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童   作者:阿哩兔   简介   失踪三月的男友变成纸人回来了   曲音刚刚交往一周的男友失踪了。   三个月后,警方将男友送到了他的面前。   男友奇迹般地在一个荒山野岭被找到,只是摔坏了脑子,失去全部记忆,只记得曲音一个。   曲音把他带回家里照顾。   这一同居接触,男友的那些坏毛病都暴露出来了。   他不洗澡,不做饭,不体贴,下雨天也不知道给曲音送一把伞。   更离谱的是,他还有异食癖。   曲音煎熬了一段时间,还是无法忍受让这样的人留在自己身边,于是提出了分手。   没有开灯的屋子里,男友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脖子里面沙沙作响。   他歪着那颗拧了几圈快要坠落的头颅,脸色惨白,声音阴冷。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曲音。   “当初说死也不离开我的是谁?”   阴湿男鬼纸人攻X假深情真薄情受   标签:HE 阴湿男鬼 纸人 大概微恐 也或许不恐 第0001章 失忆的男友   “是曲音吗?你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   接到这个电话时,曲音还以为是什么恶作剧。   确认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是正经公安局的号码,警察应该也没那闲工夫和他这样的小市民开玩笑。   那就是真的了。   曲音浑浑噩噩不知道回答了什么,挂断电话后,他起身往外走,本在他旁边看谱子的赵朗见他神色不对,问:“怎么了?你上哪儿去?”   “医院。”   “啊?上那儿干嘛去?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曲音道,“是闻简知找到了。”   “什么?!”   乍然得知这么个好消息,赵朗立即拉着他一同前往医院。   一路上赵朗滔滔不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曲音却默不作声。   “那小子失踪三个多月了,还以为他……真吓死人不偿命。”   “他在哪里找到的?怎么在医院里?受伤了吗?警察还和你说什么了?”   他问题一个接一个,曲音觉得聒噪,强忍着不适揉了揉眉心,道:“就说人找到了,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没事没事,等我们见着人就知道了。”赵朗一脚油门开得更快。   曲音扭头看着窗外飞逝后退的街景,垂眸不语。   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绞在一起,他不安地掰扯着自己的手指,指甲快被他生生拔下。   赵朗一路风驰电掣,十五分钟左右到达医院。   闻简知在住院部七楼,他们到的时候,病房门外挤着一堆人。   几个穿着制服的是警察,另外的那些人曲音没见过,但从他们脸上的神色和与闻简知相似的五官来看,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闻简知的家人了。   曲音的到来就像是落入池中的一颗石子,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闻简知的家人,在场的警察、医生护士,视线齐刷刷地打在他身上,快要将他灼出无数个洞来。   赵朗没有察觉出气氛不对,拽着曲音来到众人面前,开门见山直接就问警察:“小闻呢?他怎么样了?”   “他在里面吗?我们是他同事,可以进去看他吗?”   赵朗伸手就想去拉紧闭的病房门,被一位警察用身体挡住。   赵朗一愣。   “你是曲音?”   气氛诡异尴尬好似凝结,就在这时,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那是坐在轮椅上的一位老人,老人头发花白,眉眼间依稀能看到闻简知的影子。只是和闻简知不同的是,老人的眸光精明锐利,比闻简知多了一分不近人情的漠视冷傲。   他一说话,所有嘈杂声都停了。   曲音猜他肯定是闻简知家里话语权最大的那一位。   大概是闻简知的爷爷吧。   在一众视线下,曲音默默点了点头,道:“我是。”   不知道是曲音的哪个字让老人生了气,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似乎是恨铁不成钢一般,自己驱动轮椅掉了个头,板着脸望着走廊外的景色,懒得再去看曲音一眼。   见状,赵朗一脸疑惑地看了眼曲音,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人怎么了?”   曲音没说话。   另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到曲音面前,上下打量他许久,才道:“我是简知的父亲。简知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他拉开病房门,用眼神示意曲音,曲音瞟了眼一旁的警察,警察冲他点点头,曲音这才硬着头皮进了病房。   他一进去,病房门就关上了。   本想跟着一块进来的赵朗给拦在了门外,一同拦住的还有他的声音:“怎么不让我进去啊?咋了这是?”   他们只让曲音一个人进来了。   没了退路,曲音也只能往病房里走。   单人病房很安静,空气中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曲音没走几步就看到病床上鼓起的一个人形大包,闻简知就躺在上面。   他本以为闻简知在睡,可当他走近看清闻简知此时此刻的全貌时,还是被他的样子吓到,脚步停下,不敢再靠近。   闻简知没有在睡,相反,他的双眼大睁,瞳孔震颤,直勾勾地盯着脚步声的方向,可能早就隔着门板听到了曲音的声音。   这个眼神,大概是很想扑过来吧。   不过他显然做不到。   因为他的四肢被绑住死死捆在了病床上,不止如此,他的嘴里还被塞了一个医用止咬器,就连喊也喊不出来。   这和曲音记忆中的人不太一样。   他从没有看到过闻简知这么失态的样子。   没想到再次见到他,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失踪了三个月的男友,现在就像是一个精神病一样被绑在床上。   三个月前,闻简知突然失踪了,没有任何征兆。   没有去学校,电话也不接,像是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   报了警,调了监控,和他有关的人被问了一遍又一遍,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可搜寻起来仍旧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三个月以来一直杳无音信。   几乎是在所有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时,警察一个电话告诉他,闻简知找到了。   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失忆了。   更让曲音没想到的是,闻简知虽然失忆了,但是并没有忘记全部。   他还记得一个人。   他记得曲音。   只记得曲音。   病床上的闻简知无法动弹不能言语,最显眼的就是那双露在外面没有遮挡的眼睛。   闻简知头发乌黑,因为一直在不断地挣扎,些许发丝凌乱垂在额前,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那双形状漂亮眼尾上挑的狐狸眼掩藏在微微卷曲的发丝后,瞳孔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细碎的蓝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曲音没有过去,站在离床两米远的位置。   闻简知看到他之后挣扎得更厉害,那双被绑缚带紧紧扎住的手腕快要被勒成两截,曲音很难不担心要是这么放任他挣扎下去,他的腕子会不会当场断掉。   这其实很反常。   如果仅仅只是失忆,何至于要把人这样绑着?   曲音嘴唇翕动,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听到曲音的声音,闻简知不知从哪儿爆发出的力气,三两下就挣得手腕脚腕上的绑缚带发出撕拉的声响,整个铁制病床哐当一声被他这股蛮力给弄移了位。   这阵巨大的动静声传到外面,病房门倏地打开,曲音被冲进来的医生护士挤到一旁。   曲音还懵着,仓惶间瞄见医生正往闻简知体内打镇定剂。   闻简知视胳膊上的针头如无物,喉咙里发出骇人的闷叫,一双眼从头至尾都没有从曲音身上移开半分。   他以前很喜欢闻简知的眼睛。   只是如今在这样的环境下,闻简知的视线却好似化为一条巨蟒蠕动着往他身上爬行,龇着毒牙绞住了他的喉咙。   曲音发不出一点声音。   警察将僵立着的曲音拉到病房外。   走廊上,闻简知的父亲和爷爷闭口不言,一旁应该是闻简知的母亲眼睛通红,大概是哭了一场。   赵朗也被这浩荡的阵势吓到,心有余悸,颤声道:“他……他这是怎么了?”   警察这才和他们说起来龙去脉。   三个月前,他们查出闻简知失踪前订了一张机票,飞往离c城几千公里之外的一个小县城。小县城里监控不多,最后的影像是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在一个路口下车之后监控就断了,随即没了踪迹。   而最麻烦的就在这里,这个小县城如果只是小了一点,即便没有监控找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但这个小县城四周群山环绕,绿林千里,枝繁叶茂,其下还包含无数大大小小的村镇,这些村镇大部分都在山中,山路泞泥狭窄,给搜寻工作增加了不少的困难。   这些群山中不少都是世世代代都居住在山里的本地村民,基本上都是老人,老人固执长情,不愿意离开先祖留下的土地,也不想住在县城里,便足不出户,只在山中生活,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没人知道闻简知去那里做什么,又是否还在城内逗留,亦或是进入了山中某个小镇中的某个小村,是不是还活着。   三个月里他没有一点消息,闻简知的家人心力交瘁,也就是这时,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天前,警方接到了一个报警电话。   小县城下,有一个小镇,名为云水镇,偏僻隐蔽,五年前才终于有了一条能与外界城市通行来往的道路。   闻简知就是在那里的一座山头上发现的。   上山采药的村民发现了他,闻简知当时已经昏迷不醒,村民们把他送到了镇上,镇上联系了警察,警察将人带了出来。   经过医院检查,闻简知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但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只吵着要见‘曲音’,连他的家人都不认识,谁的话都不听,就像个失了理智的疯子一样闹着要出去,医生护士一群人都按不住他,以防万一,他的家人只好让他们把人暂时绑了起来。   医生说他也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具体原因也无从得知。   鉴于闻简知的情绪一直都很激动,又一直在找‘曲音’,一个让失忆的人疯狂寻找的‘曲音’,或许他就是问题的关键。   当医生询问起闻简知的家人时,他们却说压根就不认识这个人,闻简知从没有和他们提起过只言片语。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只能寻求警察帮助,联系到了正在上班的曲音。   闻简知的家人本以为曲音会是某个女生,谁知道情况截然相反,百般折腾之后来了个大男人,也难怪他们看向曲音的眼神那么奇怪。   从警察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后,曲音怔怔的,说不出话。   闻简知的爷爷问:“你和简知是什么关系?”   曲音没有吭声,赵朗虽然一头雾水,但主动帮他解释道:“我们是同事,小闻之前在我们这里兼职,他和曲音的关系一直都挺好的。是吧曲音?”   曲音不动声色咬了咬舌头,强迫自己冷静,回答道:“是,我们是朋友。”   “是吗?”   闻简知的父亲将一个手机递给曲音,道:“你还不说实话?”   那是闻简知的手机。   手机没有锁屏,主屏幕的屏保露出来,那是一张偷拍照,照片里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垂眸看书,葱白纤长的手指间夹着泛黄书页一角,落地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似给他披上一层轻软的纱。   照片上的这个人就是曲音。   曲音对此完全不知情,也不知道闻简知究竟是什么时候拍下的。   看到这张照片,他心情复杂。   应该没有人会把同事或者朋友的照片设置成每天都要看的屏保,就算是有,那也一定藏了点不可告人的心思。   更何况现在这个失忆的闻简知还拼了命地要找他这个‘同事’。   见瞒不下去,曲音认命地道:“我们……在交往。”   “!”听到这里,赵朗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他张嘴立即就想问什么,意识到现在场合不对,讪讪闭了嘴。   闻简知的家人早已猜到,可亲耳听到的冲击力还是大到叫人无法承受。   他爷爷嘴里咬牙切齿蹦出两个字:“荒唐。”   上了年纪的老人无法接受自家孩子是同性恋,这很正常。   曲音道:“但我们也只……交往了一周。”   【📢作者有话说】   开啦!隔日更,喜欢的宝宝请点点收藏和海星叭!!感谢感谢!!   1v1,攻受非完美人设,介意的bb慎看哈!! 第0002章 离我近一点   曲音是半年前认识闻简知的。   赵朗和曲音是大学室友,两人关系不错,赵朗毕业后开了家音乐工作室,拉着曲音入伙,经过五年多的打拼,他们在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   闻简知在读大二,半年前来到他们这里兼职。   记得他来的第一天,穿着一身白色冲锋外套,背着运动斜挎包,一瞧就是个标准的学生样,闻简知骨相优越,眉清目朗,个子高大,这身打扮衬得他愈发肩宽腿长,意气风发。   这款放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帅哥,一来就成了工作室的香饽饽。   闻简知脸长得完美,性格也好,谦顺斯文,彬彬有礼。   工作上,明明是个学生,办事能力却强到可怕,比他们这些老油条社畜还要更胜一筹,任何事都能完成得滴水不漏。   私底下,有人找他说话,他有问必答,两只眼睛礼貌地看着你,嘴边扬着一抹浅笑,不管是什么话题都耐心地聆听,并简单聊上几句,次次点到即止,从不去过多地窥探他人隐私,不会让人觉得他敷衍,也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赵朗对他赞不绝口,夸他稳重,说他少年老成,一看就知道家教良好,很有涵养。   他让曲音负责带闻简知融入集体,说是带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闻简知的社交能力要比曲音好多了,没有他掺和人家才会融入得更快。再者说,他悟性很高,教东西一学就会,压根不用操心。   曲音不是主动社交型,除了和闻简知聊工作,其他时间就没什么话可和他说的了。有的时候只有两人在时,场面就会突兀地沉默下来,每当这时闻简知会及时地察觉到他不自在,主动开口和他找话题聊天,体贴地缓解曲音的尴尬。   闻简知确实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好人。   他对待工作室里的所有同事都一视同仁。   曲音自以为是这样的。   直到后来有同事和他闲聊时告诉他,觉得闻简知待他比旁人热情很多。   他会对曲音嘘寒问暖,会时不时地给他送东西,没有兼职的时候他会在下课后特意赶来接曲音下班,风雨无阻。他会在一天24小时里挤出他最大的空闲时间来待在曲音身边,哪怕曲音不怎么搭理他也无所谓。   曲音并未在意。   他以为是闻简知觉得自己比较合眼缘而已。就像去猫咖,总能一眼在猫堆里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只,看上眼了就只认准了那一只投喂。   可在之后的某一天,闻简知却猝不及防地和他告了白。   被表白,还是被一个男生表白,意外肯定是有的。   但意外过后,曲音还是答应了他,和他交往。谁知交往刚一周,闻简知就失踪了。   这一失踪就是三个月。   曲音从未听闻简知提起过他的家人,今天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尴尬的情形。   彼时不知道闻简知口中的‘曲音’是谁,如今见了曲音的真貌,闻简知的爷爷怒不可遏,恨不得当场把曲音大卸八块才够解气。   这也正常,自家优秀的亲孙一夜之间不仅失了忆六亲不认还变成疯狂男同,这事落谁身上能忍得了。   闻简知念念不忘的曲音找到了,但这对他的失忆并没有任何治疗效果。   相反,见到曲音却不被允许接触的闻简知更疯狂了。   镇定剂又不是营养剂,哪能频繁地往身体里打。   医生建议让曲音再进去见一次病人,但闻家人怎么都不肯同意,生怕曲音身上有什么细菌会让闻简知疯得更严重。   一群人就这么围在闻简知的病房门口各执己见,场面僵持不下。   而作为话题风暴中心的曲音则默默和赵朗两个人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等待着这场‘会议’的结果。   赵朗对曲音瞒着他偷偷谈恋爱很是不满。   “你和那小子什么时候好上的,居然瞒了我这么久,你能耐,我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曲音打马虎眼:“也没多久。”   “你居然喜欢男生啊……”   这个角落只有他们两个,赵朗的尾音断了许久曲音都没应声。   赵朗以为他生气了,想要扯个话题揭过去,曲音就在这时开了口,问道:“奇怪?觉得我恶心?”   赵朗从窗玻璃反光里看到曲音的表情。   曲音脸上挂着笑,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赵朗松了口气,道:“没有。我就是,有点意外而已。”赵朗在和他一起上大学时没少给他介绍女生,都被曲音四两拨千斤搪塞过去了。   他以为曲音是对谈恋爱不感兴趣。   原来是性别不对。   年纪大的或许对这种事颇有微词,赵朗丝毫没觉得自家兄弟有什么问题,怕他多想,他一把勾住曲音的肩膀,道:“早说,哥认识那么多单身帅哥呢,有机会我给你介绍。”   曲音拨开他的手,道:“算了,我不想了。”   赵朗撇撇嘴,了然。   也是,他认识的那些家伙,哪里比得上病床上那个疯子。   不说失忆前的闻简知,即便是现在这个被当成精神病对待的闻简知,仅那张脸,也确实无人能及。   吃惯了山珍海味,哪还瞧得上那些残羹剩饭。   赵朗晃晃脑袋,甩掉了这些无聊的念头。   半个钟头后,他们终于商量出了一个结果。   不知道医生那边说了什么,闻家人松了口,答应让曲音进去再见闻简知一面。   曲音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没有选择,医生叮嘱他几句教他进去后该如何操作,曲音惴惴不安地踏进了病房,一步步往闻简知的床边走。   这次和上次不同,这次的病房门没有关上,医生警察包括闻简知的家人都在门口,无数只眼睛观察着曲音的一举一动。   他很想逃之夭夭,奈何情况不许,只能迎难而上。   闻简知依旧是那个被绑的姿势。   他的眼睛落在曲音脸上,眼神中满是痴迷与渴望。曲音越走近,他眼神里藏着的东西也愈发浓烈。   这样毫不掩饰充满占有欲的眼神他之前从未在闻简知脸上看到过,陌生的感觉使曲音手脚有些发软。   他在病床边停下脚步,缓缓抬起手,在医生的手势示意下,轻轻取掉了闻简知戴着的止咬器。   他能够说话了。   一能开口,闻简知嘴唇微张,低声呢喃喊他:“哥……”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不知是不是被绑久了的缘故。   闻简知一直这样叫他,曲音习惯了。此刻难免偷偷庆幸他俩之间没有什么奇怪的称呼,不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万一闻简知说了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他的脸就不用要了。   见闻简知这次没有挣扎,医生感觉胜利在望,给曲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   这个情况下,曲音不能不开口,也不能说些奇怪的话,只挑了个安全点的问题问:“你好些了吗?”   “我好想你。”   闻简知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诉说他的想念。   曲音顿时有些窘迫,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敢回头看那些人的表情。   空气死寂。   闻简知浑然不觉,只看着曲音一人,道:“你过来点。”   他手脚依旧被绑着,医生也在不远处,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曲音想了想,微微俯下身,问:“怎么了?”   他一靠近,闻简知就突然抬起头,默不作声要来亲他。   曲音瞳孔骤缩迅速抬头躲闪,但闻简知的嘴唇还是不可避免地擦在了他的下巴上。   像是被小猫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一口。   没亲到,闻简知急了,追着他,上半身从病床上仰起,努力往他这边够:“哥…哥…你过来点,别走,再离我近一些。”   见到他瞳孔里满溢而出的失控渴求,曲音哪里敢靠近,蹭蹭蹭往后退。   “不!不要走!”   “哥…哥!曲音!!你过来!”   曲音的后退又让刚刚冷静下来的闻简知发了疯。   安静的病房里骤然响起闻简知声嘶力竭的怒号,余音环绕在小小的四方病房里,汹涌海浪一般涌向走廊外。   外面闻简知的父母立马就要冲进来,医生制止了他俩,朝病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意思让曲音走到床边去。   曲音的耳膜几乎都要被他的声音震破。   以前的闻简知别说是吼他了,就连大声说话都从未有过。   不是失忆吗,怎么会性情大变,倒真像个神经病了。   所有人都在等他,曲音无法磨蹭太久,挪着步子往床边走,随着他的靠近,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越走近,闻简知的动静逐渐小了下来。等他彻底站到床边时,闻简知已经不再挣扎,彻底安静了下来,好似刚才那个疯子一般吼叫的人不是他。   医生用眼神催促曲音进行下一步动作。   曲音没办法,抬了手朝闻简知伸去。   “哥,哥……”闻简知紧盯着他的手,语调欢呼雀跃,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曲音咬了咬牙,缓缓解开了闻简知手上的绑缚带。   撕拉轻响,先是双手,再是双脚,绑缚带一个接一个落了地。   闻简知重获自由。   他一能动弹便唰得从床上坐起,动作幅度大到床边的曲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脚跟还未来得及落地,他就被扑上来的闻简知紧紧拥在了怀里。   闻简知没有乱跑,没有伤人,只是第一时间用力抱住了他面前的曲音。   曲音被紧紧勒住身体动弹不得,桎梏下,他不得不仰起脖子,下巴搁在了闻简知肩头。   闻简知把脸埋在他脖颈里,柔软的黑发贴在曲音的皮肤上。   曲音背脊僵直,余光瞟到病房外那一群人充斥着探索剖析的锋利视线,眼珠轻转,下一秒,他双手绕到闻简知背后,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脊,无声安抚着他的情绪。   闻简知一声声喃喃着喊他哥。   曲音轻声道:“我在这。”   回应他的是闻简知抱他更紧的手。   闻简知没有再发狂。   他之所以看起来精神不正常,只是因为曲音不在他身边,不安和恐惧感作祟。   抱到曲音了,所有的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   他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羔羊。   扎了不知道多少镇定剂,曲音简单一个拥抱就能解决。 第0003章 我不想惹麻烦   门外,闻简知的母亲目睹一切,自从听到自己儿子失踪的消息,三个月来她寝食难安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只能任他似牲畜般被绑缚,他精神错乱般哀嚎嘶喊,当母亲的心如刀割,伤心欲绝,却无能为力,帮不到他。   如今在曲音的安抚下,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冷静下来的闻简知,见到一丝他以前的影子,心头悲痛万分。   她看向轮椅上的老人,老人面色铁青,枯枝般的五指死死抓着扶手,许久之后,他恼恨又痛心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曲音就这么任他抱了有十分钟左右,见到医生冲他招手,便对身前的人道:“先松开我吧,好吗?”   闻简知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曲音轻拍缠在他腰上的手臂,软声细语:“我要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   闻简知道:“你不许走。”   “我不走。”他指着门口的位置,小声说,“我就在门外,你坐在这里,就能看到我。”   闻简知似乎在犹豫,很久之后,他慢慢松开了曲音的腰,紧接着像是生怕他跑了,又急忙抓过他的手腕,强调:“马上回来。”   “好。”   曲音一被松开,立即暗暗松了口气。被他勒了这么久,腰间传来刺骨的钝痛。   这家伙,什么蛮力。   他们在床边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说着话,外面的人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但没多久,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闻简知松开了曲音的手,并坐在了床边上,没有再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   曲音一出来,听见医生和闻家人正在谈话。说是谈论,火药味倒是十足。   “结果你们也看见了。病人现在情绪不稳定,只记得那位小伙子,我理解你们想要带他去更好的医疗环境下治疗,只是病人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治疗失忆是个需要漫长时间的大工程……”   老人打断医生的话:“难不成你是想告诉我,我孙子现在是完全离不开那么个男人了?如果我偏要带他走你还打算强行拦着我吗?”   老人说到这里剧烈咳嗽起来,一旁闻简知的父母赶忙帮他拍背顺气轻声安抚。   赵朗偷偷摸摸蹭到曲音旁边,和他嘀咕:“他们吵了好一阵了。”   曲音问:“吵什么?”   赵朗便把他刚才吃瓜偷听到的话颠三倒四地重复了一遍。   曲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让他进病房见闻简知,是场‘测试’。   闻家人在知道闻简知失忆之后,这个医院又查不出病因,就想把孩子带回去,找些更加有名的医生帮他治。瞧他们一家衣着打扮,也是非富即贵的家庭,以他们的能力,想要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地方治疗再正常不过。   但医生却说闻简知情况特殊,他现在脑子不好,只记得曲音一个,见到曲音要发疯,见不到更要发疯。曲音莫名就成了闻简知康复疗程中最关键的那颗齿轮。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曲音和闻简知必须要绑定在一起。   老人听到这话勃然大怒。他们当然不可能把曲音一起带走,别说曲音不肯和他们走,那位老爷子恐怕也不愿意让曲音这双脚踩到他们的地盘上,玷污了他家的门楣。   于是医生就用这场‘测试’的结果证明了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如果他们接受不了,打算用一些强硬手段把闻简知单独绑着带回家当然也可以,但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除非他们能忍心一天到晚都把人绑着。   死刑犯好歹还能在吃花生米之前站一站。   更何况他的孩子只是一个失了忆的病人。   闻简知的母亲看到曲音从病房出来,走到他面前。   她眼睛微微红肿,不过这也不妨碍她的美丽。仔细一看,闻简知的五官还是更像他的妈妈。   “你和简知是怎么认识的?”   曲音从思绪中回神,道:“他来我们这里兼职,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是怎么开始……交往的?”   女人显然也不太能接受自己儿子的性向,交往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几不可闻。   她突然来找自己说话,总不可能是闲得无聊来和他聊家常,这是拐着弯儿地来打探他们这段感情是不是从正经渠道开始的?   曲音道:“上班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和我表白,我就答应了。”   “他追求的你?”女人听到这里,似乎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愣了一秒,不知道预见到了什么,她无声叹了口气。   曲音刚要说话,两个警察也来到他跟前例行询问。   他们问了一圈曲音的具体信息,随后提了一句:“病人失踪前有和你见过面吗?”   曲音两臂交叉环于身前:“……有。”   年长的警察注意到他不自觉防备的姿势,问:“你们聊了什么?”   “就……随便聊了一些。”   “有没有起争执?”   “……”曲音道,“没有。”   警察目光如炬,长时间地停留在曲音的脸上。他的注视让女人和赵朗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也纷纷看向了曲音。曲音顶着这么多道视线,放弃般地垂下眼,嗫嚅道:“那不算是争执。……他只是当时和我提了一个要求,我没同意。”   警察问:“什么要求?”   “他想,和我…同居。我没答应。”   话音刚落,在场几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一种尴尬与了然掺杂在一起的微妙表情。   成年人的同居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警察咳了一声,问:“当时为什么不说?”   闻简知失踪那几天他们都被警察反反复复盘问了许多遍,那个时候曲音对他俩的关系闭口不谈,只说自己是他的同事。   曲音说:“我不想惹麻烦。”   只交往一周闻简知就提出了要和他同居,曲音觉得太快,他也没个心理准备,就拒绝了。   谁知道第二天闻简知就不见了。   这很难叫人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   一群人上天下海地找人,如果找到最好,找不到,曲音指不定要被怀疑成什么样。   事实证明他果然是对的。   赵朗很快反应过来,帮曲音说话:“是啊是啊,他俩是什么关系这和小闻的失踪也搭不上边啊,监控里清清楚楚是小闻自己主动离开的,和曲音没关系。你要他当时说,他怎么说啊,说了也没用不是。再说了,同性恋这种东西,你也知道的……又不是能轻轻松松放到明面上讲的事。”   “小闻是个成年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总不能说是曲音操控了他的脚让他自己走路的吧?我觉得……”   赵朗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曲音怕他说多错多,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赵朗这才噤了声。   他们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病房里的闻简知等不及了,开始喊他。   担心闻简知又开始发疯,医生赶紧让曲音进去。   赵朗也推了推他,小声道:“去吧,我在这里呢。”   曲音这才进了病房,一靠近闻简知,他的双臂就自发缠在了曲音腰上,脸贴上来,蹭曲音的胸口。   “你去了好久。”   他现在脑子不好,才不管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看,想做那就做了,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曲音自然也不会反抗病号,他垂下头,手掌放在闻简知的后脑上,轻轻摩挲着他的发丝。   任谁看,都是一个无尽宠溺的姿势。   赵朗还是没忍住,对着警察道:“你们也别怪我啰嗦,我就是看不得你们怀疑曲音。你看他俩黏糊的这样,小闻都失忆了还只记得他一个,他俩感情肯定很好啊。现在人都找到了,这不是更加证明是他自己跑丢的吗?如果你们真怀疑曲音,那才是冤枉好人呢。”   闻简知的妈妈两眼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他一眼,赵朗一仰脖子鼻孔朝天地回视过去。   和赵朗说的一样,一切证据都证明闻简知的失踪是他的自发行为,和曲音无关,如今人已经找到,接下来的治疗就是家属和医生的问题了,他们也没有留下的必要。警察和他们叮嘱了几句,随后离开。   在闻简知父母长达两小时的劝导下,老人终于退让,同意让闻简知继续留在c城接受治疗。   闻简知人已经找到,身体没有大碍,生命无忧,失忆这种事情也急不来。老人因为身体原因必须要每日进行药物治疗,不能久留,闻简知的父亲也似乎很忙,在医院的这段时间,电话一个接一个。   最后闻简知的妈妈负责留下来处理一堆残留的事宜,他俩先行搭乘最快的航班离开了c城。   乌泱泱的一群人如鸟兽散,原本还闹哄哄的病房瞬间静得可怕。   闻简知的妈妈在走廊上打电话。   赵朗肚子饿了,自己下去医院食堂吃饭,本想拉着曲音一道去,但看着黏在曲音身上不下来的闻简知,想想还是作罢,自己去吃独食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曲音站着,闻简知坐着,他的脸埋在曲音的胸膛里,双臂环住他的腰在背后交叉,将曲音整个锁在他怀抱里。   曲音低下头,嘴边依旧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他虚虚捏住闻简知的下巴,将他的脸稍稍抬起。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指腹碾上闻简知微微翘起的眼尾,闻简知眯了眯眼,更加仰了头,往他这边蹭。他似乎很是享受曲音的触碰。   如果他是一只猫,此时喉咙里一定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但他不是那么可爱的东西。   曲音轻声问他:“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闻简知喊他:“哥……”   曲音手指缓缓下移,从他的眼尾,划过脸颊,最后停留在他的下唇上。   微微用力,指腹便陷在柔软的触感里。   明明曲音脸上挂着笑,眼神也满是柔情,声音却如冬日凛冽寒风,冷淡到毫无温度:   “你可真是,给我添了个大麻烦啊。” 第0004章 我们非常相爱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家庭。”   他捧着闻简知的脸颊,笑盈盈地和他说话。闻简知睁着两只眼睛看他,毫无征兆的,他忽地仰起了头,不知被什么东西诱惑住,嘴唇朝曲音凑了过来。   曲音眼疾手快,手掌捂住他的嘴.   他用了些力气压着,闻简知也不挣扎。   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鼻尖去碰闻简知的鼻梁,再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滑,与他鼻尖撞在一起,轻轻厮磨。   曲音脑袋一动,闻简知也跟着动,追着他的触碰,想要与他更加贴合。   手掌下压住的嘴唇似乎张了开来,软软的东西贴着自己的掌心滑动着。   曲音被他弄得有些发痒,轻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淡声道:“只想着做这种事,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吗?”   他之前是真的以为闻简知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现在想想,其实当初闻简知身上有那么多破绽,可惜他都没在意。   他身上的衣服鞋子都叫得出牌子,明显不差钱,辛辛苦苦地去他们那里兼职赚个三瓜两枣的可能还不够他一双鞋的钱多。   家境富裕的小少爷不是为了钱,那他当初来兼职的目的是什么?爱好?好像也不对。有钱什么好老师找不到。说到底他们工作室也只是在有限的小圈子里小火了一点,外面那么多比他们更厉害更出名的地方,闻简知完全没有理由选择他们。   不为钱,也不是喜好,那就是有其他的原因了?   曲音有些好奇背后真正的理由。   不过,现在的闻简知回答不了。   他们两个一个坐一个站,曲音腰上缠着的双臂越收越紧,闻简知的声音在他手掌下闷闷响起:“哥,哥……”   曲音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什么事?”   “亲亲我。”   曲音拨开他稍稍长长了的刘海,让那双眼睛完整地露出来。整理头发的动作亲昵温情,说出来的话却迥然不同。他歪着头,笑道:“可我不想亲你,怎么办呢?”   他就是一个恶劣到坏心眼的人类。   他用手里的肉骨头逗弄着一只饥肠辘辘的小狗,放到它嘴边,在它咬上来的那一刻又拿走,只让它闻个香,却吃不着,看到小狗馋得口水直流,还能愉悦地哈哈大笑。   闻简知默默看着他,顿了两秒,突然出手,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一手用了力气禁锢住曲音的腰让他没法离开,另一只手去扯蒙在自己半张脸上的手。   曲音的手轻松被他扯下来。   “你……等……”   曲音的微弱挣扎在无端拥有恐怖怪力的闻简知面前如蚍蜉撼树,丝毫不起作用,闻简知的手掌霎时扣在他后脑上,用力按下。   曲音被迫弯下腰垂了脑袋,闻简知急不可耐迎上来。   他没想到闻简知居然会强来。   就在二人嘴唇马上就要触碰到时,病房门口传来脚步声。   托来人的福,他们这个即将完成的吻也被打断。   闻简知被留在c城治疗,他的母亲唐吟担心闻简知在医院住的不舒服,电话里叫人送来各种生活用品和更换的衣服,顺便还请了一个护工。   真是体贴周到。   唐吟安排好一切回到病房,敏锐地注意到他俩之间奇怪的氛围,并未说什么。   她缓步走到床边,和闻简知说话,他毫无反应,只知道抓着曲音,自顾自把脸埋进他脖子里。好似这样紧贴着他才有安全感。   她说了那么多,也不知道闻简知有没有把那些话听进去。   被儿子忽视,唐吟表情变得失落。唐吟并没有像闻简知的爷爷一样把对他的厌恶写在脸上,虽然她心里可能也不太喜欢他,但至少她愿意维持着面上这份和平的假象,这就很了不起了。   曲音自然也不会打破这份默契,现在就他们两个,曲音便主动出言安慰,干巴巴地说一句:“他会好起来的。”   想了想又道:“医生说他虽然失忆,但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再留院观察几天,如果他后续情况好转状态稳定,就可以出院了。”   他们之间能聊的话题就只有一个闻简知,自然而然,唐吟也说起了闻简知的事:“简知从小到大都很省心。我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   她道:“更没想到,他会喜欢一个男人。”   “他爷爷一直以他为荣,今天出了这事儿,又得知了你们的关系,他很生气。”   这个不用唐吟说,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他想把简知带回去,但谁都知道,把这样子的他带回去也没有用,在你来之前,简知谁的话都不听,也不认识我们,他只认你一个。”   “那您呢?”曲音问,“您不生气吗?”   “我?”唐吟轻轻笑了一声,“生气有什么用呢。”   “可以和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她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曲音舔了舔嘴唇,道:“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我之前和您说过的那些。我和他一起上班,相处了一段时间,就……”   “那你……你有想过和他的将来吗?”   曲音没有立即回答,他垂眸看了眼面前紧紧搂住他把他当抱枕的人,闻简知也在看着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他们的话。   风从窗外涌进,卷起垂地的白纱帘。   闻简知后脑的发也被微风轻轻吹起,一股淡淡的香味随之涌入他的鼻腔。   潮湿的苦涩中,带了点不怎么明显的甜味。是从闻简知身上散发出来的。   曲音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被这股味道扰乱了心神,曲音这才想起还未回答唐吟的话。   “不管我有没有想过,”曲音说,“您现在和我说这些,就说明我和他是不会有将来的,对吗?”   唐吟点头,轻声道:“对。”   他道:“好,我知道了。”   曲音抬起手抚平闻简知那一缕翘起的发丝,面上挂着温和的笑:“等他好了,清醒了,我会和他说结束的。”   闻简知顺从地贴着他的手掌,问:“什么?”   他好像没听懂。曲音对着他说:“没什么,不是在和你说话。”   闻简知闭上眼,享受着曲音指尖划过他头皮的触感。   “你倒放弃的干脆。”回答了她想听的话,她反倒很诧异。   曲音弯起嘴角,自嘲道:“既然你们不喜欢我,我不放弃也没办法。”   曲音能理解。   从闻简知爷爷的反应就看得出来,他们对同性恋深恶痛绝。   闻简知是被他的家人捧在掌心中守护着长大的珍珠,断然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一个路过的渔民占便宜捡了去。   继续和他纠缠在一起,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唐吟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低头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   半晌,“不是我不喜欢你。”她说,“孩子,我是为你好。”   曲音怔了怔。这话是他听惯了的属于长辈的自负自傲之言,可她的表情,又和他看惯了的那些人的表情不同。   他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笃笃,身后传来两声敲门声,打断他们的对话。   是唐吟安排的护工。   护工拎着一个大背包:“唐小姐,您叫我带的东西我都带来了,您看看。”   “好。”   唐吟从包里翻出一件衣服,道:“病号服有些脏了,换一下吧。”   她拿着衣服就想要给闻简知换,闻简知躲开她的手,默默搂紧了面前的曲音。   排斥抗拒溢于言表。   曲音:“……”他嘴角微微抽动,勉强克制住了脸上的表情,对着唐吟伸出手,道,“我来吧。”   唐吟把衣服递给他,转身回避。   失忆的闻简知十分之双标。   轮到曲音帮他换衣服的时候,这家伙就十分配合乖乖照做。   病号服都很宽松,穿在闻简知这个大块头身上却正好。病号服下面是他冷白的身体,没有丁点血色,像病恹恹的瓷器玩偶。   拽下袖子,曲音扫到闻简知胳膊上的针眼,密密麻麻的很是瘆人,不知道打了几次。   但奇怪的并不是针眼,注射的位置没有半点青紫,那一圈皮肤却变得皱巴巴的。   像被泡烂了又风干。   过敏了吗?   曲音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况,摸上去,抚了抚那凹凸不平的皮肤,顺手按了按。   他边按边观察着闻简知的表情,他面不改色,只顾着盯着曲音看,眉头都没皱一下。   似乎不痛。   既然不痛,那应该就没事吧。   曲音也没纠结,手脚麻利地给他套上干净的衣服。   这么折腾了将近一天,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闻简知现在不能出院,他这个情况是必须要有人陪护的。即便唐吟准备妥当又是自己留下又是请护工的,无奈计划再完美也敌不过现实,闻简知谁的账都不买,唯独就只认一个曲音。除了他,谁都别想碰到他。   因此,不管曲音是否愿意,他都是陪护的唯一人选。   赵朗吃完饭去了工作室一趟,傍晚的时候又返回医院,还在花店买了一捧新鲜的百合带来。   他把百合插进花瓶里放到窗台上,对曲音道:“我今晚留下陪你吧。”   曲音看了眼时间,回绝道:“不用,嫂子还在坐月子,你回去照顾她吧。”   赵朗恋爱长跑六年,去年结婚,上个月小孩儿才刚出生,一大一小在家,现在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   曲音拍了拍那张折叠起来的陪护床,说:“这里就这么一个能躺的地方,你留下也没地方睡。回吧,我没事的。”   赵朗也没再争:“行,那我明天再来。”   “好。”   赵朗离开后,天边夕阳滚下去,夜幕降临,窗外很快漆黑一片。   曲音拉上窗帘,遮去外头亮起的点点灯火。   老实说,他也很想回家去。睡在自己的小窝可比这冷冰冰的医院舒服多了。   唐吟也忙了一天,眼底下不知何时浮现出一抹劳累过度的青黑。   “阿姨,你也回去吧,我在这里就行。”   唐吟眼底都是红血丝,离去前,曲音送她到门口,走廊上,她突然握住曲音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辛苦你了。”   曲音摇摇头:“没事的。”   “等简知好了,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意思是说,他俩分手后,会给他一大笔分手费吧。   唐吟和他交握的掌心在出汗,湿漉漉的贴在他的手背上。好像在紧张。是担心他到时候狮子大开口吗?   曲音给她一粒定心丸:“不需要什么补偿,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唐吟注视着曲音的脸,面前的男人眼角眉梢浸着没有任何攻击力的温驯无害,言辞恳切真挚,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虚伪说谎的痕迹。不管一开始被他们怎么针对,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一副眉眼低垂,乖顺明理的温和模样。   曲音没有棱角。没有棱角的石头划伤不了人。   唐吟和护工离开后,曲音拉开那张窄小的铁制陪护床,床垫很硬,睡上去不会舒服,不过现在也不容他挑。   他找了条薄毯子,准备就这么将就一晚。   时间在他不注意的的时候飞速流逝,已经快十一点了。   夜晚的医院很安静,走廊上渐渐不再有人走动,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曲音关门时伸出头去看了眼,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薄雾般的照明灯从过道这头铺到那头,除了这条走廊,其他地方一片昏暗,灯都熄了大半。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坐在台子后面,瞧不到脸,只露出一顶粉红色的帽子,时不时动两下。   曲音关上病房门,手搭到锁扣上时又觉得这里是医院,没有锁门的必要,就没落锁。   他裹着毯子躺上陪护床,还没两分钟,闻简知就挤到了他旁边,他低估了他自己的块头,这张小床压根容不下他们两个大男人。   曲音快要被他挤下去,推着他的肩膀:“你干什么?”   闻简知道:“一起睡。”   曲音赶他:“下去,睡你床上去。”   闻简知扯着毯子一角说:“我们以前都一起睡的。”   曲音道:“你记错了。”   他们连同居这件事都没达成一致,哪里来的一起睡。   想到这里曲音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小镇子?”   好端端的坐飞机去那么偏僻的地方,还进山里,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真是因为他拒绝了同居他才一气之下出去乱跑吗?   可按闻简知的性子,应该不会做出那么幼稚的事情才对。   他很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闻简知茫然地看着他。   好吧,果然问了也白问。   曲音换了个话题:“你还记得什么?”   闻简知这下很快回道:“你。”   “除了我呢?”   他摇摇头。   “那你记得……我们之间多少事?”   闻简知抓过曲音的手,黑发后的双眸明亮,笃定地说:“我记得,我们非常相爱。”   曲音一愣。   “你还和我说过,死也不会离开我。”   曲音:“……”他浅浅一笑,没有感情地夸赞道,“记性真好。”   相爱?   哪来的什么相爱。   不过趋利避害逢场作戏,他向来精通唱这出戏,可谓经验丰富,演技精湛。   惯于示弱,便会叫人放松警惕。而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自然也不会把水中蜉蝣放在眼里,又怎知这只蜉蝣是否满嘴谎言。   用脚趾想想都知道,只相识半年,仅交往一周的男友,能有什么深感情在?怎么可能就爱了个死去活来非你不可?   说起来当初答应和他交往,也从没想过要和他长久。   他们二人中,兴趣盎然的是曲音。   是他想要‘试一试’。   试一试和人谈恋爱是什么滋味。   闻简知只是正巧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人罢了。   不过一时兴起。 第0005章 你在看什么?   曲音自从上大学认识赵朗之后几乎隔一阵子就会被他催,什么时候谈恋爱,什么时候结婚,活似他第二个爹妈。   曲音没谈过恋爱,不是不想,只是对谁都不感兴趣。   按他的思维来解释,——喜欢这玩意儿,变成食物就是棉花糖,舌头尝着甜,喂不饱肚子,给狗狗都嫌。   正常人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绝不会去选择吃棉花糖果腹。   可是某一天,一朵五彩斑斓堪称是艺术极品的完美棉花糖出现了,并主动跑到了曲音嘴边。   曲音对棉花糖无感,但他也知道如果错过这朵棉花糖,以后就再也遇不到了。   不吃太可惜,那就尝一口滋味,反正没损失。   曲音就是在这样无所谓的心态下答应了他的告白。   那天赵朗完成了一件大单,尾款到账,请工作室的人吃饭。聚餐后,一群人喝得酩酊大醉,闻简知也不例外。   那家餐厅饭菜酒水都不合曲音胃口,他几乎就没有动筷子,最后他是在场人员里面最清醒的那个。   一个一个给醉鬼们叫车送回家,包厢里只剩下闻简知一个。   闻简知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他询问他住在哪里。   闻简知大着舌头说他住学校宿舍,但当时都凌晨一点了,回去也是被关门外的命。曲音就想着随便给他找个地方住一下。   他在手机上找宾馆,闻简知凑到他旁边,曲音怕他摔便搀住他,他满身酒气顺杆子爬,悄悄挽住了他的胳膊,枕在他肩膀上,眼皮耷拉着往他手机屏幕上瞧。   看到屏幕上的宾馆页面,他道:“哥……我们晚上住这里吗?”   那个时候他俩认识有半年多了,熟络了一点,不过闻简知还从没用这样黏黏糊糊的语气和他说过话,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往他身上蹭过。   人醉了好像是会变得黏人一点。看在他是醉鬼的份上,曲音就没和他计较。   他道:“你一个人睡,我回家。”   闻简知五指张开忽地捂住曲音的手机屏幕。   “干什么?”   醉鬼道:“我想和你睡一起。”   “不行。”   他无视曲音的拒绝,抓着他的手腕小声恳求:“我想。”   曲音铁面无私又重复一遍:“不行。”   “我打地铺就行的……哥…好不好…”   人醉了真是千奇百怪,往日那样一个条理清晰的人耍起了无赖,成了个呆愣愣的木头。   就这么一直拖拉着,闻简知怎么都不肯去宾馆。你说他醉了,他好像还挺清醒,明确知道自己的诉求。说他没醉,他走路都走不稳,软脚虾一样趴在曲音身上起不来。   无奈,最后曲音还是带他回了家。   曲音的家在郊区,位置很偏,那里有一片傍河而建的居民楼,他在某栋八楼买下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这里的价钱还算便宜,但也还是掏空了他前些年攒下的老底。   代价有点大,不过曲音从小的梦想就是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他也并不觉得亏。   房子小是小了些,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了。   他搀扶着闻简知,艰难地回到家门口。   背后半趴在他身上的人好似有千斤重,曲音一手扶他一手去拿钥匙开门很是困难,而就在这时,闻简知在他耳边开了口:“哥有谈恋爱吗?”   曲音以为他是醉后胡言乱语,头也没回:“没有。”   “你想谈吗?”   “不想。”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小的钥匙怎么都插不进锁孔里,曲音烦躁不耐:“没有。”   闻简知的嘴巴就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好似在咬他的耳朵,他哑声道:“我有。”   曲音一心想打开门,嘴上敷衍着和他一问一答:“好好。”   “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谁啊?”   钥匙终于怼进了锁孔,咔哒,门开了。   曲音大喜过望。   闻简知下一句也在开门声后接踵而至:“你。”   钥匙掉在了地上。   曲音以为听错了,扭过头去,和背上的人鼻尖撞在一起。   过道的白炽灯照射下,闻简知的眼睛亮得可怕。   还不等他说话,闻简知一用力,压着他撞开门,天旋地转之后,咚的一声,房门关上。   屋里没有开灯,两人挤在狭小的玄关处,闻简知比他高,曲音微微仰着头,隐约看到他在黑暗中朦朦胧胧露出的五官线条,听见近在咫尺处,闻简知急促的呼吸声。   “你喝醉了吗?”曲音轻声问。   “我没有。”   “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这不是醉话。”   “……”   “哥,你讨厌我了吗?”   曲音没预料到。   被男生告白还是第一次。   突然想起赵朗一直挂在嘴边催他的话:“不是哥说你,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跟个和尚一样,给你一个木鱼,你就能原地坐化了。年轻人就该趁早该谈恋爱就谈,想玩就玩,不然等你以后上了年纪,有那个心你身体都跟不上,少了多少乐趣啊。”   他从没把赵朗这屁话放心上。   但是现在……   不带私人情绪公平地讲,闻简知确实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人里面最上等的那一个。性格,脸,身材,样样都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似乎……也没有什么损失。   玩玩也行。   不想深究闻简知口中的‘喜欢’到底是在喜欢他什么,也不在乎这个‘喜欢’是否真心实意。   如果只是打发时间,那他就并不需要知道这些,无所谓。   久久没听到回答,闻简知缓缓低下头,如果耳朵长在头顶上,应该就已经耷拉下来了。   那么高的个子,好似要团成一团缩到地里去。   曲音没有说话,伸手摸向门锁,咔哒。   黑暗中响起反锁的声音,好似荡起了回声。   有的时候答案不用嘴说,只看动作都能懂。   他俩就这么在昏暗的环境下对视了半分钟,闻简知呼吸紊乱地重重亲下来。   曲音环上他的脖子,被闻简知用力推在门板上。   第一次接吻体验有点糟糕,对方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醉鬼,不会见好就收,亲了又亲,甩都甩不掉。   这朵棉花糖没有甜味,壳子是腐朽陈旧的烂木头,芯里淌着浓醇的辛辣残酒。   那滋味他到现在都忘不掉。   至于那句话……   也是在那天过后的某个时间点他随口说出来的。   交往后的第一个亲吻没让曲音太满意,后来几次闻简知要亲都被曲音躲过去了,怕他一亲起来就没完没了停不下来。   他自以为拒绝得自然隐晦,但很快闻简知就发现了他的真实意图。   闻简知嘴上不说,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闷闷不乐。   曲音发现了,便耐着性子去哄。   “你为什么不让我亲你?”   当时刚交往没几天,曲音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不想这么快露出破绽,就道:“我哪有不让你亲,你也得看看场合,这么多人在呢。”   他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同事。   他不让闻简知送他回家,闻简知就只有上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可能是憋狠了,谁能想到这小子人不可貌相,胆子这么大,会想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偷亲他。   闻简知小声沮丧:“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曲音道:“我哪有,不喜欢你我怎么会答应你?”   谈恋爱的闻简知好似变了个人,所有的礼貌正经都成了摆设,化成春风积极地追着曲音跑,他秒速回道:“那你让我亲。”   最后还是让他亲了。   两人躲在无人的器材室,闻简知把他抵在窗帘后,和曲音料想中的一样,一亲起来就没完没了。   闻简知的手掌垫在他脑后,指尖缠绕着他的头发。   他总是喜欢在亲他的时候这样做。   闻简知亲他的时候很主动,主动到曲音有些招架不住,好似在这个时候曲音就成了他的专属所有物,恨不得从头到脚都吞进肚子里去。   曲音率先吃不住,扭过头去,含糊道:“可以了,够了……”   闻简知迷蒙着眼,亲他的脸颊,耳廓,声音沙哑:“不够。”   追上来又藕断丝连地吻了许久,直到曲音听见外面传来阵阵人声,有人过来了。   怕被发现,曲音挣扎得更厉害,不肯再和他继续:“好了,你快点放开,有人来……”   闻简知不肯松手,他注视着挣扎着想逃走的曲音,突然道:“说你喜欢我。”   他莫名其妙来一句,曲音没反应过来,动作顿住:“……什么?”   “说你喜欢我。”闻简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声音很低,吐出的气息在曲音唇缝间涌动。   闻简知又道:“说给我听。”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再说一次。”   近距离看,闻简知无可挑剔的昳丽五官充斥着曲音的整个视野,冲击力十足。他的眼珠不是纯粹的黑,清透幽深的琥珀色里泛着微弱的水光,像极了瞳孔里掺杂着阴冷的,潮湿的雾。   这样的闻简知,和平时的他极具反差,没人能扛得住。   他这样注视着自己,曲音几乎有一种快要溺毙的错觉。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就要来到他们这里,不容曲音多想,他只能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   闻简知眉眼弯起,似乎心情很好。他笑起来时,身上那股看不见的灰雾散去,乌云化雨,晴光乍泄。   他捧着曲音的脸,又道:“你永远不准离开我。”   耳边放大的脚步声似催命的音符,曲音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说:“我死也不会离开你。”   做了保证,闻简知才终于肯放过他。   说到底曲音只是把这种话当做是情侣之间的调情,做不得真。   世上无数人验证过,热恋时期说过的海誓山盟,都会随着分手而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   曲音最后也没同意闻简知和他睡,他把人赶到他自己床上,这才蜷缩在陪护小床上闭了眼。   耳边很安静,静到连窗外的虫鸣声都听不见。   滴答,滴答。   他忽然听到洗手间里传来的水声。   应该是水龙头没关紧。   曲音睁开眼睛,看了时间,正巧十二点。   闻简知不在他的床上。   洗手间虚虚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开灯。   曲音下了床,走到洗手间门外,离得近了,水声更明显了。   曲音没有直接推门,小声问道:“你在里面吗?”   无人应答。   曲音把手贴在门板上,推开,大概是门轴没有及时保养老化生锈,随着他开门的动作,薄薄的门板发出一声拖长的嘎吱声。   还不等他把门全部推开,一个巨大的黑影忽地出现在门后。   曲音吓了一跳,放在门把手的上唰地缩了回去。   定睛看去,不是闻简知又是谁。   曲音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喊你怎么不出声。”   卫生间很黑,曲音看不太清楚,闻简知的嘴边似乎牵起抹弧度,大概是笑了,他说:“没听到。你怎么醒了?”   “我听到水声。”曲音说,“把龙头关上。”   “好。”   闻简知转身进了卫生间,曲音在外面没有进去。   几秒钟之后,等闻简知再出来时,那阵轻微的水声已经消失了。   曲音道:“快睡吧。”   复又躺到床上,裹好毯子,半天没听到脚步声,睁眼一瞧,黑暗中闻简知的影子还杵在洗手间门外,傻站着不动。   曲音狐疑道:“你站那儿干什么呢?”   他一说话,闻简知才动了起来,往他这边走,曲音以为他还要挤到自己床上来,不等他走近,曲音就道:“都说了不行,睡你自己床上去。”   闻简知影子一顿,掉转脚步慢慢走到他的病床边,躺了下去。   这次倒挺乖的。   曲音闭上眼,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大概过了半个多钟,曲音睁开眼睛,赫然发现闻简知病床上竖着个黑影,一声尖叫马上就要喊出来,当看清那个影子是谁时,又堵在了喉咙里。   早早躺下去的闻简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就这么笔直端正地坐在床边,脸对着他的方向。   似乎一直在黑暗中看着他。   大晚上的他这样子,说不吓人是假的。   曲音心里毛毛的,强行按捺住那丝怪异感,他问:“睡不着吗?”   枯坐在那里的人点点头,道:“我有点冷。”   冷?   曲音支起半个身体去看窗户,关的很严实,没有风进来。空调也没有开,怎么就冷了?   “我给你加床被子。”   病人事多,也没办法。   他认命地起身下床去翻橱柜,想找点能保暖的东西,刚打开柜门,忽地感觉到一阵凉意拂过自己小腿。   抬头一看,病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条小缝,冷风就是从外面刮进来的。   曲音走过去关门。   病房门上有一个四方形的玻璃窗,外面走廊上的光打进来,玻璃反光中清晰倒映着病房内的一切。   白色的薄纱帘,窗台上摆放的新鲜百合,他那张窄小的陪护床,以及坐在病床边上的闻简知,还有闻简知回头望向他的整张脸。   这家伙,总盯着他干什么。   视线从玻璃上移开,他低头去找门锁。   ……   搭在门锁上的手指陡然僵住,按不下去。   背上的汗毛好似都在顷刻间炸了起来。   做足心理准备,他转动眼珠缓慢地向上滑动,再一次去看玻璃。   闻简知依旧是那个姿势。   ——完整的背部,完整的后领,完整正对着他的整张脸。   曲音从头到脚仿佛血液顷刻凉透,冻在原地。   闻简知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上,如果他要回头,自己怎么可能会看到他完整的整张脸?   人的脖子能转到这样的弧度吗?   可能,可能是看错了。   牙关打颤,曲音霍然回头。   他按下墙壁上的开关,灯光瞬间倾洒房间每个角落,驱散似附骨之疽的粘稠黑暗。   闻简知问:“哥,你怎么了?”   灯光下,闻简知一切正常。   曲音盯了他好半天,骨子里的那阵寒意才渐渐褪去。   果然,是他眼花了。   “没什么……”曲音舔舔嘴唇,往回走。   他有些恍惚,没注意脚下,走到房间正中央突然踢到软软的东西,是闻简知的拖鞋。   什么时候跑到这儿来的?   他俯下身捡起,视线无意一扫,穿过空荡荡的病床底,看到闻简知踩在地上的那双脚。   闻简知光着脚,没有穿鞋。   曲音开始哆嗦。   灯光如同白昼,他这次没有看错。   闻简知的两只脚,一只是脚后跟对着他,另外一只,却脚趾对着他。   曲音抓着手里的拖鞋,腿发了软,站不起来。   那双一前一后颠倒的脚走到了他面前,停下。   曲音僵着脖子,一寸一寸抬起头。   闻简知身后的灯光洒在他身上,他背对着光,黑漆漆的脸上只有那对眼珠子发着亮。   那对诡异的眼珠小幅度地颤着,跳跃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他眼眶里跳出来,他牢牢地俯视着地上的曲音,墨水般的黑色渐渐染透他的眼白,直到充斥他整个眼眶。   他的嘴角向上弯起,红色月牙似的裂开,一直咧到耳朵根。   他用一个夸张的笑脸对着他,声音却温温柔柔的,轻声问道:   “哥,你在看什么呢?” 第0006章 你是不是装的?   曲音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睁开眼,对上的就是闻简知近在咫尺的脸,以及他那两只瞪大了的眼珠子,再近一寸,他的眼睫毛就能扎进自己眼球里。   曲音猛打一个激灵,喉咙里发出声惊吓过度的呜咽,条件反射往后退,这一退手没按到实处,失去重心直接仰面摔了下去。   他从陪护床上掉了下来。   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手脚好似都散了架无法动弹半分,蹲在陪护床边上不知道盯他看了多久的闻简知连忙来扶他。   “哥?”   闻简知伸过来的五指如同倾覆而下遮天蔽日的山峰,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仿若下一秒就要将他的整张脸皮都撕下来。曲音被自己的想象吓到,哪敢让他碰,一把挥开他的手,手脚并用不停地往后缩,下意识想找个安全的角落。   他慌不择路,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从后颈到背脊麻了一片。   他这一躲,闻简知被他的反应吓住,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维持着半跪在地上搀扶他的姿势,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委屈。   曲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东西,不上不下,连声音都发不出,只心惊胆颤地瞪着闻简知。   怎么……怎么回事,他刚才……   他的脸……   “这是怎么了,怎么摔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打开,买来早餐的赵朗急忙跑过来将曲音扶起,给他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赵朗的大嗓门和早餐的甜热香气唤醒了曲音的理智。   他愣了愣,扭头看向窗外。   天光大亮。   已经是早上了。   又去看地上的闻简知,视线不自觉瞟到他的脚上。   没有前后颠倒。   是正常人的脚。   曲音捂住额头,惊魂未定。   怎么回事……是做梦了吗?   赵朗扶起他就去扶闻简知。   闻简知低下头,坐地上不起来,也不让他扶。   赵朗默默把手收回来,和曲音交换眼神。   曲音接收到他的信号,强打起精神,朝闻简知伸出手,道:“抱歉,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闻简知听完他的解释,这才苦着脸把手放到他手上,借他的手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看上去还是不太高兴。   曲音还沉浸在梦中,没有心思去哄他,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去收拾他的折叠床,毯子叠了拆拆了叠,来来回回数次才放进柜子里。   被冷落的闻简知独自坐在床边,无声地盯着曲音满屋子转悠。   曲音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手边能收的东西都收了,他无处可躲,闷头进了卫生间。   闻简知的眼神杀暂时被墙壁挡住,曲音终于得以喘口气。   他抓着水池边沿试图静心凝神,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水龙头上。   好似耳边又响起滴答滴答的水声。   可水龙头关得很紧,没有水滴下来。   出神间,赵朗捂着肚子跑进来,龇牙咧嘴轰曲音出去:“不行了不行了,早上吃多了,你快出去,我要大。”   曲音被赵朗一下子推出卫生间,刚躲进去还没两秒的避难所眨眼就被人占了。   曲音又不得不面对那张把他吓惨了的脸,不过好在没多久,唐吟也过来了,同样带来了早餐。   两份早餐摆在桌上,闻简知一口不动,看上去压根就不想吃。   唐吟在他旁边好言相劝,甚至把食物递到他嘴边,闻简知都没反应,从刚才开始就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曲音。曲音努力忽视,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   唐吟见他实在不想吃也没有勉强,放下筷子道:“我给简知安排了住处,等他出院了,你可以和他一起住到那里去。”   曲音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问:“什么?”   唐吟说:“司机和护工我已经安排好,他们可以帮你的忙,中途有什么花销你也别担心,所有的费用我都会加倍补偿给你的,只是简知……需要你多操点心。”   等等…   曲音听出不对。这话说得,怎么好像以后负责闻简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了一样。   唐吟面带歉意解释原因:“抱歉,我昨晚接到电话,有点事我必须得回去一趟,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   “简知这孩子现在这情况,我实在放心不下,他离不开你,不然我们也不会把他留在这里。所以,这段时间能不能拜托你,多多照顾他一点?”明明他们一家都对曲音明里暗里地嫌弃厌恶,话里话外都是要他俩分手的意思,这才过了一晚就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做这做那吗。   唐吟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姿态放得很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虽然和你相处没多久,但我相信你,你是个聪明人,心也善,把简知托付给你我放心,算阿姨求你了,如果有别的法子,我们也不会麻烦你。”   她毕竟是闻简知的妈妈,居然对他这个陌生的小辈说出求这个字。   曲音好似没了退路。   如果路上有一个人中了毒,全世界只有你一人有解药,只有你能帮他,你会不会为他停下脚步救他?如果他是单纯的路人,曲音可以选择见死不救,但毫无疑问他后半生会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永远抬不起头来。更何况这个路人并不是路人,他身上打着‘曲音恋人’的标签。   曲音还能说什么,只能答应:“好,我知道了。”   “好孩子,”唐吟红了眼睛,“让你受委屈了。”   “我一抽出空就会过来看他的,护工和司机那边你随意叫他们。”   唐吟和曲音交换了联系方式,给他留了司机和护工的电话。   说是帮他的忙,曲音也没指望他们能帮得上,毕竟闻简知连亲妈都不认,更何况是其他不相干的外人。   唐吟和他交代得差不多了,也到了医生的查房时间。   他简单询问了一下闻简知的身体情况,又开了一堆单子。赵朗送完早餐就走了,曲音和唐吟陪着他做了一上午检查,最后的结果依旧是没有任何问题。   常规来说,一个人失忆的原因就那么几样,要么是生病,要么是脑袋受到重创,但闻简知身体检查没有任何问题,脑袋上也没有任何伤口,不是生病,也不是外力原因,那就很可能是精神方面受了什么刺激。闻家没有精神病史,闻简知从小到大更是一切正常,那么他只可能是在失踪的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在云水镇的那片群山里,他遭受到了某种让他精神上无法承受的事。   唐吟下午的飞机,她一直等到闻简知的检测结果出来,看到他显示‘正常’的报告之后,才依依不舍离开。   她离去前拉着曲音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简知有什么事请你随时联系我。”   唐吟一走,曲音就返回去扯着闻简知问医生:“他现在能出院吗?”   昨天那个梦始终在他脑海盘旋,他不想再在医院过夜了。   从昨天曲音来了之后,闻简知就情绪稳定和常人无异,既然身体没有问题,那应该就可以走了。   医生仔细看了眼闻简知的样子,简单问了他几个问题,低下头翻看他的检查单子:“按理说他应该再观察几天……”   一团空气哽在曲音喉头。   “不过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对话也正常,可以去办出院手续。记得定期来复查,平时不要让他受太大刺激。”   医生这个大喘气险些让曲音憋死。一听到能出院,曲音高兴得笑容都止不住。   “好的。”   曲音叫了唐吟给他安排的司机,在等待司机到来时,曲音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想到闻简知衣服还没换,把衣服递给他,他只盯着看不动弹,无法,曲音只能被迫去当老妈子伺候他。   只过了一天晚上,他胳膊上就变得干干净净,昨天还在上面的针眼统统不见了,那一小片皱巴巴的皮肤也变得无比光滑,完全看不出异样的痕迹。   这家伙,恢复能力这么好的吗?   司机很快到达,曲音提着并不多的行李,闻简知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出了医院大门。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靠在路边,司机远远看到曲音就冲他招手。   他跑过来主动接过曲音手中的行李,体贴地帮他打开后座车门,一连串流畅的动作丝滑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曲音先让闻简知上了车,他一进去曲音反手就想关门,闻简知后脑上好似长了眼睛,半侧过身伸长胳膊,五指砰地扣在了即将关闭的车门边缘,强行拉开。   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去哪里?上来。”   许是车里光线不太好,闻简知五官有些模糊,看起来阴恻恻的。   他现在的样子与梦里的重叠起来,曲音口里发干,道:“我去帮司机放东西。”   在后备箱那里的司机闻言立即出声:“不用不用,我已经放好了!你上车吧!”   曲音:“……”他移开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那我坐副驾驶。”   闻简知转向抓住他的手腕,又说了一遍:“上来。”   曲音只得上了车,坐到闻简知旁边。   司机哐地关上车门,启动车子,对着后视镜里的曲音问:“回玉茗别墅吗?”   一听这地儿,曲音险些当场呛出来,玉茗别墅那种地方一块卫生间的地都要六位数起,哪里是曲音住得起的。这就是唐吟【随手】给她儿子安排的住处,这些有钱人啊,到底能有钱到什么程度。   算了,先把闻简知送过去再说。   曲音点点头:“走吧。”   车子匀速行驶,渐渐驶往一片曲音陌生的道路。   司机很有职业素养,全程默默开车,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也没有搭话。   车厢里很安静,曲音扭头望着窗外,沉默良久的闻简知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曲音不解地看向他。   闻简知:“你一直在躲我。”   曲音怔了怔,反驳道:“……我没有。”   闻简知伸手过来,与他十指交握,曲音忍着不适没有把手抽开,怕挣脱又惹他多想,就随他去了。   闻简知握着还不够,缓缓将两人紧扣的手抬起,嘴唇覆在曲音的手背上,亲昵地蹭。   曲音僵住,下一刻半根食指已经落进了对方口中。   他咬着曲音的手指,舌尖卷着,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曲音的脸。   曲音昨晚没睡好,可能真的是出现了幻觉,闻简知的眼瞳像极了幽静森林中潜伏在深绿黑水里的蟒,金黄的竖瞳里满是想要将猎物绞杀吞噬的贪心妄念。   手指被柔软的蛇尾缠住,巨大的力道快要将他半个灵魂吸去,曲音大脑一片空白,张皇失措地将手指扯出来,用另一只手包住。   他不敢去看自己发红的指节,声音嘶哑着问司机:“还有多久到?”   司机道:“二十分钟左右。”   听到这里,曲音悄悄松了口气。幸好,快解脱了。他揉搓着发痒的手指,不忘吩咐身边的人:“回去后先洗个澡,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   闻言,闻简知本来还在微微扬起的嘴角彻底拉平。   他沉着脸,问:“你不和我一起?”   曲音道:“我得回去,住这里我上班不方便。”   闻简知道:“我要和你一起。”   “这……你妈妈都给你安排好地方了,我家很小,你住进来,……有点挤。”   闻简知安静下来,明明他没有闹,曲音却莫名心慌不已,他好声好气继续劝诫:“要不,你先去别墅看一眼,说不定你就改变主意了呢,我……”   “——啊!!”   不等曲音说完,闻简知突然伸出手,直接去拉汽车手刹,这一拉,原本正常行驶的车子瞬间乱套,车身剧烈晃动,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焦臭味顷刻弥漫在车厢内。   谁都没想到闻简知会突然发难,司机大叫一声,用力握住方向盘保持方向,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站起来把脚踩进刹车里,车子蛇行着在马路上转了几个圈,滑行一段距离后横在路中央唰地停下。   车一停,司机吓得整个人都蔫了,嘴唇惨白,大口大口地喘气。   好在这路上没什么车,不然这一下绝对要一命呜呼了。   曲音也吓得不轻,他在后座上被甩的东倒西歪,在最后急停的惯性下被重重掼进闻简知怀里,他半压在他身上,死里逃生后的第一时间连坐直都顾不上,怒火涌上心头,他揪着闻简知的领子怒吼着质问:“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车子失控的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能……   他责问着闻简知想知道他突然发神经的理由,闻简知却丝毫不觉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只道:“我要和你住。”   “……”   就为了这种事……   曲音脑袋阵阵发晕。   是他疏忽大意。闻简知和他在一起时除了不记得事之外都很正常,他就以为自己说话他能听进去,只要和他好好沟通就没有问题。   他全然忘记失忆的闻简知先前是被绑在病床上被当做精神病对待的。   是啊,事事顺从他,他当然可以做个正常人。但只要有一点不合他的心意……   闻简知的癫狂模样终于让曲音有了点实感。   这家伙病得不轻,竟然是真的离不开自己。   曲音不敢再逆着他来。   他给司机报了自己家的地址:“去这里吧。”   司机迟疑道:“唐小姐那边……”   曲音道:“我会和她说的。”   “那好。”司机并没有犹豫太久,勉强缓神过来,转了个弯掉头改道。   四十分钟后,车子在曲音小区楼下停住。   司机把行李拿了下来,曲音谢绝了他要帮自己送上楼的好意,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拉着脑子不好的闻简知上了楼。   四十分钟足够让曲音冷静下来了。一同出了电梯,曲音拿钥匙开门,进屋后发现闻简知迟迟没进来,回头一瞧,他站在楼道里,正左右张望。   他之前来过一次,说不定潜意识里还记得。   曲音问:“是想起什么了吗?”   闻简知摇摇头,只说:“有点眼熟。”   也是,哪那么容易想起来。   曲音将钥匙挂到玄关挂钩上,道:“进来吧。”   他家里没有闻简知码数的拖鞋,从鞋架上拎起一双自己的放到他面前:“小了点,你将就穿吧。”   闻简知却不动。   “怎么了?”曲音问。   闻简知看了眼门口的鞋架,又抚了抚门板,说:“我记得,我们在这里接过吻。”   “……”曲音道,“你脑子里只有那种事情吗。别的都不记得,就只……记这些乱七八糟的。”   “不是乱七八糟的。”闻简知上前一步,抱住转身欲走的曲音,从身后揽住他的腰,亲他的嘴角,若有所指,“我记得,哥很甜。”   曲音侧头瞥他,冷不丁来一句:“你是不是装的?”   闻简知歪着头,不回答他的话,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什么。   曲音其实只是诈他一下,并不能确定,看他现在的反应也看不出个真假来。如果是装的,那他演技未免也太好了些。   曲音推开他,没什么底气地放了句狠话:“如果是装,你最好别让我发现。” 第0007章 尸骨   曲音一个晚上没回来,家里倒没有多脏,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开窗通风,晒被晾衣。他准备把客厅腾出来,晚上让闻简知睡沙发。   闻简知跟在他屁股后面,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在家里不用担心他乱跑,曲音也没管他,自顾自忙活着。   闻简知对这个家充满了好奇,一一看过卧室,厨房,卫生间,最后打开了卧室旁边的一扇小门,那里是曲音临时用来作书房的地方,墙边放着几把吉他贝斯和折叠好的三脚架。   闻简知走过去,蹲在一把木吉他前,半晌,伸出一根手指拨了拨弦。   清脆的弦音在书房回荡,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弹吗?”   曲音晒完被子回来经过看到这一切,也进了房间,站在他身后问。   闻简知摇摇头。   他站起身抱住曲音,脸埋在他颈窝里。他总是这样争分夺秒地黏在他身上。   “你以前不喜欢吉他,你总是弹贝斯,弹得手指上都是茧子,”曲音执起他的右手,摩挲着他的指尖,说,“你说你很喜欢它低沉嗡鸣的音色,像……”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手指下的触感光滑。   曲音没有在闻简知的手指上摸到那一层薄薄的茧。   正准备低头细看,闻简知托住他的下巴轻声开口:“像情人耳边低语。”   曲音怔了怔,注意力一下子被他转移开,问道:“你记得?”   闻简知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   闻简知专注地亲他的脖子,不吭气,又摆上了那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身体本能’的模样。   曲音是真的对他这情况摸不着头脑了:“你脑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坏了……”   闻简知这么个大块头压着他,曲音渐渐撑不住了,踉跄着往后退,跌坐在沙发上。闻简知趁机直接把脑袋枕到他大腿上。   不等曲音把人推开,赵朗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他似乎是得了空想去医院看看他俩,结果听到闻简知出院后,又说:“什么?他出院了?这么快,你怎么也不和我说,我来接你啊。”   “不用,我已经到家了。”   “他也在你家吗,那我过来看看他吧,给你带点水果。”   曲音支着胳膊撑着腮,闻言视线往下一瞥,枕在他腿上的闻简知正把他的脸深埋进他衣服里蹭。   这个样子实在不想让人看到。   曲音道:“不用,明天我带他来工作室。”   赵朗道:“也好,多走走熟悉熟悉环境,说不定哪天就能恢复记忆了。”   挂断电话,曲音扯住闻简知后脑的发,将他微微扯离。   闻简知双臂依旧环着他的腰,被抓着头发也没半点不满,对视还没几秒就往他这边凑。   曲音躲开他的吻,道:“能不能别总这样扑我?”   “不能。”   最后还是没能躲开,被他按在沙发上亲了好一通,迷迷糊糊时,曲音听到哐当重物落地声。   扭头一看,是闻简知的手机从口袋滑出掉在地板上了。   “等一等。”他推开身上的人,捡起手机,对着闻简知的脸解了锁,那张他看过的屏保照片就弹了出来。   看背景,是在工作室的休息区,那里的沙发很软,他喜欢窝在里头晒太阳。   没想到会被他拍下这张照片。   按照以往闻简知的形象,他完全想不到这样的人会做出偷拍这种举动。   而且这个时候,他俩还没开始交往。   这家伙,这么早就起贼心了吗?   点进相册,想找一找有没有其他的罪证。谁知里面居然只有两张照片。   一张是曲音的照片,就是他用来做屏保的那一张偷拍照。   另一张,是一朵红玫瑰。照片里闻简知只有半只手出镜,他手里拿着的玫瑰花占主体。看拍照背景,好像是在马路上。大概是随手拍的。   其他就再没东西了。   曲音没再纠结这个,去翻他的微信。   闻简知的手机里软件少得可怕。   除了一些手机自带的系统软件,娱乐类的APP一个都没有,音乐也不听,只有一个绿油油的微信挂在页面上。   人怎么能无趣成这样。   闻简知的微信里面都是学校的各种群,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别人主动找他,就没看到他主动联系过别人。态度也很冷淡,公事公办的回个嗯、哦、1之类的,看起来很欠揍。   噢不对,有一个。   他置顶的联系人是曲音,给曲音的备注很简单——【哥】。里面绿色的气泡比白色的气泡多了两倍。   他只给曲音主动发消息。   曲音眼睫扑闪,闻简知啄他的眼睛。   曲音掐住他的双颊,问:“说,为什么偷拍我?”   闻简知看了眼手机屏幕,道:“想不起来。”   “轮到这个时候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还真会挑东西忘记啊。”   闻简知弯唇一笑,道:“我想,大概是太喜欢你了。”   曲音跟着他笑了,仔细去看,只是嘴角翘着。他重复着闻简知的话反问:“太喜欢我?”   闻简知困惑不解:“哥,你笑什么?”   “我听到了好笑的话呀。”   伸出食指,他点在闻简知的眼尾位置,指腹拨弄着他浓密的长睫,毛茸茸的触感搅得他指尖生出一丝痒意。   曲音收回手指放到唇边,舌头舔去指尖上残留的异样触感。   他哑声道:“你哪里是太喜欢我,你只是觉得和男人玩玩,很有趣而已。”   曲音就像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毫不吝啬地给他灌输着自己的人生哲理:   “人啊,都是一样的。”   “个个都只喜欢自己。”   入夜,曲音抱着晒了一天松松软软的被子,上面满是阳光的味道,他又是套被套又是拿床单,闻简知跟在他身后想帮他的忙,可总越帮越忙给他添乱,曲音不满地把他吆喝到一旁,勒令他回避。   闻简知静静站在一边,脸上挂着笑,样子瞧着很高兴,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直到曲音把客厅的沙发拉开,把被子铺到上面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了。   “哥?”   曲音拍了拍沙发上的被子,爽快地下达命令:“你晚上睡这儿。”   闻简知看了眼卧房的位置,那里面摆着一张一米八的大床,两个人睡绰绰有余。   曲音注意到他的目光,说:“我睡相不好,还是分开睡,舒坦一点。”   闻简知:“……”   不想听他再发表意见,他推着闻简知的背,把他赶去了卫生间洗澡,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隔着一扇磨砂门,门后那道影子倒映在玻璃上,曲音在门外抓着门把手生怕他冲出来,喊:“毛巾就在洗手台上,洗干净了,随便你用。快洗!”   里面的人没说话,几秒之后,卫生间里响起花洒声。   曲音无声吐出口气。   总算消停了。   天知道原来两个人相处要比他一个人的时候累多了。   曲音揉了把头发,回卧室往床上一躺,拿出手机刷着玩,没一会儿卫生间的水声停止,闻简知走了出来。   他全身上下就穿着条短裤,肩颈腰腹肌肉线条流畅分明,包括那被布料掩住的地方,好身材一览无余。同为男性,看到此等美景,曲音难免内心与之比较一番,没有悬念地光荣落败。   闻简知对这场决斗浑然不知,他没在客厅沙发上躺下,而是走进了卧室,眼见他一个膝盖已经压在了床边,曲音抬脚抵住他胸口,制止了他爬床的动作。   曲音扬了扬下巴:“睡外面去。”   闻简知抓住胸膛上的脚,捏了捏,小声说:“我想睡这里。”   “不行。”   “我想看到你。”   “……”曲音退让一步,“我不关卧室门,你在外面躺着也能看到我。”   他自认已经为闻简知做的够多了,就连他的家人都把他丢在c城不管,而自己这个只和他认识半年、交往一周,甚至还被他全家看不起的外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有良心了。遵了‘医嘱’,和他形影不离,把他带回了自己家,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让他占据了自己的一半地盘。   他没一气之下把他扔大马路上不管不顾就已经很好了,他这个冤大头当得还不够称职?   这情景换谁身上谁能受得了   况且,医生又没有说非要和他睡一张床。   曲音软硬皆施好说歹说把闻简知赶下床,赶到房门口闻简知堵在那儿不肯动了,曲音推不动他,急道:“闻简知,你再胡搅蛮缠我要生气了。”   一听这话,闻简知才放弃,一步三回头躺到了沙发里,裹着被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曲音装瞎看不见。   鉴于已经对闻简知有了承诺,他并没有关上房门,大咧咧往床上一倒,背对客厅,努力忽略外面那一道凝在他身上的视线。   熄了灯,黑暗泼洒下来,房间寂静无声。   墙上的钟表咔哒咔哒地匀速转着,一圈又一圈,三根针垂直指到十二点。   曲音倏地睁开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   很低。   像是什么东西被啃食的声音。   从外面传来的。   难道家里进老鼠了?   扭头一看,客厅的沙发上没了人影。   闻简知不在。   现在这个情形,和昨晚上的梦境诡异的相似。   曲音坐起身,没有贸然出声,他赤脚下了床,小心翼翼走在地板上,再小心,脚掌和地板接触时,还是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嘎吱声。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侧耳辨别着声源的方向,——在厨房的位置。   厨房没有门,站在客厅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陈设,此刻整齐的一排橱台后面,蹲着一团黑影。   “闻简知!”   曲音猛然出声,那个身影忽地一抖,朝他这边看来。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迅速往身后遮了遮。   曲音啪的打开灯,闻简知一八九的大个子蹲在橱柜前,手里拿着一桶泡面。   曲音:“……”   “你干嘛呢?”   闻简知道:“有点……饿了。”   曲音不喜欢做饭,常年在家要么点外卖要么囤速食品,他的橱柜里没有米,只有一箱箱的泡面。   他没有吃晚饭的习惯,也就忘了闻简知晚上还没吃东西。   这家伙,饿了怎么也不知道说。   “我来烧水,你去外面等。”   “嗯。”   闻简知默默把泡面留下去客厅了。   曲音用水壶接水,打开厨房的水龙头,管道里发出了阵阵异响,像是反应不灵敏的机器,水流卡顿两三秒之后,哗哗而下。   ——黄到发红的铁锈水。   曲音蹙起眉。   是管道坏了吗。看来得找师傅来修理了。   开水放了好一会儿,水流变清澈后,他才接满开始烧。   等水开的途中,闻简知又偷偷摸摸蹭了进来,从身后搂住曲音的腰,下巴枕在他肩头。   “吓到你了吗?”他问。   曲音头也没回:“你说呢,大半夜地蹲在这里,鬼都能被你吓死。”   闻简知闷闷笑了几声,笑得曲音耳朵发痒。   他抬手揉了揉。   闻简知问:“怎么买这么多泡面在家里?”   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蒸腾的热气从水壶口溢出来,那一小方空气变得有些潮湿。   雾气在空中散开。   曲音沉默良久,低头撕开泡面的塑料膜,往里面加调料。   “我小时候很喜欢吃泡面。”   他开始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妈每天都会做一桌子好菜,她不让我吃零食,也不给我吃泡面,她说这种东西不健康。可我那时候年纪小,泡面偶尔才能偷偷吃一次,物以稀为贵,当时的我以为泡面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让我吃一辈子都行。”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闻简知问:“然后呢?”   曲音把水倒进泡面里,水没过面饼才停下。   “然后我就天天吃,吃了好长一段时间,吃到腻,吃到吐,吃到不想再吃的时候……”曲音笑弯了眼,可能是想到了什么有趣好笑的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随后说,   “我就只剩泡面可以吃了。”   曲音把塑料叉子插进纸桶边固定好,见闻简知不说话只默默看着他,问:“听不懂?”   曲音也没想要他听懂,喃喃地道:“听不懂就对了。”他点了点泡面盖子,说,“五分钟后就可以吃了,吃完了记得把这里收拾好。”   随后他就没再管闻简知,进了卧室躺下。   闻简知站在厨房里,掀开纸盖,面条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把玩着手上的塑料叉子,并没有去吃的打算。   他就这么一点点看着纸桶里的面条泡开,泡烂,等着滚烫的汤水慢慢凉透,变成一层发硬的橙色油渣,覆在惨白的面条上。   他端着泡面,来到卫生间,关上门,将那团糊到发烂的面团如数倒进马桶,冲进下水道。   曲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   他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动静很轻,大概是闻简知不想吵到他。   曲音透过窗帘缝隙,去看夜空上的那轮月亮。   小时候很少有这样圆的月亮。   也许是有的,可能是当时的他没有心情看。   他看到的最多的月亮,是餐桌上被掀翻的圆盘,是碎裂的灯泡,是地板上那一片片的玻璃渣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的争吵愈演愈烈,屡见不鲜,他从最初的无措惊慌,到后来的波澜不惊,厌烦冷漠。这番情景三天两头就会上演,每到这时他则会默默绕过一地狼藉的战场,回到他的房间,上锁。   他的安全屋里早有两只不知该何处落脚的雏鸟。   那两只雏鸟躲在自己身后,寻求他这只大鸟的庇护。但他这只大鸟也并没有比他们大多少。   不隔音的墙板挡不住争吵声,房门下缝隙中的昏黄光影像洪水一样,一点点漫进房间里,爬到他脚边,将他淹没。   缝隙外头,那两个扭曲的黑影在外面厮打,凄厉的吼叫声像怪物一样。   他竭力在水面露出口鼻挣扎求生,本就自顾不暇,身后背着的两个雏鸟却还声嘶力竭哭喊着救命,他们尖利的爪子抠进他的肩膀里,钉着他的血肉,他的血一点点沿着伤口在水里扩散开来,引来一群群的食人鱼,他们撕扯着吃他的肉,吸他的血,吮他的骨头。   湿了翅膀的雏鸟把奄奄一息的他当做垫脚石,踩在脚下求生。   他们在水面上叫。   他在水底下叫。   门外的两个怪物听到了他们的呼喊,这两个扯着嗓子求救的沉重沙包终于被人发现,两个怪物一人拎着一个走了。   可是河底下还躺着他无人问津碎肉黏连的尸骨。   没人在乎。 第0008章 懂事的孩子没糖吃   也许是今天闻简知的某句话戳到了他的点,那些尘封的记忆又不受控制钻进脑海。   他小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爸妈还有他,就和世界上每个普通的一家三口一样,日子过得平淡却幸福。   后来妈妈有了一对双胞胎,他有了弟弟和妹妹,自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父母开始因为一些小事争吵不断,从言语争执,到大打出手。   他们的争执往往都是围绕着一个问题——钱。   有了弟弟妹妹之后,家里开销变大,父母连好好沟通都做不到,三句话不到要么吵架要么打架,父亲受不了,离开家外出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母亲一个人拖着他们三个,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他们。   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年纪稍长的曲音不得不照顾起了弟弟妹妹,家里的家务他能做的都会做,洗衣服拖地,收拾弟弟妹妹玩闹留下的烂摊子,往往深夜才有时间去写作业复习。   妈妈每天上班之前会煮好饭菜,等曲音回来热一下就行。那时候曲音还在长身体,饭量很大,妈妈留的饭菜不太够,他让给弟弟妹妹吃,自己吃泡面。   家里四个人吃饭,菜钱也不少,妈妈上班很累,工资也不高,曲音不想让她过分操心家里的事,就吃了好长一顿时间的泡面。天天吃,顿顿吃,吃得最后看见泡面就想吐,可他还是忍着反胃继续吃。   他以为自己忍下去,日子就能好起来。他们家会回到以前的样子。   但在曲音初中的时候,父母还是离了婚。   父亲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母亲也早已受够这个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管的丈夫。   弟弟和妹妹尚且年幼,他们一人一个。   母亲带走了弟弟,父亲带走了妹妹,但是曲音,他们用他年长懂事已经能自理为由,互相推诿,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却谁都不要他。   他们两人离婚无非就是要争个公平,财产对半分,孩子也要对半分,原本分配得正好,可多出来了个曲音,他们都不想承担这多出来的一个人,好似接手了,就吃亏了。   他是个负担。   妈妈和他说:“你跟你爸爸,他现在生意做得好,有钱,跟着他你有好日子过。妈妈还要带着弟弟,没法好好照顾你。”   爸爸和他说:“你跟你妈妈,你是她亲儿子,她一定不会亏待你。爸爸是个大老粗,怕顾不上你,让你受委屈。”   曲音不懂,为什么他们都不要年长懂事的自己,却带走那两个只知道耍宝玩乐张嘴等人喂的弟弟妹妹。   最后他们决定轮流着照顾曲音,一直到他成年。   轮流的意思,不是在这里住一个月,再在那里住一个月。   而是今天住爸爸家,明天住妈妈家。   这样子的一个轮流。   他就像是个短暂来借宿的客人,连长时间留在一个家中的资格都没有。他和弟弟妹妹不一样,等到了成年,他就会被扫地出门。   他没有家了。   只是借住,没有单独给他腾房间的必要。在爸爸家时,他睡在原本的一间杂物房里,四面白墙,水泥地,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床。爸爸说家里正在装修,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他睡。   在妈妈家时,他和他的弟弟挤一间。他的弟弟被养的白白胖胖,一人占据大半个床。他睡不安稳,宁愿打地铺睡地上。   曲音就这么过了初中三年,到了高中,他开始趁着寒暑假的时候打工赚钱。   记得第一次打工,他摇了两个月的奶茶,挣到人生中的第一笔钱,拿到钱之后,他并没有给自己用,而是给爸妈、还有他的弟弟妹妹一人买了一件礼物。   给妈妈买了一条项链,给爸爸一个肩颈按摩仪,给弟弟妹妹一人一个电话手表。   他努力讨好着他的家人,好似这样他们就能多喜欢自己一点。   两个月的时间,一天就用完了。买了这些东西他兜里只剩下几百块,但他只要想到他们收到礼物时开心的表情,他就觉得值得。   爸爸收到按摩仪,拧了眉头:“你哪来的钱买这个?”爸爸的新女人前天还在吵嚷她的珍珠项链不见了,曲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连忙解释说这是自己打工赚来的,还把工资转账记录给他看,爸爸这才收下,随手放在了柜子里,连包装都没有拆开看一眼。   妹妹收到手表,道:“我不喜欢这个款式,哥哥你能不能去换一个呀,我想要那个最新款的,这个都旧了,戴去学校我会被同学笑话的。”   妈妈收到了项链,第一时间问:“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那些柜姐肯定是看你年轻,专门抬高价格骗你的,这东西哪里值这么多,快回去退了。”   而弟弟,面上高高兴兴的收下,屁股一转就丢在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曲音洗碗之后看到垃圾桶里的礼物,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他们都不高兴,都不喜欢自己精挑细选的礼物。   从头到尾只有曲音一头热。   是自己的礼物太廉价了吗?可这些是他现在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心是慢慢冷掉的。   他终于意识到不管自己做什么,他已经被他以前的家人隔绝在外。   他们不念自己的好,也不稀罕自己的好。   可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原来乖巧懂事的孩子真的没有糖吃。   他捡起垃圾桶里的手表,砸碎表盘,坐在昏暗的楼梯上,妈妈深夜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坐在楼梯上,自然询问。   曲音支支吾吾,眼睛通红,手里拿着那破烂不堪的手表。妈妈有什么不明白的,冲进屋里对着弟弟骂了一顿。   曲音冷眼旁观。   可惜,她没舍得打他。   爸妈离婚之后,他就很讨厌过年。   爸爸家年夜饭的饭桌上总是围着好几圈人,那里没有曲音的位置。曲音只能躲进他的小杂物间,就着窗外的烟花和客厅里的笑声吃他半冷不热的泡面。外头欢欢喜喜地分压岁钱,大人和小孩的笑声掺在一起,十分热闹。直到十二点的钟声过去,曲音的房门依旧没有被敲响,无人问津。   妈妈家会来很多人通宵打麻将,弟弟会带很多朋友去他房间玩,曲音无处可去,只能躲楼下网吧里,通宵上他的网。第二天,弟弟炫耀他的压岁钱,妈妈面露窘迫,一张没收到的曲音对着女人贴心说道:“没关系,我在打工,能自己赚钱的。”第二天,他收到了妈妈迟来的压岁钱。厚度不及弟弟鼓囊囊的红包十分之一。   曲音依旧在争分夺秒地打工,赚的钱他都自己留着,他面上和所有人都和和气气,只不过当妹妹再次问他讨要礼物时,他会说自己身上没有钱,爸爸找他聊天时,他简单应上几句,不和他深聊。他不再和他的弟弟说话,也不再对着妈妈嘘寒问暖帮她尽可能地做家务。   他做到了一个‘客人’的本分,站到他原本该站的位置,不再幻想不属于他的东西。   之后的某一天,妈妈突然问他为什么和她不亲了。曲音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他说自己是大了,不好意思再黏着她。妈妈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永远是我儿子。”   高三那年,妈妈也有了新的伴侣,有了新的孩子,爸妈都有了他们的新家。   曲音终于毕业,考上了很远很远的大学。   出发那天,没有人来送他。   登机之前,他收到了妈妈转来的两千块钱,让他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曲音没有收钱,反手把他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加了黑名单,换了号码,他开始了新的人生。   他的新人生发展的还不错。   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不用再寄人篱下,时时刻刻担心会被人赶出去。   可他的人生总这么戏剧性。   如今竟然多出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闻简知。   翌日,曲音在鸟鸣声中醒来。   他睡得不踏实,梦里又想起了很久远之前的事。   起床之后,他在厨房垃圾桶里发现了空泡面盒。   看来闻简知昨晚上是真的饿了,别说面条和汤了,连一块胡萝卜丁都没剩下。   曲音看了眼时间,三两下给闻简知换好衣服,不是他乐意伺候他,闻简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每次让他自己穿衣服,他就像瘫痪了一样一动不动。   谁失忆会连生活自理能力都一块忘掉?   意思很明显,他要曲音帮他穿。   曲音不爽,又拿他没办法。   和闻简知一起去工作室的路上,经过早点店,曲音想起昨晚的事件,停车特意给他买了两个包子和豆浆,闻简知接过去了却不吃。   “不吃?”   闻简知样子乐呵呵的,好像还挺高兴,他说:“我还不饿,待会儿吃。”   包子刚出笼,隔着塑料袋晕出一片片白色的热气,将闻简知的手指烫得发红。他也不知道烫,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拿着,不肯放下。   六块钱的包子,他当成宝贝一样捧着。 第0009章 我希望你不是这个蠢货   闻简知一在工作室现身,一群人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话。   “小闻小闻,你还认得我吗?”   “这么久没见你怎么好像瘦了?”   “你身体好些了吗?”   曲音自觉退到人群外围。   闻简知鹤立鸡群地杵在人堆里,手上拎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两个大肉包,表情是恰到好处的茫然中带点无措,样子呆得很。   曲音嘴角一弯,很想拿出手机把他这窘样拍下来。   就在他准备付诸行动时,赵朗悄无声息走到曲音身边,说道:“他们知道小闻失忆了,都很震惊。昨天遇到一个就缠着我问。”   他双臂环胸,用肩膀轻撞曲音的肩:“嗳,他有想起来什么吗?”   曲音被他撞得身形一歪,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回答:“没有。”   赵朗咂舌:“不过他现在情绪倒挺稳定的,和在医院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真邪门。”   想到昨天他在车上那不要命的举动,曲音跟着感慨:“是啊,真邪门。”   失忆的闻简知只在曲音面前话多了一点,他被人群围了这么久,嘴巴始终闭着一言不发,却丝毫挡不住他人对他耐心细致的问候。   “虽然早就知道了,不过小闻还真受欢迎。”   赵朗一边感慨,一边掰着手指数他的优点:“聪明礼貌,又什么都会,最关键个高腿长长得帅,还年轻,你知道吗,现在的小女生对这款最没有抵抗力了,我看他在学校也肯定被不少人表白过,谈过的恋爱不知道有多少呢,现在的年轻人,玩的可比我们那时候花多了。”   赵朗一时嘴快,话音刚落才意识到他旁边站着的是闻简知的正牌男友,自己这话就像是在挑拨离间似的,嘴角一抽,讪讪补了几句,“咳,我的意思是……你的眼光好嘛!慧眼如炬挑到这么个宝贝,再受欢迎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你轻轻松松拿下了,我看他心里还是只有你的,他不光迷小女生,还迷你这个小男人呢哈哈哈。”   “……”曲音扯出一张标准的笑脸对着他。   赵朗面对眼前这张皮笑肉不笑的笑脸,识趣地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说:“好我闭嘴。”   曲音和他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了会儿,终于想起被他遗忘在一旁的闻简知。   扭头看去时,意外和闻简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人群中的闻简知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和赵朗的方向。   明明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曲音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冷颤。   他上前帮他解围,将闻简知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赵朗也上前道:“好了好了都忙去吧,小闻是病人,别吵他了。”   人都散了后,只剩下他俩和赵朗。   闻简知垂着眸,隔着袋子捏里面雪白的肉包,带着汤水的肉馅从挤破的面皮中淌出来,糊了一袋。   曲音见状打了一下他的手:“不吃别浪费。”   闻简知罕见地没应声。   赵朗先看眼曲音,再看眼闻简知,打破寂静,指了指楼梯,说:“要不带他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想起点什么。”   工作室是赵朗租下的独栋三层小楼。   一楼是办公的地方,二楼是专门录音的录音棚,三楼就是员工休息区和一些放杂物的小隔间。   录音棚里面摆着不少乐器和设备,闻简知以前几乎每一样都经过手,他学起一样东西来很快,效率很高,一个人比十个人都有用。   赵朗对他赞不绝口,为了不错过这个可造之材,赵朗之前还盛情邀请他毕业之后能在自家工作室上班,待遇什么的都给到最高,闻简知没直接答应,只是礼貌地回复一些很官方客套的话,随后自然地带过话题。   赵朗怎么都无法说服他,就净出馊主意,撺掇曲音去给闻简知做思想工作。美其名曰:“你和他不是关系很好嘛,你去说他肯定会给你点面子的。”   曲音对他这行为很不满。想也知道,闻简知还在上学,他有他的未来规划,怎么可能在这个小工作室留一辈子。   犹记得那是一个晴光灿烂的午后,闻简知坐在钢琴前,专注地弹奏一首不知名的乐曲。   他俩那时已经在交往,曲音忽然就想起赵朗的话,突发奇想地探了他的口风。   在一曲结束之后,曲音问:“很好听,你自己作的?”   “随便弹的。”   难怪赵朗铁了心地要留他,随便弹就能弹成这样,你让那些特意花几万几十万去学习的人家怎么想。   天赋这种东西真的很可怕。   别人靠努力几百年才得到的成果,拥有天赋的人只需花上一成力气就能拥有。   闻简知拉着曲音坐到他身边,简单教了他两下,就和他四手联弹起来。   弹着弹着,曲音心不在焉,两人的手指无意中撞在一起,琴声戛然而止。   “抱歉,”曲音揉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问,“你未来想做什么呢?”   闻简知不答反问:“你很好奇?”   曲音点点头。   闻简知道:“你呢?你希望我做什么?”   曲音啼笑皆非:“这是你自己的人生,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还没想好。”顿了顿,他忽然问,“如果我以后不在这儿了,哥,你会记得我吗?”   曲音笑着道:“会的。”   他不会。不过毕竟闻简知是他交往的第一个男人,他肯定不会那么快就忘记,但也不会持续很久就是了。日子都要往前看,谁会一直留在原地停滞不前。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   闻简知望着他,声音温柔询问道:“你会希望我一直留在你身边吗?”   曲音抬起手,食指按在琴键上,叮的一声。   他说:“为了一个人而放弃自己光明坦途的未来,这是蠢货才会做的事。”   嘴唇开合,他的声音湮没在扬起的琴声中。   “闻简知,我希望你不是这个蠢货。”   那日午后坐在钢琴前的闻简知与现在这个忘记一切的闻简知身影重合在一起。   钢琴依旧是那架钢琴,人也是那个人,只是脑子不一样了。   赵朗把闻简知按在钢琴前坐下,道:“试试看。”   闻简知没有动。   曲音问:“会弹吗?”   闻简知道:“忘了。”   赵朗插嘴:“嗐!忘了有什么的,说不定有肌肉记忆呢。”   闻简知看着曲音,曲音一扬下巴,也是示意让他试试。   闻简知眨了眨眼,手指按在琴键上,曲音和赵朗双双打起精神,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手指上。闻简知的手指轻轻按下——弹出了一阵恼人的杂音。   赵朗和曲音:“……”   赵朗咳了咳,道:“好吧。判断失误。”   许是那天闻简知弹琴时的模样太深刻,曲音忽地生出一种一颗钻石正在他面前逐渐暗淡下去的错觉。   大概就是惜才之心,不想让明珠蒙尘,曲音坐到闻简知旁边,说:“看一遍。”   他弹了一首较为简单的新手练习曲,手把手地开始教闻简知。   闻简知只是失忆,不至于智力也有问题,以他的悟性,学东西不是难事。   可闻简知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学不好,曲音就将手指覆在他的手上,带着他弹。和当时的情况反了过来。   他教得用心,可学的人压根就没在好好听。   闻简知全程都没看琴键,而是盯着近在咫尺的曲音侧脸瞧。   像是下一秒就要啃上去了。   曲音听到嘿嘿的笑声,一扭头,是赵朗拿着手机对他俩录像。   曲音松开闻简知,闻简知下意识来捉他离开的手,没能成功。   “你干吗?”曲音来抢赵朗的手机。   赵朗眼疾手快地把手机高高举起躲开,道:“没干吗呀,录个像发到账号上去。评论区都吵着想见我们小曲老师呢。”   曲音:“你别……”   “哎呀你放心,我没拍你的脸。”赵朗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况且那个人都好久没出现了,不会有事的。”   “那个人?”一旁的闻简知听到重点,忽然开口。   赵朗瞥见闻简知好奇的神色,恍然大悟:“噢你那个时候还没来呢。”   他解释道:“是一个死变态。”   在工作室刚有点起色的时候,为了提高人气,赵朗建了个短视频账号,时不时发一发工作室的视频,可是流量都不太好,后来在同事指点下,想着说不定直播能增加一点人气。   从那天开始,赵朗每天都直播几个小时,有人点曲就弹奏,没人点曲就和评论聊聊天,自己玩玩吉他钢琴自娱自乐。   他想着说不准哪一天就一炮而红了。   直播间就他一个人太冷清,赵朗强行拉来曲音凑数,把他强按在摄像头后面。曲音不喜欢抛头露面,要么只露个身体,要么就戴着口罩帽子,从不让别人看他的脸。   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曲音作的一首曲子在网上小火一把,直播间的人气也跟着上来了点。   不少人冲着曲音来,在评论区玩梗说一些调戏他的话,曲音不自在,赵朗说火也就火一阵,等熬过这阵子,热度过去了就行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直播间里出现了一个人。   头像和昵称都是平台的默认装扮,天天过来砸火箭砸跑车,硬生生挤上了他们直播间的断层榜一。   赵朗家境其实也不错,饶是如此他也被这不要钱的砸礼物方式给吓懵,甚至还在怀疑是不是同行来搞他,准备先给个枣再赏他巴掌。   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这位榜一没有作任何幺蛾子,赵朗便彻底放下心。   每次送礼物时,赵朗都会念他的昵称感谢,譬如“感谢用户3847382送的礼物”,这么念了几次,这位榜一突然改了昵称——【让旁边的念】。   赵朗愣了愣。   他的旁边,坐着一声不吭只在直播间当吉祥物背景板的曲音。   榜一又砸了个礼物下来。   赵朗给他使了个眼色,曲音想着念一下也无所谓,就念了。   随后让人感到不适的行为就出现了。   他每砸一个礼物就会改一次名字。   【哥哥】   【亲爱的】   【宝贝】   【喜欢你】   【老公】   前几个曲音勉强还能说出来,可是当他换成【老公】这个昵称后,曲音就怎么都念不下去了。   赵朗的脸色也变得很奇怪。   可这位榜一没有丝毫收敛,接下来更是一连串露骨到让人反胃的言语,光看字都觉得会被颜色污染的程度。   屏幕上一串又一串叫人浮想联翩的话刷个不停,已经看都不能看了。 第0010章 看把人孩子吓的   这可以说是骚扰了。   很有目的性地对着曲音在骚扰。   曲音受不了了,起身离开了摄像头范围内。   赵朗也在随便说了几句后结束了直播。   之后的几天,曲音都没有出现。   他们以为这样那位榜一就能消停下来,没想到他见不到曲音又开始了他的攻势:   【让小曲老师来】   【被老公吓到了吗】   【宝宝对不起】   【让老公看看你】   赵朗忍无可忍,关麦,在摄像头外面破口大骂。   “艹这是个神经病吧!!”   “妈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死变态!”   曲音道:“要不把他拉黑吧。”   旁边有同事道:“可他毕竟也砸了那么多钱呢,拉黑会不会不太好啊。万一闹起来……”   赵朗道:“算了,我把钱还给他,死变态的钱收着我也膈应。”   赵朗去私聊那位榜一,说要把钱还给他,让他给个账户,那边毫无动静。赵朗苦口婆心解释了一大堆,说的很官方不伤和气,没多久那位榜一终于回了,只一句:   【让小曲老师和我聊。】   赵朗和曲音面面相觑,道:“反正隔着屏幕,他也看不到我。”   于是他装模作样等了会儿,给他发过去一个‘你好’,装作是曲音的样子。   赵朗敲敲打打,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斟酌着要怎么说,新的一条还没发出去,那边又回了:   【我说了让小曲老师和我聊。】   赵朗:“……”   曲音:“……”   赵朗这下是真的被他吓住了,他不能理解这人是怎么靠‘你好’这两个字分辨出人不对的,他神经质地看着四周,道:“这家伙难不成真能隔着屏幕看到我?”   曲音舔了舔牙根,从赵朗手里接过手机,回:“你想要干什么?”   对方秒回:【宝宝讨厌我了吗?】   赵朗的脑袋凑在曲音旁边,看到这句话后,面目都变得狰狞扭曲起来,对曲音说:“这家伙可真恶心。”   【我只是想要看看你。】   “可你对我已经造成了困扰。”   【我和你道歉。】   “我们把钱还给你,就算两清了,”想了想又加一句,“好吗?”   【不好。】   “那你想要什么?”   【x你。】   曲音当场把手机一甩,道:“报警得了。”   赵朗把手机捡起来,说:“没用的,谁管这些口头骚扰。”   他三下五除二把他加入黑名单,道:“不管了,先拉黑再说。反正我们都说还他了,是他自己不要,把这截图存下来,如果他以后要闹事,我看他能占多少理。”   把他拉黑第二天,以为世界终于能清净了,谁知这家伙换了个新号重来,依旧是狂刷礼物,并用自己的昵称来骚扰曲音。   这家伙完全就是故意的。   赵朗被他闹怕了,决定先避避风头,直接把直播停了。后来一直在忙活别的事,也就忘了直播这一回事。   当赵朗再提起这件事,曲音又仿佛回到了那种被窥伺骚扰的日子。   他们当时以为这个变态顶多只能在网上骚扰骚扰他,没想到停了直播之后,一件又一件匿名包裹放到他们工作室门口,写着曲音收。   有时是鲜花,有时是昂贵的礼物,有时是自以为满腔爱意实则污言秽语不堪入目的信。   他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变态。   他们连夜在工作室装了隐蔽的摄像头,终于见到了‘真凶’。   那是一个男人,穿着黑色冲锋外套,帽子扣在头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眼睛,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压根瞧不清脸。   男人个子很高,外套松松地罩在他身上,并不胖。   看不到脸,他们决定再等几天,这家伙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等看到了他的脸,他们就去报警,这样把这人揪出来的成功率也能大一些。   可惜的是,这家伙比他们想的要警惕许多,之后的几天他都在监控里做着同样的事,——夜半无人时来,放下礼物,随后离开。   一直都没有暴露出丁点真容。   就在赵朗快要耐心告罄时,监控里每天都一样的画面终于出现了变化。   依旧是漆黑无人的夜晚,男人在工作室门口放下自己的礼物之后,并没有和以前一样马上离开,而是慢慢转向了摄像头的方向。   他抬起手,两指并拢,碰了下口罩下方嘴巴的位置,对着镜头抛了个飞吻。   镜头外的曲音毛骨悚然。   这人显然一直都知道摄像头的存在,也知道他们在背后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他没有丝毫惧意。   正大光明地挑衅,胆大包天。   他们忍无可忍立马报了警,但结果如他们所料,警察立案调查了几天,一直都没抓到这个男人,他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阵势吓到,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赵朗事后还讥讽他当时那个飞吻就是虚张声势而已。   赵朗唾沫横飞地和闻简知讲述这段故事,给他搭个戏台他都能上去自己演一场。说到激动处,还从一个书柜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倒在地板上。   “这就是当时那变态给曲音写的骚扰信!”   曲音一看到就头疼,惊了:“你怎么还留着这些东西?”   赵朗理所当然道:“当然要留啊,万一那死变态被找到了,或者以后又突然出现骚扰人,这些都是证据啊!”   曲音:“……”   闻简知拆开一封,蹲在那儿看。曲音莫名冒出一个疑问:失忆的人认字吗?   他瞧闻简知看得还挺入神,应该是认识的。   不知道看到什么话,他弯起了嘴角,且嘴角有越来越往上的架势。   这些信曲音没看过,因为知道是出自那个变态之手,鬼知道那里面会写什么,看了扎眼睛。   别让闻简知学去了。   “别看。”   曲音扑过去将信纸从他手里拽出来,这无意一瞄就瞄见纸上一句【宝宝的腿好漂亮】,字迹刚劲,力透纸背,仿佛那人书写之时竭力克制着心内某种淫靡的臆想,但还是抑制不住地从笔尖中溢出。   曲音好似被这几个字咬了一口,打了个抖,三两下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赵朗大喝一声:“哎别乱扔我的证据!”他慌慌张张地去捡那皱巴巴的纸球,艰难地捋平,叠好,放进纸盒,藏到书柜里。   话题从变态身上扯开,赵朗后来又带着闻简知将整个工作室都走了一遍,期盼他能想到点什么。   参观器材室的时候,闻简知默默走到窗边,掀起了那层墨绿色的窗帘,无声地望向曲音,眼睛弯起。   曲音:“……”   这家伙。   他是不是专门记他们每一个接过吻的地方。   赵朗一头雾水地问:“咋,窗帘咋了?”   曲音正在思考用什么借口糊弄过去,赵朗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笑眯眯地和对面说了几句,挂断之后他对着曲音说:“杨茜来了,她听说小闻找到了,买了点东西给他,你过会儿带回去。”   曲音问:“嫂子出来干什么,身体还没养好吧。”   “她给娃带出来洗澡,顺路经过。”   三人下了楼,很快一辆小轿车停到他们门口。   开车的是杨茜朋友,杨茜坐在后座,赵朗咧着嘴走过去,和车里的人说话,没一会儿功夫从里面递出来一个袋子,里面装着水果和补品。   曲音也走过去和杨茜打了声招呼,后座上,杨茜衣服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大概是生育后还没怎么恢复过来,脸色有些憔悴。她见到曲音有些羞赧地道:“抱歉,我现在这样子……”   赵朗就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插嘴:“你样子咋了,这么好看。”   曲音顺着赵朗的话头,笑道:“是啊,特好看。”   “对了,小闻还没见过我女儿吧,来,我抱她过去看看。”   赵朗兴冲冲从后座上抱起他的娃娃,想要炫耀女儿的心止不住。   曲音见状连忙躲远了点,不让那小孩儿看到自己。   当时杨茜生产之后,他也去医院看过,只是那婴儿看到曲音就哭得止不住,扯着嗓子嚎,更别提抱一抱了,曲音生怕给人孩子哭出个好歹,自那之后就不怎么往那小孩儿眼前现了。   明明曲音长相柔和没有攻击性,却一点不讨小孩儿喜欢。坐地铁坐公交或者走在路上遇到个小孩子,他只要看一眼,哪怕是笑着看的,那些小孩子要么瘪着嘴哭,要么板着脸装看不见飞速逃跑。曲音从来没觉得自己原来有这么吓人。装温柔体贴装久了装得自己都信了,结果在小孩子面前被打回了原形。   自己不讨喜,那如果换做是受欢迎的闻简知,这些孩子肯定是笑得喜滋滋伸手要他抱吧。   岂知赵朗刚把他闺女抱到闻简知面前,闻简知还都没动呢,她就张开嘴哇哇大哭,肉乎乎的手脚在襁褓里疯狂地挣动挥舞。   这嘹亮的哭声比起她看到曲音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哟哎哟这咋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赵朗头一次看他闺女哭成这样,吓得连忙摇着她哄。   她哭得停不下来,车里的杨茜也急,冲赵朗招招手,赵朗赶忙把孩子抱过去让她哄。   杨茜哄了好半天,哭声才渐渐止息。   曲音将视线从那一家三口身上收回,缓步走到闻简知面前,端详他两下,很快找到了婴儿啼哭的原因。   他拍了一下闻简知的胸口。   闻简知捂着他被打的位置,不明所以。   曲音道:“你板着个脸干什么,看把人孩子吓的。” 第0011章 无主的东西不要随便碰   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   不过这点风雨在忙碌了一天准备下班的打工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彼此道别,撑伞,离去。   热闹了一天的地方很快人去楼空,寂静笼罩着整栋三层小楼。   赵朗下午的时候就和杨茜一起回了家,如今同事一个一个走光,只剩下曲音一人。他坐在三楼窗户边的沙发上,隔着玻璃去望外头湿漉漉的街道。   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啪嗒啪嗒地留下一道道蜿蜒而过的爬行痕迹。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差点忘了,他不是一个人。   闻简知手里不知从哪儿搜刮来一张毛毯,他走过来,顺势坐到曲音身边,将毯子轻轻盖在他膝头上。   曲音不喜欢下雨天。   他想等雨停了再回家。   小时候上学时,每个下雨天,班上的同学一个个被他们的家长接走,而他只能艳羡地看着,最后冒着雨回家。铺天盖地的雨幕中,他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狗,天底下好像只剩下他一个。   没人来问他冷不冷,怕不怕。   他没有家。   他连一把伞都没有。   这里只剩下他和闻简知,彼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倒也安谧和谐。   曲音又闻到那一股淡淡的带着苦涩甜味的香,罗网似的将他罩得密不透风。闻简知身上这味儿越来越重了。   “你是不是偷偷喷香水了?”   问了这话,又觉得不可能。自己从来不用香水,他家唯一带香味的只有洗衣液,那也不是这个味道。况且闻简知身上这味儿在医院时他就闻到过,不是香水,那就只能是他本身的味道了?   体香这种东西只有女孩子才有吧,他还从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自带。   可他之前身上好像也没这味儿吧,至少和他接触时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   他朝闻简知压过去,手搭在他胸口,鼻子抵在他颈侧嗅闻。   果然。   是从闻简知的皮肤上散发出来的。   “你不喜欢吗?”闻简知低下头问。   曲音姿势未变,半掀起眼帘,从下往上地瞧着他,懒洋洋的视线凝在他柔软的下唇上。他没想回答,好在闻简知也不需要他回答,因为下一秒他就俯下身,和曲音亲在了一处。   闻简知对亲吻有瘾。   这是曲音和他交往之后快速下的结论。   都说人在谈恋爱之后没多久就会本性毕露。   也许谈恋爱之前腼腆害羞,谈恋爱之后就成了色中饿鬼;也许之前温柔体贴,之后暴力成性;也许你以为对方是个完美的天之骄子,其实内里他只是个包装过度的废物草包。   曲音自然也没对闻简知抱什么希望,只是他撑的时间未免太短了一些。   交往之后,他的克己复礼都被吞进了狗肚子里,他不想着了解曲音,也不想着像普通情侣一样和他出去吃饭约会,他只想方设法地缠着曲音去讨要一个亲吻,一个拥抱,后来不满足于此,还没一星期这人就想和他上本垒。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事无非讲究你情我愿,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做这种事也不奇怪,这完全是曲音小题大做,但站在曲音的角度,这个行为就是让他很不适。他并不是有什么第一次情节,既然他同意和闻简知交往,自然也知道他俩会在某一天进行到这一步。即使他对闻简知没什么感情基础在,和他玩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曲音可以和他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上床这一步,交往之后的三个月,两个月,甚至是一个月,都可以。   只是不能是一个星期。   这太快了。   所以他拒绝了闻简知的同居要求。   而他也没想到,拒绝他的第二天,闻简知一个消息一个电话都不留给他,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人。   只是没有同意和他上床,他就一走了之。   他的‘喜欢’果然如自己所料一文不值。   所以闻简知主动离开并失踪之后,曲音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他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总是遇到这样的人。   他想不通,如果闻简知只是想和人做这种事,去和人一夜情,或者去找个鸭子不是更快更方便?以他的条件,不是易如反掌?   可他偏对他提了交往。   曲音和他,玩玩可以,抱一下亲一下都无所谓。   可曲音不想做一只廉价的,不被人尊重的鸭子。   紧贴的唇瓣分离些许,曲音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人。   闻简知藏在黑发后的眼睛微阖,神色迷蒙,他舔了舔嘴唇,好似尚未餍足。   失忆了也热衷于这种事。   曲音抬手覆上他的耳根,揉捏着他的耳垂:“你果然本性如此。”   闻简知和他半斤八两。   闻简知的‘喜欢’是目的不纯迷恋于肉体。   曲音的‘喜欢’也只是打发时间的消遣玩乐。   他们的交往都不是因为‘喜欢’本身。   所以你看。   世上的人啊,是不是都一样?   雨一直下到晚上十点多才停下。   在此期间,曲音都和闻简知挤在这张沙发上,断断续续亲得难舍难分。   曲音察觉到耳边过分安静,睨了眼外头被灯光染成暗红的天色,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他用手挡住闻简知的唇,从他腿上站起来,道:“回去了。”   闻简知的手臂这才依依不舍从他腰间放下。   锁门时,闻简知不忘拿起桌上那两个已经凉透的包子,他居然还没吃,没吃就算了,放了一天肉馅里的油都凝固了,又被他掐成那样,看着怪恶心的,他还带着干什么。   曲音眉头直皱,从他手里抢过:“都这样了还留着干什么。”直接扔到了垃圾桶。   闻简知啊了一声,竟想去捡,曲音生怕他去翻垃圾桶,扯着他就走。   “那不能吃了,想吃明天再给你买。”   “真是的,热乎的不吃吃凉的,什么臭毛病。”   二人踩着潮湿的路面来到停车场。   曲音今天自己开的车过来,刚来到车前,他就发现一个前轱辘瘪了下去,上面扎着一个钉子。   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曲音看了眼时间,都这个点了,叫唐吟安排的司机也不方便,让他过来至少也得花上一个小时,有那功夫早到家了。想了想,也只能去坐地铁。   地铁离工作室有段距离,需要走两个红绿灯。   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与雨水混合在一起的腥气。   路上没什么人,砖石小道上只听到他俩的脚步声。   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曲音看到了一簇火光,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蹲在路边,正在烧纸钱。   曲音这才记起,这个路口前段时间发生了车祸,一辆大卡车拐弯时压死了一个骑电动车的小姑娘。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那小姑娘的家属了。   是妈妈吧。   女人烧着纸钱,脸上是泛着水光的道道泪痕。   曲音正准备绕过去,一辆面包车快速行驶着,在路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又拿了许多纸钱给女人。   他们是夫妻。   小姑娘的父母在孩子头七这天,到她死亡的地方烧纸钱。   活着的人希望死去的孩子能在底下过得好一点,这是人之常情。   面包车后备箱男人没关,曲音远远看到车里堆着几袋折好的金元宝,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纸扎人。   从纸扎人的装扮上看,是‘金童玉女’。   两个纸扎人眼睛上都蒙着一块红布。   这是什么习俗?曲音不太懂。   男人拿金元宝的时候,一个没注意碰到了摆在那里的纸扎人,‘金童’的身体晃了两下,没安结实的脑袋啵地一声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咕噜噜滚了一段距离,滚到了曲音脚边半米的位置。   它眼睛上的红布也因此扯落,两只用笔墨简单画就的黑色眼珠正对着恰好路过的曲音的脸。   好似在和他对视。   离得近了些,曲音才发现这个头颅并不是纸做的,而是泥巴。   一个纸扎人,身子是纸,骨架是竹,头颅却是泥。   男人发现纸人头颅掉落,惊呼一声,忙不迭来捡,他先捡起了掉落的红布,那颗纸人头颅离自己比较近,曲音想去帮男人捡起,谁知一旁的闻简知却倏地攥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别碰。”   这一停顿,不远处的男人很快就跑了过来,捡起了滚到曲音脚边的头颅。   “抱歉,吓到你们了。”   老实的男人失去爱女悲伤过度,眼角满是皱纹,嘴巴也干到开裂。他对着曲音道了声歉,抱着头颅回到面包车那里,将头安上去,用红布裹上它的眼睛。   曲音知道这些是丧葬用品,可他还从未见过蒙眼的纸扎人,他很好奇,不过他还没缺心眼到去问正在经受丧子之痛的那对夫妻,只能藏在肚子里自己疑惑。   闻简知突然出声:“这是地方风俗,纸扎人通常以竹木或芦苇杆为骨,色纸为皮,也有一些地方会将金童玉女制作成泥质头颅,将它们的头颅打碎于坟上,和身体一同焚烧干净,意为让它们去阴间服侍死者,祭奠逝去的亡魂。”他看出了曲音的好奇,竟然为他解释起来。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曲音又问:“那红布呢?”   “过去人们深信,在打碎头颅之前,金童玉女是无主之物,这类东西最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如果在此期间被孤魂野鬼邪祟入侵,它们便会活过来逃跑害人。所以都会用红布遮住它们的眼睛。”   曲音诧然:“你都失忆了怎么还知道这些?”   其他事情忘得七七八八,说起这种事来倒头头是道。   闻简知道:“我之前好像看过这样的故事,…有些印象。”   他这样的小少爷居然也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所以这就是他刚才让自己别碰那颗头颅的原因吗?   “无主的东西,不要随便碰。”   “碰了会怎么样?”曲音问。   “如果那种东西喜欢你,”闻简知弯起眼睛,声音含笑,“你会被缠上。”   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曲音解了自己的疑惑,没什么兴趣了,继续往地铁的方向走。   二人经过烧纸钱的女人身旁时,刮过一阵寒风,火苗被吹得晃了几晃,烧得更旺,一点零散火星飘散在空中。   隔着一段距离,曲音都感受到一股涌向他的热浪,扑得他脸皮火烧般的灼痛。   而闻简知行走在他左侧,离火堆更近,他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   这么经烫。   人行道上红灯闪烁,绿色灯光水雾一般铺洒在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斑马线上。   信号灯一亮,曲音就往前走,闻简知没有动,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左手手背。白皙的手背上,一个针尖大小的小洞忽明忽暗,红色的不规则边沿正逐渐沿着中心往外扩散蔓延。   是刚刚落在他手背上的火星。   闻简知云淡风轻将手指按上去,重重一抹,那点火星彻底熄灭,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窟窿。   他皱起眉头,口中发出一声极低的轻啧声。   曲音都走到马路中间了,突然发现闻简知没跟上来,回头一看,那人就站在马路边上盯着他的手,不知道在看什么,好像不太高兴。   “干嘛呢?过来呀。”曲音喊。   绿灯进入倒计时,最后十秒钟,曲音不得不返回去牵住他的手,领着他过马路。   马路的积水中倒映着路边建筑物上的霓虹灯,五彩斑斓的水镜被曲音一脚踏碎。   曲音并没有注意到闻简知背在身后的左手。   十秒钟内,他手背上的那个小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过了马路,红灯复又亮起。   曲音这才想起闻简知刚才的样子,抓过他的手,问:“你的手怎么了吗?”   路灯下,闻简知宽大的手掌轮廓清晰,五指修长,线条完美得仿佛一件经匠人精雕细琢过的陶瓷艺术品。   不过他的手背上有一点黑色的痕迹。   曲音摸上去,发现是浮灰。   他道:“可能是不小心碰了哪儿的灰,回去洗洗就成。”   手上脏了一点就不高兴?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第0012章 我想牵着你的手睡   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曲音照例把闻简知赶去洗澡,铺好被子让他睡沙发。担心他半夜再摸黑吃东西吓到自己,趁着他洗澡的功夫,曲音把泡面泡好了,等他洗完出来就有得吃。   躺到卧室床上,曲音翻到他们工作室的短视频账号,赵朗果然把今天他俩弹琴的视频传了上去。   画面里没有出现他和闻简知的脸,只有两双按在黑白琴键上纠缠不分的手。   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曲音才发现原来他和闻简知的身形差距有这么大。   曲音和他坐在一起整个人都比他小了一圈,交叠在一起的手也大小分明。   一看评论果然和他想的一样,甚至还出现了一些不太适合拿到台面上讲的言论。   曲音习惯了这些带点颜色的评论,关掉视频顺手往下滑,看起了以往的作品。   他也很久没看了,都不知道原来赵朗更新得这么勤快。   上百个视频光是划都要划很久,他专挑点赞量高的看,划了好一会儿,在很中下的位置翻到了一则两年前的直播截取视频。   那是戴着口罩帽子的曲音在弹贝斯。   只是一个十几秒的视频,他本人不理解点赞量怎么就这么高,一些比较年轻的同事曾经解答过他的疑惑。她们说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氛围感。   一种不用露脸全靠人自己想象的特殊魅力吧。   “我很喜欢贝斯的音色。”   “像情人耳边低语。”   视频的最后,曲音听到当时的自己这么说道。   握着手机的五指僵住。   十几秒的视频反反复复地播放。   这句话也一直重复了许多次。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话?可能是当时他看到了某个弹幕,随口回答了一下。   可是这句话……   闻简知入职后也和他说过一模一样的。   他当时随便一说说完就忘,原来这句话是出自自己的口?   是巧合吗?   对了,一定是。   入职之后看工作室的视频,这很正常,闻简知可能也看过这个视频,以他的记忆力无意中就记下了。   不然还能有什么可能?   总不可能是闻简知就在两年前的这个直播现场吧。   曲音苦笑于自己的大惊小怪。   这句话又不是他的专利,没道理他说了别人就不能说了。   他还没这么蛮横不讲道理。   关了手机,他起身去衣柜前换睡衣。   身上穿了一天的衣服一件件落在地板上,他用脚尖把脏衣服团了团踢到一边,刚把睡衣披上,余光瞟见一个黑影,猛地一回头,闻简知就立在房门口,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他洗完了澡,依旧是那个只穿一条短裤的打扮。   曲音移开眼睛,冷静地扣上敞开的睡衣扣子,道:“不出声故意吓我?”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自己身后。下一秒,腰上就缠上手臂,后背跌进宽阔的胸膛里,闻简知下巴枕在他颈窝处,无师自通地来吻他的脖子。   他的头发蹭在他的皮肤上,弄得曲音很痒。   “宝宝的腿好漂亮。”他低声呢喃。   还是没防住,信纸里的那句话,被闻简知一字不落地学了去。   “变态。”曲音发自肺腑地骂他一声。   昏暗的屋子,紧贴的姿势,衣衫不整的两个人。   这种情况,放在电影里马上就是要开始少儿不宜了。   曲音没有动,任他在自己脖子上乱蹭。   蹭了好半天,曲音才开口:“睡觉去。”   “不想睡。”闻简知亲完了他的脖子,沿着他的脖颈往上,转而覆住他柔软的唇。   曲音张嘴回应着他,他没有闭眼,恰巧,闻简知也没有,他俩就这么怪异别扭地看着彼此。   亲着亲着,曲音双脚腾空,被闻简知抱了起来,放在了床上。   闻简知撑在他上方,一边亲他,一边解开了他刚刚穿好的睡衣。   场面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曲音没有太着急,直到他感觉自己碰到了对方某种精神起来的东西,才小声叫停。   “下去。”   曲音一改刚才的意乱情迷,两眼一片清明,冷静无波地赶客。   他抵住闻简知的肩膀,用了力气将他往后推。   闻简知被他推得坐起,两人在床上坐着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曲音嘴角上扬,视线往下,露骨地停留在闻简知腰间往下的位置,他神色自若地观察着闻简知此时的状态,仿佛方才勾动他并与他沉迷在亲吻中的人不是他。   他抬起脚掌,踩上去。   清晰地看到闻简知喉结滚动,眼睛中欲色更甚。   闻简知的手按在他的脚踝上,五指铁钳一样抓着他的脚腕。   似哀求,似难耐,他喊:“哥……”   曲音充耳不闻,问:“你以前和别人做过这种事吗?”   闻简知被他踩得闷哼一声,像是被欺负了一样,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没有的。”   曲音不为所动:“不是失忆了吗?也许你忘记了呢。”   闻简知握着他脚踝的手愈发用力,因为在承受不得了的痛苦,话也说得艰难:“不,我只会对你……只想和你……”他的另一只手掌落在曲音脸颊边,拇指按在他嘴唇上,最后的尾音钻进曲音耳中,颤着,带着回音。曲音闷笑一声,还真是粗俗的两个字。配上他这张坠进某种深渊情愫下的脸,还真是不搭。   闻简知凑近他,二人鼻尖相撞,他喃声道:“求求你,好不好?”   曲音任他碰着,脸上柔情蜜意,说的话却冰冷无情:“不好。你碰过别人了,我嫌脏,我不想要,怎么办呢。”   闻简知被他无端端扣了罪名,急于澄清,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反复重复:“没有,我没有。”   他亲着曲音,竭力澄清着自己的清白:“我不脏。”   曲音看似十分为难:“可你那么受欢迎,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不如……”曲音五指按在他左胸膛处,道,“把你的心挖出来我看看,怎么样?”   闻简知低下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手指,好似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见他真的像陷入挣扎苦苦烦恼,曲音噗嗤一声,很是愉悦地笑出了声。   逗弄小狗确实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笑完了,心情也好了。   “说笑的。”曲音将他推下床,道,“去睡吧。”   说完也不看闻简知,裹着被子就背对他,不再搭理人了。   曲音入睡很快,再睁眼时已经是半夜。   屋里的灯都关了,一片漆黑寂静,紧闭的窗帘外头隐约响起雨点撞击玻璃的声音,雨又下起来了。   曲音是被一股轻微的桎梏力道弄醒的。   他以为是自己睡相不好压麻了半个身子,歪头瞧去,冷不丁一惊。   床边上多了个庞大的黑影。   闻简知静静跪坐在他床边上,蜷缩着,不知道用这个姿势跪了多久,他两手紧握着曲音贴近床边的那只手,脸枕在上面,闭着眼,像是睡了。   手上压着这么个东西,不麻才有鬼了。   让他去外面睡,怎么还待在这里。这个姿势他是怎么睡得着的。   “闻简知。”曲音动了动手指,闻简知立即惊醒。   两只眼睛还带着点刚醒过来的迷糊劲,呆呆地看着曲音。   “在这儿干什么呢。”   “松手。”   人醒了,还抓着他的手不放。   闻简知一松开,曲音就抽回自己发僵的手,揉弄着。   他靠到床头,打开床头灯。   昏黄的光线打在两人身上。   闻简知还是洗澡之后的那副打扮,一件衣服都没穿。   外头雨声未歇,屋里也不是能长时间光着身子的温度。   “你不冷吗?”   “怎么不去睡觉?”   闻简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五指抠抓着床单,道:“我不想睡外面。”   小少爷不喜欢睡沙发。曲音道:“那我明天买个折叠床。”   “不是,不是……”闻简知又来扯他的手,小声道,“让我睡在你旁边好不好?”   他说:“我不想一个人。”   曲音没说话,半晌,鬼使神差的,他抬起一根食指,指了指地板。   闻简知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笑着嗯了声,屁颠颠地去外头沙发上把被子捧来,铺在了曲音床边上。   见他终于满意,曲音问:“这下可以睡了?”   闻简知连连点头,笑容都止不住。   曲音熄了灯,躺回被子里。   没过十分钟,他又听见闻简知喊他:“哥……”   曲音蹙起眉头:“干什么。”   “我想……牵着你的手睡,行不行?”   曲音没理他:“牵着手怎么睡,再吵就出去。”   “……”闻简知不说话了。   曲音闭上眼,又睁开,反反复复数次。   扭过头,地板上的被子里隆起一个大包,闻简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野兽在黑夜捕食时反光的瞳孔,和曲音对了个正着。   曲音又不动声色把头扭了回去。   抿了抿嘴唇,曲音烦躁地叹出声长气。   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从被子里伸出,垂在了床边。   下一秒,闻简知的手就握了上来,紧紧包裹住他的五指,鼻子亲昵地蹭着他的手背。   他听到闻简知满是笑意的声音:“哥,你真好。”   曲音被子蒙过头,声音闷沉:“闭嘴。”   用这个姿势睡觉,曲音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意外地一夜好梦,一觉睡到天亮。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雨已经停了。   失忆的闻简知很容易满足。只是被允许睡在曲音身边,哪怕是地板,他都很开心,从早上开始他的心情就肉眼可见的很好。   曲音的车坏了,他提前叫了司机过来送他。   去工作室的路上经过早餐店,曲音下去买了和昨天一样的早餐,递给闻简知。   说:“趁热吃。”   闻简知拿着热腾腾的包子和豆浆,不动。   “快,我看着你吃。”担心他又像昨天一样把包子放一天,曲音双臂环胸,冲他一扬下巴,样子像极了监督孩子吃饭的老师。   闻简知只得一口一口将包子吃完,喝了小半杯豆浆。   司机在前面开着车,见状笑了笑,道:“您最近有联系唐小姐吗?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曲音一怔,他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曲音拿出手机,拍了一张闻简知吃早餐的照片发给她:【他最近胃口不错】   刚把消息发过去,闻简知就停下了进食。   “吃不下了。”他说。   曲音也没勉强,将他吃剩的东西放到一旁,打算下车再扔掉。   想了想,他又给唐吟发了一条过去:【他有什么喜欢吃的菜吗】   反正唐吟给他请了护工,到时候让护工来给他做菜,养养肉也好,成天跟着他除了泡面就是包子的,万一以后唐吟来接他,发现自家儿子被他养得瘦骨嶙峋,再想到他那个爷爷,曲音打了个哆嗦。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唐吟那边似乎在忙,没有回复。   曲音收了手机。司机很快将他们送到工作室,离去时,司机降下车窗和曲音说:“如果有需要您随时给我打电话。”   曲音道谢:“谢谢。”   他带着闻简知进了工作室,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现闻简知一路上好像有些过于安静了。   如果换做平常,他要么贴着他说话,要么缠着他这里摸那里摸,可刚才这一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你怎么……”   这一看过去,发现闻简知的脸色白得可怕。   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现在情况不对劲。   曲音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闻简知摇摇头,额前黑发垂散下来,阴影遮住他的眉眼,他大概真的很难受,往常一直笑着的脸沉下来,眸中遍布阴翳冰冷,莫名叫人发憷。   闻简知声音沙哑:“我想去卫生间。”   “好,好。”曲音将他送进卫生间,闻简知一进去就把门关上了。   曲音被他关在门外,掰了掰门把手发现他竟然反锁了。   他进不去,只能在门外道:“你难受得厉害就喊我。”   他在里面嗯了一声。   曲音心里直犯嘀咕。   难道是吃坏了肚子?可那家包子店生意那么好,他之前一直吃他家的,也没出什么毛病啊。   “曲音?怎么了?”   赵朗这时候也过来了,看到他在卫生间门口打转,从曲音口中听到来龙去脉,道:“吃坏肚子了啊,我这里有药,你过来,等他出来拿给他吃。”   曲音跟着赵朗去他办公室拿药,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一个同事突然急急忙忙地来找曲音:“不好了,是不是小闻在卫生间啊,我听他动静好像不太对啊!”   曲音急忙拿着药过去,已经有几个人在撬门了。   卫生间是公用的,撬开了外面那扇门,里面还有几个小隔间。闻简知在最里面那间,曲音过去敲门,喊他:“闻简知?你怎么样了?”   闻简知没有回答他。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曲音听到里头传来十分怪异的声音。   粘稠沉闷的……撕拉声,像是有人在用力撕扯着某样东西。   像扯裂的布帛,也似划烂的纸张。 第0013章 纸墨香   曲音这下是真慌了。   闻简知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别真是那两个包子把人吃出什么好歹来了。   “你把门开开,我看看你,我带你去医院吧。”   赵朗也跟了进来,曲音六神无主地问他:“怎么办?”   “把门踹开,别晕在里面了。”   就在他俩准备踹门的时候,闻简知在里面咳了一声。   曲音连忙喊:“闻简知?”   闻简知似乎在努力平复呼吸,良久之后,他才开口:“……我没事。”   “可……”   “我马上出来。”   他都这样说了,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赵朗拍拍曲音的肩,说:“等他出来看看情况,如果还难受我们就去医院。”   曲音点点头。   赵朗去外头等着了,曲音却没有,他守在隔间外,生怕里头的闻简知一声不吭地出事。   如果他真有什么事,自己这不就是成了‘投毒’的凶手吗?   过了五分钟左右,里面传来冲水的声音。   咔哒,隔间门开了。   闻简知惨白的脸从门后出现,那脸色,像是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了。曲音过去搀扶住他,紧张地将他从头扫到脚,没看出有任何异样。   他忐忑地问:“你……你怎么样了?”   闻简知也跟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看自己,笑道:“我这不是很好吗?”   见他有力气笑了,曲音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些,道:“你刚才……”   闻简知说:“可能是包子有些油腻,胃不太舒服,吐了一下就好了。”   “是,是这样吗?”曲音紧吊着的那口气一松,人都软了,“……你吓死我了。”   “这么担心我?”闻简知歪着头,问,“怕我死了?”   曲音眼皮一跳,推他一把:“去你的吧。”   闻简知可能是真的很虚弱很不舒服,曲音这轻轻一推,竟然把他推得后退了几步。   “哎哎!”曲音看他踉跄,又来扶他。   吐了一下好像把他的精气神都吐没了,这大块头怎么变得这么轻了,随意一推都能把他推倒。   曲音不敢再和他胡闹。   这家伙肯定是强撑着。   他扶着闻简知去了休息区,让他躺在沙发上休息。   曲音给他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闻简知道:“不用,休息会儿就好。”   曲音将赵朗给他的药片递给他:“那把药吃了。”   闻简知看着他掌心里的两粒白色药片,接过去:“哥,我能在这里睡一觉吗?”   “当然可以,你睡吧。”这里本来就是休息区,现在又没人,正适合让他安静休息。沙发上没个东西盖,这么睡说不定会着凉,曲音想起楼下有毛毯,道,“我去给你拿毯子。”   曲音下了楼,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赵朗,我放在这儿的毯子呢?”   “啊,不就在那里吗?”   “哪儿呀?”   闻简知听着楼下的声音,起身,拉开窗户,外头带着暖意的微风涌入,吹动他额前耳边的黑色碎发。他手一扬,将紧攥在掌心的药片扔了出去,目视那两片小小的白色坠进楼下的灌木丛里,不见踪影后,他才重新将窗户关上。   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将水全部倒给了放在墙角的发财树。   做好这一切,他面不改色躺了回去。   没多久,曲音就抱着毯子上来了。   他把毯子盖到闻简知身上,看到空空如也的水杯,意识到闻简知已经把药吃了,松了口气。他说:“我有点事要做,就在楼下,你有事就喊我一声,我马上过来。”   闻简知点点头,“嗯”了一声。   在曲音走时,手被扯住,曲音问:“怎么了?”   “能不能……亲我一下。”   撒娇撒的都成习惯了。   曲音看在他身体难受的份儿上,也不和他计较,俯下身在他嘴巴上亲了一口,亲得过重,发出啵的一声。   一触即分,他抚了一把闻简知的额头,这才又下了楼。   三楼只剩下闻简知一个。   他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嘴唇上还残留着被曲音吻过的触感。   他掀开毯子,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自己的小腹。   如果是曲音在这儿,一定要被他身上这样子吓得失声惊叫。   他的胸膛往下,原本该是小腹的位置,皮肤全都不见了,就像是被成群的野兽啃咬过,别说皮肤,血肉、内脏和骨头都被吃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黑黝黝的大洞,边缘周遭都是被撕扯过的不规则裂口。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转着。   闻简知盯着自己的肚子,畸形狰狞的边缘像是有了生命力的菌丝触手,一点一点地自行编织起来,密密麻麻地爬行着往中间合拢。   闻简知高仰着脖子,紧拧眉头,因为不想出声而狠咬着牙从而颊边咬肌浮现,他像是一条被开膛破肚掏空内脏的鱼,剧烈的疼痛使他的腰上拱着,弯成一座桥。   小腹处的黑洞很快缩小,愈合,原本空荡荡的肚皮上留下一层覆盖着的透明薄膜,薄膜跳动着,鼓胀着,颜色缓缓加深,从透明色,转为白色,再到肉色,最后彻底与周遭的皮肤融为一体。   闻简知长出了新的皮。   他松开齿关,口中喘息不断,渐渐平息。   他摸着自己新长出来的皮肤,确认上面看不出一丝异样,这才放下衣服。   他屈腿半靠在沙发上,毯子坠落在地。   他沿着旋转楼梯往下,来到无人的二楼,轻车熟路从书柜里找出赵朗藏着的信封。   盘腿而坐,他一封一封拆开看了起来。   嗡嗡,桌上的手机震动,是唐吟回了消息。   曲音拿出一看内容,如遭雷劈。   【他不挑食。】   【只有豆类过敏不能吃。】   “……”   所以压根不是那两个肉包的原因,让闻简知不舒服的罪魁祸首是那半杯豆浆?   【好的,知道了。】   浑浑噩噩把消息回过去,曲音忍不住心中抱怨,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现在才告诉他呢。   好在今天闻简知吃的不多,不然……   赵朗这家工作室成立以来积累了不少老客户,赵朗每年都会在固定的节日里给他们准备礼物发过去,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礼尚往来,有来有回,有舍有得,有人脉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资金。为表诚心,每年赵朗都会在礼物里面放手写贺卡。他一手狗爬字拿不出手,往往都是靠曲音来写。   曲音才写了几张,收到唐吟的消息之后半天都没动弹。   “干嘛呢?发什么呆。”   赵朗在一边包礼物,瞥见他一动不动,问。   曲音搁下笔,起身,道:“我去看看他好点没。”   赵朗哪里知道他是心虚,只以为他惦记闻简知,吹了声口哨取笑他:“哟,感情还真好。”   哪知上了三楼,沙发上却没有人。闻简知不在,只有一张皱巴巴的毯子团在上头。   曲音三楼都找了一遍没见着人,下了二楼才发现录音室里坐在地上的闻简知。   他的脚边已经摊开了一堆拆开的信封,曲音到的时候,闻简知正在拆一封新的。   “!”曲音连忙跑过去把信纸从他手里抢过来。   盒子里的信几乎都被拆开了,这些他都看过了吗?记下了吗?怎么净不学好。   这东西还看上瘾了吗?!   “不准看。”   曲音一封封捡起地上的信纸,尽管已经尽力忽视上面的字迹,还是难免看了些进去,曲音眼球生疼,三下五除二把那些纸统统塞到盒子里。   关上柜门,曲音恨不得往上面加一把大锁。   看来得让赵朗把这东西换个位置放,否则这家伙肯定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拆开来看了。   曲音放好东西,问他:“你怎么回事,跑下来看这些东西,你身体好了吗?”   闻简知点点头,笑道:“好了。”   看他脸色,确实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   过敏这东西可开不得玩笑。   曲音抓着他胳膊上看下看,说:“有哪里难受一定别忍着,要和我说。”   闻简知笑得愈发灿烂:“哥这么关心我?”   “……”当然关心。毕竟这是因为一杯豆浆引发的灾难,闻简知要真出事他也完了。   闻简知俯下身,亲了下曲音的脸颊。   曲音揉了揉脸,没出声。   担心闻简知在他走后又去看那些东西,他拽着人下了楼。   在之后的半个小时里,曲音在一旁写贺卡,闻简知就帮着赵朗一起包礼物。   写到最后一封的时候笔不出水了,赵朗取来一支新的秀丽笔,见闻简知在一旁饶有兴趣的样子,转而把笔递给他,道:“小闻,你来写写看。”   “照着写就行。”他把曲音写过的那些贺卡推到他面前。   闻简知拿着笔,曲音以为他会写得磕绊,没想到意外的顺畅。   写完一张,赵朗拿起一看,赞叹:“字真好看。”   “曲音你瞧。”   他把贺卡递给曲音,贺卡上,闻简知的字迹齐整,笔锋锐利张扬,确实是一手好字。   但比这手好字更快影响他感官的,是扑面而来的,秀丽笔的油墨香。   他拿着贺卡,鼻尖凑到纸张上,闻了闻。   赵朗狐疑道:“干嘛呢你?”   “……没什么。”曲音放下贺卡,去看闻简知。好似每次去看闻简知时,他总能和他对视上。   他总算知道闻简知身上的味道为什么这么熟悉了。   ——那是新笔落于纸上,二者混合在一起的,纸墨香。 第0014章 不想和哥哥一起约会吗   -   接下来半个多月,闻简知一直跟着曲音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地跑,他身体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脑子半点没恢复,依旧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想起来。   赵朗给曲音放了一天假,让他陪着闻简知出去散散心,他说:“小闻是病人,老像我们一样天天困在格子间里总不是个事。”   赵朗赶鸭子上架,无奈,他说的确实有道理,闻简知从出院之后就没去过其他地方,多走走也好。于是趁着天气好,曲音开车载他出了门。   他想着带闻简知去他学校看看,说不定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对他的记忆恢复也有好处。   他并不知道闻简知是上哪所大学,依稀记得之前在他手机里看到过一个学校群名,当时一扫而过没细看,现在压根想不起来。   闻简知失忆之后手机就到处乱扔,曲音就负责帮他保管了。   现下可算是派上了用场,他在闻简知手机微信里翻了半天才找到。   在那一串列表中看到学校名字的时候,曲音心里冒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叹。c城有一所全国都排得上前列的大学,老实说闻简知在里面念书他并不吃惊,毕竟按他以往的表现来看,不上985才会比较奇怪。   曲音调出导航,从他上班的地方开车过去大概四十分钟。   坐地铁要一个半小时,也不知道闻简知平时是怎么过来的,上完课再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来上班,他精力还真是旺盛。   上着那种学校,他要兼职也有无数更优秀更高端的大公司可以进,怎么偏偏要来他们这个名不见经传且与他专业完全无关的小作坊?   现在想想,赵朗当初那个要求真是异想天开,人家好好一凤凰,你非扯了他的羽毛让他进鸡窝,这不缺心眼吗。   曲音开着车,余光中是闻简知放在膝头上,青筋凸起的手背。   原本以为,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后来,发现他家境优渥,家庭和睦,是受尽家人宠爱的金贵少爷。以为他脑子好,没想到他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他自以为他俩站在同一条线上,原来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各种方面来说,他俩都是天差地别啊。   之前问过闻简知对未来的规划,他模棱两可没有回答。   按他的家庭条件,大概率是会出国吧。   出去了,还会回来吗?   ……   算了,和他有什么关系?等闻简知好了,他们两人就分道扬镳,以后都不会有交集了。   车子一路疾驰到达目的地,远远看到学校后,曲音找了个停车场把车停稳,闻简知却不下车。   曲音绕到副驾驶,给他打开车门,问:“不下来?我们在这片逛一逛,这里你应该很熟悉吧。”   闻简知摇头:“我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曲音讶异地挑眉。不喜欢学校?他以为只有成绩差的孩子才不喜欢学校呢,学霸也会讨厌学校?   “为什么不喜欢?你记起什么了?”曲音问。   闻简知不说话也不动,用他的行动告诉了曲音他的抗拒。   开这么久的车,总不能白来一趟。   曲音退让一步:“好吧,那我们不去学校,就在这街上走一走,看,那边有个公园,我们去那里吧。”   闻简知依旧没挪脚下车,不过抬起了头,眼神看上去有点犹豫。   曲音朝他伸出手,莞尔一笑:“不想和哥哥一起约会吗?”   大概两秒钟,闻简知的手就抓了上来,曲音终于将他从车上哄了下来。   他们还没走出停车场,一道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闻简知?”   曲音和闻简知双双回头。   那是一个和闻简知年纪相仿的男生,他勾着一个漂亮女生的肩膀,两人刚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   男生正一脸戏谑地望着他们这里。   在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之后,男生诧异挑眉:“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这人是闻简知的同学吗?   曲音去看身边的闻简知,闻简知神色淡淡地看着来人,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压根不像认识他的样子。   也是,失忆的家伙能记得谁。   男生很快走到闻简知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都说你失踪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曲音眉头蹙起。   他从男生话中听到了丝毫未遮掩的敌意。   得不到闻简知的回答,男生转头将目光投向曲音:“这位是?”   曲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着点头轻打招呼:“你好。”   男生的视线落在他俩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上,怔了怔,随即笑起来,吹了声口哨,道:“我不知道你还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呢。”他加重了朋友两个字,意有所指,“你从哪儿认识的?有这么好玩的地方也不给我介绍介绍,里面的小家伙是什么价格,都能随便玩吗?能玩到哪一步?”   听他越说越过分,他身边的女生轻轻推了他一下。   男生瞥她一眼,将她往自己怀里又搂紧了些,亲了亲她的头发,说:“怎么了,你崇拜的学长都玩上男人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呢?人家又看不上你,也不需要你给他出头。”   女生来了火,骂他:“蒋械,你是不是有病啊你?”   这位叫做蒋械的男生听了也没生气,嬉皮笑脸地回:“你第一天知道?”   女生气得想走,蒋械抓着她胳膊不让她离开。   他对着闻简知道:“哎呀干嘛不理我呢?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趣,开个玩笑你听不出来?”   闻简知不说话,也许是不记得他,也许是不想搭理他,曲音不想深究其中真正的理由,因为他此刻也很想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远一点。   他面上保持着基本的礼貌,道:“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蒋械嚷嚷:“别呀,既然都回学校了,我们一起走走呗,正巧我今天没课。”   曲音防守得滴水不漏:“不麻烦你们,我们有自己的计划。”   “别这么死板,计划不是可以随时改吗?”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见曲音不上套,蒋械突然伸手来抓他,想要阻止他离开。他伸手的速度太快,曲音的眼睛都没反应过来,闻简知倒是机敏灵活,反应神速,后退一步躲开,连带着曲音也被他扯得后退一步。   蒋械捉了个空,手僵在空中。   “哟,这么宝贝呢,摸一下都不行?”   蒋械注视着曲音的脸,半晌,很不客气地对他的长相发表意见:“漂亮是漂亮,不过没几年就快三十了吧,男人三十之后花期就越来越短了。”   曲音低下头,实在没忍住笑出声,心想都大学生了怎么放的狠话还是幼儿园级别。他笑了好半天,笑到蒋械的表情都有些怪异起来才抬起头,唇边还残留着笑意,他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蒋械似乎误会了他发笑的原因,说:“这位……帅哥,不是我说,就算他现在再宝贝你,也宝贝不了多长时间了。闻简知在学校里可是很受欢迎的,很多人和他表白,他交过的男女朋友不知道有多少了,学校里都数不清,校外更不知道有多少呢,你当心得病。”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女生不乐意了,怒吼道:“你在发什么疯!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什么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心疼你的小心肝了?”   女生扬手就甩他一巴掌:“你发神经发够了没有?是,我是喜欢过学长,但他又不知道,我暗恋都不行啊?猴年马月的事了你现在旧事重提有什么意思?你不就嫉妒他样样比你强,成天拿他当假想敌,挑他的刺造他的谣,人家有把你放眼里吗,就你一天到晚像个小丑似的上蹿下跳你累不累啊你?”   蒋械被她打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女生舔了舔嘴唇,平复好激动的呼吸后,对着曲音道:“抱歉,他吃错药了,你别和他计较。学长……”她说,“学长不是他说的这种人,他很好。”   曲音冲她点点头。   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蒋械瞪了眼闻简知,饶不甘心,又拿出手机对曲音道:“加个微信呗?”   说了一大通还来要他的联系方式,这又是想闹哪一出?曲音刚要拒绝,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吭的闻简知忽地挡到曲音面前,将他整个罩在自己背后,阻绝了蒋械落在曲音身上的视线。   “滚。”   曲音面前是闻简知宽阔的背脊,他看不到闻简知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冷冰冰地吐出这么一个字。   不免诧异。   闻简知失忆以来对人的态度最差也不过是一声不吭,现在居然被逼得说出这么不斯文的字,真是意外。   蒋械表情僵住,几秒钟后嗤笑一声:“行,我滚,你也就只能趁现在耍耍威风了。”   他擦着闻简知的肩膀离去,颇有些气急败坏状。反观闻简知,刚才这段纷争他好像就看了一场戏,即便叫人滚,也始终像个旁观者丝毫没有被影响。   良久,曲音说道:“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这里了。”   “随便遇到一个认识你的人都满是敌意,有时候太有吸引力也不是什么好事。”   葡萄吃不到嘴里,就永远是酸的。   曲音问:“我们还去散步吗?”   闻简知说:“不想去了。”   正好,闹了这一出,曲音也没有了散步的心情。   于是二人又掉转回了车旁,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曲音正拉开车门,身后的闻简知突然说:“我没有。”   曲音动作一滞,好奇:“没有什么?”   “我只有,你一个。”他上前拥住曲音,头顶在他脖颈边磨蹭,“我不脏,不要嫌我。”   他明白过来。闻简知这是在澄清蒋械刚才说的那些话吧。没有拈花惹草,没有勾三搭四。   从那个女生的反应来看,就知道蒋械的话肯定添油加醋过,往闻简知身上泼了不少脏水。他又不是傻子,不至于看不出。   挑拨离间这一招曲音小时候就用腻了,要算功力他可是祖师爷。   不过……说到底,闻简知是不是那种人,曲音不在乎。   他的过往经历,他的情史,都无所谓。   闻简知在医院的检查报告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健康,而对于一个拿来消磨时光的‘男友’来说,只要‘干净’就足够。   那天晚上在床上和他说的那些,只是故意逗他而已,没想到他还真往心里去了。脏不脏的,又不是在看黄金档的狗血电视剧。   “知道了,不嫌你。”   曲音推开闻简知,坐进车里,发动车子,引擎声嗡嗡响起。   曲音道:“上车。”   闻简知站在车窗边:“你开了这么久的车,累了,歇一歇吧。”   曲音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方向盘,道:“不用,你……”   “让我开吧。”   曲音愣了愣:“你会开?”   闻简知点点头。   曲音确实累了,这个提议很让他心动,想了想,他让闻简知试着把车开出停车位,想看看他的车技,结果这小子还真会,踩油门挂挡倒车流畅到丝毫不卡壳,熟练地活像个开了十几年车的老司机。   学校这一段路没什么红绿灯,道路足够宽敞,这一段路让他开应该没问题,到了市区人多的地方再换自己来。所以曲音就很爽快地让他开了。   出停车场,车子驶上柏油路,刚过了一个路口,曲音远远就看到道路两旁林荫道上的蒋械。那个女生不在。   他走路没他们开车快,现在正准备过马路回学校。过马路的时候,蒋械低头在看手机,没有发现他们。   曲音也懒得再去管那个人,随手翻着手机地图想着接下来要去哪里,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巨大的油门轰鸣声,身下的车子如离弦之箭猛窜了出去,直冲蒋械撞过去。   “!”   曲音被车子冲出去的惯性压在座椅上,手机也掉了,可他没有机会去捡,他不知道为什么开得好好的闻简知会突然加速。   闻简知没有丝毫要刹车的迹象,眼见他几秒钟后就要撞到马路中央的蒋械,他急到扭头冲闻简知吼:“刹车!!”   他以为闻简知是油门刹车没分清,以为他一样和自己惊慌失措,可是这一看,闻简知神色淡漠,面无表情,冷静到曲音以为他是故意的。   蒋械也很快发现了冲他而来的汽车,这个速度他完全没法避开,曲音看到蒋械惊恐的表情隔着挡风玻璃越来越近,他不敢想象一滩血肉即将要从他眼前炸开。   他闭上眼睛嘶喊:“闻简知!停车!”   刺耳刹车声划破天际。   曲音重重朝前栽倒,全靠身上的安全带勒着才没让他整个狼狈飞出去。车子刹稳,他都来不及顾及被安全带勒住而剧烈疼痛的腰,急急往车外看去。   蒋械仰面朝天摔在了斑马线上。   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地上也没有飞散出来的血花。   蒋械呼吸急促,面色惨白地看着眼前离他只有半米的车头,再去看驾驶座上的闻简知,腿软的都站不起来。   闻简知打开车窗,脑袋微微倾斜出去,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随后缓缓升上车窗,从蒋械身边驶过。   车轮准确无误压过蒋械落在马路上的手机,屏幕碎成蜘蛛网,彻底报废。 第0015章 他吃香   车继续开出去又一段距离,后视镜里那所学校彻底消失后,曲音空白一片的大脑终于开始运作,被闻简知这么一吓,他好像要吐了。   “停车!”   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曲音忙不迭下车,扶着路边一棵树,他弓着腰,额头抵住手背,深呼吸好几下才压制住身体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腰间搭上一只手,曲音想都不想一把拍开。   闻简知半抬着他被打的手,茫然的脸上满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的表情。   曲音白着脸质问:“谁让你撞人的?你疯了是不是!”   闻简知不解:“我没有撞人。”   “你还狡辩!”十分钟前发生的事他这就忘记了?   闻简知眼珠一转,似乎想起了他刚才做过的好事,说:“我没撞到他。”   这是撞没撞到的问题?!   见曲音脸色越来越差,闻简知说:“我没有要撞他,”他垂眸低语,乖乖认错,“我是想踩刹车,不小心踩错了。”   “……”   “不要生我的气。”他试探着牵住曲音的手,看他没有躲开,才缓缓握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错了。”   不,曲音想,错的是他,他不该心存侥幸,竟然就这么轻易相信一个脑子不好的人,还把车给他开。   曲音受够了这个失忆的闻简知,就像牵着一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的野马,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他低声嘟哝:“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闻简知看着他,笑着反驳:“哥,我很正常。”   曲音是不敢再让他开车了,赶他去副驾驶,自己重新握住了方向盘。   天色还早,不急着回去,曲音开着车四处游荡,最后停在了一处聚集着许多年轻人的广场。广场上的年轻人奇装异服,脸上涂抹着五彩斑斓的妆容,像是要参加什么活动。   是什么节日吗?   很快曲音就知道了。那群打扮奇异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往某处走去,曲音知道道路的尽头是一家游乐场。搜了一下,果然,游乐场里有个很有人气的卡通骷髅角色,今天生日。怪不得。   真热闹。   曲音还没凑过这个热闹。   他跃跃欲试,和身旁的闻简知说:“去看看吗?”他找个地方把车停好,率先下了车,把闻简知拉出来,“走。”   他们两个混进了装扮各异的人群里。   因为生日主人公是一个骷髅,所以这些人打扮的也比较夸张,奇特的着装,可怕的妆容,跟过万圣节似的,这要是大晚上看到这群人游行,怕不是要把路人吓死。   曲音买了票,进去之后,游乐场里面放着欢脱的音乐,四处都张贴着为那位角色庆生的海报和装饰,可能是气氛使然,曲音很快忘记了先前那些不愉快。   人很多,曲音担心闻简知和他走散,就和他一直牵着手。   路过一处棉花糖摊子时,他被工作人员塞了一根到手里,脸上化着骷髅妆的工作人员说:“这是寒古大人免费对客人们发放的见面礼,谢谢您今天来参加他的生日会,祝您今天玩得开心!”   曲音接过棉花糖,讪讪一笑。   真不愧是人气角色,连工作人员都这么敬业。周遭大部分都是和闻简知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二十左右,剩下小部分未成年,他们为一个虚拟人物欢欢喜喜地庆生,穿上他们最喜欢的衣服,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充满热情活力。曲音没参加过这种活动,不太习惯,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个IP肯定为这家游乐场赚了不少钱。   二十和二十七。   一边是真心热爱,一边是满肚钱财。   原来他也早就成了无趣的大人了。   曲音不喜欢棉花糖,但又不能当着人家工作人员的面扔掉,于是反手将那团粉红色的棉花糖递给闻简知:“你吃。”   闻简知接过去,粉色的蓬松的云就这么轻飘飘落在他手中。   大棉花糖拿着小棉花糖,真有意思。   他们一路走一路逛,游乐场挺大,他们也不着急,看到感兴趣的地方就进去,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黑下去。   闻简知手上一直拿着那个棉花糖,问他怎么不吃,他说:“你给我的,舍不得吃。”曲音深感好笑。一个棉花糖,还扯上舍不得了。他道:“快吃,吃完了再买。”   说是这么说,闻简知还是没下嘴。   二人路过一处装扮很华丽的建筑时,曲音被吸引住了视线,里面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他想进去看看。因为进去的人需要在门口领取徽章,曲音过去拿,闻简知在原地等。   等曲音拿着两个骷髅徽章回来时,闻简知手上的棉花糖已经不见了。   吃这么快。   “走,进去吧。”   掀开挂着霓虹彩灯的帘子,里面漆黑一片,他这才惊愕地发现这里居然是一栋鬼屋。   曲音立即就想返回,守门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用熟练的动作拦住他并赶着他往里进,笑眯眯地说:“寒古大人的信徒可不能走回头路,他就在尽头等您,只要将您手里的信物徽章献给他,您就可以出去了哦。”   “……”什么,可恶的骷髅头。   曲音讨厌黑漆漆的地方,鬼屋这种地方他这辈子都没进去过,他讨厌明知道会有东西吓你却还是要自己送上去被吓的那种滋味。   现在他身边唯一的活人只有闻简知,他牵紧闻简知的手,不自知地往他身边靠。最后恨不得整个人都爬到他身上。   他听到头顶上方传来闻简知的低笑声。   四周太黑,他看不到闻简知的表情,问:“你是不是笑了?”   闻简知道:“没有啊。”   “……”   “哥很害怕?”   “不、不怕。”曲音可不想在闻简知面前丢脸,好说也比他大,被他叫一声哥,说害怕不是很没面子。   说是不怕,可当旁边突然窜出一个涂满血浆的黑影,张牙舞爪地要往曲音身上扑时,曲音还是没忍住,他的惊叫声和对方的混合在一起,在漆黑的建筑里回响。   他拉着闻简知二话不说往前跑,一路横冲直撞,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摸到一扇门就开,游鱼一样钻进去之后哐地重重把门甩上。怕身后有东西来推门,他靠在门板上用自己的身体压着,惊魂未定。   眼前依旧一片黑,这里似乎是个封闭的小房间,不知道还会不会藏着其他什么东西准备跳出来吓人。   他刚才进门着急只顾关门,松开了闻简知的手,而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没声音。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闻……闻简知?”   屋里没人说话。   “你在不在?”   回答他的是安静到凝结的空气。   曲音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摸索着往前走,试图抓到什么东西。   “你……你说话。”   难道闻简知和他走散了?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抓着他的手一路跑过来的,他不可能不在啊。   “闻……啊!!”   他伸出去的手指猛地触到了什么东西,吓得他立即收回来,等了半天没动静,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再次摸上去,那东西似乎很轻,他摸不出来是什么,还没怎么用力,轻轻一拽,那东西就掉下来了,咔嚓一声。   曲音将手里的东西举到眼前细看,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清些许了,离近了——那竟然是五根没有指甲的手指,他握着的是一只苍白僵硬的断手!   他低呼着把断手甩出去,手忙脚乱往一侧躲闪时,不小心撞到了挡路的东西,那东西剧烈晃了几下,砸到了曲音的额头,曲音条件反射看过去,猝然对上一双耷拉着的黑色眼珠,离他只有几厘米。   他面前是一个被砸烂了半个脑袋的人头。   脑子嗡的一下,喉咙里短暂的呜咽出声,他慌慌张张往后退,后背撞上一个硬物。他背后那一片仿佛被火燎过,又麻又痛,这一碰把他仅存的理智也撞散了,他知道自己在鬼屋,可能是撞到了某个专门吓唬人的工作人员,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可他真的觉得自己现在要死了。   他要崩溃了,下意识地嘶声叫喊:“闻简知!”   身后的墙抱住了他,发出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哥。”   认出他的那一刻,仅存的力气瞬间从身体中抽离,闻简知接住了软倒的他,支撑住他不断下滑的身体,将他拥紧在怀中。   “哥,我在这里。”   闻简知抱着他,掌心贴在他的后脑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揉着,用动作安抚着他。   “混……”混蛋。既然在为什么不出声。   是想这样骂他的,可他惊吓过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曲音指尖揪紧了他的衣服,用力到从指节到指甲都一片生疼。   他埋在闻简知怀里,止不住地抖。   “哥,你害怕吗?”   曲音嘴唇翕张,发不出声音。   “哥?”   曲音哽咽着,好久才能吐出字来:“……怕,”他把脸埋进他胸口的衣物里,喃喃地说,“我怕。”   “别离……”曲音嗓子里头噎住一秒,强撑着把话说完,“别离开我。”   闻简知又在笑了。   曲音这次是真切听到了他贴着自己耳畔响起的笑声。   闻简知的手臂环得更紧:“好,不离开你。”   他在闻简知怀里缓了很久,很长的一段时间。   眼前突然亮起一簇微弱昏黄的光芒,闻简知的手里拿着一个玩具蜡烛,光就是这个蜡烛发出的。曲音刚才在屋里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这家伙就摸着黑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这个照明工具。   没有手电筒那么亮,但也能勉强照亮四周。   一看就知道是工作人员特意放在这里的道具。   屋子布置的像个灵堂,天花板上吊着白绸,地上铺满了黄色纸钱,而房间中央放着一个香案,上面摆着燃了一半的白烛,铜制香炉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线香,香灰溅得到处都是。   香案后是一个红木棺椁,里头躺着个人,身上穿着红色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脚上蹬着一双绣花鞋。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真人还是假人。   棺材边上还有许多姿态各异的纸人,做工粗糙,曲音刚才就是撞上了其中一个,还扯掉了它的手。   看清了更可怕了。   “走吧……”   曲音也不在闻简知面前逞强装镇定了,他裹着闻简知的胳膊,说:“这里没什么看的了,赶紧出去吧。”   他好怕棺材里的人突然坐起来。   闻简知看了眼他缠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笑道:“好。”   两人走后,棺材里的‘新娘子’坐了起来。   新娘子是个长胡子的男人。他实在无法淡定,消化不了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因为太过震惊,原本该从棺材里坐起来进行的吓人流程也忘了,全程躺着装死安静如鸡。   他拿出对讲机,惊骇道:“伙计们你们绝对猜不到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对讲机沙沙响了两声,对面人懒洋洋回道:“什么事新人?看到小情侣打情骂俏吗哈哈哈,放心,这很正常。”   “不是!他妈的……”男人挠了把头发,将头上的盖头扯下来,说,“我他妈看到有人吃香!”   “啊?什么香?”   男人怒道:“还能有什么香!香炉里的香!!”   刚才一片漆黑中,他正躺在棺材里无所事事,两个慌不择路的男的闯了进来。   一个被吓坏了,一个镇定自若。   他有一个上面发的小型手持夜视仪,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他刚想从棺材里坐起吓人,就看到其中那个高个子的男生走到香炉前,折下一根香塞到了嘴里,嚼着嚼着就咽下去了。   他动作优雅斯文,似乎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可他吃进嘴里的压根不是什么美食。   也许是这廉价的线香并不合他胃口,他没有再吃第二根。   他不明白这个男生是怎么在黑暗中看清这一切的。就算是他也得在有夜视仪和对环境熟悉的情况下才能行动自如。   这个小屋子里满是障碍物,一个不小心就会碰到东西。   而男生能精准跨过地上每一样挡路的东西。   就在他惊骇讶然时,夜视仪中,男生忽然动了,他微微转头,准确无误地看向了棺材里的他。   他们隔着一件道具四目相对。   男生的眼睛在夜视仪的一片绿雾中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生的脑袋转动的弧度很奇怪,就像……他的头颅是一颗松掉的螺丝,马上就要从脖子上掉下来。   男生与他对视良久,随后嘴角上扬,慢慢扯起一抹弧度扭曲异常的笑,抬起食指缓缓竖在唇边,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头皮发麻,冷汗唰地从毛孔涌出。   好像活见了鬼。 第0016章 开门,快点。   从鬼屋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   靠着闻简知捡到的那只蜡烛灯,他们总算是找到了鬼屋的出口,掀开帘子看到外头小道上的灯光时,曲音简直想仰天长啸一声活着真好。   鬼屋这一路他几乎都紧贴在闻简知身上,被他半搂半抱着走了全程。将徽章交给出口处的工作人员时,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落在他俩身上那充满各种意味的眼神,却什么都顾不得了,也懒得去管。   哆嗦着腿被扶到路边长椅上坐好,吸到外面清新带着些寒意的空气,曲音那吊在嗓子口摇摇欲坠的恐惧感才晃着晃着坠下了肚子里。   因为一直太过用力抓着闻简知,曲音的五指都僵硬着不太灵活。   闻简知坐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帮他揉。   曲音扭头去看他的脸,灯光下,闻简知动作轻柔,眉眼温和,这大概是个好兆头,他似乎从现在的闻简知身上看到了他以前的一丝影子。   多陪他走走说不定真的有用,今天这趟也算没白来。   视线晃过闻简知的脸,凝在不远处的垃圾桶上。   垃圾桶还没有及时清理,最上面是根一口未动的粉红色棉花糖。   曲音怔住。   正巧这时两个小女生经过垃圾桶,其中一个女生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棉花糖,表情痛苦地往嘴里塞。   她们的对话落进曲音耳中。   “这个好甜,我吃不下了怎么办?”   “吃不下扔了,游行马上开始了,我们快去占个好位子。”   又一根棉花糖扔进垃圾桶里,和原本就在里面的那一根黏在了一起。   见状,曲音暗暗一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刚才竟然还以为垃圾桶的那一根是闻简知扔的。   这样想也太冤枉他了,他要扔早就扔了,何苦还从入园开始就一直拿了这么久。   听到刚才对话中的游行,曲音急于转移注意力来甩脱鬼屋中的糟糕记忆,拉着闻简知道:“我们也去看看。”   闻简知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乖乖被他牵着手走。   路边上有不少在布景处拍照的人,曲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原本走得好好的,突然被身边的闻简知用力一推,他没防备,踉跄着朝前跌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好险没摔。   他不悦地回头:“干什么呢?”   这一看,浑身都凉了。   闻简知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到,啪嗒啪嗒的血水从他额头淌落,迅速爬过他半张脸,蜿蜒的红色水流流过他白皙的脖颈钻进衣服内,布料被洇透成一片刺眼的红。   “!”曲音急忙要去捂他的额头,“你这是怎么了!”   扑过去的时候脚踢到了什么东西,是一个开了盖子的塑料瓶。   闻简知挡住曲音要来捂他额头的手,没让他碰到自己的脸。   他说:“没事。”   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是人造血浆。”闻简知说。   “我靠你怎么扔的!砸到人了!”   “哎呀真是对不起!”   路旁草丛里拍照的几个年轻人连忙跑过来,一个捡起地上的空瓶子,另外几个去掏包找纸巾,急急忙忙往闻简知脸上按。   一群人手忙脚乱去擦闻简知脸上的血浆,没弄干净多少,反而七手八脚将血浆揉开,把他的脸弄得更加可怖。   闻简知后退一步,躲开那些人的手。   他沉着脸,不见有什么大表情,可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郁的低气压,任谁看都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那些人年纪不大,遇到这事也不敢动了,其中一个小姑娘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我……我赔你们钱吧……对不起……”   闻简知此时的样子像极了鬼屋里那个被摔烂半个脑袋的人头,他的发梢还在源源不断滴着红色的粘稠血浆,血浆进了他的眼睛,染红了他一只眼的眼白,红到连里面的瞳仁都快看不见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迈着步子往不远处的卫生间走去。   曲音想要跟上去,闻简知道:“你在外面等我。”   “可是……”   “我自己洗一下就好。”   说完也不等曲音回应,自顾自地拐进了洗手间。   那群人知道惹怒了闻简知,不敢就这么走了,只能又跑到曲音面前解释起来龙去脉。   他们是一群高中生,趁着放假来这里玩,原本是想着拍点照片带回去,因为是那个骷髅头的生日,他们应景想拍些带点恐怖氛围的,就准备了道具血浆。原本是想要让血浆砸在透明雨伞上,制造一场血色的雨,没想到拍照时出了意外,他们摆好造型撑好伞,结果扔血浆的男生可能是兴奋加上力道过重,血浆瓶直接越过了雨伞,砸中了正巧路过的闻简知头上。   其实本该砸到曲音的。是闻简知推了他一把,他才躲开。   这些学生都穿着蓬蓬的哥特风裙子,手上也拿着几把透明雨伞,并没有说谎。   只能说自认倒霉。   他们也是高高兴兴出来玩,没想到会碰到这种情况,都惴惴不安地看着曲音,想要陪他衣服钱。   所幸,闻简知今天身上穿的衬衫是他买的,不是什么牌子货,贵不到哪里去,脏了扔了也不心疼,如果穿的是唐吟给他买的那些衣服,那就难说了。   这些高中生都是拿零花钱的主,犯了事之后道歉态度也诚恳,和他们斤斤计较实在是没必要。   曲音说:“不用了”   “真的……真的没关系吗?”   他们似乎被闻简知刚才的脸色吓坏了,曲音都说了不追究,他们还是犹犹豫豫的不放心。   曲音:“没事,你们下次注意点,别再砸到别人了。下一个人可能就没我们这么好说话了。”   “谢谢谢谢,真是对不起!”   一群人脸上都松了口气,笑了起来,曲音拍了拍其中一个小姑娘的头,转身往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里潮湿昏暗,为了迎合节日氛围,顶上大灯没有打开,只有地上几盏地灯亮着。   看什么都不太清晰。   闻简知两手撑着洗手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手指按上被血浆染透的半张脸,指腹用力按下去,他的皮肤就留下了清晰的拖长的指印,他的脸皮就像是失了弹性的软泥,即便松手也留下了消不去的凹痕。   闻简知眼神冰冷,手掌覆上那几道指印,弯起指节扣进了自己的脸皮中,他的五指陷了进去,弯曲,攥紧,像扯了团湿漉漉的纸巾,他将自己的半张脸皮撕了下来。   镜子里的人只剩下半张脸,半张脸昳丽精致,半张脸只剩下空荡荡的黑洞。   一团又一团湿漉漉的纸碎被丢进了洗手池,闻简知将身上所有沾了血浆的皮一一撕下,动作渐渐从平静变得粗暴,撕扯的力道也越来越重,直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身上那些碍眼的红,他才停止。   打开水龙头,水流冲散了池子里那堆红色的纸屑,带着它们流进了下水道。   镜子里的闻简知可谓是面部全非,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是被大力撕扯后而留下的黑色空洞,像是一具被砸烂了的空心人偶,没有内脏,没有血液,没有骨头。   闻简知看着镜子里不人不鬼的东西,强行压抑着的怒火再遏制不住,一拳砸到了镜子上,砰一声巨响,镜子顿时四分五裂,一道道蜘蛛网似的裂痕从他下拳的位置往外延伸。   在镜子的爆裂声里,旁边隔间的门也应声打开。   一个男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上画着粗糙的骷髅妆容,目瞪口呆地看着镜子前的闻简知:“你……你……”   闻简知冷冷地看着他。   男生走上前,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喜道:“天哪老师!你的妆画的也太好了吧!能集邮吗?”   闻简知不说话,只漠然盯着他,被他这样盯着,男生突然背后发凉,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手脚都冷了,他讪讪收回了手机:“不行啊……那算了,没事。打扰了……”   “闻简知?”   卫生间门口传来曲音的声音,还有他的脚步声。   闻简知望了眼门口的位置,绕过挡路的男生,直接进了另一个隔间。   直到隔间门关上,男生还怔怔地望着闻简知的方向。   曲音一进卫生间就被这里布置的氛围吓到,格外不适,很想掉头就走,可他不行。   闻简知已经进来很久了,还一直没出来。   拐过拐角,他看到洗手台前的一个男生,差点又被他脸上那乱七八糟的妆给吓一跳。   那个鬼屋给他带来的影响太深刻了。还以为又看到了什么怪东西。   男生背后,是一扇正好关闭的隔间门。   “闻简知?”他在卫生间里喊了喊,没人应答。   奇怪,难道不在?   曲音问洗手台前洗手的男生:“请问,你看到过一个……被泼了满身血浆的男生吗?”   男生关了水龙头,甩甩手指上的水渍:“你是说刚才那个老师?”   曲音心里嘀咕,老师?什么老师?   男生比划道:“个子超高,长得也帅,穿着个衬衫,衬衫上面都是血。”   曲音一激灵:“对。”   男生指着隔间,道:“那里面呢。”   “谢谢。”   “客气。”   男生走后,曲音来到男生指向的隔间门前,问:“闻简知?你在不在里面?”   里面人不说话。   “闻简知?”他敲了敲门,“里面是闻简知吗?”   他想,就算里面不是,至少也会回应他一声,可是里头安静异常,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敲,发现门扉往里动了动,开了条缝。   这隔间的门锁是坏的。   他试探着往里推了推,声音也放轻了:“闻简知?”   哐当!   被他推开条缝的门忽地被里面的人重重推上了。   曲音忙收回手:“对不起。”   都被推门了,里面的人依旧一声不吭。   难道真不是他?   闻简知的手机在他这里,他也联系不到他,他只能在卫生间里挨个找了一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卫生间里除了他,唯一有人的隔间只有他刚才敲过的那一扇。   他亲眼看到闻简知进了这个卫生间,也没看他从里面出来,除了闻简知还能有谁。   他总不能躲到缝隙里去吧?   曲音又回到那扇隔间前,这一通折腾也上了火气,道:“你再不说话我就回家了,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夜吧!”   他佯装要走,果不其然,生怕被丢下,里面传来闻简知的声音:“哥……别走。”   曲音怒道:“你什么毛病?和你说话干嘛不回答我?”   闻简知又沉默下去。   曲音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烦躁,道:“你没事吧,我买了湿巾,我帮你擦。”   “没事,马上就好。”   曲音不和他啰嗦了,道:“开门,快点。”   许久之后,压在门上的重量消失了。   曲音推开门,踏进去的一霎那,他被闻简知从背后拥在了怀里,他用的力道很大,曲音有种要被他勒死的错觉,不等他抱怨,略微冰凉的手掌覆上了他的眼睛。   曲音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   这家伙又在作什么幺蛾子。   “干嘛?”曲音被他勒得动弹不得,强行挣扎着,好不容易将自己的一只小臂从闻简知胳膊下抽出来,去扯遮着自己双眼的手。   刚摸到他黏糊糊的手背,闻简知就猝不及防狠亲下来。 第0017章 不洗澡   曲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推着他的肩膀想要挣脱,越动,闻简知就亲得更深更重。   他又不知道在发什么病,曲音也懒得再挣扎,放弃了抵抗。   外头游行似乎开始了,欢快的舞曲隔着墙壁悠悠地在卫生间里响起。   曲音半张着嘴喘息,低声问:“你要捂着我的眼睛到什么时候?”   “快了。”闻简知又来亲他。   快了,什么快了,亲了这么久还没亲够吗。   当外面游行音乐声到达最大音量的时候,曲音猜测是队伍正在经过这个卫生间门口,闻简知放开了他。   曲音得以重见光明。   隔间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不算亮堂,唯一的照明物是外面的地灯,那些本就微弱的灯光从门板缝隙中溢进来后就只剩个囫囵大概,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不过聊胜于无。   曲音眨着眼睛适应了会儿光线,微仰着脑袋去看身后的人。借着微弱的亮光,他看到闻简知脸上和脖子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只有衣服上还残留着顽固的大片红色污渍。   除了他这身打扮看上去像凶杀案的凶手之外,其他并没什么异常。   曲音被他搞糊涂了:“你究竟怎么回事?”   闻简知说:“我肚子痛……”   曲音才不信:“肚子痛?那我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我?疼到连话都说不出了?”   闻简知低下头,闭紧了嘴。   曲音看他这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也没心思去逼他:“算了,出去吧。”   出了卫生间,果然看到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行而过。   道路两侧围了警戒线,线后挤满了亦或举着手机亦或欢呼的人群,道路中央的工作人员皆已经装扮妥当,他们随着音乐声起舞,挥着手和游客打招呼,将气氛烘托到最热。   曲音在游行队伍里看到了鬼屋里的那群工作人员。   最显眼的就是那位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前不久还躺在棺材里装死,现下倒是踩着大码的绣花鞋蹦蹦跳跳。大概率是个男生。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打扮成纸人模样的工作人员,边走边往空中撒纸,如果没有欢脱卡通的音乐衬托,确实是个恐怖的景色。   闻简知个子高,站在人群最后排也是鹤立鸡群,能一眼瞧见那些洋洋洒洒落下的黄色纸钱。风裹着一张纸钱,忽地朝闻简知飞来,轻飘飘地拂过他的脸颊,闻简知抬手抓住那张卡在他耳畔欲落不落的黄纸,夹在修长五指间把玩。   曲音看到他竟然在玩这种东西,有些不适,说道:“就算是假的道具,怎么说也是死人用的东西,快扔了,你也不怕晦气。”   闻简知闻言,呢喃着重复:“死人用的东西……”他弯起嘴角笑了,对着曲音说道,“确实,你说的有道理。”   他收紧五指,将黄纸揉成一团,随地扔了踩在脚下。   队伍中的‘新娘子’正与人互动,无意瞄到闻简知的方向时似乎顿了一顿,登时手脚有些僵硬地换了个方向和人打招呼去了。   曲音就站在闻简知身边,自然也看到了他的反应,下意识扭头觑了眼身边的人,明白过来。   也是,闻简知这样满身血的打扮,会吓到人也是正常。   闻简知身上衬衫被血浆染透,脏兮兮的,要这么放着不管,被风一吹说不定还会感冒,因此没等游行结束,曲音就带着他离开游乐场回了家。   进门第一件事曲音就让闻简知赶紧去洗澡。   听到浴室里花洒声响起,曲音才想起毛巾今天早上被他放洗衣机洗了,还晾在阳台上。拿了干毛巾回来,闻简知已经打开浴室门走了出来。   他已经洗好了,浑身上下擦得干干净净。   曲音诧异道:“你用什么擦的?”   “脏衣服。”   曲音一噎:“……那都脏了。”   闻简知语气平稳:“背面干净的。”   “……”这小子,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不讲究了?   曲音也没管他,进了浴室,把毛巾叠好放到架子上,正准备出去时,视线扫过了干净的地面。   离开的脚步顿住。   他扭头去看淋浴间,玻璃门以及瓷砖地上湿漉漉的满是水渍,花洒里喷出来的水溅得到处倒是。   而淋浴间外面的地面,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水滴,甚至连轻微的湿鞋印都见不着。   脏衣篓里放着闻简知脱下来的衣服,曲音犹豫几秒,还是拿了起来,举到灯下仔细辨认,衣服上除了早已半干的血浆,没有一点水痕。   闻简知不是说用这件衣服擦身体的吗?   一丝奇怪的想法冒上心头。   他思忖片刻,出了浴室。   闻简知站在阳台上,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浴袍,在外面吹风。   曲音的视线落到他的脚上。   他踩着的是曲音特意按照他的脚码购买的防滑拖鞋,专门用来让他洗澡用的。   拖鞋上,脚上,没有一点碰过水的湿润痕迹。   但是,可能吗?   闻简知看上去也不像是不洗澡的邋遢人啊。   一定是自己多想。曲音给自己洗脑。   “你在看什么?”   他走到闻简知身后,闻简知将视线从对面楼上收回,道:“没看什么。”   这片小区都是统一的高层住宅楼,最高十八层,曲音住在八楼,较中间的位置,闻简知看的正是他对面的楼栋,此时已入夜,亮着灯的却没几户,曲音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这里是郊区,地段偏,没有汽车的话出行不太方便,有些在这里买了房子的也不会经常过来住,入住率不比其他繁华地段,等再过几年说不定会好一点。”   闻简知道:“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他说:“很安静。”   曲音附和道:“是很安静。”他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安静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安静点好,”闻简知又把目光投向对面楼,粲然着继续道,“发生什么都没人知道。”   曲音的眼尾很剧烈地抽了一下。   自上次闻简知过敏那件事后,曲音就叫来了唐吟安排的阿姨,他给了她一把钥匙,让她每天过来做饭,她会每天卡着点儿在他们回家之前做好饭才离开。   第二天,他们晚上回家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上了热乎的饭菜。   这解了曲音的燃眉之急,省了一大笔麻烦。至少闻简知每天的饭食不用自己操心了,阿姨做的饭色香味俱全,还能给闻简知补补营养。如果没有她,闻简知大概只能成天泡面外卖当主食了。   饭菜不吃就凉了,曲音让他先吃,自己转头去了浴室。他这一天都心不在焉,犹犹豫豫很久,还是在此刻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他从柜子里翻出许久不用的地垫,铺在了淋浴间门口。   这样不管是赤脚还是穿鞋,只要是洗完澡出来就会在上面留印子。   他又在浴室里磨蹭了会儿才出去,闻简知坐在餐桌前,已经放下了碗筷。   出乎意料,他这么高的个子,曲音以为他饭量会很大,结果他吃的并不多,阿姨每天留的饭菜他都只动几口,像强迫症一样,把每盘菜都凿出一个小口子。   曲音移开目光,若无其事道:“你去洗澡吧。”   闻简知应声进了浴室,紧随其后水声响起。   曲音坐在沙发上等,说不出是个什么心理,竟然觉得很紧张。   十分钟左右,闻简知出来了,曲音第一时间就不自觉地去看他的脚。   和昨天一样,拖鞋和脚都是干干爽爽。   曲音咳了一声,说:“床给你铺好了,去躺着吧。”   闻简知进了卧室,看到他躺在地铺上之后,曲音不动声色悄悄进了浴室。   地垫上,一滴水印都没有。   他蹲下去,手指按在地垫上摸了摸,触手干燥,尽管很不愿意相信,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承认。   自己的猜想成了事实。   曲音皱起眉头,难以置信。   闻简知这小子,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居然真的不洗澡!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这几天不洗澡,还是从进这个家之后就一直不洗澡?   之前每次让他洗澡,结果他就是躲在这里,开着花洒放着水,就这么干看着听声音吗?   曲音捂着额头,蹲在地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出去面对闻简知。   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被猪油蒙了心,脑袋一热就答应了闻简知和他交往。   不,曲音想,这也怨不了自己。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是闻简知的皮相太有欺骗性了,一个外表看上去干净清爽又温柔的帅哥,谁能想到他私底下会是这样子的人?   如果他没有发现,不知道这件事,他可以和闻简知正常的相处下去。可是偏偏让他知道了……不由就开始发散思维胡思乱想,如果闻简知不洗澡,那成天和他吻来吻去搂搂抱抱的自己不也……   曲音仿佛浑身爬满了蚂蚁,细细密密地痒。   他心理上实在无法忍受。   心里堵了根刺,抓心挠肝地折磨着他。   也许在闻简知失踪后又被找到的那一天,他就应该在医院里当着他们全家人的面强硬地说分手,然后与他彻底摆脱关系,而不是明知道那家人不喜欢自己,还被他们三言两语道德绑架哄骗得将闻简知这个烫手山芋留在手里。   不公平,真不公平。   明明闻简知和他们才是一家人,凭什么他家里人什么都不管,凭什么就这样把闻简知丢给他一个人?   明知道他们会在闻简知康复后把自己一脚踢开,他累死累活落不到一声好,还要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被他们一家歧视嫌弃厌恶,他们倒坐享其成其乐融融。   凭什么自己要老老实实装成体贴温柔的样子让人白白利用?   闻简知变成这样又不是他害的,和他有什么关系?和他有什么责任?他有什么义务要照顾他?!   为什么谁都要来欺负他。   成堆的负面情绪侵蚀了曲音的大脑,他几乎想不管不顾立马冲出去对闻简知说分手,让他打包行李麻溜地离开自己的地盘,可仅存的那丝理智告诉他,闻简知现在失忆,他也答应了唐吟会照顾他,要是真的赶他离开,和赶走一只没有生存能力的流浪狗有什么区别。   至少,至少也要和唐吟商量安排好一切才能让他离开自己的家。   曲音骑虎难下,身心被两端拉扯,扔在油锅上煎熬。   是了,要赶紧联系唐吟,随她怎么处理,他家不是有钱吗,治疗一个失忆的人难道还很难?对,对,他要赶紧想办法把闻简知送走……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曲音脑袋里一团乱麻正天人交战,闻声猝然回头。   闻简知倚在浴室门口,灯光打在他身上,影子被扭曲着拉长,密不透风地罩在曲音脸上。   他唇边挂着温柔浅笑,直勾勾地盯着他。   明明是个笑相,曲音却觉得他目光森然阴冷,叫他不寒而栗。   他问:“曲音,你在想什么?” 第0018章 这不是他的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冻结,曲音的嘴唇被黏住,完全张不了口,发不出声。   两人一站一蹲,面对面沉默着。   浴室不大,逼仄狭小的四方墙壁像个牢笼,唯一的出口被闻简知的身躯堵了大半。小时候曲音总是能在街上看到贩卖小动物的商贩,兔子、鸟、小狗小猫,它们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铁笼子里,望着外界来来往往的行人,黑豆大的眼睛里都是恐惧无措。   曲音此刻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自己仿佛和那些被笼子锁住的猫狗没什么两样。   不过幸好,他不是任人宰割贩卖的牲畜,他有自己打开笼子的能力。   既然闻简知不想让曲音知道他的秘密,那么曲音就贴心地装作不知道。   假装不知道是一回事,强行忍受不适就是另一回事了。曲音比谁都清楚自己心中盘算的那些事急不来,也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完成的,即便和闻简知对峙,对方也绝不会承认,就不费这个力气和他掰扯了,找时间和他干脆地分开才是最合适的解决方式。在此之前还是不要和闻简知起什么冲突比较好。   他强行抑制住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想法,慢慢站起身,舔了舔嘴唇,努力保持语气声线正常,他道:“没有。”曲音低着头没有去看他的眼睛,连和他对视都做不到。   他擦过闻简知的肩膀走出浴室,说:“我困了,睡觉了。”   回到卧室,曲音爬上床面朝墙壁躺下,裹住被子,将自己团成一只蚕蛹。他听到闻简知走进来的脚步声,连忙闭眼装睡。   闻简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床边。   曲音眼睛看不到,感官却灵活敏感,他知道闻简知现下就站在床边上无声地看着他。   他甚至觉得他的眼神有了重里,像一只秤砣小人正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游走,小人尖锐的爪子扒住他的脸,近距离地死盯着他的眼皮,哪怕只是眼睫的轻微拂动就能被立马找出破绽。   曲音藏在被子里的手指攥紧,脸上表情僵硬着不敢有任何变化。   闻简知看了他很久,随后响起被子摩擦的窸窣声,他又躺回了地板上。   曲音松了口气,庆幸他没有往自己床上爬。   因为发现了闻简知的秘密,第二天从家到工作室的路上,曲音心里别扭,不想面对闻简知,也不想和他说话,偏偏又实在甩不脱他,难受得坐立不安,一路上紧攥方向盘,恨不得连根拔下来。   闻简知对此丝毫未觉,一如既往和他说话,曲音瞟都没瞟他一眼,嗓子里随便嗯上几句就算回答。   他也不懂闻简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敷衍的态度,后半程他就不再开口了。   闻简知现在这身体情况什么也做不了,每天带他来工作室也只是因为他黏着曲音不放,曲音没法让他一个人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只能带在身边。   曲音和赵朗不指望他能干什么活,每天来,闻简知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休息而已。   老规矩,将闻简知送上三楼休息区,曲音一下楼,目光落在玩手机的赵朗身上。   他成了家,应该有点经验。   他蹭过去,挤在他旁边,见四下无人,偷偷地问:“赵朗,你如果不洗澡,嫂子什么反应?”   赵朗是个艳人,大学宿舍四个人里就他到处扔他的臭袜子,堪比化学武器,那味儿隔着几里地都能呛死人,如果连大老爷们都受不了,杨茜那么干净一人,就更别提了。   果然赵朗兜头盖脸就一句:“我哪敢啊!不要命了?”   “哥已经改邪归正了!现在,天天拿钢丝球从头搓到脚屁股都抹香香呢,可干净了!还以为老子是臭虫大王呢?不信你闻!”   他作势就要脱鞋,曲音生怕再次闻到那噩梦一样的味儿,一把将他的腿推到一边去,拧眉道:“去你的别恶心人。”   赵朗把脱了一半的鞋穿上,笑眯眯地问:“嘿嘿,你问这干啥?”   曲音:“关心一下你的个人卫生不行?”   “那是我媳妇干的事,你好奇什么,滚一边去。”   对。没错。   这不是他的问题。   如果闻简知是单纯的室友,只是在他家里借住,也许他能睁只眼闭只眼忍过去。可他不是。他和自己有亲密接触,谁能忍受和自己有这种关系的人不讲卫生?   这并不是自己小题大做故意挑刺。   是个人都会受不了的。   说服了自己,曲音更加坚定了要赶紧和闻简知分手的决心。   “赵朗。”   叩门声响起,工作室大门口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赵朗立即跳起来,喜道:“曹哥!”   曹覃是一家游戏公司的老板,前些年他们公司出了一款像素风的解谜类单机游戏,游戏算不上大制作,为了节省资金,他们就找到了那时候事业刚起步的赵朗,让他来负责游戏内的音乐制作,难得有人愿意赏识,作为新人的赵朗自然竭尽全力,后来这款单机游戏上线之后出人意料地小火了一把,卖出去的销里也很可观,有不少用户反馈游戏内的bom好听,曹覃便对赵朗的印象很好,之后找到机会就给赵朗递橄榄枝。   一来二去,曹覃就和赵朗有了长期的合作。   赵朗上前和他勾肩搭背,哥俩好地说说笑笑。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正巧接我女儿,想起你公司在这儿,听说你喜得千金,过来看看你,我给你带了点我们家乡特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也别嫌弃。”   赵朗说:“这哪儿的话,咱俩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啊,今天我请你吃饭。”   “哎呦真不巧,我答应了我女儿晚上得陪她过生日,对不住。”   “没事没事,那我们改天,你有空就联系我,我随叫随到。”   曹覃笑道:“好。”他扭头朝外面喊了一声,“筱筱,把东西拿过来。”   赵朗说:“你女儿也来了?”   “是啊。”   外面走进来一个女生,她手里拎着一个礼盒,赵朗夸她:“小姑娘真漂亮。”   曲音正在给他们泡茶,闻声也看了女生一眼。   一看忽地就觉得她有些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一进来放下礼物和赵朗打了声招呼,随意一瞥也看到了曲音,诧异道:“是你呀!”   曲音一怔。   曹覃和赵朗也面面相觑。   曹覃问她:“你认识?”   “嗯!”   女生来到曲音面前,离近了,曲音这才想起,她是当时学校门口,站在蒋械旁边的那个女生。   “你原来在这里上班啊,真巧,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曹筱筱冲他伸出手,曲音伸手与她交握。   曹筱筱说:“上次的事真对不起,我后来骂过他了。”   这个他,指的大概是蒋械。   蒋械上次在学校门口对他胡说八道,没想到她还记得。   曲音摇摇头,示意他没放在心上。   曹筱筱四处张望了一下,疑惑道:“学长没和你在一起吗?”   曲音好奇:“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和我在一起?”   “你们不是在……”察觉到声音有点大,她回头看了眼不远处谈话的曹覃与赵朗,压低声音对曲音道,“你不是在和学长谈恋爱吗?”   曲音:“……你怎么知道?”他上次好像没有和他们说几句话,也没和他们自我介绍过吧。蒋械那小子不是还认为他是花钱就能买的某种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吗。   曹筱筱挑眉一笑,得意道:“我看出来的。”   她是个漂亮女孩,这种带着得意的表情放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变得更加俏丽生动。   曲音被她感染出些微笑意:“那你为什么不认为我们是朋友?”   她连连摇头:“别的男生手牵手不奇怪,但是学长牵着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朋友的。”   “他能和你这么亲密,我想你俩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再想想当时学长脸上的表情,靠直觉猜出来的。”   曲音听得越来越糊涂:“什么意思?”   以为他不知道,她就详细地解释起来:“学长在学校里向来独来独往,他话很少,不太愿意和人交流,也从没见他和室友或者朋友出去玩过,一副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可能是他经常面无表情,所以看上去比较严肃,不太好接近,有的人比较怕他,也不敢上前和他搭话。我每次碰到他,他都是一个人。”   曲音被她说的一头雾水。   她说的和他认识的闻简知是一个人吗?   和她口中的形象相反,闻简知在这里兼职的时候可是在短时间内就和所有人都打好关系了,嘴边笑容更是不见少,也不见他板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学长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当然,也没那些男女朋友,反正我是没看见过。”她一说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满眼都是对闻简知的崇拜,“他成绩拔尖,运动能力也强,又不屑和那群男生称兄道弟,你也知道,在大学里这样子肯定会不合群,蒋械那群人看他不顺眼,上次见到你之后才会故意说那些难听的话。幼稚得很。”   “他们知道学长失踪之后还冷嘲热讽说了一大堆坏话,我早该那个时候就和他不来往了,气死我了。”   想起蒋械之前说过的话,曹筱筱似乎是暗恋过闻简知,怪不得对他的事情这么了解。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曹筱筱说:“我现在对他没那意思,就是单纯的崇拜他,人都是慕强的嘛,你别乱想啊!我和他清清白白的。   曲音哭笑不得:“好,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沮丧:“我还以为那天见到学长就代表他很快会来学校了,可后来也一直没听到什么消息。”   是了,她还不知道闻简知失忆的事。   对她印象不错,曲音说:“你要和他聊聊吗?”   “啊?他在?”   “嗯,我带你去。”   曹筱筱突然扭捏起来,脸蛋通红:“我……我以前也没和他说过话,我不敢……”   “没事,我陪着你。”   “谢谢,你人真好!!”   和曹覃说了一声,曲音就带着曹筱筱往三楼走去。   结果在二楼楼梯转角处,他们就和伫立在楼梯中间的闻简知对了个正着。   闻简知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这个角度,正巧能将曲音和曹筱筱刚才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曲音走在前,曹筱筱在后。   他突然停下,曹筱筱一下子没刹住车,重心不稳就要踩空。   这踩空滚下楼梯可不得了,曲音下意识反手去抓她的手腕,将她扯住。她这才没从楼梯上摔下去。   曹筱筱捂着胸口后怕,站稳后连连道谢。   曲音回头,刚想把她介绍给闻简知认识,就看到闻简知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他和曹筱筱纠缠在一起的双手上。    第0019章 不该有的期待   被他这么一盯,曲音条件反射就松开了她的手。   “啊。”   曹筱筱没注意到他俩目光交接时的暗流涌动,匆匆一瞥发现闻简知就在自己面前后,顿时肢体僵硬,她脸上的表情不太明显,可谁都看得出她的雀跃。她想和他说话又不敢上前,憋得耳朵红透,最后也只敢躲在曲音身后偷偷地看他两眼。   曲音见状侧开身子把她让出来,对着闻简知道:“她是你之前的同学,有印象吗?”   曲音好心特意牵线搭桥,曹筱筱也不能扯了后腿浪费他的好意,忙道:“你好你好,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财经系的,我们之前在食堂……说过话。”   闻简知失忆之后,别人和他说话他都是统一的面无表情不爱搭理,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三个字时,似蚊蝇一般。   闻简知不理他,曹筱筱讪笑:“果然……不记得了。”   曲音看她一眼,有些不忍让一个女生处在这么尴尬的场景中,顺嘴搭话道:“说过话?”   他一问,空气中古怪的气氛就一扫而空,曹筱筱似乎是想到什么尴尬的事情,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和学长抢最后一份烤鹅腿……”   曲音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他甚至都想到了‘英雄救美’之类的剧情。   他忍俊不禁,问:“那谁抢到了?”   “我。”曹筱筱挠挠脸,努力为自己的行为找补,“你不知道,那鹅腿真的很好吃。”   暗恋的人和烤鹅腿同时摆在面前,曹筱筱的选择真是出人意料。   “那是我俩唯一一次交集,”曹筱筱说,“可惜,被我搞黄了。老实说,我也没指望他会记得我……”   他现在不止不记得你,他已经什么人都不记得了,连他亲爸亲妈都不认。   曲音很想这么告诉她,可他没有。闻简知失忆的事情,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他安慰道:“你以后有空可以经常过来,你们多相处相处,熟悉了就好了。”   曲音道:“去三楼坐坐吧。”   他领着曹筱筱上楼,和闻简知擦肩而过时,手指似乎被勾了勾,他看都没看,像是被什么不重要的东西剐蹭了一下,丝毫不在意地把手收回,揣进兜里。   闻简知站在楼梯平台,望着正在上楼梯的二人背影,目光沉沉。   闻简知上去时,曲音在饮品柜前询问:“喝点什么?”   当然不是问闻简知,因为曹筱筱下一秒就回答了他:“什么都行。”   曲音拿出一瓶椰子水递给她,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   “学长,你也来坐。”她这才注意到楼梯口的闻简知,小心翼翼地和他搭话。   闻简知不动。   曲音道:“过来坐。”   他这才走了过来,自然而然贴着曲音坐下。   说是带她来和闻简知见面,最后却变成了他俩聊天,闻简知默默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他想去握曲音的手,被他不动声色拂开。   第二次了。   被拂开的手掌又麻又冷,闻简知垂下眼眸,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   这两个人明明刚认识,却怎么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似乎讨论到了某一本书,正好那本书在他们休息室的书柜里有存放,两人就找到那本书,站在书架前讨论。   闻简知缓缓抬眸,落在不远处的曲音身上。   他们两人说得眉飞色舞,曲音脸上洋溢着灿烂和煦的笑容,一点都不吝啬地对那个女人释放善意。   对着别人,笑得那么开心。   “筱筱!该走了!”   楼下传来曹覃的声音,曹筱筱应了一声,将书放回柜子里,道:“我该走了,今天谢谢你。”   从和她聊天开始,曲音脸上就一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笑了这么久脸都快要笑僵了,他道:“不客气。”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当然。”   女生主动要求,曲音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二人加了好友,曲音送她下楼。   闻简知没有跟下来。   曹覃也正在门口与赵朗道别。   “行,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忙。”   赵朗:“哪的话,下次有空一定叫我。”   曹筱筱走到曹覃身边,对着曲音挥挥手:“拜拜曲音!”   曲音笑着颔首示意。   赵朗曲音和二人道别完,曹覃父女刚转身离开大门口的屋檐,走出去还没几步,一声巨响轰然在他们身后半米的地面上炸开。   那是一盆坠落的线叶球兰。   看成色,就是三楼放在窗边的那一盆。   “我靠!没事吧曹哥!!”不止赵朗吓坏了,曹覃父女也是。曹覃第一时间去看自己女儿,从头检查到脚:“你没事吧?有砸到哪里吗?”   曹筱筱也吓得脸苍白,她摸了摸身上没有哪儿痛,摇头:“没有,……没事。”   看到他们没事,赵朗惊吓过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定是我没固定好,被风吹下来了,幸好没砸到你们,吓死我了。”   有惊无险,曹覃也没追究,细心叮嘱道:“这一定要当心点,马虎不得,得亏今天是我,砸到路人可不得了。”   “是是,待会儿我就去把那些花盆收起来。”   曹覃父女离开后,赵朗拿来扫帚收拾地上的瓷片残渣,嘴里嘀咕:“怎么就掉下来了,我摆这么久都没事,我贵人一来就和我作对,你说我是不是最近水逆啊?曲音?”   曲音站在一楼外,仰着脑袋去看三楼的窗户。   窗台上原本摆着三盆盆栽,现在只剩下两盆。   会这么巧吗。   “曲音,我和你说话呢,”赵朗也跟着他往上望,“你看什么呢?”   曲音没理他,沉着脸往三楼去。   三楼,闻简知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正是刚才曲音和曹筱筱讨论的那一本。   他走过去,抽走闻简知手里的书扔到一旁。   书页翻动着,坠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曲音盯着他不说话,眸色中似乎蕴着怒气。闻简知不知他为何发怒,开口笑着问:“哥,怎么了吗?”   曲音冷声问:“是不是你干的?”   闻简知茫然道:“什么?”   他伸出手指,指向窗台边的花盆,喉咙里压着近乎满溢而出的火:“花盆,是你推的吗?”   从曲音的手指上收回目光,闻简知否认:“不是。”   曲音却不信:“你还撒谎!”   闻简知叹了口气,站起身,往曲音面前一杵,像座高山一样极具威压地笼罩着他。他俯视着曲音,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脸上的怒火,无奈道:“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冤枉我?就因为你和那个女人聊得来,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往我身上定罪吗?”   这和他和谁聊得来又有什么关系?   曲音试图用现实说服他:“三楼就你一个,不是你还会有谁。”   闻简知道:“就不能是意外?”   “这不可能是意外。”   窗边固定花盆的是用不锈钢焊死的镂空钢架,钉在木窗上严严实实,且都在屋中内侧,大概只有长了手脚的风才会把这些重达十几斤的陶瓷花盆从钢架里掏出来刮下去。   听了他的指责,闻简知神色里浮上一丝哀痛:“哥,你真的很过分。”   他这不似作假的态度又让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曲音起了动摇之心,就在他快要产生自我怀疑时,闻简知下一句却说:“你看到我推了吗?”   曲音怔住。   闻简知逼近他:“有人看到我推了吗?”   他一步步朝曲音逼近,曲音仿佛要被他愈发庞大的影子压死,不自觉也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到书柜,身侧几本书没放稳,晃了几下啪地从书架上掉落。   闻简知用脚将那些书本拨开,漫不经心踢到一边。   他一手撑在曲音身侧,一手轻轻捏住曲音的下巴,小幅度地歪过头,视线直白地探究着他。他嘴边挂着笑容:“你想给我定罪,那证据呢?”   “……”闻简知好像变了个人。他条理清晰,明明说的都是些细细想来也很有道理的话,可曲音不知为何,在这样的闻简知面前,从头皮往下全身好似都被冰冻住,冻住了他的手脚,冻住了他的嘴。   曲音不寒而栗。   闻简知挑起他耳边碎发,用手指搅弄着,话中含笑:   “没有证据,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是我做的呢?你冤枉了我,不该和我道歉吗?”   曲音嘴唇紧抿,转身想走,闻简知另一只手也伸出,拦在他腰侧。   曲音就成了一个被紧困在闻简知怀里的姿势。   背后硌着书架,背脊生疼,可他还在不停往后靠,宁愿被尖锐的书角刺得发痛,也想要离闻简知远一点。   寂静磨人,闻简知催促他:“说话。”   曲音深吸口气,目光在脚下踩着的地毯上游离,不与他对视,他当然不可能和他道歉:“我没话说。既然你不承认,我也没那个法子来强行逼迫你承认。”   他低着头,露出白皙的后颈,苍白的皮肤下包裹着凸起的几节颈骨,顺着衣领逐渐往下湮没在目光无从得见的布料里。   曲音已经给他定了罪。   “我不想听这个。”闻简知微俯身体,鼻尖抵着他后颈那一片,细细地蹭,曲音觉得他似乎下一秒就要用森白的牙来咬下他的肉。但他没有。   闻简知说:“我现在重新问一个问题,一个你可以很快就回答我的问题。”   曲音捂住后颈,手掌下是自己带着些凉意的皮肤,他搓了搓,试图让还残留在上面的奇怪痛痒消失。他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闻简知:“……什么?”   闻简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偏见了呢?”   曲音动作僵住。   他早就察觉了吗?早就察觉,现在才问。   昨天?前天?是因为他的生活习惯,还是他失忆以来的那些怪异举动?   不,都不是。曲音骗不了自己。   如果非要提,这大概,还要远在很久之前。   自察觉到闻简知和自己交往的目的只是为了‘上床’,得知因为他的拒绝闻简知就干脆一走了之之后,哪怕也许之前自己曾对闻简知有过那么一丁点好感,但那些微不足道的渺小好感也早在当时尽数散尽。   在三个多月前的那一天,答应闻简知和他交往的那一天,也许那个时候,他是对他抱有一丝期待的。   想要和他试着玩玩是真,想要尝试一段恋情也是真。   “有人不想被爱?”   也许闻简知是个意外合适的人。   或许他和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   他曾经这样期待过。   为什么会对现在的闻简知充满了偏见与排斥。   大概是因为当初的期待落了空。   为什么会对他产生不该有的期待?   大概是因为……   在之前某个深夜的暴雨天,闻简知曾顶着风雨而来,为他送过一把伞。   一把伞而已,却轻易地在他的心理防线上敲出一道小裂痕。   他没有发现那把伞骨里充斥着闻简知早就策划好的别有用心。   他要伞下的关心,他要床上的爱。   “没有人不想被爱。”   可是当曲音试着迈出一步后,迎来的爱却和他想要的截然相反。他终于接受了没人会真心爱他的现实。   闻简知是以物易物,等价交换。   可自己当时却只是单纯的,为了一把能给他遮雨的伞而感到高兴。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下章入v了哈,周四那天更新6000+,谢谢各位的支持~感谢,鞠躬! 第20章 他会毁掉那个孩子   那时候的闻简知刚入职,因为是曲音负责带他,所以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要比其他同事更久一点。只要闻简知没有课,他就会从学校跑过来,在这栋三层小楼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和曲音形影不离。   曲音当时对他一无所知,第一印象就是闻简知是个性格挺好的年轻人。他也没有想过要和他多多交流试图了解对方,闻简知只是过来短暂兼职,迟早有一天是会离开的。对于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人,似乎并没有和他深交的必要。   不久之后,梅雨季到来,那段时间成天到晚雨下个不停,空气被雨水染透,湿塑料一样闷闷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曲音不喜欢雨,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雨停,等着等着,他就成了工作室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他也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就是固执地要等雨停了再走。如果雨下整晚,他就不回家,窝在沙发上过夜。反正他都是一个人,没人在家里等他,在哪里睡都一样。   后来有一天,瓢泼而下的暴雨下了一整日,比以往每一天的雨量都来得大。   闻简知那一天没有来,他早早就发了信息给曲音,说是学校有个活动,走不开。   赵朗和其他人都离开了。   曲音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等到天空黑到看不见一丝光亮,估摸着自己大概又要在这里过夜的时候,雨幕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匆匆忙忙,撑着雨伞的闻简知。   他跑得很急,裤脚上还沾着疾速奔跑过路面而溅上去的泥水。   即使撑着伞,可风雨太急,他又一路小跑,浑身还是难免湿了大半。   他的黑发黏在额前,发梢源源不断地往下滴着水。肩头那一片布料也被水洇透,黏在皮肤上,隐隐透明泛着肉色。   曲音看到他很是意外,问:“你怎么过来了?忘东西了?”   闻简知摇摇头,小狗一样甩落发梢上沾的雨水,他将额前湿发一把抄到脑后,扬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我来接你。”   那个时候,有一秒钟,曲音大脑空白一片。   “接我?”   “……为什么?”   闻简知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我只是怕你……没有伞。”   他扬了扬手里的雨伞,说道:“今天雨很大。”   “……”曲音不理解。   既然知道雨很大,就更不应该跑来啊。瞧他,顶着雨被淋成这样,说不定第二天还会感冒。而且都这个点了,他特意从学校追过来,就是为了送一把伞?   他就不担心他跑了个空,就没想过有可能自己已经离开了吗?不不不……重点不在这里。正常人是不会为了同事做到这种程度的吧。   他好像,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讨厌雨天。   看出他的疑惑,闻简知道:“我只是想到,每次下雨天,你的心情都不太好。”他和曲音天天长时间待在一起,想必是朝夕相处间无意中发现了曲音的这个习惯。还真是细心。   闻简知解释道:“今天有一位教授来作学术讲座,一结束我就过来了,本来我想回宿舍休息的,但是想到……”他拿眼神偷偷瞥着曲音的神色,道,“反正时间还早,我就过来看看,万一呢。幸好,”他笑着露出一排小白牙,狐狸眼弯起,“幸好你没淋到雨。”   闻简知那把透明雨伞两个人撑并不太够。   去停车场的路上,曲音和他并肩走着。   往上看,伞面大幅度地朝着曲音倾斜。雨水打在伞面上,啪嗒啪嗒地碎成一瓣一瓣,从边缘滑落,坠在地上。   侧目去看闻简知的肩,他半个身体露在伞外,早已被雨水淋透。   明明该是很冷的,闻简知却浑然不觉,为他撑着伞,和他笑吟吟地分享着学校里的趣事。   曲音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的脸看。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要从身体里复苏。   闻简知后来与他告白时,也许有一瞬间,脑袋里是闪过了这个画面的。   路灯下,他俩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斜斜地打在被水泡过的砖道上,暖黄的潮湿碎光映在彼此眼底。   并肩而行时,步伐跃动着,地面上的两只影子更近了些,好似牵了手,看上去亲密无间。   他不再是形单影只。   这世上有一个人愿意迎着风雨,为他而来。   他是不是,可以不再做那只被雨打湿的落水狗了?   曲音的车停在停车场,短短一段路因为闻简知的照顾,他并没有淋到一点雨水。   可闻简知却湿透了。明明应该是很不舒服的,还咧着嘴巴傻笑。   “那你路上小心,我回去了。”   把曲音送上车,闻简知和他隔着窗户挥手道别。   曲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还是没忍住喊住他:“闻简知!”   闻简知回头,曲音将车门解锁,说:“上车,我送你回学校。这么大雨,你怎么回去。”   “没事,我坐地铁。我身上都湿了,把你车弄脏了怎么办。”   曲音不和他废话了,又重复了一遍:“上车。”   闻简知这才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你送我去地铁站吧,我自己回学校就行。你明天还要上班呢,去我学校一来一回太远了,你不方便的。”   他这么强烈要求,曲音也不再和他争了,发动车子,往地铁站驶去。   开车短短几分钟路程里,闻简知都表现得很开心。他说:“我觉得我和你更亲近了。”   曲音没有对他这句话做出回应,而是问:“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余光里,闻简知似乎扭头看向了他。   曲音目视前方,问:“你会帮每一个人都撑伞吗?”   闻简知低下头,沉声道:“我只为你撑伞。”   曲音问:“撑了这把伞,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回报呢?”   他反问:“回报?”   车子在地铁口停下,闻简知不顾反对,执意将那把伞放在副驾驶,留给了曲音。   下车后,他站在在半开的窗户外,精致的面容在雨幕里加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滤镜,几秒之间,他就被雨水浇透了,可他嘴边的笑容却半分不减。   “曲音,”闻简知说,“我只是不想你淋湿。”   说完,他就飞奔而去,很快身影消失在地铁口。   曲音坐在车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他瞥向一旁空空的副驾驶,那里垂立着一把透明雨伞,伞面上的雨水往下落,在车垫上积出一滩小水洼。   脑海里都是闻简知刚才的模样。   浑身湿透地站在雨中,和小时候冒雨回家的他一模一样。说不出他俩是谁更像落水狗。   -   以为忘记了这件事,可一旦回想起来,却依旧清晰地记得其中每一个细节,仿佛这些都被他下意识地用刻刀深刻进脑海中。   这把伞,曲音以为是上天恩赐给流浪狗的救赎,却原来,只是用来引诱自己上钩的诱饵。   曲音不想回答闻简知的问题,闻简知执意要听,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赵朗上来检查花盆发现他俩。   “啊啊啊我的眼睛!”   他捂着眼夸张地大声惨叫,亏了他这死动静,闻简知分了神,曲音趁此机会用力推开他,逃之夭夭。   他与赵朗擦肩而过,赵朗看他落荒而逃嘴里打趣:“哎你干嘛去?害羞啦?我开个玩笑呢!”   曲音没理他,一口气跑下三楼没了影。赵朗咦了一声,对着闻简知道:“你哥咋啦?”   闻简知没说话,弯腰整理起地上散落的书本。   “……”赵朗撇撇嘴,嘟囔着,“两人干嘛呢都。”   三楼没有监控,如闻简知所说,曲音没有证据能证明花盆是他推下的,但他就是认为这事和闻简知脱不了干系。   闻简知失忆之后做的事情几件是正常的?   他失踪回来之后就性情大变,曲音总觉得他身上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你俩吵架了吗?”   赵朗收好花盆,下楼看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过来问他。   “小闻一个人在三楼,闷闷不乐的,你要不要去和他聊聊?”   曲音说:“随他去。”   “嗳,你和一个病人计较什么呢?他现在脑子不好,你脑子也不好啊?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在生气?”   曲音哼了一声:“他生气?无缘无故生气?我还生气呢。”   赵朗失笑,一把将他肩膀勾过来,苦口婆心:“哎呦我的哥,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他男朋友,你和曹哥的女儿聊那么开心,是个人都不高兴啊。要是你嫂子和别的男人聊这么开心,我也生气啊。”   曲音怔了一秒,想到了什么,脑袋里嗡的一声,开始宕机。   赵朗还在一旁嘀嘀咕咕:“情侣谈恋爱就是这样的,会不安,会嫉妒,会有独占欲,这很正常!”   嫉妒?   就因为自己和曹筱筱多说了会儿话,就只是因为嫉妒,他就做出这样可怕的事?   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子的,为什么失了忆反而会变得这样激进?   ……不对。   也许他该大胆地猜一猜。   有没有可能,闻简知不是现在突然变成这样,而是他以前就是这样,只是他隐藏得好,没让人发现。和他交往之前,闻简知在他面前表现得极近完美,他和善温驯,无微不至,轻而易举地唬住他,唬住所有人,也许这些全都是他装出来的。   这样一想虽然离谱,但完全对上了所有的疑点。他认识的闻简知为什么会与曹筱筱口中的闻简知形象截然不同,这一点也就说得通了。   因为闻简知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因为现在失忆后的闻简知才是真正的他。   是他本性如此。   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真相的一角,可这真相却叫曲音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那他接回来的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瘟神,一颗危险到会随时爆炸的炸弹?   他究竟是把一个什么东西带在了身边。   他正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时,赵朗叮铃哐啷在一旁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曲音被他这动静吵烦了,问:“你找什么?”   赵朗恨不得整个人钻进柜子里:“工具箱,我记得我放在这里了啊。”   曲音拉开柜子上方的抽屉,那里面正是一个小型的工具箱。   曲音拿出来递给他:“你上次自己给扔这里了,怎么忘了?”   赵朗一摸脑袋和他开玩笑:“你也知道你哥我现在年纪大了嘛,记性不好。”   赵朗从里面找出一根螺丝刀,二话不说就往楼上走。   曲音问:“你拿这干什么?”   “嗐,那固定花盆的钢架少了个螺丝,都没人发现,那三个花盆重量一压,给窗框压裂了个口子,快要全掉了,得亏今天发现了,我说怎么好端端地无缘无故往下掉东西呢。”   “……”曲音愣住。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偏见了呢?”】   入夜,曲音和闻简知一起回了家。   餐桌上依旧放着阿姨做好的热乎饭菜。   曲音心事重重,也不去管闻简知,留他自己在外面折腾,他换了拖鞋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心乱如麻,没忍住还是给唐吟发了消息。   【您最近忙吗?】   唐吟很快回复:【简知给你添麻烦了吗?】   麻烦,他当然麻烦。   曲音这么想着,手里敲敲打打,却半天没发出去一条信息,直到唐吟打了电话过来。   铃声响了一会,曲音才接起。   唐吟那边很安静,她的嗓音从听筒另一边传来,带了些微微的沙哑与鼻音:“抱歉,我最近身体有些不太舒服,可能不能赶过去。”   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说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都这么久了,也不见回来。他当然不能如实说,也无法抱怨,只道:“那您好好休息,身体健康最重要。”   她静了半晌,忽然问:“是不是很累?”   “……”曲音眨眨眼,曲起膝盖靠坐在床头,他把下巴搁到膝盖上,捏着自己的脚趾,不说话。   “曲音?”   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像是他小时候的妈妈。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弟弟和妹妹,只有他一个孩子的妈妈。上大学之后,他就没有和家里人再联系过。与他血脉相连的母亲,此时连她的面容都开始在记忆中模糊了。   曲音身体里涌上难言的酸胀感,他揉了揉心口,低声回答:“有点……”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可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这么开了口。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她已经是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唐吟那边响起咔哒一声,似乎是打火机的声音。   她说:“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来接他。他爸爸已经在帮他找医生了,如果之后情况合适,我们也许就不会再麻烦你了。”   她都这样说了,曲音也只能说:“好。”   彼此又安静了一分钟,曲音听到客厅里传来碗筷的声音,大概是闻简知在吃东西。   他握紧手机,低声问道:“阿姨,他……以前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简知吗?怎么忽然问这个?”   他磕磕巴巴道:“我就是……有些好奇。”   这个世上,如果有最了解闻简知的人,大概只有唐吟了吧。   他本就因为发现闻简知不洗澡之后对他心生不满,随后头脑发热,先入为主,固执地给闻简知订了标签,今天还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他扣了罪名,最后却发现是自己冤枉了他,愧疚涌上心头,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简知啊,他……”唐吟也没多想,说起闻简知小时候的故事。在她口中,闻简知是个自小就聪明沉稳的性子,爱好广泛,学什么都快,丝毫不用人操心,他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独立,是老师口中的优质学生,是长辈口中‘你看看别人家孩子’中的这个孩子。他一路顺风顺水,人生前途无量。只是因为一场意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口中的闻简知,和失忆前的闻简知似乎没什么不同。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吗?是他对闻简知有了偏见,所以才对他产生了莫须有的怀疑和指责?   曲音思绪乱糟糟,决定先不再想这些,问:“你要和他说说话吗?”   “他愿意吗?”闻简知都这样了,唐吟却还是想着先征求他的意见,尊重儿子的想法。他的家庭和自己的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曲音拿着手机走出卧室,没在客厅见到人,闻简知在厨房里,他背对着他站在水池边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闻简知?”   闻简知回头,手从水池里拿了出来。   曲音将手机递给他:“你妈妈,和他说说话吧。”   闻简知没有伸手,似乎不太愿意。曲音用眼神无声示意他把手机拿过去,闻简知才不情不愿地拿过,去阳台上听电话了。   曲音看了眼厨房的水池,里面空空如也,不知道闻简知刚才在这里干什么。   正要离开,突然瞥见水池滤网那有一点油渍。   他回头看了眼阳台上的闻简知,伸手拨开了水池的滤网,滤网移走后,下方露出了黑漆漆的下水口,边缘黏着一些细碎的新鲜香菇片。   曲音拧起眉头,把滤网盖回去。   他步伐有点乱,大步走到餐桌前去看桌上摆放着的菜,阿姨做了四菜一汤,一如既往每一盘都被闻简知用筷子凿了个小口。   最中间摆放的就是一盘青菜炒香菇。   曲音不敢置信。   闻简知这是……压根就没有吃?   他伪装成每道菜都动了几口的模样,结果其实是他把菜倒掉了?   唐吟不是说他不挑食吗?不挑食是这样子的不挑?小少爷过惯了不知道柴米贵,这也不能这样子浪费啊!   他不吃这些,那他平时吃什么?   曲音这下脑袋是真的要炸掉了,他想不明白闻简知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简知很快拿着手机从阳台回来,他似乎已经和唐吟说完了。   曲音接过手机时,唐吟已经挂断了。   另一边。   唐吟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手里夹着半根正在燃烧的细长女士香烟。   她穿着一身猩红色的长尾礼服,身后的高山别墅灯火通明,里面觥筹交错,这场宴会的宾客都是她丈夫生意往来上的各种合作伙伴,人们谈笑风生,客套又虚伪,她觉得闷,出来透透气。   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过那个叫做曲音的孩子。   所以收到他的信息时,难免有些意外。   他大概也很苦恼,只是不好意思和自己说而已。   照顾一个失忆的男友,一个未来注定要分手的男友,怎么想都不会轻松。   她撒谎了。   对曲音说的话,其实半真半假。   闻简知自小确实是个不用人操心的孩子,他小小年纪,便聪慧过人,他爸爸和爷爷都对他寄予厚望,给他安排了密密麻麻的学业和计划,闻简知每一次都不负众望完成得很好,他有着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沉稳从容,学什么都很快,课业,爱好,闻简知会用惊人的速度一一完成,学会了一样,就换另一样,好像没什么东西能难倒他。   他对一样东西感兴趣,就会钻进去废寝忘食地研究,似乎十分热爱,可只要当他研究透了,再热爱的事情他都会干脆利落地甩到一旁,如同扔掉一件没有价值的垃圾,不会再碰一下。   起初他们没有在意,只以为这是孩子脾气。   他爷爷惯他,见自家孩子聪明,兴趣广泛,就请了许多的老师教他,还给他买来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随便他折腾,而每一样东西待在闻简知手里的时间都不超过三天,不管有多昂贵多稀少,在闻简知眼里都一视同仁。   他在三天内学会,三天内腻味。   腻味之后就不会再要这些被他摸烂了的垃圾。   他轻轻松松就能达成他想要的某个目的,完成家人想要他做的事,他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而这样的行为也导致他从小到大似乎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后来,高中学校里的一位老师找到他们,他说闻简知在学校里一直独来独往不和人交流,和同学也不说话,他成绩好,老师们都没说什么,可最近这情况似乎更严重了,他开始连老师都不搭理,于是这位老师试图让他们劝一劝闻简知,好让他尽快融入课堂。   唐吟还记得,那个时候他和闻简知提起这件事时,闻简知正倚在窗边看书。他头也没抬,淡淡回了她一句:“没有必要。”   他弯着嘴角,冰冷的琥珀瞳孔里写满了嘲讽不屑:“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那个时候,唐吟才感觉到自己的儿子有些不太对劲。   他和同龄人永远无话可说,不止是同龄人,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在自己家里,和他们谈话的时候,也日渐变得生疏冷漠。   是,冷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他永远像个看客一样游离在人群外,似乎对所有人都不感兴趣,没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闻简知从没有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对他们撒过娇,也从来没有要求他们陪他出去玩,更不会和他们说说笑笑,他在家里也喜欢一个人待着,和他们说话时永远保持冷静自持。   他没有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模样。   这不是唐吟想要看到的。   她本以为闻简知永远都会这样。   直到他突然失踪,再被找回,那个名叫曲音的男生突兀地出现在闻简知的生活之中。   闻简知忘了一切,可他对曲音的兴趣反常地浓厚。   浓厚到了叫她胆颤心惊的程度。   曲音和那些以往被他热爱又扔掉的东西不一样,曲音是人。   物品没有感情,被扔掉就被扔掉了。可人是不一样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灌输了热烈的爱意,最后又被无情扔掉,会怎么样?   香烟烧到了指尖,唐吟将烟头摁熄,垂下眼眸。   闻简知不是长情的人。   但本该三天就厌腻的法则似乎对失忆的闻简知不起作用。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曲音,对他癫狂般地走火入魔。   可不管他是薄幸还是长情。   他都会毁掉那个孩子。 第21章 白烛   -   曲音听着浴室里的水声,怔怔出神。   闻简知还没发现他的小伎俩已经暴露了,他愿意演,曲音也懒得去拆穿。   他的秘密一件接着一件,来得猝不及防。   曲音却不敢再胡乱猜测。   他的生活习惯为什么会这么奇怪?难道他失忆前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他住在学校宿舍,他的室友就没有发现过?不洗澡还可以装模作样地隐瞒,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饭倒掉?看他手法这么熟练,应该也不是第一次犯了。   从阿姨过来给他做饭之后,曲音就没有给他买过东西吃了。闻简知与他几乎寸步不离,他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那他到底吃的什么?   闻简知很快从浴室里出来,他赤着脚走到床边,直勾勾地盯着曲音,也不说话。   曲音被他盯着头皮发麻,嗫嚅道:“你干什么?”   闻简知沉默着,一条腿膝盖默默压上了床沿,他想要上床。   曲音脑袋里的神经瞬间炸了,赶忙抵住他的肩膀,指着地上的被子,说:“给你铺好了,睡那里去。”   闻简知不情不愿,不肯收腿,曲音怕他还要往上爬,口中催促:“好了你快点下去。”手上动作也不停,他跪在床上,两手按住闻简知的肩膀,用自己的身体重量压着把他往外推,好不容易把他推下了床,谁知还不等他把手收回来,闻简知忽地后仰,曲音来不及卸力,一个重心不稳就朝他跌了过去,被他接了个满怀。   两人双双跌在地板上,用曲音在上,闻简知在下的姿势倒在被子里。   曲音眼前晃得天旋地转,视野平稳之后才发现自己压在他身上,手忙脚乱想坐起,闻简知紧紧环住他的腰,把他按在原地。   曲音和他贴得近,浑身不舒坦。闻简知‘洗澡’后的打扮永远都是只有一条短裤,曲音不想碰到他的皮肤,手不管放在他身上哪里都不得劲,只能空中虚虚抬着两只手,身体竭力往后倒:“你快点放开。”   闻简知手掌贴在他后腰,用力一按,就把曲音又压了回去。   曲音的手还是落在了他身上,五指紧紧抠着他的肩头,轻斥:“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因为姿势的原因,他不得不低头看他,近在咫尺处是闻简知微微仰着的脸,两人离得很近,微微一动鼻尖就能撞在一起。   闻简知的目光蛇一样从他的眼睛缓缓扫到鼻尖,露骨地停留在曲音的嘴唇上。   曲音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闻简知并没有亲上来,而是问道:“你们聊了什么?”   你们?……是说唐吟吗?   曲音含糊其辞:“那是你妈妈,我还能和她聊什么?聊你。”   闻简知生了些笑意,来了兴致:“聊我什么?”   曲音信口就来:“希望你能快点康复。”   早点好起来,早点记起一切,然后早点离开他。   “康复?”他说,“我很好,我很健康。”   如同醉鬼不会说自己喝醉,失忆的人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大脑有损毁。   刚刚和唐吟聊完,加上对今天误会闻简知的那丝愧疚,曲音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你是很健康,”曲音道,“但你的脑袋里面生了病,你忘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你得想起来。”   闻简知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扇子般的抖了抖。   他冷不丁凑过来,在曲音唇边轻啄一口,他直视着曲音的双眼,正色道:“重要的只有你。”   曲音听到这句话后便愣住了,他甚至都忘了去追究他偷亲自己的这个行为,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你还有家人呢,要他们知道了,他们该多伤心。”   闻简知歪过头,好像不太懂。   他突然问:“你想要我好起来,是吗?”   曲音道:“当然了。”   “为什么?”   曲音无奈:“……哪里有什么为什么,生病的人就要好好治疗,你难不成还想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闻简知没有回答,忽然抓着某一个点问道:“你希望我回到以前那个样子,是因为你喜欢以前的我吗?”   “什么?”这是什么脑回路?   闻简知的眼睛在灯下一眨不眨,手臂收紧:“你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这问题问得奇怪,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曲音吃痛,嘶了一声,拍他的手臂:“疼,轻点。”   “哪一个?”闻简知不松力道,追问。   曲音不想回答,选择回避,他反问:“那不都是你吗?”   闻简知久久观察着他的表情,半晌,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回避一个,就不能回避第二个了。他总有这些问题来刁难他。   曲音沉默了足足两分钟,闻简知就这么环着他的腰等他的回答。他有种自己如果答错答案,就会被闻简知绞碎骨头的感觉。   他喉结滚动,轻声说道:“我当然喜欢你。”   答案让闻简知满意,曲音得以重获自由。   一被松开,曲音便一骨碌从闻简知怀里挣出来,钻回自己的床,裹住被子躲了进去。   闻简知没有再黏上来,他去关了灯,躺到了他的被窝里。   曲音睡不着,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发呆。后来迷迷糊糊好像睡了过去,半梦半醒的,没睡实,脚底下轻飘飘,好似魂一半留在身体里,一半出了窍。   猛一个激灵,他睁开了眼睛。   天还没亮。   一直维持一个姿势不太舒服,他翻了个身,这一翻身发现地板上只有一条掀开一半的被子,闻简知不在里面。   耳朵里开始嗡鸣,他悄然坐起,屋里一片漆黑。   闻简知起夜也不至于一盏灯都不开吧。   他摸着黑走到卧室门口,不管是浴室,还是厨房,都没有一点光亮。   他甚至都不确定闻简知在不在屋子里。   大半夜的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害怕自己闹出什么动静,捂住自己的嘴,踮着脚尖在屋子各个角落巡视。   屋子就这么大,即便光线不好,也是他住了许久的家,他对每一件摆设都了然于心,黑暗中行走也畅通无阻。   很快,他找到了闻简知的身影。   他蹲在厨房柜子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曲音这次没有选择出声喊他,猫在沙发的阴影里,仔仔细细地观察他。   柜门似乎半开着,闻简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曲音看不太清楚,不知道是什么。   但他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   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像是……某种,咀嚼声。   闻简知在吃东西。   曲音记得厨房的橱柜里只有自己囤积的速食品,都是需要开火煮食的,即便是干吃,那味道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放着好好的热乎饭菜不吃,他大半夜地在这里干嚼垃圾食品?   吃就吃了,还偷偷地吃?   曲音压下心头疑惑,悄咪咪又返回了卧室。   十分钟左右,曲音听到闻简知放得很轻的脚步声,他自己又躺了回去。   曲音保持着醒来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阳光从紧闭的窗帘缝隙穿进房中,曲音被这缕逆光刺到了眼睛,眼皮微阖。身后突然响起的轻微摩擦声打破了房中寂静,他当即闭上了眼睛。   地板上的人似乎起了身,他先是站在床边看了曲音好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出房间。   闻简知离开之后,曲音也不再装睡,他慢慢从床上坐起,盯着地上的被子发呆。   他的头发翘起几缕,不老实地竖在头顶,这是他晚上不停翻身造成的后果。   他后半夜睡意全消,一心听着闻简知的动静,但他后来再没有起过夜,曲音就这么忍住了满肚子疑惑,一直撑到了天亮。   他下床收拾地上的被子,跪在地板上,手掌拂过被褥时一顿,他摸了摸,冰凉的温度好似整晚无人睡过。   闻简知的神情与往日一样,没有任何反常,曲音也照常和他说话,绝口不提昨晚自己看到的事情。   两人下楼到了车库,曲音一摸口袋,说:“我手机忘拿了,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他把闻简知塞进车里,不等他反应就把车门落锁,随后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回了家。   一开家门,直冲厨房柜子去。   他觉得自己都要被闻简知搞得神经衰弱了,他就像个成天想着破大案的菜鸟侦探,神经质地不肯放过任何一丝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他蹲在闻简知昨天晚上蹲的位置,深吸一口气用力打开柜门,映入眼帘的只有几个纸箱,里面是一些泡面和自热食品。   都是他以前买的。   曲音蹙眉。   闻简知昨天就是在吃这些?这种东西干嚼能有什么滋味?   闻简知的口味怎么这么奇怪。   果然又是自己多想了吗?   曲音松了口气,刚想把柜门关上,余光里突然蹿进一抹暗色。   他动作一僵,纸箱的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他动作迅速地将这格柜里的纸箱都扯出来,那东西的原貌也露了出来。柜子最里面的角落,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   袋子放得很深,曲音半个身体都钻了进去,这才将那沉甸甸的塑料袋拿了出来。   跪坐在地,他隔着塑料袋摸了摸,里面好像是一些长条状的东西,很硬。   因着曲音的动作,袋口稍微被扯开些许,一缕味道从里面溢了出来。   这个味……   曲音眼睛都不敢眨了,他抖着手,打开袋子,黑色的袋子里,赫然放着数十根白色的香烛,还有几卷扎好的线香。   曲音猛地收回手,登时胆寒发竖。   这些都是死人用的丧葬品,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自己家里?   他可不记得自己买过这些东西!   不是自己,那就……只能是闻简知买的了……   可他买这些干什么?什么时候买的?   慌得六神无主时,曲音无意瞥见袋子里有一根断了半截的白烛,一眼感觉不对劲,拿起来一看。   这半截香烛断掉的位置,断面微微弯曲,也不平整,不像是掰断或者摔断的,倒像是……   咬痕。   有人在吃这些东西。   ……   闻简知……   “!”   香烛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滚出去很远,撞到纸箱骤然停下。   曲音捂住嘴,五指颤颤,双目圆睁,脸色惨白。   掌心残留的香烛味道扑面涌入曲音鼻腔。   和闻简知身上的香味格外相似。 第22章 他的午饭   一刹那,世界静下去,曲音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一袋东西的冲击力太过猛烈,顷刻间便将他的大脑轰了个粉碎,细胞魂飞魄散,死无全尸。经过了漫长的时光,苟活着的残兵败将颤颤悠悠爬起来,拖着破烂不堪的身体去敬业地修复曲音迸裂的神经。   属于理智的齿轮缓慢转动。   他很快想到一个可能。   曲音知道这世上有一部分人患有异食癖,喜欢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闻简知难道也是?   一般情况来说,异食癖的病因大概是与精神心理方面有关,可是……他只是失忆而已,情况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   曲音低头看着袋子里的白烛,越看越心惊。这些东西怎么看都是不能进嘴的……   闻简知吃了有多少?多久?是只有现在吃,还是他失忆前就在吃?   曲音烦躁地抓着头发,快要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闻简知在他身边这么久,他怎么能一点异样都没发觉……上次他也是大半夜在这里偷吃这个吧,结果自己却被他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照闻简知这个吃法肯定会出问题的。   曲音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   他不能自乱阵脚。   怕离开久了闻简知会起疑,他必须得赶快回去,不敢再耽误时间,曲音重新把袋口系紧,放回了原位。   放回去前他特意数了一下袋子里面白烛的数量。   十七根。   曲音把乱糟糟的柜子收拾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下了楼。   出了电梯来到停车场,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的车,隔着车窗,闻简知老神在在地坐在副驾驶,单手撑着下颚,看上去还挺平静。   曲音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阳光打在他瓷白的皮肤上,添了一层柔和朦胧的光影,眼睛,鼻梁,嘴唇,就像是上天创造他时拿着尺子专门精细雕琢过,每一寸,每一个细节都充斥着偏心与疼爱。他是没有瑕疵的完美造物。   曲音想象不出他顶着这张脸,大半夜啃食一根香烛的画面。   曲音想得入神,车里的闻简知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扭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远远撞上了。   曲音无法,硬着头皮走过去。一拉开车门,闻简知就开了口,没有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车里,而是问:“手机找到了吗?”   曲音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离开时瞎编的借口,心虚地说:“嗯,找到了。”   他扣上安全带,发动车子驶上马路。   他想不通,自己当初只是想试一试恋爱的滋味,下场怎么会这么凄惨。   交往前,他以为闻简知是一个可遇不可求,情绪稳定的上等品。   拾荒者在海边捡到一颗闪闪发光的仙果,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满心期待,洗干净手等着大快朵颐,他一层层剥开仙果的外皮,以为能品尝到梦幻般的果肉,谁知却看到仙果被虫蛀腐烂的内里。   闻简知不是仙果,更不是正常人,他似乎连正常人的边都搭不上。   “你最近怎么老是发呆?”   连赵朗这个粗神经的都看出了曲音的不对劲。   曲音躺在他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抱枕的穗子。   他兴致缺缺地回:“有吗。”   “瞎子都看得出来了。”赵朗问,“是在担心小闻?”   手指一僵,曲音叹了口气,没说话。   也是,哪有人能明白他现在的处境。   赵朗嘀咕道:“不过说来也确实很奇怪,他都回来这么久了,你照顾得这么贴心,怎么会一点好转都没有呢。”   曲音换了个趴着的姿势,懒洋洋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说……”赵朗眼轱辘一转,一脸夸张的惊恐表情,“他会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魇住了?”   曲音额角猛地一跳。   “什么?”他拧眉望向赵朗。   看他蹙眉,赵朗以为自己的话让他不高兴了,找补道:“咳,我就随口说说。”   曲音追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赵朗道:“你嫂子的奶奶,不记得了?”   曲音这才想起,杨茜之前好像提过,她的老家是在一处很偏僻的小山村,她的奶奶是当地村里的神婆,村子里面几乎所有大人小孩都受过她的照顾。杨茜其实一直不信这些,直到她在六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她在学校耽误了一段时间,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怕奶奶担心,她就绕了近路,经过一片荒废的坟地。没成想回家后,她人就困得不行,连衣服都没脱往床上一倒就睡下了,迷迷糊糊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可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她昏迷不醒,开始发高热。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听村里的老人说,昨夜是她奶奶用一碗黄符水,三柱清香,叫回了她的魂。奶奶说,她是被那片坟地上的无主野鬼魇住,所以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奶奶给她做了一个平安符,让她随身带在身上。后来她和赵朗相识,结婚,她奶奶也给了赵朗一个。   赵朗从抽屉里拿出一串刻了经文的串珠,就是当时杨茜奶奶给他的。   他说:“要不这个让小闻戴几天?”   曲音半信半疑:“他又没经过什么坟……”   赵朗不耐烦地喝道:“哎呀你管什么坟不坟的!死马当活马医嘛!鬼知道他那三个月里经过了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他万一被什么女鬼啊男鬼啊看上怎么办!”   曲音:“……”   “小闻!小闻!你过来一下!!”   赵朗打开办公室大门,朝外面正在看书的闻简知喊。   闻简知进来之后,赵朗就把手里的串珠递给他,强行往他手里塞:“这个你拿着,你回来之后赵哥还没送过你礼物呢,这东西可厉害了,说是可以驱邪辟……”话还没说完,赵朗手里的串珠刚靠近闻简知,便啪地一下骤然断裂,圆鼓鼓的珠子散了架,雨点般一颗一颗地坠在地上,弹得到处都是。   空气死寂。   赵朗和曲音都静止了,怔然地看着地上这一片狼藉。唯有闻简知,淡然地看着这一切,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曲音和赵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奇怪的恐惧。   赵朗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   闻简知看了眼脸色难看的曲音,想了想,弯下腰,捡起脚边上一颗珠子。   他碰到珠子的那刻,曲音和赵朗的眼神都盯在他的指尖上,曲音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闻简知神色如常地将那颗檀木珠子夹在指间,揉捏了好一会儿,复又递还给赵朗,说:“你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朗:“……”他讪讪接过,自己给自己解围,“大概是好久没戴,绳子老化了……”   曲音紧攥着衣角的手缓缓松开了。   是啊,那些天方夜谭的猜测……怎么可能是真的。   大概只是,巧合吧。   当然晚上,曲音做足准备,毫无心理负担地装睡。到了半夜,他听到了闻简知起身的动静。   偷偷跟在后面,果然看到闻简知在厨房里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趁着闻简知在卫生间,曲音打开柜门拿出那个塑料袋,数了一下。   少了两根。   闻简知果然是在吃这个。   这下不是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测了,曲音终于得到了准确的答案,却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闻简知居然真的有异食癖,是不是应该带他去看医生?可他万一不承认……   临出门前,曲音拿上了餐台上的饭盒。   那是阿姨每天为他准备好的午饭。   闻简知一上午都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看书,偶尔拿笔在本子上摘抄一些段落。这是曲音给他下达的任务,让他每天看一本书,名义上是让他不忘记正常人该有的基础技能,实则是为了让他找点事做,别一天到晚地只知道黏着自己。   中午,曲音拿着饭盒坐到无人的阳台上,因为个人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喜欢独自安静用餐,同事们都知道他这个小癖好,体贴地选择理解,久而久之,这个独立的小阳台就成了他一人固定的‘餐厅’。   吃了一半,一位新来的同事大概不知道这个‘规矩’,一声不吭地来到阳台,手里拿着包烟,似乎是想抽烟。他看到曲音时脸唰得一红,挠挠后脑:“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人了。”   曲音笑着说:“没事。”   他和曲音搭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吃饭呀?和大家一起吃不是更热闹……!你吃的这什么!!”他原本还在笑,瞥见曲音饭盒里的东西后,忽地脸色铁青,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目眦欲裂地指着他的饭盒:“这这这……这东西怎么可以吃呢!!”   他这莫名其妙的反应把曲音搞得一头雾水。   饭怎么就不能吃了?   低下头去,看到膝盖上的东西时,曲音瞳孔骤缩,他噌的站起,腿上的饭盒哐当落在地上。   里面的东西也撒了满地。   那不是阿姨烹饪好的美味佳肴,而是……   饭盒里,装着满满无数断裂的香烛! 第23章 玩弄在股掌间   曲音的脸白了黑黑了红,他啪的捂住嘴,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猝然干呕出声,顾不得旁边的同事,逃也似地奔进卫生间。   进门直冲水池弯下腰,食指毫不犹豫伸进嘴里,去抠自己的喉咙,可任凭自己干呕恶心了半天,却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   曲音吭哧吭哧喘着气,双手紧抓水池边缘,用力到指尖泛白,抬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涨得通红,着实狼狈。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他的饭为什么会变成那种东西!阿姨给他准备的饭菜不可能出问题的,难道……难道是闻简知做的手脚?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晚上偷摸吃就算了,现在还正大光明地想让自己也吃?   一想到自己刚才不知不觉间吃了那些鬼东西,曲音肚子里就阵阵地难受。为什么他没有发现,为什么他没有尝出来?   要不是同事的提醒,他压根不会觉得自己吃的东西有什么问题。他也被闻简知传染了吗?不对!这种东西还能传染?!   曲音蹲下身,脸埋进膝盖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的味觉出问题了吗?他是不是也要生病了?他是不是也要变得不正常了?   脑中慌作一团时,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停在他面前。   曲音抬起头。   闻简知站在他面前,面上沉着从容,俯视着他。额发的阴影打在他上半张脸上,罩住了他的瞳孔,琥珀色的瞳在昏暗的灯影下被晕染成清透的金色,像极了泥沼中埋伏狩猎伺机而动的蛇。   曲音看了他一眼,被这双森寒的眼睛注视得手脚发麻,他低下头去,忘了说话。   洗手间角落中点着燃了一半的熏香,丝丝缕缕的烟雾混杂着地砖上的水腥气在二人周遭蔓延开来。   闻简知也蹲下身。曲音闻到他身上那愈发浓厚的纸墨香。   “哪里不舒服吗?”   曲音手指蜷缩,闭口不言。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掌抚在了自己颊边,他的脸被这股无法抗拒的力道轻轻托起,不得不与闻简知对视。   “怎么了?”   闻简知的声音堪称温柔至极,曲音却觉得压抑烦躁。他急需找个地方让自己静一静,默默拨开他的手,起身走了出去。他神思恍惚,也就忽视了闻简知那双深如寒潭直勾勾望着他背影的眼睛。   曲音又转回阳台,想把被他弄脏的地面收拾干净,结果却发现地面干干净净,只有一个空荡荡的饭盒放在椅子上。   是刚才的同事帮忙打扫的吗?   “你好点了吗?”疑惑间,去而复返的同事拿着扫帚,似乎是想来扫地。他瞄了眼地面,诧异,“咦,你已经收拾干净啦?”   曲音一愣,他俩好像都以为是双方把地给打扫干净的。   曲音沉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刚才的事。同事似乎看出他的窘迫,说道:“刚才小闻哥已经和我说过了。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过了?说过什么?   曲音提心吊胆。   同事拿着扫帚在干净的地上扫来扫去,随口道:“说起来,现在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卖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专门放在饭盒里卖的香烛呢,是什么潮流艺术品吗?和真饭盒长得那么像,也难怪你会拿混呢。”他自己在那边自说自话陷入了某种幻想,“想一想晚上熄灯点个蜡烛,两个人,嘿嘿,还真有气氛呢。”   “……什么?”   “啊?”同事脸一红,以为曲音是害羞装傻,摆摆手道,“哎呀,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啦,你和小闻哥的关系,放心放心,我对这种自由恋爱,咳,很尊重的!”   曲音:“……”   什么意思?他在说什么?   听他的意思,是闻简知和同事扯了这些谎,给自己解了围,帮他瞒了过去?   这种蹩脚的理由都能相信,曲音都不知道该不该夸一下同事的单纯好骗。他难不成还以为那一盒子香烛是某些给夜生活增添趣味的用品?谁会拿这种东西做这么无聊的事。   尽管不合时宜,曲音还是偷偷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不会被误会成是一个午饭吃香烛的奇怪人物了。   等等,气松了一半,曲音反应过来了。闻简知刚才又不在场,他怎么会知道自己饭盒里装的是香烛?还在最恰当的时机跳出来给他解围?……果然,这事情就是他干的!是他故意这样做,故意让自己出糗。   那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和人解释?   这是什么恶趣味。   曲音越想越气不过,人被吓过之后缓过了神,火气又上来了,气冲冲的,不管不顾就要去和闻简知对峙。   经过沙发,无意瞄到闻简知随手放在上面的书本,又火上浇了油。真是的,怎么看完了也不知道收拾,到处乱扔东西。   一点火星子都能把现在的曲音点燃,他吞着一肚子火走过去,拿起沙发上摊开的纸本,不想看也不得不看到了,上面是闻简知这几天摘抄的句子,乍眼望去是一排排很漂亮的字。   曲音随手翻了几页,觉出不对。   闻简知的字迹起初是很工整,后来愈发恣意张扬,笔锋狂草,像是下笔之人用力压着某股劲,隐隐有了不耐烦的架势。   就知道他没这个耐心。   曲音心中腹诽,忽地在看到某一个字时停住了翻页的动作。   一个‘的’字。   闻简知写的第一笔不是从右往左撇过去,而是从上往下竖下来,直接成了连贯的一笔。   这大概是他的写字习惯,即便失忆了,身体也依旧记得。   可是,这个写法怎么这么眼熟。   在哪里看见过?   在……   曲音脑中的一根弦倏地绷紧了,他无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本子上的字。   他冲下二楼,翻出书柜里的纸盒,拉出来的力气过大,里面没叠好的信件成堆撒了出来,雪花一样落在地板上,漂在他脚边。   曲音没有去捡,急忙扯过其中一张皱得最厉害的打开,是上次被他揉成纸团的那一封。   纸张如被打碎的玻璃,上面遍布碎花样的蛛网折痕,黑色的字迹虽被揉皱变形,依旧清晰可见。曲音胸膛起伏着,急切往下看去,看到了纸上那一句【宝宝的腿好漂亮。】   信纸上面一个‘的’字,和闻简知写的一模一样。   他瞠目结舌,又慌慌张张去翻另外的信纸,把这些大体上都扫了一遍,惊愕地发现上面的字迹完全相同。   两个不同的人,如果不是特意模仿,会有这般如出一辙的字迹吗?   闻简知之前是喜欢没事就把这些信翻出来看,即便是他失忆,即便是他下意识在模仿信上的字迹,也绝对不可能会做到这么高程度的重叠。   除非,除非……   写这些信的人就是闻简知。   曲音瘫坐在地,灵魂好似都被瞬间抽干了。   接二连三的巧合还能说是巧合吗?   他们曾希望能在监控里看到那个变态的脸,无奈对方藏得滴水不漏,他们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男人的个子很高。现在想想,其实男人的身高并不常见,百里挑一的特殊之处那么明显,他们却放过了这条最重要的线索。   是他们太过执着于去别的地方找,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身边的人。   如果闻简知就是当时那个男人,那他可能很早的时候就认识自己了,说什么过来兼职,也全是他在装模作样?他压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   曲音环抱住自己的双臂,一股寒意从脚趾直往他头顶上蹿。   认识他的这半年来,他们近乎朝夕相处,闻简知一丝马脚都没有暴露,他伪装得完美,友善,骗过了所有人。   他早已慢悠悠地撒下了渔网,乐呵呵地坐在礁石上,等着自己上钩。   如果他真的在装……那他的城府和心机究竟有多深不可测。   他白日里演得道貌岸然,深情款款,私下却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对他……   曲音麻木般呆坐着,动弹不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闻简知,盘算好了一切,处心积虑,有目的性地接近他。自己也如他所愿,一步一步游进网中。   也难怪,难怪他当时提出交往,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   原来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荒谬。   曲音嗤了一声,捂着眼睛无声失笑,笑着笑着发了抖。   他跪伏在地,将地上的信纸抓皱了,攥在手心。   蠢,太蠢了。   他竟然被闻简知这么个小年轻,玩弄在股掌间,耍得团团转。 第24章 他在等自己回家。   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彻底土崩瓦解,地上的信纸如生了手脚的软体怪物一样扭曲着往他身上爬行,一片一片将他缠裹得密不透风,覆盖在他身上的黏液灼烧着他的皮肉,发出滋啦滋啦的骇人声响,他很快就要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被腐蚀殆尽。   曲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过那些信纸就发狂一般地撕扯,好似他撕碎的不是纸,而是从某个怪物身上分裂出来的残肢触角。   纸碎落了满地,曲音五指紧蜷,指甲几乎要被他生生撅断。情绪激动发泄了一通,平静下来后,乌发凌乱遮着眉眼,却遮不去眼底那深渊一般的绝望空洞。   可真有本事。   他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也值得让另一个人绞尽脑汁机关算尽。   大费周章做了这么多事,甚至不惜隐藏一切潜伏到自己身边,若无其事地披上光鲜亮丽的皮,和他假模假样相处,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而目的,就是为了和他做一件恶心无聊的事。真不知道该说他蠢还是闲。   而像个傻子一样被他迷惑一无所知的自己,才是更蠢。   “曲音,你去哪儿?”   曲音刚走出大门,被正好出门办事的赵朗瞧见,赵朗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伸手来探他额头:“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曲音躲开他的手,说:“我想请个假。”   “行行,反正这两天也没什么事,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曲音闷声往停车场走,赵朗想起什么,说:“小闻呢?你把他也一起喊走啊。曲音?曲音!你等等我去叫他!”   赵朗忙不迭往三楼跑,曲音回头看他一眼,脚步没停,丢下闻简知一个人走了。   赵朗气喘吁吁来到三楼时,看到闻简知就站在窗户边上,盯着曲音远去的背影,面色漠然,神情阴冷。   赵朗莫名打个哆嗦,说:“你哥走了,他要回家了,你快点去追。”   闻简知没动,隔着一面玻璃窗,他望着远处那个越来越小的影子,道:“他总是这么不听话。”   “什么?”   “聪明,但又好骗。”   赵朗被他念糊涂了:“……啊?你说谁啊?”   闻简知掀起嘴角笑了笑,眼底却半分没有笑意,他对着赵朗说:“赵哥,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好,你说。”   曲音回了家,把门反锁。   他不想再去管闻简知了,谁喜欢他,谁爱管谁管。报警也好,进医院也罢,只要能把闻简知从自己身边带走,被人指责成是一个没良心的人也好,无情无义的渣男也罢,他都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刀子不悬在自己脖子上,风凉话谁都可以说。   他回来的这一路,赵朗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接。想也知道肯定是让自己去接闻简知,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管他了。   他拨通了唐吟的电话,决心这次不管唐吟说什么都要坚定自己的想法,让她赶紧把闻简知带走。谁知唐吟的电话刚刚打通,一串手机铃声就突兀地在自己身上响起。   不是他的。   口袋里的东西震动不止,他摸出一看,是另一个手机,——闻简知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闻简知失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打电话。   唐吟那边很久都没人接,曲音挂断和她的通话,反手接起了闻简知的。   还没开口,对面劈头盖脸就道:“小伙子,你这电话可真是难打,是不是想赖账啊?你的房租到底什么时候给,都已经三个多月了,你再这样拖下去我要报警了!”   “什么?”   房租?闻简知不是住宿舍吗?这是什么房租?   “什么什么?”对面听他语气不对,问,“你是不是闻简知?”   都说出闻简知的名字了,应该不是打错了。曲音道:“我是他的……朋友。请问你这个房租,是?”   “啊?那他人呢?”对面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喉咙里带着股常年抽烟独属于老烟枪的嘶哑。   曲音道:“他现在不在。”   “那你跟他说一声赶紧交钱,他不能看我是一个老头儿就当我好欺负吧?我是看他人长得老实才给他通融了这么久,换做是别人早不干了,你是他朋友,他不交,那你帮他交!”   曲音在他连珠炮一样的唠叨中终于找到一丝空隙,追问:“是哪里的房子?”   对面老人报了一串地址,曲音听到之后,脑袋嗡的一声,握着手机的手一抖。   脑袋好似有千斤重,他机械般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望向窗外。   “白纸黑字写得好好的,三月一付,他可倒好,不声不响就给我玩失踪,消息消息不回,电话也总是不接,人模人样的怎么能这样赖账呢……”   电话那头的声音渐渐在曲音耳中模糊一片,他打开阳台的门走出去,空气中带着暖意的风扑面而来,吹过他的眼角眉梢,他却觉得这风冰冷刺骨。   曲音目光怔怔的,遥遥望着自家对面那栋居民楼。   “是……几楼?”   对面不耐烦道:“八楼,802啊,说几遍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耳朵怎么比我这老头儿还不好使。”   似一声闷雷炸响,捶散了曲音的迟疑侥幸。   老人报的地址,正好就是对面这栋楼,正对着自己房子的一户。   有什么东西要撕碎自己的胸膛跑出来。   曲音喉结滚动,强撑着回答:“好,我会交的。”他舔了舔嘴唇,说,“我朋友刚好去外地了,他电脑里有些文件急着要……我想去找一下,钥匙你那里有吗?”   老人不疑有他:“备用钥匙在电表箱里,别扯有的没的,你记得赶紧交钱啊。”   说完就嘟嘟挂了电话。   曲音举着发出忙音的手机,久久回不了神。   他没再犹豫,直奔对面八楼。   进了电梯,反光的镜子里倒映出自己此时的模样。这一脸被吓得魂不守舍的凄惨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后有举着电锯追他的杀人狂。   血红色的数字一点点上升,停在八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   楼道里很安静,好似这一层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   尽管放轻了脚步,还是能听到自己带着回音的脚步声。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心中忐忑不安,找到802的房门,他在墙壁上的电表箱角落里翻出了一把遍布灰尘的钥匙。   吹去钥匙上的浮尘,他站在门前犹豫半天,才将钥匙插进了门锁里。   转动。   锁舌咔哒一声弹开,门开了。   屋里很黑。   遮光窗帘紧紧闭合,透不出一点刺眼的光。   曲音关上门,摸索到墙壁上的开关,按下。   白炽灯的光芒登时泼洒在房间里。   曲音眯了眯眼,适应光线之后才彻底看清。   他脑海中幻想的一些可怕场景并没有出现。整个房间是两室一厅的布局,比曲音的家大了一倍。   屋中只摆放着简单的家具,桌椅板凳沙发都崭新得仿佛从未被使用过,因为三个多月久无人住,这些东西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曲音在玄关鞋柜里发现了闻简知的鞋。   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逼仄狭小的格子里,按照各个场合分门别类,别说鞋尖,就连鞋带放置的方向都完全一致。   曲音进了屋,四下打量,他在客厅和厨房逛了一圈,除了家具,曲音没有发现闻简知新添置的任何物件,一般来说住了新家,总会买一些让自己生活更便利的小物品,譬如一些放东西的支架,或者一些更合自己审美的杯子碗具。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说是闻简知租下了这里,曲音却没有在这里察觉到任何的生活气息,这里冷寂得像是个仅供人观赏的样板房。   曲音推开一扇门,看布置应该是书房。   屋里有一排书柜,上面满满当当摆满了各种书,只一眼曲音就发现了怪异之处,这些书不是按照类别,而是按照颜色一本一本地叠摞在一起,角对着角,每一本的书脊更是和书柜的边缘形成了一条直线,本本如此。   屋主像是个有洁癖的强迫症患者。   曲音在书桌上发现了闻简知的笔记本电脑,试着打开,却有密码。曲音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便只能作罢。   目光移向一侧,电脑旁边,摆着一个玫瑰标本。   黑色的木质框架里,一朵鲜艳的红玫瑰用它最美的姿态,被强行停滞了时间,框在这巴掌大的玻璃里。   曲音几乎是一眼认出。   闻简知的手机相册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偷拍的曲音,还有一张就是这朵红玫瑰。   他不知道这朵红玫瑰于闻简知而言究竟是什么意义,但,总归是他很在乎的东西。   相框右下角,用金色笔写了一串数字。   09.15.   曲音离开书房,推开另一扇门。   是闻简知的卧室。   他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床单也是一尘不染的白色。曲音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从这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对面自己的家。   曲音白日里没有拉窗帘的习惯,而闻简知选的这个房间、位置都是上佳,光线极好,毫无阻挡,只需要站在这里,他就能看到对面屋中所发生的一切。   原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在闻简知眼里。   就在这时,他的视野里多出了一个人。   闻简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家的客厅中。   曲音立即侧身后撤,欲盖弥彰地往窗帘后头一躲,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才偷偷探出头去,躲在窗帘缝隙里去看对面家中的闻简知。   他在家里找了一圈,似乎在找曲音的身影,没找着人,他也不急,平静地坐到了沙发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指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叩着。   气定神闲,胜券在握。   他在等自己回家。 第25章 你想丢掉我吗?   曲音脸色惨白。   他是怎么回来的?   打电话给赵朗,一问,赵朗果然全盘托出:“你走那么快,电话又打不通,我本来想亲自把小闻送回去的,但小闻叫我打电话找了个人,说是他妈妈帮你们安排的司机。他到家了是吗?那司机还挺快。”他在电话另一头谆谆教导,“不是哥说你,你也是,两个人有什么话好好说,他还是个病人,你就把他丢下不管,多迁就一下嘛。”   曲音心道:“你要是知道他就是当时那个变态,说不定反应比我还夸张。”他重重闭上眼,嘴里说,“知道了,我还有事,先挂了。”   挂了电话,他靠着墙的身体软了,止不住地往下滑,跌坐在地上。他把手机随手一扔,捂着脸独自消化着这份乌云压顶般的情绪。   他不打算把这事告诉赵朗,先不说赵朗愿不愿意相信,就算信了,这家伙性子直,向来沉不住气,万一忍不下去和闻简知发生什么冲突,……不管是心机还是块头,赵朗似乎都没有赢过他的可能。   曲音忍不住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他才成了家,家里还有杨茜和一个刚出生的小孩,万一惹出什么事来无法收场,自己这不就是作孽吗。   现在万事只能靠自己。   可想是这么想,真正做起来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他本就不了解闻简知,如今又发现他以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这无异于你以为自己一直以来养的都是一只小狗,结果某一天发现他是一头会生吃人骨的野狼。   原地枯坐了很久,久到洒在地板上的阳光渐渐西斜,曲音忽地一激灵,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起身的动作过猛,眼前黑了黑 ,扶着墙勉强站稳后,直冲闻简知的书房去。   他坐到电脑前,看了眼玫瑰标本右下角的数字,对着密码页面输入进去。   打开了。   按在键盘上的手指冰凉,屏幕的蓝光打在他的脸上,掺杂着意外和惊喜的表情被光衬得微微扭曲。   他开始翻看电脑里的东西。   闻简知的电脑也很干净,和他的手机一样,除了自带的软件外就再无其他,找起来很容易。   曲音很快翻到了一个文件夹,用0915做名字,直觉让他点进去,那一瞬间,屏幕上弹出了上千张照片。   都是曲音。   曲音睁大了眼睛,呆住了,好半天都做不出反应。   这些都是闻简知拍的?   照片上有他走在路上的背影,有他工作时,休息时,甚至还有家中,从各个角度拍下的照片,几乎是无孔不入完全地渗透了他的生活。从每一个镜头,每一张照片里,不用细看就能窥见拍摄者在拍下这些照片时的心境,闻简知见缝插针般偷偷挤进曲音身边,躲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虎视眈眈窥伺着、观察着。用镜头,用眼神来描摹他心底不可言说的可怖的欲。   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他却对他的存在浑然不知。   曲音咬了咬舌头保持清醒,抖着手拉到文件最下方,找到最早的那一张照片。   日期是两年前。   两年……   曲音背脊发凉,怕到极致反而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闻简知这样的行为已经持续了两年之久,自己这两年来一直活在另一个人的目光下?   他以为他和闻简知的初遇是他半年前来兼职的那一天,原来……闻简知早在两年前就认识自己了?可……曲音完全不记得自己两年前和他有见过面,他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又是为什么要执着于病态地沉迷自己?   闻简知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他一层一层努力剥开遮挡于眼前的迷雾,得到的真相为什么越来越可怕。   曲音一鼓作气将电脑里的照片全删了干净。   删完之后,他失力靠在椅背上。   他现在甚至都无法确定,闻简知……到底是不是真的失忆。   就这么怔怔出神,连天边最后一缕阳光淹没了都不知道。反应过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曲音就这么在这个陌生的房间坐了一下午。   撑着桌面站起身,他本该离开这个地方,本该回家,但一想到家里有那么个人在等着自己,恍惚间就觉得自己是只主动送上狼口的羔羊,脚怎么都迈不出去。   曲音关了房间的灯,黑暗立即包裹住他,他漫无目的在屋子里晃了几圈,晃到了闻简知房间里,晃到了窗帘边上。   手指抓住窗帘,掀开半人宽的口子,他想看看闻简知现在在做什么。   谁知这一掀,远远地和一个人撞上了视线。   两栋楼离得不算太远,也有不少户人家已经亮了灯,因此即便隔着沉沉的夜色,视线也没有阻碍,能大体瞧清。   ——他与站在对面阳台上,正望着这里的闻简知四目相对。   曲音自觉动作已经很快了,他躲得及时,窝在窗帘后面,两手好似生了倒刺,锋利的爪尖紧紧钻入了窗帘布料中,严严实实地勾着。   他就像是误闯民宅横冲直撞找出路,最后倒挂在窗帘上的蝙蝠,快吓咽了气。   头昏脑闷时,想起之前闻简知总会站在阳台上看着这栋楼,他当时还不以为意,现在一想,他看的根本不是整栋楼,而是这间隐藏着他秘密的房。   他果然……他果然在装!   曲音深呼吸,壮着胆子再去看一眼,他期盼着也许刚才是他的错觉,是他眼花,也许闻简知根本没有看到他。即便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俩刚才那一眼是结结实实地对上了。   但事情尚未一锤定音前,总会心存侥幸。   等他做足心理准备再去看的时候,闻简知却已经不在阳台上了。   曲音怔了怔。   他远远扫了一圈自己的家,都没发现闻简知的身影。他好像不在家里。   去哪里了?   ……   曲音眼皮一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十分钟左右,门铃声骤然响起。   闷雷一样回荡在房间里,如同炸在曲音耳边上,震得他脑浆都要沸腾。   曲音紧贴着窗户,惊弓之鸟似的哆嗦着,望着门口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张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   久久无人应答,外面的人又按了一下门铃。   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曲音轻手轻脚,乌龟似的挪着步子,极其缓慢地往门边走,他不想弄出任何动静。   门外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冷白灯光透过门缝游了进来,停在玄关处,像一条冬眠的银蛇。除此之外,还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那是门外站着的人。   按了两下门铃,如果是正常人就知道这家里没有人在,就会离开。   但他没有。   咚咚。   按门铃无果,门外的人开始敲门。   用的力道不重,只两下就停止,却清晰到让曲音无法忽视。   曲音摸过去,两手虚虚撑在门后,眼睛凑近去看门上的猫眼。   猫眼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外面的声控灯熄了吗?   可下一秒,那团黑色就离开了。   闻简知的脸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那团黑色是闻简知的眼睛,他也在往里面看!   曲音蹭蹭蹭后退数步,绊到玄关的门槛,一下子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手忙脚乱间抓到了鞋柜,柜子也被他大力带倒,叮铃哐啷,发出极大的响动。   这动静外面的人不会听不到。   摔倒的那一刻,曲音的脑子里轰然炸出完了两个字。他爬不起来,这一跌,把他身上的力气都跌散了。   门缝下面,那黑乎乎的影子似乎动了动,曲音幻想着他会就此离开,可紧随其后的,是锁舌弹开的声音。   他这才想起,他刚才开门时钥匙没有拔,还插在门上!   门被缓缓推开,楼道里的光洒了进来,闻简知逆着光站在门口,面容模糊不清。   他把钥匙拔下来,关上门。   那最后一缕光也消失了。   既然能开门进来,刚才那装模作样的按门铃和敲门又是什么?   故意的吗?   闻简知绕过一地狼藉,走到摔倒的曲音身边。   他的身高极具压迫性地往身边一站,曲音不得不高高仰着脸去看他。二人这个姿态,曲音是彻底的弱势方,闻简知这一眼莫名就带了点居高临下,他俯视着曲音,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语调低声细语,好似在嘘寒问暖。   他弯下腰,将曲音从地上搀扶起来,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说:“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曲音被他吓得魂不附体,毛骨悚然。他一把拍开闻简知的手,后退着,离他足足两米远才停下。   他模样狼狈,闻简知没有上前逼迫他,站在原地,笑着问道:“怎么了?”   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曲音心头烦躁恼怒,他抿了抿唇,没有发作,而是问:“你不认识这里吗?”   闻简知看了眼四周,没有回答,他对曲音一挑眉,示意自己不知,让他说明。   就知道他不会承认。   曲音问:“没有印象?”   闻简知摇摇头。   曲音用脚拨了拨散落在地板上的鞋子,说:“这是你的鞋,不认识?”他又走到书房,捧着他的电脑走出来,往地上一扔,“你的电脑,不认识?”   越说越遏制不住心头纷乱,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烧去了他的理智。他砰一声大力推开卧室门,指着里面的床:“你的床!”他冲进去,掀开窗帘,指着落地窗外正对着的自己的家,吼道,“你他妈还不承认?!”   他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闻简知一脸莫名:“哥,你要我承认什么呢?”   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曲音怒了:“跟踪我的是你!给我发那些乱七八糟消息的人也是你!你欺骗我,瞒了我这么久,你还想狡辩?!”   闻简知一如以往无辜地摇摇头,说:“我没有。”   曲音狠狠推了他一把,去捡地上那个屏幕已经碎了一角的电脑,打开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已经把那些照片全删干净了,想给他看证据都没了。   “艹。”曲音暗骂一声,懊恼不已,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刚才的自己给暴捶一顿。   他愤怒地踢了几脚地上的东西,吼道:“我管你承不承认,我受够你了!”   他找出自己乱扔的手机,翻出唐吟的号码,头也不抬地给闻简知下最后通牒:“看在你妈的面子上,这些事我就当过去了,不追究了,但我不能欺骗自己不知道,和这样子的你待在一起,我受不了了。”   “闻简知,我不管你失忆是真是假,但我已经照顾你够久了,仁至义尽。你在我身边这么久都没有恢复,想来再待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没有意义。我让你妈过来接你回去,你好好治疗,我们……”   砰!   地上的电脑被闻简知一脚踩裂,巨大的声响让曲音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曲音僵在当场,愣住了,不知所措。   闻简知面无表情走到曲音面前,抽走他手里正在拨号的手机,扔出去。   手机在地板上呲溜着滑了几圈,停下。   屏幕一跳,显示通话中,唐吟终于接听了她的电话,手机里传来她温柔的声音:“曲音,找我有什么事吗?”   “曲音?”   “喂?……喂?你在吗?”   “……”   长时间没得到回应的唐吟咦了一声,大概以为是曲音不小心误触的,便挂断了。   曲音两眼圆睁,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秒,闻简知就猝不及防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他将曲音压在墙上,手像铁箍一样制着他,曲音连挣扎都没办法。闻简知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捂着他的口鼻。   曲音仰着脖子,嘴里只能发出一些被压实了的闷哼声。   他死死瞪着面前的闻简知。   窗外的微弱灯光穿进屋内,闻简知的脸俊美无俦,分明是个挑不出瑕疵的完美皮囊,但在此时斑驳的光影映照下却显得扭曲狰狞,他眼神阴晦,说话时森森白牙自血似的红唇中若隐若现,似要咬穿曲音的血管,嚼碎他的血肉。   “曲音,你想丢掉我吗?” 第26章 我只是和你玩一玩。   这又是在说什么鬼话?!曲音气急,张嘴一口咬上他的虎口,迫得闻简知后退半分,他得以说话的瞬间便大声斥道:“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都做了什么!”   “你凭什么要求我还继续把你留在身边?”   轰隆!   窗外如墨夜空突然响起一声闷雷,白色的光在厚厚乌云下一闪而过,窗户都被这声巨大的雷震得嗡嗡直颤。   白日晴空万里,入夜却暴雨倾盆。   恶劣的暴风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闻简知对这道雷声毫无反应,他甚至连曲音的怒意从何而来都不清楚。   他问:“我做什么了呢?”   曲音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给问住,愣了。   闻简知见他不说话,又道:“如果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可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你说的那些事,你又冤枉我。”   “我只是来接你回家,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总是这副说辞,总是把自己放到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位置上,好似一切都是曲音在无理取闹,一切都是他的误会。   如果是之前,曲音可能会被他骗过去,可是现在,明晃晃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他还在装蒜!   “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曲音气极反笑,“你想说你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是吗?这里的一切全都是假的,你丝毫不知情,你是无辜的?你不记得就代表自己没做过?”   闻简知没有回答,可他脸上的表情就是答案。   曲音一哂,嘴角勾起的弧度似在嘲讽自己的识人不清。   “闻简知,你这个人……真是厚颜无耻到,超出我的想象。”   曲音很少在人前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自从小时候父母分家之后,他很快就知道发脾气没有用,不管他哭得多伤心,闹得多厉害,都不会有人怜悯自己,他们只会觉得他可笑,觉得他不懂事,认为他理解不了父母的良苦用心,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父母选了那两个废物从而舍弃了自己,他早被踢出了名为‘家’的圈子,哪怕他在外面挤得头破血流,圈子里的人都不会再把门打开一条缝让他进去。   明白过来后,他就放弃了。   在那两个不成样的‘家’里面,情绪外露是大忌,除了让自己的形象变得更加可怜和狼狈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自那之后他便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乖乖披上一层单纯无害的温柔假面,如鱼得水地在各种人群里自如穿梭。   因为不在乎他们,所以也不会再生气难过。   如同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感受,他也不必去理睬旁人的眼光与想法。   就这么披着一层皮,时间久了就脱不下来了,久到自己都快忘记,直到这层皮被闻简知一点点地撕下来,露出他血肉模糊的真实本相。   他的血肉早在这张假皮下腐烂了,化成水,骨髓被密密麻麻的成群虫子掏空,骨头成了纸壳子,一碰就碎。   也许他和闻简知半斤八两。   他不该指责闻简知在装,因为他自己也在装。   装了这么多年,装成让所有人都喜欢的模样,却心里门清,世上没有人会真心喜欢他。   他不相信。   因为心存不该有的期冀而吃过的亏还不够多吗。   闻简知现在不就是他的又一个教训?   曲音试图推开环在腰间上的手臂,无奈不管他怎么挣扎,都丝毫敌不过闻简知的力气,挣了半天除了把自己挣得气喘吁吁外,没有任何成效。   他只能被迫用这么一个姿势仰视着闻简知,姿态弱势,话却强硬:“今晚上你住在这里。”   “我会和你妈联系,这几天你就待在这里等她过来接你就行。反正这里也是你租下来的屋子,住在这里你会更习惯。”   曲音又推了他胸膛几下,跟推了堵墙似的纹丝不动,曲音自认自己的力气不算小,可在闻简知面前却如蚍蜉撼树。明明同是男人,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压制住,难免让他自尊心有点受挫。   明明事情都已经暴露了,闻简知却还在装傻不肯承认。一想到自己被他耍得团团转,曲音气不过,想也没想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松手!”   两人离得近,这巴掌打过去没多少力气,力道不算重,声音却清脆,曲音被这声吓一跳,手举在半空中忘了放。   他心里忐忑不安,面上却只能强装镇定。   闻简知脸都没动一下,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却笑了。见他笑,曲音背上发凉,刚碰过闻简知的手掌心针扎一样地麻痒。   “你要把我送走。”闻简知终于出声,他没有质问曲音为什么打他,而是问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要我?”   愤怒,惊惧,在此刻化成深深的无力。   “送走?”曲音道,“怎么能说是送走?闻简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照顾你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外人。你本来就不该在我身边,不该在我面前,你要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去你家人身边。”   闻简知默默盯着他,曲音继续说下去:“你如果一辈子想不起来,我难道还要照顾你一辈子吗?”   这句话后,闻简知很快有了反应:“为什么不能?”他不解道,“我们在交往,我们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这话直白,却也幼稚。   “最亲密的人?”曲音笑出声,瞟了眼不远处地板上四分五裂的电脑,道,“最亲密的人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吗。”   疯子,闻简知是个疯子。   他压根就不正常,和这种人要怎么沟通?疯子有疯子的思考方式和行为逻辑,苦口婆心讲一堆大道理,他能听进去才有鬼。   疯子是改不了的。   曲音哪怕把自己嘴皮子说破,闻简知还是自有他的一套法则。   “够了。”   曲音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他垂下脑袋,瘦削的背脊似柳枝般弯下,佝偻着,仿若快拦腰折断。   “你玩够了吧?”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想要什么,现在和我说清楚。我们把话挑明,别再浪费时间了。”曲音认命一般地喃喃道,“能给的我都给你,给了你之后……就别再纠缠我了。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   他因为低着头的缘故,看不到闻简知的脸,四周诡异地寂静下来,静到连闻简知的呼吸声都听不到。许久之后,闻简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没了以往的柔情蜜意,只余寒潭般刺骨阴冷:“到此为止?”   闻简知手掌按在他后腰,微微一使力,将曲音弯下去的腰复又按直。他挑起曲音的下巴,凝视着他的脸庞。   指腹轻柔地刮过曲音的脸颊,眉梢,眼角,闻简知说:“要怎么到此为止?”   他将曲音紧紧搂在怀中,下巴搁在曲音头顶上,摩挲着他细软的发。   “你不是说过吗,永远不会离开我,死也不会。”   曲音:“……”   那只是随口说的讨好他的话,连戏言都算不得,怎么偏偏像诅咒一样刻在他的骨子里,梦魇似的忘不掉。   曲音五指紧握,推拒着闻简知的胸膛,推不动,只能抓紧了他胸口处的衣服,救命稻草般用力攥着,他抬起头,说:“我错了,闻简知,是我错了。”   闻简知眨了眨眼,好似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是何意。   曲音口舌发干,在他的注视下又再次开口:“我自问和你认识之后没有亏待过你,你就看在我照顾你许久的份儿上,”曲音指节蜷了蜷,道,“和我分手吧。”   话出了口,覆水难收,屋中无灯,曲音看不太清闻简知的表情,只能隐隐看到他扯成一条冷硬直线的唇角。   卡在腰间的手臂蛇尾一样越缠越紧,曲音被勒得发出一声痛呼,他没有再开口,他在等闻简知的回答。   “分手……”良久之后,闻简知反问,“分手?”   “……”曲音嘴唇张了张,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分明闻简知只是简单重复着这两个字,却让曲音一颗心沉了又沉,生出扎根在血肉中往外蔓延爬行的恐惧。   朦胧夜色中,他望见闻简知翕动开合的嘴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明明说过的。”   怕他又把那句话扯出来反复鞭尸,曲音怕了,他摇着头,快要疯了一样,说道:“我们认识多久啊?能有什么感情?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不痛不痒说一句喜欢,轻飘飘的不知是真是假,我就非要永远都和你绑在一起吗?我连说分开的权利都没了吗?”   硬话说了,再服些软,他继续劝道:“你还年轻,你以后能遇到很多人,比我好的,比我优秀的……不计其数。你对我只是一时的新鲜感,等新鲜劲过了,你就会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有多可笑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每说一句,闻简知的脸色就愈发沉下一分。   他淡声道:“你是我吗。”你是我吗?你知道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你知道我对你只是一时图个新鲜滋味,你知道我就会早晚有一天抛了你选择别人?闻简知没说完的话大概就是这些意思。   曲音却笃定了,仿若已经坐实了闻简知的罪行,他道:“你会的!你会厌烦我,迟早都会的……”   闻简知定定看着他,沉默须臾,低声道:“你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什么?   曲音反应过来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反问道:“你难道要说,你和我交往是因为真心喜欢我?”   闻简知不答,他的沉默让曲音不安,这份不安惶恐的情绪反扑到极点,变成了荒唐,可笑。所以他也真的笑了,嘲道:“你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喜欢的吗?不答应和你做那事,你就一声不吭失踪?你的喜欢就是两年来躲在暗处窥视我,用乱七八糟的行为来扰乱我的正常生活吗?闻简知,你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谁能受得了?”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打在窗户上,冰雹似的狠狠往下砸,夜空上的雷声一道接着一道,好似把天劈裂开来一条缝,雨水洪流一样往下倒,泼下来的水流模糊了窗面,外面楼栋中一格一格的灯影朦胧不清,张牙舞爪的树影簌簌摇晃,呼啸的狂风夹杂着雨,随着一道刺眼劈下的闪电,整个小区猝然陷入一片黑暗。   这道闪电吞噬了曲音视线中仅有的那些光源,黑墨顷刻间染透了整个世界。   窗外一片漆黑。   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停电了。   屋里更加暗下来。   曲音仿佛身陷一个没有出口的海中洞窟。   他更看不清了。   闻简知不说话,他只能隐隐看到他罩在自己身前的巨大轮廓,靠着他身上浓烈的纸墨香来确认他的位置。   曲音小声道:“你告诉我吧,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说到这里,曲音顿了一秒,好像想通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自己低声呢喃着:“……是,没错,你要的不就是这个……”他不知道在慌些什么,想到了某个点,手指颤着去撩自己的衣裳下摆,半截白皙细窄的腰在夜色下格外分明。   他说:“可以了吗?”   做了这事,他就不会再对自己感兴趣了。做了自己就能自由,就能甩脱他了。   他不动,曲音拉过他的手往自己的衣服里按,催促道:“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闻简知掐住曲音的腰,手下用了力气,按得他有些痛。   曲音没忍住嘶了一声。   就听闻简知冷声道:“哥,你又知道了。”   曲音不明白,明明这事应该是合闻简知心意的,可他现在真的把自己送上去了,他却不肯收。   “闻简知,闻简知……”他只能一声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看不到他的脸,便祈求他的回应。   “做吧,做完了,就放过我吧,好不好?”   “闻简知,我求求你,”曲音哑了声音,啜泣一般,“你放过我……”   “闻……”   闻简知的手掌突然掐住他的下颚,手指陷在他柔软的皮肤里。他的拇指按在曲音嘴唇上,截断了他的喃喃自语。   闻简知手指冰凉,半晌之后,齿间迸出了一个简单的:“不。”   “你休想。”   他的声音淡淡传来,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我不会放过你的,曲音。”   “答应我的事,不管是谁,从来没有反悔的权利。   这是在回答他。   这就是他的答案。   用两年造的局,还未尝到成熟的果实,他自然不肯就这么放弃。可是分明自己都送到他嘴边了,他却又不要。   曲音是真的看不懂他。   “你说你喜欢我,”他在黑暗里眨着眼,问,“你喜欢我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而喜欢?你都不了解我。”   闻简知却道:“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   不知所云。   曲音闭上眼,不再抵抗了。   他目光穿过闻简知的身影,虚虚地落在天花板上不知名的某一点上。   既然都坦白了,那么自己也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   曲音轻声道:“可我不喜欢你。”   覆在自己面颊上的手指停了。   黏在了他的皮肤上。   曲音睁着大大的眼睛,嘴唇开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你。”   他很满意闻简知的反应,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也该轮到自己了。   闻简知软硬不吃,他和他说了这么久,浪费这么长的时间,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既然他们无法好聚好散,那就破罐破摔吧,不让他好过,那谁都别好过。   曲音模样亲昵地在他手心下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说出来的话却与这亲密的姿态截然相反:“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交往的吧。”   “我只是和你玩一玩。”   “你装得那么好,和那样的你玩一玩似乎也没什么损失。”曲音蹭着蹭着,一口狠狠咬上他的手掌,闻简知毫无反应,任他撕咬。   咬够了,曲音松开牙齿,继续道:“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他弯着眼,温柔地笑道:“闻简知,你就自己,自欺欺人地唱着你的独角戏吧。” 第27章 你还要和我分手吗?   窗外大雨如瀑,刮着一场似要将天地掀翻的风雨,小小的四方房间内却阒然无声。   曲音所预想的争吵并没有到来,闻简知冷静得让他心里发毛。   得不到闻简知的回应,曲音试着再推了推身前的人,这一次轻而易举就推开了。   曲音虽然有些诧异,但没多耽误,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话已经和闻简知说得够清楚了,他现在这么平静,大概也是觉得继续下去没意思吧。既然这样,自己也没必要再和他纠缠下去了。   他绕过地上散落一堆的障碍物,来到门前按下门把手,毫无反应,——他拉不开门。   闻简知把门反锁了。   是刚才进门的时候?他竟然毫未察觉。   钥匙呢?   曲音在地上找了一圈没看到,忽地想起闻简知进门时好像把钥匙拔了下来,那就是在他手里了。   他远远冲闻简知喊:“你这是干什么?开门。”   闻简知被他推开后仍旧定定站在原地,黑乎乎的环境下立着一道高高的影子。   曲音心生不耐,声音大了不少:“钥匙!”   闻简知的影子动了,他姿态从容地伸出自己的左臂,手掌摊开,一把银色的钥匙就在他掌心里。   他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曲音只能过去拿。   手指刚碰到闻简知的掌心,他五指蓦地收紧,钥匙复又被他握在掌中。   曲音连钥匙的边都没挨到,一见闻简知这逗耍人的举动,顿时又气得火冒三丈。   正欲发作,突然头晕眼花,脚下发轻,闻简知动作利落地将他翻了个身,单手扯住他的两只手腕反剪到他身后,再往他背上轻轻一推,曲音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被严严实实压在了桌上。   肚子硌到了桌面,曲音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他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方法压住,双手被制,身体也动弹不得,脑子嗡的一声,炸了,他扭着脖子去瞪身后的人,八百年未曾说过的脏话都到了嘴边,马上就要破口而出了,却在看到闻简知的下一个动作后霍然中断。   闻简知单手制着他,另一只手缓缓抬起,食指和拇指捏着那把钥匙。   他两眼一错不错地和曲音对视,随即仰了头,张开嘴,手指一松,钥匙便落进了他口中。   昏暗的光线下,闻简知的喉结十分明显地上下滚动,曲音听到一声轻微的吞咽声。   ——他把钥匙吞下去了。   曲音微张着嘴,被他这操作吓僵住。   他这是,吃异物吃上瘾了吗!先是香烛,现在又是钥匙……是不是真疯了?!   “你……”   闻简知俯身,身体一下子就和曲音贴得密不可分,曲音不自觉地停了话头,倏然安静下来。   闻简知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响起:“哥哥想要钥匙吗?”   “自己来我肚子里拿。”   他的声音冰冷,房间里的温度好似也降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外面下雨的缘故,曲音浑身上下都在发冷,心中本就烦躁,又被按在桌上无法动弹,一时间五味杂陈,他无力地蹬了几下脚,忿忿道:“闻简知,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闻简知一歪头,淡然反问:“在闹的人是我吗?”   曲音:“……”他眉头一拧,咬牙切齿,“什么意思?你是说现在闹的人是我?”   闻简知:“不是吗?”   曲音大吼:“闻简知!”   真是低估了他的厚脸皮,现在开始倒打一耙了?   “明明说好的承诺,你却说反悔就反悔,言而无信,现在还想把我一个人丢开,你这么对我,你好可恶。”   曲音嘴巴张了闭,闭了张,说不出话,肚子里一堆的话乱成一团毛线,堵在嗓子里出不来,怒火烧光了理不清的毛球,黏在他的喉管里,又痛又痒,将他折磨得发了笑。   “你厉害,你真他妈厉害……”曲音额头抵着桌面,笑得止不住颤。闻简知一只手绕到他身前,掐住他的下颌扭过他的脸,曲音两眼通红,张嘴就一口咬上他的脖子,牙关用了死劲,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块肉来。   闻简知一声痛哼也没有,就这么任他咬着,还有心情用手指去梳理曲音乱了的头发。   曲音咬了半天,腮帮子咬得发酸,才不得不松了嘴。   “放开!”   失去理智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一只手猛然从闻简知的桎梏下挣脱,他再次推开了人。曲音没预料到这次会成功挣开,挣扎的时候没有收力,这一下子没站住,头重脚轻就往前栽去,昏昏沉沉撞到了客厅的茶几。双腿磕在地板上,骨头好似都要裂了。   他疼得直抽气。   不等他起身,身后的脚步声就追了上来。   曲音是真被他这疯癫模样吓到了,他听到闻简知的脚步声就开始应激,生怕下一秒自己又会被他轻而易举抓到控制住。   “别碰我!”他下意识随手一摸,摸到茶几上面的一个装饰花瓶,看也没看,反手就往身后砸去,两秒过后身后就响起一声巨大的玻璃碎响,然后是滴答滴答的声音。   曲音惶惶然看过去。   随手扔出去的花瓶正中闻简知的脑袋,他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啪嗒啪嗒地滴在了地板上。   “!”   曲音登时软了手脚,肝胆俱裂。   “不是……怎么……”   他没想过要真的砸中闻简知,只是想吓一下他。曲音是和他有无法化解的重重矛盾,可他并没有想要让闻简知头破血流付出血的代价。   那一声声从闻简知身上传来的水声如催命符似的,闻简知是在流血吗?他是不是伤得很重?他必须要马上去医院……   曲音慌慌张张爬起来往闻简知那边走去,想要开灯仔细看看情况却想起现在停电,麻烦事怎么都成堆成堆地来。   摸索着靠近了闻简知,离近了,他赶忙去检查闻简知的头,因为紧张,声音都在抖:“你怎么样了,我看看……”   这一看,发现了不对。   闻简知脑袋上没有任何伤口,那往下滴答落的液体也不是血,而是……水。   地板上是溅落的花瓶碎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水迹。   花瓶里的花早已干枯,里面的水也不剩多少,曲音扔出去的花瓶是砸中了闻简知的脑袋,里面的水也因此撒了出来,浇了闻简知一身。   他没有受伤。   曲音吊着的心立时落了下来。   好在,好在没惹出什么大麻烦。   被他砸了一下,闻简知似乎冷静下来了。   他吞了钥匙,曲音出不去,只能去找被丢在地上的手机,他想着找个开锁的来开门,只是现在下大雨,又是这个时间点,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到人来。   手机被摔了几下,反应不太灵敏,按了两下屏幕才亮起。庆幸的是机身的质量倒是很过关,居然连个角都没有磕坏。   曲音正准备打电话出去,就在反光的手机屏幕中看到了身后站着的人。闻简知半边头发被水打湿,一缕一缕黏在额前,两只眼睛隐在凌乱的额发后,湿漉漉地泛着水光。模样可怜,叫人疼惜,可是直直盯着曲音的眼神却丝毫不是那样,冷戾森然,像是曲音敢把电话拨出去,他就能一口绞断他的脖子。   曲音气他恼他恨不得和他立马分道扬镳从此生死不见,可每当闻简知露出这样的神色时,总是会被他唬住。他知道这样很丢脸,可他的身体反应无比诚实。和这样的闻简知对上,什么情绪都立即瓦解冰消,只剩下无法言喻的深深恐惧。   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怎么都按不下拨通的键。   曲音没有回头。手机里,闻简知的身影愈来愈近,很快来到自己身后。   屋子里唯一的亮光只有曲音手里的手机。   巴掌大的微弱光芒堪堪照亮了屏幕后的两个人。   闻简知的脸色看起来比往常还要白上许多,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怪异的冷白。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曲音心绪难安,咬了咬牙,垂下手的那一秒钟,一股轻微却不容他抗拒的力道就把手机抽走了。   曲音手里落了空,荒唐地生出一种他这辈子都要困在这里的错觉。   被困在这件屋子里,困在闻简知身边。   “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句话他都快要问腻了。   闻简知自他身后抱住他,低声道:“我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   曲音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对他,突然扬手又是一巴掌。   这次没有收力,比之前那一巴掌更重,重到曲音终于成功如愿看到闻简知的脸被扇偏了过去。   闻简知维持着脑袋偏过去的姿势,眼珠却缓缓,缓缓地滑向了曲音这边,久久停留在他脸上。   曲音刚要骂他,耳边却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动静。   闷闷的,沙沙声。   像是一张沾了水的纸,被慢慢揉皱的声音。   黑暗的环境下,人会第一时间被不知名的声音吸引住,曲音也是一样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子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竖着耳朵想要辨别声音的方向。   看不见东西,就会根据自己听到的声音而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曲音抓着闻简知肩头的衣服,和他贴近了一些。   因着这个动作,耳边的声音也明晰许多。   那道怪异的沙沙声离他很近,是从——   从闻简知的脖子里传来。   曲音似是被冻住了,好半天他才扭过头去看面前的人。   闻简知也看着他,他的脖子在轻轻地转动,他一动,那声音就更明显了。   闻简知松开了手,不再抱着曲音。曲音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动作缓慢地拖着自己的脚,一点点往后退。   他一步步退到了玄关,靠在了被反锁的门板上。   而在他后退的这一段时间里,闻简知的眼睛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半分。   他的身体没有动,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却没有丝毫阻力地丝滑地转动着,像是个可以灵活摆动各个关节的玩偶。   窗外劈下一道闪电,短暂的照亮了屋中两秒。   曲音看到,闻简知的脖子扭成了一个骇人的诡异弧度,一个平常人绝对做不出来的弧度,他脖子上的皮肤因为这个动作而皱起,像是再拧几圈就要整个掉落,随着他脖子的几圈拧动,一些水珠被挤了出来,滴答滴答摔在了地板上。   黑暗中的沙沙声如同骨骼错位声响,一下一下锤子一般狠狠砸在曲音天灵盖上。   此刻的闻简知彻底背对着他,可他的脑袋却正端端地对着他这里,微笑着和他注视。   顽劣的孩童扯下了他的整颗脑袋,又故意反着把它装在了身体上。   现在的情景和在医院那次一样。可那不是做梦吗?为什么,为什么会……   曲音抓着门把手,明知道没有用还是不停地飞快按了几下。   他眼前开始发黑,快要站不住了。   他想叫,想跑,却吓得发不出丁点声音。眼前的画面已经完全超出自己的认知,他好似看了一场荒诞电影,回神一发现,自己竟然是这场电影的主人公。他二十多年来早已定型的世界观在顷刻间以摧枯拉朽之势被打翻,想要重塑都无从下手。   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闻简知扶正了自己歪下的脖子,恢复了原样,神色如常,风度翩翩地朝曲音走来。   人模人样,牙尖上却仿佛浸透了致命的毒液,声声催他的命:“怎么可以骗我。”   曲音背后即是门,无处可躲,两手哆嗦着,嗫嚅难言:“不……不……”   “当初说死也不离开我的是谁,不是你吗?承诺过的事,你现在想要食言,付得起食言的代价吗?”   他一步一步逼近自己,曲音像是被野兽逼近死胡同的猎物,避无可避,连看他都不敢看了,转过身握着门把手狠摇了几下大门,恨不得把门板拆下来,或者摇开一条供他逃亡的出路,上天不听他的祷告,他泄愤似的砸了几下结实的门板,又希望能有人听到这里的声音来查看。   下一刻,他按在门把上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攥紧,十指相扣。   曲音不敢动,背后的东西离他很近,他听到闻简知带着笑意的声音:“这里很安静,安静得——”   “发生什么都没人知道。”   曲音猛地回头。   一张放大的脸,就在他的脑袋后面。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很安静。”】   【“安静点好,发生什么都没人知道。”】   莫名的,他想起之前闻简知和他说过的这话。   这也是……在他意料之中吗?   曲音嘴唇惨白,眼底盛满了惊骇震惶。   闻简知裹着满身水汽,和那皮肤下面散发出的浓厚香味混合在一起,直扑曲音鼻腔。   “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权利。”   他捧住曲音呆愣的脸,啄了一下他冰冷颤抖的唇瓣。   “你还要和我分手吗?宝宝。” 第28章 我来爱你。   曲音受囚于他的身体与门板之间,活动范围被限,小小的空间里氧气仿若都耗尽了,他手抖得停不下来,闻简知恍若未觉,紧紧握住他颤抖不止的手,在他手指上落下一吻。   他俯身抄起曲音的膝弯,将他横抱起来,抱离逼仄狭窄的玄关。   曲音浑身僵硬被他抱着,穿过他的肩膀,目光落在离他越来越远的大门上。   野兽叼住了猎物的脖子,将他带往自己的巢穴中慢慢享用。   曲音被放在了卧室的床上,一挨到床单他便手脚并用往后退,掩耳盗铃地抱膝缩在床角处,战战兢兢地注视着闻简知,好似躲在这个角落他就不能伤害到自己了。   曲音并不想用这样一副丢脸的无用姿态在闻简知面前出丑,他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的弟弟妹妹以前也是这样,两只小鸵鸟互相抱着挤在角落里,在冲突爆发时,没有武器,无力反抗,又害怕受伤,只能躲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放弃挣扎,引颈受戮。   他讨厌他俩哭哭啼啼寻求自己庇护的样子。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向一只独脚的流浪汉求救,真是笑死人。   只知道装可怜,只知道哭,明明是两个没用的废物,却光是站在那里就赢了他。   两个大怪物和两个小废物是一家人。而当初那个不屑与他们为伍的自己,如今,竟然也有了这么一天。   成了一只只知道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废物。   可这能怨自己吗?   任谁知道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不是人,不被吓破胆的都是勇士吧。曲音不是勇士,他自认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凡夫俗子。   他的人生规划很简单,忘掉乌糟的过去,作为一个平常的人活下去,去过平常稳定的一生。可是闻简知的出现却打破了平静的湖面。   闻简知泰然自若坐到床边上,他抓住曲音的脚腕,动作很轻地脱去他的鞋,鞋子坠地,闻简知仍未松开,大手托着他的脚掌,手指在曲音凸起的踝骨上摩挲着。   指尖挑开了白色袜子的边缘。   曲音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被他察觉。   “怕我?”他垂着眼睑,喃声问道。   曲音不言,动了动腿想把脚收回来,刚一动弹,忽觉脚踝一股大力袭来,他被闻简知抓着脚腕拖了过去。   闻简知两臂撑在他身侧,压下来的影子几乎将曲音整个罩住。   曲音视线在他的脖子上打转。   那里的皮肤被水浇透了,刚才脖子大幅度转动而留下了一些细微的痕迹,一道一道,类似折痕,而细细密密的针眼大的水珠正一颗一颗地往外渗。就像是……他在排出体内的水分。   “……”   不是他的幻觉,也不是他眼花看错,更不是梦。   眼前真实发生的一切再次让他确认了。   ——闻简知不是人。   至少,他面前的这个闻简知不是。   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存在吗……   刚才的气焰在知道闻简知的身份之后就再也烧不起来了。   他可以和人争辩,抗议,生气,却不敢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起冲突。   人可控,那怪物呢?   他要碾死自己是不是和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他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直都是这样吗?还是突然变成这样的?他认识的闻简知难道从第一面开始就不是人了吗?那唐吟呢,唐吟知情吗,她知道自己养大的儿子是个怪物吗?……如果她知情,那她是不是故意把闻简知留在自己身边,不肯带回去?可如果他是怪物,那唐吟会不会也是……   曲音心乱如麻,一时间思绪万千,许许多多的疑问冒上心头,他却一个答案都理不出来。   他只觉得崩溃。要他在几分钟之内就放弃自己唯物主义的身份有些太强人所难了。   但面前的这个存在又要怎么用科学解释?   是自己也要疯了吗?   这么久了,他究竟是把一个什么东西留在了身边。   “怕我吗?”他又问了一遍。   曲音的脚还在他手里,被他握着也不敢动,一个动作维持久了,小腿肚隐隐像是要抽筋,他低下头,诚实地答:“怕。”   顿了顿,曲音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   “你是活着的,还是死了?”   他的问题,闻简知一个都不肯回答。   是这些问题太冒昧了吗?生怕哪里惹怒了他,曲音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再问:“你是人吗?”   闻简知眨了眨眼,也不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摇头,声音沙哑低沉,说道:“不是了。”   不是了?怎么会这么回答。等等,他的意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以前是正常人,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突然变成这样了?   曲音无意间探出点线索,面上不动声色,悄悄记在心里。他没有趁热打铁追问,担心问多了闻简知会不耐烦,可某个顾虑还是忍不住涌到嘴边,吐了出来:“你会杀我吗?”他手指搭上闻简知的小臂,摸到上面暴起的青筋,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换了个问法,“你会吃了我吗?”   那些恐怖电影里,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都是这样的,除了吓就是杀,要么就吃,也没有其他折磨活人的法子了。   他问了也不敢去看人,直到听见闻简知的笑声。   短促的,狡黠的笑。他一双狐狸眼生得漂亮,笑起来微微弯起,月牙似的,真像是一只肚子里酝酿着阴谋诡计的狐狸。方才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阴霾也在这一声笑后彻底消失无踪。   笑什么。这笑是什么意思。被不是人的东西缠上,曲音实在是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也没那个心思去猜他的心情,他想不出结果,又问:“我有得罪过你吗?”   闻简知一挑眉,心情很好的样子:“怎么这么问?”   曲音不解:“你不是来寻仇,来报复我吗?”   闻简知被他逗笑了,捏了捏他的脚趾,说:“我寻什么仇?”   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曲音腹诽。他问:“那你为什么来到我身边,非要和我在一起?你为什么来找我?”   闻简知目光灼灼地凝视他,良久,沉声道:“曲音。”   他说:“我来爱你。”   曲音的身后是那面巨大的落地窗,身后的窗面上糊满了雨水,汇成水帘似的往下淌,啪嗒啪嗒的雨水一颗接着一颗地打在玻璃上,如同砸在曲音身上,震得他苦痛难言,如坠深渊。   好似常年被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脏被一只温柔的手敲了敲,外面的人想要叫他打开一条缝隙来,可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一支锋利的矛刺进来,将他又刺得鲜血淋漓。   “我不需要。”许久,曲音回答。那种虚无缥缈抓不住的情感,要来做什么。   可闻简知却言之凿凿:“你需要。”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就知道了,凭什么就知道了?曲音抓住身下的被单,咬着牙,想要反驳,又觉得和他争论这些没营养的话题很没必要,小孩子一样,幼不幼稚。   不想争论,却仍压不住那丝雨后春笋一样冒尖出来的怒气:“那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他还在对闻简知两年来的监视耿耿于怀,“也是因为你‘爱’一个人吗?”   闻简知不置可否。   “你的爱好奇怪。”曲音道,停了几秒,他又说,“我不想要。”   闻简知没有丝毫犹豫回答:“不能不要。”   曲音在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大脑已经超负荷运转,发出即将死机前的警报声。   他还没搞清楚面前的闻简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看他的样子,是不会轻而易举离开他了。   曲音问:“那你打算一直跟着我吗?”   “是。”   “……可我会很困扰。你这样子留在我身边,分明就是折磨我。”他小声说,“我会疯掉的。”   “只是因为我在你身边?”闻简知淡淡道,“你很讨厌我?”   “……”说讨厌怕他生气,曲音没吭声。   “是,你已经说过了,你不喜欢我,只是和我玩一玩。”闻简知却好似知道他的答案一样,说,“没关系。”   曲音一愣。   “即使是这样,也没关系。”   闻简知不再抓着他的脚,将他放平在床上,自己起身走到窗边,一只手掌覆在玻璃上,像是在感受雨滴打在玻璃上的触感。   他望着窗外,侧影的轮廓映入曲音眼瞳之中。   闻简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你不用怕我。”   曲音怔怔坐在床上,五指快要将床单抓出一个洞来。   他慢慢冷静下来,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如果我做得到,我可以帮你。”   闻简知道:“但是?”   果然被他猜中。曲音讪讪把后面那句补上:“只要你肯离开我……”   “离开。”闻简知哝哝咂摸着这两个字。   他弯起嘴角:“你之前一直都以为,我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想得到你。”   “现在,你又问我有什么心愿。我想要什么,你怎么还不明白?”   闻简知膝盖压上床尾,整个人慢慢爬上床,享受了猎物的恐惧,他要开始进食了。   曲音不由自主一点点往后缩,缩到墙角无路可退。   再怎么躲也躲不掉,闻简知的手指抚上他的脚背,缓缓滑上他的膝头。   “我有时觉得你太过聪明,有时又觉得你十分蠢笨。”   “你认为我轻薄无行,自私虚伪,品行不端,只要你开心,你怎么想都可以。”   “但是曲音,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走,你也别想着和我分手,随你和我玩玩也好,骗我也好,怎样都行,我不在乎。”   “你身边的位置只能是我。”   曲音伸手去推闻简知的肩膀,闻简知扫了一眼肩头毫无威慑力的手,视若无睹,丝毫不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挣扎力道。   “既然你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我想要什么。”   他掐住曲音的下巴,迫使他的视线无法从自己脸上挪开。   “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喜欢我,离不开我,并求着我,长相厮守。” 第29章 吃吧。   长相厮守。   一个从未在曲音字典里出现过的词。   他从未想过未来要和某人长久地在一起。   如今他已经买了一栋房子,有了自己的家,自由自在,无人打扰。在没遇到闻简知之前,他设想的往后余生中,从青年,到中年,再到暮年,自己孤身一人是常态。   他幻想不出自己和另一个人日夜生活在一起的画面,平常人习以为常的温馨的家庭,亲密无间的家人,在他这里都是不值一提也不稀罕的东西。   他没想过要去真心喜欢谁,爱谁。   他光是爱自己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把心思全部放在别人身上妄图得到别人的回报,这不是一种浪费时间的行为吗?曲音不理解。他觉得自己没有喜欢人的能力,何况面前这个还不是人。   他嘴唇开合数次,讷讷道:“我做不到。”   闻简知却没在意,低头吻了一下他的膝盖,说:“你只是需要时间。”   雨一直没有停,下到早更才渐渐收了声势,乌云散去,太阳悄悄爬了上来。   天亮了。   曲音在闻简知的怀抱中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抱着自己的人正盯着他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被摆成了一个蜷缩在闻简知怀里的姿势睡了一晚上。   意外的竟然睡得挺香。   昨天他被闻简知吓了那么一通,被他逼着按在床上下不了地,又抓脚又摸腿,要不是之前他试着把自己送到闻简知嘴边他不吃,曲音甚至都以为自己会被他在这里吃干抹净。   闻简知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脱了他的鞋袜,揽着他靠在床头,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怀抱。   曲音枕在他胸口,不敢乱动,眼睛乱瞟着去看上方的人。   闻简知没有看他,而是扭头望着窗外的雨幕,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手虚虚放在曲音背后,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曲音有些不自在。他这么大的人了,这个样子,倒像是在被他哄着一样。   除了雨声,他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   曲音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枕着的胸膛下面一片寂静,他听不到他的心跳声。   可他的胸膛分明就在上下起伏,就和正常人一样,保持着呼吸的频率。他又仔细听了听,再三确认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止是心跳声,他甚至,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闻简知就像是一具没有五脏六腑的空壳,努力维持着人的样子,却又不是真正的人。   暴露了身份闻简知也不装了,曲音也勉强接受了眼前这个荒谬的现实。闻简知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曲音也累了,生怕再和他闹起来,那又没完没了了,无奈,只能默默躺在他这具奇怪的身体上,睁着眼睛等时间流逝。   等着等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后曲音还有些懵,被闻简知的眼神扫了两眼,他终于清醒,慢吞吞地从闻简知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好在过了一晚上,他不再坚持于按着自己不放。   曲音窝在他怀里睡了一晚,头发难免有些乱糟糟的,他坐在床上,不知道和闻简知说什么,也不敢随意下床,只能默默低下脑袋。   还是闻简知先动了。   他听到闻简知下床的声音。   抬头一瞧,闻简知走到衣柜前,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双新的袜子,曲音远远瞄见,那抽屉里的袜子都收叠得整整齐齐,和书柜上的那些书一样,严丝合缝得令人发指。   闻简知拿着袜子回来,半跪在床边,让曲音的脚踩在他膝头,一点点给他套上新袜子。   叮铃铃——   曲音的手机响了。   他的手机落在客厅里,孤零零地躺了一晚上无人问津。   曲音听着声,他倒是想去拿,可是脚还在闻简知手上,没敢乱动。闻简知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将袜子给曲音穿好,这才返身去了客厅,捡起了手机。   他看了一眼屏幕,没有接。   曲音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不过很快闻简知就回来了,把手机屏幕亮给他看。   是唐吟。   “……”   他以为闻简知会把电话挂掉,可他手指轻轻一按,接通了。   开了免提,他把手机放在床上,气定神闲地注视着曲音,曲音抿了抿嘴,开了口:“阿姨。”   对面传来唐吟的声音:“曲音?对不起,阿姨昨天没接到你的电话。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昨天他和闻简知闹得厉害,导致她的电话一个都没接到。有事,他当然有事,他希望她能把闻简知带走,可他现在哪有那个胆子说。   当事人正盯着他呢。   既然闻简知已经再三强调不会从他身边离开,那就是算准了谁都拿他没办法。他先前想的很天真,想到万一闻简知不愿意离开,最坏的法子也不过就是五花大绑强行把人带走。可这个方法仅限于闻简知是人,偏偏他是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万一这怪物发了脾气,波及唐吟,那又怎么办……   不管唐吟是否知道闻简知的身份,他都不能告知她这一切。   唐吟和自己的妈妈不一样,他视闻简知如珍宝。   如果她早就知道,那他俩肯定一伙,告诉她也没用。如果她不知道……那么,得知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一个东西,她该有多伤心。   曲音看了闻简知一眼,道:“没什么事,就是……手机放兜里,不小心误触了。”   得到的答案和自己心里猜测的一样,唐吟放了心:“那就好,我还以为是简知出什么事情了。”   闻简知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是很满意曲音的知趣。   “……他……唔!”   曲音刚吐出一个字,就被闻简知的一个举动吓得魂飞魄散,他正和唐吟说得好好的,闻简知不知道发什么疯,忽地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脚踝上。   咬住了就不肯松开。   曲音伸手去推他,手指嵌入他的发丝之中,顾忌着电话那头的唐吟,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气,也不敢发出奇怪的动静,他这点微乎其微的抗拒,是无法推开他的,反而他的抗拒让闻简知下嘴的力道更重了。   听到声音,唐吟问:“怎么了?”   曲音急得直冲闻简知摇头,示弱,无声用口型让他别咬了。闻简知嘴下的力道松了些,曲音缓了缓气息,回答:“没,不是,我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他随口扯的谎也不知道有没有瞒过唐吟,她那边哦了一声,又问起闻简知。   曲音闭了闭眼,极力忽视脚上的异样,说:“他,他很好,您别担心。”   闻简知五指紧扣着他的脚踝骨,牙齿在他皮肉上碾磨。   唐吟之后又和他随便闲聊了几句便挂断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一挂断,曲音终于能出声,他蹬了蹬脚,说:“还不放开!”   闻简知没有松手,他握着曲音的脚,从下而上投过来的眼神却让曲音瞬间寒毛直竖,他想起被他砸烂的电脑,里面那上千张自己的照片。   是,闻简知不仅仅是个怪物,还是个……   “死变态。”   曲音低骂出声。   他俩不可能永远待在这个屋子里,曲音正准备打电话叫开锁的来,闻简知阻止了他。   他收走了曲音的手机,让他在卧室等,他自己进了书房,关上门,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片刻后,闻简知出来了,手上拿着一把钥匙。   昨天被他吞下去的那一把。   曲音:“……”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到闻简知的小腹位置,想要穿透衣服去看清他里面是什么构造。   闻简知打开门,牵着曲音离开了。   一夜的风雨将道路打得湿淋淋的,小道上吹满了湿透的落叶枯枝,也有不少水洼。闻简知牵着他绕过那些泥泞,二人回到了曲音的家。   一回到自己的熟悉的地盘,曲音刹那间自在多了,要是身后没有这个跟屁虫就更自在了。   曲音一进门,拿过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就想出门,闻简知见状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问:“去哪里?”   “你说我去哪里,你看看几点了。”曲音指了指墙上的挂钟,“这个点,上班都迟到了。”   他倒是也没有那么喜欢上班。只是在公司的话有那么多人陪着给他壮胆,总比他和闻简知两个人单独相处的好。在那么多人面前,闻简知不至于和昨天晚上那样可怕,至少也会有所收敛。顺便他还可以趁机问问赵朗有关杨茜奶奶的事情,她不是什么‘神婆’吗,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她对闻简知的来历会有什么头绪。   心里计划想得美,实践起来却处处碰壁。   闻简知不肯让路,不让曲音离开,他拿出曲音的手机,不容拒绝地下命令:“和赵朗说,你这几天就待在家里。”   曲音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为什么——”刚要反驳,话停在嘴边。闻简知神色肃然眼神淡漠,一点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曲音不动,他便代替他拨通了赵朗的号码,几声之后,赵朗接了:“我们小曲老师,咋了?”   “……”曲音不说话,赵朗又喂了一声,闻简知把手机往他这边伸了伸,曲音几乎咬碎了牙,可是顶着闻简知这道让人发怵的视线,实在无能为力,只能说:“我能请几天假吗?我……身体不太舒服。”   赵朗虽然粗神经,但很讲义气,尤其是曲音一路陪着他创业,再加上大学时候一个宿舍的感情,听了这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语气都严肃不少:“行,我昨天就看你脸色不好,去医院看过了吗?很严重吗,要不我来看看你?”   “不用,我……我吃了药,休息几天就好了。”曲音沉默两秒,说,“给你添麻烦了。”   赵朗丝毫没有怀疑曲音,大嗓门在那头嚷嚷起来:“你再说这客气话我要生气了,咱俩这交情还道歉,不想认我这哥了?”   “没有,我就是……”   “好了好了,开玩笑呢。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知道吗?别硬撑啊。”   “嗯,好。”   电话挂断,闻简知把手机关机,随手扔到一旁。   曲音垂在身侧的五指攥紧,压着火气问:“你这是干什么?不让我见人吗?”   闻简知不回答,转身进了厨房,取出橱柜里他藏着的那一袋白烛,自顾自忙活了起来。   “……”   曲音哪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生闷气。   厨房里没一会儿传来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闻简知在切什么东西?做菜吗?   很快,闻简知端着一个盘子出来了。   他走到沙发前,将手里的盘子放在茶几上,曲音也因此看到了盘子里盛放的东西。闻简知的摆盘很精致,但摆在盘子上面的东西可不是。   盘子里,摆着一截一截切好的白烛。   曲音知道他又要开始吃这些东西了,身体里隐隐反胃,他眼不见为净,起身想要离开,闻简知却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又按回了沙发里。   他坐到他身边,用叉子叉起一块香烛,递到曲音嘴边。   曲音瞪大眼睛。   闻简知软谈丽语,温柔地道:“吃吧。” 第30章 用你的真心,换你的自由   闻简知温柔地说出了并不温柔的话。   “什……”曲音大惊失色,“你让我吃这个?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闻简知的样子看上去很平静,丝毫不觉得他这行为有多滑稽和恐怖,默不作声又往曲音嘴边塞了塞,冷硬的白烛散发着浓烈的香,碰到了曲音的嘴唇,也点燃了曲音的火气。他一把挥开放在嘴边的东西,手臂一摆将茶几上的盘子也一道掀翻,里头一截一截的香烛骨碌碌滚落满地。   他就知道那天饭盒里的香烛是他干的!现在装都不装了?   他一个怪物想吃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去吃,爱吃多少吃多少,他管不着,可这不代表他能胡作非为,把心思打到自己身上!让他吃这种玩意儿,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打翻了盘子闻简知也不生气,十分有耐心地将地上四散的香烛一一捡起来,丢进垃圾桶,随后又重新去到了厨房。   曲音气得眉头直跳,二话不说直冲大门去,结果门却没打开。闻简知故技重施,把门反锁了。   “……”曲音一脚用力踹上门板。   厨房里传来那熟悉的切东西的声音,曲音见大门出不去,立即转道去了卧室,钻进去后利落地把门反锁。   他心中也没底,不知道这道门能挡住他几分。   他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闻简知的脚步声听上去悠然自得,从厨房出来之后,貌似十分悠哉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没找着人,便朝卧室走来,停在门外。   曲音后退两步,目光牢牢锁在门把手上。两秒之后,门把手上下晃了晃,是闻简知在外面试图开门,看打不开,他就松了手,弯下去的门把手又啪的一声弹回了原位。   门外安静下去,静得曲音发慌。   是放弃了吗?   见成功挡住了他,曲音庆幸不已,至少这门不是一点用都没有,还能拦住他一阵子,趁这机会,彼此都静一静也好……   他下定了决心,不管接下来闻简知说什么都不开门。   事实证明,他小瞧了闻简知,因为还不等他这口气彻底松完,一声震得他耳膜嗡嗡的巨响轰地炸响,屋子里都有了骇人的回声。   面前的卧室门受到了什么重击,剧烈地震了两下,门板从中间的位置裂开条缝隙。   随后,又是一下,裂缝又扩大了许多。   曲音吓得蹭蹭倒退,后背贴着墙壁,惊恐地望着这扇快要散架的门板。   不知道的还以为外面是有头大象在撞门。   他知道闻简知力气大,但没想到会大到这种程度,他现在才知道闻简知先前压着他玩的那些力道完全就是在逗着他玩。   真和他硬碰硬,自己哪里有胜算。   几下的功夫,门板轰然倒地。   闻简知放下踹门的脚,动作堪称斯文优雅,他手里端着的盘子纹丝不动,居然还拿的稳稳当当。   踏过摔在地上的门板,他看了眼贴在墙上当壁虎的曲音,笑了笑,将盘子放到了床头柜上。   “家里不太需要挡路的门。”他冲曲音招招手,“过来。”   曲音觉得他脸上的笑像拖长了舌头的吊死鬼一样,拼了命地想要拖自己下地狱。   “……”曲音远远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能吃那种东西,我是人,我和你不一样……”   曲音都要哭出来了:“我吃那种东西会死的……”   上次他已经吃了不少了,催吐还没催出来,没事是他运气好,要真这么吃下去,不死也残了。   他又没有异食癖。   曲音脚黏在地上不肯过去,闻简知便端着盘子来到他跟前,道:“那我喂你。”   不是喂不喂的问题!   “我不吃!你听不懂人话吗!”   闻简知拿起一块,不由分说抵在曲音唇边,一副曲音不吃他就永不会善罢甘休的决绝模样。曲音用力抿着嘴,可还是被挤开一条缝隙,白蜡碰到了他的牙齿,几乎是一霎那,曲音便尝到了一股混合着石蜡的刺鼻香精味,让他十分不适。   曲音抓着他的手腕想推开,纹丝不动,便扭过头去躲,立即被闻简知掐住了下巴,捏开嘴,强行将一截白蜡塞到了他嘴里。   “唔!不……”曲音舌头一顶想吐出来,闻简知一把捂住他的嘴,竟然还笑得出来,“吃下去。”   “!”曲音一个劲地猛摇头,两手都抓上了闻简知捂着自己嘴巴的手,他含着那块蜡,吐不是,吞不是,人都要疯了。   “乖,嚼。”闻简知对他的挣扎视而不见,温声道,“嚼了,吞下去。”   曲音哆嗦着,闻简知今天是铁了心要他吃这玩意儿,他没办法,只能视死如归粗略地嚼了两下口中的东西,囫囵吞下了肚。   嘴里的味道很奇怪,曲音脸色铁青,捂着自己的喉咙跪倒在地,反胃感海浪一般在体内翻涌着,打得他头昏脑涨,他再忍不住,干呕出声,好似快要把内脏都呕出来。   闻简知也蹲下来,替他顺着后背,夸赞他:“做得很好。”   曲音红着眼睛,拍开他的手。他连连喘着粗气,噎了几次才终于能说出话来:“你这个,混蛋。你究竟是有什么毛病……你想干什么……”   闻简知不答,只是笑。   吃了一块之后,曲音一整天都不太舒服。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神色恹恹,总觉得肚子里火辣辣地烧得慌。   闻简知这个罪魁祸首见了,上床躺在他身后,将他半拥进怀中,手掌覆到他的小腹上,用掌根轻轻揉搓着。   曲音虚弱地掀了掀眼皮,想白他一眼都没什么力气。不过也许是他的按摩有效,曲音后来也没那么难受了。   他以为吃了这一次就结束了,谁知晚上,闻简知居然又让他吃。   曲音忍无可忍对他破口大骂,闻简知丝毫不介意,反而还乐在其中,曲音越骂他笑得越开心,骂到最后曲音都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主动闭了嘴。   他哪里是闻简知的对手。   于是那天晚上,他又被闻简知强行喂了两块白蜡才被放过,而剩下的,闻简知当着他的面一口一口地吃了个干净。   目睹一个‘人’吃人不能吃的东西,曲音残存的理智好似被闻简知拿刀一下一下地割着,割得他死去活来,欲哭无泪,最后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自那天开始,曲音唯一的食物就只剩闻简知端来的白烛。   一天三顿,雷打不动。   曲音起初反抗得厉害,咬着牙不肯吃,被闻简知强硬掰开来,他甩闻简知巴掌,如打在石雕上,石雕没感觉,他倒是疼得快要死了。   就这么连续四天,五天,快有一个星期。   曲音蔫在床上,如失了养分的植物,快要枯死了。他真的认为自己要死了,正常人吃这种东西能活多久?他要做第一个吃蜡烛吃死的人吗?   原本觉得蜡烛味道难吃,连续吃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后来也不觉得难以下咽,甚至还能在嘴里仔细嚼碎了才咽下去,不会再觉得反胃了。   他渐渐习惯了白烛的味道。   闻简知温水煮青蛙,自己竟然也真的慢慢习惯了这种日子。人真是可怕。   好吧,他果然要被闻简知折磨得离疯不远了。   疯子。   疯子!   曲音越想越委屈。   他想过点安生日子就这么难吗?为什么会招惹到闻简知这么个瘟神?他到底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来爱我……就是这么爱我的吗?   混蛋。   脸埋进枕头里,他吸了吸鼻子,突然很想哭。   身边的床垫凹陷下去,闻简知上了床,将他的脸从枕头里拨出来,他离得很近,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曲音泛红的眼眶。   手指在他的眼睫下刮了刮,并没有水液。   曲音只是想哭,但没有真的哭,他还不至于这么脆弱。他扭过脸,憋着口气不去看闻简知,闻简知又把他的脸掰了回去,不让他躲。   从他被逼着吃白烛那天开始,他就没有再和闻简知说过话了。   闻简知倒是如往常一样和他说话,曲音单方面不理他。   赵朗这几天打了几通电话问他情况,都被曲音敷衍过去,他并没有怀疑。   曲音想着这家伙总不可能把自己关一辈子,但要是再吃这些鬼东西,他能活几天都是未知数。   闻简知的手指揉过他的眼睫,来到他的嘴唇上,按了按。   曲音抬手刚想挥开,闻简知就一声不吭亲了下来。   他亲的很重,曲音挣扎不开,扯着他后脑的头发,口中发出含含糊糊的闷哼,齿关里迸出两个字:“放……开……”   他在闻简知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闻简知又亲了一会儿才退出去。   他问:“愿意和我说话了?”   曲音有气无处撒:“你还想我和你说话,给我吃那些东西,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赶紧死……”随口说的抱怨停在嘴边,他怔了怔,不敢置信地去看闻简知。   好半晌,他都说不出话。   他直视着闻简知的脸,惊骇讶然,小声问道:“……你是想我死吗?”   闻简知缄口不言,许久后才笑着拨弄他耳边的碎发,说:“怎么会呢。”   “我舍不得。”   “那你……”   曲音遍体生寒,想起这些天闻简知的行为,想起自己一日比一日习惯的进食方式,想起落入自己腹中不再排斥的刺鼻烛味,他可能猜到闻简知想要做什么了。   他颤颤着道:“你是想,把我变成和你一样的东西吗?”   所以这些天他才强行逼着自己吃那些东西,还不让他出去,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曲音翻身从床上猛地坐起就往床下冲,还没够到床沿就被闻简知搂着腰拉了回去。曲音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手脚并用去推面前的人:“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怪物!”   闻简知制住快要疯掉的曲音,语气依旧冷静:“别乱动,鞋还没穿。”   “不要你管!”   他的反抗无法让闻简知心软,也不会有人来帮他,他注定要沿着闻简知为他铺好的道路行进。   “不……不要……”曲音被他抱在怀里无法动弹,他的下巴枕在闻简知颈窝里,手指抓着他肩膀处的衣料抖个不停,“我不要变成怪物……我不想,你不要这么做……”   “我不要,我不要……”   曲音到最后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无处可躲,连求饶都必须待在造成这一切的真凶怀里。   等他发泄完稍稍冷静下来之后,闻简知才开了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吗?”   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之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曲音都能想象得到闻简知话里的真正含义。   堪堪冷静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我不想知道了,我不想了……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曲音摇着头,脑海里搜刮着自己可能惹他恼怒的理由,闻简知没有理由这么对他,他一定是在生气,所以想要让他也不好受。   他在生气,生什么气?对了,对了……想到了什么,曲音忙不迭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和你玩玩,我不该耍你,对不起,对不起……你放过我吧,放过我……我以后会离你远远的,我不会再招惹你了——”   突然被放倒在床上,曲音望着撑在他上方的闻简知,闻简知面无表情,压迫感却让曲音顿时闭了口,不敢说话了。   闻简知抚摸着他的脸颊,道:“晚了。”   “你是后悔了吗?后悔遇见我?”   曲音当然后悔。如果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种事,他肯定一句话都不和闻简知说,一个眼神都不和他对上。   “不行。”   闻简知道:“是你自己亲口许下的诺言,不能出尔反尔。”   “那都是骗你的!你不能全怪我,你自己难道没有错吗?是你先跟踪我,给我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吓唬我,还若无其事的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来兼职,让我着了你的道,你不也骗了我吗!我们两清了,我们好聚好散不行吗?”   他说了这么多,闻简知却抓错了重点,问:“你的意思是,你更喜欢以前的我?”   曲音愣住。   “你更喜欢兼职时候的那个我吗?”   那个温柔贴心,周到完美的闻简知,说实话,是个人都会动摇的。但此时此刻,曲音说不出口。   “那都是你装的不是吗?你的本性我现在都了解了,谁会喜欢一张假皮。”   闻简知说:“那就是不喜欢了。”   他扬起嘴角,道:“真叫人伤心。”   伤心,他可一点都不像是伤心的样子。   曲音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   “没关系。以前不喜欢,以后会喜欢的。”   他吻着曲音的额头,说:“不喜欢假的,就来喜欢真的吧。”   ……   莫名其妙。   曲音咬着牙,不肯如他的意,恨恨道:“我不会喜欢一个怪物。”   闻简知也不恼,说:“不是想让我放过你吗?”   曲音愣住。他这话里话外明知有陷阱,曲音还是点了点头。   “好啊。”   “那就用你的真心,来换你的自由。” 第31章 你为什么不要我   曲音方方面面都被闻简知压制得死死的,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想自己最后真的变成一具被香烛噎死的尸体,或者是变成闻简知这样不人不鬼的怪物,曲音心中有数,他只能靠自己挣脱这个困境,找到逃生的出路。   他不能坐以待毙。   首先,他得弄清闻简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才能对症下药。   闻简知和他两个人在这屋子里,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他的手机被闻简知没收,每天只有中午固定的时间才会拿出来让他玩一会儿,当然,玩的时候要彻底在闻简知眼皮子底下。曲音被他监视着,压根找不到和外界求救的机会,他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即便求了又怎么样,没用的,有谁能对付得了闻简知。   闻简知这些天也不睡地上了,一入夜就自觉上床,不顾曲音的挣扎和不愿,淡定自若地搂住曲音躺一晚上。曲音被他搂着睡得不太踏实,翻过身背对他竭力无视他的存在,他看不到闻简知的脸,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睡着,也不清楚他这种东西还需不需要睡眠。但偶尔几次自己夜里惊醒,醒来时都会看到闻简知一双精神的双眸,就在近处默默地看着他,能把他吓个半死。   他思来想去,自己认识闻简知的时间不算长,不提他悄悄跟踪自己的一年半载,他兼职也不过就小半年,那半年时间他表现得都很正常,加上还挺受欢迎,身边经常围着一堆人,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不可能没人发现。   那个雷雨天,他问过闻简知,闻简知也回答过,他说,他‘现在’不是人了。现在不是,就代表他以前是正常的。   如果他来兼职的时候一直都是正常的人,那么……真要揪出一段可疑的时间,就只有闻简知失踪的那三个月了。   闻简知就是在这三个月里的某一天,变成了现在这个怪物。   三个月,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当时在医院,他们说过的,闻简知是在一个山上被找到的。   好像是个小镇,那镇子叫什么来着?   曲音抱着头,冥思苦想。   什么,什么……!   他想起来了。   ——云水镇。   他没听过这个地方,大概是很偏远的镇子,不过有一丝线索总比全然不知来得强。   这天,曲音问闻简知要了手机,说无聊想打发时间,闻简知并未多想,也可能是觉得曲音翻不出什么花样,很爽快地就把手机给了他。他赖着坐在自己身边不走,曲音心不在焉玩了会游戏,装作不经意地踢了踢闻简知的脚,说:“有点冷,去给我拿条毛毯。”   闻简知便起身进了卧室。   趁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会儿功夫,曲音立即退出游戏界面,开始搜索这个叫云水镇的地方。这个镇子比他想象的还要不为人知,搜出来的结果只有简单几条与之有关,其他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牛头不对马嘴的信息。   他一一点过去,总结下来这个云水镇就是隐在群山中,一个偏僻又隐蔽的小镇。   这样与世隔绝的小镇子,闻简知去这里干什么?   他查了查机票,要坐五个小时的飞机,还只能到达离云水镇最近的一个小城市,要进去只能转车。   他手指在屏幕上点点划划,余光看见卧室里的闻简知已经在往外走了,正准备滑回游戏界面,突然瞥到一个涉及云水镇的论坛。   大概是当地人建的,活跃的用户不算多,内容也千篇一律,大部分……几乎都是在围绕着丧葬的话题。譬如哪家需要供品,纸钱,香烛,丧服,譬如入殓,招魂,哭丧,人手不够要人帮忙。   曲音手指抖了两次才把页面退干净。   闻简知已经拿着毯子来到了他面前,给他仔细盖上后,发现他屏幕上的游戏界面已经显示死亡,而曲音还愣愣地盯着屏幕发呆。   “输了就输了,”他把手机从曲音手中拿回,说,“不玩了。”   曲音裹着毯子窝在沙发里,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闻简知进了厨房,又去给他准备那一套吃腻了的东西。再出来时,盘子里和前几天不太一样。   除了白烛,还多了一些折断的线香。   这是什么,给他换换口味吗?   曲音藏在毯子底下的手紧紧抠着自己的大腿。   “……”   云水镇,盛行丧葬行业。   线香,白烛……能联想到的东西就那么几样。   ……死人。   闻简知,是死人吗?   他是死在了那座山里,还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面前的闻简知,到底是不是以前的那个闻简知?   他回来之后就说自己失忆了,想不起以前的事情。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真的不知道?——因为他本来就不是闻简知本人,自然对闻简知以前的事全然不知,怕露出破绽,所以用了一个失忆的借口,装出来的。   如果他真的是某种非人之物,他抢了闻简知的身体,冒名顶替来到自己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相信他口中什么爱不爱的鬼话,他和闻简知不一样,他没有去过那种藏在山里的偏僻小村子,就连坟地和殡仪馆那些地方都没去过,成天公司和家两点一线,怎么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缠上他?   他肯定是另有所图。   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他想要吗?   ……   他逼着自己吃这些东西,是想要让自己变成和他一样。   他是……闻简知的壳子用腻了,想要用自己的吗?   他越想越离谱,越想越后怕,曲音已经将近神经衰弱,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接近事实真相了,只差临门一脚……   他得去那个叫做云水镇的地方。去了那里,一切应该就能真相大白了。   主动出击,总比坐在家里胡思乱想听天由命的好。   曲音瞬间下定了决心。   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从房子里出去。   他不知道闻简知把钥匙放在了哪里。如果和上次一样吞进了肚子,他是别想着拿到了。橱柜里有工具箱,他倒是可以强行把锁撬开来,但是动静肯定会很大,而且也要花费不少功夫。   闻简知看他看得这么紧,自己要出门就必须要过他这一关。他偷偷摸摸是做不成的,只能豁出去孤注一掷。只要有什么法子,能绊住他的手脚,一会会都行……   可要用什么方法?   曲音深知自己和他的力气天壤之别,硬来没胜算,前几天那么求他都无动于衷,软的也不行……   !   曲音忽地想起,闻简知暴露身份的那天晚上。   自己用花瓶砸他,水泼了他满身,他歪下脖子时,那一滴一滴的水珠从他身体里自行渗透了出来,就像是他在排出身体里的水分。   还有他在浴室里也是,只是假装洗澡,放着花洒听声,却从不沾水。   水……   他是,怕水吗?   动了心思就压不住了。   曲音心知肚明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失手了就彻底完了。尽管心急如焚,面上还是不得不装得冷静从容,寻找最合适的时机。   他担心被闻简知瞧出破绽,忍辱负重在他的注视下继续塞着线香和白烛,没有让他起疑。到了晚上,万籁俱寂的时候,曲音从他怀里挣脱开,下了床。   闻简知没有睡,他跟在曲音身后,问:“怎么了?”   “饿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曲音没有开灯,借着外头的月光摸索着在家里行走。家里现在没有其他东西,人能吃的食物都被闻简知扔掉了,厨房岛台上放着一盘还剩下一半的白烛。为了让闻简知放松警惕,他撑在岛台边上,手指捻起盘子里的一块白蜡小口小口地嚼,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一旁的洗手池,他伸过去打开,接了壶水。   果然,水刚接好,闻简知就走到他的身后,抓着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烧水的动作。   “不能喝水。”   闻简知从喂他吃白烛开始,连水都不给他喝了。曲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算不算是个人,正常人没有水撑不过几天,而他不光是吃了将近一周的白蜡,甚至还断了一周的水,居然还活蹦乱跳的。他现在连渴意都觉察不到了。   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继续这样待在闻简知身边,他真的怕自己某一天醒来就变成了怪物。   闻简知现在就站在自己身后,曲音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电光石火间转过身,将手里的一壶水如数泼洒在了闻简知身上。   闻简知没有防备,被浇了个透。   水液很快洇透布料,淌在他的皮肤上。啪嗒啪嗒的水珠沿着他的头发一路流到下巴,滴进衣领之中。   他眨了眨眼,表情似是有些意外,像是没有想到曲音会突然发难,竟还有一点点的茫然,他无声低下头,瞄了眼自己湿淋淋的身体。   看他还能动,曲音后退一步,又慌慌张张接起了水。   好像,好像还不太够……   他一壶水还没接满,一只手臂从他身侧越过来,关掉了水龙头。连带着夺走了曲音手里的水壶,闻简知沉着脸,将水壶远远甩出去,玻璃在地板上炸开。   曲音心惊肉跳。   没用,没用吗……是他想错了?   他两只手僵着不知怎么摆,战战兢兢地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看了一圈,又抬头去看面前的闻简知,他要生气了吗?他又要怎么折腾我了?   这一壶2L容量的水结结实实泼上去,是上次花瓶里那点微弱残汁没法比的,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闻简知依旧面无表情,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和曲音对视着,曲音心虚,想挪开视线又做不到,只能怔怔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闻简知脸上的水滴得他发慌,不等他动作,闻简知自己抬起一只手掌,去擦面上的水。   这一擦,险些把曲音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闻简知的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去的不是水,而是他的半张脸皮。   半张脸昳丽如艳鬼,半张脸成了皱巴巴的黑色空壳。   惊叫堵在喉咙里,曲音脸都白透了。   闻简知啊了一声,将还残留他脸皮碎渣的手掌心对准了曲音,给他看了一眼,还有心思笑,说:“你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样子吧。”   “怕吗?”   曲音吓得腿都软了,手脚无力地在原地颤了颤,随即恢复了点力气,一把推开挡路的闻简知,这一推,本该不为所动硬如石墙的闻简知竟被他推得后退几步,撞在了另一边的台子上,用手撑了一下才维持住身形。   好似被水泡了,他就站不稳了。   曲音的目光在他湿透的左腿上扫了一眼。   现在不跑还待何时?   曲音闷着头,爆发出超市减价老人抢鸡蛋的精神和毅力,翻箱倒柜找出柜子里的工具箱,噼里啪啦倒在玄关处,抓起一把起子就开始撬锁。   他第一次干这种事,没个经验,这种活儿比他想象的要难多了,准头力道都不对,撬了半天连一条缝都没撬开。   他暗骂一声门板质量做的这么好干什么,就抓起箱子里的一把大榔头,准备砸门。   也就在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头皮都要掀掉了,闻简知正在往他这里走,只是他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   他被水泼过的地方,都成了一块一块不规则的黑色窟窿。像是被他用揉脸皮的方式给揉掉了,有的地方他没顾及到,皮肤黏连着,正一片一片往下掉。他的脚也一瘸一拐,走两步就像是要摔,他软下去的左腿快要撑不住他的身体了。可明明是这样,他却还是在往自己这里走,不知道执拗个什么劲儿。   曲音愣了两秒,心中五味杂陈。目睹一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变成这样一个样子,谁会不唏嘘。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泼的真的是水,而不是硫酸吗?   但只愣了两秒,他就被越来越近的闻简知又吓回了理智。他还没忘记闻简知做过的事,现在不是唏嘘的时候。   他开始用榔头死命地砸门锁,哐哐哐的,整个楼道都能听到他这动静。   哐当。   耳边原本只有自己深夜施工的噪音,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动静,从他身后传来。   一扭头,闻简知已经跪倒在地,他看样子是撑不住了。   他用一只手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靠着墙缓缓坐下,半张脸上只剩下一只的眼睛遥遥望着他这里。   “哥……”他突然喊他。   闻简知的脖子被他挖空大半,里面传来的声音沙哑,带着悲恸的哽咽,似乎很委屈:“你为什么不要我……” 第32章 你看向我的那一眼   曲音手指一松,没握住手里的工具,榔头落在地上,重重一声。   实在是,闻简知的样子,太可怜了。   可是自己被他缠上,不也很可怜吗?   不能犹豫,不能犹豫!   他俯身正准备捡起地上的锤子,眼底突然疾速闪过一抹银光。   不远处的地板上,落着一把钥匙。   是他的家门钥匙。   就在闻简知刚刚跪倒的位置。   闻简知的身体已经被水腐蚀碎得七零八落,可能他刚才撑不住跪倒在地的时候,动作幅度大,这把钥匙便顺势从他满是窟窿的身体里掉了出来。   好啊,这家伙果然是把钥匙吞进了肚子里。   有钥匙,比他手上这把破锤子有用得多。   可是那把钥匙离闻简知太近了,曲音有些迟疑,不敢过去。   他这边踌躇不定,就见闻简知那毁去的半张脸正肉眼可见地开始复原,速度快到让曲音呜咽一声,不敢再耽搁。   他用锤子砸门砸了好半天都没用,万一闻简知在这段时间恢复过来,自己不是更没有机会了吗?   还不如拿了钥匙,拼一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闻简知现在这么虚弱,一推就能推倒,远没有之前的威胁大。   试一下,试一试……   曲音咬咬牙,往闻简知那边走去。   这短短几步路走得比他人生中每一次都要紧张,离钥匙还有一米远的时候,他停下了,瞟了眼靠坐在墙边的闻简知。   闻简知依旧是那个颓丧的坐姿,曲音离他近了他也没有丝毫动作,看样子是真的起不来了。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曲音,如黑夜里亮着的星,那点光芒微弱,却又无法忽视。   曲音舔了舔嘴唇,胜利在望,他不敢疏忽大意,一边观察着闻简知提防他突然暴起,一边小心翼翼地够着身子去捡那把钥匙。   指尖碰到钥匙的那一刻,曲音简直要喜极而泣。   也就在这时,闻简知开口了:“你要走吗?”   曲音看向他。   闻简知的脸陷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泛着莹莹水光,他哑着声音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要丢下我吗?”   曲音没有回答,挪开视线,五指哆嗦着将钥匙捡起来,因为太过激动,抓了两下才彻底抓在手里。不再看闻简知一眼,飞也似的冲到玄关插进门锁,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见到敞开的大门,看到希望的曙光,大力去转动门锁里的钥匙,——转不动。   面前的大门没有丝毫要打开的反应。   ……   曲音仔细一看钥匙,寒意立时灌满身体里每根神经。   钥匙不对。   他倏地回头,视线充斥着一大片的黑。   ——原本还靠在墙边的闻简知此时竟然就站在自己身后咫尺处。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曲音浑然不知,他刚才的注意力都在门锁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曲音反应迟缓地抬起了头。   闻简知垂着脑袋,鬼魅一般的面容上,红唇张开,舌尖牙缝好似沁满了鲜血,他笑着问:“跑啊,怎么不跑了?”   他握住曲音还放在钥匙上的手,包裹住他的五指,带着他去转动那把钥匙,当然是打不开的。   曲音把手从他手里挣出来。   闻简知笑道:“是我不好,忘记告诉你了。”他捏住门上的钥匙,稍稍一用力,直接将露在外面的钥匙部分掰断,断成两截的钥匙彻底堵死了锁芯。   他随意将手里断掉的钥匙丢出去,说:“这是那间屋子的钥匙。”   他指了指窗户外面对面的那栋楼。钥匙是闻简知租下的那间屋子里的。   曲音咬紧后槽牙,冷声道:“骗我。”   闻简知说:“怎么是骗你呢。我什么都没有说,是哥哥你自己认错了。”   他不喜欢在钥匙上挂一些挂饰,所以常年以来钥匙都是光秃秃的一把。闻简知也是。两把钥匙长得一模一样,刚才又十万火急,曲音怎么有心思去一一辨认。   “真正的在……”闻简知撩起衣服下摆,将湿透的衣服脱下,掷在地板上。他的上半身也湿透了,肚子豁开一个大洞,那个洞原本在缓缓愈合,闻简知面不改色把手伸进肚子里,掏了两下,掏出一把钥匙。   他说:“在这里呢。”   他这动作堪称粗鲁,将洞又撕裂开不少,光是看着曲音都觉得痛,偏他神情淡定好似满不在乎。明明是在他自己肚子里搅弄,恶心也恶心不到别人头上,可曲音还是感到不太舒服,别过了脸。   闻简知将那把钥匙放在他手心,说:“给你。”   锁都堵死了,要钥匙又有什么用?!存心膈应他呢!   曲音打开他的手,钥匙也被他一把拍落。   曲音怒瞪着他,敢情刚才那一出全是在等着看他好戏?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玩弄在掌心里的老鼠,明明有给他个痛快的能力,却非要欣赏他死前苦苦挣扎求生的丑态来取乐,把他玩死才肯罢休是吗?   “够了,我受够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你!你少这么折磨人,现在就把我弄死得了!”   曲音一仰脖子,如果闻简知手里有刀,恨不得一下子就撞上去。   闻简知摸了摸曲音的脖颈,垂着眼,道:“我说了,我舍不得。”   他俩对话不过几分钟,在这期间,闻简知毁去的半张脸已经复原了,宛如看了一场魔术表演,他撕裂的脸皮边缘好似驻扎着成百上千密密麻麻的蜘蛛群,它们拖拽着丝,一刻不停地编织着,顷刻间便将他的脸恢复了原样。   完全看不出他刚才还顶着那半张可怕非人的面容。   曲音自知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闻简知吃了一次亏,不会容许自己有第二次失误,曲音当然也不会再得到第二次伤害他的机会。   念及此,曲音放弃了挣扎,等待闻简知更加变本加厉的报复。   闻简知将他打横抱起送回了卧室,这次他的手上多了一条扎成死结的领带,闻简知将他的双手反绑在了身后。   他将曲音绑好,给他盖上被子,转身出去了。   曲音膝盖一顶将身上的被子掀飞出去,踢到地上。妄图用这种小儿科的举动来抗议。   他手被绑,脚却没有。   虽然费了点力气,但他还是下了床,大喇喇地往客厅去晃悠。   反正跑不出去了,这里是自己的家,凭什么要自己忍气吞声受闻简知的欺负,他有什么义务要听他的话?管他什么怪物不怪物,鱼死网破得了!   客厅里,闻简知正在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地板上除了玻璃渣子和一地水,还有一些比米白色更深一些的絮状物。   什么东西?   闻简知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听到了曲音的脚步声也没有往他这边看。似是知道曲音翻不出什么花样,懒得理他。   曲音好奇地走到一团絮状物面前,用鞋尖碾了碾。   很软,一碾就碎了。   这什么玩意儿?他家里有这种东西吗?   !   “……”   曲音讪讪收回了脚。他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闻简知刚才从身上撕落的皮。   被水浸透了,一碾就没了。   震惊之余,没忍住发散思维。   什么东西是这样的皮?   还怕水?   他坐到沙发上,被绑的姿势很不舒服,没一会儿胳膊就酸的不行,他干脆躺了下来。   闻简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忙活着,收拾着家里。   仿佛一个尽职尽责的家政机器人。   他拿着拖把把地板上的水渍拖干净,表情平静地将那些絮状物也一并打扫干净。   像处理垃圾一样处理掉自己的皮,不知道他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噢,忘记了。   他没有心。   没有内脏,没有血肉。   他只有一层壳。   壳……   曲音一怔。   闻简知收拾好一切返回,这才看向沙发上用一个别扭姿势躺着的人。   他将曲音抱起,又把他往卧室里送。   “我要躺这里。”曲音在他怀里无力地蹬了蹬腿,说道。   “躺沙发上不舒服。”   “谁说的!我舒服得不行!”   闻简知两眼漠然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不容拒绝地将他按在了床上。   曲音鱼一样翻了个身,背对他。   闻简知很快躺到他身后,摸了摸他手腕上绑着的深红色领带。   曲音没什么穿正装的习惯,他的衣柜里大部分都是些休闲的衣服,西装并不多,只有两套。   在工作室刚建立的初期,人手不够,为了给赵朗充场面,他偶尔会陪同赵朗出去谈业务,只有这时候才有正装需求。这些年赵朗的名声渐渐打了出去,应酬也用不上他了,那两套西装就挂在衣柜里闲置了,连带着那些被一同搁置的领带。   谁成想如今领带却成了闻简知的凶器。   手腕一松,闻简知解开了那条领带,折腾这么久,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闻简知徒劳地在上面抚了抚,似乎想抚平上面的褶皱。   “抱歉,随手从衣柜里拿的,没想到是这条,弄皱了。”   听上去好像还很是可惜。   一条领带,有什么可惜的,又没多少钱。皱了熨一熨不就得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故意刺他:“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赔我!”   闻简知说:“以后会给你买更好的。”   “这条给我吧,”他把领带绕在手指间把玩,柔声道,“做个纪念。”   曲音:“……”   还扯上纪念了?这么喜欢?难道这个领带有什么特殊意义?不对,这是自己的东西,和他能有什么意义?……莫名其妙的家伙。   你要我就给?扔了都不给你!   曲音没那么想要,但就是不想让他痛快,伸手从他手里抢了过来,藏在身后,道:“不给你,这是我的。”   闻简知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说道:“戴给我看,好吗?”   虽然不知道他这行为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死变态。   曲音很干脆地拒绝:“不。”   闻简知却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强行按到了自己怀里。   曲音一手抵着他的胸膛,斥道:“你干什么!想趁机勒死我是不是!想吊死我就直说!”   闻简知将那条深红色的领带绕上他的脖子,轻声说了句:“别动。”   曲音不想如他的意,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挣扎。   闻简知明明是个学生,打领带却很熟练,三两下就给曲音打好了。   他很满意地看着自己打好的领带,目光从头到脚将曲音打量个遍。眼睛比刚才更亮了。   他一把抱住曲音,将他紧紧拥在怀中。   “哥,哥。”   曲音被他这一声声压抑着某种情感的哥喊得头皮发麻,嘴巴咬着他肩头,含糊道:“谁是你哥。”   曲音话音刚落,闻简知掐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上来。   曲音揪扯着他后脑上的发想把他扯开,却听见闻简知低声道:“那一天,你就是打着这条领带。”   手上的动作停了。   那一天,哪一天?   曲音被他亲得不能说话,嘴里发出唔唔的抗议。   闻简知微微松开他,弯着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曲音,想到了什么,语气中藏着隐隐的激动和失控:“你看向我的那一眼,我做梦梦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当时我就想,你这双眼睛,要是能在我身上扎根发芽,我愿意用我全部的身体血肉来作为你的养料,让你在我的骨头上盛放,即便枯萎了,也永远只能和我葬在一起。” 第33章 闻简知已经死了   “……”曲音浆糊似的脑子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里提取到了重点,他问:“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闻简知偷偷跟着自己两年,自己全然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样貌出群,如果曲音见过他,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闻简知没来兼职之前一直都在直播间里口嗨,他就先入为主以为闻简知是在直播里认识的他。   听他的意思,怎么好像自己以前还和他有过交集?   “什么时候?在哪里?”曲音追问。   闻简知闻言,幽幽看了他一眼,说:“两年前,我大一,在十字路口,过马路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完了?曲音讶然:“然后呢,没了?……就这样?”   闻简知抚摸着他的脸颊,道:“就这样。”   “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跟着你,只是你从来看不见我,还忘了我。”说到这里,还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我去兼职的时候,你都没认出我来。”   “不是,等等……”不认得很正常吧?谁会记得一个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况且,就一面而已,怎么就对他念念不忘了?甚至还跟踪他偷拍他?两年,不是两天,有这种毅力干什么不好,闻简知果然不是正常人!   闻简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一见钟情,不可以吗?”   曲音哑然。   一见钟情,他才不信。他不认为自己拥有一张能让人过目不忘日夜惦念的脸。闻简知口中没有一句实话,他肯定还有事情瞒着他。   曲音没有纠结这个,也不在乎这个,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忽然问:“你去云水镇干什么?”   闻简知果然住了嘴,唇抿紧了。   半晌,他道:“不记得了。”   曲音算是明白了。他不想说的事情,就用‘失忆不记得’来糊弄过去。选择性失忆,很好。   他想起来,闻简知以前冒雨来给他送过伞。那一天晚上,闻简知被雨水淋了个透,可当时的他完好无损,那个时候,闻简知不怕水,他还是人。   和面前这个碰水就烂的东西截然不同。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闻简知看向他,饶有兴趣地道:“你猜。”   “你把真正的闻简知怎么了?”   闻简知愣了愣,须臾,莞尔道:“你觉得,我不是真正的闻简知?”   “你这不记得,那不记得,又这样一副身体,我怎么确认你是不是真的他,而不是什么东西顶着他的脸假冒的?”曲音拍了拍他的脸,说道:“你让我怎么信?”   闻简知捉住他拍着自己脸颊的手指,亲了亲,说:“是怎样,不是又怎样?”他一挑眉,“你不是不喜欢他吗?那我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曲音哼了一声,故意刺激他:“我现在喜欢了不行吗?和你比起来,我还是更中意以前那个。”   “撒谎,”他没有被曲音唬住,淡然地说出了事实,“你只喜欢你自己。”   牙齿咬住曲音的指尖,他含着笑意道:“但我就喜欢这个只喜欢你自己的你。”   “我们是同类。”   谁和你是同类。一个怪物,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死了。”他突然说。   曲音挣扎的动作一顿,耳朵里嗡的一声,懵了。   “什么?”   闻简知看着他,沉声重复了一遍,神情不似作伪:“闻简知已经死了。”   很久之后,曲音飞散的神志才艰难回笼。   他也不是没有这样猜过,当看到了云水镇的那个论坛,再想一想闻简知回来之后的行为,大概也能猜到个十之八九。只是当自己的猜想从闻简知的口中得到验证之后,还是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也是,哪有单纯的怪物,不过是死后亡魂不甘作祟。   闻简知死了。   闻简知成了怪物。   曲音小声问:“那你是闻简知吗?”   闻简知眨了眨眼,正色道:“是。”不存在逗他的心思了,是真的实话。   曲音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是因为你死了,才变成现在这样吗?”   “是。”   “那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哥,”他装模作样神神秘秘,“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曲音烦躁:“那什么时候能告诉?”   闻简知却不说话了。   翌日,曲音要来了自己的手机,他趁着闻简知给他做他的死人饭时,又登上了云水镇那个论坛。   这次他发了个帖子。   【死人会变成怪物吗?】   发完了就下,正好闻简知端着一盘白花花的香烛走过来,喂着曲音一口口吃下。曲音心事重重,没做太多反抗。   又过了两天,曲音拿到手机,不动声色故意碰洒了碗碟,闻简知去收拾时,他趁机赶紧登了上去。   意外的竟然有不少回帖。   大部分都是笑话他的,说他是发癔症了,在胡言乱语,劝他早点上精神病院的。曲音皱着眉往下拉,忽视这些眼皮浅没见识的家伙,希望能翻到几条有用的。   没多久,在一溜笑话他的留言里,有这么一条回复:【是什么怪物?】   这条回复的用户昵称是默认的一串数字,头像倒是有,是一只憨态可掬玩得满身泥巴的小黑狗,两只小眼睛亮晶晶,黑豆似的。   曲音陷入沉思。   闻简知怕水,又吃香烛,而那天地板上的絮状物,现在想想,如果非要用一样东西形容它……很像是泡烂的纸屑。   云水镇,丧葬业……   他抖着手,啪啪打字,试探着回复:“纸扎人,会吗?”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到回复,怕闻简知发现,刚准备退出去等过几天再看,结果一刷新,多了一个小红点。   那个人竟然在线,回复了,只一个字:【会。】   如同悬崖边上垂下来的救命稻草,曲音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又问:“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离开?”   【将他的尸体掩埋。】   尸体。   曲音呆呆地握着手机。他已经无法顾及这人说的是否靠谱,是不是看他是个傻子故意瞎编逗他,但曲音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相信。   有一线可能他都要去试一试。   掩埋他的尸体。   闻简知现在这具肯定不是他原本的身体。如果他从失踪回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那他的尸体肯定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被人发现。   ——在云水镇。   曲音退出论坛,坐在床上冥思苦想。   他还是必须要去云水镇一趟。   可是要怎么去。   要怎么才能让闻简知放他走?   偷偷摸摸行不通,他已经试过一次了。曲音痛苦地抱着头,快要疯了。   闻简知收拾好碗碟碎片回来,见他一个人闷着头不吭声,过来蹲在他面前,问:“怎么了?”   曲音喉结滚了一滚,说道:“我想出去走一走。”   “我已经很久没出去了,我是人,我需要透气。”   闻简知张了张嘴,生怕从他口中听到拒绝的话,曲音忙说:“你不放心,那你跟着我一起。”   这一句一起,堵住了闻简知的口。   曲音见他迟疑,有破绽,连忙添油加醋:“这都不答应,还说喜欢我?把我闷死得了。”   静默半晌,闻简知道:“好。”他看了眼时间,说,“等晚上。”   “我不要在楼下散步,小区我都逛腻了。”   闻简知道:“那公……”   曲音怫然道:“也不去公园!我是老头吗?!”   闻简知:“那你想去哪里?”   “我要出去旅游!”   闻简知看他一眼,曲音被他盯得心里发虚,竭力掩饰着脸上快要崩盘的表情。   好在,闻简知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而是问:“去哪里旅游?”   “你别管,机票我来订。”停了停,觉得自己这句话强势得极为可疑,担心这一遭让前面所有的事都功亏一篑,他又放软语气,说,“离得不算太远,你这不肯那不肯的,别扫兴好不好,那地方我没去过,我想去放松一下。行程我会安排好的,再说了,你都跟着我了,还怕我耍花招吗?你就当是和我约会,不行吗?”   他絮絮说了一堆,闻简知笑了,似乎是约会这个词取悦了他,他心情很好的样子,没有再问,说:“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问反倒是不识趣。”   他屈指弹了一下曲音的额头:“好啊,可以。”   竟然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那他前些天把自己强行关着是做什么?就是为了让他成天吃那些鬼东西吗!现在看他已经吃习惯了,就放松了对他的看守?混蛋!   不过气也只能气这一阵子了,等到了云水镇,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虽然不得已将闻简知带在了身边,自己行动会很不方便,但总算是拥有了能出门的机会。   至于其他的,等到了地方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曲音订好了两人的机票,第二天早早地出发前往机场。   被堵死的门锁轻而易举被闻简知掰开,门把手都变了形,不得已叫了保姆阿姨过来,让她找人帮自己修门。   他俩一路来到了机场,坐上了前往云水镇的飞机。   一路颠簸五小时,曲音下飞机的时候人都要散架了。   飞机无法直达目的地,曲音选的落地机场是在一个小城市,出了机场,入目可见的是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路边商铺大部分都关着门,卷帘门上落着厚厚的灰,贴着吉房出租的纸条也字迹模糊,应该是受了很长时间的风吹雨打。   仅有几家开着的店面也门可罗雀。   一家是麻将馆,从紧闭的玻璃门里传来麻将机哗啦哗啦的动静。另一家是个烟酒店,挺着啤酒肚的中年老板躺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打着鼾,睡得昏天黑地,怕是有人抢劫了也不知道。   路上别说出租车,连个野狗野猫都瞧不见。   街上走路的只有他们两个。曲音拖着他的行李箱,街道上只剩下他轮子的咕噜声,有一种诡异的荒诞感。仿佛除了自己之外,一点人气都没有。   他莫名心里发毛,往闻简知那边凑近了一些。闻简知低头看了他一眼,牵起了他的手。曲音一惊,想要甩开:“干什么?”   闻简知没有松手,说:“没有人会看见。”   曲音噎了噎,没再挣开。   沿着这条小道,他们很快看到一个公交站台,曲音立马跑过去,一看路线,居然还需要坐两个半小时的公交才能到达云水镇。   曲音垂头丧气蹲在马路牙子旁,一看还要坐两个多小时车顿时蔫吧了,他听到身旁闻简知的笑声,随后背脊被人拍了拍。   “要不去别的地方?”   闻简知神色如常,曲音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点什么,或者已经得知了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但既然自己人已经到了这里,让他打退堂鼓是决计不可能。   二十分钟左右,道路尽头远远驶来一辆公交车,嘎吱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下,朝他们敞开了大门。   曲音没有动,戴着墨镜的司机瞥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问:“上不上啊?”   见曲音不回答,司机不耐烦地咂了一声,正要去按关门按钮,曲音咬咬牙,拽着闻简知上了公交。   公交上面人不多,车厢也很破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车厢里弥漫着浓郁的汽油和挥散不去的烟味,鞋踩在地上都黏糊糊的沾底,车座椅大部分都掉了色,黑一团灰一团,不知道被多少人坐过了,散发着一股怪味。   曲音挑了个窗边勉强算干净的座位,扫了扫上面的瓜子皮,嫌弃地拧着眉坐下了。   闻简知挨着他坐下。   曲音打开窗户,鼻子伸到窗外猛吸了几口,希望能闻到点新鲜空气,结果吸到一辆过路摩托车扬起的车尾气,灰尘劈头盖脸吹了他一脸。   他剧烈地咳了几下,砰的一下把窗户重重拉上,脸都气青了。   什么鬼地方!   闻简知目睹一切,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在他脸上擦了擦。   “回去吗?”   现在就这样,再往里走,离云水镇越近,肯定环境更恶劣。   曲音一抹脸,恨恨道:“不回!”   公交也不是直达,需要来来回回地转车。   如他所想,当自己离云水镇越近,看到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公交基本上都是空着的,候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二十分钟一趟,渐渐变成了半个钟头,四十分钟一趟。   曲音转了几次车后,彻底老实了,有座就座,也不管脏不脏。他累得几乎能倒头就睡。行李箱最后也拖不动了,全靠闻简知帮忙。   眼前原本还能看到一些建筑,不知道坐了多久,道路两旁的建筑物渐渐隐去,变成了黄土地,再后面,就是密密的山林。   他们进山了。 第34章 云水镇   转最后一次车时,是在一处半山腰。   公交站的后面就是高高的山谷,山崖边上围了一圈围栏做防护,底下就是一望无边郁郁葱葱的山林。   曲音扒着栏杆往下望,一阵风恰好从山底呼啸而来,吹得他头发衣角翻飞。曲音忍不住想,这要是摔下去,大概尸骨无存吧。   闻简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栏杆上拉了下来。   “危险,站好。”他说。   曲音心中偷偷嘀咕,他又不会脚滑摔下去,把他当小孩子吗?   他没说什么,手撑着栏杆,抬头望向远处,他们几乎坐了一天的交通工具,天色也快黑了,橘红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天际线上是重峦叠嶂的山峰,像是起伏的海浪。   如果自己是真的来旅游,大概也会感叹一声好景色。   因为是最后一站,公交站牌上的终点站就写着云水镇三个大字。   曲音想挡都挡不住。   闻简知似乎是看了一眼,那一眼把曲音看得提心吊胆,已经到最后关头了,可千万不能这个时候出差错。他心里打起了腹稿,想着如果闻简知问起什么来,自己要怎么糊弄过去,如果他强行扯着自己离开,自己又要怎么反抗。   脑中演示了千千万万遍各种可能,等了半天,闻简知只是简单扫了一眼牌子就移开了目光,意外的,并没有说什么。   他不问,本就心虚的曲音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提。   莫名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闻简知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要来什么地方,全程都在配合自己演这出蹩脚的烂戏。   曲音蹲在地上,揪着地缝里的枯草,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贱得慌,明明闻简知不问是好事,他却开始好奇闻简知为什么不问。   他们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等来那辆公交。   曲音想,原来‘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是指坐在车上的时间,不包括他等车的时间。   上了车,曲音彻底瘫在了椅子上。   公交车摇摇晃晃,驶往他此次的目的地云水镇。   车上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俩,司机是个自来熟,可能是工作了一天没人说话闷坏了,倒豆子一样和曲音他们打起了招呼。   曲音只能强撑着一张笑脸回应。   司机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方言口音,但也能听懂:“你们不是本地人啊,来干啥的?”   他偷偷觑了眼身旁的闻简知,见他一脸平静,没什么反应。   曲音说:“过来玩。”   司机闻言,大嗓门里都带了稀奇:“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能玩什么。”   他是本地人,这么说当然可以,曲音却不行。他说起了不会出错的客套话:“这里风景好。我看到不少帖子说可以来这里旅游,心痒痒,就过来看看。”   司机不屑一顾:“嗐,旅啥子游,山有什么好看的。”   曲音笑笑,不再应声。   物以稀为贵。   靠山的想看海,靠海的想看山,城里的想看村里的油菜花,村里的想看城里的樱花。平日里见惯了的东西都不稀奇,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人之常情。   曲音说他们来旅游,热心的司机话就更多了。   听司机说,他们云水镇只有每年年底才会热闹一些,那个时候出门打工上学的孩子们都回来过年了。往日里并没有什么客人来。   “哦不对,前几个月有一个,一个男生,不知怎么进了山,可能是迷了路,被发现的时候叫都叫不醒,可吓人。”   曲音一激灵,目光又不受控制地往闻简知身上瞟。   这一次,闻简知有了反应,曲音和他的眼睛对了个正着。他也在看自己。   司机口中还在念叨着:“后来是发现他的村民把他送到镇上,报了警才接走的,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曲音很想去捂司机的嘴。他大概想不到他口中的那人现在就在这里,就坐在他车上,甚至……   已经不是人了。   闻简知眼底好似一片不见底的深潭,森森寒意摄住了他,曲音无法挪开眼睛。   闻简知默默无言看着他,在想什么谁都不知道。曲音意识到不能这么一直沉默下去,嗓子干哑着,他试着和他解释:“我……我来这里,真的只是想,来看一看而已。”   “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如,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到时候你自己留在屋子里,我出去简单逛逛就成。”   “你看,我们都上了车,现在天也快黑了,这是最后一班,也不能掉头回去了……”   越说,声音越低。   在司机没有提到这件事之前,闻简知都没有主动开过口,对曲音的任何安排都全盘接受,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谁知道半途多了个司机,猝不及防地把他们最忌讳的问题搬到了明面上。   曲音再装就是缺心眼了。   他是来找闻简知的尸体,可闻简知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这里,对这块让他丧命的土地感情肯定很复杂。万一不高兴暴起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怎么办?   他安抚着,战战兢兢地握住闻简知的手,和他再三保证:“我来这里,真的没想干什么……”   闻简知垂眸看了眼他轻微颤抖的手指,他的沉默让曲音愈发不安。   曲音小声问:“你……你没什么话要问吗?”   半晌,闻简知反握住曲音的手,说:“问,问什么?”   曲音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了一愣。   “问你为什么来这里?”闻简知道,“不是你说的吗?想和我出来走一走,散散心,这趟出门是约会。”   “……啊,是,是这样没错。”曲音讪讪的,猜不透闻简知是什么想法。   “既然是这样,那你带我去哪里都可以。”   曲音手指一蜷,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只是,”闻简知又道,“不管你接下来去哪里,都一定要让我陪着你。”   这就结束了?曲音稀里糊涂,连连点头:“好。”   车开了一半,原本还算宽敞的柏油路渐渐变成了陡峭的山路。   路边一侧是嶙峋的山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转弯的弧度很大,曲音不敢看,生怕连人带车翻下去。   “哎呀。”行到一处,司机突然踩了刹车,面露难色。   “怎么了?”曲音问。   他伸头一看,车前不远处,地上有一块落石。   司机拉手刹,解开安全带就离开了驾驶座,他对着曲音道:“我们这里经常有落石,天快黑了,就这么搁中间会有车子撞上的,我下去挪一下,你们坐着别动。”   司机撸起袖子,云淡风轻的,好似习以为常。   那块落石是从山上滚下来的,道路边上矗着一块小心落石的黄色警示牌。   曲音望了眼头顶上的峭壁,舔舔嘴唇。这要是不小心被石头砸到,就成饼了吧。   “没有别的道吗?更安全一点的?”   司机笑了一声,道:“我们这地方,能修出一条路来就很不容易了。就这条道,还是五年前刚造好的,大量的人力物力都耗在上面了,这是我们这里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哪来其他的道。”   那块石头很大,司机一个人挪得很吃力,曲音想要帮忙,闻简知也跟着他下车,他挡住了正欲上前搭把手的曲音,说:“我来就行。”   也是……他那怪力,搬个石头轻而易举。   曲音就没上前,倚在栏杆边上往远处眺望。   层层叠叠的山林绿意葱茏,偶有几只白色的飞鸟惊起,山林里没有污染,空气很好。他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弥补了这一路吸到的汽油味和灰尘。   目光瞄到某处时,隐隐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树木间一闪而过。   曲音一愣,定睛去看。   那个东西距离太远,蚂蚁大小,在很缓慢地走着……似乎是个人。   “山里有人?”曲音没忍住问。   司机正吭哧吭哧搬石头,闻言头也没抬:“有啊,靠山吃山,我们这里的人会经常进山采些药材和新鲜蘑菇,能在外头卖不少钱呢。”   曲音了然地点点头。   闻简知接了手,没见他怎么用力,石头就像一块泡沫板一样被他推到了路边。司机没预料到,本来手脚并用使了吃奶的力气在推,一下子推了个空,力气都来不及卸,险些栽一跟头,他喘着粗气直起腰,惊讶地瞅了闻简知两眼,竖起大拇指就夸:“我的乖乖,小兄弟,你这力气,牛啊!干什么工作的?”   曲音再次转头往山里的那个人影看去,却发现那个人影不动了。   那人立在汪洋一般的树林之中,远远的,似乎也正看着曲音这边。   “……”是在看这里吧?   曲音瞟了眼身边这辆显眼的公交车,猜测那村民应该是远远看到了停在公路上的车,好奇,所以想要一探究竟吧。   正这么猜着,突然,远处那蚂蚁大的人影抬起了双臂,冲他这边大力地挥了挥,看上去很激动,很兴奋的样子。   好像在打招呼?   和谁打招呼?   曲音一头雾水。   回头看去,他的身后是正在和闻简知说话的司机。   难道是认识司机的村民吗?   司机搬完了石头,也没再耽搁,重新上车赶路。   曲音上车前回头看了眼山里,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好似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云水镇的位置比曲音想的还要偏,进了镇子后,一路上都是些分散在各处的自建小平房,是云水镇居民的住所。   司机把车开往镇上的公交总站,经过了一条街,应该是云水镇的‘镇中心’,司机介绍:“这里是我们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和外面不能比,不过也能买到基本的生活用品。”   曲音一瞧,那是一排各式各样的小店,五花八门什么都卖,电器,服装,小吃,种类杂乱地挤在一起,门店都不大,看上去生意也很惨淡。没有什么娱乐场所,而且大部分店面已经开始关门了。   镇上的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了,小学生这个点都已经回了家,没有人,自然关门关的早。   好吧。   四面环山的镇子占地面积并不大,很快公交拐了弯,驶过两扇生锈的铁门,停在了一处较为宽敞的平地上。那里已经停了一辆一模一样的公交车。   “到了。”   司机下了车,曲音和闻简知跟在他后面。   “我们是两班倒,镇上没有私家车的居民出行都是从我们这儿坐公交出去。”司机说,“白天一小时一趟,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如果你们要出去,记得别错过时间。”   曲音道:“谢谢。”   司机在车上说了闻简知的事,曲音本来还想再问一问他细节部分,但闻简知本人在场,曲音也不能说太多,等明天再说吧,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和这司机再聊一聊。   曲音累得不行,找了一圈,镇上只有一家小宾馆,价钱很便宜,环境算不上好。   房间在二楼,没有电梯,上楼是走一条很长的木楼梯,脚踩在上面,地板吱呀作响发出腐朽到快要散架的骇人声响。   宾馆里入住的人不多,房间自然也不多,曲音得到了一间狭小的大床房,刷卡推门而入,房间一览无余,转身都嫌困难,除了门,居然连个窗户都没有,棺材一样。屋子里一股隐隐的霉味,想要通风就只能开抽风机,可是一开之后那玩意儿发出的噪音,仿佛有一群人拿着麦克风嚎叫着在他脑子里蹦迪。   曲音忍了又忍,在难闻的气味和噪音中,选择了承受怪味。   大不了晚上睡觉把鼻子堵起来。   他现在急需睡一个好觉,有噪音他还怎么休息,怎么养精蓄锐,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现在这情况,也不容得自己挑了。   房间就一张床,曲音也没纠结,反正在家里他也是和闻简知睡一起的。   他换了衣服就掀被躺进了被窝,没有去管闻简知,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烦躁地睁开眼睛。   屋里没有开灯,又没有窗户,连点微弱的光都没有,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往身边一摸,摸到了冰凉的床单。   闻简知没有睡在他旁边。   那嘎吱嘎吱的声音还在响。渐渐拖长了,耳朵里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靠近。   这样的黑暗下,这种声音免不了让曲音发憷。   他伸手摸索着床头的开关,按下去,一盏微弱的床头灯亮了起来。   闻简知就站在门后面。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他盯着紧闭的门扉,不知道在干什么。   “闻简知?”曲音喊他。   闻简知头也没回,说:“关灯。”   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温度,闻简知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自己说过话。   “……”曲音不明所以,下意识照做。   房间恢复一片黑暗。   一暗下去,曲音又听见了那嘎吱声。   起初以为是什么老鼠或者虫子,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声音他不久前刚刚听过。   是脚掌踩在老旧木质楼梯上的声音。   有人在上楼。   曲音看了眼手机时间,凌晨两点多了。   都这个点了,宾馆来新客人了吗?   几秒之后,外面的嘎吱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脚步声。   只是这个脚步声,很怪。   间隔两三秒才闷声响一次,就像是,外面的人,在跳着走。   曲音不寒而栗,紧紧裹着被子,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两眼,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总感觉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要掀开他的被子,或者从身后突然冒出个什么人脸来。   他坐不住了,也不敢出声,闻简知在门后面,他下了床,一点点挪过去,碰到闻简知的后背之后,就仿佛有了主心骨,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衣服。   他挤在闻简知身后,用气音道:“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嘴巴就被一只手掌死死捂住,堵住了他的话头。   是闻简知。   闻简知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嘘’了一声。   曲音不敢再说话,抓着他的衣服,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那诡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他们房门口。   曲音眼睛都要瞪出来,抓着闻简知的手都僵住了。   下一秒,他们的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短促的两声。   一个女声在外面响起,尾音拖长,绵软如丝,甜腻娇媚,似是在笑:   “有人吗?” 第35章 你和那些东西不一样。   曲音庆幸闻简知有先见之明捂住了他的嘴,不然他一定会失声叫出动静来。   这道声音很好听,放在平日里曲音说不定还会夸赞,拥有这样一道声音,定然是个漂亮的人,可是现在这个情景,曲音幻想出的却是一张不能言说的可怕的脸。   从闻简知的这个反应不难看出,门外的大概率并不是什么正常的‘人’。   深更半夜的,谁知道敲门的是个什么东西。   曲音咬着舌头,他和闻简知都没有回答,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外面那人得不到回应也没离开,又坚持不懈地敲了敲,说:“请问有人在吗。”   那女声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在外面念了起来:“鞋。我的鞋落在里面了。”   “我在找我的鞋。”   “能不能把我的鞋还给我?”   她每说一句,曲音的鸡皮疙瘩就冒一层。   鞋,哪里来的鞋。   这小房间除了一张床和桌子,就只剩下床头柜上那包抽纸。地板上更是连张地毯都没有,如果有鞋子一眼就能瞧见了。   她还不放弃,反反复复就一句:“我想要我的鞋。”   曲音几乎是整个人都压在闻简知身上了。   虽然闻简知也不是人,但他好说也和自己相处了一段时间,比外面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靠谱得多。他从闻简知身上汲取着安全感,心中暗暗哀嚎,他们难道要这样僵持一晚上吗?   就在这时,闻简知忽地开了口:“没有你的鞋。”   “有的,有的。”外面那人听到回答立即高兴起来,催促道,“你找不到,那你开开门,让我进去,我自己拿。”   曲音眼前一黑。   他听到了门板上传来一阵低微的滑动声,就像是,外面的人在用指甲漫不经心地划着门。   她放软了语气,喃声哄骗道:“开开门呀。”   那一声声尖锐的指甲声仿佛划在曲音头皮上,他看不见,冲着闻简知的方向摇了摇头。   闻简知伸手在他脸颊上抚了一把,似乎是安慰。   他对着门外说:“我给你找。”   那声音又长叹一声,哀哀怨怨的不太高兴,仿佛妥协了,她说:“好吧。”   随后,那指甲划门的声音停了。   闻简知站在门后不动,下巴一扬,示意让曲音去找,他守着门。   他不让曲音开灯,也不让曲音说话,曲音只能当个视力不好的哑巴,举着手机,用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亮当照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房间很小,什么东西都藏不住,即便如此曲音也找的很仔细,但压根就没有发现什么鞋子。   闻简知指了指床底下。   曲音一哆嗦,掀开了垂地的床单。原来这间房里的大床是木制的高脚床,床底和地面之间确实是有一段缝隙。   他皱着眉,不情不愿地趴到地板上往床底看,他这个姿势,必须要整个脸颊都贴在地板上才能看清床底,果然,手机屏幕的光照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房间里也没有个能伸进去拨弄的工具,无法,曲音只能忍着恐惧,把手伸进去,快速地摸了几下,将那东西抓了出来。   将屏幕照向自己掌心。   那是一只只有他巴掌大的绣花鞋,上面的纹样是栩栩如生的鸳鸯牡丹,只是这只鞋拿在手里没有丝毫分量,——是纸糊的。   曲音如被这纸鞋烫了手,看清之后一把将鞋扔了出去。   他拼了命地在自己衣服上擦手,好似手上沾着什么脏东西。   闻简知走过来,将那只纸鞋捡起来,看了一眼,嘴角掀起一抹笑,带着嘲讽。   他拔下了房卡,伸手就要去拉门把手。   曲音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用口型说着:“你干嘛去?”   他唇贴在曲音耳边轻声说:“我出去一下,你待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谁来叫门都别开。”   一听他要走,曲音生出一种自己命不久矣的错觉,死死拉着他不让他走。   也就在这时,外面的东西等得不耐烦了,指甲声一路往下,四只毫无血色的惨白手指从门缝下面钻了进来,往里摸索着。   就像是那东西趴在地上,从门缝下面往里看。   曲音后退一步,生怕那手指碰到自己。   那女声又响起来了,阴森森的:“找到没有呀?还没有找到吗,我要进来了……”   闻简知面不改色地抬起脚,往那四根手指上一踩。   “呀!”她突然叫了一声,嗖的一下把手收了回去。   曲音见了这一遭,又听见她说什么要进来这类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闻简知说:“去床上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曲音无可奈何,只得磨磨蹭蹭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   他听到一声极为快速的开门关门声,随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闻简知出去了。   曲音凝神去听,外面也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这家小宾馆里只剩下他一个。   曲音眨了眨眼,把脸埋进被子里,默默在心里数着数,靠这个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别胡思乱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的门被敲响了。   曲音萎靡快要失焦的眼睛突然亮了,腾一下从床上翻身起来,踮着脚去开门。   是闻简知回来了!   手刚搭上门把手,忽地顿住不动了。   他把手缩回来,盯着紧闭的房门,一点点往后退。   不对。   闻简知刚才走的时候把房卡也一并带走了,如果他要进来,直接刷卡就行了,怎么还要敲门?   为什么不说话?   不是闻简知。   他的房门外,不知道有个什么东西在。   曲音狠狠挠了两把自己的头发,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他又爬到床上,裹着被子装死。   外面的敲门声锲而不舍,曲音在这魔音贯耳催命一般的敲门声中,默默念起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在他念到第六十二遍的时候,敲门声停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特别奇怪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被击飞,摩擦,拖行,继而悄无声息。   曲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盯着房门,咔哒一声,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闻简知走了进来。   他把房卡插回了原位,打开了灯。   曲音在黑暗里待了这么久,光线刚恢复时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但他没等这阵不适过去就从床上跳下去,两三步扑到了闻简知身上。   他这才敢发出一声憋到极致的呜咽声。   闻简知被他这么撞了一下身体歪都没歪,稳如泰山地接住了曲音。他反手将门关上,轻轻回抱住了曲音。   曲音哆嗦着,把脸埋在他脖颈里,话都说不出来。闻简知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顺势将他抱了起来,放回了床上。   他躺到曲音身边,将他整个密不可分地揽在怀里。   曲音缓了很久才缓过来。   缓过来了,还是不肯放开闻简知,他低声问:“没事了吗?”   闻简知说:“没事了。”   曲音要对敲门声产生ptsd了,现在想起那只纸鞋还心有余悸,他问:“那是什么东西?”   闻简知笑着说:“你就把她当成是和我一样的怪物吧。”   “……”曲音咬了咬嘴唇,明明自己之前就当着闻简知的面说过他是怪物,现下听他自己说,心里却觉得不是个滋味。他变成现在这样,应该也不是他想的。   曲音良久才说:“你和那些东西不一样。”他嘟囔着,“你不是怪物,你是闻简知。”   闻简知一愣,随后笑开,吻了吻他的额头,慢慢转到鼻尖,再覆上嘴唇。   曲音这次没躲,任他亲了好一会儿。   分开后,曲音问:“她不会来了吗?”   “不会了。”   “你把鞋还给她了?”   “嗯。”   许是闻简知这么轻松就解决掉了一件可怕的事,不费吹灰之力,曲音就不自觉地告起了状:“你刚才出去之后,外面还有个东西来敲门。”   “我知道,我看见了。”   “也处理干净了吗?”   “是,不用担心。”   曲音发自内心地夸他一句:“你真厉害。”   闻简知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浓密的长睫轻颤。   被夸有这么高兴吗?   曲音决定不和他计较,认真问道:“这里怎么会有这种怪东西?”   “不稀奇。各种地方都有,只是取决于对方想不想让你看见。”   曲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脏东西,要说长大后遇到的唯一一个不是人的,也就只有闻简知。谁知道来了这个云水镇,头一天就让他碰上了俩。   “那是不是像这种偏僻的地方会格外多一些?”不是说云水镇盛行丧葬业,经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地方,往往都比其他地方更容易闹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吧。   闻简知没有回答,而是说:“好了,睡吧。”他好像不准备多说。   曲音默默往他怀里挤了挤,闭上眼睛,又睁开,问:“会不会有其他怪东西再找过来?要是天天这么来,把我吓死了怎么办。”   闻简知笑着,哄小孩子一样:“不会吓死的,”他说,“我在这里。”   “好吧。”短短几个字,听起来格外叫人安心。   曲音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前,想起了另一个问题,无奈困意逼得他睁不开眼睛,嘴里含糊地嘀咕道:“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来找你的……缠着你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嘀咕了什么,话都没问完就陷入了深眠。   闻简知注视着怀里的人,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半夜闹了这么一通,曲音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他在闻简知怀里醒来,他还是昨晚入睡前的姿势,抱着他躺了一晚上。   曲音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九点半。”   曲音拍了拍脸拍去睡意,想起正事,立马起床换衣服。   “走走,我们出去逛逛。”   两人出了宾馆。   宾馆前台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染着一脑袋黄毛,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打呵欠。   曲音路过时,小黄毛主动和他打招呼:“早呀!”   本想直接出门的曲音停下脚步,笑着回他:“你也早。”   闻简知跟在曲音身后,见状也停了下来。   “睡得好吗!”小黄毛染着亮眼的发色,笑容却很腼腆。   ……半夜遇到怪东西,怎么可能睡得好。   曲音的笑冻在唇边,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回答:“睡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小黄毛听到他的正向反馈,松了口气,“小地方,条件有限,如果有招待不周请你见谅,这几天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   小黄毛年纪轻轻的,客套话倒是一堆一堆说得有模有样。   “这么好?”   “那当然,你们是我家唯一的客人,可不得好好关照。”   我们家?   曲音问:“这宾馆是你家开的?”   “是啊!这里生意不好,平常也没人来的,本来这店是我爷爷在看,但他前阵子病了,身体不太好,我就来帮忙了。”   “不上学了?”   “早不上了。”小黄毛说得坦坦荡荡,“家里穷。”   前台后面有一张折叠床,上面还堆放着一团乱糟糟的被子,黄毛瞄到了曲音的视线,有些尴尬地去收自己的被子,解释道:“这是我晚上睡的床,忘记收了,见笑了见笑了。”   曲音问:“你晚上睡在这里?”   “是啊,看店嘛!”   “那你昨晚睡得好吗?”   小伙子嘿嘿地笑:“我当然睡得很好!”   他看样子是真的睡得很好。   全然不知道他店里昨晚上发生了什么。   怎么,原来那些东西还专门挑外地人吓唬吗?   曲音思忖片刻,问道:“我来这里旅游,你们这里哪些地方是外地人比较喜欢去的?”   小黄毛抱着被子沉思了一会,说:“我们这儿没啥好玩的。啊,你可以去东边的渠芳桥看看。”   “渠芳桥?”   “嗯!那个桥我们本地人没事不会去那儿,但是以前也有一些外地客人来,几乎每个都喜欢往那里跑,说那里风景好呢。”他嘀咕道:“可能是我看惯了,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好的……”   没事不会去那儿。曲音问:“那你们通常有什么事会去那里?”   小黄毛说:“清明祭祀。” 第36章 泾难村   曲音一路问,找到了小黄毛口中的那座渠芳桥。   那是一座建在湖面上的拱形石桥。   听小黄毛说,这片湖是云水镇最大的一片湖,有近百年的历史,和这里最年长的老人差不多年纪了。这片湖被他们当地人保护得很好,湖边围着一圈木质栅栏,湖水清澈浅蓝,泛着粼粼波光,水底下的水草清晰可见,随着水流摇曳不止,偶有几尾游鱼从中穿行。   走到桥中间,便能看到整片湖的全貌。   远处是绵延的山林,阳光洒在林子里,往枝叶上铺了一层浅金色。美得像画。   曲音大概能理解为什么这里会是外地人最喜欢的地方。   这么美的风景,居然也会看腻。不过想想也是,日复一日地看一样东西,新鲜感到最后都变成习惯,能有什么稀奇。   风景好是好,但云水镇祭祖怎么会挑在这里。   正常不是应该去坟上祭拜吗?   曲音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类似于坟冢的地方。   “你之前那次来过这里吗?”曲音不能直接问闻简知当时去了哪里,只能旁敲侧击。   闻简知站在他身侧,低头望着湖面,说:“没有。”   曲音就不问了。   两人正默默看水时,小路尽头走来一大一小。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她的胳膊挎着一只小篮子,另一只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是本地人的打扮。   她们来到石桥上,大概是因为曲音和闻简知是外地人,所以她们多看了两眼。曲音对着她们点头示意:“你好。”   老人点点头:“你好。”   走近了,曲音看到她篮子里的东西。   是纸钱和供品。   【清明祭祀。】   现在不是清明,她也来祭拜吗?   老人沿着石桥往下走,石桥的尽头建着一方小小的平台,平台能供两个成年人站立,老人往那里一蹲,从篮子里开始往外拿东西。   因为平台靠着水,老人没让小孩下去,让她站在桥上等。   曲音看了眼坐在台阶上的小姑娘,蹲下去,和她打招呼:“你好呀小妹妹。”   小姑娘看了眼他,脸颊冻得通红,她抿着嘴笑了笑,很乖地道:“哥哥好。”   曲音指了指桥下面的老人,问:“那是你奶奶吗?”   小姑娘点点头:“是的。”   “那你爸爸妈妈呢?”   小姑娘说:“死了。”   “……”曲音怔怔张着嘴,这只是随便一说的寒暄,竟然就揭起了别人的伤疤,连忙道歉,“对不起。”   小姑娘道:“没关系。”她很平淡,面上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可能是习惯了。   老人摆好供品之后,就开始烧纸钱。零零散散的细碎火星飘向空中。   小姑娘睁着玻璃珠似的湿漉漉的眼睛,抬头望着那些火星。   曲音轻声细语,问道:“你和你奶奶,是来祭拜他们的吗?”   小姑娘收回视线,回答:“是呀。奶奶一有空就会过来,她说,她害怕爸爸妈妈在底下没有钱用。”   曲音闻言,不由自主地抠起了自己的手指甲,他问:“为什么在这里祭拜呢?”   “爸爸妈妈在那里。”她遥遥指着远处山头某个方向,眼瞳里倒映着天空的颜色,亮晶晶的,“好多人都在那里。”   那里?   曲音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除了山,就是树。   难道那里面有墓吗?   老人烧完了纸,收拾好东西,提着篮子颤颤悠悠地往桥上走,曲音看不下去,走过去扶了她一把。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笑道:“谢谢。”   老人上来之后,小姑娘牵住她的手,她俩就要离开,曲音却突兀地喊住了老人,“老奶奶,请问……”   老人被他叫住,停了脚步,疑惑地问:“什么事?”   曲音停了停,还是硬着头皮,指着小姑娘刚才指着的方向,“那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叹了口气,低头拨了下小姑娘的头发,说:“她都告诉你们了?嘴上没把门的。”她对着小姑娘抱怨了一句,语气却并无怒意。小姑娘晃晃她的手,轻轻地笑。   老人说:“算了,这在我们当地也不是什么秘密。”   “在山的那头,原本有个泾难村,五年前,一场泥石流,整个村子里的人全埋在了里面,都死了。”   “山路被埋,除了土就是土,什么都找不到了,没有尸骨,我们祭拜也只能远远地对着那个村子的方向,希望他们能收到。”老人眼睛泛了红,呢喃道,“求个心理安慰。”   一切言语在这个时候都不管用了,曲音嘴巴张了闭,闭了张,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老人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说:“他爸妈,当天为了赚点钱,去了泾难村帮忙,谁知道就……唉。”   老人说完就带着小孩子走了,曲音远远看着他俩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泾难村……”他低低重复念着这个村名。想去和闻简知说话,却看到闻简知也在望着那对老幼离开的方向出神。   一看到他的神色,嘴边那句问话就被曲音强行咽了下去。   他不用问了。   ——闻简知去过那里。   离开渠芳桥,曲音又漫无目的在村子里逛了起来。   他一路想着泾难村那个地方,思索着找个当地人再问一问,就这么在街道上逛了一会儿,察觉出不对劲。   论坛上,云水镇应该是个丧葬业盛行的地方,可是他走到现在,一家卖丧葬用品的店都没瞧见。   他起了疑,专心找起来。   找了大半天,才终于在一条街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家小小的金纸店。   金纸店门口的塑料门帘许久没换了,发了黄,曲音掀开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郁的彩纸和香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店面不大,屋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坐在小马扎上,脚边落满了成堆的芦苇杆,他用那些芦苇杆在编着什么。   听到有人进来,男人抬头看了过来。   他问:“要什么?”   曲音看了眼他这小店,一边的柜子里放着纸钱蜡烛灵幡,一边放着寿衣、鞋袜之类的,柜台里有各式各样的骨灰盒,以及一些尚未刻字的灵位牌,角落里搁着几大袋折好的金元宝。   店不大,东西还挺全。   “噢,我随便看看。”曲音说。   男人意味不明地端量他一眼:“外地来的?到这种店随便看看,你也真是心大。这可不是能随便参观的地方。”   曲音咳了一声,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揶揄,问道:“我一路走过来,你们镇上是就你这一家金纸店吗?”   “是。”男人动作熟练地折着芦苇杆,说,“你要是想货比三家,那就别白费功夫了。”   闻简知进门之后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某处,走了过去,曲音发现他埋头专心看着什么,好奇地也看过去——他在看柜子里那一排排的线香和白烛。   曲音:“……”   他看得入神,曲音趁机蹲到金纸店老板身边,轻声问:“你们这儿不是应该这种店很多的吗?”   男人瞟他一眼:“谁告诉你的?”   曲音压低了声音,怕闻简知听见,怕老板听不见,他很小声地说:“我网上看见的。你们镇子有个论坛,上面都是在说这类有关白事的话题。我就以为你们这里……”   男人掀了掀眼皮,又转过头去忙活他手里的活计,许久才说:“以前是有很多的。”   “我们这里,本来有个专门做这种事的村子,哪户人家死了人,都会让那里的村民帮着处理,从遗体安置,到入土祭祀,什么纸钱啊纸扎人,都由他们安排,省了不少心,但后来发生一场意外,村子没了,那里的人也全死了。现在就我一家了。”   曲音一个愣神,似是抓住了那丝快要断裂的神经,他问:“泾难村?”   男人一脸诧异:“你知道?”   曲音悚然地搓了搓胳膊,说:“听……听到过一些。”   提到泾难村,老板神色有些动容,话也多了,他絮絮叨叨说起来:“泾难村那儿的人,从老一辈开始就一直做这一行,后来子孙后代也一直在和死人打交道,谁知道五年前一场泥石流,全给带走了,还死了个外地游客,只能说倒霉,太倒霉了。”   老板深感惋惜,唏嘘道:“吹吹打打送走了那么多人,让别人入土为安,谁知道轮到他们自己了,却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着。如果这就是他们的命,那也太惨了点。”   曲音觑向老板面前两具用芦苇杆做成,已经成型的骨架。   “这也是扎的纸人?”   老板点点头,拿了张巨大的彩纸对着骨架比划了两下。   彩纸上的纹样有些眼熟,曲音问:“金童玉女?”   老板嚯了一声,“你这都知道?”   曲音说:“懂一点点。”闻简知给他讲过一次‘金童玉女’的故事。他问:“你会给他们做成泥质头颅吗?”   “不,就简单的纸扎人,烧干净就完事。你说的那种我不会做,要是泾难村还在,这种对他们来说都是小儿科。”老板说,“我的手艺比不上泾难村里的人,只勉强能看,那里的村民扎的纸人才叫一个好,放你面前你都看不出是假的。什么神像人像屋子,你想要什么他们都能给你做出来。”   曲音陷入沉思。   这也难怪论坛里会有那么多丧葬类的话题。专门做白事的泾难村没了,镇上就这一家金纸店,可不就是东西不够,人手不够,处处要问别人借吗。   和老板说了这么多话,空着手走也不太好。曲音想了想,买了一袋白烛拎着走了。   闻简知站在柜台前盯了这么久,曲音还不至于看不出他在馋这玩意儿。   他把那袋子白烛塞到闻简知怀里,说:“回去再吃。”他要是大马路上就忍不住啃起来那还得了。   闻简知笑起来:“嗯。”   曲音又加一句:“你自己吃。”他可不想再被闻简知逼着吃这些东西了。   他想起论坛上那个不知名的用户。   他提出的解决方法是要他掩埋闻简知的尸体。   他之前没有细想过,现在忽然多了些迟疑。   老话都说,人要入土为安。那如果自己找到闻简知的尸体,并将他埋葬之后,闻简知会怎么样?   闻简知确实不是什么好家伙,他跟踪自己,做了那么多奇怪的事,还逼着自己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有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恶。如果坏占80分,好也能占上个20分。   他只是想要让闻简知离开他,以后不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他只是想恢复自己以前平静的生活。   他不是想让闻简知再死第二次。   曲音和闻简知天黑了之后才回到宾馆。   小黄毛正在吃饭,而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脸颊瘦削,皮色是不健康的蜡黄。他缩在椅子里,两眼木木地望着自己的脚。   小黄毛看到曲音和他打了声招呼,随后给他介绍老人,说:“这是我爷爷。”   “他来给我送饭呢。他病才刚好,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叫他别来,他还是坚持要来。老人就是犟。”话是抱怨话,但小黄毛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幸福。他把老人腿上的毯子往上面拉了拉,掖好。   老人听到孙子的声音,抬头看过来。他的眼睛里覆上了一层浅灰色的膜,眼神似乎不太好。   他望向进门的曲音和闻简知。   沟壑纵横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声音低哑地道:“小伙子,你回来啦?” 第37章 你会后悔的   老人的眼睛没有什么神采,目光虚虚地落在空中某一点,曲音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谁。但想想,自己又没来过这里,他只能是在和闻简知说话了。   曲音转头问身边的人:“你们认识?”   小黄毛也问老人:“爷爷,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呀?”   老人好像有些糊涂,喃喃道:“上一次。”   “上次?”小黄毛闻言,好奇,“上次是什么时候?”   老人转动着眼珠,大病初愈之后的反应也大不如前,他久久未回答,只是默默把枯枝似的五指从毯子里抽出来,遥遥指着柜台前站着的人。   “我见过你。”他干裂的嘴唇上下开合,似是感概般地笑起来,“你还是……一点样子没变。”   小黄毛明白过来,他是最近爷爷生病之后才来帮忙看店,之前都是爷爷守在这里,爷爷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山,既然爷爷认识他们,那他们肯定是之前来住过店的客人。   小黄毛问:“你们之前来过这里吗?”   曲音摇摇头,闻简知道:“来过一次。”   “啊!”小黄毛惊愕不已,“难道你就是三个月前的那个旅客?”   闻简知默认之后,小黄毛大呼小叫起来:“我完全没认出来!你已经没事了啊?真是太好了!”   云水镇不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从街头传到巷尾,三个月前,‘山林中救出来一个昏迷的旅客’,这种事情自然瞒不过镇上的人。   小黄毛也知道这事,但他没有见过闻简知的脸,所以就没认出来。   “当时那么多人上去帮忙,你被一群人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挤都挤不进去。你早说呀,早说我给你打折!”   “你也算是我们家的回头客了呀!”   小黄毛说到这里想到什么噢噢了两声,从柜台里翻出一个黑色的背包,往柜台上啪嗒一放:“这是你当时丢在我们这里的包,你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当时你走的匆忙,我们也没来得及还给你!不过好在现在物归原主了!”   曲音接过那个背包,点头致谢之后往楼上走。   上楼梯之前,曲音回头看了一眼,椅子上的老人正盯着他们的方向看,见曲音回头,对他笑了笑。   回了房间,曲音把门反锁,用一把椅子堵在门口,生怕再发生像昨晚那样的事情。   他一屁股坐到床上翻起了手里的背包。   闻简知也没阻拦,坐到他旁边,拿出袋子里一根白烛就放嘴里咬了一口。   “……”曲音没心思欣赏他的吃播,转过身背对他,仔细翻看起闻简知的背包。   包里只有一套简单的衣物,一个充电宝,一本记载着各种旅游景点相关的小册子,还有,一张云水镇的鸟瞰地图。   也难怪闻简知不在乎他翻包查看,敢情这里面也没什么可疑的东西。   想要从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的曲音顿时沮丧下来。   地图上面都是折痕,是被无数次翻阅过才有的旧痕。上面除了云水镇外,还标了各处隐藏在山里的小村子。   曲音简单数了一下,在云水镇下面,大概还有十来个小村,什么新珑,蝉溪,上明,大大小小分散各地。那里的大部分村民都土生土长,并不愿意搬到镇上来。   曲音顺着地图上的小道一一划过,在某个小点上停了下来。指尖碰着地图上的‘泾难’,地图上,只有这个泾难村的字迹模糊,像是被某人摩挲过无数次。   ——闻简知去了这里。自己也必须得去这里看一看。   可是,该怎么去呢?   如果他和闻简知直说,先不说他会不会同意,即便同意,他也一定会跟着自己一起。他此去是为了找寻闻简知的尸体,如果闻简知在场,即便自己找到了他的尸体,也是无法下手的。深山里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不是闻简知的对手,那他此行就成了一场无用功。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一个人进山去。   是冒险了点,但不豁出去也没办法。   前提是,他得想个办法先甩开闻简知。   曲音合上地图冥思苦想。想着想着,嘴边凑来一抹白色。   闻简知举着一小截掰过的白蜡,示意他张嘴。   “我说了我不吃。”曲音扭过头,蹙眉嫌弃道。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闻简知影响了。   自从来到云水镇这里之后,曲音就没有吃过任何人吃的食物,竟然也不觉得饥饿和口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算不算是正常人,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未来某一天变得和闻简知一样。   他得速战速决。   闻简知办事利落,曲音平安无事睡了一晚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再来叫门。   第二天中午,曲音带着闻简知,又晃悠到了那家金纸店。   老板见了他,哼了声:“又来闲逛?”   “是啊。”曲音大大方方地回应。   他看到店中央摆着那两具纸扎人,过了一晚上,老板已经制作完成,远远看去真就像两个站着的小孩。老板坐在那里,手上拿着个颜料盘和画笔,似乎在给纸人脸上上色。   曲音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到脸,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纸人的脸是一张白纸,两颊上面糊着刺眼的酡红,嘴唇也红的像血,眼眶用简单的两条黑线简单勾勒而成,里面空荡荡的,并无眼珠。   曲音讷讷道:“老板,你这化妆技术……”   老板‘去’了一声,道:“外行人懂什么,就得这样画。”   曲音忍俊不禁,笑道:“好好。”他问,“你们这里也会用红布蒙着它们的眼睛吗?”   “你这是来找我闲聊来了?”老板嘴上这么说,还是回答了他的疑问,“不画眼睛就不用蒙。”   “为什么?”   “你这年轻人,好奇心还真是旺盛。”老板无奈道,“神话故事看过没有?画龙点睛知道吗?就是同一个原理。上千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给纸人点上眼睛,就是赋予了他们生命,一具新鲜的没有灵魂的身体,很容易引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争抢,那些无主之物都很凶,还很记仇,要是被它们抢到了身体,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所以我们才用东西蒙着两眼,防止邪祟入侵。”   老板拍了拍‘金童’的空脑壳,说:“但只要不点眼睛,这就是一具纸做的空壳子,没有必要蒙住。”   曲音灵光一闪,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点一个我看看,我还没看过呢。”   “这哪能随便?小伙子,在一个地方就要尊重当地的习俗,你……”   曲音满脸诚恳:“我尊重,我是外地人,就是有点好奇而已,我还没亲眼见过呢。”他打断老板的话,“点上了蒙住眼睛不就成了?你做了这么多年,还怕这种东西?”   “怕?现在是法治社会了,禁止封建迷信!我会怕?”老板果然激不得,毛笔沾了黑墨就在‘金童’的眼睛上飞快点了两下,多出两颗黑色的瞳仁。   曲音道:“真好看。”   老板放下笔,对这夸赞十分受用:“那是。”   曲音道:“对了,我今天还想再要一些白烛,你去帮我装起来吧。”   “行。”老板去柜台后面扯袋子。   曲音又对身边的闻简知说:“你也去看看,你想要哪个。”   闻简知看了他一眼,没有起疑,老板抖开塑料袋,问:“要哪个?”   闻简知指了指昨天的柜子,老板立即过去拿。   “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店里最好最贵的一款了。”   当闻简知和老板恰好背对他时,曲音心惊胆战地看了他俩一眼,飞快地折下了一根金童的手指,藏进了口袋里。   他的动作很快,老板和闻简知都没有发现。   曲音不知道这个方法管不管用,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机会不容错过,什么都顾不得了。   惶惶不安地出了店,回了宾馆,曲音趁闻简知不注意,偷偷将口袋里的半根手指丢进了床底下。   他心里有事,蜷缩在床上咬指甲,闻简知问他,他闭嘴不答,用身体不舒服糊弄过去。闻简知搂着他在床上躺下,曲音背对着他被他抱在怀里,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彻底黑了下来,一直等到半夜,万籁俱寂时,曲音终于听到了声音。   走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挪动着,沙沙地响。   他曾在闻简知的脖子里听过这种声音。   曲音立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找过来了。这个云水镇,还真是邪门。   他还没动作,就感觉到身后的闻简知撑起了半个身体,似乎凝神在听外面的动静。两秒过后,他就下了床,像来云水镇的第一天一样,站在了门后面。   曲音也坐起身,望着门口的方向。   一切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   只要门外那东西把闻简知引走,他就能趁机跑出去了。   怕,他当然怕。可是如果只是一味的害怕,什么都不做,那和灾难来临前等死有什么区别?他总要想办法自救,不管有没有用,都要试一试。   和第一天一样,那东西停在了他们的房门外,只是,并没有敲门。   曲音打开灯,就看到门缝下面溢进来一片五彩斑斓的液体,看来今天这位是选择直接进入正题,不装面上的礼貌客套了。   那液体在钻进来的一瞬间就缠住了闻简知的脚,闻简知拧着眉正欲踢开,那团液体就像是被高温烧沸了一样,在地板上沸腾着膨胀起来,顷刻间变成了一个纸人。   曲音认得它,色彩夸张的妆容,线条简陋的五官——就是金纸店里的‘金童’。   它果然找来了!   店老板说的没错,这种东西果然记仇……   金童的目标很明显,是冲着故意折断它手指的曲音而来。只是从它进来之后,闻简知就防得很好,愣是没让金童靠近自己一步。   曲音克制着哆嗦的冲动,翻身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他站在屋子角落观战,门口的位置被闻简知和金童挡着,两人正缠斗得不可开交。   闻简知面无表情扭断金童的两条手臂甩出去,可下一秒它的断臂处就蠕动着,飞快又伸出两只手臂,用一个诡异的扭曲姿势折了一百八十度去掐闻简知的脖子。   “!”曲音一见闻简知被掐,想也没想就抓起手边的东西砸过去。   是闻简知的背包。   背包正中金童的脑袋,掉落在门边。   它脑袋一歪,两只眼睛瞪向曲音,张开大嘴冲曲音发出一阵恐怖的尖锐低吼。吼了一半,闻简知突然伸出五指抠住它的嘴,一手抓在他肩膀上,一个用力,金童的嘴角两边就出现了一道逐渐撕开的裂缝,再撕下去估计就要成两半了。   曲音看着就疼,可这种东西就算被撕成这鬼样了好似也没什么事,还在嚣张地想往曲音这里跑。   闻简知轻啧一声。曲音在这里,他难免束手束脚,他将金童按在一边地上,给曲音让出一条开门的路,他抬头说道:“出去,外面等我。”   “哦……”   曲音闻言,立即打开门跑出去,谁知出门的那一刻,一阵刺耳的风声就冲自己头顶刮来,曲音条件反射弯腰一滚,天旋地转勉强稳定之后定睛一看,发现走廊天花板上竟然还吊着一个纸人。   好吧,金童来了,玉女自然也跟着来了。   它四肢像蜘蛛一样反扣着黏在天花板上,冲着曲音龇牙咧嘴。   曲音摸了摸脑袋,确认自己的头皮完好,没有被它刮下来几块。不等他站起来,天花板上的蜘蛛就跳着往他脸上扑来。   闻简知当然也发现了外面还有一个,也看到了它即将落在曲音脸上的爪子。   他再顾不得其他,恶狠狠地将金童脑袋一掰,它的头颅就歪斜着挂在了脖子上摇摇欲坠,西瓜一样荡着,倒了下去。曲音眼见那五根指甲就要戳穿自己眼球,下一秒,突然冲出来的闻简知横空一脚将它踹飞,它重重砸在走廊墙上,四肢都扭曲了还不认输,尖叫一声,跳蚤一样跳上了闻简知的背,闻简知抓住它的脑袋一个过肩将它扯下来摔在地板上,膝盖顶在它背上将它压在地上。   还不等他处理完这个,屋里原本歇下来的一个又冲出来,金童吊着脑袋趴在他背上咬他的肩膀,另一个被他按在手底下疯狂地大叫。   闻简知脸色黑得可怕,似乎是被这两纸人的鼻涕虫进攻方式气得不轻。   正是机会!   闻简知被拖住了,曲音蹭的爬起来捡起房门口落着的背包,想都没想转身就往楼下冲。   “曲音!”   身后传来闻简知的声音,曲音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两只手里都制着一个纸人,那两个纸人不是他的对手,他不会有危险。只是需要多浪费一点时间去处理。   而曲音要的就是这一点时间。   “你要去哪里?”   曲音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回来!”   “不准去!”   曲音沿着木楼梯往下跑,最后一眼是闻简知目眦欲裂的表情,和他声嘶力竭的警告:“你会后悔的!”   曲音背着背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宾馆。 第38章 指路   小黄毛睡在柜台后面的折叠床上,四仰八叉打着呼噜流口水,上面叮铃哐啷闹成那样愣是没能把他吵醒。   这睡眠质量,真好。   外面街道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镇上的路灯十二点就定时关了,曲音深吸一口气,正欲不管不顾冲出去,突然瞄到柜台上的一个小型手电筒,应该是小黄毛用的,他想了想,从身上摸索出仅有的两百块现金拍在台子上,拿走了手电筒,并顺带骑走了小黄毛放在宾馆门口的自行车。   自行车有些年头了,骑起来很费力,链条哗啦哗啦地发出噪音,不过总比他用脚走得快。   手电筒打开咬在嘴里用来照明,他一边蹬,一边去看手上的地图,大概理清路线之后,他就埋头骑着车子蹿了出去。   累了也不敢停,他害怕闻简知会追上来。   经过公交总站时,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辆正准备进去的出租车。   连忙喊住司机。   司机顶着两个黑眼圈,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满脸疲惫地问:“什么事儿啊?”   “你能不能送我去一个地方?”   “我下班了。”司机恹恹的,打了个哈欠,“我刚从外面跑了个长途回来,累不行了,你改明儿起早吧。”   “别别!我不是要去外面!”曲音从自行车上下来,把那快散架的自行车放到墙边,他扒着出租车窗户,说,“我加钱,你送我吧!就在镇上,很近的,求你了师傅,我真有急事!”   “行吧,上来。”   曲音喜出望外坐上副驾驶,司机揉了揉脸,问:“大半夜的不睡觉,你要上哪儿啊?”   “我要去这里,”曲音把地图拿给他看,指着上面说,“泾难村。”   刚开出去的车子一个刹车急停,曲音险些撞到挡风玻璃,司机被他这一句也吓回了精神,瞪着俩眼睛问:“泾难村?你去那儿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曲音大脑飞速运转,很快胡诌出一个借口,“我是去祭拜我的朋友。”   “不是我不想送你,那去泾难村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别说车了,就连人都没法上去。”   “那你送我到离泾难村最近的地方就行,我上柱香就成。”   司机还是不肯走:“不行,你这个年轻人别胡闹了,山里那么危险,本地人进去都够呛,你一个外地人,还大半夜进去,你不要命了啊?我们这前几个月就出现过一个呢,运气好才救了出来,不不不,我不拉你,你下去吧。”   “不不,大哥,您就当帮我个忙,我不会有事的,我真的非去不可。”   “你祭拜可以白天去啊,晚上去干什么。”   “我,我……”   司机说什么都不肯走,又问东问西,曲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敢再耽搁下去,下了车拉上他的破自行车就往前骑,骑出去几米,听到司机在后面大声喊他:“哎!你走反了!往那边!”   曲音:“……”他默默掉头。   司机叹了口气,见他打定主意不回头,无法,只能开车停在他面前,说:“上来吧,我送你。”   曲音又一次坐上了车。   司机苦口婆心告诫着他:“深山不比你们城市,晚上乱走很危险,你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在哪里摔了,喊破喉咙都没人发现。”   “我送你去那儿,你远远上柱香就行,别进山了,我待会儿再载你回来。”   “你朋友会理解的。”   曲音道了声谢,默默抱紧了怀里的背包。   车子沿着一条泥泞的小道往前开,很快那些现代化的建筑就消失不见,进入了望不到头的密林。   开了半个小时左右,车子停在一处被堵死的山路前。   那里堆满了巨大的石块,山壁也塌了大半,斜着泼洒下来,成吨的湿泥将石头缝隙填满,因为很长时间无人清理,上面覆盖着湿滑的植被。   “到了。”司机停车拉手刹,指着前面说,“原本我们都是从这里进泾难村,你就在这儿上柱香吧。”   司机陪着曲音一起下了车,他靠在车头抽烟,曲音站在那堵石墙前,需要高高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全貌。   他问:“是山塌了吗?”   “嗯。”司机吐着烟,“在那场泥石流前,还发生过一场小地震。不如说,就是那场地震,才会发生后来的事。”   曲音看向一侧黑黢黢的林子,问:“你们没有试着从别的地方进去吗?比如说绕道……”   “试过,没用。不止是这一块入口塌了,围绕着泾难村那一片地方的山体都有了裂缝,谁都不知道会不会二次坍塌,贸然过去很危险,而且地面都发生了沉降,有不少洼地,当时搜救队进去都很困难,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什么工具都没有,怎么进去。”司机点了点烟头,弹去累积的烟灰,说,“远远地拜一拜就行了。”   “你也快点吧,晚上很冷的,别感冒了。”可能是因为听了曲音说他来祭拜朋友,司机的语气带了些同情,“今天先简单拜拜,白天还可以再来。”   曲音紧了紧肩膀上的背包袋子,他给司机转了五百块车费,随即对着他笑了笑,说:“谢谢你,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司机一愣,没想到:“啊?”   曲音说完,头也不回就往一侧林子里猛钻,司机焦急地喊他:“哎!别进去!真的很危险,里面没有信号的!草!你他妈的小兔崽子不要命了是不是啊!”   司机急到爆脏话,想来扯曲音,曲音专挑狭小的缝隙钻,大块头的司机挤不进去,也不敢深入往里走,眼睁睁看曲音的身影快要消失了,粗声吼道:“你快点回来!你要是死里面了我不成帮凶了!”   曲音回过头,远远地看着他,说:“你别担心,我不会死的。就算是死了,那也是我自找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用觉得内疚。大哥,你是个好人,快回去吧。我过几天就回来。”   司机急得抓耳挠腮,忽地喊:“你!你想想你的朋友啊,要是你朋友知道你来这里祭拜他,结果为了他死了,他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了!”   曲音没有说什么,对着司机微笑颔首,彻底消失在林子里。   司机艹了一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耳边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往身后看去,黑暗里缓缓走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曲音打着电筒,拨开挡路的枯枝,山路不太好走,他必须格外小心脚下。   为了安全,他应该是等白天再出发,但他没有时间,只能冒险。他拿着地图,小心摸索着试探着走,走到一处就在树干上划一道,做个记号。   手电筒用了几个小时就没电了,好在闻简知的背包里还有个充电宝。   手机右上角显示无服务,果然没有信号。但好在还能当手电筒使用。   往好处想,曲音现在至少不会有食物的问题。因为他不会觉得饿,大大节省了他的时间。   曲音一夜都未敢停,一直走到阳光洒在林子里。   见了光,他就有了安全感。   一松懈下来,腿上就涌起细微的酸胀疼痛。走了一夜,是该歇一会儿了。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借着阳光研究起地图来。   从地图上看,泾难村是陷在山里的一个小村子,如今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他如果要进去,只能从旁边的山上翻过去。   只是……曲音抬头望了眼面前高大满是苔藓的山壁,这不是个翻越的好地点。他估计连一米都爬不上去。   看来得去找找看有没有能翻过的矮一点的地方。   曲音从未攀过岩,只希望自己到时候不要太狼狈。   他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突然瞥见面前不远处的树。   树干上,划着一道新鲜的刻痕。这条路他走过,现在他又走回来了。   这不太妙。   曲音立即起身,沿着地图再往前走了会儿,很快又看到了那块他刚刚坐过的大石头,和那棵带着记号的树。   他好像……在绕圈。   完蛋。   迷路了。   -   曲音不知道在山里困了几天了。   经过几天的摧残,他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衣服上都是泥,那位好心的司机大哥说得对,连搜救队都觉得困难的活计,他一个普通人怎么敢就这样空着手进来的?   不过做都做了,后悔也没用。   充电宝的电量只剩下百分之十,大概只能再充一次。手机本体还有百分之五十,两个加起来,省着用,大概还能再用两个晚上。过了两天,他入夜就必须得摸黑赶路了。   好在他在山里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生物,譬如那些有毒的爬行类或者是一口能将自己啃干净的肉食类,运气还不错。   电没了就没了,大不了就摸黑,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又不需要吃喝,这样一想,自己在这山里不就是无敌的吗。   来都来了,不找到闻简知的尸体他决不罢休。   既来之则安之,曲音做好心理建设继续赶路,他吭哧吭哧爬过一个小土坡,跪在地上看地图。这地图这些天都被他翻烂了,他用指甲一一划过那些针眼大小的路线,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希望能找到一处供他进入的漏洞。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些声音。   就离他不远。   曲音小心翼翼从山坡上探出个头,惊诧地发现山坡下居然有一个人。   活人!   曲音心花怒放,简直高兴得想原地跳起。有人就可以问路了!   “那个……你好!”   山坡下的人听到声音左右望了望,曲音喊:“上面。”   那人抬起头看过来,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青年一头乌发乖顺地垂在额前,衬得他皮肤极白,气色很好,脸颊和嘴唇都浮着健康的粉,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疏离冷漠,唇线抿直,眼角微微垂着,看上去,好像有点凶。   再凶也得问。曲音道:“我迷路了,请问你知道……泾难村怎么走吗?”   青年站起来,将手里的东西随意扔进地上的篮子里。   篮子里装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菌子。   曲音这才知道他蹲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曲音的问题,而是问:“你是谁?”青年声音也冷冷的,“这片山里不准进人的。”   “……”曲音一时无言。不准进人,那你不也进来了吗。   青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我是有正事。”   采蘑菇的正事。   曲音遇到的云水镇村民都很友善,面前这位却似乎不是,曲音问:“这里是哪里?”云水镇里有不少村子,他别是迷路迷到其他的小村子里了。   果然,青年说:“蝉溪。”   曲音一看地图,两眼一黑,自己这迷路也迷得太夸张了。竟然偏离路线这么久,越走越远了。   青年问:“你要去泾难村?”   “对,你知道怎么走吗?”   “你去那里干什么?那里的人都死了。”   曲音没有多说:“我有些事情,非去不可。如果你知道,请给我指个路,好吗?”   青年正欲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宝贝?”一个人影从曲音的视线死角走了出来,“你在和谁说话?”   那是一个和闻简知差不多高的男人,青年见了他,原本还冷若冰霜的脸上绽放出笑意,他小跑到男人面前,开心的,似乎是在炫耀着说:“我摘了好多蘑菇,我们晚上煮火锅吃吧。”   “好。”男人手里有一个塑封袋,里面装着一些带着泥土的彩色矿石。他把袋子放到一边地上,拿出手帕替青年擦干净手指上的土,做完这一切,才抬头望了过来。   和曲音对上了视线。   青年说:“他说要找泾难村呢。怪人。”   ‘怪人’曲音装听不见,正准备再问一次,男人却没多说什么,指了一个方向,说:“沿着这个方向的云杉往前走,走到头了你就能看见。”   曲音连连道谢:“谢谢!”   他收拾好东西就出发。   走了几米回头看,那两个人也在收拾东西,大概是要回去了。   “都有毒,不能吃。”男人挑出篮子里五彩斑斓的菌子一个个往外扔。   青年说:“不能吃也给我留一个啊,这些颜色可好看呢,回去当装饰。”   “这种不好看,过几天带你去采更漂亮的。”   “好呀!你的材料够了没?”   “够了。不够回头再来挖。”男人说,“别蹲地上,脏。”   “我累了,腿酸。”   “你可以不跟我一起进山的。”   “我想和你一起。”   男人笑起来,弯下身将青年背在了背上。   青年挎着只剩下两个灰扑扑蘑菇的篮子,将男人手里的那袋石头也放在了篮子里。   他在男人背上笑得灿烂:“回家喽,出发!”   曲音收回视线,再次赶路。   曲音走后,青年望了眼他离开的方向,趴在男人肩头问:“他不会有事吗?那里面……不都是那些怪东西吗?我都看到过好几次了,怪可怕的,你干嘛还给他指路?”   男人将他往背上托了托,道:“放心。”   他也看了眼曲音消失的方向,淡声道:“那种东西,不会有事的。” 第39章 崖底   林子里的云杉很多,曲音先前并未在意,仔细去找时才发现它们都是有规律地遍布在山中,像是一条隐藏在广袤林海中的道路。   曲音沿着路上的云杉一路前进,不忘沿途做记号,他无法确定男人的指路是否正确,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找到泾难村。   万一待会儿又开始原地绕圈,至少他还可以沿着记号找到回程的路。   一直从天亮走到天黑,他一晚上走走歇歇,终于在旭日东升,天边出现第一抹晨光时,云杉消失了,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处坍塌的山崖斜坡,踩着满地的石头和泥土,他一点点往上爬。   成功站到斜坡顶上时,曲音还来不及高兴,下一秒看清面前的场景后,整个人都僵住了,映入眼帘的画面,可谓是惨不忍睹,曲音目瞪口呆地望着底下,久久不能动作。   满目疮痍。   那是被掩埋的泾难村。   两侧是巍峨的高山,上面遍布着遮天蔽日的苍松翠柏,树木蓊郁,绿叶成荫。而在这些苍翠的绿叶包围下,山体中央有一片像是被陨石砸过而凹进去的土黄色大坑,与周遭格格不入。   曲音远远看到了泥土下露出来的部分破碎的建筑材料,那是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证明。   这片黄土坑下埋葬着数百人的生命。   这是个坟场。   泾难村五年过去无人问津,可这片黄土上却没有生长出任何植物,仿佛这片土地已经不存在供养生命的能力了。   曲音知道自己也许不该这么想,但还是微微松了口气,幸亏,幸亏进村的路被堵住了。   他想到那两个在渠芳桥上祭拜的老人和小姑娘。   如果让她们看到这个画面,如果让她们知道自己的亲人是在此等绝望的情况下死去,他们该有多痛苦。他一个外人都觉得难受,何况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看不到这样的惨状,或者也是好事。   曲音在山坡上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人的痕迹。   闻简知三个月前也来过这里,他来了之后去了哪里?   曲音望向远处,发现一道拖长的土石痕迹。如果说泾难村是上天笔尖落下来的一块圆形墨点,这道痕迹就是有人在墨点上抹了一道,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那场泥石流,似乎将村子冲垮之后还不甘心,又裹挟着房屋碎骨淌流出去很远。   曲音小心翼翼从斜坡上滑下去,落地站稳后衣服已经脏的彻底不能看了,他毫不在意拍了拍衣服,绕着坑边走,尽量远离坟墓中心,顺着那道痕迹往前行。   他走了一会儿,一路看到地面上有不少房屋的碎石头和一些不成型的生活用品,而他很快,发现了一些脚印。   脚印很新,时间不长。   他对着比了比,比自己的大了一些。   是闻简知的。   发现了闻简知留下的踪迹,这是意外之喜。   曲音立即来了精神,沿着脚印往前跑,不久之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横亘在山体间的巨大地缝。   地缝阻断了曲音前进的道路,是他用脚能走到的尽头,这里几乎就是一道断崖,幸好是白天,如果是晚上能见度不好,他说不定会一脚踩空摔下去。   这道地缝很长,蜿蜒着朝两边蔓延,一眼望不到头,似乎将整片山撕裂成了两半。曲音望着前方另一边的山壁,估摸一下,两壁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十几米宽。   曲音跪在地缝边往下看,底下白雾茫茫,看不清东西,他捡了块石头往下扔,听不到响。   很深。   两边山崖之间没有任何连接的工具。   他过不去,闻简知自然也过不去。   难道他绕道从别的地方去对面了?   曲音在地上找着闻简知的脚印,他的脚印在这一片地方很多,似乎是徘徊了很久。   他没有往别处走,也没有他返回的脚印。   “……”   曲音惊恐万状地望着面前深不见底的地缝。   那家伙,该不会往下面去了吧?   ……也不是没可能啊。不然怎么会连返回的脚印都没有。   他极有可能是下去之后,在底下出了事。   这么玩?鬼才有命陪他玩吧?   这下面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把命都豁出去?   怎么办?   他要不要下去?可他没有工具啊。   而且当时闻简知都没上来,万一自己也……   曲音踟蹰着,举棋不定。   他沿着地缝往前走,在崖边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发现了一根崭新的登山绳,绳子不知道有多长,看不见的末端就软软地垂在崖下的白雾里。   一看就知道是闻简知干的。   这小子,居然还真的下去了!   曲音扯了扯登山绳,很牢固。他没有贸然下去,坐在地上将垂在下面的绳子往上拉。   拉了好一会儿才全部拉上来。绳子是好几根接在一起的,大概有一百多米长,上面没有断裂撕扯的痕迹,闻简知应该是靠着这根绳子安全到了下面。   闻简知那块头,体重只会比他重,他都没事,自己应该也没关系吧。   曲音又有了点信心。   来都来了,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豁出去!   以防万一,曲音又在边上扯了几根藤蔓结在一起绑身上做备用,休息片刻后攒足体力,给自己打了半天的气,这才磕磕绊绊抓着那根登山绳往下爬。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放的很慢,也很小心,每一次脚踩在岩壁凸起的石头上,试探几次稳不稳之后才敢全部踩上去。他一边深呼吸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地鼓励自己,试图让自己别那么紧张。所以他的进度很慢。   一点点磨蹭着往下爬,竟也下了一段很长的距离。头顶上裂缝里的阳光越来越少,越来越细,成了一条遥远的白线。   往下看,还是没看到底。   他现在在山崖的中间,脚尖已经碰到了那片白茫茫的薄雾。   下面有什么谁也不知道,曲音已经没有后退的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很快整个人就消失在了白雾之中。   崖壁上的登山绳悠悠地晃着,代表着绳子上的人安然无恙。   曲音不知道爬了多久,手脚都快僵了,这片白雾里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曲音在这片雾气里待了一会,便觉得身上的皮肤开始发痒,可他两手不敢松开绳子,无法去挠,生生忍了许久,后来痒变成了刺痛,就像是硫酸在渐渐腐蚀他的皮肤,疼得曲音快要受不了。   他烦躁地甩甩脑袋,试图把皮肤上的灼痛甩掉,就在这时,他发现一株树干从白雾里冒了出来。   那是生长在崖壁上的一截枯木,枯木大概有两个成年人的大腿粗,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长得这么牛,树坚强!这位树先生应该足够支撑他歇一阵了。   曲音大喜过望,拉着绳子就往那截树坚强去,好不容易够到之后,曲音整个跨坐在树干上,确定不会断了,立即浑身无力地趴在了树干上。   他四肢软绵绵地垂在半空中,揉了揉痛得不行的脸皮。   他叹了口气,眼前的白雾依旧望不到底。   这还要爬多久才能到头……   脸枕在树干上,一歇下来就没力气了,他半睁着眼皮昏昏欲睡,身子突然晃了一下。   不是他在动,是他身底下的树在动。   要断了吗!   曲音一下子吓回了神,慌慌张张想要去扯登山绳,无意看了眼自己身下坐着的树干,树皮正在……缓缓的蠕动着。   不,不是树皮——是密密麻麻的鳞片。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去扯绳子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再动分毫。   原来这根树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客人。   还有一个客人盘绕在树干上,因为这里照不到阳光,又遍布雾气,光线不好,这位客人看起来就和树干一个颜色,乍眼一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是一条盘旋在树干上小憩的巨大金蟒。   曲音耳朵里嗡的一声,登时汗毛炸开,无法动弹。   他的腿就挨着金蟒的身体,冰凉湿冷的软物正在他小腿上滑动。   一颗巨大的蛇头从树干下面冒了出来,它似乎被吵醒了美梦,抬起了头来找罪魁祸首,它竖立着半个身子朝曲音慢慢凑近,鲜红的信子伸缩着,快要舔上曲音的脸。   曲音眼前就是它金黄色的竖瞳。   这颗蛇头几乎有他脑袋的几倍大。它要是一口咬过来,自己怕是不够他吃。   曲音不敢轻举妄动,他没忘记自己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要么被蛇吞了,要么就摔成肉泥。   他动着唯一能动的眼珠,确认了眼登山绳离他的位置。   这条金蟒似乎并不太饿,只是疯狂地在他面前吐信子,好像不急着吃他。不急着吃,不代表不吃!曲音就这么欲哭无泪地和一条蛇大眼瞪小眼瞪了十分钟,终于等到机会,不知道发现了什么,这条蛇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头歪向了上方。   就是现在!   曲音调用起自己全身上下的反应力,去抓一旁的绳子,抓住了就蹭蹭蹭地往下爬,比他刚开始的速度快了几倍,曲音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灵活的壁虎。   但壁虎再灵活,在蛇面前又有什么胜算。   曲音只顾着爬,听到奇怪的动静后忽地一抬头,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血盆大口出现在自己眼前。   手一松,曲音没抓住绳子,下一刻失重感袭来,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缩小。——他摔了下去。   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淹没在白雾之中。   失去意识前的那一秒,他看到那条沿着石壁爬行的金蟒,正高昂头颅,直勾勾地盯着他。   -   “……别…你…都骂我这么久了,能不能消停会儿?”   “你不该骂?小赤佬,老子让你拿担架,你拿两根竹子,你是耳屎长脑子里去了还是眼睛长屁股上去了?”   “我已经没耳屎了。你再嫌我你自己抬吧,你有叨叨我的功夫你把衣服脱了绑竹子上不就成担架了?”   “哎呦我草你老子的你再顶嘴!”   “哎呀哎呀!二舅我错了别打!疼疼!我的脑袋要掉了!靠!你再打我告诉我妈了!”   “你去告!我让你告你妈我让你告你妈!!”   “我操救命啊老王八蛋打外甥了——啊!”   耳边响起阵阵嘈杂声,似乎是有人在争执。听声音,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曲音没有力气,费力地掀开眼皮,发现两根竹子穿过自己腋下,自己脚尖离地,被架在两根竹子中间。一前一后两个人抬着他。   两个人吵着吵着打了起来,老的那个在打小的,竹子没人抬了,他像块垃圾一样被摔在了地上。   曲音身上很痛,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下面很硌,都是细碎的石头,两边是山谷崖壁。   他在崖底下面。   对,他刚才从上面摔下来了……   那两人的动静很大,在山谷里回响着,曲音听了会儿,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张凑近的脸。   曲音惊呼一声坐起,那张脸也吓了一跳,退了开去。   有了一段距离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女生。   曲音身底下是一张小床,他在一间陌生的木屋里,屋子里挂着一些编织的民族风装饰物。   曲音摸了摸身体,没有缺胳膊少腿,也不觉得哪里痛。   他命这么大?摔下来竟然没死?   刚才那两个吵架的男人呢?   这里是哪里?   他有一肚子疑问,勉强冷静下来后,看向床边上坐着的女生。   女生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大概二十不到,很年轻,也很漂亮,留着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脑后簪着一根月牙状的银簪子,垂下来的流苏银链响着清脆的铃铛声。   她穿着一身绣着绿竹的青色长袍,笑盈盈地道:“你醒啦。” 第40章 洞窟   曲音的苏醒似乎让她很高兴,她兴奋地往他这边又挤了挤,问道:“你感觉好点了吗?会不会还有哪里痛?”   她突然靠近,曲音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他满脸戒备:“这是哪里?你是谁?”   “我叫露露,”女生将他躲闪的动作尽收眼底,有些失望地坐直了身体,她小声说,“你从上面摔下来了,这里是我的家。”   她的家。   曲音迟疑着问:“是你……救了我吗?”   露露否认道:“不是我,是钱三哥还有他二舅把你从山谷里带回来的。”   又冒出了陌生人。是指那两个用竹子把他挑回来的人吗?   “这里是山谷下面?”   “是呀。”   山谷下面,居然还有人居住吗?地图上好像也没这个地方啊……   曲音刚醒来接收不了太多信息,他坐不住,掀开被子就下床,露露在一旁喊:“哎你要去哪儿呀?你还没好呢,不能乱跑。”   曲音还没回答,脚一着地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他那件脏衣服,而是换成了一套陌生的青色长袍,看上去,样式和露露身上的一模一样。   露露解释道:“你的衣服又脏又破,不能穿了,就给你换下了。”她怕曲音误会,特意声明,“哦,是我爷爷帮你换的。”   曲音揪着身上的衣服一角,疑惑:“你爷爷?”   露露嗯了一声,头上的银色流苏微微地晃,星辰一般:“我爷爷是这里的村长。”   说曹操曹操到,他俩说话的功夫,外面走进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老人蓄着白色的山羊胡,头发也黑白掺半,在脑后扎成一小缕马尾,虽然老人脸上满是皱纹,但从他的眼神看去,是个慈祥无害的面相。   “你醒得倒快。”   老人将一卷纸放到木桌上,走过来默默抓起曲音的胳膊捏了捏,再撩起他的长衫下摆去看他的腿。   曲音下摆被撩,连忙掩住衣服往后退,老人收回手,说:“已经没事了,这两天如果有哪里痛就和我说。”   曲音这才知道他是在检查自己的身体,连忙道谢:“啊……谢谢您。”   老人摆摆手,深深地看了眼曲音,把曲音看的莫名其妙,老人笑了笑,说:“没什么,你要是想出去逛逛,让露露陪你去吧。”   露露抢在曲音之前开口应下:“好的!”   曲音出了那间小木屋,一眼望到的便是头顶上烧红的夕阳。   已经是傍晚了。   眼前是一片隐藏在茂密树林间的小村子,露露的家,也就是村长家在村里的最东边,往西看,错落排列着十几户户型各异的小木屋。   这是个很小的村子。   顺着村子间这条土路往远看,道路尽头便是两道高耸入云的山壁,它们像是巨人一样矗立在那里,守护着这一方小村落。山壁中间,一条羊肠小道蜿蜒着爬行至村口。   住在山谷里,他们要怎么上去?怎么和外界联系?   曲音和露露并肩在村里走着,露露时不时地偷看他,自以为小心翼翼,实则漏洞百出,曲音装作没看见,也不在意。   一路走,看到不少这里的村民。他们见了曲音,都很自来熟地和他打招呼,很喜欢他似的。曲音一一回应。暗暗想:“这里的人还真是热情。”   露露就在一旁默默地笑着。   他问:“你们怎么住在山谷里?如果要出门去不是很麻烦吗?”   “不麻烦呀。”露露说,“我们有一条专门去外面的小路。不过我们这里也不缺什么,如非必要也不会出门的。”   “这样啊。”   他们本地人总有本地人的生活方式,曲音就没多问。   村子很小,曲音没走多久就已经走到了村口,村口有一条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溪水很清澈,不深,底下躺着一块一块摞起来的鹅卵石。   溪水上架着一座小木桥,他俩走到桥上,耳边是溪水泠泠声。   曲音胳膊支在栏杆上,露露也有样学样,趴在他身边看水。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还是曲音先开了口:“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他一路走过来,这里的房子都是木制的,看起来很新,像是刚建不久。包括这座桥,也很新。   “我从小就住在山里,”露露顿了顿,说,“不过,也是前些年才搬到这儿来的。”   搬家没多久,那也难怪房子都看起来很新。能让这么多人集体搬,大概是他们原来住的地方不能再住了。   在群山里面搬家应该很不容易,既然不得不这么大费周章的折腾,那也许就是他们原本的村子发生了类似泾难村那样的事了吧,只是他们比泾难村运气好,至少还留着命在。   “露露!”   正想着有的没的,一道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山谷里走出来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扛着俩竹竿,远远地朝露露挥手。   露露也冲来人挥挥手,喊道:“钱三哥!钱叔!”   露露对着曲音说明:“钱三哥和钱叔每天都会在山谷里检查,你今天就是晕倒在里面,他俩发现了你,把你带回来的。”   那钱三一眼就看到了露露旁边的曲音,立即大喊一声小跑过来,竹子一扔,冲到曲音面前,一巴掌拍上他肩膀,笑道,:“你小子可算醒了呀!”   钱三长得粗犷,黑色及肩长发微卷,他的左耳上戴着一个圆形的银色耳坠,太阳式样的,随着他的动作正晃个不停。   他露在衣袖外的两条胳膊肌肉异常发达,好似一拳头就能抡死自己。   曲音被他这一掌拍得后退一步,露露赶忙扶住他怕他摔了,他对钱三说:“你轻点。”   “抱歉抱歉。”钱三一挠头,问,“你好点没啊?”   曲音半个肩膀好似都要断了,这里的人也这么怪力吗?   想到他救了自己,虽然肩膀痛得不行,曲音还是忍痛笑道:“好多了,谢谢。”   “嗐,你和我客气什么呀,你这小子——”   “咳!”露露突然咳嗽一声,钱三看了她一眼,干笑着不说话了。   钱叔走得没钱三快,来到钱三后头时捡起地上的竹子狠狠敲在钱三头上,敲得钱三嗷呜一声:“干什么又打我!”   “一天天的就知道偷懒不干活,我打你就打你还要理由吗!”   “谁让你就知道逮着我一个压榨!”   “你再说!”   钱三捂着脑袋,对着露露和曲音抱怨一句:“年纪大了就知道倚老卖老,看看他这德行,千万别学他!”说完就跑了。   他二舅气得拿着竹竿就碾了上去。   人走远了,露露才笑着说:“他俩经常这样,嘴上吵吵闹闹,其实感情好着呢。”   曲音也笑了笑,想起了什么,问:“你刚才说,他们经常在山谷里检查,是检查什么?”   露露眨眨眼,犹豫片刻,道:“有些东西会掉下来。”   “东西?”   露露没有去看曲音的眼睛,说的很含糊:“比如说一些动物,或者,像你这样的……登山客。”   听到这里,曲音紧张起来。他小心问道:“那……你们这里前几个月,有人下来过吗?一个个子很高,二十岁左右,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露露眼皮似乎轻轻跳了跳,好像想到了什么,曲音忙补充了具体的时间:“三个月前。”   谁知露露转了转眼睛,大概是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最后摇摇头,坦然道:“没有啊。”   曲音诧异:“没有?”   “没有。”露露斩钉截铁,面不改色。   露露陪着曲音又在村里走了会儿,就用曲音必须要休息为由,将他带回了家。   他还是住在他醒来的那个房间,露露和村长睡在别的房间。   入夜之后,山里就变得很安静,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了。   曲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闻简知分明是下来了,大概率也是来到了这里,可是为什么露露会说没见过他?难道是他当时和这里的人起了冲突,发生了什么事?   曲音坐起身,借着月色看了眼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   他被山壁上那条蛇吓到,从上面摔了下来,可他身上居然连一道口子或者划伤都没有,这完全不正常。   没死是好事,但如果连一点伤口都没有,就很惊悚了。   不行,他得再出去看看。   村里一片漆黑,这里的人休息得早,一盏灯都不见亮。   曲音偷偷出了屋子,走在无人的小村土路上。   他的脚上是露露给他的布鞋,虽然没有运动鞋走山路方便,但好在舒适,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怎么走动都不会有一点声音。   他观察着周围,努力去找白天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他一路走到村口的木桥上。夜晚的山谷比白日里更为黑沉阴森,那条幽长黑道仿佛张大了嘴等着不长眼的猎物送上门去,将所有活物吞噬殆尽,凛冽寒风在山谷缝隙间肆意穿梭,发出阵阵哭嚎一般的呼啸声。   曲音站了会儿,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了,突然瞥见远处林子里晃过一个黑影。   他连忙猫着腰往栏杆后面一蹲,定睛去看,看清了那个人影。   钱三。   钱三穿着一套宽大的橡胶背带裤,防水用的。大晚上的,他穿成这样干什么去?   钱三没有发现他,因为他正在和面前的人说话。   曲音一看,果然是钱叔。   钱叔也和他一样的打扮。他们两人说了会儿话,就往林子深处去。   曲音离得远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想了想,也悄悄摸摸跟了上去。   他不敢跟的太近,远远地缀在他们屁股后面。   他俩在林子里跟自己家一样,畅通无阻,这可为难了曲音,他一边要提防着不被他们发现,一边要小心脚下别踩到什么,着急慌忙,快要跟丢时,那两个人停了下来。   曲音躲在草丛后头安静等着。   钱三嗓门很大,加上林子里很安静,曲音依稀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谈话。   钱三不耐烦地催:“可以搬了吧?”   钱叔道:“不行,再等会儿。”   “都等这么久了,这么久他都没反应,肯定死透了啊,你叫魂都叫不回来,还等鸡毛?”   “闭嘴。”   “啧。”钱三烦躁地踩起了脚边的枯枝干草。   他们在说什么?等什么?   曲音离得远,看不太清楚,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看见了。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在钱三的再三抱怨下,钱叔也放弃了,他点点头,两人就弯着腰,去搬地上的某样东西。   “!”   看清他们手里搬着的是什么之后,曲音瞪大两眼惊慌捂住了嘴。   那是一具脸色青白,手脚不自然僵硬着的死尸。   看样子已经死了很久了。   死尸身上穿着的是登山的服装,大概是露露口中,偶尔会从上面掉下来的登山客。   他们要把尸体搬哪儿去?   曲音又跟了一段路,他在后面走的都快累死了,那俩人手上还拖着个尸体,竟然面不红气不喘,一点不吃力。   人比人气死人。   他俩最后停在一处山壁前,钱叔推走山壁前的一块巨大石头,挪开石头后,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钱叔道:“再等一晚上,先放在这里,如果明天还没反应,就去埋了。”   “行了知道了,啰嗦。”钱三掏掏耳朵,“你进去我进去?”   “废话,你说呢!”   “艹,一天到晚就知道使唤我。”   钱三将尸体扛沙包一样扛肩上,弯腰进了洞窟。五分钟左右,钱三走了出来,尸体已经不见了。   他抖了抖背带裤上沾着的水,说:“完事了,回吧。”   钱叔把石头堵回原位,挡住了洞口,两人这才离去。   曲音蹲在原地眼睛都不敢眨,怕发出动静。等两人走远了,听不到声音之后,他才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   他来到洞口,摸了摸挡路的石头,这里面是什么?   曲音想进去一探究竟,他撸起袖子去推那块石头,结果腰都要推断了,鞋也蹬掉了,石头依旧纹丝不动。   曲音撑着膝盖狼狈不已。   怎么回事,看钱叔那三两下就推开了,曲音还以为很容易,怎么自己居然还不如一个老人健壮吗?   气煞我也。 第41章 我说了,你会后悔的。   曲音进不去,只能打道回府,回去想办法。   他一晚上没睡着,思索着要用什么办法挪开那块巨石。   翌日天一亮,露露就敲了他的门。   她今天换了一套藕粉色的及地长裙,肤白唇红,眉目如画,曲音开门之后,她撩了撩耳侧的一缕长发,腼腆地笑着:“早呀,你睡得好吗?”   “很好。”   “你会不会无聊,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再走走吧。”   曲音想着说不定能从她口中再问出点什么,便没拒绝,答应了:“好。”   露露说的其他地方,是在山谷里。   有露露的陪同,曲音并未多做担心,毕竟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跟着她出门是不会有事的。   两人在寂静的山谷里走着,两侧是巍峨高峻的悬崖峭壁,脚下是灰茫茫的石子路,前后遍布淡淡的雾气,缥缈如烟,仿若与世隔绝。   曲音伸手拨了拨眼前的白雾,雾气被他手指带来的气流搅动着,散开又聚合。   “对了,你说这里有去外界的路,在哪里?”   露露本来在他旁边安静地走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听到这个,她的笑容微微垮了下来,她问:“你要走吗?”   曲音一怔。是,他当然是要走的,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掉落在这里是无奈之举。   他已经找不到那根悬在山壁上的登山绳了,就算找到了,他也无法再靠着那根绳子往上爬,一是他没那个体力,二是……那条蛇。   他现在还活着是碰巧,下次可能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如果要离开,只能和他们这村里的本地人一样,走人该走的路,哪怕难走一点也没关系。   “你不能留在这里吗?”露露低着头,绞着她纤长的手指,呢喃道,“好不容易才……”   “什么?”她后面的话曲音没听清,问了一遍,她又不说了,只是摇摇头,道:“那条路平时我们是走不得的,你如果非要出去,必须得有人带路。你想的话,可以去拜托钱三哥,他会帮你的。”   “谢谢。”   曲音得了方法,记在心里,默默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回头看她:“怎么了?”   露露目光哀怨,有些不开心:“你是现在就要走吗?”她一身粉衣溶在身后的白雾之中,垂在脸侧的黑发显得她露在衣襟外的皮肤白至透明。黑色的瞳仁阴沉沉的,声音里也透着股冷意。   曲音不知怎的,没来由地发了寒。她好像很希望曲音留在这里。   曲音生锈的脑子突然转动起来,他笑着说:“不,再过几天。”这话有哄露露的意思,不过也是实话。   他正事还没办完,现在哪能就这么离开。   话音刚落,露露又笑了起来,眼睛也泛起了微光:“是吗!太好了!”   听到自己不走,有这么开心吗?也许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见到外来客总有些强烈的好奇心吧。   曲音和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聊起了他从上面一路爬下来的经历。   当他说到自己被一条蛇吓唬而摔下来的时候,露露的脸色微妙地变了变。   这点微乎其微的变化被曲音看进了眼。   “你们这里蛇很多吗?”   露露支吾两声,道:“也没有很多……”   “山里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有。”   “……嗯。”   啪嗒。   一小块石头突然从他们头顶上落下。   两人停下脚步,都往上看去。上方除了嶙峋的山壁,就只有白色的雾气,半空中的雾气很浓,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经常掉小石头的,可能是风。”露露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曲音也没放在心上。   回去时,两人原本并排走着,曲音余光瞥见露露不甚明显地慢慢退至他身后,很久都不往前走,他疑惑回头,就看到露露一只手虚拢在嘴边,轻轻地对着岩壁上方吹口哨。   好像上方的白雾之中隐藏着曲音看不见的某种东西。   曲音看了一眼便飞快回头,露露没有发现他偷看,没多久便赶了上来,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俩回了小木屋,村长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躺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台很旧的收音机。   收音机里放着缠绵悱恻的戏曲,不过可能是信号原因,声音偶尔会一顿一顿,缠绵的唱腔便变得如泣如诉,萧瑟凄婉。   见他俩回来,村长摸了把雪白的胡须,道:“去哪儿玩了?”   露露蹲到他身边,笑嘻嘻地说:“去山谷里逛了逛。”   曲音心事重重,和村长打了声招呼后说道:“我有些累了,去房间休息会。”   “行,去吧。”村长挥挥手。   上楼时,身后传来露露和村长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老人说:“他身体刚好,别带他往那种潮湿的地方去,你也少去。”   “放心啦,我哪有那么粗心,我没有带曲音哥哥往深处去,就在外面一圈走了会儿。”   上楼梯的脚步顿住。   曲音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门口的露露身上。   他好像……来到这里之后,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的名字,为什么她会知道?   视线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因为蹲着的原因,露露的长裙被她掀起来一些,她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的绣花鞋,鞋上绣着的鸳鸯牡丹,栩栩如生。   曲音飞快上了楼,看不到他们了,腿软得再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鞋。”   “我在找我的鞋。”   “能不能把我的鞋还给我。”   想起来了。   他来云水镇的第一天晚上遇到的那个东西,他在床底下找到的那只纸鞋,和露露脚上的那双一模一样。   山里是流行这样子的鞋款式吗?死人用的纸鞋做得和活人穿的一样,不会太晦气吗……   是巧合吧?   巧合会巧合到连鞋上的每一处花色都一样吗?   曲音越想越心惊,瞳孔紧缩,略显狼狈地回到房间把门关上,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他咬着自己的手,强迫自己噤声,冷静。   难道,难道那天门外的东西真的是露露?可当时闻简知不是说已经处理干净了吗?是她逃跑了还是?说是处理,他又是怎么处理的?   ……可恶。   曲音心烦意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早知道当时就问仔细一点了。   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吗?   曲音焦灼得快要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心里自问自答,当然会,怎么不会!从他来到云水镇之后,遇到的怪东西和怪事还少吗?   他已经开始习惯遇事就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   如果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倘若那天堵门的东西真的是露露,她能从闻简知的手上逃脱,肯定也很厉害,如果她真的不是人,那她的爷爷村长,还有村里的其他村民,这整个村子,难道他们也全都是……   “……”   曲音被自己的想象吓到,抱着膝盖站都站不起来。   他究竟是进了个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捡到了?   这不完全就是刚出虎口,又进狼窝吗!   不行,他得抓紧时间找到闻简知的尸体,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在离开之前,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他得再去那个可疑的山洞,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惶惶不安坐到天边黑了下去,入夜,万籁俱寂时,曲音和昨天一样,偷偷出了门。   他又去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山洞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猫着,守株待兔。   他记得昨天钱叔说他们今天会来处理什么东西,到时候他可以想办法进山洞里看一看。   他来的比昨天早,等了不知道多久,钱叔和钱三的影子才出现在林子里。   他们和昨天一样的打扮,只是钱叔手里多了两把铁锹。钱三轻飘飘推开洞口的石头,走进去把昨天放进去的尸体扛了出来。   他依旧骂骂咧咧:“我就说要有反应早有反应了,你还非再等一天,昨晚上把事办完了我们不就不用出来多跑一趟了吗,真是。”   “别罗里吧嗦的,”钱叔抄着铁锹道,“我先去挖坑,你把口堵上。”   钱叔扛着铁锹去了不远处的山坡,往下去了。   钱三哼了一声把肩上的尸体放地上,又去推石头,推了一半,山坡下的钱叔喊了起来:“三子!你快来!”   钱三梗着脖子回:“干嘛!”   “铁锹断了,你来修一下!”   “靠。”钱三恨恨把石头一推,扛着尸体就往山头那边去,不高兴地嘀嘀咕咕:“让我搬尸体,让我搬石头,还让我修铁锹,什么都让我干!挖个坑也能把锹挖断,服气。”   钱叔又喊:“三子!”   钱三更大声地吼:“来了!”   钱三的身影很快也消失在山坡那边,远远传来他俩的说话声,趁这个机会,曲音赶紧跑到洞口前,他观察得没错,钱三刚才推得匆忙,意外留了一条很窄的半人宽的缝隙。   曲音比了比缝隙最大的地方,兴奋不已,他应该可以挤进去。   说干就干,时间宝贵,不容曲音犹豫,他扒着石头缝隙往里挤,全程都不费什么力气,亏得他不胖,进去的时候只有肩膀擦着石头往里蹭的时候卡了会,其他的地方都很容易。   洞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不好闻。   曲音嗅了嗅,辨别了一下,是大量浓郁刺鼻的苦涩药汁味,还混着一股不甚明显的,臭味。   洞很深,也很窄,两个男人并行通过都很困难,难怪钱叔和钱三不一起进来,钱三那块头一个就能把路挡死了。   曲音打开手机电筒,放轻了脚步往石洞深处去,越往里走,那股怪味就愈发地浓,浓到曲音不得不捏住鼻子,太难闻了。   洞深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   曲音走了没几分钟,窄小的道路突然豁然开朗,他走到了洞的尽头,面前出现一个巨大的石坑。水声就是从坑里面传来的。   电筒的光芒照往坑中,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饶是曲音做了准备,也仍旧没忍住惊呼,他慌慌张张倒退着,却绊住了脚,一下子跌坐在地,后背重重撞在洞壁上。   坑里面,满满当当的堆满了尸体!   坑里的水满到快要溢出来,水里散落着一些曲音不认得的药材和干草,而坑里的尸体,少说也有几十具。那只是水面上他看到的,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   曲音哆嗦着,又将灯光照到了坑里。   这一照,他看到了一具很眼熟的尸体。   那具尸体就在坑边,曲音爬过去,按捺住恐惧,将尸体翻了个面。   随着水声哗哗,一张惨白的脸冷不丁暴露在曲音眼底下。   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糊在尸体的脸上,遮挡住了她漂亮的五官。   “露露……”   这具尸体,是露露。   曲音嗖的收回手,大脑空白了很久,才想起去看其他的尸体,一一检查过去,愈发惊骇悚然,他看到了钱三,看到了钱叔……也看到了,村长。   这里的尸体,竟然都是村里的人!   他们的尸体很奇怪。   看样子,他们应该都已经死了很久了。这些尸体有的成了白骨,有的腐烂不成型,如果是这样也不稀奇,可是,腐烂的只有露在水面上,与空气接触的那部分。   同一具尸体,露在水面上的部分或腐烂,或白骨,可藏在水面下的那部分,却完好无损。   他还从未见过有什么尸体腐烂只腐烂一半的。   难道是这些水的问题?   曲音仔细用灯光在坑里面找着,终于,在石坑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个人。   只一眼曲音就认出来了。   ……是闻简知。   他的尸体在最里面,背对着自己,从曲音现在站着的位置,只能看到闻简知露出的半张侧脸。   闻简知闭着眼睛,脸色是死人独有的青白,曲音一看到,脑子里倏地开始响起刺耳的嗡鸣,失聪了大概有半分钟,声音才渐渐找了回来。   闻简知的尸体……   他在最里面,要是想把他拉出来,只能下水。   曲音来就是为了这个。   发现闻简知的尸体后,原本那些恐惧忽地都烟消云散,诡异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不觉得怕,也闻不到这里难闻的味道了。   他将手机竖着靠在石壁上,让微弱的灯光打在洞顶,他借着光,扒住石坑的边缘,试探着用脚探了探水深。   能踩到底。   万幸。   曲音深呼吸几下,做好心理准备,下了水。两脚踩到底,水位一下子就淹到自己胸口。   曲音仰高脑袋,抬起两只手,艰难地拨开一具又一具尸体,口中念着对不起,目标明确地往闻简知的方向去。   闻简知背朝他面对着石壁,曲音搭上他的手臂想把他翻过来,手底下是他僵硬阴冷的胳膊,曲音闭了闭眼,摒除杂念用力一一拽,没拽动,他使了了力气又死命拽了几下,依旧毫无动静。   曲音咦了一声,难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吗?   他够着脑袋去看闻简知的身前,这一看才发现他的双臂拢在胸前,——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怪不得他拉不动。   抱着什么东西?   曲音用上全身的力气又拉又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将闻简知还有他怀里的那个东西双双翻了过来。   那是一具白骨。   一半是腐烂后化成的白骨,一半是完好无缺的人脸。   打在洞里的微弱光芒照在曲音脸上,他懵懵的,怔怔地看着那具白骨。   水面上倒映着他此时错愕中带了些茫然的表情。他的脸,和这具尸体完好的半张脸一模一样。   闻简知尸体里抱着的另一具尸体,是曲音。   ——是他自己。   曲音手脚发软,往水底下沉。   他懵然地想动,却发现身体使不上力气。   是被吓坏了吗?自己这么胆小吗?   低头看去,水底下,自己的手脚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悄悄融化。   摇曳的水流波纹下,自己的皮肤似蜡油一样,不成型地飘散着。   身后突兀传来破水声,一股巨力从身后托着他的胳膊,将软倒的曲音从水里捞了起来。   他僵硬地动着脖子往后看,看到了来人的脸。   闻简知静静地和他对视,目光沉痛,带着怜悯,他轻声说:“我说了,你会后悔的。” 第42章 五年前   这一瞬间,灵魂好似被水里看不见的东西连根拔尽,成了一具空壳,曲音动不了,被眼前的画面刺激到失了语。   闻简知瞄了眼面前自己的尸体,没什么反应。他抱着曲音,将他从石坑里抱了出来,两人身上滴答不止的水液泼洒在地上。   闻简知抱着他往洞外走,身后黑暗中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走到洞口处,他们与去而复返的钱三撞了个正着。   钱三看到闻简知一个愣神:“闻简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俩认识。   闻简知还未说话,钱三又看到他怀里的曲音,惊愕大喊:“曲音?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弄成这样子?”   他催闻简知:“快快,你赶紧带他去找村长。”   曲音的双腿已经被水泡烂了,软绵绵地挂在闻简知臂弯里,垂在空中晃呀晃。   闻简知一路直往村长家去,他对这里很熟悉。   他进门的方式很不礼貌,直接踢开了村长家的大门。动静很大,村长和露露几秒钟后就自楼梯口出现,不是正常人能有的速度,脸上冲天的青黑煞气几乎成型,他们似乎以为来人是某种夜闯家门的不速之客,正欲捍卫地盘撕咬上来,在看到闻简知的脸时,动作停住,他俩不约而同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老人诧异地看着他:“小闻?”   “曲音哥哥!”   露露视闻简知如无物,看到曲音的状况后连忙冲到他跟前,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之后,惊惶回头:“爷爷!”   村长回神,了然道:“上楼。”   几人上了三楼。   三层是个小阁楼,木门上挂着把黄铜锁锁着。曲音本以为这里面装的是一些小杂物,可是村长推门进去之后,他才发现,阁楼里确实是装着一些东西。   全部都是尚未画上眼睛的纸扎人。   惟妙惟肖,纸做的壳子,样貌却和活人无异。那位金纸店老板说的没错,泾难村里的纸扎手艺,确实炉火纯青,无人能及。   看到这满屋子的纸人,再联想到那个石坑,还有露露之前和他说过的话,也不是不能猜到他们的身份。   泾难村被泥石流冲垮,村民们原本的家毁了,人也死了,因为某种原因,他们变成了纸人,自此只能生活在这杳无人烟的山谷底,与世隔绝。   闻简知将他放到椅子上,村长拿来几卷纸,蹲在曲音身前,熟练地将那些纸敷在了曲音烂掉的双腿上。   惨白的纸张拿在村长手里是死物,可是一碰到曲音的身体,便如有了生命,它缓缓地覆盖住曲音腿上破碎的窟窿,修补着他的身体,很痛,是一股断断续续难以忍受的剧痛,可是曲音现在却对这些疼痛没有反应,他很混乱,混乱到无所适从。   纸张最后融进了他的皮肤,和他破损的部分黏连在一起,成了一张新的皮。   十几分钟过去,曲音的腿就完好无损,看不出丁点损坏的痕迹。   露露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犹豫了很久才敢说话,小声问:“你好些了吗?”   曲音没有回答,他抬头去看闻简知。   闻简知坐在另一边,村长正在帮他处理他的腿。   刚才他下水把自己抱了出来,他的两腿当然也受了影响,只是从他腿上的情况看起来,并没有曲音的严重。   阁楼上很安静,因为没有人说话。   村长处理好闻简知,叹了口气,他转身走到曲音身前,像一个慈爱的长辈,轻轻拍了拍曲音的脑袋,道:“孩子,你想起来了吗?”   “这么多年过去,你能接受了吗?”   曲音抬着头,茫然的脸上浮现出快要崩溃的裂痕。   是,他想起来了。   当在石洞里看到自己的尸体,被闻简知抱回来的这一路,当置身在这一屋子的纸人堆中时,他就已经记得差不多了。   接受?   可要他怎么接受?   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活人,活了这么久,现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他的脆弱而诞生出的幻想?   要他怎么接受,当年因为一场泥石流,自己早就死在了这里。   五年前,泾难村里死去的那个外地游客,就是他。   那时候,曲音刚刚大学毕业,正准备开始新生活的他,突然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是他从外地上学以来就再没联系过的妈妈。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他的新号码,发了条信息过来,问他为什么五年都不和她联系,说她很想他。曲音没有回复,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另外一条,是他那个倒霉弟弟。   他说他也要来c城念书了,想要和他一起吃个饭,信息里他亲切地喊他哥。   曲音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后,心里涌上的便是数以万计狠狠砸在他脑袋上的讽刺与恶心。   说什么想他?明明知道了他的新号码,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等那个倒霉弟弟要来上学的时候才联系,不就是想要让他继续帮衬,继续让那只被宠溺着长大的死鸟还趴在自己身上吸血吗。   曲音没有理他们,照样拉黑换了号码。   可是这么一打扰,他的心情一落千丈,好长时间都要从噩梦中醒来。   后来他在网上无意间刷到一个帖子,便想着出门散散心,放松一下心情。   他挑了个很偏远的镇子。   无人能打扰,也无人能找到他的云水镇。   云水镇破旧,但很清净。   曲音在云水镇镇上待了几天,期间和那家小宾馆的老板,也就是那个小黄毛的爷爷很聊得来。那个时候老人身体还不错,为他介绍着哪里哪里风景好,可以带他去哪里逛一逛。   后来,他就听从老人的建议,来到了泾难村。   泾难村村民热情好客,一看他是外地来的,都对他很好。曲音性子温顺,和谁都有话题聊,因此和村里的人关系都很不错。   在这段时间里,他结识了钱三和露露,钱三和露露虽然年纪比他小,但爽朗大方,三个人经常结伴在山里玩。   为了欢迎曲音,一天晚上,他们为他举行了一场只有办大事才有的篝火宴会,他们围坐着谈笑风生,喝酒,跳舞,玩的都很尽兴。   露露和钱三没出过大山,他们说如果能考到外面的学校,到时候一定要来找曲音玩,曲音欣然应允。   但第二天,山里就发生了地震。   因为地形原因,山里地震多发,除了曲音被吓到,村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不过一些房子被震坏了一部分,压死了两位腿脚不便的年迈老人。村里有规矩,人死之后,尸体不能下葬,需为老人建设灵堂并守灵三天,老人没有子女,守灵便交由村民轮流值夜。   一边忙着为老人举办葬礼,一边又要修建房屋,村里人手不够,曲音便留在村里帮忙。   在地震后的第二天晚上,突然下起了暴雨。   钱三睡不着,他刚刚从老人家守了灵回来,和人换班之后,顶着雨,拿着自家的熏肉来找曲音吃宵夜。钱三在灵堂守了一晚,一直在烧纸钱,身上是浓浓的散不去的烛火香灰味,他的手指上沾着浓浓的红色,曲音以为他受伤了,钱三哦了一声,说是他在帮忙扎纸人,这红色是从色纸上染到的。钱三一边说一边用刚扎过纸人的手去拿肉吃,他不介意,曲音也只能不介意。   两人坐在小桌前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吃到一半时,钱三无意说起,他发现村子百米开外的那条地缝扩大了许多,之前地震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曲音有些担心,钱三不以为意,只说不会有事,如果有一天这里真的住不了了,大不了他们就搬家。   一语成谶。   变故就是在那时来临。   剧烈的震动自他们脚底下传来,两人摔倒在地,仓皇冲出屋外,就见眼前半个山头轰隆着垮塌,瀑布一般的暴雨汇成洪流裹挟着巨石往下翻滚,似一只潜伏已久遮空蔽日的狰狞石兽,张着大嘴将整个沉睡中的泾难村无情吞噬。   那时发生的一切都记不太清了。   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快的让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扑倒,他和钱三被冲散了,周边除了房屋残骸就只有他一个,眼底是墨一般的黑,口鼻中充斥着泥土的水腥气,曲音身上好似压着千吨重的天地,快要被挤成肉泥,他是一只蜉蝣,用尽全力的挣扎毫无用处,力竭之后,他淹没在滔天的浪里。   最后的那点意识,随着他被泥水冲下那道巨型裂缝下时而烟消云散。   再之后的记忆,他便记不得了。   露露蹲在曲音面前,脸枕着他的膝盖,觑了眼他的表情,小声说了起来:“那个时候,村里大部分的人都死在上面,被埋了。只有一小部分,被冲到了地缝之下。也就是这里。”   “除了我们之外,被冲到这里的,还有一些灵堂里,刚刚做好准备在坟上烧掉的纸扎人。”   “其实我们当时都死了,没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活着。”露露说到这里,垂了垂眼睑,道,“但是,又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在纸人身躯上醒了过来。”   “爷爷常说,我们的老祖宗,几百年都在和死人打交道,明明有着可以去外面的机会,却依旧要留在这片土地,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承载着我们的使命。山里,不止是山里,还有很多地方,都有着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而那些无主之物会下意识地寻找能供自己使用的躯壳,获得自由,所以我们泾难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看守着,守护着,并为此付出着,防止一切不可逆事件的发生。”“可谁也没想到,村子没了的那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这样。”   “脱离身躯的灵魂不甘就这么死去,便附身在了纸人身上。”   “这是祖宗的怜悯,是上天的奖赏,是我们的第二次生命。 ”   露露难过地用脸蹭了蹭曲音的手背,说:“只是当时的你,却无法这么想。”   自灵魂从尸体上脱离,再到从纸人身躯上复苏的这段时间,会带来一些无法避免的影响。   他们的记忆会有一段时间的紊乱。   钱三是,露露是,曲音亦是。前者都只有几天就接受了现实,想起一切,恢复了正常,但曲音并没有。   分明死在一场泥石流里,又从纸人身躯上醒了过来。   当时的曲音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也排斥着自己不人不鬼的身体。他近乎自虐地撕扯着他的身体,虽是纸人之躯,没有内脏血液,但痛感和活人是一样的,甚至会比活人痛感更甚。曲音却不管不顾,近乎疯魔,最后他们不得不把曲音控制起来不让他伤害自己,希望他能冷静下来,尽快接受。   但绑的时间越久,曲音的样子就越不对劲。   纸人之躯和人身都需要精力维持,活人靠吃饭,纸人只能靠进食香烛。   但曲音不肯吃,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死。   这么僵持了许久,曲音的身体日渐衰弱,昏迷过去,村长无法,和大家商量之后,将香烛捣碎喂了他一次,钱三背着昏迷的曲音,把他送出了山。   如果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那就让他不要接受,去过他想要的生活。也许某一天在合适的时机,他可能会想明白这一切。   曲音和他们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大山。   曲音排斥自己的死,醒来后潜意识遗忘了这段山里的记忆。   在他自我修复的记忆中,他从没有来过云水镇,一直都是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过着普通的生活。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尸体,潜意识遗忘的记忆又苏醒过来,将浑浑噩噩的他倏地炸醒。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可过了五年,你突然又出现在这里。”   “钱三哥那天去山上巡视,远远地看到了你,还和你打招呼,以为你是想通了才决定回来,我便高兴地去找你。”   那天?   是说那天他们坐公交进云水镇时,他远远地看到山里有人在挥臂打招呼,原来那并不是过路的村民,不是在和司机问好,而是被他遗忘的钱三,在和他说好久不见。   钱三告诉了露露他的行踪,所以她那天晚上才到宾馆找他?结果却……   曲音对上闻简知平静无波的双眼。   露露同样瞪着闻简知,很敌视他一样,说道:“结果这家伙把我赶走,不让我见你。”   “他说你还没有知道一切,怕我吓到你。”   “你没有想起来,我只好回去。”   怪不得曲音总觉得这里的村民对他很热情,原来,都是自己早就认识的熟人。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他们便都体贴地装着傻,陪曲音演戏。   曲音低垂着脑袋,不动,也不说话。   村长收拾好东西,摇了摇头,喟叹道:“让他静静吧。”   他带着露露离开了阁楼。   闻简知没有走。   露露走之前又瞪了闻简知一眼,闻简知平静回视,他和露露之间剑拔弩张,不知道有什么过节。   村长轻轻带上了阁楼的木门。   良久,曲音喃声问:“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他不是人。   闻简知道:“是。”   “你怎么会知道?”曲音惘然若失,“我这五年明明就是个正常人,我过得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为什么……”   “曲音,”闻简知打断他,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将他整个拢在怀里,他圈住了快要崩塌成千片万片的曲音,像一堵严严实实保护他的壳,他在他耳边低声问:“你好好想一想,你这几年,真的正常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闻哥开启回忆录 第43章 喜欢是什么感觉?   -   人生很无聊。   闻简知自打记事起就一直这么认为。   严厉的父母工作繁忙,成天应酬不断,时常不在家,他们给自己安排了各种老师,为他布置好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事,严格地按照计划表实行,用紧密繁忙的课程来填补他们作为父母却缺席闻简知成长生活的时间。   他从小学开始上学放学都有司机接送,每天必须要准时回家,不能在外逗留,除了在学校里的课业,他回家之后还要学习更多。   爷爷和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出人头地,说不希望他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不想让别人带坏了他。   闻简知不知道‘不三不四的人’指的是哪些,但他对此并没有任何异议,乖乖接受,干脆就不和所有人往来,彻底从所有可能的源头处断绝。   他不认为父亲和爷爷的掌控欲过强,也不认为一天中除了睡觉吃饭的时间之外都要学习是某种恐怖的事,毕竟他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况且对他而言,学一样新东西并不困难。   这只是他枯燥无味早已习惯的日常。   可这种无聊的日子,却一直都在被各种人艳羡夸赞。   有老师,有邻居,有各种他并不认识的亲戚。   他们对父亲和爷爷说:“你们家小闻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你们教导有方。”   他们听了这话都很高兴。   闻简知却觉得愈发无趣。   家里有一间房专门堆放自己得到的各种奖杯与奖章,如果来客们看到,爷爷脸上就会出现灿烂骄傲的笑意。   闻简知不理解。这些东西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吗?他招招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拥有,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为什么所有人看到这些死物都会笑,尽管这些奖章都是他得来的,他依旧觉得为了这种东西而发笑是种很愚蠢的行为。   他得了一块奖章,爷爷便会给他送一样东西,偶尔是模型,偶尔是机械钟表,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父亲说这些都是爷爷重金买来奖励他的。   不管礼物有多昂贵,闻简知拿到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拆卸。看着昂贵的机械钟表被他拆散架,他再拿着散落的零件一点一点重新组装完成,完成之后,也就腻了,被他扔到一边不再碰。   给他的东西基本都是这个待遇,拆掉又组装,玩腻一次就扔掉。   很无聊。   所有的一切都很无聊。   世上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高中的时候,他开始收到陌生人的情书。   他不认识自己的同学,也从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他甚至连他们的脸都不稀得看,情书上的名字他自然一个都不认得。   信纸上无非都是相似的话语。   崇拜,欢喜,想要和他站在一起。   “喜欢你。”   喜欢。   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   和他拆掉一样物品时所获得的爽意一样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到他上大学。   本以为会困扰一辈子,但入学几月之后,他遇到了曲音。   那是阳光灿烂的大晴天,闻简知去校外的一家图书馆,学校里的图书馆虽大,但人太多,他每次去坐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打扰他,要么借口请教问题,要么说要加他联系方式。他很讨厌,不堪忍受。   去图书馆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对向两侧等红灯的人摩肩擦踵,挤满了路口,闻简知低头看着斑马线,绿灯亮起后,他随着人群往前走。   一团鲜艳的红色就这样冷不丁撞进他怀里。   他率先闻到馥郁的玫瑰花香,混杂着一股特别的纸墨香涌入他鼻腔,随即,他一个重心不稳,被狠狠撞上来的人扑倒在地。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洋洋洒洒的红色花瓣雨落在他眼前,像炸开的烟花绽放在他眼底。   花雨下,一张温和干净的脸紧张地望着他:“你没事吧?”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曲音。   曲音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搭配一条深红色的领带,怀里抱着一大捧新鲜的玫瑰花。领带不及玫瑰艳丽,玫瑰远不如人万分之一。   漂亮的人,比怀里的花更引人注目。   灰蒙蒙的天地间,黑白默片的十几年里,他突兀地盛开在眼前,染了唯一的颜色。   曲音摔在他身上,花瓣因此落了闻简知满身,满头。曲音意识到撞了人,马上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一手抱着花,一手从地上捡起摔落的手机,里面传出催促的话语:“曲音,你到哪里了?就等你一个了。”   曲音对着手机说了声‘就来’,挂断之后赶紧将闻简知从地上扶起来,道歉:“真对不起,我只顾着接电话,没看到你,你没受伤吧?”   闻简知灵活了这么多年,当时罕见地发生了几秒钟的卡顿。他只是定定地注视着曲音,没有说话。   曲音急着要去什么地方,可他好像把人撞傻了,不敢就这么离开,只好又问了问:“小同学?”   闻简知这才回神,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闻言,曲音眼睛弯起,露出一张柔和的笑脸,他说:“那就好。”   闻简知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愣神的一会儿时间,曲音突然抬起手冲他伸来,闻简知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本该躲的,可他的身体好像并不想躲开,他只是站着不动,后来,曲音的手便顺利地来到自己脑袋上方,轻微的力道拂过了他的头顶,曲音放下手时,指间夹着一片红色的花瓣。   嫩白的指骨,红色的碎花。   曲音笑着说:“掉头上了。”   他摘走了闻简知头上的落花,也好似摘走了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   绿灯闪烁,进入倒计时。   曲音不得不走了,他跑出去几步远,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回到闻简知面前,从怀里的玫瑰花束里摘出一朵递给闻简知,说:“赔礼。”   闻简知接过那朵玫瑰。   红灯亮起,耳边响起刺耳的鸣笛声,他才如梦初醒,从呆立在的十字路口跑回马路边。   但是曲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如果不是手里的花,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异常美丽的幻梦。   自那之后,闻简知就总是想起曲音。   回过神时,他就已经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希望能再见到他一面。   茫茫人海,他深知再次相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是他以前从来嗤之以鼻的可谓愚蠢的行为,如今却甘愿做着自己的白日梦。   直到白日梦成真。   他再次遇到了曲音。   他没有穿上次那件西装,怀里也没有玫瑰花,而是一身休闲的打扮。他和那天一样,站在马路对面等红灯,他低头看着手机,却耀眼得叫闻简知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瞧见。   绿灯亮起之后,两人在人流中越来越近,在即将擦肩而过时,闻简知喊住了他:“你好。”   曲音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笑着问:“有事吗?”   他的语气是对待陌生人的礼貌生疏。   原来那场于闻简知而言惊天动地的邂逅,只有他一人沉迷其中。   他不说话,曲音见红灯快要亮了,便没有再追问眼前这位僵立着不说话的怪人,微微颔首之后,离开了。   闻简知这次没有反应很久。   他在红灯亮起的最后一秒,悄悄跟在了曲音后头。   曲音对他的跟踪一无所知。   闻简知觉得自己疯了,他的脚完全不听使唤地跟着曲音走过的行迹前进,好似在见到曲音的那一秒钟之后,一道无形的绳索便从他身体内延伸出,结结实实绑在了闻简知身上。   闻简知跟着他来到了一家三层的工作室。   原来他是在这里上班。   再后来,工作室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就成了他日常打卡,窥伺曲音的秘密基地。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和拆卸钟表时的感觉不同,他的心脏快速跳动到他快要无法呼吸,见不到曲音的每一秒,深渊一样滋生出的想念几欲将他焚烧殆尽。   他很痛苦,他想吃掉曲音这颗毒药,代价是他的生命也无所谓。   一张又一张照片落进闻简知的手机里,隔着屏幕的触摸很快无法再满足他。   后来,便不止于工作期间,他跟着曲音回了家。   他在曲音家对面那栋楼找了一间合适的房子,当看到房间里那扇能直接望进曲音房屋的落地窗时,他就爽快地付了租金。   他观察着曲音,无数个日日夜夜。   随后,他发现了曲音的一点小习惯。   曲音平常在家时从来不吃东西,厨房总是干干净净。但他每隔三天的晚上都会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醒来,从橱柜里拿出什么东西吃,他站立的位置背对自己,他不知道曲音在吃什么。不过他确实要多吃点,他太瘦了,长点肉更好。   闻简知从未产生过这种情感。   迫切想要进入另外一个人的生活,迫切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全部,枯燥的生活终于泛起了涟漪,他急于想抓住那阵将他掀起波澜的清风。   这滋味很怪异,但又很新奇,他不讨厌,他很痴迷。   他想,也许他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了。   他守着他们工作室直播,每每望进手机屏幕里,他也永远只能看到聒噪的赵朗身后,那个隐在角落里包着严严实实的曲音。   宝宝真不乖,怎么可以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一双眼睛都能勾走人的他,口罩帽子又有什么用。   他在直播间里留言,诚挚地表达自己对曲音的感情,可他怎么避他如蛇蝎。好似自己说的话很可怕一样。可怕吗?   他又偷偷给曲音送礼物,他不收。他又写情书,学着自己以前收到的那些情书一样,将自己对他的心意毫无保留地写在上面,却也被他无视。   好像更被他讨厌了。   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大概是,   ——一个温柔和善,谦逊有礼,没有缺点的闻简知。   他去了工作室应聘,并顺利入职。   他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曲音身边。   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曲音身上的纸墨香叫他心荡神摇,想要近一些,再近一些。他的一举一动都足以让闻简知在下一刻失态,和他单独相处时,自己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来遏制骨子里疯狂叫嚣濒临失控的情感,防止自己吓到他。他希望自己能和他很快打好关系。   可是宝宝却并没有他面上的那么温顺随和,他会笑着和你聊天,好似和你亲密无间,却在自己想要更进一步了解他时点到为止,脱身离去。   他看似礼貌亲切地回应着你,实则却是在冷漠地将所有接触他的人推离。   他不给任何人进入他领地的机会。   这很有趣。   闻简知从未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人。   于是,更喜欢了。   而本就压在心底快要迸发的喜欢,在他发现曲音的一件大秘密时,猝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日,午间休息时,曲音坐在三楼休息室的沙发上看书,闻简知默默在一旁陪着他,或者说是偷看他。   原本两人相处和谐,楼下忽然响起一位同事的声音,他在喊曲音,曲音应了一声,转动脑袋看向声源处的时候,脖子拧出了一个活人完全拧不出来的诡异弧度。   他起身,准备下楼,对自己本身的状态一无所知。   闻简知愣了一秒之后喊住他。   曲音歪着他的脖子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闻简知笑着上前,替他理着衣领,轻声说:“衣服乱了。”   理好并不乱的衣领,他指尖故意蹭了一下曲音歪掉的头颅,曲音的皮肤被他突然碰到,一个激灵,脑袋不自觉一动,就恢复了原样。他似乎不喜欢旁人的触碰,明明很讨厌,却忍着没有发作,偏要扯着笑容装出十分感谢的模样,说道:“谢谢。”   他下了楼,身影消失不见。   闻简知站在原地,因为激动,急促地喘息着,他捂住自己的口鼻,指缝间露出的两眼间,满是兴奋狂喜。 第44章 造梦   ——曲音不是人。   是不是人于闻简知而言并不重要。   闻简知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就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现实。   甚至知道真相之后,他对曲音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这真的很有趣,不是吗。   有趣到闻简知只恨自己虚度了这么些年光阴,没有早些认识他。   曲音是他乏味人生中从天而降的惊喜,是属于他的那个例外。   遇见曲音,惦记他,喜欢他,再无可救药地痴迷于他。世上原来有这么有意思的事。   这么特殊的一个曲音,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和他在一起?   除了他谁还有这个资格。   他想,他是第一个发现曲音秘密的人。   甚至有可能连曲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异于常人。   曲音似乎一直把他自己当成是正常人。   这一点闻简知很快就从一件事中得到了确定的答案。   他在一天中午,发现了独自在三楼小阳台用餐的曲音。   闻简知每天都在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曲音从未在工作的地方吃过任何东西,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他会给别人泡茶,给来客奉上准备好的点心,他自己却从来不尝一口。哪怕他面前也摆着一份,他都不会去动。   就像是,他对那些食物不感兴趣,在下意识地避免让那些东西进口。   所以看到曲音在吃午餐时,他理所当然地起了好奇。曲音背对着他,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走到阳台门后,透过玻璃窗,瞥见了曲音膝盖上放着的饭盒。   里面放着的,是齐整码好的小块香烛。曲音神色如常地往嘴里塞着,吃相极为斯文,好似很喜欢‘饭菜’的味道。   曲音吃到一半,察觉到了闻简知的目光,扭过头来,看到了他。   闻简知推门出去,坐在他旁边,笑着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吃午饭?”   “不太习惯食堂,人很多。”   闻简知盯着他饭盒里的东西,问道:“好吃吗?”   “好吃的。”   “是你自己做的?”   “不是,只是些网上买的速食品,加热一下就能吃。”饭盒里的分明不是什么能正常食用的速食品,可从此刻曲音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没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这么觉得。   “这是什么?”闻简知指着一根白烛问。   “熏制的火腿,”曲音说得一本正经,他以为他馋了,用筷子夹出一块递到闻简知嘴边,问,“你要吃吗?”   闻简知看了眼筷子上的白烛,只两秒钟便张开嘴,咬住,嚼碎,吞下肚。   曲音问:“怎么样?”   闻简知齿缝间满是刺鼻的香烛味,却扬唇笑着说:“好吃。”   舌尖黏腻,喉咙里似乎泛起了酸水,因为进食一块不能食用的异物,胃里开始剧烈抽痛,闻简知不为所动。   他就这么看着曲音将饭盒里的东西都吃干净,心中庆幸还好今天发现的人是自己,如果换做是其他人,曲音恐怕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他知道曲音不是人,但他不知道曲音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连自己这些奇怪的行为都察觉不到。指着一块蜡烛说成是火腿,曲音并不像是会精神错乱的样子。   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闻简知很想弄清楚。   曲音自己神经大条不设防,闻简知便自觉担起了责任,开始替偶尔会无意识露出马脚的曲音隐瞒。   曲音脖子扭曲异常时,他会及时用身体挡在曲音身后,隔绝别人可能会扫过来的视线。在曲音安静用餐时,他会用各种理由将突然上来三楼的同事给支开。   其实曲音大部分时间都很正常,这些小小的漏洞也只有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看的闻简知才会发现,其他人压根察觉不到。   饶是如此,闻简知还是生出了陌生的,名叫担心的情绪。   曲音怕水。   他不喝水,也从不见他去卫生间洗手,在隔着楼栋看他时,曲音在家从不进浴室。每个下雨天,他都会不明显地拧着眉头,默默焦躁,窗外的雨水让他很不安。   闻简知发现他怕水之后,冒着雨去给他送了伞。   到那里时,曲音正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工作室里,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雨,他漂亮,安静,看似平和地在等待雨停,可闻简知却透过雨幕,窥见了他以往的无数个日夜,身边空无一人,都是这样独自度过。   他想,曲音和自己不同。   他不该是这样孤零零的一人。   闻简知的那把伞送来,曲音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他从未伪装过的真实表情,他错愕,震惊,带了些慌乱和迟疑。他似是不敢相信会有人特意为他而来,仅仅只是送一把伞。   闻简知那天被雨淋了湿透,可是伞另一边的人被他好好护着,滴水未沾。自那天开始,他便察觉到曲音若有若无地对他稍稍亲近了一些。只是一丁点,却叫闻简知欣喜若狂。   他把曲音包裹在身躯外的壳子凿出了一条缝隙。   自己直白的追求可能会吓到他,他吸取了第一次的失败经验,压抑着自己的本性,耐心地和曲音接触,日复一日,等待着时机成熟。   后来,在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时机,他提出了交往。   装乖,示弱,叫心软的曲音进退两难,他的答应是必然。   借着醉酒,他光明正大的留宿在曲音家中,虽然只是地铺,但也足够。   不用再隔着一栋楼的距离遥遥地看,他想要的人近在咫尺。   当天夜晚,毫无睡意的他看到曲音从床上坐了起来,下床去了厨房。   他闭着眼睛,似在梦游,也仿佛是身体的本能,他打开了橱柜,拿出里面的香烛啃食。   闻简知没有出声,默默地在他身后看着他吃。   原来他每隔三天就要吃的东西就是这些。   这么没有警惕心怎么行呢。   如果自己不在他身边看着,总有一天,他会被人发现异样,会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甚至面临不可预估的后果。   所以他提出了同居。   只有和他住在一起了,自己才能时时刻刻24小时和他形影不离,贴身守着他,看顾着他的秘密不被任何人发现。   可是曲音没答应。   甚至在他提出这个要求后,那些微不明显的感情也潮水般迅速褪去,他又恢复成了以往披着温柔假皮的疏远冷漠。   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了吗?   他又要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了。   他不得不改变方法,决定从源头解开曲音身上的谜团。   想要查一个人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从电脑那端连夜发过来的资料上看,曲音短短二十余年的生活一片稀碎。破烂的家庭,连打几份工来赚取学费维持他的生活,这些都没有疑点。唯一的破绽,只有一个叫云水镇的地方。   曲音五年前去过那里。   闻简知便也连夜飞了过去。   他住进了镇上的宾馆,向宾馆老板打听有关曲音的事,再寻到了被泥石流冲垮的泾难村残骸,顺着痕迹,找到了那道地缝,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想,他下到了地缝之中。   只是他的计划中出了一项意外。   ——他没想过自己会死。   闻简知沿着绳索下到半途,被一条突然窜出的金蟒咬住了腿,金蟒似乎是想把他吓跑,见闻简知不退反进,咬他腿的力道倏然加大,在和金蟒缠斗之时,他没抓住绳索,摔了下去。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木屋的小阁楼中。   他坐在一张木椅上,他的面前是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的身后盘着那条嘶嘶吐着信子的金蟒。   而他脚下,躺着一具摔烂的尸体。   是他自己。   他死了。   灵魂被突然塞进一个陌生的躯壳中,一时间,闻简知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依稀记得自己是来做某件事,某件很重要的事。   老人给他解释,他才渐渐理清了一切。   他所在的地方是泾难村,或者说,是灾难后,获得新生的泾难村。   村里没有活口,他们所用的身躯皮囊全部都是纸扎人。   他们借着纸扎人的身体活了下来。   这条蛇是泾难村的守村蟒。   它会驱赶所有妄图闯入泾难村地界的人,以往遇到一些探险的登山客都会被它吓跑,但闻简知运气不好,如果他在金蟒阻止他的那一刻放弃,他就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可他偏偏不肯走,才会发生接下来的这场意外。   他摔了下来,一命呜呼。   闻简知不是第一个摔死的人,却是在泾难村这场灾难之后,第一个能从纸人身躯上再次苏醒过来的人。   每当发现一具摔落的外来客尸体,他们都会给一具纸扎人点上眼睛。   如果三天之内纸人没有苏醒,就代表着尸体上的灵魂已经远去。他们会把外来客的尸体就地掩埋。   如果外来客醒了,并成功拥有了纸人的身躯,那么,他们就会把外来客的尸体放进石洞里。   那是泾难村村民放置遗体的坟墓。   那场泥石流中,留在上面被土掩埋的村民都死了。而地缝之下的人,却侥幸靠着纸人重生。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而成为纸人的他们要想继续在这世上存活,便不能入土。   他们只能将尸体泡进水中,藏在洞里,池子里的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里面是村长制作的各种药材与符水,可保尸体长久不腐。   没有人能在看到自己的尸体之后还波澜不惊。   闻简知对自己的死平淡接受。   可是他在山洞里,看到了曲音的尸体。   一瞬间,空白一片的脑子被曲音挤占了全部的空间。   用纸人身躯醒来,记忆不受控地紊乱,模糊不清。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曲音。   他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是为了弄清曲音身上隐藏的真相。   曲音潜意识把自己当做是正常人,是因为他执念于用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去生活。他说他想要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度过他的余生。   他不肯接受自己的死。   闻简知来之前曾幻想过,当他查明真相,如果曲音是被迫变成那样,只要他愿意,自己一定会找到方法将他再恢复过来,让他作为一个正常人,梦想成真。   但他没想到,也没料到,原来曲音早就已经死了。   原来没有解决的办法。   自死亡降临,化成纸人身躯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做一个不正常的东西,做一个他不喜欢的怪物。   曲音是,闻简知亦然。   那个叫露露的小姑娘听到他说他认识曲音,高兴不已,和他询问他的消息。   从她的话中闻简知得知,原来她和曲音是旧相识,比他认识曲音还要早。   闻简知看得出来,露露喜欢曲音。   可是自己也喜欢曲音。   曲音是他的人。死了也是。永远都是。   他把他俩交往的事情告诉了露露,露露惊愕万分,不敢相信,斥他撒谎,闻简知说的毫不客气,两人各执己见,你一言我一语不肯退让一步,自此便结下了梁子。   闻简知将自己的尸体和曲音的绑在一起。   随后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泾难村,回到了曲音身边。   他并没有撒谎,原本是真的除了他谁都不认得,但从医院出来之后,他的记忆就开始渐渐恢复,全都记起来了。   只是他刻意隐瞒,没有告诉曲音。   告诉了他,他一定会把自己赶回去。   他不能走。他要和曲音在一起,他要守护曲音,要永远待在他身边。   尽管自己和他一样变成了怪物。   他依旧会为曲音隐瞒,为他遮挡路边飘来的火星,为他遮挡欲泼溅在他身上的水液。   他不排斥自己的死,也不讨厌,死于他而言并不可怕。他只是恨,恨这具遇到各种外来因素就会垮塌的,处处受限的身体。   维持身体机能,他就必须要进食香烛。   他可以吃,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但曲音却吃的很少。他只会间隔三天三天地吃,当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本能才会促使着他的身体去不自知地进食。   原本自己还想找个合适的方法让曲音慢慢接受,结果自己的身份却率先被他发现了。   没有发现自己的,却发现了他的。   败露就败露了,败露了就不用装了,闻简知可以让曲音进食香烛用来维持他已日渐虚弱的身体,即便这样强行喂食的行为会让他惧怕,厌恶,憎恨,都没关系。   曲音看着坚不可摧无所不能,但满是尖刺的身躯下内脏柔软得不堪一击。   他那么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那么希望自己未来可以过上安静平和的日子。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的家庭,扒了一层皮才能出来,受了那么多磨难,结果自己却在自由来临的前日死去,他怎么能甘心。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死,他一定伤心欲绝,会崩溃,会瓦解。   那就瞒着他吧,永远地瞒着他。   让他作为一个正常人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梦想一夕破灭,那就自己来给他造一个梦。   所有的代价,所有的后果,误解,痛苦,他代他承受。 第45章 我们是同类   当知道曲音想要再次来到云水镇的时候,闻简知其实有过把他关在屋里永远不让他出门的想法,但这想法只有一秒就被他否决。   他不愿看到曲音露出难过的表情,也不希望他此后余生成为一个不得自由的囚徒。自己有能力掌控曲音的一切,但他不想。   他想让曲音做他喜欢的事,想要他快乐。   曲音心里有他的小算盘,闻简知心知肚明,却不介意。曲音想去哪里都可以,即便是故地重游,只要自己时时看着他,和他寸步不离,那就不会出问题的。   他太过自大,才被曲音钻了空子,借用那两个粗糙的纸人把他拦住片刻。   也只有片刻,闻简知很快就追上了他。   曲音在山里乱转迷路的时候,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出面解决他的困境,期盼着曲音会打退堂鼓离开,可他实在太过固执,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泾难村,并没有丝毫犹豫地就顺着那道地缝下去了。   闻简知立即也跟了下去,想把他带回去,可那条拦路金蟒突然出现缠住他,耽误了他的时间。   等他摆脱那条和露露格外亲昵的金蟒之后,曲音已经到了泾难村。   并,发现了他自己的尸体。   -   昏暗的小阁楼,数量惊人的纸人壳子安静地遍布各处,而在这群纸人中央,两个人正在说话,或者说,只有闻简知一个人在说话。   曲音坐在椅子上,闻简知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   他低着头,背脊弯下,垂着的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不知什么神色。   曲音的手在抖。   闻简知口中道出的真相和他经历的一切全然不同。   他以为闻简知对他不存在喜欢或爱,只是贪图一时新鲜,目的不纯只为欲,同居不成便一走了之失踪数月,现在告诉他,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误解。   他以为闻简知不正常,原来不正常的是自己。   闻简知不是怪物,他才是。   他憎恨闻简知逼迫他吃香烛,其实他本就该吃这种东西。   他知道闻简知死了,却没想到他是因自己而死。   “曲音?”   他久不说话,闻简知轻声喊他。   曲音眨了眨眼,木然地看向他。   “你还好吗?”他问。   不好。   他不好。   曲音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滔天的恶浊情绪在他身体里翻涌,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淹没在泥石流中的恐惧,想起自己摔落万丈深渊时的无助,想起自己醒来却变成一具纸人时的绝望,想起看到自己尸体时的万念俱灰。   【你会后悔的。】   闻简知对他说过这句话。   是啊,他后悔,悔不当初。不来这里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不来这里自己就还是那个平凡的曲音,不来这里自己就不会第二次再经受这些,是他……是他自己操纵了这一切,是他自食其果,玩火自焚。   是他活该。   “是我……是我……”曲音眼睛酸痛,该涌出眼泪的眼眶却只是大片的疼痛,没有眼泪,他讷讷地哑声问闻简知:“是我活该吗?”   “不。”闻简知道,“你没有任何错。”   “那你呢。”曲音舌尖发僵,停了许久才继续说话,“你是因为我才死在这里,你会变成这样的东西也是因为我。你不恨我吗?”问到这里,又自己呢喃着回答,“你该恨我。”   “我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闻简知抚上他的脸颊,轻声道,“只是场意外。”   “意外?”曲音怔怔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为了我这样的人,丢了性命。值得吗?”   “值得。”   “怎么会值得!”为了一个外人丢了宝贵的生命,傻子才会这样做!曲音愤而起身想要离去,闻简知抓住他的手,扯停他想要逃离的步子。   曲音被他扯得踉跄,回头看他。   他的脸和以前一样,丝毫看不出异样,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一个死物。   闻简知道:“曲音,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没劲透了。”   “每天要做的事情只有固定的那些,结束了一个,又有一个送上来,枯燥,沉闷,没有任何能让我提起兴趣的东西,我的生命乏味得像一潭恶臭的死水。”   “我以为我的一生都要这样度过了,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他用力抱住曲音,双臂环着他的腰背,恨不得将他揉碎在怀里。   “你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你怎么不值得呢?”   “为了你,我可以奉上我的一切,那条烂命又算什么,我不在乎。”   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曲音无法接受,一把推开闻简知冲下阁楼,大门口,村长和露露站在那里正在说话,钱三也已经赶来,一见他下楼,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不是初次见面,是久别重逢。但几人脸上神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露露,满脸担忧,她试探着喊:“曲音哥哥,你……好些了吗?”   钱三也有些不自在,看到曲音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他在内疚,内疚什么,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没有把石头堵死,对不起让他进了石洞,对不起让他发现了他的尸体。   为什么要道歉,这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错,明明就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要这样处处为他着想,这么多人为了照顾他的心情大费周章地替他隐瞒,为什么要为他这样一个不值当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曲音摇摇头,没说什么,转身往村口走去。   露露在他身后追了几步:“你去哪里呀?”   钱三也在后头喊:“曲音!你要是难过就发泄出来,别闷在心里,我们都……”   曲音没有回头,轻声说了句:“我随便走走。”   他俩还要说什么,村长抬手拦住他们,摇摇头,两人这才收声。   他们看着曲音走远的身影,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这时,闻简知从阁楼上下来,没有丝毫犹豫便默默跟在了曲音后面。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不再会有丝毫顾忌的人。   村长叹了口气,说:“让他缓一缓吧。”   “都五年了,要缓早就缓过去了。”钱三说,“他就是放不下,接受不了。”   村长却不这么想:“有小闻陪着他,他会好的。”   “哼。”露露闻言,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进了屋。   曲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理睬,他独自走到了村口桥边,蹲在了溪水旁。   水光潋滟,耳边流水潺潺,曲音伸出手,将自己整个右手都探进了溪水之中。   他搅着水流,无所事事般,抓住了河底一颗鹅卵石,拿了出来。   手离开水,水珠似断了的珍珠一颗颗淌过他的手掌,再从他五指上滴落,顷刻之间,他的皮肤便灼烧一样的剧烈痛痒起来,痛到他止不住哆嗦,掌心里的鹅卵石也因此掉落,坠进溪水之中。   他看到自己的手掌开始渐渐溃烂,碎片似的片片掉落。   黑色的瞳仁眼底倒映出他此时的手掌,他没来由地发了怒,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撕扯这只溃烂的手,泄愤似的自虐着,几秒间他的手掌就被他撕得不能再看。   疼痛没有唤醒他的理智,反而叫他更加失控崩溃,在他即将整个人冲进溪水里时,一只手臂自身后紧紧拦住他的腰肢,将他抱离溪边。   闻简知拧着眉,道:“不要这样。”   曲音一言不发,只用力去扯闻简知的手臂,想从他怀里挣脱。   “你冷静点!”   他加重了语气,曲音动作骤停,他抬起头,看向闻简知,以为他在生气,却发现他的眼中不是怒意,而是悲恸疼惜。曲音恍惚间觉得是自己看错。   闻简知执起曲音的手,拿出帕子一点点擦去他手上的水珠。   好似疼的是他。   水擦干净了,被曲音撕坏的手掌缓缓愈合起来,他没想到愈合时的疼痛比撕毁时还要痛上百倍,闻简知比谁都清楚这是怎样的感受,他扣着曲音的手腕,温柔地制止着他因痛而生的挣扎。   曲音站不住了,他跌坐在地,闻简知揽住他,陪他一起等待着伤口愈合。   那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曲音的手掌恢复之后,脱力般靠在闻简知怀中,没有起来。   两人坐在溪边的石子地上,闻简知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脊。   月光泼洒在二人身上,从背影看,他们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你吃的很少。”闻简知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句话。   曲音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们这样的怪物,必须要定时定量地进食香烛,而曲音只会在撑不住的时候吃上一点,那点分量完全不够他的身体养分,自然愈合速度与力气都比不上他们。   “我听村长他们说,你之前也是这样。”   五年前,因为无法接受死去的现实,他对自己的纸人身躯加诸各种暴力伤害。   闻简知的唇羽毛似的落在他的头顶:“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不想……”曲音垂着眼睫,嘴唇哆嗦着,似在忍受无以言表的痛苦,“我不想当这种东西。”   闻简知沉声道:“不想当,就只剩死。”   死?曲音愣住。   闻简知突然将曲音拽起,将他往林子里面扯,曲音踉跄跟在他后面,他带着曲音来到了钱三他们去的后山。山坡下,是一座又一座隆起的土包,有一座土还是新的,是钱三他们刚才新挖的坟,那里面埋着的就是那具死了很久的登山客尸体。   这里是外来客的坟墓。   闻简知五指紧扣着他的胳膊,夜色下神色淡然平静,他道:“村长说,把尸体埋了,我们的灵魂就会从纸人身上脱离,我们就真的死了。你想死吗?”   他揉着曲音恢复好的五指,道:“你这样折磨自己无非只是让你更痛更难受,如果你想彻底解决这个痛苦,我们就直接去死,好吗?”   我们?   闻简知笑了起来,目光偏执,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几句话之间他就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往那石洞走去。   曲音懵然跟在他身后,见他挪开那块巨石踏进洞中,曲音也跟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洞底,眼见闻简知就要下水去捞他俩的尸体,曲音一把抓住了他。   他面色惨白:“等……等一下……”   他还是不适应看到自己的尸体,目光不往尸坑里挪,而是定定落在闻简知脸上:“你要干什么?”   闻简知不答反问:“你想死吗?”   “如果你想,我就去把我们两个的尸体埋了,那样一切都结束了。”   曲音沉默着,不吭声。   “你想死吗?”他又问了一遍。   想死?怎么可能想死。如果他想,他又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无法接受自己的死,怎么会这么多年都在刻意遗忘。   他的无言即是告知了闻简知答案。   闻简知轻轻笑了,他的声音从岑寂的洞中稳稳响起:“曲音,你的死是意外,我的也是。谁都不想弄成现在这样,谁都不想死。”   “可是既成事实,那就勇敢一点好不好?”   “你之前那么多事都扛过来了,难道现在就不行了吗?”   闻简知双手捧住曲音的脸颊,让他抬着头。   “别怕,别怕,你永远都不会是孤身一人了。”   “我说过的,我们是同类。”   曲音眼睫颤着,他低头,吻在曲音额头,鼻尖。   “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46章 回家吧   闻简知将曲音背在背上,出了石洞。   两人没有回去,而是找了个山头坐着,他们肩擦着肩,腿靠着腿,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起静静地望着眼前无边的黑夜。   直到天际微微亮起,第一缕晨光洒满大地,金色的光芒罩在曲音身上,驱散了寒夜的潮湿雾气,为他带来和煦的暖意。   曲音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日出。   绝无仅有的震撼绝景。   凝结在他眼睫上的雾气化为水珠,似将落未落的泪,闻简知伸手替他拂去那滴水液,曲音的眼睫扇子似的抖了抖。   黑沉沉的眼珠里多出一点日出照过来的细碎光芒,衬得他眼底一片水意。   要哭一样。   闻简知牵住曲音的手:“如果你喜欢,以后我们可以无数次看到这样的日出。”   他垂下头,在曲音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   “即便是用不一样的身体,”他道,“活着仍旧是件很美好的事,不是吗。”   闻简知陪了他一晚上,再加一个上午,正午时分,他们才从山头上下来,回到了村长家。   钱三和村长坐在大门口,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着。   而露露,正在不远处和一条金蟒玩得有来有回。   金蟒的蛇尾缠在露露腰上,偌大一颗蛇头被露露抱在怀里揉摸着,惬意得眼睛半眯。   看到他俩远远从路口走来的影子,露露立即高兴地冲了过来:“曲音哥哥!”   走到近前,笑容僵住,她的眼睛落在闻简知与曲音交握在一起的手上,僵掉的笑猝不及防就垮了。   她身上的金蟒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张开大嘴就冲闻简知呲起了獠牙,口中发出骇人的嘶嘶声。   这就是他们说的守村蟒。   果然就是自己在崖壁树干上看到的那一条。   露露生怕曲音对它产生什么讨厌情绪,立即解释起它的来由:“小金是我捡的,发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颗蛇蛋,我们这儿都有规矩,是不能随便伤害山林里的生物的,也不该干涉它们的法则。可是我看它可怜,就把它带回来,偷偷人工孵化了。”   她给这条巨蟒取名‘小金’。   露露陷入回忆,沮丧道:“后来小金越长越大,瞒不下去,就被爷爷发现了,爷爷勒令我将它送回林子里,我只好照做。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去林子里偷偷喂它,但没过多久,它就不见了。”   “我以为它是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了,想着再也见不到它了,直到村子被毁掉,我也死了,过了半年多,它突然循着我的味道,找了过来。”   金蟒吐着信子,脑袋在露露下巴上蹭了蹭。   “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懂不懂这些。”露露摸着它的蛇尾,说:“可是后来,它就一直守在崖壁上,不准任何外人踏足我们这里。”   “它很有灵性的,它没有恶意,它只是想驱赶那些不该来这里的人。”   “它是在保护我们。它不是故意要……”说到这里,她停了话头,眼睛去瞄曲音身旁的闻简知。   闻简知接着她的话开口,道:“你以为我死是因为它吗,一条蛇还不至于把我吓死。它要不了我的命,高空坠落才会,它能算个什么。”   话说的不客气,像是在贬,但细细一听,又像是在安抚。他和露露之间的相处模式很奇怪,针锋相对,笑里藏刀,所以安抚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针对人。   果然,露露和小金都像是被闻简知的话气到,眼见两人一蛇就要吵起来,村长打断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你们回来了。”村长起身走了过来,他看了眼曲音,见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稍稍放下了心。他说:“村里明天会举办一场祭奠仪式,如果你们想,可以跟着我们一起。”   明天。   曲音后知后觉,明天,算算时间,是整个泾难村的忌日。   也是他自己的忌日。   村子里活下来的只有一小部分,其他的人都死在了山崖上那片黄土下。   自己参加自己的忌日,真是新鲜又荒唐。   一整个白天,村里都很忙碌,所有人都在筹备明天仪式要用的东西,曲音帮不上忙,也没有那个精力,他就默默坐在屋门口,呆呆地出神。   闻简知一声不吭默默陪着他。   到了晚上该休息的时间,村长家里的房间不够,钱三说让闻简知去他家里住,闻简知不去,和曲音挤了一个屋。   露露说:“这怎么行!不……”   她要阻止,闻简知理所当然道:“我和他的关系,有什么不行?”   曲音精神不佳,没有听出他俩话里的一些意有所指。   露露道:“你!那你也要征求曲音哥哥的意见呀!”   话题突然扯到曲音身上。   两人四只眼睛刷拉看向曲音,睡一个房间至于争论这么久吗?又不是没和闻简知睡过。于是曲音没有悬念地点点头,说道:“可以。”   闻言,闻简知冲露露一挑眉,露露咬牙切齿,不甘地跺了跺脚冲回自己屋里。   深夜,房门紧闭,山林静寂无声。曲音坐在窗边望着夜色发呆,闻简知走过来自身后抱住他。   他好似知道曲音在想什么,在他耳边轻声道:“明天,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曲音没有挣扎,任他紧紧抱着。   他说:“去吧,怎么不去呢。”   给自己送点纸钱也好,毕竟这世上也不会有人给他烧了。   仪式在一座山头上举办。   脚底下是万丈山林,他们面前的香案上摆着果子点心,供上牌位。   他们平日里除了水,火也是绝碰不得的。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总会有例外,他们会集体举荐出一个人,再由那个人穿上厚重的防具,由他一人代替众人烧。   防具再厚重,于现在的他们而言,自然也要经受漫长时间的难熬炽痛。   今年是钱三。   钱三跪在牌位前,他面前放着一个铜盆,他往里面点起了火,纸钱烧成火星,雪花一样往天上飘。   其他人则在钱三之后,各自呼唤着逝者的名字,洋洋洒洒地往山林下撒成片成片的纸钱。   曲音的手里也有一把折叠起来的纸钱。   他犹豫许久都没有动,半晌,他走到崖边,对着山林轻声念了念自己的名字,随即抬手,将手里紧攥着的纸钱全部撒出去。   风卷着黄白交加的纸片飞出去,曲音默默看着,直到身边站了一人,是闻简知。   闻简知也撒出一把纸钱,道:“曲音。”   曲音看向他。   阳光下,漫天纸雨,柔和的光晕勾勒着闻简知的侧颜,微风中,他一头乌发与衣角随风飞舞。他听见闻简知说:“别怕,还有我在。”   曲音收回视线,手指松了握,握了松。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半个钟头后,仪式完成,火堆熄灭,钱三脱去身上的防护用具,累得几近虚脱瘫坐在地,露露小跑到他身边帮他拆卸防具,曲音见状,也上前帮忙。   防具很重,密不透风,曲音拿在手中都觉得沉,钱三裹着这么些东西在身上自然轻松不到哪儿去,他吭哧吭哧躺在地上闭目养神,曲音将防具叠好放到一旁的箱子里,身边突然传来露露的声音:“曲音哥哥。”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曲音身边,分明有话想说,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曲音问:“怎么了?”   她瞟了眼不远处正帮村长收拾东西的闻简知,曲音猜测她想说的事应该与他有关。果然,露露支吾半晌终于开了口,她道:“他和我说,你和他……是那种,关系。是吗?”   这个他指的大概是闻简知。   她声音很小,曲音没听太明白:“那种?哪种?”   “就是那种……”没出过深山的露露对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有些羞于启齿,磕磕巴巴道,“他说你俩,在谈恋爱,像男人和女人那样子的,恋爱。”   露露小心地,像抱着些期待:“是吗?”   曲音静了须臾,回答:“是。”   露露睁大眼睛,显然答案并不是她想要的,她颓然地垂下头,嘟囔着:“我还以为他是唬我的,怎么竟然是真的。”   简短几句对话过后,他们周遭的空气微妙地静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露露才开口,问道:“外面两个男人也能在一起吗?”   “可以的,但,也不太轻松。比起男女来说,阻碍和压力都是免不了的。”   “哦……”露露道,“既然这么困难,那你还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你喜欢他吗?”   曲音一愣。   露露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他答不上来。   喜欢吗?喜欢闻简知吗?   闻简知为他做了很多,明知道他是个怪物,却仍旧费尽心思替他在众人面前隐瞒,为他冒雨送伞,为他默默付出了那么多,甚至最后还为他丧了命。   自己之前因为单方面的种种误解将他想的那般不堪,他都没有为他自己辩解过一句,只是默默承受。   闻简知很好,好到曲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好。   诚然闻简知是有一些小毛病,但那些小毛病和他的好比起来根本无伤大雅。   自己给了他太多的不公平。   他对闻简知有愧疚,有歉意,但他回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对闻简知究竟是个什么感情。   他只知道,他不想再用草率的态度去应对闻简知。   回程途中,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扛着东西下山。   露露一言不发,和钱三走在最后面。   闻简知自人群中回头看了眼她,握着曲音的手又紧了紧,他问:“你们说什么了?”   他看到了自己和露露说话。   曲音不想让闻简知知道他们谈论的话题与他有关,便道:“没说什么,随便聊了聊。”   闻简知并未追问。   回了村长家,村长拿来一捆香烛,递给曲音,他没有说话,但谁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曲音没接,闻简知拿了过去。   曲音回房时,村长喊住了他:“曲音。”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该想想以后怎么办。”   “爷爷?”露露不明白老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村长直视着曲音的双眼:“如果你决定留下,我们很欢迎。如果你想离开,我们也随你的心意。但不管你何去何从,心存芥蒂是走不远的。”   两人进了房间,曲音坐在床边,脑海里回响着村长的话。   闻简知蹲在他面前,将一根白烛掰断,递给他一小截。   什么含义不言自明。   他静静看着曲音,直到曲音伸手将那一小截白烛接了过去,拿在手中。   他盯着手里的白烛,久久未动。   闻简知率先咬了一口,在曲音的视线下嚼碎了吞下去。   曲音攥着白烛的五指僵硬,似乎在做心理建设,十分钟过去,他才缓缓抬了手,将白烛送到嘴边,浅浅咬下一口吃了。   顷刻间,闻简知笑了起来,温声道:“看,很简单,是不是。”   “一点都不可怕。”   他抱住曲音的腰,隔着衣服在他小腹上蹭了蹭。   “我说过的,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说:“我的承诺永远有效。”   曲音半垂眼睑,良久,慢慢抬起手掌覆在闻简知后脑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天晚上,曲音克服了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他不再对自己的新身体感到排斥,也接受了必须要定时进食香烛才能行动自如的习性。   过了五年之久,他才终于获得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翌日,曲音告诉了村长他的选择。   曲音还是决定离开,和闻简知一起。   村长早已料到,并未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露露不太高兴,她很想曲音留在这里。   “好不容易才回来,多待几天再走不行吗?”   曲音道:“已经待了很久了。”   露露道:“你是不是一走就不打算回来了?和之前一样,还要又等一个五年。”   曲音摸摸她的头顶,柔声道:“不会那么久的。”   露露抬头看他,曲音神情柔和,像是在看一个黏他的小妹妹,喃声道:“这次情况不一样。”这次他什么都记得,也已经放下了不该有的执念。   “我有时间会回来看你的。”他伸出一只小拇指,“一定。”   露露将信将疑,将自己的小拇指缠上去。   “拉了钩,就不能骗我了。”   “好,我保证。”   几人依依不舍将他俩送到村口。   离去前,村长拉着曲音的手,说道:“孩子,你是这里的一份子,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什么时候在外面累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家’,许久未听到的字眼了。曲音看着村长慈祥的面容,又望了眼他身后的小村子,明明没有心脏,却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他早早失去的东西,原来终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用另一个方式重新回到他身边。   曲音点点头,笑着说:“我会的。”   通往外界的那条小路隐藏在山谷之中,钱三领着路,带着他和闻简知,将他们送到山谷中那条不甚明显的小裂口,他搬开掩住路口的巨石,指着里面说道:“沿着一直往前走就出去了,路你们应该都认得,我只能送到这儿,接下来你们自己走吧。”   “谢谢。”曲音顿了顿,说,“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对不……”   “打住。”钱三叉着腰,挑眉,“我俩的关系,道谢啊道歉啊都给我免了,怎么,你不拿我当兄弟?”   “怎么会。”曲音和他相视一笑,挥手告别,转身弯腰进入小道之中。   即将转入一条狭窄的小弯时,回头看,小小的裂口外,钱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抬头是高耸入云的山峰。   谁能想到山峰之后还隐藏着那么一座与世隔绝的泾难村。   “回家吧,哥哥。”   闻简知的声音唤回了他飘散的思绪。   面前是闻简知朝他伸出的手掌,曲音看了眼,抬手轻轻握了上去。   两人牵着手并肩在蜿蜒的山中小道上穿行,身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47章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两人直接乘坐最早的航班回到了家,到家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了,家里的门锁已经换成了新的密码锁,曲音输入阿姨发给他的密码进屋,门一关上,寂静笼罩下来。   曲音局促地视线游移,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连转个身都觉得困难。   在外面的时候还不觉得,当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那种无法言说的怪异滋味又涌了上来。   他急于找些事情去做。   离家了一段时间,唯一能想到要做的事只有去晒被子。   今天天气很好,曲音把被子抱到阳台上,刚晾好被子,自身后被人拥住。   曲音一哆嗦,愣愣地在闻简知怀里转了个身,和他面对面。   离得近,一人仰头,一人低头,对视两秒后,接吻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后背抵住了阳台边缘,曲音抓着闻简知胸口的衣料,五指紧攥,紧闭的两眼眼睫细细地颤。   亲了好一会儿,耳边听见鸟鸣声阵阵,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在外面,说不定会被人看见。   他推了推闻简知的肩膀,含糊道:“别在这里。”   不是让他别亲了,也不再是拒绝,只是让他换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闻简知半睁着眼,闻言嘴角扬起:“是可以让我继续的意思?”   曲音低下头,不说话。   闻简知俯下身猝不及防将曲音面对面抱了起来,曲音怕掉下去,两腿下意识圈在了闻简知的腰上,两人就用这样的一个姿势进了屋。   进卧室的那一路闻简知都等不及,仰头与他亲得难舍难分,曲音挂在他身上挣扎不掉,也没有力气,便默默受着。   亲着亲着滚上了床,晕晕乎乎觉得某件事要开始失控的时候,曲音的手机响了。   待在山里的这几天都没有信号,或许是赵朗在联系他。   曲音想去接电话,闻简知摁着他不放,第一通自动挂断,第二通很快又响起。   也许是有什么急事。   闻简知拧着眉,被铃声扰得不耐,去捡曲音落在地板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刚想挂断,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手指顿住。   曲音见他面色有异,也下了床,才发现电话不是赵朗打来的,而是唐吟。   二人僵立着,房间里只剩下刺耳的手机铃声。   曲音抬手抽走闻简知握在手中的手机,接听后放到耳边:“阿姨。”   对面响起唐吟欣喜的声音:“曲音呀,你可算接了,我这几天打你电话都没打通。”   曲音看了眼身后的闻简知,转身往外走去:“去了个地方,那里信号不太好,没接到,抱歉。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唐吟话中是藏不住的喜悦:“是这样的,我们已经找好了医生,明天我就可以来接小闻回家了,托你照顾他这么久,他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让你这么操心,真是辛苦你了。”   曲音的脚步骤然黏在地板上。   听筒里唐吟的声音依旧在说着:“我们不会让你白白照顾他这么久的,你可以放心,你要什么都……”那边似乎忽然有人和她说了什么,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她很快又道,“抱歉我这边有点事要处理,我先挂了,其他的事我们明天再当面说。”   挂了电话,曲音原地站了许久,缓不过神。   明天来接闻简知。   以前心心念念希望她赶紧把人接走,她不来,偏等到现在自己心迹茫然时,她要把人带走。   曲音知道,这一天其实早就该来临了,拖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脚忽然没了力气,他无力地坐进沙发,整个人陷了进去。搁在膝盖上的两手交握在一起,曲音不自觉抠起了自己的指甲。   闻简知要离开了。   走了,还会再回来吗。   “你们说了什么?”闻简知从卧室出来,走到他面前蹲下,按住他抠指甲的手。   曲音盯着他修长的,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手掌,低声说道:“你妈明天来接你回去。”   这话一说,闻简知便沉默下去,曲音也是。   良久之后,闻简知问:“你答应了?”   这话问的奇怪。曲音道:“他是你妈妈,她要把你带回家,我还能说什么?”   闻简知换了个问法:“你希望我走?”   曲音没有回答,他起身去卧室打开衣柜,将里面属于闻简知的衣服一件件找出来,有之前闻简知自己带来的,也有他后期帮他买的,他一件件叠好,将它们如数放在一起。   他忙前忙后看似殷切,实则六神无主慌慌张张。   闻简知问:“你想我走吗?”   曲音叠衣服的动作停下。他背对着闻简知立在床边上,声音很小:“……这不归我选。”   他哪里有的选。   唐吟是闻简知的母亲,他的家人在他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结果闻简知却因为他,丢了性命。   如果唐吟知道他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不仅死了,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要怎么接受?   曲音不敢面对唐吟,也不敢告诉她,闻简知为他而死。   尽管闻简知说这只是意外,说他根本不在乎,可是事实摆在这里,他就是欠着闻简知一条命,他抵赖不掉。   所以不管自己想不想,愿不愿意,他有什么资格从唐吟手中抢走他的儿子?   他家境优渥,如果没有遇到自己,他的未来也一定会一帆风顺,这条命更不会丢。更何况,撇开这些不谈,他的爷爷和爸爸态度都摆在那里,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去和他们争?反正争不争都是一样的结果。   “曲音。”闻简知叫他。   曲音没有回头,只是说:“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身后的闻简知不说话,他看不到闻简知现在是什么表情。他不敢回头看,只是机械地重复整理着手上的衣服,口中絮絮道:“我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式生活下去,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在人前暴露,不会有人发现的,我会做得很好。”   他已经没有问题了,所以,   “你该……”曲音声音沙哑,他说,“你该去过自己本该有的生活。”   闻简知的脚步声响起,他来到了自己身后。   他抓着曲音的双臂强行将他转了个身面对他,闻简知神色冷漠:“什么叫本该有的生活?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清楚,很清楚,可是——   曲音反问:“那你要我怎么做?你的家人你不管了吗?你的死是因为我,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我,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生命还浪费在我身上,我能永远都这么自私地霸占你吗?”   “为什么不行?”   曲音愣了愣,扭过头去,沉声道:“不行。”   空气凝结,半晌,曲音臂上的双手渐渐松开,垂落。   闻简知问:“你已经决定了,要把我送走?”   曲音默认。   闻简知嗤了一声,“说的冠冕堂皇,找这么多理由和借口,无非就是你不喜欢我而已。”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曲音瞳孔骤缩,惊愕地看向闻简知。   “你厌恶我的一切,憎恨我的到来,”闻简知冷然地凝视着他,用一种曲音从未见过的眼神,“你亲口说的,不记得了吗?你记性还真是差。”   曲音咬紧了牙:“……”   “你说你不喜欢我,原来是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曲音想要解释:“不、不是的……”   闻简知打断他:“还是说,你的心里,唯一的感情,只有对我的亏欠?”   亏欠?只有亏欠吗?不是这样的,可是还有什么,曲音说不上来,他喉头哽住,片刻之后低下了头:“对不起。”   他听到闻简知说:“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我要的你从来不稀罕给我。”   那之后两人就没有再说过话。   那通电话打来之前的温情霎时间烟消云散。   晚上闻简知没有进卧室,他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曲音鸵鸟似的靠在床角,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搁在膝头上,无声盯着闻简知的衣物出神。   钟表上的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不想而停下,等时针完完整整转完了一圈,时间已经变成了第二天的下午。   曲音枯坐了一整夜,唐吟的电话如期响起。   “我已经到楼下了,这就上来。”   唐吟之前给闻简知安排的别墅他们都没有去过,一直都住在曲音这儿,这是她第一次来曲音的家里。   她敲门的时候,闻简知起身进了卧室,曲音看了眼他的背影,犹豫了几秒,去开了门。   唐吟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跟着司机,司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一些看包装就很昂贵的礼物。   曲音请她进屋,司机把手上的东西齐齐整整放在玄关处。   唐吟说:“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就自己做主给你选了些,你别嫌弃。”   曲音当然不会说什么,摇摇头道:“其实不用的,我……”   “要的要的,总不能让你白照顾简知这么久,这些算是我的谢礼。”她冲司机示意了一眼,司机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空白支票递给曲音,唐吟说:“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曲音后退一步,没有接,他说:“不用的。”   “可……”   “真的不用。”曲音回绝得又快又干脆,唐吟和他说了会儿他都不收,无法,唐吟只能收回那张支票,不逼他了。   她往一目了然的屋里看了眼,没看到人,问:“简知呢?”   曲音道:“在卧室。”   闻简知站在卧室窗边,一声不吭,唐吟见到他,走到他面前,想摸摸他,抬手又放下。   “简知,还认得妈妈吗?”   “你愿意跟妈妈回家吗?”   曲音这才想起,他们还不知道闻简知的失忆早就好了,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闻简知没有回答唐吟,似乎是不打算告诉她,曲音也就不多此一举开这个口了。反正他马上就要走了,等他回去之后,他们早晚都会‘治好’他的。   唐吟默认把他的沉默当做是没有,安抚道:“没事的,我们给你找了很好的医生,等回去之后,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从曲音踏进卧室之后,闻简知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曲音感觉到了,回避着他的眼神。   “他的东西我给他收拾好了,里面有一些是我给他买的,”曲音将放着闻简知衣物的行李箱推到唐吟跟前,静了静,低声又道,“如果不喜欢,扔掉也没关系。”   “怎么会不喜欢呢。”唐吟接过行李箱,在曲音肩膀上拍了拍,柔声道:“这么些时日,你受累了。”   “时间紧张,我们还得赶飞机,就不多留了。”   “那我们走了。”   曲音眼睛盯着地板,点点头。   “简知,走吧。”唐吟喊他,闻简知倚在窗边不动。   闻简知已经不会在像医院那时一样发疯了,可他板着脸站在那里不动,仍是让人束手无策。   “简知?我们回家了。”唐吟不敢刺激他,小心翼翼地劝着他,伸手去牵闻简知的手。   闻简知冰冷的眸子遥遥指向曲音,曲音表情凝固,不敢看他一眼。   “你真的要我走。”闻简知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他在等曲音的回答。仿佛曲音不回答,他就不会离开。   唐吟拿他没办法,无奈只能对着曲音轻声喊了喊:“曲音?”   曲音闭了闭眼,嗓子里挤出一个生硬的音节:“是。”   闻简知没有再说话,很久之后,他动了,他跟在唐吟身后,与僵立着的曲音擦肩而过。   曲音垂着脑袋,余光里,闻简知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他没有出去,唐吟在外面说了声:“曲音,我们走了。”   随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屋子彻底静了下来。   他们走了。   曲音挪着步子往外走,空荡荡的客厅静得可怕。   明明闻简知走了,却好似处处都能看到他残留的影子。   曲音在屋子里像只无头苍蝇,来来回回地打转,将厨房玄关客厅每个角落都走了个遍,倏地发出一声烦躁的轻啧声,他冲向阳台,扒着栏杆往下看,跑的力道过大过急,半个身子都探在空中,似一只破碎到快要坠落的纸鸢。楼底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已经发动了引擎。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明明知道不应该,可是脚却不听使唤,飞也似的冲出了家门,奔向电梯口狂按电梯下行键,可是电梯稳稳卡在四楼不愿动弹,他干脆放弃电梯,改道往逃生通道跑,在楼梯上狂奔着往下追。   拼了命地跑到一楼,以为面对他的是车子远去的车尾气,没想到车子依旧稳稳当当地停在原地。   车窗开着,后座上,唐吟和闻简知坐在一起,闻简知冷着脸,唐吟正在和他说着什么,表情无奈又为难,曲音一出现,唐吟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   “曲音?”   她一喊,闻简知便扭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我……”下来之后,再次面对他们,曲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找了半天找出个蹩脚的借口,“我,我送送你们。”   唐吟却没说什么不用送之类的客套话,而是像天上掉了个救星,连忙打开车门下来,对曲音说:“好,那你上来吧。”   “……”   “不是说送送我们吗?正好和我们一道去机场吧。”   曲音自己说的话,又怎么能不答应。   他稀里糊涂上了座,稀里糊涂到了机场。   到了机场,稀里糊涂的,唐吟就自作主张给他买了票,让他也一起坐上了飞机。   这一送,直接送到了闻简知的老家。   【📢作者有话说】   预个告,小小声(还有几章我们就完结啦) 第48章 给你三秒钟   闻简知的家是在一处高山别墅区,曲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却没有心思欣赏沿途壮观的美景,一下子从c城来到另一个城市,做梦一般,还有些晕眩。   怎么回事,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为什么要跟着来这里?   司机一路将他们从机场接到家里,穿过一片广袤的花园来到灯火通明的主屋前,司机停好车子,为他们打开车门,曲音云里雾里地下了车,就被唐吟领了进屋。   唐吟打发保姆带闻简知去休息,闻简知没有拒绝,看都没看曲音一眼就消失在楼梯尽头。   这一路上都是这样。   去机场,再到上飞机,回别墅的这一段路,闻简知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看都没看过他一眼。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曲音黯然地想:他果然是在生我的气了。   闻简知一走,只剩下他和唐吟两人。   来到陌生的地方,曲音不敢乱走,也不敢随便到处打量,只静静跟在唐吟后头,他生怕会撞上闻简知的那位爷爷,自己擅自闯进了他的地盘,他不得气疯,但一路竟然都没见到人。   唐吟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猜到他在想什么,主动解释道:“他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在医院检查,明天才能回来。”   她将曲音领到二楼一处客卧,道:“你先睡这里,我待会儿让阿姨给你送些换洗衣物,你在这里休息几天,我再让人送你回去。”   说完,唐吟转身便欲离开。   “为什么?”曲音没有进房间,问道,“为什么还要把我带来这里?”   她离开的脚步一顿,停下。   曲音说:“你不应该是希望我离他越远越好吗?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唐吟露出诧异的眼神,须臾,她叹了口气,道:“我讨厌你什么呢。”   她问:“因为你和简知在一起?”她似乎是觉得好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不怪曲音这么想。当初他们在医院对自己的那个态度,可不像是不讨厌的样子。   唐吟道:“其实在今天之前,我确实是希望你和简知不要再继续下去,但这并不代表我讨厌你。相反,我觉得和简知分开,对你而言是好事。”   曲音条件反射问道:“为什么?”   唐吟:“他……算了,你跟我来吧,我带你看个东西。”   她带着曲音来到了三楼一间房门外,推开门,屋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各种奖杯与奖章,几乎堆满了整个房间的柜子。   那些大小各异金光闪闪的东西被统一收在锃亮如镜的玻璃柜中,有人定期打扫,一尘不染。   “这是他爷爷为他收着的,简知从小到大参加了无数个比赛,奖杯都在这里。”   唐吟隔着玻璃摸了摸里面属于闻简知的奖杯。   “你是不是觉得很夸张?他爷爷很宝贝他,也很宝贝这些他得来的荣誉。简知却不这样,他看这些东西,和看路边上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她苦笑着:“要是让他自己收着,这些东西早就进垃圾桶了。”   从小到大的奖杯。这里大大小小加起来少说也有上千个了,他是参加了多少比赛。   在普通孩子玩泥巴的天真年纪,他是不是只能连轴转地去参加一项又一项比赛,是不是承载着一身叫人无法喘息的巨大压力,是不是连玩耍放松的时间都没有。   “他很累吧。”   唐吟没想到曲音会发表这样的评论,表情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错愕,僵在脸上。   曲音在看那些奖杯,没有注意到。   半晌,唐吟僵硬的表情缓缓柔和下来,她的嘴角扬起,凝视着曲音的眼神变得异常的温柔欣赏。   曲音很久没听到动静,回头去看,就发现唐吟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不是恶意,而是……   不等他看清楚,唐吟指了指沙发让他坐,自己亲自从一旁的茶壶里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放到曲音面前。   曲音盯着杯中滚烫的茶水,没有去动。   唐吟在他对面坐下,抿了口茶,说:“这话也许不该我这个当妈的说,可我一直都不相信那孩子会真的喜欢上什么东西,或者说,真心喜欢上某个人。”   “他从小就对一切都很冷淡,动物,人,在他眼里没什么不同。即便他在某个时间段对某些东西起了点兴趣,也维持不了几天。放在他手里的东西,早晚有一天都是丢进垃圾桶的。”   “他并不长情,就连我们这些和他血脉相连的家人都没能完全走进他的心里,何况是外人。他越长大,我们就越难和他交流了。”   “所以当时医院里,听到你俩在交往的时候,我并没有对你们这段感情抱有什么期望。”   “我深信,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丢掉,他会让你难过,伤心,他会毁掉你。”   曲音不作声,他低着头,指腹蹭着滚烫的杯沿。   毁掉?   该怎么告诉她她的猜测与现实情况截然相反。   闻简知没有错。   ……是自己毁掉了他。   “可是现在我又不确定了。”   唐吟靠进沙发里,拿出一根女士香烟放到唇边,冲曲音示意,曲音点点头,她才用打火机点起烟,吸了一口。   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开来,萦绕在曲音四周。   她修长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吞下一口烟雾,舔了舔唇,轻声道:“今天我带简知从你家离开的时候,他不准司机开车,说什么,都非要等你下来。”   曲音一愣。   所以他在楼上明明看到车子已经发动了引擎,自己追下来时车却没开走,不是他运气好,而是,闻简知不准车子开走?可是他又怎么确定自己会下来?   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我当时也以为那只是简知在闹别扭,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要从你身边离开的现实,毕竟他脑袋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却说,他已经想起了一切,已经恢复了记忆,他用一种近乎执拗的神情告诉我,他没有在说谎。他是真的在等你。直到……”唐吟说,“直到你真的跑下来了。”   曲音:“……”   “我先前以为,你俩肯定无法长久,与其拖的时间久了让你以后伤心受罪,倒不如现在……早些断了的好。”   “事情好像没有我想的这么简单。简知看起来,并不像是会轻易放手的样子。”   “我好像并不懂我的儿子。”   “所以我把你带回来了。”她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着说,“你信不信,如果你在机场不肯答应和我们走,他也不会上飞机。”   曲音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知道。   “真新鲜,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认真。不再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了。”   居然会有人把自己的孩子形容成没有感情的木头,曲音偷偷抬眼去瞥唐吟的表情,却发现她并不是用一种戏谑的神情在说,而是,类似于喜悦与心碎一半一半交杂在一起的,欣慰。   她没有在看曲音,似是盯着空气中某个点出神:“我,我很少能看到他的情绪,他现在像个正常孩子一样,真好。”   她不知所云地感慨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维持了很久很久。   “他很喜欢你。”她说。   曲音:“……”   “那你呢?”唐吟抖了抖手指,弹去积攒起来的烟灰,问,“你喜欢他吗?”   曲音嘴唇翕动数次,发不出声音。   唐吟深深地注视着他,将燃了一半的香烟碾熄在烟灰缸中,她替曲音回答:“喜欢的吧。”   曲音瞳孔一颤。   唐吟说:“交往自然是因为喜欢,总不可能是因为某个人的一厢情愿。”   曲音忽地生出一种心虚之感:“我……不、不是的,我没有……”他像是方会张口说话的稚童,只会说些单字的音节,无法组成一句完整的句子。   唐吟没有在意他的支支吾吾,而是说:“如果你们不是彼此喜欢,在我把简知带走的时候你就不会追下来找他,在我帮你订机票的时候你就应该拒绝而不是答应跟着我们一起回来,如果你真的不想,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不喜欢他,为什么又要怜惜他过去活得累不累呢。”   曲音:“……”   唐吟没有和他在这个话题上聊很久,她说她累了,想去休息,离去前,唐吟让他自便。   她离开后,曲音一个人留在这间满是闻简知荣誉的房间里。   他看着满屋的奖杯,打开一个玻璃柜,轻轻在一个奖杯上摸了摸。   奖杯下有一张闻简知小时候的照片,大概只有七八岁,托着比他脸还大的奖杯对着镜头,五官比现在多了些稚气,但仍旧漂亮。可是嘴边却没有一点笑容,望着镜头的眼睛也是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一个奖杯一个奖杯仔仔细细看过去,看了有两个多小时,虽然还有些不想离开,但这里毕竟是别人家,时间也不早了,自己还一直赖在这个房间不好,不能太放肆。   就在他准备离开回客卧时,刚转身,就冷不丁对上房门口倚着的一个人。   闻简知就在半敞开的门后面,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二人相顾无言,谁都没动,还是闻简知先反应过来,他走进房中,站在曲音面前一米远的地方,盯着他:“喜欢这些东西?”   他沉默了一路终于肯和自己说第一句话了,可是问的问题曲音却听不懂。   曲音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闻简知反扣指节敲了敲一旁的玻璃柜门,咚咚两声。他说:“你看了很久。喜欢?”   他是在说柜子里的这些奖杯。   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一想到这些东西都是小时候,那个他没见过的幼年闻简知努力博来的,他就想多看一会儿。   曲音还未开口,闻简知又道:“我爷爷也很喜欢这些东西,时不时就来看。”   他打开玻璃柜,随意地拿出里面一个奖杯,在手里掂了掂,喃声道:“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刚落,他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松,奖杯就摔在地上,当啷一声。   “哎你……”   曲音见他这样,下意识想去捡起来,闻简知却抓住他的手腕,不肯他捡。他用的力气很大,铁钳一样死死箍在曲音的手腕上,曲音被他扯着手,吃痛地嘶了一声,有种手腕要被他撕碎的错觉。   他沉着脸,声音低哑:“真是吝啬,你宁愿喜欢这些东西,也不愿意喜欢我。”   曲音一哆嗦,闻简知突然不知道发什么疯,一手还扣在他腕子上,另一只手忽地伸出,一把抓住柜子边缘,用力一拉,整面少说也有几百公斤的红木柜便轰然倒下,一阵叮铃哐啷的可怖巨响闷雷一样炸在安静的别墅里。   柜子里面的奖杯全掉了出来,玻璃也碎了一地,柜子倒下的那一瞬间地板仿佛都震了几下。   曲音睁大眼睛,不敢置信:“你……你干什么?”   他不知道闻简知突然发难是因为什么,闻简知不答,又要去拉第二个柜子,曲音连忙抱住他的手臂,急道:“你怎么,突然干这些,疯了吗!”   闻简知按着他的肩膀将他重重推在柜子上,猝然掐住他的下巴,迫他抬头和他对视。   曲音被他这一下突然的推搡推懵了,困在柜子和他的胸膛之间无处可逃,他仰着头去看人,闻简知两眼遍布阴郁的黑:“你为什么要跟我回来。”   他逼问曲音:“为什么要追下楼。”   曲音半张着嘴,很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小声说:“你不是在等……”   闻简知沉声打断他:“我等是我的事。可你追过来,是为了什么?”   “我……”曲音答不出来,又沉默下去。   闻简知掐他下巴的手微微用力,近乎命令道:“说话,告诉我。”   “不是不要我了吗?怎么还跟着我回来,你是喜欢看我被你当成狗一样戏耍的样子,是吗?”   曲音立即反驳:“不是!不是的……”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有人听到这里的动静过来查看了。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如一场马上就要烧到这里的烈焰,闻简知就是困住他的铺天盖地的浓烟,如果无法挣脱这片浓烟,他很快就会在被火焰活活烧死前窒息在这片黑烟里。   可是他没有爪子,没有氧气,没有水源,他拨不开这座山一样囚困着他的浓雾。   “我,我、我不知……我不知道该怎么……”   浓烟逼迫着他,能要他性命的烟雾不容抗拒地钻进他空荡荡的五脏六腑,在他脆弱的壳子里横冲直撞。   字字诛心。   “给你三秒钟。”   “再不回答我,就别妄想我给你第二次机会。” 第49章 我哪里都不去   三秒钟。   三秒钟太短了,短到曲音眨两次眼睛就过去了,短到他尚未来得及撕开自己被黏住的嘴唇一切便戛然而止。   短到他依旧没能说出他的答案。   而闻简知也如他所言,三秒之后,他就松开了对曲音的桎梏,抽身离去。   曲音的手指紧紧揪扯着闻简知胸口的衣物,用力攥住,可不管他攥的多紧,那被他揉成一团的布料仍是从他指缝间逐渐溜走。   越是想要留住,就愈发的留不住。   最后一点衣角从他五指中离去,曲音半抬着的手僵在空中,呆呆看着闻简知转过身去,走得毫无留恋。   外面赶来的众人都挤在门口不敢进来。   闻简知越过他们离开,曲音独自被留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面对着闻简知决然离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他走之后,管家这才进来,没说任何话,对着曲音点头示意之后,便默默和众人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奖杯和玻璃渣子。   曲音低着头,浑浑噩噩出了房间,走廊上,他扭头去看闻简知离开时的方向,过道上空无一人。   他连闻简知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回了客卧,床上放着叠好的新衣服,是唐吟叫人送来给他穿的。   曲音拿起一件衬衫,触手料子丝滑,想也知道肯定很是昂贵。   和他给闻简知买的那些几十几百块的衣服完全不同。   昂贵的布料扎着他的手。   他大字型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这么一个简单的客卧就抵他一个家那么大了,不止是这个房间的摆设装潢,这整座巨大的别墅都是用金砖珠玉堆砌起来的奢靡城堡,光是一条踩在脚底下的地毯,价值都够他望而却步了。   他要怎么比,又要怎么争。   闻简知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曲音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别墅里的保姆阿姨来叫他用早餐,下去时,唐吟已经坐在餐桌旁,笑着与他打招呼,桌上摆着很多菜色供他挑选。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各种都给你做了点,你自己挑你喜欢的吃。”   她又怎么知道,不管是什么山珍海味,曲音现在都进不去嘴。   他不能明面上拒绝,只能坐下,没有拿筷子,而是抬头悄悄张望着。   他的动作细微,但很明显,唐吟问道:“你是在找简知吗?”   曲音:“……”   唐吟说:“他已经起来了,说不饿,去后院喂鱼了,你如果想去也可以去看看。”唐吟拿起手机看了眼,说,“我待会儿要出门一趟,你可以随意走动,如果想出门逛逛,叫司机送你就成。”   曲音道:“谢谢。”   唐吟吃完早饭就出门了,她一离开,曲音也从饭桌上离开,往后院走去。   主屋后面走过一条道,再过一道石门,面前便出现一片堪比生态园的院子,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人造假山石景下有一片清澈的池水,里面游满了肥美的锦鲤,闻简知此刻就站在池边上,手里拿着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面撒。   曲音没有上前,默默躲在一棵树后,遥望着闻简知的背影。   不是不想上前,而是怕和他面对面了,又要像昨晚那样闹得不欢而散。更怕,更怕看到闻简知冷冰冰毫无温度的眼神。   曲音觉得自己很矛盾。   理智告诉自己应该要离闻简知远一点,可是身体总是违抗他的命令,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曲音一眨眼的功夫,还在远处的闻简知突然毫无防备地扭过了头,朝他藏身的方向看来。   他转的太快,曲音躲都没来得及就和他四目相对。   曲音扶着树干的手指蜷缩着,不安地扣抓着粗糙的树皮。   脚微微动了动,挪出去还没半步,闻简知手掌一翻,将掌心里的鱼食如数倒进池子里,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很快,他就从曲音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走了。   明明看到了自己,却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他说,就这么走了。   “……”曲音喉结滚动,他抬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   他是没有心脏了,也不会有心跳的。   可是为什么空空如也的身躯里属于心脏那部分的位置却会痛。   他背脊靠着树干,慢慢滑着坐在了地上。   太阳穿过头顶上的树冠枝叶,被割裂成千片万片的阳光碎片打在自己身上。   刀子一样,又疼又凉。   原来,原来闻简知昨天说的是真的,他不是在开玩笑。   自己已经错过了那三秒钟,他就真的不会给他第二次说话的机会了。   “……”   这样不是正好吗。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和闻简知分开,让他去过他该有的正常生活。   可为什么,身体里却这么堵得慌。   曲音不想动了,他抱着膝盖在树下坐了一天,傍晚的时候,管家找到了他,带他去了前厅。   去了前厅,他一眼就看到了屋中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是闻简知的爷爷。   对了,唐吟说过他在医院做检查,今天会回来,唐吟出门大概就是去接他的吧。看老人的脸色,虽然还有些遮不住的病气,但从表情和眼睛来看都很有精神,他的病情大概很稳定,没什么问题。   唐吟和闻简知都站在他旁边,老人正和闻简知说着什么话,喜笑颜开的,兴许是知道自家孩子已经康复,终于不再像个疯子一样了,高兴的吧。   和乐呵呵的老人比起来,闻简知就显得平静的多,他沉着脸,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康复感到喜悦。   曲音进来的脚步声惊动了三人,他们皆朝自己看了过来。   视线如箭矢,刺透了曲音的脚掌,将他钉在原地,不敢再迈一步。   老人看到曲音之后,脸上那面对闻简知时才有的慈爱表情霎时不见,化成眉头倒竖的厌恶模样,好似曲音是块黏在地板上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脚的口香糖:“他怎么在这里!”   如果他能站起来,指不定现在就要拿着拐杖狠狠地将曲音赶出他家的大门。   唐吟两手按上他的肩,安抚地拍了拍,说:“我带他来的。”   如听到了天方夜谭的混账话,老人瞪着唐吟:“这种人你怎么还把他带进家里来?!”   好吧,和自己想的一样,他果然不受待见。   曲音不想让唐吟为难,主动开口说道:“您放心,我今晚就走。”   话音刚落,闻简知的眼神稍稍一滞。   唐吟忙说:“别,干嘛这么急着走,多留几天也没事。”   曲音道:“不用了,我回去还有点事,就不多打扰了。”有事,能有什么事?没有事。但闻简知的爷爷显然把自己当臭虫,恨不能把他扫地出门。而且……   闻简知现在也讨厌他,不想理他了。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赖在这里不走,让人家平白无故的嫌。   唐吟道:“可,匆匆忙忙的你就要走,也没个准备。”   “没关系的,不需要准备什么,我也没带行李过来,一个人,很方便。”他低声说,“我看了机票,今晚上还有一趟,我坐今晚的飞机就走。”   唐吟瞥了眼身旁阴沉着脸的闻简知,想了想,说:“那至少,至少参加了明天的家宴再走,再待一天,不急在这一时。”   家宴?   唐吟走过来,牵住曲音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照顾简知这么久,如今他已经康复,怎么少得了你的功劳,明天我们几个亲戚过来,一家人简单吃个饭,就当做是为简知接风洗尘,庆祝他康复。你一定要留下,让我们敬一杯酒,这杯酒是你应得的,可不能不给我面子。”   “……”曲音没说话,视线默默往老人那边瞟,唐吟挡在他和老人中间,不让他俩的眼神对上。   “阿吟!”闻简知的爷爷在后面喊了她一声,似乎很生气。   唐吟装听不见,推着曲音的后背将他推上楼,说:“你先上去休息,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去吧。”   曲音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妥协了,进了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虽然唐吟这么说,但曲音也没想自己能留到明天。   闻简知的爷爷态度摆在那里,怎么可能让自己留下,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来敲门,马上把他赶出去了。   家宴?他又不是闻家的人,怎么能够上他们闻家的桌子。即便上了,自己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也吃不了那些东西。   要是自己在餐桌上对着一堆香烛大啃特啃,不知道那些人会是什么表情。   曲音脑海中幻想了一下这个滑稽的场景,轻轻笑了出声。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晚上自己过得很平静,没有人来打扰他,更没有人来把他赶出去。   第二天,曲音下楼时,他爷爷端着杯茶坐在轮椅上,听到动静瞄了他一眼,随即鼻子里哼出一声,别开头去。他居然没有对他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无视了他。   不知道唐吟昨天和他说了什么。   除了他,曲音并未看到唐吟和闻简知。倒是别墅里的员工在热火朝天地布置着,忙这忙那,似乎是在晚上的家宴做准备。   曲音本以为只是一堆人围在一张桌旁吃顿饭就行,可是看他们严阵以待的模样,似乎并不是这样。他们的‘家宴’和曲音认为的好像不是一种东西。   他又偷偷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下午的时候,主屋开始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   曲音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掀开一角窗帘偷偷地看外面。   一辆辆豪车驶过花园大门开进来,车上下来的男男女女都统一正装衣着华贵,唐吟说是和亲戚们吃顿饭,普通人家亲戚串门吃饭可不会穿这样的西装礼服。   接风洗尘,这些人就足够。   曲音一个外姓人,就不打算去掺和了。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去。   房间没有开灯,光线昏暗,曲音抱膝坐在窗户边,歪着脑袋,额头无力地靠在玻璃上,木木地盯着楼下的花坛。   一下午,陌生的人来来往往。   可今天的主人公他还没见到。   闻简知,不知道在哪里。   昨天一晚,加上今天一天,自己的房门紧闭,没有被任何人敲响过,没有任何人来找他。   他被遗忘在这密闭的棺材里。   他知道,自己从不奢望能有谁来找他,小时候这样,长大后也是这样。可如果,如果,真的非要从这世上选择一个人出现,除了闻简知,曲音再想不到旁的人。   只有闻简知才会大费周章地记着他的一切,不管大大小小,细枝末节,哪怕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他都似宝一样藏着。   可他现在也不来了。   自己已经把他赶走了。   他生他的气,他恨他了,他是真的决心和他划清界限。   不会再有人在意他了。   没了闻简知,他活不活,死不死,好像都没什么所谓。   曲音闭上眼,突然感到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鼻腔,眼眶,好像快要了他的命。   咚咚。   曲音猛地从膝盖里抬起脸,盯着自己的房门看。   咚咚。又是两声敲门声,不是自己的错觉。   曲音立即跑到门边,拉开,脸上不自觉绽放出的笑容还未完全舒展,就在看到来人时又落了下去。   保姆阿姨笑着放下敲门的手,对曲音道:“夫人请您下去用餐呢。”   “……”唐吟都叫人来请了,自己也不能装模作样的不去,这太没礼貌了。   曲音说了声好,匆匆换了件衣服就下了楼。   他穿的仍旧是唐吟给他的衬衫,和别人的西装领带比起来有些不太正式,但也没办法,他只有这件,如果丢脸,那也只能丢了,反正也丢了不止一次脸了,随他去。   下来之后看到大厅里的场景,曲音倒吸口气。唐吟说是家宴简单吃个饭,其实与家无关,也与简单无关,大概只有宴这个字搭得上边。   客人基本已经落座,比曲音想的人还要多些,年长者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年幼的孩子在一旁的娱乐区嬉戏玩闹,阿姨将曲音领着穿过人群,曲音忽视了一路那些好奇打量他的眼神,他被领到了一个空位子上落座。   他左手边是唐吟,斜对面是面露不虞的闻简知爷爷,而老人旁边坐着的是两天都没露过面的闻父。   曲音往右看,自己右边的位子上就坐着他一天都没看到的人。闻简知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视线都没给他分毫。他面前有一杯酒,还是满的,他没有喝。   曲音半垂眼睑,默默收回视线。   桌上除了闻简知一家,其他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有几位和闻简知爷爷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见到曲音后纷纷打量过来,道:“这位就是……”   “咳。”老人咳了一声,似乎是不想在饭桌上提及有关于他的事。那些人与他是老相识,了然地闭了嘴。   曲音如坐针毡,又不能离席,只能低着头装哑巴,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唐吟还时不时地给他夹菜,曲音吃不了,便装模作样地用筷子夹一夹,却不往嘴边送。   没多久,那些老人的话题便绕到了闻简知身上。   “简知现在能回来真是万幸,我当初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时还以为是他们和我开的玩笑话。”   “可不是,我也以为是闹着玩,幸好找到了,怎么一个人无缘无故跑到山里去了?”   “简知,你去那里干什么?”有人问。   曲音拿着筷子的手僵住。   耳边响起闻简知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随便走走。”   “下次可不能往那种深山老林里走,多危险呀,人生地不熟很容易出意外的。”   “你失踪后你不知道你爷爷急成什么样了。”   “好在他们找到了你。那个时候,你爷爷说你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他担心得不行,我还劝他呢,就说你运气好,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康复的,如今瞧瞧,可不就被我说中了?”   “这么聪明的孩子,失忆了多可惜。”   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曲音忽地觉得很刺耳,筷子尖戳着碗里的鱼肉,将软嫩的鱼肉戳成烂泥。   老人听完了自己老友们的谈话,开了口:“再让简知好好养一阵子,就让他重新去学校。”   “我记得简知是在……哪里上学来着?”   “不去那个学校了。”老人说,“我给他安排了国外的一个学校,直接让他去外面念书,念完了再回来。”   曲音筷子没拿住,当啷掉在桌上,吸引了几人的目光。   曲音低着头说了声抱歉,将筷子捡起来。   唐吟插嘴:“爸,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好端端的让简知去国外干什么?”   老人冷声道:“干什么?国外清净,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来打扰。”   曲音不会笨到听不出来他口中‘乱七八糟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人道:“等简知在外面念完了书回来,到时我再给他挑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只要他早早成家立业,我的心愿就算了了。”   “省得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拎不清,厚着脸皮硬要往我们家里挤。”   哐啷。   盘子摔在地上,瓷片渣子炸裂在脚边。   曲音扭着头,懵然地去看身边的闻简知。   一屋子嘈杂声倏地归于寂静,无数双眼睛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闻简知身上。   闻简知收回摔盘子的手,端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静地直视着老人,沉声说:“我哪里都不去。” 第50章 我真为你高兴   他长这么大是头一次反驳他爷爷的话,老人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气得脸都红了:“你说什么!”   闻简知又重复了一遍:“我哪里都不去,我也不会和什么姑娘在一起,我成不了家,立不了业,您的心愿我完成不了。”   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压不住的窃窃私语。   老人面色铁青,唐吟也表情怪异,看看闻简知,又看看老人,想打圆场时,老人突然抬手,将面前的酒杯狠狠砸向闻简知。   闻简知可以躲,但他没有。   酒杯砸在闻简知肩头,里面的红酒泼洒出来,一半泼在闻简知的脖子上,一半似纷飞的细细血雨,狰狞地溅在他的半张脸上。   曲音见状瞳孔大睁,赶忙去找餐巾纸想给他擦,越急越找不着,担心闻简知的脸会出什么岔子,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自己的袖子去擦他脸上的红酒。   他慌慌张张是有无法言说的原因,可是老人看到他俩这‘亲密’的举动顿时气又不打一处来,怒吼道:“你还不给我滚!”   曲音被他吼懵住,动作停了,怔怔地看向老人。老人气得额头上满是青筋,他指着曲音的鼻子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都是因为你这个小杂种!你要把他害成什么样子你才甘心!你还赖在这里不走是吗!滚!立刻滚出这个大门!!”   他怒意上头喘不过气,闻简知父亲也终于回过神,赶忙替他顺背让他消消气,他给唐吟悄悄使了个眼色,唐吟立刻扯过曲音和闻简知让他俩上楼,自己去面对那一地的腥风血雨。   一场‘家宴’在老人的怒吼声下不欢而散。   曲音暂时压下那些烦人的事,将闻简知拉到自己房间,去找干毛巾给他擦脸。   从浴室拿着毛巾回来的时候,闻简知就坐在床边上,正面无表情地将手里一团湿哒哒的东西随意往地上一扔。   曲音手里的毛巾啪嗒摔在地上。   他凝视着闻简知现在只剩下半张脸皮的脸,口舌干苦,不是滋味。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闻简知这个模样,以前他往闻简知身上泼水,闻简知也是自己将湿透的皮撕了下来,那个时候的他样子比现在还要凄惨,可不管哪次,他始终都像个没事人一样,所以曲音一直以为他对这些伤害没有感觉。   直到自己后来也记起那种滋味,体验过了,才知道,原是很痛很痛的。   曲音觉得后悔。   他好像再也不能看见闻简知顶着这样的一张脸了。   撕毁的脸皮很快开始愈合,曲音蹲在他面前,用毛巾给他擦拭衣服上的红酒。   是擦不干净的。曲音知道,但除了帮他做这些,其他的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闻简知没有说话,他解开扣子,将自己被红酒染透的上衣一并脱去扔在地上。   曲音没了接触他的理由,愣愣站在原地,像根木头。   闻简知抬头看他,曲音和他对视,两秒后移开目光。   他听见闻简知笑了一声,似乎是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他,还是嘲讽自己。   闻简知起身离开了。   门哐当重重关上。   曲音原地踟蹰半晌,将手里的毛巾翻来覆去地绞着,随后下定决心急急追出去,在迷宫一样的二楼转了许久,都没找到闻简知的踪影。   他追得太迟,闻简知已经不见了。   沮丧着回房间时,他听到楼下传来并未压抑的谈话声,或者说是争执。   楼下大厅,客人都已散去,唐吟端来一杯水递给老人,老人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怒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抿了口水,唐吟忽然轻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老人反问:“什么叫我干什么?”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简知下不来台。”   “我让他下不来台?你疯了是吗!是谁让谁下不来台?!”老人指着楼上的某个方向,“自从那小子和简知在一起之后,简知都被他带坏了!你没看见吗!他现在都敢在那么多人面前和我顶嘴了!”   “你为什么这么看不惯曲音那孩子?”   老人惊愕不已:“叫的这么亲切,你脑袋烧坏了吗?”他咆哮着:“他是个男人,两个男的在一起恶不恶心啊!我就简知这么一个孙子,从小到大,我好不容易把他培养成才,我将他教的那么优秀,他的未来本是一片光明,可那从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家伙干了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看那家伙都将简知带成什么样了!摔碟子砸碗的,还有没有点家教!你现在还来问我为什么?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曲音听到这里就知道他们的争执是因为自己。他对这场围绕着他而产生的注定不好听的话题没有兴趣,也不想继续听,便转身离开回了自己房间。   楼下的两人对曲音的到来和离去皆浑然不知,依旧争论着。   唐吟道:“那不应该是简知自己的功劳吗?”   “什么?”   “书房里的那一堆奖杯,你将那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保管起来,将那些死物视为他的荣誉,视为你教导有方的勋章。”唐吟红了眼睛,声带哽咽,“可曲音那孩子却在看见那满屋子的奖杯时,担心小时候的简知活得累不累。”   老人一怔。   唐吟道:“和您认为无比重要的荣誉比起来,他更在乎简知这个人本身。”   唐吟点起烟,含在嘴里:“我们将简知留在他那里的那段时间,都是他在照顾简知,不管怎么样,他都是简知的恩人。我昨天明明求您,不要对他那种态度,不要寒了他的心,可你今天却……”   她哑声道:“简知是我的孩子,是您的孙儿,他是人,你却在桌上说那种话。就只是因为厌恶曲音,就自说自话地将他送出去,还武断地安排好他的一生。”   “不征求我们作为父母的意见,也不征求孩子自己的意见。”   老人两眼漫出血丝:“你现在是在怪我了?你们这俩父母从小有关心过他几次,把他丢在家里不闻不问,还不都是我一手把他教大的!我知道怎么做对他最好!难道我还会害他吗!”   “是,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尽责。”唐吟似是被戳中了痛处,夹烟的手微微颤抖,“我把简知生下来,以为给他最好的生活就已足够,却疏忽了陪伴。我不是个好妈妈,是我对不起他。”   “当我察觉到简知异常的时候很想弥补,可已经晚了。”唐吟抬起颤抖的手,五指虚虚按在自己额头,掌心下的长眉深深蹙起,“他成了人人艳羡的聪明孩子,做什么都能名列前茅,你为他自豪,可你没有发现,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获得荣誉、让我们长辈骄傲的工具,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只剩张光鲜亮丽的皮,内里却空无一物的躯壳。”   “……”老人抓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   “我当时真的以为他已经完了,以为他一辈子都这样了。直到他遇到了曲音,我才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他,鲜活的,感情热烈,像个正常人一样的他。”   老人气得说不出话。   唐吟吐出一口叹息,轻声说:“他有他自己的追求,有他自己的想法,有他自己想要的生活。随他去吧。算我求您了。”   “您安排束缚了他的上半生,下半生,就让他自己去选吧。”   -   曲音呆坐在房间里,直到半夜,寂静无声。他揉弄着手中的毛巾,上面的红酒渍已经干涸,他轻轻抚摸过那一颗颗红色的斑点,最后,仔细将毛巾叠好放在桌上。   他脱下身上的衬衫,穿好自己原来的衣服,默默走出了房间,走出别墅的大门。   他在花园黑色铁门前停下脚步,回首,深深看了别墅一眼,仿佛穿透那一层层的墙壁锁定了里面不知在何处的闻简知,驻足半晌,转身离去。   闻简知爷爷说得对,他不属于这里。   他早该走的。   不该还抱着不该有的期待赖在这儿。   他已经把闻简知还回去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   欠闻简知的那条命他记着,如果以后有机会,如果他愿意,自己会等价偿还给他的。但是,他大概再也不会见自己了。   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以后了。   他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里叫不到车,他至少得走半小时才能走到大路上,离开了这里,他可以在机场等一夜,在哪里等都行,只要等到早上,就可以坐第一班飞机走了。   彻底和闻简知告别。   天很黑,半轮月亮挂在天上,柔和的冷白色光晕堪堪照着他的路。   曲音走到花园中一条幽静的小道,两侧墙上绿植攀爬,上面开满了颜色各异的鲜花。曲音置身一片浓郁的香气中,离开的脚步也缓缓放慢。视线无意一扫,在成片的花堆里看到一株探出的红玫瑰。   夜色下莹莹地泛着微光。   漂亮的花很多,曲音一眼就看到了这朵。他大步上前,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对准那朵玫瑰拍了一张照。   咔嚓声后,手机还未放下,突然觉察到一股视线。   他忽有所感回过头。   不远处,修剪齐整的灌木丛后有一个人工喷泉,喷泉水已经停了,雕塑下的那潭池水在月色下如敲碎的玻璃,斑驳地荡着涟漪。   闻简知就坐在喷泉旁的那张长椅上。   遥遥地望着自己这里。   他早就在这里了,那自己的举动他也都看到了。曲音怔怔收起手机,以为他会和之前一样无视自己,便默不作声继续往外走。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曲音回头,发现闻简知从长椅上站了起身,正慢慢朝自己走来。   曲音迈不出步子了。   闻简知很快在曲音面前站定。   昏暗的环境下,他面无表情俯视着自己。   曲音也仰了头,沉默了几秒,他清楚地看到闻简知嘴唇开合,吐出几个字:“要去哪里。”   曲音:“……”第一反应不是其他,竟然是他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   他别开视线,讷讷道:“……回家去。”他说,“我在这儿,也打扰很久了。”   “大半夜走,一声招呼都不打。”   曲音盯着自己的脚尖:“回去之后,我会和阿姨说的。”   低着头,久久没听到闻简知开口,也不敢抬头看,良久,面前的人笑了一声,嘲道:“真狠心。”   “我爷爷说了那些话,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就是因为听到了,听进去了,他才选择大半夜离开。   闻简知问:“你不在乎?”   曲音愣住。   什么意思。   下巴被闻简知冰凉的手指托住,被迫仰了头。闻简知俯下身,与他鼻尖相触:“我去哪里,未来和某个人结婚,你都无所谓?”   “你的人生没有闻简知也没关系,是吗。”   曲音眼睫颤着,半张的唇里刚想吐出字来,闻简知的大拇指忽地按在曲音下嘴唇上,重重揉按,按下了曲音的回答。   闻简知直视着他,冷声道:“我永远不会再见你。未来,我会喜欢上某个人,和某个人在一起,为别人撑伞,为别人拼命,不再是为你曲音。我的一切一切,都和你再无瓜葛。”   “你就是想要这样,是吧。”   “那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他松开曲音,后退一步,笑道:“我真为你高兴。”   说完,他转身便走。   夜里的风突然变得刺骨的冷,冷到曲音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寸寸灼痛,他注视着闻简知离去的背影,紧握成拳的指甲快要刺进自己的皮肤之中。   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   将黏住的脚步从地上撕开,飞奔冲上去抱住闻简知的那一刻,曲音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自身后紧紧抱住想要离开的人,生怕下一秒松开手就彻底失去闻简知。   脸贴在他背脊,鼻腔中满是闻简知身上和他如出一辙的纸墨香,那是只有他们彼此才有的相同气息。   理智全无。   “不……不是。”曲音沙哑着,身体好似要被无形的空气从中撕裂成两半,受尽煎熬,“我没有这么想。”   双臂环在闻简知的腰上,却嫌还不够紧般用力收缩,恨不得把自己和他都烧化了融为一体。   “我不高兴,我快要死了,我不想走,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他呢喃着,语无伦次,“可我好像没有办法占有你,我不能这么做,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我不想这样的,可是……可是我……没有人给我选择的权利,我从来没有那个权利。”   曲音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里满是溢出的哭腔:“没有人要我,他们都不是真心要我,都把我当累赘,把我踢来踢去,我怕,很怕,我只是害怕,会再一次被……”   如果有眼泪,此时怕是糊了满脸。   环在他腰上的手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道,是闻简知想要将他的手扯开。   曲音急了,抱得更用力的同时慌张喊道:“三秒钟!再给我三秒钟!”   他一股脑地回答起刚才闻简知的问题:“有关系,有关系,我想要我的人生里有你,我在乎,我不想你再也不见我,不想你喜欢上其他人,不想你为别人拼命,不想你为别人撑伞,我想,我想你只和我在一起。”   闻简知道:“够了。”   “不够!不够!”曲音摇着头,为自己辩白,“不要和我再无瓜葛,不要为我们的分开感到高兴……”   他的力气向来敌不过闻简知,再怎么不愿,手臂还是被闻简知扯离。   曲音眼前阵阵发黑,看不清东西,只有嘴巴一字不停地说着,他将深埋在潮湿泥土中早已悄然萌芽的情丝种子掏出来,献到闻简知眼前,不再假装,满心满眼诚实真挚:“闻简知,喜欢,我喜欢,喜欢你。”   他抓着闻简知的袖子,嘶声道:“我错了,是我错了,不要和我分开,我不想失去你。”   不想失去世上唯一真心对他的人,不想失去眼前这个为了他连命都丢了的人。不管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在乎,都无所谓了,什么‘为他好’、什么‘让他去过本该有的生活’,全都不想管,此刻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想要和闻简知在一起,和他永远在一起。   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个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到的人。   只要闻简知愿意答应他,他想对自己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近乎崩溃时脸颊被捧住,他听到闻简知的声音再咫尺处轻轻响起:“够了,不用再说了。”   他按住闻简知的手背,抓着他的手指,“要,要说,还有好多……”   闻简知双眼弯起,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曲音微微睁大双眼,杂乱无章的话在这一吻之后也停了。   他看到闻简知在笑,目光温柔怜惜地注视着他,一如往昔。   闻简知道:“我都听见了。”   “真是很动听的话。”   他抱住曲音,将他毫无保留地拢在怀中,唇瓣在他脖子上轻轻磨蹭着,道:“你要记得你现在的承诺。”   曲音受宠若惊,失而复得后滔天情绪返涌而上,他反搂住闻简知,在他肩膀处重重地点头。   “还会反悔吗?”闻简知手掌按在他后脑上,揉着他乌黑的发。   如愿以偿听到曲音闷闷的回答:“不会,不会了。”   “真乖。”闻简知扬起嘴角,微微后退,二人对视一秒,随即一个仰头一个低头,亲在一起。   曲音闭上双眼,顺从地回应着他。   闻简知眼眸半睁,在雾蒙蒙的月色下端视着眼前的人,心满意足地将他抱得更紧。   是啊,怎么可能会和他分开,怎么会轻易放手呢。   宝宝永远这么天真。   【“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喜欢我,离不开我,并求着我,长相厮守。”】 第51章 雨已经停了(完)   拽着曲音的手,闻简知和他一起离开了闻家。   翌日上午,他们又再次回到了曲音的家中。   回到熟悉的环境,曲音却没放下心来。天光早已大亮,想必闻家应该已经有人发现他们不见了。   如果是曲音一人不见肯定不会有人说什么,可是闻简知也跟着一起不见,这就很难叫人不往他身上想。   他那位爷爷肯定又要怪是自己拐走了他的宝贝孙子,带坏了他。   曲音忧心忡忡问道:“这样可以吗?不和你爸妈,还有爷爷说一声,就这么跟着我离开。”   闻简知道:“怎么,才过了一晚上,你又改主意了,还想把我赶走?”   “不是!”曲音听见他这话就应激,立即反驳,连连保证:“我不会再赶你走了。我只是怕,你家人会担心你……”   闻简知将他从玄关抱起往卧室走,曲音搂着他的脖子,呢喃着:“我马上打电话和阿姨说一声。”   “不用。”闻简知说,“不用说她也知道。”   闻简知将曲音抱进了卧室,将人轻轻放在床上,他撑在曲音上方,道:“决定好了吗?昨晚上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曲音五指搭在他的小臂上,哑声道:“是。”   “没有说谎?”   “没有说谎。”   “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都永远不会再把我推开,丢下?”   “再也不会了。”   闻简知俯下身,吻落在他鼻尖上。   “也不怪我先前那样跟踪你了?”   曲音手指抚上闻简知的脸,低声道:“不怪了。不过,”他略一思忖,格外认真道:“你以后不可以再做那些事了,不好。”   被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闻简知又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可以。”   他直视着曲音的双眼,沉声又道:“那你要永远都留在我的视线里。”   “当拴住我的绳子。”   曲音眨了眨眼,好似有一场鹅毛大雪在身体里翻飞,将他挠得又痒又麻,他微微仰起上半身,吻在闻简知的嘴唇上,嗓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很轻,却很分明。   闻简知爬上床,身影将曲音整个笼罩。   亲了片刻,闻简知松开他,他的食指抵在曲音敞开的衣领处,按着他的锁骨,目光自曲音脸上一路缓缓往下滑去:“在你心里,同居意味着什么?”   他猝不及防又翻起了旧账:“我们两人心里的同居,意义好像完全不同啊。”   曲音面露尴尬,小声辩解:“我那时候不知道……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我都不知道,原来哥哥成天脑子里都装着那些东西。”   “……”曲音嗫嚅不言,闻简知很少会有这样打趣自己的时候,还说的这么直白,他一半羞一半恼,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那时候疏远我,是因为不愿意。”他手指撩过曲音脸侧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他问,“那现在呢。”闻简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愿意了吗?”   曲音:“……”   他不答,闻简知便作势要起身离去:“如果你不想,我……”   曲音没有说话,而是直接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他双臂环上闻简知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留下了他。   那条红领带被翻了出来,绑在了曲音手腕上。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去,屋中的两人却全然不顾。   床单被罩移了位,凌乱的衣服落在地上,安静的屋子里时不时响起一些怪异的,带着些哭腔的告饶,不消片刻,告饶的话便被无情堵住,仿佛说话的人被用力捂住了嘴,只剩不甚明显的凌乱呜咽。   啪嗒,枕头也摔在了地板上。   曲音紧扣在床沿的手死死揪扯着床单,很快一只大掌覆上他的手背,揉开他攥紧的五指,和他十指相扣。   曲音像做了场梦,灵魂好似脱离身躯飘在空中,思绪昏昏沉沉间,迷蒙的双眼中望见窗外火一般烧红的晚霞。   已经是傍晚了。   几乎将小船掀翻拆散架的狂风暴雨终于小了一些,曲音得到了片刻休息时间,蜷缩着闭目养神。身后闻简知抱住他,不知餍足地咬他肩膀。   “很累吗。”   曲音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无力地掀了掀眼皮,以表抗议。   闻简知的低笑毫无保留地传进曲音耳中,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不过曲音仍是下意识也弯了弯嘴角。   “你那天抱着那么大一捧玫瑰,是去干什么?”他突然问。   那天?   闻简知道:“还打扮成那样。”   曲音迟缓运作的脑子很久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是他俩第一次见面,他撞到闻简知的那一次。玫瑰花,正装领带,确实挺容易让人误会的。难道这家伙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耿耿于怀?   曲音啼笑皆非,舔了舔嘴唇,一开口,声音哑的吓人,他道:“一位女同事过三十岁生日,大家给她办生日会。我忘记提前买礼物,临时又不知道送什么好,想着,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花,就想买束花送给她。”   “那天我替赵朗的班去隔壁市参加一场会议,第二天早上才回来,那个点很多花店都没开门,只有一家小花店,卖着一些零星的种类,我总不能用这些零星的花扎成一束大杂烩送给她,好在玫瑰进了很多,就挑了玫瑰。”   闻简知捏他的耳垂:“送那么大一捧玫瑰花不是更怪。”   曲音想到当时的场景,也是笑出了声:“是。我送给她那么一大束玫瑰,把那位已婚的同事吓得不轻,其他人还误会我是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个个来做我的思想工作,闹了个大笑话。”   说到这里,曲音想起了什么,他扭头去看身后的人,离得近,鼻尖撞在一起,闻简知自然而然就凑过来亲他。   任他亲了会儿,曲音才问:“你那个玫瑰标本……”放在电脑旁的玫瑰标本,还有他手机里拍的那张玫瑰花照片,彼时还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的含义,现在一想就能明白了。   曲音问:“是我当时给你的那一支吗?”   闻简知垂着眼,默认。   曲音五味杂陈。他当时随手给的一朵花,闻简知小心翼翼细心保留到现在,害怕枯萎,就做成了永不会凋谢的标本。   一朵廉价的花而已,他当成珍宝收着。   “傻不傻。”曲音嘴上这么说,却转了身往他怀里挤。   闻简知搂住他。   曲音在他颈窝里抬头看他:“上面的数字是什么?”他记得标本相框上有一串数字,也是他电脑的密码。   闻简知说:“时间。”   “我们初次相遇的时间。”他说。   九点十五分。   曲音耳朵里嗡的一声,脑海里一根弦倏地断裂。   天边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漆黑的房间没有点一盏灯,吵人的铃声乍然响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口袋亮出一道四方形的微弱光芒。   是曲音的手机。   曲音挣扎着,远远看了一眼,瞥见屏幕上来电显示的两个字。   是唐吟。   他抵住闻简知的小腹,摇摇头,要去接电话,闻简知不让,沉沉地压着他,不让曲音离开,他动作野蛮强势,声音却温柔款款,哄劝道:“宝宝,待会儿再接。”   曲音也不知道这个待会儿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最后几乎是半晕了过去,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看到闻简知下了床,捡起地上的手机去外面打电话了。   他听到外面传来闻简知压得很低的声音,他似乎在和唐吟说什么,不过曲音太累了,还未等自己分辨出内容,便撑不住睡了过去,他们的对话内容他已无从得知。   再醒来是第二天中午了。   闻简知不在他身边。   曲音披上衣服下床,脚尖着地的那一刻,身体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疲累不适。这个躯壳至少有个很妙的好处,不管经历了什么,恢复的速度很快。   即便当时再怎么崩溃感觉自己快要死在床上了,但睡了一觉之后就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闻简知就在客厅里,他手上端着一个盘子,似乎正想往卧室走来。   这个画面和以往的某些场景重叠在一起。   心境却早已天差地别。   “会难受吗?”闻简知看到他出来,第一反应就问道。   曲音摇摇头。   他走到闻简知面前,没说话,而是踮起脚尖主动亲了他一口。   低头看去,闻简知端着的盘子里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这次曲音并未排斥,他动作自然地捻起一个送进口中,细细嚼碎了咽下去,做完这一切,复又抬眼时,对上闻简知浅浅的笑颜。   “笑什么?”曲音问。   闻简知摇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在哪里吃?房间里,还是外面?”   曲音道:“外面吧。能晒太阳。”   他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白烛,闻简知拿来袜子蹲在他身前,执着他的脚掌为他套上。   曲音见他穿的认真,拿起一块喂到他嘴边,闻简知吃下。   穿完了袜子,闻简知还不松手,手掌在他小腿上摩挲。曲音有些痒,但没有躲,狐疑道:“干什么呢?”   闻简知低下头,在他腿上亲了一口,道:“宝宝的腿好漂亮。”   曲音:“……”差点都忘了,他可不是什么很有礼貌的人。   闻简知抓着他的腿,蹲着看他时眼神十分乖巧弱势,他问:“可以吗?”   曲音叹了口气,嘟囔着:“变态。”但还是点点头。   闻简知笑起来。   曲音订了一束花。   花送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进行第二轮。   闻简知去开了门,跑腿小哥递给他一大束新鲜的娇艳玫瑰,核对着订单:“是闻先生吗?这是【曲音哥哥】送您的花。”   跑腿小哥离去后,闻简知抱着花呆呆站在玄关门后,像是傻了。   他去开门的那一刻,曲音也跟在了他后面,默默将他接到花之后的反应看在眼里。   闻简知那么大个块头,抱着那捧玫瑰,愣了好半天,才惊喜地回头看向曲音,不敢置信:“这是……你送我的?”   曲音笑着问:“不喜欢?”   “喜欢的!”闻简知跑过来,将曲音抱个满怀,“谢谢哥哥!”   玫瑰花夹在他和闻简知的胸膛间,花瓣落了满地。   “哎呀。”闻简知一时忘形忘记了花的存在,眼见花被压了不少,花瓣掉了满地,心疼地想要去捡。   曲音抓住他的手,没让他捡那些地板上的花瓣。   “没关系。”曲音说,“东西坏了就换新的,玫瑰枯了可以再买。”   手掌包住闻简知的手,他仰视着面前的人,温声道:“闻简知,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在屋里厮混了许多天,唐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倒是赵朗联系了他。他离开这么久了都没回去上班,赵朗难免有些担心,他当时请的病假,赵朗以为他病得很严重只是不想让他担心所以不说,曲音安抚他好一阵赵朗才放下心。   第二天曲音就和闻简知一道去了公司。   杨茜也在那里,两夫妻在逗孩子,婴儿在他们怀里挥舞着小肉手咯咯地笑。   曲音见状,没有上前,生怕那孩子看到自己又要哭嚎。现在才明白,不是自己长得不讨小孩子喜欢,而是因为自己这具身体的本貌在婴儿面前无所遁形。   赵朗一看他来,立即拉着他嘘寒问暖,问东问西,又在听到闻简知已经恢复记忆之后,高兴得合不拢嘴,说着要请他吃饭,曲音急忙帮他掩饰,这才让赵朗作罢。   几人聊了许久,明亮的天色忽地暗了下去,乌云密布。   “好像要下雨了。”赵朗说。   曲音望了眼天:“那我们先回去了。”他对赵朗道,“我明天就来上班。”   “不急不急。”赵朗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你人好好的就行。”   曲音和闻简知前脚到家,后脚雨就落了下来。   密集的雨点打在窗户上,曲音看着斑驳的玻璃发呆。闻简知自身后抱住他:“已经没事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曲音却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深夜,曲音从梦中醒来。   床上布满了花瓣,曲音轻轻拿开闻简知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低头在熟睡的闻简知额头亲了一下。   下了床,他裹着毯子,站在阳台的玻璃门后面,外边的雨小了很多。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涌入,卷起曲音的发丝,细微的雨点顷刻间浮尘般沾在他身上,如蒲公英种子在他皮肤上生根发芽,他却没有离开,睁着眼睛站在濛濛细雨中。   直到一把透明雨伞罩在他头顶上。   他抬头望着伞面,回头,是闻简知。   “怎么醒了?”曲音问。   闻简知裹紧了他身上披着的毯子,替他拂去额发上的水珠。   “回屋吧,会淋湿的。”   曲音摇头:“再待一会儿吧。”   闻简知没有再说话,默默站在他身边陪着他。   细微的雨落在皮肤上,没多久也隐隐地泛着疼。   “会疼吗?”闻简知问。   曲音牵起他的手,说:“不。”   砸在伞面上的雨珠重了,密集起来。   雨下大了。   闻简知撑起的伞面牢牢罩在他上方,说道:“看来这场雨要下很久。”   曲音望着伞外的瓢泼大雨,笑了起来。   他道:“不,雨已经停了。”   【📢作者有话说】   哈喽大家好!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各位的支持!   番外有啥想看的吗?可以悄悄告诉我(竖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