转向地被伊斯维尔按在了床上,当上衣下摆被撩起的时候,尤卢撒吓了一跳,忙捉住了伊斯维尔的手。   “你难不成是想……”尤卢撒目光游移,支支吾吾地不敢看伊斯维尔。   神域这么开放吗?   他还以为,光是接个吻伊斯维尔就得考虑好久,毕竟据他所知,圣子似乎从没有过伴侣。   结果这才刚刚告白,就上,上……床了?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起身松开了尤卢撒,还顺带理了理他的衣服。   “你不想的话,”伊斯维尔慢吞吞道,“不来也可以。”   毕竟交流感情也不只有这一种方式,忍忍也就过去了,伊斯维尔纯粹只是觉得和尤卢撒分开太久,距离上一次也有段时间了,虽然尤卢撒本人并不记得。   他从床上起身,还没站稳,就被另一个东西绊住了。   伊斯维尔低头,发现是尤卢撒的尾巴仍缠着他的胳膊没有松。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尤卢撒脖子都红了,他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细如蚊讷:“我也没说不来。”   毕竟伊斯维尔大概是不经常想这些的,下一次他再有这兴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到嘴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伊斯维尔勾唇,他俯下身去亲了亲尤卢撒的嘴角,道:“尤卢撒,帮我好不好?”   尤卢撒求之不得,他随手扯开伊斯维尔前襟的衣扣,圣子穿得严实,他扒了几件,才看清常年隐藏在衣领下的白皙脖颈。   “穿这么厚,也不嫌热。”尤卢撒随手丢到一边,凑上去试探地舔了舔伊斯维尔的喉结,伊斯维尔轻哼一声,却又仰起脖颈随尤卢撒动作。   “你怎么这么会亲?”尤卢撒声音含糊道,“像以前亲过很多次。”   他没觉得自己也熟练得不像第一次,只以为那是自己天赋秉异,毕竟恶魔一个个放|荡得很,没神域的那些天使死板。   伊斯维尔的指尖绕着尤卢撒的发丝,他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道:“或许是因为……我有天赋?”   “你怎么还有这种天赋……”尤卢撒松开伊斯维尔,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留下的红痕。   伊斯维尔笑起来,他支起上身,身形下滑,最后低下了头。   尤卢撒吓了一跳,下意识屈膝想把人顶开,但伊斯维尔紧紧扣住他的后腰,尤卢撒挣了挣,没能挣脱。   他只能捞过枕头蒙住自己的脸,在挡住通红面庞的同时盖住呜|咽。   伊斯维尔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他很生涩,尤卢撒看不见他的脸,但声音与感觉已经足够刺激,他眼角不知何时有些湿润,手也禁不住滑下去按在了伊斯维尔头顶。   结束的时候,尤卢撒推着伊斯维尔的脑袋退了出来,但他没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圣子的金发被沾湿了,俊美的脸蛋一塌糊涂,甚至睫毛上也有些许缓缓滑落。   “唔,好多。”伊斯维尔垂眸注视着,轻轻捏了捏尤卢撒的尾根。   尤卢撒仍在喘|息,他看得整个人都红了,直到伊斯维尔起身,取过帕子擦了擦脸。   “觉得还好吗?”伊斯维尔问,面上有些许期待。   尤卢撒咽了口唾沫,再次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像是想把自己闷死。   “尤卢撒?”伊斯维尔捏了捏尤卢撒的膝弯,有些担心,“会痛吗?”   他顶了顶自己的牙关,方才应该把牙收回去些才对。   伊斯维尔怕尤卢撒被闷着了,把人从被褥和枕头中挖了出来:“怎么了?不喜欢的话,我们就不做了。”   尤卢撒闭了闭眼,搂住伊斯维尔的腰,用他的锁骨磨了磨牙:“谁教你的?”   伊斯维尔一愣,下意识问:“什么?”   尤卢撒不说话,抬起眼睛盯着伊斯维尔。   确实不太对。对于一个从诞生开始独身到现在的圣子来说,伊斯维尔懂得太多了。   “除了我,你到底还有没有找过别人?”尤卢撒把脸埋在伊斯维尔肩头,声音闷闷的。   他知道伊斯维尔活了这么久,有几个情人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知道是一回事,在意又是另一回事。   一想到伊斯维尔曾经也和其他人这样亲密,尤卢撒心里就止不住泛酸水,他不会怪伊斯维尔,但他不喜欢被瞒着。   在理解尤卢撒究竟是什么意思之后,伊斯维尔沉默片刻,没忍住闷声笑了。 第332章   “你笑什么?”尤卢撒纳闷, 他戳了戳伊斯维尔的胸膛,突然反应过来,无论再怎么亲昵, 这毕竟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现在就问这个, 太像逼问, 也显得不够信任。   尤卢撒有些后悔地咬了咬舌尖, 刚想找补,伊斯维尔便亲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没有别人。只有你。”   “那你怎么懂这么多?”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 感受到伊斯维尔亲了亲他的眼睛, 尤卢撒闭起一只眼,搂住了伊斯维尔的脖颈。   “我活了这么久,懂一些也正常吧, ”伊斯维尔道, “我不骗你。”   他俯下身去, 捧住尤卢撒的脸亲吻他。   伊斯维尔很会亲人,这显然不是光看看就能懂的,但尤卢撒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追究这些了,他的意识又混乱起来,迷迷糊糊地就被按在了床|上。   那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伊斯维尔对这一整套流程都十分熟悉,尤卢撒迷迷糊糊地,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尤卢撒, ”伊斯维尔低头吻了吻尤卢撒的额头,声音缱绻,“我爱你。”   “我也是。”尤卢撒搂住伊斯维尔的脖颈, 声音带着哭腔。   他躺在一片柔软之间,看月光穿过树叶和窗帘的缝隙,落在眼前这具完美如雕塑的躯体上,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说只是他做的一个美梦?   他偏过头去,让眼泪滑进鬓发,缠在伊斯维尔手臂上的尾尖不住战栗。   伊斯维尔指腹轻抚尤卢撒腰间的魔纹,恶魔咬住自己的手背,又被拨开小臂,一根根撬开紧握的五指,十指相扣。   “你要来找我,”尤卢撒小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来找我。我会等你,你不能不来。”   伊斯维尔心软了一片,他把尤卢撒托起来,轻吻他的耳根,柔声道:“好,我答应你。”   这个晚上过得很慢,伊斯维尔非常清楚尤卢撒喜欢哪里,他似乎不知疲惫,只有在尤卢撒求他的时候才会勉强停一停,到了最后,尤卢撒眼泪都快哭干了。   见尤卢撒实在是没了力气,伊斯维尔匆匆结束了,接着便抱着人去洗澡。   小屋的浴室与卧房只有一墙之隔,浴桶很大,伊斯维尔索性抱着尤卢撒一起躺了进去。   “肚子不舒服。”尤卢撒打了个哈欠,尾巴胡乱地拍打着水面。   伊斯维尔担心他碰着哪儿,让尤卢撒靠着他泡澡,闻言他把胳膊绕至尤卢撒身前,问:“我给你揉揉?”   尤卢撒哼了一声,伊斯维尔便覆上尤卢撒的小腹,给人揉起肚子来。   伊斯维尔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在水流的包裹下温和无比,尤卢撒眯起眼睛,渐渐有了睡意。   之前那天晚上,伊斯维尔是不是也给他揉过肚子来着?   伊斯维尔揉了一阵,尤卢撒的尾巴却突然一弹,他慌慌张张地起身,急着想从浴桶里跨出去,但浴桶太滑,两人的手脚缠在一起,尤卢撒站起来,又跌了回去。   “怎么了?”伊斯维尔被溅了一脸的水,困惑地望向他。   不知是被蒸气熏的还是别的什么,尤卢撒脖颈通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小声道:“流出来了。”   伊斯维尔一愣,他把尤卢撒按回怀里,指尖往下一探:“我以为已经全部弄出来了。是弄太深了吗?抱歉,我之后注意些。”   尤卢撒一僵,小幅度地挣了挣:“我自己来……”   “我帮你吧,不是说没力气吗?”伊斯维尔笑着亲了亲尤卢撒的耳朵。   一道浅色的裂缝从青年的鬓角延伸到脖颈,伊斯维尔垂眸看了一会儿,偏头落下一吻。   “尤卢撒,这里我之后找时间帮你修补好,好吗?”伊斯维尔问。   没有修补完全的灵魂毕竟不稳定,先前在人间的时候,尤卢撒一直没能治好的病大约也是因为这个。   尤卢撒倒是不在意,他应了一声,偏过头去亲伊斯维尔。   这个姿势不大方便接吻,伊斯维尔把尤卢撒松开,让人面对面坐着,指尖再次往下探去。   尤卢撒闷哼一声,低头吻住了伊斯维尔。   两人明天没什么重要的事,到了深夜才入睡。   第二天一早,伊斯维尔是被下属的求救吵醒的,他睁开双眼,发现一只金色的蝴蝶正在眼前飞舞。   尤卢撒仍在睡着,伊斯维尔一动,他就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天使们找我有事,”伊斯维尔柔声道,“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他伸手碰了碰那只蝴蝶,它登时化作金光消散在空气中。   几秒钟后,伊斯维尔拍了拍尤卢撒的脑袋。   尤卢撒茫然地睁眼,发觉伊斯维尔面带无奈地望着他。   “我想这事得等我们一起解决。”伊斯维尔道。   两人赶到现场的时候,天使和恶魔正紧张地在平原上对峙,混战一触即发。   这片区域处于神域与魔域领地的边界,未处于战争状态的时候,平日里双方相安无事,就算有冲突也是小规模的,今天不知怎地打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天使们看见伊斯维尔的身影便觉有人来为他们撑腰,当下欢呼起来。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驻守的头领。   那天使是个年轻的四翼天使,伊斯维尔记得他在上一次战争中战功赫赫,便被派来这里当了头领。   “圣子大人,他们偷了我们的东西!”头领不快道,“我们先前挖出了一枚成色极佳的宝石,原本想交给神监处保管,没成想被那群恶魔偷去了!”   “谁偷你们东西了?”对面的恶魔不满道,“你们天使的脏手碰过的东西,再宝贵我们都不稀罕要!”   头领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把一人从恶魔堆里揪了出来:“那这个你们怎么解释?”   伊斯维尔定睛一看,那恶魔在腰间生着一对翅膀,而就在翅膀中央的位置,有一块被磨掉了皮,明显是刚伤着。   “我们在保存宝石的营帐外发现了这恶魔翅膀上的绒毛,”天使头领道,“证据确凿,还想抵赖?”   那恶魔猛地挣了挣,头领却死死揪着他不松手,恶魔不由得怒道:“冤枉人也得有个道理!我昨天晚上不过是出去上了个厕所,不小心磨破了块翅膀,正懊恼着呢,你们还想污蔑我?”   尤卢撒在回来之后也来过几趟,因而这里的恶魔们都认得他,纷纷道:“右使大人,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一直沉默的尤卢撒挑了挑眉,道:“如果你确实清白无辜,没人能带走你。伊……圣子大人,介意我去你们的营帐看看吗?”   头领眉头一拧,刚想回绝,却听伊斯维尔道:“当然,请便吧。”   伊斯维尔这么说了,头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愤愤地把话咽了回去。   尤卢撒的腰还有点酸,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一下站姿,扭头对一众恶魔道:“先回去吧,都别在这儿堵着了。”   “那怎么行,右使大人?”对面的头领忙道,“这群天使还在这儿呢!”   见尤卢撒向自己望过来,伊斯维尔笑了笑,对头领道:“让他们都回去休息吧,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看着就是。”   头领领命下去了,恶魔们见状,也只好跟着自己的头领陆陆续续地走了。   尤卢撒盯着恶魔那支稀稀拉拉的队伍,又回头看了整齐划一的天使们一眼,他们甚至连翅膀的弧度都是整齐的。   他不知为何觉得在伊斯维尔面前有些抬不起头,轻咳一声,道:“走吧,去看看。”   天使头领在前面引路,尤卢撒把那被怀疑的恶魔也带了去,天使头领不放心,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有不舒服吗?”伊斯维尔凑近尤卢撒,耳语道。   尤卢撒脚步一顿,若无其事道:“我好得很。”   “那就好。”伊斯维尔笑了笑,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拍了拍尤卢撒的后腰,温和的魔力随即流入,舒缓了腰间的酸痛。   头领没留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带着三人一路穿过神域驻地,天使在这片土地上盖起了塔楼与小屋,他们穿过那些整齐的大道,最后在一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头领不快地瞪了那恶魔一眼,绕到了小屋一侧,指着充作篱栏的木桩道 ,“您看,圣子大人,这木桩上的绒毛是不是这恶魔的?”   这些木桩皆是神木枝干,刻在上面的法阵不用魔墨便能生效,能够抵挡风暴。   伊斯维尔来到那木桩面前,那木桩表面画了一些法阵,侧面有一块粗糙的表面,上面挂着一块沾血的皮毛,血迹已经发黑。   头领解释:“今天早上我起来,想命人把宝石送到神监处去,却发现宝石已经消失了。我们检查了周边,只在这里发现了一块皮毛。”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那恶魔的翅膀,后者下意识缩了缩,被尤卢撒抓住翅尖一扯,那块伤口便暴露出来,绒毛的外观与伤口形状与木桩上挂着的那块如出一辙,残留的魔力也一致。   见三人的目光都向他望过来,那恶魔面色一白,说话都不利索了:“不是,我,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半夜尿急,去营帐外面尿了一泡,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勾到了什么地方,把翅膀擦破了!”   “那你翅膀被擦掉的那块为什么会在这地方?”尤卢撒狐疑道,“你尿哪儿了?”   天使头领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只觉得粗鲁,气急败坏道:“我们为什么要关注这个恶魔在什么地方上厕所?”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根画满法阵的木桩,闻言他偏头扫了一眼尤卢撒揪着恶魔翅膀的手,笑道:“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动手。” 第333章   尤卢撒依言松开了那恶魔的翅膀, 问:“你有什么头绪?”   伊斯维尔勾了勾手,尤卢撒便跟着他顺着小屋转了一圈,接着绕了回去。   尤卢撒为伊斯维尔拉着自己莫名其妙绕一圈的行为一头雾水, 伊斯维尔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我有头绪了。”   他来到那恶魔面前, 问:“您还记得昨晚是在哪儿如厕的吗?”   恶魔看了尤卢撒一眼, 见他点头, 这才道:“往我们小屋出去右转,再走一段有一片草地,中间有一块石头, 我们上厕所基本都在那儿。”   天使头领闻言皱了皱眉, 唾弃道:“真是粗鲁。”   “那么,请您顺着这个路线从这里出发吧。”伊斯维尔道。   那恶魔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就算是他平时不怎么动脑子, 也知道若是在天使的营地里找到他曾尿过的痕迹, 他的嫌疑就更重一分。   他飞快地扫了尤卢撒一眼, 后者耸了耸肩,道:“你照做就是了。”   恶魔咬了咬牙,只得循着记忆往外走。   神域与魔域的营地构造大相径庭,但巧合的是,在这条道路的终点, 同样有一片无人的草地,一块石碑立在草地的中央,是供天使们辨别方向之用。   “等等, 这地方,”那恶魔眯了眯眼,“怎么这么眼熟?我昨天晚上来的时候, 还觉得那块石头变得高了一点,现在一看……”   天使头领挑了一根树枝上前在那块石碑周围检查,没几秒钟便叫出了声:“圣子大人,这里有一团痕迹!像是,像是……”   他似乎是觉得恶心,没有继续说下去。   见伊斯维尔要上前查看,天使头领忙道:“污秽之物怎么能入圣子大人的眼,我来看就是了!”   “什么叫污秽之物?”恶魔不满道,“搞得好像你们天使不尿尿似的。”   “至少我们不会随地解决!”天使头领反驳,气得面色通红,恨不得立刻就把面前这个满口污言秽语的恶魔赶出去。   在两人吵架的时候,尤卢撒又在周边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用一块布料托着些粉末状的东西。   “这是你身上的东西吧?”尤卢撒问那恶魔。   恶魔上前瞅了一眼,登时面色一白。   与天使相似,恶魔的翅膀绒毛上都沾有他们自己的魔力,若是方才那滩尿迹还能说是有哪个没素质的天使随地大小便,那现在就是证据确凿,他想抵赖也没用。   “右使大人,我真的没偷东西啊!”恶魔吓得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向魔神发誓,我昨天晚上压根没有来过天使的营地,这鳞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尤卢撒拧眉看着他,没有立刻下定论,只是把那恶魔一把拽了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调查清楚了再说。”   “还有什么好调查的?”天使头领冷笑道,“一个心里没鬼的恶魔,又怎么会来神域的营地?右使大人,您包庇的也太过分了吧?”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伊斯维尔开口了。   “确实还有些线索需要调查,”伊斯维尔道,“待全部弄清楚了再下定论也不迟。”   天使头领迟疑道:“您的意思是……”   “我想去魔域的营帐看看,”伊斯维尔转向尤卢撒道,“右使大人,您看……”   尤卢撒当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理解了伊斯维尔的意思,用脚尖踢了踢那个恶魔:“带路,到你的营帐去。”   恶魔拼命抓住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当下忙不迭地就去了。   离开的时候,伊斯维尔特意避开了其他人,此时又正是饭点,当他们来到那恶魔居住的营帐时,没被任何一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伊斯维尔没有立刻进去,他在营帐周围转了一圈,这才跟着走了进去。   魔域的营帐大多是用帐篷简单一搭,多是一人一个,这营帐内部杂乱不堪,看上去已经有许久没有整理过,到处都堆着垃圾与没有换洗的衣物,看得天使头领直皱眉。   “你们搜就是了,”恶魔长长吐出一口气,模样坦然,“我保证……”   话音未落,营帐的角落里便爆发出一道红光,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对视一眼,问:“那是什么?”   尤卢撒没说话,光是拧眉盯着那道红光瞧,觉得这东西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那恶魔也是目瞪口呆,他想了想,道:“或许是有什么魔兽跑进来了?”   “什么魔兽能发出这光?”天使头领冷笑道,“这光芒和那枚宝石称得上一模一样!”   说着他便要上前查看,却被尤卢撒拦住了。   “我来。”他道,黑雾随即飘到角落,把盖住红光的那一堆脏衣服掀了开。   刺目的红光随即填满了营帐,几人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一枚宝石躺在几步之外的地面上,其下的阴影似乎格外浓重。   而没等他们反应,那道阴影便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地面如沼泽般翻涌起来,那宝石缓缓沉入了地底。   “后退!”尤卢撒立刻护住伊斯维尔,扬声道。   几人退到营帐边缘,黑雾立刻将那道仍在扩散的阴影尽数覆盖,魔兽的低吼从裂缝中传出,无数发亮的眼睛缓缓睁开,在裂缝之后凝视着这个世界。   “是终末裂谷,”天使头领喃喃,“为什么会在这里……”   尤卢撒来不及惊讶,三下五除二削掉了几头试图探出裂缝的魔兽的脑袋,伊斯维尔随即施咒,金丝层层叠叠覆盖住了地面,将那裂缝强行缝合。   所幸这不过是一道初生的裂缝,二人合力之下,很快便将裂缝修补完毕,地面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只是原本堆放在那儿的杂物已经尽数消失不见,暗示着方才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那恶魔已经傻了眼,磕磕巴巴地道:“右使大人,我真的……”   “我知道,”尤卢撒打断他的话,避免他继续求饶,“伊斯维尔,你刚才在门口发现了什么?”   伊斯维尔没有指出他不小心露了馅的称呼,开口道:“方才我看见,存放宝石的小屋外的木桩上刻有法阵,除了基础的法阵之外,还有一些传送法阵,并非用刀刻上,而是用魔墨画上去的。”   “传送法阵?”天使头领皱起了眉,“我们的营帐上一般不会刻传送法阵的。”   “这正是古怪之处,”伊斯维尔道,“想必是有人在那木桩上画下了法阵,我在这座营帐外的固定木桩上也看见了相同的法阵。凑巧的是,两处法阵恰好是对应的。”   “那就是说……”恶魔乱成一片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他欣喜若狂地大喊,“是有人在这两个地方故意画了传送法阵,那我昨天晚上走出我的营帐的时候,就会被自动传送到对面的小屋之外!”   “正是如此,”伊斯维尔道,“依那魔墨的用量来看,法阵的持续时间足够这位先生一趟来回。在这段时间里,您也是无法进入存放宝石的营帐的。”   虽说现在这恶魔尚且不能完全洗清嫌疑,但他们已经不会把怀疑的目光放在他身上了。   要是有能耐在神域的营帐外画下这些法阵而不被察觉,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陷害他人,直接进入营帐偷走宝石,便能没有后顾之忧了。   可他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地盗走宝石,又把它放入恶魔的营帐之中?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回头对天使头领道:“在这座营帐中发生的事情,先不要声张。您对外宣称宝石仍未找到,派遣几支队伍出去搜寻。”   天使头领虽不理解伊斯维尔此举的用意,但还是领命下去了。   伊斯维尔回头望向那名恶魔,对方打了个激灵,立刻立正站好,扬声道:“圣子大人,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虽说恶魔在此之前对神域圣子的印象并不算好,但此时正是他与右使还了自己清白,他心中只有感激的份。   “之后,”伊斯维尔顿了顿,“您可能要受一些委屈。”   尤卢撒扫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先把他关上一阵?”   见伊斯维尔颌首,尤卢撒便转向那名恶魔,对方咽了口唾沫,身体僵直不敢说话。   不是说他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吗?   “我们需要您的配合,”伊斯维尔道,“拜托了,我想右使大人应该不会为难您的。”   那恶魔欲哭无泪地被尤卢撒拎出了帐篷,伊斯维尔不方便在此处久留,用传送阵法离开了这里。   那之后他又回到神域的营地安排了一些事,他在此处同样有一座专门的小屋供他处理工作和休息,这些日子下来,这边的营地也积累了一些事情,伊斯维尔索性留下来一并处理了。   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门突然滑开一条缝,一缕黑雾从门外飘进屋内,在伊斯维尔身后凝聚成一个人形。   一双微凉的手覆在眼前,伊斯维尔勾了勾嘴角,明知故问:“是谁?”   “你猜啊,”青年轻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觉得是谁?”   伊斯维尔握住来人的手腕,轻轻一拨便把那只苍白的手掌拉了下来,垂眸在掌心吻了一下。   尤卢撒一个激灵,忙把手抽回去,飞快退了几步。   伊斯维尔回过头来,把垂下的长发拨到耳后,声音含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随便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尤卢撒哼笑道,“放心吧,我这次过来没被任何天使看见。”   伊斯维尔在小屋之外设下一个隔音结界,问:“那边都安排好了?” 第334章   “布置下去了, ”尤卢撒道,“就是不知道那个窃贼会不会现身,什么时候来。”   伊斯维尔没有明说, 但尤卢撒清楚他的打算。   窃贼盗走那枚宝石显然是有预谋的,对方想必知道那枚宝石会开启终末裂谷的裂缝, 因而特意来了这么一出。   甚至……就连天使们寻得那枚宝石, 都可能是有心之人的安排。   至于他针对的对象究竟是谁, 尤卢撒猜不是自己就是伊斯维尔,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他这个随时可能卸任的右使没什么好图谋的。   既然对方的目的是利用宝石加害他们之中的某一人, 现在他们都相安无事, 并宣称宝石消失,那名窃贼目的没有达到,十有八九会返回这里查看状况。   尤卢撒在小屋之内看了一圈, 随便拣一把椅子反着坐了上去, 坐姿依然大大咧咧的, 只是几秒钟就换一个姿势,似乎有些不大舒服。   “那颗宝石我之前见过。”尤卢撒道。   “什么时候?”伊斯维尔从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一只坐垫递给尤卢撒,后者犹豫几秒钟,还是接了过来。   “之前在终末裂谷,我在一个山洞里见过。不过我见过的那些比今天这枚宝石要大得多。”   伊斯维尔在尤卢撒身边坐下, 若有所思。   “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尤卢撒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纳闷地问伊斯维尔,“恨你到这种程度, 要把你塞到终末裂谷去?”   “大概有些头绪,”伊斯维尔想了想,道, “说起来,你见过魔神吗?”   尤卢撒趴在椅背上,身子晃来晃去,尾巴也跟着晃动:“没有,我得到的命令基本上都是出自左使,有时候还有希尔戈。不过,我回来之后就没见过她,他们说她去了人间,不过我觉得她大概是死了。这和那个窃贼有关系?”   “或许吧。我听父亲——就是光明神——说过,世界诞生之初,神域与魔域的界限尚未如此分明。当时的我也只是一个胚胎。   “你知道,我和圣女,以及左使和前右使都由神亲手创造。我是四人之中最早诞生的那一个,据说在我诞生之前,魔神曾来到神域的转生轮,将他的一束魔力打入了我的胚胎体内。   “当父亲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取出那道魔力,而我诞生在即,只能将错就错。亿万年下来,这道魔力对我也没什么影响。”   直到伊斯维尔转生到人间,才初现端倪,先前的那几次失控,大约就是因此而来。   伊斯维尔体内至今仍携带着魔神的力量,或许这就是亡灵法师把他认作魔神左使的原因之一。   “魔神在你的胚胎上做了手脚?”尤卢撒诧异道,“是因为魔神与光明神势不两立,想给他找点不痛快?”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看我父亲的态度,祂们的关系似乎不算太糟。”   正因为如此,两人想不出魔神做这些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这毕竟也只是一个猜测,如果可以,伊斯维尔并不希望自己要对付的是魔神。   尤卢撒不晃了,坐在那儿打量了伊斯维尔一阵,他昨晚哭得厉害,细看眼睛还有些肿,伊斯维尔用拇指揉了揉尤卢撒的眼角,缓缓注入魔力,红肿渐渐消了下去。   “哎,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尤卢撒问。   伊斯维尔顿了顿,问:“打听什么?”   “魔神的事。你不是说没怎么见过祂吗?或许魔神的行踪能为我们提供线索也说不定。”   伊斯维尔凝视着尤卢撒的眼睛,恶魔戳了戳伊斯维尔的小臂,示意他赶紧回话,显然是认真的。   “不必了,”伊斯维尔低头在尤卢撒脸上吻了吻,“若真是魔神,那祂会找上门来的。”   他当然是不想让尤卢撒掺和这件事太多的,毕竟那只是个猜测,而且魔神是魔域之主,恶魔的生杀予夺就在魔神一念之间,没人能违抗祂。   伊斯维尔只是没想到,明明前一天晚上才刚刚和好,尤卢撒却对自己如此信任,以至于……   “尤卢撒,是不是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伊斯维尔问,语气暗含担忧,“我可以故意和你说方才那些话,就等着你自己提出要帮我的忙。”   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也是,尤卢撒救了伊斯维尔不说,还随随便便把他带到了家里,要是遇上的是某个图谋不轨的人该怎么办?   伊斯维尔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却越想越后怕。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捏了捏尤卢撒的耳朵。   尤卢撒从伊斯维尔眼中读出了他的意思,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嘴角抽了抽:“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没有这么说。”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为自己辩解。   “你最好是,”尤卢撒屈指在伊斯维尔鼻尖弹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我先走了,不知道那边有没有得到消息。”   伊斯维尔看见黑雾从尤卢撒周身逸散而出,在他离开之前开口:“等等,尤卢撒,我之后要回神域一趟,这边先拜托你了。”   尤卢撒点头,问:“神域的事很多?”   “我想去查查有关终末裂谷的典籍,”伊斯维尔笑道,“我们也得早些想出办法才是。”   “知道了,有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尤卢撒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却盯着伊斯维尔没有挪开。   “怎么了?”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抿唇,耳廓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犹豫开口。   “之后……我们多久可以见一次面?”尤卢撒小声问。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笑道:“你想什么时候见面,就告诉我,我过来找你。”   他手腕一翻,一枚蓝宝石吊坠出现在他手中。   “找我的时候,碰一碰就可以,”伊斯维尔上前一步,动作温柔地给尤卢撒戴上,“我会知道的。”   尤卢撒低头提起那枚蓝宝石细看,这吊坠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像在此之前,他已经戴了很久似的。   “这枚蓝宝石是哪来的?”尤卢撒问,“你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伊斯维尔吻了吻尤卢撒的眼睛,笑道:“是我在人间带回来的,很重要的东西。”   尤卢撒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只在原地盯了伊斯维尔两秒,接着上前一步,揪住伊斯维尔的衣领,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你说送我,那就归我了,”尤卢撒松开伊斯维尔转身离开,尾巴在身后轻快地晃,“再重要我也不会还的。”   他同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伊斯维尔垂眸轻触嘴唇,那处尚且留有另一个人的余温,他嘴角微微勾起,目光能淌出水似的温柔。   窃贼的事到了当晚都没有消息,伊斯维尔便先回了神域。   他没有回到住处,而是直奔神域的图书馆而去。   这座图书馆在创世之初修建,至今几乎包揽了世上所有的书籍,不同世代的书籍被归纳在不同的楼层,若没有指引,这辈子大概都找不到一本想要的书。   伊斯维尔走进图书馆时,一楼大厅里零星有几个人,图书馆内飘浮着不少云朵,白鸽在楼层之间飞来飞去,大厅正中央是通往各层的旋梯,从地面的界云之上拔地而起,一直没入无穷尽的云顶之中。   一名天使发现了伊斯维尔的到来,忙上前道:“圣子大人,我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吗?”   “我想找和终末裂谷有关的书籍,”伊斯维尔道,“所有世代。麻烦了。”   那天使闻言,吹了声口哨,一只金色的鸽子从不知何处飞来,停在了伊斯维尔肩头。   “跟着这只鸽子走就好,”天使道,“不过和终末裂谷有关的书籍不算太多,并且相当分散,圣子大人若是不方便,我来为您找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伊斯维尔对天使颌首道谢,跟着鸽子走上了台阶。   与终末裂谷有关的书都由天使与恶魔撰写,上一个世代伊斯维尔也曾来过,但由于当时终末裂谷的魔力已然爆发,他没搜寻到多少有用的资料便离开了。   走了几层之后,鸽子在某一层的法阵前停下,伊斯维尔走上前去,随即便有界云从不远处飘来,聚集在伊斯维尔脚下,一条纯白的道路向外延伸而去。   伊斯维尔走上道路,很快,一排书架出现在眼前,它们整齐排列在云层之上,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尽头。   云朵在伊斯维尔身后散去,他跟在鸽子身后穿过一排排书架,直到鸽子放慢了速度,停在伊斯维尔头顶数米的一本厚书上。   鸽子的身躯逐渐融化成金光,将那本书包裹在内,从书架上飘了下来。   伊斯维尔伸手接住,在一旁的云朵上一坐,低头翻阅起来。   不出伊斯维尔所料,半天时间下来,他称得上一无所获,与终末裂谷有关的大部分书籍都是对其中魔兽与魔力的研究,还有一些裂缝出现区域的总结,没人知道该怎么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也是,毕竟连父亲至今都没能想出合适的解决办法,又怎么能强求学者知道呢?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暗道自己傻,正欲离开,鸽子便又往前飞去,在另一本书上驻足。   伊斯维尔上前看了一眼,那书已经有些年头了,是几个世代之前写的,作者是一位上古的神明,伊斯维尔记得他已经在几万年前陨落,现在约莫转生成了某位天使。   这本书伊斯维尔先前没有看过,索性取下来翻了翻。 第335章   书籍简单介绍了终末裂谷的基本状况, 以及亿万年下来的演变,这些基本信息伊斯维尔都清楚,便直接翻到了后面的内容。   看得出来, 这本书的作者对终末裂谷进行了长期的研究,有关魔力变动的周期、魔兽动乱都一清二楚, 对魔力爆发的时间预测也基本准确。   伊斯维尔往后翻了几页, 一行批注吸引了他的注意。   ——终末裂谷的爆发本质上是混沌之力达到高峰, 而无法得到足够的疏导所致。也许——我是说也许——存在那样一种精纯的魔力,能够与终末裂谷的力量相融合,将它引导到该有的轨道上。   伊斯维尔的目光在那句话上停留许久, 将它读了数遍,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他们为什么会以终末裂谷必然爆发为前提呢?   就像这位神明写的,或许能够在终末裂谷爆发之前,就将它的力量压制下来, 既然圣子的力量能维持人间的稳定, 那是不是同样能对终末裂谷起作用?   伊斯维尔惊讶于自己居然从未想到这一点, 脑中似乎有一扇门被打开了,他觉得太阳穴疼了一瞬,扶着前额摇了摇头。   这感觉是……父亲?   伊斯维尔拧了拧眉,指尖轻叩书脊,将书带了下去。   只是当初他光是稳定人间局势就用了近半的力量, 终末裂谷比混乱的人间更难对付,怕是……   “圣子大人?”天使的声音打断了伊斯维尔的思绪,“您要借这本书吗?”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楼下的大厅里。   他笑了笑,将书交给了那天使:“对,请帮我登记一下。”   伊斯维尔拿着书离开了图书馆, 他本想回去再好好看看这本书,脚尖却是一转,命令独角天马来到了镜宫前。   镜宫,顾名思义,映照着凡间的气象万千。   神域与人间的消息互不流通,只有七大上位神以及圣子圣女有权限来到镜宫查看人间镜,在人间来往的天使和神使也不得将人间之事随意外传。   掌管镜宫的是万象神翠丝特,正是镜宫的本体。她的人形以白绸蒙眼,虽目不能视,人间万象尽在心中。   在此之前,圣子鲜少关心人间之事,来镜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因而当独角天马在镜宫门前降落,守门的天使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翠丝特阁下在忙吗?”伊斯维尔笑问,“我想看看人间。”   呆愣的天使这才反应过来,忙道:“万象神大人正在祷告,我带您去。”   镜宫外形有如盛开的昙花,四壁皆由水晶雕刻,人间之景在水晶的无数切面上闪过,而当人想要凑近去看时,却又须臾消失无踪。   伊斯维尔踏入镜宫时,诵念祷词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万象神对客人的到来毫无觉察,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祷告中。   镜宫内除了一张高脚凳外空无一物,天使习以为常地穿过大厅,来到中央的高脚凳前半跪下来,道:“万象神大人,圣子大人来了。”   祷告声戛然而止,天使随即退了出去。   “圣子大人,”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一抹虚影出现在高脚凳上,幻化出一个以白绸蒙眼的身影,“久未谋面。”   “翠丝特阁下,”伊斯维尔对她微笑颌首,“我想看看雾兰的情况。”   万象神颌首,抬手在虚空中一拂,随即宫殿内景象一变,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呈现在眼前。   那是伊斯维尔再熟悉不过的景色,视野在眼前变换,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置身于雾兰的森林之中。   雾兰的一切一如既往,精灵们按部就班地劳作与生活,就像他从未离开。   在山谷之中,出现了一座城堡。   贵族们此时恰好结束了议事,正有序地走出王宫,而精灵王坐在王座之上,与留下的大臣低声商议着什么,伊斯维尔很高兴看见他们一切如常。   待所有臣子离开宫殿,精灵王面上终于显出几分疲惫。   侍从扶着他离开殿堂,伊斯维尔发现精灵王步伐有些沉重,他的视线随着宫门的开启落在门外,看见王后正站在那儿等候。   “画师已经拟好了画像,”王后道,“去看看吧。”   伊斯维尔的目光随着他们的脚步穿过花园,走过长廊,最后来到一间画室前。   白发苍苍的画师坐在画布前,看见二人进屋,立刻起身迎接。   精灵王摆摆手示意画师不必多礼,他来到画布前,仔细打量着那两副画。   那是两名青年,容貌相当年轻,各自向中央微微偏头,似乎并肩而坐在另一侧的世界。   精灵王看了看左边那幅画,金发蓝眼的王子在画中微笑,看得出画师对他相当熟悉,眉眼皆是细细描摹,栩栩如生。   而另一边的银发青年则显得严肃些,他薄唇微抿,墨绿的眼睛注视着画外人,不怒自威。   “太凶了,”王后摇了摇头,“尤卢撒毕竟还是个孩子,和维亚岁数相仿。他不常笑,但内心柔软,容易害羞,眼神可以画得温和些。”   画师忙点头应下,精灵王与王后又提了些建议,从神态到衣着,连头发丝都看得仔细,在画像前久久停留,反复打量着那两张今生不会再见的面孔,像是不愿离去。   “抱歉,”精灵王最后道,“你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来吧。若是听我们的话,怕是再过个十年都无法完成他们的画像。”   画师顿了顿,哑声道:“我也希望能将二位殿下最好的容貌留在这幅画上。”   精灵王叹了口气,揽住王后的肩头道:“我们走吧。”   王后这才松开被咬得满是牙印的下唇,跟在精灵王身后走出了画室。   他们散步,在路过荣耀长廊时,二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在长廊的最后多了两个空位,下方是空白的金色铭牌,几日之后,新的主人将会来到这里。   “这地方我原本是为我们两个准备的,”精灵王半开玩笑道,“没想到给维亚他们用了。”   “死了的人活了,活着的人死了,”王后喃喃,“命运为何对精灵族如此严苛?”   精灵王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阵,轻声道:“我下午还要接见大臣,在此之前,我们去看看埃尔利希阁下吧。”   王后颌首,与精灵王并肩离开了荣耀长廊。   金黄的阳光洒在雪白的石柱上,像极了那天的神殿。   “埃尔利希阁下?”伊斯维尔问,“他为什么会在雾兰?”   “说来话长,”万象神道,“当他离开世界边缘的时候,教会的船只早就离开了,他便搭了精灵的船。命运弄人,他竟成了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世界边缘真相的人。”   伊斯维尔顿了顿:“您的意思是……”   “隐峰在矮人的帮助下修复了他们的主舰,在那之后便离开了世界边缘。在返程的路上,矮人、隐峰以及兽人的头领在隐峰的主舰上召开了一次会议,恰好就在这时候,船队遭遇了风暴。   “这并不算一场太大的风暴,但隐峰的主舰触礁沉没,全船的人无一幸免。   “在那之后,教会骑士将真相带了回去,并向教皇请命为神之子守墓,精灵王也应允了。”   万象神的一番叙述令伊斯维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沉吟片刻,苦笑道:“果真是命运弄人。看来在我离开之后,人间也发生了不少变化。”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改变,但会有人记得您。”万象神道。   她再次抬手一抹,眼前的森林画面一转,贝尔迪诺的国王正在国库中挑选葬礼的赠礼,她哭红了眼睛,却不敢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伊斯维尔没有提,但万象神像是知道他想看什么,隐峰的圣龙旗帜从旗杆上缓缓降下,皇帝派遣的使者满载着昔日友人的哀思从港口出发,驶向海洋另一端的雾兰。   “旅者”的首领带着她的同伴赶回故乡,兽人领主鸣炮而礼,就连魔族的新王也换上了一身黑袍,波丹的船笛响了一夜。   “会有人记得……”伊斯维尔轻声道,“我不需要他们记得。我只希望他们能安定地活下去。”   可灾难将至,凡人无从得知神域的兵荒马乱,也无从知晓,凡人的挣扎在神明眼中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而已。   如今的世间,又何来安定可言?   在伊斯维尔晃神的功夫,眼前景象又是一变,滔天烈火爬上镜宫的四壁,神殿在熊熊燃烧,无数信徒跪在祭坛之下,乞求他的怜悯。   “翠丝特阁下,”伊斯维尔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我并没有擅自行动,圣子大人,”万象神微微躬身,道,“镜宫的掌控权已经由您接管。您知道,这里存储着世间所有的记忆。”   也包括他自己的。   伊斯维尔记得当初的他在大战中重伤,信徒们建起墓地,当伊斯维尔再次来到人间,是在神殿的祭坛之上。   赤红的火焰倒映在圣子蔚蓝的眼底,他伸出手去,试图触碰那些早已在万年前消散于世间的名字,但再忠实的信徒也无法聆听神明迟来的回应。   “或许我做错了,”伊斯维尔低声道,“我不该放弃他们,也没有那个资格。”   万象神却摇了摇头:“您不过是选择了履行自己的职责,何错之有?就算是您,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也救不了他们。”   何错之有?他真的没有哪怕一点错误吗?   神的傲慢让凡人失去了被选择的机会,那千千万万个人,欢笑的人,落泪的人,赞颂的人,沉默的人,他们本能通向命运的不同轨迹,却在那一场灾难中被彻底斩断了一切希望。   他们本可以不用死的。   而他居然一次都没有为此感觉悔恨。   伊斯维尔闭了闭眼,声音沙哑:“或许……”   没等他说完,女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有空吗?翠丝特?翠丝特!” 第336章   伊斯维尔回头望去, 却见是诺德走进镜宫,裙摆海浪般在她小腿边起伏。   当看清宫殿里的究竟是什么人之后,诺德倒吸一口冷气, 忙单膝跪地,清了清嗓子道:“请饶恕我的无礼, 圣子大人。”   “请起来吧, 诺德阁下, ”伊斯维尔微笑颌首,“我在人间承蒙您照顾了。”   得到伊斯维尔的许可,诺德才敢起身, 她悄悄松了口气, 道:“既然圣子大人在,我先去镜宫外等候。”   “不必了,我也结束了, ”伊斯维尔道, “您这次来……是为了精灵的事?”   “是啊, 目前雾兰精灵族没有王子,我得给他们送一个,”诺德道,“我先看看他们的情况,再决定什么时候。大概就是这几年的事。”   伊斯维尔笑了笑, 他的面孔几亿年未曾变化,不知为何,诺德却总觉得他的眼睛有些忧伤。   她没来得及细读, 因为很快伊斯维尔便与她们道别,转身离开了。   “圣树的花很漂亮。”擦肩而过时,他道。   诺德一时恍惚, 她目送伊斯维尔离去,问:“圣子大人这是怎么了?我觉得他越来越像凡人了……不是说力量,是个性上。”   翠丝特只是摇了摇头,道:“是圣子大人的心发生了变化。”   “又搞这些玄乎的,命运长廊的天使都没你会说谜语,”诺德嘀咕,“不过,算了,反正谁也不能说这是坏事。”   *   地面,神域与魔域驻守之处。   此时的地面已然入夜,魔域的营帐群只留下了一个出入口,筛查进出的恶魔。   一名身形修长的黑袍人排在队伍前方,守关的魔族撇了他一眼,对方随即摘下兜帽,露出一头干枯的白发。   那张精致的面孔让守关恶魔皱了皱眉:“天使?”   那人笑了笑,把外袍往下拉了拉,灰色的羽翼在长袍下一闪而过。   “哦,堕天使,”恶魔心不在焉道,“走吧。”   堕天使微笑与他道谢,戴上兜帽走了进去。   夜间的魔域领地与神域是截然不同的两副画面,天使们此时已经准备休息,神域的营地一片安谧,而魔域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饮酒作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黑影不知何时跟上了他,堕天使似无所觉,目不斜视,一路往营地的边缘走去。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堕天使绕过一个拐角,那个黑影突然动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拍了拍堕天使的肩:“哎,你上哪儿去?”   堕天使抖了抖,忙回过头去,看上去吓了一跳。   “我要去魔域,”他迟疑道,“你这是……”   来人是个恶魔,相貌轻浮,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块好的布料,裸露的皮肤上满是各类法阵,也不知是刺青还是别的什么。   “魔域可不是这个方向,”恶魔笑道,“那儿可是监狱啊。”   “监狱?”堕天使面色一白,“我可没想去那儿。”   “我可以送你去魔域,你只要请我喝一杯酒就够了,看怎么样?”恶魔说着,笑着环住了堕天使的肩。   堕天使眼睛亮了亮,似乎完全没感觉冒犯,惊喜道:“真的吗?如果你带我去魔域,我请你喝个够。”   恶魔便揽着堕天使往外走,边走边问:“以前没见过你,是新来魔域的?”   “对,我刚刚……从神域过来。”似乎提到了伤心事,堕天使的目光暗了暗,没有继续开口。   “哎,没什么好难过的,魔域比神域好得多呢,”恶魔拍了拍堕天使的肩膀,安慰,“你既然来了,那我就带你到处看看。”   堕天使勾唇,他唇色艳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无端多了几分妖冶:“谢谢。”   监狱在身后越来越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堕天使问:“我在神域那边的时候,听说营地里有些乱,是发生了什么,要打仗了吗?”   “哦,那个啊,”恶魔想了想,混不在意道,“好像是天使的什么宝石被偷了,就是我们这儿的恶魔干的。他当天就被抓住了,但宝石没找到。”   “怎么会没找到?”堕天使奇道,“抓错人了?”   “谁知道呢,他死不承认自己偷了宝石,只说那东西是突然出现在自己营帐里的,前些日子已经把那宝石转手卖了,至于究竟卖到了哪儿,他也打死不肯说。”   堕天使眯了眯眼,恶魔没看清他眼中的暗芒,随意地把人往身边搂了搂,还没说话,堕天使便避开他的手,问:“那那个恶魔现在关在监狱里咯?”   “是啊,”恶魔不大满意对方的反应,强按下心头的不快,调笑道,“怎么,这么关心他的事,难不成是你的骈头?”   堕天使笑了笑,一句话都没说。   恶魔没等到他的回答,心中愈发不耐,正欲卡住对方的手将人强行按倒,胸膛突然一疼,恶魔骇然低头,却见是无数白丝从胸膛内生长而出,如同幼芽冲破土壤,须臾之间便布满了他的全身。   “谢谢,”堕天使笑了笑,收回了在恶魔胸膛的手,“还有,再见。”   他在对方肩头一推,恶魔吐出一口血,随即向后栽倒下去,身形被一人高的杂草彻底淹没。   堕天使擦了擦手,回头望向了监狱的方向,双眼微眯。   “看来得去一趟了。”他自语道。   相较于其他地方,魔域营地的监狱占地相对较小,同时也更加混乱,打架斗殴不过是家常便饭,狱警在走道上无所事事,就算几步之外的恶魔被揍到渐渐失去声息,也没有闲心去管。   一名狱警走进监狱,他在守卫的位置核对了身份,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从压着帽子的脑袋到拉紧的高领,狐疑道:“哎,你是不是瘦了些?”   “昨夜喝多了酒,”狱警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声音嘶哑,“吐了半个晚上。”   守卫啧啧几声,道:“可别仗着身体好就瞎折腾,之后有你受的。”   他让开位置放了行,待那狱警走进监狱,守卫走进一旁的守卫室,在纸上写了几句什么。   这个点的囚犯们大多在采石场上劳作,偌大的采石场只有几名狱警在周边晃荡,百无聊赖地监督囚犯们干活。   狱警经过一名同僚身边,从怀里掏出烟斗吸了一口,若无其事地靠在墙边发起呆来。   “哎,你私底下抽抽还好,要是被右使大人看见,怕是得挨揍,”那同僚凑过来,拍了拍狱警的肩头,“给我吸一口,我不告诉他。”   狱警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把烟斗丢了过去:“一个烟斗罢了,买不起?”   同僚翻了个白眼,接过烟斗用力吸了一口,摇头晃脑地叹道:“唉,那家伙还是不肯招,肉都快抽烂了。”   “谁?”狱警奇道,“那个偷宝石的?多少号来着?”   “当然啦,还能是谁,366咯。监狱长嫌烦,昨晚叫人给丢到采石场去了。得了,我走了,今天早上还得值班。”   狱警耸了耸肩,接过烟斗,一口没抽,目送同僚从走廊拐角离开了。   半晌,狱警也从另一个方向离开,走进了采石场。   采石场的恶魔们偷懒的不少,大多数时候提着工具无所事事地到处晃荡,只有在狱警经过时才会象征性地挥几下锄头,待他们离开,就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   狱警没有在意那些囚犯,径自从他们身边绕过,目光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就这样走过了大半个采石场,直到在某座小山之后,一个穿着366号囚服的身影出现的眼前。   对方身形佝偻,头上戴着一顶厚重的毡帽,衣服全然被褐色的、干涸的血迹覆盖,将身形轮廓全然遮蔽住。   狱警脚步一顿,压低声音道:“366号?”   那人没回话,也没回头,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狱警便继续问:“366号?听说你伤得很重,涂药了没有?”   这次366号摇了摇头,狱警笑了笑,道:“你怎么都不肯招,挨打是当然的。我带你去上药吧,有什么难处,告诉我就是了。”   狱警上前一步,拍了拍囚犯的肩头。   囚犯微微偏头,狱警看见了从他肩头落下的一缕银发,他一愣,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向后跳开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小臂,囚犯缓缓回头,那张令他恨透了的脸出现在眼前。   “别急着走啊,”尤卢撒勾了勾嘴角,“不是要给我上药吗,狱警大人?”   “为什么是你?”狱警死死瞪着尤卢撒,目眦欲裂,“为什么是你?”   大脑飞快运转,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套,他猛地后退,小臂上的手却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话要问了?”尤卢撒问,黑雾在周身缓缓升起,“正好,我有。”   话音刚落,手中忽然一轻,眼前人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条仍在喷血的断臂。   尤卢撒眯了眯眼,把手臂往边上一丢,正好被沃克利接住。   “把结界布下去,”尤卢撒沉声道,“他逃不掉。”   他身形渐虚,最终化作一团黑雾飘进了采石场之外的森林。   天亮之前,山林中下了一场雨,地面潮湿泥泞,四处分布着水洼,血从行路人的伤口滴落下来,在浑浊的水面上荡出圈圈涟漪。   朱瑞安长长吐出一口气,他靠着近旁的一株树干,缓缓滑坐在地。   他的魔力已经无法继续维持易容,一张面孔灰白惨淡,不见血色。手臂的断面仍血流不止,朱瑞安从衣角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料,咬着牙按在了伤口上。 第337章   见鬼。朱瑞安想。太大意了。   根据扬的指示, 他原本打算将那枚宝石交到伊斯维尔手上,但现在的他没法接触到圣子,只能经他手下的天使之手, 并导演了这样一出宝石遭窃的戏,为的就是保证伊斯维尔能成功接触到那枚宝石, 就算不是他, 右使也可以。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 宝石居然失踪了,朱瑞安可不想再去那该死的终末裂谷一次。   结果现在……   朱瑞安恨恨咬牙,一双眼睛阴沉得像淬了毒, 这个右使, 每次都是他跑出来坏自己的事!   断臂愈合的速度极慢,又有一股血涌出来,把他的整个掌心染得血红。   忽然,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对方显然没有控制自己行走动静的打算, 他一步步走来,越来越近,像捕食者在逗弄他的猎物。   朱瑞安又惊又怕,慌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然而无论他怎么逃, 对方都保持着一段与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肯放走他,也不愿意上来给他一个痛快。   该死的恶魔!   朱瑞安筋疲力竭, 在心头疯狂咒骂,他再也没有力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   现在只能把计划提前, 孤注一掷了。   朱瑞安咬了咬牙,哆嗦着用血在掌心画下一个法阵。   他刚刚停笔,一双沾了些许泥点的靴子便出现在了眼前。   朱瑞安没有抬头,他咳出一口带血的痰,哑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想问问你,这么大费周章,到底要做什么?”尤卢撒双手揣在衣袋里,低头瞧着对方凌乱的发顶,“一个堕天使,也会对圣子心存怨恨吗?”   他蹲下身,揪住对方的头发往后一扯,露出那张陌生的脸,以及那双阴狠的眼睛。   “说来也怪,我明明没见过你,但看见你就恨得牙痒痒,”尤卢撒漫不经心道,“你看上去也不喜欢我,为什么?是我们之前见过,但我忘记了?”   朱瑞安不言,只阴沉沉地等着他,目光如毒蛇舔舐恶魔的面孔。   尤卢撒垂眸与他对视,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   内心似乎有个声音叫嚣着要将眼前的堕天使立刻除掉,尤卢撒眸光沉沉,黑雾在掌心逐渐凝成一把匕首。   是要现在杀掉,还是带回去审问?   就在他掂量的时候,眼前的堕天使突然挥臂,掌心爆发出一道魔力,直逼尤卢撒心口。   尤卢撒虽在沉思,但五感依旧密切留意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见状立刻飞快后退,黑雾一闪,将朱瑞安释放的魔力尽数打回。   待魔力散尽,眼前的堕天使也瘫倒在地,他拼命喘息着,显然已经耗尽了体内剩下的所有魔力。   “什么东西?”尤卢撒没有上前,用黑雾按住朱瑞安的手腕,跳开他的掌心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个由血画成的法阵,闪烁着诡异的紫光,边缘缓缓旋转。   ……还在运作。   尤卢撒一惊,黑雾立刻化作利刃刺进朱瑞安的手腕,堕天使发出痛叫,鲜血喷溅而出。   但这血似乎助长了法阵的运作,转瞬之间,同样的法阵便出现在两人脚下,尤卢撒试图后退,但那法阵如同沼泽,将他的双腿死死纠缠其中。   “魔神在上,祈求您驱逐邪恶的灵魂,引导灵魂回归正途……”朱瑞安每念一句,那法阵便更亮一分。   尤卢撒只觉眼前一阵重影,像一只巨手攥住了他的灵魂,试图将他拖拽出这具躯体,他呼吸不畅,与另一个灵魂争夺着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这法阵……在试图把他的灵魂驱逐出身体?   尤卢撒诧异不已,他尽力集中精神,目光扫过堕天使仍血流如注的手腕,心中一动,当下用匕首在掌心划开数道,鲜血喷涌而出,与朱瑞安的鲜血在法阵中交融在一处。   尽管尤卢撒对魔法没有太多研究,但他也知道,鲜血是启动高级法阵最直接的方法,但对血液纯度要求极高,绝不能混入他人之血,否则法阵失效不说,施咒人还容易被魔力反噬。   耳边响起堕天使的尖叫,随即尤卢撒便觉灵魂的震颤渐渐消退,他试着挪动双腿,这一次,他成功了。   尤卢撒立刻连退数步,眼前的法阵爆发出一阵异光,他亲眼看见一抹半透明的灵魂在法阵之上飘荡,但它已经抛弃了自己的肉身,又没有新的身躯供它进入,只能在这方狭窄的空间中徘徊,不得其所。   而堕天使已经毫无生机地瘫软在地,一双灰色的、毫无光泽的翅膀不受控制地张开,耷拉在身体两侧。   “尤卢撒·万汀!”恶魔听见灵魂以尖锐的声音嘶吼,“我诅咒你永生不得所爱,灵魂永世彷徨于荒原,孤苦无依而死!”   它发出尖叫,飞快地向尤卢撒扑过来。   尤卢撒立刻以黑雾凝成屏障抵挡,但那灵魂似乎以自己的存在立下诅咒,竟是穿过黑雾的阻挡,直直地往尤卢撒冲过来。   尤卢撒眼睁睁地看着灵魂携带着诅咒冲进自己的胸膛,紧接着,一道紫光迸射而出,他似乎看见一个女人出现在自己身前,用手中的法杖用力一挥,把那灵魂甩了出去。   “这是魔女的诅咒,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不知道吗?”   尤卢撒脑中响起了这样一句话,他扶额摇了摇头,女人的身形消失了,他看着那灵魂呻|吟着飞了出去,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刚刚……那是什么?魔女?   尤卢撒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他打量着眼前这具尸体,确认它再也没法复活过来之后,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见鬼,一枚宝石牵扯出那么多破事。   尤卢撒皱着眉头掏出一枚打火石,往尸体身上一抛,火焰立刻将尸体彻底包裹,须臾间便烧成了灰烬。   虽说现在依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既然人已经死了,再留着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直接烧了以绝后患。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掉头往回走。   方才听见的那句话依然让他有些在意,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什么意思?他结过婚?   和谁?   眼前突然闪过某个画面,金发蓝眼的精灵在一树银花之下微笑着望过来,他执起眼前人的手,将一枚戒指轻轻套在了他的手指上。   尤卢撒垂眸,一枚蓝宝石吊坠躺在自己胸前,似在散发着微光。   “伊斯维尔……”   幻象与眼前的场景重叠,尤卢撒恍惚地碰了碰自己胸前的吊坠,魔力从宝石表面一闪而过。   这只是个开始,无数记忆涌入脑海,尤卢撒扶住身旁的一棵树,只觉头痛欲裂。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满头冷汗,尤卢撒恍惚地环顾四周,跌跌撞撞地走了一阵,最终找到了一处树洞缩了进去。   他没有发现,在那堆燃烧过后的灰烬中,一只浑身长满雪白毛发的小动物从骨骼碎片中爬了出来,哧溜钻进了树林里。   *   当伊斯维尔发觉有一缕魔力从自己身体中流失的时候,他刚在神监处翻阅完最近的文件,准备骑上独角天马离开。   他还没来得及探究这魔力究竟是什么,掌心便开始发烫。   伊斯维尔在蓝宝石吊坠上施加了咒语,在尤卢撒触碰宝石并呼唤他的名字时,他的掌心便会发烫。   是窃贼那边有消息了?   很快伊斯维尔便否决了自己的猜测,他能够通过蓝宝石吊坠了解到尤卢撒的位置,若他没有记错,尤卢撒——或者说吊坠——正在魔域营地外的山林里,并且已经许久没有移动。   伊斯维尔不觉得尤卢撒会把吊坠弄丢,他一直在山林里没有动也不符合他的个性,要是抓到了窃贼,若是不打算要对方的性命,尤卢撒会直接把他带回去,而不是就地审问。   难不成是受伤了?   伊斯维尔有些担心,当下骑着独角天马赶了过去。   伊斯维尔赶到森林的时候,天空已经又下起了雨。   他心中牵挂着尤卢撒的状况,直奔魔力传来的方向而去,行至半途,忽见不远处的树林后出现了一个黑影。   距离尤卢撒所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伊斯维尔拧眉,停下了脚步。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笑,一名瘦削的银发男子走了出来,对伊斯维尔行了一礼:“圣子大人。”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扬阁下。”伊斯维尔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思考着尤卢撒的状况与对方有没有关系。   “要说起来,更意外的应该是我才对,”扬笑道,“毕竟魔域的山林可不像是圣子大人会来的地方。您是要来找右使大人,是吗?”   伊斯维尔没有回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扬并不介意,继续道:“我来这里是过来寻找一只走失的小宠物。您看,它很可爱,对吧?这小家伙还能寄生在旁人体内,增强他的力量呢。”   说着,扬便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头发,一只生满纯白毛发的小家伙爬了出来,模样圆滚滚的,像个毛线球,伊斯维尔却从它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魔力。   “这是终末裂谷的造物?”伊斯维尔微微拧眉,问。   “那您可看错了,”扬微笑道,“不过是一个误打误撞吸收了终末裂谷的魔力,在变异之后艰难存活下来的小可怜罢了。”   他的话让伊斯维尔目光一沉,他从未听说过终末裂谷的魔力还能与外界的事物融合,若是这样,那放任终末裂谷继续这样下去就更加危险了。   “恕我冒昧,”伊斯维尔道,“这究竟是他们自己生长的结果,还是您的意愿呢……魔神大人?” 第338章   扬凝视着伊斯维尔, 微笑起来。   他反手把那小家伙塞进口袋,笑问:“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在推出希尔戈阁下同样是魔神的分身之后,这就很容易了。”伊斯维尔回答。   光明神的力量并不稳定, 因而需要通过间歇的长时间沉睡而压制自己的力量,否则会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 终末裂谷的开启, 在这面前都算是轻的。   魔神与光明神相同, 但祂并不依靠沉睡稳定力量。   光明神曾告诉过伊斯维尔,魔神将自己的力量分割成了无数份,每一份都会形成一个分身, 虽然每一个分身并不太强, 但这也让祂能够长期维持力量的稳定,并在世界上自由行动。   或许就连魔神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分身,但毫无疑问。每一个分身都有魔神的意识。   他们或许共享记忆, 或者会近期交流情报, 但根据伊斯维尔这段时间的观察看, 他认为更大可能是前者。   “就算再疯狂,我也不可能拿我的孩子们做试验,”扬遗憾地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我确实不够了解您, ”伊斯维尔道,“所以我才要问问,您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说, 您打算在什么时候取走我体内的魔力?”   “没什么特殊的原因,”扬耸了耸肩,道, “你会嫌自己的孩子太多了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伊斯维尔沉声道,“我因光明神的赐福诞生,也只会忠于光明神。”   “是吗?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扬浑不在意道,语气还有些遗憾,“光明神把你造得如此完美,你却想要去触碰那些属于凡人的感情。想想吧,伊斯维尔,那些低劣的感情,配不上你。”   他似乎并不打算与伊斯维尔继续争论下去,往后退了一步,身形倏然消失无踪,当伊斯维尔上前查看的时候,眼前早已空无一物。   伊斯维尔暗自拧眉,想到尤卢撒还在森林里等他,按下心中万千思绪,匆匆赶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伊斯维尔捻起一片落叶,变作简单的伞遮雨,担心着尤卢撒会不会淋了雨受了凉,脚步愈发快了,连裤腿溅上泥点都顾不上。   终于,尤卢撒的气息近在咫尺,在一株古木硕大的树洞之中,伊斯维尔看见了一个蜷缩的身影。   “尤卢撒!”伊斯维尔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在树洞外蹲了下来,“你怎么样?”   树洞里的青年缓缓抬头,伊斯维尔察觉到他面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索性把伞一丢,双臂环住尤卢撒,把人抱了出来。   “你怎么了?有受伤吗?”伊斯维尔小心地打量着尤卢撒,他没有闻到血腥味,这让他松了口气。   尤卢撒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他睁大眼睛细细打量着对方,圣子的轮廓如此熟悉,让他鼻头又是一酸。   “伊斯维尔,”他靠过去,把伊斯维尔紧紧抱住,下巴蹭着他的肩头,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声音发哑,“伊斯维尔……我想起来了。”   伊斯维尔顿了顿,把尤卢撒搂得紧了些:“嗯,我来了。”   冰冷的雨丝穿过树梢,淅淅沥沥地落在二人身上,伊斯维尔抬起一只手挡在尤卢撒头顶,又低念一句咒语,再睁眼时,眼前已经换了一副景象。   这是伊斯维尔在地面的小屋,他把尤卢撒抱进屋内,烘干他湿淋淋的衣物。   “尤卢撒?”伊斯维尔拍了拍青年的脑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好不好?”   尤卢撒抬起眼睛看了伊斯维尔一眼,没等他起身,又一把把人拽了回去:“不。”   “为什么?”伊斯维尔失笑,“我又不会走。”   尤卢撒的思维还有些混乱,二十年的记忆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涌入他的脑海,伊斯维尔都怕会把尤卢撒逼疯。   伊斯维尔本想找个时间慢慢引导,循序渐进地,好减轻他的痛苦,就算尤卢撒想不起来,伊斯维尔也不急。   可现在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尤卢撒会承受不住也是理所当然的。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坐下来,轻轻揉着尤卢撒的太阳穴:“有哪里不舒服吗?”   尤卢撒下意识摇摇头,想起什么,又点了点头:“头疼。”   他把脸埋在伊斯维尔的肩窝,尾巴紧紧缠住他的胳膊。   伊斯维尔一手覆住尤卢撒的后脑,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舒缓的魔力缓缓输入,尤卢撒眯起眼睛,稍稍放松了些。   直到过了将近半小时,怀中的身躯彻底松弛下去,伊斯维尔以为尤卢撒睡着了,刚想把人抱到床上,忽觉肩头一痒,尤卢撒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混蛋,”他闷闷地抱怨,“我还真以为你死了。”   伊斯维尔哭笑不得地捏了捏他的尾巴,道:“这不是没死吗?我们都好好的。”   尤卢撒没回话,生着闷气用伊斯维尔的锁骨磨牙,没过多久那片白皙的皮肤便红了一片,他没用太多力,伊斯维尔也不觉得疼。   “你早点告诉我多好,”尤卢撒小声道,“还多闹了一出。”   伊斯维尔只是笑,眼中的担忧尽数散去,也为尤卢撒恢复了记忆高兴。   他不是没想过,但伊斯维尔一直觉得,欠前世的尤卢撒一个道歉。   尤卢撒确实也不在意前世的那些事,那些伊斯维尔的未尽之言,他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回过神来,只暗道伊斯维尔傻。   他抱着伊斯维尔没松,问他:“哥莱瓦呢?”   “哥莱瓦在神域,”伊斯维尔道,“它过得挺好,和弗阿一起。你想见它吗?”   尤卢撒想了想,不情愿道:“算了,他过得好就行。这些天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这地方还不如人间好,迟早把这个魔神右使的名头卸了。”   他最烦这种弯弯绕绕,先前在雾兰的时候,他为了伊斯维尔也接受了,结果现在一睁眼,又成了什么魔神右使,空有一个名头,实际上权力和领主差不多,还得被人使唤。   尤卢撒越想越气,回忆起自己先前在做什么,他坐起身,神色严肃起来:“对了,那个偷走宝石的贼,是朱瑞安。”   他把在山林里的事告诉了伊斯维尔,在尤卢撒眼里,那几乎已经过了很久。   他回忆起前世的时间差了一些,若是现在的他碰上朱瑞安,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死了。   “看来他们确实有联系。”伊斯维尔若有所思。   “他们?”尤卢撒问,“谁?”   伊斯维尔也没瞒他,直接道:“魔神,或者说,扬阁下和希尔戈阁下。”   尤卢撒花了一番功夫才反应过来伊斯维尔究竟在说什么,他坐起身,皱着眉头听伊斯维尔讲完前因后果。   他先前在人间的时候,也多多少少猜到希尔戈的身份并不简单,现在恢复了记忆,再结合两世的经历,很容易便能猜到希尔戈的目标是伊斯维尔。   尤卢撒心情复杂,问:“魔神想要你?为什么?”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尤卢撒捏了捏伊斯维尔的脸,道,“我之后回去看看他想搞什么名堂。”   他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伊斯维尔,像是想把他的面孔重新记住。   “怎么了?”伊斯维尔失笑,任由尤卢撒把自己的脸颊揉来揉去。   “真是没想到,”尤卢撒叹道,“你居然是圣子。”   伊斯维尔呼吸一滞,下意识去打量尤卢撒的神色,却见他盯着自己,神情认真,让伊斯维尔不由得紧张起来。   圣子和恶魔,确实比精灵王子和魔族差得太多了。   他搂住尤卢撒后腰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却听尤卢撒开口道:“你多少岁了?”   “记不清了,”伊斯维尔老老实实地答,“世界出现之后没多久,我就诞生了。”   “是吗,”尤卢撒松开伊斯维尔被他揉红的脸,目光逐渐凝重,“那你在我之前,到底还有没有过别人?”   伊斯维尔愣了愣,见尤卢撒认真地盯着他,这才回答:“没有,我之前一直都是独身。”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   尤卢撒松了口气。他偏头在伊斯维尔颈侧咬了一口,哼哼:“亏你能独身这么久。”   伊斯维尔抬眸与他对视,尤卢撒的眼睛一如往常,没有少一分爱意,也没有多一分彷徨。   他看着,不知为何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尤卢撒纳闷。   “没什么,”伊斯维尔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犯了傻,“今晚在这里休息好吗?”   “我待会儿传封信回去,”尤卢撒趴在伊斯维尔肩头打了个哈欠,“消失一晚上总不是个事。”   他站起身来,脚步还有些不稳,伊斯维尔忙扶住他,问:“要去洗澡?”   尤卢撒应了一声,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笑道:“一起吗?”   “算了,”伊斯维尔拍了拍他的后脑,“你刚恢复,别累着。”   语罢,没等尤卢撒反应,他便转身进了浴室帮忙准备。   “我可不怕累,”尤卢撒反应过来,追上去笑骂,“迟早让你求饶。”   两人在浴室闹了一阵,溅了一地的水,当准备休息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尤卢撒抱着枕头趴在伊斯维尔身边,用手指卷他的头发玩。   “你好像变了些,”尤卢撒嘀咕,“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   他顿了顿,一骨碌坐起来,没等伊斯维尔反应,便一把扯开了他的前襟。 第339章   大片白皙映入眼帘, 尤卢撒定睛一看,先前伊斯维尔胸膛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纹身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光滑的皮肤。   “就是这个, 刚刚洗澡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你胸前的纹身怎么没了?我还想再看看呢。”尤卢撒有些遗憾。   “大概是先前在人间的时候, 神器无法彻底融入凡人的身体, 现在回到神域, 神器的力量重新融了进来。”伊斯维尔解释。   尤卢撒叹了口气,他拉好伊斯维尔的衣领重新躺了回去,用圣子的一缕头发打了一个蝴蝶结, 举起来给伊斯维尔看:“明天给你扎这个。”   “好啊, ”伊斯维尔笑道,“要是有人问是谁梳的,我就说是你。”   尤卢撒一噎, 随手把伊斯维尔的头发丝理顺, 嘀咕:“要是被人知道我俩在一起, 那是真要命了。”   伊斯维尔也知道这点,神域与精灵族完全不同,就算他想要公开,也得考虑考虑之后会引发的一系列问题。   尤卢撒翻了个身,伸出胳膊把伊斯维尔往怀里一揽:“困了。”   “睡吧, ”伊斯维尔轻声道,“我在这儿。”   他闭上眼睛,睡意逐渐没过他的意识, 伊斯维尔伸手揽住尤卢撒,两人相拥而眠。   半梦半醒之间,伊斯维尔听见尤卢撒轻声问:“哎, 剩下的圣器是不是都在默赖安手上?”   伊斯维尔迷迷糊糊地点头,尤卢撒哼了一声,不知念了一句什么,伊斯维尔没听清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伊斯维尔隐约觉得应该快天亮了,下意识往边上一摸,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他几乎立刻就醒了,睁眼一看,尤卢撒果真不在身边。   “尤卢撒?”伊斯维尔唤了一声,没人回应,但有厨具碰撞的声响从屋外传来,大概是厨房那边。   伊斯维尔松了口气,他起身捞过外袍披上,推门而出。   尤卢撒果真在厨房,他看上去把屋子翻了个遍,把能用的食材都摊在了桌上,此时正在切一段肉肠。   加热的魔法阵上煮着浓汤,一股熟悉的香气从厨房飘出来,让伊斯维尔有些怀念。   “醒了?”听见身后的动静,尤卢撒笑着回头,“今天我起得比你早。”   伊斯维尔相当自律,先前在雾兰的时候,每次都是伊斯维尔准点起床,而尤卢撒如果没有别的事,通常都会再赖一会儿。   “你今天起得好早,”伊斯维尔笑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尤卢撒掀开煮浓汤的锅盖看了一眼,随即从桌上取了几棵蔬菜丢给伊斯维尔,道:“把菜洗了。”   伊斯维尔依言用魔法清洗了菜,在尤卢撒去烤肉肠的时候接过了切菜的活。   两人就这样配合着做完了早餐,比伊斯维尔自己做的丰盛许多,味道想必也更好。   伊斯维尔把早餐一盘一盘端上桌,尤卢撒洗了手,在伊斯维尔对面坐下,给他盛了一碗浓汤。   这是人间的菜肴,汤还冒着热气,胡萝卜在奶白色的汤中沉浮,入口软烂香浓,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好喝吗?”尤卢撒盯着伊斯维尔喝下一口,问。   “那是当然的。”伊斯维尔笑道。   他觉得有些闷,起身打开了窗,微凉的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稀释了屋内的食物香气,带来了清晨的气息。   伊斯维尔回过头去,发觉尤卢撒也停了刀叉,单手托腮看着他。   他的衣领没有理整齐,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开着,嘴角还沾着些浓汤的奶油,看着不像魔神右使,反倒像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   伊斯维尔凝视着眼前的爱人,那双蔚蓝色的眸子洋溢着再深情不过的爱意与期待,它或许曾倒影着世间景象万千,但此时此刻,那片蔚蓝中只有尤卢撒一个。   两人不知怎地都没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对视了几秒钟,像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到人间去。伊斯维尔想。   等一切尘埃落定,伊斯维尔想和尤卢撒一起到人间去,像这样住在一座小屋里……   像每一对寻常的夫妻那样。   按部就班也好,日复一日也罢,如果有那么几天,他能够暂时抛开一切,过那些在旁人看来或许过于平凡,甚至是平淡的生活,伊斯维尔就觉得,整个生命都有了意义。   光明神在孕育伊斯维尔的时候没有给予他情感,伊斯维尔认为那是自己最大的缺陷,以至于在过去的亿万年间,伊斯维尔从没能如此真切地体会属于人的喜怒哀乐。   他看过太多人,幸福的人,挣扎的人,凡间之事纷乱复杂,而伊斯维尔只是站在那条名为爱的长河边,连鞋底都未曾浸湿过。   只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在河底。   *   两人没能相聚太久,身为圣子和魔神右使,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事要去处理,在早餐之后便得分开了。   尤卢撒直接回了右使庄园,窃贼的事他在昨晚的信中吩咐了下去,这时候沃克利应当已经处理好了营地那边的事项回来了。   就如他预料的那样,沃克利已经回到了庄园,尤卢撒不在的时候,他通常在庄园中巡视。   看见尤卢撒回来,光头的恶魔立刻迎了上来,道:“右使大人,您回来了。”   尤卢撒听他说完了营地里的事,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有几辆马车停在门口,是谁来了?”   提到这个,沃克利面露不快,道:“是几个贵族,带了礼品过来,说是恭贺右使大人回归。”   “贵族……早干嘛去了,”尤卢撒翻了个白眼,“前些日子不来,现在观察了几天发现我还没走,一个个都冒出来了。”   尤卢撒还记得自己刚继任右使的时候,有些消息灵通的贵族打听到了最开始把他卖作奴隶的是哪个领主,纷纷表示要问他的罪,好为尤卢撒出气。   而那领主也吓得魂飞魄散,带着一干亲眷下属千里迢迢赶了来,沉痛地反思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并请右使责罚。   尤卢撒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那群人,只觉得好笑。   他不喜欢曲意逢迎,也不打算接受虚伪的道歉。   沃克利低下头,已经猜到了尤卢撒打算怎么做。果不其然,尤卢撒耸了耸肩,道:“把他们和那些礼物一起丢出去,就说是我让你干的。”   沃克利点头应下,正准备离开,尤卢撒就叫住了他。   “这些日子扬有什么动向?”尤卢撒问。   沃克利脚步一顿,道:“前些日子您夜不归宿的时候,我遇到他半夜出门,不知道是去做什么。还有,我今天在二楼巡视的时候,发现他刚从您的房间出来。问他有什么事,扬大人回答给您留了一封信。”   “信?”尤卢撒拧眉,“还有没有别的?”   沃克利摇了摇头,道:“没有了,右使大人。”   “行了,你去吧,”尤卢撒道,“这些日子帮我留意扬的动向。”   沃克利领命下去了,尤卢撒沉吟片刻,打算先去看看扬在他屋子里又搞了什么名堂。   沃克利是尤卢撒在上任右使之后从监狱里捞出来的,那时他正在街上闲逛,突然有两个衣衫褴褛的恶魔扑到他面前,高喊着向他伸冤。   问了之后,尤卢撒得知是他们的养子为了反抗领主手下劫掠他们家的东西,与对方起了冲突,不小心把人给打伤了,接着就被关进了监狱,不日便要处刑。   左右尤卢撒也没什么事,便去了监狱一趟,把人捞了出来,那之后沃克利便向他宣誓效忠,一直跟随他左右。   算上他在人间的二十年,沃克利跟在尤卢撒身边已经近六十年了,因而尤卢撒对他还算信任,庄园内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也知道沃克利不会瞒他。   看来……扬是早有打算了?   尤卢撒思索着,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为了避免遇到那些贵族,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来到了自己屋子的窗前翻了上去。   这间屋子尤卢撒不怎么住,过了二十年更是如此,尽管平日里也有人打扫,屋内称得上干净整洁,但几乎没有任何尤卢撒自己的东西,看着像间旅店的住房,而不是卧室。   角落的桌上有一封信,尤卢撒上前一看,信的角落写着扬的落款。他随手把信封撕了,抽出信纸抖了开。   一行短短的字映入眼帘。   ——你想知道该怎么复活魔女吗?   尤卢撒指尖一颤,险些把那封信给撕了。   这是信中唯一有用的内容,除此之外,只有角落里写着一行时间地址,约在三天后在地面的一块荒地见面。   复活魔女……是什么意思?   尤卢撒知道扬是魔神的分身,魔女是魔神的造物,尤卢撒也听说过魔女的诞生,最初是魔神为了验证凡人永生的可能。   除了神明,其他生灵的永生都有代价,就连天使和恶魔也不能拥有永恒的生命。   他们的寿命当然比凡人要长得多,但最长也不过几千几万年,待寿命穷尽了,便会进入各自的转生轮,作为一个崭新的灵魂在神赐荒原诞生。   天使与恶魔如此,魔女当然也同样,魔神给予了他们永恒的生命,也能随时将它收回去。   如果尤卢撒没有记错,魔女是无法进入转生轮的,他们的灵魂或许就此消散,或许永世彷徨于人间,那究竟有没有一种方法,能够让死去的魔女再次复活?   尤卢撒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他心知这或许是扬诱他出去的诡计,但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若是不去问个清楚,或许他再也没有办法复活捷琳。 第340章   尤卢撒闭上眼睛, 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约定见面的时间在三天之后,在此之前, 他或许可以做一些准备。   楼下传来恶魔咒骂的声音,尤卢撒知道是沃克利动手了, 他没有去管那些贵族的叫嚣, 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饮而尽。   约莫过了十分钟,那些嘈杂的动静才渐渐安静下去,尤卢撒看了一眼时间, 正想下楼看看, 就听房门被敲响了。   “右使大人,”沃克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左使大人来了。”   “默赖安?”尤卢撒皱着眉头起身, 推开门看了一眼, “他来做什么?”   他刚想着什么时候去找默赖安, 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左使大人说是神器的事。”沃克利不确定道。   神器?   尤卢撒心头一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沉吟片刻,想到伊斯维尔的神器还在默赖安那儿,抬腿往楼下走:“知道了, 我去看看。”   楼下的大厅里,默赖安正翘着腿坐在那儿,几名侍从给他端茶倒水, 按肩捶腿,自在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不知左使大人今天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尤卢撒挥了挥手, 把那些侍从赶下去,皮笑肉不笑道。   默赖安正被按得舒服,闻言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不是让那个光头给你传话了吗?是关于神器的事。”   “这么说,左使大人终于大发慈悲,打算把圣子的东西还回去了?”   尤卢撒说得讽刺,默赖安向来不喜欢他说话的态度,不快道:“无论如何,这神器也是我辛辛苦苦打出来的,还回去没问题,但你得帮我做件事。”   “我?”尤卢撒指了指自己,“我想您搞错了,左使大人。这神器并不归我所有,若你想要找个人帮你跑腿,还是去找他们的主人吧。”   “找你和找他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吧,”默赖安冷笑道,“你俩的关系在我这儿可不是秘密。好了,废话少说,如果你想要拿回伊斯维尔的神器,就帮我去极恶地狱跑一趟。”   极恶地狱位于魔域最底层,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恶魔,他们犯下的罪行可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实实在在的滔天大罪,每个囚犯手里少说都有数十条人命。   极端的气候决定了那里的囚犯必然不可能安稳度日,那里缺衣少食,恶魔们得互相残杀才能活下去,那是一个穷极凡人所想都难以构建的地狱。   “去做什么?”尤卢撒挑了挑眉,问。   “那里的罪犯这些日子打算造反,”默赖安耸了耸肩道,“你帮我去平定叛乱,把头领的脑袋带回来。要是成功了,我就把神器全部归还给伊斯维尔。”   见尤卢撒不回话,默赖安嗤笑一声,道:“你不会怕了吧?我记得之前希尔戈还把你丢进去练过几年,怎么不过几十年功夫,就习惯了地上的锦衣玉食了?”   “再多一句嘴,我就把你一起丢进去,”尤卢撒冷笑道,“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有囚犯不想继续在那儿待了,组织了一帮人想冲破极恶地狱的大门,现在士兵正在那儿守着呢,门都不敢开。这种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花不了你多长时间,差不多两三天就够了。”   尤卢撒眯了眯眼,没有立刻回话。   两三天,这时间还真够巧的。   他的目光让默赖安不大舒服,他搓了搓胳膊,问:“你到底答不答应?”   “答应啊,”尤卢撒慢悠悠道,“不就是去一趟极恶地狱,你早点把神器准备好吧。”   他倒要看看,这群人在打什么主意。   默赖安看上去松了口气,他敲了敲桌面,道:“那事不宜迟,你赶紧的。”   “用不着你催。”尤卢撒抛下这一句话就撇下默赖安走了,留下左使在原地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本来还想送你一程呢,”默赖安气呼呼道,“遇上你可真倒霉!”   要不是前两天扬突然找上门来,这事默赖安就自己做了,他宁可在极恶地狱待个几天,也不愿意来这见鬼的右使庄园。   默赖安这一次同样不知道魔神到底想干什么,虽说魔神对他们还算不错,但要他们跑腿也是丝毫不含糊,这样就算了,还总是神神秘秘的,默赖安被蒙在鼓里,也只好照做了。   算了,反正按那家伙的能耐也死不了。   默赖安伸了个懒腰,脚步轻快地走出大门,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尤卢撒花了半天时间赶到极恶地狱的大门,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来过这里,几乎要认不出这里的样子。   一道数百米高的城墙伫立于荒原之上,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哨岗,蒸腾的热气在空气中蔓延,尤卢撒随手脱了外套,道:“开门吧。”   随行的守卫忙应了一声,取下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城墙角落的一道小门。   尤卢撒径自穿过那道小门,回头时却见那守卫留在原处,双腿发抖。   “得了,把钥匙给我,我自己进去,”尤卢撒叹了口气,“要是到时候腿一软直接摔进去,我可不会救你。”   守卫一听如蒙大赦,立刻把一枚宝石交给了尤卢撒,道:“右使大人,祝您一路顺利。”   尤卢撒没理他,转身往荒原深处走。   大约走了近千米,周遭温度愈发炽热,在金红色的岩浆海中,一道镶嵌于大地之上的铁门映入眼帘。   尤卢撒飞身而起,站在半空俯视着这道大门。   这是极恶地狱唯一的出入口,其下则是千万罪犯的藏身之处,铁门宽阔得像个湖泊,岩浆在周边涌流,覆盖了大半片门板。   此时此刻,这座铁门正在不住颤栗,下方隐隐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似乎有人在门后持续撞击。   尤卢撒翻出宝石往下一丢,那枚宝石咕噜噜滚了一阵,渐渐与那道大门融为一体。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大门缓缓向下滑开,汹涌的岩浆随之淌入门内,犹如两道巨大的金色瀑布,下方随即传来接连不断的惨叫,也不知有多少倒霉蛋被岩浆淋了满头。   “好久不见。”尤卢撒语气淡淡,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出一抹带着讥讽意味的笑容。   他捏了捏拳头,纵身跃入门中。   *   尤卢撒最近似乎有些繁忙。   伊斯维尔前两天得到尤卢撒的消息,说是有事情去做,这两天不必找他,接着就断了联系,伊斯维尔不知道尤卢撒去了哪里,也没法从蓝宝石吊坠上得知他的行踪。   伊斯维尔当然知道右使事务繁多,虽说心里牵挂着尤卢撒的状况,也只能静候他的消息。   这天伊斯维尔同往常那样在神域办公,一名传信天使推门而入,行了一礼道:“圣子大人,原魔神右使给地面的神监处驻点留了消息,说有事要找您。”   “狄涅莎阁下?她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只说若是您有空,今天晚上在地面见一面。”   天使说着,交给了伊斯维尔一张羊皮纸,上面用红色的颜料圈出了一块区域。   伊斯维尔扫了一眼,发现那处区域位于地面,如果他没记错,似乎在终末裂谷的山洞附近。   这个约见的地点让伊斯维尔觉得不大对劲,他沉吟片刻,道:“既然这样,我去看看,你们不必跟来。”   传信天使领命下去了,伊斯维尔又看了一遍那张地图,心中愈发觉得古怪。   不知道这次联系不上尤卢撒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伊斯维尔在约定的时间赴了约,这次狄涅莎比以往来得都早,伊斯维尔到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坐骑等在那儿了。   狄涅莎与伊斯维尔一样,喜欢到处捡魔兽,并且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换着带出来遛弯,她今天带的这只伊斯维尔没有见过,它通体被漆黑的毛发覆盖,犹如一张毛绒绒的毯子,垫在狄涅莎身下。   伊斯维尔察觉到这块区域似乎流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魔力,没等他细思,狄涅莎就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圣子大人,”狄涅莎笑道,“又见面了。”   伊斯维尔向她颌首致意:“狄涅莎阁下。不知您找我是有什么事?”   狄涅莎笑了笑,道:“是关于神器的事。前些日子我与默赖安说了许多,他这两天终于同意将神器归还给您。”   伊斯维尔心知默赖安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问:“左使阁下有提出什么要求吗?”   “这个,我想您最好自己和他谈。”狄涅莎道。   “无论如何,左使阁下愿意松口就是好的,”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事实上,我想我找到了一个不毁灭人间也能控制终末裂谷开启的方法。若是能够取回神器,那成功的可能性就大一分。”   狄涅莎一愣,刚要追问,身边的魔兽突然发出一声哀鸣,一阵红光突然从魔兽身下爆发,狄涅莎回过神来,立刻带着自己的坐骑往一旁跳开,露出其下那个逐渐变大的法阵。   “狄涅莎阁下?”伊斯维尔飞快后退,探究的目光抛向了狄涅莎。   狄涅莎“啧”了一声,问:“你找到了什么方法?”   伊斯维尔却没有回话,他伸出双手,阳光凝成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轻声道:“我想现在还是解决眼前的状况更重要。该怎么称呼它呢,魔龙吗?”   一团魔力从法阵之下升起,第一眼看时,伊斯维尔几乎要以为魔龙再次现世,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团魔龙留下的魔力,怕是当初魔龙之乱时的残余。   而在那之中,混杂着一缕来自终末裂谷的魔力。 第341章   短短几秒钟, 法阵爆发的魔力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为了防止它继续扩散,伊斯维尔设下一个结界, 将这块区域笼罩其中。   伊斯维尔飞快后退,他扭头望向狄涅莎, 沉声道:“您早就知道?那么您把我引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个?”   狄涅莎还没回话, 伊斯维尔忽觉眼前一阵晕眩,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冲破他意识的表层,侵占他的身体。   这种感觉伊斯维尔十分熟悉,他随手在空中一划, 一面冰镜随即出现在他面前, 伊斯维尔在那之中看见了一双隐隐泛着猩红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伊斯维尔脑中闪过了什么,他迅速抓住, 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魔神在他的胚胎中注入了魔力。那道希尔戈交给尤卢撒的, 以命换命的禁咒。   “魔神想让我再次跌入终末裂谷, ”伊斯维尔喃喃,“为了压制我体内属于光明神的魔力,让魔神注入的力量争夺我的意识?”   届时,伊斯维尔的意识将彻底消散,或者说, 被来自魔神的力量污染。   以往的伊斯维尔只有在受到了某种刺激时,才会陷入那种混乱的状态,但现在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失控。   是那个禁咒。伊斯维尔因为那个禁咒复活,同时体内也留下了随时失控的导火索。   这是他复活的代价。   狄涅莎目光复杂地望向伊斯维尔,看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逐渐染上猩红, 眨眼之间,金色的发丝已然黑了小半。   在二人脚下,一道裂缝凭空出现,漆黑的岩浆在其下涌流,隐约可见一片同样深黑的海面。   那是二人都无比熟悉的终末裂谷。   魔龙留下的魔力与它的主人一样霸道,它汹涌着,咆哮着,试图将周身一切事物吞入肚腹,蛮横的魔力扫过荒野,将这片刚刚复苏的土地再次打入沉眠。   伊斯维尔头痛欲裂,四肢逐渐失去控制,他不由自主地挥剑,金黑交织的魔力汹涌而出,将周遭的山林劈得七零八落。   狄涅莎在周身撑起结界,迟疑地后退,却见眼前的圣子突然画出一个法阵,无数金色的锁链从地面拔地而起,死死纠缠住了他的四肢,打造出一只囚笼将圣子禁锢其中,暂时抑制了魔力的释放。   “狄涅莎阁下,”伊斯维尔拼命维持意识,断断续续道,“终末裂谷……或许我们能用自己的力量与终末裂谷的魔力相融合,在达到混乱的高峰之前,引导它回归正轨。”   狄涅莎怔怔地看着伊斯维尔,万千思绪从眼底闪过,她指尖微动,长长的指甲划过光滑深黑的手臂肌肤,留下几道血痕。   “这就是你找到的办法?”她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伊斯维尔双眼紧闭,声音几不可闻:“若我没能度过今日,那就只能交给您了。届时,请用我的神器……”   最后几个词卡在了喉咙里,黑色的血丝爬上伊斯维尔光洁白皙的面庞,狄涅莎一时恍惚,几乎要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又一个魔神的造物。   狄涅莎无比清晰地知道,若是魔神的计划成功,眼前这个与他们对着干了亿万年的老对头将会不复存在。   一个怪物将取而代之,他将拥有伊斯维尔的记忆,对魔神宣誓效忠,而她狄涅莎是推动这一切的帮凶。   “该死,”她咬了咬牙,纵身翻上魔兽后背,扬声道,“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撑住,我去找人。尤卢撒不是能帮你抑制魔神的力量吗?”   心上人的名字让伊斯维尔的意识短暂回笼,他艰难地抬眸望向狄涅莎,问:“您知道他在哪里?”   “只期盼他现在还活着。”狄涅莎轻声道,驱使着魔兽飞快离开了此处。   几个小时前。   默赖安同往日那样睡了一个懒觉,并用牛奶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以一杯温热的果酒开启这美好的一天。   当他神清气爽地下楼,准备享用厨师准备好的早餐时,却敏锐地嗅到空气中飘来一股血腥味。   “怎么回事?”默赖安揪住一名行色匆匆的女仆问,“屋子里是什么味道?”   那女仆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吓得面色煞白,支支吾吾道:“左使大人,是,是右使大人来了。”   默赖安眼皮子跳了跳,早晨的好心情消失无踪。   那家伙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极恶地狱的叛乱已经平定了。   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郁,默赖安心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匆匆来到大厅,入眼的一片猩红让他险些没晕过去。   十几颗面目狰狞的头颅整整齐齐地摆在大厅的地毯上,似乎刚死不久,流出的血把地毯染红了小半,默赖安认出他们是极恶地狱的叛乱头目,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或者说,生前。   而罪魁祸首随意地靠在大厅的沙发上,一只脚大大咧咧地架着,正在悠哉悠哉地喝一杯茶。   左使庄园的侍从们则战战兢兢地立在他身边,银发恶魔最轻微的动作都能让他们打个寒战,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他们就落得了和这些脑袋一样的下场。   “尤卢撒!”默赖安尖叫,“你把这些脑袋带到我这儿是想干什么?”   “我不过是想让您验收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尤卢撒放下茶杯,无辜道,“要是左使大人怀疑我没完成任务就回来交差,那该如何是好?”   “没人想验收你的劳动成果!”默赖安沉着脸道,“给你五分钟,现在,立刻!把这些脑袋从我的庄园里丢出去!”   尤卢撒耸了耸肩,起身把那些脑袋一个一个提了起来,掉头往门外走,不忘道:“对了,可别忘了把神器送回去。”   默赖安气到心梗,他瞪着尤卢撒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突然后悔他为什么要和尤卢撒做这种约定。   “以后不许再放他进来,”默赖安喃喃,“听见了吗,他再也别想踏入左使庄园的大门!”   尤卢撒当然不会听见现在默赖安在如何尖叫,他把那些脑袋给处理了,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到了赴约的时候。   比他设想的时间要晚了些,极恶地狱的那群恶魔不太好对付,这才拖延了时间。   尤卢撒叹了口气,没来得及休息,便往地面赶过去。   扬约定的地点在一片荒地,位于魔域与地面的交界地附近,周围少有人烟。   尤卢撒刚踏上这片土地,耳边就隐隐传来乐声,他环顾四周,顺着那乐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很快,捧着竖琴的扬出现在眼前,他坐在一块巨石上,身披长袍,正陶醉地拨弄着琴弦。   尤卢撒不懂音乐,只知道他弹得不错,但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吟游诗人唱歌的。   “你让我出来,只是为了听你弹琴?”尤卢撒问。   扬没有放下竖琴,只是闭着眼睛,继续把那支乐曲弹下去,开口道:“你不觉得吟游诗人这个群体非常浪漫吗?他们以音乐的方式把故事从世界那头带到这头,就算相隔千里之外,也能听见远方的来音。”   “不觉得。”尤卢撒冷冷道。   扬看上去有些失望,他放下手中的竖琴,乐声戛然而止。   “那你想听什么音乐呢?”扬问,“反正时间还早,我可以为你弹一首。”   尤卢撒扯了扯嘴角,道:“能复活魔女的音乐。”   “这有些难度,”扬遗憾道,“要知道,魔女不会轻易死去,一旦他们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尤卢撒目光一凌,下一秒身形便来到扬面前,黑刀如断头台的利刃般劈下,半途被男人的竖琴架住,发出一声尖锐的铿响。   “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头了。”尤卢撒冷声道。   “是吗?”扬偏头想了想,问,“你是指哪一个玩笑?是让魔女生下了你,让她回归了天地的怀抱,还是……魔女本身呢?如果你在怨恨她的死,那我只能请求你的原谅,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踏出暗夜之森。”   扬看见怒火爬上眼前人的墨绿色眸子,非但没有歉疚,反而笑了起来。   “你不该怪我,尤卢撒,”他轻松道,“你的诞生让捷琳非常愉快呢。在一切的开始,我就已经把结局告诉了她,是她自愿选择借出自己的身体,这一切都是她选的。任何恩赐都有代价,不是吗?”   他的话让尤卢撒觉得刺耳,他牙关紧咬,屈膝一脚踹在扬的竖琴上,男人往后一倾,随手丢下竖琴,翻了几个身站稳。   “对她道歉,”尤卢撒目光沉沉,恨意从他的每一个咬字中迸发出来,“她不是玩笑。”   扬耸了耸肩,忽有狂风席卷而来,尤卢撒后退一步避开掀起的风沙,他眯了眯眼,看见一群黑袍人突然出现在荒原之上,长袍在风中飞舞,其下露出的身躯是一片浓重的黑雾。   “我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道歉,”扬后退一步,随即有黑袍人走了上来,将男人挡在身后,“不过,你本就是由我创造,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冤枉。”   尤卢撒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避过冲上前来的黑袍人想要追上去:“你等等!把话说清楚!”   扬却只是摇了摇头,叹道:“要是你早些把身体给了堕天使,我也不必还要特意跑这一趟。”   尤卢撒恨恨咬牙,他身形渐虚,下一秒便出现在了扬面前。   后者立刻刹住脚步,却难免被尤卢撒的刀刺穿了侧腰,立刻便有黑袍人围拢上前拦住尤卢撒,把扬挡在了身后。 第342章   尤卢撒一甩长刀, 刀锋上的鲜血随即飞溅而出,在地面洒下一片血点。   “我一定要杀了你,”他声音沙哑, 满是血丝的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你出现几次, 我就杀你几次。”   扬随手按了按腰间, 血淋淋的伤口登时消失不见。   “等你今天能活下来再说。”他漫不经心道。   随即黑袍人拉起长袍, 将扬笼罩其中,再松手时,男人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尤卢撒烦躁地咋舌, 化作一缕黑雾飞快远离, 而那些黑袍人以同样的姿态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尤卢撒摆脱不掉,只能先专注于对付眼前的黑袍人。   双方的黑雾在半空交缠, 变作无数狰狞的怪物纠缠厮打, 几乎融为一体, 像同一种事物撕裂的对抗。   尤卢撒莫名觉得有几分古怪,他与这些人如此相似,简直就像……   他不快地将这些想法丢到一边,下手愈发凌厉,试图从这里突围出去, 但先前在极恶地狱的几天消耗了他不少体力,还没休息就赶来了这里。   那些黑袍人似乎早已预判了他的行动,呈一个包围圈将尤卢撒围拢其中, 他们人多势众,行踪犹如云雾飘渺不定,饶是尤卢撒知道他们的弱点是作为核心的一枚晶石, 短时间内也无法突破。   不出十分钟,尤卢撒身上就挂了不少彩,他暗骂一句,只觉体力在飞快流失。   就在这时,一束火焰从天而降,砸在人群之中,火焰攀上黑袍人的衣角,不出片刻,便将他们包裹其中,火焰覆盖黑袍人的全身,硬生生地开出一块空地来。   “什么人?”尤卢撒抬头看去,却见是狄涅莎牵着魔兽落在了他身边,面色有些奇怪。   尤卢撒和狄涅莎没什么交往,见状他警惕地后退一步,问:“你来做什么?”   “找你去救伊斯维尔,”狄涅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在通往终末裂谷的山洞之外,这里我拖着,快去!”   尤卢撒心中有不少疑问,比如狄涅莎为什么会知道伊斯维尔身处险境,又为什么会来这里找他,但听伊斯维尔危在旦夕,尤卢撒也顾不了太多,当下在狄涅莎的掩护下突出重围。   黑袍人得了魔神的命令绞杀尤卢撒,狄涅莎的出现让他们始料不及,他们不想伤她,准备绕过狄涅莎追上尤卢撒,但少女抬脚在地面上一划,随即便有一道法阵升起,魔兽的嘶吼响彻荒原。   “抱歉了,我之后会向魔神认错的,”狄涅莎飞身而起,在她脚下,无数魔兽从法阵中爬出,对着面前的一干黑袍人发出嘶吼,“现在,和我的孩子们玩玩吧。”   *   尤卢撒赶到的时候,大地之上几乎看不见几个生灵,粘稠的黑色泥浆在大地上蔓延,让他一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魔龙之乱。   他甚至都不必刻意去寻,就能发现伊斯维尔现在在哪里。   彼时阴云压顶,两道魔力在半空中激烈碰撞,一道金黑交织,另一道则不知是什么事物,尤卢撒从中感受到了终末裂谷的力量,隐隐发出龙鸣。   “伊斯维尔!”尤卢撒立刻冲上前去,黑雾须臾间筑成了一道高墙,将双方两相隔开,随即包裹住对面那股魔力,任由它在其中横冲直撞,带着伊斯维尔飞快后退。   没等尤卢撒带着伊斯维尔离开,他便觉肩头一疼,尤卢撒“嘶”了一声,是伊斯维尔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   伊斯维尔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尤卢撒只好用黑雾将他轻柔地包裹起来,接着一把搂住了他。   “伊斯维尔?”尤卢撒轻轻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脸,“醒醒。”   原本温文尔雅的圣子此时已经被一个怪物占据了身躯,尤卢撒与那双血红的双眼对视,看着伊斯维尔牙关紧咬,额头绷起青筋,眼眶流出血泪来。   他抬手轻轻拭去伊斯维尔面颊上的血痕,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手掌重重抚着伊斯维尔的后脑。   伊斯维尔犹如一只囚笼中的野兽不断挣扎,他低吼着,没有聚焦的眼睛瞪着尤卢撒,像在看一个仇人。   尤卢撒不想伤他,因而束缚得不算太紧,没留意被伊斯维尔抓住破绽挣了开,长剑随即迎面袭来,尤卢撒立刻飞身后退,两柄武器相撞,震得尤卢撒虎口发麻。   而那道来自终末裂谷的力量也冲破了尤卢撒设下的束缚,向伊斯维尔飞快袭来。   尤卢撒一惊,一把推开伊斯维尔挡在他身前,还没来得及竖起结界,那团魔力便冲了过来,与尤卢撒正面相撞,把他直接击飞出去。   犹如一道黑色流星划过,尤卢撒飞出了数百米远,这才堪堪在半空稳住身形。   那道魔力似乎钻入了尤卢撒体内,他只觉浑身发烫,吐出一口血来,暗骂一声,立刻回头去看伊斯维尔的状况。   忽然,脚下的裂缝倏然扩大,一团泥浆似的粘稠物质喷了出来,把尤卢撒的半边身子裹入其中,拖拽着往裂缝中去。   那团物质飞快向全身蔓延,尤卢撒猛砍几刀,却像是在棉花上打了几拳,非但没有作用,反而让自己陷得更深。   那厢的伊斯维尔同样被类似的泥浆缠上,他似有所觉,回头望向尤卢撒的方向,此时泥浆已经把尤卢撒吞没了大半,恶魔几乎只剩一头银发还露在外面。   伊斯维尔不知怎地心头一紧,一剑挥开眼前纠缠不休的东西,抛下它掉头就走。   深陷在泥浆之中的尤卢撒眼睁睁地看着伊斯维尔越靠越近,高喊:“伊斯维尔,别过来!”   但现在的伊斯维尔哪能听清尤卢撒的话,脑中只剩下了救他的本能,见挥出的几剑都被泥浆尽数吞没,索性收回魔力往下飞去,一把抓住了尤卢撒的手。   “傻子,你下来干什么!”尤卢撒气急败坏地骂。   就算他到了终末裂谷,也自有办法活下去,可伊斯维尔在那儿多待一秒钟就危险一分。   伊斯维尔却不管不顾,死死抓住他的手,不可避免地被一道拽了下去。   尤卢撒只来得及一把搂住伊斯维尔,便被吸入了裂缝之中。   狂暴的魔力乱流撕扯着两人的身躯,每一根手指都被施加了无限的重力,尤卢撒只能紧紧把伊斯维尔搂入怀中,像一颗弹珠被肆意地抛来接去。   不知什么时候,怀中的人停止了挣扎,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尤卢撒,如此熟悉。   这一认知让尤卢撒安心,狂跳的心脏安静下来,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   他们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下突然一轻,失重感随即袭来,两人往下坠落下去。   尤卢撒下意识想调动黑雾稳住身形,但体内的力量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压制住,黑雾无法释放。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在半空迅速调整身形,垫在伊斯维尔身下坠入了海中。   漆黑的海水立时将二人包裹,尤卢撒一手揽住伊斯维尔浮上水面,双眼飞快锁定了岸边的方向。   “尤卢撒……”伊斯维尔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我可以自己游过去。”   “你休息吧,反正不远。”尤卢撒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脑袋,忽见有一缕灰扑扑的东西绕着伊斯维尔的脑袋飞,尤卢撒只以为那又是某种作乱的魔兽,屈起指尖一弹,把那东西弹飞,接着带着人往岸边游过去。   他没有发现,那小东西晕头转向地飞了出去,在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又不依不饶地飞了回来。   这一次,它钻进了尤卢撒的后脑。   尤卢撒这天四处奔波,受的伤还没来得及好就掉进了终末裂谷,这海水又像棉花似的汲取他的力量,尤卢撒游到一半便觉体力不支,速度逐渐慢了。   他本想找个漂浮物趴着歇一歇,身旁的伊斯维尔突然揽住了他的腰,道:“我来吧。”   “等等,你还没有……”尤卢撒吓了一跳,险些呛了一口水,却见伊斯维尔把他往上带了带,拉着他往前游过去。   两人好容易游完最后剩下的一段,到了岸边时都已经力竭,相互搀扶着爬上沙滩,一头栽倒下去。   “见鬼,”尤卢撒仰躺在那儿,一条胳膊挡着自己的眼睛,苦笑道,“兜兜转转还是又回了这地方。说起来,你的体力恢复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我也没想到。”伊斯维尔道,他没告诉尤卢撒那道禁咒的副作用,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能为尤卢撒所救就是最好的结局,要是让尤卢撒知道,怕是又要自责。   他活动着自己的四肢,刚才还没掉下来的时候,他就半途恢复了意识,开始他只觉有一股力量试图闯入他的身躯,伊斯维尔拼命抵抗,而当他落入海中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体力也在半途逐渐恢复。   伊斯维尔打量着尤卢撒,不知为何,他觉得尤卢撒身上的气息有几分陌生,但具体为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尤卢撒喘了口气,待体力恢复些了,偏头望向伊斯维尔,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受伤了吗?”   伊斯维尔摇头:“你呢?”   “我没什么事,”尤卢撒坐起来,掀起自己的上衣看了一眼,“刚才在上面的时候,你在跟什么东西打架呢?”   伊斯维尔的目光从那一片苍白湿润的皮肤上划过,随即移开:“大约是魔龙留下的力量与终末裂谷逸散出的魔力混合而成。”   他简单讲述了在尤卢撒来之前的情况,尤卢撒听着,眉头越拧越紧。   所以,默赖安对这件事到底知不知情?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尤卢撒犹豫片刻,道:“你说的那团魔力,好像到我身体里来了。” 第343章   伊斯维尔一愣, 当下拉过尤卢撒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尤卢撒有些不自在,他避开伊斯维尔的手, 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比起这个, 我们先走吧。”   “走?去哪?”   “当然是出去了, ”尤卢撒理所当然道, “放心吧,虽然已经离开了这么长时间,稍微绕一会儿大概就能找到路了。”   “出去?”伊斯维尔重复, “从那山洞里出去?”   尤卢撒察觉到伊斯维尔的情绪似乎不大对, 他住了口,观察了一下伊斯维尔的神情才问:“你担心吗?没事的,那条河也不是那么难走。我会带你过去。”   这在尤卢撒看来是最快的方法, 伊斯维尔不能在终末裂谷久待, 对于他们来说, 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这里,而尤卢撒恰好知道该怎么走。   “……不行,”伊斯维尔却长长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们换一个方式离开这里。”   “你知道还有别的办法?”尤卢撒奇道。   “我们能找到的, ”伊斯维尔的眉头微微皱起,再次表示了对尤卢撒提议的否认,“之前魔龙也是从终末裂谷出去的, 以它的体型,必然不可能是走过了那个山洞,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可直接离开是最快的, ”尤卢撒反驳,“要是待在这里找那个不知道有没有的方法,指不定要待到猴年马月。”   伊斯维尔只是摇头,他拉过尤卢撒的手,道:“你难道要我为了自保,让你再受一次蚀骨之痛?”   光是想到那条河,伊斯维尔便觉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揪住了,他无法想象再让尤卢撒走一次,或者说,光是让尤卢撒靠近,伊斯维尔都不愿意。   而尤卢撒试着回忆了一下,发现竟想不起来当时自己的感觉如何了。   或许是当时的他过于憧憬想象中的未来,以至于记忆中留下的只有满满的欢喜,连自己是怎么过的河都不记得了。   “我不在意。”他抽回自己的手,强调。   “可我在意,”伊斯维尔拉过尤卢撒的手,柔声道,“如果你非要离开,那就让我背你过去。”   尤卢撒当然不可能答应伊斯维尔的提议,他张了张口,突然就理解了伊斯维尔的感受。   让伊斯维尔受那种苦,尤卢撒当然是心疼的。换做了他,伊斯维尔又怎么会心安理得呢?   尤卢撒叹了口气,还是让了步:“好吧,那我们就先找找。不过,要是你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我会立刻带你出去。”   “我知道了。”伊斯维尔笑着亲了亲他的脸。   话虽如此,但他们对该如何出去还没有任何头绪,商议过后,两人决定先回那座被弃置几十年的小屋去,如果幸运,他们还能在那儿取一些物资和武器。   尤卢撒对那座小屋还在原地不抱什么期望,毕竟终末裂谷这些年动荡得愈发厉害,他们一路走下来,地形地貌也变了几轮,要不是尤卢撒还保留着先前在这里生活的记忆,怕是又要迷了路。   而幸运的是,当他们来到那座已经变了个样的山谷,一眼便看见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小屋。   比起周遭的环境,它变得不算太多,只是墙壁和屋顶不可避免地损坏了些,家具也破的破烂的烂,保持着一个收拾收拾还能居住,但不确定能住多久的程度。   “我倒是没想到这屋子还在这儿。”尤卢撒道。   眼前的场景令伊斯维尔也有些怀念,他笑了笑,回答:“至少还有个屋子住,也不算太糟。”   两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从角落里翻出了几把武器来。   虽说神域的武器比人间打造的要耐用得多,但几十年过去,也不可避免地起了锈蚀,两人翻了一阵,勉强找出几把能用的。   “至少不用赤手空拳和那些魔兽搏斗。”尤卢撒叹了口气,安慰自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来到窗边往外望。   一头魔兽从小屋外的树林里走了出来,圆而长的鼻子紧贴地面不住嗅闻,似乎是追踪着某种气味来到了这里。   “冲我们来的,”尤卢撒拔出锈蚀的长刀,屈起指节敲了敲,“刚好,喏,看见它密密麻麻的腿没?里面的肉肥着呢。”   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在终末裂谷无拘无束的时候,伊斯维尔偏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意外的亮。   尤卢撒没察觉到他的目光,在魔兽靠近之前拉开窗翻了出去。   分明门就在几步之外,伊斯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推门跟了上去。   那魔兽显然对屋内的两人一无所知,尤卢撒离开这么久,曾经没有魔兽胆敢靠近的小屋也迎来了新客人,倒是方便了两人捕猎。   眨眼之间,一人一兽已经缠斗在了一起,魔兽坚硬的足肢和生了锈的长刀碰得哐哐响,快得只剩残影。   伊斯维尔察觉到尤卢撒的速度似乎比上次见面又快了些,他举起手中的弓箭,警惕着四周的状况。   突然,伴随着一声脆响,尤卢撒手中的长刀应声而裂,他立刻反应过来,带着剩下的半截刀飞快后退,不耐地咋舌。   那魔兽似乎以为那刀片是尤卢撒身体的一部分,立刻爬上前去,伸出身体下方密密麻麻的触须将那刀片裹入其中,蠕动着吞食。   尤卢撒眯了眯眼,扭头对伊斯维尔做了一个手势,后者颌首,回到小屋重新取了一把长刀出来,丢给了尤卢撒。   伊斯维尔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目光跟随着尤卢撒的身影行动。   彼时那魔兽的触须被刀片的利刃削断了几条,终于意识到这玩意没法进他的肚子,嫌弃地把刀片吐了出去。   尤卢撒早已趁机爬上了魔兽头顶的树枝,说时迟那时快,他脚下一蹬,如同一只矫健的野猫,从枝头一跃而下,刀锋劈开魔兽脊背上的足肢,往甲壳的连接处猛地刺下去。   魔兽发出一声嘶吼,下意识抬起上半身想把背上的东西扯下来。   伊斯维尔就等着这一刻,绷紧到极致的弦倏然松开,箭矢破开虚空,直接刺入了魔兽身躯之下柔软的口腔。   尤卢撒立刻拔出长刀跳了出去,魔兽痛苦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很快趴在原地不动了。   “完美,”尤卢撒走过去和伊斯维尔击了一下掌,“来做饭吧。”   伊斯维尔笑着应下,两人分头在周边转了一圈,想收集一些木材生火。   伊斯维尔抱着木柴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听见尤卢撒在不远处喊他。   “你来看这个,”尤卢撒用鞋子划开地面上堆积的落叶,对伊斯维尔道。   伊斯维尔放下柴火,走上前一看,那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石面,似乎由来自截然不同的地区的岩石组成。   半个巨大的脚印烙印其上,因风吹雨打已经变得很浅,表面满是尘灰与苔藓,似乎已经在这里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伊斯维尔觉得这脚印有些眼熟,他回忆了一阵,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   “魔龙,”伊斯维尔道,“这是魔龙的脚印。”   “是飞石雨,”尤卢撒道,“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飞来的石头。”   伊斯维尔弯下身翻看那些石块,魔龙留下脚印的那块显然不是来自海边:“这么说,魔龙曾经离开那片海域来到了岸上。”   这似乎并不是近百年才形成的,伊斯维尔初步推算,距这枚脚印落下已经过了千年,但上上次魔龙出世是近百年的事。   “难道魔龙一直住在终末裂谷?”尤卢撒听了伊斯维尔的话,奇道。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道:“有这种可能。”   一个猜想在他心中成型,魔龙拥有将外界的魔力收为己用的力量,难不成它在闯入终末裂谷之后,利用漫长的时间吸收了终末裂谷的魔力,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伊斯维尔愈发肯定有一条山洞之外的路可以离开这里,若是魔龙真同他推测的那样,在过去的亿万年间,曾多次在终末裂谷进出,那它必然有别的办法。   “这些日子我们留意着魔龙留下的痕迹吧,”伊斯维尔道,“或许它能给我们线索。”   两人又在周边走了一圈,没有发现更多的痕迹,于是带着木柴回到了小屋。   所幸屋里的打火石还勉强能用,他们升起了火,把那魔兽的足肢一个个拆了下来,架在火堆上烤。   “好久没这样捕猎了,”尤卢撒边用小刀削餐具边道,“你还记得我们上次一起这样在外野营是什么时候吗?”   伊斯维尔用树枝翻动着火上的足肢,高温让那些坚硬的甲壳爆裂开来,露出雪白的嫩肉,鲜美的汁水顺着缝隙淌下,滴入熊熊燃烧的篝火中,化为白雾消失在空气中。   “大约两年前?”伊斯维尔想了想,道。   在捷琳去世之前,两人偶尔会像这样寻个时间在山林中野炊,只是雾兰的魔兽没有终末裂谷那样凶狠,尤卢撒也时常会惦记着在家的捷琳,带一些食材回去给她。   “确实是过了很久了,”尤卢撒附和,他从火上挑下烤好的晚餐,摆在伊斯维尔面前,“调料都坏了,你将就一下吧。”   伊斯维尔接过尤卢撒刚削好的叉子,绞了一块甲壳中的肉,这肉烤的刚刚好,熟的同时还鲜嫩着,叉子刺下去,汁水扑哧扑哧往外冒。   虽说没有任何东西调味,但这肉入口鲜美,此情此景之下,也格外美味。   尤卢撒还在管着火上烤的东西,伊斯维尔便又挑了一块肉递到尤卢撒唇边,尤卢撒头也没回,张口把肉吞了下去。   “嗯,味道还不错。”他评价。   伊斯维尔勾唇,眼底似乎被火光照亮,尽是暖意。 第344章   晚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去, 两人收拾了东西,聊了会儿天,时间也还早。   “明天到哪里去?”尤卢撒问, “我们最好还是别分头行动了,离的太远的话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伊斯维尔也赞同尤卢撒的话:“或许从这里到海边的那片树林中会留有魔龙的痕迹。”   他说着, 忽然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眼前的景象旋转起来, 让伊斯维尔不由得向一旁栽倒下去。   “怎么了?”尤卢撒吓了一跳,忙扶住伊斯维尔,“哪里不舒服吗?”   难不成是掉下来的时候伊斯维尔身体虚弱, 因而终末裂谷对他的影响比之前来的要大?   尤卢撒正紧张着, 忽觉怀抱中的身躯有了些许变化,他低头一看,发现伊斯维尔的身形拔高了些, 肩膀也更加宽阔, 简直就像是……   “伊斯维尔?”尤卢撒不确定地捧住伊斯维尔的脸, 撩开他垂在脸颊两侧的金发仔细打量。   伊斯维尔的脸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眉眼更成熟了些,看着年龄增长了不少。   如果说先前的伊斯维尔一直维持着青年的体型,那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一个男人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尤卢撒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奇道, “你长大了?”   这说法似乎不大准确,尤卢撒想了想,却也没想出更加合适的词。   伊斯维尔的眩晕过一阵就好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愈发骨节分明的手,有些恍惚。   屋子里没有镜子,伊斯维尔环顾一圈, 问尤卢撒:“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像是人类的三十多岁。”尤卢撒道。   伊斯维尔原本也能随意改变自己的外形,只是比较习惯维持人类二十岁出头的样貌,因而现在的模样并不让他陌生,但这变化并不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他试着变回原本的模样,但他的魔力似乎就在方才松弛了一瞬。此时此刻。他体内的力量再次被终末裂谷压制,没法使用任何魔力。   “有什么不舒服吗?”尤卢撒问,“要不要出去?”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道:“没什么不舒服,大概只是外貌变了些。”   尤卢撒闻言松了口气,这才安静下来捏了捏伊斯维尔的脸,觉得有些新奇。   “原来你长成之后是这个样子。”尤卢撒感叹。   寻常的恶魔不像圣子那样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样貌,他们同样会衰老和死亡,但不会表现在外貌上,尤卢撒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看见自己老去的样子,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伊斯维尔却不那么乐观,这不是个好兆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大意味着伊斯维尔体内的力量正在逐渐失控,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伊斯维尔不确定会发生什么,甚至可能……   魔神的力量会再次占据他的身体。   “如果……”伊斯维尔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如果我的身体真的被另外一个意识占据,你就杀了我吧,尤卢撒。”   即便从未看见过自己失控的模样,伊斯维尔也察觉得出那是那样狂暴的灵魂,伊斯维尔不确定那时候的自己会对尤卢撒做什么。   尤卢撒一愣,戳着伊斯维尔脸颊的手缓缓缩了回去。   他明白伊斯维尔的意思,也知道他这么说的理由。   “好啊,”尤卢撒回答语气轻松,“那我就杀了你之后再自杀。”   伊斯维尔抿唇,不赞同地望向他。   没等伊斯维尔开口,尤卢撒就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脸颊,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时间不早了,睡吧,明天早些起来去找魔龙留下的痕迹。”   他回屋去了,伊斯维尔留在原地,望向头顶层层叠叠的云,它们飘得飞快,像是急着赶路,偶尔撞上拦路的一座小山,便会把那些坚硬的岩石撞出一个坑来。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推门进了屋。   第二天早上两人都醒得很早,而伊斯维尔仍没有回到原本的模样。   尤卢撒在附近的溪流打了水回来,洗脸的时候突发奇想:“你既然可以长大,那是不是也会变小?变成六七岁时候的样子,甚至更小。”   尤卢撒想象了一下伊斯维尔变小的模样,觉得还是六七岁的时候更好,身形灵活,能跑能跳,但个子还是小小的,应该能被尤卢撒抱在怀里到处跑。   很可爱。尤卢撒想。   伊斯维尔看尤卢撒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要是想看,也不必非要在这里。”   “那我们出去之后?”尤卢撒想了想,道,“你变小给我玩玩。”   伊斯维尔在尤卢撒的脑袋上拍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尤卢撒只当他同意,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一天他们在附近的山林又搜索了一圈,这附近飞石雨频发,他们踩着地表变动的痕迹到处搜寻,竟也被他们找到了些线索。   并非魔龙留下的所有痕迹都被飞石雨运往了别处,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还是在森林的各个角落找到了魔龙支离破碎的脚印,它从海边出发,一直往南边的森林深处延伸。   “看来我们得出趟远门了,”尤卢撒道,“如果幸运的话,我们不用再回来了。”   两人此时坐在河边的巨石上,冲洗他们被泥泞糊满的鞋子,尤卢撒敲了敲酸软的腿,不安分地靠过去捏伊斯维尔的手。   这只手掌比尤卢撒习惯的要厚实一些,只是依然修长白皙,大约是伊斯维尔习惯用魔力护体,看不出任何劳作的痕迹,不像是惯于握剑的手,反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不过伊斯维尔确实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尤卢撒想。   “我们的事情,”尤卢撒想了想,问,“光明神知不知道?”   他猜想作为全知全能的神明,光明神应该是知道的。   果不其然,伊斯维尔点了点头,道:“父亲知道我们的事。当初诺德阁下会应允我们的婚事,也是多亏了父亲。”   有了先前在精灵族的经历,尤卢撒也没显得太惊讶,更何况,光明神早就看遍了人间百态,或许对这些也不怎么在乎。   祂或许在想,总之恶魔的寿命与圣子比起来如同蜉蝣短暂,让伊斯维尔谈个恋爱也没什么。   尤卢撒伸了个懒腰,回头看时发现有一缕灰扑扑的东西绕着伊斯维尔打转,他皱了皱眉毛,想要挥手赶开。   没曾想,大概是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那小东西在空中绕了一圈,竟是直接往尤卢撒的方向冲过来。   尤卢撒一惊,下意识后仰避开。   伊斯维尔只见尤卢撒忽然倒了下去,上半身悬空在巨石之外,一手似乎抓住了什么。   “怎么了?”伊斯维尔伸手扶住尤卢撒,担心他摔了。   尤卢撒没起身,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东西,道:“我之前刚掉下来的时候,好像在海上见过。”   伊斯维尔的目光往下一瞥,这个动作让尤卢撒的上衣掀了上去,露出紧绷的腰杆和腹肌,被河水打湿的苍白皮肤上,漆黑的魔纹一路蜿蜒至后腰。   “先起来再说。”伊斯维尔俯下身去,把尤卢撒拉了起来。   “这东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尤卢撒坐正了,用两个指头捏着那小东西展示给伊斯维尔看,“就这样飞来飞去,无处不在。”   伊斯维尔困惑地看了一眼尤卢撒的手,他的两个手指应该是在使劲的,像在捏着什么东西,但是伊斯维尔看不见。   “有什么东西吗?”他问。   尤卢撒愣了愣:“你看不见吗?”   他把那仍在挣扎的小东西举到眼前细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之前在海上的时候,它绕着你飞,”尤卢撒道,“我把它赶开了。”   伊斯维尔凑近过去细看,不知是不是距离近了的缘故,伊斯维尔真看见有一个灰扑扑的轮廓在尤卢撒指间晃动。   他似有所觉,轻轻捏住了尤卢撒的手腕,眼前景状清晰起来,伊斯维尔这才看见那是一团古怪的魔力,像是拥有生命和知觉似的,正在尤卢撒指尖拼命挣扎,察觉到他靠过去,动得更加厉害了。   “我碰到你就可以看见了,”伊斯维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似乎是终末裂谷的魔力,这里连魔力都这么活泼。你以前见过吗?”   除了自己的黑雾,尤卢撒对魔法一无所知,他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从来没有,是在这次掉下来之后看见的。”   伊斯维尔也觉得奇怪,他对魔法比尤卢撒敏感得多,按理来说,不会出现他看不见而尤卢撒看得见这种情况。   他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说过,在掉下来之前,那团由魔龙和终末裂谷混合而成的魔力闯入了你体内。”   尤卢撒点头:“你该不会想说,我是因为那东西才能看见这些的?”   “魔龙以吸取外界魔力为生,”伊斯维尔道,“在它仍有实体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是通过吞噬恶魔或者其他有魔力的事物进食。现在他只余下了一团魔力,八成也需要依赖他人生存。”   “它闯入你体内,或许就是想侵占你体内的魔力,但你现在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因为魔龙过于虚弱,没法侵占你的身体,反而被你给吸收了。   “它携带了一团来自终末裂谷的魔力,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你才能看见这个。”   伊斯维尔指了指尤卢撒的手,那团魔力大概是挣扎得累了,现在软趴趴地歪在原地不动了。   这一大堆复杂的理论让尤卢撒头疼,他试探地望向伊斯维尔:“所以……”   “不用担心,”伊斯维尔总结,“你拥有了魔龙的能力,可以吸收终末裂谷的魔力了。” 第345章   尤卢撒沉默片刻, 嘴角抽了抽:“那我需要感觉高兴吗?”   他放松了警惕,两根手指不自觉地一松,那团魔力似乎正等着这一刻, 没等尤卢撒反应,直接飞进了他的前额。   尤卢撒吓了一跳, 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等了几分钟之后, 没感觉有什么不对。   “可能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尤卢撒想了想,道, “只是我看不见。”   他偏头望向伊斯维尔, 眼睛亮了亮,伊斯维尔就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主意。   “你不能在终末裂谷久留,是因为这里的魔力会侵蚀你的身体, ”尤卢撒道, “那如果我把你周围的魔力都像这样赶走, 那你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   伊斯维尔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理论上说,是可以的。不过,没等必要的时候,还是别试了。”   毕竟他也不清楚过量的魔力对尤卢撒的身体会不会产生什么负担。   尤卢撒眨了眨眼,没有应, 也没说不好。   他悄悄地做,也没关系吧?反正他也看不见。   伊斯维尔一眼看出尤卢撒在想什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后者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没打什么坏主意。   他们休息了一阵,回到家中收拾了些东西, 准备往南走。   “或许我们之后不会再回来了。”伊斯维尔道。   上次他们离开得匆忙,伊斯维尔不知道尤卢撒是什么感受,要道别吗,还是无所留恋?   无论如何,现在他们的时间相对宽裕,如果尤卢撒想在这里多留一阵也没什么。   尤卢撒看出伊斯维尔在想什么,他耸了耸肩,道:“虽然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但也不意味着我对终末裂谷有多深厚的感情,无论如何,是我自己要离开这里,现在也是。”   他或许会爱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但他更爱身边的人。   伊斯维尔而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了然地笑了笑。   两人就这样一路南行,大概是因为这一带飞石雨频发,越往南走,魔龙的痕迹就越少,他们不知魔龙究竟去了哪儿,调查一时间陷入停滞。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雪,落在皮肤上如开水般滚烫,暴露在这种雪下容易烫伤,两人便寻了一处附近的山洞休息下来。   “回到魔域之后,我去看了什内尔的雨。”尤卢撒坐在洞口,看透亮的雪片从天空飘落,须臾间便覆盖了森林的顶部,炙热的雪片随着时间融化与树叶相触,发出滋拉的声响。   伊斯维尔没有去过魔域第四层,他偏头望向尤卢撒,问:“我记得那里会下酒,对不对?”   “是啊,”尤卢撒笑道,“我刚好赶上了,还接了一杯喝,确实是好酒。”   伊斯维尔笑着看他,还没说什么,尤卢撒突然反应过来,他有些心虚,轻咳一声,避开伊斯维尔的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地道:“我以后不去了。”   伊斯维尔勾唇笑道:“那我也不去。”   “你本来就不该去,”提到这个,尤卢撒偏头瞪着伊斯维尔,“你居然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去的?老实交代,你到底趁我不注意去了多少次?”   “只有那一次,”伊斯维尔轻咳一声,道,“或许还要算上之前在贝尔迪诺,我与宫廷法师一起行动的那一次。”   “那次你也去了酒馆?”尤卢撒的双眼瞪大一瞬,“你没跟我说过!”   他扑过去,跨坐在伊斯维尔的腿上,不快地去捏他的脸:“还有没有?仔细想想!下次再被我发现,就没那么容易揭过了!”   “在遇到你之前,我也去过几次,”伊斯维尔想了想,只好把前世的事情也挖出来说给尤卢撒听,“不过我不是去喝酒的。偶尔需要调查一些事情,我会去那边,你知道,酒馆里的消息总是很灵通。”   “以后要消息就来找我,”尤卢撒不满道,“我的消息也很灵通。”   酒馆那种地方不干不净的,谁知道伊斯维尔会不会碰上什么不怀好意的人?   尤卢撒气呼呼地揉红了伊斯维尔的脸,像是他已经准备去了似的。   伊斯维尔笑起来,带着尤卢撒往后一滚,笑道:“还说我把你当傻子,你不也是?”   尤卢撒撞进他怀里,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他:“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伊斯维尔接住尤卢撒的胳膊反问。   原本伊斯维尔的个子就比尤卢撒高一些,现在他又长了些,力量也有所增加,两人闹了一阵,尤卢撒没一会儿就被捏着手腕压在了伊斯维尔怀里。   尤卢撒几乎被整个儿罩住,索性不动了,他靠在伊斯维尔肩头,偏头去听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如此有力,几乎要让尤卢撒忘记失去的滋味。   “伊斯维尔……”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道,“虽然我对这里不算太留恋,但出去之后,我们是不是就不能时常见面了?”   尤卢撒做过右使的工作,比起正式的右使,他要做的事情不算太多,连他都觉得厌烦,伊斯维尔想必是很忙的。   伊斯维尔没有回话,扼住手腕的力量逐渐增大,尤卢撒觉得有些疼,皱着眉抬头:“伊斯维尔……”   那双赤红的眼睛让他愣了愣,尤卢撒立刻反应过来,伊斯维尔又不知怎的陷入了失控状态。   他不是把终末裂谷的魔力带走了吗,怎么还会……   尤卢撒茫然了一瞬,很快意识到,大概正是他取走了那些魔力,这才让伊斯维尔体内的魔神之力没了压制,有了可乘之机。   他暗骂一声,屈膝往旁一滚,想要挣脱伊斯维尔的双臂。   他的挣扎让伊斯维尔十分不满,他低念了一句什么,压着尤卢撒的胳膊把人按在了地上。   “伊斯维尔!”身躯与坚硬的地面相撞,全身上下都麻了一瞬,尤卢撒强忍下来,提高了声调,“你醒醒!”   他没得到回应,伊斯维尔再次失去了理智,尤卢撒只觉对方的呼吸在他脑后游移,伊斯维尔一只手按住尤卢撒的双臂,另一手随意一扯,尤卢撒前襟的扣子登时崩开几颗,衣领大敞。   后颈又是一疼,尤卢撒“嘶”了一声,双拳数次握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把脸埋进了臂弯。   先前伊斯维尔和他说过,他们的灵魂在先前魔龙引爆的时候混在了一起,两人体内各有对方的一部分。   或许是因为灵魂不完整,伊斯维尔才会咬他。   若是这样能让伊斯维尔好受些……   温热的手滑到了腰间,尤卢撒能感受到伊斯维尔的指尖蹭过他的后腰,但没有久留。   匕首出鞘的脆响惊醒了尤卢撒,他往下一瞥,却见是身上人握住匕首往上一甩,锐利的刀锋刺入伊斯维尔的手背,将他的手与地面紧紧钉住。   没等尤卢撒反应,伊斯维尔便把他往旁一推,眼中红蓝二色交错缠绕,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快走……”伊斯维尔声音嘶哑,他艰难地往后退,尽量拉开与尤卢撒的距离,直到后背抵上坚硬的石壁才停了下来。   他不想伤尤卢撒。伊斯维尔想给他爱的人一切温暖与爱意,而不是疼痛与伤害,伊斯维尔没法想象尤卢撒要因为自己忍受那些痛苦,更不能强迫他做那些事。   那不是爱。   尤卢撒愣在原地,他听见伊斯维尔痛苦的喘|息,圣子蜷缩起来,像流浪狗一样把自己挤在角落里,金发散落在地,沾染了泥土与碎石,如同坠入凡尘的天使被泥泞玷污。   尤卢撒鼻尖一酸,上前按住伊斯维尔的手腕,轻轻拔出那把匕首,霎时间血流如注。   “别忍了,”他轻声道,声音哽咽,俯身把伊斯维尔搂进怀里,同样在自己的掌心刺了一刀,“别忍了。”   尤卢撒紧紧揽住了伊斯维尔,扣住了他那只仍在流血的手。   两人的血在掌心紧紧相贴,血管似乎在此刻相连,魔力在其间流动,如此炽热,像天空的雪花落进了洞穴里。他们几乎能从那鲜红的伤口中感受对方的心跳,心脏搏动的速率在某一瞬间契合,再也没有错开。   伊斯维尔双眼紧闭,恋人的气息让他安心,痛苦让他埋进尤卢撒怀中,紧紧咬住了他的前襟。   不知过了多久,伊斯维尔的呼吸平缓下来,尤卢撒稍稍退开一些,轻轻抹去伊斯维尔鼻尖的汗珠。   “休息会儿吧。”他道。   尤卢撒往洞穴之外望了一眼,彼时的雪还没有停,但那股炽热已经平缓下去,一片雪花晃晃悠悠飘进洞穴,落在尤卢撒轻抚着伊斯维尔金发的手背上,留下一片冰凉。   终末裂谷居然也下了一次正常的雪。   尤卢撒揉着伊斯维尔的后脑,他的伤已经开始愈合,但伊斯维尔还没有。   他盘算着待会儿出去给伊斯维尔找些疗伤的药来,就在这时,怀里的身躯突然缩了缩。   尤卢撒本以为是伊斯维尔想要起身,顺势松开环住他后背的手,但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   伊斯维尔的肩头逐渐变窄了,他搂住尤卢撒的双臂,柔韧的后背,都在慢慢缩小,甚至连那头金发都在变短,最终在长及伊斯维尔肩头的位置停了下来。   身上的重量一轻,尤卢撒愣愣地抱住怀里小小的一只,意识到是伊斯维尔变小了。   “伊斯维尔?”尤卢撒试探地唤,伊斯维尔原本双眼紧闭,听见尤卢撒的呼唤,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他抬起头,一张属于七八岁孩童的脸展现在尤卢撒面前,大而圆的蓝眼睛还蒙着一层水雾,茫然地看着尤卢撒。 第346章   尤卢撒的五指紧了紧,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伊斯维尔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肉。   “伊斯维尔, 你变小了。”他宣布。   伊斯维尔也察觉到眼前的尤卢撒似乎太高大了些,他在尤卢撒怀里调整了一下位置, 伸出双手看了看, 一只手还在流血, 但那双手幼小而稚嫩,与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尤卢撒强忍住把眼前的小孩按着揉搓一顿的冲动,撕下一块干净的衣料, 清理了伊斯维尔手上的伤口之后, 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可能是我的力量又不稳定了,”伊斯维尔被尤卢撒抱在怀里包扎,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回来。”   他小了不少, 原先的衣服几乎没法穿了, 尤卢撒便用伊斯维尔原本的外套把他简单裹了裹,抱起伊斯维尔往外走。   “要去哪儿?”伊斯维尔问。   “给你找件衣服穿。”尤卢撒道。   他低头,怀里的小孩仰着头看他,一只手还抓着他的前襟没有松,五官还没长开, 精致得像个洋娃娃。   伊斯维尔小时候怎么这么可爱?   尤卢撒很惊讶自己以前居然没觉得,他当然知道伊斯维尔从小好看到大,但是大概因为他们的年纪始终相仿, 尤卢撒始终也没有以大人的眼光去看一看伊斯维尔。   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精灵们这样喜欢伊斯维尔了,有这样一个又漂亮又礼貌还聪明的孩子,谁会不喜欢?   伊斯维尔只觉得尤卢撒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 他从没在尤卢撒眼中看见这种情绪,伊斯维尔想了想,发现这目光似乎有点像捷琳看尤卢撒。   这一认知让伊斯维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打量着尤卢撒的神情,试探道:“尤卢撒,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奇怪?”   “为什么会奇怪?”尤卢撒把伊斯维尔往上掂了掂,“很可爱啊。”   伊斯维尔抿唇,虽然他有时候也会觉得尤卢撒可爱,但显然他口中的可爱与尤卢撒说的含义不大一样。   “我不可爱,”伊斯维尔认真地纠正,“我会变回去的。”   “就算你之后变回去了,也没法改变你现在很可爱的事实啊。”尤卢撒说着,目光在森林里打量了一圈,他似乎看见了什么,快步走上前去,从某根枝干上扯下一束藤蔓来。   “这藤蔓质地很硬,稍微削一下可以当针线用。”尤卢撒解释。   他把伊斯维尔安顿在一个小树桩上坐好,接着用伊斯维尔的衣服简单裁了裁,最后缝出一套小衣服来。   “我之后说不定会变回去。”伊斯维尔提醒。   “那我再给你缝一下就是了,”尤卢撒满不在乎道,“再不成,你也可以穿我的。”   他把那身衣服拿到伊斯维尔面前,伊斯维尔叹了口气,只好接过了。   大概是以前在终末裂谷的时候,时常需要裁剪衣服,在暗夜之森也经常帮着捷琳干活,尤卢撒裁剪衣服的手艺很好,伊斯维尔穿着十分合适。   在伊斯维尔换衣服的功夫,尤卢撒又给他编了两只小鞋子,伊斯维尔乖乖地穿上,却见尤卢撒俯下身又把他给抱了起来。   “尤卢撒,”伊斯维尔踢了踢腿,“我可以自己走。”   “这地方凶险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一头魔兽把你叼走了,”尤卢撒弹了一下伊斯维尔的鼻尖道,“我抱着你好了,反正也不累。”   伊斯维尔没办法,只好搂住尤卢撒的脖子,趴在他肩头打量着周遭的情景。   半晌,他道:“尤卢撒,我不是小孩子。”   尤卢撒脚步一顿:“我当然知道了。”   他的反应让伊斯维尔不太满意,但他也没办法多说什么,只好被尤卢撒抱在怀里往森林中走去。   之后还是别变孩子了吧。伊斯维尔想。   他揪了揪尤卢撒的头发吸引他的注意,问他:“你更喜欢变大的我还是变小的我?”   “变大变小不都是你吗?”尤卢撒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我都喜欢啊。”   大概是因为现在的伊斯维尔是个小孩儿,尤卢撒回答的态度没有先前那么别扭,尽管这个小孩比尤卢撒大了几亿岁,但他看上去依然是个小孩儿。   若是换做旁人,伊斯维尔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毕竟他现在体型是孩子是事实,在很多情况下都显得不方便,但偏偏这个人是尤卢撒。   他不觉得把自己的恋人当成可爱的孩子是个好兆头。   尤卢撒会不会觉得他年纪太大?伊斯维尔不知怎地突然想。   先前仍是精灵的时候,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岁数差不多,现在回想起了前世的记忆,尤卢撒会有落差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尤卢撒格外偏爱他小时候的样子,可为什么偏偏是小时候?   伊斯维尔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纠结,几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太幼稚了,伊斯维尔拍了拍脸,决定不再去想。   这时候尤卢撒已经停下了脚步,看着伊斯维尔面色凝重地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奇道:“怎么了?”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道:“没怎么。现在这是……”   尤卢撒这时候终于舍得把伊斯维尔放下,他指了指灌木丛外的一小片空地,在那儿有一只魔兽正安静地吃草。   “还记得它吗?”尤卢撒问,“它的鳞片可以做药,我取一些来帮你止血。”   他把伊斯维尔藏好,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伊斯维尔不想给尤卢撒添乱,坐在原地等他。   他注视着尤卢撒逐渐靠近那头魔兽,突然,一阵危机感从后背袭来,伊斯维尔迅速回头,却见是一头瘦小的魔兽伸着他蟒蛇般粗长的脖颈,趴在几步之外的枝头看着他。   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与它对视,那只魔兽的头颅与猴子很像,但额头中央镶嵌着一枚血红的宝石,似乎……与先前失踪的那枚有几分相似。   那头魔兽眯起眼睛,虎视眈眈地打量着伊斯维尔,眼中带着几分好奇,似乎惊讶这危机四伏的终末裂谷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小而柔软的生灵。   几秒钟之后,魔兽认定伊斯维尔是一个没有威胁且可以饱腹的存在,它发出一声威胁的吼叫,脖子猛地一甩,向伊斯维尔扑了过来。   伊斯维尔虽然体型变小了,但灵活与力量还在,他向旁一闪,躲开魔兽的爪子,趁着它扑空的功夫,迅速绕到它的身后,一跃而上魔兽的后背,一把卡住了对方的脖颈。   要害被扼住,魔兽立刻定在了原地。   伊斯维尔见状,抽出尤卢撒交给他防身的匕首,轻轻抵在了那魔兽的咽喉。   “我不想伤你,”伊斯维尔道,“若你之后不再攻击我,我就放你走。”   那魔兽大气都不敢喘,只好微微点了点头。   伊斯维尔这才松开了它,收起匕首飞快后退。   那魔兽趴在原地喘了一阵,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伊斯维尔只见它半截脖子探入树林,突然呆在原地不动了。   他等了一阵,觉得有些古怪,正欲上前查看,忽然,树林中刮过一股劲风,伊斯维尔一个趔趄,扶住身旁的树干稳住身形。   伊斯维尔定睛看去,那片灌木丛被风吹开了,那魔兽的头颅早已不翼而飞,它扑通栽倒下去,滚到了一边,露出下方那道一米宽的裂缝。   那之下不是伊斯维尔熟悉的怪物,而是魔域。   那是片炽热的地狱,目之所及处尽数覆盖着岩浆与白骨,无数身携镣铐的囚犯在其中缓缓行走,有人察觉了头顶的异状,惊讶地抬头,唤身边的同伴去看。   伊斯维尔心头一动,钻进林间往尤卢撒离开的方向过去。   他脚步飞快,没留神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尤卢撒,孩子身子一歪,跌坐在地。   “怎么了?”尤卢撒吓了一跳,忙俯下身把伊斯维尔抱了起来,在他撞红了的额头揉了揉,“这么着急,有魔兽在追你?”   他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疏忽了,就算他只离开几分钟,这密林里魔兽无处不在,也称不上多安全。   “没事吧?”尤卢撒不放心地把伊斯维尔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有受伤吗?”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我刚刚看见通往外界的裂缝打开了。”   尤卢撒一愣,抱着伊斯维尔往回赶,当他们到的时候,那裂缝却已经缓缓收缩,只剩下了一道几厘米宽的缝隙,就算是现在的伊斯维尔也没法通过。   尤卢撒扫了一眼那下方热腾腾的岩浆,眉头一皱:“极恶地狱,我们还是别从这里出去的好。这地方前两天还乱着,要是我们贸然下去,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伊斯维尔顿了顿,觉得尤卢撒知道的似乎有些太多了。   尤卢撒低头对上他的视线,解释:“我前些日子不是和默赖安做了交易吗?要取回你的神器,代价就是要到极恶地狱去平叛。”   伊斯维尔沉吟片刻,便清楚了个中缘由。   他暗叹一声,心疼地摸了摸尤卢撒的脸:“刚才我遇到了一头魔兽,他身上似乎携带着先前见过的那种红宝石。我先前以为那种宝石只能从外界打开终末裂谷的裂缝,现在看来,从内部也可以。”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先前看见那些宝石的山洞似乎就在这附近,”尤卢撒说着,把刚才取到的那魔兽的鳞片在伊斯维尔眼前晃了晃,“那时候我带着你来这儿取药,回去的路上就遇到了那山洞。”   “这么说……”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对方的想法与自己达成了一致。   魔龙来到这片森林,就是为了前往山洞取那宝石,从而得以离开终末裂谷。 第347章   这一认知让两人都松了口气, 尤卢撒也不急了,他坐下来,把那些鳞片磨成粉, 打算先给伊斯维尔疗伤。   “你还记得那山洞要怎么走吗?”伊斯维尔问。   “记不太清了,毕竟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 ”尤卢撒想了想, 道, “不过就在这附近的话,找起来也不算麻烦。”   他用一些水把药粉化开,把伊斯维尔抱在怀里, 捏住他的手, 小心地给他上药。   伊斯维尔靠在尤卢撒怀里,他偏过头去凝视着尤卢撒的侧脸,青年抿着唇, 银色睫毛半垂下来, 遮住了墨绿眼珠的半边, 神色专注而认真。   他看了一会儿,凑上去在尤卢撒面颊上亲了一下。   “怎么了?”尤卢撒刚把伊斯维尔的手包扎好,他搓了搓伊斯维尔的金发,笑问。   “没什么,”伊斯维尔道, “就是想亲你一下。”   尤卢撒失笑,道:“今晚就先休息吧,明天再找。”   他看见又有一缕魔力绕着伊斯维尔的脑袋转圈, 随手赶到了别处。   在地面上休息太危险,以伊斯维尔现在的状态,轮流守夜也不大现实, 尽管伊斯维尔表示他只是体型变了,守夜不成问题,但尤卢撒当然不可能让他以这副模样一个人待着。   尤卢撒四处看了看,找到一处粗壮的树干,道:“今晚睡树上吧。”   伊斯维尔往上看了一眼,距离地面约莫四五米的距离,那株巨树的树干相互交织纠缠成了一个平台,从下面看,大概可以容纳一两人。   在尤卢撒抱着他往树上爬之前,伊斯维尔抢先道:“我可以自己上去。”   他可不想一直这样被尤卢撒当小孩子。   尤卢撒没办法,只得把伊斯维尔放下,下巴抬了抬,道:“你先上去。”   伊斯维尔活动了一下四肢,双手按上树干,没两下就爬到了平台上,全程不超过三十秒。   他在周围扫视一圈,那平台上原本似乎有魔兽居住,枝干之间散落着不少毛发,伊斯维尔捻起一撮看了看,发现这毛发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大概是先前遇到的那头试图袭击他的魔兽。   伊斯维尔暗叹一声,低念了一句“谢谢”,也不知是跟谁说。   在他四处查看的功夫,守在树下的尤卢撒也飞快爬了上来:“树上有什么吗?”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道:“这里的主人应该是死了。”   在终末裂谷,或者说这世上的任何地方,弱肉强食都是常态,尤卢撒也没说什么,脱下外衣在平台上铺好,侧身躺了下去。   “困了。”尤卢撒打了个哈欠,眼睛半闭着,伸出了一条胳膊。   伊斯维尔看懂了他的意思,尤卢撒是想让他睡在怀里。   他觉得尤卢撒又把自己当成了小孩子,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犹豫几秒钟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尤卢撒已经掀起一侧的眼皮望向他,伊斯维尔暗叹一声,只好依他的意躺了过去。   温暖有力的手臂将他轻轻环住,伊斯维尔闭上眼睛,鼻尖抵着尤卢撒的胸膛,吐息之间满是另一个人的气息。   夜风带着凉意,相拥的两人却暖烘烘的,伊斯维尔觉得安心,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两人在起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在周围寻找通往之前山洞的路。   几十年下来附近的地貌也变了不少,就算是尤卢撒也人生地不熟的,山洞倒是被他们找到了几个,只是都不是他们要找的。   “我想我们得换一种思路,”尤卢撒把中午猎来的午餐架在火上烤着,道,“魔龙体型如此巨大,不可能是用普通的办法去那山洞的,或许还有别的一条路。”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他似乎留意到什么,目光往上一转:“比如说……上面?”   尤卢撒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却见是他们头顶的树冠顶部,一堆石块正随风滑翔,它们从森林的另一端飞来,像一群硕大的流星。   “飞石雨?”尤卢撒摸了摸下巴,突然福至心灵,“你说得对,或许是那山洞顶端因为飞石雨短暂出现了缺口,魔龙才能取得那之中的宝石。”   尤卢撒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匆匆吃完了午餐之后,便带着伊斯维尔爬上了树。   这片森林的树木少说都已经生长了几千年,尤卢撒花了一番功夫爬到树顶,举目向四周眺望。   此处的视野前所未有的宽阔,从这里,他们可以看见一大片幽绿的树林向地平线那头绵延而去,山脉屹立在视野尽头,安静的,活动的,正在爆发的,以及头顶白霜的,每一处都彰显着终末裂谷独一无二的生态,各种色块在视野之中混杂,怪异却和谐。   一群不知名的鸟类从二人头顶掠过,尤卢撒护住伊斯维尔的脑袋,笑道:“我都忘了,你还没有爬上树来看过呢。”   伊斯维尔搂住尤卢撒的脖子,低低应了一声:“是啊,很漂亮。”   这就是尤卢撒曾无数次看过的景色。   靠近西面的一处山头,一片碎石正在升起,像有什么人在下方用投石器把它们通通丢向空中,飞石在半空漂浮一阵,又各自分散开,飞向不知名的某处。   尤卢撒眯了眯眼,似乎看见一团红光在那片碎石之下闪烁。   “或许在那儿。”尤卢撒道。   他没有跳下树去,直接踩着层层叠叠的树冠奔向那座山。   当他们来到山脚下时,发现这座山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高,两人又花了半天时间绕上山顶,终于抵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这像是一个火山口,中部凹陷,四周则由岩壁环绕,由于飞石雨还没有结束,周遭的石块仍在微微颤动,不时有几块脱离山体的束缚飞向空中。   躺在下方的不是炽热的岩浆,而是一团形如心脏的宝石,这宝石缺了几个角,此时正漂浮着,仔细看还能发觉,那些缺口正在缓缓恢复原状。   不时有魔兽在下方的洞穴进进出出,伊斯维尔发现,它们身上都携带了大大小小的宝石。   宝石是用这种方式在终末裂谷传播的吗?   “就是它没错。”尤卢撒喃喃,目光有一瞬间的迷离。   伊斯维尔同样注视着山洞底部,没有发现尤卢撒的异样:“我们要怎么下去?”   伊斯维尔的声音让尤卢撒打了个激灵,他用力甩了甩头,对上伊斯维尔的视线,道:“我下去取宝石,你留在上面。”   就算想要一起帮忙,但伊斯维尔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短胳膊短腿的样子,跟着下去只会给尤卢撒添乱,他只好答应,帮着尤卢撒在附近拣了一条相对结实的藤条。   由于飞石雨仍在继续,他们在稍远的位置挑了一株树干把藤条绑上,一直往洞口垂下去。   “你离得远些,”尤卢撒叮嘱伊斯维尔,“这地方地势不稳,别掉下来了。”   说完,他便扯着藤条降下了洞穴。   伊斯维尔注视着尤卢撒的身影缓缓下降,脚下的石块又开始松动,他不得不往后退去,同时留意着藤条绑着的那棵树没有移位。   所幸尤卢撒平安抵达了地面,他松开藤条,往那颗宝石心脏走过去。   彼时的飞石雨再次活动起来,无数碎石从山洞边缘升起,伊斯维尔一退再退,视野被石块挡了个七七八八,距离又远,他只看见尤卢撒已经来到那颗心脏面前,久久伫立。   伊斯维尔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他靠近过去,扬声道:“尤卢撒!那边怎么样?”   他没有得到回答,紧接着红光大盛,组成心脏的宝石四散而开,尤卢撒却不闪不避,任由宝石发出的红光将自己吞没。   伊斯维尔一惊,再也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树边,抓着那根藤条降了下去。   尤卢撒没有听见伊斯维尔的呼唤,他在来到洞窟底部便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头脑之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靠近那颗心脏。   他承认,这颗心脏给了自己无与伦比的熟悉感,那轮赤红的光晕如母亲的怀抱般温暖,尤卢撒向它走过去,就像他生来就是为了这个。   眼前只剩下一团赤红的雾,它们在他周身徜徉,好奇地轻触他的皮肤,亲切得像在对待一个故人。   意识逐渐远去,尤卢撒似乎穿过了时间的长廊,他游荡着,透过那些半透明的烟雾向外望,发现一团不可名状的生灵位于虚空之中,无形的手正在揉捏什么。   “你们将成为我最忠实的侍从,”祂道,“你们生于黑暗之中,此生不会被光明所取代。”   一个个人形从神的手中诞生,他们没有实体,如雾般飘渺,似乎下一秒就要散去。   神摸着下巴思索,指尖一点,一枚晶石随即出现在黑雾体内,那些虚体缓缓聚拢,最终趋于稳定。   神满意地笑起来,祂摊开双手,制造出一个又一个侍从。   到了最后,祂手边只剩下了最后一小团黑雾,再做一个太少,再添一些又太多。   “罢了,”神挥了挥手,把那团黑雾驱散,“也不缺这一个。”   那缕黑雾遁出虚空,它在世间游荡,穿过无数块大地、无数片海洋,没有消散,也没有诞生出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黑雾来到了一片荒原,一条中线将光明与黑暗一分为二,无数魂灵在其中聚集,象征着新生。   一股混沌之力徘徊于荒原之上,与漫无目的的黑雾不同,它像个小小的猎手,对路经的一切魂灵虎视眈眈。   黑雾的到来立刻吸引了它的注意,它如此强大,却又徘徊不定,没什么比它更合适作为自己的容器,因而混沌之力盯上了它,尾随其后。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荒原之上追逐纠缠,不知是谁先占有了谁,抑或是它们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彼此,这场无人知晓的战斗以双方的融合告终。   一个新生的魂灵诞生于神赐荒原。 第348章   尤卢撒注视着那团魂灵缓缓成形, 修长的四肢,蓬松的银发,以及墨绿的眼睛。   想到它之后将经历的一切, 尤卢撒便不知是欣喜还是忧虑。   突然,一声嘶吼打碎了这一切, 尤卢撒回过神来, 一团属于终末裂谷的、混沌的魔力之中, 一头小龙正在横冲直撞。   它像个孩子,霸道地想要侵占周身的一切,肚腹却又小而窄, 小龙光是吃了几口便撑得直打饱嗝, 而缺损的魔力摸了摸自己,很快恢复了原状。   “我们的老朋友,它变得这么小了, ”一个声音说, “谢谢你带它回来。”   尤卢撒摇了摇头, 道:“既然你们思念它,就让它留在这儿好了。”   “正有此意。”那个声音回答。   “至于我,”尤卢撒继续道,“我不能在这儿久留。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那声音似乎有些失望,道:“你看上去野心勃勃。这件事可不好做。”   尤卢撒笑了笑, 问:“那你要帮我吗?”   他本没指望对方肯定的回答,但那个声音顿了顿,随即欢快道:“好啊。等你叫我, 我就会来的。”   赤红的雾气将尤卢撒再次包裹,视野被红光全然淹没。   那厢的伊斯维尔往下爬了一段,忽然发觉手中的藤条有些松动。   直觉让伊斯维尔松开藤条贴住了身前的石壁, 就在下一秒,那藤条忽然一松,携带着一段树干从洞窟之上坠落下去。   彼时伊斯维尔离地面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他看了看周围,小心地往下挪动。   换做平时,伊斯维尔爬下这座石壁不过是几分钟的事,但现在这小胳膊小腿本就不适合攀爬,眼前还有无数碎石阻挡视线,伊斯维尔向下挪了一段,没留意一脚踩空,向后跌落下去。   失重感骤然袭来,伊斯维尔尽量在半空调整身形,试图伸手去够石壁,但距离太远,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就在伊斯维尔以为自己会在地面上摔得稀巴烂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   “你怎么下来了?”尤卢撒把伊斯维尔搂进怀里,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是让你在上面呆着吗?”   伊斯维尔眨了眨眼,两只小手捧住尤卢撒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他:“我看你被光吞没了,也听不见我喊你,就下来看看。”   “我没事,”尤卢撒笑道,“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   没等伊斯维尔问他要怎么出去,身后那枚赤红的心脏旁边突然出现了一条一人高的缝隙,其后漆黑一片,不知通向哪里。   “这是……”伊斯维尔顿了顿,探究的目光投向了那枚心脏。   “我出去再告诉你。”尤卢撒说着,抱着伊斯维尔走向那条缝隙,直接钻了出去。   伊斯维尔只感觉到尤卢撒把自己抱得很紧,眼前一片虚无,二人被不知名的力量拉扯着往前推,而周身的魔力竟也在这撕扯中缓缓恢复。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闪出一片白光,随即尤卢撒捂住了伊斯维尔的眼睛,防止他被突然的强光闪着。   伊斯维尔听见尤卢撒落地的轻微声响,紧接着,耳边响起青年惊讶的声音:“喔,这是到了哪儿?神域?”   眼前的手掌缓缓挪开,成片的白云映入视野,伊斯维尔眨了眨眼,趴在尤卢撒肩头回头看去。   在白云的连接处,一片火山与森林紧紧挨着,在那之后又是各种各样复杂而截然不同的地貌,像无数不同花色的拼图连接在了一起。   “这是……万兽林,”伊斯维尔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五指,道,“我们到神域最上层来了。尤卢撒,把我放下吧,我想我现在可以变回去了。”   尤卢撒挑了挑眉,道:“变回去?你的意思是要光着离开这里吗?”   伊斯维尔陷入短暂的沉默,他看了看地面的云层,道:“或许我可以用这里的界云临时做一件。”   “那你还不如保持这样子,”尤卢撒满不在乎道,“我们该怎么出去?”   他说的有道理,伊斯维尔也只能应了。   万兽林的出入口随时都有天使驻守,他带着尤卢撒从这里出去并不现实。   “我的住处就在这一层,”伊斯维尔道,“我直接带你过去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鸟鸣,听声音似乎是两只。   “对了,”伊斯维尔笑道,“哥莱瓦和弗阿也在这里,你想见见他们吗?”   在尤卢撒回答之前,便有两只鸟你追我赶地往这边飞来,嘴上叽叽咕咕的,似乎在互相对骂。   “哥莱瓦!”尤卢撒眼睛一亮,白鸟如同一枚小炮弹似的撞进他怀里,又被他伸手接住。   弗阿在几步之外落地,它歪着脑袋打量着被尤卢撒抱在怀里的伊斯维尔,它从这个小孩身上感受到了伊斯维尔的气息,但弗阿记忆里的伊斯维尔分明不长这样。   火鸟歪了歪头,十分困惑。   伊斯维尔挠了挠哥莱瓦的脑袋,从尤卢撒怀里跳下来,道:“弗阿,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到这时候弗阿才确认眼前的孩子就是伊斯维尔,它走上前去,脑袋小心翼翼地在伊斯维尔怀里拱了拱,似乎怕弄痛了他。   哥莱瓦在尤卢撒肩头叽叽喳喳地吵着,似乎在控诉尤卢撒为什么丢下它这么久,但是由于血契已经解除,尤卢撒听不懂它叫的半个字。   “我可以带他一起走吗?”尤卢撒挠了挠哥莱瓦的脑袋,问,“不用登记什么的吧?”   “没关系的,”伊斯维尔笑道,“我之后和他们说一声就是了。”   他在虚空中画出一道法阵,回头望向弗阿,笑道:“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伊斯维尔本以为弗阿会像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地点头,但火鸟只是呆站在原地,面露犹豫。   “怎么了?”伊斯维尔笑问,“如果你觉得这里更舒服,待在这里也好。”   弗阿犹豫地摇摇头,它回头望了一眼,伊斯维尔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发觉远处的冰山之上,凌斯张开双翅在风中滑翔,羽翼冰蓝透亮,在界云的光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彩光。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问:“你在跟他学东西吗?”   见弗阿点头,伊斯维尔了然,凌斯是这里的百鸟之王,同样身为鸟类,想必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弗阿,这样总比弗阿一直跟着自己要好一些。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留下来吧。”伊斯维尔抬手轻抚弗阿的面庞,柔声道。   弗阿轻轻叫了一声,伊斯维尔笑了笑,回头望向尤卢撒和哥莱瓦,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了离别的到来,从尤卢撒怀里探出了头。   “你要留在这里不?”尤卢撒戳了出哥莱瓦的屁股问。   哥莱瓦不满地回头去啄尤卢撒的指甲盖,表示自己绝对不要再被留下。   “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伊斯维尔道,“要是把天使引过来就不好了。”   他与弗阿微笑着道别,跟在尤卢撒身后走进了传送法阵。   在两人离开之后不过几分钟,天使希尔瓦便赶到了,他见弗阿仍留在原地,用翅膀蒙着脑袋,四处看了看,奇道:“哥莱瓦呢,你们又吵架了?”   很快他便察觉到了此处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希尔瓦恍然大悟:“哦,是圣子大人来过了。”   他刚想回头再问问弗阿,便见火鸟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回了自己的领地。   在它原本站着的地方,留下了一小潭水洼。   “这小子哭了?”希尔瓦摸不着头脑,“凌斯欺负他了,还是哥莱瓦?”   算了,若是真在这里过得不痛快,八成是会找圣子大人告状的。   希尔瓦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   那厢的伊斯维尔带尤卢撒回了自己的住处,这一路上,尤卢撒把自己在终末裂谷意外得知的一切告诉了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闻言也有些惊讶,他猜到尤卢撒的出身不简单,但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一座由各色云朵与纯白石料建造而成的宫殿,长廊与旋梯将一个又一个房间与建筑相连,花园中种满奇珍异果,清澈见底的甘泉在喷泉中涌流,大得像座城。   “平时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尤卢撒抱着伊斯维尔穿过走廊,问。   他们这一路上没有见到什么天使,到处都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   “除了我之外,还有管家、厨师、园丁和驯兽师,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区域,我们不常碰面,”伊斯维尔道,“这里的建筑都加了防尘魔法,因而用不着打扫。”   “那还怪冷清的。”尤卢撒收回视线,跟着伊斯维尔走进一间屋子,这里显然比他们经过的那些多了许多东西,显然是伊斯维尔常用的。   “我生活起居一般在这块区域,”伊斯维尔解释,“这里是我的书房,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   尤卢撒挑了挑眉,在伊斯维尔推门而出之前喊住了他:“等等。”   “怎么了?”伊斯维尔回过头问。   尤卢撒上前一步,他半蹲下身,揉了揉伊斯维尔的脑袋,搓了搓他的脸蛋子,又捏了捏孩子的小手。   “之后怕是看不见了。”尤卢撒感叹。   伊斯维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稚嫩的脸上流露出老陈的神情,让尤卢撒觉得有趣,不由得开始回忆伊斯维尔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去吧去吧,”他拍了拍伊斯维尔的屁股,“我在这儿等你。”   尤卢撒目送伊斯维尔走进对面的换衣间,回头望向眼前的这间书房。 第349章   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间屋子有这样高, 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柜从地面直通天花板,其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各种文件,大概都是以某种顺序整理好的。   尤卢撒没有随便去动伊斯维尔的东西, 往桌边的椅子上一坐,云朵随即攀上他的后背, 自动塑造成了完全贴合他身体轮廓的最舒适的形状。   “你说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寂寞呢?”尤卢撒戳了戳哥莱瓦的脑袋, 自言自语道, “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他一个……要是我能早点遇到他就好了。”   哥莱瓦歪了歪脑袋,它啄了啄尤卢撒的指甲盖, 又张开翅膀叫了一声。   尤卢撒知道它的意思, 大概是想重新缔结血契,但现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尤卢撒不确定自己日后会不会再遇到什么危险。   “之后再重新缔结血契吧, ”尤卢撒挠了挠哥莱瓦的脑袋, 道, “不急于这一时。”   哥莱瓦当然读不懂尤卢撒在担心什么,它小小的脑瓜子里只装得下吃的喝的以及尤卢撒,分离这么久,他只想好好地待在尤卢撒身边,哪都不去。   白鸟不满地叫了一声, 张开翅膀飞出尤卢撒的掌心,在屋子里到处乱飞。   “哥莱瓦,下来, ”尤卢撒皱着眉头道,“别把伊斯维尔的东西碰坏了。”   正说着,哥莱瓦便在一卷纸册上停了下来, 它仰起脑袋,站在书脊边缘,威风凛凛地瞪着尤卢撒,就是不听他的话。   “哥莱瓦!”尤卢撒站起身,正想把鸟从柜子上揪下来,哥莱瓦站着的那本纸册就不堪重负,直直向书柜之外倾倒下来。   白鸟惊叫着飞走了,尤卢撒忙上前一步,把那本纸册接住。   那纸册没有装订,只是一张又一张羊皮纸摞在一起,原本是整整齐齐的,现在却乱成了一团。   尤卢撒叹了口气,把那叠弄乱了的羊皮纸放在桌上,翻开看看顺序有没有被打乱。   然而他这一看,目光却被吸引住了。   这显然是伊斯维尔亲手写下的笔记,一行行都用神域的文字书写,整齐而干净,纸张边缘似乎已经被翻阅过无数次,就算施加了魔法,也肉眼可见地有些泛黄发皱。   ——今天我又梦到了他。他在那座小屋里,似乎在等我。我们离开的时候小屋刚刚修好,不知现在如何了?   ——可怕的是,我现在几乎没法再描述出他的样子了,若这一切都只是个梦,那除了我的记忆,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我不想忘记。   尤卢撒的阅读速度很快,没过几分钟他就翻过了小半本,而这似乎只是这漫长随笔的很小一部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动静,属于青年的清冽嗓音道:“尤卢撒,我好了……”   伊斯维尔推门而入,外貌已然变回了尤卢撒熟悉的模样,目光在扫到桌上的那一叠随笔时一顿。   “这是什么?”尤卢撒捏起一张纸抖了抖,面露揶揄,“你的日记?”   “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那偷看别人的日记可不是好习惯。”伊斯维尔面不改色地走过去,绕过尤卢撒想把那堆随笔收起来,但尤卢撒侧过身挡住了他。   “你写了什么?”尤卢撒环住伊斯维尔的脖子,轻声问,“关于我的事?”   “你读过了?”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歪了歪脑袋,似是默认了。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他上前一步把人逼到桌前,随手把那些随笔一扫,羊皮纸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没什么好看的,”伊斯维尔搂住尤卢撒的后腰,偏头吻了吻他的颈侧,“不过是我闲来无事瞎写的罢了。”   他的耳朵稍微有些发红,尤卢撒闷笑一声,凑上去咬了一口。   “别想过去那些事了,”尤卢撒在伊斯维尔耳边道,“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呢。”   伊斯维尔顿了顿,五指在尤卢撒看不见的地方收紧了。   “尤卢撒,”他难得迟疑道,“实际上……”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人的声音:“圣子大人,您回来了吗?”   伊斯维尔顿了顿,在尤卢撒身上施加了一个隐蔽视线的结界,扬声道:“请进,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天使推门而入,发现地面有些乱了:“是这样的圣子大人,魔神左使给您送了东西过来,您看……”   “放在门口就好,”伊斯维尔笑道,“我待会儿自己去取。”   天使点了点头,继续问:“圣子大人,这边要不要我来帮您收拾?”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伊斯维尔顿了顿,道,“最近地面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地面?”天使想了想,“没有,圣子大人。”   伊斯维尔原以为他们掉下终末裂谷之前,这么大的动静会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没想到居然无人知晓情况。   不过想来也是,魔神这次的行动原本就是针对他的,若是不想立刻引发两域之间的矛盾,必然会将消息压下,加之事发的地点又荒无人烟,想要在短时间内压下消息并不算太难。   伊斯维尔平日里也不会随时和下属交流自己的行踪,他们大约只以为自己有别的事要忙,他离开不过短短两天,应该也没别的事找他。   天使行了一礼退了下去,尤卢撒看了看伊斯维尔,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他没有去拿神器,反倒上前一步,又把尤卢撒抱住了。   “卧室就在旁边,”伊斯维尔亲了亲尤卢撒的耳朵,道,“你要休息吗?”   他的手向后一探,温热的手掌盖住尤卢撒的尾根,轻轻揉了揉。   尤卢撒只觉一股电流从脊椎传遍了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勾住伊斯维尔的脖子,尾巴缠住他包裹着柔软衣料的小臂,把尾尖往伊斯维尔掌心送。   他不由得想起上次,那时候尤卢撒还没有恢复记忆,伊斯维尔居然……   回忆起那副画面,尤卢撒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往面颊爬升,他用一只手捂住脸,从指缝里悄悄打量着伊斯维尔。   像是……他把伊斯维尔弄脏了。   “想什么呢,脸红成这样?”伊斯维尔失笑,他拍了拍尤卢撒的屁股,像是对方才的小小报复。   “……没什么,”尤卢撒小声道,“默赖安把神器送来了,你先去看看吧。”   伊斯维尔垂眸注视着尤卢撒,一抹复杂的情绪从他眼底闪过。   之后再告诉他吧。伊斯维尔想。   两人下了楼,天使把神器搁置在了旋梯之下的庭院里,那是一只小匣子,由一个灰蓝色的光球托着,在半空缓缓漂浮。   伊斯维尔伸手取过那只匣子,匣子的侧面有一个小巧的机关,他轻轻拨开,匣子的盖随即自动打开了。   一座精致的木塔在二人眼前层层展开,这塔一共三层,每一层都由银色的颜料雕刻了一个花纹,分别是宝剑、梭子以及羽毛,每层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拉环。   一张字条挂在木塔最顶层,伊斯维尔取下一看,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这是什么,默赖安写的?”尤卢撒凑过去看了一眼,看见落款的“扬”之后,眉头便是一拧,“这家伙怎么阴魂不散的?”   那张字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约定伊斯维尔在某处见面,一看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伊斯维尔叹了口气,道:“大概是知道我们回来,这才和神器一起送来了。之后怕是还会再起争端。”   只是终末裂谷行将开启,怕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对付魔神。   尤卢撒目光沉沉,开口道:“我去对付他。”   伊斯维尔瞥了他一眼,问:“你要找魔神算账?”   尤卢撒不置可否,他拍了拍伊斯维尔的肩,保证:“我不会乱来。”   伊斯维尔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去拦。   要是尤卢撒不把想做的事做完,必然不会罢休的。   就在这时,似乎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力量,那匣子剧烈颤动起来,尤卢撒扫了一眼,道:“要不要先回去?”   “也好。”伊斯维尔收起匣子,转身往屋里走。   虽说现在的他应当也能承受住神器的力量,但就怕万一。   他们把哥莱瓦留在了花园里,伊斯维尔没有回到卧室,而是带着尤卢撒穿过一条长廊,最终来到了一座露天的温泉之中。   至纯的圣水从石雕口中喷涌而出,泛着金光的泉水注入这汪宽阔如同湖泊的喷泉,从岸上看去,不见一丝杂质。   “你稍微离远些,”伊斯维尔道,“这圣水魔力非常充盈,怕是对恶魔有害。”   尤卢撒刚踏进这里便觉窒闷,但他终究是放心不下伊斯维尔,拧着眉道:“没事,我在这里看着。”   伊斯维尔笑了笑,没有再阻止他。他捧着匣子,没有脱去外衣就走进了泉水中。   尤卢撒注视着伊斯维尔的纯白长袍在水面上漂浮,接着是那头柔顺的金发,最后伊斯维尔的身影全然被圣水吞没,不由得有些紧张。   那厢的伊斯维尔已经打开了匣子,三件神器随即飞出,迫不及待地与他融为一体。   那一瞬间,伊斯维尔的意识变得模糊,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不出所料地又来到了那个空间。   这一次,那空间的模样似乎发生了变化,周遭的虚空逐渐成型,世间万物在其中缓缓旋转,似乎即将融为一体。   伊斯维尔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但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好久不见。”   “是啊,”伊斯维尔笑了笑,道,“你们似乎带回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想要告诉你的消息,”另一个声音道,“我们已经在人间停留了千万年岁,被人间的力量浸染过后,我们发生了一些变化。”   伊斯维尔意识到什么,问:“比如说,你们拥有了类似于世界的碎片的力量?”   “你可以这么认为。人间拥有与神域完全不同的力量,那是凡人之力,圣子。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你能够通过这股力量重新回到世间,这是他们给你的礼物。”   重回世间……   伊斯维尔若有所思,当他再次抬眸看去,眼前的景象已经焕然一新,形形色色的记忆涌入他的眼底,在这片空间之中汇集成五彩斑斓的漩涡。   那属于人间。   终于,一片蔚蓝浮现在那之中,无数色彩拼凑成弯折的曲线,一枚蔚蓝独眼浮现在眼前,于人间百态之中温和而冷漠地注视着伊斯维尔。   “这人间的命运,由你决定。” 第350章   说话的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金发的身影回过头来,蔚蓝色的双眼如同万年不化的坚硬寒冰,没有一丝怜悯。   “我无法决定人的命运, ”伊斯维尔回答,“但我可以决定自己的。这条路, 要他们自己选。”   他伸出手去, 掌心触及独眼深色的眼底, 随即白光大盛,将一切彻底吞没。   恍惚之中,伊斯维尔似乎看见过去的自己微笑起来, 他伸出双手, 握住了自己的指尖。   伊斯维尔缓缓睁开双眼,眼底还有些微的茫然。   “伊斯维尔!”尤卢撒的声音逐渐靠近,意识逐渐回笼, 伊斯维尔反应过来自己正浮在温泉的水面上。   “别过来, ”伊斯维尔出声制止, “我没事。”   他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白皙皮肤正在散发淡淡的金色光晕,他几乎能看见那之下奔涌的血液以及苍白的骨骼。   伊斯维尔慢吞吞地走上岸,白袍因浸满了圣水而顺着他的身躯下垂, 而不过几秒钟,那圣水便干透了,化作一缕魔力消失在了空气中。   “伊斯维尔?”尤卢撒唤了一声, 有些犹豫。   伊斯维尔抬眸望向他,淡漠的蔚蓝色眼瞳逐渐染上暖意。   “尤卢撒,”伊斯维尔笑起来, “我给你修复灵魂好吗?”   尤卢撒不知道为什么伊斯维尔一醒来就说这个,他犹豫片刻,问:“你感觉怎么样?”   “正是因为感觉不错,我才这么问你。”伊斯维尔笑道。   尤卢撒这才放了心,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啊。”   伊斯维尔便抬手一指,温泉四周的石雕在同一时刻停止了喷水,尤卢撒看见,那清澈的圣水逐渐消退下去,随即便有一个石台从水中升起,圣水瀑布般从石台边缘淌下。   “这上面的魔力不会伤害你,”伊斯维尔柔声道,“去吧。”   尤卢撒看了伊斯维尔一眼,抬腿走了上去。   那石台中间有一个蔚蓝独眼的标志,尤卢撒俯身摸了摸,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触碰,那蔚蓝独眼随之亮起,一股轻盈的魔力将他包裹其中。   “别怕,”伊斯维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很快就好。”   尤卢撒闻言放松身体,任由那股魔力将自己轻轻托起,还不忘反驳:“谁怕了?”   “嗯,我怕了。”伊斯维尔笑道。   球形的结界将尤卢撒彻底包裹,温和的魔力从每一寸皮肤渗透进他的全身,融入那些浅色的裂痕。   在魔力的浸透下,那些裂痕逐渐浅了,尤卢撒觉得有些痒,他的指尖勾了勾,忍住没有再动。   这段时间在尤卢撒眼中不过一瞬,很快,结界托着尤卢撒缓缓下降,他睁开眼睛,刚想调整身形落地,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   “伊斯维尔?”尤卢撒下意识揽住眼前人的脖颈,笑道,“我又不是残废了,可以自己走。”   伊斯维尔没把人放下,反倒把尤卢撒往怀里搂得紧了些,笑道:“泡个澡休息会儿吧。”   说着,眼前的场景焕然一新,石台缓缓沉入水中,周遭的石雕口中再次喷出水来,只是这次并非圣水,而是含有丰沛魔力的温泉。   伊斯维尔带着尤卢撒来到岸边,抱着他坐了下来。   身躯被温热的泉水淹没,似乎有无数温热的小手按摩自己的肌肉,疲惫感找上了尤卢撒,他确实也有些累了,闭上眼睛靠在伊斯维尔肩头假寐。   半晌,尤卢撒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感觉怪怪的。”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确实有事情想告诉你。实际上……我想能有一个办法,在不牺牲人间的情况下,遏制终末裂谷的力量。”   “哦?那很好啊,”尤卢撒睁开眼睛望向伊斯维尔,“需要做什么?”   “这件事需要在裂缝开启之初做,我们需要魔域的帮助,”伊斯维尔道,尤卢撒察觉到他搂着自己的五指紧了紧,“除此之外……我需要用自己的力量引导终末裂谷的魔力回到正轨。”   尤卢撒微微拧眉,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   “用你的力量是什么意思?”他问,“难道你要……”   尤卢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扯了扯嘴角,不可置信道:“用自己……”   他没法再说下去,嘴唇颤抖着,陷入了沉默。   “我不一定会这样死去,”伊斯维尔道,声音干涩,“神器吸收了来自人间的力量,我或许可以借此复活。”   但这并不是确定的事,就像先前几次一样,伊斯维尔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活下来。   尤卢撒肩头一颤,没有回话,伊斯维尔本以为他会生气,或者是掉几滴眼泪,但尤卢撒只是沉默,他搂着伊斯维尔的脖颈,把脸埋进他的肩头,让伊斯维尔看不清他的神情。   “尤卢撒?”伊斯维尔有些担心,“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尤卢撒终于开口,声音显而易见地哑,“你不过是想救他们。”   伊斯维尔看见尤卢撒眼底的泪意,以及一抹他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像是释然的东西。   “我会来找你,”尤卢撒道,“不管你有没有活着,在哪儿,我都会来找你。伊斯维尔,你要等我。”   伊斯维尔张了张口,却半晌没能说出那个“好”。   他不敢再承诺,不敢再用或许没法实现的事给尤卢撒不切实际的希望,伊斯维尔终于知道不是所有真心的承诺都能兑现,他怕有一个人因为他短短的一句话,从世界的开始等到结束。   尤卢撒却没想要伊斯维尔的回答,他闭上眼睛,像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般靠在伊斯维尔肩头,呼吸逐渐平缓。   伊斯维尔在水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尤卢撒睡得更舒服。   他垂眸凝视着眼前人的轮廓,从细长的眉毛,紧闭的眼睛,鼻梁和嘴唇的形状他也如此熟悉,伊斯维尔恍惚想起了最初在终末裂谷的那个晚上,尤卢撒睡着,而伊斯维尔也是这样看着他。   ——“你不必做出这种牺牲,”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凡人不值得神明一次又一次地为他们死去。”   伊斯维尔一顿,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   他似有所觉,指尖轻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脑海中道:“魔神?”   “我是你。”那个声音不快道。   伊斯维尔很快反应过来,魔神留在自己体内的力量不知何时有了意识,或许只有极细的一缕,但终究十足危险。   “那你想怎么样?”伊斯维尔不动声色地问。   “只是想让你想想这个恶魔,”那声音道,“你舍得吗?他的寿命只有这么长,你舍得让他为了找你在人间徘徊十年百年,白白虚度光阴吗?或许当他终于找到姗姗来迟的你,已经垂垂老矣了。”   伊斯维尔眉头微拧,不得不承认,它确实戳中了他的痛处。   在人间时伊斯维尔就想过这个问题,放在如今更是。   无论是精灵和魔族,抑或是圣子和恶魔,他们或许可以跨越种族的隔阂,但终究没法抵挡时间。   见伊斯维尔不回话,那声音趁热打铁,道:“留下来吧,凡人会在废墟上建起他们的家园,但你的爱人只有这一个。你……”   “伊斯维尔……?”尤卢撒的声音打断了伊斯维尔脑中的争论,他睡了很短的一觉,醒来时双眼还有些茫然。   脑中的声音须臾间消失无踪,伊斯维尔的双眼逐渐聚焦,最后目光落在眼前的尤卢撒身上:“要出去吗?”   尤卢撒摇了摇头,他拨开伊斯维尔的手,跨坐在他腿上,因为刚醒过来,身形还有些摇晃。   “我只是睡着睡着突然想到,”尤卢撒环住伊斯维尔的脖颈,认真道,“就算你转生之后忘了我,也绝对不能和别的人在一起。”   他有些担心地揉了揉伊斯维尔的脸,这家伙无论在哪儿都这样受欢迎,要是下辈子什么都记不得,被别人骗走了该如何是好?   伊斯维尔一时语塞,他捏住尤卢撒的手腕,失笑道:“尤卢撒,我还不确定究竟能不能复活。”   此话一出,尤卢撒的眸色暗了暗,随即他凑上去在伊斯维尔嘴唇上咬了一口,嘀咕:“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他扣住伊斯维尔的后脑,指尖有些微的颤抖。   伊斯维尔突然意识到尤卢撒并非表面上那样平静,他只是在关照自己的情绪,担心他怕。   而伊斯维尔确实怕,他怕自己的意识就此消散于世间,留尤卢撒一人徒劳无功地苦苦寻觅,他同样害怕自己一睡就是千年万年,再睁眼时,物是人非,而没人会再跟他好好讲那段过去,再告诉他,我们之后还有更远的未来。   他紧闭双眼,睫毛不住颤抖,伊斯维尔把尤卢撒搂得很紧,呼吸前所未有地乱。   “我很怕。”他说。   尤卢撒以同样的姿态回抱住他,他奇异地理解了伊斯维尔在怕什么,语气温和缱绻:“伊斯维尔,无论你会不会复活,我都会等你。你也要等我。”   伊斯维尔支起身,金色的睫毛不知是因为温泉的水汽亦或是别的什么有些湿润。   “来找我吧,”尤卢撒将伊斯维尔湿漉漉的金发拨到耳后,轻声道,“如果你等不到我,那就来找我吧。”   最后的几个字融化在了唇齿之间,伊斯维尔轻轻托住尤卢撒的脸,指尖摩挲着他清晰的下颌线,他抬起头,吻得长而深。   不知不觉两人的位置调换了,伊斯维尔把尤卢撒按在池边,掌跟按住了他的膝弯。   “可以吗?”伊斯维尔问。   尤卢撒笑起来,他伸手在伊斯维尔面颊上一碰,滚落的水珠被他捻在指尖。尤卢撒手腕一撇,把那缕湿意抹在了伊斯维尔嘴唇上,接着仰头吻了上去。   两人都没来得及换下衣服,伊斯维尔的手探进尤卢撒的衣摆,把衣角撩至锁|骨,他俯下身去,亲吻那片苍白湿润的皮肤。   恶魔腰间漆黑的魔纹在圣子掌心颤动,尤卢撒仰起脖颈,喉结不住滚动。   他的手指插|进伊斯维尔的长发里,他垂眸,看见金色的发丝在水中沉浮,像圣水中长出的无数金丝。   “伊斯维尔,我爱你。”他哑声道。   “嗯,”伊斯维尔应道,“我也是。”   今天的伊斯维尔没有克制,两人在水中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通,之后伊斯维尔又把人抱回卧房,抵在床头索取。   尤卢撒哭哑了嗓子,最后连尾巴尖都没了力气,只能松松地搭在伊斯维尔手腕上,又被爱人以截然不同的温柔力道轻抚。   尤卢撒在伊斯维尔的住处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险些起不来。 第351章   伊斯维尔把尤卢撒抱在怀里揉了好一会儿腰, 待前一个晚上留下的痕迹都好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   厨师得知伊斯维尔回来,早早地准备起早餐, 他们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来客,因而只准备了一份。   尤卢撒来这里的事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 进食也本就不是伊斯维尔必需, 索性把自己的那份给了尤卢撒。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尤卢撒问, “等终末裂谷开启吗?”   “我打算先和魔域联系,疏散地面的居民,”伊斯维尔道, “终末裂谷的开启必然导致地面一团混乱, 若不提前疏散,想必会死伤惨重。你呢?”   “我要回魔域一趟。”尤卢撒道,把一块伊斯维尔从厨房要来的鲜肉塞进了哥莱瓦嘴里。   尤卢撒吃完了早餐, 伊斯维尔把他送到了地面, 正准备到神监处去安排疏散的事情, 忽听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维亚,到我这里来一趟。”   伊斯维尔顿了顿,驱使着身下的独角天马换了一个方向。   那是光明神的声音,伊斯维尔本以为祂没这么快醒来,毕竟按照他以往的经验, 每一次光明神沉睡都要将近十年,短的四五年左右,但现在距光明神沉睡只过了一个月都不到。   是感受到终末裂谷即将开启, 提前醒来了吗?   伊斯维尔再次赶回了神域最高界,光明神并不在花园里,祂约莫是刚醒, 就得知了自己的孩子做了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当下便给伊斯维尔传了消息。   一团纯白的迷雾笼罩在长廊尽头,伊斯维尔视若无睹地走进去,他穿过这片迷雾,来到了一片空旷的殿堂。   光明神坐在那儿,身下的座椅不是凡人想象中华丽的王座,而是宽敞舒适的那类,摆着几个柔软如云朵的靠枕,不像神,而像个父亲。   “维亚,”光明神睁眼,头疼地扶了扶前额,“过来。”   伊斯维尔依言走了上去,光明神抬手一指,一张同样舒适的椅子出现在了他身边。   “父亲,”伊斯维尔没有坐,他在光明神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臣子的礼,“请饶恕我接下来要做的一切。”   他头颅低垂,披散的金发从肩头垂落,遮住了他的侧脸。   发顶一暖,光明神的手从伊斯维尔的发丝滑至侧脸,轻抚他的面庞。   “何必呢,维亚,”光明神叹道,“这世间有无数个凡人,但圣子只有一个。”   “我想,生命不能以数字衡量,父亲,”伊斯维尔抬头望向光明神,眼底是谁也不能动摇的坚决,“换句话说,我只有一人,而人间有这样多的生命,不是吗?”   光明神只是叹息,祂清楚伊斯维尔的性子,因而没有继续和他争论。   对于抑制终末裂谷力量的方法,光明神当然是知晓的。但要采用那样的方式,祂们必然会牺牲一个孩子,因此光明神在伊斯维尔和泽尔林达脑中都下了禁咒,以防万一。   只是现在……   光明神摇了摇头,问:“你告诉林达了吗?”   “还没有,”伊斯维尔摇头,“我打算在终末裂谷开启的时候告诉她,如果现在跟她说,她八成不会同意。”   光明神知道伊斯维尔去意已决,祂叹了口气,俯身握住伊斯维尔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你知道,维亚,”光明神的声音带着所有信徒穷尽思考也无法想象的温柔与遗憾,“这不是你的职责。”   而伊斯维尔以光明神无比熟悉的坚定回答:“我知道,父亲。因为我想要去做。”   光明神的身影骤然拔高,犹如一个巨人,在伊斯维尔眼前缓缓显出身形。   祂俯下身,在伊斯维尔发顶落下轻轻一吻:“既然如此,我会帮你。”   *   这些日子,默赖安没得到关于尤卢撒的消息,当然也没有圣子的,他并不关心,光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没有尤卢撒那张脸在面前晃悠,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几条。   这天,默赖安美美地吃完了午餐,正坐在院子里喝茶,他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因而左使庄园的天空布满了极光,每秒钟都有截然不同的千变万化,令人心旷神怡。   默赖安悠哉悠哉地啜饮一口茶,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把他吓得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怎么回事?”他一骨碌坐起来,诧异地四处张望。   没有人回答他,或者说并不需要,就在默赖安眼前,一个银发的身影落在花园之中,来得气势汹汹,脚下的地面都被他踩出一个深坑来。   默赖安吓了一跳,险些从躺椅上蹦起来:“尤卢撒,你来这里干什么?”   尤卢撒扯了扯嘴角,没等默赖安反应就冲了过来,须臾来到了默赖安眼前。   默赖安立刻反应过来,手中长鞭凭空出现,挡住了尤卢撒挥来的长刀。   “你发什么疯?”默赖安骂道,“我招你惹你了?”   尤卢撒觉得默赖安的反应有些古怪,他眯了眯眼,问:“你不知道?”   “你都没告诉我是什么事,我能知道什么?”   尤卢撒打量着默赖安的神色,见他模样不似说谎,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回到了克甸的右使庄园,顺带把哥莱瓦留在了那儿,从沃克利口中,他得知扬已经有数日没有回来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   魔神只要存在一天,变数就多一分,尤卢撒思量片刻,便来到了左使庄园,左右他还有账要跟默赖安算。   不过看默赖安的样子,似乎对魔神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尤卢撒的长刀倏地打开默赖安的长鞭,另一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袭向默赖安,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默赖安的双眼猛然瞪大,他没料到尤卢撒的速度如此之快。   “你想干什么?”他尽量扬起脖颈,嘶声道,“你要谋杀魔神左使吗?”   “我没有杀你的兴趣,”尤卢撒道,“告诉我,扬在哪里?”   默赖安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抬腿想要给尤卢撒一脚,但后者灵活避过,默赖安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彼时左使庄园的一干侍从早就吓得瑟瑟发抖,有些脑袋机灵的,已经出去搬救援了。   尤卢撒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重复:“扬在哪里?”   他的五指缓缓收紧,默赖安面色逐渐涨红,艰难道:“我不知道,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尤卢撒并不很相信,他正欲追问,忽觉一道劲风从身后袭来,他立刻松开默赖安,飞快后退。   默赖安咳了几声,抬眼看清来人的面孔,便是一喜:“狄涅莎?你怎么来了?”   狄涅莎没有理他,光是目光沉沉地望向尤卢撒,道:“他不知道。”   “那这么说,你知道了?”尤卢撒冷笑一声道,“看在你中途救了我的份上,告诉我扬在哪里,我就从左使庄园立刻离开,不找这里任何人的麻烦,怎么样?”   狄涅莎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她当然知道尤卢撒来这里的原因,也同样明白,自己没有理由阻拦他。   前些日子,狄涅莎的情报网告诉她,消失数日的圣子重新出现在了神域,狄涅莎便料到向来睚眦必报的尤卢撒会过来找麻烦,在这件事上,确实是他们理亏。   但……那毕竟是魔神,是魔域至高无上的权威。   狄涅莎暗叹一声,她摊开双手,熊熊烈火在她掌心咆哮。   “魔神的下落可不是谁都有资格知道的。”她沉声道。   “是吗?”尤卢撒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看看,等我把你们两个通通杀光,他会不会出现。”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便缠斗在了一起,双方都没留手,几乎眨眼之间,左使庄园的花园便被毁了个七七八八,火焰将那些奇珍异果点燃,有向整座房屋蔓延的趋势。   默赖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若非侍从赶上来扶住他,怕是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你们要打去别的地方打啊,”默赖安欲哭无泪,“干什么非要毁了我的花园?”   真是见鬼,难道这就是他问也不问就听魔神吩咐做事的报应吗?   默赖安在心中发誓,之后一定要让魔神给他找些新的漂亮花草填补他的花园,一座还不够,要两座!   至于现在……   他欲言又止地望向自己庄园中的这堆断壁颓垣,果断下令:“都给我撤退!”   侍从们忙不迭地去了,默赖安叹了口气,在原地设下一个结界,以免两人打起来再波及更多地方。   真是古怪,原来尤卢撒的实力与他差不多,现在怎么和狄涅莎不相上下了?   ……甚至隐隐还有压过她的趋势。   默赖安正困惑着,紧闭的庄园大门忽然开了,他吓了一跳,忙赶上去想让这人离开,定睛看时,他才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见鬼,那尤卢撒正在找你呢!”   来人正是尤卢撒在找的扬,他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一眼打得天昏地暗的两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空中的二人也察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狄涅莎眸光一凌,知道尤卢撒必然要去找魔神的麻烦,正欲把人拖住,一道声音便同时响在了二人耳边。   “狄涅莎,停手吧,我和尤卢撒聊聊。”   狄涅莎拧眉,但依然依魔神的意退了开。   尤卢撒往后退了一段,意味不明地扫了狄涅莎一眼,接着在扬面前落地。   “可算是出现了,”尤卢撒的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手中长刀的刀尖随意地垂在地面,随着他的步伐拖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我还说,你要做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呢。” 第352章   看尤卢撒这样子, 默赖安就知道他们怕不是又要打一场,他看看扬,又看看尤卢撒, 忍不住叫道:“喂,尤卢撒!谁给你的胆子挑战魔神?”   人人都知魔神是魔域之主, 亿万年来, 自然也有人不满魔神的统治, 想要起兵造反,但无一例外,都被左使和右使带领他们的下属压了下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并不是他们有多忠诚。   而是因为, 要是魔神真的动怒,那些人怕是会直接被肆意妄为的神明打得魂飞魄散,再也没有转生的机会。   虽然魔神和狄涅莎几乎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但默赖安对尤卢撒的事情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他能理解对方为什么这样恨魔神, 但正因如此,默赖安从心底里不希望尤卢撒自己送死。   但没人理会他,狄涅莎从背后拍了拍默赖安的肩,对他摇了摇头。   “这是他们自己选的。”她道,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默赖安还没来得及问她口中的“他们”是什么意思, 脚下便突然一震,只见一道深黑裂缝从魔神脚下延伸而出,不知通往何处。   而尤卢撒光是站着, 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眼前的扬,没有任何反抗。   不过几秒钟功夫,裂缝便将两人彻底吞噬, 留下一片狼藉的花园,以及沉默的两人。   默赖安呆滞片刻,问:“他们去哪儿了?”   “大概是不会波及其他地方的某处。”狄涅莎回答。   事到如今,事情的走向已经不是他们能控制的,现在默赖安终于有闲心去好好看看这个倾注了自己无数心血的花园,那些焦黑的树木、落了一地的花瓣让他险些当场爆哭出声。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好容易把眼泪咽下去,一块带着烟熏味的布料便飞了过来,默赖安拿下来一看,是他最喜欢的挂毯。   ……的碎片。   默赖安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揪住狄涅莎的衣角,抽噎着道:“你赔我!我的花园,我的房子!你们在哪儿打架不好,非要在我的屋子里!”   默赖安平日里在狄涅莎面前乖乖听话,现在耍起赖来也是毫不含糊,加上狄涅莎自知理亏,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道:“知道了,赔你赔你,别哭了。”   默赖安这才止住眼泪,气呼呼地去了。   左使庄园里鸡飞狗跳,而在魔域底层,气氛则分外凝重。   这是极恶地狱大门之外的荒原,与外界相隔的城墙之内,尤卢撒几日前刚刚来过,现在只觉得眼熟。   “你想怎样呢?”扬问,即便几步之外的尤卢撒已经在用手中长刀丈量他脖颈的宽度,扬依然从容自若,像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个胡闹的孩子。   “我说了,”尤卢撒扯了扯嘴角,道,“我会杀了你。”   话音未落,尤卢撒的身形便消失无踪,而扬仍站在原地,看上去并不打算躲。   几乎是同时,无数黑袍的身影出现在荒原之上,他们非常熟悉尤卢撒的一举一动,当下锁定了仍在飞快移动的目标一拥而上。   尤卢撒被迫现出身形,不由得咋舌,开始对付眼前的这群黑袍人。   这群由黑雾构成的怪物来去无踪,约莫是魔神在那之后有意加强了他们的力量,尤卢撒察觉这群黑袍人比上次更难对付了,不多时,双方的距离便逐渐拉近,直到尤卢撒被黑袍人完全包围其中。   而那厢的扬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自己的指腹,一个黑色的球状物体出现在他指尖,同样深黑的雾气飞向这枚小球,那球体逐渐膨胀,最后长到了手掌大小。   与此同时,尤卢撒的动作突然停滞一瞬,周身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抽离,他艰难地举起刀,抵抗对方愈发凌厉的攻势。   那群黑袍人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很快,尤卢撒的身形便被彻底吞没。   扬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随手将手中的东西丢开,那小球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我说过,”扬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别的什么,“我赋予了你生命,也同样可以将它夺去。你的诞生并非毫无意义,虽然圣子也因此变得残缺,不过,这不能怪你。”   感情不是神明该有的品质,感情的缺失让神变得完美,只是命运弄人,亿万年下来,终究也只出了圣子一个,就连祂们也不能幸免。   只是很可惜,祂做的一切努力都已经付之东流,现在的伊斯维尔,已经不再那样受魔神的喜欢。   扬感叹着,倒也没有多遗憾,神明的生命漫长无尽,这白费的短短百年,对祂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间。   下一次,该用什么打发时间呢?   祂正欲转身离开,忽然,脖颈一阵发凉,扬惊讶地回头,却见是自己的头颅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向半空飞了出去。   头颅在空中画出一道不那么漂亮的抛物线,在地面上滚了几圈,终于不动了。   “我的诞生有没有意义,轮不到你来评价。”尤卢撒哑声道。   几乎是同一瞬间,穷追不舍的黑袍人突然消失不见,荒原之上一时只剩下尤卢撒一人,还有一具正在消失的尸体。   扬有些惊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他的声带和喉管被一同切断,口中只发出了嘶嘶的声响。   而很快他便不必问了,扬察觉到,眼前的人给他的感觉与终末裂谷如此相似,如同混沌的造物。   他原本以为,眼前的恶魔不过是那团黑雾与随便哪个恶魔的结合体,倒是没料到,对方的另一部分居然是由终末裂谷填补的。   扬嘴角微勾,缓缓闭上了眼。   体内属于黑雾的力量被抽走,确实给尤卢撒带来了不小的损伤,但来自终末裂谷极强的恢复能力很快填补了这一空缺,他身体还有些虚弱,以刀拄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扬的尸体突然动了。   尤卢撒后退一步,拧眉看着扬的身体如同一团烂泥融化,接着直直往天空中飞去。   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没入深黑的天空,相互交缠着扭曲旋转,一个漩涡在天空中出现,如同混沌初开,一时间风沙四起,荒原上本就稀稀拉拉的植物被裹挟着飞向空中,遮蔽了视线。   尤卢撒眯起眼睛,抬头望向天空中不断增大的漩涡,似有所觉。   不多时,那漩涡停止了转动。   而一只黑如深夜的巨掌从漩涡的中心缓缓探出,如拨开一块幕布般将那漩涡掀开一条缝来。   在那之后,无数不可名状的眼睛冰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没人能用语言形容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光是看一眼,恐惧便会从头顶沉沉压下,无人胆敢直视这片黑暗。   城墙内的动静吸引了驻守士兵的注意,他们爬上城墙的哨岗,遥遥望着这一切,皆是惊骇不已。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人只觉浑身僵硬,面色苍白地问他的同伴。   其余人纷纷摇头,而有个资格老些的恶魔面色凝重,哑声道:“魔神,是魔神……究竟是谁惹怒了神明?”   恶魔们惊惧万状,闻言纷纷下跪,他们祈祷着,恳求着,试图以这种方式得到神明的怜悯。   而真正承受神明之怒的那人立于荒原之上,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把其他地方的分身都喊回来了吗?”尤卢撒握了握拳,“正好,倒是省了我一个个去找的事。”   周遭的狂风消退下去,双方在一片寂静中对峙,魔神无形的双眼落在大地之上,尤卢撒能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沉沉地注视自己。   突然,脚下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尤卢撒拧眉四顾,困兽的嘶吼从地底传来,无数尤卢撒无比熟悉的裂缝从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浮现,地面,城墙,甚至半空,黑色的岩浆在其后涌流,似乎随时都将倾倒下去,像有一头百目巨兽缓缓苏醒。   尽管尤卢撒从未见过这幅场景,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终末裂谷居然在这时候开启了。   “看来,命运并不偏爱你。”尤卢撒发出一声嗤笑。   下一秒,双方同时动了,魔神伸出了那只漆黑的手,向尤卢撒沉沉压下,而恶魔一跃而起,飞身躲过魔神的巨掌,身形如同闪电从天际划过。   无形体的手臂如同章鱼的触手四面包抄而来,尤卢撒既要感知魔神的攻势,又得留意无处不在的裂谷缝隙,一时处于被动。   “你看看自己如今如此狼狈,”神在尤卢撒耳边低语,“我饶恕你的冒犯,就此停手,我赐你一死。”   “是吗?”尤卢撒不以为然,“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更狼狈的是你吗,魔神大人?”   他摊开双手,手中长刀散发出红光,那些裂谷缝隙竟在此刻缓缓闭合,随即便有无数灰色的魔力涌来,长刀寸寸增长增粗,直抵苍穹。   “以玩弄世人为乐的神明,没有存在的必要。”   恶魔挥起长刀,携带混沌之力的刀刃将天穹一劈为二,没入试图阻拦的魔神臂膀,竟是将其连根斩断。   在墨绿眼瞳一错不错的注视下,长刀没入魔神漆黑的身躯,那团不可名状的物质向两侧缓缓裂开,再也无法愈合。   “尤卢撒!”神的声音终于带了几分薄怒,“你可知晓弑神的后果?整个魔域皆是由我创造,我死,整个魔域都将陷入动荡!”   尤卢撒在和风的托举下缓缓落地,他碾了碾脚下坚硬的地面,没有上魔神的当:“我看魔域没了你还要再安定些,和你比起来,怕是左使更知道该怎么治理魔域。”   “睡去吧,神的游戏结束了。”他宣布。 第353章   这具形体本就是魔神临时拼凑, 魔神的力量至臻至纯,与终末裂谷的力量全不相容,魔力慌乱地闪避着这个令祂极其不适的东西, 回过神来已然四分五裂。   那些魂灵尖叫着四散而去,短时间内无法再次聚合。   尤卢撒看着魔神的形体在眼前逐渐消散, 不知不觉, 他鼻尖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握了握胸前的蓝宝石吊坠,手中长刀分崩离析,最原始的刀身承受了太强的魔力, 已经出现了裂纹。   尤卢撒屈指敲了敲刀背, 忽然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一个人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   “阴魂不散, ”尤卢撒不由得咋舌,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团模糊的人形缓缓流动, 像黑泥缓缓褪去,一个银发的女人出现在眼前。   那张熟悉的面孔让尤卢撒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希尔戈却在几步之外对他笑了。   “还真是出息了,小鬼, ”她耸了耸肩,无所谓道,“算了, 谁又能说这事情不够有趣呢?”   尤卢撒张了张口,没等他说话,希尔戈便伸出手来, 对着他的眉心遥遥一点。   “这份礼物……无需支付任何对价。”她道。   尤卢撒只见眼前一片白光,遥远的记忆一股脑涌入脑海,他“嘶”了一声,拄着刀勉强站稳。   他在那记忆中看见了……母亲,还有父亲。   尤卢撒并不熟悉父亲,他对这个男人全部的了解都来源于捷琳,他知道他们相识于暗夜之森,在尤卢撒出生之前,已经一同生活了十年之久。   那是他们在那十年的记忆,尤卢撒不知道这记忆属于谁,母亲,父亲,抑或是某个旁观者,这显得无关紧要。   一名赏金猎人来到了暗夜之森。   他是带着委托来的,协会告诉他,在这片森林里,有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女。   赏金猎人身为魔族,也拥有不同寻常的正义感,他厌恶魔女的胡作非为,来此的目的不是赏金,而仅仅是魔女面目可憎的项上人头。   因而当赏金猎人看见森林之中有一名女子带着一头受伤的小鹿艰难前进的时候,他没有一秒钟怀疑,便上去搭了把手。   这是赏金猎人第一次看见这样聪明而漂亮的人,她博学,温和,思维活跃而深刻,眼中带着长久的岁月积淀而成的忧郁与寂寞,赏金猎人难以想象,会有人不为这样的女子着迷。   她的名字,叫捷琳。   他送她回家,在捷琳的挽留下,赏金猎人短暂住了下来,在为捷琳料理家事的同时寻找魔女的踪迹。   捷琳没告诉赏金猎人自己究竟是谁,在得知他的来意之后,也没有说一句话,光是笑着把他留下,为他先前在树林里擦出的伤上药。   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赏金猎人不再找了。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而他也是。   他们之间从没说过“爱”这个字,但在他们眼中,爱意一刻都没有消失。   他们就这样共同生活了十年,直到某一天,神找上了祂的子民。   祂告诉她,祂将赐予她一个孩子。精灵族诞生了一名王子,神要魔女促使他与她的孩子结识,培养些感情,但不要太多。   “我需要为此付出什么?”魔女问。   神笑了笑,道:“你的生命。”   魔女答应了,她的人生已经长过了这片大陆,再久的生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不久之后,没有资格诞下后代的魔女怀了一个孩子。   隐居的夫妻将他看作神赐的惊喜,而从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   他们为孩子准备好了一切,出生后穿的小衣服,单独的、装修精致的房间,赏金猎人削的玩具摆了满满一屋,他们希望他能喜欢。   孩子是在二人的期待下出生的,或许是魔神庇佑,生产十分顺利,赏金猎人安顿好疲惫的妻子,出去为她换了一盆热水。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在她走出产房,看见门口的一地血迹时,魔女后悔了。   “为什么杀他?”她问神。   “你迟早要死的,”神说,“他不过是比你先走一步。”   魔女恍惚地回到屋内,她突然发现眼前刚刚换上的、整齐的床单变灰了,那张赏金猎人亲手造的婴儿床,那些小东西,都变得如此刺眼。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婴儿床边,趴在那儿,双手伸入摇篮,想掐死那个小东西。   或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呼吸,孩子下意识伸出胳膊,抱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他这样柔软,这样漂亮,而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有一双与她出奇相似的绿眼睛。   她已经牺牲了丈夫,现在,魔女要牺牲她的孩子。   ……吗?   魔女犹豫了,她沉默着,站在床边看了孩子许久,终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拉了拉他的小被子。   这不是他的错。是她答应了神的交易,是她选择生下他。   捷琳决定把他养大,用人的方式。   至少在她羽翼之下的几年,这个孩子可以不必担忧命运弄人,也不必为他的诞生感觉迷茫。他可以被爱,也可以爱人,他将拥有她此生无法触及的自由,以及捷琳几乎忘了究竟为何物的,家的温暖。   “看来她成功了,”希尔戈道,“你的眼泪是最好的证明。”   尤卢撒恍然碰了碰脸颊,触到一手冰凉。   那是爱吗,还是愧疚?尤卢撒不懂,他甚至不知道捷琳在死前是否曾为他的诞生后悔,“母亲”只是她曾拥有的那些称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他问,“让我为自己的诞生感觉羞愧?这是你的报复吗,希尔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希尔戈耸了耸肩,用尤卢撒极其熟悉的说教语气道,“她对你的爱因为这个减少了半分吗?”   她回过头去,望向这片正在崩溃的大地,尤卢撒的行动短暂遏制了终末裂谷的力量,但这并不长久。   “你觉得,她有没有后悔过去死呢?”   魔女是有私心的。不幸的是,希尔戈也有,否则尤卢撒今天不会站在这里。   她终究不是神。   “去吧。别死了。”希尔戈道,她语气轻松,渐趋透明的面孔流露出一抹笑意。   最后一缕风将希尔戈的身影带走,尤卢撒知道,这一次,她是彻底消失了。   他用力擦掉眼泪,抬腿走了出去。   *   神域的圣天门打开了。   这座连接神域与地面的大门很少开启,守门天使记得,自己上一次把那把沉重的黄金钥匙插入锁孔的时候,是圣子率领一众神明、神使与天使迎战魔域大军,彼时右使还没有换人,圣子和右使战事之激烈,将大片山岭河流夷为平地。   圣子身骑独角天马率先来到了圣天门之前,在他身后,七大上位神尽数披挂战甲,身后紧随数以万计的神域士兵。   广场上一时间挤满了方阵,伴随着将领一声令下,士兵们齐齐单膝跪地,整齐划一如同叠影无数。   “圣子大人,军团已经准备就绪。”身披雪白铠甲的圣骑士在伊斯维尔单膝跪地,执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伊斯维尔垂眸扫视过他的一干下属,巨人匍匐下高大的身躯,等候他的号令,驯兽师们牵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兽,皆是身披甲胄,纯白如冰山雪顶。   伊斯维尔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即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抵住早已开了锁的大门前,数百米高的圣天门缓缓而开。   其后的景象早已天翻地覆,昔日和平安宁的土地已然被硝烟笼罩,炽热的黑色岩浆从天际倾倒而下,魔兽在大地上肆虐,撕扯着那些早已空无一人的城镇。   “去吧。”伊斯维尔抬手一挥,神明的赐福随即降落在每个人的头顶。   战役昂扬的士兵们发出呐喊,一支支队伍涌出圣天门,开往被终末裂谷侵占的地面。   “圣子大人,您去哪儿?”一名大天使见伊斯维尔骑着独角天马离开,不由得问。   伊斯维尔笑了笑,道:“我去和魔域那边沟通。”   当伊斯维尔来到泽特宫的时候,其余三人都已经在场了。   泽尔林达已经提前和狄涅莎与默赖安两人沟通好了相互之间的阵地,他们的任务就是尽量防止终末裂谷的影响继续扩散,好为伊斯维尔争取时机。   “每次神域都要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默赖安嘀咕,“我们魔域就从来不。”   狄涅莎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转向伊斯维尔,问:“你不打算改变主意了?”   见伊斯维尔摇头,狄涅莎没再说什么,揪着默赖安离开泽特宫,加入了这场混战。   泽尔林达在伊斯维尔进来之后便沉默不语,伊斯维尔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暗叹一声,道:“林达……”   没等他开口,泽尔林达便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他。   “我明白,”她低喃,“我明白。”   她松开伊斯维尔,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一步步后退。   “整个神域都会等你。”泽尔林达道。   语罢,她转身跨上独角天马,飞往神域与终末裂谷交战之处。   伊斯维尔目送她远去,缓步来到了泽特宫外的悬崖边。   早在终末裂谷开启之前,伊斯维尔就联系了魔域,疏散在地面的居民,彼时山脚下的亚麦早已成了一座死镇,街道上只有冷风吹过,堆满了垃圾,已经不复他们上次离开时节庆的热闹。   远处的天边,天空早已被终末裂谷的黑暗占据,血红的裂缝如一只冰冷的血眼,蛛网般的裂缝以那巨口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几乎将天空撕裂。   伊斯维尔伸出手去,阳光在他掌心聚集,勾勒出一把长剑的形状。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巧的落地声响,伊斯维尔回过头,尤卢撒正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第354章   尤卢撒看上去状况不大好, 全身上下灰扑扑的,也不知去哪儿打了一架,面颊上擦了干涸的血迹。   “赶上了。”尤卢撒俯下身, 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   长剑的轮廓消失在空气中,伊斯维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了尤卢撒, 问:“你去哪儿了?受伤了吗?”   尤卢撒终于平复了呼吸, 他抬头对上那双带着担忧的眼睛, 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去把魔神杀了,”他道,语气轻描淡写, 像是说去吃了顿饭一样自然, “稍微浪费了些时间。”   伊斯维尔顿了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魔神的死只是暂时的,因而也没多担心, 掏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尤卢撒的脸, 把那些血迹一点点拭去。   尤卢撒站在原地任他摆弄, 一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伊斯维尔,像要把他的面孔深深刻进眼底。   “哥莱瓦呢?”伊斯维尔捏了捏尤卢撒的耳朵,问。   “把他留在右使庄园了,”尤卢撒道,“等大战结束, 我就把他带出来,到人间去。”   人间……   伊斯维尔一时恍惚,便听尤卢撒补充:“怕魔域追杀我。”   伊斯维尔抬眸,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错,不知怎地不约而同笑了。   “那你小心些,”伊斯维尔笑道, “别给他们抓住了。”   他双眼微阖,尤卢撒也同时靠近过来,两人嘴唇短暂相触,蜻蜓点水的一吻。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伊斯维尔回过神来,后退一步,道:“我走了。你……注意安全。”   尤卢撒双手揣在衣袋里点了点头,没说“你也是”。   伊斯维尔转过身,他飞身而起,往那道裂缝的方向飞去,在他身后,那道视线没有挪开一秒。   ——“他在看你,”那道声音再次出现,这次罕见地带了几分焦急,“他在等你!你真的要留下他一个吗?”   见伊斯维尔不回话,那声音念得愈发快了:“你想想吧,这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你只需要带着手下把终末裂谷的怪物们赶到人间去,你就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   ”你要是现在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停下,圣子!停下!”   那声音在脑海中尖叫,伊斯维尔叹了口气,依它的意停了下来。   在对方趁热打铁之前,伊斯维尔开口了,语速缓慢。   “我不怕了,”伊斯维尔道,“他会来找我,我也会等他。若是我醒得太晚,那就换我来。就算百遍千遍,我也会去找他。”   “就像他会来找我一样。”   他笑了笑,转身投入了天际迅速膨胀的血眼之中。   与此同时,下方仍与数以万计的魔兽激战的众人看见,那道终末裂谷的裂缝之中爆发出一道极强的金色光芒,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手护在眼前,不敢直视。   赤红缓缓退去,阴云四散而开,整个世界都沐浴在这样一股圣洁的金色光芒之中,阳光般温暖,像神明慈悲的爱抚。   就连魔域都感受到了这束光芒,各层各界的人们都举目望向天空,这是难得不令他们生厌的圣洁,那一双双习惯于黑暗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只剩惊叹。   这光持续了约莫半个钟头,当地面上的人们终于能睁开双眼,再次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诧异地发现,正与他们交战的魔兽们敛旗息鼓,昂扬的战意被不知什么东西扑灭,令它们掉头往来时的方向回去。   “光明神在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天使惊讶地注视着下方的魔兽成群结队地离开,在它们的道路尽头,一条裂缝正缓缓张开。   与他们曾见过的相反,那裂缝是温和的,流动着浅浅的金红色,像张开双臂欢迎孩子回家的母亲。   泽尔林达带着巨斧缓缓落地,激战良久,她的白袍已然染上尘埃与鲜血,她却不管不顾,光是注视着远方的奇景,牙齿紧紧咬住了唇瓣。   “这是神赐。”她道。   彼时的狄涅莎正乘着坐骑在魔兽群上空飞来飞去,把落单的魔兽往裂缝的方向引。   不远处,一个银发的身影落在山顶,狄涅莎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拍了拍身下魔兽的脑袋,驱使它往那人影的方向去。   “有事找我?”狄涅莎从坐骑后背一跃而下,问尤卢撒。   “我要到人间去,”尤卢撒道,“从哪儿能搞到通行证?”   狄涅莎顿了顿,不知怎地就明白了尤卢撒去人间的目的。   “你还真是不客气,”她叹了口气,道,“通行证我可以给你。在地面重建完成之前,我不会离开。之后……就随你的便吧。”   狄涅莎说着,抬手一点,随即便有一缕魔力从她手中飞出,在尤卢撒掌心凝聚成了一张卡片似的东西。   尤卢撒有些惊讶狄涅莎竟如此大度,他顿了顿,道:“你应该知道,魔神祂……”   “我知道,”狄涅莎没让他说完,便自顾自地翻上了魔兽的后背,“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既然你们已经做了了断,我无权再插手。”   她开始重新指引那些落单的魔兽,尤卢撒耸了耸肩,转身下了山。   在尤卢撒往回走的时候,迎面便飞来一只白鸟,哥莱瓦尖叫着扑进尤卢撒怀里,又跳到他的脑袋上去啄他的头发。   它不过是睡了一觉,尤卢撒就又消失不见了!要不是它还残留着对尤卢撒的感应,这家伙是不是又要抛下它走人?   哥莱瓦越想越气,决定要是尤卢撒不多给它几块肉干,这事就没完!   沃克利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不住道歉:“非常抱歉,右使大人,我没能看住它。”   “没事,反正我也要走了。”尤卢撒把哥莱瓦随手揣进口袋,满不在乎道。   沃克利一愣,见尤卢撒一副准备动身的模样,不由得问:“右使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尤卢撒想起什么,随口问:“我要到人间去了,跟我一起吗?”   “人间?我可以一起?”沃克利颇有些受宠若惊。   “是啊,”尤卢撒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去帮我干活。”   沃克利用力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最后一批魔兽张开双翅,飞入了终末裂谷敞开的那条缝隙。   不多时,那道缝隙便逐渐收拢,受终末裂谷影响在大地上流窜的魔力也逐渐平息,只留下一片残破的土地,以及仍未散去的硝烟。   重建或许需要花上一番功夫,但用不了太久,毕竟所有人都还在,生命的火种不断延续,世代就不会轻易终止。   这或许是时间最短的一次终末裂谷之乱,和先前的无数次相比,伤亡称得上微小,人们互相搀扶着,仍沉浸在这场不可思议的胜利中没有回神。   过一阵子,或许就会有人慢慢发现,在这场混乱中没能回家的,还有他们的圣子。   但圣子不会怪他们,他不会责怪任何人,若他仍能用那双天空般包容的眼睛看一眼世间,他会为庆祝这场胜利的人们微笑,也会庆幸人间对神明的兵荒马乱一无所知。   因为神爱世人。   *   距世界边缘彻底恢复正常状态,已经过了三年。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不是件大事,或者说,没多少人关心世界边缘的混乱。   在他们眼中,日常的柴米油盐比世界的存亡更重要,他们甚至不知道,曾有那样一场混乱,带走了多少人的亲朋。   人们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活着,像灾难从未降临过这个世界。   在大洋角落的某个小岛,一座山中小镇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这里算不上繁华,但也绝对称不上闭塞,木屋稀稀落落点缀在山中,几条山路将每家每户连接成一座小镇,邮差准时在其中穿梭,将外界的消息带入这座山。   村民们并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大多数时候只是看个乐呵,什么新魔王加冕啦,教会的代理教皇终于转正啦,精灵族又有了一个新的王子啦,人们津津乐道,说个几天便也过去了。   邮差背着邮包穿过山路,将报纸送到每家每户。   在小镇的最高处,有一座倚靠大树而建的小屋,这是邮差的最后一站。   小屋的主人半年前刚刚入住,人人都知道那是个金发蓝眼的漂亮青年,某个镇民在山林中捡到了他,像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撞到了脑子,只记得自己叫“伊斯维尔”,其余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镇长看他可怜,便把小镇角落一座废弃许久的小屋拿出来修了修,安排伊斯维尔住了进去,村民们也隔三岔五给他送些东西,担心他死在那儿。   这半年下来,伊斯维尔一直在小屋中生活,平日里偶尔去另一座山的小城打些零工补贴家用,回来的时候常常会带着满满一包点心分给镇里的孩子。   有人问他之后的打算,伊斯维尔就摇头,说他在等一个人。   人们只是叹息,但也没说什么,伊斯维尔长得漂亮,待人温和有礼,时常在镇子里帮忙做事,镇民们也不介意他一直在这儿住下去。   邮差取出报纸,往屋里看了一眼,金发的青年刚好推门而出,长发用一根丝带松松地缠着,看上去慵懒而随意。   “伊斯维尔先生?您的报纸到了。”邮差在篱栏外打了声招呼,将报纸塞进邮筒,转身下山去了。   伊斯维尔刚在屋子里泡好一壶茶,没来得及叫住邮差,只得目送他走下山路。   邮差心急火燎的,下山时似乎撞到了什么人,他手忙脚乱地道歉,与那人擦肩而过。   伊斯维尔从邮筒里取出报纸,却见方才被邮差撞到的那人上山来了。   此时正是初春,山路两旁开满了野花,那人却一身黑袍,风尘仆仆,似乎经过了长途跋涉才找到这里。   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头蓬松的银发,以及一双有几分熟悉的绿眼睛。一枚蓝宝石吊坠在他胸前摇晃,在他的衣袋里,探出了一只白鸟的脑袋。   伊斯维尔莫名有些紧张,他注视着那人来到小屋外,没留意捏皱了手中的报纸。   “这位阁下,您从哪来?”伊斯维尔问,“这之后再上去就没有人家了。”   青年笑了笑,道:“是吗?那可难办了,这一路下来,倒是让人累得不轻。”   “那么,”伊斯维尔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开口问,“要进来喝口茶吗?”   青年望向伊斯维尔,阳光在他的银发上跳跃,舒适的凉风吹过耳畔,似山林低语。   “好啊。”   他回答,像等了很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