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反派洗白指南[快穿] 作者:煅庚 正文完。 祁纠的工作是推剧情。 有些故事被扰乱,主角变得命途多舛,在命运再三不可理喻的磋磨下,一路奔着黑化再不回头。 为了保证剧情畅通,祁纠需要明里相助、暗中铺路,在主角需要时炫酷杀到现场,在主角迷茫时点亮指路明灯。 “只要把主角的命运推回正轨,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系统介绍完情况,“还有什么问题?” “有。”祁纠说,“一个问题。” 祁纠一手拿着准备给主角的五千万存折,一手拿着准备塞给主角的房产证,兜里揣着准备用来开导主角的独家秘籍。 祁纠:“我为什么是刚把主角甩了,害得主角流落街头,骗人钱骗人情,软饭硬吃狼心狗肺的病弱反派渣攻?” ///////////////////////////////////////////////////////// 其实,当个快病死的反派渣攻也不错,因为祁纠是按剧情进度拿分红。 送出去的存折只是剧情生成的一串数字,拿到的分红才是真金白银。 ——每次完成“给主角塞五千万”的剧情任务,他就能拿到真金白银的五百万。 ——每次完成“给主角送一栋楼”的剧情任务,他就能拿到货真价实的十套房。 反派都已经到了火葬场环节,又因为病弱死到临头。不会被主角原谅,更不可能被好感度这种不存在的纠葛牵绊,阻拦他奔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主角。 祁纠本来计划,积少成多,幸福的退休生活指日可待。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每个主角都不准他走了,送他车送他楼,非要把所有存款和公司都给他,还总想把他抓回来,塞进什么豪华至尊大别墅?!? ///////////////////////////////////////////////////////// 【被清算的绝症负心汉x笑面冷心豪门继承人】 【身中剧毒废太子x心狠手辣少年督公】 【重伤被俘人类将军x残暴凶狠人鱼国王】 【创伤后遗症轮椅金主x野性难驯小明星】 内容标签: 系统 快穿 穿书 反套路 主角:祁纠,叶白琅 一句话简介:主角非要给我塞钱 立意:善有善报 vip强推奖章 这是一篇似虐实暖的故事,讲述了两个意外分开的人如何互相寻找、彼此奔赴,治愈对方身上的伤痕,历尽艰险相聚,一起度过一生的故事。他们虽然经历了许多波折,但初心从没有过改变,始终坚定地寻找和拯救彼此,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永远会站在一起,从不分开。 这篇文章别具一格,从疾病的角度描述坚强,从痛苦里淬生幸福,文笔细腻剧情戳心,人物形象刻画生动立体,擅长烘托气氛,有虐有甜、有笑有泪,给人以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或许有些波折,有些艰险,最终却都温暖团聚的故事。 第1章 渣攻是什么意思? 祁纠已经来这个世界三天了。 平心而论,这三天的日子还算不错——住的是豪宅江景大平层,吃的是冰箱里囤着的昂贵顶级食材,装修风格典雅,床品都不逊五星级酒店。 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直到现在,他都还没弄开这扇防盗门。 “不行……撬不开。”祁纠扔下撬卷边的银|行卡,抹了把汗,“你那怎么样?” 屋子里没人,他是问自己的系统。 他们两个都是被派来的员工,系统比他还郁闷,一个球灰扑扑的从地毯下面滚出来。 “还是没信号。”系统往地毯不起眼的地方蹭灰,“联系不上总部,大概出故障了,你别急。” 这个世界的情形显然不对头,他们本来不该落到这种除了吃只能睡的躺平境地。 祁纠的工作是推剧情,具体负责的部分是“运送金手指”。 顾名思义,就是把剧情专为主角生成的资源、机遇、引导甚至顿悟,用足够合理的方式,想办法送到主角手上。 这些金手指不过是根据剧情需要生成的数据,可祁纠赚得可是真金白银——每送达一个金手指,他就能获得相应提成作为奖励,在故事结束后带回家。 两全其美。 为了剧情需要,按照常规情况,他们这些负责运输金手指的员工,分配的角色都会和主角关系匪浅。 或者是主角的父兄师长,或者是主角的挚友亲朋。 这还是第一次,祁纠领到的身份……这么有创意和挑战性。 “我是主角的渣攻。”祁纠回到卧室,躺在床上,阅读自己的身份手册,“‘渣攻’是什么意思?” 系统:“……” 祁纠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在帮你砸门。”系统奋不顾身,“你不能做渣攻,你已经落进圈套了,接下来主角会用尽手段报复你,你只能再活十一个月。” 这次进入世界前,传送匹配机制出了故障,他们抵达的剧情点和领到的身份都有问题。 大问题。 这个世界的主角叫叶白琅,叶家的继承人。 这个叶白琅,平时看起来斯文和气,手段却向来叫人闻风丧胆,吃人不吐骨头,除起异己来比谁都狠。 叶家本来就是H城首屈一指的豪门,家主叶滕年轻时风流,四处留种又从不避讳,原配还大着肚子,私生子就已经被一个接一个,风风光光领进了门。 原配叫白婉,是个烈性的,几次三番吃药想把孩子打下来,都没成,最后带着临盆的肚子跳了楼。 大人没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捡了条命,只是坏了条腿。 这是叶家从不提及的丑事。叶白琅瘸着条腿,被当成污点累赘东塞西藏,挣扎着活了十几年,终于在大学时遇上闻栈。 …… 这次祁纠领到的角色,就是这个闻栈。 “你。”系统一边砸锁,一边给祁纠朗诵详细剧情,“活了二十几年,唯一对他好、关心他,陪在他身边的人——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说得更确切些,闻栈还不光是骗子——他是被派来毁了叶白琅的,为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报酬。 大学的四年里,闻栈带着叶白琅混迹酒吧夜店,不学无术,去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放纵厮混。 他哄叶白琅醉生梦死及时行乐,动听的花言巧语一套皆一套,甚至信誓旦旦,许诺会带叶白琅私奔。 只要叶白琅放弃继承权,放弃去和那群私生子抢那个庞然大物的叶家,他就陪叶白琅出国,两个人潇洒自由,过没人打扰的神仙日子。 ……这些显然都是泡影。 闻栈只不过是那些私生子花钱雇来的,陪这位瘸子少爷逢场作戏。 他只要钱,并不真在乎叶白琅的死活。只要叶白琅松口放弃继承权,闻栈第二天就会带着那笔谈好的丰厚报酬,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这个计划不太成功。”祁纠伸出手,戳了戳毫发无伤的防盗门锁。 系统球砸瘪了一块,心疼不已,叹着气小心翼翼往回鼓:“对。” 不然他们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境地,被困在豪华大平层里,足不出户,只能百无聊赖地啃牛排看江景了。 ——叶白琅城府极深,三年前叶家家主换代,没人在意这么个刚念完书的残废少爷,叫他猝不及防杀出来,把整个叶家搅得天翻地覆。 那些私生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清算,家族内的势力也被大举清洗,叶家一夜之内变了天。 这个闻栈也是个奇才,知道势头不妙要躲,却又享乐惯了吃不了苦,躲来躲去,居然躲进了叶白琅送他的大平层,心惊胆战地反锁了门。 闻栈以为这万无一失,却忘了这扇门是相当复杂的电子机械防盗锁,选择反锁后只能用钥匙开——至于用来开门的钥匙,早在连日的东躲西藏下,不知被他掉到了什么地方。 ……然后不论他们用什么办法,就再没打开过这扇门。 “酒色财气,闻栈是个没救的混混,早被掏空了身体。” 系统掏出赛博生死簿:“你看,他只能再活十一个月。” 祁纠掏了掏兜,凑过来一起算:“我们有十二个金手指要塞给主角。” 叶白琅已经有了叶家,资源、机遇都在其次,最关键的还是引领和顿悟——叶家从没教过他这些,得有人教这头撕咬搏杀着闯出生路的小瘸狼,怎么体面、怎么进退,怎么在商言商,怎么镇住那群所谓的“上流人士”。 抢下叶家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守住叶家,带着这个家族生存。 叶白琅选了这条路,就只能往下走,否则终究有一天,他会因为行事偏激带领叶家剑走偏锋,再被失控的叶家裹挟着覆灭。 叶白琅是主角,有主角的路要走。确保这条路不出问题,这是祁纠的工作。 “可你现在是渣攻,怎么把金手指给他?”系统愁得不行,“他恨你恨得要命,折磨你还不够,不会听你的话。” 大学那四年里,除了带着叶白琅不学无术,闻栈和叶白琅其实并没实际发生什么。 很多人都说,叶白琅根本就没有感情,是头只会吃肉喝血的狼。那四年的时间,闻栈骗叶白琅,叶白琅也同样在利用闻栈,麻痹那些对手放松警惕,暗中积蓄力量。 祁纠最后研究了几下那个毫无反应的电子锁,确认了不是没电,宣告放弃:“是吗?” 系统不解:“不是吗?” 祁纠没回答,只是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窗前,看外面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 他没在恋爱部门工作过,不太能理解这里复杂的情感纠葛,连“攻”和“受”的定义都是刚才听剧情的时候,抽空在资料库里查的。 但就目前情况分析,这扇门不论怎么都打不开,绝不是个“锁坏了钥匙丢了电话信号也正好被屏蔽”的单纯意外。 叶白琅在外面大肆找人,把闻栈吓得魂飞魄散,走投无路地躲在这——他把闻栈逼到作茧自缚,却又什么都不做,明知道闻栈藏在这,却只是冷眼旁观。 会做出这样矛盾的处置,其中蕴含的情绪,只怕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恨”字能够概括的。 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人,看见了一团篝火,哪怕明知火是假的,也会控制不住地蜷缩在旁。 这是人的本性,总有愚人,孜孜以求,去捞一捧水里的月亮。 叶白琅这条命生来被诅咒,连怀他生他的母亲,也向腹内倾注以满腔憎恶恨意,要带着未临人世的孽胎粉身碎骨。 没人喜欢他,没人在意他,所有人都恨不得他死……闻栈是唯一的一个。 哪怕是假的。 “叶白琅一定会来见我。”祁纠只管送金手指,他活不长,又有十二个金手指要送,时间很紧迫,“他报复他的,我送我的,互不干扰……开个‘良师益友’buff吧。” 这是祁纠最常用的技能卡,设定里闻栈是叶白琅的学长,勉强符合使用要求,他可以顶着这个光环加成,做叶白琅十一个月的老师。 这十一个月里,不管叶白琅是拿针扎他、拿火烤他、把他用绳子吊起来打,他都得把金手指全塞给这头小瘸狼,以获得足足十二份丰厚提成。 系统看着祁纠手里正潜心翻阅的书:“……宿主,这个犯法。” 祁纠看错书了,这不是他们这本书的情节,是《刑讯拷问八百例》。 祁纠当然知道这个犯法,他就是来给叶白琅普法的。 祁纠给书页折了角,还想再和系统讨论讨论细节,始终没动静的防盗门忽然响了一声,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客厅传来。 能听得出一只脚稍跛,金属拐杖笃笃触地,叶白琅穿过客厅,打开卧室的门。 不用系统提醒,祁纠也知道没认错人。 叶白琅裹在纯黑的呢绒风衣里,皮肤有种异于常人的苍白,用来拄拐的右手戴了只皮手套。 叶白琅左手解着领带,狭长的眼尾略翘,瞳孔漆黑,带着薄薄一层不见底的笑影。 这点笑影很像祁纠老家的湖,这个月份还没冻透,一踩就破的一层冰,叫太阳光晃得白亮。 诱惑着不知详情的路人,踏破陷阱,一头没进刺骨的冰湖里去。 “栈哥。”叶白琅一瘸一拐,撑着手杖走过来,“这几天,我在外面忙,没时间来看你。” 如果不考虑眼底的冷色,还有那根能把人捅个窟窿的拐杖,叶白琅笑得很乖,几乎有种人畜无害的假象。 过去在一起时,叶白琅跟在闻栈身后,就总是这样一副乖巧的样子,迷惑了所有人。 没人知道这是头吃人肉喝人血的狼。 叶白琅停在窗前,手杖向上掂了掂,抵住祁纠的下颌。 他像是还保持着过去的温顺,幽深的黑瞳却盯着祁纠的喉咙,眼里含笑,嗓音既轻又哑:“没有我陪,一个人住……还习惯吗?” 第2章 你要解决掉我吗? 金属拐杖冰在祁纠喉咙上。 祁纠下意识动了动,被叶白琅扯住衣襟,状似乖顺地贴上来。 纯黑色的呢绒风衣料子挺括,外面的天气多半很冷,叶白琅的肤色有种不正常的苍白,偏偏又像一无所觉,只仰头看着祁纠。 …… 还在一起的时候,闻栈没少让叶白琅陪他。 叶白琅但凡干点正事,闻栈就三拦四阻、不停打岔。要是叶白琅不听他的,不陪他去玩,闻栈就摆脸色发脾气,能冷上叶白琅好些天。 叶白琅没有社交、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工作经历,藏在闻栈身后深居简出,畏畏缩缩沉默寡言,大了几号的帽衫永远遮着眼睛。 ——这当然也是雇主安排的。不少人希望叶白琅变成什么都不会的废物,盼着叶白琅摇尾乞怜,长成条只会翻垃圾流窜的野狗。 “我没敢耽搁,一忙完就过来了。”叶白琅收起手杖,低声解释。 叶白琅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很温顺地向前倾身,往他怀里贴。 祁纠没遇过这个,拄着窗框尽量后仰,留出礼貌的安全距离:“那个,叶先生,授受……” 祁纠在屋里三天了,本来暖暖和和,只觉得一块冰坨钻进胸口,冻得脑仁生疼。 叶白琅的瞳孔骤然暗下来。 外头的人说叶白琅没有感情,这话其实有几分依据,那双眼睛里伪善的薄冰轻易就能破裂,只剩下不见底的幽深冰水。 脱下伪装以后,叶白琅看人的视线,要么像是在看猎物,要么像是在看死物。 系统抱着主角黑化水平探测器,被飙升的数值吓得一哆嗦,迅速伪装成没用的废纸团,直奔垃圾桶。 祁纠身怀十二个金手指,还指望从叶白琅身上拿提成,当猎物勉为其难,不能当死物。 祁纠低头,看着瞳孔幽深的叶白琅,叹了口气:“……冒犯了。” 这多不合适。 他来应聘金手指运送专员,接受任务培训的时候,也没说还得干这个。 祁纠慢吞吞往回挪,做足了心里建设,生硬地抬起一只手,虚抱住胸口的大冰坨。 说来也怪,叶白琅被他抱住就变得温顺,靠在他肩头,额头贴着他的肩膀。 从祁纠的角度,稍一低头,不止能看见苍白漂亮的眉眼,还能看见叶白琅从领口露出的一小节脖颈,细瘦脆弱,单手就能拗断。 叶白琅从娘胎里就没被好好对待过,从鬼门关里被生出来,又是不见尽头的磋磨,瘸着的腿扭曲变形,被裤腿遮的严严实实。 “栈哥,你别生气,我陪你去玩。”叶白琅说出的话像是讨好,伸手牵他的衣袖,“你想去哪玩?” 金手指里有个游泳健身,祁纠正盘算着怎么塞给他,盯着叶白琅的脖颈,还在琢磨这小身板到底能不能拔火罐:“……啊?” 叶白琅摸他的喉咙,手指冰冷,像条细索:“你想去哪玩?” 祁纠心说去中医馆拔火罐,话到嘴边又刹住,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叶白琅这人古怪,他靠在祁纠的怀里,重复刚才的话,语气一模一样,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金属拐杖却已经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祁纠的膝盖。 在祁纠和系统接收到的剧情里,有个私生子,曾经让叶白琅跪在地上扮狗爬,捡地上的东西吃取乐。 后来叶白琅夺下叶家,听说那纨绔败类就是脚一滑,摔到了这柄金属拐杖上,碎了膝盖骨。 叶白琅胎里弱,长得坎坷,力气自然不足,拐杖抵在祁纠腿上,像狼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挠。 祁纠工作惯性太强,又开始忍不住琢磨带叶白琅上器械练力量,被系统击中脚后跟才回过神:“不出去玩。” 他得严肃。 这次的情形特殊,系统一时半会又联系不上总部。 没办法退出剧情,有什么变故都得自己扛着,不到万不得已,祁纠还是不想让叶白琅拿自己练力量。 “不出去玩。”祁纠没在意叶白琅倏然幽深的瞳孔,他连真狼都训过,想来不会差出太多,“坐。” 他的态度过于离谱,连叶白琅也没立刻反应过来,错愕盯着他。 祁纠不缺耐心,抬手按在叶白琅头顶,往后脑捋了两下。 他这屋里温度本来挺合适,叶白琅穿的风衣太厚,反而隔绝了暖气,所以才这么长时间都暖和不过来。 祁纠接过叶白琅的拐杖,放在窗台上,解开风衣系得结结实实的黑蝶贝扣,把叶白琅从里面剥出来。 叶白琅被他解到第三颗纽扣,才回过神,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这句话没装,叶白琅阴郁盯着祁纠,声音冷得病态:“放手,闻栈——” “我不叫闻栈。”祁纠力气比他大得多,挪开那些冰冷细瘦的手指,继续替叶白琅解扣子,“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祁纠。” 这没什么不合理,闻栈就是个骗子,专门被编出来骗叶白琅,名字、身份、感情……什么都是假的。 至于闻栈本来的真名叫什么,他爱叫什么叫什么,祁纠现在人已经被卡在这个设定里了,就决定叫祁纠。 …… 祁纠主动伸手:“叶先生?” 叶白琅充耳不闻。 他没理会祁纠的话,只是定定看着祁纠,黑瞳愈深,眼睛里杀意酝酿。 ——留下闻栈,是因为这个骗子,还能给他解一解闷,打发打发时间。 闻栈不想演了。 那就没用了。 对这个变化,叶白琅并不意外,他当然知道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都别有用心、各有所图。 可惜闻栈脑子不清醒,要是乖乖陪他解闷,未必不能从他这得到想要的钱。 叶白琅的手收进风衣口袋。 那里面有支镇静剂,既然闻栈不想过现在这种日子,他也不介意把这个人手脚都锁住,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抽出点时间来,一点一点折磨…… “犯法。”祁纠说。 叶白琅根本没出声,莫名其妙看他:“?” 祁纠叹了口气,索性撸袖子上手。 叶白琅的手藏在口袋里,还没碰到针管,人已经被祁纠从风衣里剥出来。 叶白琅的瞳孔倏地缩了下,脸色骤变,不及开口,已经被祁纠架着肋下端起来,举到眼前端详。 叶白琅:“……” “这分量。”祁纠举着他掂了掂,“你不吃饭吗?” 叶白琅胸口起伏,看向祁纠的视线诡异莫名,盛怒着挣扎:“放我下来!” 祁纠怕他咬自己,边哄边顺毛:“放,放。” 叶白琅在风衣里只穿了件衬衫,比刚才还冰手,瘦得脊骨突出,青白伶仃。 祁纠把他放在床上,冻得往手心呵了口气,扯过棉被三两下给叶白琅裹成了个粽子。 “你家有秋衣秋裤吗?”祁纠问。 叶白琅大概没工夫关心秋衣秋裤,他万万想不到这骗子胆大到这个程度,明明已经落在了自己手里,居然还敢这样胡作非为:“闻栈,我告诉你——” 那就是没有。 祁纠叹了口气,把手伸进棉被,摸了摸叶白琅的尺码。 现在这些年轻人,为了耍酷,一个两个宁死不穿秋衣秋裤,天寒地冻地往外跑,等老了才知道遭罪。 幸好剧情里的钱都只是一串数字,为了他真金白银的提成,他回头得从系统那敲诈点数字,给叶白琅买套秋衣秋裤。 “我不叫闻栈,那是骗你的,都是生意。” 祁纠记下尺码,蹲下来,平视大概是被自己摸懵了的叶白琅:“我是干这个的……骗子,演戏,收钱骗人。” 这事早晚得说开,祁纠扒拉了两下地毯,找到那张被撬卷边的银|行卡,递过去:“不要了,给你,五百万。” 叶白琅的瞳孔动了动,看着那张破破烂烂的卡片。 他的脸上还挂着笑,眼睛弯着,很漂亮,不该沾那么多腌臜鲜血的漂亮:“……哦。” “五百万。”叶白琅用手指夹着那张卡,慢慢重复,他好像觉得好笑,眼睛里又扭曲出淬了毒的恨和阴沉。 “我原来值这么多。”叶白琅伸出手,扯着祁纠的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玩,“我都……不知道。” 他没做过这个,有点生疏地靠近祁纠,在祁纠耳边吹了口气。 祁纠被他吹得一激灵,起身大步后退。 罪过。 祁纠不是干这个的,他用脚后跟踹系统,催系统快联系总部救他。 系统联系不上,伪装成废纸团,一动不动装死。 叶白琅笑着弯下腰,他跳下床,扶住祁纠的肩膀,和这个败类人渣十指相扣:“生意,演戏,骗子。” 祁纠的身体绷着股暗劲,并不想和他靠近,这并不让叶白琅意外。 他知道闻栈根本不喜欢自己。 但从另一个角度,闻栈应该是对他有兴趣的,当初要不是叶白琅防得紧,有几次都险些被灌醉。 叶白琅曾经偷听过闻栈和别人聊,闻栈跟那些人说,他挺带劲的。 叶白琅笑了一声,他也知道自己带劲,野,残废,贱骨头。 有的是人喜欢这一口。 当初那些私生子里有人想把他卖去给人当玩意儿,幸好闻栈来了,他得以趁机装成一个满脑子恋爱的废物。 ……所有人都一样。 叶白琅眼底暗沉,把反胃的冰冷感触嚼碎了,无声咽下去。 所有人都一样。 闻栈也好,祁纠也好,什么都无所谓。 “这么缺钱吗?”叶白琅贴着祁纠颈间的皮肤,同他耳鬓厮磨,轻声问,“要钱干什么?” “治病。”祁纠活用设定,“我的身体有点毛病,不治的话,还能活十一个月。” ——这话半真半假,这种情节属于剧情杀,不论闻栈怎么折腾,十一个月后他都会死,这个角色都一定会准时退场。 祁纠不指望叶白琅能相信“我是一个来自异乡的游魂,阴差阳错上了你王八蛋前男友的身”这种鬼话,但他走不了,又有任务,就只能想办法把剧情合理化。 但这种小说横行的年代,绝症梗大概也泛滥了。 叶白琅笑得趴在他肩膀上,眼睛却漆黑冰冷,无疑半点都没信:“栈哥。” 他依旧这么叫,抬手摸祁纠的耳垂,满意地看这个撒谎成性的骗子在自己手里打哆嗦:“要是你还剩下十一天……不,十一个小时。” 闻栈变得不好玩了,他不想留下这个人了。 叶白琅会在十一个小时以后让他消失,看在过去半真半假的那段情分上,不会受什么罪。 “还剩下十一个小时的话。”叶白琅问,“你最想干什么?” 祁纠问:“你要解决掉我吗?” “嗯。”叶白琅靠在他怀里,漫不经心地玩祁纠的衣袖,“最后一次机会,许个愿吧。” 这个骗子要是再顾左右而言他,不停打岔和做莫名其妙的事,他也不介意现在就动手解决。 …… 祁纠耳朵太敏感,被叶白琅放过就松了口气,随他玩自己的袖子,低下头。 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再揽着叶白琅,就比上回熟练多了。 祁纠揽着叶白琅的背,一寸一寸,从肩膀盘到腰。 叶白琅瘦得厉害,但骨架匀称,脖颈修长,腰身纤细劲韧,力气居然不小。 很漂亮的后背。 ……不拔个火罐真的可惜了。 祁纠忍不住凑到叶白琅耳边,低声跟他商量了句话。 叶白琅听见了他的回答,但多半是不敢相信,认为这屋子里至少有一个人疯了,诡异抬头:“你说什么?” 他的腰还在祁纠手里……这人摸了他半天,然后要干什么!? 祁纠君子坦荡荡。 他活不长,但不是不可以提前死。 主角可以提前剧情杀,如果叶白琅只让他活十一个小时,他至少得拿个提成走。 “有罐头瓶吗?” 祁纠放开叶白琅的腰,抓住叶白琅的手,真诚许愿:“我给你拔个火罐吧。” 第3章 你不想被外面的人听见 祁纠可会拔火罐了。 下手稳落罐准,通经活络,不疼不烫还舒服。 还没进穿书局那会儿,祁纠打过不少工,在中医馆兼职的时候,不少人千里迢迢来找他拔罐。 可惜叶白琅不识货,不乐意就算了,还想去拿拐杖打他。 可能还是不太相信中医的博大精深吧。 祁纠有点遗憾,单手捞起还想抓拐杖的叶白琅,放回床上,扯过堆在一旁的棉被。 “别生气。”祁纠蹲下来,把叶白琅专心裹成球,“不想就不拔。” 祁纠有十二个金手指,总能找到机会,往叶白琅身上插一个:“十一个小时呢,不着急,再想想别的。” 叶白琅被他按着,似笑非笑仰头,语气古怪:“……不着急?” 保镖被留在了门外,没有叶白琅的吩咐,不敢贸然进来,却不是吃素的摆设。 叶白琅垂着视线,思索要不要叫保镖进门——他发现自己更想弄清楚这骗子要玩什么把戏,索性不再多费力气,仰在床上任由祁纠折腾。 “也有点急。”祁纠实话实说,他这个角色的剧情杀有点棘手,系统刚补全设定,正躲在垃圾桶里给他狂刷弹幕。 “我脑袋里长了东西,活不长,日子还不好过。” 祁纠边念自己的角色设定,边往叶白琅脑后加了个枕头,帮叶白琅把散乱的碎发抿到耳后。 祁纠跟他讲实话:“治不好了,你越早下手,我越能少受点罪。” 他手上还有几十单呢,要是这一单前途渺茫,耽搁十一个月就是纯赔本,还不如十一个小时就被主角弄退场。 当然,要是能符合法律地安全退场就最好了——不然他还得按照局里号召,大义灭亲,举报叶白琅,封掉这本书。 祁纠在中医馆学了不少,不光是拔罐,按摩也挺拿手。他看体位挺合适,忍不住手痒,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叶白琅的穴位。 在不会引起剧情BUG的前提下,闻栈的数据被最大限度调整到了和他一致。祁纠的手颀长有力,指腹温暖干燥,覆着层干净的薄茧,很适合按摩。 叶白琅一直有严重的头痛,莫名被这种不急不缓安稳力道缓解,嗤笑一声:“哦。” 闻栈大概是的确破罐子破摔,连谎话也编得一塌糊涂,再往前十年,绝症这种借口就过时到没人用了。 “真惨。”叶白琅抬起手指,冰凉纤细的指尖像是毒蛇吐信,沿着祁纠描摹,“那你该求我……栈哥。” 他没再演那个满脑子恋爱的残疾废物,所以在叫闻栈的时候,也只余冰冷讽刺。 叶白琅眯起眼睛,似是顽劣心起,一下一下轻点祁纠喉结。 祁纠被他闹得没法,握住那只没完没了捣乱的手,呵了口气,往胳膊肘里随便一夹:“别乱动,你头不疼?” 为了方便安插金手指,他们这些运送专员能随时查看主角设定。叶白琅吃的那一大堆药,不说肝肾毒性,对脑神经也没半点好处,无异于饮鸩止渴。 长久服药下,叶白琅的神经系统只怕早已濒临崩溃,幻觉幻听还是其次,稍有剧烈刺激,就可能全面崩盘。 祁纠来送的金手指里,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比重,就是把叶白琅这个毛病想办法治好的。 小小年纪,脑子里又没像他一样长东西,这么瞎吃药怎么行。 ……再说了,脑子里长东西是穿书局十大经典剧情杀之一,发病隐蔽,适用场景广泛、调节范围宽松,谁用了都说好。 怎么就过时了? 叶白琅是不是对他有意见,又看不起拔罐,又看不起经典剧情杀? 祁纠对自己的每份工作都挺满意,也挺有职业荣誉感,往指节呵了口气,照着不知为什么开始发呆的叶白琅脑门就是一下。 叶白琅吃痛回神,先是错愕,继而怒意就腾起来:“你——” “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全扔了。”祁纠想好自己要许什么愿了,“你重新去检查一下身体,让医生给你制定个康复计划。” 然后他就能顺势让系统伪造个上级专家邮箱,联络医生,把专门针对叶白琅的调理计划全发过去。 然后就能把健康金手指插叶白琅身上! 计划通! 祁纠已经让了一步,不给叶白琅拔火罐了,叶白琅也该让一步。 祁纠低着头,看着一动不动的瘸子小家主,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白琅?” 叶白琅在他的声音里打了个激灵。 有那么一瞬间,在那双昳丽却晦暗的漆黑眼瞳里,祁纠窥见由骨髓蔓延上来的憎恶痛恨。 但也只是一瞬,叶白琅就弯起眼睛,乖乖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栈哥。” “你怕死。”叶白琅轻声说,他仰着头,笑得很漂亮,光却同阴郁深黑的瞳孔绝缘,“所以你在我这里卖乖,演戏……演你关心我,想打动我。” 叶白琅同他耳语,缠在祁纠脖子上的手臂细瘦,微微发抖,像是害怕。 可祁纠知道这跟害怕全不沾边。 这种悸颤是异常兴奋和用力过度导致的。叶白琅已经见过血了,撕咬过猎物、剖开过猎物皮囊的狼,永远不会再忘记这种感觉。 仿佛走在万丈悬崖之上,一步粉身碎骨,一步无限风光。 祁纠握住勒在脖子上的手臂:“去不去医院?” 按照这个的力道,叶白琅不是想勒死他,就是想睡了他。 这两项都不是他的业务范围。 他的工作是把十二个金手指插叶白琅身上。 “不去。”这狼崽子跟他装乖,轻声软语,夹着尾巴往他怀里贴,眼睛却盯着他的喉咙,“我不想去,栈哥,我不像你……” 叶白琅不像闻栈,他没那么怕死…… 叶白琅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让那些盼着他死的人不顺心,他想恶心他们,想看他们挣扎乞怜。 这个计划很顺利,唯一没有按叶白琅计划走的变故,出在这个骗子身上。 闻栈不该自作聪明。 如果闻栈就老老实实演戏,和以前一样陪他打发时间,叶白琅并不介意一直养着他。 叶白琅瞳色幽深,他垂着视线,尚且在沉吟,忽然听见祁纠对他说“冒犯了”。 原本覆在手臂上的力道骤然强悍,叶白琅心头一凛,绞住祁纠脖颈的手臂正要收紧,已经被那人干脆利落掰开。 叶白琅的瞳孔倏然收缩。 闻栈根本没有这样的身手! 那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混子,叶白琅跟了他四年,早将他的底摸透,这才会一个人毫无防备地进来。 ……这混账骗子怎么可能演到这个地步?! 闻栈怎么敢?!? 被欺骗的盛怒几乎冲没头顶,叶白琅胸口剧烈起伏,正要命令保镖闯门将人拖走,余光却窥见探向自己的手臂。 叶白琅的瞳孔收缩,呼吸毫无预兆地急促,死死咬住牙关。 他太过大意了。 他一直以为……闻栈是个早被烟酒美色掏空,把身体玩废了的浪荡混混。 他以为自己能轻易收拾了闻栈。 可眼前这人和他记忆中截然不同,原来这人也在和他演戏,这个人和其他所有人都一样,他就该提前派人解决了这个骗子…… 祁纠的力道忽然缓下来。 “加油!”系统摇着旗,忍不住着急,“他要挣脱你了,你在干什么?” 祁纠不是来比赛格斗的,他蹙了下眉,没收系统的拉拉队旗和哨子:“叶白琅不对劲。” 叶白琅仍在挣扎,死死攥住祁纠伸向自己的手臂,力道大得异常,手指在过度用力下显出青白,深陷进祁纠的皮肉。 他瘦得惊心,衬衫在争斗下蹭掉扣子,衣摆掀开,只剩漂亮皮囊覆在骨头架子上。 皮囊也不尽然漂亮,那上面有斑驳的丑陋伤痕。 “叶白琅。”祁纠轻拍他的脸,“叶白琅?” 叶白琅耳边尖锐嗡鸣,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胸口起伏不定。 门外变得嘈杂起来——守在外面的保镖听见动静,担心是叶白琅遇到了什么危险,正一边高声询问,一边重重砸门。 祁纠不介意和保镖较量身手,但他凭直觉猜测,叶白琅现在未必想要保镖进来:“开门吗?” 叶白琅知道他没有钥匙,纵然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也依然不忘了嘲讽祁纠,呛咳着嗤笑:“你——” 他话还没说完,看见祁纠手里的那把钥匙,瞳孔错愕地颤了颤。 “刚在你口袋里借的。”祁纠说,“你要想让我开门,我就去开。” 叶白琅死死咬着牙关,勉强支撑着不狼狈失态,匪夷所思地撑着心神,凝定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这次是真弄不清……闻栈到底在想什么。 他发病了,剧烈的幻视幻听挤进脑海,扰乱现实,这是他咎由自取——他没想到闻栈居然也会愚弄他,没有提前考虑到,闻栈居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草包。 闻栈拿到了他的钥匙,就该去开门,让保镖来处理发病的他,然后趁机逃之夭夭。 可闻栈不光不跑,还在这问他这种蠢问题……难道闻栈就不怕自己真解决了他? 叶白琅用力咬下舌根,靠尖锐的疼痛集中不停溃散的精神,他胡乱取出药盒,倒出一把药就要往嘴里塞,却又被这个处处碍事的骗子拦住。 “放开……放开!”叶白琅低声嘶吼,冷汗彻底紧透了衣服,不受控的烦躁迅速聚积成戾气,“闻栈——” “嘘。”祁纠拿肩背压制着他,任凭他连踢带踹,“你不想被外面的人听见,对吧?” 叶白琅筋骨悸颤,瞳孔恍惚一瞬,喉咙里泛出血气。 祁纠盯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帮忙翻译:“不想。” 叶白琅不想让保镖进来,不想被人知道有病,不想被送去医院。 叶白琅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抢下来叶家的人是个精神病,是个随时可能被抓住软肋的疯子。 “那就不开,你也不能乱吃药。”祁纠把钥匙和药盒一起收走,放在窗台上,“忍一忍,深呼吸……忍一会儿。” 金手指外卖的用处,本来就是为了帮主角升级。 他能看到叶白琅的身体状况监测,明确知道眼下怎么做,才会对叶白琅最有好处。 祁纠用外套把叶白琅裹住,隔着外套抱住叶白琅。狼崽子发疯的时候力气相当不小,几脚踹在他身上,又呜咽着撕咬他的皮肉。 祁纠被他咬饿了,找系统定了只烧鸡,他耐心地等叶白琅的力气耗尽,挣扎渐弱。 每次都用药压制,只会让恐惧甚嚣尘上,直至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叶白琅要先去看那些幻觉,看清楚,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然后才能谈及治疗。 …… 叶白琅瘫软在那个骗子的手臂间,胸口绝望起伏,激出血色的漂亮眼睛睁得极大,盯着那张脸。 闻栈的脸变得模糊,变成狞笑的狰狞面孔,有人贪婪地打量他,有人朝他伸手,有人满意地掰他的下巴,让他把喉咙亮出来。 面孔扭曲旋转成漩涡,吞噬灵魂,地狱的毒焰炙烤。 “去死。”叶白琅瞳孔失焦,他拼命挣扎,想要扒净那些被弄脏的皮,含混着诅咒,“去死,去死,去死……” 让他毁掉那些人,要么毁掉他自己……要么所有人都给他陪葬。 “不行,我不是来干这个的。”那个可恶的、该千刀万剐的骗子遮住他的眼睛,很耐心地回答。 在吞噬尽一切的白茫里,叶白琅胸口震颤,不屑哂笑:“你来……干什么?” “我负责让你活着。”祁纠说。 叶白琅窒住。 一双手把他从过往里捞出。 第4章 这么重要的剧情 噩梦结束后,叶白琅发现自己躺在浴缸里。 祁纠半跪在浴缸边,一手揽着他,护着他的头颈,另一只手舀水往他身上淋,干净温热的水流淌下来。 暖烫的灯光明亮晃眼。 “醒了?”祁纠放下舀水的碗,摸了摸他的额头,“对不起,没想吓你。” 祁纠只是想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叶白琅摘下来,他也没想到,叶白琅的反应会这么大,甚至严重到了出现幻视幻听。 叶白琅该去看病,否则早晚会出大事。 祁纠攥着健康金手指,趴在浴缸边上,友好地和他解释了这里面的医学原理。 叶白琅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微烫的热水里,不知是不是听了,只有胸口缓慢起伏。 祁纠见他连眼睛也不知道眨,抬手覆上去,免得被浴霸晃伤:“要是怕影响不好,你找个医生来家里,查查也行。” 叶白琅依旧不说话,祁纠倒也不急,扶着他在浴缸边靠稳,继续一本正经地往他头上抹泡沫。 叶白琅:“……” 浴室不是没有镜子,他看得见这脑子有问题的骗子在干什么。 ——他病发昏迷了,这么好的机会,这骗子不跑、不着急、不想办法……蹲在这往他的头顶上拿泡沫堆避雷针。 叶白琅快要被他气疯,莫名其妙又匪夷所思,一把扯住祁纠的手,由眼底冒出火来:“你笑什么!?” 这样的叶白琅,总算少了那一身沉沉死气,少了自绝偏执,反倒显出几分生动。 祁纠没笑什么,只是想起自己在农场打工,趁着大雪去林子里打猎,遇见乍起后背龇牙的狼崽:“好了,放松。” 他不再玩叶白琅的头发,舀了点水,帮叶白琅把头顶的泡沫冲净:“聊聊天。” 叶白琅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荒唐的话。 “没让你原谅我。”祁纠的声音很温和,那是种隔绝于叶白琅的世界之外,像是另一种语言的平静安定,“坐。” 他拿了个半湿的枕头,垫在叶白琅身后:“休息会儿,有力气了再打架。” 叶白琅觉得好笑,他甚至想不明白,这个骗子是不是疯了:“祁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是要处理我吧?”祁纠拧干净毛巾,“早晚的事。我看见你发病了,你不能放我走,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 叶白琅盯着他,瞳孔无声凝了下。 ……祁纠说得对。 叶家的新家主是个神经病,疯子,发病的时候只知道挣扎,任何人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这是能把他吞噬的万丈深渊。 叶白琅仍然站在原地,他身上那一点活气渐渐消泯,又只剩半死的暮气,又从枯骨里滋生出怨怼的森冷。 激烈的恨意从叶白琅眼底渗出来。 有太多事和太多人让他恨了,他这一生从未被人好好待过,哪怕要求放低再放低,只是被人真心对待,竟也没有过哪怕一次。 这怆恨太深太浓,逼进骨头里,夜不成寐。 祁纠没说错,叶白琅从不会允许见到自己这一面的人活着。 如果说把他伺候好了,闻栈还有几分活路,从见到他发病那一刻起,祁纠就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那就聊聊。”祁纠倒是想得很开,“你不是说,要满足我一个最后的愿望?” 叶白琅慢慢笑了下,这笑容很古怪,像是嘲讽匿在恨意下,伤人伤己、恣意滋生:“你最后的愿望,就是想聊天?” 祁纠没办法:“那你又不给我拔火罐。” 叶白琅:“……” 这骗子是哪根筋搭错了,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要给他拔火罐?! 祁纠不介意他发狠,笑了笑,随手把一整条浴巾扔在叶白琅头上。 叶白琅猝不及防被偷袭,在浴巾底下暴怒:“祁纠!” “你刚刚发病,其实是种创伤闪回,不是没办法治。”祁纠自说自话,隔着浴巾按住他的脑袋,一通熟练揉搓,“有几种疗法……” 他的话还没说完,放在旁边的玻璃杯被叶白琅扫在地上,应声碎裂。 叶白琅像是没看见那些碎玻璃,趁着祁纠说话走神就地一滚,挣脱他的钳制,捡起一片最锋利的玻璃碎片,抵在祁纠喉咙上。 祁纠被他撞到墙角,手里还拿着那条半湿的浴巾。 叶白琅眯了眯眼,指尖绕着他的喉结,盘旋摩挲,一下一下轻点。 这骗子说他不叫闻栈,叫什么……祁纠? 叫什么都无所谓,叶白琅也不会叫人给他立碑,叶家陵园占了当地最好的风水,后面有片乱葬岗,留给孤魂野鬼。 多一个不多,叶白琅握着那片碎玻璃,细细打量祁纠。 叶白琅的母亲也在那片乱葬岗,叶白琅小时候,曾经被那几个所谓的“叶家子弟”带去过。 不是什么好地方,阴风阵阵乱草丛生,野狗圈了地盘,对入侵者咆哮龇牙。 “快叫妈。”那些人带他去看一个小土包,围着他嬉笑,拿手电筒刺他眼睛,“为了弄死你,她才跳的楼,真可惜……” 叶白琅从回忆里脱出来,握着碎玻璃,抵在祁纠的喉咙上,慢慢下压。 他的瞳孔漆黑,有种陷入偏执的狂热,甚至有隐约的诡异光亮,从晦暗的深渊里透出来。 那些折磨过他的人,每个都该死,不过没资格被埋进乱葬岗。 叶白琅本来也觉得闻栈没资格,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自称真名叫“祁纠”的骗子,卸下那副为钱演出来的伪装,露出真面目,反倒突然有了点意思…… 几滴血坠下来,混在水里,迅速被冲成淡粉。 …… 急促的脚步和敲门声打断了叶白琅的思路。 “先生?!”保镖的声音透过浴室门,不无紧张,“您还好吗?需要我们帮助吗?” 叶白琅摩挲着染了血的玻璃片,抬起眼睛,看墙上的挂表。 叶家情形混乱,保镖们受他雇佣,一旦超过三个小时无法联系上叶白琅,就会立刻采取紧急措施。 他这次发病的时间比预料更长,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经跟这个骗子纠缠这么久了。 “不用。”叶白琅说,“出去吧。” 保镖松了口气,在门外恭敬应声。 脚步声鱼贯离开,关门声响起,客厅重新变得寂静。 “……有几种疗法。”祁纠忽然开口。 叶白琅:“……” 叶白琅手里的碎玻璃片还抵着他的喉咙,也被这骗子离谱的执著惊了,神色错愕古怪,森森盯着祁纠。 系统被这个场面吓得够呛,在内部频道戳祁纠:“这种时候就不要急着完成任务了!叶白琅的黑化值没有下降,他说不定是想杀了你。” 他们在内线对话,这里算是个员工专属的四维空间,不影响外界,不会被任何人听到。 祁纠低下头:“没有下降?” “没有。”系统很肯定,在四维空间举着望远镜,详细观察目标人物。 不仅没有下降,叶白琅的黑化水平还在波动上升,有那么几分钟飙到了近乎失控的地步。 祁纠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借了系统的望远镜,从第三视角观察叶白琅,随口应了一声。 他看了一会儿,才放下望远镜:“叶白琅没想杀我。” 系统看得清清楚楚:“他拿玻璃片划拉你脖子,都流血了。” “不是我的血。”祁纠摸了下颈间,那里并没有伤口,“是叶白琅的。” 叶白琅把那块碎玻璃攥得太紧了。 系统愕然。 叶白琅像是忽然失了兴趣,扔下碎玻璃和祁纠,一瘸一拐地走回浴缸边,蹲在浴室的地上。 有些血从他的掌心渗出来,叶白琅低头看了看,随手把手泡在浴缸里,涮了两下,又对着墙蹲成一小团。 叶白琅没有表情,这样蹲下来让他显得异常瘦小,湿透的黑色短发贴在头上,显得比真实年纪更轻。 不论叫谁来看,都实在很难把现在的叶白琅,和铁腕夺下叶家的新任家主联系到一处。 祁纠用毛巾划拉干净碎玻璃,团成一团,准备找时间打包好扔掉,又用一条新的浴巾裹住叶白琅。 叶白琅自然不可能任他放肆,还要挣扎,被祁纠往后脖颈捋毛似的揪了两下,又在两肋间剑突用拇指一按。 祁纠没使什么力,叶白琅的眼前就冒起白星,闷哼一声软下去。 “你这身体太成问题,得调理进补。”祁纠手臂间挂着一条叶白琅,把浴巾盖在他身上,一起往卧室走,“刚才说的创伤闪回……你可以去找这几个人。” 叶白琅已经彻底被他念叨得麻木了,不说话也不吭声,被祁纠翻来覆去擦干水摊平了,规规矩矩摆在床上。 祁纠打开衣柜,自己换了干净衣服,又找了套衣服给叶白琅。 祁纠给自己找了面墙,背对着叶白琅,自觉转过去。 红线之神在上,他可只是个来送金手指的,送完就走,绝不耽搁。 主角爱找谁找谁,治愈过往伤痕,奔赴美丽人生。 他拿提成。 叶白琅蜷在床上,盯着那些衣服,隔了许久才出声:“……你就想说这些?” 祁纠背对着他,扯了张纸在上面唰唰写人名,听见这个就发愁,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想说的多了。” 叶白琅不肯去医院,那么大一摞治疗计划,祁纠就只能人力给他念。 也不知道把所有内容都朗诵一遍,能不能算他金手指安插成功了。 “创伤后应激障碍,这几个都是领域里有名的专家,你自己去查,觉得可靠就去看看。” 祁纠把那张纸揉成了个纸团,向后抛给叶白琅:“当初……欺负你的人。” 祁纠斟酌了个词,又继续说:“有些位高权重的,暂时动不了。你执掌叶家,不可能永远不和他们见面。” 如果叶白琅不克服这个心理障碍,和那些人见面,再回到熟悉的环境,危机重重。 假如还靠吃药缓解,就照叶白琅那个吃法,早晚把自己吃成个傻子。 叶白琅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正在换衣服,扣到最后一颗扣子,凭空被飞来的纸团砸中脑门。 叶白琅没动,连眼睛也不眨,看着那个纸团骨碌碌滚到地上。 祁纠转回来,发现叶白琅的神色已经迅速淡漠下来,恢复了阴沉沉的平静。 “留着点。”祁纠提醒,“有用。” 叶白琅坐在床上,踩着那个纸团来回碾,似笑非笑:“你还懂这个?” 祁纠点了点头:“业务需要。” 叶白琅抬眼看他,忽然单手扯着祁纠的衣领,迫他弯腰,抬脚踩在祁纠的右膝上。 祁纠双手撑在他身侧,扶着床沿稳住身形。 叶白琅坐在他胸口和手臂撑出的空间里,恨意戾气横生,其实单薄瘦弱,一只手就能抱起来。 祁纠就又想起自己养过的狼。 祁纠喜欢狼崽子,他自己偷偷养过一条,可惜后来叫农户当野狼,拿□□打穿了肚子。 祁纠赶过去的时候,那头小狼还睁着浑浊的眼睛,身子已经冷了,血染红了半边漂亮的白色皮毛。 那是祁纠最后悔的事之一,他该给那头小白狼脖子上栓个牌。 栓了牌才是有家的狼,有家就没人敢打了。 祁纠看见叶白琅掉了根眼睫毛,抬手想帮他沾掉,听见系统紧急预警:“小心!叶白琅要给你打针,那个镇静剂——” “看见了。”祁纠当然发现了这件事,毕竟针都扎他屁股上了,“让他打。” 叶白琅藏在大衣里的那支药,多了能致人死地,少了能让人镇静,不多不少就被用作审讯,让人说出真心话。 像叶白琅这种性格,什么人都不会亲近,什么话都不会信。 祁纠不意外他会对自己用药。 闻栈的身体是祁纠在操控,又不会在药力作用下,暴露穿书局的什么核心机密。 狼崽子打药有点猛,眼看药量就已经到位,祁纠只能放弃给叶白琅的眼睫毛排队,抓紧时间闷哼一声,软绵绵倒在地上。 …… 切换回内部联络后,祁纠和系统紧急开会讨论,准备好了应对每个问题的标准答案。 等了足足两分钟,药效都快没了,叶白琅还是没开口。 祁纠有点纳闷,挤开系统,拿过望远镜。 “我错过什么了吗?”祁纠问系统,“他为什么不说话,还给我脑袋底下塞枕头?” 系统向回倒带:“!” 祁纠:“?” “叶白琅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为什么要帮他。” 系统才发现他们两个漏掉的剧情,当时系统在关注祁纠屁股上的针,祁纠在关注眼睫毛:“他问你,你难道是真的喜欢他。” 祁纠:“??” 这么重要的剧情,难道不应该配个BGM、给个无限慢动作对视,再给个关键词预警吗?! …… 叶白琅垂着视线,收起最后小半支药。 他只是心血来潮地问了一句,其实没什么意义,是嘲讽也是自嘲。 祁纠答是,他就欣赏这个骗子的表演,再打发些时间。 祁纠答不是,他就顺势把这个骗子处置了,扔去乱葬岗喂狗。 叶白琅低下头,舔了舔掌心渗血的伤口。他把手藏起来,把祁纠的脑袋搬到枕头上,抱着膝盖,蹲在祁纠身边。 他蜷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他扔在地上的骗子。 …… 祁纠什么也没回答。 明明看见了叶白琅拿针管,这个骗子也只是移开视线,任凭那些能要命的药被送进身体里。 祁纠在昏迷前伸手,指尖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叶白琅的眼睫。 第5章 也不需要活很久。 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叶白琅从没见过像祁纠这样的人。 以前那个伪装出来的“闻栈”他倒是很熟,捧高踩低,虚张声势,除了玩乐什么都不会,满脑子声色犬马,是团扶不起的烂泥。 当初叶白琅会忍下闻栈,也是因为这个——闻栈是个蠢货。 这样一个没脑子的蠢货,只要装一装温顺,演一演痴情,就能把这个废物耍得提溜转。 叶白琅演了四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闻栈的狗。闻栈说一句不要他,就吓得他要死要活,闻栈给他个好脸色,就拼命摇尾巴。 叶白琅享受这种感觉。 叫人侮辱又怎么样?他原本就是贱骨头,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他耐心地蛰伏在闻栈身边,冷眼看着这些人被自己糊弄,什么嘲讽什么奚落都无所谓,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 他会解决一切,不会再有人能弄疼他。 没人能再碰他一下。 …… 叶白琅伸出手,他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周边有些红肿。 叶白琅皱了皱眉,随意往衣服上蹭了两下,然后罩住祁纠的眼睛。 在浴室里,祁纠就是这么遮着他的眼睛,挡着溅起来的水花,也不让浴霸刺眼的光亮照进去。 叶白琅最恨人遮他的眼睛,祁纠这么做的时候,叶白琅本该弄断他的手。 “我该这么做的。”叶白琅垂着眼,睫毛遮住冰冷的黑眸,嗓音喑哑,“祁纠……我该弄断你的手,弄残你的脚,把你扔去乱葬岗喂野狗。” 给祁纠注射那支镇静剂的时候,他只要手抖一下,再多注射一格,这个计划就可以完成了。 叶白琅盯着自己的手,盯着那个不停渗血的伤口,他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 他明明该除掉祁纠,可他现在却在无法自控地想念那几秒钟。 祁纠遮着他眼睛的那几秒——浴霸的灯实在太刺眼、太亮了,他是黑暗里滋生的孽物,是阴沟里的老鼠,他的头痛被光诱发到极点,像从双目灌进岩浆。 祁纠的手把他从炙烤的灼亮里隔出来。 那是个很接近拥抱的姿势,在很久远的年岁里,叶白琅做过这种梦。 身下是地狱,有人把他抱出来,让他不再疼。 ……成年以后的叶白琅对这种软弱的妄想嗤之以鼻,他不需要这些无用的累赘,他要的是叶家,接下来是相邻的几个家族。 他要吞下一切他能掠夺的东西,然后随便怎么样。 或者享受,纸醉金迷花天酒地,或者死在某个人的手里。 叶白琅的手下移,一并覆住这个骗子的口鼻。 他垂着眼,无意识地用力,阻隔住外部的空气,直到手下的身体开始因为缺氧而微微抽搐。 叶白琅松开手。 祁纠呼吸急促,睫毛震颤,却依然醒不过来。 叶白琅对这样的状态很满意,他给保镖发了消息,三小时内不要进门打扰,然后反锁住卧室的门,爬进祁纠怀里。 他侧躺着,背对祁纠,拿过这骗子的一条手臂,遮在自己眼前。 ——就让祁纠活着,一直昏迷不醒,他这么养着一个骗子,似乎也不错。 叶白琅在身后的心跳声里盘算。 这样,头疼的时候,就随时都能躲起来了。 / 叶白琅的执行力很强。 接下来的几天,叶白琅都足不出户,就留在这间专门给祁纠准备的房间。 至于叶家那一头,要紧事直接打电话,会议一律远程,有什么文件就让保镖送过来,处理好再下发出去。 叶白琅自觉日子过得不错,唯一的缺憾,是祁纠还不够听话。 明明祁纠说好了任他处置的。 “……不行。” 祁纠愁得脑仁疼,一手按住绕自己打转的狼崽子,一手没收那支瞄准自己的注射器:“你再扎,我这屁股成筛子了。” 这些天叶白琅就跟着他,一有机会就给他打药,想把他麻翻。 狼崽子下手没轻没重,逮着哪扎哪,还不知道先排空气,他这身上青了好几块了。 祁纠单手按着叶白琅,拿棉被三两下把人熟练裹住,抓起叶白琅的右手:“还疼不疼?” 叶白琅躺在床上,没能如愿把他弄晕就生气,别过头不理他。 祁纠全指望着这狼崽子拿提成,检查了消过毒、重新处理好的伤口,又换了新的绷带。好不容易把伤处理好,就看见叶白琅又开始狗狗祟祟寻摸注射器。 “不准打了。”祁纠把注射器没收,锁进抽屉里,“你这手不准再沾水,我给你洗澡洗头,听见了吗?” 叶白琅好像不知道疼,手上的伤不知道处理不知道消毒,第二天肿的老高。 祁纠天天盯着他,严格避水每天换药,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 叶白琅光着脚,懒洋洋被他按在床上折腾:“我想玩水。” 祁纠:“……” 玩个大西瓜。 祁纠看他就闹心,翻出两只干净棉袜,严厉监督着叶白琅套上,自己转回桌前,奋笔疾书埋头默写健康金手指。 他这些天的视力下降的厉害,大概是闻栈剧情设定里,脑袋里的瘤子侵犯到视神经,导致的并发症。 祁纠没时间陪叶白琅玩水,得趁着还能看清楚东西,把给叶白琅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调理方案写完。 …… 叶白琅慢吞吞穿好袜子,晃着脚坐在床边,又看向背对着自己,埋头专心伏案的祁纠。 他发现,这骗子远比想象中好玩。 不扮演那个“闻栈”的时候,祁纠看起来相当懒得理他。 祁纠只是强迫他吃饱穿暖,不依不饶给他处理伤口。确认了叶白琅不会发疯到自己跑出去捡垃圾吃,就跑到书桌前,自顾自埋头写些不知是什么的纸片。 叶白琅懒得看,也不想多管。 祁纠愿意写就写,如果是日记,他就等祁纠死了慢慢看。 “又头疼了?”祁纠背对着他,甩了甩写到酸胀的右手,忽然开口。 叶白琅愣了下,迟钝半秒,才反应过来这骗子在说什么:“没有。” “不是你脑子里长东西吗?”叶白琅还记得他当初拙劣的借口,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会是我头疼?” 这几天,叶白琅不是没观察过祁纠。 祁纠睡得好吃得香,力气比他还大,中气比他还足,脑子也比他清楚,一眼就能找到叶白琅藏在身上的注射器。 全天下人生病了,这骗子也不可能生病。要是没他干预,祁纠说不定能活一百岁。 祸害天生遗千年。 祁纠叹了口气,扣上笔盖起身,把叶白琅拽进怀里搂着:“闭眼。” 叶白琅没防备,被他周身的气息裹住,微微打了个寒战。 叶白琅的力气根本不及祁纠,挣扎无用,这些天下来,已经逐渐懒得徒劳折腾。 ……但不代表他不恨。 想到祁纠要是从他手上活下来,或是那天趁他不注意跑了,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就有漆黑的火在叶白琅的骨头里烧。 这根本不是他想象里的那个闻栈——不是声色犬马的废物,不是只能靠人施舍活着的垃圾,他们都在对着彼此演戏。 祁纠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踏实富足,哪怕是平平常常的粗茶淡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足够舒服安宁。 只要从这间屋子逃出去,祁纠带着骗他得来的那五百万,就立刻能过上这样美梦似的的日子。 再也不用伺候他,再也不用被他威胁,永远用不着再见他。 真有那一天,祁纠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想再见他。 ……他还是该早让这个骗子死。 叶白琅想。 死了就跑不掉了。他以后可以搬进来住这,这里比叶家祖宅好,晚上睡得着。 他可以把祁纠的骨灰放电视机上。 叶白琅盯着祁纠的胸口,瞳底暗沉翻涌,喉咙动了动,下颌线无声收紧。 “怎么了?”祁纠低头,“别咬牙。” 这狼崽子的心思一天八百变,祁纠已经习惯了叶白琅阴晴不定,但咬牙会导致肌肉紧绷,也是导致头痛的一个重要因素:“放松,你紧张才会咬牙。” 叶白琅收回心神,在他怀里仰头,似笑非笑:“我紧张?” “我,你叫不紧张。”祁纠不跟他争,慢慢给他按摩,用指节从太阳穴刮到颌角,“放松,对,调整呼吸。记住了,等以后再疼,你自己也能给自己按……” 这话刚说完,祁纠手腕就被一坨冰攥住。 叶白琅攥着他的右手,死死盯着他:“我自己按?你要去哪?” 叶白琅一只手抱着祁纠的肩膀,漆黑瞳孔阴沉晦暗,脸上偏偏还挂着笑,藏在背后的手缓缓摸索:“你要去哪……” 祁纠心说这话说的,我当然是去死。 死了好拿提成,这单太惊心动魄了,他还得给叶白琅洗头发洗澡。 那家伙一件衣服都没有。 他都不敢看。 这话自然不能说给这位随时发疯的祖宗听,祁纠握住那只冰凉的爪子,从棉被下面摸出个灌好的热水袋,塞进叶白琅手心:“我哪也不去。” 祁纠顺便把叶白琅翻了个个儿,没收了叶白琅身上刷新出来的注射器,放进抽屉里锁好。 …… 转回身时,叶白琅已经按掉闹钟,从床上爬下来,去换衣服了。 祁纠看着叶白琅手机上的闹钟,算了算剧情,想起今天有个挺重要的晚宴——鸿门宴,数不完的人给叶白琅下套,要把这个爬上云端的孽种拉下来,踩回泥里去。 叶白琅似乎并非像剧情里说的,初入上流社会,完全不清楚这场晚宴的盘算。 祁纠抱臂靠墙,看着叶白琅换晚礼服。 这几天在卧室里仰着肚皮跟他耍赖犯浑的狼崽子,垂着视线慢慢换衣服,眼底的神色也在变。 变得和祁纠第一次见他一样,半身淡漠晦暗死气,像是早已行尸走肉,却又阴涔涔盯着人的喉咙,等着扑上去磨牙吮血。 叶白琅慢慢系好领带,他要戴手套,咬着右手的绷带,毫不在意地囫囵扯下来。 祁纠捏着创可贴,赶在他就这么往手套里愣怼之前,及时杀过去啪地贴好。 叶白琅:“……” “好看,给你画了个死亡之翼。”祁纠不走心地哄他,拿着那只纯黑色手套,帮叶白琅戴好,“看不出来。” 叶白琅任他折腾,一动不动,低垂的睫毛掩住眸底寒霜。 “我陪你去。”祁纠盘算着再往他身上插个金手指,不试白不试,“行不行?” 叶白琅的眼尾在这句话里绷了绷。 他朝祁纠笑,眼底似有嘲讽:“你陪我去?” “我怎么介绍你。”叶白琅挑了下祁纠的衣领,他这几天大概是对这个骗子太宽容了,以至于对方忘了自己的处境,“我的仇人,囚犯,还是……前男友?” 祁纠被他往耳边吹气,狠狠打了个激灵,抹掉一身鸡皮疙瘩:“算了。” 不去了,这破提成爱谁赚谁赚。 他这清白眼见着就要不保,都成人家前男友了。 叶白琅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放弃,反倒生出兴趣,扯住祁纠,仰着头眼里含笑:“这么死脑筋,你到底会不会做骗子?” 祁纠本来就不会:“洗手不干了,你忙你的,我干我的。” 这话只是随口应对,叶白琅的瞳孔却无声暗沉,扯着祁纠的力道反而更深,几乎将伤口再次崩裂。 祁纠早盯着这没痛觉似的狼崽子,一把掐着手腕拎过来,拿胳膊肘夹住叶白琅:“放心,我不跑。” 祁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出去小心点。” 叶白琅弯了弯眼睛,他的瞳孔晦暗,笑意和光都不达眼底,看着埋头检查自己伤口的祁纠。 他知道,这骗子想跟他出去,无非是想趁机认识几个“上流人士”,再抱一抱大腿,想办法从他这逃出去。 但那也没关系,这种想入非非的白日梦,他不会给祁纠机会做的。 祁纠活着的时候只能跟着他,死了也要死在他手里。 “我可以带你出去。”叶白琅说,“你这么喜欢玩创可贴,可以当我的私人医生。” 祁·喜欢玩创可贴·纠:“……” “跟我出门,我叫人给你弄身衣服。”叶白琅收回右手,握住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往门外走,“你要是敢跑……” 祁纠要是敢跑……他就有足够的理由,让这个人永远陪着自己了。 他可以把这间卧室改造成病房,再请几个护工,一个醒不过来的植物人而已,并不难养。 叶白琅没有立刻戴手套,站在门口,玩着掌心那个创可贴。 祁纠没有立刻跟上来。 叶白琅蹙眉,他不喜欢有人违背自己的意见,不耐烦地转过身:“祁纠?” 祁纠站在卧室里,不知道在出什么神,视线有些散,向前迈出半步就撞上了床头柜。 “关傻了?”叶白琅轻嗤,走回去牵他的手,“就这个样子,你还好意思和我出去?” 祁纠被他牵着,绕过床头柜:“还真是。” ……眼前的黑雾散去,祁纠又眨了几次眼,视线才勉强变得清晰些许。 肿瘤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可能是完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的原因,病程比想象中发展得快,他不一定能清醒着过完这十一个月。 祁纠揉了揉眼睛,集中心神。 外面下了雪,应该是很冷。 叶白琅难得地听了他的话,穿了件厚实的大衣,牵着他的一只手,正仰着脸不耐烦地盯着他。 祁纠笑了笑,不顾当事人的反对,按着叶白琅的脑袋胡噜两下。 也不需要活很久。 陪着这只狼崽子到秋天,他的金手指也就差不多送完了。 第6章 等你老了。 这么些天来,祁纠还是第一次出门。 干他们这份金手指外卖的工作,要去的世界应有尽有。古今中外、星际未来,再繁华的街景也不过走马观花,一晃而过。 祁纠站在车门旁边,低头整理衬衫袖口,戴好手套,随手掸去肩上雪花。 这副身体原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现在剩下个壳子,内里换成了祁纠,气质难免天翻地覆,再换上套合体的昂贵西装,几个路过的小姑娘都忍不住频频回头。 叶白琅走过来,看见路灯下的人影,脚步顿了顿,微眯起眼。 祁纠对外表这种事一向没自觉,绕到副驾,替他开门:“叶家主出门,也不配个司机?” 今晚的宴会来者不善,他还以为叶白琅会多带几个人出来。至少要把司机保镖配齐,视具体情况,再弄一队带直升机的雇佣兵。 没成想叶白琅疯到这个地步,只带祁纠出来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让他开车。 要真是原本的闻栈,说不定真是会因为走投无路被逼到发狠,弄个雪夜失控的车祸,把叶白琅撞死,自己逃之夭夭的。 叶白琅坐进副驾,捻起祁纠的领带,在手里把玩。 他似笑非笑,抬眼端详了一会儿祁纠,才偏偏头问:“你不是喜欢玩车?” 祁纠对车没什么特殊感觉,无非是个代步工具。他回忆了下,才想起闻栈的确是喜欢豪车——当初在一起的时候,闻栈动辄逼着叶白琅把叶家的车偷出来,开着兜风招摇过市。 闻栈本来就是那几个私生子雇的,那些人自然不会拦着叶白琅偷车。只不过,等车还回去,当然也免不了要唱一番捉贼拿赃、训诫惩治的戏码。 叶家家规严厉,偷盗要挨鞭子,还要关禁闭。 祁纠给叶白琅洗澡的时候看到了,直到现在,那些伤疤仍旧狰狞盘踞,层层叠叠地爬在叶白琅的背上。 “你在想什么。”叶白琅的手沿着领带上行,揽住祁纠的脖子,迫他弯腰,“怕我翻旧账?” 叶白琅仰起脸,凑到祁纠耳边,笑着轻声说:“别害怕,这件事,我没打算报复你……” 他偷那些车,也根本不是为了闻栈…… 他和闻栈彼此利用,闻栈是个只知道玩乐的废物,根本不知道,叶白琅每次偷车出来,都在车上做了手脚。 平时开着没任何问题的车,到关键场合,就不一定了。 叶白琅手里握着控制器,因为有闻栈这个蠢货的掩护,从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他,也没人仔细检查那些车。 叶家天翻地覆那天,电话线被切断、信号彻底屏蔽。大雪封山,没一辆车能跑出去报信求援,全都变成了徒劳轰鸣的废铁。 叶白琅盯着祁纠,无意识揪扯着那条领带,念头到这里,视线就又无声变沉。 ……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他原本一直认为,闻栈只是个废物蠢货。 可闻栈不是,又或者说祁纠不是。祁纠并不喜欢他带来的车——叶白琅在车库转了几圈,这明明是叶家最好的一辆。 祁纠不喜欢他带来的车。 “没不喜欢。”祁纠不清楚这狼崽子为什么又不高兴,但再让叶白琅这么玩下去,他这条领带就不用要了,“车挺好。” 是挺不错的车,每个细节都写着“贵”,奢华光鲜,据说车门上一把伞就值十来万。 再稍微添点,足够包下祁纠老家的一座山头。 祁纠把自己的领带解救出来,用力按了两下,绕到主驾驶坐进去,决定换个话题:“穿秋衣秋裤没有?” 叶白琅:“……” 祁纠习惯了他不长嘴,自己上手摸了摸,挺满意:“穿了。” 他托系统网购的科技绒保暖内衣,还买了围巾手套,包裹直接寄到叶白琅读书时候那个地址,祁纠猜到叶白琅会派人在那守着——剧情里说,只有在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叶白琅才能获得短短几个小时的完整睡眠。 祁纠对这一设定持怀疑态度。 这些天狼崽子睡得比他还好,沾枕头就着,除了半夜总是被噩梦魇住,暂时没见有什么太严重的睡眠障碍。 祁纠跟他睡一块儿,半夜还得起来两三次,疑神疑鬼地摸屁股,提防着叶白琅又狗狗祟祟地给他打针。 “保暖很重要。”祁纠打开暖风,谆谆教诲,耐心给叶白琅洗脑,“你现在年轻不觉得,真要受了凉,冻坏了关节,等老了有你好受。” 叶白琅靠在副驾,懒洋洋眯着眼,任凭祁纠给他系安全带:“怎么好受?” 说了这么多次,难得这狼崽子主动提问。 祁纠有点惊讶,看了叶白琅一眼,扣好两人的安全带,发动汽车。 今夜的风不小,卷着雪呼啸肆虐,落在车灯的范围里,像是密密麻麻的牛毛细针。 “疼,酸,阴天下雨就肿成馒头。”祁纠说,他见过这样的老人,关节变形扭曲,做什么都只能慢慢挪,“严重起来路都走不了。” 叶白琅侧过头,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你不想给我推轮椅。” 祁纠没想到他得出这么个结论,琢磨半天,自己也乐了:“行……就算是吧。” 叶白琅的年纪并不大,做了叶家的家主,行事诡谲深藏不露,一张不变的笑脸底下藏着数不清的狠辣盘算,其实只凭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能叫人不寒而栗。 但这会儿的叶白琅挺乖,半张脸藏在祁纠给他挑的围巾里,在副驾驶窝成不大点的一团,鼻尖贴着上了雾的车窗玻璃。 还穿着秋衣秋裤。 祁纠实在没能忍住,趁叶白琅不注意,趁等红灯的工夫,眼疾手快往狼崽子嘴里怼了块糖。 叶白琅看着窗外的灯光车流,猝不及防,猛地撑起身:“你给我吃了什么?!” “奶糖。”祁纠自己也吃了一块,含含糊糊,“挺好吃,你尝尝……怎么了?” 红灯很长,剩下的倒计时足有两分钟,车流已经淤堵得密集。 祁纠察觉到叶白琅状态不对,开了双闪,摸了摸叶白琅满是冷汗的苍白额头。 叶白琅被安全带勒着,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关,漆黑瞳孔凝定地盯着他。 祁纠不大放心,扯了张纸递过去,想让叶白琅把糖吐出来。 他的手刚一靠近,就被叶白琅一口咬住。 牙齿深陷进皮肉,狼崽子叼着他的手腕,单手扯开安全带,欺身而上,冰凉锋利的硬物贴上祁纠颈侧。 祁纠蹙了下眉。 红蓝色光从窗外探进来。 雪夜危险,前方是主干道,有巡警执勤,被他的双闪招过来:“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叶白琅瞳孔幽深,指间的刀片横在祁纠颈间,听见这一句询问,肩胛骨突出的脊背痉挛似的颤了下。 …… 豪车的车窗缓缓降下,探进车窗的警员看见西装革履的祁纠,和被祁纠按着后脖颈,小鸡仔似的揉在怀里的年轻人。 “没事……抱歉。”祁纠眼疾手快,把安全带结结实实插回去,“吵了两句,不小心碰着了。” 祁纠客客气气笑了下,朝警员致歉:“不好意思。” 车内两人的姿势实在暧昧,警员不便多问,只是公事公办提醒:“雪天路滑,有什么架回家打,不要在路上动手。” 祁纠点头应声,关掉双闪。 车窗重新升上去,红灯的倒计时缓慢跳动,有耐不住性子的车,尾部的刹车灯已经时亮时灭。 祁纠确认警员走远,才松开手:“没事吧?” 叶白琅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整理好衣物。 好不容易暖起来的车,重新让挟着雪的冷风灌满。那点好不容易冒出的活气,也在车内的死寂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坐在祁纠身边的变回了叶家的家主,叶白琅靠着车门,沉默地打量祁纠。 泛着寒光的刀片翻转,在叶白琅的指间一闪,就不见踪影。 “怪我。”祁纠考虑得不周全,主动总结失误,“该提前和你说一声,不该给你塞糖。” 叶白琅从没被人往嘴里塞过糖,那些人往他嘴里塞的,是馊饭泔水、石子砂砾,是摧毁他的心志,把他变成任人摆弄的乖顺玩物的药。 不能怪叶白琅反应过激。 当初那些炼狱似的日子,如果叶白琅没有这样过激的、随时咬穿凶手喉咙的狠戾,如果不每分每秒都准备扯着所有人同归于尽,恐怕早活不到现在。 祁纠认真给叶白琅道歉,拿袖口帮他擦汗,摸了摸湿漉漉的额发:“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在外面不生气,回家再生气,让你扎一针……” 叶白琅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跑?” 他的嗓子嘶哑充血,没有语气,声音有些怪异。 祁纠余光看见红灯走到头,收回手,跟着车流起步:“啊?” 叶白琅扯住祁纠的领带,整个人似叫阴郁填满了,苍白得像只野鬼,一动不动地盯着祁纠。 ……这条领带,他在这里面放了微型引爆|装置,只要祁纠敢跑,叶白琅动动手指,就能炸穿他的喉咙。 祁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可刚才警察来了,祁纠既没求救也没报警,甚至把他跟刀片囫囵着塞进了怀里。 缠斗的时候,祁纠还被刀片划了手。 祁纠为什么不向警察求救? 被他控制、被他拿刀片对着喉咙的人,为什么不求救? 刚才的情形,祁纠有不下十种办法,把叶白琅送进局子里蹲上几天。 以祁纠的手段,叶白琅不信他跑不掉。 …… 这样的单方面僵持,时间过得极短又极漫长。 祁纠挺重视安全驾驶,路又滑能见度又低,暂时没工夫认真回答这种问题,照着导航专心往宴会酒店开:“就……人嘛,得讲义气。” 叶白琅:“……” 叶白琅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讲义气,我答应你不跑了。”祁纠拐过最后一个弯道,驶入酒店灯火通明的专用驾驶路线,总算松了口气,“言而无信成什么人了。” 他又不真是什么叶白琅的前男友,是怀揣金手指,要引导主角走上正路的良师益友。 当然不能把叶白琅教歪了。 祁纠没让门童帮忙,找到停车位把车泊好,侧过身靠着门,转向叶白琅。 叶白琅看着他,似乎还没能摆脱这个离谱答案的震撼:“……就为这个?” 窗外的路灯通明,把叶白琅的短发照得毛绒绒的,绚丽的灯牌落进漂亮的眼睛里,漆黑冰冷的深湖添上些许可接近的幻象。 祁纠低着头,认认真真看了叶白琅一会儿,没忍住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随意摇了摇头,揉了两下叶白琅的脑袋,拉开车门下车。 刀片割在他虎口上,裂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伤倒不深,就是车上光线太暗,不好处理,还得跟酒店借个休息室。 祁纠招呼门童,没等开口,几道身影已经锁定目标,远远走了过来。 …… 来之前,祁纠已经和系统复习过剧情,认得这几个人。 都是各家族里嚣张跋扈的二世祖,家里有的是钱,个个骄纵得无法无天,眼睛长在天灵盖上。 过去闻栈费尽心机,削尖了脑袋,为的就是想混进这个遍地是钱的圈子。 因为四处碰壁,才转而打起了叶白琅的主意。 “闻栈?”其中一个人语气相当夸张,上下打量他,“你还没死——叶瘸子没活剐了你?” 叶家家主换得蹊跷,外人难参内详,只知道叶白琅绝非好惹的角色。但闻栈和叶白琅的事却有不少人知道——这些人忌惮叶白琅,却半点不怕闻栈。 人人知道闻栈玩火自焚、惹祸上身,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 叶白琅一举夺下叶家,心狠手辣清除异己,所有人都以为闻栈死定了。 没想到今天晚宴,居然还能看见这小子胳膊腿都全乎,活蹦乱跳地露面。 “该不会是逃出来了,还不死心,想再钓个凯子吧?” 有人大笑:“车不错!给谁当司机了?小心让叶瘸子抓回去,把你剁了喂狗!” “说实话,你这货色还真可以……给你五百万,跟我怎么样?” “五百万?他值五百块!”一片哄笑声里,有人嘲讽道,“你是怎么让叶家那瘸子放过你的?磕一千个头?自打一千耳光?还是给他当狗当奴才?” “叶白琅那个脾气,这能管用?”边上的人琢磨着怀疑,“不是已经缺了点什么吧?” “来来来。”立刻有人兴致勃勃,贴近上来,“给哥几个看看,叶瘸子下手狠不狠……” 他们原本就看不起闻栈,现在闻栈惹了叶白琅,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死人一个,就更不用避讳忌惮,想怎么折腾羞辱都随便玩。 等玩够了,把人抓起来送去叶家,说不定还能在叶白琅那卖个好。 他们的家族都不及叶家,如今叶白琅成了叶家的家主,能在叶白琅那讨到好处,自然会被家里奖励。 这几个二世祖边开着不干不净的荤腔,边把祁纠围在中间,嘻嘻哈哈地打算动手。 …… 接着,一个人像是鹌鹑被掐了脖子,笑声突兀地卡在喉咙里。 他盯着众人身后,双眼瞪得溜圆,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叶,叶——” “怎么了?”旁边的人拍他肩膀,“见鬼了?这鬼天气……” 话还没说完,旁边那人也狠狠打了个激灵,数九寒天硬是飙出一身白毛汗,死死闭住嘴。 叶白琅现在是叶家的家主,和当初的情形天差地别。如今他们只敢在背后叫“叶瘸子”,从不敢让这话被叶白琅听见。 这是个什么都敢干的疯子,叶白琅把他们也打残了,扔去乱葬岗,他们的家族都未必敢翻起多大的风浪。 “祁纠。”叶白琅柱着拐,像是没看见任何人,踩着雪一步步走过来,“你在耽搁什么?” 祁纠在往这些人兜里塞系统做的废纸团。 这样,系统就能随时监听这些家族,祁纠就能知道他们的计划,知道他们准备使什么阴招对付叶白琅。 叶白琅过来的时候,祁纠刚好塞完最后一个。 祁纠扶住叶白琅的手臂,帮他站稳,忍不住亲自上手,整理狼崽子自己扒拉得一团乱的领结:“没事,遇上熟人了,聊几句。” 叶白琅扬起下颌,任他拾掇。 灯光明亮,叶白琅漂亮到极点的眉眼黑白分明,叫呼啸风雪一趁,像个颐指气使的小少爷。 在场没人敢当他是少爷,这是血洗了叶家的新家主。 一个二世祖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开口:“叶,叶先生,你叫闻栈……” “哦,他真名叫祁纠。”叶白琅慢吞吞纠正,“不叫闻栈,闻栈是他骗我的。” 这话一出,四周比之前更安静。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睛几乎吓掉,咕咚咕咚咽唾沫,不敢多说半个字。 叶白琅并不多说,低头擦拭拐杖——在传言中,那柄拐杖据说砸碎过人的脑袋。 叶白琅的气场轻易能吞噬他们,这些酒囊饭袋里外都是败絮,哪怕只是被那双眼睛平平淡淡地睨上一眼,都能吓得把心脏吐出来。 “他……他可不止骗了你这些。”终于有人壮足了胆子,哆嗦着出声,“他对不起你的事多了,叶先生,这就是个惯犯骗子……” 叶白琅抬眼,不见波澜的漆黑瞳孔里,那人渗着冷汗悚然噤声。 叶白琅的拐杖一下一下,轻点他的膝盖骨。 “我喜欢,养个骗子。”叶白琅吐字很慢,嗓音有种古怪的沙哑,像是个不带温度的漩涡,“轮到你说话了?” 那人吓得不住后退,跌坐在雪地里。 叶白琅收回拐杖。 他有些不耐烦,等祁纠替自己整理好领结,就牵住了这骗子,以免祁纠又没头没脑乱跑,遇上什么“熟人”。 叶白琅扬了扬下颌,使唤门童去开门,把拐杖扔给祁纠,身体的重心也落在祁纠手臂上。 祁纠把这歪歪斜斜没骨头的狼崽子扶住:“私人医生还管这个?” “我说管什么,就管什么。”叶白琅冷嗤,“扶我进去。” 这骗子一点脑子也不长,他挽着祁纠,那些人才不会把祁纠当成什么“狗”、“奴才”。 “你穿秋裤了吗?”叶白琅忽然问。 祁纠:“……” 祁纠:“啊?” “没穿。”叶白琅捏了捏他的裤管,终于找到机会,扳回一局,微眯了下眼睛,“那为什么还在这站着?等你老了,残了,让我养你?” 祁纠万万想不到这狼崽子活学活用至此:“……啊。” 因为他不会老,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这话可能不该在现在说。 替他出了头的叶白琅看起来很高兴,外人看不出的高兴——在外人看来,叶白琅不过是天性残忍嗜血,享受这种威胁恐吓、毁掉一个人的过程。 在外人看来,叶白琅只不过是因为嗜血而兴奋,所以眼睛里难得有了光,亮得反常。 “找个房间,处理手伤,换秋裤。”叶白琅说,“给你带了。” 祁纠:“啊?!?” 他手里拎着叶白琅的礼服箱子——很难想象,在这个装满了高级衣料的豪华箱子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还委屈吧啦地挤着一条秋裤。 叶白琅使唤他使唤得心安理得,让门童带路,把祁纠拽进一间休息室。 “换。”叶白琅靠着门,漫不经心,含着那块到现在也没吃完的糖。 “等你老了。”那狼崽子尾巴翘着,因为糖块说话含糊,声音冰冰冷冷,“你的轮椅,我也不会给你推的。” 第7章 这些杂种带走了祁纠 在叶白琅的监督下,祁纠不得不往虎口贴了个创可贴,并换了秋裤。 裤子脱到一半,祁纠忽然觉得不对,一抬头,就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祁纠啪地按住裤腰带,“转过去。” 叶白琅把玩着拐杖,偏了偏头,懒洋洋掀了下眼皮,神情又泛上阴郁。 祁纠管他阴郁不阴郁,拎着裤子蹦过去,按着这狼崽子的脑袋,不由分说往后拧:“快,非礼勿视。” 叶白琅被他拧得踉跄两步,扶着墙站稳:“凭什么,我不能看?” 当初在名义上,闻栈和他好歹也在一起过四年。 叶白琅没让闻栈碰过,是因为他看不起这个满肚子吃喝玩乐的草包——他的运气不错,闻栈对他恰好也没兴趣。闻栈是上面的那个不假,但没那种奇怪的癖好,只喜欢乖乖软软的小受,没兴趣玩一个残废。 叶白琅撑着拐杖,单手扶着墙面,瞳光深了深,不自觉用力咬那块甜腻的奶糖。 ……所以,祁纠也对他没兴趣,是因为祁纠不喜欢残废? 祁纠是在和他撇清关系? “想什么呢?”祁纠穿秋裤的速度很快,一抬头就发现狼崽子又不高兴,“怎么了?” 叶白琅牌复读机给他复读,语气都不变:“凭什么?” 祁纠刚才没过脑子,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叶白琅是问“凭什么我不能看你换裤子”:“……” 莫非这 也是“性情偏执”、“手段很辣”的叶家主古怪的独特爱好之一。 祁纠震撼、尊重并接受,但实在不打算陪叶白琅聊这个:“有什么好看的?咱俩同款,我跟你一样。” 也就是码数有点区别,他照着自己那个牌子给叶白琅下的单。 祁纠三两下把自己收拾妥当,托起叶白琅转了个个儿,上手整理叶白琅的礼服。 叶白琅今天穿的是套纯黑西装,不带半点多余装饰,总有种阴沉孤僻的冷郁。在鬓影衣香、绅士优雅的晚宴上有些突兀,配叶家的新家主却又正好。 祁纠端详了一会儿,觉得左胸前口袋光秃秃缺点东西,就翻出块亚麻手帕,叠得平平整整塞进去。 叶白琅低头,看着祁纠弯腰替他打理,思绪无意识飘荡,慢慢咀嚼祁纠刚才回答的话。 祁纠刚才说……他们两个是同款。 他跟他一样。 这话叫人听得很舒服,原来这骗子也偶尔有会说话的时候。 叶白琅含着奶糖,无声眯了下眼睛,决定等回去以后,每个月允许祁纠跟自己出去放一次风。 算了,两次吧。 再给这骗子买几身体面衣服。 省得叫人家拦住奚落,丢他叶白琅的人。 …… 祁纠把手帕塞好,抬起头,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哄狼崽子,就发现叶白琅居然自己给自己捋顺了毛。 就这么块奶糖,也不知道叶白琅怎么这么久都没吃完,到现在还在慢吞吞地嚼,漫不经心,腮帮被顶的一鼓一鼓。 和祁纠那头吃馒头泡肉汤长大的小白狼相似度达百分之九十九。 祁纠差一点就戳上去,管住自己的手:“又在想什么?” 叶白琅懒得理他,拐杖点了两下地,扬起下颌示意他出门。 祁纠询问叶家主的具体需求:“用拐杖还是用我?” 叶白琅:“……” 叶白琅抬起头,发现祁纠居然是在认真征求他的意见。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可疑到完全离谱,但祁纠的确是在心无杂念地问他,用拐杖走路,还是搀着他的胳膊。 “你不好用。”叶白琅顽劣心起,故意上下打量他,“抻得慌,不舒服。” 祁纠铁血直且正气凛然:“这还不好办。” 他接过叶白琅的拐杖,抱着叶白琅掂了两下,找准重心,稍倾下肩膀:“来。” 叶白琅埋在他的影子里,抬眼看祁纠。祁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蜂蜜,也像被岩浆裹着死在千万米地下的太阳。 叶白琅鬼使神差伸手,他不想交出拐杖的,拐杖里藏着能把人捅出窟窿的三棱|刺,就像这套特制的西装,领带是高强度碳纤维特制,绞上两圈,能勒断人的喉咙。 他在满是脏污的世界里爬,没人教他怎么自保,他只会用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达成目的。 这是个危险的骗子,祁纠在诱惑他缴械,没有这些,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能要了他的命。 叶白琅吞下最后一口甜腻到齁人的糖水,他是真的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拐杖。”叶白琅哑声开口,吐字很慢,“你要收好。” 祁纠笑了:“丢不了。” 他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叶白琅挽住他的手臂,高度正好,比平时还省下些力。 祁纠把拐杖折好,收进箱子。配合着伸出胳膊,让叶家主挎着,离开休息室,进了明光烁亮的宴会大厅。 / 有叶白琅在的宴会,气氛自然好不到哪去。 话不好听,但事实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没人是来喝酒吃饭的,这场宴会的唯一目的,也不过就是探一探这位叶家新家主的底。 在H城,叶家是敲一敲震山响的庞然大物,叶白琅会把叶家带往什么地方去,关系到不少中下等家族的命运。 这是艘轻易下不去的大船,没人放心掌舵这艘船前行的,居然是个不受控的疯子。 ……虽然叶白琅的表现好像也不是太疯。 更准确地说,是每次叶白琅想发疯的时候,挽着他胳膊的那个人都会忽然被酒呛到。 然后那人就挂着笑脸,和善地抱歉,和善地强势插入话题,并不择手段地把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 叶白琅居然也没动怒,被打断了几次以后,索性干脆不说话,只埋头吃那人投喂的餐点饭菜。 几轮酒下来,没一个人套出真正有用的东西。 一群折戟的小家族家主灰头土脸,聚在角落,边警惕回头,边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向叶白琅的方向看。 “……听说是叫闻栈,以前和姓叶的就有过一段……” “闻栈也未必是真名,没听见吗?叶白琅叫他祁纠。” “叫什么不重要,这人是干什么的?滑不留手,什么都问不出来……我们自己的事还叫他套出去不少。” “这么个人跟在叶白琅身边,比过去更碍事了。” “那怎么办……原本说好的事……” …… 祁纠敲了敲入耳式耳机,暂时关掉系统的窃听转播,沿着叶白琅的视线搜索:“想吃那个?” 狼崽子盯着汁水丰盈的牛肉汉堡包不说话。 祁纠忍不住笑,胡噜两下叶白琅的后脖颈,起身去拿了个汉堡,给他切成小块。 他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做什么都有种娴熟的得心应手。刀叉在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里,优雅且干净利落,几乎不在骨瓷的盘底嗑出任何声响。 祁纠有意让叶白琅看清自己的动作,等示范得差不多,就变出一支牙签小旗子,插在一小份汉堡上,推到叶白琅面前。 面对手工制作儿童餐的叶白琅:“……” “吃吧。”祁纠哄他,“没毒,没下药。” 叶白琅捏着牙签,把那一小块汉堡狠狠塞进嘴里,咀嚼的力度让祁纠在一定程度上怀疑,叶白琅在意念里其实正在啃他。 祁纠不在意这个,他也找到了投喂叶白琅的乐趣,去水果区找了几个草莓和青柠角,混上朗姆酒和甜苏打水,加了两片汉堡的装饰薄荷:“喝一杯吗?” 叶白琅看着他手里的酒杯:“这是什么?” “草莓莫吉托。”祁纠一本正经,自己又压不住笑了,“瞎兑的,这儿没工具……尝一口,不好喝就倒掉。” 他兑了两杯酒,颜色很漂亮,艳丽的玫红色。 叶白琅接过其中一杯,拿在手里盯了半晌,才伸出舌尖慢慢舔了一口。 不难喝。 祁纠手上很有分寸,酒味不浓,有清新的水果香。 “酒量怎么样?”祁纠拉开椅子坐下,自己也喝了两口,“晕不晕,受得了吗?” 叶白琅抱着那杯酒小口慢慢啜,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视线,懒得说话。 没什么受不了的。 过去他趴在地上,被人揪着头发仰头,往嘴里灌酒灌到吐的时候,也没人问他受不受得了。 叶白琅的酒量是被人灌出来的,他喝不醉,只是厌恶酒精的味道,在过去那些记忆里,没有像这杯莫什么托一样味道的东西。 “你。”叶白琅垂着眼,慢吞吞咬字,“很会说话。” 祁纠很会应付那些恶心的人。 换了叶白琅,只会平等地不给每个人的面子,把场子搞砸,无所谓地听这些人骂他疯子、残废或者野种。 叶白琅不在乎这些,如果因为这些导致叶家吃了亏,他的钱变少了,就再去抢。 祁纠要给他的金手指就是这方面的,闻言放下酒杯,顺势开课:“你知道什么让他们最害怕、最绝望吗?” 叶白琅问:“什么?” 祁纠轻敲桌面,朝墙角示意:“在他们的领域,用他们的规则,把他们逼到绝路。” 因材施教。 祁纠要是给他讲虚与委蛇、卧薪尝胆的道理,叶白琅不会有耐心听,但这么一问,狼崽子耳朵都竖起来了。 “抢了弱的,还会招来强的,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祁纠从叶白琅胸前口袋扯出手帕,“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招来比你更强的东西?” 叶白琅皱着眉,盯着祁纠那只越来越没分寸的手:“招来又怎么样?” 祁纠展开手帕,替他擦掉掌心可能浸湿伤口的水渍:“你想被吃掉?” 叶白琅被他抓着一只手,耐心细致地从手掌擦到指尖,微眯了下眼睛,勉强饶这骗子一罪:“无所谓。” 他是真的无所谓,被吃掉就被吃掉。既然他还活着,那他就去抢、去夺、去往更高的地方爬。 祁纠拿膝盖在桌子底下碰他:“所以,你就是这么报复我的?” 叶白琅抬眼,蹙起眉:“什么?” “非要搀着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人。”祁纠扳下一根食指,“然后招惹仇家,等着被吃掉。”扳中指。 祁纠看了看叶白琅,再扳下无名指:“这样,仇家为了对付你,就会对我下手。” “砰,一枪。”祁纠往胸口比划,看了叶白琅一眼,“先干掉我。” 他把小拇指也扒拉下来:“就算我能九死一生,侥幸留一口气,他们吃掉你的时候,也会拿我当蘸酱菜。” 叶白琅:“……” 叶白琅没被人这么诡辩着抬过杠,又想不明白这骗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蘸酱菜,不知道从哪开始反驳,气得头疼:“……怎么是我要搀着你?” 是祁纠让他从祁纠和拐杖里选的! 这骗子到底要不要脸?! 祁纠差一点乐出来,深呼吸忍住了没破功,点点头“哦”了一声。 叶白琅用力咬着牙关,胸口起伏不定,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没想过让任何人对付祁纠,只有他能弄死祁纠……祁纠是他的。 没人能动祁纠一根汗毛,祁纠必须全须全尾地跟着他,等到哪一天叶白琅活够了,就带着这骗子一起下地狱。 叶白琅死死攥着祁纠的手腕,他的力道太盛,瘦得嶙峋的手指已经是毫无血色的青白,指尖深陷进祁纠的皮肉里。 叶白琅抬眼,漆黑眼眸盯住祁纠:“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猝不及防被打断。 祁纠忽然朝他重重扑过来,叶白琅全无防备,残腿撞在椅子边缘,尖锐的疼痛瞬间在脊椎唤起蛰伏着的痉挛抽搐。 叶白琅眼底喷出火来:“祁纠!你——” 祁纠护着他,一把捂住叶白琅的嘴,压低声音:“别说话。” 他说完这几个字,宴会现场才像是有延迟似的,骤然炸开混乱。 激烈的枪声扫射着轰鸣,尖锐耳鸣和慌乱的尖叫声搅在一处,华美的吊灯骤然熄灭,残骸破碎着掉下来,砸得满地狼藉。 祁纠用身体遮住叶白琅,不让他开口,晃晃脑袋,敲了两下耳朵。 “是这些人演出来的,是阴谋。”系统刚得知了内幕,通知祁纠,“一场排练好的绑架,只针对叶白琅,劫匪会把叶白琅当人质,挟持到郊外撕票。” 这些详细剧情都是故事里随机发生的,他们并不能提前得知。但祁纠一进宴会厅就借着聊天到处送名片,送出去的名片从本质上来说,和系统出品废纸团没什么不同。 系统四处窃听,已经整理出了这些人的完整计划。 祁·说什么来什么·乌鸦嘴·纠:“……” 叶白琅躺在他身下,呼吸散乱,残腿痉挛蜷缩。 祁纠稍微调整了个姿势,伸出手摸了摸叶白琅的腿,替他揉了两下:“是不是磕着了?” 叶白琅脸色苍白,但那只是因为剧痛之下的脱力,那双眼里并没有恐惧。 狼崽子咬着嘴唇和痉挛较劲,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我没事。”祁纠意外的猜到了他要问什么,把手帕折了几折,“撞了下脑袋,没破。” 眼前的光线太过昏暗,他没对准,摸了几次才找到叶白琅的嘴唇。 叶白琅忽然问:“你看不见?” “有一点。”祁纠的手指察觉到叶白琅唇齿间的热流,跟着找过去,让他把手帕咬住,“挺亮的是吗?” 叶白琅没说话。 他们这里的这盏灯并没被击碎,光线依然刺眼,亮如白昼。 “麻烦了。”祁纠用了点力晃脑袋,情况并没改善,“这么一来,就没法带你打出去了。” 要是祁纠本人在这儿,扛着叶白琅杀出去倒也没什么难度。 但闻栈这个废物声色犬马、吃喝玩乐,身子早被掏空了,加上肿瘤越来越严重,恐怕已经正式侵犯到视力。 祁纠果断采用第二方案:“忍一忍,躺在这别动。” 他的力道温柔沉缓,替叶白琅按摩抽搐的脊椎,用指腹摸索了几下,把叶白琅嘴角渗出的血擦净。 叶白琅扯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 叶白琅的声音很哑,仔细听时,却有股弥漫血气:“祁纠,你要去哪儿……” “劫匪在找你,但劫匪不认识你。”祁纠已经有完整的计划,一手给他按摩,一手打开那个装着拐杖的箱子,“认识你的人都被绑上了,蒙了眼睛,还塞了嘴。” 为了表演得逼真,这些知情的“群演”也挺兢兢业业,一个个都被绑成了粽子,眼前还罩了块黑布。 没人能戳穿他们的身份。 眼看绑匪就要搜过来,祁纠确定了叶白琅的痉挛已经平复,才把叶白琅也依样画葫芦的捆上,从自己这套西装的口袋里翻出条黑丝绸手帕。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替你糊弄一会儿。”祁纠压低声音,“你出去了,就赶紧配合警方救我……我知道你在我身上安了定位器。” “你看不见了。”叶白琅很执着,“为什么看不见?” 祁纠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沉默一会儿,有点无奈地笑了下。 叶白琅在他手下反抗,可力量被刚才爆发的剧痛和痉挛吞噬干净,再拼命挣扎,也只是几下微弱的挣动。 祁纠还挺关心自己的金手指提成:“刚才教你的,你都记住了吗?” 逞勇斗狠不是人类社会的规则,是早晚要万劫不复的。 要用这些人的规则,在这些人的世界里,击溃他们。 叶白琅的眼底渗出血色,喘息的气流粗砺着划过喉咙。他被祁纠揽着,那只拐杖重新交回他手里,沉甸甸的冰凉冷硬。 祁纠还记得他厌恶被遮住眼睛,绑他的手帕布料透光,能模模糊糊看见人影。 在“谁是叶白琅”的喝问声里,祁纠站起来,举着手被扯走,有人举起手里的冲锋枪,用枪托重重砸下去。 这些杂种带走了他的祁纠。 第8章 哥哥,回家。 祁纠安详地等着剧情结算。 绑匪把他绑成粽子,装进了麻袋,还塞了几块大石头。 这些亡命徒不是新手,恐怕是专门干这行拿钱买命的,没有给目标留下任何挣扎的机会,离开宴会厅后就驱车直奔江边。 假如没有意外,再过几分钟,祁纠就会被这些人丢进江里,经由溺亡或严重失温的方式退出世界。 “来来来,算分成。”祁纠招呼系统,提前开香槟,“跟总部报BUG,记得申请故障补助。” 这些天下来,他勉强往叶白琅身上塞了两个金手指——成果比以往差些,但考虑到情况特殊,也可以接受。 毕竟过去那些个世界,祁纠穿进去就是良师益友、严父慈兄,教养的主角聪明且上进,个个都是受尽命运垂青的气运之子。 叶白琅没被垂青过,叶白琅这一生饱受命运苛待,连片刻仁慈也匮乏。 假如让祁纠来决定主角的命运,他不会选定这种代价。 但这些都远非他所能插手,祁纠摇了摇头,掏出计算器:“我那两个金手指的植入程度是多少?达标了吗?” “达标了!”系统也很雀跃,“都过了百分之六十。” 健康相关金手指——祁纠这些天把叶白琅养得很不错,吃得饱睡得好。叶白琅很久没过过这种日子了,在祁纠来之前,叶白琅的连续睡眠时间都超不过三个小时。 这样的基础,只要稍微有点起色,健康程度评定就会蹭蹭往上涨。 再加上祁纠留下的那些调理身体的笔记,祁纠抄得挺认真,内容相当详细周全,虽然没抄完,但也足够叶白琅用。 叶白琅还很年轻,只要照着做,哪怕做不到痊愈,也能够好转很多。 祁纠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行了,咱们大别墅地砖钱够了。” 系统吹着喇叭绕圈撒花。 祁纠坐在乱飞的彩色碎纸屑里,戳着计算器,继续检查第二个金手指。 另一个金手指和商战相关,是商场博弈的手段——叶白琅其实很聪明,生来就有这方面天赋,只是从没有人引导过他。 从没有人好好教过叶白琅,要怎么按照人类世界的规则,活成一个人。 于是叶白琅长成了个狼崽子,想要的就去抢,抢到了就死死叼着,倘若守不住手中的猎物,宁可将猎物撕碎毁掉,也绝不会放任别人夺走。 祁纠和叶白琅说的那些话,虽然只是个引子,却已经在叶白琅眼前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一步非常重要,看来叶白琅的确听进去了他说的话,也记住了在晚宴上,祁纠是怎么待人接物、周旋转换。 所以金手指植入评定才会合格。 在祁纠走后,叶白琅会继续用祁纠教他的东西。 “挺好……我还留了张五百万的卡。”再小的蚊子腿也是肉,祁纠不会放过任何结算机会,“密码写卡背面了,这就算是留给叶白琅的遗产。” 在任何情况下,“给主角塞钱”这种行为,都是能拿剧情利好相关提成的。 祁纠塞出去的是剧情生成的数字,拿的提成却是真金白银,等叶白琅发现了那张卡,他就能拿到返利。 “对!”系统也高兴,“你还给叶白琅买了秋衣秋裤。” 祁纠:“……”这个倒也用不着特地算进去。 秋衣秋裤挺便宜的,祁纠还走了内部员工优惠价,就算叶白琅一直穿着,最多也就只能折算成块八毛…… 话是这么说,祁纠还是顺手刷新了下界面。 最新剧情跟进跳出来,那些绑匪亡命徒已经动手,祁纠的生命值正按计划下降。 这样冷的天,雪下得这么大,被装着麻袋扔进江里,用不了几分钟就能结束剧情。 这应当是个挺圆满的结局,毕竟叶白琅的愿望是把祁纠的骨灰放电视机上。 江水即将上冻,流得极为缓慢,一定能给叶白琅留个全尸。 “系统。”祁纠无聊地刷新了一会儿,发现页面变化,指着秋衣秋裤后面那个红色感叹号,“这是什么意思?” 系统飘过来:“是叶白琅脱掉了秋衣秋裤的意思。” 祁纠:“?” 祁纠:“他为什么要脱秋衣秋裤?” 祁纠想不通,他这还没死透,剧情结算还没完成,叶白琅这个狼崽子就开始把他的金手指往下拔了? 他的提成怎么办?? “叶白琅可能是在冬泳。”系统根据数据分析,“这也是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它可以增强心血管功能……” ……神他大爷的冬泳。 祁纠脑仁疼,他又刷新了几次剧情数据,站起身:“走,赶紧回去。” 他这才走了几分钟,叶白琅的健康数值就跌了27%,精神状态评估跌了40%,黑化水准直逼警戒值。 两个半截金手指本来就插得不稳,此刻正摇摇欲坠,带着他的提成一起岌岌可危。 再让狼崽子这么折腾,别墅地砖就不用铺了。 系统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被祁纠塞进裤子口袋,习惯性变成废纸团:“你要去和叶白琅亲嘴吗?” “我——”祁纠脚步急刹,“啊?” 剧情发展未免太过诡谲了。 祁纠想不明白:“啊?!?” 啊晚了。 他已经选择了重新导入剧情,刺骨的冰冷水流淹没整个空间,呼啸着呛进口鼻。 …… 祁纠被叶白琅抱着,狼崽子瘦得伶仃,僵硬的手臂剧烈发抖。 麻袋的系绳在水流冲刷下开了,沉在水里的祁纠被叶白琅找到,可那个可恨的骗子一动不动,不喘气,不动,不睁眼看他。 叶白琅恨得几乎咬碎牙,他割断了那些该死的绳索,可祁纠不理他。 叶白琅死死扯着祁纠的衣服,在仿佛已结冻成冰的沉静江水里,把胸口的气度给祁纠。 他带着祁纠拼命上游,这条江很深,深得能毁尸灭迹,能掩去一切腌臜。 叶白琅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体温这回事,他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却仍然固执地分出一只手,不停用掌心去焐祁纠的脸,去用力揉捏下颌,迫使祁纠张嘴。 他贴着祁纠的嘴唇,不知章法地胡乱把气送进去。 叶白琅逼着祁纠吞进自己胸肺的气流,直到肺叶炸开针扎似的剧痛,肋骨嶙峋的胸廓悸颤。 叶白琅的眼前暗下来,在充斥喉咙口腔的血气里,逐渐失去力气。 他吞下冰水,又被冰水吞没,身体因为缺氧而痉挛。 这是个相当讽刺的死法,叶家的家主逃过绝命截杀,捡回一条命,却在深夜跳了覆雪的江。 叶白琅扯着祁纠的衣服,他忽然笑出来,这样的笑容不为外人见,有种不谙世事的温顺天真。 “哥哥。”叶白琅在水流里开口,因为这种任性的胡作非为,更多的冰水一瞬间灌进去,“好冷……” 水面近在咫尺,月光甚至已经透进来,他们上不去了。 真是个很冷的晚上。 叶白琅力竭,沉进祁纠怀里,额头蹭在祁纠的脖颈,冻僵的手指慢慢挪动,去找祁纠的手。 “好冷啊。”叶白琅吞着冰水嘟囔。 他找到了,那些手指原本很温暖,令人厌恶的温暖,他让它们变冷了。 原来变冷的祁纠这么难看,这么无聊,这么不好玩。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叶白琅开始后悔。 他不想把祁纠放电视机上了。 ……下一刻,那只手忽然攥牢了,反握上来。 有某种强硬到蛮横的力道,不由分说箍住他的肩背,像是揪小鸡似的,把叶白琅从溺沉里骤然拎出。 叶白琅有些茫然,他不确信这是生前还是死后,破水的压力骤减让耳膜剧痛,水面之外比水底更冷。 祁纠没死,祁纠的力气甚至还很足,拎着他的领子,扯着他从水里爬上岸。 两个人都湿淋淋肤色青白,都狼狈不堪,祁纠把他撂在膝盖上,用力拍他的背,逼他呕水:“吐出来,都吐出来……用力咳!” 叶白琅从没被他这么凶过,很不高兴,被祁纠揪着领子,边用力拍背边来回晃。 按压胸肺的力道强硬,很不舒服,很疼,空气冷得整个呼吸道都刺痛,让人怀念起水下的绝对寂静。 叶白琅大口呛出水,他吐得发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你……为什么,没事?” 这不太好解释——祁纠用了张员工卡,这种卡可以搜刮角色全部潜力在瞬间爆发,可以草率地理解成嗑了一大罐兴奋剂。 这种爆发当然也有后果,闻栈的身体本来就一团糟烂,这下基本全毁了。 祁纠只是暂时活回来一下,不能在这耽搁太久:“因为我十分擅长冬泳。” 叶白琅:“……” 祁纠活学活用了系统的台词,检查过叶白琅的身体,松了口气。 值得欣慰的,这狼崽子好歹还有些常识,知道不能穿着衣服下水。 要是叶白琅莽莽撞撞跳下去,祁纠就算还魂嗑药,也保不住健康金手指的提成。 叶白琅被祁纠抓着擦水,被祁纠抱起来,哄孩子似的胡乱拍两下,往身上一件一件套衣服。 他抬着眼,一声不吭地看着祁纠,因为剧烈呕吐,那双漂亮的眼睛泛着层红。 祁纠生下来就铁血直,丝毫不受他蛊惑,把秋衣往这狼崽子脑袋上套:“你往江里跳什么,不是叫你报警吗?” “警察慢。”叶白琅慢慢地说,他嗓子呛伤了,比之前更哑,“我快。” 祁纠:“……” 是挺快。 他要不是盯着剧情,发现不对及时赶回来,这狼崽子就快跟他跳江殉情了。 不着边际的念头一晃即过,祁纠晃晃脑袋,帮叶白琅把衣服穿好,蹲下来:“你认识出去的路,对吧?” 叶白琅坐在石头上,抱着膝盖,苍白枯瘦的一小团,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那我可要跑了。”祁纠说,“接下来,我会把你丢在这儿。” 祁纠说:“你不该来救我的,我很擅长冬泳。” ……只要叶白琅足够聪明,就能把今晚发生的所有事,连成一个足够有逻辑的推理。 什么看不见、什么溺水都是装的,祁纠顶替他被绑匪抓走,恰恰是为了伺机摆脱他逃走——叶白琅被诳着追过来,反而打乱了祁纠的计划,祁纠其实很擅长冬泳,根本就不会死在这条江里。 祁纠在装死,为了诳叶白琅给他度气,但祁纠又不知为什么心软了,所以没让叶白琅真的死在江里。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事实……却很合理。 比“死到一半不放心、嗑兴奋剂还魂来救你”合理得多。 只要叶白琅相信了这个逻辑,就会相信,祁纠是真的会把他丢在冰天雪地里。叶白琅会相信,祁纠甚至一度想诳着他溺死。 这样,叶白琅就会认定,祁纠这个骗子是甩下他跑了。 警察就在附近搜索,很快就会找过来,叶白琅会被作为受害者送去医院,养好了再回家。 …… 祁纠翻出防水的求救手电,交给叶白琅:“听懂了吗?” 叶白琅不吭声,僵硬青白的手指揪着他的袖口,不松手地看着他。 祁纠握住那只手,被冰得一激灵,却还是横了横心,一根一根手指掰开,把叶白琅的手拿开。 叶白琅轻声说:“哥哥。” 祁纠低着头,动作一顿,摸了摸叶白琅的手,拿过手套替他戴好。 “哥哥。”叶白琅靠在他肩上,额头轻轻贴着他的脖颈,“我不欺负你了,和我回家,我不把你放电视机上。” 祁纠:“……” 狼崽子不是第一次装乖,这次和过去不同,看起来居然真诚不少。 但“放电视机上”这种台词毕竟还是太凶残了。 祁纠没忍住乐了一声,摇摇头,告诉叶白琅:“我要走了。” 闻栈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爆发,撑不了几分钟,就会原形毕露,这种场面不太适合给狼崽子看。 叶白琅垂下眼睛,睫毛低掩,慢慢“哦”了一声。 祁纠抱着叶白琅起身,让叶白琅靠在一棵树干上,又帮他把衣领竖起来,多挡一点风是一点。 做完这些,祁纠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 这回总该稳了。 毕竟狼崽子看起来很乖。 祁纠没走出多远,就及时将意识剥离,回到角色死亡前的等待区。 世界还在运转,剧情投影里,“祁纠”正由自动程序维持,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在林子里。 他没什么目的地,只不过是要离叶白琅远点。 越远越好,林子里的野兽很多,有狼獾有鬣狗,这些畜生在冬天饿得眼红,一晚上就能把人分食干净。 这种场面,就没必要让刚开始学做人、好不容易有点进展的狼崽子看了。 脑内的肿瘤大肆破坏他的行动能力,眼前的世界也忽明忽暗,终于在某一刻“啪”地熄了灯,彻底归于漆黑。 自动程序也到尽头,“祁纠”无声无息倒下去,躺进松软厚实的积雪里。 几头狼獾跟他一路了,这种野兽很聪明,会找快死的人远远跟着,只要人一倒下,就扑上去掠食血肉。 森白的月光下,狼獾争先恐后扑上来,又三三两两刹住。 这些畜生忽然显出畏惧,夹着尾巴,不住后退,喉咙里作势低吼。 它们壮了会儿气势,就魂飞胆丧,掉头迅速逃之夭夭。 叶白琅撑着拐杖跪下来。 他摸了摸祁纠的脸,这个满嘴谎话的骗子衣服全湿透了,根本没处理,在呼啸的寒风里结成冰,眉毛眼睫也挂上白霜。 在这样的情形下,祁纠的额头上还尽是冷汗,这些冷汗潮湿地贴在叶白琅掌心。 拙劣的骗子还剩下半口气,在叶白琅的怀里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睛蒙了层翳,模糊不清:“……谁?” “我。”叶白琅轻轻贴他的脸颊,把求救手电调到最亮,生平第一次学着报警。 叶白琅抱起不再动的人:“哥哥,回家。” 第9章 直到祁纠醒来。 绑架案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毕竟实在没人敢相信,在H城这种地方,居然有人敢对叶家的新家主下手。 另一个缘故,则是更没人敢相信……那个叫叶白琅的瘸子居然报了警。 这简直就像胆大包天,把手伸进狼嘴里拔牙——末了不仅没被这头狼咬开喉咙、噬肉吮血,反倒被铐上了手铐,送去依法处置,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一样诡异。 “没弄错吧……叶瘸子真报警了?” 一个小家族的家主灰头土脸,压低声音难以置信:“他怎么会报警?!” 因为叶白琅联系了警方,他们这些“当事人”、“受害人”也必须来配合调查,回忆当时宴会厅里的具体情形。 这样的变故,让阴谋者措手不及,也真真正正慌了神。 ——这样一来,事情败露的风险就成倍翻番,他们根本没详细串过供,说不定哪句就漏了! 真要露了馅,叫条子发现了他们跟绑匪是一个窝子的,事情才是真的麻烦——难道指望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叶家、指使他们这么干的大家族,插手帮他们的忙? 那些稳坐钓鱼台的老东西……撇干净只怕都还来不及! 旁边那人一样失魂落魄,那些绑匪带走了叶白琅,他以为事已经了了,被放走后就去放纵快活,是从红灯区里被拎出来的。 先不说绑架这档子事东窗发不发,光是从那种地方被警方带走,上了报纸头条,就够他喝一壶:“你们不是说,叶白琅只会逞凶耍狠吗?!最多就是硬碰硬,不会扯上这些——” “我怎么知道?!”之前那小家主脸色更差,“鬼知道谁教的他!” ……叶白琅不会报警,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所有人都以为,叶白琅就算抢下了叶家,内里也依然不可造就,不过是个只会耍狠招的疯子恶棍。 叶白琅也的确一直都是个疯子、恶棍。 如果没有人插手,这次绑架要么要了叶白琅的命,要么被叶白琅绝地反杀,然后叶白琅就会不择手段地疯狂报复。 叶白琅会把那些绑匪抓起来,一个个亲手解决。要是疯得再厉害些,或许还会殃及池鱼,给失职的保镖和助理点忘不了的教训。 他们把发疯的由头喂到叶白琅嘴边,这瘸子行事偏激不知收敛,自然会落下把柄。 这些把柄再递到那些窥伺叶家的庞然大物手中,这份投名状就算递成了。等叶家被叶白琅折腾散架,他们自然能金盆洗手,去投靠新的门阀世家。 这计划原本没有半点问题,出不了错。 叶白琅从没报过警,叶家那些人在拿他当畜生养的时候,就潜移默化敲掉了这个选项。 有些旧事,其实流传的很广,有不少人知道——小时候的叶白琅从叶家逃出去,以为自己碰到了条子,其实全程都在叶家那些老家伙的掌控里,他们把叶白琅引进早准备好的假房间。 这是背叛叶家的训诫和警告,十几岁的叶白琅被关在那个假房间里,四面空洞白墙,十几盏大功率探照灯日夜不断地照,就这样过了三天。 他们私下里提起这件事,都觉得不寒而栗。 那个叶白琅……怎么可能会报警? 是什么人,能有这种本事,让这头吃人的狼把尖牙利爪全收起来,放弃亲手报仇的机会? “……是那个祁纠?”有人苦思冥想,悚然冒出个念头,低声揣测,“宴会上跟着他来的……” 他们倒是都拿了祁纠的名片,记住了这个被叶白琅反常饶了一命的骗子,原来真名不叫闻栈。 记得是姓祁,叫祁纠。 说起来,叶白琅是一个人来报警的,祁纠在宴会上和叶白琅寸步不离,却不合理地没在这里出现。 那个祁纠跑到哪去了? 他们满心满脑子都是不安,正压低了声音议论,余光扫见近在咫尺的人影,忽然狠狠从骨头里逼出寒颤:“叶,叶家主……” “他在医院。”叶白琅裹着件很厚实的风衣,慢吞吞开口,“他们送他去了医院。” 不怪这些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叶白琅看着实在太不正常。 没人能苍白到这个地步,像是身体里已经不剩下一滴血,只有皮囊覆着骨架,投向他们的眼睛漆黑幽暗,像乱葬岗里的鬼火。 “祁先生……祁先生受伤了吗?”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绑匪绑的是祁纠,吓得哆哆嗦嗦,壮着胆子客套,“那您怎么,怎么不去看看?这大半夜的……” 叶白琅垂着眼,没什么表情,手指神经质地不停摩挲着袖口。 因为那个混账骗子不准他跟去。 因为相当显眼的求救信号,他们很快就被警方搜索到,急救人员被这两个人的状况吓得够呛,救护车还没出林子就鸣着笛拉起了灯。 祁纠在半路上醒过一次,要叶白琅去弄件厚衣服穿,然后去配合警方调查,别急着去医院。 祁纠的失温症状远比叶白琅严重,这种失温相当危险,抢救一晚上、病危个十次八次也非常正常。 祁纠不准叶白琅去看,还威胁叶白琅,要是醒来以后知道他不听话,就接着跑。 …… 叶白琅抠着掌心的伤口,枯瘦指尖无意识深陷进皮肉。 祁纠不给他贴创可贴,又被水泡过,伤口又发炎了,肿得很厉害。 叶白琅站在原地,他没有意愿和任何人交流,只是像个刚被输入指令的老旧程序,逐条缓慢判断“配合警方调查”是不是做完了。 这件事由他来做十分吃力,这是叶白琅从未涉足踏及的领域,被刺眼的、足以吞没整个世界的白光封锁。 叶白琅抠出一板药,看也不看地生吞下去。 “我做完了。”他慢慢地说。 现在,他去医院,祁纠不准生气,不准再跑。 祁纠会讲义气,不会背弃承诺。他做完了所有祁纠要他做的事,所以祁纠就会醒过来,和他回家。 叶白琅说服自己相信了这个逻辑,缓慢地吐了口气,抬眼看身边人影,又看指尖沾的血。 他像是个发条出了问题的人形骷髅,用染血的手指慢慢地数:“你、你……你们。” 被他数到的几个人脸色骤变——叶白琅怎么会把他们挑出来?! 叶白琅怎么会知道,是他们牵头弄出的这一场戏,却又搬起石头,结结实实地砸了自己的脚?!? 叶白琅并不知道,他只是凭直觉本能,挑出了几个最想送去乱葬岗的人:“在家里等我。” 那几个人眼看着就要被吓疯,哪敢答应:“叶,叶家主……这是警察局。” 他们这会儿倒宁可被警察查出来了,进监狱也好过落在叶白琅这个疯子手里:“您已经报警了,报警就不能乱来……” 这瘸子远比过去更麻烦,面上乖顺规矩,内里根本还戾性难驯。假以时日,只怕没人再对付得了他。 叶白琅皱了皱眉,他像是很不喜欢这句话,但因为某种牢不可破的逻辑,只能选择暂时忍耐:“我知道……” 他知道,他会配合警方调查,不会乱来。 他会一直这样做,一直忍耐,直到祁纠醒来和他回家。 ……当然,凡事也总存在另外一种可能。 叶白琅不是盲目乐观的人,他也必须考虑到,现在躺在医院急救室里被抢救的,是个劣迹斑斑、屡教不改的骗子。 祁纠也可能会骗他。 祁纠也可能不会再醒了,这是一种可能性,就像他也可能把这几个人装在麻袋里,绑上石头,推进江里一样。 叶白琅不再和这些人浪费时间。 他现在要去医院,不论祁纠会不会醒,他要去看。 他的创可贴掉了,那些穿着警服的人给他拿了一包。 叶白琅把那些创可贴翻遍了,全是肉色的,没有哪个上面画了既可笑又幼稚的黑色翅膀。 他要去找祁纠,要一片创可贴。他的头也很疼,吃药没有用,他自己不会按。 叶白琅离开警局,他记得去医院的路,看了一阵,就朝那个方向走。 这是场不会太快结束的暴雪,夜色深得仿佛不会再亮,雪越下越大,被呼啸的风拧成鞭子,往人身上肆无忌惮地抽。 叶白琅的腿冻得发木,他踉跄了下,被不放心追上来的警员扶住。 一辆警车跟在后面。 “别着急,你这是要去哪?”扶住他的是个干练的中年女警,缓和了语气,生怕刺激他,“回家吗?” 这么冷的雪夜,真要让人这么走在路上,要不了多久就得冻僵。 警员们并不了解什么“家主”、“门阀”,在他们看来,叶白琅是个身体很差的年轻人,瘸着条腿,精神状态也很成问题。 这种状况下,他们不可能放任对方就这么往外乱跑。 “我们送你,好吗?”中年女警示意那辆警车跟上来,因为并不是执行抓捕任务,并没有拉警笛、亮警灯,在夜色里像是辆很普通的车。 叶白琅皱紧眉,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垂着眼,落在身边的手发抖,这是种不受控的悸颤,可能是由于服药过量。 也可能是由于恐惧。 叶白琅收回视线,盯着远处的医院灯牌。 那些红色的字像是张网,缠进他的脑子,勒得他头痛欲裂。 中年女警不放心地问他:“还好吗?” 叶白琅甩开搀扶的手,向后退,靠住一根电线杆。 他很不高兴——因为在急救车上,奄奄一息的祁纠非要拉着他打赌,说他不可能靠自己走去医院。 “你要……找人帮忙。” 那个可恶的骗子简直烦人透顶,在氧气面罩底下,声音低微得听不清,还要笑话他:“很简单,叶大家主……” 骗子说到这里就失去意识,心跳监测尖声鸣起警报,很吵,吵到他们这段对话又过了很久才能继续。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有落点,但还含着让人恼火的笑,骗子活过一口气,就不要脸地摸他的手。 “很简单。”祁纠教他,“你要说,请帮我……” …… 叶白琅死死攥着拐杖。 他发着抖,身体悸颤不停,尖锐的警报声还在幻听里愈演愈烈。 “请。”他吃力地吐字,这太难了,那骗子还不如要他死,“请……” 中年女警没听清,愣了下:“什么?” 叶白琅用力抠着伤口,他吞下的药太多了,那些药止痛,却也剥夺他的意识,把他往混沌里拖。 他要立刻去医院,一秒也不能等。 药效愈演愈烈,不由分说夺走他的力气,叶白琅低低骂了一声,瘫软下去。 江湖骗子,教的狗头偏方。 “医院……”叶白琅低声说,“哥哥……” 如果他更听话——比如愿意听祁纠对他说的所有事、愿意全都按祁纠教他的做,是不是祁纠就一定能醒,就不会死。 他把尖牙折断,把爪子拔干净,做一条要人梳毛喂食的狗,祁纠是不是就不会舍得走了。 叶白琅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也没准备过要这么做。 那是个骗子,他知道的。 骗子从不会守信,骗子骗他说什么“很会冬泳”,转头就敢死给他看。 居然还敢当着他的面喂那些狼獾畜生。 “请,帮我……”叶白琅恨得发抖,他发誓要狠狠咬祁纠一口,咬下这骗子的一块肉,“送我……去医院。” “不回家……”叶白琅低声说,“哥哥不在,不回家。” 他的嘴唇苍白,几乎是只有气流的喃喃自语:“我要去医院……” 他逼自己向那些人求助,他实在走不动了,可一分钟都不能再等:“我要……我的哥哥。” 第10章 叶白琅听他的话。 祁纠那边也正忙得不可开交。 他领到的这具身体早被糟蹋透了,注定不可能活得长,就算真触发了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的BUFF,最长也不过能活十一个月。 这是设定好的数据,就像那个没有故事、没有穿书局的人间,生老病死聚散离合,芸芸众生流转,由不得人。 / 祁纠蹲在缓冲区,吃完了今晚的第三碗数据牛肉面。 这碗是地狱爆炸辣的,祁纠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扯了张纸巾,正在擦横飞的眼泪:“第几次了?” “七次。”系统帮他举着抽纸盒,探测仪闪了闪,忽然提醒,“叶白琅来了。” 祁纠放下手里的碗,擦干净眼泪,皱了皱眉。 他这具身体,今晚已经抢救了七次,每次都是从鬼门关被生拉硬拽地拖回来。 医院忙得不可开交,飞跑的医生满头是汗,祁纠也挺忙。他的意识不停被塞进死亡等待区,再被一把薅出来,重新导入世界。 这样十足混乱喧嚣的忙碌,让他差一点忘了,还有个被他塞在警局的叶白琅。 “警方的调查流程这么快吗?”祁纠接过系统的望远镜,查看外面的情况。 他的身体正躺在急救床上,呼吸心跳靠仪器维持,虽然已经勉强恢复了体温,但依然呈现出怵目的苍白。 那是种泛青的、死气沉沉的苍白,将死之人的神情会变得淡漠空洞,任凭他人折腾摇晃,只剩无动于衷。 如果不是十分必要,祁纠还是不想让叶白琅看见这个。 “叶白琅很配合,做得很到位。”系统举起他们的社交金手指,这是在祁纠被送到医院后,叶白琅忽然点亮的,“提升度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一点七,我们能多拿一份提成。” 祁纠立刻掏出计算器,把这一笔意外入账记下来。 系统补充:“叶白琅好像还说,他准备彻底听你的话,全按你教的做。” 祁纠刚收起计算器,正准备引爆这具身体里的肿瘤,提前紧急退场:“真的??” “……应该是吧。”系统翻数据记录,叶白琅是在心里说的这段话,所以被程序捕捉记录了下来。 但因为这种探测还不算稳定,所以通常不怎么完整。 叶白琅在想这几句话的时候,情绪最强烈、心声最喧嚣,于是捕捉得也最清楚。 另外几句特别清楚的,还包括“想咬祁纠一口”、“想把那几个人剁碎扔进乱葬岗”。 还有……“哥哥”。 在丛林里抱住祁纠,那是叶白琅第一次用这个称呼来叫他,不带什么语气,心态分析样本积累不足,用意不明。 现在这些探测所得的记录里,叶白琅叫的“哥哥”,也并不包含更多可知的情绪,叶白琅似乎只是在神经质地不停重复。 至于“祈祷和希冀”这一类别,叶白琅被探测到的情绪很少,他似乎并没有特别祈祷,希望祁纠能活下来。 他似乎……并不敢做出这样的祈祷。 叶白琅不敢希望祁纠能活下来。 祁纠暂时放下了引爆器,他接过系统筛选出的有效信息,翻了几页,又拿起望远镜。 医院是公立医院,叶白琅在这里,受不到什么特别的优待,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家属。 运气不好的话,再过一会儿,这个身份可能会变成“死者家属”。 医院没人有余力招呼他,叶白琅似乎也并没对这样的待遇感到不满,他只是披着那件极为厚实的风衣,站在医院的走廊,像只地缚灵。 风衣是崭新的,看起来昂贵奢华,却不是叶白琅的尺码,大了很多,并不合身。 叶白琅藏在那件风衣里,匿进走廊角落的阴影,瞳孔被脸色衬得格外漆黑。 “你看。”祁纠和系统讨论,“如果他真特别听话,按咱们教的做,提成说不定能拿满,对吧?” 系统觉得有道理:“有百分之八十九点六的概率。” 叶白琅很聪明,天赋非常好,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足够良好的引导,所以才会长成现在这样扭曲的人格。 如果叶白琅真的肯听祁纠的话,什么事都按祁纠教的做,他们的金手指植入任务一定会进展神速,甚至可能拿到满格级别的额外奖金。 从另一个角度,员工原则上不允许自己导致角色死亡,祁纠如果要主动引爆这具身体的肿瘤,就无法再享受“死亡缓冲区”的特殊优待。 换言之,如果这么做了,祁纠要自己躺在那张病床上,挨到咽气的最后一秒。 哪怕过程再短、再速效、再无痛,那也是场货真价实的死亡。 …… “就这么干。”祁纠拿了主意,两相对比优劣明显,他还是得活回去,给那只失魂落魄的狼崽子呼噜呼噜毛,“开节能模式,随便怎么整,活着就行。” 系统去调整角色的身体数据,祁纠咽下最后几大口牛肉面,扯过纸巾抹了抹嘴,屏息凝神闭上眼睛。 用不着他手动重新导入世界,那些仪器连着他,从另一个世界抢人,把他连拉带拽地塞回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第七次抢救在二十分钟后成功,患者终于暂时脱离危险,转入ICU重症监护室,并于三日后生命体征基本稳定,转入加护病房。 / 祁纠睁开眼睛,先被吓了一跳。 叶白琅就站在他的床边,还是那件黑风衣,还是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的脸色和漆黑瞳孔,唯一的变化是光着脚。 叶白琅就这么光着脚站在床边,垂着头和手,一动不动地看他。 祁纠险些一眼被他吓死:“……” “叶……白琅?” 祁纠慢悠悠出声,隔了两秒,还是酝酿不出更合适的打招呼方式:“活着吗?” 他暂时还说不快,长时间的昏迷会导致喉咙干涩,更别说抢救的时候,那么粗的气管插管二话不说就往嘴里怼。 祁纠这会儿还觉得嗓子不舒服,试着清了两下,就带起一阵虚弱却激烈的咳嗽。 叶白琅像是被这一连串咳嗽激得惊醒,按住祁纠的肩膀,调整病床角度,取过滴管给他喂水,动作堪比医院那些熟练且粗暴的护工。 祁纠被迫喝了一滴管水,张了张嘴要说话,就又被叶白琅捏开下巴,塞进来一滴管。 “……”祁纠觉得这样不行,闭牢了嘴,攒起力气,掐住叶白琅的一根手指。 不知道系统是怎么调整的数据,这个节能模式总体来说效果不错——他没什么力气,双腿全无知觉,但手能动、嘴能说,视线虽然模糊到极点,但有点耐心多看几分钟,总归也能勉强看见。 况且有系统三个摄像头实时直播,祁纠要看清叶白琅,并不非得靠这双眼睛。 “叶白琅。”祁纠说,“看我。” 叶白琅动了动眼睛,那是种木楞艰难的、十分生疏的视线挪动,花了很大的力气,最后终于落在祁纠的脸上。 祁纠挪了挪右手,在够得到的范围里一通瞎摸,检查摸到的触感。 这才短短几天,叶白琅就瘦成了个骷髅,皮下面恨不得直接贴着骨头。 祁纠发着愁叹了口气,边盘算接下来的叶白琅喂养指南,边往手上多送了点力气,掐了掐叶白琅的腰。 ……那把骨头飞快从他手里抽离。 叶白琅猛地向后跳开,难以置信地盯着祁纠,神情像是受了什么相当大的惊吓。 这种愣怔悚然的表情很难从叶白琅脸上看到,祁纠忍不住觉得有趣,很想按着狼崽子的脑袋揉几下过过瘾。 可惜他的力气实在不足,掐一下叶白琅的手指头,已经累得眼冒金星:“水……喝水。”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叶白琅已经又扑过来,一手卸他下巴,一手把滴管怼他嘴里。 着实心狠手辣,戳得祁纠上牙膛都跟着一疼。 祁纠慢慢喝干净那点润嗓子眼都不够的水,他收起玩心,调整系统的监控角度,检查叶白琅手心的伤口。 没有发炎,没有红肿,但并不是什么在痊愈的好变化——那个伤口呈现出诡异的枯涸,不见愈合,也不流血。 就好像一切都极为突兀地静止了,从日夜不停息奔流的世界里脱离出来,留在原地,留在彼岸,灰败寂静生死未明。 就像站在床边的叶白琅。 祁纠皱了皱眉。 他枕在叶白琅的手臂上,这个角度的监控拍到叶白琅的风衣袖口,内侧里衬有金线绣成的字迹。 “祁纠”。 这件风衣是叶白琅暗中叫人赶着做了,想要等他们从宴会回去,就送给祁纠的。 叶白琅的字是真的很差,歪歪扭扭,毫无风骨流派可言,像刚学会写字的稚子握笔。 狼崽子改不了圈地盘的脾气,亲手写了祁纠的名字,叫人绣上,歪七扭八耀武扬威。 然后这件风衣没来得及被叶白琅送给祁纠。 一个本以为普通的晚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祁纠把他绑好,去那些绑匪手里替他赴死,又因为他追了过去,用最后一点力气活回来,把他拖出那条江。 这些天里,叶白琅穿着本该送给祁纠的风衣,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犯了很多错,有很多本不该犯的失误,他行事太随心所欲,太不知收敛,树敌太多,那种找死的活法,养不好这个娇气又麻烦的骗子。 还有个该死的错误,他没有相信祁纠的话,祁纠和他说过几次脑子里长了东西,他没有当真。 他罪大恶极,该千刀万剐。 叶白琅在这些天里看着祁纠,他看着被仪器包围着续命、一动不动的祁纠,学习那些警察的办法,逐条清算自己的罪行。 最严重的错处,是他不该在那条江里活下来。 他该把所有的气度给祁纠,然后死在那条江里,放过祁纠。 这样祁纠不用救他,不用给他控水,祁纠会有更多的力气往外跑,说不定能找到丛林深处狩猎人的木屋。 …… “叶白琅?”祁纠弄不清他在想什么,“坐过来。” 祁纠问:“你为什么不穿鞋?” 叶白琅愣了一会儿,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低头看了看:“……不知道。” 这件事没被添进罪行清单里,但如果祁纠介意,加上去也行。 反正罪行很多,并不差这一条。 躺在病床上的祁纠叹了口气,不自量力地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 叶白琅就又扑过去,他的拐杖不知被他随手扔到哪去了,一瘸一拐,险些被拦在路上的什么障碍绊倒。 祁纠被他紧紧抱住:“叶白琅……你坐下,坐下抱着我。” 叶白琅听他的话。 祁纠缓过那一口险些被勒没了的气,他靠在叶白琅的肩上,继续没检查完的项目,把重点部分都摸了一遍。 狼崽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用手托着他的头,肋骨分明的胸腔跟着喘气一张一合。 “表现不错。”祁纠绞尽脑汁,找到了个能表扬的点,“穿秋衣了。” 狼崽子坐在床边,悄无声息地静了片刻,才生涩学舌:“表现……不错?” “嗯。”祁纠自己都忍不住笑,头疼着叹气,“加五分,算了,加十分吧。” 叶白琅垂着头,黑洞洞的眼睛在他的“不错”里微弱的亮了下,却只像投石入湖,水波涟漪一现即寂。 “那么。”叶白琅慢慢咬字,“你,愿意,回去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叶白琅的身体开始发抖,这种悸颤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无法控制,骨瘦如柴的胸腔里因为急喘迸出嘶嘶啸鸣。 祁纠皱了下眉,他的确从醒来就觉得不大对劲,但又找不到那个关窍:“回哪……家?” 叶白琅像被这个字抽了筋,脊背古怪地痉挛了下,才又被平静压制。 叶白琅抖成这个样子,神色却依然很平静,摇了摇头,说话变得流利:“你回去,上岸,回医院。” 他明明就在医院,可他已经产生了谵妄,以为自己和祁纠依然在那条江里。 ……这是叶白琅唯一的去处。 医院里的祁纠,躺在病床上,不动,不睁眼看他,不和他说话。 叶白琅寸步不离地照顾他,短短几天已经算半个护工,所有人都告诉叶白琅,祁纠能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好的可能性,大概是一直这么躺着,一直被仪器勉强维持生命,直到肿瘤挤压脑干,救无可救。 叶白琅听得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手上照顾祁纠,人格却频繁发生解离,他宁愿回到那一刻,江水灭顶,他将死,而祁纠醒着。 叶白琅不停陷入这种幻觉,趋利避害,这是他逃脱更深重的绝望的方法。 他不敢奢望医院里的祁纠醒来。 “你把我埋了……算了,直接留在江里。”在这种谵妄状态下,叶白琅说话反倒变得流利,又恢复以前的语气,“带警察去认尸。” “你伪造一份遗嘱,说我要把钱和房子全给你……你是骗子,做这个应该擅长吧?” “叶家不给你了,不是好东西,沾上要遭报应,不得好死。” “尸体用不着你管,那些人要把我喂老鼠,随他们。” …… 叶白琅的状态太不正常,祁纠蹙紧眉,让系统调整了力气,把人抱过来安抚:“狼崽子?” “醒醒,看着我。”祁纠摸他的额头,轻拍他的脸颊,触手潮湿冰冷,“我已经醒了,我们在医院,” 叶白琅充耳不闻,他陷入谵妄的幻觉状态,却依然对祁纠极为温顺,蜷着双膝缩在祁纠的怀里。 他伸出双手,抱住祁纠的脖颈。 他见流动的江水,刺骨的冰水裹着他们,死在这不错,但祁纠不能留下。 祁纠低头:“叶白琅?” 叶白琅封住祁纠的嘴,在幻觉中给祁纠度气。 他强行撬开祁纠的唇齿牙关,把胸腔的气全送尽,又重重砸向自己的胸腹隔膜,把气流压进祁纠的喉咙。 第11章 回家吧,叶白琅 祁纠差那么一点就当场退出了。 之所以没立刻执行,一则是因为强退世界,导致的后果麻烦颇多,不那么容易处理。 另外一个缘由……是他怀里这头乱咬人的狼崽子,看起来实在太难过。 难过得像是活不久了。 叶白琅在他怀里发抖,异常急促地喘息。这种喘息杂乱无章且过于短促,引发躯体本能的悸颤,摸起来冷且僵硬。 就像祁纠养过的那头小白狼,死在猎户的枪底下,漂亮的银白色软毛被血弄得糟烂脏污,喉咙里一口接一口地倒气,一点一点冷在他的手里。 祁纠慢慢收拢手臂,用鼻尖碰碰叶白琅的额头。 “我不回去。”祁纠说,“想什么呢?” 发病的叶白琅也并不难控制,节能模式那点微弱的力道,就让叶白琅软在他怀里,绝望地睁大了眼睛。 叶白琅瘦得太厉害了,瘦削凹陷的脸颊显得眼睛更大,虽然涣散空洞,却因为覆着生理性的水汽,难得黑亮。 祁纠省了一会儿力气,慢慢抬起手,碰了碰叶白琅的眼睫毛。 狼崽子不会动也不知道躲,茫然地看着他。 祁纠摸索了一会儿,找准一根眼睫毛,心狠手辣揪下来:“我们在哪?” 叶白琅疼得一哆嗦:“……” 祁纠等了三秒,没等到回答,就又揪了一根。 狼崽子被疼懵了,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反抗,想要向外爬,被祁纠按住后脖颈:“我们在哪?” 叶白琅粗喘着,漂亮的眼睛无声红了一圈,绝望痛苦地盯着他。 祁纠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心软,再说他又看不清,关了系统的实况转播,岿然不动地跟死犟的狼崽子较劲。 叶白琅在他掌下蜷缩,慢慢垂下眼,盯着祁纠垂在身旁的另一只手,神色警惕。 观察了半晌,叶白琅才缓慢俯身,屏着呼吸把脸贴上去。 祁纠看着脾气好,身上却有种混不吝的沉着痞气——病了也有,废了也有,就剩一只手能动了,也照旧只管自顾自说话做事,打定了主意就执行……随便叶白琅怎么发疯。 因为他经常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叶白琅在他面前,都有些许疯不下去。 叶白琅用脸贴祁纠的掌心,他用力咬着腮帮子里的软肉,恨恨地从一心期待的幻觉谵妄里,被祁纠逼着动脑思考。 祁纠的手是暖的,没有平时那么暖,但有温度,很干燥。 这不是江水里的祁纠。 他没被淹死,可祁纠依然醒着。 唯一能解释这些的,大概就是医生口中那种“概率极微的渺茫希望”。这个骗子居然真的讲义气、守了约。 这种强烈的、无法违逆的秩序感,迫着叶白琅涣散的精神归顺。 他意识到自己蜷在祁纠的病床上,觉得有些冷,想要爬进祁纠的怀里,却仍然被那只手封印住后脖颈。 祁纠低头,逐字逐句,第三次认真问他:“我们在哪?” “……医院。”叶白琅不情不愿地沙哑开口。 他不喜欢被祁纠按后脖颈,调整姿势,用头顶去碰那只手:“你清醒了,在医院。” 祁纠松了口气,彻底放下心,很顺手地呼噜狼崽子的头发:“是我们。” 他还挺严谨,纠正叶白琅的小疏漏:“我们清醒了。” 叶·刚发过疯·哪壶不开被提哪壶·白琅:“……” 祁纠挺愿意看狼崽子吃瘪,笑得又开始咳,身体没力气地向下滑,眼前乱七八糟地冒金星。 节能模式就是节能模式,祁纠能动用的体力相当有限,看着叶白琅手忙脚乱地扑腾着连扶带抱,拿手指头一下一下拍叶白琅的背:“没事……没事,狼崽子。” “没事啊。”祁纠怕他再发疯,提前打预防针,“我这就是没力气了,眯几分钟,睡好就醒。” 叶白琅闷不吭声地用力,不停扶着祁纠,固执地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祁纠也就配合着滑进他怀里,拍了拍叶白琅发抖的手,突发奇想:“要不咱们回家?” 叶白琅的身体僵直了下,沙哑的声音才响起来:“……什么?” “回家啊。”祁纠的声音变弱,语气还是满不在乎的理所当然,“我都这样了,你要把我扔出去,自生自灭?我那么大一个江景大平层呢?你得给我弄回去,管饭……” 叶白琅愣愣坐着,他其实没想过祁纠会愿意和他回家——他不敢,除去所有自欺欺人的嘴硬,他不敢相信祁纠还会愿意跟他走。 祁纠被他控制,被他折磨,因为他身陷险地,险些没了命。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祁纠醒过来,还想着跟他回家。 叶白琅想问清楚为什么,但这理直气壮敲诈他的骗子靠在他身上嘟嘟囔囔,从“管饭”一路提要求,又是让他伺候起居,又是让他听话,又是让他跟自己上课。 叶白琅根本插不进去话。 叶白琅每次以为这人要晕了,祁纠就跟抽冷子缓过一口气似的,又奄奄一息精神回来,给他提条件。 叶白琅捂着耳朵,刚好点的精神状态,都被活生生啰嗦得头疼:“你为什么这么多事?” 伺候起居也就算了,听话也勉强能听——凭什么还得跟着这骗子上课? 学什么,学怎么诈骗吗?? “学不学吧。”这骗子嘴脸险恶,赖在他肩膀上,奄奄一息地吸氧,“要是不学,我跟你回家也没什么意思,你弄条小船,把我放江里飘走……” 叶白琅快疯了:“学!你能不能闭上嘴休息?!” 这骗子是不是以为他眼瞎?!? 明明脸都白得没有血色了,眼睛模糊上一层翳,吸氧都拉不回那些乱跳的身体数值,乱七八糟的警报就没停过。 已经难受到了这个地步,到底为什么不睡觉、不闭眼、不闭嘴,还在这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听见狼崽子暴跳如雷的炸毛,祁纠绷不住地乐了一声,总算见好就收:“能……” 他顺手关了节能模式下的身体干预,一迭声咳嗽立刻从喉咙里呛出来。 叶白琅扶着他,察觉到力道不对,脸色瞬间变了,用力收紧手臂,扶住祁纠软倒下来的身体。 “这回……记住了吗?”骗子软在他怀里,垂在身边的手勾住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挑了挑,“我活着呢……” 叶白琅在他的掌心僵住,重重喘了几口气,狼狈地握紧那只手。 叶白琅往那只手呵气、用唯一带点温度的脸去贴,他不停地给祁纠捂手和搓手指,不让这只手变冷。 “我活着呢……”骗子慢悠悠地哄他,“叶白琅,别害怕了。” 骗子用唯一能动的手指,搭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敲,轻轻安抚。 “回家吧,叶白琅。” 他对叶白琅说:“别害怕了……” …… 叶白琅抱着他,从床上跳下来。 残脚让叶白琅趔趄着栽倒,却还是在摔到地面之前,挣扎着把祁纠的身体放稳。 叶白琅扑过去按呼叫铃,告诉医生祁纠醒过,看着一群人乱哄哄挤进来检查,不为所动地守在床边。 他们对他说这不可能,病人太虚弱了,一切仪器监测都并没有特殊记录,不可能醒过来。 他们对他说祁纠不可能醒。 医生迟疑再三,还是对叶白琅说了实话,患者能醒过来这种可能性,渺茫到堪比陨石坠落——如果虚幻的希望只会徒增痛苦,他们也只好告知事实。 叶白琅点了点头,去找了拖鞋穿上。 他一瘸一拐地在病房里绕了好几圈,终于发现,原来绊倒他的就是他的拐杖,拖鞋被他踢到了床下。 叶白琅踩着拖鞋,握着祁纠的手,听这些人吞吞吐吐,怜悯地艰难解释,为什么他的祁纠不会再醒。 “我知道了……那么。”叶白琅慢吞吞地开口,打断这些人,语气很冷静,“我可以,带他回家吗?” 医生面面相觑,多半已经猜出这话背后的含义,看着病床上的人,既叹息又无奈:“如果您执意的话……” 叶白琅向他们道谢,撑着拐杖起身,礼貌地请这些人离开,给自己和祁纠留出时间和空间。 他说这话时已经完全正常,哪怕看着外表仍然狼狈、瘦得像个骷髅,杀伐果断的冷酷内里却已经回归。 站在这里的,又变回了叶家那个性情难测、任何人都捉摸不透的新任家主。 医生们从未见过这种人,被慑得不敢多说,把办理出院的手续交给叶白琅,就退出病房。 叶白琅一下一下轻点着拐杖,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那扇门被关严,才回到祁纠身边。 他已经不太记得闻栈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这骗子用了什么手段——可能是什么化妆的办法,他总觉得现在的祁纠和过去长得不像。 现在的祁纠要好看得多,闭上眼睛、闭上嘴不唠叨的时候,立体深邃的眉宇轮廓分明,鼻梁高挺,有些像生活在高纬度北地,来自冰雪皑皑苍茫林海间的异域族群。 “哥哥。”叶白琅抚摸祁纠的眉宇,“我听话。” 他听话,他不去信那些人告诉他的。他知道祁纠能醒,只是说话说得太累,就睡着了。 闭上嘴睡觉,这是刚才叶白琅要求他的,祁纠只不过是照做。 ……但叶白琅发现自己更希望他唠叨。 这个发现让他颇为挫败,仿佛暗地里和祁纠较的劲又输了一局……他居然希望这个骗子教他课,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课,他可以跟着学。 只要祁纠还能醒,还能说话,祁纠教他什么,他都可以学。 但现在祁纠教他的还很少,所以为数不多的那几句,他都会听。他现在就要按祁纠教的,把祁纠带回家, 带回祁纠口中那个“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的江景大平层”。 那里以后也是他的家,他再也不出去乱跑了,祁纠需要人照顾,他可以把别的事都先放在一边。 如果祁纠实在技痒难耐,他可以把后背贡献出来,给祁纠拔罐。 …… 叶白琅对这个计划十分满意。 他在电话上把所有的事安排妥当,外界或许以为他死了,或许以为他疯在了医院。 H城乱得风云迭起,被警方追慌了的家族或嘴硬死撑,或仓皇招供以求自保,以免被疯到治不好的叶白琅扔进乱葬岗。 现在这两拨家族也在内讧,躲在幕后指使他们的那些庞然大物,又忙于择清嫌疑,短期内恐怕无暇再染指插手。 叶白琅决定听祁纠的话,不把那几个家主沉江喂狗,学着用更文明的手段,叫那些人付出代价……比如家族覆灭,树倒猢狲散。 他从没按照人类世界的规则做过事,一向走在黑白世界之间的边缘,随心所欲,对所谓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毫无恐惧。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要养这个娇气难养的骗子。 这个骗子矫情又麻烦,脾气还很恶劣,一天不欺负他,就心情郁闷到吃不下饭。 叶白琅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他好些天没做过这个表情,面部肌肉有些僵硬的抽痛,他就拿起祁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 “疼。”叶白琅说,“哥哥,我饿了。” 祁纠闭着眼,呼吸平稳微弱,刚被叶白琅拿滴管润过的嘴唇,这一会儿就又显出缺乏血色和水分的干涸。 叶白琅学着祁纠的动作,慢慢摸祁纠的头发,他不明白头发有什么好摸,祁纠的头发很硬、很扎,扎得他手心有些疼。 等他们回家了,他要把伤口给骗子看,和这个骗子要创可贴。 谁都不给他带黑翅膀的创可贴。 叶白琅玩着那些扎手的头发,他觉得祁纠苍白枯涸的嘴唇很碍眼,但滴管太远了,他不想离开祁纠这么远,去拿那些东西。 叶白琅俯身,像只笨拙的狼,生涩地拱着祁纠,挤挤蹭蹭,舔舐着分开祁纠的嘴唇。 ……接着。 不等他做更多动作,那个被医生们断定“不可能再醒”、“机会比陨石坠落更渺茫”的骗子,就幽幽睁开了眼睛。 陨石咣叽一声砸在祁纠的世界观上。 如果说前两次,一次江底一次幻觉,都能往“人工呼吸”这种行为上生拉硬凑……这次就完全没法解释了。 祁纠活生生吓醒了,悚然看着叶白琅:“……你在干嘛?” 叶白琅:“……” 这个骗子哪都很好,就是有一点——叶白琅终于迟之又迟地发现,祁纠根本对搞对象没有兴趣。 明明是骗他搞对象的骗子,骗他钱骗他房子骗他感情,居然还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说醒就醒,问出这种问题。 他能在干什么? 用嘴给祁纠的嘴上拔个火罐吗?? 第12章 他弄伤的是祁纠。 ……祁纠是很想这么安慰自己的。 毕竟他接了这份工作,负责送金手指外卖以来,走过七百九十九个世界,始终正气凛然,没被人硬啃这么多次。 而他对叶白琅的引导,也是严格按照“良师益友”的标准来的,相当周密严谨,不该有任何疏漏。 叶白琅前些天还想把他放电视机上。他这具身体过去也曾劣迹斑斑,作为受骗和受害的一方,叶白琅没道理对他这么容易就改观。 或许是谵妄状态后还有些许惯性残留……也或许是叶白琅有强迫症,受不了他的嘴这么干,又懒得去拿滴管。 也有极为微弱的那么一丝可能,是叶白琅不了解中医,真想拿嘴给他拔个火罐。 系统:“……” “有什么问题?”祁纠问。 “没有。”系统说,“应该是叶白琅不了解中医。” 系统提醒他:“你准备一下,把我装兜里,叶白琅要带你回家了。” …… 叶白琅的动作很快。 因为成长经历,他秉性里像人的部分少,像狼的却很多——比如极会审时度势,比如做事从不知留余地,同归于尽的决绝狠辣。 比如……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迫不及待把自己的猎物叼回去,藏起来。 藏起来,绝不准旁人沾手。 祁纠过去养的那只小白狼也是一样的毛病——护食,警惕,看谁都像惦记它那两块肉骨头,有人靠近就弓起后背,呜呜低吼着炸毛龇牙。 祁纠作为肉骨头,把系统变成的废纸团塞进口袋,被叶白琅寸步不离地叼着,让人抬进高薪聘用的豪华救护车。 他被叶白琅死死抱着,一路带着滴滴作响的监控,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大平层。 ——叶白琅的确很有钱。 有钱能解决很多事。比如只是顷刻间,卧室就堆满了调试妥当的医疗救护仪器,比如所有不适合养病的家具,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就都被毫不留情地换掉……叶白琅甚至还在客厅弄了张陪护专用的折叠床。 祁纠靠在轮椅里,依靠约束带坐稳,还是有点想不通这狼崽子有时候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买折叠床?” “什么意思。”叶白琅推着他的轮椅,脸色很差,不知道又在因为什么事生气,说话也又变得沙哑慢吞吞。 他绕到轮椅前,双手扶住轮椅扶手,盯着祁纠:“你不想,让我睡觉?” “让。”祁纠合理提出疑问,“睡沙发不行吗?” 为什么非要睡折叠床,那客厅那些沙发用来放什么? 安放他醒不过来的深夜里叶白琅那无边的寂寞? 叶白琅:“……” 祁纠不合时宜地忍不住笑。 叶白琅受他刺激,立时火冒三丈,身上那股垂暮般的死气消散,又成了龇牙炸毛的狼崽子:“你笑什么?!” “游泳健身,力量器械。”祁纠动动手指头,轻敲叶白琅攥着轮椅的手,慢悠悠安利,“真不了解一下?” 叶白琅的身体变得僵硬,他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站了一阵,才收回两只手,慢慢向后退开。 叶白琅绕回轮椅后方,打开刹车,推着祁纠往床边走。 从医院到家,这样的辗转对祁纠现在的身体来说,已经是异常严峻的负担,祁纠必须要卧床休息。 叶白琅解开约束带,扶住落进怀里的身体。他手上的力道须臾不敢松,只能屏着呼吸,凝神一寸寸收紧手臂。 祁纠的身体丝毫不着力——不是祁纠不想配合他,是的确做不到。 祁纠的身体太差了,一个被当地水平不错的医院数次会诊,依然断定为“苏醒概率极为渺茫”的病人,能重新睁开眼睛,能醒着、能说话就已经是奇迹。 这样极力控制下的轻微扰动,已经让那人脸上血色尽失,额间细细密密渗出冷汗。 叶白琅抱着祁纠,小心翼翼把祁纠从轮椅挪到床上。他不敢松手,慢慢直起身,抱着祁纠的肩背,让祁纠的额头枕在自己肩膀。 他抬着手,笨拙生涩地学着祁纠的动作,一下一下摸祁纠的后脑。 祁纠张着眼睛,琥珀色的瞳孔落点涣散——叶白琅能清晰地感觉到,祁纠伏在他的肩上,悄无声息地陷进昏厥,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已毫无预兆地失去意识三四次。 那些扎手的短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扎在他掌心。 “……了解。”叶白琅最后哑声说,他往祁纠背后塞满枕头,学舌地重复祁纠的话,“游泳健身,力量器械,还有什么?” 祁纠反复被弹出世界,刚回来就听见这一句,有点惊讶:“好乖。” 叶白琅:“……” 他迟早要被这个骗子气死。 “担心我?”祁纠陷在枕头堆里,慢悠悠翻过手掌,勾勾手指。 他没力气抬手,只能辛苦叶白琅低头:“多大点事,养养就好了。” 叶白琅神色仍阴沉,瞳孔晦暗未名,却依然被那只手勾过来,蜷起身体伏在祁纠手边。 祁纠靠叶白琅帮忙,抬起一只手,给这个狼崽子捋毛:“听我说……近点儿,我能醒着的时候不多。” 节能模式,顾名思义,为数不多的那点能量得省着用,不能平均分给每天二十四小时。 祁纠和系统商量出来的结果,是每天拿出十六个小时休眠,剩下那八个小时,自主性就能强很多,至少不用这么废人一样躺在床上。 祁纠工作挺辛苦,倒是不介意这么躺一躺,优哉游哉地晒晒太阳,抽空往叶白琅身上插一两根金手指,坐享提成。 但叶白琅似乎相当介意他变成这个样子。 介意到现在的黑化值依然起伏不定,只是看着祁纠的轮椅,都像是在看什么极为憎恶的仇人死敌。 “咱们得约法三章。”祁纠说,“不准糟蹋身体,不准不睡觉,不准不吃饭。” 严格来说,前者其实包含后两项,但祁纠客观衡量,还是要单拿出来做要求。 否则这狼崽子真敢去不吃不睡,每天蹲在床边,守着他不定期醒的那八小时,再往嘴里灌什么号称能让人龙精虎猛的保健药。 叶白琅蜷在他的手底下,很瘦小的一团,尖到挂不住肉的下颌抵在手臂上,闷不吭声点头。 祁纠特地明确:“我说你。” 叶白琅:“……” 叶白琅有些烦躁,一下一下抠着掌心的伤口,沉默了几秒钟,才又慢慢回答:“……哦。” “记住了就有奖励。”祁纠赏罚分明,“办公桌,第三个抽屉,打开,帮我拿个创可贴。” 叶白琅怔了下,他像是没能立刻理解祁纠的话,好不容易理解了,又不舍得从祁纠手底下挪开。 祁纠揪他头发:“三。” 叶白琅:“……” “二。”祁纠摸索着又找了一根,“快去。” 头发可比眼睫毛好揪,他都不用系统监控辅助,一抓就是一大把。 叶白琅被揪得气急败坏,捂着脑袋,刚要从床上跳下去,又被祁纠一把薅住:“不准光脚。” 叶白琅快要气疯了,下意识脱口质问:“你是不是又骗人,其实根本就是装病,什么都能看得清?!” 不然为什么不论他怎么做、怎么说,都能被这个烦死人的骗子抓包,还一抓一个准?!? 这话被吼出来的时候未经斟酌,出口后才卷起铺天盖地的后悔。 叶白琅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脑子里像是有岩浆滚着涌,牵连着脸上也灼烫,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做什么,既觉慌张,又无端绝望忐忑。 ……他对祁纠说了什么? “……狼崽子?” 祁纠听他反应不对,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被叶白琅仓猝扶住。 系统被叶白琅一脚踢进了床底的地板缝,正在努力往外拔自己,祁纠没监控可看,暂时不知道叶白琅怎么了。 但叶白琅的问题至少他还能答。 “没骗你。”祁纠保证,“这次真没骗你,是真的看不清了。” 他下意识对叶白琅掩饰这件事,会尽力照声音找准落点,哪怕眼前只有模糊的色块、光影,能睁着也尽量不闭上。 ……但这样简单粗暴地说开也不错。 祁纠也不想等肿瘤完全压迫视神经,视野彻底一片漆黑以后,还多此一举地睁着眼睛。 毕竟到那个时候,对他这具差不多也到头的身体来说,睁着眼睛也是要耗能的。 “我耳朵还行,听见动静就知道你在哪,在干什么。”祁纠耐心地向他解释,“再说了……你光不光脚,我不知道吗?” 要不是人类社会不穿衣服鞋子算耍流氓,祁纠这些天来,甚至已经开始有点神神叨叨的疑神疑鬼倾向,总怀疑这狼崽子没准会脱光衣服钻他怀里。 ……罪过。 祁纠被自己的念头吓得骇然,深觉一定是受了叶白琅传染,托还在床底挣扎的系统回总部,立刻替他购买一整箱单身口服液。 叶白琅定定地站在床边,牢牢抱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呼吸比平时粗,喉咙里压着罕有的涩声。 “想什么呢?”祁纠这会儿的力气就比刚才足,抬起手,沿着这狼崽子的鼻梁向上,一路摸到乱七八糟的短发,“去啊,哥给你贴创可贴。” 他有意逗叶白琅,点点手底下冰凉的脑门:“带大黑翅膀的。” 之前那段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一口气直接画了好几百个。 只要叶白琅别发疯,不没事拿小刀碎玻璃划拉自己玩,应该够用到他死后的三五年了。 叶白琅视线愣怔,木然地受他吩咐,小心地扶着祁纠慢慢躺好,穿上拖鞋,去开祁纠说的抽屉。 …… 叶白琅捏着创可贴,站在离床一步之隔的地方,屏息看着祁纠。 他说错了话,祁纠看起来并没在意,心情甚至依然很好,靠在枕头里到处瞎摸。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原本又暖又亮,过去总有让叶白琅觉得刺眼的笑意,现在却蒙上层翳,变得暗淡茫然。 祁纠受乱摸报应,一时不慎,被晾在床边的热水烫到,迅速收回手。 祁纠烫得直吸凉气,甩了甩那只手,自己捧着手指头吹。 叶白琅看着他倒霉,颇感大仇得报,忍不住跟着笑了一声。 ——随即他就被一种铺天盖地,从未有过的剧痛充斥。 如果说之前叶白琅的恐惧、痛苦、绝望,是来自于“他可能会失去祁纠”和“他将会被祁纠抛下”……那么现在这种剧烈的疼痛,就是完完全全源于祁纠。 叶白琅完全忘了自己的事。 令他感到痛苦的内容,也不再和他自己有关。 他捏着一张画了黑翅膀的创可贴,看着祁纠,满脑子都是祁纠的病要怎么办。 怎么办,祁纠会病得越来越重,会难受,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会彻底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凭什么不能把他的眼睛摘下来给祁纠? 凭什么不能让祁纠脑袋里的那个东西,长在他身上? 他又不怕头疼,又不怕死,凭什么不能让他替祁纠生病,让他替祁纠活这渺茫的一年?? 叶白琅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苦,他喘不过气,用全部的毅力逼自己走过去。 他把手交给祁纠,让祁纠摸索着给他贴创可贴。 祁纠把创可贴粘好,挺满意,给自己烫着的手指吹完,顺便也给他吹气:“行了,不疼了。” “以后再敢乱沾水乱抠,你就自己贴,我可不管你。”祁纠对着这个不长记性的狼崽子三令五申,“我可就画了那么多,用一个少一个,你这伤一天不好,早中晚就得浪费三个……” 祁纠的话没说完,他察觉到叶白琅太过反常,摸了摸狼崽子的眼睛,被灼烫的液体引得诧异。 叶白琅来来回回地无声重复,终于有一次,胸腔里溢出的气流配合声带,把那句话说出来:“对不起……” 祁纠一时不知这话从哪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揪揪头发:“对不起什么?” 狼崽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说“对不起”? 他那个代表“人性”的金手指,之前怎么尝试都植入不成功,是不是不小心掉到地上,被叶白琅捡起来吃了? …… 叶白琅尝到喉咙里浓重的血腥气。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错误都由他造成。在出院时,他从医生那里得知祁纠的具体病况,肿瘤的位置非常不好,无法开刀手术。 硬要开刀,患者甚至下不了手术台。可即便姑息治疗、输液吃药,当前所有的医疗手段全部用尽,寿命也超不过一年。 祁纠活不过一年,这是省医院给出的结论。叶白琅不信,又叫人去问去打听,去请专家。 专家还没回复,叶白琅一路盯着手机,他当初不肯听祁纠的话,学那些“对他的脑袋有好处”的东西,于是现在只能像个文盲一样,在网络上失魂落魄地乱搜乱看。 有人说这病痛苦得很,头痛欲裂四个字不是比喻而是事实,有人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原本好好的人,得病后就迅速消瘦虚弱,变得不成人样。 有人说……最难熬的还是病倒在床上,不能动只能听,被冷嘲热讽,受怜悯鄙夷。 ……叶白琅看了一路这些东西,一直到回家。 到祁纠上一秒还笑着和他说话,下一秒被他从轮椅里绝对小心地抱起来,就匆忙咽下眩晕掀起的闷哼,心跳变得紊乱急促,无声无息昏厥在他肩上。 他想把祁纠的病弄到自己身上,他做不到。 祁纠的病是被他耽搁的,因为他总是不信祁纠的话。 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没办法吞回自己说出的每一句伤人的混账话。 过去没人照顾过他的感受,那些人拿他的耻辱当笑柄,大肆宣扬他的经历,想要看他痛苦。 于是他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像把从来不知鞘为何物的锋利匕首,捅出去就要见血,放肆荒唐、伤人伤己。 …… 他后悔了。 他弄伤的是祁纠。 第13章 他不信祁纠运气不好 狼崽子这些天不大对劲。 准确来说,是祁纠发现,自从他们从医院回到家,叶白琅的状况就不大对劲。 “具体呢。”系统被他说得格外紧张,掏出主角黑化水平探测器,“哪些方面?” 祁纠:“乖过头了。” 系统:“……” 祁纠在轮椅上翻了个面,从左脸晒到右脸,保证肤色均匀:“没开玩笑,认真的。” 叶白琅不该是这么乖的脾气。 他们现在的状态,就好像祁纠请了个相当尽职尽责的护工——还不是在医院病房里,因为过于熟练和过分粗暴,导致下手多少有点心狠手辣的那种护工杀手。 叶白琅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学会了怎么照顾他,怎么监测他的生命体征,怎么给他扎针和输液。 每天早上,叶白琅抱祁纠去晒太阳,严格地晒上四十五分钟,然后按摩肌肉活动关节。 叶白琅学会了按摩,记住了祁纠那套止头疼的手法,学会了开火下厨房,给祁纠熬那些不知有什么用的中药。 ……如果不是祁纠十分悚然、坚决拒绝、宁死不肯同意,叶白琅甚至还想帮他上厕所。 “他可能是为你着想。”提起这件事,系统也替叶白琅说话,“这样可以减少能量损耗,你的清醒时间会延长百分之一点三。” 祁纠:“……不用了,谢谢。” 考虑到代价,这百分之一点三好像也不是特别非常必要。 系统这些天都在研究节能模式,方案被祁纠驳回,有些遗憾,变成废纸团自己滚进墙角自闭去了。 祁纠继续晒太阳,察觉到膝上覆落的轻微重量,就睁开眼睛。 身边鬼鬼祟祟替他盖毯子的人影一顿。 “没事,不冷。”祁纠摸了摸叶白琅的手,发现比他还凉,就抓过来顺手一块儿塞进毯子底下,“是不是下雪了?” 房间里有温控系统,今天的阳光挺不错,祁纠吹不着风,在这里被晒得甚至有点热。 叶白琅就不同,狼崽子刚出了趟门,爪子冻得堪比冰坨,短发的发梢有点湿,身上还有冰凉的雪气。 “……嗯。”叶白琅点了点头,又想起祁纠看不见,闷声应了,往外抽自己的手,“冰。” 祁纠半真半假啧了一声,狼崽子就立刻驯顺,不再翻来覆去折腾,很老实地把手给他。 怕手太冷,冰到祁纠,叶白琅还很笨拙地用唯一有温度的脸去暖。 祁纠的手和他的手在一块儿,难以避免地碰到狼崽子的头发,顺着摸索,就能碰到鼻梁和垂着的眼睫毛。 叶白琅伏 在他膝边,鼻端呼出的气流温热,因为祁纠不讲分寸的瞎摸,不是很稳,时断时促地纠缠祁纠的手指。 “不用这么急着回来。”祁纠屈起指节,抹去叶白琅额间的细汗,“外面忙不忙?” 叶白琅摇头。 没什么可忙的,叶家的事、外面的事,报复那些凶手的事,他都在远程控制,按部就班进行。 祁纠每天都会教他,教他人类世界的规则是什么样,教他商场诡谲叵测,暗流无数纠葛制约……叶白琅学得极快,几乎不用特地记忆,天生就能理解使用。 他原本就有这个天赋,祁纠教给他,引他进门,他就会了。 叶白琅最近出门,不是为了这些没意义的烦琐烂事。 他今天会出去,是因为听说有个什么极有名气的气功大师,能治肿瘤癌症,百试百灵手到病除。 叶白琅开车几百公里跑去看了,发现是招摇撞骗的王八蛋,就扒光了那个王八蛋仙风道骨的袍子,把人绑成球,放后备箱里装回来,从墙外扔进派出所。 他听祁纠的话,只要还能忍耐,就尽量不把人扔进乱葬岗,最多只扔进派出所。 ……时至今日,已经没什么是叶白琅不能忍耐的。 倘若把所有恨都吞了、烧了、埋了,就能让祁纠舒服一点,每天多醒一两个小时,吃饭的时候多一点胃口,叶白琅甚至考虑过捐一座庙。 要他剃度出家、四大皆空,每天去挑水念经早课撞钟,无异于是要他的命。 但他可以捐一座庙,只放一口钟、一只木鱼,做祁纠一个人的和尚。 “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没收到你的消息。” 叶白琅用一只手替祁纠整理毯子,他不和祁纠说这些事,祁纠不会准他一个人连夜开上百公里的车往返:“我以为……你不会醒这么早。” 祁纠身上有监测身体状况的手表,有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记录仪,按理说祁纠醒了,叶白琅就会收到提醒。 叶白琅把提醒设定成微电流刺激,对人体无害,体感近似电针,可以在任何时刻把他叫醒。 “摘了,想自己试试。”祁纠今天的精神不错,“睡够了,太阳晒脸,就醒了。” 他摊手给叶白琅看:“你看,完全不用担心我。” 他自己也能从床上挪到轮椅上,也能穿衣服、简单洗漱,无非就是多花些时间,多吸几口氧气。 所以,帮他上厕所这种事,既无必要且不道德。 绝不应当。 叶白琅必须戒掉这种可怕的想法。 听见他的话,叶白琅无意识地屏了会儿气,慢慢点头:“嗯。” 叶白琅的手暖得差不多了,他动了动,试着向外抽。 这次祁纠没阻拦,只是勾了勾手指。 叶白琅蹲在轮椅旁,看着祁纠因为视野模糊,险些勾到他下巴的手。 “那只。”祁纠点名,“我摸摸。” 叶白琅把另一只手上交给他摸,又慢慢贴近了,把额头抵在祁纠手背。 祁纠检查那个创可贴,也从监控里查看叶白琅。 在他的监督下,叶白琅的伤口比之前好多了,身体状况却始终没什么起色——近两天的评定数值,甚至不太乐观。 相比起这些天来,其他类型金手指植入的突飞猛进,最先成功的健康金手指,反倒波动不停,掉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 哪怕不看植入可能失败的风险预警,也不难判断,叶白琅的状况很不对劲。 …… 祁纠翻过手掌,恰好托住叶白琅的脑袋。另一只手跟上来,接住趴在他膝盖上打盹,不知不觉就往地上滑的狼崽子。 叶白琅剧烈悸颤,打了个激灵醒过来,胸口起伏着迅速抬头。 祁纠帮他呼噜呼噜毛吓不着:“真不去沙发上睡?” 叶白琅刚陷入短暂梦魇,惊魂未定,遇溺似的大口喘气,掺杂轻微咳嗽。 他不说话,依然在祁纠的手掌底下摇头。 祁纠晒够了太阳,领着他回房间,叶白琅就温顺地站起来,握住轮椅的扶手。 那是架相当昂贵的电动轮椅,功能非常全面,祁纠甚至可以用它四处游荡、冲刺和漂移。 但只要叶白琅在,电动轮椅就变回了手动的, 叶白琅固执地非要推它,祁纠不好拒绝,只能配合他过这个瘾,松开那个速度二十迈的按钮:“折叠床睡不好。” “睡得好。”叶白琅低声反驳,“你不用管。” 他习惯性这样脱口,说出话后又后悔,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吞回去……他好像永远学不会怎么好好说话。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自厌不定时冒出,叶白琅下意识又想抠那个伤口,因为记得祁纠要检查,所以生生忍住。 幸而祁纠根本没过脑子——这人神经比钢筋粗,通常完全意识不到叶白琅的话有问题,每天坦荡得正气凛然钢铁直,半点不受刺激。 “我不管谁管?”祁纠察觉到叶白琅要抱他,就配合着撑住轮椅扶手,“跟你说正事,闹什么脾气。” 他这些天都静养,又被叶白琅磨着喝药,身上多半都是消毒水和中药的苦涩味道了。 要离得很近,才能嗅出那一点来自高纬极寒、莽林深处,混合着冰雪、风和刺眼日光的丛林气息。 叶白琅在祁纠的味道里闭上眼睛。 “你看。”这人稍微有力气一点,嘴就停不下来,趴在他肩上没完没了唠叨,“我要你照顾,你的身体就很重要。” “没有照顾人的先出问题的,让你去做体检,你做了没有?回头把报告念给我听。” “药也上交,检查。” “我上次数过了,每种药我都摸得出来,别想拿维生素糊弄我。” “要是你垮了,我也动不了。”祁纠喘了口气,“咱们两个就在这,大眼瞪小眼,你就不担心——” “……不担心。”叶白琅终于找到机会,慢吞吞插话,“你刚才说,完全不用担心你。” 祁·说完就忘·搬起石头砸脚·纠:“……” 叶白琅低着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已经很久没做这个表情,自己都怔了怔,随即那点念头就迅速隐去。 ……有什么好笑的,祁纠被他害成这个样子。 叶白琅恢复原本的神情,等祁纠能够适应现在的姿势,才慢慢使力,把祁纠从轮椅里托出来。 他比祁纠矮了不少,又瘦,祁纠半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 叶白琅怕自己的动作不够到位,害祁纠滑下去摔倒,就握住祁纠垂在身旁的手臂,绕过自己肩头。 祁纠从片刻的眩晕里回来,没好气地薅狼崽子毛:“学会顶嘴了?” “没有。”叶白琅帮他扶着胳膊,任祁纠乱揪自己的头发,“我不想去沙发上睡。” “我不想出去。”叶白琅已经弄清了祁纠的软肋,声音略缓沙哑,慢慢地说,“在外面我睡不着……哥哥。” “……”祁纠的确对这种情况没辙,琢磨半晌,灵光一现,“要不你把沙发拽进来?” 叶白琅:“……” 在监控里,祁纠可以确认,他获得了叶白琅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三秒凝视。 ——毕竟卧室已经塞满了医疗仪器,就算原本的空间再宽敞,现在也剩不下多少了。 再拖进来一套拆不开的组合沙发,叶白琅每天就只能爬过沙发,出去给祁纠拿药,再翻山越岭地爬进来,给祁纠按摩翻身。 但这些天叶白琅的脾气实在是好过头了,所以在三秒钟的凝视结束后,叶白琅也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谨慎地抱着祁纠,让他慢慢躺回床上。 狼崽子身高不占优势,每次抱着他,脑袋就抵在祁纠的肩膀上,闷不吭声摇头的时候,力道就一拱一拱地戳人。 “……别赶我走。”叶白琅说,声音变得更沙哑,“我能睡好……我发誓,别赶我走。” 祁纠叹了口气,揉揉狼崽子发抖的后脖颈。 哪怕祁纠其实挺清楚,叶白琅就是掐准了他受不了这一套,故意装出来这个样子,夹着尾巴赌他心软……也还是挺没辙。 他的员工界面上,写着当前世界剩余天数,每过二十四小时就少一天。 那个动不动就给他弹出去、等待身体状况允许才能重新导入的缓冲区,和死亡判定直接相连,边界模糊,一直在跳动着总倒计时。 要是没有这些……祁纠准保能岿然不动,不受半点迷惑,狠得下心。 可他留不久。 所以祁纠至少不想,等将来叶白琅回想起这段时间的时候,记住的是个严格冷漠到半点不近人情的商业辅导和游泳健身教练。 “咋整。”系统说。 祁纠蹲在缓冲空间,等着身体状况允许重新导入,被系统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去了?” 系统回总部上培训班去了。 它和祁纠都是送金手指外卖的,从一开始就干这个,根正苗红,没半点别的工作经验。 眼下的情况显然正在超纲,系统未雨绸缪,去搞对象部门报名了个培训班,每天三个小时。 现在是课间休息,系统回来看看祁纠,以确保叶白琅不做出什么震碎祁纠三观的事,直接把祁纠弹出当前世界。 “……”祁纠越发觉得系统神神叨叨,“他能干什么?这些天他乖得很。” 这种乖的程度,甚至让祁纠多少有些在意——这绝非叶白琅的秉性,现在的叶白琅像是要出家了。 他也并不想让叶白琅变成这样。 他想教叶白琅做人,是做个将来能在这世上有一席之地,不用头疼不用发疯、不殉在太过深重的痛苦与憎恨里,活生生的人。 将来他死了,现在的一切进展不能前功尽弃,叶白琅不能跟着也去半条命。 “对。”系统赞同,“如果那样,我们还是拿不到提成。” “要不怎么说。”祁纠发着愁,搓搓额头,拿望远镜观察叶白琅,“还得治治他。” …… 祁纠之所以会蹲在缓冲区,和系统聊天,是因为那具身体的能量又短暂耗尽。 叶白琅抱着他,怀里的人上一刻还在和他说话,下一刻就无声无息软下来,绕着叶白琅肩膀的手臂滑下去。 这种事时常发生,叶白琅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祁纠,帮他在床上躺好,盖好羽绒被。 叶白琅索性踢掉拖鞋爬上床,握住那只手,把它向怀里拖。 他觉得这只手比记忆里冷很多,就小心地慢慢搓热每根手指,按照穴位一点点按摩推拿。 按摩完一只手,叶白琅又去按摩另一只。 祁纠的肌力在下降,被他抱着的手仍看上去骨节分明、颀长有力,却已经间歇性拿不稳东西,连喝药也开始偶尔需要叶白琅帮忙。 叶白琅看不出那些苦涩药汤的效果。 明明那些人信誓旦旦说有用,他也亲自去确认过了,的确有患者在药物调理下开始好转。 ……他在祁纠身上看不到效果,医生也的确说了,这种事因人而异,有些人就是运气不好。 叶白琅的呼吸开始急促,他握住祁纠的手往脸上贴,死死咬着牙关。 他不信祁纠运气不好。 他现在皈依有没有用?他去捐一座庙,当和尚,皈依祁纠。 在确认祁纠看不到的时刻,无声的剧烈焦躁和恐惧终于涌上来,吞没理智、灼烤神经,压久了的残腿开始痉挛。 叶白琅不去拿药,他蜷缩在墙角,死死扣着手臂发抖。 他完全理解错了祁纠的意思,又或者即使能够理解,他的逻辑也固执且死心眼——祁纠要检查药,是判断叶白琅的头痛次数,如果头痛发作减少,就值得表扬。 祁纠不是一点药也不让他吃,只是想让叶白琅按医嘱科学合理用药,别每次那个疯劲上来,就一大把地囫囵往嘴里吞。 可叶白琅却认为,这样实在太麻烦、太不容易做到了。 他只要忍着就行了,只要头疼的时候不吃药,忍过去,就能更快地达到祁纠的要求,就能被表扬。 …… 祁纠快要被这狼崽子气出白头发。 等到身体状况允许,他就火速重新导入,把叶白琅捞进怀里。 以祁纠现在的身体,指望他从床上一个后空翻三周半去拿药,当然是天方夜谭——可叶白琅对自己狠出了境界,居然真不在身上带任何止疼药。 放在往常,祁纠其实也可以揉揉脑袋顺毛捋一阵,逗弄这个狼崽子几句,把人哄好。 可这次他回来得慢了一步,叶白琅已经听不进去话,只是牙关死紧,冷汗不停向外渗,陷进声音传达不到的梦魇。 “怎么办?”祁纠忙得额头冒汗,他会的招数都用完了,现在的身体状况,又不可能把叶白琅抱去浴室泡热水。 系统举着望远镜,沉默观察并记录。 祁纠的力气已经不够,他甚至没办法抱住叶白琅,但狼崽子再不醒,健康金手指就要掉了:“别光看着,有建议吗?” “有一个……”系统说,“不确定。” 祁纠:“?” 系统翻开培训班的笔记。 它问祁纠:“你手边是什么?” 祁纠看了看:“叶白琅的屁股。” “对。”系统合上笔记,循循善诱,“要不……你摸一下呢?” 第14章 他该比现在更乖。 祁纠:“……” 系统掏出花生瓜子超高清望远镜。 祁纠消耗百分之一点三的能量,把系统废纸团弹进垃圾桶,冷酷地关了摄像头。 然后他托着叶白琅的屁股,把狼崽子塞进自己的被窝。 ……本来很正直、很合理、很没问题的一件事,让系统这么一说,就变得怎么说怎么奇怪。 祁纠咬着单身口服液的吸管,没收系统的超高清望远镜。 他短暂切回第三视角,仔细看清叶白琅,然后低头,用脸颊和呼吸去暖不停发着抖的狼崽子,轻拍叶白琅的背。 祁纠会的哄人手法实在不多,他不是干这个的,业务不对口,经验也完全不丰富。 他揽着蜷缩的叶白琅,对着那个没完没了预警、眼看就要宣告植入失败的健康金手指,尽力思考了一会儿。 …… 叶白琅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有不属于他的温度覆上来,慢悠悠替他暖,有气流拨弄他的眼睫毛。 他被弄得实在不舒服,下意识皱起眉,刚要别过脸躲开,剧烈的头痛却意外转淡。 叶白琅过去从不知道,除了那些药,还有什么能压制痛苦。 头痛是神经性的,是叶家那些“训诫”成果中的一项——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倘若从小就被拴着喉咙拴死了,即使是再凶狠的野兽畜生,也不敢挣脱那根极细的绳索。 叶白琅藏起凶戾装作乖顺,拖着条残腿暴起反噬,已经夺下叶家。 可那条细绳仍拴着他,折磨他,一天比一天勒紧。 这是第一次,有人扔掉那条绳子,把他从泥潭里抱出来,有一下没一下、慢悠悠地拍着背。 抱他的人漫不经心哼歌,是他没听过的语言,调子也一样,像是在雪地冰天的山林里溜达,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踩出一串一点不规矩的脚印,招呼风吹枝头雪来和。 叶白琅渐渐觉得安定,他的呼吸开始平稳,头痛潮水般退去,意识也回笼。 ——紧接着他立刻惊醒,猛地跳起来。 祁纠都已经快把自己哄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拿叶白琅后背打拍子的手还举着,被狼崽子这么一掀,被窝里的热乎气没了一大半。 祁纠本来堂堂正正,偏偏被系统搅和,平白少占三分理,把手收回去:“……头不疼了?” 叶白琅摇头,又蓦地惊醒,慢慢攥紧手指:“对不起……” 他是不是就只会害祁纠、拖累祁纠,做不对任何一件事? 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在这种时候犯头疼。祁纠明明就需要休息,怎么还得打起精神管他? “对什么不起。”祁纠接下来的金手指培训计划,就是给这狼崽子改改答非所问的毛病,“问你头疼不疼。” 叶白琅的嗓子哑透了,他浑身都是冷汗,反应明显比平时慢,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答:“不疼了。” “不是不让你吃药。”祁纠见缝插针,给他加深记忆,“得适量,得按照身体情况吃……你这毛病不是养不好。” 神经性头痛,不同于器质性病变,叶白琅会这么疼,主要还是因为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伴生出严重的强迫焦虑。 吃药为辅、放松为主,综合考虑,祁纠决定带叶白琅下去玩会儿雪。 叶白琅站在床边,自厌自罪的情绪尚未散去,都被这个伟大的计划惊了:“……玩雪?” “玩儿过吗?”祁纠相当自在,躺在床上懒洋洋勾手指,“来,抱我下床。” 他还是头一回这么使唤叶白琅,狼崽子倒好像求之不得,绊了下扑过去,几乎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叶白琅一声不吭地抱住祁纠,额头抵着祁纠的胸肩,把祁纠的手臂架在自己背上。 他这些天拼命吃祁纠要他吃的东西,叶白琅尝不出味道,一概囫囵咬碎往肚子里吞,力气终于从身体里长出来,已经能稳稳当当把祁纠挪进轮椅。 祁纠今天的精神不错,没有因为这样的体位变化被弹出,拄着胳膊自己坐稳。 他敲了敲扶手,示意叶白琅跟上,操控轮椅去起居室挑衣服。 “叶白琅给你买了好多衣服。” 系统好不容易滚出垃圾桶,拿回望远镜,帮祁纠实时画面转播:“一年四季,买得好全。” 祁纠跟它一起看,春夏秋冬款式都有,用不着特地看价签,一眼就能猜出的相当昂贵:“是啊。” 这些衣服还是那场晚宴上,叶白琅被祁纠没完没了投喂,见缝插针地玩手机,一口气噼里啪啦下单的。 叶白琅没祁纠那个本事,摸不出祁纠的准确尺码,鬼鬼祟祟拎着条皮尺,绕了祁纠好些天。 那时候的叶白琅还嚣张,下单一件衣服,就很放肆地上下来回打量祁纠,狼崽子的尾巴翘上天。 综合比较,祁纠还是更喜欢逗那时候的叶白琅玩儿——现在狼崽子的状态,总让他或多或少觉得自己在欺负人,良心难免偶尔受些谴责。 尤其这个许久没打开过的衣柜,装修时候是一体化的,顶天立地又搬不走,每天出入都难免看见。 祁纠有次半夜自己上厕所,回来时走错了房间,不小心拐进了起居室。 叶白琅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在黑洞洞的空屋子里,一动不动地,对着那一衣柜的衣服发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件衣服成精了。 系统那天被吓得分裂成十八张驱鬼符,想起当时的情况,也仍有余悸:“他可能是遗憾……没来得及把衣服送给你。” 那天的变故实在太多,诸多意外、诸多失落,落成一地覆水难收。 一柜子没来得及显摆给祁纠的衣服,混在从那天到现在的所有事里,已经是非常不起眼的小事了。 祁纠也这么想,有点费劲地伸长了胳膊,把狼崽子强行拖过来:“所以……我们得出门。” 祁纠说:“不能浪费冬天的衣服。” 叶白琅现在不敢跟他犟,被祁纠拽着胳膊,拖着残腿踉跄过来,力道是少有的微弱抗拒。 叶白琅抗拒看见这些,它们让他想起那个犯了无数错的晚上。 现在这些衣服挂在这里,嘲讽他的自以为是,嘲讽他的傲慢狂妄。 “扯淡。”祁纠说,“脑袋过来。” 叶白琅从怔忡里惊醒,他确信自己没有说话,有些茫然地俯身低头,挨了一个脑瓜崩。 “快点,帮我挑。”祁纠提前敲警钟,“要敢趁我看不清,把我打扮得花里胡哨,回头准保找你算账。” 这一下的力气不小,叶白琅吃痛,捂着额头坐在地上,看着轮椅上兴致勃勃的人:“外面很冷……” “那就穿羽绒服?”祁纠自己上手摸,捏出最厚实的几件,“这个行吗?” 叶白琅慢慢爬起来,大概是终于看出祁纠不打算改主意,他瘸着腿走过去,抱住祁纠的那只手:“不行……哥哥,这个不好看。” 其实也没不好看,那是件纯黑色的羽绒服,合身利落,祁纠的身量穿上就会很显气质。 但现在祁纠的身体不好,气色没那么足,再穿这种衣服,就变得不那么合适。 叶白琅站在衣柜前,替祁纠挑衣服。 他尽力挑出能显得祁纠不那么虚弱的,咬着腮帮里的软肉反复比对,死死蹙着眉抉择半天,才终于挑出几件合适的高领毛衣。 他这一辈子都没这么纠结犹豫过,倒像是遇见了生平最艰巨的难题,把那几件毛衣逐一展开,照着祁纠比对。 祁纠靠在轮椅里,乐呵呵抬手,相当配合地当模特衣架:“一会儿带相机下去,照两张照片。” “那要亮色。”叶白琅慢慢地说,他把卡其色的毛衣放回去,又从衣柜的另一头翻出条围巾,搭在祁纠手上。 围巾其实是两条,颜色样式都一样,有很幼稚的刺绣红心,是叶白琅对祁纠居然胆敢给他塞秋衣秋裤的邪恶回击。 祁纠摸出刺绣形状,没忍住乐了一声,随手就把围巾挂在脖子上。 “狼崽子。”祁纠忽然朝他抬手,“过来,抱一下。” 叶白琅怔住。 他像是无法理解这个指令,攥着刚挑好的毛衣,指节青白,嗓子又不受控地哑下来:“……什么?” 祁纠招招手,耐心地等叶白琅受暖意所惑,朝他走过来,蹲在轮椅旁仰头。 祁纠摸索到叶白琅的胳膊,把人轻轻拉起来,往怀里扒拉两下,单手打着圈胡噜后背脖颈。 “我这病治不好,不是早跟你说了?”祁纠说,“买这么多衣服,浪费钱。” 叶白琅开始在他的怀里发抖,这种颤抖实在过于剧烈,让他拿不住那件毛衣,柔软的织物从指缝间淌下去。 祁纠顺手接住了,一块儿放在腿上:“咱俩刚见面……重逢,阔别重逢那天,我说要给你五百万。” 他被系统击中脚后跟,及时改口,避免露馅:“记得吧,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叶白琅记得,他清晰记得每件和祁纠有关的事,在每个睁眼到天亮的夜晚无数次翻检。 ……实在太少了。 他和祁纠一起的时间太少,发生的事也太少。 每件事想一万次,坚持不了几年。 “我跟你说,治不好了,所以钱不要了。”祁纠说,“那句话是真的。” 他轻声慢语,耐心地给叶白琅讲道理:“我早知道治不好,然后跑来招惹你,拿五百万贿赂你,给自己找个饭票兼医保……是这么个顺序,懂吗?” 叶白琅几乎站不住,在他怀里抵死摇头,被祁纠托住肋下,向上托了托。 祁纠的手上没力气,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把他举起来掂分量。 叶白琅把喉咙里的血气吞回去,他抱着祁纠,嗓子哑透了:“我们穿衣服,下楼,我陪你去玩雪……哥哥。” “你想去哪玩,我们就去哪玩。”叶白琅说,“我买的衣服很暖和,很暖和,不会生病。” 祁纠笑了笑,不再坚持立刻掰扯清楚这件事,胡噜狼崽子的脑袋:“行啊,你会不会拉雪橇?” 叶白琅不会,但要他干什么都行:“要怎么做,戴止咬器吗?” 祁纠:“……” 那倒也不是玩得这么野。 他们楼下有个小花园,祁纠之前就盯上了,花园的景色不错,他就是想让叶白琅扯着围巾,拽着他跑两圈。 叶白琅总胡思乱想、动不动钻牛角尖,在祁纠看来,主要问题出在了两方面。 一方面是狼崽子不爱跟他唠嗑,什么话都憋在心里,闷久了就成症结,症结再久就成心病。 另一方面……就是还累得不够,还有精力胡思乱想。 他带着叶白琅下楼,顶风冒雪在花园里多跑几圈;再指使着叶白琅推几十个雪球、堆几十个雪人;再欺负叶白琅卧冰求鲤,把那个锦鲤池子的冰给他砸开,让他试试能不能钓上来两条鱼。 这么一串药方下来,什么好人都得精疲力竭,走路腿都要打哆嗦。 祁纠就不信,狼崽子还能给他睁着眼睛不睡觉,盯天花板盯到天亮。 系统:“……” 祁纠刚轰走试图帮忙的叶白琅,自己往身上套衣服:“又怎么了?” “没什么。”系统说。 就是它在培训班里的课程,当一个情景里出现“止咬器”、“累得不够”、“精疲力竭走路都哆嗦”的时候……通常不会伴随“堆雪球”和“在锦鲤池子里钓鱼”。 祁纠的理由倒是很充分:“没办法,这儿又不能打猎。” 他也想带叶白琅进山,可钢铁丛林茫茫森森,麻雀都已经少见,没有一只大雁会擦着云松树顶掠过。 叶白琅没玩过雪,在他的记忆里,只被人在雪地里拖行过。有人把他扔进冰窟挣扎浮沉,薄冰冻进眼睛,刀片似的雪花割人喉咙。 所以祁纠决定带他出去玩,在他走之前,他得多教这个狼崽子几件打发时间、好玩的事。 这样,在他死后,如果叶白琅还是太想他,想到睡不着觉,可以去锦鲤池边上转转,去花园跑几圈。 或者堆个雪人。 / 祁纠说到做到。 狼崽子最近乖得离谱,祁纠说什么是什么,在某些时候也有好处。 比如这会儿,拽着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围巾,拖着祁纠在花园里到处跑的叶白琅,刚因为祁纠故意使坏,第八次一个呲溜滑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叶白琅,依然没意识到其实还有个选项,是“撂挑子不干了”。 祁纠的轮椅相当高级,搭配自动感知平衡异常、急刹防抱死复位系统,相当稳地原地甩尾,绕着叶白琅转了半个圈。 雪已经下得很厚,摔不疼人,坐下去像跌进棉花。 叶白琅摔进冰凉棉花,他坐在雪地里,胸口起伏不定,脸上泛起红,紧紧抿着唇瞪祁纠。 这些天下来,祁纠总算把这只狼崽子逗出点活气,心情很好:“要不你就这么坐着……围巾给我,我拉你?” 叶白琅买的衣服的确非常暖和,祁纠被武装到牙齿,要不是他坚决拒绝,叶白琅甚至想给他带个防风护目镜。 祁纠没戴护目镜,叶白琅就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因为祁纠实在笑的太厉害,太嚣张和肆无忌惮,让那双眼睛看起来很像是好的。 狼崽子气得要炸毛,又全然不敢还手,生怕伤到祁纠,咬着牙一下一下刨身下的雪。 “好玩吗?”祁纠俯身捞起围巾的一头,拽了拽,“高兴不高兴?” 叶白琅正摔得自闭,难得的不想理他,跟着围巾的拉扯爬起来,堵着气在地上蹲成雪球。 祁纠戳叶雪球:“再来一次?我保证不使坏了。” 这里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雪,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只有他们在这疯玩。 祁纠靠着轮椅扶手,跟叶白琅慢悠悠聊天:“没骗你,我以前真有个雪橇,还养了只小白狼……” 他给叶白琅讲,自己曾经有个相当宏愿的野望,是教会小白狼拉雪橇,可惜不太成功,一路不是摔跤就是滚沟。 小白狼的脾气相当不好,屡战屡败气急败坏,跳起来打他。他试图摸毛安抚搭档,却惨遭袭击,被咬了鼻子尖。 这一点叶白琅就表现得非常好,虽然曾经有过用嘴给他拔火罐的危险记录,但没咬过他的鼻子尖。 叶白琅:“……” 祁纠被这狼崽子幽幽盯着,不知自己哪句循循善诱教导错了,问不知为什么又开始嗑瓜子的系统:“又怎么了?” 系统刚掏出花生瓜子高清望远镜,发现祁纠根本还不明就里,一时大骇:“你不是在暗示他??” “我是在暗示他。”祁纠说,“希望他拥有一个开阔、坚强、百折不挠的心态。” 系统:“……” 叶白琅晃了晃脑袋,甩掉落雪,双手扶住祁纠的轮椅两侧,仰头凝注他。 “哥哥。”叶白琅说,“你摸摸我。” 祁纠要脱手套,那只手却被叶白琅抱住,叶白琅把他戴着手套的手贴在脸上。 狼崽子瞳孔幽深,雪落进去,就变成依稀点光。 叶白琅的手指用雪搓过,他握住祁纠的手,滚烫的指腹贴在祁纠变得瘦削的手腕上,察觉到急促参差的微弱搏动。 祁纠很累了,哪怕做足了所有的保暖措施,面对体力的流逝和日复一日加重的虚弱,也依然无济于事。 祁纠怕他难过,怕他头疼,强撑着不睡……逗他,带他玩,哄他高兴。 他让祁纠变得更辛苦了。 他不够乖,他该比现在更乖。 叶白琅扶着轮椅,向前倾身体,挡住所有袭向祁纠的风雪,抱住这个人的肩膀。 他知道祁纠不是这个意思,直到现在,祁纠还相当坚毅地认定叶白琅半夜钻进他被窝里,是为了给他按摩。 ……但没关系。 叶白琅想,今天回去,他会给自己下单止咬器的。 第15章 哭一场吧 风雪比刚才大,这很不错。 叶白琅这么想着——他正好可以找借口,解释自己之所以弯腰,是因为发现祁纠被大风冻掉了一排眼睫毛。 或者有一批不长眼的雪花,正绕着他们打转,化成水一定冰凉……着了凉就容易生病,这很危险。 雪花不怀好意,随时可能偷袭祁纠,他要防患于未然。 反正祁纠看不清楚,这些都由他信口乱说。 叶白琅垂着眼睫,双手撑住轮椅扶手,不准祁纠逃跑。 他边停不下来地胡思乱想,边胆大包天地俯身,和呼啸着的冷风一起,去咬祁纠的鼻子尖。 苍白的冰天雪地里,叶白琅的气息同祁纠胡乱纠葛。 那些滚烫的气流被他急喘着呼出,不像从肺里来的……像有只手用力挤攥住他的心脏,迸出殷红滚烫的血。 叶白琅用两只手困住祁纠,咬上那个人被风雪冻得冰凉的皮肤,有雪花呛进喉咙,激得他闭上眼咳嗽。 天太冷了,他冻得发抖,连牙齿都打颤。 …… 这样能让他以后回想十万次的事,真正发生的时候,其实也不过就是须臾片刻。 叶白琅慢吞吞后退,把每个细节记清。他在肚子里装好了这种行径的解释——有七种借口,细分二十一个理由,随便祁纠信哪个。 等他喘过气,他就挨个解释给祁纠听。 真难养,咬一口都要找理由。 怎么会有这么娇气、这么难养、这么欺负人……这么钢筋铁棍电线杆直的骗子。 叶白琅在想法里笑了一声,抬起眼睫。 他在心里相当过分地腹诽祁纠,不情不愿地准备开口,可等到看清祁纠时,却又怔住。 可能是他看错了,也可能是他猜错了。 祁纠好像……并没在等他解释。 当然祁纠的确是挺震惊,一点不出乎叶白琅意料的那种震惊——因为实在过于震撼,祁纠直接就在当场懵了。 之所以放任叶白琅蹬鼻子上脸,一小半原因是祁纠太过虚弱没什么力气,多半则是因为这人差不多已经当场石化。叶白琅猜,在他真这么干的那几秒里,祁纠一边石化,脑子里一边转的可能是“谁家好人说啥都学”和“大雪天拉雪橇难道会让人变狼”。 ……但这种震惊,在叶白琅直起身后没多久,就迅速从祁纠的脸上褪去,变成思索的认真。 那双暗淡却仍旧暖和的琥珀色眼睛,虽然早已失焦,却依然准确找到他的方位。 祁纠对着他的方向,慢慢皱起眉,咬掉右手的手套,摸了摸叶白琅冻得毫无知觉的脸。 “怎么这么难过。”祁纠摸摸他的脸,又摸他的耳垂,掌心的热意渗进他麻木的躯壳里,“叶白琅。” 轮椅上的祁纠抬手,朝他后颈轻轻一按,就让叶白琅失去力气,落进祁纠做成的罗网里。 天罗地网。 叶白琅从愣怔里回神,微弱挣扎了下,被祁纠揽着轻拍后背。 祁纠靠在轮椅里,空着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在他背上慢慢地拍。 “好点没有?”祁纠摘下手套的那只手,摸摸他的下巴,捏捏瘦得没什么软肉的脸颊,因为落点不准,祁纠的手指擦过他正剧烈发着抖的眼睫毛。 “这么大脾气……不就是欺负你几次。”祁纠低头问,“怎么能好点,再让你咬一下?” 祁纠轻轻拍他的背,从短发捋到后颈顺毛:“怎么难过成这样啊……” 叶白琅茫然地蜷在轮椅旁,他不受控地向祁纠身边贴,又怕祁纠被冻到,抢过那只不老实的手藏进怀里。 他没觉得自己难过,他是很认真地在咬祁纠,这件事值得他以后拿出来,一点一点回忆,添油加醋想十万次。 加上后面的全部细节,不仅保价还能升值,值得品评的次数至少升到一百万。 叶白琅发现自己又开始发疯,他压制不住地嫉妒祁纠口中那只小白狼——那狼崽子咬了祁纠,是不是也被祁纠这么抱着,在雪地里拍着背好声好气地哄? 祁纠那时候一定很健康,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把那狼崽子举起来,顶在脑袋上哄……再揣在怀里晃着,一路散漫地乱逛,哼着歌慢悠悠下山? 凭什么那个狼崽子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什么都没错过,那么早就遇见祁纠? “问你话呢。”祁纠揪他的眼睫毛,看叶白琅还木木愣愣地不知道回答,索性单手解开轮椅的约束带,“算了……你蹲稳。” 叶白琅刚回神,就魂飞魄散地看着这人一言不合,居然结结实实往他身上栽倒。 ……要不是这些天被祁纠押着,不得不大口吃肉、大口吃饭,睡不着也必须闭眼躺着,叶白琅可能要被他吓得当场眼前一黑。 但祁纠真的很会养,现在的叶白琅即使手忙脚乱到极点,脑子也依然很清楚,依然能分出哪个是胳膊,胳膊用来抱祁纠,腿用来蹬地。 他抱着祁纠砸在雪里,听着这人在肩头闷笑,又急又慌又炸毛:“干什么!这么危险!万一再——” “没有万一。”祁纠笑够了,理直气壮压在叶白琅做的垫子上,慢悠悠接话,“这不是有你?” 这次轮到叶白琅在这句理所当然的话里懵住。 他还在扑腾着划雪,乱七八糟地要扶祁纠起来,听清祁纠的话,就忽然不会动。 “你……你不要,这么想。”叶白琅静了半晌,艰难地说,“……哥哥。” 他没有用,他是让祁纠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他是咎由自取,于是在这里服刑。 他不值得信任,不值得原谅,不值得……可怜。 祁纠不应该可怜他,他—— “啊好冷。”祁纠举起冻红的手。 叶白琅:“……” 叶白琅没工夫想了,抓着祁纠乱摘的手套,拍干净雪放在怀里暖,再给祁纠戴好。 他抱着祁纠翻了个身,确认了没有雪能偷袭,小心翼翼扶着祁纠,一点点调整姿势,让祁纠隔着羽绒服平躺在雪地上。 然后叶白琅立刻爬起来,用身体替他挡飘下来的雪,伸出手,俯身去抱祁纠。 “谁叫你解那个带子?”叶白琅的语气并不强硬,闷声嘟囔,更像抱怨,“再这样,就……不带你出来玩雪。” 祁纠其实挺享受,他很久没这么放松地躺在雪地上,看看白茫茫的天了:“呦吼。” ——也很久没被狼崽子这么蹬鼻子上脸。 谁带谁玩雪? 叶白琅也真敢说,不知道是谁,长这么大从没玩过雪,甚至试图要求祁纠带上潜水服和头盔。 叶·真敢说·白琅:“……” 叶白琅用力咬了咬腮帮里的软肉,在意念里解恨,把这当成是在咬祁纠:“不要打岔。” 他必须问清楚,医生说脑部肿瘤的患者随着病情发展,可能会出现性格突变、常识损失。 也有一定可能……出现自毁倾向。 叶白琅丝毫不敢放松,他跪在雪地里,伸出手去抱祁纠,用鼻尖轻轻碰祁纠的额头:“哥哥,为什么解带子?” 祁纠:“给你个有力的拥抱。” 叶白琅:“……” 祁纠忍不住乐出声,被冷风呛得咳嗽两声:“逗你的……没为什么。” 确实是没为什么,他只是在系统提供的高清监控里,觉得叶白琅实在太难过,难过到像是要被那片雪吞进去了。 这绝不是祁纠的本意,他从没想让叶白琅这么难过。 所以他决定教狼崽子个新招:“不着急,躺一会儿。” 叶白琅愣了愣:“那怎么行?这么冷,你——” “怎么不行。”祁纠说,“你这衣服暖和,还严实,一点雪碰不着。” 叶白琅往他身上狂叠防寒buff,三件高防寒保暖内衣,一件羽绒内胆,一件隔水防潮冲锋衣,一件高充绒量超级加厚羽绒服。 祁纠都不敢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玩意儿叫貂。 决不能让叶白琅丧心病狂,在这一切的基础上,再给他穿个貂……太可怕了。 如果真留下这种人生照片,祁纠一定当场退出,并追杀所有目击当事人。 “……真的不冷?”叶白琅犹豫半晌,迟疑着松开手,慢慢蜷伏下来。 他把手臂塞到祁纠头颈下,隔绝最后一点可能从领口钻进去的雪。 祁纠懒得理他,闭上眼睛。 叶白琅蜷在祁纠身边,因为没得到答案,不得不低下头,绞尽脑汁思考。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慢慢想明白……这是祁纠在逗他玩。 祁纠没生气,就是因为被裹成这种行动不便的状态,有点不满意,所以故意不说话吓唬他。 这是种完全陌生的行为逻辑,从不属于叶白琅的认知领域。 第一次凭自己想明白祁纠的想法,让他有些忍不住,拽住祁纠的羽绒服:“哥哥。” 祁纠就应声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朝他笑,扬扬下颌示意。 叶白琅立刻抱紧他的手,贴得更近:“为什么要这样躺着?” “也没有具体原因。”祁纠抬起手,揉揉狼崽子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拂掉发梢的雪,“一般情况下,就是为了……发呆。” 发呆,走神,什么也不想,就看着灰白色积云覆雪的天。 天地过于寥廓、孤独寂静到达极点的时候,痛苦会开始变得不再清晰。 不再清晰的痛苦,就可以被收敛、被隐藏,被慢慢遗忘。 叶白琅从发呆这一步就开始无法理解,但也不再问,只是贴近祁纠的喉咙,听那里传出来的声音。 他学着祁纠,躺在雪地上,却又不舍得浪费时间去看什么天,所以就侧过身,不眨眼地盯着祁纠。 “比赛?”祁纠突发奇想,“看谁先掉眼泪。” 叶白琅慢慢皱了皱眉,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比赛,对“盯着祁纠看”这件事被打断有些本能的不高兴:“……掉眼泪?” 祁纠指了指太阳。 雪天的太阳是种不刺眼的惨白色,因为云多雾大,完全可以直视。 只不过,不眨眼地一直看的话,还是会掉眼泪。 因为被遮住的太阳也有光,那些被冻住的、失温的光线,依然在不断穿透云层和雪雾。 “看着太阳,一直不眨眼。”祁纠说,“谁先掉眼泪,谁就输了。” 叶白琅不太喜欢这个规则:“我想看着你。” 祁纠:“……” 那岂不是多少有些玩赖。 他又不会亮,又没有光。 但狼崽子愿意玩游戏就是个进步,祁纠也不对他多做要求,拍了拍叶白琅的背,示意游戏开始。 …… 游戏开始两秒后,祁纠就被弹回了缓冲区。 “快。”祁纠找系统帮忙玩赖,“给我弄两根火柴棍。” 系统帮它搓出数据火柴棍,支着祁纠的眼皮:“要不要开自动托管?” 自动托管是最节能的模式,能够模拟人体的基础生命活动,会睁眼闭眼、有心跳和呼吸。 祁纠随时随地都可能昏迷,叶白琅已经习惯了这件事,不会被“躺在雪地里的祁纠不小心累得睡着了”刺激。 叶白琅会抱着终于听话、不再折腾的祁纠,坐上轮椅,绑好约束带,带祁纠回家。 叶白琅已经是个很合格的护工,会严格检查祁纠有没有冻伤,会未雨绸缪地给祁纠熬防感冒药,会趴在床边,盯着祁纠发呆。 叶白琅会很乖地等着他醒。 祁纠点了点头,他下单了麻辣烫和爆辣米粉,刚拆开筷子,就被监控里的变故引去注意力。 “等会儿,我再回去一趟。”祁纠把筷子塞给系统,“现在。” 系统愕然:“现在?可你刚被弹出,能量只恢复了百分之零点七……我们刚开了自动托管。” 祁纠知道,但他还是得回去一趟,宣布这个游戏的输赢。 系统切换了模式。 恒温的空间瞬间消失,祁纠回到雪窖冰天,从身体里搜刮出百分之零点七的力气。 “……狼崽子。”祁纠说,“过来。” 叶白琅大口喘气,他的神色格外茫然,似乎被自己眼睛里正涌出的东西吓得不轻。 ……他想不通这是什么。 叶白琅不理解眼泪的用处,他同意和祁纠玩游戏,只是为了可以继续看祁纠。 祁纠说得对,躺在雪地里的确会让人变得轻松。 在幻象里,叶白琅被雪慢慢埋住,祁纠躺在他身边。 或许这是对的,当初在那片林子里,祁纠在他面前倒下去,叶白琅就该躺在他的身边。 …… 这是难得轻松的幻象,叶白琅甚至不头疼。 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也想不通,这些眼泪是哪来的。 “过来。”祁纠的声音也轻得像幻觉,“我没力气……” 祁纠不是幻觉,叶白琅爬进祁纠怀里。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能丢人到这种程度,但祁纠好像不嫌他丢人。 祁纠躺在雪地上,微睁着眼睛。 隔了一会儿,祁纠终于辨认出他的轮廓,慢慢现出一点笑。 “活着……好不好?”祁纠逗他,“睡着了,可没这一出。” 叶白琅拼命点头,他发不出声,眼泪要把祁纠淹了,他抱着祁纠,笨拙地往怀里藏。 祁纠完全没力气配合他,叶白琅抱起他的身体,祁纠的头颈就软绵绵仰过去。 叶白琅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也只做到把祁纠在怀里抱稳,没法让祁纠坐在轮椅上。 “不坐了。”祁纠说,“扔着吧……你背我回去,背得动吗?” 叶白琅把祁纠背起来,他背得动,祁纠的体重掉得很厉害,这骗子又非逼着他游泳健身。 祁纠趴在叶白琅的背上,狼崽子输得一塌糊涂,眼泪噼里啪啦往手背上砸。 祁纠决定回头勒索叶白琅点什么,但今天就算了。 今天就算了,他就剩百分之零点三的力气,得精打细算,才能不扔下叶白琅。 祁纠被叶白琅背着回家,他做指挥,给哭到看不清的狼崽子领路。 祁纠还挺细致,教叶白琅怎么叼着他的袖子,让他的胳膊抬起来。 抬起来才有点儿这个意思。 狼崽子的牙齿打着颤,死死咬着他那只袖子,祁纠伏在叶白琅背上,手臂回揽过来。 祁纠说:“哭一场吧,哥哥抱。” 第16章 这只不听话的狼崽子 叶白琅背着祁纠回家。 背上的骗子看起来挺舒服,懒洋洋趴在他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什么歌。 叶白琅听祁纠的话,价格相当不菲的轮椅就那么扔在花园里。雪势没有要减小的意思,上楼的短短工夫,就已经被埋了一小半。 祁纠惋惜好东西,提醒狼崽子:“一会儿弄上来。” 叶白琅松开拐杖,一瘸一拐地把祁纠放在床上,帮他换衣服,拿热盐袋,喝祛寒气的药汤。 他这次就没那么听话,听见祁纠轰他走,就放下苦得人脑仁疼的中药汤子,把脑袋扎进祁纠的肘弯。 眼看狼崽子开始装鸵鸟,祁纠想笑又没力气,胸口震着轻轻咳嗽了两声:“行行,你别走了……拿绳拴我身上。” 扔着就扔着吧,叶白琅这小区很高档,等闲人也进不来。 物业和巡逻的保安会发现轮椅,联系业主——得益于叶白琅往家倒腾医疗器械的动静,整个小区的物业可能都知道轮椅是他们家的。 叶白琅知道他没力气,踢掉拖鞋爬上床,抱着祁纠的手,把脸贴在他掌心。 祁纠满意于狼崽子的上道,挪动手指,刮了下叶白琅瘦得突出的颧骨:“该干什么?” “吃饭。”叶白琅低声背,“多吃饭,长肉,好摸。” 叶白琅已经努力吃饭了,他抱着祁纠的手,让祁纠检查:“哥哥,我好摸。” 抱着笔记本,始终关注情况的系统:“啧。” 祁纠:“……” 他就说系统这个破培训班上得不如不上。 祁纠这是为了让叶白琅养好身体、摄入充足营养,好保证健康金手指植入得更顺利——目前看来还算顺利,叶白琅的基础身体数值在缓慢回升。 …… 等再过几天,祁纠打算和系统研究一下,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合理动笔写字。 他还有个相当久远的手抄本,写下来是打算留给叶白琅,让叶白琅照着调理身心健康的。 祁纠当时争分夺秒奋笔疾书,抄了一大半,剩下那点被一连串突发的意外打断,差个收尾。 要是有机会,他还是挺想把最后一点写完,给这一项任务完成度凑个整……要是还有机会,就再给叶白琅留几句话。 留几句叶白琅可能不那么爱听,但早晚还是要说的话。 现在的狼崽子主意很正,听见不喜欢的就把脑袋埋起来,装鸵鸟给他看。 祁纠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收回念头,屈起手指,摸了摸狼崽子那两扇肋骨:“不够,得大吃特吃。” 叶白琅完全没有胃口,这件事对他来说有些难,忍不住皱了下眉,却还是点头答应:“嗯。” “快过年了。”祁纠又突发奇想,“从明天起,开始训练你包饺子。” 叶白琅的确不会做这个,他抱着祁纠检阅完毕的手,轻轻放回热盐枕上,放下自己的衣摆:“要饺子做什么?” “咱俩吃啊。”祁纠乐了,“回家,红包,吃饺子。” 过年三要素。 叶白琅怔了下,漆黑的眼睛盯着祁纠,眼睫毛慢慢眨了眨。 他像是多花了些时间,才听懂祁纠的话,身上那种恍惚的沉郁眼见淡了,抱紧祁纠的胳膊。 祁纠的这条胳膊,整天动不动就缠着个人形挂件,已经习惯了:“高兴了?” 叶白琅的耳廓泛红,苍白的脸颊也显出淡淡血色,仍闭着嘴不说话,只仰着脸看他。 祁纠被狼崽子盯得心软,下不为例:“去换衣服。” “换衣服。”祁纠带着叶白琅不务正业,大白天摸鱼躺平,“跟我睡吧。” 叶白琅忘了拿拐杖,跑得连跌带撞,脑袋还磕了门。 祁纠靠着枕头假寐,半份回头要抄的资料没看完,狼崽子已经回来,不止换了睡衣,还冲了个烫水澡。 说是烫水澡,是因为这水温肯定离谱,叶白琅钻进祁纠的被窝里,脑门上还冒着袅袅热气。 “不嫌烫?”祁纠有点惊讶,睁开眼睛,“烫坏没有?” 叶白琅摇头,他冲过了澡,头发也已经彻底吹干了,很干净,可以给祁纠当热水袋。 祁纠的身体暖不起来,不论他怎么想办法,都暖不起来。 但没关系,他来把温度传给祁纠,他们两个一起热,然后一起变冷。 “哥哥。”叶白琅问,“我们睡到什么时候?” 好问题。 祁纠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来一次,被弹出世界以后,要多久才能回来:“睡到……不困?” 叶白琅很温顺地点头。 他用被子把两个人裹起来,抬手摸摸祁纠的眼皮,用格外轻和谨慎的力道。 叶白琅过去不会这么使力气,他不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做事也是这样,于是要么过犹不及、要么伤人伤己。 现在不一样了,叶白琅帮祁纠闭眼,把手罩在祁纠的眼睛上。 他洗了很多遍手,用温度很烫、泡了草药的水,现在这只手就也变得暖热和干净。 他找出祁纠身上的所有细节,吃力地逐一模仿,全学过来,用来照顾祁纠:“哥哥,睡觉。” 祁纠在这一秒能量耗尽,被弹回缓冲空间。 系统分给他瓜子,祁纠不太想吃,摆摆手谢了,拉过监控屏幕。 叶白琅仍旧遮着祁纠的眼睛,像是没有发现祁纠身上的变化——又或者发现了,但就像系统说的,他已经习惯这件事。 他已经习惯祁纠随时会陷入昏睡。 医生说,随着病情迁延,这种“随时”会变得越来越频繁,昏睡时间增加,清醒的时间变短。 每个医生都这么说,叶白琅找了所有能找的医生,每个答案都是一样的。 叶白琅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 ——久到祁纠有点不放心,想把系统搓成废纸团扔回去看看,画面才终于有变化,叶白琅慢慢收回手。 叶白琅抱住祁纠,闭紧眼睛,把脸埋在祁纠肩头,握着祁纠的手搭在自己背后。 他这样躲在祁纠怀里,又过了几分钟,开始微微发抖。 / 擅自打破节能模式,代价到底还是不小。 接下来的三天,系统想尽办法,都没能把祁纠重新塞回那具身体里。 幸而叶白琅并没做什么太恐怖的事——没把他们送回医院去住ICU,没让什么自称气功大师的人来给祁纠做法,更没发疯。 叶白琅看起来很冷静,条理很清晰,甚至还出过一趟门,接了被物业送回来的轮椅。 他知道祁纠只是太困了,祁纠说要睡到不困。 叶白琅都睡了十三个小时,祁纠的身体这么虚弱,又强撑着陪他说话、哄他放松,肯定要睡得比他久。 叶白琅这样冷静地和那些医生解释。 他可以理解,专业的检查结果认为祁纠不会再醒,因为脑电波监测不再有明确波动……任何一个人来了,结论都是这样。 但那不是任何一个人,是他的祁纠,他养的骗子。 他的骗子不骗他。 医生为难叹息,他们只是受雇来检查病人的身体状态,无权干涉雇主的任何选择:“好吧,只是……” 他们想提醒叶白琅,最好早做准备,病人脑内的肿瘤贴着动脉,随时可能出现任何意外。 这话还没说完,真正的意外就吓了他们一跳——卧室内的呼唤铃叮叮当当作响,叶白琅骤然起身,甩下他们,抄起拐杖扑回去。 叶白琅忘了怎么用拐杖,踉跄着大步摔进门。 祁纠戴着鼻氧,整个人比之前更为苍白,陷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招手,笑着没心没肺打招呼。 ……医生们茫然错愕着,被叶白琅送走。 叶白琅已经被教得很好,没有为难任何人,甚至还很有礼貌,说了谢谢和再见。 考虑到不久之前,叶家这位家主还一言不合就套麻袋、送客多半让保镖代劳,这无疑已经是个极为显著的进步了。 “成果非常好。”系统重新进行金手指植入水平评定,他们几乎能拿到全线提成了,“你还打算教他什么?” “剁馅。”祁纠说。 系统:“……?” 祁纠也有点恍惚,自己拿着氧气面罩,有一口没一口地吸,间或根据菜刀跺在砧板上的频率给口令。 他正被讲礼貌的狼崽子胁迫,详细解释指导应该怎么和面、怎么剁馅……怎么包饺子。 祁纠这一觉睡得有点久,本来说好睡醒就训练叶白琅包饺子,结果一弹出就是三天,浪费了很多时间。 叶白琅很有紧迫感,一定要在腊月二十七之前学会包饺子。 “很有志气。”系统赞赏,“今天是腊月二十几?” 祁纠:“二十七。” 系统:“……” 所以任务变得相当艰巨,毕竟到目前为止,叶白琅还只会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这不是金手指,只是包饺子。”系统研究半天,结论依然没有变化,“不是很重要的事。” 可看叶白琅和祁纠的表现,这件事又很重要——因为叶白琅有种要把力气全用完、发誓要让祁纠在过年吃上一千个饺子的狠劲,而祁纠……在走神。 祁纠很少会有这种状态,他的水准在金手指运送部门居于前列,如果不是太散漫、太随心所欲,说不定能一直蝉联最佳员工。 但现在的祁纠的确在走神,他靠在枕头里,听着叶白琅在走廊叮叮咣咣勤奋剁馅,在思考的却不是这件事。 “你在想什么?”系统检测祁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完全看不见了?” “差不多。”祁纠慢慢抻了个懒腰,“如果我开了痛觉同步,现在应该疼得死去活来,吃什么吐什么。” ……他应该吃不下这顿饺子。 系统分他一把瓜子,祁纠拿过来一个一个剥,剥好了就攒成一堆。 “我在想。”祁纠扒拉那堆瓜子仁,“是不是教学方法上……出了点问题。” 系统骇然:“什么问题?影响提成吗?” “有一定可能性。”祁纠打开监控,观察叶白琅,“咱们之前的那个计划,得抓紧时间执行。” 他和系统想了一圈办法,发现哪个都有弊端——录音留给叶白琅,狼崽子根本不给他独处的机会。假作医生发邮件,医生在叶白琅这儿的信誉也不高。 到最后,祁纠还是打算用格尺比着,靠手指摸索盲写。 在手上的力气彻底消失之前,他得把调养身体的完整方案留给叶白琅。 ……最好还剩点力气,再让他留一封信。 “我把后面的流程都教他了。”祁纠说,“包饺子煮饺子,就得去厨房。” 叶白琅也不能一直栓他身上,剁馅把砧板搬来门口剁也就算了,剩下的步骤,还是要暂时离开卧室。 祁纠难得有这个时间,不能浪费机会,得尽快着手。 系统帮他重新分配了体力,等叶白琅剁的馅得到了祁纠的肯定、端着一盆肉馅跑去厨房,他们的计划就开始执行。 祁纠摘下身上的监测仪器,慢慢把自己挪到轮椅上。 这一步就耗去不少能量,他被紧急弹出几次,又重新导入,操纵轮椅来到书桌前,就已经过了近十分钟。 磕磕碰碰难免有声音,幸而到了放烟火的时候,窗外夜空里隔三差五升起烟花,恰好能掩盖过去。 祁纠拉开抽屉,找出自己当时没写完的部分,以格尺做参照,慢慢试着写字。 系统去厨房看了一会儿叶白琅做面汤,又回来,看祁纠照着小抄一笔一划。 “怎么样?”祁纠甩了甩右手。 系统举着望远镜,给予高度评价,“能认出来。” 祁纠:“……” 他把系统废纸团扫进垃圾桶,加了点力气握稳笔,把最后几份强身健体、疗养身心的指南抄给叶白琅。 因为对狼崽子的脾气相当了解,他在写的时候,还特地加了些专门针对叶白琅、个性化定制的方案。 ——比如不准不睡觉,再难过也不能不睡觉……就算实在太不舒服、太睡不着了,也别钻衣柜,实在不行就裹两件他的衣服。 ——比如头疼了也可以吃一两颗药,不能一味忍着。至于怎么服药更科学有效,因为是个动态变化,要去医院诊断。 ——要相信医院,医生们的诊断挺靠谱的。他每次都能醒过来,是极端个例,因为他有钢铁般的意志…… 祁纠写到这觉得不合适,这么写说不定会误导狼崽子,通过忍痛和不睡觉来锻炼第二份“钢铁般的意志”。 所以他把这张纸揉了,丢进垃圾桶,换一张新的:因为他还有不放心的事。 祁纠思来想去,还是不怎么能放心这只狼崽子。 有时候……冷静过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他们作弊,叶白琅是不是就会守着一个醒不过来的人,冷静地、不为所动地过日子。 祁纠决定吓唬叶白琅几句,省得狼崽子回头又钻牛角尖,乱七八糟想些有的没的。 系统也赞同:“好好吓唬他几句。” 毕竟祁纠养的这只狼崽子,现在已经不是一只普通的狼崽子。 这是一只插满了金手指、和他们的提成息息相关的狼崽子——如果叶白琅因为祁纠的死受到刺激,出了什么没法收场的状况,一切依然可能前功尽弃。 …… 祁纠换了张纸,把添乱的系统轰去上培训班。 这种话其实很不好留。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事业中”……估计叶白琅听不进去,废掉。 “人死后要受七七四十九天香火,七七四十九个月供奉,七七四十九年洒扫祭拜”……宣扬封建迷信,废掉。 “他其实一直有个心愿,是在遥远的深山里有一片广袤的林场。每年开春前,都有人替他去走一圈,喂一喂里头的狼群……” 他要是敢把闻栈改成这个人设,穿书局可能要派OOC管理员来把他吃了。 祁纠再三斟酌,落笔几次,也不过是多出几张废纸。 他难得的有点头痛,犯着愁叹了口气,揉了两下乏力的右手,决定先写到这——或许系统那个破培训班有什么灵感,能帮他琢磨几篇好词好句。 这具身体即将到达极限,他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已经握不住笔。就算再强行写,估计也全是鬼画符了。 …… 祁纠有点想偷个懒,去厨房透透气。 他陪着叶白琅走到现在,冬天过去一大半,居然眼看就已经快要过年。 今年的春节早,春节过去,要不了多久就是立春。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他还没穿完叶白琅买的衣服。 祁纠对着窗外升起的烟火,外面很热闹,他极少有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撑着胳膊坐直。 他慢慢转动轮椅,因为离开卧室的路线变得复杂,就远程联络系统,开了个节能的监控画面。 到了现在,这具身体能量已经只能精打细算到这个地步。祁纠决定不放过任何一次开监控的机会,把卧室里的布局记清。 漆黑的视野重新慢慢染上颜色,祁纠操控轮椅,绕过一台心肺复苏的仪器,忽然愣了下。 ……叶白琅没去煮饺子。 这狼崽子,听了一万次话,就这次没听。 不去厨房煮饺子,偷着跑回卧室,蹲在地上给他装垃圾桶。 “你干什么了?!”系统打远程电话回来,十万火急,“叶白琅的状态很成问题,你快抱抱他,跟他亲个嘴。” 祁纠没力气去抱叶白琅。 没有痛觉体验,祁纠也猜得到这具身体不好受。 他的身体正勉强靠在轮椅里,有约束带才不至于栽倒,冷汗水浇似的往外冒,脊背僵硬吃不住力,手也在抖。 这不受他控制,长时间的伏案不在这具身体的承受范围,后果轰轰烈烈讨伐上来。 祁纠把手藏在身后,尽量操控轮椅后退,隐进阴影,不让叶白琅发现他的不对劲。 …… 他叫不动这只不听话的狼崽子,刚才的这段时间里,叶白琅不知道看了他多少张废纸。 看祁纠摸索斟酌,留给他的遗书。 叶白琅的脸色近乎透明,是种没有血色的白,抱着一饭盒面片跟肉丸汤,蹲在地上看着他。 一动都不会动。 第17章 我还没死呢 “我没事。” 祁纠看着叶白琅的脸色:“狼崽子。” 他尝试为这件事做个解释:“它不是立刻就用。未雨绸缪, 以防万一……我教过你,记得吗?” 祁纠教过叶白琅,做事不能一点后手不留,只顾着扑上去豁命, 活着就干死了就算。 得周密安排, 得缜密行事, 凡事都要防患于未然。 叶白琅学得非常好。 根据系统的转播, 他养病的这个冬天,外面不止没消停, 还被狼崽子折腾了个天翻地覆。 凡是和绑架案直接相关的, 一个都没落下,都跌进了不知哪冒出的圈套陷阱。幸存的也陷进离间, 心惊胆战气急败坏,彼此怀疑疯狂攀咬,没用叶白琅出手就斗得俱伤皆败。 祁纠原本的打算,是写完这东西就藏好,跟狼崽子开展讨论学习、做个年终总结……针对以上情况, 给叶白琅同学颁个三好学生奖的。 现在流程被打断, 叶白琅同学无疑不会想讨论这个。 甚至在祁纠提问知识点的时候, 叶白琅也没什么反应。 叶白琅只是抱着饭盒,蹲在一堆打开的废纸里,木木愣愣地盯着他。 脸上没有血色,不知道眨眼, 不会动弹……像个没有生命的石像。 祁纠把震颤的右手压在身后。 这具身体被病痛疲乏折磨得不堪重负, 这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不受他控制。 这事的确赖他,不该一写上头就光顾着满地乱扔废纸团, 忘了盯着能量消耗。 “厨房。”祁纠换了个语气,“饺子怎么样了?” 饺子在叶白琅这儿也是大事。 听见这个问题,叶白琅才终于动了动,低下头,哑声回答:“煮得……不好。” 他把饭盒慢慢挪出来,慢慢交给祁纠。 的确是没煮好,饺子皮和饺子馅看起来吵架了,分得明明白白,漂在饺子汤里谁也不理谁。 祁纠也不好昧着良心硬夸,向书桌示意:“不要紧,先放着。” 叶白琅捧着饭盒,用袖子把外面擦干净,放在书桌没铺着纸的一小片空隙里。 祁纠问:“烫着没有?” 叶白琅摇头。 “真没有?”祁纠不大相信,这么个薄铁皮饭盒,叶白琅揣怀里抱着,身上穿的衣服又不厚,没烫着才怪,“过年不能撒谎。” 叶白琅的呼吸窒了下,看起来多半是被他吓到了,眼睫轻颤:“……不能?” “不能。”祁纠说,“过年撒谎,一年的运气都会不好,心想不能事成。” 叶白琅立刻抿紧唇,把编出的回答全留在嘴里,用力吞下去。 “去弄点儿烫伤膏,自己抹抹。”祁纠就跟着轻轻笑了下,“然后……重新剁点馅,再揉点面,咱一块儿包。” 看肉丸面片汤的成果,叶白琅至少在这一步进度尚可,主要问题出在了把它们制作成饺子这一步。 重新剁馅和面,少说也要半个小时,祁纠需要这半个小时的空档。 狼崽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和祁纠一块儿包饺子”这一可能性里,眼睛微弱地亮了下。 “不撒谎。”祁纠保证,“明年……咱都好好的。” 叶白琅像是忽然记起了要怎么呼吸。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脊背因为疼痛弓起,大口喘着气,眼睛却不肯从祁纠身上挪开。 叶白琅很吃力地、生涩地牵扯嘴角,笨拙地朝祁纠露出笑容。 祁纠看着叶白琅一瘸一拐跑出卧室。 狼崽子现在听他的话了,去抹烫伤膏,然后去剁馅和揉面,等他一起包饺子。 …… 系统十万火急赶回来,撞上在缓冲区走神的祁纠:“你怎么回来了,叶白琅怎么办?” 祁纠也不想回来,他只是进不去:“我在发病。” 叶白琅……应该是在剁馅。 这个安排不缜密,不周全,因为实在太仓促,也没有防患于未然。 但祁纠能做得也实在相当有限了。 叶白琅跑出卧室,这具身体的病况就再掩饰不住。 祁纠原本想操控轮椅回到床边,起码躺下去休息一会儿、放松脊背和手脚,再小睡上十来分钟。 这样,半个小时一结束,他就能以还不错的状态醒过来。 但计划在执行上出现难度,祁纠操控着这具身体,刚解开约束带,就被弹出了世界。 系统背着书包,飘到他旁边,打开世界监控。 即使铺了足够厚实的地毯,这具身体摔到地上的动静也不算小……况且叶白琅的听力也足够强,哪怕在厨房,也听得见卧室的声音。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还要拜他们所赐。 祁纠动不动就摘身上的生命水平监控,系统也被拐着不学好,有时甚至直接帮他调整数据。 叶白琅发现监控总是失灵,次数多了,自然就恢复到最原始的方法:听见动静就往卧室跑。 而现在,跑进卧室的叶白琅,看见祁纠倒在地上。 祁纠没看清叶白琅是怎么扑过去的。 叶白琅抱住祁纠,被他抱着的身体在剧痛下变得僵硬,叶白琅就不停按摩他的手脚,按摩他的脊背,像祁纠过去对他做的那样。 “放松。”叶白琅用力抱着祁纠,他反反复复地重复,“放松,哥哥。” 就像祁纠过去对他做的那样。 ——因为祁纠实在很会养,所以叶白琅身体里的那些问题,其实已经很久没再找上门了。 病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祁纠甚至还会勒令狼崽子躺下,用还算有点力气的手,慢悠悠给他按摩后背和残腿。 叶白琅的身体没有大问题,脊背肌肉之所以会过度紧张,是受残疾的那条腿牵扯。而那条腿之所以会使力过度,是因为叶白琅不想在人前当个彻底的瘸子。 过去的那些时间里,叶白琅总是会尽力让步态正常,哪怕这种强行“正常”的行走方式,给关节和肌肉带来了不小的负担。 但陪着祁纠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叶白琅用不着装,用不着掩饰。 他放肆地瘸着条腿跑来跑去,怎么丢人都无所谓,反正也只有祁纠看他,祁纠又不会嫌他丢人。 ……祁纠只会趁他不注意,相当无聊地伸腿绊他。 叶白琅被绊飞了几十次,终于弄明白这是种游戏,于是再被绊飞出去的时候,就钻进轮椅里咬祁纠。 …… 叶白琅试图把自己的手腕塞给祁纠。 “难受,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叶白琅的嗓子又急又哑,“咬我。” 祁纠不咬他。 他把手凑过去,只能感觉到急促凌乱的、冰冷的气流。 叶白琅踉跄着爬起身,又把祁纠连抱带拖,弄到床上,想尽办法让祁纠躺得舒服。 他用了他知道的所有办法,给祁纠按摩身体、热敷、适量注射镇静剂,祁纠的身体太冷了,他就爬进祁纠怀里,把自己急得发烫的体温分过去。 叶白琅甚至给医院打电话,他一手抱着祁纠,一手哆嗦着拨号,想求那些医生来救祁纠……或者他抱祁纠去住院。 祁纠想活到什么时候就活到什么时候,想写遗书就写遗书,他再也不来偷翻垃圾桶了。 写字太累,他来写,祁纠只要口述就行。 要是实在太疼、太难受,难受到实在撑不下去了,祁纠想不活那就不活。 祁纠完全不应该顾虑他、不应该管他,不应该为了不吓到他,就把他支走,一个人倒在地上。 祁纠不能管得这么宽,还管他怎么想,管他会不会难过……祁纠不能这么霸道。 祁纠不能这么疼。 叶白琅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眼睛又被水汽弄得模糊,几次都按不准,急得低头去咬自己的手腕。 ……他咬住了祁纠。 祁纠的手盖在他手腕上,刚刚挨了这狼崽子生平最狠的一口,嘶了口气:“啊。” 叶白琅愣住,随即针扎似的松口。 他仍握着那个拨号拨到一半的手机,胸口剧烈起伏着,迷茫地抬头看祁纠。 他的措施有效……按摩放松了祁纠身上的肌肉,剂量正好的镇静剂饮鸩止渴,至少在表面上,暂时抵挡住了肆虐的肿瘤。 所以祁纠清醒过来,意念成功回笼。 甚至还稍微有那么一点力气,拦下了因为被手机欺负、气疯了乱咬自己的狼崽子。 祁纠觉得自己应该不算撒谎,低头摸了摸叶白琅,轻轻笑了下:“半个小时,还没到……是吧?” 他觉得叶白琅不能进化到疯狂剁馅机的地步,但保险起见,还是确认:“你还没剁完馅吧?” 叶白琅眼睛不眨,定定地抬头看他,伸手摸那张苍白疲倦的脸。 这次他看清了,祁纠的视线没有落点。 所以叶白琅清楚了摇头没用,他逼自己出声,哪怕这声音得从骨头里榨出来:“……没有。” 祁纠就满意地松了口气,拿那只带着渗血牙印的手控诉:“啊。” “……”叶白琅总算回神,手忙脚乱地处理那个伤口,甚至还想跳下床,去拿一沓创可贴,在祁纠手上布个阵。 祁纠倒也没到这个地步,手上提了点力气,用手指头绕了绕,卷住叶白琅的半缕头发。 叶白琅就被这一点微弱的力道拽回来,重新钻进他怀里,不透风地贴着,听祁纠胸膛里虚弱散乱的心跳。 祁纠笑了下,慢慢松开那只手,屈起指节,给狼崽子顺了顺毛。 叶白琅笨拙地抱住祁纠,学着记忆里的动作,在祁纠背上轻轻地拍。 叶白琅知道祁纠没力气哄他,祁纠已经很难受了,他不准祁纠更累:“哥哥,闭眼睛。” 他帮祁纠闭上眼睛,怀里的人笑了笑,就又失去意识。 这样短暂的昏厥已经很常见,叶白琅拍到第一百七十九下,祁纠就又醒过来,摸摸他的耳垂。 叶白琅知道他在找什么,把祁纠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又露出刚练习好的难看笑容。 祁纠摸了一会儿,用指腹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 叶白琅立刻生出紧张,没来得及解释,已经被祁纠拢着后脑,施力轻按。 叶白琅就又被这样微弱的力道捕牢,困在祁纠怀里,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祁纠挪动手指,拨开他散乱的头发。 “头发长了。”祁纠说。 这话很平常,在任何时候都很平常,但叶白琅就是悸痛了下,憋了一会儿气,绷紧的脊背才松懈下来:“……嗯。” “正月就不能剪了……”祁纠突发奇想,“弄把剪子,我给你速战速决?” 叶白琅无所谓,他不介意祁纠给他剪成鸡窝头,剃秃了也行:“好。” 祁纠本意是逗他,没想到狼崽子什么都敢答应,一时间很是索然无味,于是朝令夕改:“不行,还是找个理发师。” “我找人来家里。”叶白琅抱着他,低声说,“给我们两个一起剪。哥哥,你要什么发型?” 祁纠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帅的?” 狼崽子还挺认真,一丝不苟地给他点头:“好。” 祁纠觉得这会儿他说什么,这狼崽子恐怕都只知道说好,无奈好笑又难免头痛,索性一口气折腾到底:“走,去包饺子。” 这回叶白琅显然有犹豫,但只是几个呼吸,就在祁纠胸口点头。 他从祁纠怀里爬出来,拿来厚实的家居服,一件一件帮祁纠穿。 厨房位置靠外,和苍茫寒冷的夜色只有一墙之隔。大片的窗户视野极好,能看见断断续续的礼花,却也会让寒气透进来。 叶白琅怕祁纠会冷,把人闷不吭声地裹成球,又扶着祁纠躺好,踩着拖鞋一瘸一拐去客厅。 祁纠还等着他帮自己坐轮椅:“……狼崽子?” “要等一下。”叶白琅说,“我把沙发拖到厨房。” 祁纠:“……” 时至今日,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叶白琅终于还是被他传染,开始打这套无辜冷清的沙发的主意,拖着这东西到处跑了。 但这会儿的叶白琅情绪波动很剧烈,系统的探测仪预警不断,完全不建议祁纠再多废话:“他想拖你就让他拖,你们俩在上面啵个嘴不好吗?” 祁纠想不明白它怎么就执著这个:“……我送你去培训班是干这个的吗?” “不然呢?”系统说,“他吓坏了,你得让他干点什么。” 虽然不怎么看得出来,但叶白琅的确吓坏了。 叶白琅已经不信任轮椅,祁纠可能从上面摔下来,可能会因为坐久了难受——祁纠要包饺子,他宁可拖着沙发去厨房。 叶白琅不提那些废纸的事,不问祁纠为什么要写它们……不是因为相信了祁纠说的,要“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因为那个可能性其实已经极端逼近,不论怎么回避、怎么不承认,都没有用。 叶白琅必须——也只能接受这件事,哪怕非常残酷,哪怕会疼得宛如断骨。 或许远甚断骨。 系统切换监控画面,叶白琅在跟那个沙发较劲,沙发不好挪,叶白琅摔在地上,又爬起来。 叶白琅拼命挪那个沙发,摔得右腿疼到力竭,站起来又跌倒,趴在沙发上。 像祁纠真养过的狼一样,狼崽子眼底充血,死命和沙发较劲,因为怎么折腾都挪不到合适的位置,近乎崩溃地挣扎低吼。 叶白琅甚至不是低吼——他并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却不进气,汗水淌下来。 祁纠看着监控,并不出声。 “如果你不打算养他。”系统忽然说,“就不要喂他。” 祁纠正在尝试搞点小动作,通过世界外干预降低沙发的摩擦力,闻言头也不回:“这也是培训班教的?” “这是你教的。”系统说,“你出版的《养狼五千问》……你怎么这么有经验?” 祁纠成功暂时修改了沙发的底面数据,松了口气,推开键盘,才发现系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旧书。 这还是他刚找到这份工作,为了攒业绩冲奖金,写出来凑数的一本书——按照局里规定,穿书局员工自己写书,能拿个挺丰厚的自产自销奖。 祁纠拿过来,随手翻了几页,就放在一旁:“这个世界有闹鬼的设定吗?头七,周年什么的……” “没有。”系统已经查过了,“人死如灯灭。” 祁纠问:“再找个壳子,有没有希望?” “人的壳子没有……”系统也已经查过了,“就剩三个空缺:一只螃蟹,一只水母、一只大乌鸦。” 祁纠:“……” 很难想象,穿书局的什么部门,需要让员工穿成螃蟹、水母和大乌鸦。 很难想象这么干的员工是种什么精神状态。 祁纠问系统:“大乌鸦能不能考虑一下?” 系统还没补充完细节,这只乌鸦的坐标距离叶白琅超过三万公里,中间还隔着热带雨林和大西洋。 祁纠遗憾放弃,也暂时中止了和系统的聊天。 他收回心神,还有更要紧的事——最终战胜了沙发的叶白琅跑回卧室来抱他。 狼崽子仗着他看不见,完全不捯饬整理,灰头土脸一个小脏球,一瘸一拐跑到祁纠床边,才生出犹豫。 他看着干净的祁纠。 …… 叶白琅后退,他蹑手蹑脚屏着呼吸,不惊动祁纠,想去冲个澡。 很快,不耽误什么时间。 他得把自己洗干净,才能碰祁纠。 这个念头像根荆棘,扎在叶白琅的胸口。又像是本来就从他的胸腔里长出来,缠绕着心肺,每吸口气都会剧痛。 他拖累祁纠,他拴着祁纠在身边,他把祁纠拉进人心的泥淖里,这里到处都是脏东西。 如果他早放祁纠走,祁纠就能在病情还完全不严重的时候,抓紧时间找个喜欢的森林、喜欢的小木屋。 祁纠在信纸上这么写,写完又揉烂扔掉。 他知道这是实话。 如果不是被他拖累,祁纠完全可以去远离人迹、宁静偏僻的地方,靠在木屋的窗户边上,喝着热茶悠闲看雪。 祁纠其实根本没那么想活,所以等病情重一点,活着不那么好受了,就可以找个景色更漂亮的地方,舒舒服服在鸟鸣声里睡着。 ……这是祁纠真正希望的事。 但因为养了他,所以祁纠自己也留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因为养了他,不放心他,祁纠不停地从昏睡里醒过来。 哪怕不剩任何力气,祁纠也摸摸他,逗他两句,哄他不害怕,再陷入昏睡。 他在被祁纠养着,祁纠把他养得很好。 不好的是祁纠自己,祁纠被他栓在这了,什么风景都没有、什么事都不能做。 他擅自喜欢祁纠,想和祁纠过一生,这种完全自私、毫不讲理的奢望,让他身上的祸殃累及祁纠。 他或许该放祁纠走。 放祁纠走,然后他自己解决自己。 得有足够的耐心,慢一点,比祁纠走得晚……绝对不能再弄巧成拙。 不能再犯一次那条江里的错。 祁纠不能再被他连累。 叶白琅慢慢退到门口,他想去浴室把自己洗干净,至少洗得干净一点再碰祁纠——可刚要迈步,就被铃铛声扯住。 祁纠闭着眼睛,叮叮当当地按呼叫铃,看起来相当缺乏耐心。 叶白琅咬着血肉模糊的下唇,无法自控,被无形的绳索牵回去:“哥哥。” 叶白琅的手上弄得全是灰,他把手缩进袖子,用唯一干净的鼻尖轻轻碰祁纠的额头,提醒祁纠自己来了。 “哥哥。”叶白琅轻声问,“要什么?我去……” 祁纠并不睁眼,这是系统算出来最节能的办法,一切用不上的动作暂时都不做,主打快、准、狠,直击目标。 祁纠把叶白琅拉进怀里。 他完全看不见,但坐标精确,所以落点还算准:“别咬了。” 呼吸交缠,那是相当冰冷、接近干涸枯竭的触感……叶白琅猝然睁大眼睛,懵住的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忘了给祁纠喂水。 他怎么这么蠢,这么粗心,忘了离开前先给祁纠喂一点水,祁纠会不会渴得难受。 祁纠有点头疼,对着又开始走神的叶白琅,笑了一声:“……狼崽子。” 系统这培训班上得白费,学回来的招就没一个好用。 祁纠低头,咬住叶白琅伤痕累累的嘴唇。 察觉到怀里的狼崽子受惊似的跳起,他就又松开,审问叶白琅:“疼不疼?下回不准自己咬。” 叶白琅愣怔着不会动,估计也没听清楚他的话。 但这回不要紧,祁纠还有点力气,还能再啰嗦一遍。 受审的叶白琅慌张地抬手,抱住倒进自己怀里的祁纠。 他浑身都是土,怕弄脏了祁纠,可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他的祁纠不嫌他脏。 “我还没死呢。”祁纠抵着叶白琅的额头,“陪我玩个够,知道吗?” 第18章 这颗心脏就快要跳不动 祁纠没收到叶白琅的回答。 “回答了。”系统替叶白琅主持公道, “他点了三十九个头,你看不见,所以没收到。” 叶白琅忘了祁纠看不见。 又或者虽然记得,但当时的叶白琅不论怎么拼命, 都实在发不出声音。 这种感触, 就像明亮暖热的阳光就在眼前, 胸口却叫人豁个窟窿, 透着呼啸的寒风。 叶白琅怕祁纠误会自己没回答,一口气点了三十九次头, 才小心地抱着祁纠靠在床头, 拽过一堆枕头仔细把他牢牢围住。 叶白琅跌跌撞撞,飞跑去浴室冲澡换衣服, 赶着回来抱祁纠。 …… “你打算怎么处理?”系统问,“你的时间不多了。” 祁纠当然知道这件事。 这具身体衰弱的速度比想象快——当然,考虑到他们到这里以来发生的事,祁纠还能呼吸,还能睁眼, 就已经是个医学奇迹。 他留下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具体能撑到什么时候要看运气, 要看这个节能模式还能运转多久……要看叶白琅。 这是个不那么轻松的话题。 祁纠的确还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处理最后的告别,能把对叶白琅的刺激压制到最小。 但还好,他的系统朋友即将暂停培训班, 请假去三万公里外, 帮他捉一只炫酷大乌鸦。 系统朋友:“……” “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的?”系统想不通, “我为什么要去抓乌鸦??” “这不就在商量?”祁纠按计算器,“给你分红。” 系统倒不是为了分红, 主要还是这两个人莫名其妙就啵了嘴,看效果评估,似乎也不比培训班差多少。 系统变成鸟笼:“有什么要求吗?我和乌鸦商量,你得给我买张宠物托运的机票。” 祁纠问:“它能学会说话吗?” 系统:“?” “算了。”祁纠也觉得不太行,有点遗憾,把这一条划掉,“羽毛稍微弄帅点。” 也不用太帅,叶白琅没什么审美可言,差不多就行。 他能陪叶白琅的时间不长,但勉勉强强,撑一口气,到春天总没问题。 春天就不冷了。 草木重新生发,有了生机,会让人心情跟着好点。 狼崽子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应该就不会介意有只炫酷的帅乌鸦敲窗户,飞进来大吃大喝。 不介意他们一起过春天。 / 节能模式的效果还不错,至少在过年这种关键环节,没再出什么岔。 祁纠裹着厚外套,懒洋洋靠在厨房的沙发里,靠着盲人摸象的造型,倾情指导叶白琅三天,总算让狼崽子学会了一门手艺。 “来。”祁纠扔掉氧气罐,抬手示意,“我摸摸。” 叶白琅把包好的饺子放进他手里,握着祁纠的手指,检查封边的效果和整体造型。 这次的饺子已经有模有样,馅儿大不漏,捏边严实,放在盖帘上自己能站住。 祁纠挺满意:“不错。” 叶白琅垂着眼睫。 三天来,他终于松了口气,抿着的嘴角吃力地勾了勾,露出算不上是个笑容的表情。 祁纠不能摸一个饺子摸这么久。 叶白琅把饺子拿走,扔进开水锅,把自己的脸给祁纠摸 “诶,诶,面粉。”祁纠的指尖上沾着不少面,一点儿没浪费,全招呼了叶白琅的眉毛,“不要形象了?” 叶白琅被他拿一根手指头把脸推开,蹲在沙发旁,仰头看了祁纠一会儿,摇摇头:“不要。” 祁纠越发觉得这狼崽子仗着自己看不见,就肆无忌惮瞎霍霍:“离我远点……别把面粉蹭我身上。” 叶白琅已经完全能分辨这是玩笑话。 他被祁纠养得越来越好,脾气变得稳定,不再 动辄头疼,也很久没再记起过往的梦魇。 即使听见祁纠说这种话,他也很清楚,祁纠只是在开玩笑——因为祁纠根本不介意他身上有土和灰尘,他失魂落魄、狼狈不堪,他满身脏污罪孽,祁纠一样会伸手抱他。 所以叶白琅往祁纠怀里钻,他不离祁纠远点,把脸上的面粉蹭上祁纠的衣服和额头。 祁纠被狼崽子偷袭,偏偏还手能力极为有限,相当扼腕:“像不像话?” 叶白琅抱着他,爬上沙发,蜷起腿挤在祁纠身边:“不像话。” 祁纠:“……” 别的方面不好说,死皮赖脸这个本事,狼崽子就快学成出师了。 祁纠被他青出于蓝,撑着手臂,慢悠悠给这只乱拱的狼崽子分地方,省得叶白琅从沙发缝掉下去。 “过来点儿。”祁纠看他犹豫,就拍了两下膝盖,“挤挤暖和。” 叶白琅扶住祁纠的双腿,伸出手摸摸祁纠的脸,拿过一个枕头,垫在祁纠颈后。 腊月二十八,祁纠昏睡的时候,他叫人在厨房紧急装了空调,还请了理发师来家里剪头发。 理发师的手艺配得上价格,两个人都变得很帅,叶白琅想和祁纠拍张照片,但祁纠太累了,一直没醒。 腊月二十九,祁纠睡醒了,兴致勃勃拉着他继续特训,苦练一宿包饺子。 今天是腊月三十,是过年的日子。叶白琅把空调的暖风开到最大,对着厨房猛吹,又在沙发上的抱枕里混进热水袋。 祁纠的脸还是冰凉的,那是种暖不起来、完全没有血色的苍白,祁纠的额头渗着一点冷汗,呼吸冰手。 叶白琅拉开祁纠身上的厚外套,自己钻进去,抱紧祁纠,把脸颊贴在祁纠的颈间。 “哥哥。”叶白琅把心电监护给祁纠戴好,祁纠总是嫌这个碍事,动不动就扯了乱扔,“外面在放鞭炮。” 祁纠听见了,他被暖烘烘的狼崽子挤得挺舒服,放任叶白琅在自己的衣服里折腾:“好不好看?” 叶白琅不知道,他没有欣赏这些东西的能力,不知道夜空里转眼即逝的流光有什么意义。 这些光留不住,很快就消失,连痕迹也没有。 但他并没在看窗外,在那些变换的光影里,他在不眨眼地看祁纠。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什么难的。 “好看。”叶白琅说,“很好看。” 祁纠就笑了下,胡噜叶白琅的脑袋,把手上最后那点面粉蹭上去。 “记得加凉水。”祁纠说,“煮饺子得加凉水,浮上来三次,就是熟了。” 叶白琅在他怀里点头,这样即使不开口,祁纠也能感觉到。 叶白琅抬起手,覆在祁纠的眼皮上,学着祁纠的力气,向下慢慢轻抚:“哥哥,睡一会儿,我叫你吃饺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祁纠。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厨房的灯光又很亮,所以每个细节都很清楚。 他看见祁纠在这句话里微顿,暗淡的琥珀色眼睛显出点无奈,笑了笑——再然后是放弃了掩饰、慢慢透出来的强烈疲倦。 叶白琅替祁纠合上眼,他环住祁纠的肩膀,一点点亲吻干净那些倦色。 不带任何含义,没有情|欲、没有亲昵,叶白琅只是想把这些疲倦病痛吞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吞不进去,祁纠把他从痛苦里救出来,他救不了祁纠。 他无法替祁纠生病,没有资格替祁纠疼。 叶白琅的手臂上分量变重,祁纠昏睡在他的怀里,叶白琅就把他抱紧。 叶白琅又想去咬下唇的伤口,但祁纠在上面涂了苦瓜汁。 叶白琅怕苦,所以就算很想再被祁纠用那天的办法警告,也只能乖乖忍住,不再去咬那片血肉模糊。 锅里的水咕嘟作响,厨房的窗户很快布满水气,窗外的烟火变得模糊,只剩大片绚烂色块。 叶白琅抱着祁纠慢慢放平,让祁纠躺在枕头上,一瘸一拐去给锅里加冷水。 他们在今晚过年,叶白琅从祁纠的枕头底下找到红包,是给他的,里面装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钥匙。 叶白琅不知道这是什么钥匙,但还是找了根红绳,把它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 他也想给祁纠包红包,可他想不出要送给祁纠什么。 祁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好像已经相当适应现在的生活……在空调和沙发的严密包围里,醒过来哄他一会儿,再慢悠悠睡着。 叶白琅按照祁纠教他的要领,加了三次冷水,看饺子浮起来三次,就捞出放进盘子里晾凉。 叶白琅尝了一个,味道不好不坏。 祁纠被香气勾着醒过来:“快,还有三秒饿死。” 直到上一秒还盯着饺子发呆的叶白琅,立刻就被他逗笑了,回过神活过来。 叶白琅拿过小碗,拨进去几个晾得刚好的饺子。 三秒之内,叶白琅端着那个小碗,蹲在沙发边上,夹着饺子喂祁纠。 祁纠今晚的胃口很好,蘸着调好的饺子醋,一口气吃了两个半。 “香。”祁纠说,“好吃。” 叶白琅吃了剩下半个,也觉得香,馅调得恰到好处,吃进肚子里就觉得满足。 他忽然觉得饿,蹲在沙发旁边,把碗里剩下的饺子狼吞虎咽吃干净,还觉不够。 祁纠向沙发里挪了挪,示意他坐上来:“锅里还有,自己去盛。” 叶白琅就立刻去锅里盛。 他抱着祁纠,让祁纠靠得足够舒服,边给祁纠讲外面的烟花是什么颜色,边大口吃着热腾腾的饺子。 吃完饺子,又喝热汤。 祁纠说原汤化原食,他听不懂,但知道是要喝饺子汤。 “好了……差不多了。”祁纠数着筷子碰碗的次数,觉得够了就喊停,免得这狼崽子真把肚子撑破。 祁纠挪了挪右手,摸摸叶白琅鼓起来的肚子:“下次再少吃两个。” 叶白琅乖乖点头。 他记住了,饺子要吃二十七个半,还有一碗汤。 叶白琅把这件事也记牢,他记下祁纠教他的一切,然后件件照做:“哥哥,要不要下楼?” 祁纠正琢磨这个量合不合适,闻言愣了下:“是不是还是吃撑了……想散步?” 叶白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吃撑,他只是想带祁纠去玩雪,今天又下了雪。 新闻上说,这可能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他低头看了看,觉得肚子的确有些鼓:“嗯。” “那就去。”祁纠笑了笑,“下回你自己掂量,有个数,别光听我的。” 叶白琅这次不吭声,他从沙发里抱起祁纠,动作很轻很缓慢,几乎没有半点惊扰。 他帮祁纠换衣服、坐上轮椅,那些冬衣已经明显宽大过头了,剩下的衣服尺码也都变得不对。 他得尽快重新买一批,因为祁纠要帅。 他也要配合祁纠帅,他们要找机会合张照,叶白琅打听过刺青,但还没挑出技术足够好的刺青师。 “弯腰。”祁纠摸索两下,拿起围巾,给叶白琅围上,“怎么样……弄好了吗?” 叶白琅扶着轮椅,仰头让他弄:“好了。” 祁纠还觉得不太满意,调整了下围巾的形状,把狼崽子大半张脸遮进去。 “别冻着。”祁纠挺珍惜自己的饲养成果,“难得你有点暖和。” 叶白琅“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温度并没有变化,祁纠会觉得他暖和,是因为祁纠太冷了。 叶白琅不和祁纠说这件事,他帮祁纠系好约束带,盖上一条足够厚实的蓄热绒毯,合上衣柜,推着祁纠下楼。 叶白琅把路上遇到的所有东西讲给祁纠听。 他握了一把雪,让祁纠去碰它们,用围巾拉着祁纠在花园里快步走,按照祁纠的要求堆三十个雪人……还在祁纠的指示下,坏心眼地吓了路过的无辜猫头鹰一大跳。 叶白琅不知道雪是什么味道,先吃了颗薄荷糖作比较,趁祁纠一个没管住,又吞了一大口雪。 “……”祁纠终于意识到,“不让叶白琅满地捡东西吃”的确是个有必要的课程:“好吃吗?” 叶白琅把雪水咽下去,冰冷刺骨的雪水压下仿佛吞炭的炙烤,压下有关记忆与未来的恐惧。 他短暂地不去想,等这些雪化了,他用什么去找祁纠的影子:“不好吃。” 叶白琅哑声说:“……凉。” 祁纠:“活该。” 叶白琅:“……” 祁纠没忍住乐了一声,趁狼崽子不注意,抓起团雪,塞进叶白琅的领口。 叶白琅被冰得打了个哆嗦,愣怔抬头。 借着雪夜和烟花的亮光,他看清祁纠在笑,于是意识到这也是“游戏”之一。 于是叶白琅按照学会的方法,往轮椅里钻,去咬祁纠的鼻尖,去呵祁纠的痒。 他看着笑得到处找氧气瓶的祁纠,眼里慢慢也染上真实的笑:“哥哥。” 祁纠还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忘了带氧气:“怎么了?” 叶白琅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慢慢渡气给祁纠,解开轮椅的约束带。 他把祁纠从轮椅里抱出来。 叶白琅的呼吸很急促,不仅仅是由于运动剧烈,他给祁纠渡的气均匀缓慢,自己却喘得很急。 那些气流全无章法,拂过祁纠的脸,把落下来的雪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祁纠现在身为鱼肉,觉得这狼崽子最近多半是牙痒痒,逮着机会就拿他磨牙:“……你还要兼任氧气罐?” “我不如氧气罐。”叶白琅慢吞吞哑声说,他不得不承认,“氧气罐的氧含量比我高。” 高很多。 他也不如一支镇痛药,让祁纠能短暂地放松下来,睡个好觉。 ……但他也有比氧气罐和镇痛药强的地方。 他能抱着祁纠。 雪地很干净,这是今晚新下的雪,家家都在过年,没认出来乱跑。 没什么人会选在除夕和新年出门。 “哥哥。”叶白琅仔细扶住祁纠,他小心翼翼帮祁纠躺下,自己蜷在祁纠身旁,“明天出远门,我们去度假。” 祁纠还没考虑过这个支线,有点惊讶:“去哪?” “有森林的山。”叶白琅说,“我去帮你喂狼。” 祁纠:“……” 他就说,当初他扔的那些个废纸团,还是给狼崽子造成了不那么合适的诱导。 这件事叶白琅不提,祁纠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也就一直压下来,隐在看似平静的日复一日之下。 ——这样不是办法,祁纠当然清楚,但问题在于……没有合适的办法。 没有任何一个处理方式,能足够稳妥、足够缜密。 或许这个决定的确该交给叶白琅自己来做。 “……行啊。”祁纠说。 他没问叶白琅是怎么安排的行程,叶家的那一摊子怎么处理,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消失,会不会又让本地势力闹得天下大乱。 乱起来也未尝不是好事,新秩序的重新确立,本来就要有一场动荡混乱做开头。 等度假回来,叶白琅手下的叶家可以尝试更进一步,趁着这个机会,敲掉那些虎视眈眈的大家族。 叶白琅……就可以有点事做。 “就是我这身体不行。”祁纠提前打预防针,“没法陪你玩尽兴,你把我带出去,大半时间都要陪我在酒店睡觉。” 叶白琅陪他躺在雪地上,抱着祁纠的手臂,慢慢露出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高兴。 “睡觉。”叶白琅摸摸祁纠的眼睫毛,拂去上面的雪花,“对身体好。” 他当然可以陪祁纠睡觉,他们一天可以在酒店待二十三个小时,用剩下一个小时去找山。 这样安排,时间可能会有点紧张,那就二十二个小时。 叶白琅没做旅行计划,因为没有目的地。 他不知道祁纠的家在哪,祁纠不告诉他,硬问就说离家太久,早就忘了。 叶白琅叫人去查“闻栈”的履历,不知是因为原本就是伪造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和祁纠对不上。 “我这人还好享受。”祁纠说,“得坐好车,吃大餐。” 叶白琅很乖,把脸贴在祁纠掌心:“哥哥,我去弄最好的车。” 他知道祁纠在说谎——祁纠对豪车没兴趣,对食物倒是有一点,不过也只是对色香味要求严格,并不豪奢。 祁纠这么说,是因为知道他要开车出门,所以想让他尽量舒服点。 “我们一路慢慢走,一路玩,吃大餐。” 叶白琅说:“还可以躺在酒店点外卖。” 叶白琅没怎么住过豪华酒店,他夺下叶家之前,连住个旅馆也要仔细算钱,不了解酒店是什么样。 但这次要住最豪华的,叶白琅决定,带祁纠把所有能享受的都享受一遍。 听说有自助餐,还有泳池,如果祁纠有兴趣,身体状况又允许,他们就去泡温泉…… 叶白琅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他想,原来带祁纠逃跑是件这样快乐的事,他居然一直都这么蠢,从没想过要这么做。 如果他早点想明白就好了,他早点带祁纠去玩,去旅行,在祁纠还能走路、还能看见东西的时候,他就带祁纠去找祁纠的家。 祁纠是想家的,这一点和叶白琅完全不同,想家的人自己不知道,但不想家的人看得清。 叶白琅用一天的所有时间看着祁纠,所以看得清。 叶白琅一直说到口干舌燥。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祁纠就在他身旁,却并没有回应。 叶白琅有些不安,慌忙爬起来,去查看祁纠的状况。 雪夜的月色淡白,被雪面反射,祁纠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躺在他身边,脸色淡白得也像是雪。 “哥哥。”叶白琅胸口开始起伏,他找不到自己的手,笨拙地用脑袋不停拱祁纠,“哥哥,等一等,等一等再睡。” 他要先带祁纠去找家,祁纠要在那之后睡着。 他问过寺里的人了。 等他捐一座庙,有香火、有供奉,他不停不停念经,就能送祁纠回家。 可那要先走上回家的路。 祁纠不能睡在这里,不能睡在被他困住的狭小方寸。 …… 祁纠这一次醒得比平时都慢。 那是即使夜色太浓、烟花太扰人,也能看清的吃力不易——祁纠甚至不是那么有力气睁眼。 他只是慢慢醒过来,慢慢勾起手指,挠了挠叶白琅的痒痒。 叶白琅跪在雪地上,他捧着祁纠的脸,大口喘气,浑身刺痛麻木,手和脚都不听使唤。 “跟着我……”祁纠用手指点他掌心,“呼,吸,呼,吸。” 他不紧不慢,帮叶白琅从过度通气里缓过来,才停下敲击:“记住了吗?” 叶白琅的手指冰冷战栗,不等他把手挪开,就反握上来。 “记不住……”叶白琅牵着他的一根手指,不敢用力,哑声说,“哥哥,我记不住。” 他蜷跪着,把头抵在祁纠肩上,紧紧抱着祁纠的肩膀,哑透了的嗓子渗出发狠的哭腔。 他记不住…… 他不会调整呼吸,他满脑子都是祁纠的手,那只手慢慢点他的掌心。 叶白琅还想把雪塞进嘴里,试图堵住胸口那个漏风的窟窿,可熟悉的温度落在脊背上,让他变得不会动。 “没事。”祁纠宽宥地纵容他,“这有什么的。” 祁纠一点不着急,慢悠悠哄他:“缺乏练习,回头多练几次……” 叶白琅逐渐恢复知觉。 他胸口起伏着,接住祁纠拍累了懒得动的手,藏进怀里。 “跟你说了,我精神头不好。”祁纠的声音比平时轻,微闭着眼睛,故意找茬,“怪我睡着了,没听你的‘宏伟计划’?” 叶白琅从剖骨的疼里笑出来,摇了摇头,把祁纠藏进手臂里。 祁纠这才勉强满意:“我听了……不怎么样。” 但凡听上两句,就知道这是没出门旅游过的人,做得相当天真、相当自信的旅行计划。 祁纠都懒得给他费力气讲,让叶白琅带着他出门玩,还不如把他扔江里,顺水飘到哪算哪。 “我,带路,指挥你。” “你。”祁纠分配任务,“拿钱,开车,搬运我。” 别的什么也别管。 千万别乱插手,他们决不能去喜马拉雅山泡温泉。 叶白琅被他逗得打哆嗦,闷哼着抿嘴角,不知道是笑还是疼。 ……祁纠身上的心电监护在持续示警。 不是尖锐的警报,是隔几分钟一次、慢刀子割肉凌迟的示警。 提醒生命流逝,提醒看到的人,这颗心脏就快要跳不动。 或许是几个星期、或许是一两个月……又或者运气好的话,够他们走到有树林的山,山里的树已经回春,郁郁葱葱。 叶白琅的胸口有呼啸冷风,他不再去看心电监护,握住祁纠的手,温顺地听从吩咐:“哥哥。” 祁纠觉得他不太有眼力劲:“搬运我。” 叶白琅抿了抿嘴角,苍白的脸庞上浮起点红晕,慢慢抱起祁纠,朝不远处的车库走。 车上有一切需要的行李,家里煤气水电都关好了,没吃完的饺子打包装进饭盒,还有保温桶里热乎的饺子汤。 最好的车已经被叶白琅弄来了,很宽敞,祁纠能躺在里面,还能挤下一个他。 他们不回家,这就出逃。 第19章 春天(第一世界完) 祁纠慢悠悠睡醒过来。 车在飞驰, 他们已经在路上。 叶白琅说话算话,的确弄来了辆很好的车。 不是那种用来彰显身份、象征地位,豪华的确是豪华,坐起来却相当不舒服的低底盘敞篷超跑。 这具身体的基础数据和祁纠差不多, 祁纠长手长脚, 身量也高, 在足够宽敞的空间里放开了舒展身体, 忍不住舒服得叹了口气。 很轻的叹气声,混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 被叶白琅立刻分辨出来。 叶白琅找到地方停好车, 从前排的缝隙里爬回去,抱起祁纠的手:“哥哥, 怎么了?” “舒服。”祁纠用手指头点狼崽子的掌心,“别乱停车,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叶白琅抿了下嘴角,把脸贴近祁纠的额头:“嗯。” 他没乱停车, 他们走的这条路很僻静, 路上没什么人, 叶白琅把车停在安全的岔路道缘外。 这也是祁纠教会他的,要远离危险,保存好有生力量。 叶白琅记住祁纠教给他的所有事,所以这一趟的准备才会相当周全, 路上也相当平安。 他都做到了, 于是祁纠睡着的时候安稳, 醒来就觉得舒服。 叶白琅被这一整件事哄了,胸口生出微弱暖热, 苍白的脸颊有些泛红。 他小心剥开祁纠的外套,钻进祁纠怀里,蜷成一个小球,轻轻拱祁纠空着的那只手。 祁纠被要摸的狼崽子逗乐,顺势胡噜胡噜毛:“我们在哪?” “附近郊外的林子。”叶白琅不太喜欢这片树林,他怕祁纠在这就要下车,低声说,“这里不好,哥哥,我们去找别的。” 这里的林子有鬣狗,有该死的狼獾畜生,有分割树林的冰冷江水和埋人的雪。 有过……倒在里面的祁纠。 祁纠本来也没想下车,他还想去豪华大酒店睡觉,察觉到狼崽子的闷闷不乐,就拍了拍叶白琅的背:“行啊。” “慢慢找,不着急。”他一下一下,轻拍这只又在发抖的狼崽子,“我们就从这往北,我给你几个地名。” 叶白琅拱着祁纠慢慢点头,听祁纠说那些路线,把每个字都记住。 祁纠身上的温度很弱,但中药的苦涩和消毒水的味道都在这趟出逃里变淡了,属于祁纠的气息重新开始鲜明。 叶白琅闭紧眼睛,贪婪地大口呼吸。 他从没去过祁纠说的这些地方。 但他猜,要找的目的地一定有满山的苍莽深林,生机浓郁,有阳光、冰雪和自由的风。 ……就像被他困住以前的祁纠。 “狼崽子。”祁纠忽然开口,“我是不是从没和你说过?” 叶白琅从无休止的念头里暂时脱离,睁开眼睛,伸手整理祁纠身后的靠垫:“什么?” 祁纠靠在软和的靠垫里,抱着他的手一下一下慢慢轻拍,歪着脑袋琢磨一会儿,脸上浮出些要干坏事没干成、满不在乎的惋惜。 “我爬树非常厉害。”祁纠说,“给我根安全绳,能从七十米的树稍到地面往返。” ——而爬楼这种事,其实又要比爬树简单得多。 能长七十米的树干,一定极为粗壮、相当不好着力。高楼就不一样,有很多阳台都有防盗窗。 叶白琅没想到祁纠要说这个,有些错愕,愣怔着抬头。 祁纠本来在顺毛,正好被狼崽子的眼睫毛蹭过指尖,没忍住揪了揪,枕着手臂:“所以……” ……所以。 没有被困住这么一回事。 当初那段时间,祁纠想走,完全随时都能走。 最严重的后果,也无非就是不小心上个本地奇葩新闻,“一神秘男子徒手爬下大平层”、“中途饿了,甚至折返回去吃饭”。 在这种情况下,“困住”这个词就显得既不客观、也不准确,还不如用另一种说法。 是祁纠自己选择留下。 因为他一时手痒,喂了只狼崽子。 所以,祁纠索性就这么留下,开始亲手养一头伤痕累累、冲着他炸毛龇牙的狼。 “我们这趟度假,得先定个基调。”祁纠专门考虑过这件事,“你不能老想这个。” 祁纠挑理:“玩不痛快。” 叶白琅被他的手指点在太阳穴,几乎是狠狠打了个悸颤,胸口才终于开始起伏。 他很聪明,悟性非常高,又被祁纠亲自上手教了这么久。 他听得懂祁纠的话,能理解祁纠是什么意思:“可是……” 祁纠要掉下去了,不得不打断他:“搬运我。” 叶白琅回过神,立刻抱住祁纠,手臂使力,想让祁纠重新躺得稳当。 可祁纠却只不过是埋了个小陷阱。 等他自投罗网,祁纠就忽然改变重心,结结实实压下来。 他们的胸口因为这个动作贴得极近,祁纠的手还挂在叶白琅肩上,照后颈一捋一按,就把狼崽子管得丝毫动弹不得。 “可是什么?”祁纠把狼崽子轻松困住,额头抵着额头,“你觉得,是你捉住我?” 叶白琅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胸口的那个透风的窟窿并没好,但祁纠的心跳透过胸腔,在他麻木僵冷的心脏里震。 ……他捉不住祁纠。 哪怕现在祁纠病成这样……如果祁纠一定要下车,一定要在这片林子里躺下直接睡着了事,叶白琅也不敢拒绝。 叶白琅只敢等,这是祁纠唯一做不到的事,祁纠没办法命令他走。 他躲起来等,等祁纠好好睡着了,就在旁边一起躺下,等雪埋住他们。 如果没有祁纠的允许,叶白琅甚至不敢去拥抱祁纠。 “你是我的饭票,忘了?”祁纠的声音里带一点笑,懒洋洋沙哑,听得出调侃,“我亲自抓的。” 他哄着自己的饭票,仍然慢慢轻拍着叶白琅的背,漫不经心掰着指头数:“饭票,医保,司机,氧气罐……” 叶白琅在最后这个身份里,极为短促地笑了下。 他的眼睛没有笑,只是小心地抱起祁纠,慢慢站起来:“我不如氧气罐。” 祁纠知道这是哄差不多了,闭上眼睛抻懒腰:“行。” 叶白琅舍不得放手,他帮祁纠一点点躺好,拿过氧气面罩帮祁纠戴上,额头依然贴着祁纠冰冷的颈窝。 祁纠的手慢慢滑下来,被叶白琅抱住,叶白琅仔细按摩那条手臂的肌肉,把每一处都揉得放松。 ……祁纠一直在拍他的背,直到用完最后一点力气。 直到叶白琅记住……缓解通气过度的呼吸频率。 叶白琅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他胸口的窟窿被祁纠堵住了,因为施工方身体不好,手法稍微有点粗暴,堵得乱七八糟。 但堵住了,现在他再喘气的时候,已经没那么刮骨的疼。 祁纠把堵窟窿的方法也教给他。 他本来不想学,但祁纠一定认为这样有必要的话,他就学,他不会让祁纠白费力气。 “哥哥。”叶白琅已经记住了祁纠说的地名,那是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我们继续走。” 他被祁纠捉住,也被祁纠驯服:“我们去北方。” / 他们按照祁纠指的路走。 祁纠制定的旅行计划,叶白琅背下了每个字,一路严格执行——于是叶白琅的人生里,开始多出大量过去从没有过的经历。 还有这辈子从没见过的风景。 他们去泡了天然温泉,温泉是半露天的,在一片郁郁葱葱的人工林里,附近有清脆鸟鸣。 祁纠泡到一半就犯困,抓过叶白琅当枕头,打着哈欠睡着。 温泉里很滑,叶白琅怕摔到祁纠,一直不敢乱动,于是看见了喜鹊跟燕子打架。 他把这件事记下来,等祁纠在两天后睡醒,在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说给祁纠听。 祁纠枕着胳膊,懒洋洋地听,中间被心电监护的警报打断了几次,但叶白琅依然笨拙地、结结巴巴地把整件事尽力讲完。 祁纠就一本正经地教他,下次在遇见这种事,怎么两边搓火,引来一群燕子和一拨喜鹊,打个过瘾的。 祁老师还给叶白琅颁了个奖章——就是拿药瓶盖在手背上盖个圈,表扬叶白琅同学主动锻炼口才和表达能力的热情。 祁纠跟叶白琅约好,下次再看见喜鹊和燕子打架,他一定立刻起来看热闹。 叶白琅盯了一路,尝试挑拨十九起喜鹊与燕子打架事件,未遂。 唯一的成果,是被一群喜鹊记恨,追杀他们七十公里,叨掉了一块车漆。 …… 他们去了森林氧吧做短暂徒步,爬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小山,坐了峡谷索道。 叶白琅不知道,外面原来有这么多有趣的地方。 他们坐在索道里,四周云雾飘绕,几乎像是在风景极好的死后世界。 祁纠一向因为他的审美能力扼腕,这次就更头疼,强行要求叶白琅去买一本《好词好句好段》,替换掉“美得像是死了”这种赞美方式。 虽然祁纠看不见,但祁纠坚信他们路过的那个无辜的景区工作人员,在听见叶白琅这么说的时候……脸色和心情都绝不可能好。 叶白琅就抱着祁纠,埋在祁纠的衣领里笑。 他会去买《好词好句好段》,不过这件事可能要等旅行结束后,现在暂时没有时间,他要跟着祁纠探险。 他被祁纠领着,走从没走过的路,见从没见过的景色。 他们爬上去的那座山并不算高,但坐在山顶上,心情的确会像祁纠说的一样,变得比从前开阔。 开阔得想就这么跳下去。 被叶白琅的赞美方式第二次袭击的祁纠:“……” 叶白琅这次笑得几乎停不住,他坐在树下,抱着用风衣严严实实裹住的祁纠,笑得蜷缩身体,一迭呛咳。 咳到最后,祁纠冰冷的手指慢慢捏他脸颊,摸他的下巴和耳朵,帮他把眼泪一点点擦干净。 “别跳。”祁纠哄他,“狼崽子,你等一只乌鸦。” 叶白琅听不懂这句话。 可他听祁纠的话,祁纠不准他跳,那么就不跳。 或许祁纠恐高,或许祁纠能接受的高度只有七十米。 所以如果将来的某天,他从这里跳下去,祁纠没办法飘下去捞他。 …… 他们去传说中的北极村看极光。 这项活动对现在的祁纠意义不大,但祁纠想带叶白琅看。 所以叶白琅就去看,甚至为了应付祁纠考核,还改变计划,中途就去买了本《好词好句好段》。 书没用上,号称要给他讲解极光形成原理、分布范围、艺术价值的人,在极光出现的时候,并没能及时醒过来。 那是叶白琅第一次完全无法叫醒祁纠。 他抱着祁纠,一声接一声地叫哥哥,一直到嗓子充血,再也发不出声。 祁纠靠在他的怀里,呼吸很微弱,心跳忽快忽慢、散乱难查,脸色白得透明。 极光消失的前夕,祁纠才终于慢慢睁眼,暗淡的琥珀色眼睛一睁开就有哄人的笑影,天边的最后一点极光落进去。 叶白琅把祁纠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祁纠没给他讲极光的形成原理、分布范围、艺术价值。 祁纠不和他谈论科学:“……叶白琅。” 祁纠叫他的名字,慢慢告诉他,极光是人的灵魂。 极光每次出现的时候,就是灵魂睡醒了,跑来看热闹,研究人迹罕至处的灯火通明。 这是个连骗小孩子都难的说法,但叶白琅哄他,假装相信:“嗯。” “……”祁纠揪他眼睫毛:“你其实没信吧?” 叶白琅咳嗽着笑,把祁纠抱回房间,外面已经没有极光了,变回空无一物的漆黑天穹:“嗯。” 祁纠难得挫败,五分钟不准叶白琅粘着他,闭上眼挺尸,又被爬上床拱个没完的狼崽子闹得睡不着。 “哥哥。”狼崽子的嗓子哑透了,夹着尾巴跟他装乖,“我信。” 祁纠懒洋洋掀眼皮:“你不是说,骗不了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叶白琅说,“所以信。” 祁纠在这句话里微微愣了下,于是被叶白琅找到机会,挤进被窝,重新变回人形挂件。 祁纠慢慢胡噜叶白琅的头发,摸摸后颈,拍拍背。 祁纠说:“狼崽子……” 他这样意味不明地叫了一声,又不继续往下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慢慢拍叶白琅的背。 叶白琅藏在祁纠怀里,他想等祁纠睡着再睡,但他已经熬了几个通宵,被祁纠哄着,就身不由己坠进黑沉。 叶白琅向他皈依:“极光是灵魂……” 祁纠说了,他就会信…… 如果祁纠是这个意思,那么接下来的每年……他都来这里,看两次极光。 他来这里点长明灯。 …… 他们还去了豪华酒店。 叶白琅第一次订总统套房,光是抱着祁纠把每个房间全走完,就花了半个小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有些人也是第一次住,一定要亲手把每个角落都摸一遍。 那天叶白琅的运动量,甚至到达了丧心病狂的一百七十九次负重蹲起。 但叶白琅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好,他被祁纠监督,一路吃好喝好,又锻炼充足,呼吸了大量的新鲜空气。 况且……负重的重量,也已经比过去轻了不少。 叶白琅抱起祁纠时,压在手臂上的轻飘已经令人惊心。 他们夜里睡在一起,叶白琅甚至会因为怀里感觉不到丝毫分量,而在深夜惊醒。 但还好,祁纠睡在他身旁,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心跳都还算平稳。 叶白琅养成习惯,会在半夜听祁纠的心跳,偶尔也会被醒过来的祁纠抓包,薅着衣领冷酷拎走。 叶白琅被薅着衣领往外扯,被祁纠轰去三厘米开外,很高兴,拉着祁纠说话,问祁纠第二天想吃什么自助。 他去看过了,酒店的自助餐很不错,他可以给祁纠拿汉堡,制作草莓莫吉托。 这是他们这趟旅行里,留下的第一个遗憾……因为第二天祁纠并没醒,第三天也没有。 叶白琅在总统套房住了一个星期。 祁纠在第七天醒过来,微睁着眼睛,靠在他肩上慢慢呼吸,在叶白琅的手心点了两下,就又昏睡过去。 这是他们该继续出发的暗号,叶白琅只好办理退房手续,临走时买了一个汉堡、一杯酒店调酒师调制的草莓莫吉托。 叶白琅把汉堡在祁纠的唇边碰一碰,用滴管吸了一点草莓莫吉托,给祁纠尝一尝味道。 这是第二个遗憾。 叶白琅自己也喝了一点,完全没有祁纠调的好喝。 …… 所以现在,他们来到一片山里的丛林。 “哥哥。”叶白琅背着祁纠,这里不好走,他深一脚浅一脚跋涉,“我们有个失误。” 祁纠伏在他背上,懒洋洋把下巴垫在他肩膀:“……嗯?” “失误。”叶白琅说,“我们越走越往北。” 他们身后的路,应该已经开始陆续回暖,有了春天的影子。 但他们跑得太快,一路向北,追着冰天雪地的尾巴。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很可能已经走到春天了。 祁纠还真没想过这个,仔细一想,居然相当有道理:“大爷的……” 祁纠很少这么说话,叶白琅被逗得轻声笑出来,调整姿势,把他背得更稳:“没关系。” 没关系,叶白琅向人打听了,这片林子里有地热,核心的温度比外面高。 外面虽然还是萧索的深冬,但林子的最深处,大概已经回春了。 就是这条路不好走,车进不来,人也罕有敢往里探的,只有资深徒步者走过的一条小路。 叶白琅背着祁纠向里面走,给祁纠描述他看见的景色。 《好词好句好段》有用,叶白琅对美好景色的评价,终于不再是相当匮乏的“好像死了”。 狼崽子终于松口,不再钻牛角尖地犟着,认定只有死了以后才能这么享受,才会有好事发生。 祁纠对这个进步相当欣慰:“给你颁个奖。” 叶白琅很配合:“谢谢哥哥。” 他领了祁纠颁的奖:一片在枯枝上挂了一个冬天,被风吹下来,正好砸在祁纠手上的红叶。 叶白琅要背着祁纠,空不出手,就拜托祁纠把它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叶白琅给祁纠背《好词好句好段》。 他认真地背,但因为缺乏理解、生搬硬套,背出了一年四季。 要是祁纠真信他胡扯,或许真会以为他们走在一片春意盎然、夏日炎炎、秋高气爽、寒冬腊月的神奇树林。 祁纠绷不住地乐了一声。 叶白琅刚把嗓子背哑,他听见祁纠有反应,就停下脚步:“哥哥?” “挺不错……”祁纠轻声说,“把我放这儿吧。” 叶白琅的脚下失去重心,剧烈栽了下,又重新站稳。 “没有不错,这里不好。”叶白琅说,“哥哥,是我编的,我在乱背,想逗你开心。” 叶白琅结结巴巴地说:“哥哥,你别生气。” 祁纠知道,他没生气,只是没有时间了。 不知道系统那边的成果怎么样,有没有帮他搞到一只炫酷的帅乌鸦。 祁纠捏了捏叶白琅的脸:“没生气,想什么呢?” “我家在差不多的地方。”祁纠说,“没开玩笑,我在山上的林场长大,一到冬天就进山。” 他听见鸟叫,听见叶白琅踩叶子的声音,感觉到空气的干燥寒冷,就知道这地方跟他家差不多。 再往里走就不安全了,林子深处比外面暖和,野兽也知道这件事,会藏在里面过冬。 “你回家以后……”祁纠说,“别关窗户,留条缝。” 祁纠帮叶白琅整理领口,慢慢理好了,扣好扣子,轻拍两下。 叶白琅无声摇头。 他拼命摇着头,身体抖得激烈,他不听祁纠的话,踉跄着往林子里跑。 他背着祁纠往林子深处跑,去追那一点缥缈的虚幻春天。他摔了跟头,祁纠也不怪他,一只手懒洋洋滑下来,落在他的左肋间。 ……落在他心脏的位置,祁纠替他堵着窟窿,替他挡着风。 “哥哥。”叶白琅说,“哥哥,等一下,再等一下。” 他知道祁纠为他撑了多久,他知道祁纠很累,知道自己自私到极点……他都知道。 叶白琅背着祁纠跌跌撞撞,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不知道祁纠是不是已经失去耐心。 他一跤摔在地上,眼前终于不是雪、不是枯叶,是绿色的春草。 绿色的草芽把地面拱开了。 “春天,春天到了,哥哥。”叶白琅剧烈地喘着气,他彻底失去力气,跌坐下来,“我们到了。” 他握住祁纠的手,拼命想要带祁纠去碰那个软嫩的、新生的柔弱草芽。 不行,还差了几公分。 只是很细微的几公分距离,只差一点,祁纠的手碰不到那棵草。 祁纠的手指冷而僵,固定在微微弯曲的形状。 叶白琅的动作渐渐缓下来。 他格外小心、一点一点地把祁纠从背上放下。 祁纠躺在草地上,微睁着眼睛。 “……哥哥?”叶白琅轻声问。 他摸摸祁纠的头发,又碰祁纠的脸。 那是种从没有过的冰冷——即使在这段时间里,也从没有过。 叶白琅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没关系……我帮你。” 不过他得先喘口气,他跑得太累了,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叶白琅一头栽在地上。 他撑着一条胳膊,拼命侧翻过身体,盯着祁纠不眨眼,大口喘着气。 这些呼吸进不去肺里,他的眼前慢慢变得昏黑——可又在某一个节点,叶白琅的脊背忽然痉挛般悸颤。 ……他忘不掉。 这些天来,祁纠不论多累、多没力气,都会留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慢慢地拍。 这样的节律被祁纠刻进他的骨头里,他忘不掉,所以在缺氧濒临极限的时候,就自动在他身体里复苏。 祁纠教给他的呼吸频率,让叶白琅眼前的黑雾散去,让叶白琅绝望地活过来。 活过来也好,还有几件事做。 叶白琅想,祁纠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的,不知看没看到春天。 “哥哥。”叶白琅说,“你看。” 祁纠说话算话了,祁纠陪他过了一个冬天,又陪他看见春草。 叶白琅想要把那片草芽拔出来,放进祁纠手里,可碰到柔嫩的草叶,又停下动作。 他不是什么善类,不至于对没知觉的草木有怜悯。 ……但这是祁纠的春天。 他不能破坏属于祁纠的东西,任何东西,这真麻烦,因为第一件属于祁纠的东西是他自己。 叶白琅收回手。 他有些吃力地爬过去,抱着祁纠,一点点按摩那些早已僵硬的关节。 然后祁纠的手被他拢着,他们一起去碰那片草叶。 他让祁纠碰了碰春天。 叶白琅松开手,空洞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点笑。 他不闹了,不再打扰祁纠,他们两个都好好休息一下。 叶白琅准备攒点力气,等他有力气了,就抱着祁纠去找个漂亮点、舒服点的地方。 他在祁纠颈间拱了拱,打算赖在祁纠身边休息一会儿,就立刻爬起来这么做……他打算这么睡一小觉。 有很多天,叶白琅都不敢睡觉了。 现在终于用不着再赶路。 叶白琅学着祁纠的样子,慢慢抻了个懒腰。 他正想闭上眼睛,却忽然觉察到危险,倏地睁开眼,重回警惕。 ……几只鬣狗从林子深处冒出,幽绿色的眼睛闪烁。 鬣狗的习性,轻易不会选择捕食活物,它们的目标……是祁纠。 …… 这个认知扎进叶白琅的太阳穴,泛着寒气,让他久违地开始头痛。 叶白琅盯着这些畜生,他从怀里摸出匕首,把祁纠护在怀里。 他无视愈演愈烈的头痛,眼底渗出冰冷到无机质的杀意。 “哥哥。”叶白琅低声向祁纠解释,他不敢让祁纠听出,他其实在高兴,“我可能要来陪你。” 不是他故意的,他知道祁纠不愿意他陪。 可他已经没力气了,他要和这些畜生拼命,不准这些畜生动祁纠……他可能会受伤,可能会流很多血,可能会被咬去几块肉。 在这种偏僻地方,受了这种程度的伤,自然别想再走出去。 叶白琅不敢被祁纠发现自己在高兴。 他垂着眼,用一截布条把匕首缠在手上。 他知道为首的鬣狗正弓起脊背、准备攻击。 他也正在准备。 叶白琅牢牢抱着祁纠,他盯住即将扑上来的丑陋畜生,嘴角刚抬起来,就被结结实实扇了一翅膀。 后脑勺的力道熟悉得让他瞳孔悸颤。 叶白琅呼吸窒闷,他胸口被祁纠堵着的窟窿仿佛又骤然豁开了,激烈的痛苦迟来半拍将他吞没。 叶白琅低头看着怀里的祁纠,他摸了摸哥哥的睫毛、眼睛,鼻梁和不带血色的嘴唇。 他的胸口缓缓起伏,茫然抬头。 比他更茫然的,是那群逡巡着逼近落单旅人、正准备群起而攻之的鬣狗。 ……铺天盖地的乌鸦。 羽毛黑亮、喙利爪锐的乌鸦,黑压压一片,落满了这片春天的树林。 第20章 第一世界番外:乌鸦 叶白琅的生命里, 第一次见这么多乌鸦。 看不过来。 每只都炫酷、每只都威风,黑压压居高临下,栖落和盘旋在他的头顶上。 ……连一分钟都没用上。 大概只过了几十秒,那些鬣狗就夹起尾巴, 灰溜溜落荒而逃。 叶白琅被乌鸦羽毛砸脑袋。 那种力道很轻微……轻得就像, 祁纠被他背着, 在树林里慌不择路绝望狂奔时, 慢慢拍他手臂的力道。 …… 那个时候的祁纠,已经没力气再揉他脑袋, 所以只能一下一下, 轻拍他的手臂,和他慢慢说话。 叶白琅听见了, 也回答了,大概“嗯”了几十声,或者几百声。 他当然不会不回答祁纠的话,他甚至不敢只是点头,怕祁纠感觉不到。 “叶白琅……”祁纠帮他数, “你向左拐了九次。” 祁纠:“向右七次。” 考虑到每段路跑出的大致长度, 综合推算和最初坐标的相对位移……祁纠认为, 他其实是在跑一条很有创意的直线。 所以,只要叶白琅想要回家,也不算特别难,只要别再团团转着乱拐弯就行了。 只要一直往身后走, 往回走, 就能走出这片森林。 往回走, 就能回家。 叶白琅疼到不记得怎么呼吸,他嗫喏着出声, 最后一次耍赖,还想求祁纠心软:“哥哥……” “等回了家。”祁纠伏在他背上,慢慢点菜,“我想吃饺子。” 叶白琅就再说不出求祁纠让他一起留下的话。 他像是在被人寸寸剥开、抽取骨头,却又有另一部分意识,浮于身体之外,用来回答祁纠的话:“好,哥哥,你要什么馅?” 不太好选。 祁纠在这个问题里稍微抉择了一会儿。 在这个过程里,祁纠的胸膛贴着他悸颤的脊背,呼吸和心跳都在慢慢变弱。 于是叶白琅的生命也像是一起流逝,他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大声说话,只敢小声说:“哥哥。” “哥哥。”叶白琅问,“饺子要什么馅?” 祁纠笑着揪揪他的头发:“能让……叶白琅同学,吃饱的馅。” 叶白琅在这个答案里失去腿上的知觉。 他踉跄着去找绿色的草,凭直觉继续跑,不敢稍作停留。 但祁纠可能得停下,祁纠实在没力气陪他了:“吃饱了,好好睡觉。” “春天有倒春寒,衣服穿厚。” “夏天到了,就吹风扇,自己去找冰棍吃。” “秋天留神着凉。” 不要乱吃地上捡的东西……考虑到叶白琅的自尊心,这条就自己意会。 加上最后这些,祁纠要教他的也就差不多。 “狼崽子……” 祁纠轻声说:“好好长大。” 叶白琅被绊了重重一跤,他几乎摔得扑在地上,不得不松开只手去撑树干。 他不得不松开被他死死抱着的、祁纠不再有动静的手。 他松开手,祁纠的手就坠落。 …… 而现在,叶白琅坐在长出春草的地上,抱着祁纠。 他被乌鸦的羽毛砸脑袋。 叶白琅有些茫然,试了几次才艰难屈起手指,捡起一根羽毛。 他发现羽毛是炫酷的黑亮颜色,就慢慢收集起一把,试着装饰在祁纠的衣服上。 “哥哥……”叶白琅低声说,“鬣狗不吃我。” 他没被鬣狗吃掉,也没被咬死,乌鸦把他救了。 他还是没能和祁纠一起留在这里。 可他要把祁纠送到什么地方,才能确保祁纠睡得舒服、以后都安稳……才能确保祁纠变成极光? 栖落在树枝上的乌鸦,在此刻展开翅膀,呼啦一声飞起来。 叶白琅抬头,他看着盘旋的鸦群,怔怔坐了一会儿,抱着祁纠慢慢起身。 他失去知觉、失去绝大部分思考能力,迈着双腿跟那片黑压压走,把祁纠藏在怀里。 跟着那些乌鸦,叶白琅找到合适的地方。 然后他又跟着那些乌鸦,向林子外面走……祁纠说得完全正确,他跑出了一条很有创意的直线。 要是他认路就好了。 要是他认路,就不用在鬼打墙的绕圈里浪费时间,也许他们跑到那片春天里,祁纠还没睡着。 叶白琅下意识收拢手臂,他发现怀里是空的,背上也是。 ……这个发现掠夺走他最后一点力气。 叶白琅直愣愣倒下去,他摔在树林的边缘,就这么失去意识,一直睡到天黑。 直到护林的巡逻队经过,才有人发现他,吓了一跳,飞跑过去检查情况。 “没事吧?”护林员被他吓得不轻,“醒着吗?脑子清楚吗?能说话吗?” 在林子里迷路的驴友不少,可也不常能遇到这种情况。 也不知道在林子里迷路了多久,狼狈和刮烂的衣服都还在其次……仿佛从骨头里蔓延出来的、渗进身体全部角落的疲倦和乏力,让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叶白琅还活着。 他的脑子清楚、能说话,只是不想说。 他不想和人说话,他现在要回家,给祁纠包“能让叶白琅吃饱那种馅”的饺子。 他一个人回家。 叶白琅慢慢爬起来。 这趟出逃的旅行里,他已经习惯了抱着祁纠,于是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该用什么姿势落下来。 ……但很快,他就有些讶异和茫然地发现,这个问题暂时还不是问题。 叶白琅坐在地上,发现怀里并不是空的。 这些护林员不停问他话,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是在询问他乌鸦是哪来的,是不是他的乌鸦,如果是家养的鸟类,原则上不建议在野外放飞…… 这些人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躺在这,失去知觉睡了十几个小时。 因为他的手臂上,躺着好像比他还疲倦、比他还乏力,几乎是理直气壮埋头大睡的一只乌鸦。 一只炫酷帅乌鸦。 / 春暖花开时,叶家的家主回到H城。 盘踞在这里的大大小小势力,因此而生的蠢蠢欲动,在叶白琅主动来赴的一场晚宴里,被震慑得尽数烟消云散。 因为这不是他们印象中的那个叶瘸子——那个被叶家当畜生养大,出手狠辣不知转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残废。 叶白琅甚至已经不怎么用拐杖,走路时虽有微跛,却又十分稳当。 他的脊背挺直,不再在意脚上的丁点残疾。 ……就好像,在叶白琅神秘失踪的这段时间里,有人专门重新好好养了他,重新手把手教他学会走路。 叶白琅重新来这场意图不明的晚宴,当然不是独自出行,他带了保镖和司机——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他甚至还带了雇佣兵。 这些在叶家主的脸上一概看不出端倪。 叶白琅并不对他们发狠,可这远比过去叫人心惊胆战。 因为根本没人能摸清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套不出半句有价值的话。 而那个叶白琅看起来,也根本不在意他们心思各异的打量注视。 叶白琅只是靠在角落的座椅里,慢慢用餐刀磨着一小块牛排,把肉质最好的那部分切碎,放在盘子里,推给和他一起来的乌鸦。 那只乌鸦原本停在叶白琅肩上,现在被叶白琅抱下来,小心地挪到手臂。 他轻轻抚着乌鸦黑亮的羽毛,很专心,偶尔低声说上一两句话,把调好的草莓莫吉托也推过去。 叶白琅看起来,像是刚生过了场重病。 他人藏在黑色的风衣里,衬得脸色比过去苍白,又瘦削了很多,颧骨凸起,像是从一场迁延了整冬的重病里初愈。 ……但没人敢因为这个小觑他,动些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叶白琅也因为这场神秘的怪病,成为叶家不容更改的家主。 …… 叶白琅在晚宴中途离开。 要弄清的差不多都已到手,他没必要再在这里耽搁时间,他要走也没人敢拦。 司机送他回家,叶白琅最近在锻炼走路,没有坐电梯,慢慢沿着楼梯走上去。 他把乌鸦从肩膀挪到手臂上,打开家门,单手开灯。 “哥哥。”叶白琅问,“我们今天吃什么馅的饺子?” 他把写了字的纸条给乌鸦挑选,又在即将被乌鸦叨上来的时候改了主意,忽然收手。 叶白琅盘膝坐下来,抽出便签纸和签字笔,把上面的内容改成“今天很帅”。 乌鸦:“……” 叶白琅坐在地上,很固执地捏着纸条等夸。 乌鸦叹了口气,在“帅”字上连叨三下,叼起来贴叶白琅脑门上。 叶白琅被叨得脑门通红,抬手揉着抬起嘴角,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慢慢显出点孩子气的笑。 叶白琅的耳垂也是红的,他接过乌鸦扔过来的药油,给自己的脑门抹了一些,终于爬起来,去衣柜里挑祁纠的衣服。 他挑出祁纠的一件衬衫,挽起袖子当做家居服,又仰起头,等乌鸦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叶白琅一边叮叮当当剁馅,一边和乌鸦唠唠叨叨,讲酒宴上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讲汉堡还是没有过去好吃,草莓莫吉托也是。 他的袖口挽过手肘,做饭的动作熟练利落,脊背挺得很直。 “……我就说教学方法还是有问题。” 祁纠远距离操控乌鸦,被狼崽子唠叨得脑仁疼,和系统讨论:“他是不是欠抱?” 这是乌鸦难做到的事。 系统相当不掉链子,赶在最后一刻极限弄回了目标乌鸦,他们其实一直陪着叶白琅。 也不知道叶白琅是在哪一步,彻底接受了这种有点离奇的设定。 比如大活人能变成乌鸦。 比如几乎没人再记得祁纠——倒也不是抹去存在,只是没什么人会意识到,在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里,叶白琅并非孤身一人。 叶白琅曾经不是孤身一人,他曾经是有哥哥的狼崽子。 祁纠决定给狼崽子复习这件事,趁叶白琅转身去洗手,就指挥乌鸦把帅气的大翅膀张开。 狼崽子猝不及防被翅膀糊脸:“……” 系统:“……” 祁纠沉稳地决定毁尸灭迹,让所有人忘掉这件事,还没付诸行动,叶白琅已经笑得站不稳。 他抱住乌鸦,笑得滑坐在地上,用脸贴那些光滑黑亮的羽毛:“哥哥。” “哥哥。”叶白琅向他耍赖,“抱。” 乌鸦恼羞成怒,跳起来叨他脑门。 叶白琅还是压不住笑,不停地揉眼睛。 他的眼睛因为水汽变亮,又因为脸色是怎么努力吃饭都补不回来的苍白,就衬得瞳仁格外漆黑。 “我什么时候能去找你……”叶白琅问,“哥哥?” 他用手指小心地触抚乌鸦,问出的话更小心,半点也没有晚宴上相当炫酷的叶家家主的气势。 叶白琅掏出便签,很小声地问:“我能不能去找你?” …… 乌鸦面对着十张全写了“能”的纸条,没有立刻回答。 叶白琅很乖,不问这种过分的问题,又掏出签字笔,把纸条前面慢慢添上时间限定。 ——春天过完就能。 ——春天过完、夏天也过完就能。 ——春天、夏天、秋天都过完才能。 他写到这里开始犹豫,但还是继续写,把前缀从季节变成年份,变成五年、十年和二十年。 叶白琅其实针对每个答案都做了计划。最难熬的是二十年,因为他去查了资料,乌鸦最长的寿命是二十年。 要是撑这么久,那他现在就得准备,去捐个寺庙,或者在北极村看得到极光的地方买个雪屋。 他要严格计算接下来的时间,精确到天,确保这一次他能和乌鸦一起睡着。 ……然后叶白琅意识到,这是个会让祁纠为难的问题。 所以他飞快把所有便签纸都收起来,一股脑藏进裤子口袋。 叶白琅很利落地爬起来,去洗手、去继续包饺子。 这次他包了三鲜馅,下次再包肉的,再下次可以尝试做虾饺。 祁纠留给了他五百万,他每天省着只花五块钱,能一直花上很多天。 叶白琅偷偷薅乌鸦的羽毛。 还在走神的乌鸦被揪了一小根绒羽,难以置信地轮着翅膀,满屋子追着揍他。 叶白琅被追得乱跑,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没变,所以障碍相当多,他一瘸一拐地跑了大半圈,被轮椅绊摔了,就索性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仰头,很高兴地等哥哥拿翅膀糊自己的脸。 ……很轻柔的力道,落在他的脑袋上,顺着捋过头发,按一按后颈。 叶白琅的呼吸顿了顿,他的肩膀开始发抖,喉咙悸颤了下:“哥哥。” 他张开手,摸索着去抱空气。 他知道会抱空,所以只是在记忆里熟悉的位置停留一瞬,就去找哥哥的乌鸦。 乌鸦其实会有很多鸦科天性,比如喜收集、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祁纠一管不住,叶白琅的扣子就遭殃。 所以叶白琅把自己所有的扣子全换成亮晶晶的。 叶白琅察觉到力道,以为乌鸦在拆自己裤子上的纽扣,他想要帮忙,才发现纸条被扯出来,散在地上。 乌鸦给他选了“至少也要过完秋天”。 至少也要把春天、夏天、秋天都过完。 叶白琅没用作为人的视角看过它们,没像被祁纠领着穿过凛冬那样,去看剩下的几个季节。 ——然后。 祁纠操控着乌鸦离谱叼笔,东倒西歪写字,回头问系统:“……你确定然后这本书强行完结,叶白琅就能逃走?” “肯定是。”系统跟他分析,“故事都讲完了,主角还留在故事里干什么?” 叶白琅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这个故事已经走到这里,他们拿到了全部金手指提成。 主要情节都已经结束,这是本随时可以断更跑路,以“叶白琅带领叶家称霸H城”为结局火速完结的书。 祁纠:“……” “穿书局里,很多灵魂是这样逃出来的。”系统说,“故事结束,他们离开,游荡,找失去的人……” 叶白琅也可以这么做。 叶白琅可以来一场真正的出逃,逃去找祁纠。 “只不过……你未必能记得他,未必能认出他。”系统问祁纠,“你去下个世界,是不是还要封存记忆?” 这是穿书局员工的基本要求,离开一本书后,当前世界的记忆就会暂时封存,直到他们攒够了钱退休的那天。 出逃的主角也是一样的,所以很多人在逃走后,就会忘记自己为什么逃走。 祁纠操控乌鸦,把那张歪歪扭扭的剧透塞给叶白琅:“是。” “我记得你能保留关键词。”系统问,“这一次,你准备记住什么?” 祁纠催叶白琅去给饺子加凉水。 叶白琅坐在地上给他耍赖,祁纠让他闹得头疼,乌鸦落在叶白琅的肩膀上。 乌鸦很人性化地叹气,叨了张纸巾,给叶白琅擦擦眼睛里冒出的水,拿翅膀扒拉扒拉衣领,让叶白琅变帅。 乌鸦收下叶白琅非要送给他的纽扣。 祁纠说:“我养过一只狼崽子。” 第21章 没感冒,放心 一场春雨把浑河下得暴涨。 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下了一天一夜,别说那些冒了绿叶猛抽条的垂柳,城墙都被洗得溜光水滑,石砖锃光瓦亮。 祁纠靠着锃光瓦亮的城墙, 就事论事, 和系统讨论:“我不太舒服, 可能是感冒了。” “没感冒, 放心。”系统刚收到基础设定,“你只是快死了。” 祁纠:“……” 但系统还没灰心丧气, 鼓励他:“有好消息, 这次我们的命比较大。” 系统给他剧透:“这次你虽然很容易死,但也很擅长赖活着。” 祁纠这具身体没生病, 也没受伤,是中了胎里带的鸩毒。 他曾是启晟的太子,可惜已故的先皇后和那个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不是伉俪,更像仇人。 解不开的仇恨落下来, 变成拔不净的毒, 经由九个月的毒酒, 喂进了他这具身体的骨头。 “你需要休息,我们先回去。”系统给他看见底的体力值,“你一边走,我一边和你说……” 这是本权宦题材的小说。 所谓权宦, 阉党执权、宦官当道, 主角当然也是个太监。 这个世界的主角叫郁云凉, 出身低微,命如草芥, 原本只是个将死的小太监。 却也是他一路向上爬,最终提督东厂,做了权倾朝野的掌印督公。 巍峨宫墙之内,向上爬的路自然不会好走。郁云凉这一路遇见过很多人,贵人、仇人、友人、敌人……每每仇人死敌多得数不胜数,另外那两种却寥寥无几。 祁纠走累了,找了棵柳树下的大青石坐着,顺手揪了几片柳叶:“我是哪一种?” “都是,也都不是。”系统继续念,“你是他的……渣攻??” 祁纠:“?” 系统:“???” 他们刚把上个世界的记忆上交,但就算交了,基础信息也不至于全忘。 上一回,总部就不知道出了什么BUG,让祁纠一个好好的金手指外卖员穿成了反派渣攻。 祁纠是来给主角送金手指的,像是这种古代世界,父子师徒关系自然最好,再不济也是同门同僚。 谁家正经金手指成天让快死的反派来送…… “你先撑三天,我去和总部联络。”系统说,“先给你说你现在的身份……你是启晟的废太子,叫沈阁。” 沈阁,字东幽。 在两年之前,沈阁还一直都是启晟的太子。 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一个低微卑贱的宦官,按理说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也不可能扯上半点关系……但太子前面若是加了个“废”,情形就不同了。 沈阁是先皇后所出的嫡子,先皇后出身尊贵,可以说当今皇上能在争储中出头,一大半都是先皇后娘家在背后助力。 可惜当今这位皇上,偏偏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记恨当年自己还是个落魄皇子时受的所谓“羞辱”,登基后就大举报复清算。 不仅怀有身孕的先皇后被他打进冷宫,隔几日就赐一只砒|霜鸭子、一杯剧毒鸩酒。就连先皇后的娘家也莫名获罪,被打成有谋逆之实,判了满门抄斩。 先皇后怀胎九月,在冷宫和毒酒里煎熬得心丧若死,生产当夜就猝然崩逝,只留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那些毒早泡透了她的肚子,生下来的孩子也难幸免。 沈阁从生下来,就带着九死一生的凶险弱症,骨头里都带着毒。 “之所以封你做太子,是因为启晟的太子历来都是嫡长子做。”系统说,“当今这位皇上非嫡非长,出身不正,就更想要这个名头。” 立沈阁做太子的时候,皇上也并没当真,因为谁都不认为,这个胎里就叫毒浸透了的婴儿能活多久。 可沈阁偏偏活得挺久,久到及冠居然还不死,也暂时没有要死的打算。 两年前,皇上新立的皇后有了新的嫡长子,太子的位置也到了该换人的时候……于是沈阁就“行事乖戾”、“是非莫辩”,被一纸诏书变成了废太子。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诏书上说得也没错。” 系统找到人设:“你的确行事乖戾、不辨是非。你还举止荒唐放肆,残暴不仁,心机深沉,视人命如草芥……” 祁纠送了这么久的金手指,还不知道穿书局有这么丰富的形容词:“我有个别小优点吗?” “有。”系统说,“你运气好。” 祁纠:“行。” 系统没开玩笑,把剧情给他看:“真的。” ——作为一个非主角、没有天命眷顾的反派渣攻,沈阁是真算得上运气不错。 生下来当场册封太子是运气,身中剧毒而不死、病病歪歪活到了及冠也是运气。 而太子之位被废后,他被逐出东宫,在宫外城东的破旧王府里过半囚半监的日子……又意外遇到了郁云凉。 郁云凉是阉党,是受人轻视的卑贱宦官,可也是这本书的主角。 主角是天命之子,有气运加身。郁云凉十七岁时被司礼监掌印太监看中,收成了义子,从此一步登天,踏入青云之上。 沈阁遇见郁云凉的时候,郁云凉刚好十七,拜入司礼监掌印太监门下不过三天。 “这事你知道。”系统说。 只有沈阁自己清楚,他出手搭救郁云凉,替郁云凉解围,绝非偶然 “你在宫中有不少眼线,这些年你佯装和善,笼络了不少太监宫女。” “你知道皇上迟早要废你……”系统翻过一页,“你不甘心做个废太子。” 沈阁不甘心只做个废太子,他虽然一身病骨、身体孱弱,心思却极深沉,有这间破王府盛不下的野心。 他知道郁云凉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新收的义子——本朝宦官掌印秉笔,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极高,居司礼监之首,直接插手朝政。 论权势,甚至能与内阁首辅匹敌。 遇到郁云凉是个意外,看见郁云凉叫人为难、叫人羞辱也是意外……但插手把郁云凉救下来,就半点都不是了。 沈阁从不发善心,他手上的一切都是筹码,身边的一切都要为他所用。 郁云凉当然也完全不例外。 沈阁放下身段,忍着厌恶嫌弃,纡尊降贵去哄一个阉党。 他趁郁云凉还没在司礼监站稳,把人哄进王府,成了自己的人。 把郁云凉哄回去后,沈阁发现,居然还有件更妙的事——这小阉党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据说是小时候受了什么刺激,发了高烧,醒来就再不记得怎么说话……不过只是说不出话,耳朵脑子都没半点问题。 太好用了。 沈阁甚至怀疑,那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之所以看中郁云凉,也是因为这一点。 ……还有什么比一个说不出话的哑巴更可靠? 沈阁指点郁云凉,手把手地教这个哑巴阉党怎么讨好义父、怎么在司礼监向上爬。 沈阁在宫中二十年,看遍了人,太清楚该怎么利用人心里的贪婪和畏惧。 郁云凉很快就成了司礼监的红人,成了内相最看重的一个养子,一路向上爬,短短三年就成了参预批红的随堂太监。 ……从这以后,郁云凉就成了沈阁最好用的一把刀。 沈阁让他陷害朝臣,郁云凉就去编造证据。沈阁让他肃清异己,郁云凉就去暗中下手。 沈阁让他杀人,郁云凉就杀人。 这把刀在沈阁手里,用得自如顺手,甚至有些不舍得丢。 毕竟他手里的人,很少有像郁云凉这么聪明的,不用沈阁挑明,就知道怎么做……做到最后,郁云凉一身血污,沈阁的手都还清白干净。 但不论再怎么不舍得,刀这种危险的东西,到了用不着、用不上的时候,该丢还是要丢的。 沈阁和郁云凉在一起五年,哄着郁云凉为自己做了五年鹰犬,终于积攒起不弱的势力。 而郁云凉被他指使,给皇帝下了几年的隐毒,也差不多到了水到渠成、毒性发作的时候。 …… 凡事都不可能全无痕迹。 给皇上下毒这种事,再怎么都不可能做得完全干净。一旦东窗事发,宫中又必然暴怒,注定彻查清算。 郁云凉就这么被按在阶下,五花大绑,雪亮的刀架在脖子上。 沈阁的权势已足,又是唯一可用的成年皇子,皇上不得不召见他。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九五之尊,眼下已经动弹不得,躺在龙榻上脸色青白,喉咙里嗬嗬作响。 沈阁安抚好将死的皇帝,走到郁云凉眼前。 他问郁云凉:“是你下的毒?” 郁云凉是把很不错的刀,到这时候依然只是垂着头,跪在他脚边,凝定着纤尘不染的洁白玉阶。 沈阁觉得满意,就随手撇开:“拉出去凌迟,千刀万剐……替父皇祈福。” 皇上用不着祈福了。皇上还能活的时间,也不过个把时辰。 但只要还没咽气,那份传位明诏就到不了沈阁的手,所以沈阁回到榻前,恭顺地听父皇吩咐。 皇上死死瞪着郁云凉,要亲眼看着这阉党被千刀万剐。 沈阁略一犹豫,就亲手接过匕首,走到郁云凉眼前。 他已经犹豫过了,所以下刀的时候并不迟疑。郁云凉被他割了十七刀……血淌在玉阶上,郁云凉被他抱着发抖。 “很快。”沈阁终于生了恻隐,低声说,“我一刀了结,你再忍一忍……” 他说话间分了神,没看清陡生的变故。 等回过神来,他却已经被按在地上。 浑身是血的郁云凉挣脱绑缚、夺过匕首,染了血的薄刃锋利,抵在沈阁的左肋间。 龙榻上的皇帝惊恐地瞪着眼,手脚冰冷,已经咽气多时。 “沈阁。”郁云凉慢慢开口,声音很沙哑,咬字却十分清晰。 ——沈阁甚至不知道,他居然也会说话、又是从什么时候想起了怎么说话。 郁云凉用匕首抵着他的左肋,看起来想把那地方剖开,仔细研究:“你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 这是本朝有记载的最后一次宫变。 宫变的结果,是个尚且还在襁褓里吃奶、全然不谙世事的奶娃娃皇子被扶上皇位,懵懂着做了十足十的傀儡皇帝。 郁云凉做了督公,又很快就再度擢升,做了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义父”,被他扔去曝尸荒野。至于沈阁……沈阁依然没死,还在赖活着。 因为郁云凉不准他死。郁云凉每过几日就叫人来,为他推宫换血、刮骨疗毒,用最金贵的药材吊着他的一条命。 郁云凉每天来看望沈阁,每天划沈阁一刀,来研究沈阁的血是什么颜色。 是不是因为骨头里浸了毒,于是血里和那颗心也全是毒了……所以沈阁才会做这些事? 郁云凉蹲在沈阁身边,看着沈阁被毒和伤口折磨得翻滚挣扎、奄奄一息,眼睛里依然是冷的。 冷得像是把被调教得异常得心应手的刀。 “给你。”郁云凉把一样东西从怀中拿出,放在沈阁的眼前,“你想要的。” 沈阁机关算尽、病病歪歪二十五年,到这天终于大限将至,四肢百骸无一不痛,七窍都在流血。 他看见明黄色的布帛,就立即知道这是什么。 是玉玺。 沈阁吃力地伸手,去揪住那片明黄色,往怀里拖。 他盯着那方玉玺,恍惚间见自己登九五之尊、眼前山呼海啸,于是便在这样的景象里断气。 郁云凉伸手去拂他的眼,拂了几次,发现那双满是野心贪孽的眼睛合不上,也就放弃:“来人。” 他让人把沈阁和玉玺一起下葬,回去做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样一直过了五年。 五年后的一日清晨,郁云凉失足落水,坠入浑河。 无病而终。 …… “这次任务不难。”祁纠和系统讨论,“我们的切入时间点很早。” 沈阁这个废太子,的确是个完全没救的反派渣攻,到死也全然不知回头、心硬如铁,只盯着玉玺,满脑子想着的只是登基即位。 假如他们运气不好,穿到了郁云凉给他送玉玺的那天,任务的难度自然也就跟着提升了不少。 但切入点很靠前,在沈阁刚及冠的时候——郁云凉刚满十七,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收为义子。 他们走走停停,一路沿着雨后长街散步回府,正走在剧情定好的路上。 再转过一个弯,沈阁就会在浑河边的无定桥头,撞见郁云凉受人欺侮。 欺负郁云凉的是群纨绔膏粱,有眼无珠,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御马监、尚衣监这种地方派出来,叫人差遣到宫外跑腿的小太监。 郁云凉拜进了司礼监,不过仅仅三天,尚未入册,不敢在这种时候生事。 需要人帮忙解围。 祁纠没带趁手家伙,随手折了根柳枝,在手中随意掰了两下,慢悠悠绕去无定桥:“还有什么细节补充吗?” 系统翻过一页:“……” 祁纠:“怎么了?” “新到的,紧急通知。”系统说,“咱们这本书的书名漏了两个字。” 这本书本来的书名……祁纠其实也没仔细看。 他们穿进书中的故事,只是为了帮主角铺路,把主角的命运推回正轨,和故事本身的关系其实不大。 祁纠问系统:“严重吗?” 系统还在玩命分析。 这一会儿的功夫,祁纠已经走到桥头,看见被那些人按住的郁云凉。 少年宦官一身黑衣,周身气质冰冷,苍白的脸上唯一有色彩的,似乎就只有格外漆黑的眼睛。 郁云凉被人死死按在桥头,睁着眼睛,盯着祁纠的身影。 祁纠活动两下手腕,转路上桥:“哪两个字?一会儿补上。” “……”系统:“重生。” 第22章 我并不领你的情。 祁纠:“……” “你脚下有条河。”系统忧心忡忡建议, “现在跳下去,还能重开一本——” 话还没说完,惊呼声乍然四起。 那座无定桥年久失修,叫雨泡得松了, 居然连栏杆带桥板塌去一大块。 ……正是郁云凉脚下踩着的那一块。 抓着他的人被吓得骤然后退, 不仅松了手, 更因惊慌失措, 下意识用力一推。 郁云凉脚下踏空,身体失去平衡, 直直朝汹涌的浑河水坠下去。 系统错愕:“怎么他先跳了!!” 从这一步, 就已经和前世剧情分明不同。 上一世根本没出过这种事,无定桥没塌, 郁云凉也没掉下去。因而沈阁出手搭救解围,也并没费丝毫功夫。 ——毕竟那些纨绔膏粱再嚣张,也终归不敢惹皇子龙孙。哪怕沈阁只是个失了权势、窝在破烂王府里等死的孱弱废太子,一样不是他们敢冒犯的。 现在却不一样了……浑河水不认识什么皇子龙孙。 系统尚且还在错愕,就发现祁纠居然也在往下掉:“你怎么也跳了?!” 这条河刚叫雨浇得暴涨, 上游开闸泄了三次洪, 什么掉下去都立刻没影, 半个水花都砸不出! 祁纠自由落体:“不是你的主意?” 系统:“……下下策!”毕竟自杀强退要扣钱! 很多钱!! 祁纠笑了一声,不再乱开玩笑,看准了一块碎木板踩上去,借势提气纵身:“意外, 帮我找找郁云凉。” 他的确不是故意往河里跳, 那群纨绔根本没想闹出人命, 一时吓慌到处逃窜,没看清人影。 沈阁这具身体的确千疮百孔, 腿脚也相当不利索,叫人挤了一下,就这么跟着下了桥。 系统在湍急的水流里搜出一片黑衣。 祁纠掺了点自己的数据,把这一口丹田气在喉间含住,回身一掠,单手扳住桥墩凸起的石块。 他把柳枝咬着,俯身捞住随水浮沉的郁云凉,同愈发湍急的爆裂河水角力。 “帅。”系统给他鼓掌,“你干嘛非得带着这根柳条?” 祁纠咬着柳枝,翠嫩碧绿的柳叶卷在春风里,咬字稍许含糊:“我看它好看。” 系统心服口服,配合着变成条不好看的麻绳,把他系牢在桥墩上。 祁纠花了点时间,把郁云凉从水里捞出来。 这具身体不适合这么糟蹋,祁纠呼吸间已经有了浓浓血腥味,眼前金星乱冒。 桥墩下有块极为狭小的石台,勉强能供人容身。他索性就这么坐下来,把郁云凉放平。 少年宦官紧闭着眼,湿淋淋脸色惨白,毫无动静。 系统有些不放心:“不会淹死了吧?” 祁纠拿那根柳枝拂了拂他的眼睫毛,看见细微悸颤,就把手揣回袖子:“不会。” 人活着,有装死闭气的本事,估计连水也没怎么呛。 这一世是这样,上一世大概也差不多。 郁云凉根本用不着沈阁帮忙解围。 …… 春寒料峭,河面上的风相当冷,郁云凉被冻得愈发苍白僵硬,真有些活不成了的架势。 祁纠脱了外衫,给铁了心装死的少年宦官盖上。 他靠着桥墩,盘膝坐着调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柳枝,编成个不大不小的环。 做得挺不错,大小又刚好做个镯子。 祁纠端详着调整了两下,随手往郁云凉的手腕上一套。 冰凉湿冷的苍白手腕,被柳枝做的环套住,青翠的柳叶贴着瘦削腕骨,显得格外柔软可爱。 郁云凉就瞬间睁开眼睛。 祁纠问:“醒了?” 郁云凉掀开他的衣服,站起身,捋下那个柳枝做的奇怪玩意,看也不看,随手丢进浑河。 他湿透了,显得极狼狈,气息却丝毫不乱。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的确不像是只历一世,反倒有些后来权倾朝野的督公气势。 “他在思考。”系统提醒,“要不要现在杀你,怎么杀你。” 上辈子,那个龙榻上奄奄一息的九五之尊都吓不住郁云凉,在郁云凉落水身死后不久,宦官弑君的罪过就被记进史书。 这一辈子,一个病恹恹的废太子就更吓不住——只要在这把沈阁推下去,没人会怀疑和郁云凉有关。 就算是东厂、西厂、锦衣卫一齐来查,也只能查到沈阁被那些纨绔失手误推下浑河……以沈阁这个破烂身子,掉下水淹死太正常不过。 郁云凉的视线落在沈阁身上。 那双眼睛里漠然平静,不含任何情绪,只有像是把刀的漆黑冰冷。 他和沈阁,一个是刀、一个是磨刀石。 这两样放在一起,下场无非只有两种:要么石头把刀磨断,要么刀足够坚硬、被磨得足够锋利后,一刀砍碎石头。 郁云凉已经从沈阁身上学完了要学的东西,这个人没用了,又令他厌恶和反感。 看到沈阁,郁云凉就会想起那十七刀。 为了拿到那份明诏,沈阁没半点留情,刀刀入骨,废了他的半边肩膀、一条手臂,只差一点就剖开他的肋骨。 郁云凉不知道沈阁的心是什么做的,也不知道这人血里是不是都淬着毒——他虽然利用沈阁磨刀,却也任凭这人驱使,从没做过任何一件不利于沈阁的事。 倘若那天沈阁不杀他、不对他下手,他原本打算弄死那个皇帝,让玉玺落到沈阁的手上。 郁云凉蹲下来,拎起沈阁的衣领,沉默端详。 他是把沈阁按进水里,还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沈阁剖开……看一看沈阁胸腔里的这颗心,是不是从这天起就是黑的? …… 系统对着主角的黑化度,隐约感觉不妙,不好看的麻绳瑟瑟发抖卷了卷,试图把祁纠往回拽。 祁纠反倒随手解了麻绳绑出的蝴蝶结。 “你疯了?”系统吓得不轻,“这个主角是重生的,他要杀你。” 祁纠在意念里回它:“我知道。” ——正常情况下,重生这个设定,当然算得上是天崩开局。 这份仇恨让郁云凉这把刀愈发狠辣、愈发无情。 如果不解开这个心结,这辈子的郁督公只怕会更行事乖戾叵测,一路发展下去,说不定会从主角变成新的反派。 所以,他们这次来送的金手指,也是“消泯仇恨”、“勘破红尘”之类的心境主题系列。 毕竟……官场浮沉纵横捭阖,怎么向上爬,怎么使手段,重活一世的郁云凉,都已经完全清楚了。 “对郁云凉来说。”祁纠问系统,“要消泯仇恨,最快的手段是什么?” 系统推演了半天,对着结果发愣:“……杀了你。” 祁纠挺满意,掏出计算器:“勘破红尘呢?” 系统变成的麻绳揪成一团,数据有点复杂:“活剐了你……” ……系统不得不承认,祁纠这个思路不仅非常合理,甚至非常有效——反正金手指外卖员又不开痛觉共享,活剐的效果也就是刮痧。 就算郁云凉要把祁纠剁成馅,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只是个结局。 只字片语、寥寥数笔,在书里的篇幅,或许超不过半页。 “帮我开个死亡缓冲区,点个火锅。”祁纠已经打定了主意,“重麻重辣……这天太冷了。” 祁纠对郁云凉报复这具身体没意见。 在他看来,沈阁走到这一步,咎由自取,本来也没什么可对郁云凉解释狡辩的。 如果亲手杀了沈阁,就能破掉郁云凉的心魔,让这位少年督公放下仇恨,好好做他的主角……这份金手指提成,拿得反倒远比别的书容易。 系统完全被说服了,不再管祁纠和郁云凉,打开菜单去点火锅。 …… 祁纠收回心神,正好迎上郁云凉的眼睛。 郁云凉有双格外漆黑的眼睛,脸色苍白如纸,看不出任何情绪或心思,真像是把纯黑的刀。 ……但此刻,这双眼睛罕见地在思考。 郁云凉微微蹙眉,他似乎察觉到沈阁身上的变化,拎着这个人来回看了看。 “你。”郁云凉慢慢张口,嗓子沙哑,“知道什么?” 眼前的沈阁和他记忆里不同。 在他记忆里,沈阁这天的确救了他,但也只不过是呵退了那些纨绔,把他带回了王府。 ……这也是郁云凉会故意弄碎桥板,掉进浑河水里的原因。 他了解沈阁,知道这人多惜命,又多审时度势。 如果他不是简单地被那些人围攻欺负,而是掉进了这暴涨的浑河水,沈阁是不会救他的。 这辈子,郁云凉不想在明面上和沈阁扯上任何关系——这会让他很不方便下手杀沈阁,只要沈阁一死,他就会有甩不脱的嫌疑。 郁云凉只想让沈阁做个稀里糊涂的枉死鬼。 对一个满腔不甘野心,做梦都想当皇帝、都想坐那把龙椅的废太子,这大概是最残酷的惩罚了。 “为什么。”郁云凉盯着沈阁,“下水救我?” 祁纠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也不是沈阁这个人设需要回答的问题——沈阁又没有武功,就算有,也不可能冒这个险,在这种湍流里下水救人。 他只是顺手一捞……因为郁云凉在水里飘着。 就算是很擅长闭气装死,不会真呛水,也随时可能被疯涨的河水吞没。 就连他们在这里说话的短短工夫,河水都已经漫过半身,河岸的人纷纷仓皇远走,官府把净堤御洪的铜锣敲得山响。 郁云凉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天真,这不是人力能违抗的水患。 祁纠被涌起的河水呛了一口,咳出些淡红,挑出沈阁能用的台词念:“因为……你长得好看?” 郁云凉看他的视线称得上匪夷所思。 祁纠和他对视两秒,揪出系统:“怎么回事,这不是沈阁的原台词 吗?” “……”系统:“这是沈阁去怡红院,调戏当家名妓小桃红的原台词。” 沈阁之所以会和郁云凉搅在一起,全是利用,没有半分真心。 在沈阁的视角里,一个惨白得像鬼的宦官阉党,怎么可能用“好看”来形容。 祁纠:“……” 郁云凉大概也觉得这十分荒唐,开始对沈阁失去耐心。 这片桥墩下即将被淹没,不是久留的地方,郁云凉盯着仍揣着袖子、悠闲踞坐的人,把手松开:“你不该救我。” 他看着沈阁,不知说的是前生还是今世:“我并不领你的情。” 郁云凉从未领过沈阁的情。 他从沈阁这里学了多少,就还回去多少,学会一样本事,就替沈阁做一件事、杀一个人。 他一向都是这样,这世上没人能让他领情,郁云凉只为自己活,也只为自己死。 ……所以上辈子的沈阁犯了他的忌讳,沈阁越界了,他想让郁云凉为他死。 祁纠能理解。 水势越来越急,他被水冲得有些坐不稳,伸手扶住桥墩。 “你先上去。”祁纠提醒他,“一会儿真淹死了。” 郁云凉的神色有些古怪:“为什么不能死?” 他盯着这个性情大变的废太子,慢慢学对方离谱的荒唐话:“因为我……长得好看?” 郁云凉分明完全不这么想,所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既讽刺又戏谑。 祁纠不能诚实地回答是因为提成,他重新提了口气,稳住丹田,抬头打量郁云凉。 打量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忍住,乐了一声:“对对……行了,上去吧。” “要是轻功不够,就别走桥墩。”祁纠打开金手指地图,向斜前方指了下,“从这向前,有个渡口,顺水走一段就能看见。” 郁云凉被他囫囵推了一把,又受愈发凶猛的水流冲击,向前走了几步。 祁纠扶着桥墩,摆手催他走:“好看,你最好看。” 郁云凉:“……” 疯子。 废太子大概是疯了,还疯得莫名其妙。 郁云凉被他搅得只剩古怪,恨意虽不曾减,却叫这种莫名其妙暂时盖下去,受水流冲击向前走了几步。 一旦在水里站不稳,就再别想停下。 郁云凉身上并没有多深的内功,只是司礼监教的那些东厂杀人的本事。他敢跳下浑河,凭的是幼时在溪边学的泅水。 溪水与河水不同,与暴涨的河水更不同。郁云凉瞳色转深,虽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按那废太子指的,极力朝渡口方向泅过去。 对方的轻功居然不错,甚至能直接翻下来救他……这一点上辈子郁云凉也不知道。 郁云凉只知道沈阁身中剧毒,一直以为他不能习武。 沈阁对中毒这事讳莫如深,最忌讳别人见他羸弱废人的模样,连郁云凉也没见过他真毒发的样子。 有不小心看见的,一律被他远远轰出京城,轰去偏僻苦寒之地——这样的荒唐暴虐、视人命如草芥的秉性,早死反倒是好事。 早点死了,少造杀孽,九幽地狱轮回之时,也能少遭些报应、少下几回油锅血池…… 郁云凉这样想着,无意间回头扫了一眼,忽然在水中顿住。 在他身后,疯涨的河水浑浊不堪,混着无数砂石,奔流肆虐。 那个人居然还坐着,懒洋洋靠在桥墩上……伸手去捞水里的一根柳条。 一个浪头打过来,柳条沉下去。 那道影子也就跟着被水吞净,再不见踪影。 …… 回过神时,郁云凉已经重重呛了几口水,被浑浊的河水冲得站立不稳。 他从水底站起来,呛咳着大口喘气,单手泅向那个仅存的渡口,踉跄着滚上去。 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块衣领,沿着衣领用力向上拖,从洪水里拽上来个没了声息的人。 郁云凉把那个人湿淋淋拽上来,一把掼在地上。 因为力气几乎耗尽,郁云凉的胸口起伏急促,瞳孔却依然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原本的计划,是亲手溺死沈阁,或者活剐了沈阁。 而不是让沈阁这么便宜地被洪水吞了。 郁云凉握指成拳,砸在这人毫无动静的胸膛上。 一下,两下,三下。 ……在他几乎有些烦躁,想把这病秧子拎去哪家医馆诊治时,躺在地上的人终于缓过口气似的,开始剧烈呛咳。 郁云凉收回手,起身垂眸,看着狼狈至极的废太子。 “我看见了。”郁云凉用脚拨了下这人的肩膀,“要流放我,还是杀了我?” 他右手一翻,就多了把锋利的匕首,在这个废太子的肋间慢慢比量。 地上的人不能流放他、也不能杀了他。 在几声呛咳后,那个人忽然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 ……接着,只是片刻,就骤然铺天盖地地呛出鲜血。 ——并非由于溺水,也并非由于过分粗暴的施救。 而是因为擅动内力、强催丹田,让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不堪承受……爆发出的剧烈反噬。 郁云凉的瞳孔极不明显地缩了下。 他揪起地上的人,血从这人口中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淌到他的手上,染红了他大半衣襟。 滚烫的、刺目的鲜红色的血——原来即使是这种人的血,也是鲜红色的。 “别吐了。”郁云凉蹙紧眉,他很不喜欢血,这让他想起前世的很多烦扰,“别再吐了。” 被他拎着的人胸腔轻震,慢慢睁眼,意识不算清醒,血依然从嘴里不断涌出来。 沈阁要靠着他的力道才能站住。 沈阁被他揪着领口,低头看了一会儿这些血,似乎才意识到是自己吐出来的,慢慢笑了下。 沈阁撑起身体,却又猝然软倒,跌在郁云凉的肩上。 郁云凉下意识抬手扶住。 “很快……”这个人伏在他肩上,低声回答,“别急。” 很快就不会吐了。 “少说话吧。”郁云凉沉声打断他,单手撑住沈阁。 郁云凉手里仍攥着那柄开刃的匕首,行动不方便,向四下里看了看,想要找辆马车。 他的眉峰锁紧,正要先把匕首收起来,带着这病秧子去找个医馆,却忽然被冰冷的手握住手腕。 那只手扶稳了匕首……似乎还细致调整了角度。 咆哮失控的河道骤然掀起巨浪。 沈阁用力将他推倒,按着他倒在地上,替他挡住泥泞沙砾、碎木走石。 浑浊的河水轰鸣着砸下,又迅速逸散。 郁云凉躺在渡口的石板上,从灭顶的窒息中恢复意识,扯了扯还趴在他身上不起来的人。 郁云凉的声音又变得嘶哑,他的确不是哑巴,但又有些幼时做下的病,并非时时都能顺利出声:“……沈阁?” 他不确保自己发出了足够清晰的声音。 郁云凉动了动僵硬的、被对方握住的右手。 沈阁伏在他的身上,匕首不知何时……没进了这具身体的肋间。 血的确叫水都冲净了,也没再吐出新的。 新的、不具温度的血,慢慢渗出,但也很快就混进流水,被冲成难辨的淡粉。 沈阁很安静地伏着。 微睁着眼,人却不动。 第23章 孤要这个 “没死。”祁纠从缓冲区坐起来, “还有口气。” 系统吓了一跳,回过神:“好好好……” 还有口气就好。 沈阁这人虽然病恹恹、随时都可能会死,但命其实非常大,有一口气就勉强能活。 他们两个在内部交流, 说的话郁云凉听不见, 系统也就一口气全告诉他:“你还不能死, 不然我们要被扣钱。” 死在郁云凉手上, 又不被判定成消极怠工的前提,得是金手指确认植入成功。 也就是说, 在他们死后, 郁云凉的心魔也就破除,能够放下仇恨, 勘破红尘熙熙攘攘。 郁云凉得从一把冷冰冰的刀,重新变回一个活着的人。 祁纠没找到马扎,席地坐下:“变不回去?” “变不回。”系统说,“也是刚发来的回执……杀了你以后,郁云凉的黑化值的确会下降, 但只是暂时的。” 也不知道总部那些数据在忙什么, 系统的报错申请要排队处理, 祁纠这边金手指审核的回执倒是很快。 回执表明,手刃仇人亲自复仇,可能只有短期效果。 按照剧情推演,这么做的结果到最后……郁云凉仍是把刀。 甚至还要更糟些。 这把刀仍沿袭着当初学会的东西, 却又不再有仇恨的对象, 于是行事更偏颇乖戾、不知收敛。 这样下去的结果, 早晚难免会有一日,他们的主角要变成真正的反派权宦。 祁纠拉过监控屏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监控里, 他那具身体正被郁云凉拖着,湿淋淋往岸上走。 郁云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那张被祁纠顺口说了“好看”的脸,这时候是真不怎么好看了……反倒有种风雨欲来的阴郁。 郁云凉叫了辆马车,把毫无动静的人拖上去,递给车夫张条子,上面写着京城最好的医馆地址。 这会儿洪水暴涨,街上到处都是人,道路又被弄得泥泞,难走得很。 车夫原本还有些犹豫,被一粒碎银子砸进怀里,立时眼睛放光,马鞭甩得震山响。 车厢在马匹的狂奔里变得摇晃颠簸,郁云凉的眉头越锁越紧,终于在某个转弯时,伸手抵住沈阁险些栽下去的身体。 即将身死、只剩下一口气的废太子,被他的手抵着,无声无息地软垂在他的手臂上。 …… “回执认为,多半是你在他手上,死得太容易……” 系统给他看:“沈阁上辈子做的那些事、造的那些孽,假如就这么简单地还清了断……假如这么容易让你死了,郁云凉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于是执念就无法彻底消除。 消除不了的执念仇恨,深埋在心底,仿佛自己都忘了。 可它不会消失,只会在无人知晓处酝酿,直到酿成滔天大祸,早晚卷土重来。 祁纠接过一摞回执,翻了翻,领会精神:“我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在他手上?” 系统也觉得就是这个意思:“有可能。” “明白了。”祁纠把那几页纸放回去,这要求不难,“还有别的任务吗?” “尽量把郁云凉往正路上引一引。”系统补充,“这把刀已经被教歪了,如果一直这么错下去,很快就难再回头。” 上一世的郁云凉,从十七岁起,被沈阁教了五年,学会的全是如何明推暗就、欺上媚下,如何口蜜腹剑,如何笑里藏刀。 这些本事让他在司礼监站稳,又向上爬,最终爬到那个权倾朝野的位置……并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用了。 不是不能用,朝堂风波诡谲,本来也尔虞我诈。 只是倘若不加分辨,肆无忌惮地在一切场合这么做,就会越走越深。就会变得彻底泯灭人性,变成一把只会杀人的刀。 …… 祁纠点了下头。 他看见监控里的画面变化,他们已经到了医馆,郁云凉正抱着他下马车。 “差不多了。”祁纠活动手腕,“准备一下,送我回去。” 系统愣了下:“你这就回去?不吃火锅了?” 虽说不能这就死,可也不非得现在就顶着这一口气活过来——以沈阁这副身体的破烂程度,不省人事地昏个几天,也完全不奇怪。 郁云凉此时的行事手段,也尚且没剧情推演到后来那么放肆。 在人前的郁云凉,仍是个孤僻的少年哑巴宦官,把沈阁交给医馆,打着手势拜托大夫救治。 祁纠不是非得现在就立刻回去,可以吃完火锅再走。 “这就走吧。”祁纠说,“火锅给我留着。” 他看见医馆门外有棵不错的柳树。 抽枝发叶生得茂盛,翠嫩碧绿的叶子叫雨水洗过,舒展在风里,很像春天。 祁纠觉得它挺漂亮:“给我揪片叶子。” 系统卷起阵风,找了片最绿的,从支着的窗子晃悠悠送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边。 榻上躺着个生死不知的废太子,气息既冷且浅,在医馆大夫的施针下胸膛震颤,又有新的血从嘴里溢出来。 郁云凉站在一旁,一席湿透了的黑衣,苍白脸上没有表情,盯着那些血看。 “怕见血?”那大夫皓首苍颜,是位相当德高望重的神医,回头看身后的少年宦官,“实在不适,站远些也无妨。” 郁云凉的脸苍白得像冰雪,他一直是这样,仿佛暖不热的寒冰。 老大夫温声说:“他一时醒不了,不非得守着,去换件干爽衣服,免得着风寒。” 郁云凉沉默着不回应,反倒走过去,扶着榻沿愈发探近。 他探得更近,几乎是弯腰低头打量着榻上的人。 针灸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这种强运真气,耗竭丹田的——这具身体无意识地震颤,行针自然变得有些困难。 在老大夫的指引下,郁云凉伸出手,按住榻上的人,将周身大穴逐一制住。 柳叶擦着他的鬓角拂过去。 郁云凉垂着眼,直到老大夫将所有的针全部施完,才收回手。 他敛着湿透的袍袖,用同样苍白冰冷的手背,慢慢捻去那些刺目的血痕。 / 祁纠的确是回去早了。 因为接下来的三个日夜,沈阁这具身体的确死去活来,不停地把他弹回缓冲区,全靠最好的老参汤吊着命。 直到第三天的深夜,这种状况才终于结束。 死亡缓冲区悄然隐去,祁纠睁开眼睛,这具身体已经不在医馆,而是被人送回了那个破败王府。 ——的确是相当破败。 最光鲜的全在外面,穿过还算气派的门楣进到府内,就会看见……亭台楼阁一概没有,乱石碎瓦一点不缺。 府上没什么人烟,几个负责洒扫的哑仆,都是诏狱中被割了舌头的犯人,叫狱中那些刑罚折磨得连人也不太认,幽灵似的踽踽游荡。 上辈子,沈阁几乎不在这王府里久住,要么流连烟柳花巷,要么便去河中画舫。 他们被送到这,多半是因为皇上发觉沈阁要死了,等着锦衣卫回报,随时准备连人带王府一起烧掉。 祁纠倒不怎么在意这个,他靠在榻上,随手摆弄系统给他攒的柳叶:“怎么就我一个人?” 那么大一个主角、那么大一个郁云凉呢? “回司礼监了。”系统给他汇报,“听说是宫中有事,吩咐他做。” 祁纠被锦衣卫从医馆抬走,送回府上,郁云凉还跟着。 但还没进府门,宫里就召他回去,说有要事。 “可能是他义父找他?”系统的监控视角跟着祁纠,同样不清楚郁云凉那边的事,“来的人有司礼监的腰牌。” 系统猜测:“说不定是要提拔他,重用任命。” 祁纠倒不这么想:“……未必。”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上辈子,郁云凉杀了他义父。”祁纠还记得前世的设定,“为什么要杀?” 系统还以为这是“忘恩负义”、“杀人如麻”的正常表现,被祁纠这样一问,也有些不确定:“或许……是他不甘心屈于人下,要取代他义父的位置?” 祁纠不置可否,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寒酸景色,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摆弄两下拆开。 苦涩的药香溢出,是几粒黑漆漆的丸药。 系统有些错愕:“这东西哪来的?” “郁云凉塞我袖子里的。”祁纠说,“他不欠人情,我救了他,他就还我药。” 倒不是因为秉性有多良善,只是郁云凉不肯和任何人有关系,他只想为自己活。 所以在前世,郁云凉利用沈阁磨刀,也任凭沈阁驱使。倘若沈阁不是真要他死,郁云凉也不会杀沈阁。 这是相当简单直白、一报还一报的逻辑。 在这种逻辑下,那个对郁云凉有“知遇之恩”的义父,被郁云凉手刃,曝尸荒野,任由野狗分食。 系统从未细想过,此刻被祁纠一说,只觉悚然:“怎么会这样?” “不止沈阁一个人,把郁云凉当刀用。”祁纠说,“矬子里拔将军,沈阁对他没那么差。” 因为沈阁只是个无权无势、死到临头的废太子,手里没有半个能制衡郁云凉的筹码。 所以哪怕再厌恶不屑,也只能强装出温情小意,来唬弄这个哑巴阉党。 郁云凉不蠢,装出来的态度他能分清——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直到最后被绑缚着送进宫中等死,郁云凉也依然留了后手。 “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全是筹码,全是钓着郁云凉的肉。” 系统听懂了,越想越瘆得慌:“他会怎么对郁云凉?” 祁纠也不知道。 他毕竟不真是沈阁,这些都是凭线索推出来的,到底比不上眼见为实:“我去看看。” 系统:“??” 系统:“……现在?你走得动吗?” 祁纠把一粒丸药抛进嘴里,嚼着吃了,推一口丹田气化开药力。 “走不动。”祁纠说,“不过……皇子出门,是用不着腿的。” 哪怕是个早已失了权势,躺在破烂王府里奄奄一息等死的废太子。 除非那个龙椅上的皇帝真要丢人,真要把最后一点体面也扯下来,让人看清巍巍宫墙之内,是怎么样的薄情寡义、鲜廉寡耻。 只要还不想让境况落到这一步,把天威扫进泥地……他想干什么,皇上就得捏住鼻子忍着。 废太子懒得动腿,不想亲自走路出门,就得有个步辇暖轿,备上熏香手炉,老老实实来接。 / 司礼监内,春寒料峭入骨。 水牢一年四季都是冷的,这是司礼监的私狱,不伤人,只不过是折磨煎熬而已。 郁云凉已经在水牢内站了两日一夜。 其间有一次他尝试装死,闭了气栽进浑浊冰冷的水下,却立刻就被捞出来,用麻绳吊住。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名叫江顺,从争储起就跟着当今皇帝、在宫里搅云弄雨,因为赌赢了,所以成了权倾朝野的内相。 前世记忆全在,论手段郁云凉并非赢不过他,只是时势尚且不足以出手,必须蛰伏。 所以……郁云凉也必须在这水牢里,站到死一次为止。 所谓死一次,自然不是装死——是要真失去意识,灌饱了水飘起来,再被人重新按活,这一场罚才算完。 前世没有这种事。 前世郁云凉被沈阁解救,和废太子府阴差阳错搭上暗线,江顺并没什么意见,甚至反而很乐见其成。 ——毕竟宫中从未停歇过风起云涌,究竟哪个是最后的赢家,谁也不清楚。 司礼监里的小太监,被废太子几句好话哄着拐了去,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将来废太子得势,一朝翻天,他们自然跟着走运。要是没得了势,那病秧子的短命批文还是应验了……也只要处理掉郁云凉。 让废太子救一个小太监,同司礼监搭上条随时能掐断的暗线,这事谁都乐见其成。 可要是……司礼监的人,居然救了本该死的废太子,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郁云凉干出的好事,让江顺没法向皇上交代。 于是这胆大包天的哑巴就被投进了水牢。 什么时候能出去,那要看郁云凉能挺多久,什么时候才肯被这些水灌去一条命。 “你等什么呢?”来加水的掌刑太监慢悠悠问,“就一闭眼倒下去,叫水淹死,我们再把你救活,这一罚不就受完了吗?” 郁云凉垂着眼,看没过下颌的水面,沉默不语。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很不喜欢水,尤其是冷水,也很不喜欢被溺死。 偏偏他又天生耐寒,接生他的人说他骨头都是冷的,这些水冻不死他,再站个三五天也一样。 郁云凉也尝试过闭上眼倒下去,可他一落水就下意识闭气,这毛病无论如何也改不掉……除非是落进那条暴涨的肆虐浑河,否则他很难死在水里。 掌刑太监彻底失去耐心,摆了摆手让人加水,想要给这哑巴小宦官一个痛快。 水面缓缓上升,终于即将没过口鼻。 郁云凉看着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他看了一阵就闭眼,等着水升上来,却在被水覆顶之前,先听见生锈的沉重牢门嘎吱挪动。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杂乱脚步声,牢门被寸寸挪着,硬生生推开。 水牢常年阴暗潮湿,第一次有亮到刺眼的火光进来,上好的松油木火把烧得劈啪作响。 掌刑太监同样难掩错愕:“谁?!” 郁云凉也抬头,他匪夷所思地皱了皱眉,看见相当荒唐的一幕——居然有步辇能被抬进这种地方。 因为水牢里实在相当憋屈、相当狭小和逼仄,那顶步辇也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和那些映在水中、明亮过头的滚烫火把一起,几乎像是梦中才会有的荒诞景象。 江顺大概也觉得荒诞。 司礼监掌印太监夤夜起身,匆匆赶来水牢,拦住行事越发捉摸不透、几乎是在找死的废太子:“……殿下?” 江顺弓着身,仿佛是有些恭谨架势,可要细看就能看出,分明没有半点恭谨的态度。 步辇上的人摘下风帽,斜倚在软枕上,扬手将几颗夜明珠抛进江顺怀里。 “孤来要个人。”那人对他说,“江大人,行个方便。” 江顺哂笑了声,这夜明珠看成色的确是好东西,可惜没人敢收废太子给出的礼:“殿下……这事确实行不通。” 江顺也并不忌惮这废太子——真要论起来,沈阁反而该忌惮他,甚至来拉拢、巴结他。 江顺是什么人,是皇上跟前的心腹,是朝中内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 “这是宫中要罚的人。”江顺靠近了步辇,低声缓缓说,“他犯了难恕的大错,免了死罪,活罪难逃……” 破风声里,江顺的声音戛然而止,噌噌连退数步。 他的脸色惊疑不定,低头看胸前撕裂的衣襟,抬手摸住喉咙,眼里几乎透出惊恐。 ——这病得半死不活、只差一口气的废太子,手里拿的不过是根掰着玩的柳枝! 这柳枝方才凌厉如钢鞭,片片柳叶灌注内劲,锋利得如同刀刃,竟是直接豁开了他三层衣物……留了三道分明血痕。 若是再向上几寸,卷上他全无衣料护着的喉咙,只怕方才那句话,就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后一句…… 江顺惊魂未定,他弄不清这废太子哪来这么一手可怕的功夫,更不明白沈阁这是要做什么,尽力清着嘶哑的喉咙:“殿下,这——” 步辇上的人偎在软枕上,揣着袖子里的暖炉,将一个绣了金丝的锦囊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端详一圈。 这次江顺的心真正狠狠一沉,他一按衣襟,就知道彻底招惹了麻烦。 这锦囊里是绝对见不得人的东西。 司礼监谋朝,为了保住这滔天权势,使了不知多少说出来要杀头的阴私手段。 “殿下……”江顺的喉咙艰难动了下,哑声道,“只是要人?” 那废太子分明极羸弱,连坐直都困难,暖炉不离手,靠着暖枕一味把玩锦囊。 沈阁从袍袖里露出来的手指,不仅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腕间隐着的血脉,甚至隐隐泛出某种不祥的淡淡青紫。 短命之相。 江顺忽然反应过来,用力咬了咬牙,回身打出手势。 立刻有人将郁云凉从水里捞出来。 不止捞出来,还有太监拿来大块上好棉布,擦拭干净郁云凉身上、头上的冰水,拿来新的黑衣给他换上。 这些伺候人的手段,宦官最擅长,不过须臾功夫,郁云凉已被收拾得干净妥帖,被推到江顺面前。 江顺盯着这个刚收来几天的义子,脸色变换不定,有阴冷有忌惮,却也有深思。 忌惮是源于竟然来闯水牢要人的沈阁——同他们所预料的远远不同,朝堂风云暗涌之下,凭这个废太子的手段……只怕未必那么容易死。 江顺极擅审时度势,此时拿不准沈阁底细,便不贸然彻底交恶,反倒从善如流地换上笑脸。 “殿下,您府上既然空虚……看上什么人,说一声就是。”江顺带着笑脸赔礼,“咱们太监就是干这个的。” “只是这小宦官尚未调|教妥当,野性难驯,实在怕冒犯了殿下。” 他把郁云凉推给沈阁:“用不用司礼监再添几个人,送去伺候?” 郁云凉在水牢站了两日一夜,腿上已然僵硬,踉跄两步,被一只苍白泛青的手扶住。 他顺着那只手向上,看见和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沈阁。 那人的气息很弱,却不乱,斜斜靠在步辇里,身后垫着数个软枕,胸口轻缓起伏,捧着暖炉的手依然冰冷。 即使是这样,沈阁的眉宇间,依然是种很漫不经心、相当从容的神色,仿佛从来的那一刻就笃定结局。 这种气势活生生镇住江顺,让这个杀人如麻的权宦,在此刻全然想不出第二种转圜办法。 “不用。”沈阁慢悠悠说,“承大人情。” 沈阁说:“孤要这个。” 郁云凉抬起头,漆黑瞳仁盯住眼前陌生人影。 沈阁也正看着他——松油木火把的光太过刺眼了,把整个水牢照得通明。 那点光落在沈阁身上,让一切都变得极具欺骗与诱惑性,仿佛空中阁楼、镜花水月。 …… 沈阁看起来并不愿多说话,闭了眼养神,又靠回步辇里,抱着暖炉慢吞吞拢那一点热气。 ——这才合理,郁云凉想,这人前几天被他拖进医馆,还奄奄一息得像是死了。 直到现在,郁云凉依然还怀疑,这是场极离谱的梦,又或者是濒死之际的幻觉。 或许他总算学会了怎么把自己溺死,在被那些人按着控水时,做了这么个荒诞的…… 步辇被慢悠悠抬着,很是费劲地挤出那个狭小的牢门。 沈阁发觉他还在原地杵着,就睁开眼睛回头:“跟上。” 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是个骗局。 郁云凉迈出僵硬的左腿,踩着明亮异常的火光,跟上步辇里的沈阁。 第24章 别碰 步辇走出牢门, 就换马车。 马车就停在司礼监前的空场,十分嚣张,视司礼监堂皇威严如无物。 几匹马都被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正甩着尾巴, 把脖子伸到假山石下面, 埋头大嚼那几株刚长叶的牡丹。 大约是颜面被下得太过狠了, 江顺没跟出来, 从沈阁手里要回了那个锦囊,就面色阴沉地匆匆由后门走人, 不知是急着去忙什么。掌印太监走了, 也没有其他太监跟出来……整个司礼监既空且静,像是遭人抄了家。 沈阁随意摆手, 遣散了抬步辇的轿夫。 他被郁云凉扶下来,走路也不好好走,懒洋洋将半身力气压在少年宦官身上:“生气了?” 郁云凉蹙眉。 附近没有闲杂人等,他离沈阁极近,不必掩饰自己能说话:“……什么?” 郁云凉实在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又究竟是怎么想的, 今晚的一切都极反常——就连这步辇和马车也反常。 在郁云凉的记忆中, 前世的沈阁虽然大肆敛财, 日子过得却十足可称拮据。 毕竟这些钱要用来上下打点、要用来收买人心,要撑起废太子往九五之尊的那个位置爬回去的野心,远远不够。 重活一世,这人忽然变得很不对劲。 郁云凉不记得, 沈阁什么时候会雇这样气派的步辇马车、会用这样精致的雕花手炉, 会这么全不顾忌、不留后手地乱花钱…… “确实来得晚了。”沈阁照他手上摸了摸, 大方地塞给他几个铜板,“路上买碗热甜汤。” 郁云凉低头, 看着手里相当寒酸的铜钱:“……” ……对劲了。 沈阁正低头看他,轻轻笑了一声,把那个手炉也抛进冷冰冰的少年宦官怀里。 “这两天有事。”他站没站相,将手搭在郁云凉的肩膀上,懒声解释,“没脱开身。” 郁云凉被烫得一栗,几乎要把这东西脱手甩出去。 郁云凉蹙紧眉,用袍袖垫着手指,勉强将火球似的暖炉托住,扶着沈阁上了马车。 沈阁撑在他肩上的手忘了松开,郁云凉只好也跟进去,在车厢里找个角落坐了,抱着膝盖团成一团。 郁云凉不得不抱着这炭烤似的暖炉。 冰冷的四肢百骸本来早已麻木,眼下却被唤起蚁噬般的痒痛,不适至极,几乎逼得人想要逃出去……再跳回冰冷的水牢里。 至少那里面的事他想得明白,活着足够清醒,死了也没什么可抱怨。 郁云凉用力攥着那个暖炉,抿紧了唇,一动不动盯着这个话也不说清楚、上了车就自顾自闭目养神的人。 眼前的事他想不明白。 沈阁这话……什么意思? 他甚至没料到沈阁会来这水牢里找他……沈阁居然说,来得晚了? 倘若郁云凉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定然会觉得沈阁又是故态复萌,花言巧语拉拢人心。 可他已经叫司礼监投进水牢,也就代表失了江顺的看重,叫任何人看来,都只会觉得前途渺茫。 一个前途渺茫的卑贱阉党,有什么可拉拢的? “坐过来。”沈阁闭着眼睛,忽然开口,“窝在那不难受?” 郁云凉心有忌惮,不清楚这人又耍什么花招,垂了视线低声回话:“……身上冷。” 他在水牢站了两日一夜,身上早和一块冰差不多,离这病恹恹的废太子太近了,说不定能直接冻死沈阁。 ……倒也是个报仇的好办法。 郁云凉盯着自己的手,他又想起那天浑河边的事,想起那柄匕首,还有沈阁吐出来的血。 从温转凉再转冷,比浑河水更冷,沿着他的手蜿蜒向下淌。 郁云凉的瞳色转深。 在水牢泡了这么久,他却依然觉得这只手上有血。 ……这只手腕被另一只手松松扯住。 郁云凉依然皱着眉,从思索里回神,沿着那只探过来的手抬头,看向莫名开始对他动手动脚的沈阁。 上辈子也没这些光景——沈阁不是断袖,没有龙阳之好,更兼看不起宦官阉党,万万做不出这种事。 难为这人,为了拉拢他,居然想出那种办法。 郁云凉跟在沈阁身边,冷眼看着对方强压反感装出和颜悦色、温情小意,也觉得有趣,于是就一直佯装不知,看这人究竟能装到哪一步、装到什么时候。 后来郁云凉也的确知道了答案。 上一世,沈阁离他最近的一次,是为了方便一刀捅进他的肋间,刺穿他的心脏,要他的命。 而眼下的这个沈阁,忽然莫名其妙凑过来,拽他的手。 ……是为了跟他要刚才那几个铜板。 “…………” 郁云凉尚且没想完过去的事,一口气卡在半道上,差点噎过去:“你要铜板?” 这人拿拍银票的气势,气吞山河地给了他拢共三枚铜钱——也就算了。 给了还要回去?? “不是要回去。”沈阁示意窗外,“有人卖甜汤。” 马车走出司礼监,不紧不慢晃到了浑河边上。 这里常有水患,涨水发水灾快,重修得更快,不过短短三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盛况。 外面相当热闹,有勾栏也有商贩。弹唱说书,杂技皮影,混着卖荔枝膏的、卖五味粥的、买糖糕和梅花酒的。 也有人卖甜汤,在锅里滚得热腾腾冒白气,风里有种蜜渍过的桂花香。 郁云凉匪夷所思盯着他。 眼前的废太子居然比他更理直气壮,相当坦然地盯回来:“两碗。” 郁云凉:“??” 钱够吗?!? 沈阁气吞山河地再拍给他三枚铜板。 郁云凉的神色像是被这足足六枚铜板噎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了沈阁半天,终于靠着仅剩的一线理智,想起眼下形式——他并非前世的督公,尚且不能把这人的脑袋摘下来晃一晃,看看泡进去了多少浑河水。 郁云凉站起身,将那个雕花暖手炉砸回废太子身畔,敛起衣摆下了马车。 …… 祁纠靠在窗边,没忍住笑,咳嗽了两声。 “按着点肋骨,你那伤口崩裂了。”系统知道他没开痛觉,从旁提醒,“小心一会儿昏过去。” 祁纠拉开几层衣襟,低头看了看:“不要紧。” 反正人已经捞出来了,下一步没什么要紧事做,无非就是回那个破烂王府。 郁云凉被他从司礼监带走,一时片刻再没法回去……直到江顺能想通。 直到江顺终于能想通,不该难为郁云凉,因为郁云凉是废太子的人。 这事没什么复杂的。 任务很容易做,难度等级相当低,祁纠现在还是更想喝口热乎的:“我有点冷。” “你冷是因为你在流血,你的伤口崩裂了。”系统这叫一个操心,“你能不能先让郁云凉给你裹裹伤?” 祁纠按住衣领:“这多不好意思。” 系统:“……” 祁纠倒也不是真这么想,扶着肋间,笑着咳了两声。 ……他倒是隐约记得,自己的清白出了点状况,上次任务遇到了些奇怪的小问题。比如有人非得用嘴给他拔罐,还非要扒了他按摩。 这记忆不坏,祁纠其实也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他想速通这本书、用最干净彻底的方法解决郁云凉的心魔,是因为他有点想去找找人。 找一找有没有哪个犄角旮旯,藏着只脏兮兮的戗毛狼崽子。 他记得自己养过只狼崽子。 系统沉默良久,帮他把窗子推开一点,看马车下面正在买甜汤的郁云凉。 少年宦官裹在黑袍里,苍白冷硬、面无表情,吃力地跟那个甜汤老板打手势。 打手势……讲价。 一碗甜汤三文钱,两碗理论上是六文,但郁云凉不爱喝这东西,只想要半碗,回去应付脑子里进了浑河水的废太子。 所以郁云凉要老板便宜一文钱。 系统问祁纠:“你觉得郁云凉像吗?” “拿不准。”祁纠把软枕堆成一摞,靠在上面,“他被教得太像把刀了。” 系统跟他一起上交的缓存数据,一样也拿不准,只能变成块纱布,尽量堵一堵那个没完没了渗血的伤口。 “那你就先把他教回人。”系统提出建议,“然后再看看,像不像你养过的狼。” 祁纠枕着手臂,空着的手把玩柳枝,闭目养神。 系统还想再看看郁云凉讲价的进度,刚探出来一点数据,听见马车的密门响,立刻缩回祁纠衣服里装纱布。 …… 郁云凉端着一碗半甜汤,上了马车。 他把那一整碗的甜汤放在废太子手边,自己捧着另外半碗,缩回角落。 少年宦官喝不惯这东西,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硬灌,像是喝什么味道极怪异的药。 “你不喝?”郁云凉看着祁纠,又看那碗汤,“快凉了。” “喝。”祁纠说。 他嘴上说着喝,其实根本没动,坐没坐相靠在软枕里:“我怕烫,晾一会儿。” 郁云凉:“……” 居然还能晾一会儿。 快烫死他了。 察觉到相当阴郁的视线落在身上,祁纠没忍住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空着的手拍拍身旁:“过来。” 郁云凉听了他一次话,索性懒得再较劲,接着听第二次,端着滚烫的甜汤坐在祁纠身边。 “不喜欢喝?”祁纠把暖炉揣回怀里,“这东西味道不错。” 他的声音很缓和放松,仿佛就真的只是随口闲聊。 郁云凉从未放松过,手指曲了两下,看向车窗外,浑河两畔人流熙攘,有通明的灯火。 水患仿佛也只是场突兀的噩梦。 隔了片刻,郁云凉收回视线,皱紧眉:“太甜了。” 他不喜欢甜的东西,喝了头晕,脑子就跟着不清醒。 “下次可以让老板多加水,把味道冲淡。”祁纠说,“或者去旁边茶摊,买半碗茶汤,兑进去搅和搅和。” 郁云凉:“……”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讲价叫人抓包,几乎针扎地坐直,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绷紧了,咬牙死死盯着祁纠。 祁纠睁开点眼睛,看见少年宦官耳垂涌起的淡淡血色,轻声笑了笑。 郁云凉仿佛被踩了尾巴:“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说,“那天借你的匕首,你别介意。”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顿了几息,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慢慢放下手里的空碗。 这个人擅作主张,借了他的匕首,捅了一道伤。 只差半分伤及脏腑。 郁云凉说话的时候,依然还是那种咬字不顺、有些沙哑的调子:“……为什么?” 祁纠实话实说:“不太想活。” 郁云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什么反应,依然沉默坐着,垂着的眼帘下,瞳孔却隐蔽地凝定。 祁纠给出这个答案,又被系统在内线里提醒,说是不尽然准确。 于是他重新加了个限定:“当时不太想活,现在改了点主意。” 毕竟当时祁纠和系统推演出的结论,只要让郁云凉杀了他,就能解开心结、成功植入金手指,完成任务结算提成。 但回执表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重活一次的郁云凉,要从一把刀变回一个人……一个确实在活着的人,并没这么容易。 郁云凉问:“改了多少主意?” 他慢慢问出这句话,盯着祁纠不动的那碗甜汤。 倒春寒尚未过完,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冷得像是块冰,甜汤已经不烫了。 但这人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说了半天没用的话,连手都不见动哪怕一下。 …… 具体改了多少主意,还得看金手指的植入进度。 祁纠睁开眼睛,让系统开了个投屏,检索当前的任务完成度:“还不知道……” 话未说完,车厢外骤然炸开一片混乱。 马车剧烈摇晃了下,郁云凉倏地纵身跳起,抄住那碗甜汤,掠到前室:“出什么事了?” 受惊的马匹沿着河堤夺路狂奔,马车也被扯得东倒西歪。 他尽力模仿了祁纠的口吻,车夫惊魂未定不疑有他,卯足力气勒缰绳:“马惊了!勾栏喷了火,马吓着了……” 一群耍把戏的刚进京城,不知规矩,口吐烈焰三尺高,惊着了不止一匹马。 不少马车都因为这一变故受惊,有的侧翻有的滚沟,有的实在刹不住,一路滚进浑河里。 郁云凉咬紧牙关,盯着近在咫尺的浑河水,剧烈的心跳声撞击耳鼓,身体变得僵硬。 有力道从他身后覆上来。 祁纠靠在他肩上,接过那碗甜汤喝了两口,对车夫说:“弃车。” 下面是浑河水,跳下去死不了人,游上岸就行了。 车夫早就想逃命,只是心疼这马车,又怕贵人追究:“这、这——” “要找马车,去废王府。”祁纠说,“不会讹你。” 车夫如逢大赦,当即甩下马车,抱头就往水里滚。 祁纠捞住被他扔开的缰绳。 郁云凉定定盯着他:“你不跳?” 祁纠靠在他身上,揽住缰绳那只手绕上几圈,就将缰绳在手上锁牢:“还没跳够?” 他语气轻松,还似在半开玩笑。 郁云凉几乎被他气厥过去,死死咬牙,冷声开口:“我说了……我不会领你的情。” 郁云凉不会御马驾车,身体又被水牢泡僵了,走路无碍已是极限。 这么跳下去,他活不成。 祁纠知道,安抚地拍了拍手掌下僵硬的脊背:“不会让你死的。”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上辈子那个废太子,一样也没教过郁云凉。 沈阁用不着郁云凉当什么君子,也根本不想让郁云凉当君子。 祁纠和系统刚临时开了个小会,发现可行性相当高,提成相当丰厚,于是决定趁这段时间,把这一批金手指全插郁云凉身上。 “逐水车。”祁纠说,“你要御马,就要比它们更清楚,你想走什么路。” 郁云凉身体冰冷,静默着不动,盯住祁纠的手。 这只手挽缰绳挽得极稳,并不受狂奔的惊马干扰,每当要走错路,就强行勒辔改道,重新跑上河堤。 不知道的人,甚至未必知道这是辆失控的马车,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正策马疾驰。 郁云凉胸口起伏,半晌才哑声重复:“逐水车。” 逐水车,曲岸疾驰,不坠水。 郁云凉并非全然不懂,他也曾偷捡过人家不要的书看,知道六艺、知道五御,听过逐水车和逐禽左。 只是早早就有人让他明白,他不配看这些。 他只要做个往上爬的宦官,爬到权势滔天、翻云覆雨,做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 祁纠对郁云凉的好学态度相当满意。 他靠在郁云凉肩上,把缰绳分出来两股,递过去:“你试试?” 郁云凉抬眼,漆黑瞳孔盯住他。 “我不会。”郁云凉慢慢地说,“车会翻的。” 祁纠咬着衣襟撕成布条,照郁云凉的手上缠了几道,把缰绳塞进他手里:“翻就翻了,没什么大不了。” 缰绳一共四股,郁云凉攥着自己手里那两根马缰,手指捻得青白,学着祁纠的动作缠在手上。 隔着布条,立刻传来掌骨被勒紧的剧痛。 郁云凉骤然蹙紧了眉,倏地回过头看祁纠。 祁纠像是不知道痛,御马那只手隐在袍袖里,依然极稳当,甚至有时间提醒他:“向左。” 郁云凉死死咬着牙关,极力向左扯缰绳,让马匹远离河堤。 狂奔了这一会儿,受惊的马受人驾驭,已稍微显出些平静下来的趋势。 祁纠就适时放松掌控,提醒郁云凉几时收缰、几时放绳,如何使力如何转道,什么时候能让马自己跑一段。 马又不是汽车,吃草不烧油,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不论被惊扰得多厉害的马,只要找到平坦宽阔的地方,放开了猛跑一段,也就差不多了。 …… 他们的马车逐渐缓下来,变得平稳,又慢慢停下。 郁云凉攥着缰绳,心跳依然如同擂鼓,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说:“……马停了。” 祁纠靠在他身上,微垂着头。 郁云凉的心口莫名慌了下,扯住垂下来的袍袖:“马停了,没事了。” “嗯。”祁纠笑了笑,松开按着肋间的手,他歇了一会儿,问郁云凉,“能不能自己回去?” 郁云凉不回答,反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 祁纠低头看了看:“没事。” “有点累。”祁纠说,“你要是学会了,我就回后面……歇一会儿。” 郁云凉说了几句话,却都没能顺利出声,他有些烦躁地用力咽了咽,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祁纠。 这人说……之前不太想活,现在有点想了。 有多想活? 既然说了想活,为什么不让他看伤? “治伤,我会。”郁云凉终于发出声音,他扯着祁纠的袖子不放,脸上又现出拖着这人去医馆时的阴郁,“我看一眼,然后随你。” 他总算想明白了该怎么做,根本不征求这人的意见,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强行让这人靠在前室的车厢壁上。 郁云凉单手按着祁纠,一手扯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他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下,下意识就伸手去按。 祁纠握住他的手:“别碰。” 郁云凉盯住洇透衣料的大片血色,怒气不受控地涌上来,寒声说:“你在流血!” “看见了……”祁纠靠着车厢,低头看了看,“你不是怕血?” 郁云凉几乎把牙咬碎。 他半句话也不再跟这个人说,脱下漆黑外袍,又去脱贴身的中衣——这是司礼监里,江顺刚叫人给他套上的,为了不让废太子挑理,衣料选了最好的棉布。 郁云凉把棉布全撕成条,一部分叠起来压在祁纠的伤口上,剩下的那些用力缠紧:“你撑一下,得去弄药。” 他身上平时都是带着药的,偏偏这次刚从水牢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郁云凉向四周张望,马车跑到了荒郊野地,他应该能找到几种止血的药草。 先用药草应付一下,然后他就去弄药。 祁纠垂着头,半睁着眼,很安静地看他折腾。 郁云凉把那个伤口用力裹紧,抬头看祁纠,瞳孔缩了下,抬手轻拍他的脸:“别睡。” “……嗯。”祁纠睁开眼,“没睡。” 郁云凉胸口急促起伏。 他想把这人弄去宽敞些的后室躺着,尝试揽住祁纠的身体,手臂却连僵硬带脱力,抖得不成样子。 “没事,死不了。”祁纠慢慢抬起只手,拍了拍他,“你看,说了你怕血……” 郁云凉打断他的话,嗓子沙哑:“闭嘴。” 他不是为这个。 祁纠就配合地闭嘴,慢慢呼出那一口气,伏在郁云凉身上。 郁云凉总算攒足力气,护住那个仍在渗血的伤口,把他拖到后室,又匆匆把那一堆软枕全拂下来。 他仔细抱着祁纠,把人慢慢放在软枕上:“疼吗?” 没人回答他,郁云凉就不再问,跳下车去翻找止血的草药,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嚼。 药效越好的草药越苦,苦得沁进心肺。 郁云凉尝出最苦的几颗,塞进嘴里全嚼烂,用棉布滤出汁水。 他回到马车上,给这个人上药止血。 …… 郁云凉手上沾了不少的血。 可他只是扫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继续换药,动作利落,不受半点影响。 他的手不再僵硬,流畅得像是正常人,记忆里曾被一刀一刀废掉的左臂,也逐渐恢复自如。 郁云凉把祁纠的伤口裹好,他其实还想检查这人勒缰的那只手,可暂时没这个时间,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看了的话,他就再驾不好车。 “你究竟想要什么?”郁云凉盯着眼前的这个人,“我说过,我并不领你的情。” 依旧没人回答他。 郁云凉也不在意,把所有能找到的衣服全盖在祁纠身上,钻回漏风的前室。 春寒料峭,他身上一直是种暖不起来的苍白,现在就变得更冷。 郁云凉重重甩了下缰绳,他学会了驾车,在夜色里疾奔,去弄最好的伤药。 ……他好像做了很赔本的买卖。 郁云凉有些迟钝地想,最好的伤药要一两银子,他现在一年才能攒一两银子。 他才从这人身上捞了一文钱。 第25章 替你省银子 祁纠醒来时, 夜已经过半。 郁云凉很能干,不仅把他和马车都弄回了废王府,还给他重新处置了肋间和右手的伤口。 最好的伤药效力果然很好。 系统隔着包扎妥帖的白布探查,只是过了个把时辰, 血就已经不流了, 伤口也覆了薄薄一层痂。 只要不再乱折腾、就这么老老实实静养几天, 皮肉伤就能好上大半。 祁纠躺在榻上, 分心听着系统念医嘱。 他倒是不介意老老实实静养,就是骨头躺得发僵, 一手摸索着按住肋间, 尝试着坐起来。 立刻有人一把摁住他:“别乱动。”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祁纠配合着不乱动, 重新躺回去:“郁云凉?” 他重伤初醒,说话的中气算不上足,喉咙又有些干,发出来的声音多了些沙哑的毛糙。 这样不紧不慢着念出来,这个名字仿佛也多出些特殊的韵律。 郁云凉身形微顿, 又恢复如常, 点上油灯:“是我。” 郁云凉把油灯拿近, 低头仔细查看他的面色,回想医馆里大夫的交代:“再躺三天。” 祁纠很配合,抬手遮了下光,开始躺第一天:“伤药花了多少钱?” 废太子相当大方:“给你报账。” “……”郁云凉想起这事就郁卒, 脸色沉下来, 将袖子里那个半旧的布包用力攥了攥:“别问。” 花了一两银子……甚至还不止。 总不可能光买药, 加上白布药棉乱七八糟云云,又多出二三十文, 郁云凉身上半样值钱的东西也没带,只能把司礼监的腰牌押下,将祁纠送回废王府。 他给祁纠上了药、包扎好伤口,又匆匆赶回去,取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家底。 还钱的路上,路过卖甜汤的摊子,郁云凉又不由自主地掏出五个铜板,打着手势买了一碗半。 那半碗被他端去隔壁的茶摊,加了半份茶汤。 ……味道确实好了很多。 郁云凉站在茶摊边上,一口接一口向下灌滚烫的甜汤,满脑子想的,依然是那只勒缰的手。 他想起那只手上的伤,又看自己的手,因为被那人用布缠了,不过只是几条淡淡的红印子。 郁云凉就更弄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废太子,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祁纠在想甜汤,他都闻见甜滋滋的桂花香了:“我的那碗呢?” 郁云凉回过神,阴涔涔盯着他。 半晌,郁云凉一言不发地出去,从炉子上把另一碗甜汤端进来。 他放下那碗甜汤,一手揽住祁纠,让这人不牵动伤口稍微坐起,又在背后塞了个软枕。 “有劳。”祁纠实在忍不住好奇,“你就这么一路端回来的吗?” 郁云凉:“……” 为什么废太子不是个哑巴。 郁云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在榻边坐了,舀起一勺试过温度,觉得不烫,就舀第二勺喂给祁纠:“张嘴。” 祁纠左半边伤口不让动、右手被白布缠成了粽子,的确不方便自己端碗,索性配合地让张嘴就张嘴。 他也不矫情,就着郁云凉的手喝了几口,摇摇头示意饱了:“下次……跟老板说带走就行了。” 甜汤铺子也不是送碗的,要是说了带走,就会给个相当简易、垫着油纸做内衬的小竹篓。 短短一个晚上,里外里加起来,郁云凉已经抢了人家老板四个碗了。 郁云凉:“…………”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祁纠一阵,发现这人还算有力气、还算精神头不错,就把甜汤全倒进随身的水袋。 郁云凉把水袋撂在祁纠手上,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这个全身上下嘴最烦人的废太子又叫住他:“去哪?” 郁云凉:“去还四个碗。”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今晚简直倒霉透顶,破财也不见消灾。 郁云凉认定是这破王府晦气,抓起外衫就往身上套:“今夜我不回,你自己喝完甜汤,就躺好睡觉。”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回头扫了祁纠一眼,就往门外走。 “郁云凉。”这人又用那种声音,慢悠悠逐字念他的名字,“外面冷。” “我不怕冷。”郁云凉说,“我怕热,怕烫。” 冷是太正常和理所应当的事了。 他不喜欢的是暖炉的温度、血的温度,那碗甜汤的温度。 还有当时昏过去的人……被他从马车上抱下来,因为伤口崩裂发起高热,呼出来的那些灼烫气流。 郁云凉一盏茶一换凉水帕子,寸步不离盯他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人退了烧,重新恢复清醒。 现在郁云凉必须去睡觉。 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现在差不多算是两天两夜,胸口窒闷,脚下像是踩了棉花。 如果再不快走,出去找个没人的僻静墙角,就要一头栽在这破烂王府的地上。 “屋子破,风还是挡的。”身后的人像是能读他的心,继续跟他好说好商量,“不比外面好?” 郁云凉冷声说:“不比。” 他没有睡床榻的习惯,也不喜欢屋子,把衣服蒙头一裹,有个冻不死的僻静墙角就够了。 郁云凉失去耐心,想要立刻离开,却不料走得太急,气力耗竭,迈出几步眼前就冒起金星。 郁云凉死死咬住牙关。 他急喘了几口气,把身体撑直,拖着脚步迈出去,勉强挪到门外,就靠着墙栽倒。 实在倒霉、倒霉透顶。 不都说破财消灾,莫非他的灾是沈阁? 郁云凉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视野暗下去。 他在陷入昏沉前听见脚步声,人的影子将他从冰凉的月色里覆住。 厚实的披风落下来。 “谁让你……”郁云凉很恼火,“下来……乱动的……” “我不让你出门,你不也不听。”那人说,“扯平了。” 那人护着肋间伤口,也慢慢靠着墙坐下,很大方地把腿借他当枕头:“我现在也搬不动你,看看月亮吧。” 疯子。 看什么月亮,这么冷的天。 郁云凉聊胜于无地挣扎,很快就被单手制服,整个人都被那件相当厚重的披风裹牢,不甘心地滑进暖和的黑沉。 ……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郁云凉蜷缩身体,眼皮颤动,咬住牙关。 这种感觉……会让他生出些自以为是的错谬,会让他忘记自己只不过是把刀。 一把无知无觉的刀,一把没用了就会被废弃的刀。 他会误以为,自己有资格做回一个人。 / 郁云凉这一觉昏睡了两个时辰。 他在混乱的噩梦里惊悸,身体震颤,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又仿佛身陷挣不脱的囹圄。 直到一只手覆住他的额头,沿穴位一寸一寸走到后颈,慢慢按了按。 有人对他说:“醒神。” 郁云凉身体剧烈一抖,大汗淋漓着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天光大亮,几只鸟雀栖在树梢,叽叽喳喳叫得热闹。 郁云凉仍躺在青石板上,只是被厚披风隔绝了寒气——这大概也是害他梦魇的罪魁祸首。 在梦里怎么都逃不脱的可怖囹圄,原来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 郁云凉怔怔出了会儿神,察觉到不对劲,忽然掀了披风跳起来:“你一直没回去?” 这人是不是嫌伤好得太快、嫌命太长了? “嗯?”祁纠靠着墙,还在慢慢抿那个水袋里的甜汤,闻言抬头,“没有。” 屋檐下其实也挺好,祁纠难得重温一次幕天席地,和系统打了半宿野扑克,加上少年宦官在身边睡得热热乎乎,其实挺舒服。 “没流血。”祁纠把衣襟拉开一点,叫他检查,“你不是不准我乱动?” 郁云凉:“……” 他现在越发肯定,废太子定然是在落水的时候,泡坏了脑子。 怎么会有人在已经擅自跑到屋外以后,忽然想起自己不能乱动,然后就这么坐上一宿?!? 郁云凉被他气得不轻,又不敢上手生拉硬拽,只得忍气吞声地蹲下来,架住祁纠的右手臂:“先回去。” 郁云凉问:“能站得起来吗?” “试试。”祁纠说,“应该能成。” 他被郁云凉撑着,一点一点站起身,靠着墙歇了一阵,慢慢向回走。 郁云凉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眉头蹙得更紧:“是不是又发热了?” 祁纠摸了下自己的脑门,又摸了摸郁云凉的。 被他摸脑门的少年宦官脸色骤沉,冷冰冰地忘了怎么走路,左脚绊右脚,差一点就把两个人一起甩过门槛。 “是你冷。”祁纠帮他站稳,“做什么噩梦了?” 郁云凉听见这个问题,眼底的神色渐渐淡下来,那种鲜明的恼怒冷意也褪去。 郁云凉架着他,让他躺回榻上:“没什么。” 祁纠并不过多追问,只点了点头,就靠着软枕闭上眼睛。 郁云凉打来清水,找出药棉绷布准备换药。他解开祁纠的衣襟,才发现好好一件衣服,半边袖子居然已经揉得皱巴巴一片。 这衣服是云锦的料子,用了金缕绣,打眼就知道价格不菲,拿去当铺能买一车最好的伤药。 少年宦官打开药盒,心疼银子的秉性就又发作:“你能不能别这么糟蹋东西?” 甜汤买了不喝、暖手炉买了也不用,好好一件披风拿来裹他,被粗粝的石阶磨脱了线,还得去找人补。 废太子是不是忽然想开了,不想夺嫡不想收买人心,就想把银子霍霍干净? “嗯?”祁纠睁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自己哪来这么一桩罪过,看见皱得惨不忍睹的袖子,就笑了笑,“能。” 他问郁云凉:“你会管账吗?要是会的话,府上银子归你管。” 郁云凉莫测地看他,半晌才重新低头:“不会。” 祁纠有点遗憾,低头看了一会儿郁云凉换药,倦意上涌打了个哈欠,就又睡过去。 郁云凉换好药,把绷布最后系了个死结。 他没说话,伸手抱住祁纠的肩膀,慢慢让这个人躺下来。 郁云凉把手放在暖手炉上,捂过一阵以后,重新按住祁纠的额头。 ……这人分明就是在发热。 还胡言乱语诓他,说什么怪他太冷。 “你要干什么?”郁云凉低声问,“这么不想活了吗?” 他用凉水投了帕子,覆在祁纠额头,坐在榻边等一盏茶的光景过去,再换下一条。 这是……和他不一样的人。 宦官贱命一条,很耐活,不论在地上躺一宿,还是找个墙角昏过去再醒,都死不了。 沈阁不一样,哪怕不考虑这一身病恹恹的骨头,也是皇子龙孙,就算是废太子,也没吃过这种苦。 郁云凉开始思索,是不是不该只用冷水帕子降温,而是该带人去医馆,好好诊一诊脉。 ……当他开始这么考虑,答案其实就已经相当明显。 雇来马车,摇醒祁纠带人去医馆的时候,少年宦官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 郁云凉以前也不知道,原来雇马车也要花这么多钱。 “怎么又要出门?”祁纠难得听话,还准备这么躺上三天,“不去医馆不行吗?” “你反复发热,我怕不止是伤牵扯。”郁云凉沉声说,“大夫说了,详细病症,要诊脉才知道。” 祁纠这时候已经彻底烧起来,一步三晃被他架着,慢慢挪上马车,翻着设定找了一会儿:“是毒。” 他异常坦然,反倒轮到郁云凉错愕,抬眼看过来。 “这毒压制不住,就会这样。”祁纠说,“先高烧,再寒颤,反复七天,没什么药能用。” 郁云凉刚扶着他在软枕上靠稳,闻言骤然抬头,视线倏地钉在祁纠身上。 少年宦官跪坐在马车里,身上气势一直在变……有几个瞬间,郁云凉盯着他,冷鸷阴沉瞳底幽深,仿佛彻底变回了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郁督公。 “我从没……听说过。”郁云凉盯住他,吐字沙哑缓慢,“这是哪来的说法?” 他本来要说的是“从没见过”。 上辈子的记忆里,沈阁没有这种发病规律,从没奄奄一息病上七天。 郁云凉日日受废太子差遣,面禀机密,倘若真会有这种事……郁云凉不可能不知道。 祁纠也没办法,谁叫沈阁不会武功,反倒阴差阳错躲过一劫:“动了真气,毒走丹田就会这样。” “你动了真气。”郁云凉低声重复。他把视线移开,眼里重新透出思索,“在水牢的时候?不止……” ……不止。 想必还有勒住惊马,不让马车翻覆进浑河水……不让他掉下去淹死的时候。 还有翻下无定桥,冒险去水里捞他,不让暴涨的洪水把他吞了的时候。 这些天下来,郁云凉忙着照顾祁纠,都没来得及思考这些。 他此刻一动不动坐着,捻着袖口,手指无意识着力,几乎要把那块布料捻烂。 祁纠拍拍他的手:“别糟蹋东西。” “……”郁云凉抬眼,脸色仍冷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替你省银子。”祁纠举起手,“你非要我去医馆,这钱你出——你还剩多少银子?” 郁云凉:“……” 不剩多少了。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为什么非要救我?”郁云凉直白地问出来,“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祁纠迎上他的视线,渐渐收了调侃神色。 少年宦官此刻彻底像是把锻好的刀。 冰寒、冷硬、全无情绪,也无喜怒。 像是个什么都可装进去的空壳。 或许最早并不是这样,但每个人都要他把内里倒空、倒得丝毫不剩,都要他把心剖出来丢掉。 郁云凉这样照做了,于是也就渐渐忘了自己也曾有过一颗心,忘了该怎么活成一个人。 这种情况……祁纠并不打算硬来。 非要逼一把刀长出心,只会平添痛苦,因为早就倒空了的内里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出。 “假如的确有事,要你帮忙。”祁纠慢慢开口,他问郁云凉,“做吗?” “做。”郁云凉说。 他没有半分犹豫,要杀沈阁、折磨沈阁报仇是另一码事,这事等他以后有时间了自然会做。 现在要先还这些乱七八糟的恩。 再这么下去,杀了他也还不清了。 郁云凉在狭小的车厢里跪下来,摘下司礼监的腰牌,举过头顶,双手呈给废太子。 这一系列动作都太行云流水,他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这样跪下去的时候,祁纠的手还只抬到一半。 郁云凉低垂着眼睫,等了许久不见动静,重新抬头。 祁纠见他看过来,就微微摇头,又招了招手。 郁云凉立刻蹙紧眉,收起腰牌快速过去,扶住歪在软枕上的人,把手撑在祁纠背后:“怎么了?” 祁纠闭了会儿眼睛,又睁开,朝他袖子里示意。 郁云凉意识到他是要帕子,拿出来递过去,就听见一串咳嗽。 被他扶住的人咳得剧烈,却又什么都咳不出。 郁云凉屏住呼吸。 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几乎青白,终归还是抬起来,蓄力砸在这人背上。 砸到第三下,被他抱着的胸膛重重一颤,继而无声无息软倒。 血终于呛出来,帕子上渗开殷红。 “……没事了。”祁纠摇了摇头,“帮我喘气。” 郁云凉整个人凝定得仿佛结冰,他斟酌力气,把冰冷的手慢慢按在祁纠胸口。 他只敢跟着祁纠呼吸使力,很怕哪一次疏忽了对不上,拿刀杀人也从没软过的手,此刻每一下都僵得不知该怎么动。 这样徐徐按了一阵,祁纠才终于缓过口气,舒服过来,靠在少年宦官僵硬的肩膀上。 郁云凉拿起水袋,倒出一点甜汤来喂他。 祁纠抿了几口,润了润喉咙,抬头问:“吓着没有?” 郁云凉沉默着摇头。 祁纠不大信,但这具身体实在麻烦,冷不丁就要给他弄出点问题:“马车颠了一下,一口气走岔了,不要紧。” 他继续说被打断的事:“不用把腰牌押给我……你自己戴着。” 祁纠很体贴:“下次再没带钱,也有东西押。” 郁云凉:“……” 他不接这个玩笑,扶着祁纠躺回软枕上:“你要我做什么?” 祁纠还没想好,合眼慢慢调息,摇了摇头。 郁云凉说:“你可以让我去杀皇帝。” 祁纠咳嗽两声:“……” 好主意。 就是这事在马车里密谋,实在不算妥当,况且这事也用不着搭上郁云凉。 那个皇帝的命数本来就是定的。 这其实是件挺讽刺的事——沈阁机关算尽,折了一个郁云凉,才换来那个九五之尊死在龙床之上。 可没人知道,郁云凉不懂毒,至少没有皇室懂……郁云凉下的那些毒,根本毒不死皇帝。 皇帝会在那时候毙命,是因为自作孽不可活,荒虐无度耗尽元阳,又夜夜有故人魂灵造访,频频梦魇惊悸,致使心脉耗弱衰竭。 不是因为中毒。 “犯不上。”祁纠慢悠悠驳回,“把你搭进去,可惜了。” 郁云凉垂着视线,瞳孔隐蔽地缩了下。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医馆门口,不适合再聊这个。 祁纠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接过郁云凉递过来的披风。 他裹着披风,被郁云凉架住肩膀搀扶着,慢慢走进了那间再三造访的医馆。 老神医德高望重,在百姓间名声极好,并没因为救治废太子受什么为难,依旧每日坐堂,照旧治病救人。 此刻医馆里仍有不少病人,老大夫一时分不开身,见两人进门,笑吟吟颔首做礼:“还请稍等。” 郁云凉朝他施礼,扶着祁纠坐在僻静通风处。 吹了吹风,被他扶着的人看起来舒服了些。 郁云凉尝试把手罩在祁纠的眼睛上,这人就顺势合上眼,靠在郁云凉身上打起了瞌睡。 …… 近几日天气冷热不定,染风寒的人不少,医馆里的人络绎不绝,比街上居然还要热闹几分。 只是等待的片刻功夫,就有不少人暗暗朝这边打量。 沈阁这个废太子其实相当有名,这么在京城里游荡,京城百姓认识他的人多得是。 废太子频繁出入医馆,说不定又会惹什么流言,又要有哪家道士卦师旧事重提,煞有介事地说起那一道短命的批文。 郁云凉不自觉蹙眉,他扶着祁纠,脸色转冷,用身体遮住这些各异的视线。 那件厚披风磨烂的地方不算显眼,郁云凉也往里掩了掩,用身体挡住。 幸好出门前让这人换了衣服,没有皱巴巴穿不成的袖子。 想起今天来医馆,又要花自己的钱,郁云凉心疼银子的念头就又发作,忍不住想板一板这人糟蹋东西的毛病:“你——” 祁纠听见他出声,睁开眼睛:“嗯?” 少年宦官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蹙紧了眉,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 有个因为梦魇惊悸,正嚎啕大哭的孩童。 五六岁,看起来家境很好,且颇受宠爱,戴着沉甸甸的精致银锁,手臂粉嫩得像是莲藕。 ……这些都并不重要,这样的小儿京城多得是。 郁云凉没少见,从未留心在意。 他只是盯着那孩子的手。 ——这个废太子……是不是嫌伤好得太快、嫌命太长,在外面坐了一宿来着? 郁云凉看向祁纠,这人没等到他说话,就又靠回去闭目养神,还试图抓过他的手把眼睛遮上。 郁云凉遮住祁纠的眼睛。 郁云凉一直没想通,他在外面睡是习惯,祁纠为什么有床不睡,也要陪他在外面坐两个时辰。 他说这个人糟蹋东西,这人居然也不辩解,漫不经心答应会改。 …… 郁云凉想起祁纠的那半片袖子。 那孩子叫梦魇吓得不轻,哭的几乎厥过去,手里死死攥着大人的袖子,不住往里藏。 那袖子被死死抓着不放……揉得皱巴巴,难看得穿不成。 第26章 深更半夜的 老大夫很快忙完了手上的病人。 医馆里重新清净下来, 不复方才的嘈杂喧闹。 小学徒把门关上,又探出脑袋,往外头挂了块暂歇的牌子。 …… 祁纠睁开眼睛,拽了拽少年督公的袖子:“到我们了。” 他只是节省力气, 眼前恰好是郁云凉的袖子, 就顺手一扯。 郁云凉却猛然打了个激灵, 悚然扭过头来, 一动不动盯着他看,神色越发莫测。 ……隔了半晌, 少年宦官才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袖子, 伸手过去,仔细搀起祁纠。 郁云凉在外面从不开口, 沉默着斟酌力道,把祁纠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撑着祁纠站稳,再往那张诊桌慢慢走。 祁纠在内线敲系统:“我错过什么剧情了吗?” 系统也没琢磨出关窍,只知道郁云凉刚才扶着祁纠, 眼睛却一味盯着个做了噩梦、叫家人千宠万哄的半大孩子。 “是不是羡慕?”系统猜测, “郁云凉可能也怕噩梦。” 系统建议祁纠:“你没事就哄哄他。” 这事简单, 祁纠被郁云凉搀着,走到诊桌前,掀起袖口叫老大夫诊脉:“行。” 他和系统在开小会,那边老大夫诊脉半晌, 神情却逐渐变得极为复杂, 抬头时几乎可见惋惜之色。 老大夫原本对废太子所知不多, 阴差阳错之下,连着几次替对方治伤瞧病, 这才有所接触。 这位废太子,似乎并不像世人所说……因为身中剧毒,就养成了乖戾偏颇的性情,荒诞无度。 ……只不过,身中剧毒还是做不得假的。 老大夫诊了足有一炷香的脉,才挪开手,抬头看向一旁的郁云凉。 “无妨。”祁纠关掉聊天框,收回右手,“是我的人,先生直说。” “殿下还该静养。”老大夫说,“这毒……这病禁不住折腾。” 皇家之事,民间不敢置喙。老大夫斟酌审慎,低声劝道:“宽着心,慢慢养。不可过劳过伤,如此下来,五年十年……” 老大夫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话头。 因为那一身黑衣的少年宦官正蹙紧了眉,对废太子打手势,态度说不上恭谨,到更像是咄咄焦灼。 “他说。”祁纠看懂了,帮忙翻译,“五年十年,怎么行。” “太慢了。”祁纠看一眼,再看一眼,“怎么,能,立刻好。” 老大夫愣了愣,随即摇头苦笑,有些无奈:“这位……小公公。” “老夫是说,五年十年……或可撑过。” 老大夫见多了生死,深知有些话与其藏着,不如说清:“这毒发作起来,当即就夺人性命,也是保不准的。” 郁云凉停住比划,漆黑眼睛盯住祁纠,脸上血色迅速褪尽。 “只能宽心养着,没有别的办法。”老大夫缓声说,“这毒很烈,也很霸道……每发作一次,都是要人一条命。” 七日高热寒苦,从第一日起就有蚀骨之痛,个中煎熬凶险,非是常人所能受的。 眼前这位废太子,居然说话行走都如常,看起来只是虚弱些……若不是天生就不知道疼,恐怕就是心性坚忍至深,非常人所能及了。 老大夫心中敬佩,话也难免说得多了些,写了张方子下来,却又据实明告:“就算吃了药,也并没什么真正效用。” “再好的药,也只是能勉强止一止疼、发作时叫人昏睡过去。” 老大夫说:“治不了本,少些痛苦罢了。” 可即使是这样,这几味药也依然相当昂贵,一剂就要煎进去半两银子,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 ……话说回来,寻常人家也不至于中这种毒,受这份煎熬。 废太子住的破王府有多寒酸,京中其实不少人知晓。老大夫隐约听人提过,捏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预先询问祁纠:“殿下——” 那张药方被一只苍白的手夺走。 少年宦官把它交给等着抓药的小学徒,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祁纠。 祁纠就有点歉意地朝老大夫点头。 他转过来,跟郁云凉压低声音商量:“贵。” 郁云凉紧抿着唇,眼尾颤了颤,看起来就要忍不住说话,末了还是咽回去。 他对祁纠打手势:吃药。 “也没这个花法。”祁纠压着嗓子哄他,“没事,我真不疼。” 这话其实真是实话,但郁云凉能信就有鬼——这人把袖子给他攥了半宿,揉得见不得人了,还不跟他说。 郁云凉终于想通,他在水牢里的那两日一夜,这人的毒只怕就已发作了,多半是在府上昏昏沉沉躺了两天一夜。 即使是这样,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上马车的时候,还跟郁云凉说,是“有事耽搁了”。 …… 郁云凉根本不听他说的“不疼”,朝老大夫一揖到底,又把袖子里那个半旧的布包拿出来,全放在桌子上。 布包里有七两半的银子,还有一枚玉镯、两片金叶子,是郁云凉这些年藏下来的全部家当。 他把布包打开,全推过去,定定看着老大夫。 “……用不了这么多。”老大夫吓了一跳,摆摆手说,“只银子就够了。” 银子也用不完,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日发病……看情形至少过了三四日。 “殿下毒发的时候,就不该再跟人动手。” 老大夫看得出祁纠身上功夫不弱,只是这样动一次手,毒就入骨一分:“应当不问世事、潜心养病……否则会疼死的。” 医者不打诳语,老大夫说的“疼死”并非虚言,而是真活活疼死人,死了比活着好受。 宫中过去用这种毒除叛党奸逆,老大夫也曾见过一次……发作到最厉害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毒性索命,看见刀就要抢过来自尽,只求一死以得解脱。 老大夫不明这两人就里,仔细同祁纠嘱咐拆解,没留意少年宦官的脸色越发惨白、身上愈见僵硬。 郁云凉盯着祁纠,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青白,胸口起伏渐微,眼看就要连喘气也不记得。 “殿下如今年轻,内力浑厚,尚能压制得住。” 老大夫说到此处,话头一转,总算给郁云凉留了半条活路:“现今来看,倒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可也千万多加小心。” “不可再跟人动手了,内力真气,都要留着压制毒性。”老大夫嘱咐,“动一次,少一分。” 倘若有天内力耗竭、真气使尽,这毒彻底发作起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人。 祁纠将话尽数听完,向老大夫道谢,被郁云凉搀着站起身。 小学徒抓好了药,扒拉走半两银子,把油纸包交给郁云凉。 …… 郁云凉接过那个油纸包,用力攥在手里。 半旧的布包险些被落下,祁纠及时伸手捞了,塞回少年宦官怀里:“这个不要了?” 祁纠把布包裹好,塞进郁云凉衣领,来回扯了几次抻平,轻拍两下。 郁云凉抬眼,看着祁纠。 他脸上没有血色,只剩一双眼睛漆黑,静默得像个石像。 “神医真厉害。”系统在内线翻设定,“跟这里说得一模一样……你要是运气不好,将来就是这么死的。” 祁纠靠在郁云凉肩上,被少年宦官森森盯着,有点头疼,叹了口气。 “是厉害。”祁纠在内线回系统,“郁云凉不能不听这个吗?” 系统也没有办法:“怎么不听,我变成棉花团堵他耳朵?” 办法不错,可惜执行性不高。 还容易被郁云凉拽出来,一团团全扯碎。 祁纠有些惋惜,被郁云凉搀着往医馆外走,碰了碰少年宦官的胳膊,暗地里打手势:不一定准。 祁纠用郁云凉看得懂的手势,专心忽悠郁云凉相信:热一热、冷一冷,睡一觉,就好了。 郁云凉半扶半抱地搀着他,停在马车前,忽然低声问:“你有几条命?” 祁纠也不知道,问系统:“我有几条命?” 系统:“……一条。”这话问的,这又不是修仙玄幻文。 祁纠点了点头,看着石像似的缄默不动,身上僵冷的郁云凉。 他这么低着头琢磨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抬手按在少年宦官颈后:“九条。” “九条命。”祁纠一本正经答,“现在是八条半。” “好。”郁云凉说。 郁云凉的情绪和黑化度都没有任何波动,系统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信了这个回答。 但郁云凉也的确在这个回答、又或者是颈后覆着的那只手里,一点一点活过来。 郁云凉控制好力气,搀扶着祁纠慢慢上了马车,把软枕全扫到一边,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睡觉。”郁云凉说,“我送你回府。” 祁纠依言闭上眼,又睁开:“你呢?” 郁云凉侧过头,看车窗外的天色。 他们在医馆耽搁了大半天,眼下是早春,天色仍黑得很早,现在就已经显出暮色。 郁云凉沉默半晌,低声说:“也……跟你,回府。” “我不出去。”郁云凉似乎知道他要听什么,慢慢咬字,嗓音愈加低哑,“你不要乱跑。” 祁纠挺满意,笑了笑点头,总算把眼睛闭上。 郁云凉托住他的头颈,这人每次合眼,几乎就像是变了个人。 ——那种能慑得江顺不敢造次、只敢老老实实放人的气势全然收敛,于是只剩下肆虐的伤病和毒。 马车在转弯处一晃,郁云凉就立刻有准备地抬手,护住无知无觉倒下来的废太子。 他把祁纠小心放平,让祁纠躺在自己的腿上。 这次的马车并没那么宽敞,祁纠身量很高,躺下来就变得异常憋屈。 ……只不过,这个到处霍霍银子的废太子,大概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 毕竟已经昏死过去的人,也管不了昏过去的地方舒不舒服、憋不憋屈了。 郁云凉收紧手臂,抱住怀里渐渐冷下来的人,用最谨慎的力气,抵挡那种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淬了毒的寒颤。 “很冷?”郁云凉低声问,“疼吗,有多疼?” 被他抱着的人回答不了他。 他只能感觉到快要压不住的震颤,寒意像是无休无止,从这一身淬了毒的骨头里溢出来。 郁云凉把人抱得更紧。 郁云凉死死皱着眉,盯着狭小局促的马车车厢——不该只想着省钱,雇这么寒酸的破马车。 他需要钱。 这不是废太子,是个会吃银子的无底洞。 少年督公垂下视线,开始慢慢翻检自己记忆中,前世里抄的那些家。 他记得,在他手刃江顺之前……对方为了求个痛快的死法,告诉了他不少藏宝贝的地方。 全是司礼监背地里敛来的金银财宝,被江顺藏了,因为数目太大,多得连账册也写不下。 都是……放在什么地方来着? / 接下来的三天,郁云凉盯着祁纠,一点点用完了剩下那半条命。 半两银子一剂的药管用,喝了药后,祁纠能躺下睡一会儿,大约一个时辰——接着就又打起寒颤。 这人叫寒毒蚀骨,抖得不成样子,还半开玩笑哄他:“你把碗端稳……这怎么喝?” 郁云凉不跟他争:“是我手抖。” 祁纠大概没料到他这么乖,有点惊讶,就着那只碗勉强喝了两口药。 刚咽下去,就又呛得咳出来一半。 “还是冷?”郁云凉蹙紧眉,“哪不舒服?” 郁云凉从江顺的藏宝库里弄来了裘皮,全裹在祁纠身上,明明是上好的厚实裘袍。 ……怎么也不管用? 祁纠摇了摇头,很有耐心:“来,端稳,我再喝两口。” 郁云凉爬上床榻,伸手绕过这个人,揽住他的背,一手端着药碗。 祁纠这次把药喝了进去,苦得“嘶”了一声,少年宦官就迅速放下药碗,换成竹篓里的热甜汤。 “你不能只吃这两样东西。”郁云凉扶着他,让祁纠一口一口抿甜汤,“会饿死的。” “……”祁纠咳了两声:“不至于。” 他确实是吃不下,痛感虽然不共享,可“撑”这种感觉还是有的……最多也只是不涨得胃疼而已。 因为他擅动真气,这具身体里的毒发作得比前世任何一次都剧烈,脾胃弱到了一定地步,根本觉不出饿。 哪怕硬吃进去什么 东西,要不了多久,也难免要吐出来。 白白浪费郁云凉的银子。 这些天下来,祁纠也有点被少年宦官的节俭意识洗脑,凡事先这么考虑一遭,才想起看身上的裘皮:“对了……这又是哪来的?” “你不用管。”郁云凉替他把裘袍裹紧,“怎么还是冷,有什么暖和的办法?” 没什么办法。 这寒毒从骨头里往外渗,所谓的“冷”只是错觉。 祁纠靠在郁云凉身上,从裘皮里挣扎出一只手,拍了拍紧张过度的少年宦官:“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郁云凉说,“你就快只剩八条命了。” 祁纠没想到他也学会了开玩笑,相当欣慰,忍不住笑了:“……那岂不是还很多?” 整整八条命呢。 “不多。”郁云凉说。 郁云凉不再耗他的心神,等那两口药顺下去,就抱着祁纠躺下来:“你睡吧。” 祁纠从善如流地闭目养神。 他躺在裘皮里,察觉到身边的窸窸窣窣,就又睁开眼睛:“去哪?” “……”郁云凉刚要从榻上爬下去,就被当场抓包,反手遮住这人的眼睛,扒着眼皮帮他闭上:“我去弄点暖和的东西。” 他记得江顺的私藏里,有几块质地极佳的暖玉,还有比祁纠买的那个更精巧的暖炉。 有个暖手炉外面裹着兔绒,抱在怀里不硌得慌,暖融融很舒服。 郁云凉伏在榻边,替祁纠把裘皮仔细掩好:“你……好生休息。” 少年宦官措辞生硬,从来不是“睡觉”就是“闭眼”,耐心不足的时候直接上手,很少这么说话。 这把刀隐隐有软化的架势,祁纠也就趁热打铁,再哄一哄:“深更半夜,去哪弄暖和的东西。” “不如上来躺着。”祁纠裹在裘皮里,病恹恹的,很有说服力,“你不就很暖和?” 这几天郁云凉倒是改了点脾气,不再非要出门幕天席地睡了,改成睡他这间卧房的墙角。 这当然是个不错的进步,但老睡墙角也不好,睡不踏实不说,还容易做噩梦。 人就是该躺着睡,蜷起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在睡梦里面,也会勾起当初这么蜷缩的记忆。 上辈子老皇帝的前车之鉴,老做噩梦是会死人的。 …… 系统那儿有个“沾枕头就着”的睡觉金手指,专门针对这种问题,非常适合拯救一切睡不着觉的主角。 祁纠琢磨三天,居然还没找到往郁云凉身上插的空子。 这把刀冷冰冰硬邦邦,被这么诱拐,也只是继续替祁纠把裘皮裹好。 “我不暖和。”郁云凉说,他很少这么说话,在油灯闪烁的光里,几乎有些温顺的错觉,“我……没有这种用处。” 这是暖炉的用处。 郁云凉不知道祁纠为什么不让他走,但既然这样,郁云凉就明天再去偷江顺的藏宝库。 他今天不走,只是要短暂离开卧房,去给暖炉里添些炭,再用洗净的羊肠灌些炒热的盐。 郁云凉把这些解释给祁纠,又把自己的袖子从裘皮里一点一点扯出来。 他抓紧时间做这些事,这边添炭,那边已经把盐炒得暖热,抽空又烧了热水,打算一会儿把帕子投进去,烫热了再拧干。 他甚至还去给祁纠折了两根柳枝——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玩,但这人既然没事就摆弄,府里又不缺,郁云凉就日日挑好看的给他折。 郁云凉一刻不停地忙这些,忙得团团转,额间几乎已渗出一层薄汗来,忽然听见屋顶瓦片跌落。 紧接着,就是府上洒扫哑仆极为惊惧的呼声。 郁云凉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立刻扔下手上的所有东西,右手翻腕,匕首已经滑在手心,鬼魅似的掠进阴影里。 郁云凉没有内力,做不到像祁纠那样化柳叶为刀,但潜行、暗杀、一刀毙命,是司礼监的宦官要学的功夫。 几个呼吸间,郁云凉就已抄最近的路掠回卧房,果然撞见蒙面阴影鬼鬼祟祟站在榻边,手里的东西在油灯下泛出诡亮。 ……光芒幽绿,是淬了毒的银针。 这同样是宦官阉党常用的阴毒东西,却不是出自司礼监,而是传言中的东西两厂——那个皇帝派来的人。 废太子不仅不死,还闯了司礼监、进了水牢,堂而皇之带走了个罪仆。 这样的变故……让那高墙之内的九五之尊,觉得不安了。 郁云凉手里的匕首比他更快。 只在须臾之间,郁云凉就已扑到榻前,袍袖将射出的毒针尽数卷落,右手匕首死死钉进刺客肩头。 这刺客身上功夫远比十七岁的少年宦官深厚,猝不及防下吃了个亏,眼中瞬间阴冷,抬手就将这小宦官反制,重重砸在墙上。 郁云凉力气身量都不及他,后脑磕上冰冷墙砖,眼前泛起黑雾。 “宦官?”刺客手上施力,慢慢打量他,“司礼监的?” 郁云凉的身体在他手上抽搐。 刺客继续施力,提醒这小太监再自不量力、横加阻拦,脖子就要断在这:“你何必……” 郁云凉却仍不肯罢手,攥着匕首回捅,大力扎向扼在自己喉咙上的那只手。 少年宦官面无表情,每一下都是杀招,甚至根本不顾这把匕首扎穿对方那只手之后,会不会继续扎穿自己的喉咙。 刺客没这份胆气,瞳孔收缩,用力将这不要命的小太监砸在榻上:“司礼监要同圣上作对么?!” 这话透出浓浓愠怒,细听嗓音阴柔,的确是替皇帝索命的东厂。 郁云凉摔得极重,却仍摇晃着爬起来,抱住祁纠,森然的黑眼睛盯着他不动。 刺客被这种眼神激怒,抄起掉在地上的匕首,要给这自不量力的小太监个痛快,刚向前一步,瞳孔却骤缩。 他脸色瞬变,仓猝摸向腰间,眼底在惊惧下悸颤。 ……他腰间的软剑,什么时候叫人抽去的? 刺客额头上冒出冷汗,煞白着脸色垂眼,看慢悠悠抵在喉咙上的锋利剑尖。 “剑不错。” 祁纠被郁云凉裹得太严实了,总算从裘皮里挣出来半边胳膊,掂了掂手中软剑:“值钱吗?” 他揽着几次爬起来又摔倒的郁云凉,圈在身边,安抚地拍了两下。 刺客干咽了下,心底惊疑不定,嗓子干哑:“殿,殿下……” “值点钱。”祁纠找系统做了个鉴定,发现剑还不错,就收在手里,交给怀中的少年宦官,“给你了。” 郁云凉沉默着抬手,抱住那把剑,隐在裘皮下的手撑住祁纠的肩。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那刺客终于胆颤,后退一步,捂着肩膀自窗户向外翻出去。 祁纠凝神静听,又过了一炷香,终于咳了一声。 郁云凉立刻将软剑远远抛开,扑上去抱住这人歪倒的肩膀,抬手去接祁纠咳出的血。 “没事……”祁纠胸腔轻震,血从嘴角涌出来,摸了摸少年宦官颈间青黑,“疼不疼?” 郁云凉死死抿着唇,用力摇头,不停用手替他擦那些血。 祁纠这次是真没动什么内力真气,就是撑着个花架子,把人吓唬走了事。 现在咳出来的这些血,也只不过是他刚才为了撑气势,强压住咽回去的:“不用管,你去……” “我不去。”郁云凉低声说,“没力气了,殿下明天吩咐吧。” 祁纠只是想让他去弄点热水,敷一敷脖子上被掐出的淤青,笑了笑:“你知道……我叫你去哪?” 郁云凉哪也没力气去。 撞在墙上那一下太重了,他的喉咙差点叫人掐碎,眼前仍黑蒙不断,还剩最后一口气,要在这守着祁纠。 如果再有什么刺客来,先把他刺穿了,再杀废太子。 郁云凉扶着祁纠,等祁纠把血咳尽,又拿过榻边的水,让祁纠漱净了口中血气。 他扶着祁纠,让祁纠重新躺回去睡下,然后从榻上滚下来。 郁云凉爬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贴身收好,又一步三摔地爬回榻上。 少年宦官浑浑噩噩,钻进裘皮里,贴身抱着祁纠,昏过去没了意识。 第27章 哄岔劈了 这一夜虽然凶险, 郁云凉却没做噩梦。 什么梦也没做——只记得裘皮的确很暖和,记得他半夜被惊醒几次,以为又来了什么刺客。 ……却不过都是些风过草响。 每次惊醒,就有人拢着他的后颈按一按, 在背上拍一拍。微凉指腹搭在他腕上, 不紧不慢地推揉神门、内关。 郁云凉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相似的情境, 很容易勾起本已模糊的回忆, 让人想起过去的事。 郁云凉终于开始渐渐想起……上次他做噩梦时,祁纠的那半片袖子, 究竟是怎么皱到不能看的。 ……一念及此, 少年宦官骤然面红耳赤,闪电般地撤手, 松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揪住的袖子。 袖子的主人相当烦人地笑了一声。 郁云凉:“……” “没忍住。”祁纠很好脾气地道歉,“不用管我,你继续。” 郁云凉用力咬了咬腮帮软肉,从昏沉里挣脱出几分,甩开了居然又被重新塞回他手里的袖子。 “你……”他一开口, 才发觉嗓子剧痛, 说出的话也沙哑至极, “不必……” “不必费力气,你不领我的情。”祁纠背下来了,直接替他说完,“别说话了, 养养喉咙。” 郁云凉险些把口中咬破——他终于意识到和这人置气就是找罪受, 不得不磨着牙深吸口气, 分几次吐出来。 那个该死的刺客,下手极狠, 他的喉咙确实剧痛,连喘气都灼着疼。 郁云凉身手不及那个刺客,身上不剩丝毫力气,只能任这人自顾自折腾施为:“你就……一点不怕?” “嗯?”祁纠继续把袖子往他手里慢慢塞,闻言回过神,“怕什么?” 郁云凉垂下视线,没再出声。 他想问这人……难道不怕再来刺客,不怕丧命。 可话到嘴边他才想起,这个人似乎原本也不是很想活。无定桥下一见面,就借了他的匕首。 郁云凉怀中还硬邦邦硌着这把匕首,他曾想用它把眼前这人挑废脚筋手筋、刀刀剐了,亲手剖出心脏肺腑。 这种念头……在这些天里,都未曾再冒出过。 ——可这又怪不了他,谁叫这个病恹恹的废太子三天两头出状况,又是毒发又是刺客,忙得他团团转。 娇贵难伺候到这个地步,怪不得太子都做不成,还叫那狗皇帝废了。 还叫刺客一路追到府上,不依不饶地杀人灭口。 郁云凉忽然扯住祁纠的袖子。 他哑声问:“你想杀皇帝吗?” ……这话题就未免跳跃得过分了。 祁纠原本已经开始打瞌睡,被这个问题着实震了一震,问系统:“是怎么聊到这的?” “不知道。”系统也挺震撼,“他是不是……因为皇帝居然敢派刺客杀你,觉得不满意?” 郁云凉是真可能有这种逻辑——他要杀的人从不假人手,他还没对祁纠彻底动杀心,皇帝就要抢在前面动,犯了郁云凉的忌讳。 上一世,不论对皇帝还是沈阁这个废太子,郁云凉都是说杀就杀、不带半分手软,对皇权根本没有最基本的敬畏忌惮。 这一世恐怕也差不多,目前看来,他们的少年督公暂时还不想杀废太子。 ……但对那个胆敢派刺客来灭口、想要除掉祁纠的皇帝,郁云凉恐怕已然动了杀心了。 祁纠收回心神,他稍低下头,迎上郁云凉的眼睛。 少年宦官的瞳孔漆黑幽深,在月色底下,杀意吞吐不定,狠厉得像是亟待出鞘。 祁纠伸出手,把这把冷冰冰硬邦邦的刀往怀里揽了揽,扯过裘皮,盖住郁云凉冰冷僵硬的脊背。 祁纠问:“冷吗?” 郁云凉根本不被他扯开话题,森森盯着祁纠:“我在问你话。” 如果这人点头,郁云凉可以现在就去。 上辈子郁云凉已经给皇帝下过药,这辈子也一样知道怎么下手,只要把慢性的毒变成立刻就要人命的,一次就能成。 眼前的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揽着他拍了拍,慢悠悠开口:“皇上用膳,要太监先试毒的。” “你怕先毒死太监,狗皇帝就不吃了,不稳妥?” 郁云凉哑着嗓子说:“我可以去替那个试毒太监。” 他可以先吃解药,或者不吃解药。 反正毒死皇帝这事不可能善了,再怎么也要搭上一条命,郁云凉不介意拉着老皇帝一起死。 ……这念头还没转完,揽着他的那只手就向上抬,落在他的脑后,用他极为陌生的力道揉了几圈。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祁纠低下头,看了一阵,轻声问:“这么难受?” 郁云凉蹙紧眉。 他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什么难受?” ——他是在考虑解决办法,刺客绝不会只来这么一次,被吓退就不再来了。 狗皇帝不会善罢甘休,不可能只动这么一次手。 来杀这人的刺客,也早晚会看出来,废太子如今的身体,不过只是个唬人的空架子。 到了这一步,事情没法善了……既然非得死一个,为什么死的人非得是祁纠,不能是那个狗皇帝? “这些是明天的事。”祁纠说,“明天再说。” 他抬起手,拍了拍有些愣怔的少年宦官:“今夜我们说你。” 这只不过是一次袭杀,由那深宫之中渗透出来的威胁,不过是刚开了个头,还远没到无路可退、必须得铤而走险的地步。 更没到必须要郁云凉把命搭上去,去找皇帝同归于尽,再因为毒发或是谋逆弑君,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这种地步。 郁督公已历一世,杀过皇上、杀过废太子,在那个诡谲的深宫之内做到权倾朝野,该是有这种判断力的。 ……会做出这种完全称得上莽撞的决定,唯一解释得通的原因,就是郁云凉正在遭遇无法承受的煎熬。 郁云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受煎熬,他只是本能地想把命搭上,去了结这一切。 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做一把断刀,被扔进浑河里沉底,就能一了百了……就能解脱。 “没哄好。” 祁纠和系统总结教训:“哄岔劈了。” “咋整。”系统也有点紧张,“换个办法?快重新哄哄。” 主角当然不能死,更不能找死。 要是郁云凉钻进这么个牛角尖,他们的金手指和提成说不定就要打水漂。 祁纠的确正在试,他低下头,相当坦白地问愈发冷硬的少年宦官:“要是我不想叫你死呢?” 郁云凉的身体几乎凝定在这句话里。 ——有那么一瞬间,那双幽深森然的漆黑眼瞳,几乎有冷意化为实质,变出冰冷的刀刃:“……什么意思?” 郁云凉的嗓音极为沙哑,咬字艰涩缓慢:“什么意思?” “不想你搭进去。”祁纠耐心解释,“没必要为了一个皇帝,让你赔上性命。” 祁纠说:“我当这是亏本买卖,赔得厉害。” 郁云凉无声摇头。 他每摇一次头,脸色就更苍白些,吃力撑起手臂,挪动身体向后退。 “不相信?”祁纠问。 郁云凉勉强扯了下嘴角,他依旧摇头,又觉得这样很难将意思表达清:“……信。” 今夜说多了话,他的喉咙痛极,扼出的淤青肿起来,滚烫着烙在颈间:“我知道……” 他知道……这人不是上辈子的沈阁。 哪怕这些天来,他都极力忽略这一点,从不去细想。 ——那个沈阁根本不可能去水牢救他,不可能教他御马驾车,不可能大半夜非要坐在外面,把袖子给他抓。 沈阁从不喝什么甜汤,更不可能给他带出半碗,还教他买半碗茶往里兑。 沈阁吓不退刺客。 再说……那个沈阁,要是真有这种身手,化柳叶为刀、谈笑间取人性命,干什么不直接在太子之位被废前,直接摘片叶子刀了皇上? 郁云凉终于给自己机会想通这些。 他原本决定跟着废太子,是因为想要找机会将这人剖了研究,看看剧毒入骨,是不是也能淬出黑透的心肠。 这个念头后来变淡了,但仍算是个理由——他能以此为由继续留下,继续待在这座吃人银子的破王府。 现在……这已彻底算不上,是什么说得通的理由了。 他把思绪理顺,反倒逐渐平静下来,慢慢垂下视线。 “你叫什么?”郁云凉说,“我不喜欢沈阁这个名字。” 眼前的人低头看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稍一沉吟:“祁纠。” 郁云凉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了两遍。 他吃力地抬了下嘴角,抬头盯住祁纠,苍白脸庞上只剩眼睛是黑色,眼底落着这人的影子。 “早些遇见。”郁云凉逐字逐句、慢慢地说,“就好了。” 在他还有一颗心、还算是个活着的人的时候。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给不出,这人的好他回应不了,这人的恩他偿不完——死上几次都偿不完。 他可真是惹上了件要命的麻烦事。 郁云凉垂下视线,盯着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编好的柳枝。 是他折下来塞进袖子,打算哄这个病恹恹的家伙高兴的柳枝……又被编成了个环,套在他手腕上。 郁云凉把这东西捋下来,还给祁纠:“会弄坏的。” 他是个只会杀人、只知道怎么折磨人的阉党,把这么柔软的柳枝给他,会叫他不小心弄坏的。 祁纠把柳枝编成的环接过来,一只手仍揽着郁云凉。 “嫌我麻烦了?”祁纠半开玩笑,摸摸少年宦官的脑袋,“不想照料一个半废的病人,半路想跑?” 郁云凉的脸色苍白,也扯动嘴角笑了下。 眼前这个人,才不算是什么半废的病人——这是个好人,郁云凉这辈子和上辈子全加起来,也没见过这种人。 半废的是他,他承不起这么重的恩,也不敢再承。 就叫他去弄死那个狗皇帝不好么?逼狗皇帝立遗诏,或者干脆他伪造一份,让祁纠当皇上。 郁云凉现在是真的很想去做这件事。 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 当了皇上,应该就没人敢伤祁纠、不会再有人敢派刺客了。 就能广招天下神医,把所有听过没听过的神药都用上。 说不定是能把毒解了的。 “想跑就跑……”祁纠拍拍他的后背,“不要紧。” 郁云凉低着头,静了片刻:“忘恩负义,也不要紧?” “不要紧。”祁纠很大方,“我这破王府,典当收拾起来,能卖几个钱,府库里也还有点银子。” 祁纠说:“我这毒年寿难永,也犯不着费力气治了,不如就拿着银子出去潇洒快活……买条游船,沿运河南下。” 祁纠枕着手臂,想得甚至挺来劲:“丝竹管弦,歌舞升平。” “……”郁云凉问:“又有刺客来杀你呢?” 他在这替祁纠考虑怎么弑君、怎么篡位,怎么当皇上。 这人在考虑什么? ……怎么烟花三月下扬州? “那想必是天意如此,命里有这一劫。” 祁纠挺洒脱:“反正也没人救我、没人替我挡刺客了,不如就叫人家刺个透心凉。” 郁云凉:“……” “我这毒最忌讳见血光,被刺了透心凉,恐怕要彻底发作起来。” 祁纠慢悠悠设想:“痛到往桅杆上撞、拔刀往身上乱捅,跑去跳河喂鱼。” 郁云凉:“…………” “到时候,小公公劳烦仗义出手。”祁纠朝他挺正经一拱手,“把我捞起来,给我个痛快。” 祁纠想得还挺周到:“要是掉得离岸太远,实在不好捞,那也就算了——会不会射箭?” “很简单,要是不会,我来日教你。” 祁纠说:“到时候,只要瞄准了,把我一箭穿心……” ……他这张嘴终于被郁云凉死死捂住。 少年宦官胸口起伏、瞳色沉郁,分明仍困在那一套逻辑里走不出,却又被废太子念叨得实在听不下去。 “积口德。”郁云凉牢牢捂着他的嘴,不准这人再胡言乱语,哑声说,“你不准……不准喂鱼。” 他甚至咬不出那个“死”字,只是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睛盯着祁纠:“你要长命百岁。” 祁纠被他拦住话头,叹了口气,漫不经心点头。 因为实在应付、实在漫不经心……这么看起来,反倒显出些因为身中剧毒、心灰意冷,根本不想活多久的意思了。 郁云凉心知他又是做戏,少不了将来又拿这事寻开心,却还是觉得刺眼异常。 他垂下视线,用力咬了咬牙:“我……受殿下差遣。” “殿下有事,只管任意驱使。”郁云凉滚下塌,跪在地上,又把那块腰牌呈给祁纠。 祁纠看了他一阵,撑着手臂要坐起来,被郁云凉按住。 他不管祁纠收不收,把腰牌和那枚柳枝编成的环并在一处,塞回祁纠的袖子里。 “我去守夜。”郁云凉说,“夜还长,难保没有刺客。” 祁纠被他按着,迎上少年宦官的眼睛,抬手指指脖颈。 ……冰冷的黑眼睛笑了下。 郁云凉其实经常会笑,只是这种笑看不出温度、并不达眼底,不过是种因为常做、所以尚算熟练的神情。 郁云凉伸手,帮祁纠把裘皮仔细整理好,一丝寒风也不透。 郁云凉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看不见伤势,但猜测着大概可怖,淤血处已经发着烫,鲜明凸起来。 这种情形……要答“已经好了”,只怕会显得太应付、太糊弄。 他毕竟刚把腰牌交给祁纠,刚承诺了受祁纠驱使、听祁纠吩咐……总不能上来就应付糊弄了事。 于是郁云凉换了个答法回禀:“不疼。” 郁云凉说:“我不懂得疼。” —— 接下去的几天,都没再来什么刺客。 祁纠身上的毒发作完了,暂时蛰伏下去,身上难得好受,靠在廊下抱着手炉晒太阳。 郁云凉在收拾破砖烂瓦、萧条假山,拔那片荒芜院子里的杂草。 少年宦官以这间卧房为轴心,埋头做这些事,几乎一刻也不闲下来。 ——这样的忙碌,倒也的确颇有成效。 在上辈子的郁督公思路打开,开始不停偷江顺的私藏、半夜去抄过家的门阀世家,自行开藏宝库,找能用得上的东西以后……这破王府眼见着开始变得没那么破。 郁云凉把好东西全弄回来,祁纠用得上的就给祁纠,祁纠用不上的,就拿来收拾装点王府。 不过是短短几日,这破烂王府居然真被收拾得隐隐起死回生,有些要重新气派起来的意思。 祁纠身上也多了件相当挡风、相当厚实的大氅,怀里揣着裹了兔绒的暖手炉,手旁一碗热甜汤,身边放着十来根给他解闷的柳条。 系统回培训班上了几天课,抱着笔记本琢磨,仍然有点隐忧:“你觉不觉得……” 祁纠也在隐忧:“府上的柳树是不是快被薅秃了?” “……是。”系统定睛一看,也被吓了一跳,“你不能让他别可着一棵树薅吗?” 祁纠也没办法,毕竟府里就这么一棵柳树:“局里卖不卖植物生长素?” “卖,我回头买点。”系统记了笔账,“我是想说——你觉不觉得郁云凉不对劲?” 郁云凉不再想杀废太子、把腰牌给了祁纠,答应听祁纠的话。 这看起来……原本应当算是个非常好的开局。 这其实才是他们过去送金手指的标准开局——接下来就是祁纠教郁云凉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教郁云凉去学那些本该学的东西。 但系统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主角的黑化值是在落,但情感波动也分明越来越少了。 郁云凉不再恨,把滔天的恨从胸口摘出去后,反而变得更像把没有感情的刀……甚至几乎已经就是这么回事了。 郁云凉把祁纠照顾得很妥帖,完全听祁纠吩咐,每天偷江顺的钱和宝贝回来养祁纠。 也不再因为祁纠的调侃生气,不再面红耳赤、咬牙跳脚,给祁纠买甜汤的时候,不会再买自己那半碗。 “这样能让他不痛苦。”祁纠说。 系统愣了愣,有些想不明白:“他是在因为什么……觉得痛苦?” 祁纠拿了根柳枝,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向后靠了靠,看着埋头拔草的郁云凉。 ——虽然这并不是他擅长的范畴,但硬要猜的话……或许是因为,郁云凉很清楚自己是空的。 把自己倒空,变得无情无欲、无喜无怒,这是上辈子那些人教郁云凉做的。 郁云凉照做了,于是这辈子当他后悔时,想要回过头去找的时候,已经不知那些倒出去的东西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因为是空的,因为给不出任何回应,所以痛苦。 郁云凉宁可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跟着祁纠,做该做的事……或许哪天死在刺客手里,或许哪天终于受不了,就去跟狗皇帝一命换一命。 “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系统听得紧张,“一直这样,不会出问题吗?” 祁纠原本也没打算一直这样:“总得过这么一关。” 从一把只会杀人、装满了冰冷恨意的刀,要变回人,总要熬过这么一关。 郁云凉之所以会难受,是因为他已经想做回人了。 早晚有一天……郁云凉会发现,其实那些东西并没被他倒干净、并没被丢掉,只是被忘了。 那些情绪,还有比情绪更深彻的爱恨……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郁云凉忘了怎么使用它们——这没什么的,忘了再重新学就行了。 这事不能急,祁纠不想给郁云凉压力,敛衣起身招了招手。 郁云凉余光看见他招手,就立刻扔下手里的杂草,起身掠过去。 他把手用帕子擦干净,扶住祁纠,低声问:“要什么?” “今天没风,天气不错。”祁纠问,“学不学射箭?” 郁云凉怔了下,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确不会射箭,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君子才能碰的东西。 郁云凉避开祁纠的视线,脸上慢慢笑了下,哑声问:“为了将来……能一箭穿心?” 祁纠笑了一声,稳住身形,把手臂搭在郁云凉的肩上。 ——看进度,学得还是挺快的。 这不就已经开始学会记恨他满嘴跑火车,学会了翻旧账。 祁纠对教学效果挺满意,拍拍郁云凉的肩:“开玩笑的,我也想长命百岁。” 这话让少年宦官绷紧的肩膀放松了些,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抬手扶稳祁纠肩背。 “你说得对,往后刺客少不了。”祁纠说,“你得学一学射箭……我搭不动弓了。” 郁云凉心口刚好受些,转头就叫这人一句话捅了个窟窿,面无表情咬了咬牙根。 他不搭祁纠的话,扶着这人绕到王府后身,找到那片用来练武的小校场。 祁纠在兵器库里翻了翻,找来一副有些陈旧的弓箭,将尘土掸净。 郁云凉接过来,听他讲要领,逐字逐句记住。 “试试?”祁纠示意校场对面的箭靶,“射不中也不要紧。” 郁云凉按着这人教的,弯弓搭箭、对准箭靶。 他将弓弦勒满,盯着那个时清晰时模糊的靶心,心跳却擂在耳鼓上。 ……他不怕射不中。 他只怕射中。 这人胡言乱语简直该——该捂嘴。 那天晚上到底为什么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为什么要说什么跳河喂鱼、什么一箭穿心? 郁云凉把那个“该死”咽回去,他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用力眨了几次眼,重新瞄那个靶子。 他不会射箭,但他会杀人,只不过是把那个靶子穿透……没什么难的。 ……他到底该不该这就进宫,去弄死那个狗皇帝? 躲在这破王府里,跟着祁纠,过这种不该他过的好日子……难道真能一直这么下去? 郁云凉只觉胸中烦闷纷乱,再三瞄靶,依然不敢放箭:“……算了。” 他想劝祁纠再去买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钱不是问题,就算把江顺偷空了,他上辈子还抄过二十七家。 二十七个藏宝库,够祁纠放开了花上一百年。 郁云凉已经在打这样的主意,他把钱给祁纠多弄些、弄得足够,然后他就进宫。 尽快扫平宫中障碍,弄一份让祁纠能舒坦活着的遗诏。 祁纠可以找个很好的……君子良人,善骑射、知诗书。 不是只会杀人的阉党宦官。 “我不行,别在我身上费功夫了。” 他低声说,想要撤弓:“你——” 厚重的大氅将他一并裹进去。 郁云凉不由自主悸颤了下,错愕着想要回头,却被一双手由背后圈住。 祁纠将他拢进大氅,由他背后,手把手教他挽弓。 今日晴朗无云,日头猛烈,郁云凉抬眼看时,竟无端觉得有些目眩。 “试试再说。”祁纠垂头笑了笑,轻声问,“行不行?” 郁云凉浑浑噩噩……他想,这人的眼睛原来和太阳是一样的。 原来有人的眼睛不是黑的,是和太阳一样。 “很简单。”祁纠温声哄他,“开弓。” 郁云凉下意识跟着使力,弓弦刚勒进皮肉,就被祁纠的手拢住。 微凉的手指拢着他的,没什么力道,却很笃定沉稳,教他挽弦执箭。 郁云凉终于看清箭靶。 “进什么宫。”祁纠在他耳畔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不好?我倒觉得,这日子不错。” 郁云凉的喉咙动了下,他不知这人怎么总猜得到自己在想什么:“我想——叫你活……” “我知道。”祁纠的手拢住他的,“听话。” 背后心跳并不稳,祁纠一大半的力道靠在他身上,偶尔轻咳,微微震颤的胸腔贴着他的背。 郁云凉低声问:“累吗?” “……有点儿。”祁纠笑了笑,“你乖一些。” 郁云凉把念头忘干净,跟着那只手的力道开弓,松开弓弦。 铮的一声,箭矢去势凶猛,直掼靶心。 第28章 他想跟着祁纠 郁云凉实在是个不错的学生。 ——开窍非常快, 只要祁纠稍加提点,就从杀人的暗器触类旁通,开始学会君子的箭。 呼啸箭矢由弦上飚射,钉在靶心, 其实是种不错的感觉。 祁纠负手, 站在一旁, 看郁云凉一刻不停地射完了十支箭。 郁云凉逐渐能够凝聚心神, 不再需要他引导,知道怎么张弓搭箭, 面无表情地将箭矢接连送去靶上。 少年宦官勒着弓弦, 弓张得越来越开、越来越满,射出的箭势也一次比一次猛。 漆黑眼底盘桓的纠结痛苦, 随着一支接一支箭矢破空,也逐渐变少、变得不再明显。仿佛湖面扰出的涟漪,又叫湖水本身吞没。 ……将十支箭射完,郁云凉又去摸箭,摸了个空, 这才猝然回神。 直到这时, 他终于察觉到身后变空。 郁云凉立刻撤弓, 慌张地回身四处张望,到处找祁纠的影子。 “这呢。”祁纠蹲在武器库边,拎着个箭筒,朝他招手, “来。” 郁云凉抛下弓, 飞过去扶住祁纠。 他的手臂分明使了全力, 绷得极紧,扶到祁纠身上的力道却又极轻、极谨慎:“怎么自己乱跑。” 祁纠一共乱跑了没有十步路, 悠悠叹气:“冤枉。” 郁云凉不接他的玩笑,握住祁纠的手臂,让这人伏在自己身上。 “又犯了头晕。”郁云凉控制好力道,一点一点,小心将人架起来,“走不动了,是不是?” “有点。”祁纠笑了笑,他把箭筒塞给郁云凉,“射完。” 郁云凉不赞同,苍白阴郁的脸庞上浮现不悦。 “射完,这么吃不了苦?”祁纠依然半开玩笑,靠在他身上,抓起少年宦官的右手看了看,“勤能补不拙。” 郁云凉不算拙,才射了十支箭,已经找到窍门,七支都扎在靶心。 趁着这个势头再多练习,记住手感,日后再拿弓时,自然就知道该怎么上手。 ……就是该改改每射一箭就拿弓弦打自己的毛病。 “你张弓的法子不对。” 祁纠提醒郁云凉:“这样勒手,弓弦还会打在胳膊上,回去这一片就都要肿。” 郁云凉不在乎这个,他不懂得疼,又有些渴望这种疼。 身上的疼会压下心里的空洞,他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底的窟窿,接住祁纠对他的好,吞下去,什么都给不出。 但祁纠教了,他不敢不改。 郁云凉低着头,看祁纠的手——这只手将他的袍袖掀起来,用相当自然随意的力道。 因为这毒,祁纠身上少有暖和的时候,手也一样。 明明是修长有力、拈弓折柳的手,却受这一身的病骨折磨约束,连走回校场这种小事,都不得不搭在他的肩上。 祁纠倒是没想这么多,按住内关,进而上行,将他右侧小臂寸寸捻过:“疼不疼?” 郁云凉摇头,随即被他在肘弯轻轻一拍。 这一下掀起火烧火燎的蛰痛,郁云凉吸了口气,随即就暗恨自己没用,着恼地咬了咬牙:“……有点。” “跟着我,别较劲。”祁纠把手指按在他肘弯,向外推,“这只手不是直的,要打弯。” 郁云凉心神不宁,跟着勉强练了几次,终于忍不住:“你能不能先坐下?” 他连担心带紧张,只怕祁纠太不舒服,话出口就后悔语气太冲。 果然,叫他扶着的人也一怔,微微低了头看他。 ……过了片刻,祁纠轻轻笑了下,把那只手撤回来:“能。” 郁云凉恨不得把自己这条舌头咬下来。 他不知怎么解释,又觉得也没什么好狡辩,只是垂了头,扶着祁纠一步一步走回校场。 这是最近的、能叫人稍微坐下歇一歇的地方。 郁云凉反复用袖子擦干净一块石头,脱下外衫折三次,垫在石头上,隔绝树荫下的些许湿凉潮气。 郁云凉扶着祁纠坐下,几乎是半抱着扶稳这个人,让他靠住树干:“头晕得很厉害?” “没有。”祁纠半闭着眼,笑了笑,“累着了,歇会儿就好。” 他敲了敲那个箭筒:“把这射完,给我解解闷。” 郁云凉跪在地上,沉默半晌,低声慢慢说:“我不喜欢练箭。” “……可拉倒吧。”员工内线,系统拉着祁纠剧透,“他驴你,他可喜欢了,你看这金手指植入度。” 金手指植入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主角的主观能动性——倘若主角很擅长、又很喜欢某件事,植入度就会非常高。 郁云凉明明就很喜欢练箭。 因为练箭的时候能什么都不用想、能将脑子彻底放空,只要张弓搭箭,把箭送到靶子上去。 也因为……这样对着靶子练习,既非为了凌虐,也非为了杀人。 司礼监是不给他们这种箭靶的,郁云凉习暗器的第一天,要射中的就是折了翅膀的鸽群、打瘸了腿的兔子。 这是为了叫他们从习惯见血,到享受和渴望见血。 郁云凉不喜欢的是血,才不是练箭。 …… 祁纠压住了笑,相当从善如流地点头,给少年督公台阶下:“是我喜欢,我就喜欢看人练箭。” 郁云凉半信半不信,狐疑地抬头看他。 “又嫌我这个病人麻烦了?”这人幽幽一叹,握住他的右臂折了折,“也是……小公公这手是杀皇帝的,不是在这玩弓丧志的。” 郁云凉:“……” 又开始了。 他明明已经有两天都没提杀狗皇帝的事,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连这都不行?? 郁云凉恼得磨牙,又不敢把手抽回来,只能低声开口:“……不是。” “没有。”郁云凉扶住祁纠,拿起大氅把人裹住,“你往后,别这么说。” 他怎么会嫌照顾祁纠麻烦。 这件事……对他来说,分明就跟练箭是一样的。 祁纠很配合地任他摆弄:“好。” 大概是看出了少年宦官的欲言又止,祁纠又招了招手,让郁云凉靠得近些,重新教他张弓时的手臂姿势。 郁云凉方才射的十箭,一箭比一箭用力,铮鸣弓弦刮过手臂,若非衣袖阻隔,已经割去一块肉。 即使是这样,这会儿这条胳膊也已经烧起来,轻微触碰都激起蛰痛。 “疼一疼,没什么不好。”祁纠袖子里揣着一两银子的伤药,倒出来一些,给他敷在胳膊上,“疼了,才知道分寸。” 才知道不能这么不回头地错下去。 要是不知道疼、一直麻木着就这么张弓,迟早衣袖叫弓弦勒破,要皮开肉绽。 郁云凉蜷跪在他身边,有些愣怔地看着那只手给自己上药,神色恍惚,似听懂又似茫然。 祁纠难得见他这么乖,上好了药,就往小公公头上弹一记:“想什么呢?” 郁云凉吃痛,捂了下额头,却并没生出怒色。 他只是接过那个箭筒,先数出二十支箭,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有些蔫吧的柳枝,小心放进祁纠手里。 “……对了。”祁纠正想跟他聊这事,“下次能不能别揪咱们府上的树?” 府上就一棵独苗柳,再这么下去,是真的要让郁云凉揪秃了。 郁云凉身形一滞:“你还喜欢哪棵?” “……”祁纠的喜好倒也没明确到这个地步:“外面……街上的?我这人风流,什么都喜欢。” 这个玩笑郁云凉接了,他慢慢抬了下唇角,低声说:“好。” 下次他去外面街上找柳树,给祁纠带柳枝回来。 “你再更风流些。”郁云凉声音稍低着劝他,语气更缓,“还有没有别的想要?” 这些天下来,他竟然只发现祁纠喜欢甜汤和柳枝。 江顺搜刮来的明珠玉器、奇珍异宝,很多人都眼红,为什么这人都不喜欢? 祁纠一时还真想不出,迎上那双漆黑的、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实在不忍辜负这里头的期待,琢磨半天:“杏花是不是快开了?” 郁云凉愣了下,点点头。 “下次出门,折支杏花回来吧。”祁纠出主意,“咱们弄个瓶子插上。” 郁云凉点头:“好。” 今夜就去偷江顺的黑釉剔花折枝梅瓶。 他得了满意的答案,知道了祁纠除了喜欢柳枝,还想看杏花,就扶着箭筒起身:“我去给你解闷。” “快去。”祁纠挥手,“射个连中三元。” 郁云凉捡起那把半旧的弓,漆黑的眼睛落在祁纠身上。 这样过了半晌,他才终于收回视线,露出一点很轻的、说不上是习惯还是本能的笑。 郁云凉点了点头,转身朝箭靶走回去,左手伏上右手小臂,猝然用力攥紧。 ……钻心的疼痛骤然犯上来。 郁云凉用它压制心底的陌生感受,那是种他完全没经受过,极不好受、极难熬的感觉。 上一世,郁云凉很少会恨什么事、什么人,因为一般有什么人亏欠他,他当场就杀了。 但这一世,郁云凉开始尝出恨——他不知道自己恨多少人,又或许在恼恨上一世的自己。 倘若他没忘了怎么做一个人……倘若他不是把只会杀人的刀…… 郁云凉张弓搭箭,他背对着祁纠,眼底溢出纠缠着的戾气。 他不该去做刀的。 他该坚持得更久一点、久到死了一世再活过来,久到等来祁纠,什么也不想地跟上去。 郁云凉记住了怎么弯曲手臂。 他一箭接一箭地发,几乎没有间隙。连珠箭矢破空,狠狠扎在箭靶中心。 箭尾兀自震颤不休。 郁云凉把弓勒满,嗡鸣着的弓弦几乎把袍袖震碎,如果不是祁纠教他,他现在恐怕要被割掉块肉。 他想跟着祁纠。 他很想……跟着祁纠。 —— 把所有箭都射空,日头已往西走了大半。 郁云凉从未做过这样酣畅淋漓的事,他身上出了透汗、又被风吹干,手臂酸痛得几乎发抖,胸口却罕见的不再疼。 这种极度疲倦却又极度轻松的感受,几乎让他有些恍惚,有些忘了盘算杀狗皇帝的事。 郁云凉把弓小心收好,他走到树下,扶住祁纠的肩:“射完了。” 祁纠偎着树干,身上裹着那件厚氅,吐息浅淡轻缓,被他一碰就滑下来。 郁云凉不觉得意外,跪在地上抱稳他,小心摇晃:“殿下。” “殿下,醒醒。”郁云凉怕惊着他,声音极轻,“回房睡。” 被他抱住的人胸腔轻震,咳了两声,慢慢睁开眼睛。 郁云凉等他醒过来:“今日的份练好了。” “怎么样?”祁纠笑着问,“中了多少?” 郁云凉回头看了看校场另一头的箭靶。 中了十之八九,还算能交差。 “明日拿给殿下看。”郁云凉说,“先回房,你不能这么睡,会着凉。” 他对祁纠的态度并不稳定,有时规规矩矩叫“殿下”,有时又直呼“你”,有的时候甚至两个混在一起。 祁纠倒不是在意称呼——主要系统那边跟踪监测,随着称呼的混乱变化,郁云凉的黑化值也相当混乱,不停上下波动。 低的时候几乎不存在,高的时候却能飚满,像是在极为深切地恨着什么事、恨着什么人。 针对这种情况,祁纠和系统还准备开个小会,正好回去睡觉:“好。” 郁云凉小心地搀着他起身。 祁纠坐久了,站起来腿上就吃不住力,被少年宦官使足了力气架稳。 “明日我自己来练。” 郁云凉低声同他商量:“把箭靶拔回去,给殿下看,好么?” 祁纠让他练箭,一来是学手艺,二来是清郁气,自然无可无不可:“行啊,就是没我亲眼盯着,可不能作假。” 郁云凉就抬了下嘴角,垂眼反驳:“你今天亲眼盯着了?” 祁纠偶尔会被这把冷冰冰的刀反将一军,也忍不住失笑摇头,叹了口气:“今天风不错,挺舒服……实在太困了。” 郁云凉很想点破他是身体太弱,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是点了点头,扶着祁纠回卧房。 校场在王府后身,要回去得走不远的路,郁云凉搀着祁纠走到一半,开始想要好好吃饭。 ——倘若他从现在起,每餐饭都吃饱,再多吃些,将来应当就能长得够高、够有力气。 他就能直接背起祁纠,不必再让这人动腿。 这念头在少年宦官胸中徘徊,不自觉地有些出神,察觉到肩上的力道,才倏地醒过来:“怎么了?” 祁纠扣住他的肩,微微摇头,眼里显出些思索。 郁云凉的视线瞬时冷沉下来。 他们四周没什么动静,郁云凉察觉不出有任何危机,但祁纠既然站住,他的匕首就立时滑在了手里。 “不是刺客。”祁纠沉吟,“有种气味……” 有种他有点熟、又不算完全熟的气味。 很像是他老家开山垦荒前,风里会多出的味道。 祁纠用力向后揽郁云凉的肩膀:“走。” ——硫磺、硝石、木炭。 这是做黑火|药的东西。 郁云凉的反应极快,祁纠给了力道,就立刻向后撤身——但引信走得更快。 跳在风里的火星迸起,就震开惊天动地的接连轰鸣。 轰鸣越来越近! 郁云凉瞳孔凝定,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扑倒、护住祁纠,却还是晚了一步。 搭在他肩上的手撤开。 祁纠在运内力提真气、用轻功把人带走,和干脆就受点外伤里选,后者无疑更划算——毕竟他只剩下八条命,再丢一条小公公可能要去杀人。 祁纠将手抵在郁云凉后心,扯了大氅将人裹住,重重向前一推:“团身,把头抱住了!” 话说完,他自己也团身扑倒、护住头颈,任凭背后剧烈爆炸卷起的气流席卷而至。 ……几乎是顷刻间,世界就暗下去。 祁纠从缓冲区坐起来。 “你这么可怕吗?”系统也完全没料到这种事,上辈子的沈阁可没被这么不依不饶追杀,“皇帝非要你死不可?” 对“自己很可怕”这种设定,祁纠倒是挺愿意接受:“看来是。” “不过……应该也还有点别的原因。”祁纠和系统分析,“皇帝大概觉得自己快死了。” 上辈子,沈阁让郁云凉给皇帝下药,是种极为隐蔽的慢性隐毒——凡是这种慢性毒药,为了叫人上瘾,多半都会给些甜头。 比如服用之初,身体反而好转、反而比过去有了力气,仿佛又能复往日雄风。 比如噩梦惊悸不那么多了,失神的状况也减少,整个人都比从前有了精神。 这种假象,会叫人觉得自己身体开始好转,生出盲目的自信……这也就是为什么,几乎是个皇帝,就难免会在晚年开始衰弱的时候,忍不住沉迷丹药。 因为它看起来的确有效,的确能叫人恍惚觉得,还有千秋万岁。 沈阁给皇帝下的药,阴差阳错,叫皇帝生出了春秋鼎盛的错觉。 皇帝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认定自己还有二十年、三十年好活,自信能熬死一个毒性入骨的病秧子,自然也就不那么急着除去这个孽种。 可这次郁云凉没进宫,没去下那一剂绵延数年的隐毒,皇帝惊觉力不从心……偏偏除了沈阁,宫中居然没半个成年皇子。 ……这种情形,自然难免让宫中的那些势力,乱了阵脚。 祁纠甚至充分有理由怀疑,这么离谱的谋杀计划,都未必是皇帝干的——毕竟,在那个深宫之内,最畏惧他、想让他死的人可不是皇上。 新立的皇后、新封的太子,一旦皇帝骤然崩逝,都逃不过沈阁这个废太子的清算。 “……很有道理。”系统完全被他说服,但眼下的重点可能不是这个,“你看这个,郁云凉的黑化值是不是有点危险?” 祁纠凑过来,跟他一起看:“……” 可能不是“有点危险”。 根据这个黑化值判断,在郁云凉能爬起来的下一刻,大概就会抄着匕首进宫,去把狗皇帝捅了。 祁纠问系统:“我那个身体怎么样了?” “其实没怎么样……你们两个都是。”系统说,“幸好你今天心血来潮,带郁云凉去校场。” ——也幸好祁纠心血来潮,让郁云凉射了几百支箭,而他们这位主角又很听话,居然真就一点没少地射完了。 而祁纠睡了一下午,腿麻得有点厉害,往回走的速度又慢了不少。 这直接导致他们回去得很晚,晚到火|药被引爆的时候,还在半路上磨蹭。 而祁纠因为风的变化警醒,反应得又很及时。 “你只是被爆炸的余波冲击,闭过气去了。”系统调出他的身体数据,“郁云凉是……被你吓得腿软手软,爬不起来。” 祁纠决定立刻回去,免得他们的小公公腿不软了,叼着匕首去捅皇帝:“回头再说。” “好好。”系统赶快帮他开后门,“你小心点,他看起来想活啃了你……对了。” 系统提醒祁纠:“等回去以后,你还是把全局视角打开。” 打开全局视角更耗能量,祁纠难免更没力气、更虚弱些……但系统相信郁云凉肯定愿意照顾他。 最要紧的问题,还是如果不开全局视角,系统能观察的范围就和祁纠完全同步。 像今天这种情况,系统就完全无法监控王府的另一头。 这么多火|药被鬼鬼祟祟偷运进来,少说也得运上几个时辰。估计那些人是以为废太子剧毒发作、才熬过去没几天,再怎么也得卧病不出,才敢这么嚣张。 “记得开全局视角!”系统拿喇叭提醒他,“要是虚弱得喘不上气,就让郁云凉想办法!” 祁纠摆摆手,收敛心神。 …… 他从郁云凉的怀里醒过来。 系统的判断很准确,他们的确没受什么伤。 “我没事。”祁纠看见郁云凉脸上的血痕,“伤着没有?” 郁云凉沉默地盯着他,不松手也不回答,漆黑瞳孔有几分慑人。 祁纠想了一会儿,很干脆地反省:“我给忘了。” 郁云凉发不出半点声音,张了几次口,才艰难说出话:“……什么?” “这次该你救我。”祁纠把手抬起来,胡噜小公公的脑袋,“让我给抢了……还把大氅给你。” 祁纠拢着郁云凉的后脑,轻轻揉了揉:“我该自己留着,咱们两个里,我身体不好,我更需要。” 郁云凉在他的触碰里重重悸颤,像是才想起要呼吸,大口喘着气,用力摇头。 “摇什么头,知道你生气。”祁纠笑了笑,“扶我一把。” 郁云凉的手臂僵硬得不会回弯,试了几次,才吃力地将祁纠扶起来。 “当时没反应过来……”祁纠靠在他身上,摸摸少年宦官的背,“下次,再有下次就换你。” “下次我就躺地上。”祁纠一本正经举手保证,“你拖着我的脚跑、拖着我的手跑,把我放大氅里滚着跑,都行。” 郁云凉:“……” 郁云凉实在受不了这个人,用力闭眼,往死里砸疼到混沌的胸口,把那一口气缓过来。 祁纠并不拦他,很安静地看着他动手,直到郁云凉第四次砸下来,才握住那只冰冷打颤的拳头:“可以了。” “也不能一直砸。”祁纠温声说,“太难受了,发泄一会儿……就可以了。” 郁云凉大口喘气,他还是难受得要命,他一点也没觉得可以。 但祁纠还是拍了拍那只手,沿着穴道向上按了几下,示意他放松。 郁云凉垂着视线,僵硬着把手松开。 祁纠拿过掉在不远处的大氅,把两个人一块儿裹了,偎在郁云凉的胸口,闭上眼睛。 ……郁云凉就再不敢砸了:“不舒服?是不是不舒服?” 他有点紧张地抱住祁纠,到处检查这人受没受伤,又去摸祁纠的腕脉。 郁云凉的手抖得厉害,他的心跳声太响了,听不清祁纠的。 “不舒服。”祁纠裹紧大氅,“家都让人炸没了。” 郁云凉:“……” 祁纠叹了口气。 郁云凉大起大落,有点恍惚着摇了摇头,终于彻底记不起难受:“怎么,能好?” 哪怕知道这人多半是装的,他依然笨拙地,努力地回揽手臂。 少年宦官绞尽脑汁,用自己唯一知道的办法,抱住祁纠,轻轻地拍:“好受,好受点吗?” “没了就没了。”郁云凉结结巴巴地哄他,“这种,这种破烂王府……” 祁纠:“……” 郁云凉:“……” 祁纠闭着眼睛,实在绷不住乐出声:“嫌弃多久了?怎么不早说?” “……”郁云凉磨了磨牙,忍住想啃这人几口的念头,“早就……嫌弃了。” “你是太子。”郁云凉收紧手臂,他心绪动荡越激烈,就说不利索话,咬牙沉声,“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祁纠也抬手,揽住磕磕绊绊吐字的小公公,在怀里哄了哄:“废太子。” 郁云凉的眼神狠得像是立刻就准备去把皇帝杀了。 祁纠被系统拿柳叶砸后脑勺,咳了一声,不再揪这种细节:“……也是。” “过几天我去上朝。”祁纠说,“跟皇帝要点银子,买个新的。” 这个思路太过震撼,以至于郁云凉都暂时放下了“是捅死狗皇帝还是下毒”的思考:“……上朝?” 祁纠点了点头。 本朝有入春大朝的传统,意在祈风调雨顺,因为人来得齐,废太子想去也没人敢拦。 他开了全局视角,系统刚去确认过了,推测得八九不离十……这事跟皇帝没有半点关系。 上次的刺客折戟,皇帝就开始怀疑这个孽障是被什么妖邪上身——再加上自己的身体居然也每况愈下,皇帝越发不安,忙着去找能人异士、得道高僧了。 对他动手的是新太子那一脉势力,不是什么有底蕴的世家大族,被皇帝强行提拔上来,才会弄出这么离谱的动静。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废太子遭受无妄之灾、天雷地火,没地方住了。 春日祈福,这么要好兆头的事,皇帝不给个好宅子,就让皇子龙孙流落街头……说不过去。 说不定会招致天罚,毁了一年的好光景。 “……就是这几日,不想露宿街头,不想去客栈。” 祁纠把这些事无巨细拆解清楚,全讲给郁云凉,末了又换回调侃。 他低下头,揽着少年宦官哄了哄:“靠小公公收留……有没有住的地方?” 郁云凉第一次听这些,从愣怔里回神,耳廓就不自然地一热:“……有。” 因为在大氅里裹得严实,又被祁纠半揽,郁云凉的身体一点点暖和过来。 郁云凉撑着祁纠,帮他站稳:“跟我走。” 祁纠跟着他,走过炸毁的断壁残垣。 破王府倒是没什么,但郁云凉这几天的心血,也这么跟着毁于一旦。 唯一不错的消息,大概是那棵半秃不秃的柳树还在,因为离得远,没怎么受波及。 祁纠找了找那片刚拔好草的空地:“可惜……” “不可惜。”郁云凉说,“都是江顺的东西。” 祁纠:“……” 也对。 “江顺还有个宅子,藏在京郊,有温泉,有小院,有靶子练箭。” 郁云凉抱着他,抬头看祁纠:“我去给你偷。” 第29章 好乖 宅子还当真能偷。 江顺那座私宅, 在京郊相当不起眼的山坳里,藏了一片山清水秀、柳暗花明,有地脉涌出来的温泉眼。 宅子的妙处在这一池温泉,坏却也坏在这一池温泉。 本朝将地脉作龙脉, 地下水龙脉无一不漏, 皆要引入宫中, 汇给那一心要奉天承运的狗皇帝。 江顺就算再权倾朝野, 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敢僭越到这个地步——以当今皇帝的猜忌心性, 若真知道了这阉党胆敢私藏龙脉, 江顺要丢的……恐怕不只是一顶乌纱帽。 这么一来,这座宅子就成了个烫手山芋, 丢掉不舍得,吞了又要命。 江顺藏着这宅子,又压根不敢去住,只能把地契钥匙全藏在最隐蔽、最万无一失的地方。 …… 祁纠听完了系统的剧透:“藏哪了?” “两天前,郁云凉给你偷了个黑花荷莲纹瓷枕。” 系统说:“你枕了一炷香, 嫌硌, 就给扔了。” 祁纠:“……” “郁云凉给捡回来了。”系统补充, “你家小公公挺节俭,准备拿它给你垫腿。” 从这个角度考虑,郁云凉上辈子还真是半点没浪费。 至少江顺这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再叫郁小公公这么偷下去, 只怕撑不了一年半载, 就得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也挺不错, 那温泉对你有好处。”系统查了查设定,正要细说, 被远处嘈杂声吸引,“……有人去你那破王府了。” 祁纠搭了个凉棚,隔街看热闹:“锦衣卫,巡捕营。” 本朝职权复杂,光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就有五个:白日兵马司、夜里巡捕营,锦衣卫早晚轮班,外加巡城御史跟保火甲。 他这破王府炸得惊天动地,眼下还只是来了最近的巡捕营与锦衣卫,等过会儿吓蒙了的巡城御史跑过来,还要更乱。 不论如何,这一炸牵扯的都是太子——哪怕是个早病得奄奄一息、迟早毒发身亡的废太子。 这事只大不小,明日早朝上达天听,还不知皇帝要怎么震怒,怎么斥骂那些没脑子的东西。 行刺都没个章法,弄出这种吓醒满京城的动静。皇室颜面扫地不说,京城治安五所一个也跑不掉,全要磕头请罪罚俸扣银子。 也怪不得……上一世,皇帝死了、沈阁死了,朝堂能让郁云凉拿捏得没半点水花。 “这些人都带着家伙,估计是要从那些砖石瓦块里往外刨你……有人来了。” 系统及时提醒:“挡着点脸。” 祁纠适时往阴影里歪了歪,将外衫扯乱了些,装作夜宿街头的落魄醉汉。 他本来就挨了一炸,身上确实也破破烂烂、沾了不少灰尘硝烟,这么懒洋洋倒下去,也的确半点不显眼。 一队扛着镐头、举着火把的民壮敲着铜牌,沿着这条街呼啦啦涌过去,也硬是没看出他们要挖的废太子,居然就这么靠在一街之隔的树下看热闹。 而同样也没人留意,这队人的队尾,有道人影不着痕迹地停下来,一并没入了这片阴影。 “殿下。”郁云凉扑在青砖石上,抱紧一动不动的祁纠,“殿下。” 他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小心地扶着祁纠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活着呢。”祁纠睁开眼睛,压低声音,“弄来马车了?” 郁云凉点头,他同样低声问:“还站得起来吗?” 祁纠自己试了几次,吐了口气笑笑,摇摇头:“站不动了……拖我过去吧。” 郁云凉垂着头憋了会儿气,抱住祁纠,替他解释:“一定是夜深露重,这里太寒凉了,你受不住。” 祁纠把手落在少年宦官绷紧的手臂上,拍了拍,让郁云凉放松下来。 郁云凉闷不吭声,用大氅将他牢牢裹了,确认哪都不会磕碰,才咬着牙将人拖过墙角。 马车就在街后藏着,离得不远,看着相当气派宽敞。 “哪来的马车?”祁纠问了一句,就觉得白问,“对,江顺的。” 这话总算让少年宦官苍白的脸上露出点笑,郁云凉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祁纠有点惊讶:“不是?” “不是。”郁云凉说,“江顺的马车不好,配不上殿下。” 江顺那几辆马车,又丑又颠簸,郁云凉嫌弃得厉害,早在暗中捣毁轮牙,跑快一点就要散架。 这马车是五军都督府的,他们的左右都督做尽亏心事,生怕鬼敲门,被郁云凉蒙着脸点起磷火吓了一炷香,就哭着喊着交出了马车。 ……这些腌臜龌龊的勾当,只他自己知道就够了,不该说给祁纠听。 郁云凉也不细说,只是使足了力气,扶着祁纠坐进马车,躺进上好的软枕貂裘。 祁纠笑了笑:“这倒是舒服。” 这次小公公被哄着了,点亮车内风灯,冰冷脸庞变得缓和:“殿下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去前面赶车,从这到京郊不近不远,要不想太颠簸,就要走大半个时辰。 祁纠的确累了——开全局视角本身就耗能量,这具身体刚毒发了没几日,又正是虚的时候。 从刚才起,他那个缓冲区一直在若隐若现的刷存在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给他弹出去。 郁云凉俯身,抱着祁纠调整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这样行吗?” “挺好。”祁纠左看右看,琢磨一会儿,“还差最后一样。” 郁云凉应了一声,等着吩咐,漆黑眼睛映在风灯下,一眨不眨盯着他。 祁纠从袖子里摸出个柳枝编成的环,放在他手里:“好好吃饭,长点个子。” 郁云凉怔了下,垂眼看着手心的柳枝,手臂凝定不动, ……这次他没再把这东西还回去。 郁云凉把它收在贴身的衣襟里,低声说:“我个子矮,背不动殿下,殿下嫌我。” 祁纠枕着胳膊:“有点。” 他答得一本正经,少年宦官倒能分辨出玩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下,认真答应:“好。” “明日起,我每餐吃三碗饭,一斤肉。”郁云凉说,“很快就会长高。” 上辈子他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乱七八糟活着,个头也照样窜了起来,只是底子不算好而已。 这次他从十七岁起进补,吃肉吃饭、每日都去搬磨盘,不信长不出个子跟力气。 这个回答还算叫废太子殿下满意,祁纠合着眼点点头,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就不再开口。 郁云凉握住那只手,轻叫了两声殿下,不再见回应。 他就不再出声,那一点很放松的神色消失了,又恢复往日惯常的面无表情。 郁云凉垂着头,仔细将细绒厚裘掩好,掠回前室拎住缰绳。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十分稳当,用了大半个时辰,就绕进山坳里的柳暗花明。 / 巡捕营、锦衣卫、火甲民壮,加上一个大清早赶来的兵马司,扛着锄镐铁铲,把破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巡城御史站都站不稳了,叫人扶着,手里捏着告罪辞官的奏章,一个劲打哆嗦:“……还没找着?” “没有。”来禀告的人灰头土脸,“可能,可能是给炸碎了,烧焦了……” 毕竟整座王府都塌得差不多,这么烈的爆炸,但凡有人在卧房里,就没有活命的可能。 至于不在卧房……废太子去医馆看病,不少人都看见了。 病势有多重、毒性发作得有多烈,能把好人折磨成什么样,老大夫也说得很明白了。 才过去两日,得是多重要、多要紧的事,能让沈阁从榻上爬起来亲自去做? 巡城御史几乎厥过去:“继续挖……挖到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巡城御史暴跳如雷,“就算炸碎了、烧焦了,骨头呢?骨头也得翻出来!” 一应人等叫苦不迭,又回去继续刨地,无人留意角落的少年民壮隐入阴影,一闪就没了踪迹。 ……郁云凉独自在京中穿行,走得极快。 等他回到那座宅子时,手里已多了几味药材、一只鸡,一瓶新买的伤药。 郁云凉把这些放在前院,锁好大门,直奔阳光最好、最舒服的那间厢房,放轻力道推开门。 祁纠听见了动静:“怎么样?” “还在找。”郁云凉小心地将他扶起来,“一时半会找不完。” 祁纠靠在软枕上,抬手摘了他头上沾的树叶,又摸到一手露水。 郁云凉这才察觉自己这一身狼狈,有些不自在,攥了攥袖子:“我……去沐浴。” “算我一个。”祁纠说,“咱们两个都得洗洗。” 昨夜奔波一宿,直到最后,祁纠也没能顺利从缓冲区出来。 郁云凉叫不醒祁纠,就攥着右手臂站起来,一刻不停地垂着眼忙碌。 他一点一点,把祁纠用大氅裹牢了,从马车弄下来,又连拖带抱地送进里屋,搬到榻上。 这些事被他做得越来越熟,每一步都完全不必特地停下思考。 郁云凉把祁纠安置好,自己也就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握着祁纠的一只手,伏在榻边,昏天黑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在明亮得有些晃眼的阳光和清脆鸟鸣声里,两个人一先一后醒过来——按郁小公公的吩咐,祁纠负责继续躺着,郁云凉负责出门,去打听外面的情况。 折腾到现在,这一趟才总算安生。 ……倘若不去泡一泡那个温泉,好好歇上一歇,都对不起现在正焦头烂额的江顺。 郁云凉听了他的话,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好。” ——温泉的确是好温泉,这事昨晚祁纠也听系统说了。 因为泉眼处长了极为难得的药草,这温泉日夜流淌,也浸进去浓郁药性,对伤对毒都有疗效。 “只是殿下现在身子不好,不可受凉着风,还得多加些小心。” 郁云凉撑住床榻,站起身:“我去拿几件衣服。” 祁纠又猜:“江顺的?” 郁云凉笑了下,摇头:“又不是。” 他不可能给祁纠穿一个阉党的衣服,哪怕是新的、从未穿过的也不行。 衣服是他自己花银子买的,连这银子也是他自己的钱,干净清白,没沾过腌臜的东西。 郁云凉回马车上翻找,取了给祁纠买的新衣服,又并甜汤、丸药,一起预备着放在温泉边上。 祁纠睡了一宿,稍微有点力气,靠他扶着站起来:“小公公养我养得阔绰。”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正在思量怎么做个能让祁纠坐上去的板车,闻言抬眸,漆黑眼睛盯住祁纠:“这就算阔绰?” “自然。”祁纠算账,“我拐你回来,一共花了六文钱。” ——六枚铜板,两碗甜汤,就这么换了伤药、马车、宅子、衣服。 这笔买卖做得未免划算过了头。 郁云凉知道他在开玩笑,眼睛里微微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扶着祁纠往温泉走。 “是我划算。”郁云凉扶他走出很远,才慢慢地说,“殿下亏了。” 祁纠和系统重新算了一遍,账没算错,也没漏下哪个:“我亏了?” 郁云凉很笃定:“亏了。” 救他这种人,祁纠亏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将祁纠扶到温泉,小心搀着这人下去,又抬起头,仔细查看着祁纠的脸色。 温泉里有药力,对伤口是有好处的,只是再有好处,伤口蜇在水里……痛是难免的。 祁纠昨晚为了救他,将他推远那一下没留力道,肋间原本快好的伤就又扯开,有血洇透纱布渗出来。 郁云凉跪在温泉水里,解开祁纠的中衣,将手覆住暗红绷带:“疼么?” “没感觉。”祁纠挺舒服,闭上眼睛,“好了,先别忙……歇一会儿。” 郁云凉选的这地方不错,是个小石台,能靠着泡温泉,还能晒得着太阳。 祁纠拉过郁云凉,叫他也躺下:“舒不舒服?” 郁云凉不懂得什么是舒服,蜷在祁纠身旁,依然盯着那个伤口。 “你现在……”他忽然低声问祁纠,“还不想活吗?” 祁纠愣了下,想起自己之前给“借匕首捅自己”这事做出的解释,枕着胳膊侧过头,看蜷成一小团的少年宦官。 郁云凉脱了外衫,中衣的袖子被水冲得浮起来,就露出右臂那一大片弓弦勒出的淤青。 祁纠倒是及时给他上了药,可惜郁云凉自己不知道养伤,三番两次攥这条胳膊、迫着这一处更疼。 这么折腾下来,淤青已经泛出些紫,半条手臂都肿得老高,看着相当触目惊心。 还有前些天叫刺客掐着脖子,留下来的指印——郁云凉也半点都没管,整天只知道哑着嗓子追着他上药,现在喉咙上都还是青紫的。 祁纠招招手,郁云凉跟着蜷过来,随水流到他身边。 “先别管我。”祁纠摸了摸那道淤青,“疼不疼?” 郁云凉很明显疼得颤了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一味看着他摇头。 祁纠拿过伤药,借着温泉水的热气,在掌心揉得化开了,给他脖子上抹。 少年宦官温顺地仰头,跪坐在水里,把喉咙送进他掌中。 仿佛引颈受戮。 祁纠替他把伤药涂好,剩下的捞过那条手臂,全抹在那片肿热的淤青上。 大概的确是很疼,疼得郁云凉一下一下在他手里打颤。 “忍着点。”祁纠说,“药力得进去。” 郁云凉不说话,垂着打颤的睫毛,下意识就想去咬胳膊,发现咬不着,就又去咬嘴唇。 祁纠拦住了,拿过纱布叠了几叠,塞进他嘴里:“狼崽子。” 郁云凉没听过这种称呼,咬着纱布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祁纠摸摸他的脑袋,“我早点来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很温和、很平缓,语气没什么特殊的。 郁云凉却骤然打了个哆嗦,脸上瞬间失了血色——方才上药都没叫他变成这样,这一两句话却做到了。 郁云凉咬着纱布,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喘息着蜷成一团,眼前黑雾泛得剧烈,力竭着往水里滑进去。 他被祁纠捞起来,放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 “来不及了。”郁云凉低声喃喃,“对不起……我没学好。” 郁云凉的视线空洞,盯着水面:“我学错了,我不该听他们的话,对不起,我——” “来得及。”祁纠低声哄,“有什么来不及?你别听江顺胡扯。” 祁纠拢了拢手臂,低头看着郁云凉:“你信他?他就快让你偷得只能穿中衣亵裤上街了。” 郁云凉的脸色极苍白,慢慢挪眼睛看祁纠,艰难地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下。 祁纠知道他难受,抬手遮住少年宦官打着颤的眼睫。 江顺把这些小宦官教成嗜血的杀手,教成顺手的刀,又一遍一遍告诉他们,刀就是刀,别妄想着再做回人。 郁云凉信了,于是就去找办法,把自己磨成更好用、更锋利的一把刀。 但这路子好像错了。 郁云凉杀了所有叫他不舒服的人,按照学来的法子向上爬,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连那个“一人”,也只不过是随手推上去的牵线傀儡。 这些事,上辈子的郁云凉都做到了,却还是不好受,很不好受。 夜半三更,从梦魇里惊悸着醒过来,权倾朝野的郁督公和那个蜷在墙角的小宦官……没有任何区别。 终于想明白这件事后,郁云凉就不再怎么睡觉,每天夜里在京城中走,思考自己究竟弄错了什么。 一定是弄错了很重要的事。 错得南辕北辙,错到回不了头。 落进水里丧命的那天,郁云凉其实只是站在一棵柳树下出神……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很柔和的力道,摸了摸他的头颈后背。 这种力道叫他惊醒,早已彻底倒空的胸腔里,有什么跟着茫然醒过来,慌张四望。 什么也没有,身后只是棵被风拂过的柳树。 那天夜里……郁云凉就忽然不再想活了。 祁纠掬起一捧水,淋在少年宦官冰冷僵硬的脊背上,摸了摸他的头颈后背,低头问:“现在呢?” 郁云凉回答不出,慢慢摇着头,用恢复的一点知觉抬手,去给祁纠解早叫血洇透的绷带 他的动作极小心,先反复用皂角搓过手,再学着祁纠的样子,把药先在手掌里用温泉水化开。 他确定了手上足够干净,除了药什么都没有,才把它们给祁纠涂上去。 这药既能化瘀、也能止血,配合着这一处温泉水,可以让伤口尽快痊愈。 温泉水的热气蒸得他喉咙肿痛,眼睛也疼,视线几次变得模糊。 “殿下……”他哑声说,“该配良人。” 郁云凉把药给祁纠的伤上好,就把手收回来。 祁纠对他越好,这种想法在郁云凉心里,就变得越明显。 明显到不容忽略。 祁纠该穿最干净的衣服、坐最舒服的马车,配最清白端方的君子。 祁纠就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小公公要为我做君子。” 郁云凉怔了下,几乎变得苍白木然的脸上,漆黑眼睛慢慢动了动:“……什么?”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怎么行。 祁纠要配的,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最好的君子。 他可以一辈子跟着祁纠,一辈子照顾祁纠。 郁云凉垂着眼睫,他被这种念头磨得胸口生疼、几乎鲜血淋漓,却又自虐似的更拼命去想,那得是什么样的清风朗月、君子端方。 这种痛楚折磨了他相当久,久到他像个木偶似的,被祁纠在背上轻轻一拂,茫然着醒过来。 祁纠在洗澡这件事上挺利落,趁着郁小督公盯着水面发呆,已经把自己洗干净,又研究明白了那些皂角。 ……郁云凉回过神之前,祁纠已经顺手把甜汤喝了、把丸药吃了,还把他也洗了一遍。 温泉水汽蒸腾,在日光下升起雾气。 祁纠坐没坐相地歪靠在池边,闭着眼仰面躺着,看起来懒洋洋很是舒服。 郁云凉却不上当,他记得方才拂在背上的力道——那不是在唤他。 那是因为实在力竭,手撑不住地滑下来,落进水里之前,无意识的轻微碰触。 郁云凉伸手抱住祁纠:“殿下。” 祁纠睁了睁眼,像是困极:“……嗯?” 郁云凉不信他只是困了,身体前倾,将脸贴上祁纠的脖颈。 祁纠的心脉很弱,根本经不住过劳——此刻这人脉搏极快、喘气费力,俨然是又把力气甩手掌柜似的全耗尽了。 “殿下。”郁云凉忍不住头痛,“你又干什么了?” 察觉到这人居然累得连喘气都费力,他开始后悔刚才出神太久。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走神?明明这人一时半刻不盯着都不行。 郁云凉懊恼地用力咬了咬嘴唇,将手按在祁纠的胸口,极为小心地斟酌力道。 他用不知从哪学会的频率,一下接一下,规律地按压祁纠胸口,谨慎地帮祁纠缓过力气:“殿下在折腾什么?” 他是带祁纠来泡温泉的,不是让祁纠在温泉里锻炼身体。 这人是怎么能累成这样? 是在温泉水里打了套拳法吗? 祁纠笑了笑,懒洋洋靠着郁小督公的手臂,摆明了要蒙混过关,偏过头打了个呵欠:“没事。” 他摸摸郁云凉的头发,对彻底洗干净的手感很满意,顺手拽了拽:“扶我回去?困了。” 郁云凉拿他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扶着祁纠在池边靠稳,自己去取大块的软裘皮和棉布。 他湿淋淋地出了温泉,把自己草草擦干了,换上套衣服快步回来,看见水面时却蓦地一愣。 ……他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祁纠也仰靠在水里,垂着的手摸着他的影子。 这人分明是累得连动也没力气,心情看着却又很好,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睁眼,朝他招手。 祁纠把他洗干净了——祁纠甚至还拆了自己的发冠,顺手帮他束扎发髻,代替簪子的是根顶着嫩叶的细柳枝。 祁纠把他打扮得干净利落……像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 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日间习武、月下读书,专心练箭御马,一心等着长大成人,长成这世上最端方的君子。 一心学做良人。 “……不是这样?”祁纠慢慢睁开眼,还挺惊讶,“清风朗月,君子端方……这可有的学了。” 郁云凉的腿上忽然失了力气,他跪下来,打颤的手抱住祁纠的肩膀。 他发着抖,用力抱住祁纠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祁纠攒了会儿力气,抬手帮他擦眼泪 “从今天起,你就该跟着我上课。”祁纠挺严苛,“学不学?” 郁云凉不敢说不。 在祁纠问到第三次时,他再不敢不回答。 不回答这人就一直问——祁纠累得太过,说话的中气已经不足,胸腔轻微震颤,分明是就快压不住咳意和翻涌的血气了。 即使是这样,祁纠还在很严格、很耐心地问他。 郁云凉大口喘气,他哑着嗓子,低声哭着说:“学……” 祁纠问:“学做什么?” “学,学做君子。”郁小督公哭得几近崩溃,“我学……” 那种让他受不住的、仿佛要将他碾碎的疼,又不讲道理地犯上来了…… ……只是这次又不一样,和过去每一次都不一样。 用身上的疼压不下去,用什么都压不下去。 这种疼要在他的胸口扎根。 这种疼要逼他在空荡荡的胸膛里长出一颗心。 他要先长出一颗心,再把这颗心捧给祁纠。 …… 柔和的力道抚着他的头颈后背,这次不再是风吹起的柳枝了。 祁纠被他从水里扶出来,靠在他身上。 在温泉里泡出暖意的手拢着他,祁纠抬手,帮他把眼泪一点点擦干净。 “好乖。”祁纠轻声说,“别难受了。” “扶我回去吧。”祁纠说,“咱们回家。” 第30章 今天是我生辰 两个人要回一个家, 其实一点都不难。 可以是回府,可以是回宅子,实在没那么多充分条件了,幕天席地, 裹条厚披风也足够。 郁云凉仔细给祁纠擦净了水, 换上新买回来的衣服, 把祁纠扶回榻上。 小公公每一处都极谨慎仔细, 即使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也死死咬着牙关, 手上一点都不抖。 他扶着祁纠的肩膀, 让祁纠靠在榻上,把祁纠的衣领整理得极妥帖。 然后他又拿起干净的软布, 仔细擦拭祁纠的头发。 郁云凉借着这些动作偷偷抱祁纠。 衣领被理得板板正正、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也彻底再擦不出半点水分。 郁云凉实在再找不出什么能做的,才终于松开手,撑着暖榻慢慢后撤。 他已经尽量小心,靠在软枕里打瞌睡的人还是被惊扰, 睁开眼睛。 郁云凉掉进那双眼睛里, 忘记了怎么动。 “别乱跑。”祁纠抬手, 照他背后轻轻一按,“歇会儿。” 郁云凉叫他一按,背后就跟着塌了,撑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身不由己地被祁纠扒拉进怀里。 两个人贴近了, 屋子里又静, 什么响动也躲不过。 祁纠摸了摸他的眼睛:“还是难受?” 才离了温泉片刻,这人的手就又凉下来。郁云凉下意识闭眼, 滚烫的眼皮被微凉的手指抚着,胸口疼得说不出话。 “不怕。”祁纠摸他的眼皮,指腹抚过睫根,那是种几乎让郁云凉发抖的轻柔力道,“难受就哭。哭痛快了,往后就不做噩梦了。” 郁云凉呛咳着大口喘气。 他不想让眼泪把祁纠的手弄湿,可这由不得他,那只手像是把他眼睛里的水汽全勾出来。 明明回房之前就觉得哭够了,以后也没必要再这么丢人……可这只手只要摸一摸、揉一揉,捏捏他的脸颊,少年宦官就从骨头里开始疼。 “殿下。”郁云凉爬进他怀里,抱紧他的手臂,疼得脊背打颤,“殿下……” “活着呢。”祁纠声音犯懒,半开玩笑应了一声。 他像是猜中郁云凉不敢说的念头,拢着那片冰冷僵硬的脊背:“别怕,我现在挺想活的。” 郁云凉抱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脊背绷起来,屏住呼吸。 祁纠就再把这话说得让他听清:“我挺想活的。” 祁纠说:“我争取,活五年……六年。” “绝不甩手就走。”祁纠衡量,“六年半……算了,七年吧。” 祁纠一路往下数:“要不就八年?这个吉利。” “咱们一块儿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活个长命百岁。” 他晃了晃怀里的少年宦官,低头笑着问:“行不行?” 郁小督公嘴唇煞白,手忙脚乱拿袖子抹干净了眼睛,使劲力气,回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祁纠就笑出声,又躺回去,咳了两声:“那就这么定了……给我拿条帕子,还有温水。” 郁云凉滚下榻,一阵风似的跑去拿,又回来抱住祁纠。 祁纠刚被他扶稳,几口血就汹涌着呛出来。 “看着吓人,要不了命。”祁纠闭着眼,空出的手还摸索着郁云凉,往颈后拍了拍,“往后不用害怕……” 以这具身体里毒的烈性,气不御血是常事。 祁纠先前以内力压制,是饮鸩止渴的办法,面上看着越似常人,毒性就越往深里走,早晚渗进心窍。 要是 ……真奔着活个六七八年打算,就不能用这个办法。 他倒是可以试试,内力运转着走四肢百骸,每天走上几遍,日积月累把毒慢慢逼出来。 ——就是这么一来,恐怕没法亲手教郁云凉练箭了。 郁小督公是真的很聪明,不用他怎么费力解释,立刻就能听懂:“殿下……我自己就能练。” 郁云凉跪在榻上,紧紧抱着祁纠,小心帮他拍着背。 他不再怕这些血了,等祁纠把血吐干净,就换了块干净的帕子,蘸着温水擦拭那些血迹。 把血全擦干净,郁云凉才又扶着祁纠靠回去。 “我自己就能练……我每天都练,把箭靶拔来,给殿下看。” 郁云凉的嗓子仍哑,咬字却没有平时的滞涩,一口气保证:“有我……殿下只要躺着,养病,吃饭。” ……那倒也不至于混吃等死到这个地步。 祁纠笑了笑,靠在软枕里招招手,怀里就多出一个郁小督公。 祁纠帮他再加上一条:“睡觉。” 郁云凉在他怀里滞了滞,看起来并不想睡觉、也不想在榻上睡觉,更不想在祁纠明明需要照顾、身边决不能离人的时候睡觉。 但祁纠不觉得这事要讨论,熬也没有郁云凉这个熬法,累极了就昏死过去、醒了就再忙。 这么下去,不是要成仙,就是要变鬼。 郁云凉还是该做个活生生的人。 “冷。”祁纠在他背上抚了抚,“小公公,借我暖和一会儿吧。” 郁小督公不自在得快要烧起来了,正好是个人形暖炉,比那个什么兔绒暖手炉好用太多。 …… 郁云凉手脚都不会动,脑子也有些迟钝,盯着揉成一团的被子愣了半晌,才把它慢慢拽过来。 郁云凉想给祁纠盖上被子,发现没法只盖一个人,只好把自己也一并裹上。 “殿下。”郁云凉低声说,“我今晚……” 他这么折腾,话还未说完,祁纠的手就滑下来,摔在榻上。 郁云凉的声音顿了顿。 他屏着呼吸,抬手摸上祁纠的脸,爬近了去听祁纠的心跳呼吸……发觉都还算稳,才稍稍放心。 郁云凉抱着那只手,用脸在摔着的地方贴了贴。犹豫半晌,还是照原样,把这只手慢慢放回了自己背后。 他没敢偷着跑,依旧蜷在祁纠的怀里。 “我今晚炖鸡汤,再烧一锅饭。”郁云凉的声音更轻,“明日我去买《礼记》,劳烦殿下教我读。” 后天去买算筹和毛笔,纸也裁两刀回来,他写字很差,可能要叫祁纠头疼几日。 或许他可以先买字帖回来,照着用木棍在沙子上练,练得有些样子了,再请教祁纠。 郁云凉过去从没这么认真、这么心无旁骛地想这些……这是种相当奇异的感受。 他藏在最安全的地方,脑子里正在想的事,和杀人八竿子打不着。 完全陌生的、从未体会过的安宁,让他还没想上多久,就被倦意拖着,一点一点坠进黑沉梦乡里。 郁云凉拽着祁纠的袖子,藏在祁纠怀里,心神昏沉放松。 他在祁纠这里,学到的每句话、每件事,果然都是对的。 噩梦不来找他了。 —— 郁云凉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醒过来的时候,几乎像是死过一次、又活了一次。 这次是真的活过来。 身上重新有了力气,枯涸的血开始流。 在这种全新的感受里,郁云凉格外茫然地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抬头。 祁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察觉到他动,就低头看过来:“这就睡饱了?” 郁云凉耳廓红了红,实话实说:“……睡饿了。” 祁纠被逗得咳嗽,照着小公公脑袋上乱揉一通,把人放开:“去弄饭吧,我也饿了。” 这些天下来,他几乎就没提过饿,能喝下去一整碗甜汤都是好的。郁云凉听见这句,眼睛都亮了亮:“殿下想吃什么?” “都行。”祁纠不挑,“对了……江顺家有酒没有?” 郁小督公的脸上还是热的,抿了嘴角,跪起来抱祁纠:“有,殿下要喝?” “我喝不了,弄点黄酒,给你炖鸡用。”祁纠被他揽着坐起来,“再烫一壶,加几片姜,给你尝尝。” 他刚跟系统开完碰头会,整理了个养生指南,争取能陪郁小公公多几年,指南上说不能喝酒。 指南还说得多吃饭,祁纠早就看见郁云凉拎回来的鸡了。 郁云凉忍不住笑,帮祁纠整理身后软枕,低声说:“殿下馋了。” 祁纠撑着胳膊,等他总算整理好了那些软枕,就松了力气斜靠进去:“不给吃?” “给。”郁云凉说,“殿下多馋些,再想想吃什么……我都去弄。” 他只盼着祁纠能多说些想吃的,人要吃饭才有力气,然后病才会好。 郁云凉今早去医馆时,又问过一次老大夫,仍然没得到什么好消息……但他信祁纠。 祁纠说能陪他六七年,八年也说不定,他就信。 他也继续活八年。 郁云凉并不在这件事上多说,确认了祁纠已经躺得足够舒服、既不冷也不热,就又去翻江顺的藏宝阁,抱回一堆书来给祁纠解闷。 热茶备好了、热甜汤也在小炉子上温着,药还得多熬一会儿。 郁云凉今天不想让祁纠早喝药——这人一旦喝了药,什么都吃不下,连甜汤也吐。 今天要让祁纠多吃些饭,郁云凉记下祁纠的吩咐,打算一会儿去偷江顺酒窖里最好的黄酒。 小泥炉被郁云凉搬到榻边,拢着个防火的金丝罩子,上面还有暖手的汤婆子,祁纠一伸手就能拿到。 郁云凉把这些都做完,反复确认过没有任何遗漏,才暂时离开祁纠,跑去院子里,支起灶生火做饭。 …… 郁云凉从不知道,世上原来有这么好的日子。 这一世,他已经活过十七年,上辈子也浑浑噩噩活了二十几年……加在一起,不算短了。 他也做过督公、做过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看着不知多少人匍匐脚下,要什么都易如反掌——根本不像是现在,想弄点黄酒,还得费力气去江顺那偷。 可那种日子仍像是在地狱,像是在不见五指的漆黑冰窖。 现在就不一样。郁云凉做一会儿饭、生一会儿火,就忍不住跑去窗户边上。 那扇窗户里的光既亮且暖。 郁云凉看上一阵,就忍不住踮脚,悄悄推开一点小缝,探进头看祁纠。 祁纠靠在榻上看书,对这种动物园似的探望倒也适应良好,听见动静就头也不抬,随手摸个什么射过去。 ……炖一锅鸡汤的工夫,郁云凉已经被三片柳叶揉成的小球、两团干净纱布砸了脑门。 这些东西并未灌注内力,是祁纠纯用手腕作巧劲甩出去的,碰到郁云凉之前就已经卸力,砸上去一点都不疼。 郁云凉第五次缩回脑袋,把窗户规规矩矩重新关好。 他攥着柳叶和纱布,全小心装进那个半旧的布包,仔细揣在怀里,按了两下。 少年宦官蹲在墙根底下,回想着祁纠的动作,自己琢磨着学了一会儿。 很难,不是找不准方向,就是用不对力道。 不要说是轻飘飘的柳叶纱布,就连小石头,也未必能射得这么得心应手。 郁云凉学不会,也不生气,苍白的脸上罕有地泛着血色,又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半旧布包。 钱快用完了。 但里头新装的东西比钱更好。他把祁纠给他的东西都收起来——那个柳枝做的环,他还特地缝了个更小的布包。 郁云凉一有时间,就要摸摸它们、仔细盘点检查一遍。 他又一样一样数了一遍,把布包仔细裹好,正要起身继续去熬鸡汤,却忽然听见屋里的动静。 ……不是寻常动静。 像是什么重物落地的闷响。 郁云凉心头陡沉,双手扳住窗沿发力,直接由窗子掠进去:“殿下?” 祁纠撑着床沿,正试着站起来,听见动静就招手:“正好,扶我一把。” 郁云凉扑过去,牢牢抱住他:“要什么?” 祁纠什么也不要,就是想下来活动活动。 今晚这夜色挺不错、江顺这别有洞天的小宅子不错、没完没了从窗户缝飘进来的鸡汤香味,闻着也挺不错。 没完没了推窗户、踮脚探头往里看,真像是个寻常人家十七岁少年郎的郁小公公……就更不错。 这种时候,只能躺在榻上看书,就难免有些过分无聊了。 祁纠被郁云凉抱着,闭眼缓过三秒的缓冲区,意识就又归位:“来,松手试试。” 郁云凉仍愣愣的:“……什么?” 祁纠靠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力道很轻,没半点特别的意味。 少年宦官却像是瞬间烧起来,手忙脚乱地撤开胳膊。 “……殿下身体弱。”郁小督公低着头,没什么底气地哑声解释,“我怕……殿下摔了。” 祁纠知道,但他还是想自己走一走——毕竟几天之后就是春日大朝。 不论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走得动,大朝是一定要去的。 隐在暗处并非长久之计,真藏得久了,让皇帝顺势弄个废太子已死的诏书……他倒是无所谓,但真到那种地步,郁云凉只怕不得不回司礼监。 为了不让郁小督公被抓回去,这个废太子还得继续当。 祁纠终归还是得在朝堂上露个面,让还在破王府绝望刨土的锦衣卫们知道废太子还活着,再跟皇上要个新府邸。 况且,祁纠还想去问候一下好人江顺。 系统:“……” “别发省略号,省点能量。”祁纠在内线回它,“江顺忙不了几天了。” 皇帝这些天都在宫里神神叨叨,非要江顺找能人异士、得道高僧。 这事把江顺逼得焦头烂额,不然也不能浑然不觉地叫他们小公公偷了家,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但这也毕竟是一时的忙碌,能人异士、得道高僧,也总有找完的时候。 迟早得有一天,江顺还是得面对和接受这个噩耗。 “……”系统把省略号忍回去:“江顺会不会报复郁云凉?” 郁云凉不在乎这个——至少过去的郁云凉不在乎。 一把刀不会在乎被不被记恨、被不被清算,最坏的结果,断了也就断了。 但现在就不一样,他们的小公公有了心,也就有了牵绊……倘若江顺被空空如也的藏宝库气疯,上天入地追查,查到了郁云凉头上,一定会不择手段报复。 有了牵绊的郁云凉,行事难免会有顾忌、手段难免会有收敛。 郁云凉会改掉很多习惯……会放弃做很多事。 郁云凉做梦都想做祁纠一个人的君子。 “多半是会。”祁纠不怀疑锦衣卫的缉盗本事,“江顺不会咽下这口气。” 所以他打算趁着大朝,直接去找江顺,请江顺把藏宝库和宅子直接送给郁小公公。 系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请?把刀架江顺脖子上??” 祁纠不让郁云凉扶着,自己慢慢走了几步,扶着桌沿阖目调息:“也可以……但也有别的办法。” 最好还是用别的办法,因为如果要拿刀,他就又要动真气内力,这毒就又难免发作一次。 只要还有别的办法,祁纠不想再让郁云凉看这个。 “回头再说,今晚有正事。”祁纠说,“今晚要吃饭。” 他确认了自己能走,就招招手,被一个扑过来的小督公紧紧抱住。 祁纠忍不住笑了,揉揉郁云凉的脑袋:“不用这么紧张。” “我的身体没差到这个地步。”他朝刚才那一小段路示意,“几步路还是能走的。” 郁云凉不跟他争,只是牢牢扶着他:“省些力气……留着吃饭。” 郁云凉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取出干净帕子,蘸着始终预备的温水叠好。 祁纠哑然,借着他的支撑咳了两声,脸色白了白,就有强压下去的血气沿唇角溢出来。 “不是坏事。”他解释,“我试着运功逼毒,有些效果。” 他说什么郁云凉都信,少年宦官认真点头,仔细将血拭净,隔了片刻又轻声问:“这样……就可能好,是不是?” 祁纠被他扶着往外走:“是。” 郁云凉攥紧那块帕子,点了点头:“……好。” 他以后再也不怕血了。 …… 郁云凉把祁纠扶到院子里,扶去早就挑好的那棵树。 郁云凉在这放了把躺椅——整个院子里就属这棵树下最好,抬头就是满天星斗、低头就是曲径通幽,想赏月想吹风,都很方便。 躺椅里又铺了厚实的裘皮,郁云凉已经自己提前试了好几次,舒服得差一点就睡过去。 祁纠在院子里吹了吹风,精神就好了不少,加上刚才运功逼毒的成效,摆了摆手不叫他扶,自己走过去。 郁云凉紧跟着他,见祁纠舒舒服服靠进躺椅,才终于松了口气,绷紧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他先给祁纠盛汤,最嫩的肉全在里头,细细撇干净了浮油,汤色也变得澄清,热腾腾香味扑鼻。 祁纠在袖子里摸了摸,数出三枚铜钱,交给郁小督公:“够不够饭钱?” “够了,还有剩。”郁云凉把铜钱仔细收好,“明日殿下想吃什么?” 祁纠今天吃了这一顿,不要说明日,少说三天都再吃不下什么。 他不想叫郁云凉失望,端着那碗汤,拿汤匙慢慢搅着,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再弄只鸡……烤着吃?” 系统喜欢吃烤鸡,可以帮忙暗中解决。 多吃点肉,也能让他们小公公快些长个子、快点长大成人。 郁云凉不带犹豫地点头:“好,我明早就去。” 祁纠摸了摸他的脑袋。 少年宦官今晚的脸色没那么苍白,有了很淡的血色,被摸了脑袋,这血色就更明显。 他很温顺地弯腰,等祁纠揉够了,才扶着祁纠的那只手在脸上贴了贴,跑去盛饭。 郁云凉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鸡汤、一大碗饭,就蹲在祁纠的躺椅旁边,大口往嘴里吞进去。 “慢点吃。”祁纠把自己碗里的肉也捡给他,“今晚这么高兴?” 郁云凉点头,他看见了祁纠的动作,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郁云凉并不戳穿祁纠,只是埋头苦吃,把所有肉和米饭都咽下去。 既然祁纠吃不下,他就努力吃、努力长个子,照顾祁纠。 “殿下。”郁云凉忽然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祁纠放下汤匙,把系统从锅边拖回来:“今天是郁云凉生辰?” 系统也挺诧异:“他没有生辰啊,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有,接生他的人也记不清了。” 连郁云凉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但不要紧,反正也没人知道,郁云凉就决定是今天:“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就是生辰。” 祁纠看了他一会儿,把那碗鸡汤暂时放下,招招手。 郁云凉就立刻放了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接过他手中那碗被喝了不少的汤。 ——祁纠喝了好几勺汤,还吃了一块肉,一颗枸杞。 这件事最值得高兴,要是明天能多吃一块肉,就更好了。 “急什么。”祁纠说,“一辈子还长。” 他揽住少年宦官,仔细端详了下,抬手解开郁云凉头上发髻,重新挽了个新的。 说是二十及冠,其实也并没一定之规,不少贫苦人家急着要顶梁柱,十八、十九,也就当个完全的壮劳力顶上去用了。 祁纠猜得到郁云凉的心思,相当仔细地帮郁云凉整理发冠,把自己的簪子摘了,给急着长大的少年督公换上去。 他的手力道稳定,挽头发时几乎完全不痛,末了仔细收拢,手指抚过郁云凉的鬓角。 郁云凉跪在他面前,仰起脸定定看他。 “……十年。”郁云凉忽然说,“最少……十年。”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强撑的气势,大概是想仗着刚定下来的生辰,占住这个便宜,许绝不会被反驳的愿。 郁云凉捉住祁纠的手,他摸了摸这只手,俯身把脸贴上去,胸腔发抖。 “要是……再少的话。”少年督公低声说,“殿下,我要去九幽黄泉捉你。” “好。”祁纠说,“一言为定。” 他答应得太痛快,郁云凉反倒有些不安,惊疑不定着抬头。 “把鸡汤拿过来。”祁纠说,“帮我端着,我再喝两口。” 愿望实现得太容易,郁云凉还有些恍惚,声音发轻:“……什么?” “十年啊。”祁纠叹了口气。 这是个大工程,得多吃点饭,不然没力气。 “鸡汤给我……再给我添块肉。” 祁纠摸出一袋子铜钱——本来是准备留着,每天三枚慢慢哄郁云凉高兴的,现在也只好一股脑全塞过去。 “小公公。”祁纠交饭费,“你可有得养了。” 第31章 他今夜不是良人 郁小督公就这么发了笔横财。 足足四千一百七十三个铜板——折合四贯钱再多一点, 据说是废太子眼下的全部家当。 剩下的银子……就都在破王府的府库里,叫碎砖烂瓦埋着了。 托巡捕营、锦衣卫、兵马司的福,瓦砾碎石已清得差不多。等从朝会回来,祁纠打算带着郁云凉过去一趟, 把能捡的零碎全捡走。 修旧利废, 勤俭持家。 毕竟一口气要活整整十年, 什么都得精打细算, 不能再像过去那么随便挥霍。 “行了,过来……”祁纠看郁云凉蹲在树底下, 忍不住乐了一声, “先别数了。” 郁云凉听见他出声,立刻把铜钱哗啦啦拨回麻袋, 抱在怀里跑回来:“殿下。” 祁纠摸摸他的脑袋:“不用数,就咱们两个,丢不了。” 他平时都把铜钱放在系统那,哄小公公的时候就拿出来三枚,从没特地掂过分量。 ——也亏郁云凉对他的盲目信任, 看他从袖子里摸出这么一大袋子铜板, 居然都没生出半点怀疑。 没半点怀疑的郁小督公, 像是没见过这么多钱,一直蹲在树底下翻来覆去数……系统闲极无聊,跑去围观,看着郁云凉从第一枚摸到最后一枚。 郁云凉一枚一枚地把铜钱全排开, 码得整整齐齐, 再拢到一起, 再排开码齐……就这么不厌其烦地数了十几次。 要不是铜钱实在揣不进怀里,说不定郁督公是真打算把它们全装进那个半旧的小布包, 每天带着四千多个铜板到处跑。 “不值多少钱。”祁纠揉揉郁云凉的脖颈,帮他算账,“折四两银子多一点。” 他那一瓶伤药就一两银子,更不要说这些天郁云凉拎回来的药材,每一样都不便宜。 ——系统暗中打探,郁云凉那小布包里,金叶子都少了一片。 这么花钱如流水地买药,要不了几天,另一片金叶子恐怕也难免要少个角。 祁纠笑了笑,低声提醒:“小公公在我这儿花的,可都不只这么点了。” 郁云凉不说话,把脑袋埋在胸口,垂着眼睫一味地摇头。 察觉到颈后那只手的力道,他稍一犹豫,就跟着爬进躺椅里,任祁纠揽着。 郁云凉整理祁纠靠着的软枕:“我的钱,和殿下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祁纠不这么教他,“钱就是钱……躺过来点,挤着暖和。” 躺椅里的空间不大,祁纠分他一半裘皮,两个人暖暖和和挤在一处,在微凉的夜风里看星星,简直舒服到不行。 “回头把钱放一块儿,全叫你管。”祁纠打了个呵欠,“看你分不分得清。” 郁云凉抿了下唇角,依旧不说话,只是小心地挪近,埋进祁纠身上的清苦药香。 ……没什么分不清的。 他养祁纠,祁纠的钱一分都不能花,要分清楚很简单。 但这话他不打算说给祁纠,郁云凉还想被摸脑袋,犹豫了一会儿,拽拽祁纠的袖子:“殿下。” “嗯?”祁纠睁开眼睛,迎上小公公直勾勾的漆黑眼瞳,试了试心灵感应,“没吃饱?” 郁云凉:“……” 祁纠笑得有点呛风,咳嗽了几声,不再逗他,摸摸郁云凉的头发。 他很知道怎么打理郁云凉,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把几缕不服帖钻出来的碎发理顺,又弄得整整齐齐。 “去……把酒拿来,教你喝一点儿。”祁纠说,“过了生辰,我们小公公就是大人了。” 郁云凉的耳廓在这句话里发烫,漆黑眼瞳泛出亮来,爬下躺椅去取烫好的黄酒,都还用力挺着肩膀。 他只想一晚上就长高,再有一身结实力气……这么一想,半夜趁祁纠睡着了,他还是得去院子里翻磨盘。 听人说水磨功夫都是这么练的,能把大青石磨盘轻轻松松翻着走,自然就算有了力气,抱起个人也根本不成问题。 郁云凉盘算着这些,把那一壶酒捧回去,屏了呼吸,越走近脚步越轻。 祁纠陷在裘皮里浅眠,听见声响就睁开眼睛。 郁云凉又被抓包,也不懊恼,只是把酒放在一旁,替他掩了掩裘皮:“殿下累了,就回房歇着。” “不累。”祁纠说,“扶我起来。” 他只是见缝插针调息——要是真想活十年,这毒不逼出来不行,可如今的底子根本撑不住。 系统直接把能量条放到了首页,发现不够,就及时提醒祁纠。 这么调一调息、理一理脉,尽量不透支体力,往后再调理身体时,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郁云凉半跪下来,仔细看祁纠的视线,见那双眼睛里虽有倦意,却仍格外清醒、半点不见衰弱,这才放心。 他抱住祁纠的肩膀,仔细帮祁纠坐稳:“等殿下身子好了,就不会这么容易累。” “是这道理。”祁纠笑了笑,活动了下筋骨,抻了个不大的懒腰,“不急,慢慢来。” 他指挥郁云凉往杯子里倒了酒,拿在手里,对着月亮看了看。 郁云凉完全听他的话,在黄酒里放了切好的姜片,烫得滚热,轻轻一晃就漾出点琥珀似的光。 “酒不错。”祁纠把酒还给小督公,“尝尝。” 郁云凉其实会喝酒,他前世也学过那些人,数不清的冷酒灌下去,淋漓醉后什么也没有。 热的酒……他倒的确是第一次喝。 郁云凉捧着酒杯,试着抿了一口,入口格外柔和,还有些辛辣的回味。 这种辛辣不散去,反倒掀起淡淡热意,沿胸口熨过四肢百骸,并不难受。 郁云凉抬头,迎上祁纠的眼睛:“好喝。” “偶尔喝些,舒筋活血,没什么不好。”祁纠摸摸他的脑袋,“世人想拿它来解愁,反倒未必管用。” 郁云凉上一世就不知道这个道理,醉死过去的感触早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二日头痛欲裂,恨不得找棵树去撞。 他把祁纠教的话默念了一遍,在心里记牢,又低声许愿:“十年后……我跟着殿下,早去投胎。” 立刻就去投胎,跟着过忘川水、奈何桥,听人说这样来世就能早早在一处。 他这么牢牢跟上祁纠,就能一直听祁纠的教导,就不会不小心跑错地方、做错事。 这话说得太轻,又太含糊,祁纠没怎么听清:“什么?” 郁云凉摇头,因为喝了酒而不那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来,把剩下那大半杯酒也一口一口喝净。 祁纠又给他倒了一杯,就不准他再多喝:“剩下的加这几种药材,泡进去,接着煮……熬出来的酒髓,搀着甜汤喝。” 他从小督公的袖子里摸了摸,搜出块干净的帕子,捡了块木炭划两下,写了几味药名。 郁云凉双手接过来:“殿下能喝?” “能。”祁纠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笑了笑,“回头陪你喝……月下对饮。” 果然,郁小督公听了这话,眼睛瞬间跟着亮,看起来恨不得现在就飞出去买药。 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得照顾祁纠,最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一直跟到祁纠回房睡觉。 郁云凉听祁纠的话,慢慢喝完了第二杯酒,就把酒杯和酒壶都收好:“殿下,明日杏花就差不多开了,我折一枝回来。” 他今日就想折的,可今日杏花才刚吐苞,折回来只怕也不好看。 今夜春风宜人,想来街头巷尾拂过一宿,到明日也就差不多了。 祁纠点点头:“折两支,咱们俩一人一支,插一个瓶里。” 这话加上微薄酒力,哄得郁小公公有点迷糊。郁云凉攥着袖口,不自觉抿了嘴角,耳廓几乎泛起些红热:“……好。” “再买两身衣裳,记我账上。”祁纠刚掏空四贯多钱的家底,很阔气,“要是挑不准,就描个样子记下来,我帮你挑。” 郁云凉原本觉得自己根本用不着买衣裳,听见祁纠要帮忙挑,立刻把话咽回去,决心明天就去描衣服样子:“好。” “再去街边看看,有没有卖春芽的。” 祁纠琢磨给他平衡营养,也不能一味吃肉、半点绿叶菜都不见:“香椿、蒜苗、豆苗都行,或者弄点豆子回来,给你发豆芽……” 他说到这,迎上一眨不眨、光盯着自己看的漆黑眼睛,就笑了笑,俯身替郁云凉理理衣领:“是不是啰嗦了?” 郁小督公看起来是想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 “不啰嗦。”郁云凉抱住他,有点着急,“殿下多说,我很愿意听。” 他很愿意听,祁纠说的这些,他一句都没听过、一样都不知道。 他只是……太不舍得出声了。 灶中火将灭未灭,还在毕毕剥剥地烧,偶尔在夜风里噼啪爆起火星。 低头春草初生,仰头星辰高上,祁纠就坐在这片好风好月里,慢悠悠跟他点明日的菜。 ……人说走好运走过头时,反倒会生出不如立时倒毙的离奇念头,郁云凉原本不懂,现在却隐约懂了。 倘若就在这一刻死了,牢牢记着这些,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一辈子都值得。 郁云凉垂着眼睫,他也只是这样一想,绝不舍得做——因为祁纠还活着。 祁纠活一天,他就定然要跟着活一天:“我明日就买些春芽回来,还买豆子。” 郁云凉说:“殿下要是喜欢,我再去拔些野菜回来,加些羊油用石板煎了,很清爽开胃。” “行。”祁纠就这么跟他敲定,又提醒要做君子的小督公,“箭不能少练、书不能少读。” 郁云凉抿起嘴角笑了下,他很喜欢被祁纠这么管着,温顺地点头。 月上中天,郁云凉半搀半抱撑着祁纠,轻声说:“不早了,我扶殿下回去睡。” 祁纠打了个呵欠,也不强撑,叫他扶着慢悠悠走回去。 郁云凉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要做的事,桩桩件件理清楚,又忽然冒出个念头。 ——若是还有工夫,路上大概能经过一座菩萨庙。 上辈子郁云凉不信这些,也从没去过什么庙,没见过杀人如麻的刀去求神拜佛的。 这辈子……他有点想去拜一拜,求一求。 只求前世杀孽血债,别累及今生,别牵累祁纠。 从明日起,他做君子,做良人,跟着祁纠。 ……明日,他去给菩萨磕头。 —— 接下来这几天,郁小公公都忙得脚不沾地。 系统倒是非常高兴,一连几天都拉着祁纠,给他看任务进度:“你看,你看,这势头很好。” 郁云凉其实学什么都快,他只是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所以故意躲避、故意不去碰。 等他终于想通了、终于翻过去那个坎,进境自然飞快。 只要保持着这个势头下去,要不了多久,这批金手指就都能收割一笔提成。 至于黑化值这种东西,自然也跟心境息息相关。 祁纠开了全局视角,系统这几天拿望远镜看出门的郁云凉……只觉着祁纠家这小公公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庙里的大和尚跟他说,行善积德,就能增阳寿。” 系统举着望远镜:“跟你说了,你别不信,他正从水里往外捞蚂蚁……” 祁纠正专心运功逼毒,呛了一下,内力险些走岔:“谁把蚂蚁扔进去的?” 系统:“……蚂蚁自己脚滑掉进去的!” 不然呢? 难道还能是郁云凉为了刷功德扔的?? 祁纠只是心情不错,所以随口开玩笑,咳嗽几声,摆弄着杏花瓣笑了笑:“挺好。” 比起阴郁冷沉、心事重重的郁督公,他还是更愿意看郁云凉这么劲头十足地到处跑。 看郁云凉练箭,也挺不错……小公公一天比一天有模有样,如今再拈箭搭弓,身板已经很有些利落轩拔的意味了。 今夜郁云凉回来,可以适时加点餐,弄个蹄膀补一补。 “对了。”听他提起今夜,系统想起正事,“今晚你有什么打算?” 明天就该到春日大朝了,这是司礼监的大事——按规矩,只要册子上还有郁云凉的名字,小公公就得回去当差。 按祁纠的意思,这事犯不着上心,就算江顺把郁云凉的名字在册子上划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郁小公公还是想去一趟……倒不是为了司礼监和江顺。 “他是想替你进宫,摸摸情况。”系统说,“皇帝、如今的新皇后,新皇后那一大家子,都对你不怀好意。” 这些人都想要废太子的命,郁云凉怎么都放不下心。 祁纠当然清楚这个:“我知道。” 郁云凉在这件事上很坚定——任谁说也没用,郁小公公认定了是自己该养祁纠、自己该护着祁纠。 这件事江顺就很有发言权:因为郁云凉在这几天里,依然持之以恒偷他的银子跟宝贝养祁纠……权倾朝野的江司公已经就快要揭不开锅了。 当然,江顺也已经发觉这件事,气急败坏地满京城捕凶缉盗——路过的野狗都要被拎起来晃一晃,看是不是吃了江司公的夜明珠。 “总之……你要是不想让他回宫,就得抓紧时间,好好跟郁云凉说。” 系统提醒祁纠:“他今晚就要偷跑了。” 郁云凉什么事都听祁纠的,唯独这件事,不见得会完全听。 因为这是对祁纠有危险的事,稍有疏忽,就可能让祁纠置身险地。 郁云凉宁可回头负荆请罪、请祁纠原谅……也会抢在祁纠去龙潭虎穴之前,先进去替他趟一遍。 “行。”祁纠说,“给我买个望远镜。” 系统下单到一半才愣住:“你要装睡?你不跟他聊了?” 祁纠要用望远镜,就说明是要回来——也就势必是要假装睡觉的。 可这样一来……就不可能再有人拦得住郁云凉。 “叫他去吧。”祁纠枕着胳膊,琢磨一会儿,笑了笑,“狼崽子。” 有他盯着,出不了什么大事……就算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用张瞬移卡,赶过去就行了。 郁云凉很想做这件事,非常想,他想把祁纠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他想替祁纠去探龙潭虎穴、去涉莫测死地。 祁纠这些天里,其实也在慢慢琢磨,怎么教郁云凉更好 ——还像上回爆炸那次,把郁云凉先拿大氅裹着推走……小公公是会难受到说不出话、站都站不住,仿佛叫人一节一节敲碎了骨头的。 郁云凉根本不想这样,不想被祁纠推去安全的地方。 他想替祁纠把这些拦下来,如果拦不住,那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祁纠。 这是郁云凉自己的意愿,不是什么人强加给他、灌输给他的——郁云凉自己想要这么做。 祁纠愿意尊重。 “行……望远镜,瞬移卡。”那系统也尊重,“你最好现在就躺下。” 郁云凉已经解救了所有脚滑的蚂蚁,积完了今天份的德,开始往回走了。 今日的郁小督公,没穿祁纠给他挑的衣裳、没戴祁纠送他的簪子发冠。那一袭极不起眼的披风底下,已经换回司礼监小宦官的寻常黑袍。 郁云凉不想让祁纠看见这个,也不想让祁纠看见衣裳里藏的匕首。 郁云凉固执地将这两面分开:他学着做寻常人家的少年,让这少年陪着祁纠,又留下冰冷狠戾的一面,护着祁纠向外挥刀。 系统一边下单一边提醒:“看见那个香炉了吗?这里面的分量,够你睡五个时辰了。” 小公公心狠手辣,偷了江顺五千两银子,买了最好的、绝不会对人有半点害处的眠香。 这眠香极为珍贵难得,一两千金。点上以后,虽会致人昏睡,却绝不招梦魇,更不伤身体——反倒有宁神养心、疏郁理气的神妙功效。 “……” 祁纠原本还觉得江顺破产得有点快,听系统算完账,就有了新感想:“江顺还没露宿街头吗?” “快了,快了。”系统噼里啪啦按计算器,“你家小公公明天要去偷他枕头底下的匣子。” 那匣子里不是宝贝、不是银票,全是锦囊——全是江顺掌印司礼监,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的罪证。 这计划和祁纠的打算不谋而合,因为这本来就是郁云凉跟祁纠学会的。 那日水牢里,祁纠一柳条抽出一个锦囊,不仅从司礼监全身而退,还轻而易举从江顺那换走了郁云凉。 郁云凉看过一次就记住了。 只要有这东西,江顺就不敢动祁纠。 祁纠闭着眼睛躺回榻上,自己扯着被平整盖好:“什么时候动手?” “你上大朝的时候。”系统开了全局视角,知道的十分全,“郁云凉的‘搅弄风云’金手指植入完成了。” 这是个掐得极准的时机——晚一分无用、早一分则变故横生,只有在这时候下手,才能让这东西最有用。 祁纠回了个句号,示意了解,还不等再说什么,门外已经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系统也就迅速隐身,顺便帮祁纠调整了身体状态。 ……隔了半晌,那扇门才被轻手轻脚推开。 郁云凉悄悄走进来。 他并不立刻走近榻边,屏息凝注良久,确认了榻上的人睡得正熟,才悄然走过去。 灯烛之下,祁纠气息均匀浅淡,睡得正熟。 “殿下。”郁云凉轻声唤他,“我回来了。” 香的效果看起来不错,祁纠睡得安稳,吐息浅而绵长,连气色也仿佛要比平时好些。 郁云凉慢慢抬了下嘴角,极浅的笑在他脸上浮了下,像石子没进水面,涟漪转眼就已淡去。 郁云凉就这么跪在榻边,握住祁纠的手,小心替他理着散乱的鬓发——有那么一两根白的,叫郁小督公下手极快地掐掉。 这是因为身子还没好,郁云凉问过老大夫了,这毒耗人的生机,才会这样。 要怎么才能补充生机……郁云凉也打听了好几个地方。 他不知哪个有用,索性全都记下来,准备一样一样地试——或许祁纠当初开的玩笑真没错,烟花三月下扬州,就是办法之一。 可惜狗皇帝不会叫他们这么轻松地走。 离了京城,刺客下手就更无需顾忌,要是真一走了之,只怕第二天就要被人凿穿了船。 郁云凉的瞳色沉了沉——如果不是弄死皇帝,行刺的人多半也活不成……他还是非常想直接去这么干。 可如今的郁云凉惜命。 祁纠要人照顾,他不舍得死了。 郁云凉摸着袖子里的匕首。 他慢慢把手松开,在入宫之前的短暂安宁里,跪在榻边,继续思索别的办法。 …… “你说,他在干什么?” 系统压低声音,举着望远镜:“检查你是不是装睡?” “应该不是。”祁纠举着第二个望远镜,“可能是在做入宫前的准备工作。” 系统:“比如给你拔白头发?” “……”祁纠放下望远镜:“有用,可以锻炼手眼合一。” 系统居然被说服了:“……那他为什么又开始给你按摩,还抱着你不放?” “点穴理脉。”这个祁纠感觉得出,郁云凉连手法都是跟他学的,“我昨晚刚教过他。” 这一手能救人也能防身,全看使出来的力道。 至于抱着不放,是因为郁云凉的身量毕竟还没长成。 祁纠教他的时候,只要单手就能给小公公翻面。但两者反过来,郁云凉想找准他的穴道,就没那么轻松了。 系统将信将疑,继续举着望远镜观察,隔了一会儿才又问祁纠:“郁云凉今晚进宫,有需要用嘴的地方吗?” 祁纠想了想:“没有。” 司礼监的小宦官只需要做事,不需要长嘴。 要潜入宫中,替他先去趟一遍龙潭虎穴、去碰一碰暗藏杀机的郁小督公,也会以黑纱覆面。 “……那你要不醒一下吧。”系统建议,“我觉得这个不是准备工作。” 祁纠举起望远镜:“……” ……这个确实不是准备工作。 郁云凉只是含了一口甜汤。 祁纠教过他的,搀了加过药材熬出来的酒髓,酒香扑鼻的甜汤。 这东西不好熬,前两次都不太成功,这是郁云凉第一次熬成。 他还没来得及和祁纠月下对饮——要是此番平安,一定要找一夜最好的月亮,摆桌最精致的小菜。 要是不平安——郁云凉不去想这种可能。 必须平安,他好不容易才从祁纠这儿讨来十年。 郁云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想这些。 他拿出自己在庙里求的平安符,悄悄塞进祁纠的衣领里。 祁纠身上的药香清苦悠长,他不舍得放开手。 郁云凉发了一会儿抖,漆黑眼瞳盯住祁纠,他的呼吸有些急,因为极隐蔽的念头……他今夜不是良人。 不是良人,但情形紧迫,这一趟不知吉凶,来不及了。 月光洒在榻下,烛火闪了一闪,被风扑灭。 药香被醇厚酒香覆尽。 “有97.63%的概率……” 系统:“他是要用嘴碰你的嘴了。” 系统:“啊。” 第32章 为我活着吧 祁纠本来是不想醒的。 郁云凉不懂这个, 小公公到处跑去学怎么能让半死之人多点生机,因为太不择手段,连乐棚里的杂剧也跑去看。 亲一亲就能叫人活,这是戏文里狐妖野鬼的法子。 郁小督公这会儿心神不宁, 穿着遮掩面目的兜帽, 含着口酒笨拙地在祁纠唇边磨蹭……倒也有几分像是夤夜造访的山精野怪了。 小狼崽子变成妖怪, 半夜跑来抱着人类贴贴挨挨, 到了这一步,居然紧张到自己把那口甜酒汤咽了下去。 郁云凉自己把自己呛得面红耳赤, 咳嗽成了一小团。 系统举着望远镜, 看得这叫一个急:“他会不会亲?!” 祁纠也叹气:“我回去。” 系统立刻转过来:“你会不会亲?!” “……”祁纠放下系统的笔记,给系统报了个深度培训班, 选择了意识导入。 醒过来之前的最后三秒,祁纠又回来,没收系统的望远镜,关了六个监控摄像头。 …… 郁云凉几乎僵在榻上。 察觉到祁纠的气息变化,他的心头就陡沉, 等榻上人翻身, 郁云凉的背后都凉透一半。 背后是墙, 除非越过祁纠翻出去,否则无路可走。 郁云凉不舍得这么干,于是一再后退,直退到紧贴在墙上……直到后背叫人揽着拍了拍。 郁云凉手脚冰冷, 咽了口气, 僵硬抬头。 祁纠本来低头看他, 叫郁小公公木木愣愣、半死不活地这么一望,就忍不住笑了:“折腾什么呢?” 郁云凉在这句话的笑意里卸了力气, 身体软下来,他陡然放松,几乎有些头晕:“没……没什么。” “我来看看殿下。”郁云凉低声说,“我该走了。” 他怕祁纠问他去哪,只想趁着这人刚醒,大概还迷糊着想不到那么多,答一句就尽快脱身。 司礼监亥时点卯,时间不算紧,可也不太宽松了。 郁云凉攥了攥袖子,尽量不惊动祁纠,轻手轻脚往榻下挪。 “不急这一刻。”祁纠说,“要入宫,有条近路。” 郁云凉定在这句话里。 他垂着头,看着祁纠撑身坐起来——这香或许的确效用颇佳,那人没怎么费力就坐直,微低了头看他。 室内烛影轻摇,祁纠身量比他高出不少,单手撑着斜靠在榻上,低头看不会动的郁督公。 郁云凉隐在兜帽披风之下。 这是前世郁云凉做督公常有的打扮,他就这么游荡在京城,像只无处可归的幽魂厉鬼……要么抄家、要么杀人,所到之处就有人魂飞胆丧。 ——可祁纠也叫系统多翻几页,又查了查。 那些被抄的世家望族满口道德文章,私底下数不清的奸淫掳掠、逼良为娼。 那些被杀的人,每一个手上也有数不清的杀孽血债。 没人教过郁云凉这些,上辈子没人教他什么是恶、什么是善,没人教他惩恶,没人教他积德……即使这样,郁云凉也没变成真正的索命厉鬼。 只不过是个半夜乱跑、跑来含着口酒乱蹭人,还不知道怎么亲嘴的小妖怪。 “郁云凉。”祁纠不逗他,温声说,“过来。” 能止小儿夜啼的郁督公不敢跑,慢慢回到他眼前,屈膝垂头,一手紧攥着袍袖。 祁纠摘下郁云凉的兜帽,又去解披风。 他的手极稳当,解了压着郁云凉的黑沉披风,又拢过那一袭黑衣的衣领,拂去夜露寒气。 “……殿下。”郁云凉在他手里发抖,声音极低,似是哀求,“殿下。” 祁纠像是拗不过他,轻叹口气,笑了笑。 郁云凉慢慢闭上眼睛。 他刚要说话,背上就被一只手揽了,向怀里按一按:“躲进来。” 郁云凉怔住。 他听见胸口心脏重重跳了一声,像是叫什么重击着砸穿,忽然就把存着的血全迸出去,沿着四肢百骸呼啸。 在回神之前,郁云凉就已手脚并用着爬进祁纠怀里,躲在那一小片安宁阴影中。 祁纠用他这一身披风,直接将两人一并罩了,一手护在郁云凉背后,慢慢拍抚。 他拍得缓且轻,力道柔和,缓下郁云凉胸腔里激烈的心跳。 “要去宫里,没打算拦你。”祁纠低头说,“提前跟我商量,咱们两个对一对,有个照应,不是更好?” 祁纠说到这儿,就坐得有些累了,四处踅摸软枕。 亏得郁小公公到了这个时候还有本能反应,立刻翻出枕头,仔细垫在他身后。 祁纠也就舒舒服服靠进去,连趴在自己身上、伸着胳膊整理软枕的郁云凉一起揽住:“怕什么。怕我?” 郁云凉用力摇头,他怎么会怕祁纠:“我……穿这一身,很不好看。” 他想做被祁纠亲手拾掇好的、挽弓执箭读书习字的端方君子……祁纠给他挑了身天青色的银丝暗纹锦袍,郁云凉生怕弄脏,穿好了跑去河边看,看完就立刻脱下来收好。 “这身不好看。”郁云凉攥着司礼监的黑袍,低声说,“不想给殿下看,不想叫殿下记着。”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小公公很好看。” 郁云凉勉强笑了下,摇了摇头想要开口,却被祁纠又变出个柳枝编成的环,往手上套了。 郁云凉忽然愣了下——他第一次想起更久以前的事,他和祁纠第一次在无定桥下碰面,浑河水里……祁纠的确说过他好看。 “当我是胡说?”祁纠笑了声,他解了郁云凉自己扎的头发,摸摸郁小督公的鬓角,“没胡说。” 他是真觉得郁云凉挺好看,穿那一身黑也不错,有肃杀气,带出去能吓哭全京城小儿。 但郁小公公非不信,这种事口说无凭,系统没事闲着跑去怡红院看热闹,抱了一整本笔记回来,天天给祁纠讲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劝服人的好办法。 祁纠不听系统胡扯,但笔记有些用,他低下头,把那一碗不算远的甜酒汤端过来,也含了一口。 郁云凉睁大了眼睛,看清了祁纠的动作,心脏重重砸了两下肋骨,愣怔抬头。 祁纠靠在灯烛下,摸摸他的头发,轻轻颔首。 ……小狼崽子变的山精野怪,半夜跑来亲人,却又不得其法。 这会儿懵懵懂懂,爬进人怀里,仰起脸去尝那口酒。 郁云凉不自觉地闭紧眼睛,他尝到甜酒的香,透着药材清苦——又或者,不是药材的清苦。 祁纠拢着他,浸透药香的微凉气息也笼罩下来。郁云凉跪在他怀里,不自觉地闭着眼仰头,褪去淤青的喉咙悸栗,依旧是引颈受戮的架势。 他从祁纠这里分到这一口酒。 祁纠不给他再喝更多,只是揽着紧闭着眼、微微发抖的郁云凉,抵着额轻声问:“小公公,带我去行不行?” 郁云凉仍浑浑噩噩,下意识睁眼:“……什么?” “带我去,不给你添乱。”祁纠温声哄他,“我给你指条近路,你赶着马车去,我在马车里等你。” 郁云凉本能觉得不行,可他叫祁纠亲得恍惚,连转动思绪都十分吃力:“宫中、很危险。” “我今夜进去,殿下等我消息。”郁云凉已把这念头在心底盘算千百遍,此刻哪怕心神恍惚,说得也十分流畅,“若是明日有鸽子飞回来,就照常去大朝。” 若是没有鸽子,就说明宫中已是龙潭虎穴、绝境死地……那么祁纠就立刻走。 只管走,郁云凉偷了不少银子,这几天分散着换成银票,全藏在了马车的暗匣里。 祁纠带着银票离开京城,下扬州也好、去别的什么广阔天地也罢,走得越远越好,不必再回来,不必再打听他的消息。 祁纠听懂了,摸着郁云凉通红的耳廓,慢慢点头:“这是郁小公公心底的打算。” 郁云凉叫他摸得不会动脑子,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才发觉居然说漏了嘴,立时追悔莫及:“不,不是,我——” “没什么。”祁纠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他的神情仍很温和,“别为我死。” 郁云凉抿着唇,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这句话,只是刚被亲软的后背又变得僵硬,垂着头不出声。 但祁纠的话还没完,他摸了摸郁云凉的下颌,轻轻一抬,就叫小公公接着看他:“非要为我做点什么的话……” 他看着郁云凉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的冰封早就融尽,很干净。 郁云凉一动不动地盯着祁纠,眼睛里只装着祁纠一个。 祁纠低头,叫这双眼睛也沾了点酒香。 “为我活着吧。”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说,“小公公,为我长命百岁。” —— 郁云凉到底还是被哄迷糊了。 等他叫夜风一吹,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悚然意识到自己居然真同意了这么离谱的法子——他真的在赶马车。 马车里真的拉着一个祁纠……废太子休养了这么多天,难得出趟门,心情非常好,叼着柳枝替他指进宫的近路。 郁云凉现在就想回去看看,那碗甜酒汤里是不是有蒙汗药。 “有什么不好?”祁纠咬着那根柳枝,慢悠悠说话,真有些潇洒浪荡的意味,“在哪睡不是睡。” 他还替郁云凉完善计划:“若是到了明早,小公公还不出来,我连马车也省得套了,挥鞭子就走。” 郁云凉倒是希望他这么做,勉强扯了扯嘴角:“……殿下会挥鞭子就走?” “不会。”祁纠逗他一会儿,自己先笑了,“我就进宫去抢你……别怕,我还有八条命。” 他只是为了活十年,所以不动真气、不动内力,不催这毒更往骨头里进。 可休养了这些天,气血稍稍补起来些了,这具身体里藏着最残酷的圈套也拨云见日,跟着浮上来。 祁纠看了看自己的腕脉——今晚郁云凉给他用的眠香,极为金贵、极为难得,对身体有大好处……于是终于叫这具身体的隐患也彻底暴露。 如今他的经脉之中,是种更明显的青紫,气血越足,这种不祥的紫气就越往外冒。 ……这才是沈阁这个废太子不奢华、不享受,不乱花银子,宁可过清苦日子的真正缘故。 不只是为了把银子攒下来,用于上下打点铺路——这当然也很重要,郁云凉上辈子替沈阁做事,亲眼见的也是这一桩因果。 而真正的缘由,反倒因为沈阁这个废太子生性暴戾、行事荒唐,凡是见过他毒发的一律发配流放,没什么人真正清楚。 沈阁之所以不享受,是因为不敢享受。 因为气血足了、身体好了,毒就会发作。 “但这也是拔毒唯一的办法。”系统说,“你只能把气血补足,让毒发作出来,然后拔毒——每次发作,就把毒逼出来一些。” 虽然惨烈,但系统翻了这么多天的设定,这是唯一有希望的办法了。 好消息是祁纠只是吐一吐血、死上一死,然后再活过来,不至于真疼到去撞石头和抹脖子……坏消息是他们可能会吓到郁云凉。 “你打算怎么和郁云凉说?”系统和祁纠商量,“还是得说明白,那眠香是有好处的,最好让他多弄点。” 虽然看起来,祁纠是因为眠香补足气血、引得毒发在即,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也是要一直活十年,唯一能走通的一条路。 “照实说。”祁纠说,“总不能写信,我们小公公字还没认全。” 系统:“……郁云凉听见了要咬你。” 郁云凉这些天是在临摹字帖,可那不是因为不认字,是因为郁云凉没怎么学过好好写字。 郁云凉倒也会写,写出来的东西勉强能认……但和祁纠一比就像狗爬。 这个比喻不是系统胡乱损人,是郁小公公自己说的。 郁云凉看了祁纠给他写的字帖,恨不得把自己写的那些狗爬字毁尸灭迹,全塞去江顺肚子里。 “那就咬一口,又不能少块肉。”祁纠笑了一声,揉揉脖颈,“帮我望风,我去找小公公聊天。” 系统架起望远镜,又不太放心:“……你这就和他说吗?” “早说早妥当,既然早晚毒发,不如耍一耍帅。” 祁纠慢慢抻了个懒腰,摘下咬着的柳条,在手里慢慢摆弄:“他能听懂的。” 这具身体里的毒叫血气推涌,只是这么抻了个懒腰,就激起一连串咳嗽。 郁云凉立刻勒住缰绳:“殿下?” “不要紧。”祁纠不以为意,由后室换去前室,和驾车的郁小公公挤在一处,“酒好喝吗?” 郁云凉:“……?” 系统:“……” 祁纠带了一小壶甜酒汤出来,懒洋洋靠在春风里,给小公公分了小半口,又从郁云凉手里接过来两根马缰,慢悠悠地晃。 他已经开始运内力、动真气,做这些事都得心应手,几乎像是从未生过病,从未中过毒。 系统举着望远镜,一边看宫中的阴暗心思、龌龊勾当,一边看这两个人好风好月好甜酒。 祁纠指的这条路的确极近,马车走到宫墙外,离亥时还有大半个时辰,干什么都很来得及。 郁云凉听懂了祁纠说的所有话。 少年宦官脸色苍白,神色却异常镇定,他盯着祁纠腕间紫气,瞳孔漆黑凝定:“我明白,我去弄更多眠香。” “把毒逼出来……殿下就会好。”郁云凉低声问:“是不是?” 祁纠轻轻一翻腕,袍袖垂下来,将经脉隐去:“是。” 死局在这里,破局之道却也在这里。 这是他们这些天下来,最后找到的唯一办法。 “好。”郁云凉说,“我陪殿下。” 他好像并没因为这个计划相当冒险、相当疯狂,可能耗去祁纠的六、七条命,而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 又或者全部反应都被他嚼碎了咽下去,郁云凉很擅长这个,他过去很会忍疼——半边肩膀和胳膊被一刀一刀废了,也没叫过一声痛。 是因为遇见了祁纠,日子过得太好,才忘了怎么忍疼了。 这会儿的郁云凉脸上又变得没什么血色,眼睛里的光却愈发清晰,他看着祁纠垂在身侧的手,忍着不去碰——因为祁纠不想让他碰。 他刚刚偷偷摸过了,那只手很冷、冷到异常,像是快不会化的冰。 “殿下的新府邸,想要哪一处?”郁云凉轻声问,“还是江顺的宅子好么?那温泉很不错,屋子殿下住着也舒服。” 废太子要住在什么地方,这是个没有一定之规的事。 过去安置沈阁的那个破烂王府,只不过是某个被抄了家的倒霉异性王留下的,空置了好些年,皇帝让人重新收拾了门面。 如今炸得一地废墟,京城五所全灰头土脸、颜面扫地,新皇后那一家子人都被雷霆之怒训斥到惶惶不可终日,没人盼着废太子死,全盼着废太子复活。 废太子可以掉进河里淹死、可以毒发身亡、可以死在刺客手上,唯独不能死在京城内城莫名其妙炸了的一座王府里——这太丢人了,皇室内部的龌龊翻到明面上,生怕人不知道。 街头巷尾的小儿玩闹,童谣都改成了“青竹蛇儿咬,鸩酒一满盅,虎毒也食子,大龙炸小龙”。 皇上这段时间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听见下面报上来的消息,眼看就要被气死了。 …… 祁纠相当怀疑这童谣是郁小督公编的。 他迎上郁云凉的视线,想揉揉小公公的脑袋,因为手实在太凉就作罢,只是点点头:“巧了。” “我正好想要江顺那座宅子。”祁纠说,“小公公,帮帮忙。” 郁云凉眼瞳深黑,里面透出一点很浅的笑,他带着这点笑仰起头,学着祁纠的样子,在祁纠唇畔轻轻碰了碰。 “殿下放心。”他慢慢地说,“我们在那里拔毒、在那里用掉七条命,然后在那里活。” 祁纠的眼睛里有笑,但很快就在微凉的夜风里咳嗽,他的神色很平静,不压制翻涌血气,朝郁云凉要帕子。 郁云凉摇头,替他擦拭唇角涌出的血——这次的血发暗发乌,落在帕子上都仿佛渗着丝丝阴毒寒意。 “有毒。”祁纠被他抱住,靠在车厢壁上,“我自己来。” 郁云凉依旧摇头:“殿下歇着,不要动。” 他会很小心,不会沾到这些有毒的血。 他要陪祁纠一遍遍拔毒,这些一定都要由他来做,祁纠只要专心活着、专心呼吸,专心让那颗心脏继续跳就够了。 郁云凉擦拭干净那些血迹,又解开水囊,倒出清水给祁纠漱口,换了新帕子帮他擦。 他并不把祁纠留在马车上,马车太危险了,目标太大,谁都可能盯上。 郁云凉在马车里留了个诱饵,确认四周无人,抱扶着祁纠躺在荒墙矮树下,将压倒的草全扶起来。 这片草是香茅草,能驱虫,他还给祁纠带了药枕,不会有蚊虫毒物靠近。 祁纠半闭着眼,靠着药枕躺下,胸口缓缓起伏。 “殿下在这等我。”郁云凉帮他整理药枕,低声说,“下面垫着兔裘,殿下冷了,就自己扯出来盖。” 祁纠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了解。 “暗匣里有水,有甜汤,有一点酒髓。”郁云凉掏出两个匣子,“另一个有护心丸药,有荷花酥,有糖渍梅。” 系统:“……” “发什么省略号。”祁纠在内线拒收,哄着小公公,继续轻拍那只护着自己的手。 郁云凉耐心地慢慢教他:“殿下累了要知道歇着,困了要知道睡觉。” 郁云凉:“睡觉就是闭上眼睛。” 祁纠:“……” 他睁开眼睛,看见郁小公公眼里的笑意,才想明白这狼崽子居然学会了跟他开玩笑,没忍住笑出来:“……行。” 他打了个呵欠,索性真就懒洋洋闭眼,幕天席地开始睡觉。 郁云凉摸了摸祁纠的眼睛和脸颊,他护着祁纠,抬头看向那个隐蔽的小城门。 今夜暗流涌动,江顺鬼鬼祟祟暗中出宫,怀里揣着那个能要他命的匣子……看方向,是要往那片宅子去了。 殿下教他的都是对的,这时候待在外面,比在家安全。 郁云凉俯身碰了碰祁纠的额头,最后整理药枕和兔裘,发现祁纠有一缕头发垂下来,就仔细帮祁纠理好。 他重新戴上兜帽,握住匕首身形掠出,无声无息潜行,跟上江顺的马车。 …… 祁纠躺在草丛里,左手甜汤酒髓、右手荷花酥糖渍梅,问系统:“走远了吗?” “走远了。”系统举着望远镜,“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祁纠:“唉。” 系统忍不住要笑,从他那偷了个糖渍梅吃:“谁叫你哄他?” 祁纠每次哄郁云凉,就任凭小公公细致照顾,几乎有些放纵的架势……让郁云凉到了这一步。 郁云凉终于开始给祁纠买零食了。 再接下去,系统其实很怀疑,等过段时间正式拔毒的时候,郁云凉会给祁纠带回来糖葫芦、拨浪鼓和面人糖画。 祁纠自己琢磨一会儿,也失笑摇头,撑坐起来,从袖子里摸出柳枝。 他盘膝坐在柔软的兔裘上,慢慢把玩那根柳枝,找了几片看着最顺眼的叶子,摘在手里。 风向悄然一变。 今夜负责巡宫城的是锦衣卫,锦衣卫的两个镇抚使带人执夜,走着走着觉得不对,错愕回身。 跟在后面的人不知何时越来越少,竟只剩下茫然四顾的几个,被换了身利落飞鱼服的废太子搭住肩膀。 这几人面色惊恐,只觉颈后大穴先麻后痛,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喉间咯吱着僵硬倒地。 镇抚使脸色齐齐变了,其中一个拔刀便扑上去,被锋利如刀的柳叶在腕间一划,手上骤然失力,那虎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祁纠随手以柳枝钉他周身穴道,内力运到丹田,胸腔震了震,又有血沿嘴角不停涌出来。 他浑不在意,随手抹了,弯腰抄起那把虎头刀,在最后一个吓瘫在地上的镇抚使喉咙上贴了贴。 镇抚使认得他,却从不知他有这等身手,魂飞魄散:“殿,殿下……” “借块腰牌。”祁纠照他腰间一薅,“皇上在寝宫,还是丹房?” 镇抚使吓得面无人色,一口气把知道的全说出来。 皇上这几日都在丹房,忧心忡忡着求仙问药,又想长生,又想弄出点什么药叫孽障听话。 因为那些该死的童谣……皇帝一时不敢叫沈阁死了。 ——有些人重权势、有些人重脸面,他们这个皇帝最重脸面。明明能做出那些事,却又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史书上留个亲手杀子的罪名。 皇上只想叫沈阁变听话,为这个叫人炼药,听说已经有些成效,明日大朝就要赐沈阁一杯酒…… 祁纠点了点头,他身上的毒仍在肆虐,血气翻涌不停,索性将那刀反手往腕间一划。 泛乌的血汩汩涌出,镇抚使知道它有毒,一时魂飞胆丧,手脚并用着仓皇爬远。 镇抚使腿软得跑不动,惊恐地盯着这个为了延缓毒性发作,居然能面不改色自行放血的废太子。 祁纠看血放得差不多了,就从他身上割了块布,将腕间伤口缠住,咬着打了个结。 他被郁云凉塞了一叠帕子,站在原地合计了一会儿,还是回去打开暗匣倒了些水,浸着帕子把血全擦干净。 那个吓瘫了的镇抚使,被祁纠拎着摆了个勇猛的姿势,把另一柄狼头刀塞进镇抚使手里。 回头万一小公公跟他算账,他就说是锦衣卫先动的手。 …… “殿,殿下。”镇抚使看着那柄雪亮的虎头刀划来划去,吓得奄奄一息,“您——想做什么……” 祁纠不做什么,就是处理一下伤口和作案现场,顺便摸了个糖渍梅吃了。 确认了没什么遗漏,祁纠就以刀撑着地起身,抹去唇角血痕:“去看看皇上。” “孤看上了个君子良人,长得很好看,以防来日不测……” 废太子慢悠悠晃荡,抛了抛那块御前行走的腰牌,不紧不慢隐进夜色:“……先找他赐个婚。” 第33章 把箭射完,我就好了 皇帝并不难找。 祁纠换了锦衣卫的飞鱼服, 拿着那块御前行走的腰牌大摇大摆,就这么进了丹房。 炼丹的道士吓得腿一蹬,昏死过去,没了动静。 皇上从未料到这逆子竟能胆大包天, 随心所欲到这个地步。厉声呼喝着叫人来护驾, 手却抖得慌张, 连那一杯给他准备的酒也端不住。 没人进来护驾, 祁纠进来的路上,顺手在寝宫扔了点回礼, 相当不客气地也炸塌了一片。 宫中当值的护卫宦官全涌过去, 抓刺客、灭火、找江大人……一时混乱到不成,丹房这里反倒没了什么人。 就算有个把跑得慢的、反应迟缓的, 也叫祁纠这一路上顺手放倒,拖进墙角高卧去了。 “就写个诏书,用个印。” 祁纠拄着虎头刀,盘膝坐在炼丹炉上,低头指导摔了三跤的皇帝:“没什么难的, 我说你写。” 他又没要禅位诏书, 不过是要张赐婚的, 再让内库出点银子,掏点像样的绫罗锦绣、金玉珠宝。 给废太子赐婚,赐的还是个阉党宦官,这种荒唐事够正史野史凑一桌喝上三壶了, 不可能真有什么效用——要真有, 偌大个礼部从上到下, 可能要齐齐吊死在宗庙明志。 祁纠也没打算让它真管什么用,无非是拿回去逗小公公, 圣旨诏书用的是上好蚕丝,适合糊窗户。 …… 皇帝盯着这个视皇权天威如玩物的逆子,越发认定了里头装的一定是哪来的精怪厉鬼,既惊且怒:“你竟敢,竟敢——” “敢。”祁纠拿刀拨了拨那杯毒酒,低头挺耐心地指导,“写。” 皇帝:“……” “悠着点,别真给气死了。”系统提醒祁纠,“好歹也是皇帝,有天命的,死了扣钱。” 毕竟皇帝这东西……不论好坏,算剧情主线。 他们只是来送金手指外卖的,要违反原本的剧情进度,提前弄死皇帝,也就相当于强行更改剧情主线。 扣钱也就算了,改到这种程度,还多多少少要受反噬。 这种反噬放在平时好说,放在现在的祁纠身上,未必还能让他这一口气撑上十年,安然无恙陪着郁云凉。 祁纠有数,点了点头:“我这不是在跟他好好商量。” 系统看着手边就是毒酒、脖子边上就是钢刀的皇帝:“……” 一定不能让郁云凉知道,他身虚体弱一步三咳嗽的殿下还有这一面。 凡是祁纠教的,郁云凉什么都学。真要连这个也学了……他们可能会得到一个每天把匕首架在皇帝脖子上,从内库搬银子养废太子的主角。 皇帝叫雪亮亮的钢刀笔着,写完了一张诏书、用了玉玺,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诏书被钢刀挑走。 祁纠检查了一遍,还算满意,放在边上晾着:“明日大朝,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换一换人。” 皇帝只慢了一步,叫他胁迫至此,脸色已然铁青,森森盯着那杯毒酒:“……你为何不篡位?” 他本该亲手将这杯毒酒给这逆子灌下去。 这不是要人命的毒,只不过是叫人浑浑噩噩、半痴不傻,老老实实地听话而已。 皇帝准备在明日大朝,赐沈阁喝了这杯酒,做个不会折腾的废太子。 如今这酒被推回他手边……离他只有一寸。 而这将毒酒推还给他的逆子,也绝非简单的莽撞恣意——这看似荒唐的行止,看似容易,却要掐准锦衣卫、东西两厂、司礼监的动向。 要顺势随风夤夜潜入,要掐准大朝之前最忙碌混乱的一夜,要将这几方人马调得团团转,自己打自己人,晕头转向找个子虚乌有的刺客。 皇帝盯着祁纠,惊惧之下更有深深忌惮:“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这逆子究竟是真将朝中波谲云诡了若指掌,还是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 这孽障若是昨夜来、前夜来,王府炸塌了的当夜来……都不要想能活着出去。今日之前,宫中还埋伏了无数锦衣卫与东厂高手,有强弓劲弩,能将任何妄动之徒射成筛子。 唯独今夜不同,因为明日就是大朝,要监视的朝臣太多,这些暗棋不得不都被撒出去了。 也因为明日就是大朝,皇帝认定了沈阁会现身、会以王府爆炸这一桩烂事做筹码索要钱权,于是放松警惕,来了这最易漏风的丹房。 “要段消停日子。”祁纠以刀身一撑,轻巧掠下半人高的炼丹炉,“篡位太麻烦了。” 他不是来当皇上的,当皇上卷进天命,卷进江山社稷,卷进无休止的朝堂诡谲、风波不断,乏味得很。 他只是来送金手指外卖,顺便找一只狼崽子,他记得自己养过只狼崽子。 如今找着了,祁纠准备再找个清净地方,给狼崽子梳梳毛、打理干净……等这具身体的毒拔干净,就烟花三月下扬州。 所以……他也要个傀儡。 皇帝脸上血色褪尽,惊疑不定,看着这逆子的神色几乎称得上荒谬:“你要拿朕做傀儡?!” “慢慢考虑。”祁纠不强求,毕竟毒酒都炼好了,就放在这,“该上朝了,陛下。” 这一夜过得很快,天边隐隐泛出晓色。 梆子响刚落,晨钟已鸣,极淡的天光晓色里,悠然钟响传彻京城。 皇帝这一夜原本就没打算睡,早换上了龙袍衮服,十二章纹层层叠叠,如今却委顿在炼丹房内,翼善冠滚在角落,狼狈不堪。 祁纠准备出去找两个小太监,伺候皇上打理仪容、前去奉天门。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负隅顽抗:“你以为——拿捏了朕,就万事大吉了?” 皇帝踉跄爬起身,低声道:“朕无非叫你摆了一道,今日大朝……你若不知好歹,不会叫你好受。” 皇帝视线森然,死死盯着他:“江顺——” 祁纠听着这名字就忍不住,咳嗽着笑了一声。 皇帝想不通有什么好笑,悚然错愕:“笑什么?!” “江顺帮不了陛下。”祁纠活动了两下手腕,找了个好看的炼丹炉,随手将虎头刀插|进去。 系统开着监控,郁小公公离了他,心狠手辣的程度也上了不止一个档次,救蚂蚁积的那点德估计都暂时还给菩萨了。 如今正拈弓搭箭,远远瞄着江顺那架落荒而逃的马车,一箭一箭射得江大人魂飞胆丧的……是祁纠一手教出来的郁督公。 江顺泥菩萨过河,那一匣子要命的东西全在郁云凉怀里,稍有不慎,就能叫清流言官弹劾个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这一朝,谁死谁活、各方势力较量,远不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只手便能控制得了。 “陛下是寡人……我不是孤家。”废太子慢悠悠道,“考虑一下,那酒不错。” 皇帝挺讲究,一杯淬了毒的酒,居然还用新酿的玉陵春。 祁纠将圣旨随手塞进袖子里,捡起那枚玉玺掂了掂,也顺手拿了,准备回去给郁云凉当镇纸。 他踅摸着尚衣监的方向,踩着熹微晨光过去,顺手替丹房关了个门。 他也得换件衣服,他也去大朝会。 大朝会上多半有个踮着脚找他的小公公。 …… 来上朝的皇帝,袖口有玉陵春的酒香。 冲灭理智的盛怒,叫皇帝重重打翻了这该死的毒酒、将丹房砸了个遍,几乎气得活活厥过去……却还是不得不来上了朝。 奉天门气派,春风和煦旭日东升,骈四俪六的祈春文书念得抑扬顿挫,仿佛这就是朝堂。 可惜这到底只是表象,繁花下是湍流,锦簇下是淬了毒的暗箭。 皇帝没有找到江顺的影子,最后一点心气熄灭,委顿在龙椅上,明明是贵气至极的衮服,却难掩颓败死气。 京城五所防卫不利,个个该罚,念在废太子安然归来、祈春不宜招晦气,只罚些俸禄,作香火钱供春风。 废太子得了心仪的宅子,不过十八的少年宦官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内库流水一样的礼单,尽是银子、珠玉、绫罗锦缎。 念出来的御笔诏书,没用皇印,只说是给废太子压惊安宅。 这理由谁也没法说什么——毕竟那一座破王府的确被炸得稀烂,若是不和这一把稀泥,就要把新皇后本家扯出来。 作为破王府被炸案的苦主,“惊魂未定、余悸未消”的废太子只不过是要个宅子、从本来就是皇家的内库里搬走些银子跟宝贝……这是皇家自己的事,任谁来也管不了。 非要横生枝节、非要撕破脸,只会把原本就浑的水搅得更浑。 真折腾到再废一个还在啃手指头的太子,再等着皇上生个更小的……朝堂内外全要乱了。 …… 桩桩件件都合心意,桩桩件件都顺遂,皇上甚至身体不适,对司礼监交代了要罢朝三月。 郁云凉穿着司礼监的黑袍,浑然看不出一箭接一箭追杀江顺的气势,隐在角落,视线定定落在祁纠身上。 罢朝三个月……足够闭门不出,给祁纠好好养身子了。 郁云凉第一次打开这种思路,他忍不住盘算,等三个月结束,怎么让皇帝再身体不适一年。 不适了三个月,再不适个一年……差不多也就能油尽灯枯,急病暴毙了。 不会被祁纠察觉出不对的。 “能量条不妙,你的毒怎么样了?发作起来没有?” 系统还不知道他们的主角在想什么,跟祁纠讨论:“你忍一忍,别回去就吐一地血。” 祁纠被赐了个座,倚在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摆弄杏花:“尽量。” 系统提醒他:“你手上那个口子还在渗血,郁云凉马上就要看见了。” 祁纠把左手往袖子里挪了挪,把系统变成的绷带缠手上:“局里就没有一秒痊愈的特效药?” “有是有,古代世界不能用,下次你弄个星际的,去那儿受伤。”系统说,“星际世界有差不多的药。” 不过人体自身的规律在那,就算有这种药,也治标不治本——只不过是看着痊愈,伤还是伤,发不出来就往里走。 到时候表面看着什么事都没有,里头早损毁得差不多,碰一下就无声无息倒下去。 那才叫虐,明明看着哪儿都没伤,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治、怎么拦着……好好的人凭空就碎了。 祁纠想不通:“我非得到哪都是这种剧情吗?”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也想不通:“我打个报告,回头问问,你先给我打个结。” 祁纠把绷带在手腕上打了个结,隐在袍袖里,继续听着那些繁花锦簇的官样文章。 他的确也分不出多少精力聊天。 这具身体这么折腾,基本也就到了极限,他有意不加收敛、挥霍着动真气内力,就是要一次把这毒轰轰烈烈地催发出来。 第一次拔毒最为紧要,若是能将骨头里的毒都逼出来,后面就会容易很多。 “再撑一炷香,念到最后一页了。”系统帮他剧透,“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 这一拔毒,祁纠要被弹出来多少次、要在缓冲区待多久,可就都说不准了。 系统已经准备了火锅,要是祁纠想吃麻酱,它现在就回去买。 “……”祁纠暂时倒是没有和火锅相关的愿望:“不想吐一地血,先帮我铺上点。” 系统挺仗义:“行,回头我变塑料布,你别管了。” 毕竟如今这宅子彻彻底底是自家的了——听说江公公还很大方,还搭上了宅子后面那一座山。 祁纠闭着眼,内力沿经脉游走,尽力维持住毒气血行的平衡,慢悠悠走在这一条颤巍巍的钢丝上:“江顺还藏了座山。” 这么一看,当宦官还真是挺挣钱。 祁纠进穿书局之前,就一直挺想弄座山,可惜当时资金不够,后来也就搁置了。 “圈的,这些人圈地是常事。”系统也紧张,连省略号都不敢发,帮他走钢丝。 “江顺本来想得挺好……”系统等他内力转过一个大周天,才接着说,“等金盆洗手了,就上这养老。” 祁纠其实不想聊天了,但实在忍不住好奇:“现在呢?” “现在连金盆都没了。”系统挺客观,“在浑河里洗手呢。” 毕竟江顺那个丑到不配给祁纠坐的马车,早就被睚眦必报的小公公弄松了栓子,一跑快就要散架。 被郁云凉这么一箭追着一箭地射,马车散架恰好摔进浑河,已经是因为江顺死期未到、剧情线的强大力量加持了。 祁纠笑了一声,他察觉到血气翻涌,就闭上眼睛凝神,再度将涌上来的血压下去。 还不等血气稳住,一只手已经由他背后搀上来。 ……小公公胆大包天。 祁纠和系统都忙着走钢丝,没留意刚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郁小公公,居然连一炷香都等不及。 光天化日,郁云凉就这么摸了过来。 祁纠咳去喉咙里的痒意,向后靠了靠,索性就这么把力道卸在那只手上。 “殿下。”郁云凉扶着他,低声问,“乱跑了多久?” 祁纠笑了笑,闭着眼睛:“小公公要算账?” 听见这一句回答,郁云凉的手臂紧了紧,更用力地搀扶住祁纠:“……不算账。” 祁纠说话时分明已不带中气,气声里有咳意,话还未尽音就已消。 郁云凉怎么会有心思算账,他恨不得现在就带祁纠走:“殿下,吃一丸护心药。” 祁纠拍拍他的手:“吃了。” 郁云凉根本不上当,他数了那匣子里的药,一颗都没少:“吃不下?” 他没听见祁纠的回答,知道这是默认,紧紧咬着下唇,垂在身侧的手已经微微发抖。 他把这只手攥起来,不去想更多没用的事,低声劝祁纠:“不要紧,大概是脾胃太弱了。” 老大夫说脾胃弱极就会吃不下东西,即使强行咽下去,也要牵扯着再吐更多出来,不如不吃。 “我雇了人来赶马车,一会儿下朝,我扶殿下坐后面。”郁云凉低声说,“只管歇着……” 他这话还未完,一炷香已尽,那篇华丽冗长的祈春文稿总算念到头。 司礼的太监将“退朝”念得又细又长。 百官起身山呼万岁,龙椅上的皇帝颓然不动,废太子被一席黑衣的少年宦官搀着起身,离开奉天门。 ……这一条路走得并不容易。 郁云凉扶着祁纠,这里到处是人,祁纠只让他撑着肋间,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这样离近了,郁云凉更能听清他的心跳……是极为散乱急促的动静,偶尔如石滚、偶尔如细丝,蓦一下砸得极重,继而便悄然寂静几息。 郁云凉像是被那一声砸中,脊背僵硬,额间渗出冷汗,手上却依旧牢牢扶住祁纠。 祁纠站着,靠着他昏厥片刻,就又慢慢睁眼。 那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是“无妨”的意思,再轻轻一揽,就是说“快回家”。 郁云凉已经能很好地分辨这些力道,他不敢再耽搁拖延,将祁纠搀上马车,将碎银子甩进车夫手中。 没必要缓行了……疾驰还是缓行,实在已经差得不多。 郁云凉跪在车厢里,抱着阖眼调息的祁纠,低声说:“殿下……难受就吐,把血吐出来。” 他劝不动祁纠,在车厢里吐血,掺了毒的血势必要沾在郁云凉身上,这毒缠上人便不放,丝丝入骨。 祁纠躺了一阵,就睁开眼,拍了拍小公公的手,摸出朵杏花塞过去。 这是在尚衣监找衣服穿的时候,系统发现的,一棵不起眼的杏树从墙外探进来,开得洁白如云、绵密胜雪,每朵都染了点红晕。 祁纠看着好看,摘了几朵把玩。这东西不比柳叶坚韧,花瓣一揉就破了,这是唯一剩下的一朵。 小公公失魂落魄跪着,看见杏花,愣愣接过来:“……殿下?” 祁纠拍了拍他的手,握住郁云凉的手指,叫他把杏花收了。 郁云凉被他拢了下手就回过神,手忙脚乱取出那个半旧布包,把杏花也小心翼翼收进去。 祁纠看他这个架势,就又掏出那封揉皱了的诏书,也塞给他。 郁云凉以为是赐宅子的诏书,细细叠了,塞进布包。 祁纠拎着袖子倒了倒,又滚出来一枚玉玺。 郁云凉:“……” 祁纠忍不住笑,闷咳了几声,将血气压下去,低声说:“都收着吧……我枕头底下,放了几页纸。” 纸上是系统弄来的机关术金手指,江大人捐给他们这宅子哪都好,就是没什么防备的机关。 宅子的地势极好,背后倚着山,没有后顾之忧,温泉角落又曲径通幽,可进可退,要做机关的只有东、南两面。 小公公心灵手巧,做机关这种事,就算没有他手把手地教,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祁纠想了想,又说:“还有几张单子……给你补身子的,照着买,照着吃。” 郁云凉知道他在做什么,死死抱着他,沉默点头。 祁纠琢磨了一会儿,没有什么非得嘱咐的了。马车飞驰颠得人快散架,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阖眼歇了歇,再醒过来,车已经停在院子里。 车夫在半路就被打发走了,郁云凉将马车赶回来,抱着祁纠下车,他已经能很好地抱稳祁纠,处处都磕碰不着。 祁纠被他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回家,低声问:“是不是长高了?” 郁云凉怔了下,哑着嗓子说:“不知道……” “长高了。”祁纠摸摸他的脑袋,忽然笑了,“真不错。” 祁纠这会儿像是有了点力气,甚至帮郁云凉重新理了理头发,把因为疾奔散乱的鬓角弄整齐。 他做完这些,又往小公公手里塞了条蓝白相间、缂了银丝的发带。 这也是尚衣监翻出来的,祁纠觉得挺好看,顺手带回来,给郁云凉绑着玩:“有件事。” “咱们是闯活路。”祁纠低头,温声问少年宦官,“不是求死,是不是?” 他的神色极温和,低着头轻声慢语,檐下的阳光落在那双眼睛里,折出酒酿似的琥珀光。 “是。”郁云凉说,“我陪殿下闯活路。” 祁纠就又笑了:“好乖。” 他揽着郁云凉的肩,将小公公在怀间温温一拢,就轻轻推回阶下:“在这等我。” 郁云凉瞳孔猝然凝了下,他下意识追上去,祁纠已经回身进了房间,将那扇门关上。 ……他听见里面的声响,郁云凉死死咬着牙关,垂在身侧的手抖得不成,悸颤着扶上那扇门。 “别开。”他听见里面祁纠的声音,“去练会儿箭。” 郁云凉隔着门跪下来:“殿下。” “听话……百发百中,赏你大蹄膀。”祁纠咳了两声,“别怕。” 房间里的人温声骗他:“你把箭射完,我就好了。” 第34章 叫他自己悟 “郁云凉可没听你的。” 系统变成塑料布, 提前在地上铺好了,提醒祁纠:“在窗户那趴着呢。” 窗户纸被戳了个窟窿,系统分身乏术,暂时没工夫去补。 窟窿外头站了个自己咬自己的狼崽子。 祁纠不让进, 郁云凉就不敢开门, 一身僵硬地立在窗口, 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 把所有该有不该有的念头全咬碎了吞下去。 祁纠顾不上了,靠着门坐下:“回头扣他半只蹄膀……” 涌出来的血把狼崽子的眼睛染得通红。 ……院子里连柳叶都像是在风里不动了。 郁云凉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管不了, 他一只手僵硬扣着窗棂, 眼前全是祁纠的血。 全是,那些血一口接一口地向外涌, 仿佛没有尽头。 祁纠就那么懒洋洋靠门坐着,头颈微垂,像是在想着什么事,胸腔偶有震颤,就又是一大口呛出来的乌血。 起初祁纠还会擦拭, 后来大概是觉得实在没有必要, 索性就放任着血向外淌。从他嘴里涌出的血落在身上、地上, 新的叠着旧的,逐渐再分不清颜色。 后来……郁云凉就无法判断,祁纠究竟是昏过去了还是醒着。 他只能牢牢盯着那道影子,尽力分辨, 确认祁纠的胸膛仍在微弱起伏。 涌出来的血太多了, 所以当祁纠渐渐不再吐血的时候, 甚至叫人完全没法判断……这是代表这所谓的“第一次拔毒”接近尾声,还是那具身体里实在流不出更多的血了。 一个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可流…… 郁云凉打了个寒颤,悚然醒神——他不知道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屋子里的烛影太暗,他蓦地意识到,祁纠已经有几息都没再动过。 就那么靠着门不动了,低垂着头,连胸膛后背也都寂静。 郁云凉不知自己是怎么连跌带撞扑过去的。 他摔了几跤,拉开那扇门,原本靠着门的人就软进他怀里。 祁纠身上凉得慑人,脸色比纸更白,阖着眼如同熟睡,并没什么痛苦神色。 郁云凉拼命眨去眼前黑雾,他发着抖抬手,剥去早叫血染透了的衣物,把手掌覆在祁纠心口。 ……没有动静,他摸不出动静。 可能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可能是他自己太慌了。 郁云凉抱紧无声无息的人,他按着记忆里的频率,向下用力压祁纠的胸口,求那颗心跳得再明显些。 他知道这很累……他知道,所以只稍微再明显些就好了,只要能让祁纠继续呼吸……只要还能继续呼吸,就好了。 郁云凉甚至开始反省,是不是他积的德不够、磕头的时候不够诚心。 怎么能让这颗心继续跳……把祁纠和他的胸膛都剖开,把他的心换给祁纠行不行? 郁云凉不知自己按了多少下——或许没多少,或许只是须臾片刻,他怀里的人胸腔震了下,缓过那一口闭住的气。 那颗的确已累极的心脏,虽然仿佛相当不情愿,虽然时断时续、时缓时急,却终归是又开始跳了。 郁云凉惊醒,手忙脚乱抱紧祁纠,拼命替他顺气。 祁纠的胸膛重新有了起伏,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些乌血沿嘴角涌出来。 郁云凉恍惚着,下意识想要去接,手刚抬起来,袖子就被扯住。 ……祁纠不准他碰。 祁纠歇了一会儿,自己慢慢抬手,抹干净了那最后一口血。 他靠在郁云凉怀里,又歇了更久的时间,总算相当费力气、相当不容易地睁开眼睛。 “别乱碰。”躺在郁云凉怀里的人,低声训他,“乱碰……打手。” 郁云凉的肩膀重重哆嗦了下,惨白的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直到这时候,眼泪才大颗大颗涌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发现有水弄湿了祁纠,就手忙脚乱攥着袖子去抹、去擦。 越擦越多,郁云凉不知道该先管哪个,但总归他得先把祁纠抱进屋子里,门外的风太凉。 郁云凉小心地扶着祁纠躺好,卯足力气站起来,他腿太软,刚站直就又摔了一跤。 明明是祁纠拔毒,他倒是仿佛比祁纠还要更狼狈,因为摔跤不断,蹭了一身的土灰。 郁云凉拼命将身上的土拍干净,他发着抖,死死咬着下唇,先重重锤了几下腿,等着两条腿不再哆嗦,才抱着祁纠回房间。 这一会儿的功夫,祁纠已经又失去知觉,昏睡过去。 郁云凉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可掉,幸而掉一掉眼泪不耽误做事。他恨不得去学戏文里的哪吒,剖骨剔肉变个莲花化身,长出八条胳膊,一口气把所有事做完。 郁云凉早做了准备,他翻出干净的衣服,放在榻边,又一刻不停地将木桶里灌满了温泉水。 屋子里的地上铺了奇怪的东西,血渗不下去,地面远比想象中要好收拾。 郁云凉不知这东西值不值钱、是不是祁纠弄来的什么宝贝,不敢乱动,小心拖去屋外院子里的土地上。 他抱着祁纠,让祁纠躺在热气蒸腾的木桶里,里面有重金从老大夫那买的药包。 这些天努力塞进肚子里的饭,终归长出力气。 郁云凉将袖口绑了几圈挽高,小心地替祁纠洗去血污,他一刻不停地倒水换水、擦拭拂洗,桶里的水换到第三遍,终于再不见血色。 郁云凉跪在榻上,抱着仔仔细细擦干净了的祁纠,让全无意识的人靠在自己身上,替祁纠穿新衣服。 衣服都是用药熏过的,老大夫虽然不认为这毒有救,但被小公公在门前站了一宿,终归还是于心不忍,冒险开了几个方子。 流水一样砸下去的银子,把这些方子都换成最好的药材……有吃的、有熬药汤的、有熏蒸沐浴的,郁云凉不管哪个好用。 不管哪个好用,哪怕有一个能稍微派上些用场,就很好。 祁纠的手腕上有伤,看刀痕是自己割的,不深不浅,多半是为了放血压制毒性。 一来二去,郁云凉已经差不多跟老大夫学会了看伤,小心处置好那一处伤口,敷上伤药、缠好新的白布绷带。 郁云凉小心翼翼地替他披上中衣,抱起祁纠的胳膊。 不等套进袖子,那只手就软软滑下去,砸在榻上。 郁云凉慌忙去捞,被他抱着的人就也软倒,新衣裳又落在榻上。 祁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很不情愿,郁云凉好不容易将衣襟拢上,又疑神疑鬼地怀疑那颗心犯懒,弯下腰剥开衣襟去听。 这么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小公公就又要哭了。 郁云凉死死咬着唇,肩膀不住发抖,喉咙里几乎藏不住呜咽哭腔。他替祁纠穿不好这件衣裳了,索性发着狠抱住祁纠,就这么扯着被子,将自己和祁纠牢牢裹住。 他用自己暖着祁纠,把人手脚并用地护在怀里,不停替祁纠的心口顺气,把自己胸腔的热气全分给祁纠。 ……就这样,过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过去,月上中天,祁纠的身上终于有了极淡的暖意,脉象虽仍浮弱无力、时隐时现,却终归是规律了下来。 郁云凉护着祁纠伤了的那只手,脊梁悸颤了下,睁开眼睛。 他察觉这只手上仿佛有了些力道,又不敢信,半晌才终于壮起胆子:“殿下……” 他这么叫了几次,犹豫着想要停时,那只手就慢慢屈起手指,在他的掌心点了点。 郁云凉立刻有了高兴的神色,他不敢再说话,怕惊飞了这一点生机,只是小心握住那根手指。 隔了一会儿,祁纠慢慢睁开眼睛。 蜡烛点了一宿,烧得只剩了一小截,幸而这一宿快过完,天也要亮了。 祁纠被狼崽子牢牢抱着,躺在暗淡烛火和熹微晨光里,笑了笑:“怕什么。” 郁云凉用力往肩头蹭了蹭,破涕为笑,摇摇头,抱紧了祁纠不出声。 祁纠醒了这一句话,要了中衣穿上,在郁云凉的背上拍了拍,就又睡去。 郁云凉替他系衣襟上的带子,见祁纠闭上眼,就把动作放得更轻,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老大夫说了,咳血之后不能躺,若是呛了血,说不定就要喘不上气。 郁云凉不敢让祁纠躺下,就这么抱着祁纠,一下一下替他顺抚胸口,直到蜡烛最后一点蜡泪也淌尽。 “殿下。”郁云凉轻声说,“天亮了,我们活过了昨晚。” 祁纠靠在他肩头,容色淡白,吐息浅而长。 郁云凉也就这么抱着他,昏沉沉闭了眼,一头磕在墙上,顷刻便睡沉了。 / 第二日,祁纠是在躺椅上醒过来的。 系统比他先出缓冲区,因为郁云凉挺勤快,小心地洗干净了那块塑料布,把它放在最干净的一片草地上晾。 草长莺飞,这处小院的春色已经浓郁,处处生机勃勃。 看见祁纠睁开眼睛,系统就跟他打招呼:“你家小公公在练箭。” 郁云凉在练箭,一箭追一箭,都钉在箭靶上。 因为昨夜体力消耗得不轻,箭矢的力道也不重,但准头都相当不错,支支中在靶心。 他明明是背对祁纠,躺椅一有动静,却立刻就放下了手里的弓箭,快步跑回祁纠身边:“殿下。” 祁纠刚跟系统塑料布打完招呼,被狼崽子拱进怀里,就忍不住笑了:“天亮了,是不是?” 郁云凉跪在躺椅旁,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确认祁纠的气色尚算不错,才总算露出放松神色。 他点了点头,眼里也跟着祁纠,很轻地露出一点笑,伸手整理祁纠身上盖着的柔软裘皮。 “都快再黑了。”郁云凉轻声说,“殿下贪睡,饭也不吃。” 祁纠被他乖着了,拍了拍郁云凉,示意他也上来。 郁云凉手一顿,跟着祁纠的那只手,被拐进相当宽绰的躺椅,极小心地跟祁纠挤在一处。 “怎么不吃。”祁纠没力气说话,等他离得近了,懒洋洋只出点气声,“箭练得怎么样?” 郁云凉抿了下嘴角,很温顺地答话:“射的都中了。” 祁纠说话算话:“今晚炖大蹄髈。” 郁云凉点了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他和祁纠离得很近,额头就贴着祁纠的颈侧。 春风已经很暖和,祁纠身上还是凉的,睡到现在,盗出一层浅浅的虚汗。 郁云凉把裘皮更向上裹了裹:“我还有几千支箭要射……殿下,我慢慢练。” 如果几千支也不够,就几万支,他一直练箭。 等他练完了,祁纠就会好。 祁纠摸摸他的背,轻轻拍了拍。 郁云凉被他拍得眼睛疼,把脸埋进祁纠衣料里:“我说错了……殿下该多睡,想睡多久睡多久,只要记得吃药吃饭。” 他熬了三次药,从今早睡醒到眼下暮色渐深,试着喂祁纠,都没能喂得进去。 祁纠昏睡时喝不进水、进不下药,喂下去的药不论如何按摩喉咙,都会在呛咳里由嘴角溢出来。 郁云凉实在不舍得,喂到第三次就不喂了。 祁纠知道这一天一宿折腾,狼崽子多半吓得不轻,按着郁云凉的头颈替他收了收惊:“好说。” 吃饭不容易,吃药还是不难的。 这事局里还真有办法,系统翻了半天商城,发现有口味调节的一次性特效。 花上几个经验点,再苦的药喝下去,都能调成可乐味。 系统一口气囤了冰可乐、热巧克力、红茶拿铁鸳鸯,雄心勃勃,准备好了要帮祁纠豪饮三碗药。 …… 郁云凉不知道这些,专心替祁纠按摩手臂心口,慢慢地顺气:“殿下还想不想泡温泉?” 祁纠还真不了解:“能泡吗?” 他记得泡温泉有不少忌讳,不知道中没中哪一条——总归这具身体如今是彻底千疮百孔,内力也撑不起来了。 祁纠叫裘皮裹着,睡出一身的汗,倒真是想去温泉里泡泡,松快松快。 “能。”郁云凉低声说,“做什么都行。” 今天稍早些时候,郁云凉去了一趟医馆,想办法求老神医出诊,来宅子里看了一趟祁纠。 像这种必死之局,但凡医者明哲保身、重名声些,都不会轻易牵涉进来。 但郁云凉一身泼墨黑衣,守在医馆门口,就只是那么站着不走。 这是司礼监的衣服,郁云凉身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腰牌……这些都不要紧,郁云凉带来的钱财、珠宝也不要紧。 只是那少年宦官这么等在医馆外,神色并没什么特殊的,不见慌乱、不见哀戚,甚至连威胁医家出诊的意思也没有。 却偏偏叫人莫名就觉得……倘若那个无论如何他也要救的人活不过来,或许这京城会多出一场风波。 一场远比浑河水患更激烈的风波,在那巍巍宫墙之内、之外,或许都有些早该陪葬的人,要活不成。 不论出于这份谨慎,还是出于医者仁心,老大夫跟着郁云凉来替祁纠诊了脉。 …… 诊过了这份脉,老大夫只惊异于,有人到了这一步,竟然还能活着。 破而后立是个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可这“破”倘若到了干脆全盘砸碎的地步,凶险自然也可想而知。 到了这一步……反而不论做什么,都已不再有那么多忌讳。 “做什么都对他有好处。”老大夫对郁云凉说,“没什么对他有坏处的事了……若是想泡温泉,那就泡罢。” 同理,吃药也一样——若是还能喝得下药,那就自然最好,只要喝下一点药,身子的亏空就能补上一点。 若是喝不下……那就喝不下,也不必再强求了。硬撑着将药咽下去,再吐出来,只会雪上加霜。 老大夫心中不忍,却还是把这些如实说出来,告知给郁云凉。 郁云凉依旧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他被祁纠教得进退有度、知礼守仪,规规矩矩将老大夫送回医馆,留下一大笔诊金,就又回了宅子陪祁纠。 祁纠在屋子里睡得不舒服,郁云凉就搬来躺椅,放在树底下,把祁纠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晒太阳。 祁纠嘱咐他练箭,郁云凉就练箭,一直练到祁纠睡好了醒过来。 现在他也不对祁纠说这些,只是问祁纠:“我去烧火做饭,殿下等我一刻……我们吃些东西、休息休息,就去泡一泡温泉解乏,好么?” 祁纠把说话的力气用完了,踅摸一圈,抖了抖袖子上落的花瓣,取了个巧劲抛给郁小公公。 郁云凉被洒了一身花瓣,忍不住耳廓泛红,垂着头颈笑了:“我这就去弄。” 他在祁纠怀里埋了埋,闭眼一动不动地静了几息,就爬下躺椅,将裹着祁纠的裘皮重新仔细整理好。 郁云凉很利落地跑去生火做饭。 他的活动范围只在祁纠能看见的地方,即使偶尔离开,也会立刻返回,天色就在袅袅的炊烟里暗下来。 郁云凉已经能把饭做得很好,他炖了一大锅蹄髈,放了不少药食同源的药材,撇了五、六次油过后,汤色澄清鲜亮,揭开盖就香味扑鼻。 饭香也诱人地飘起来,郁云凉还热了一小碗甜汤、加了药萃出的酒髓,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煮着。 郁云凉盛了很小的一碗汤,带了几颗红灿灿的枸杞子,用勺子舀到不烫了,先捧去给祁纠喝。 “好喝。”祁纠咽了半口,夸郁小公公,“能开个饭馆。” 郁云凉抬了抬嘴角,低声说:“等殿下好了,若是想下扬州,我就去西湖边开饭馆。” 祁纠挺愿意哄着小狼崽子想这些,来了些兴致,一本正经琢磨:“不如开个客栈,打尖住店,挣两份钱。” 郁云凉就把这事记住,点了点头:“殿下,再喝一口。” 他又舀了勺汤,这汤熬得恰到好处,浓郁鲜香却又不腻,药材的苦味恰好被中和,其实很适合入口。 祁纠靠在躺椅里,就着他端的勺子,慢慢向下咽,咽出一头冷汗。 郁云凉垂在袖子里的手抖了下,将剩下的半勺汤收回。 祁纠却比他更有耐心:“急什么。” 他招了招手,把郁小公公那只垂在身边的手要过来,指腹擦过郁云凉自己咬出来的齿痕,慢慢揉了两下。 这样的细微触感,叫郁云凉不自觉地微微悸栗,连碗都险些端不稳:“……殿下。” “活着呢。”祁纠回答他,“下回别咬了。” 郁云凉垂下眼睫,看着那个深可见骨的齿痕,胸口慢慢起伏了两下:“嗯。” “别难受,狼崽子。”祁纠轻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没那么容易死……他这是在想办法活。 郁云凉不能一直这么难受,这么绷着。 再韧的弓弦,一直往死里绷着,也迟早是要断的。 祁纠示意郁云凉帮自己扶着胳膊,接过那个勺子,又叫郁云凉扶着自己稍微坐起来些。 他一点一点喝下去两勺汤,又挑了颗好看的枸杞子,细细嚼了一会儿,闭眼咽下去。 这一份吃完了,他又要了煮得热腾腾的甜酒汤,也慢慢喝下去小半杯。 “我睡着了,喝不下去药……那也得喝。” 祁纠这边抄起系统的笔记本,临时抱佛脚,那边同步教郁小公公:“你就不知道想点办法?” 郁云凉听得愣怔,睁大了眼睛,替祁纠擦汗的手顿了顿。 祁纠还想往下念,被系统杀过来拦住:“点到即止!这个不能念,叫他自己悟。” 说实话,祁纠不太相信木木愣愣戳着的郁小公公:“你确定他能自己悟?” “那也不能念啊。”系统忧愁,“你不看这写的什么?” 这好风好月,良辰美景,哪有人念“喂药指南第一步:了解人类口腔和喉咙构造”的。 系统不确定,但反正培训班是这么教的,系统假装听懂了,转达给祁纠:“心之所至,水到渠成,自然就会了……” 祁纠半信不信,把笔记还给系统,打发郁云凉去吃饭。 郁云凉立刻听祁纠的话,跑去用大海碗盛饭。 大约是有了要照顾祁纠拔毒的重任,郁小公公吃得更狼吞虎咽,恶狠狠盯着那个蹄髈,仿佛今晚把它吃干净了,明天就能长十斤力气。 祁纠看狼崽子吃饭,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了一声,就迎上郁云凉立刻转过来的视线。 “吃你的。”祁纠说,“看你吃得香,高兴。” 郁云凉的耳廓就又泛起红,埋头大口吃饭,把肉和米饭搅在一块儿,扒拉着全咽下去。 祁纠看了一会儿,能量条耗尽了,就又被弹回缓冲区。 这具身体如今正在破而后立的“破”,已经破到了一定地步,缓冲区里根本看不见外面,声音都是时断时续。 系统把视角导回塑料布,在夜风里呼啦啦作响,勉强帮他看个大概:“郁云凉在摸你的脉……看来还行,他脸色不错。” 郁云凉把东西都收拾好,用洗干净的柳枝蘸着那一点甜酒汤,尝试喂给祁纠。 起初那一点沾到嘴唇上,勉强算是成了……但稍微再喂得多了,就又不顺利。 祁纠根本无力下咽,那一点琥珀色的酒浆喂进去,打了个转就顺着唇角溢出来。 郁云凉立刻把它们仔细擦净。 大概是这件事让他太难受了,郁云凉就这么一动不动,额头抵着祁纠的额头,抱着祁纠站了一会儿。 因为祁纠睡着,郁云凉放纵地给了自己十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直起身,轻声说:“殿下是太虚弱,过几天就会好的。” 风把裹着祁纠的裘皮吹得微动,郁云凉把手放在那上面,俯身替祁纠挡住这一阵清凉夜风。 今夜的月亮很不错,洒下来一片银辉,将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照得明净。 好风好月,郁云凉带祁纠去泡温泉。 那里也被他放了药枕,借着温泉下的地热熏蒸,摸着几乎有些烫手,多躺一躺正好能舒筋活血。 郁云凉抱扶着祁纠,小心翼翼地帮他靠下去……沉沉昏睡着的人身体不着力,但郁云凉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 郁云凉拢住祁纠,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就这么跪在温泉水里,一动不动地拥抱着他。 “殿下。”郁云凉轻声说,“我们多泡一会儿,你一定就能好。” 祁纠微垂着头,身体靠在他胸肩上,气息浅淡,发尾叫温泉蒸得微潮。 郁云凉把刺眼的白发掐干净,祁纠明明也才及冠——正是最年轻鼎盛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中了毒身体弱,怎么会这样。 祁纠的手是能勒缰、能挽弓的,等养好了身子下江南,一定还能亲自做这些事。 他也要多练练骑马,一定不能被甩下,到时叫春风送行,追着祁纠一路快马下扬州。 郁云凉扶着祁纠,凝神让他在药枕里靠妥当,抬手揽稳祁纠的头颈,又拿过那一碗药。 他不舍得给祁纠喂药,老大夫也说……要是实在喝不下,就不要喝了。 这话里其实有浓浓不祥死气,郁云凉原本想故作不知,只当听不出,但他的殿下没打算要死。 他的殿下……言传身教,一言九鼎,说了要活下来,就不往死路上走。 祁纠要喝药,让郁云凉自己想办法。 郁云凉自己尝了一口药,极苦,从舌尖一路苦进喉咙,苦到人天灵盖都打哆嗦,十分难捱。 郁云凉把这一口药闭眼咽了,又含住第二口。 他的眼睫有些打颤,呼吸微微急促,胸口起伏了下,脸上耳廓热意更甚。 他记得……祁纠是怎么给他分甜酒汤喝的。 但那是甜酒汤,沁甜醇厚、余韵悠长,不是苦到人头晕的药。 郁云凉就这么垂着视线,蹙眉思索,不知不觉又将第二口药也咽了下去。 ……祁纠其实有点担心,郁云凉就这么把一碗药一口一口喝完。 他又恢复了点能量,就抽空醒过来,叫醒冥思苦想过了头的小公公:“来。” 祁纠轻轻拍了怕郁云凉的手背:“药给我,我自己喝。” 郁云凉已经想明白了,他摇摇头,低声说:“殿下,这药很苦。” 祁纠自己吞咽十分困难,咽下去两勺汤就要一盏茶的工夫……这么喝药,只怕苦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什么都不剩了。 郁云凉含了口药,喂给祁纠。 他是哺药的一方,却温顺到极点,极为仔细谨慎地将苦涩药液送进祁纠口中,等祁纠把它们咽下去。 然后祁纠怀里,湿漉漉的小狼崽子变成的精怪,相当笨拙、相当磕磕绊绊地,舔舐那些残留的药气。 祁纠怕他紧张摔了,把力气放在手臂上,揽住跪在自己怀里发抖的郁云凉。 郁云凉闭着眼睛,全然不知抵抗地伏在祁纠怀里。 小狼妖叫温泉蒸得快烫手,热腾腾红通通,舌尖慢慢扫过祁纠的口腔,啜走了所有苦涩的余波。 第35章 我有只狼崽子 一口药喂完, 郁云凉险些就要比药枕还烫。 他一只手里还端着药,跪在祁纠身前的青石板上,胸口起伏不定,神情几乎有些恍惚。 祁纠摸摸狼崽子, 忍不住笑:“苦傻了?” 郁云凉摇头。 他极少会有这样的时候……虽然并没被苦傻, 心神却也浑浑噩噩, 仿佛叫温泉水蒸得朦胧恍惚。 这种感受很难三言两语解释得清, 郁云凉将药暂时放在一旁,抱住祁纠, 听胸腔里那颗心脏慢慢地跳。 祁纠身上无力, 几乎全靠他撑着,只剩下只手在他背后不紧不慢拍抚。 郁云凉闭上眼睛:“不苦……殿下, 你喝得进药。” 祁纠还活着,还能把他喂的药咽下去……没什么事比这个更好了。 祁纠的手在他背上停顿片刻,揽着狼崽子微微发抖的头颈,轻柔摩挲。 郁云凉受不住这个,祁纠的力道越是温柔, 他就越难过, 这些情绪变成疼痛, 打着颤从骨头里往外钻。 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这毒在祁纠身上。 有那么多人都该死,为什么偏偏祁纠想要活着,就要这么辛苦。 他想不通这些, 老大夫说祁纠这一场拔毒只是开了个头, 接下来又要过那鬼门关——没什么别的法子了, 就只能硬挺过去。 高热、寒颤、刮骨之痛。 老大夫叫郁云凉提前准备了布条,到时候缚住祁纠的手脚, 免得祁纠痛极自伤。 郁云凉跑了整个京城,弄来了最软和的棉布,仍怕会伤着祁纠,自己先把自己绑了一炷香。 这一炷香里,郁督公死死同几根布条较劲,盯着袅袅烟气,牙关咬得生疼。 祁纠低头笑了笑:“来,药再给我喝一口。” 他这么说,又不亲自动手,靠在郁小公公身上,摆明了还是要刚才那个喝法。 郁云凉叫他从无数执念中惊醒,蓦地烫了烫,强自定下心神,端起碗来又含了口药。 祁纠舒舒服服,向后躺进滚热药枕,任凭小狼崽子爬进怀里,偷着渡人精气。 苦涩药汁被慢慢哺过去。 郁云凉担心他咽不下,每喂一口就要替祁纠按揉胸口顺气,偶尔察觉到祁纠气息转弱、胸口起伏吃力,就再适时轻微按压。 喂药的时间不算短,期间祁纠又有几次含着药昏睡过去,郁云凉就小心地帮他捋着喉咙,一点一点下咽。 ……大半碗药喂下去,郁云凉额间已布了层薄汗。 最后这口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祁纠呛得低咳了声,漆黑药汁沿嘴角溢出。 郁云凉要替他抹去,那只手却被祁纠按了。 祁纠摇头,示意他袖间,郁云凉立刻摸出帕子,才一接过去,祁纠就接连呛出几口血。 血色极深,祁纠闭了眼调息,缓过口气,敲了敲郁云凉手背:“积点德……回去找地方烧了。” 小公公连掉进水里的蚂蚁都要救,这毒血就别混进温泉水里,毒害无辜的草木花鸟了。 郁云凉没有不听他话的时候,将那帕子仔细叠了,暂时用石块压在岸上:“殿下又在运内力真气吗?” “药力不弱,正好试试。”祁纠笑了笑,老大夫说得不错,已经到了这一步,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幸而效果不错,倘若能这么顺利下去,或许七条命还真就够用。 郁云凉多少能听得懂,即使听不懂,祁纠说什么他也都一定会信:“一定顺利,老神医说了,殿下来年夏天就能好。” 他一边说,一边探身取了早备好清水来给祁纠漱口,又从匣子里取出颗糖渍梅,给祁纠含着解苦味。 这话无疑是郁小公公壮着胆子编的。 老神医哪敢说这种话,按着医理诊脉,祁纠能活过来年夏天都是万幸。 但小公公打定了主意这么编,神色坦然语气坚定,就是垂在袖子里的手攥得青白,呼吸急促不定,多少有些要露馅的端倪。 祁纠笑了笑,招招手,就让湿漉漉泛着凉的狼崽子钻进怀里。 “用不着夏天。”祁纠说,“咱们春天就好。” 祁纠收拢手臂,幕天席地合了眼,柔声哄他:“三月就好了,坐船下扬州。” 他刚将内力游走周天,强行逼出几口毒血,体力消耗很大,说了这几句话额头就见汗,又闭上眼睛。 郁云凉立刻抱住他,攥着袖子替他擦拭:“殿下歇着,明年三月的事我来置办。” 祁纠点点头,很一本正经地摸了块小石头,拍进郁小公公手里当押金。 郁云凉抿了抿嘴角,脸上露出浅淡笑容,很珍惜地把小石头收好:“谢殿下赏。” 祁纠相当阔气,又抓了把温泉水,撂给郁督公。 这回郁云凉捧不住了,热腾腾的水淋在手臂上,淌过那个咬出来的伤痕。 “我自己上药。”郁云凉知道祁纠的意思,立刻说,“下回我不咬了。” 这态度确实相当诚恳,祁纠稍感满意,精打细算的最后一点能量恰好用完,回了缓冲区。 郁云凉小心抱着他,让祁纠在药枕里躺得舒服自在,又跪在一旁的青石板上,给祁纠腕间的伤口换药。 祁纠身上没有力气,手腕不怎么活动,反倒更适合养这伤。 郁云凉将两片竹篾削得又轻又薄,光滑得不带一点毛刺,包扎的时候嵌在绷带第二层,就能护着伤口不被牵扯。 比起身上的毒,这种皮肉伤要好处理得多了,最好的伤药加上这有药用的温泉水,很快就能让伤收口。 郁云凉替祁纠上好了药,伤药还有剩,就往自己腕间也涂了些。祁纠的手就垂在一旁,温泉倒影里,像是抚着他的胳膊。 郁云凉低头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轻轻抱起祁纠的那只手,小心放在自己背上。 他就这么蜷进祁纠怀里,数着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陷进极放松的倦意里,心想这样也很好。 这样也很好,郁云凉想,若是真有什么不测,他就这么陪着祁纠睡在能看见星星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下下下下策里,最角落才会写的备选最后一项。 郁云凉只在这念头里停了一瞬,就换了个更愿意想的——他准备找时间去看看画舫游船。 他去挑艘漂亮的船,明年春草一绿,就送给祁纠。 …… 到了夜里,毒气牵扯的高热还是找上门来。 郁云凉根本没敢睡,早抱着祁纠回到卧房,一察觉到温度不对,就立刻去往冷水里拧帕子。 祁纠睡够了,这会儿醒着,看狼崽子忙得脚不沾地:“没事。” “殿下没事。”郁小公公百忙之中跑回来,抱着祁纠笨拙地哄,“殿下就躺着,不用管。” 祁纠被他往怀里拱,轻咳着笑了笑,看清系统发的消息:“……给我绑上吧。” 疼痛被阻断在感受层,身体自身的反应是压不住的,眼下只是因为没有力气,连战栗也微弱。 这具身体里有他导入的数据,有内力有真气,等毒性彻底发作起来,郁云凉按不住他。 听见这话,郁云凉的后背就变得僵硬。 但也只是一瞬,郁云凉很温顺地点头,用脸颊贴了贴祁纠的脖颈,轻声说:“好……殿下忍忍。” “我不疼。”祁纠再跟他强调一回,“毒性折腾,不难受。” 到了这一步,郁云凉不再去想任何道理,祁纠说什么,他就盲目地听,在祁纠滚热的颈间点了点头。 郁云凉找出找准备好的布条,他生怕弄伤祁纠,再三用最柔软的细绢在祁纠手腕上裹了,才将布条向上束缚住。 绑到第三根布条,榻上的人呼吸忽然一窒,寂静的片刻里,冷汗水浇一样透出衣物。 几乎只是顷刻,新换上的中衣就湿透了。 郁云凉死死咬住牙关,手上一刻不停,将第三根布条绑紧,合身翻上床榻,将祁纠牢牢抱住。 被他抱着的人没有声响,没有回应,郁云凉使尽力气压制住那传言中能活活逼死人的剧痛,勒住祁纠的肩膀手臂。 祁纠还有只手没被绑上,这是失误……也是郁云凉的私心,那只手上的伤一旦绑了,就要崩裂。 郁云凉不舍得绑,他抱着祁纠半边胳膊,这具身体叫疼痛翻扯起来,郁云凉撞在墙上,眼前跟着黑了黑。 他缓过口气就立刻爬回去,抱住榻上的人,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拍抚:“没事了……没事,殿下,疼就使力气。” “不疼……”祁纠缓过这一阵,提了口气,揪了两下狼崽子散下来的碎发,“没记住?” 郁云凉的脸上比他还没血色,定定看着他,勉强笑了下:“记住了。” 郁云凉握住祁纠的手,扶着祁纠慢慢躺回去,低声问:“难受呢?殿下难不难受……” 祁纠“不”字说到一半,眼前炸开白光,意识尚未来得及回笼,已经被强制弹出。 系统早被他嘱咐过了,眼疾手快开后门,再把他塞回去:“采访你,什么感受?” 祁纠心说一秒弹出三次还谈什么感受,胸腔震了下,喉咙一热,就涌出血来。 色泽鲜红,并不是毒发所致……纯粹是这具身体再受不住疼,硬生生逼出的血。 祁纠给系统回了个句号,闭上眼睛,专心调息,免得栽在一口呛进气管里的血上。 感受……硬说的话,也是有的。 因为“疼”这一层感受被阻隔了,剩下的就更加明显——剧烈到极点的心跳,高频率的呼吸,眼前什么也看不见的白茫。 再有就是坠落。 很像是一脚踏空的坠落,失重感沿着脊骨向上爬,因为落得太快,胸腔像是空的。 一只狼崽子手脚并用爬进他怀里。 湿漉漉的、发着抖的狼崽子,不停拱着他的头和脖颈,想要让他抬头和睁开眼睛。 …… 祁纠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见正在发抖的郁云凉,想起刚才的问题,就继续回答:“不难受,没事。” 郁云凉抱着他,死死抿着唇,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 “怎么哭成这样。”祁纠过去没发现狼崽子这么爱哭,低头哄了哄,单手把人揽了,“挨揍了?” 他还真有点不放心这个。 这具身体有他的数据,失控下很可能应激自保。郁云凉身上半点内力没有,真到这个地步,难免无辜遭殃。 祁纠能用的力量格几乎见底,被系统暗中拽着袖子帮忙,好不容易挪过来的胳膊,几乎是直接砸在了小狼崽子背上。 郁云凉被砸得一激灵,醒过神来用力摇头,手脚并用着翻下床榻。 这次郁小公公手忙脚乱,解布条解到一半想起要给祁纠换帕子,换了帕子又想起该给祁纠喂水,端过来一盏清水,又想起布条还没解完。 祁纠索性把人押在身边,暂时不准动:“停。” 狼崽子被施了定身术,变成不会动的石头,戳在榻边,一戳就是一骨碌。 “真没挨揍?”祁纠仔细端详,“惨成这样。” 大概是他来这本书以后,郁小督公最惨的一回——发髻歪了、衣服也半乱不乱,一边袖子被扯裂大半,歪歪斜斜挂在肩膀上。 祁纠问系统:“我是在毒发的时候把郁云凉揍了一顿吗?” “应该不是。”系统的塑料布没挂在屋里,视角受限相当严重,只能搜索关键词,“郁云凉的袖子是被钉子刮破的。” 衣服扯乱了也是因为这个,发髻歪了、又散乱大半,是护着祁纠的时候撞在墙上,没顾得上整理。 祁纠确认了袖子不是自己撕的,就放心大半,把郁小公公轻声慢语地往怀里哄。 郁云凉浑然不知自己惨成什么样,爬进祁纠怀里,小心地替他按摩心口,顺脉理气。 祁纠被伺候得挺好受,把那一口气慢慢呼出来 郁云凉就又轻声问:“殿下……难受不难受?” “不难受。”祁纠被他抱起来,换掉身后湿透的软枕、解下湿冷衣物,靠在郁云凉身上,“我昏了多久?” 那种坠落的感受大概是持续了一阵。 他不太清楚这段时间有多久,但醒过来的时候,怀里有只狼崽子……感觉不错。 所以就像是也没多久。 祁纠身上没力气,就偏了偏头,额头抵着郁小公公的脑门,轻轻碰了两下。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抿着唇角沉默半晌,手臂上移,环住祁纠的头颈。 “没多久。”郁云凉说,“殿下看,天还黑着。” 祁纠看了看,窗外的确夜色如水,月在树梢头,像是三更前后。 郁云凉取过新的中衣给他换,衣裳是微温的,很干爽,有淡淡的药香气。 祁纠伏在他身上,配合着抬手,套进袖筒:“是不是累坏了?” 郁云凉摇头,仔细替祁纠整理袖口、抹平衣襟,把带子系好。 他极力保持镇定,但祁纠就靠在他肩上,高烧呼出的气流柔软滚热,又这么温声低语地说话……的确难挨。 红通通的郁小督公跪在祁纠怀里,把脑袋埋在胸口,几乎是讷讷着说:“不累。” “我没什么累的。”郁云凉哑声说,“殿下这一天……” 祁纠问:“一天?” 郁云凉心神不宁,一句话就露了馅,懊恼地咬嘴:“不是,是——” 祁纠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想了一会儿,差不多明白怎么回事。 郁云凉爬进他怀里,扯住他的袖子:“殿下。” “怎么了?”祁纠回神,笑了笑,“好事,过一天少一天。” 每次毒发要熬七天,这就过去两天了,剩下的时间弹指即过。 祁纠稍微使了点力气,揽着狼崽子一块儿躺下,郁小公公很懂事,立刻扯上被子将两人裹住。 “我昏着的时候,脑子不清楚。”祁纠拢了拢手臂,“是不是说什么了?” 郁云凉的肩背在他臂间僵了僵,像是一动不动地凝定了半晌,才又开始呼吸。 祁纠猜着是这么回事:“说什么了,把小公公吓成这样?” 郁云凉看起来分明不想说,只是将脸埋在他怀里。 祁纠也就不再多问,打开内线联络,给系统发消息:“帮我买个护心丸。” 局里的护心丸很有效,局限性是只在古代世界能用,好处是阎王来了都能续命三刻,坏处是不便宜。 但还好,郁云凉相当能挣,那一排金灿灿都金手指植入进度,已经挣来相当丰厚的提成,买几十颗护心丸也不在话下。 系统在后台下单:“买好了,真贵,什么时候用?” “现在。”祁纠说,“这颗心跳不动了。” 系统愣了下,立刻加快了速度,行云流水一串流程下来,购买成功的提醒和使用确认一并发到后台。 护心丸生效的时候,郁云凉也正倏地惊醒。 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强烈的直觉,他几乎是慌乱地去摸祁纠的腕脉。 “挺好。”祁纠主动给他检查,“是不是?” 郁云凉的手指冰凉,在他腕间摸了半天,慢慢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局里的药效果不错,祁纠稍微有了点力气,就摘了郁云凉的发冠,帮他把头发慢慢打散。 祁纠发着高热,手上也有热意,不紧不慢地摩挲小公公头上穴位,帮他放松:“狼崽子。” 郁云凉被祁纠点了好几次腕间齿痕,慢慢知道了这是在叫他,心神恍惚着抬头。 “别管我说什么了。”祁纠说,“人难受昏了头,什么都说。” 郁云凉立刻问:“殿下难受?” “……”祁纠头一回见这么刨根问底的,没忍住乐了,“不难受,就是打比方。” 他问郁云凉:“不是跟你说了?” 郁云凉就又不吭声,他记住了祁纠是怎么给自己按的,也抬手替祁纠按揉那些穴位。 “殿下……太难受的时候,就和我说。哪儿难受告诉我,撑不住也告诉我。” 郁云凉低声说:“就和我说,我陪着殿下……” “嗯?”祁纠被他按得挺舒服,快睡着了,半醒不醒笑了笑,“不难受。” 他摸摸郁云凉的背,温声哄:“乖,不难受。” 郁云凉疼得脊背打哆嗦,团团转着不知道能咬什么,后背叫那只手拢了拢,就被祁纠护进怀里。 祁纠还发着高热,胸腔灼得烫人,呼吸断断续续,手上的力道却还是温柔平稳的。 祁纠没力气动,睁开眼睛低头看他,示意榻边。 狼崽子不敢咬人了,也不敢再咬自己,抿了热腾腾的甜酒汤,爬过去轻轻拱祁纠。 祁纠就笑了笑,自己慢慢撑起来,缓了缓,低头接了这口酒。 郁云凉抱住祁纠垂下来的肩膀。 他知道祁纠喝不进去,拿温水浸过的帕子一点一点将酒水擦拭干净,顺抚祁纠的胸口,重新喂进去一点清水。 清水也从唇角溢出来,郁云凉就继续喂。 这样反复十几次,终于稍微给高烧了一天一宿、嘴唇都已干裂的人哺进去丁点水分。 祁纠的喉咙慢慢动了下,把那一点清水咽下去了。 郁云凉松了口气,神情稍许放松。 他抱着祁纠,小心地叫祁纠安稳睡回去,自己爬下榻换衣服,盯着袖子里藏的那些殷红的血。 …… 这一天一宿……祁纠吐了十二次血,挣断了七根布条,难受得最厉害的时候,睁着眼视线空茫,冷汗如浇。 毒发到最厉害的时候,祁纠对他说:“不太好受。” 郁云凉把能想的办法都用上了……他给祁纠喂药、抱着祁纠去温泉,把草药嚼碎了哺给祁纠。 他一刻不停地给祁纠按摩,用布条把祁纠和自己直接绑在一处,布条被震碎了,不得不换上锁链。 沉甸甸的锁链,里面层层叠叠垫着绝不会弄伤人的软布,锁着祁纠。 得到的答案还是一样的。 祁纠不太好受,不好受到内力失控震碎了温泉的青石板,他们一块儿摔进水里。 他吓傻了,手忙脚乱抱着祁纠向上托,呛了几口水以后,祁纠就问:“拘魂还是索命……” 郁云凉又不是要淹死他,差点就叫这人的毒舌气哭,铆足了力气把祁纠向温泉外拖。 把祁纠拖出去,他才看见祁纠吐出来的血。 很多,多到和第一次拔毒那些血加起来……可能就是一个人能流出最多的血了。 祁纠没在损他,祁纠是真的在问:“到忘川河了没有?” 郁云凉失去力气。 他在这一刻开始思考,要不要真陪着祁纠过忘川。 太不好受了、太难熬了,他不能这么自私。 他可以陪着他的殿下去忘川。 但祁纠不去,祁纠伏在温泉边上,懒洋洋说什么都不动,还拖他下水,非要回去。 郁云凉疼得什么都看不清:“殿下……不回了,我陪你,殿下,我们不难受了。” 他甚至不敢轻易去碰祁纠,这人千疮百孔地靠在淡红色的温泉水里,只剩下一口气,剩下一颗快要跳不动的心。 “回。”祁纠说,“来年柳叶还绿,杏花还会开。” 祁纠说:“我还有只狼崽子。” 郁云凉有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祁纠挺多场哭——在遇到祁纠之前,他两辈子明明一滴眼泪也没掉过。 遇到祁纠之后,就快丢人丢到无定桥了。 心狠手辣、叱咤风云的郁督公哭到喘不上气,哭到手脚发软,然后被说什么都不肯过忘川的废太子殿下慢吞吞踹了一脚。 祁纠手脚都捆缚着锁链,斜倚在碎裂的青石板旁,不上岸,不肯过忘川。 祁纠懒洋洋踹他,直到郁云凉恍惚着抬头,爬回祁纠身边,把这个人死死抱住。 “对。”祁纠教他,“抱紧了。” 郁云凉拼尽力气,解开那些锁链,把祁纠从忘川河边抱回家。 他重新忙成八条胳膊的哪吒,给祁纠擦干身上的水、换上新的中衣,重新用布条缚住手脚,抱着祁纠去挨新一轮的毒发。 漫长的、仿佛没有边际的煎熬结束后,郁云凉解开布条,小心地去查看祁纠的情形。 高烧毒发,榻上的人难受得不清醒了,昏沉着在烛火里看他……等看清了,眼睛里就有了点笑。 “……挺好。”他的殿下慢慢地说,“我有只狼崽子。” 第36章 关窗户也行 这一宿没做什么梦。 郁云凉换好衣服, 就轻手轻脚回了榻边,将薄被绒裘掀开一个小口子,钻进祁纠怀里。 若是放在平时,这点风吹草动根本瞒不住祁纠。但一天一夜的毒发, 毕竟还是消耗太剧, 榻上的人依旧沉沉睡着。 郁云凉只盼着祁纠能多睡, 他担心的是祁纠的心脉。 老大夫说, 这毒最难处就难在心脉。 假如心脉养得好些,气血一足, 毒气自然汹涌转烈, 就要发作——可若是为了压制毒性,一味叫心脉耗弱, 性命就难保了。 这里头的如履薄冰,只能走一步探一步。郁云凉给老神医送了束脩、奉了拜师茶,学着给祁纠诊脉,接下来每旬都会抽时间过去学。 郁云凉蜷在祁纠怀里,握着那只瘦削了不少的手腕摸了半天, 又伏下去贴近听了半晌, 才稍稍放心, 想起那些被挣断的布条,郁云凉就放轻了力道,慢慢按摩祁纠的肩背手臂,只求能叫明日起来的酸痛少些。 他一下一下慢慢按揉, 听着虽耗弱无力、却终归仍均匀平缓的心跳, 劫后余生的睡意上涌, 终于淹没头顶。 郁云凉伏在祁纠怀中,不知不觉合上眼。 这一宿安稳, 春雨拂檐,更漏悠长,没做什么梦。 …… 翌日一早,天光又亮。 祁纠还没睁开眼,就有混着雨气的清新晨风送进来,相当舒服:“下雨了?” 郁云凉正琢磨窗户,他在窗前罩了层香云纱,又能挡住多余雨水、又能叫风进来,给屋子里透透气。 他听见祁纠醒了,眼睛立刻就跟着亮,快步回了榻边:“殿下。” 祁纠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惯常的慵懒笑影,虽然仍难掩倦色,却十分清明。 郁云凉知道他不难受,就也忍不住高兴,脱去沾了些水汽的外衫,钻进祁纠怀里。 他醒得早,特地在窗口站了一个时辰,把身上吹凉。这会儿祁纠身上仍高热,抱着他会比敷冷帕子舒服些。 “下雨了,殿下。”郁云凉抱着他,抬头说,“很小的雨,过会儿我带你去门口看。” 这宅子修得十分精心,卧房门外有一条小小的回廊,叫屋檐遮着,雨丝半点落不进来,却又能吹吹风。 春雨已经到了不冷的时候,吹一吹风,就能叫人觉得身心爽利,精神也会转好。 “看。”祁纠也有兴致,给他出主意,“弄个小火炉,温点酒。” 郁云凉只知道点头,他看见祁纠有精神就高兴,哪还有昨晚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去弄,一会儿就能成。” 祁纠被狼崽子往怀里不停拱,笑了笑低头,将手落在郁云凉的背上,向怀里拢了拢。 天色阴晦、细雨绵绵,正是适合再睡个回笼觉的时候。 祁纠也不打算这就起,支使着郁小公公把被子再拉高些,舒舒服服高卧:“不急。” 他们没有要急着做的事,这场雨一时片刻还下不完,过了午后再看也来得及——那时候的雨下透了,风里混进去草木的清香气,吹着还要更舒服。 “累坏了没有?”祁纠问郁云凉,“困不困?” 郁云凉一味摇头,抱着他调整榻上被褥枕头,力求叫它们都舒服:“根本不累,殿下比我辛苦得多。” 他看得出,祁纠身上不剩下半点力气……拢在背后那只手是滑下来的,落在他背上,连手指也软垂。 郁云凉自己向他怀里挪进去,叫祁纠抱得更轻松,又慢慢替祁纠按摩手臂和胸口。 看见祁纠不仅醒了,还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郁云凉哪还有累的念头——他这会儿满脑子盘桓的,只剩下再去买些药材、弄只鸡回来。 还有补血的黑枣和桂圆,买些上好的当归、熟地,还有何首乌。 “干脆买筐鸡苗。”祁纠给他出主意,“再买点小米。” 郁云凉下意识就跟着点头,点了两下才骤然回神,脸上倏地烫起来:“……殿下。” 他怎么走神走到这个地步,躺在榻上、被祁纠抱着,居然去琢磨怎么喂鸡,怎么建个鸡舍。 但这种感受又十分新鲜,叫人十分不舍……郁云凉昨夜还难受到恨不得陪祁纠过忘川,今天就又一点也不想了。 他今天忍不住想的是,怎么把小火炉就放在檐下,每天都给他的殿下温一点药酒,热热的捧着边暖手边喝。 假如他养了一筐鸡苗,每天喂小米,就能在祁纠靠在檐下吹风赏雨的时候,把它们全捧来给祁纠解闷。 郁云凉见过刚破壳几天的鸡苗,很小的一团,暖和柔软,很亲人,摸起来很舒服。 这些念头全跟着祁纠走,今日他的殿下不难受、睡得也很好,还主动想要喝一点酒。 ……郁云凉就也跟着活过来了。 祁纠叫凉意引得喉咙痒,咳嗽了两声,一本正经夸他:“小公公当家当得很好。” 郁云凉被他的咳嗽牵扯心神,立刻又问:“殿下冷?” “不冷。”祁纠说,“吹吹风舒服。” 他身上高热未退,一味保暖反倒不好,不如这么叫凉风绕进来吹一吹,咳过了反而气息通畅。 郁云凉立刻爬起来,揽住祁纠的脊背,帮他稍坐,又跪在榻旁,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祁纠靠着行云流水的郁小公公,咳了一会儿,缓过来就笑了笑,平下翻涌血气:“长高了。” 郁云凉是真长高了,系统偷着量的,不过这些天就窜了半掌。 根据系统弄出来的科学预测,还分明有要接着拔节的趋势。 祁纠其实也正合计,叫郁云凉再出去的时候,买些大骨头回来炖成一锅,给正蹿个头的小公公把养分补上。 “我还能长。”郁云凉跪得更直了些,把他的殿下揽得极稳当,“今日我就去买大骨头,殿下,你也要喝一勺汤……半勺。” 祁纠眼里透出些笑,叫活过来冲他晃尾巴的狼崽子抱着,慢慢点了下头,就又闭上眼。 他叫微风吹得舒服,揽在郁云凉身后的手稍有力气,轻轻拍了拍。 郁云凉立刻扶着他躺回去。这次的药枕垫得高,祁纠半躺着呼吸顺畅,郁云凉也就这么扶着他,将手放在祁纠胸前,放轻力道小心推按。 阴雨连绵又安稳的天气,确实难免容易叫人犯困。 尤其不冷不热、微风舒服,淅淅细雨打在檐上,沙沙作响,叫人绷着的那一根弦也稍许放松。 “睡会儿。”祁纠气息转稳,就温声哄,“狼崽子,日子还长。” 郁云凉眼底一热,一动不动躺着,抱着祁纠的手遮在眼睛上。 他的殿下身上滚烫,气息也是烫的,掌心却凉,手指更是冷得像冰。 这要补血,要多吃滋补的东西,要身心放松,要多睡觉……少说也要经年累月。 要经年累月,日日精心调理,长久下来,方有那么一丝希望能够补足。 老大夫是这么说的。 郁云凉当时听着,面上不显,却只觉头重脚轻、背后冰冷,眼前几乎泛起黑雾。 那个时候他满心里想的,全是这要补多久、经年累月是多久,有没有什么立刻就能见效的办法,究竟怎么能让他的殿下快些好起来。 可祁纠这么一说,郁云凉居然也不那么慌了……甚至忍不住开始盼着那个长久的“经年累月”。 经年累月,日子还长。 长到没有什么太着急的事,陪他的殿下睡一觉,陪他的殿下醒过来,看见是个阴沉沉的雨天,那就倒回去再睡。 睡醒了,慢慢喝一点汤、吹一点风、晒一点太阳,在檐下捧着药酒放松啜饮,雨天就懒洋洋什么也不做的“日子还长”。 ……哪来这么好的事。 要积几辈子的德,才能遇见这么好的事。 “好乖。”祁纠察觉到他跟着放松,稍有力气的手就遮着他的眼睛,轻轻摩挲,“闭眼。” 郁云凉跟着温顺地闭上眼睛。他眼睫又渗出湿气,被被掌心柔和的力道捻去,又被冰凉的手指抚上太阳穴。 祁纠慢慢揉着他的穴位,手上力道渐微,那只手滑落下来,就被郁云凉抱住。 狼崽子比什么时候都乖,不偷跑也不偷醒,听话地闭着眼睛,把那只手藏在怀里。 …… 他们就这么又无所事事睡过一个早上。 睡到午后,果然雨还没停,天色晦暗柔和,像是时间不曾变过。 郁云凉被这一觉睡饱,茫然张开眼睛,撞进祁纠眼睛里那点琥珀色的光采里,几乎想要去给漫天神佛磕头。 祁纠正捏了片柳叶逗他,被狼崽子滚进怀里拦腰抱住,忍不住笑:“做了好梦?” “没做梦。”郁云凉不眨眼地盯着他,“一醒了就高兴。” 祁纠这一觉也睡得舒服,他身上的高热退了,虽然力气没多少,但好歹手脚不至于再发软。 祁纠拍拍郁云凉的脑袋,主动挑位置:“门口那一块儿,往西两尺三寸,有片太阳光。” 狼崽子眼睛都是亮的,抿了嘴角用力点头,又紧紧抱了下祁纠,跳下床跑去搬椅子、铺裘皮。 这些天下来,郁云凉早就忙得得心应手,几乎用不着特地停下来思索,就已经弄好了个赏风观雨的好坐处。 郁云凉跑回房,仔细给祁纠穿好外衫、系上厚实披风,小心翼翼地扶着祁纠从榻上下来。 “扶稳了。”祁纠对自己大约有数,靠着狼崽子的肩膀,“别慌……” 他话音未落,眼前视野迅速叫黑雾吞噬,短暂失去知觉。 郁云凉抱着无声无息软倒的人,真的格外镇定,只是收紧手臂一动不动牢牢抱着,叫祁纠歇在自己肩上。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祁纠慢慢醒过来,呼吸心跳都慢慢平复。 他额间渗出些冷汗,被郁云凉攥着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 “殿下气血太弱了。”狼崽子跟他讨价还价,“要喝一勺汤,要喝半碗补血益气粥。” 祁纠相当豪气:“都喝,再给我弄半碗药。”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听见祁纠的话,就忍不住跟着露出一点笑容,抿了嘴角用力点头。 他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祁纠慢慢地走——郁云凉知道祁纠想自己走一走,所以把力道放得极小心,等着祁纠迈步。 短短一段路,走到门前那片阳光里,祁纠的力气刚好差不多用完。 郁云凉抱着他,扶祁纠靠进铺了厚裘皮的躺椅里,又揽住祁纠的背,仔细帮他顺气。 “不要紧。”祁纠咳了几声,精神很好,“我这不是健康多了?” 郁云凉被他引得微微笑了,又低头,把祁纠垂下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殿下一日比一日好。” 祁纠挺满意小公公的捧场,把那片柳叶拍进他手里。 郁云凉立刻仔细收好,又把祁纠的手放在膝上,取过薄毯,一直覆到祁纠的肩膀。 他没立刻出门,陪着祁纠看淅淅沥沥的雨,春雨把院子里洗得干净,柳叶青翠、春草茂盛,一片喜人的生机勃勃。 “殿下。”郁云凉忽然问,“你想不想看练箭?” 祁纠正看雨水从柳叶上淌下来,听见这个,就收回视线:“下雨也练?”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下雨也能练。”郁云凉说,“再说这雨很小。” 祁纠现在的身体,能打发时间的事不多,连看书也吃力……可只是看雨水浇叶子毕竟太无聊了。 郁云凉不知能找什么给祁纠看,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出练箭:“我穿件蓑衣,再戴斗篷,不会淋湿的。” 祁纠想了一会儿,笑了笑,朝他招了下手。 郁云凉立刻伏到躺椅旁,抱着祁纠的肩膀:“殿下。” 祁纠没力气的时候就不怎么说话,点了点头,示意郁云凉帮忙扶着自己的手臂,伸到檐外去接雨水。 这雨的确不大,但檐上还是积了涓涓细流,沿着瓦楞蜿蜒流淌,滴滴落下来。 下了半日的雨,瓦片上的薄尘早被洗干净了,落下来的雨水已经十分干净清澈,近于澄清。 祁纠接了半掌心的水,叫郁云凉盯着,手腕使了个不含内力的巧劲。 郁小公公盯得专心致志、眼睛一眨不眨,被水猝不及防浇了一脸:“……” “……”郁云凉:“殿下。” 祁纠靠回椅子里,笑得咳嗽。 他现在虽然不发热,但高烧留下的症状没那么快消退,凉气进了喉咙还是会咳。 郁云凉立刻替他顺抚胸口,又攥着袖子抹脸,越抹越好笑,伏进祁纠怀里替他暖着胸口,闷声笑个不停。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没了,什么拔毒、什么生死……暂时都要先往后放放。 他在这场雨里被他的殿下浇了一脸水。 郁云凉笑得肚子痛、手脚都发软,深吸了几次气,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殿下,这也是暗器的手法?” “这不是。”祁纠总算逗笑了狼崽子,眼里笑意多了点,剩下那几颗水珠拢进手指,重新以巧劲射出,“这个才是。” 这几颗水珠飞出去,恰好击中水线,竟叫檐下落的那一线流水飞溅,迸出几朵小小的水花。 郁云凉这次才真是睁圆了眼睛。 “没什么用。”祁纠说,“不动内力,靠巧劲,练着玩的。” 郁小公公最近越来越上道,立刻抱住他,握住他的袖子:“殿下教我。” 祁纠问:“交多少束脩?” 郁云凉抿了抿嘴角,把空荡荡的袖子翻给他看:“束脩是交不起了,我卖身给殿下罢。” 祁纠算了算账,觉得不错,翻过手掌,等狼崽子自己乖乖把爪子搭上去。 他把要领教给郁云凉——其实没什么特别稀奇的功夫,只要找到窍门,剩下的全是多练。 多练很好,多练能打发时间,能牵扯精力。 狼崽子需要做些这种事,不能把所有心神都牵在他一个人身上,随他喜随他忧,见他好了才活过来。 祁纠慢悠悠讲诀窍,拢着郁云凉的手,教他怎么使力气。 那只手本来很凉,但因为郁小公公跟他挤在一个躺椅里头,热乎乎抱着他的手,也就慢慢暖了。 “我每天都练。”郁云凉牢牢记住了,冥思苦想,给这门功夫找了个能派上用场的地方,“等回头……灭蜡烛,就不用下榻。” 祁纠还真没想过这么用,被他打开思路,也想了想:“关窗户也行。” 他们两个凑在一张椅子里琢磨,从不用下床就能关窗户,一直琢磨到不用下床就能放帐子、落床帷。 系统:“唉。” 祁纠正哄狼崽子,莫名其妙被系统在内线敲:“干什么?” “没事。”系统有点忧愁,抱着培训班的笔记,“你们继续讨论。” 祁纠不知它愁从何来,隐隐约约在笔记本上看见“洞房花烛”,就给系统批了点经费,让系统放心去怡红院玩。 他这儿没什么事,等把狼崽子哄得立了耳朵、抬了头,有精神甩尾巴了,就准备再睡一会儿。 系统抱着一线希望:“抱着郁云凉睡吗?” “哪有得抱。”祁纠刚和郁小公公商量好,“他要去买药买菜,回来做饭,我自己睡。” 郁云凉得出个门,去外头跑一圈回来,把接下来几天的食材药材都置办全。 等饭做得差不多,祁纠刚好睡醒,就能喝上热腾腾的补血益气粥。 等这次毒发彻底结束……祁纠身上再有些力气,就能躺在郁小公公亲自赶的马车里,一块儿出去透透气、看看热闹,赶个祭春祈神了。 京城的祭春祈神很热闹,不光有大集可赶,还有烟火、有散曲百戏,数不清的人往水里放河灯。 浑河是京城百姓的叫法,它原本和上面那座桥的名字一样,叫“无定河”,本朝定都后认为不够吉利,就改成“永定河”。 心里有所求的人们,就愿意信这种事。 写好的河灯放进永定河里,随水漂流,只要一直不翻覆,灯上许的愿就能实现。 …… “行。”系统听完这两个人的宏愿,背上书包,和他道别,“我去怡红院了。” 祁纠随了一个铜板,给它践行。 塑料布都不哗啦哗啦响了,院子里就比刚才更安静。 雨丝落地几乎无声,柳枝轻柔,墙角的桃树前几天冒了骨朵,也在这场雨里被浇开花瓣。 等系统回来,祁纠准备再买点植物生长剂,趁着春天早早浇下去,说不定等秋天能吃到桃子。 看着怀里的狼崽子专心致志练习手法、模仿力道,祁纠就觉得挺欣慰,收拢了下手臂。 郁云凉立刻停下动作,仰起脸:“殿下。” “练你的。”祁纠说,“给我抱会儿。” 郁云凉立刻温顺贴近。 他靠在祁纠怀里,认真练祁纠教的手法,偶尔能弹出去几个水点,大部分时候都还是会失误,飞溅的水花没个定处。 祁纠都被暗算了两回,拿袖子抹了脸,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教郁云凉这个:“……” 郁云凉脸上的水比他多,自己抹了半天,又觉得好笑,自己拿帕子擦了手,埋进祁纠肩膀里笑个不停。 “行,今天练到这。”祁纠也被他感染,笑着咳了两声,“把碗拿过来,陪你喝点酒。” 郁云凉微微点头,闭眼在他肩上稍靠了靠,就很精神地跳下躺椅,跑去拿酒壶陶碗。 他喝加了姜片的黄酒,祁纠喝加了酒髓的甜酒汤。 祁纠这会儿的精神不错,自己就能端稳酒碗,慢慢抿了一口,温热酒浆在喉咙里润了润。 郁云凉成天自己琢磨,已经把甜汤铺老板的方子买了,又往这里面放了枸杞、红枣、莲子肉,酒髓也重新熬制,加了何首乌和赤芍药。 是酒是甜汤不知道,味道倒是不错,喝着体验相当丰富,就快要比上八宝粥。 “挺好喝。”祁纠被狼崽子趴在膝上,一眨不眨盯着,给出客观评价,“下次红糖少放两成。” 郁云凉的眼睛亮了,抿了下嘴角,牢牢记住。 祁纠扬了扬手里的酒碗,既然是雨中对酌,怎么也要把流程走全,该碰一下。 郁云凉挺直腰身,端起自己的那一碗热黄酒。 “起来喝。”祁纠温声说,“跪着不凉?” 郁云凉摇头。 地上不凉,他很想这么喝……他见人家的合卺酒是这么喝的,只不过那要用很苦涩的葫芦瓢装,他不舍得。 祁纠喝的药太多了,郁云凉不舍得再叫祁纠多尝一点苦。 雨丝叫风吹斜,有些朝他们这边落过来。郁云凉撑着地面,想要挪动身体替祁纠挡一挡,肩颈却被拢住。 “挺好。”祁纠说,“这雨不错。” 于是郁云凉就觉得这雨不错,他捧着酒碗抬头,微微屏着呼吸,很郑重地把它捧到祁纠手边。 祁纠身上覆着薄毯,很放松地靠在躺椅里,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是这些天罕有的好气色。 他单手端着酒,在郁云凉那碗酒上轻轻一碰,又蓄了会儿力,低头喝下一口。 郁云凉大口喝下自己的那碗酒,他背后有风、有连绵细雨,祁纠选的地方最好,有一点太阳光。 郁云凉想不出更好的日子了,这都是他在戏文里见的——他把自己的酒喝完了,就把碗放在一旁,很利落地站起来。 郁云凉帮祁纠扶稳酒碗,让祁纠完全不必着急,就着眼前的景色,有一口没一口慢慢地喝。 他守在躺椅后面,拢着祁纠的肩膀,和祁纠一起看雨水打在柳叶上……看那一点云彩被挤开个窟窿,太阳从里面探出些金光。 天地见证,只看过戏文的郁小公公闭着眼睛,无声在心底默念,他想这大概就是天地见证。 天、地、云、雨都看见了,这是他的殿下。 他的祁纠。 第37章 这回熟了 这场雨在傍晚时停。 虽说已是傍晚, 但云散雨霁,还是变得明朗起来,天地间卷着铺开一片金灿灿日色。 郁云凉把马车赶得快,驮着一车满满当当的东西赶回小院。祁纠就靠在树下躺椅里休息, 这会儿并没睡, 也在看那片夕阳。 他歇了大半天, 的确不困, 听见声音就撑起身,朝一身蓑衣斗篷的狼崽子招手。 郁云凉边跑边摘了斗篷、脱了蓑衣, 钻进躺椅里将他抱住:“殿下。” “晚霞不错。”祁纠这儿视野正好, 引着他看,又察觉到极淡的清幽香气, “什么香?” 郁云凉把这一口气缓过来:“茶花开了……一大片,我带不回来。” 山脚的一片野生茶花,在这场雨里开得格外热闹。 这种花单枝单朵只是好看,一大片凑在一起,叫雨水一淋, 就有种格外独特的幽远清香。 郁云凉实在不知怎么带回来, 索性就在花里站了一时三刻, 又立刻穿上蓑衣、戴上斗篷,一刻不停地往家里赶。 郁云凉身上还有一点潮气,却不冷,严严实实藏在裘皮里, 把灌回来的满襟风全给祁纠:“殿下, 等你好些了, 我们就去看。” 祁纠摸摸挤在肩头的脑袋,低头笑了笑:“好说。” 他拢着狼崽子, 在颈后轻柔摩挲了两下,让郁云凉把最后那一点气息也平复,摘了小公公衣领里的几片茶花瓣。 郁云凉被他在背后轻轻拍着,忍不住抿了唇角,也抬头去看那片金灿灿的晚霞,轻声说:“殿下,不下雨了……” 祁纠不用特地动脑,都能猜着这狼崽子转的念头:“想练箭还是练字?” 郁小公公耳廓一热,小声说:“……练字。” 不过这事也不急,练字不像练箭,其实不拘着白天晚上,夜里点一盏风灯也能练。 郁云凉要等天晴练字,是因为他如今还在沙地上写——他这笔字本来还稍微能看,自从看了祁纠的,就说什么都不肯再浪费笔墨纸张。 小公公勤俭持家,总觉得有这钱还不如省下来,给祁纠买几本书、几幅画回来看着解闷。 “今晚陪你练。”祁纠点点头,给他出主意,“在温泉边上弄块石板,蘸着水写。” 温泉旁地热最盛处,摸着烫手,找块平整石板覆上去,水汽一会儿就能蒸干。 用毛笔蘸着水,在石板上头写,要比拿木棍写沙地趁手得多,也更容易参透结构章法。要是再稍微铺一张布帛上去,几乎同在纸上也差不多。 郁云凉眼睛亮了下:“我过会儿就去准备……先弄饭,殿下饿了没有?” 祁纠没什么感觉,但总归哄小公公高兴,半真半假琢磨一会儿:“饿了。” 郁云凉带回来的香气淡得差不多,就从躺椅里下来,给祁纠仔细将裘皮裹严实,精神百倍地跑回去忙碌。 今日下雨,集上没有卖鸡苗的,但他向一家农户定了,那家还有搭鸡圈用的东西,过几日一并取回来。 该买的食材、药材,郁云凉都一口气买齐。接下来这几天他不出门,祁纠熬过前三天,身上由热转冷,要一直待在温泉边上。 在这片院子里,郁小公公早忙得得心应手,这边给灶烧热了,那边顺手将药材都往屋子里搬进去存好,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盏风灯,提前挂在树下。 天暗下来不过是须臾的工夫,这样连轴转地忙碌,回身已是一天风月。 云开天晴,今夜的月色极亮,几乎将那眼温泉照得波光粼粼。 郁云凉在这片景色里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时,连忙想给祁纠看,又在看清躺椅里的情形时噤声。 他轻手轻脚过去,扶住祁纠:“殿下。” 祁纠正对着那片粼粼银光出神,被狼崽子扒拉胳膊,就回过神:“怎么了?” “殿下在想什么?”郁云凉蹲下来,仰头细看他,“想要什么,都和我说,殿下不要有心事。” 祁纠忍不住笑了,摸摸郁小督公的脑袋:“好霸道。” 他没什么心事,不过是在和刚从怡红院回来的系统讨论,要买几颗护心丸。 他们的狼崽子实在非常勤奋,那一排金手指眼看就快要出栏,零头都够买一盒护心丸当糖豆吃……系统还多买了一板健胃消食片,不知道有没有帮助,但总归聊胜于无。 祁纠的确没什么想要的,想了一会儿,跟郁小公公要了颗小石头,使了个巧劲弹上去,砸了片柳叶下来。 狼崽子的眼睛又睁得溜圆。 “等我好了。”祁纠这一下就用去一格能量,无视系统吐槽,拿柳叶尖拨郁小公公的睫毛,“就教你。” 郁云凉被他弄得痒极,忍不住笑,抬手揉眼睛:“我记着了……殿下不能反悔。” “反什么悔。”祁纠胡噜他脑袋,“怕我不教?” 郁云凉不怕他不教,只怕他不好。 但这种念头只是徘徊胸口,并不至于再生出什么干碍……郁云凉已经能冷静处理这件事。 他的殿下不过忘川,那么日子还长,早晚会好。 一把刀是理解不了“日子还长”的,刀就是刀,见了要斩的就劈下去,卷了刃就磨,用不上了就还鞘。 一把杀人的刀,每一刀都要见血,理解不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郁云凉已经能接受这个,说明他已经不是把刀,早已经重新有了一颗心,重新做回人。 但郁小公公此时还意识不到,只是在心里记住了祁纠说的,就又跑去翻出暖炉来烘热,放在祁纠怀里。 他这次不止是忙碌,边生火烧饭,边陪祁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不知不觉间,身上最后的一点沉郁也尽散。 热腾腾的大骨头汤熬好了,饭也烧得香,米粒剔透,粒粒分明。 雨后的野菜最嫩最鲜,在野茶花间往怀里灌风的时候,郁云凉采了不少。 他记得祁纠喜欢这个,全拿回来仔细洗干净,用油细细煎了,只放一点盐,试着给祁纠开胃。 这会儿郁云凉正在熬粥,老大夫教他的益气补血粥,放了洗净碾碎的红枣和细细切成泥的山药,再加进去各类补血药材磨成的粉,武火煮开文火慢炖。 郁云凉蹲在灶边,尝了尝味道,又往里面加了一点桑葚和枸杞子。祁纠连日吐血,脾胃克化不了糯米,这一项要以后才能加。 …… 若是放在上一世,哪怕是这一世遇到祁纠之前,要是有人逼着郁督公想这些,恐怕都得被拖出去自生自灭。 郁云凉过去从不考虑吃什么。 只要能入口,给他米便吃米,给他糠便吃糠,真饿极了,削块树皮也能嚼烂吞下肚去。 现在他却在想,放多少冰糖、怎么调和苦涩药气,能叫这益气补血粥喝着口味最佳。 郁云凉发现自己喜欢想这个,他才发现自己喜欢做饭,这很新奇,就像一把刀忽然发现自己想当个炒勺。 要他这一辈子全过这样的日子,只要有祁纠在,他就一点都过不够:“殿下,我们真能开个客栈。” “开。”祁纠被他扶了,靠着树干坐下,“叫什么名字?” 郁云凉当真开始冥思苦想。 祁纠被郁小公公雷厉风行的架势逗乐,揉揉他的后颈,温声说:“不急,慢慢想……有的是工夫。” 他接过那碗益气补血粥,试了试发现还能端得住碗,就自己慢慢吃了几勺,又要了一小碟野菜。 郁云凉把粥熬得细腻,酸甜可口的滋味将苦涩掩得很淡,的确很好吃,嫩野菜也煎得清爽开胃。 健胃消食片的功效也就到这了。 祁纠还在合计要不要从郁小公公那儿要一勺浇了肉汤的饭,郁云凉已经看出他吃不下,抱住他的肩膀:“殿下今日吃得好,肉汤记到明天。” 祁纠额间有些细汗,郁云凉攥着袖子小心拭了,又添上件披风,一手替他慢慢按摩胃脘。 “还能记账?”祁纠靠在他身上,慢悠悠盘算,“再给我记半碗粥。” 狼崽子眼睛都变得锃亮:“殿下喜欢喝?” 祁纠笑了,摸摸他的背,掀起披风将两人一并裹了:“很好喝。” 最要紧的还是补血,他是真快把这具身体的血吐干净了,动一动就要冒虚汗,眼前一阵接一阵地黑朦,很不方便。 郁云凉猜到他的念头,跪坐在披风里,专心替他按摩胸口胃脘,低声保证:“殿下,我会叫你好起来。” 祁纠知道,低头碰了碰郁云凉的额头,迎上黑漆漆的眼睛:“别着急。” 郁云凉每天都听他这么说,慢慢就听进去了,很温顺地点头,收拢手臂抱紧祁纠。 他不急,他就是不想让祁纠像现在这样,每天只能吃半碗粥、几棵野菜,剩下的胃口全用来装苦药。 ——但话说回来,祁纠昨日还进不下半点食水,今天就能慢慢喝下半碗粥,已经好了很多,接下去还会更好。 郁督公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坚信他的殿下每日都能更好些,说不定等到秋风起的时候,就能吃他做的饭菜。 这么一想,就叫人觉得日子很有盼头。 郁云凉振作起来,扶着祁纠靠在树下消食,又很利落地去收拾饭菜、灶台,准备一会儿泡温泉的东西。 他已经尽力加快速度,几乎脚不沾地取来大块棉布、软裘,又带了加药熏蒸过的干净中衣……至于练字用的石板布帛,索性一股脑抄了匣子回去。 这样跑回院中,郁云凉直奔树下,抱住祁纠,披风里的身体已无声无息倒在他肩上。 老大夫说了,这毒七日七夜不饶人。先高热再寒颤,日日折磨煎熬,每次毒发都要磨去一条命。 能从这之中偷来半日舒坦,就已是万幸。 郁云凉只觉得庆幸,至少那一碗益气补血粥被喝下去了大半。 他跪倒在祁纠面前,动作极利落,半点不见慌乱,迅速用披风将祁纠牢牢裹紧,又将烧热的暖炉放在祁纠手上。 祁纠靠在他肩上,微垂着头,胸口起伏极微,手拢不住暖炉,扶上去就又滑落。 暖炉滚在地上,郁云凉及时将它拨开,不叫撒出来的银丝炭烫到祁纠。 刚才还同他聊天说话的人,现在阖着眼不动,把手探在鼻间半晌,能微微察觉到一点冰冷气流,拂不起最轻薄的丝绒。 …… 郁云凉早做了心理准备,手仍然是稳的,紧紧抱扶住祁纠,轻声开口:“殿下。” 祁纠在调理作祟的毒气,人尚且是清醒的,隔了半晌慢慢挪动手指,在他掌心点了点。 郁云凉滞在胸口的一口气呼出来,不叫祁纠费半点力,将祁纠背在背上,往温泉走。 “狼崽子……”不知走了多久,背上的人动了动,轻声说,“背得动了?” “背得动了,我这些天吃了很多饭。”郁云凉说,“长了很多力气,还有个子。” 被他背着的人像是笑了笑,微微呼出口气:“真不错。” 郁云凉脊背绷了下,把胸口那一点痛楚压下去,依然稳稳当当背着祁纠,一步一步走到温泉边上。 他在温泉水里跪下,等温热的水流漫涌上来,将人裹住。 郁云凉在水里转回身,抱住祁纠冰得慑人的身体:“殿下,先别睡。” 老大夫说,这种时候,人越睡只会越冷,这种冷其实是错觉,是毒骗人在寒冬腊月、雪窖冰天。 “醒着。”祁纠只是没力气睁眼,两人靠得极近,就慢慢吐字回他,“没事。” 考虑到有这么一片温泉可泡,这一关是最好熬过去的了,只不过是冷一冷,不至于把狼崽子折腾得惨兮兮。 郁云凉听见他回答,就稍微松了口气,抱着他游到温泉最热的那一处地热泉眼,将药枕垫在祁纠颈后。 郁云凉跪在祁纠怀里,抱着祁纠,握着祁纠的手同他说话。 因为失血实在太多,那只手在高热时都是冷的,现在就更冷,几乎像是块冰。 郁云凉把祁纠的双手抱在怀里,用胸口暖着,仍觉不够,探身取过放在岸边的烈酒。 祁纠闻见酒香,慢慢睁开眼:“给我的?” “给我的。”郁云凉见他睁眼,心头放松不少,露出一点笑意,“我喝,殿下以后再喝。” 祁纠现在的心脉,半点受不住烈酒,喝下去暖不暖身子不好说,只怕心脉叫酒力一冲就要碎裂。 郁云凉是嫌自己不够暖和,他记得喝烈酒后身上发烫,烫得衣服都穿不住,非要跑出去吹风、去水里泡着才好。 郁云凉大口灌下烈酒,在心里祈求许愿,让自己快一点发烫。 如今尚是少年人的郁督公忘了,自己这辈子没喝过烈酒,尚且没有那么好的酒量。 还没等烫起来,酒一下咽,郁云凉就被呛得不住咳嗽,几乎想不通自己上辈子干什么喝这个:“……难喝。” 靠在温泉水里、疑似半昏半醒的废太子殿下咳了两声,很坏心眼地幸灾乐祸,轻声笑了笑。 郁云凉被他笑得脸上更烫,却又忍不住难受。 他更愿意看见祁纠有力气睁眼、有力气说话,不要只是幸灾乐祸,最好落井下石地泼他一脸水。 幸而这种滚烫很快就传到身上,郁云凉回到祁纠怀里,将身体贴近,把热意全给祁纠:“殿下,我们现在很暖和。” 郁云凉按照老大夫的嘱咐,不准那毒骗祁纠,不停对祁纠说:“我们没在冰天雪地里,我们在泡温泉……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春色很好。” 他牢牢抱着祁纠,少年人的胸膛发抖,呼吸都是哆嗦的,滚烫的脸和潮气一起往祁纠颈间贴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阖着眼仰在热石上、始终无声无息的人动了动,慢慢抬手,将他抱住:“伤心了?” 郁云凉茫然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只觉得像是太过经年隔世的执念……他好像没能带着祁纠赶去一场春天。 所以现在他不停告诉祁纠,春天到了、春景很好,他把岸边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讲给祁纠,讲街上那些很繁茂的柳树。 他不让那毒骗祁纠,他要把祁纠从数九寒天的大雪里抱出来。 祁纠听的很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问花是什么颜色,树上有没有鸟窝。 郁云凉没来得及细看树上有没有鸟窝,被他问住,又着急又紧张:“可、可能……” “可能有。”祁纠笑了笑,替他编答案,“树长得这么好,就有鸟来筑巢。” 他慢慢说完这一句话,咳了几次,并没吐出血来,这具身体已经没有血给他吐了。 但系统配合的很好,护心丸续上得很及时,缓下来的心脏慢慢地跳,重新让这具身体生出力气。 “我知道,狼崽子。”祁纠轻声说,“我们到春天了。” 他摸摸狼崽子发着抖的背,把人拢进怀里:“别再做噩梦了,听话。”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恍惚,他扯住祁纠的袖子,把脸蒙上,紧紧抱着祁纠一动不动。 …… 这片衣袖在温泉水里泡得湿透了,叫风一吹,很快就变冷。 郁云凉也一样,他刚亲手埋葬一场噩梦,就发现自己又不热了。 春天的晚上就是这样,哪怕喝了几口烈酒,好不容易变烫,也叫夜风一吹就又转凉。 小公公半醉不醉,埋在殿下怀里低声抱怨:“我是不是该叫郁云热?” 祁纠这回是真没忍住笑,一口真气险些走岔,咳了几声:“到了夏天呢?” 郁云凉:“……” 到了夏天,这名字确实又不合适。 他还想让他的殿下吹点凉快的风、避一避暑,要是身子好了,就喝点冰镇的银耳甜汤。 “不要紧。”祁纠及时解救醉懵了的小公公,摸摸通红的耳朵,温声哄他,“我不冷。” “你不是把春风揣怀里,给我带回来了?” 祁纠从袖子里摸出茶花的花瓣,取之于狼崽子用之于狼崽子,赏回给郁小公公:“我收到了,我不冷。” 郁云凉稍感安慰,很珍惜捧着那几片花瓣,游到岸边去藏好。 祁纠给他安排新差事:“练练字。” 郁云凉就又捧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匣子回来,把昨天被祁纠内力震碎的青石板取出一块,铺在热石上。 这一处泉眼热力的确不弱,水淌过石板,很快蒸发,甚至留不下什么痕迹。 祁纠偎在热石上,揽着勤学苦练的郁小公公,帮他出主意:“铺上块布帛……锦缎最好。” 他发现能量条要耗尽,就提前告诉郁云凉:“我睡一会儿。” 郁云凉立刻回神,紧紧抱住他:“殿下。” “睡一会儿……”祁纠笑了笑,胸腔微震咳了两声,给小公公分配新差事,“帮我暖暖。” 两人离得极近,今晚月色好,温泉水泛着银光,什么都能看得清。 郁云凉看清他眼底的倦色,彻底改了主意,认真点头,拢着祁纠向后靠舒服:“殿下累了。” 他抱住祁纠的头颈,捧着祁纠的脸,轻轻抚触那双眼睛,让里面暖洋洋的太阳光先好好休息。 那双眼睛慢慢阖上,又过了一会儿,抚在他背上的手也落下来。 郁云凉用布条把两个人绑在一处,他牵着无知无觉昏睡的人,这样就能保证祁纠不会滑进水里。 喝了酒的郁小公公胆大包天,慢慢地说:“殿下,我在亲你。” 祁纠气息浅淡,安然睡在晚风里。 郁云凉小心地喂他热甜酒,这次祁纠喝下去了,苍白如霜雪的嘴唇在分开后,仿佛稍微多了些血 色。 郁小公公也比刚才热了些,壮着胆子,去轻轻亲祁纠的眼睛。 此前祁纠昏睡,他煎熬痛苦还不够,哪有这种心思……但这次不是错觉,祁纠的身体是真的在转好。 一天比一天好了,再养养就能更好。 郁云凉确定了这件事,又确定了另一件事——这法子比喝烈酒好用。 “殿下,我比刚才热了一点。”郁云凉轻声跟祁纠说话,他知道祁纠睡沉了,但酒力使然,总催着人再多说些。 郁云凉给他的殿下汇报:“我练字,殿下,我写了个‘纠’。” 郁小公公汇报:“石板上是要覆布帛,但棉布不好用,看不清……我没有刚才热了。” 郁小公公汇报:“软裘也不好用。殿下,我又喝了口酒,变热了一点,但不如亲你好用。” 郁小公公在匣子里埋头翻找,他终于找到块不错的锦缎,展平了铺在石板上,写下工工整整的“祁纠”。 这次写得不错,他模仿祁纠的笔记,埋头练了很多天,终于有一点形似。 烈酒入喉,酒力绵延不散,把少年督公变回寻常家少年。 郁云凉迫不及待举着那张明黄色的锦缎,把写出的大字给祁纠看:“殿下,我想热一点——” 他想再稍微热一点,这样更能暖着祁纠,祁纠的身上依旧很冷。 所以他想再亲亲祁纠。 这话没等解释清楚……半醉不醉的郁小公公举着圣旨,看清自己这面的字迹,一动不动地错愕怔住。 温泉上不着天、下不接地,云散雨停,给小公公那杯合卺酒做过见证的全不在。 ……但明月当空。 明月当空,光华万里,把圣旨上的字照得清楚分明。 每个字他都认得。 字字认得。 郁云凉愣愣站着,手里举着那封圣旨,不会动。 …… 昔日的郁督公,经手过不知多少圣旨,早没了敬畏——他甚至亲手拟过圣旨,将玉玺放在断了气的皇帝手里,按下一枚朱红大印。 所以……在马车一路狂飙着,一路颠沛回家的时候,郁云凉接过祁纠塞给他的圣旨和玉玺,几乎没怎么过脑子,就全扔进了匣子里。 他只看得见祁纠,什么圣旨、什么玉玺,能有祁纠更重要? 这些天来郁小督公忙出八只手,脚不沾地照顾祁纠,路过了那乱七八糟的匣子少说也有百十趟,从没想过翻一翻。 祁纠看见了,也不提醒他,就是笑笑,依旧闭上眼从容养神。 所以,直到现在……郁小公公也终于才看见,这张圣旨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祁纠是……把刀架在狗皇帝脖子上了么? 怎么会有这种圣旨…… 郁云凉忍不住去触碰两个人的名字,触碰那枚从没觉得好看过的朱红大印,心脏从胸腔往嗓子眼里蹦,怎么看都看不够。 在仿佛巨石碾滚的心跳声里,他依稀听见祁纠在叫他。 郁小督公倏地回神,立刻回去,却又在只差一步时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他攥着圣旨,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讷讷:“殿下……” “嗯?”祁纠刚醒,看见明黄锦缎,眼睛里微微笑了,“给你的,拿着玩儿。” 也不能总是回缓冲区打扑克,他这次是真的在睡觉,其实还没睡够,是被系统塑料布“啊啊啊”醒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早知道就该提醒小公公,窗户上那个被戳出来的窟窿适合用锦缎糊,最好是明黄色带字的锦缎。 祁纠慢慢挪了下胳膊,放松身体,偎进滚热药枕:“刚说什么?” 郁云凉酒醒了大半,尽力回忆,磕磕巴巴艰难坦白:“我……身上不热,想亲殿下……”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他是想给祁纠暖身子,但身上不够热,喝酒的后劲太大了,冷得又快。 但纵然乱七八糟,祁纠还是听明白了,将小公公招进怀里,往背上摸了摸。 的确很凉。 郁云凉站了半天,再暖和的温泉也有夜风拂过,泡不到温泉的地方自然是暖不起来的。 祁纠还困着,摸摸狼崽子的耳朵,把人往怀里拢了,轻声哄:“亲吧。” 郁小公公轰的一声。 他捏着那封赐婚的圣旨,奄奄一息委顿进祁纠怀里。 ……这回不凉。 这回熟了。 第38章 没亲够 一钩淡月天如水。 祁纠确实冷, 寒意从骨头里往外蔓延,就算知道是毒惑人,还是轻易就能把人冻醒。 被冻醒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干的废太子殿下,索性教起了还抱着圣旨的郁小公公……那烈酒究竟是怎么喝的。 郁云凉尚在犹豫, 慢慢游回岸边, 取回那一壶烈酒:“殿下……” 这酒确实太烈, 入喉像刀割, 吞下去一线火辣。 他怕祁纠喝了心脉受不住。 祁纠本来也没打算往肚子里灌,他没什么喝大酒的习惯, 叫他小酌还行, 大醉酩酊就过了:“我不喝。” 喝醉了不是什么好事,既难受又容易丢命。在祁纠过去待的地方, 喝醉了倒进雪窖冰天,叫皑皑白雪埋了,天不应地不灵,是真会死人的。 酒这东西,浅斟几杯最好, 拿来暖暖身、应应景, 用不着更多更烈。 郁云凉怀里仍抱着酒壶, 听见这话就松了口气,正要往自己嘴里倒,就被探过来的手拦住。 “急什么。”祁纠的手指覆住他的手背,勾了下酒壶, “过来。” 郁云凉握住那只比冰更冷的手, 贴在脸上, 顺从地带着烈酒游过去,紧紧抱住祁纠。 他看着这样的祁纠, 心里着急又安稳、难受又暖和,这样复杂的情绪全充斥在胸口:“殿下。” 着急难受是自然的,这毒磨人,祁纠身上不舒服,他怎么可能好受。 可偏偏又安稳、暖和,是因为祁纠的眼睛清明……低头看着他时,眼里就微微有些笑,随手摩挲他的颈后脊背。 郁云凉被他这样摸一摸、揉一揉,心里就不由自主跟着安宁,恨不得日子全这样过下去才好。 他仰头看着祁纠,眼睛眨都不眨,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想叫淡下来的月色更亮些。 祁纠斜靠在药枕里,眼里那一点笑影叫琥珀光衬着,暖得远胜过日色……哪怕脸庞苍白得如同霜雪,气色也仿佛一时没那么差了。 祁纠点点他手背,伸手同他要酒。 郁云凉回过神,立刻抱起酒壶,稍微倾倒出来一些,汇进祁纠掌心。 烈酒不浊,澄清的酒浆透得像是水,酒劲却十足,火辣辣灼在手上。 祁纠晃了晃,手腕上半真半假使了个巧劲作势,看见长记性的郁小公公本能闭紧眼睛,就忍不住笑得咳嗽。 郁云凉等了半天,没被烈酒泼脸,耳朵反倒更红热:“……殿下。” 祁纠靠在药枕里头笑,摆了摆手,叫那些酒水往手上淋了,边咳边轻声说:“来。” 郁云凉本来也想过去,他游回祁纠怀里,抱着祁纠仔细顺抚胸口背后,正专心致志时,耳后就是一凉。 点水的一凉,灼烧的烫意叫风点了,跟着蔓延开。 郁云凉险些在水里踩空,他叫这点烫意灼得一路红进衣领,下意识抬头想叫殿下……祁纠还在慢慢用酒描他。 祁纠的手很凉,凉得叫人心惊,这是毒在发作——可这人仍是半躺半靠、颇慵倦舒坦地靠在药枕里,看不出叫毒困扰的架势。 郁云凉从没见过……他见过最像的架势,是千金难买的画师坐堂,正襟危坐着运笔描一幅画。 祁纠不正襟也不危坐,这人很少会有那么严肃的时候,多半都坐没坐相地靠在什么地方。 ……但除开这一点,祁纠半躺半坐地靠在药枕里,单手揽着他,架势的确像郁云凉曾见过的那些画师。 也不调笑、也不轻佻,相当认真地琢磨着,用烈酒慢慢描一个郁小公公。 郁云凉牢牢抿着唇,他怕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连呼吸也屏住,抬手握住祁纠的袖子。 “喘气。”祁纠揽着他的手,仍在他背上慢悠悠轻拍,“松劲儿,狼崽子,这地方没人。” 宫里那些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每次都盼着他干脆自己叫这毒折腾没命,这七天只会一个比一个消停。 等七天后……这院子周围的机关陷阱,郁云凉也就差不多照着他画的图做完了。 这种机关术的金手指最好安排,系统相当喜欢干这个,暗中给郁云凉做的那些机关加了不少阴损招数,锦衣卫加东厂跑过来攻城都未必有什么成效。 加上院子后身傍山,山下有泉眼,曲径通幽,沿着系统摸出来的、从没人走过的蜿蜒小路,甚至能一路出京城。 这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眼下没人打搅,以后也没人打搅得了。 …… 郁云凉叫这酒烫得发懵。 他还记得听祁纠的话,祁纠叫他松劲就松劲,叫他喘气就喘气,眼睛里难受得有些茫然:“殿下……” “别慌。”祁纠温声哄他,“给你拔拔寒气。” 要拔寒气不能光涂酒,可这地方也实在没条件艾灸拔火罐。 祁纠有点遗憾,将一只软绵绵的狼崽子往怀里捞了:“闭眼。” 郁云凉懵懵懂懂闭上眼睛,察觉到耳廓温凉触感,从未有过的感受从后脊炸开。 祁纠过去是没干过这个,但看系统抄回来的笔记,领悟领悟融会贯通,差不多也就懂了。 他还没什么学不会的东西,这也不难,他在狼崽子的耳朵尖上慢慢尝这一小片烈酒,这么点酒醉不了人,连舒筋活血的量都到不了。 郁云凉喘得更急,身体都蜷起来,伏在他怀里不会动,只知道低声重复:“……殿下。” 祁纠在喉咙里轻应了一声,尝净了那一点呛人的烈酒,收拢手臂,向后靠回药枕。 他身上的力气就这么多,一手在郁云凉背后轻拍,微低了头,亲了亲狼崽子紧闭着的眼睛:“怕不怕?” 郁云凉呼吸散乱,胸口起伏不定,茫然着点头点到一半,就立刻又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祁纠就笑了笑,闭上眼睛,摸摸他的脑袋。 郁云凉知道,祁纠被这毒牵扯,其实很容易疲倦,只是平时很少能真看出来——除非去仔细看那双眼睛。 仔细看那双眼睛,全神贯注分辨,才能从里面察觉出一点懒洋洋的从容倦色。 所以祁纠总是闭着眼睛,这是种郁云凉模模糊糊能理解的习惯……假如有座山的山神受了伤、中了毒,实在懒得动弹,就会把眼睛闭上。 这是种天性里的萧疏旷远,假如没有人叫他愿意搭理,而他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力气,那么这双眼睛就会一直懒洋洋闭着。 或许有天伤就好了,那么起身拍拍灰走人。或许好不了,那么就这么一直睡着,再不睁开。 这种念头在郁云凉心底盘桓,他忍不住把祁纠抱得更紧,格外小心地拙涩模仿,凑上去轻轻亲那双眼睛。 小狼崽子热得烫人,笨拙地在那双阖着的眼睛上触碰徘徊,掀起一点难以忽略的痒意。 祁纠忍不住睁开眼睛,将人拢了脖颈,额头贴上额头。 他坐没坐相往后靠着,看了一会儿郁云凉,琥珀色的眼睛里微微笑了,低声问:“没亲够?” 郁小公公:“……” 够了。 郁云凉如愿叫他的殿下睁了眼,如愿不会动,如愿熟了,奄奄一息蔫进祁纠怀里。 这次他身上热了不知多久,久到能把他的殿下也暖热,久到月落树梢、天光破晓,有早起的鸟雀开始啼鸣。 寅时过半,卯时未至,天边有朦胧日色,半边天已经变成莹白。 郁云凉一直虚靠在祁纠胸口,被有了变化的气息引着醒过来,立刻握住祁纠的腕脉。 他小心扶住祁纠肩背,从水里跪起来,轻声唤:“殿下,殿下。” 祁纠被他叫了几声,慢慢咳了咳,摸了下郁云凉的手腕。 郁云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袖中摸出帕子来,空着的手帮祁纠顺抚拍背,在穴位处捋按使力,反复十几次,祁纠胸腔终于震了下。 几口暗色淤血被咳出来,祁纠额间渗出薄汗,冲郁云凉笑了笑,又阖眼无声无息睡着。 郁云凉牢牢揽着他,将他扶出温泉、仔细擦干身上水汽,换了热腾腾熏着药包的干爽衣裳。 中间祁纠又醒了一次,大约是环境变化,眼里比平时多出些警惕清明,看清他后就又放松,摸了摸狼崽子的手腕。 “早好了,殿下,我没再咬。”郁云凉知道他在检查什么,主动给他摸拆了绷带的手腕,又低声补充,“殿下是血气太虚,好得慢。” 祁纠此前为了延缓毒性发作,给自己放了些血,伤口依然要每日敷药,解了绷带还是会渗血。 老大夫说这是因为血行不足、身体生机太弱,除了养着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叫郁云凉不要着急。 郁云凉不急,他跪在温热的石板上,给祁纠把隔水的皮质腕套解下,将手腕上的伤口重新敷药包扎。 这会儿不用担心弄湿,正好叫伤口透透气,郁云凉没急着重新包扎,小心护着祁纠的那只手,将人背起来。 祁纠在他背上咳了两声,郁云凉立刻放缓动作,等他气息变得平缓,才慢慢站起身。 卧房里的睡榻叫药炉熏过一宿,正好烘得暖热,郁云凉在上面铺了格外厚实的软裘细绒,躺着舒服到像是掉进云彩里。 他背着他的殿下从温泉回家,和殿下一块儿躺进泛着药香的云彩,拉过被子,将两人一并裹住。 祁纠气息柔和平缓,心脉稳定,好好地睡在榻上。 郁云凉摸了摸两人的头发,都擦得很干爽,没有水汽。又摸祁纠的手,虽然冰冷无力,但脉象并不乱。 郁云凉已经不困了,就一直枕着手臂,看着祁纠熟睡。 他依然看不够,这样一动不动躺了小半个时辰,又红着耳朵,慢慢靠近了贴上去。 变成山精野怪、跑来钻人被窝的狼崽子,又扁着耳朵夹着尾巴,小心翼翼拱进眼前的怀抱里。 这回他亲祁纠的眼睛,比上回熟练,没把祁纠痒醒了。 / 日复一日,毒性渐弱。 到了第七天,祁纠除了还有些冷,自觉没什么不舒服了,甚至还有了些力气。 小公公要赶着马车去集市上,取那一筐预定好的鸡仔,再把搭鸡圈的东西也弄回来。 恰好赶上祭春祈神,祁纠决心蹭个马车。 听说他也要出门,郁云凉眼睛里险些就要放出亮光,叫满地的匣子绊了下才没蹦起来:“殿下好了?!” 这说法很模糊,严格来说没好,因为毒还没拔完,但这种时候谁纠正谁不解风情。 祁纠趁狼崽子不注意,自己慢悠悠换好了衣服,刚把衣襟系好,就接住一只飞扑过来的郁云凉:“好了。” “不冷不热不疼,不难受。”祁纠提前一口气答他的问题,“能走,走不快,饿了,想去集上吃。” 一个问题都没来得及问的郁小公公:“……” 祁纠压住点笑,他今日的确觉得身上松快,深吸口气,活动了下筋骨:“走,给你买串糖葫芦。” 郁云凉都不知道自己还要买这个,他从不吃糖葫芦这种东西,但看见祁纠气色,就高兴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下决定就买两串回来。 他知道祁纠的脾气,撤了亦步亦趋的抱扶,只尽力站直,让祁纠把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祁纠搭着他的肩,几日来头次慢悠悠迈步,自己走出卧房:“好天气。” 天色的确不错,一场春雨一场暖,前几日那场雨把花都淋开了,日色明朗万里无云,看着就很舒服。 “是好天气。”郁云凉仍高兴得不成。祁纠前几天的情形凶险,和今天比起来,远不能同日而语,他陪着今日的祁纠,只觉得什么都顺眼。 郁小公公说话都变得轻快利索:“河边有茶楼,很清静,我带殿下去坐坐。” 祁纠还真有些兴趣,也不叫郁云凉扶着,自己慢慢溜达到马车边上。 废太子殿下的体力条暂时就到这儿了,没事可做,拢着袖子,靠着马吹风,看郁小公公跑来跑去地收拾东西。 那马在郁云凉手里,要反复勒缰、仔细驾驭,才能不跑进沟里。 到了祁纠这儿,这几匹马却都乖得不行,一动不动站着任祁纠靠,最多也只甩一甩尾巴。 郁云凉抱来好几个暖炉,爬进车厢里布置妥当,由车门跳下来,都看得惊讶,忍不住绕着祁纠转了好几个圈,研究祁纠有什么特殊的手法。 “想学?”祁纠逗他,“这本事可不便宜。” 郁云凉连自己都抵给他,又不能抵第二次,颇为难地纠结了一会儿:“下辈子也抵给殿下吧。” 这话说得像是随意,仿佛只是脱口而出,却只有说的人知道,这话究竟盘桓了多久。 郁云凉摸了摸胸口,忍不住低头想,莫非这里头真长出了一颗心,不然说这话的时候怎么又暖又痛。 他一时想着今生这十年,定要过得充实满当、每一日都不虚度……一时又想着下辈子,怎么才能立刻追上祁纠,决不能再错过这么久。 这样浑浑噩噩心神不定,直到头顶被揉了两下,那种疼才渐渐淡了。 郁云凉抬头,迎上祁纠的眼睛,声音轻下来:“……殿下。” “成交。”祁纠笑了笑,“就抵这个,手给我。” 郁云凉听见心在胸口咚咚跳,他将手交给祁纠,被祁纠握住落在马脖子上。 祁纠向马介绍:“这是我家小公公。” 郁云凉:“……” 祁纠还没说完,继续慢悠悠补上:“以后多照顾,别为难他。” 马打了个响鼻,晃晃脖子甩甩尾巴。 郁云凉:“…………” 祁纠忍不住笑出声,他常有笑郁小公公的习惯,但今天身上舒坦、气息顺畅,再没笑着笑着就咳嗽。 郁云凉光是看着,就觉得胸口只剩下暖热,也再顾不上什么不好意思,朝那匹马拱了拱手。 上辈子杀人如麻、冷心冷血的郁督公,这辈子乖乖站着给一匹马拱手,耳廓都是热乎乎的通红。 他背上一温,被手臂揽住,叫他的殿下圈到身旁:“你不怕它,它就听话。” 祁纠不逗小公公了,揽着郁云凉靠在马车旁,温声解释:“你不管别的,只管去要去的地方,它自然就跟上。” 郁云凉靠在祁纠身旁,叫清苦药香裹了,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太阳光,一动不动凝神静听。 他觉得这像是说马,又像是在别的地方,似乎也大体差不出许多。 祁纠什么都不用管,他自然就跟上。 他也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一直跟着,能跟多紧便多紧就是了。 ……想通了这些,胸口最后那一点淤堵也自然消散。 郁云凉扶着祁纠上车,忍不住在心里盘算,祁纠教他的这些东西,大约够他学上几辈子。 他盘算着这个念头,又想找点什么机会,把下下辈子也抵给祁纠……不知不觉间,那马居然真听话了不少,将马车慢悠悠拉到集上。 果然是祭春祈神,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浑河两岸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 祁纠只管坐车,揣着个暖炉靠在车厢壁打瞌睡,很是舒坦,察觉到车停才不紧不慢睁眼:“到了?” “到了,殿下。”郁云凉探身进去,扶祁纠下来,“这里的人很多。” 祁纠打了个呵欠,由车里下来,被郁云凉踮着脚系好披风。 两岸人流如织,有小商小贩、售药卜卦,瓦子里的相扑木偶,戏台上的杂剧散曲,看不完的满目繁华。 系统天天跑出来玩,早把两岸摸得熟透,祁纠挑着好玩的地方,带小公公凑了一遍热闹,还买了串红通通的糖葫芦。 郁云凉以为自己不喜欢吃,咬了一颗含在嘴里,冰糖甜脆,山楂酸甜可口,诧异地睁圆了眼睛。 他们这会儿已经进了茶楼,那卖糖葫芦的小贩挑着担子到处跑,这时候再回去也找不着了。 郁小督公扼腕:“该买两串。” “买这么多干什么。”祁纠笑了笑,这东西吃一个好吃,吃两串牙都要倒了,“点菜,吃不吃鲈鱼?” 郁云凉只惦记着他:“殿下吃么?” 祁纠的胃口还没好到这个地步,他已经要了碗菱粉赤豆粥,只是给小公公陪个席:“先帮我记下。” 他点了几个菜,又并几样熟肉、点心果子,等小厮跑去叫后厨张罗了,才同小公公低声商量:“尝个味道,记下来,以后回家做。” 郁云凉原本有些闷闷不乐,听见这个主意,立刻打起精神,抓起筷子:“我都记下来……回头我做了,殿下要吃。” “吃。”祁纠故意一本正经,“我日啖三大碗。” 郁小公公很熟练地知道自己被哄了,却还是因为心底暖烫,忍不住低头,往祁纠身旁悄悄靠过去。 这一路过来,祁纠带他看了百禽百戏,看了木偶相扑,看了花里胡哨的皮影,还有演杂技的,扑旗子打筋斗无所不能。 郁云凉过去其实也见过这些,京城不少热闹,浑河两岸日日繁华,哪有消停的时候——况且宫中的进演又比这更精美、更叫人眼花缭乱。 可他百般回想,却丝毫想不起过去看这些东西,究竟都有些什么感受。 他只记得今日跟着祁纠,三分心神放在戏台瓦舍,用来回答殿下“都演了什么”的抽查提问,剩下七分都看着祁纠。 他们出来时是申时末,绕了这样一大圈,暮色渐起,晴朗天光也已悄然暗下来。 坐在二楼向下看,河两岸的风灯一盏一盏亮了,卖河灯的也越来越多。微暗夜风里,点点火光闪烁,竟叫人一时恍惚。 菜上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上齐,郁云凉叫人不要打扰,关了门合上门栓,转回桌前。 他不动别的菜,先去试祁纠那碗粥,发觉有些烫,就舀起一勺晾了晾:“殿下。” 祁纠今日走了不少路,合着披风靠在窗前浅眠,被他轻轻摇晃,睁开眼睛:“菜上齐了?” “上齐了。”郁云凉轻声说,“殿下喝口粥。” 祁纠从他手里接过勺子,很是信任,不辨温烫搁在嘴里咽了,挺满意地点点头。 郁云凉的脸上露出一点笑,伸手抱住祁纠的肩膀。 他照顾祁纠习惯了,忘了祁纠这会儿已经有了力气,手臂竟没揽动,就挤到祁纠身边:“殿下在看什么?” “浑河。”祁纠说,“一会儿去买两盏河灯。” 郁云凉立刻点头:“好,殿下求什么?” 祁纠其实没什么想求的——陪狼崽子活十年得靠他自己,回头换个世界,找狼崽子也得靠他自己。 想买灯纯粹是因为挺好看,系统盯上一盏鱼戏荷叶,幽幽怨怨地在后台念叨半天了。 祁纠想了想,决定说实话:“不求。小公公求什么?” 郁云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露出笑,也慢慢摇了摇头:“不求。” 想要的都在身边了,没什么可求的,郁云凉想要的全系于祁纠,不靠祭春也不靠河神保佑。 他才不跟浑河祈求什么身体健康——这破河淹了他们一人一次,不添乱就不错了。 “那就买辆盏灯,挂家里。”祁纠拍板,“好看。” 郁小公公立刻掏银子,放在桌边提前预备着。 他看见插在桌旁的糖葫芦,就带着回来,边吃边陪祁纠看夜景。 祁纠吃了两口寡淡无味的粥,看郁小公公津津有味吃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忍不住敲了敲狼崽子的脑袋:“分我一颗……半颗。” 如今这个身体状况,一颗山楂下肚,多少还是有点孟浪了。 祁纠知道郁云凉还随身带着匕首,这不是什么坏习惯,狼崽子把尖牙厉爪全藏起来,就不叫狼崽子了。 祁纠已经给他找好了切山楂的地方,将那一片放点心的木板拉过来,郁小公公却没动。 郁小公公攥着那串糖葫芦,耳廓一点点泛起红热。 祁纠低头,有点好奇:“不给分?” “……给。”郁云凉低声说,他特地留了个最大、最红的山楂,就等祁纠说这句话。 郁小公公今天看了不少杂剧,为了应对祁纠提问,学了个乱七八糟,心神不宁地记了个印象最清晰的。 他盯着山楂上晶莹剔透的冰糖壳,深吸口气,定了定神。 勤学苦练、突飞猛进的郁小督公,按着祁纠曾教过他的,弹了枚铜板过去,将遮掩窗户的帘子砸落。 做完这件事,他就更胆大包天,当着祁纠的面把匕首相当拙劣地藏在了坐垫底下。 祁纠咳了一声,压住笑,拢着钻进怀里的狼崽子。 “没带匕首……”郁云凉磕磕巴巴地说,“没带来,殿下。” 把尖牙厉爪藏好的狼崽子,紧张得耳朵都趴下了,闭着眼睛,还很硬气地视死如归。 郁云凉叼着颗红通通的糖葫芦,跪在他怀里,壮烈仰头:“殿下……自己咬吧。” 第39章 我不会死了 ……郁云凉这样等了半晌, 几乎忍不住要睁眼。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将他揽住。 微凉的手指拢在他脑后,不知怎的轻轻一拨,就解了他的束发。 小公公哪经过这个, 要不是还惦着个山楂, 几乎要一头撞到地上去, 胸口像是块滚石轰隆作响:“殿……” “过会儿给你绑。”手的主人缓声哄, 话音未尽,已将郁云凉拢近了些, 低头噙了他那颗裹着冰糖的山楂。 祁纠身上清苦药气将他裹住, 冰糖壳被咬碎,清脆地一响。 碎开的糖渣磨人, 全落在唇上,祁纠拢着他,低头细细尝干净了。 郁云凉哪遭过这个,只知道那些磨人的糖粉暖热着化了,细微涓流沁得更磨人, 他伏在祁纠的气息里, 胸口被妥帖熨着, 肩膀不住打颤。 祁纠很体贴,待小督公稍缓过来,才说:“甜的。” 郁小督公:“……” 祁纠忍不住笑,咳了一声盖过去, 慢条斯理绕回来, 咬去冰糖里头裹着的半个酸甜红果。 这又是另一番滋味……酸甜清香的山楂果润泽生津, 自愿做砧板的被捻磨得气息低颤,滚烫呼气融进透着药香的轻缓和风里, 散落下来的黑发都微悸。 祁纠替小公公挽了发尾,也不急着重新束发,只拿布条松松系了,低头柔声去哄郁云凉记得嚼。 山楂毕竟是山楂,就算去了核,变成了半个,也是不能就这么愣往下咽的。 郁云凉喘着气,蜷在祁纠怀里,半懵半温顺地恍惚嚼了。 因为外面冰糖早化干净,里头剩的红果就尤其酸,酸得狼崽子猝不及防地一龇牙,后背跟着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 祁纠揽着他,低头问:“好不好吃?” “……”郁云凉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把脸埋进祁纠袖子里,不说话了。 被狼崽子闷不吭声往怀里拱,祁纠也觉得不错,摸摸郁云凉的头发,依旧靠在窗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那碗粥。 帘子遮了外头的光景,却遮不住风,暮春的晚风已不凉了,卷着花香徐徐涌进来。 郁云凉躺在祁纠身旁,身心都安稳,紊乱的气息也一点点平复:“好香,殿下,这是什么花?” “紫藤。”祁纠掀开帘子看了看,“开得不错,摘点给你玩?” 他说摘花,连动也不用动,只摸了郁云凉的发带,一头攥在手里,另一头不知怎么便乖乖飞出去。 叫发带顺回来的一串花藤,淡紫色小花开得浓郁热闹,一嘟噜挤在一块儿,看着十分可爱。 郁云凉发现塞不进小布包,就很珍惜地捧过来:“殿下,紫藤香是不是这个?” 他听人说,紫藤香能治吐血咯血,又能医刀伤,还可治心胃气痛。 郁云凉听老大夫说了,却在街上遍寻不着,哪家医馆药方都不卖,已经找了好些天。 祁纠摇了摇头:“不是一种,那是降真木……品质上佳的也是紫色,《南方草木状》里就叫它紫藤香。” 祁纠拢着他,低头研究了一会儿同名的紫藤花:“寻常一般叫降真香,是南面贡品,在京城挺稀罕,宫中才有。” 郁小督公磨刀霍霍向宫中。 祁纠看着有趣,把雄心万丈的狼崽子招到怀里,摸摸脑袋:“这紫藤花也不错……能做吃的。” 这是救灾的东西,逢灾年难熬的时候,就有人摘藤花掺上米糠做粥做糕、凉拌当菜。 祁纠吃过紫藤糕,也喝过藤花粥,味道不算好,无非就是寻常野菜,但吞下去能救人命。 郁云凉抬头:“能治心胃气痛吗?” “能。”祁纠信口忽悠他,“蒸了吃,管用。” 郁小公公被哄的次数多了,已经学会分辨,抬头认真盯着他的殿下看了一会儿,怏怏趴回去。 “别光在这趴着,去吃菜吃饭。”祁纠胡噜狼崽子,“吃饱了进宫,去抢点降真香。” 郁云凉倏地抬头,眼里立时多出十分亮色。 祁纠笑了笑,把狼崽子招到怀里,抬手重新替他束发。素白发带沁了淡淡紫藤香气,还染上些淡紫洇开,很是风雅。 郁云凉个头长得很快,几乎是可见地往高了蹿。如今祁纠再走累了,把手放在他肩上,就变得很合适。 不过这回祁纠不打算走,准备骑马进宫——上次他摸来的腰牌还没还回去,锦衣卫御前行走,有入门不下马的特权。 郁云凉立刻把匕首从坐垫下摸出来,塞回袖子里。 他很敏锐,低声问祁纠:“殿下,是不是今晚院子里要出事?” 这段时间下来,郁云凉已经很熟悉祁纠的习惯,知道如非必要,祁纠通常多半懒得出门。 倒不是因为别的……叫郁云凉看来,多半是因为这人见得太多、走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所以什么都寻常,实在没什么新鲜可看。 一旦祁纠主动要出门、要往外面溜达,多半是因为家里有什么人惦记,要给惦记的人下个白跑一趟的套。 “好聪明。”祁纠奖小公公一大碗饭,拿筷子给他拆鲈鱼脍,“出不了事……有点热闹。” 七日过去,他又熬过一回毒发,能把宫里有些人气得吐血。 探子刺客是少不了的,系统完善的机关陷阱就等着招呼客人,这一晚消停不了,在家恐怕也难睡得好。 既然郁小公公想给他弄降真香,不如就去宫里拿些降真香。 郁云凉边大口扒饭边听,听懂了,只觉得解恨:“吊着折腾狗皇帝。” 以为祁纠会熬不过去,偏偏祁纠熬过去了。以为祁纠在家养病,派一窝刺客探子过去,偏偏他们进了宫。 等扑空了的东厂高手察觉不对,再折返回宫中的时候,他们已经完全有工夫从容拿了降真香,边赏夜色边回家了。 “是这回事。”祁纠又捞过一只冰糖肘子,塞给长身体的狼崽子,“不非得把我们小公公搭上。” 这么折腾几回,要不了多久,皇帝一口气就得剩下半口。 至于怎么架空老皇帝,让老皇帝在宫中消消停停“养病不临朝”,怎么扶傀儡新帝预备着,怎么夺权,怎么明争暗斗……那都是朝中那些汲汲营营的“朝堂栋梁”该操心的了。 这种事上,祁纠的主意都是一开始就打定,不同人商量,也不打算改。 郁云凉也不想改,这是他前世盼都盼不来的。 要是前世的他知道……跳浑河水死了,就能过上这种日子,他一早就要跳下去。 前世的郁云凉,到死也不信有人会对他说“不非得把我们小公公搭上”。 不信有人会摸一摸他的后颈脊背,帮他把头发束妥当,打扮成好人家的少年郎,逛浑河也领在身边。 郁云凉闭着眼睛大口吃饭,他察觉到自己胸口滚热,无限酸楚无限欢喜,就知道那里面长了一颗心。 他只想把这颗心全交给祁纠,要是能换祁纠身子再好一点儿、再少难受那么一点儿,那就更好。 换不来也不怕,他只管跟着他的殿下,有什么事想要做,祁纠只要招呼他一声就行了。 郁云凉把饭菜全吞进去,用茶水漱口。他把自己拾掇干净利落,放下筷子。 窗外夜色浓了,春风和煦,河两岸的戏台子都张了灯,开始咿咿呀呀地唱。 郁云凉听不清,勉强听见半句“他教我收余恨”、“苦海回身”,觉得很好,低声反复念了几遍。 祁纠正闭目养神,推着经脉中的内力走周天,为过会儿去宫中打劫降真香做准备。听见狼崽子埋头念叨,有些好奇:“念什么呢?” “戏词。”郁云凉耳朵热了热,磕磕绊绊轻声学,“殿下教我……苦海回身。” 祁纠就知道他听着了哪一处,睁开眼睛,笑了笑,伸手说:“过来。” 有锦衣卫东西厂的地方,不该有这出戏,真要将史书翻扯得明朗清晰,这戏要晚上百年。 可他们不在史书上,他们在无人知晓的一座茶楼……赏前人的月、听后人的腔,过他们自己的十年。 郁云凉立刻回他怀里,小公公如今已很熟练,窝在祁纠肩旁,手里牵着祁纠的袖子。 “锁麟囊。”祁纠问,“听过么?” 郁云凉摇头。 祁纠刚推内力走过周天,身上慵且倦,揽着小公公靠在窗前晚风里:“休恋逝水,苦海回身……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他慢悠悠念后头的词,窗外只管咿咿呀呀唱,风把婉转曲乐送进来。 河边戏台子多,唱什么的都有,西皮二黄四平调,抑扬错落丝竹管弦悠扬。 郁云凉叫这话撞进胸口,愣愣坐着,下意识扯紧祁纠的袖子,不知松手。 祁纠就把他揽在怀里,一手在背后慢慢轻拍。 郁云凉闭上眼,只觉饱受庇佑,腔子里一颗心定下来,轻声说:“殿下……” 祁纠低头:“怎么了?” 郁云凉没事,只是想叫叫他,舒展眉宇摇头。 祁纠也就不追问,只是笑了笑:“狼崽子。” 狼崽子往他怀里钻,热乎乎贴着他,往他胸口和颈间贴,把身上的暖和气全给他。 祁纠叫他暖得舒服,扯过披风随手将两人裹上。 夜半时分内宫换防,最宜打劫。眼下才过亥时,晚风不错,还能悠闲耽搁一会儿工夫。 左右又没什么急的事,日子还长。 —— 降真香抢得也没半点悬念。 甚至叫系统无聊到扯着祁纠,又去开了几个宝箱,搜刮了一圈极上等的灵芝雪莲龙涎香。 “拿着,都拿着。”系统给祁纠出主意,“现在用不上,以后还用不上?” 龙涎香这东西可非常不错,不光用来当香料,还是味用法相当隐秘的药材。 系统游遍怡红院畅春楼,不会骗祁纠:“再加点麝香和灵猫香,还有鹿茸,可好用了。” “……”祁纠暂时没这个需求,但的确不拿白不拿,还是挑贵的拿了几个小箱子,又翻出一盒上好东珠,塞进郁小公公怀里。 这劫打得毫无乐趣,与其说是打劫,还不如说是来物资库搬东西。 毕竟把东西两厂所有脑袋加一块儿想破,也想不到祁纠不老老实实养病,会在今天心血来潮进宫。 宫里倒是也有几个人——比如破产了的江顺,自从被郁云凉一箭接一箭逼进浑河里泡了泡,就心气俱灭念如死灰,还在为了不睡大街奄奄一息捞银子。 再比如被吓破了胆的锦衣卫镇抚使,到现在还惊悸噩梦夜不能寐,看见刀就发癔症,生怕谁半夜悄无声息潜进来,直接一个人头落地。 一宫的老弱病残,祁纠不过是去内库拿几箱子降真香,都没人有力气管他……毕竟废太子的武力值实在恐怖且成谜。 有不少人怀疑,哪怕他病病歪歪、把血全咳干净了,只剩一口气,都能一步杀一人百步不留行。 祁纠如今其实是真没力气动手,但这名声不错,能带来不少安生日子。 他当初不顾毒发,只身持刀闯宫,也是这个用意:“还有没有想要的?” 郁小公公琢磨内库的房顶:“这个不漏雨……” 祁纠没忍住乐,拦住了眼睛放光的狼崽子,叫郁云凉把包袱打好,放在马背上。 知道的不敢拦,敢拦的不知道,他们就这么慢悠悠出了宫,不知走出多远,才听见身后地皮颤动。 郁云凉立刻警惕,攥着马缰坐直,一手往袖子里摸匕首。 “出来十三、四匹马。”祁纠听了听,“不是往我们这儿来的……出城方向,应该是去求药。” 城外有道观,给的丹药宫中一直很信服,系统弄来一颗研究,铅汞含量超标到能把好人毒傻。 看来皇帝是真被气得厥过去了。 郁小公公只觉解恨:“就该多厥几次。” 祁纠胡噜两下狼崽子,拍了拍脑袋,帮他把匕首塞回袖子里。 来之前睡了一觉,又推着内力走了几个周天,祁纠这会儿精神体力都不错,示意郁云凉:“跟上。” 郁云凉立刻提缰,跟着祁纠纵马。 祁纠手底下的马就是要更听话,一路上跑得轻快稳健,沿着小路直奔京郊。 院子外这会儿估计还热闹,祁纠按着系统指的路,直接进了山。 这条路人迹罕至,直通一个不错的山洞,树木生得茂密,又有不少珍贵难得的药草,温泉水就从上面淌下来。 在那儿睡上一晚,第二天下山回院子,再合适不过。 祁纠进山就勒了缰绳,回头看跟上来的郁小公公:“不问去哪儿?” “不问。”郁云凉说,“殿下带我去哪,我就去。” 他全程牢牢盯着祁纠,见对方虽有疲倦之色、额上有汗,精神却依然很好,就觉得放心。 祁纠笑了笑,自己要了帕子擦汗,又朝一味盯着自己的狼崽子示意:“换一换。” 郁云凉愣了片刻,见祁纠轻拍身前鞍鞯,才明白他的意思。 郁小公公一阵风似的忙碌起来,把两匹马的行李换到一匹马上,又把自己换过去。 他和祁纠共乘一骑,握着缰绳,叫另一匹驮行李的马也跟上,按着祁纠指的路走。 这里林深僻静,但夜色明朗,枝繁叶茂间渗下月色,将四周照得清晰,并不阴森。 郁云凉只听见心脏砰砰急跳,不知是自己还是祁纠的。 若是他的,那就是紧张……若是祁纠的,那殿下就还是累了。 累是自然的,今日毕竟太过折腾,祁纠的身子又才好些。 但祁纠想这么痛痛快快跑一跑马,郁云凉也绝不拦——大不了他就将殿下背回去,又有什么不行。 郁云凉只是暗恼着不能替祁纠熬这毒,只要将来毒拔干净了,祁纠想跑一天一夜的马,他也陪着。 “……好了。”祁纠把路给他指明白,“就这一条路,一直走过去,就有个山洞。” 郁云凉点了点头,牢牢记下,又轻声问:“殿下是不是乏了?” 的确有点儿。 祁纠有时候心情好、有了兴致,就总是容易在能量分配上没什么规划……已经被系统提醒了好几次。 但狼崽子就在身边,他就算不规划,也没什么要紧:“自己认不认路?” “认。”郁云凉说,“殿下累了,就只管睡。” 他坐直了,让祁纠能舒舒服服伏在他背上,为防祁纠睡沉了掉下去,又解下两人的衣带,系在一处。 祁纠低头看了看,衣襟微敞,不禁感叹:“体统……” “很成体统,殿下。”郁云凉好生哄他,这天并不冷,里面还有中衣,敞一敞怀也无妨。 郁小公公绞尽脑汁,找到借口:“世人说襟怀洒落,胸襟开阔……都是这样。” 祁纠觉得狼崽子学错了书,但难得暮春暖融、月静风和,好像也不是那么非得立刻纠正。 左右他也用完了力气,能量条要见底,狼崽子想要离得更近,那就襟怀洒落也挺不错。 郁云凉小心等着,察觉到祁纠放松身体,慢慢靠下来,只觉前胸后背都泛暖热:“殿下……坐稳些。” 祁纠靠着他,懒洋洋抬手,在小公公腰腹上轻点。 郁云凉耳廓立时通红,攥稳了缰绳轻喝,叫两匹马沿着小路往前走,又忍不住将空出的手慢慢挪了挪,覆住祁纠的手。 他贴着祁纠的胸口,少了一层衣料阻隔,心跳更清晰,两个人的心跳渗进一个人的胸膛里。 这山不高,马上得去,路不算难走,只是要多小心些。 郁云凉一路走得徐缓仔细,看见什么就告诉祁纠。 ——他看见只夜枭,刚睡醒,被他们吓了一跳,扑棱棱张开翅膀飞远。又看见点点流萤,可惜这不是萤火的季节,否则一定漂亮。 等夏天的时候,他就带祁纠来看见流萤的地方,一定有成片的萤火,他刚学了这句,“飞光千点去还来”。 这山里有很多生灵,不过大都怕人。他下次可以进山看看,说不定能打着一两只獐子回家,给祁纠补身子。 祁纠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声,后来没了力气,就屈指抵一抵狼崽子的手。 再后来连这份力气也没了,郁云凉比他先发现这件事,握住祁纠的手,低声开口:“殿下放心睡,我记得路了。” “林子里有走兽。”祁纠说,“留点神,点个火把。” 郁云凉稳稳当当应声。 他察觉到祁纠的身体覆下来,靠在他身后的人向下沉,完全放松地伏在他肩背上,叹了一口很舒服的气。 郁云凉闭上眼,他握着祁纠的手,在马上挺直腰身,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笔直坐了一会儿。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祁纠安稳睡着。 郁云凉从怀里摸出火石,取下马鞍褡裢里的松油木,点了支火把拿在手里。 火星散进夜风,把那一条路照得明亮暖热。 两匹马这次都很听话,郁云凉没花上多少功夫,就找到那座山洞。 “殿下。”郁云凉说,“这是个好地方,我们以后常来。” 山洞下就有地热,这片草木格外葱茏,生机盎然,药草的香气沁人心脾。 山洞里很宽阔,幽深僻静,是个不错的藏宝地,或许以后从内库搜刮的宝贝都可以暂存在这。 郁云凉解开衣带,扶着祁纠小心下马,让祁纠先靠在地热烘暖的山石壁上,把马在山洞深处栓好。 他安置好两匹马,又小心地背起祁纠,在走到山洞口时,看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 像狗又不像,皮毛粗糙,棕褐色有黑斑,前腿长后腿短,是误入这片洞天的鬣狗。 郁云凉和这几条鬣狗对视,谁都不动。 “糟了。”系统紧张起来,叫醒祁纠,“你家狼崽子招这东西,先别睡了,你快管管他……” 祁纠醒过来,却并没像系统这么着急,依然将下颌枕着手臂,伏在狼崽子挺直的背上。 过了片刻,郁云凉带着火把向前走,鬣狗就警惕后退,弓身作势低吼。 这些鬣狗只吃死物,是来错了地方,反倒畏惧身量笔挺的不速之客。 郁云凉把火把仔细扎好。 他过去从没见过这些走兽,却又莫名认得它们,因为此刻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并不打算拿出匕首。 他不打算在这里动手,没必要弄出血腥气,引什么更大的猛兽过来。 他只是和他的殿下在这晒晒月亮、泡泡温泉,叫地热烫一烫筋骨,等天亮了就回家。 他不会再招惹这些鬣狗,这些畜生也早晚会知道,不必跟着他,没有可吃的东西。 这里没有死物,只有活着的两个人。 要一起活十年的两个人。 “你们走吧。”郁云凉说,“我不会死了。” 他的神情很和缓,漆黑平静的眼睛里只有祁纠。那些鬣狗渐渐畏惧,向后退去,转身逃入林子,没了踪影。 第40章 夜泊(第二世界完) 一艘下江南的船并不难买。 一艘能赏月、能吹风, 能慢悠悠溜达着散步,甚至还能练箭的船……就没那么好买了。 练箭少说也要离靶二十步,赏月少说也要个露台阁楼,幸而南下河水滔滔不绝, 这么大的船借水势风力也能走得顺畅。 这一艘船被豪掷千金的郁小督公买下, 已是第二年暮春的事。 祁纠很守约, 陪着他的小公公过完了春天, 又看着夏日初盛,在相当聒噪喧嚣的蝉鸣里喝了冰凉的甜水, 去山间看了萤火。 第三、四条命在夏天用掉, 这两次拔毒都很顺利,只是叫祁纠躺了个把月, 用完了一箱子降真香。 第五条命用在秋初,在天气转凉时,祁纠生了场重病,老大夫被郁云凉拖来看了,对着榻上昏睡的人束手无策, 隐晦劝着早日置办该置办的东西。 郁云凉不听, 抱着匕首坐在榻边, 每过一个时辰就给祁纠喂一次药,那些千金难求的人参灵芝全用在这时候。 这样到第五天,祁纠不用再靠着他渡气,第七天, 祁纠能慢慢挪动手指, 在他掌心敲上一敲。 第九天, 祁纠睁开眼睛,朝他笑了笑。 郁小公公沉稳得很, 温声哄着殿下喝了一整碗药,吹了一会儿风,等祁纠安稳睡熟,才把匕首放回原处。 就这么休养了大半个秋天,到草叶覆了白霜时,祁纠又能叫郁云凉扶着出门,去一树金黄里弄两个银杏果,逗小公公高兴。 立冬那天狗皇帝瘫了,也有消息说是死了。郁云凉进宫看了看,哪个说得都对,人已彻底动弹不了,只不过还能喘气,每日哀嚎着要死了痛快。 朝中对这种情形很满意,夺权的人专心夺权,谋利的人专心谋利,唯一惶惶不可终日的,或许也只有那相当飘摇的、还没学会走路的太子一家人。 郁云凉也对这种情形满意,如果狗皇帝死了,就要封运河三个月,就会耽搁他带祁纠下江南。 郁小公公如今在积德,不乱杀生,敢对祁纠动手的刺客暗卫不算,郁云凉给他们起名“鬣狗”。 这些鬣狗闻着味不散,懂事的逡巡几圈就退去,敢不要命扑上来撕咬的,就等着被一箭穿膛。 郁云凉每天都练箭,风雨不落,他的身量力气都在这一年里长足,又有祁纠教着打磨筋骨、内外兼修,已能轻轻松松处理这些“小麻烦”。 第一场雪落下来,祁纠抓紧时间把第六条、第七条命也一起用了。 这两次拔毒是拔骨头里的,折腾的时间长。到冬至时他才能叫小公公扶着,稍微坐上一刻,到大寒才能起身,去那热腾腾的温泉里泡一泡。 幸而饺子没耽搁,过年也没耽搁,春风送暖入屠苏,热腾腾的屠苏酒就煨在廊下的小炉子上。 小公公居然害怕爆竹,叫系统买来火星乱蹦的呲花吓得不会动,被祁纠摸着脑袋哄了才好,被系统确诊多半是年兽。 ……然后这一年也就匆匆忙忙、热热闹闹地过去。 如今在船上安然躺着,在月亮下悠然吹风的,是用完第八条命的祁纠。 郁云凉刚练完箭,简单用凉水冲了身上,换好衣服回去,给他的殿下汇报:“都中了,殿下,十箭连环。” 他见炉火上煎的药好了,就熄了炉子,把药端过去喂祁纠。 这药很苦,郁云凉自己含了一口,慢慢哺给祁纠。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仔细,将药一直送入深处,细细按摩水突、天突这两处喉咙上的穴道,助祁纠将药吞咽下去。 这样喂到第三口,药溢出来,郁云凉立刻仔细拭净了,将药碗放下,替祁纠顺抚胸口。 最后这一次拔毒……拔的是心脉,哪怕不用老大夫诊治,谁都知道凶险无比。 不止郁云凉,祁纠自己也做了不少准备,甚至还闭关了两三天,专门推行内力,确保有了把握才下手。 拔毒远比想象里顺利,就连最难熬的毒发也平平淡淡过去了。 就在郁云凉刚松了一口气的那天晚上,靠在树下、等着小公公下厨弄桌好饭菜的殿下,忽然叫了他一声。 郁云凉跑过去,接住倒下来的祁纠,这时他的殿下已说不出话。 心脉的隐患悉数爆发,被他紧紧抱住的人在阖眼前,也只来得及扯住他的袖子,在他手上写了个“等”。 等什么,不知道。等多久,也并不清楚。 这样仓促的留言被郁云凉牢牢记住。 他陪着祁纠等河边柳树又绿、等运河冰开,等船能下水,就收拾好了所有东西。 他带着祁纠下江南。 这艘船是画舫,很方便赏景,宴饮的地方叫他改成了卧房,原本用来放丝竹管弦的地方也改了,用来练箭。 画舫走不快,但原本也不急,他们走游人最少的水道,偶尔掠过的急帆都是漕运。 郁云凉摸摸祁纠的脸,又俯身贴上去,抱住祁纠的肩颈:“殿下,今日多喝几口药,好不好?” 被他抱着的人静睡无声,郁云凉贴在他颈侧,握着他的手腕,听了一会儿那里传过来的的心跳。 他的殿下还在努力让这颗心继续跳。 郁云凉这样闭着眼,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才站起身。 他端起那碗药,又含住一口,试着哺进去。 这药很苦,郁云凉知道,所以尽力将药送到深处,每次喂药过后都会再喂清水,给祁纠漱干净苦涩余味。 这样过了一会儿,一碗药下去小半,郁云凉就不再喂,转而去取了一小碗加了蜂蜜冰糖水的山楂泥。 山楂泥捣得极细腻,酸甜香气十分诱人,郁云凉拿小瓷勺舀了一点,慢慢喂祁纠。 祁纠没有任何吞咽反应,他只是想用这个给他的殿下稍稍解闷,毕竟整日睡着无聊,有一点酸甜可口的东西,也总比整日里喝药强。 郁云凉喂了几小勺,又换了甜酒汤,他自己调制了几个配方,觉得这个最好,想拿去外面卖。 只是殿下到现在还没醒过,不能给他拿主意。 郁云凉握住祁纠的手,贴在脸上。 那只手很凉,手指微蜷,他贴了一会儿,就把那只手抱在怀里,按着老大夫教的,从掌根推拿捋按到指间。 这样按摩过后,郁云凉就把这只手揣在怀里,又去换另一只。他一边找手上穴位,一边想等殿下醒了以后,要怎么补身体才好。 听人说河鲜是补的,他是不是该去学一学钓鱼,钓些鱼上来给他的殿下炖汤。 这主意一冒出来,就叫人觉得很有道理——鱼汤听着就对身体很不错,等殿下醒了,他们两个一起垂钓,也很风雅。 郁小公公其实不知道什么是风雅,硬要说的话,他是焚琴煮鹤那一类。要不是祁纠拦的及时,险些将内库弄回来的金丝楠木当柴烧。 但这也不难,凡是他想和他的殿下一起做的事,就都很风雅,上一件被郁小公公认定了风雅的是做雪爬犁。 去岁冬末,郁云凉生平第一次坐雪爬犁。 祁纠教郁小公公,这也叫法喇,也叫冰床,冰雪够厚的地方才有用——“屈木为辕”、“走冰上如飞”,甚至还能加个篷盖挡风,里面再拢个暖烘烘的火盆。 要做爬犁得找合适的树,柞树最好,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 祁纠那会儿的身体尚且不错,领着小公公绕遍了山,找出最合适的伐回来,教郁云凉用火烤它。 那小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家慢悠悠做一架雪爬犁,祁纠教他怎么用凿子斧头、怎么敲铆钉不砸手,还抽空不知怎么教会了他们家那两匹马拉爬犁。 后来发生的事很叫人恍惚……郁云凉从没在雪上飞驰过,趴在蓬盖边沿往外看,被扑面的清凉雪粉冰了一脸,呼啸穿梭过山林。 祁纠枕着胳膊,靠在火盆边上,拢着那一点热气,随意单手勒缰,就叫那两匹马在雪上恣意飞驰。 “来年春天下江南,冬天再回来。”祁纠很有兴致,和小公公商量,“听说南面冬天不好过。” 冰天雪地虽然冷,但郁小公公未雪绸缪,叫人在宅子里砌了空心墙、盘了火炕,加上地热温泉,舒服到叫人懒得动弹。 郁云凉之前打听,也这么听人说,立刻记下:“好,殿下,明年我来驭马。” 祁纠揉揉他的脑袋,帮小公公把睫毛上冻的冰碴抹了,眼睛里就有了笑。 ……这些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郁云凉蜷进躺椅里,抱着细裘绒毯下的祁纠,小心将手按在祁纠肋间,触摸那下面微弱的心跳。 抵在他手心的,是极为细微的、雏鸟破壳似的力道。 郁云凉买的那一窝鸡苗养得很好,后来还下了蛋,只是母鸡不知为什么不抱窝,祁纠就又教他做了暖箱。 郁云凉有时候也会想,他的殿下好像没什么不会的——上到君子六艺、下到杂事庖厨,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学会这么多东西。 如今他们下江南,郁云凉想,这一段路他来走,他的殿下就能稍微多休息一会儿。 这一年祁纠实在很累了。 郁云凉其实很清楚,要拔毒、要喝药、要醒过来,这些都很累。 所以如今毒彻底拔干净了,好好休息休息、大睡一场,天经地义,完全没什么不行的。 郁云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有新念头:“殿下,我能不能用箭射鱼?” ——好像也没什么不行。他可以将鱼线系在箭尾,这东西很结实,又细软轻盈,几乎不会干扰箭势。 只要能看清楚鱼,能瞄准,能搭弓放箭就行了。 这对郁云凉来说不难,他的眼力很好,最暗的晚上,也能一眼看清最鬼鬼祟祟的鬣狗。 他们走的这条水道游人又不多,鱼本来就不少。加上运粮的船难免掉下些谷屑稻壳,一路都有鱼追着游,个头都很大,有的甚至还会主动跃出水面。 郁云凉打定了主意,索性跑下去,将弓箭取上来。 整艘船视野最好的地方,就是这一处二层小阁楼。 今夜月色昭昭,将一条河水照得通明,粼粼波光里游过个暗影,想来定然就是鱼。 郁小公公将一大捆鱼线在箭尾系好,专心瞄准,张弓搭箭……可惜进展不佳。 明明箭是瞄准了射出去的,看着也扎中了暗影,可拖着鱼线拽回来,还是空的。 幸而郁云凉有不少耐心,这本来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无所谓中不中,射不中就继续射。 郁云凉只是想练完十万支箭——跟在祁纠身边一年,日日练习不辍,每日少说两百多说五百,已攒到九万九千九百多。 世人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郁云凉不懂这里头的名堂,只觉得十万大概是个好数目。 或许等射够十万支箭、张够十万次弓,就算是“练完了”。 或许他的殿下就会醒。 若是没醒,那一定是箭练得不够,再继续去练就是了。 郁小公公蹲在阁楼边上摘箭。 这次弄上来一团水草,湿淋淋甩了一脸水,居然还带上来一只河蟹。 这的确非他所料,他练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箭,还差两箭就练完了, 河蟹叫人凭空一箭饶了清净,相当不客气,一钳子狠狠夹在罪魁祸首虎口,瞬间就见了血。 郁小公公:“……” “我还差两箭。”郁云凉低头看河蟹,“你坏我好事。” 河蟹张牙舞爪,合该收拾,被郁云凉用木棍将钳子捅开,拎着走到水缸边上,扑通一声扔进去。 郁云凉取了清水,将手上伤口洗干净。这蟹钳看着不大,却相当锋利、力气不小,居然夹了个颇深的口子。 郁云凉看了一会儿手上的伤,翻药出来涂上,他不再张弓,坐回祁纠身边发呆。 这伤说大不大,按说根本牵扯不了什么,偏偏伤在虎口,张弓一定要受影响。 最后这两箭……要叫他随便拉一拉弓,胡乱糊弄过去,绝无可能。 凡是和祁纠有关的事,郁云凉从没想过糊弄。 郁小公公盯着自己的手,从闷闷不乐到怏怏,再到打蔫,再到抿紧了唇胸口起伏,仰头将眼睛用力闭上。 ……他立誓不这样的。 他立了誓,不能再叫他的殿下费心力哄他,他来照顾殿下,他来哄殿下高兴。 郁云凉死死咬着唇,拼命将喉咙里的酸涩压下去,不去想上次下船买药时听说的……谷雨已过十日。 祁纠倒在他肩上,写下“等”的时候是立春,他的殿下为了陪着他,已迫着这颗心跳了一个春天。 郁云凉不怕等,怕他的殿下累,怕他的殿下不舒服。 这样的念头很少会涌上来。 这艘船上没有其他人,他一个人掌舵、一个人起锚,因为河水奔涌滚滚南下,加上风帆适时调整,自然就能走下去。 他守着祁纠安安稳稳过日子,一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不少要忙的事……郁云凉很少生出其他念头。 比如“殿下现在要是醒着就好了”。 今天忽然会想这个,可能是因为只差两箭就练完了,却被一只欠蒸的河蟹坏了好事。 郁云凉摸索到祁纠的袖子,蒙在脸上。 他仰着脸胸口打颤,先深呼再深吸,几乎就要顺利把念头压下去的时候……那片袖子被慢悠悠抽走。 郁云凉茫然睁眼。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茫然了一瞬,随即胸口悸了下,猛地跳起来——却又因为腿上蓦地没了半分力气,软得像是面条,身不由己地重重摔坐回去。 郁云凉坐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拼命挣到第三次,被那只手抚着额顶轻按。 那只手向下落,覆上他的眼睛。 “缓一会儿。”手的主人轻声说,太久没开过口的嗓音有些沙哑,咬字稍缓吐息嫌迟,“狼崽子。” 郁云凉大口拼命喘气,眼前的白雾这时候才渐渐散了。 那只手慢慢屈指,抚过他的睫根,在眼皮上慢慢揉了两下,就把水汽全哄出来。 郁云凉用袖子胡乱抹脸,手脚并用,撑着爬起来,爬进躺椅。 他去看那双眼睛,去用手掐虎口,尖锐的疼提醒他这确实不是梦。 确实不是梦。 祁纠不仅醒了,看起来还打算坐起来哄他——只是实在没什么力气,手臂微微撑了下,就又坠回去。 郁云凉慌忙伸手,紧紧将他抱住:“殿下,不能乱动。” “没事……”祁纠缓了一会儿冒出来的星星,才说两个字,就感觉喉咙冒火,“快,给我喝口水。” 郁云凉扑下躺椅,去给他拿水。 小公公自己叫自己绊摔了两个跟头,洒了一碗水,才把倒好的清水捧回来给他。 祁纠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看狼崽子还愣愣盯着不知什么地方,笑了笑,按着脖颈把人拎到怀里:“想什么呢?” 郁云凉伏进他怀里,去听他的心跳,摸他的脉搏。 这么折腾了不知道多久,郁云凉终于悸颤了下,醒过来似的抬头:“殿下醒了。” “醒了。”祁纠点点头,“再不醒,小公公要无聊到和螃蟹打架。” 郁云凉:“……” 废太子殿下醒过来的一盏茶后,郁小督公再度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欲哭无泪团成一小团。 祁纠咳嗽着笑出声,他把胸口那点浊气咳出去,摸摸狼崽子的耳朵,再摸摸后颈脊背。 他掀开薄裘,叫狼崽子钻进去藏着:“我好了。” 这次是真好了。 郁云凉守了他两个多月,祁纠也没闲着,两边有时差,祁纠回去弄了两天多的代码。 这种连内力真气都有的世界,不用那么讲科学,能操作的空间多。祁纠想办法弄了个乱七八糟勉强能运行的代码……这颗心至少还能用十年。 解决了最后的隐患,祁纠赶回来,顶班不眠不休跳了两个多月的系统一边“啊啊啊畅春楼”一边跑了,把这一摊子二话不说全扔给了祁纠。 直接导致在刚醒过来那几秒,祁纠甚至还紧急编了个代码,给自己做了两次心脏起搏。 ……不过都是些琐事。 没什么重要的,用不着特地说。 祁纠拢住藏起来的一团狼崽子,胡噜两下脑袋,低头轻声问:“等急了没有?” 郁云凉摇头,他紧紧抱着祁纠,小声承认:“殿下,箭我还——” “练完了。”祁纠拢拢手臂,笑着哄他,“哪有练不完的箭。” 哪有练不完的箭,哪有走不完的路。 哪有不会回来的人。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闭紧眼睛。 他还想贴得更近,又怕抱疼了祁纠,犹豫着仰起头,身不由己地坠进那双眼睛的琥珀色里。 祁纠低头看着他,很认真的神色,摸摸他的耳廓,轻声说:“长大了。” 郁小公公立刻把肩膀也送给殿下摸,又把长了力气的胳膊也举起来。 祁纠忍不住笑,一本正经摸了一会儿:“是不是错过了小公公的生辰?” 郁云凉盯着他看,也把嘴角扯起来,用力摇头:“没有,殿下,我今年的生辰在夏天。” 祁纠在入夏之前醒过来,那么他今年的生辰就是立夏。 如果明年最高兴的一天在秋天,他就把生辰挪去秋分,或者霜降。 祁纠还没考虑过这个操作,觉得有趣,帮忙出主意:“不如定在中秋。” 郁云凉眼睛亮了亮,立刻点头:“中秋好,就中秋。” 祁纠就又胡噜他脑袋,他这一觉睡得相当久,打算活动活动筋骨,就找小公公一块儿:“走,弄几条鱼。” 郁云凉:“……” 祁纠好奇:“怎么了?” “射不准。”郁小公公怏怏低头,“殿下,我箭练得不好。” 祁纠第一次见有人拿箭绑着鱼线射鱼的,看了一会儿没精打采的狼崽子,开始考虑要不要多教小公公点常识:“影子是影子,鱼是鱼。” 郁云凉完全不懂,颇受打击,难以置信抬头。 “鱼也有影子……回头教你。”祁纠把手搭在他肩上,试着下来走了走,“箭也射不穿水,要拿鱼叉。” 要是郁云凉真的十分想学,等到了江南,也不是不能做个鱼叉,给小公公扎着玩儿。 祁纠慢慢走了几步,他昏睡太久,身上仍没什么力气,几乎是靠着郁云凉的抱扶,才走下那几级台阶。 但这已经很足够,郁小公公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搬了堆满软枕的躺椅下来,拿来钓竿给祁纠解闷,又跑去拿甜酒汤、拿山楂泥,想着祁纠说不定饿了,又忍不住去拿这些天攒的糖果子和点心。 祁纠靠着软枕,眼看鹅毛做的浮漂要晃,几次都叫噔噔噔来回跑的狼崽子吓脱了钩。 郁云凉抱着满满当当的点心,看见祁纠慢条斯理重新挂饵,知道自己闯了祸,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 祁纠抬头看他,动了下胳膊,朝身旁示意:“愣着干什么?过来。” 郁云凉抱着点心跑过去,紧紧贴在他身旁。 “不错。”祁纠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荷花酥,含糊着说,“找个篓子。” 郁云凉还没想明白要篓子做什么,祁纠就把鱼竿塞进他手里:“提。” 郁云凉下意识提腕,一尾格外肥美的鲫鱼就这么被拎起来,强劲有力扑腾不停,甩了他一脸的水。 祁纠早有准备,从他怀里接了怕水的点心,靠在躺椅的另一边,揣着袖子悠闲看热闹。 郁云凉一手按着扑腾不住的鱼、一手抹脸上的水,从愣怔里回神,就笑得头颈耳廓全都通红。 “狼崽子。”祁纠也笑了笑,“船上太冷清了。” 祁纠撑起半边肩膀,俯身伸手拢他,喂他把剩下半块荷花酥吃完。 这两个月,郁云凉除了下船买药买粮食清水,和人稍微打些交道,剩下的时候都一个人守着他。 也怪不得要憋到和螃蟹说话。 他教郁云凉:“闷得厉害,就出去玩玩,我又跑不了。” 郁云凉乖乖点头,温顺应了,把鱼钩摘下来,将那一尾鱼塞进竹篓。 祁纠低头:“听进去了吗?” 郁小公公很老实:“……没有。” 祁纠哑然,他看见郁云凉给自己攒的柳枝,顺手拿来一条,将那鱼穿了:“算了,没有就没有。”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他不会再一睡就是这么久,不会让小公公对着水里的影子,数什么时候才能射完十万支箭。 船上清净些好,祁纠也挺喜欢这种清净,想要热闹的时候,带着郁云凉下船去看一看就行。 他们收拾好这尾鱼,恰逢前方灯火通明,两岸丝竹悦耳,醉人暖风拂面,璀璨华灯竟映得水面斑斓,不知是灯是月。 这里远比浑河更热闹得多,依河而建的商号工坊鳞次栉比,夜间也车水马龙、人影接踵,木船拼成的浮桥慢悠悠在水里晃。 祁纠有些好奇,问管船的小公公:“到了什么地方?” “茱萸湾。”郁云凉立刻回答,“殿下,扬州到了。” 这是扬州十三道湾的第一道湾,郁云凉早打听过,岸上全是茱萸树,不论游船还是漕运,都要从这里进出运河。 看见了茱萸湾,扬州城近在眼前。 祁纠醒得很是时候,不叫郁云凉搀扶,运了些内力起身,走到船舷边望了望。 郁云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一年的拔毒煎熬,祁纠比过去瘦削很多,但此刻临风站着,依旧衣摆猎猎,风致丝毫不减。 祁纠看了一会儿,就收了视线回身,朝他招手。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灯火、透出鲜明暖色,郁云凉快步过去,跟到他身旁。 “十万支箭差些,十万贯管够。” 郁小督公很是阔气,仰了头问:“殿下,下扬州么?” 祁纠笑了笑,将袖子给他,被小公公心满意足扯住。 “下。”祁纠说,“带上鱼。” 郁云凉立刻将那竹篓背上。 今晚景致不错,祁纠的确有这个打算,带钱、带鱼、带狼崽子,找家临河的客栈。 明月下酒,夜泊扬州。 第41章 囚徒 祁纠钓上了今天的第十七条鱼。 在他身边的木桶, 放着堆到冒尖的龙虾和牡蛎,缝隙里塞着蛤蜊,满满当当。 简易锅灶上冒着白汽,棕榈叶绑的螃蟹已经蒸熟了, 膏足肉实相当肥美, 鲜甜香气随风乱飘。 系统刚去报备回来, 向总部申诉了他们极端恶劣、极端凄惨、极端不合理的开局处境:“……” “吃吗?”祁纠拆了一只螃蟹, 邀请它,“可惜没有醋。” “是可惜……”系统被诱惑过去, 身不由己扛了一只红通通的蟹钳, “等一下,我们先说你的处境。” 系统打开传输器:“我们是被关在这, 这是座监狱……看你的手腕。” 祁纠看见了,他手腕内侧植入了电子芯片,如果仔细辨认,还能看出细微闪烁的蓝光。 这不是普通科技水准下的产物,他们至少是在一个星际世界。 但星际世界的螃蟹也应该蘸点醋。 ——上个世界的记忆暂时封存, 不过日子过得怎么样, 多少还是会留有些大体印象。 是很悠闲的休养世界, 停留了少说也有十年,或者还可能稍微更久点。 十年的时间不算短,足够让一个人接收点新鲜口味……比如螃蟹清蒸,配上姜末和醋, 鲜香浓郁又不寒凉。 很适合中秋时候吃, 再配上点热酒, 浅酌对饮。 “……”系统偷着吞口水,买了点生姜和醋, 倒在洗干净的石头上:“这枚芯片是你的来处,这个世界没有中秋了。” 系统打开传输面板:“你是人类的将军。” 这是个星际背景的世界。 祁纠在这个世界叫阿列克歇——不过这名字不重要,这年头也已经没人用名字。 人们靠芯片认人,他手腕内侧这枚散发淡蓝色光芒的芯片,代表他生活在贝尔蒙特。这是片常年动荡、杀戮不断的星系,旷日持久的战争消耗了这片星系内部的大部分资源。 内部消耗殆尽,就要向外部扩张,这就又会引发和更多陌生种族的战争……愈演愈烈的矛盾里,人类和这颗星球的原生种族变得不死不休。 “这是颗表面百分之九十被海洋覆盖的星球。”系统投影给他看,“蔚蓝色的,很漂亮。” 这颗星球的原生种族是人鱼,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些人鱼是这里唯一的高智慧生命体,坐拥极端丰富的星矿资源。 依靠这些资源,这里的人鱼不断进化,演变出了异常强悍的身体机能。 根据资料显示,人鱼的鳞片坚硬程度极高,牙口也异常锋利,能生嚼一艘星舰。 最重要的一点,是人类在这之前,始终没有明确意识到的——这些人鱼的心智丝毫不弱于人类,在海底有他们庞大的政权。 “他们的国王还是鱼崽时,曾经被人类捕捉过,九死一生才逃回来……那以后性情就变得很残暴,抓到人类就格杀勿论。” 系统说:“你是他的猎物,也是他的死敌。” 这片没有任何人烟、四面环海无法泅渡的荒岛,自然就是座天然的囚牢。 人类的将军遭遇海难,被俘落到人鱼手里,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 祁纠点了点头,把拆出的蟹膏拢成一小堆:“就这样?” “不止。”系统发愁,“要只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落难将军和残暴人鱼国王……系统倒是看见了国王是怎么生嚼星舰的,但它对祁纠还挺有信心。 偏偏祁纠所扮演的这个将军,又不是个普通的将军——他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反派,这颗星球将来就会毁在他手里。 “你的精神力特殊,是控制类的。”系统说,“而人鱼喜欢亮晶晶和漂亮东西。” 人鱼智力极高,心思却单纯,哪怕是最凶狠残暴的国王也一样,看见亮晶晶的漂亮东西,就忍不住凑上去看。 这枚淡蓝色的、会发光的芯片,吸引了来解决人类猎物的国王。 “你捉住了国王。”系统说,“然后控制了他。” 祁纠问:“就这么简单?” 系统翻过一页:“就这么简单……你所在的星系,人类天生就有强悍的精神力,这是人鱼的克星。” 在这之前,人类都走错了方向,用庞大的舰队和高科技武器来对付人鱼,意图掠夺这个星球丰富的星矿。 可这些根本不管用,这些人鱼身上闪闪发光的漂亮鳞片,比人类目前能研制出最坚硬的合金还要锋利。 不止是这样,他们的身体韧度也极为强悍、力量极强,战斗力远胜人类,加上牙口相当好……祁纠领到的这个身份之所以会发生海难,就是因为被一群人鱼把船舱拆走吃了。 人鱼的软肋是精神力,人类的精神力对他们而言是罗网。 “你在海难之前就受了重伤,这具身体马上就要碎了,需要人鱼的血和鳞片。” 系统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这些。” 重伤的缘由是星际内部的权力纷争。 人类内部的残杀,往往比异族下手更重,祁纠如今拿到的这具身体,看着完好,其实已经在碎裂边缘。 “你用精神力控制了国王,起初是让他给你人鱼血和鳞片,后来又让他给你弄更多的药物、特殊属性的星矿。” 系统说:“国王每天都在尝试杀你,但没有用,你的精神力对他有绝对的控制力,他无法违抗,也无法驱除。” 所谓“无法驱除”,就是说不论逃得多远、哪怕杀了精神力的主人也没用。 被精神力控制的国王,每天被迫放血和揭鳞片,去取来海底的珍宝,饲喂最憎恶的人类。而短暂清醒的国王,也无法自行驱除这些精神力。 ——这种绝望是人鱼从未体会过的,仿佛早有藤蔓沿着血肉生长,硬要拔出来,结果只会是死亡。 “通过控制他,你几乎成功控制了这颗星球。” 系统继续向下念:“这里为你所用,你用它修复身体,完成了复仇计划……你掠夺资源,收集珍贵的人鱼鳞片,让人鱼为你战斗厮杀。” 计划停在最后一步,这具野心昭昭的反派身体,还是死在了国王手里。 这当然有代价,国王也死在这一天,被其他人鱼发现时,国王仿佛顺驯地躺在人类的尸身旁。 只是仿佛顺驯,因为那个人类早已断气,而国王扼碎人类脆弱的喉咙,同样死去多时。 那些无法拔除的精神力触须,被国王吞下的岩浆烧得焦黑枯萎,这些灼烫的地下岩浆烧毁了无孔不入的精神力,也烧焦了人鱼强韧的身体。 这样惨烈的结果,直接导致这颗蔚蓝色的星球,在此后的千百年里,同人类不死不休。 …… “有好消息。”系统说,“这次没什么重生,我们来的时间也早,你刚被关在这座岛上。” 国王还没上岛来视察自己的猎物,还没有落入精神力布下的圈套落网。 除了祁纠这具身体是真的重伤,真的再乱动就快碎了……剩下的一切都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祁纠自己没什么感觉,他只是站不起来、有一些半透明的精神力外溢,偶尔看不清楚东西而已:“坏消息呢?” “……”系统在这个“只是”和“而已”里,开始思考他们最近接的都是些什么离谱的任务。 系统变成绷带,聊胜于无地往他身上的裂缝缠了缠。 “坏消息……是你的计划,你们这个星系的计划,人鱼国王都知道。” 系统说:“国王对你也没有善意。” 重伤的人类将军来这颗星球,就是为了得到人鱼血和人鱼鳞片,为了掠夺这颗星球的资源。 人鱼的智力很高,而且听力范围远比人类想的更广,在海底也能听见舰船上的交谈。 这件事国王早就听说了。 而之所以留下这个人类猎物,将祁纠囚禁在逃不出去的荒芜海岛上,也是为了把祁纠当成人质,向人类星系换回被囚禁的人鱼。 谁对谁都不怀什么好意。 按原剧情走,完全不了解精神力的人鱼国王棋差一着,从被控制那一刻起,故事其实就注定了结局。 不按原剧情……祁纠差不多还能活三天,就会死于重伤导致的精神力逸散。 “也不错。”祁纠和系统讨论,“买点面粉,我们在这儿做三天包子。” 人鱼的牙口很好,什么都吃,星矿、金属都能吞吃下去,但也并不拒绝人类的美味食物。 甚至是很喜欢——人鱼天生易受诱惑,亮晶晶的漂亮东西,昂贵的珍宝,美味的食物……都天然就会吸引人鱼。 国王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他们要来送的金手指,就是有关精神力的认知、开发和使用方法。只要人鱼也开了这个窍,就不会再轻易落进圈套。 这是个只生活在海洋里的种族,根本就不喜欢陆地,倘若没人来打扰他们,这个种族其实不会没事闲着跑去打什么架。 ……最多也就是在海里跟大鲨鱼龇龇牙,撬开大海蚌,弄些漂亮珍珠回去。 人鱼有这个习惯,用亮闪闪的漂亮东西布置巢穴,在明月最圆最亮时浮上水面,寻找一生一世的配偶。 最多也就是这样了,如今这种局面,并不是这个种族的天性。 “……”系统甚至跟上了他的思路:“我们把金手指变成精神力波动,和这些蟹黄一起做包子馅,诱惑人鱼国王来吃吗?” 祁纠和他讨论:“可行性怎么样?” ……可行性还真有那么67.93%。 但系统还是清醒过来,找到最大的问题:“我们不能在这儿做包子,这座岛上不产小麦,面粉的出现不合逻辑。” 弄来生姜蘸醋已经很不合逻辑了,一会儿万一有剧情展开,系统还得尽快毁尸灭迹。 祁纠有点遗憾,向四周看了看,拎起那一桶满满当当的龙虾蛤蜊。 “塞不进去。”系统抱着金手指试了试,“鱼也不行,国王不爱吃鱼。” 人鱼的食谱其实不怎么包含鱼类——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纯粹是不合胃口,相比之下,人鱼更喜欢吃人类舰船用的合金。 祁纠手头的确没有合金,看了看那枚植入手腕内侧的芯片,没有趁手的工具,也很难弄出来:“可惜。” 系统也觉得可惜,叹了口气:“算了,先吃螃蟹……你不吃了?” 祁纠倒也不是不吃,只不过这具身体这会儿变得不那么吃得下东西……而且暮色降临、潮水上涨。 距他们不远处的礁石后,有隐约人影。 那是海面,会在那里出现的“人影”,多半不是人类,是天生就擅长在水中盘桓的异族。 “吃吗?”祁纠蒸好了螃蟹,不吃可惜,系统自己又吃不了这么多,“我不是来打架。” 人鱼的语言不难学,战争持续了这么久,人类和人鱼都差不多会说彼此的语言,交流并不成问题。 “人影”大半都隐藏在礁石后,随海水涨浮起落,看起来不为所动。 “我不是来取人鱼血和鳞片,也不要这里的矿产,只是来这里养伤。” 祁纠取过一片棕榈叶,折了只小船,将拆出的蟹肉蟹膏在上面垒了个小塔。 他拆得很干净,手上完全不见沾染,热腾腾的蟹肉堆在一块儿,黄澄澄的蟹膏叫夜风一吹,飘起些绵密香气。 祁纠推了下那只棕榈叶小船,把它送过去:“我受了很重的伤,想用这个换一点药。” ……风里隐隐约约,传来一声讥讽的冷笑。 国王冷酷残暴,又因为还是鱼崽时的经历憎恶人类,根本不相信这些满口花言巧语的生物,水里的鱼尾一动,就将棕榈叶小船毫不客气打翻。 系统惋惜地“啊”了一声,想要紧急去捞,蟹肉蟹膏已经全翻进海水里,没法吃了。 祁纠倒是持肯定态度,和系统讨论:“有这种警惕,很适合做国王。” 系统叹了口气:“是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对精神力完全不了解,他也不会中陷阱。” 对人鱼来说,要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产生概念,的确太困难了——偏偏人鱼的体质,又极容易被精神力掌控。 在原本的剧情发展中,国王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精神力无孔不入地捕获,再也没办法挣脱。 …… 祁纠没有继续尝试,向后靠在自己这片礁石上。 在他对面的那片礁石之后,隐匿的“人影”的确十足警惕提防,将他当做猎物和死敌。 匿在礁石后的人鱼,丝毫不受美食诱惑,依旧一动不动,冷冰冰盯着他——只不过那条鱼尾巴很忍不住。 锋利遒劲的鱼尾,轻易就割碎了舰船的船舷,摧毁了狡诈又诡计多端的人类盘算的谋划,把猎物囚禁在了这座逃不掉的海岛上。 这会儿却很忍不住,完全不顾岿然淡漠、残暴凶狠的上半身……暗戳戳摆动着,鱼鱼祟祟去捞那只棕榈叶小船。 还怎么都捞不准。 要保证不割破棕榈叶,尾巴能动的范围就很小,每次捞起 一捧海水,小船就慢悠悠掉到别的地方。 残暴的国王捞了足足一分钟,彻底失去耐心,鱼尾重重拍在水下的礁石上。 这一下的力道极足,白浪四溅、礁石迸飞,礁石顷刻间坍塌了一小半。 石头碎屑和水花一起拍在国王的脸上。 祁纠没忍住,轻声咳嗽了下。 系统看着他这一咳嗽逸散的精神力,都跟着发愁:“你还能动吗?” “手还能。”祁纠问,“国王有名字吗?” 系统把设定从头翻到尾:“没有,人鱼不起名字,他们没有称呼姓名的需求。” 事实上,人鱼族群内部的交流也不算太多——这个种族天生就不怎么爱说话,除了寻找配偶。 一条人鱼一生只有一个配偶,只有配偶之间,才会有说不完的话……而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用不着名字的。 祁纠点了点头,又拿过几片棕榈叶。 他很会弄这些东西,手上随意折了几下,就又折出一排小船。 有带船篷的,有不带的,甚至还有双层船和舰艇。 “什么都不换,送给你。”祁纠说,“不用担心弄坏。” 国王的视线更冷漠警惕,甚至在听见“什么都不换”的时候,透出浓浓嘲讽。 人类怎么会有这种好心,这样将他诱惑过去,不是为了人鱼血,就是为了鳞片——要么就是自不量力地想挟持他,将他抓走。 一个被俘虏、被关在岛上的囚徒,能做的所有事,大概也就是做一做这些不切实际的设想了。 国王依旧隐在礁石后,听见那个人类继续说:“我明天给你折别的。” 那个人类问:“蚂蚱怎么样?” 人鱼没见过蚂蚱,猜测是和海马差不多的东西,蹙着眉想了一会儿,从礁石后慢慢探出半身。 狡诈的、诡计多端的人类,把这些小船用撕成细条的棕榈叶连起来,在海水里慢悠悠的飘。 做完这些,那个居心叵测的人类囚徒就闭上眼睛,靠在礁石上。 再没动过。 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于是,月亮慢慢走到礁石正上方时,凶残的国王终于被引诱着,悄然摆动鱼尾,慢慢游过去。 被细长棕榈叶系着的小船,要比之前好捞得多。 国王将它们迅速揽进怀里,察觉到眼前的人类依然没什么动静,又去看那一笼屉的螃蟹。 国王拿起一只红通通的螃蟹,连壳喀嚓喀嚓咬下去,觉得既好吃又不好吃,皱紧了眉。 他学着偷看到这个人类的办法,拆开另一只螃蟹,拆到一半就弄得乱七八糟,实在不堪忍受,跑去海水里重新将手洗干净。 对精神力全无认知的人鱼,其实想不到要多提防人类。 这种生物在他们看来,实在很脆弱、很容易死,战力也很有限。哪怕是带着叫“枪”的东西,近距离开火,撕开的伤口也根本要不了人鱼的命。 国王嚼了一会儿那些螃蟹,实在觉得壳太多,吃得很不舒服,就把剩下的放回去。 他不信这个人类的谎言——在他看来这个人类囚徒明明就好得很。 没有流血,没有伤口,也不像人鱼见过那些将死的人类病患……奄奄一息又眼睛锃亮,贪婪地盯着人鱼血。 人类的病患都是不好看的。 一个“受了重伤”的人,绝不会是这么好看的人类。 国王认定这个推论。 听说这是人类舰队的将军,但和收集的情报长得不一样,眼前这个人类,比照片上长得好看很多。 属于将军的军装外套半敞,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也解了领口的两颗扣子……这很可能是人类的诡计,但那里面的肌肉瘦削却劲韧,泛着种如玉的苍白。 国王撑着礁石,无法自主挪开视线,凝视这个想来触感会很好的猎物。 那双眼睛现在是闭着的,刚才睁开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海里相当珍贵的蜜蜡或是琥珀。 如果它们是珠宝,任何人鱼都会很乐意收集起来。 人鱼天生喜欢漂亮的东西,这是种无法拒绝的吸引……很多人鱼都因为这个被诱惑,被人类捕捉。 国王会带领族群袭击舰船,俘获这个人类将军,就是为了换回这些族人。 为了这个,眼前的人类囚徒不能有什么差错。 国王看了看给这个囚徒搭的小茅屋。 人鱼不是不能上岸,只是上岸后很受限制,但囚徒已经沉睡,没什么威胁。 国王沉吟了片刻,还是伸出手,将随地乱睡的人类拎起来。 睡在这种地方,等海水涨潮淹死了,就不能做人质了。 国王一只手捞在这个人类囚徒的背后,稍一用力,无声无息软垂下来的人仰在他手臂上,很老实,没什么自不量力的异动。 国王很满意,带着这个人类上岸,送回那间四面漏风的小茅屋,扔在随意搭起来的木板上。 人鱼又不了解人类的住所,能做成这样就很不错。国王认为已经做得很周全,四处环顾一周,满意离开。 …… 第二天,国王仍然来到礁石后。 他采了一把更好更绿的棕榈叶,放在囚徒昨天待的地方,等待这个人类说的“蚂蚱”。 狡猾的、从不守信的人类,没有来履约,甚至没有出现在昨天的那片礁石上。 国王从日落等到天黑,愤怒地拍碎了剩下的半块礁石,头也不回折返回水下,一路吓走了十几条鲨鱼。 月亮升到最高,明亮的月光穿透海水,落到水下的时候,又有鱼尾拍碎了银白的月影。 国王拎着一桶远比人类囚徒弄得更大、更肥美的螃蟹,盯着那块依然空荡荡的礁石,火冒三丈,撑着礁石上岸,直奔茅草屋。 他推开茅草屋的门,木板上的人仍静伏着,和昨天被扔下时一样,仿佛这一天一夜都没变换过姿势。 脆弱的人类囚徒阖着眼,半边脸庞掩在揉皱的军服里,很老实也很安静。 被他翻过肩膀,也不会动。 第42章 我会杀了你 系统扔下扑克牌, 松了口气:“总算来了。” 他们已经在缓冲区打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牌,如果国王再不来看看他快死的俘虏,系统就要准备去弄个新世界。 有任务的世界有的是,但有海鲜拼盘的岛可不好找。 要是国王愿意帮他们弄, 海底还有拿到商城都价值几千点的本地大龙虾, 那个更鲜美, 祁纠还会做青芥末龙虾球。 “他在想办法弄醒你……不太成功。”系统举着望远镜, 给祁纠转播,“现在他在摸你。” 弄不醒是自然的, 缓冲区现在完全不放人出去, 那具身体暂时不到导入意识的标准。 国王也终于察觉到,木板上的人类变得比之前烫。 烫很多, 呼吸微弱急促,额发垂在阖紧的眼睫上,脸色是种异样的霜白。 国王用那件军装把人裹起来,捧到眼前,晃了晃。 这样的晃动无法弄醒人类囚徒, 清瘦的人类将军仍昏迷着, 因为这样的扰动, 呼吸也更弱,甚至变得时断时续。 国王皱着眉,这样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半晌,扬手要将祁纠扔回木板上。 他已经这样抬手, 却又在半路收回力道。 ……太脆弱了。 人鱼无法理解这样脆弱的种族如何生存, 也不理解这样脆弱的生物, 为什么有那样恶劣的贪婪和野心。 但眼前这个人类还有用,国王低垂着头, 尾巴烦躁地拍碎几块石头以后,还是勉强耐住了脾气,把高烧的囚徒放回去。 接着,国王就转身离开茅草屋,那一片映着明月的海面又被打碎。 “他回海里了,看路线是去给你拿药,人鱼的药都很不错……”系统扩大了点观测范围,“你在想什么?” 祁纠还是没看清,举着望远镜:“人鱼是怎么走路的?” 系统:“……” 的确不容易看清,国王在岸上横冲直撞,被锋利鳞片割碎的石花飞溅,让监控的画面很受干扰。 系统翻出设定,查了查:“类似蟒,有两种办法,要么用尾巴,要么用鳞片。” 自然界的蟒蛇也这样,平时蜿蜒游动,非要着急走直线的时候,就用鳞片……后者原理上和坦克的履带差不多。 不过人鱼的尾巴漂亮——这就跟履带完全不同了。 那些鳞片有极为奇异的光泽,堪比最华美的宝石。有些特异的鳞片,在暗处甚至有点点星辰似的细碎银光,是很珍贵的藏品。 所以,很多人鱼被人类捕捉后,就一直关在只比身体大一点的特种玻璃鱼缸里,避免那些鱼鳞有任何磨损。 “千万别碰国王的尾巴。” 系统想起重要设定,提醒祁纠:“国王还是小鱼崽的时候,被人类抓去关着,每天都揭鳞片。” 揭鳞片不会让人鱼死亡,但会疼、会流血,还会让人鱼陷入极端的暴躁。 这是个很重视“漂亮”的种族,尤其幼时揭鳞,因为自愈能力还不足,伤口会留下很明显的疤痕,终生不愈。 系统暗中猜测,国王生性残暴、凶狠莫测,也一定和漂亮尾巴上盘踞了一大片狰狞疤痕有关系。 祁纠点了点头,和系统讨论:“弄个祛疤的金手指?” 系统愣了下,也受他启发——祛疤算改变外表,也是一类相当主流的金手指类型,只不过他们这次的任务主线不在这个方向,不知道能不能申请到:“我去试试。” 祁纠把最后三张红桃JQK放下,给它践行。 “……”系统裤子都输没了,扒拉出来两个钢镚扔给他,收起扑克牌,回去找总部要祛疤金手指去了。 …… 缓冲区的提示也在这时候亮起。 人鱼的药的确很有效,就是用法特殊。他们把药稀释在一小片海水里,然后在里面游动,靠身体吸收。 国王去问了见多识广的老人鱼,脆弱的人类用不了这种办法,会淹死。 脆弱的人类要把药抹在身上。 国王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非得要干这个,攥着药膏回来,森森盯着木板上的囚徒,思考要不要换个人质。 一阵夜风灌进来,昏迷的人类囚徒咳了两声。 那件军装似乎不能挡风,囚徒紧闭着眼,眉峰吃力蹙动,仍旧醒不过来,苍白得近于玉质的脸上血色更浅,潮湿的额发搭在疲倦眉宇间。 国王摸到一手漉湿的冷汗。 这种冷汗被风一吹,居然凉得叫人鱼也觉得像冰。 国王盯了一会儿这个漂亮的人类将军。 ……他不是被人鱼秉性蛊惑。 是因为人质也没那么好换,短时间内,人类大概不会再派星舰来了。 国王从不被低级的本能控制,撑了下木板翻上去,将囚徒抱在怀里,随手扯开那件衬衫。 这种一扯就烂的布料只是稍稍用力,纽扣就崩飞,国王把人类囚徒从衬衫里剥出来,给他涂抹药膏。 人鱼的身体天生强韧,这是天赋导致的,因为体质和人类不同,并没见过多少“肌肉”这种东西。 被他囚禁的人类将军有不少,虽然冰冷濡湿,但触感的确和想象中差不多,很有韧性,不知道为什么穿上衬衫和军装以后就显得那么瘦削。 穿着军装的人,该是擅长杀戮和战斗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双手还会用棕榈叶折船……还会把螃蟹弄成红的。 国王从没见到这样的人类,也没吃过红螃蟹,昨天嚼的那几只其实有不错的味道,但壳不好吃。 国王一边抹药,一边走神,开始想昨天打翻的蟹肉。 那东西该是好吃的,但他不能被人类囚徒蛊惑——说不定这些狡猾的人类往里面下了毒。 人类很擅长用毒,人鱼能抵抗自然界的毒药,却抵挡不了人类合成的化学毒剂,有很多人鱼就是栽在神经性毒剂上。 想起被捕捉的同族,国王的视线又冷了冷,手下难免用力,将手中囚徒的肩膀攥出一片红痕。 ……这样的力道,加上迅速见效的药物,让高烧的人类将军醒过来。 国王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谢谢。”看见药膏,虚弱的囚徒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笑了笑,“帮大忙了。” 说完这话,仍在发着高烧的人类将军,就费力地支撑着手臂,自己慢慢坐起来。 这样自不量力的行为,让那张原本就已近霜白的脸上血色全无,只是勉强支撑着靠在墙上,就又渗出细细冷汗,微垂着头轻喘。 好看的眼睛被垂落的额发挡着,叫坠沉的眼睫遮住了。 国王不满地收回视线,皱紧了眉,改成盯着这个人。 “祁纠。”人类将军休息了一会儿,掩好被扯坏的衬衫,从他手里接过药膏,自我介绍,“可以这么叫我。” 那只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同样苍白。因为这样的动作,稍稍擦过人鱼冰冷的手掌。 人鱼常年待在海底,皮肤光滑冰冷。而那只手因为高烧,指腹透出温热,触感格外古怪。 国王立即将自己的手猛地抽回,背在身后。 “你叫阿列克谢,是人类的将军。”国王盯着这个满口谎言的囚徒,“你是来杀人鱼,掠夺人鱼血和鱼鳞,抢这里的矿产。” 人类囚徒静静听着,微垂着头,似乎是在衡量体力是否足够支撑对这番指控进行辩解。 衡量的结果大概是否定的,因为这个囚徒最后也只是笑了笑,点点头:“好吧。” 他靠着墙,微敞的衬衫勾勒出肩背轮廓,未干的额发垂着,身体极端虚弱,神色却很轻松。 轻松到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囚徒的身份,也不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琥珀色的眼睛懒洋洋的,因为太过吸引人,叫人很难注意到高烧带来的潮红和冷汗后的脱水。 他依然说:“你可以叫我祁纠。” …… 国王很快就离开了茅草屋。 那个非要自称“祁纠”的人类很麻烦,醒过来后就要自己抹药,不让他再帮忙,也不肯让他脱裤子。 既然这样不识好歹,国王也懒得再多管——人鱼对人类发善心,本来就是比海水会发光还少见的事。 国王的目的无非是叫他别死,留条命找人类换俘,现在囚徒已经死不了,也没有再留下的意义。 一头扎回到海底的国王又吓走了十几条鲨鱼,拍碎了一大片海底礁石,又去藏宝库里翻了半天,找到为数不多的几个金属箱子。 这些金属箱是从人类沉没的军舰里缴获的,听说里面是人类的“军备物资”,不知道有没有能挡风的东西。 国王烦躁地绕了几个圈,又找了桶据说人类不喝就会死的清水,一起拎着上浮,面也不露地径直扔出海面。 系统刚回来,险些被从天而降的金属箱砸飞:“这是什么??” “物资。”祁纠正在捡扣子,看着天降宝箱砸在面前,给系统介绍,“自我介绍掉落的。” 系统:“……” 金属箱飞了少说十几米高,掉下来就已经摔得稀巴烂,幸好里面的物资做了防撞保护,并没造成什么实际性损坏。 至于那桶清水……没被暴躁地一起扔十几米,装在塑料桶里,是从海滩边上慢吞吞轱辘过来的。 系统很难想象国王干了什么,暗中趴在海岸线上推着清水投喂人类,这未免太不符合人设了。 “国王给你送药了?”系统说,“听说人鱼的药很好,见效很快。” 系统绕着祁纠转了几圈,这具身体的寿命从“三天”延长到了“三个星期”,是个很不错的进展。 但祁纠现在只穿着军服外套,里面什么都没穿,身上有道道红印,肩膀上又有指痕……就很难免让人怀疑,是不是还一并展开了什么离奇的支线。 系统问:“你的衣服怎么了?” “很难描述。”祁纠至少保住了自己的裤子,在物资里翻了翻,找出针线,拿过被扯坏的衬衫,“帮忙找找,有没有指甲刀。” “哦。”系统只能收起好奇,过去翻找,“你用……算了,不用回答,我不想知道。” 祁纠是那种随时会带自己数据做任务的,不论接手什么人设,都会让角色数据基本和自身一致,不需要额外特地打理。 系统不太想知道,祁纠是出于什么,想给凶残暴躁的人鱼国王剪个指甲……也不太敢设想这么干的后果。 怎么操作呢。 用两条腿夹住国王的尾巴,把国王搂在怀里吗? 系统是见过人鱼国王怎么用尾巴抡碎星舰、怎么生嚼船锚的,很难对这种前景报什么期待,但还是找到指甲刀,交给了祁纠:“这里面有折叠帐篷,还有压缩气垫床。” “一会儿弄。”祁纠在另一个宝箱里翻了翻,还有罐头、军用露营锅和酒精炉,还有一些脱水蔬菜,“能煮个海鲜杂烩汤。” 系统吃过祁纠做的海鲜杂烩汤,知道有多好吃,立刻抛下帐篷和气垫床,跑去鼓捣那个酒精炉。 祁纠跟它交换阵地,歇了一会儿,慢悠悠把帐篷支好,铺了层防潮垫,把气垫床也弄起来。 系统给祁纠准备好了炉子和锅,开好了牡蛎和蛤蜊,罐头一个个撬开,蔬菜干泡进清水里。 祁纠找到一些基础调料,简单炒了个底料,热腾腾的锅烧得滚开。 …… 于是,被香味诱惑着浮上水面,隐在暗处监视囚徒的国王,立竿见影地饿了。 “来吃吗?”祁纠邀请他,“这是药膏的答谢。” 国王的尾巴拍了下水面,似乎被这个理由说服,却依然不想就这么过去。 祁纠拿过国王亲自选出来的棕榈叶,在手里摆弄一会儿,折了几只蚂蚱,又折了海马。 大概是用了药,人类将军的身体好受不少,靠在那块礁石上慢悠悠地折,蚂蚱一按还会自己跳。 国王:“……” 警惕心极强的人鱼国王慢慢游过去,在距离这个囚徒尚有些距离的地方,用尾巴掀起海水。 海水没过礁石,把那些棕榈叶折成的小玩意带回给国王,也把人类囚徒的衣服打湿了大半。 海风一吹,脆弱的人类囚徒就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有了点血色的脸庞也转回苍白。 国王忍不住皱了皱眉:“你非要穿衣服?” 系统:“……” 国王大概也觉得这个问题无用——人类的确是非要穿衣服不可,和他们作战的人类都穿得里三层外三层。 幸好这次国王有准备,没叫这个娇气难养的囚徒等很久,回到礁石后,拎了一个包裹扔给他。 包裹里是一大堆军装,也是从沉没的星舰里翻出来的“军备物资”,因为被防水布裹着,并没弄湿。 人鱼没有收集这些的习惯,这东西一直就扔在海底,国王去那半艘破星舰里翻了半天,因为实在太难找,不得不生嚼了五块合金舢板、一整根桅杆。 按理说吃得够饱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锅东西居然还是会觉得饿。 “多谢。”祁纠打开包裹翻了翻,撑着礁石起身,“我去换套衣服。” 国王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盯着那锅香气四溢的汤,示意知道了。 他在礁石后面,已经看见了人类囚徒吃锅里面的东西——这就说明这东西没有毒,人类的身体远比人鱼脆弱,更加无法抵抗毒素的侵蚀。 能吃的、美味的食物。 和意志力无关,他是来收取药和衣服的报酬。 祁纠和系统已经提前吃好了,和系统交代一声,就带了那个包裹回帐篷里去换。 解开衬衫,他身上碎裂的痕迹已经越来越多。 这种碎裂不是药物能解决的,必须要用人鱼血,还有人鱼鳞片磨成的粉。 而人鱼鳞片这种异常坚硬、硬度甚至超过绝大部分合金的存在,要想磨成粉,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人鱼自己的尾巴来磨。 磨到鳞片脱落、鲜血淋漓的时候,那些粉末也就自然成为最珍贵的天然药物,能治愈绝大多数精神力造成的损伤……甚至起死回生。 没这个必要。 祁纠花了点时间,聊胜于无地用绷带缠了缠。 这些绷带其实没什么用,不会阻止裂痕的蔓延,但至少还能拦住些沿着裂隙外溢的精神力。 光是这个步骤,他就被弹出去了四五次——幸而每次的时间都不长,也不过是在缓冲区待了几秒钟,意识就又回笼。 最后一次被弹出去,缓冲区走了十几秒,祁纠恢复意识时,看见暗戳戳往帐篷里探头的国王。 能量条还在恢复,祁纠跪坐在潮湿的礁石地面上,离防潮垫一步之遥:“有事找我?” 国王盘着尾巴,坐在帐篷口,皱着眉看他。 “这叫绷带。”祁纠看了看自己身上,他还没来得及穿衬衫,“用来包扎伤口。” 国王知道这叫绷带,也知道人类需要包扎伤口,人类的自愈能力远远逊色于人鱼。 国王只是没想到,不过是抹个药,人类脆弱的身体都会被人鱼的指甲划伤:“这样就会损伤身体?” “不会。”祁纠低头看了看,绷带要有个解释,这些红痕倒是挺合适的理由,“损伤清白。” 国王:“?” 人鱼不懂什么是清白,祁纠迎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招招手:“来,帮我个忙。” 他自己站不起来,这么一直待在潮湿寒冷的礁石上,生命值掉得肉眼可见,三个星期的时长也岌岌可危 要是时间再短,不一定够把金手指全塞完。 琥珀色的眼睛一沾上笑,就更像宝石,人鱼不受控地游过去,皱着眉问:“干什么?” 祁纠找了件还算合身的衬衫,低头穿好,把手搭在他肩上。 人鱼光滑冰冷的脊背叫温热手指一烫,立刻战栗了下,像是人类又不像人类的淡白皮肤泛起一大片红——这是人鱼极度紧张时才会有的表现。 国王一瞬间就飞退到了帐篷的另一头,如果不是及时刹住,尾巴就要将帐篷豁出个大窟窿:“为什么摸我?!” 祁纠被掀翻在地上,带着一身红痕指印淤青,抬着那只手,轻叹口气:“……” 问得好。 国王格外警惕地盯着他,极不自在地动了动后背,想要抖掉那种古怪的触感。 “是我疏忽。”祁纠错估了国王放得开的程度,重新修正方案,“扶我一把好吗?我站不起来了。” 国王听到最后一句,皱紧眉,慢吞吞游过去。 他盯了祁纠半晌,才终于伸出手,托住这个人类的肋下,向上送了送。 人鱼被摸一下就惊天动地,摸祁纠倒是没有半点心理障碍。国王冰冷的脸颊贴在祁纠身上,没有嗅见药气,很不高兴:“你没用我的药。” “忘了。”祁纠想了想,“过会儿就上。” 国王没有耐心,把刚站起来的人类囚徒拉回怀里。 这次那些锋利的指甲谨慎了很多,只是割碎绷带,查看那些红痕。 人鱼没有精神力,看不见那些精神力造成的裂痕。 国王只是觉得人类实在脆弱,不过是被刮了几下,就疼到站不起来。 …… 帐篷外。 系统守着被国王吃了一半的锅,听着帐篷里霹雳乓啷,多少有点不放心,也探头进来查看。 系统:“……” “带扑克了吗?”祁纠在缓冲区问,“玩一局。” 系统暂时没有玩牌的心情:“你还有一半在外面呢……国王在干什么?” 祁纠也不太清楚,他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被一把拽着摔回去,就有一半意识在缓冲区里了:“应该是在治疗俘虏。” 系统忧心忡忡,暂时放下国王不止吃了所有海鲜杂烩汤、还吃了半个锅的事,举起望远镜向外看。 人鱼天生惑人,这是人类的常识。 这个种族不论性别,天生就长得挺不错,哪怕基础设定就是“残暴”、“凶狠”的国王也不例外——但所谓“惑人”的定义,绝不仅仅是这一层。 这是一类从不压制欲望,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压制欲望的种族。 系统来得晚,没看见国王被人类摸一下肩膀就要起飞,也不知道国王眼下其实相当提防、相当警惕。 国王也正在心里深重怀疑,被捉住的这个人类囚徒是不是天生惑鱼,是不是有什么狡诈的阴谋,要来摧毁他们这一族的意志。 ……阴差阳错,其实也算是怀疑对了一半,毕竟祁纠的精神力还真能做这个。 如果按照原本的剧情,国王已经被控制、被摧毁意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但这些精神力并没触碰国王,它们由这具身体的无数裂痕渗出来,悄然消散……人类囚徒隔着那件衬衫,静静靠在国王的肩膀上。 国王拨了拨衬衫的领子,轻轻拽了下那片布料。 囚徒不像囚徒,衬衫不正经地敞着怀,被穿得一半潇洒一半俊朗,就算闭着眼睛,那张霜白到全无血色的脸也一样好看。 国王这次没再乱拽,忍着不耐烦,慢慢割碎祁纠颈间的绷带,查看那地方的红痕。 ……他又不是故意的。 国王闷闷不乐,皱着眉含了口药,等药化在舌尖上,收拢手臂,一点一点舔舐那道伤痕。 人鱼的药很好用,尤其是这么用——不仅能退烧,也能治外伤,被刀豁开的血口子也能瞬间愈合。 更不要说是这种连血都没出的划伤。 国王在心里十分警惕,一边怀疑这人类囚徒对自己又摸又碰,是不是居心叵测、心怀鬼胎,一边皱紧了眉,低头给这个脆弱的囚徒治伤。 人鱼的身体冰冷,皮肤是极淡白的光滑感触,没有温度可言,唯一有温度的也就是血和口腔。 柔软的、有温度的舌尖,含着化开的药,濡湿着慢慢卷过那片皮肤。 “如果你胆敢诱惑我。”国王低声警告,“我会杀了你,骨头都不留,知道吗?” 第43章 就吃了你。 居心叵测的人类囚徒没再动手动脚。 国王把药上完, 满意地看着红痕消失,被自己不慎攥出的淤青也淡了很多。 人类的身体实在弱不禁风,碰一碰就出这么多问题。 国王嫌弃了一阵,又想起那些被自己暂时藏在避风处的棕榈叶海马、蚂蚱, 稍感平衡——再脆弱的种族也是有用处的, 比如折一些有趣的小玩意, 还有做一锅汤。 人鱼自己没有“汤”这种东西, 甚至连锅都没有。国王吃掉了所有的汤,又吃了一半的锅, 才意识到……这可能不是食物的一部分。 这可能是食物的容器。 他就这么吃了, 导致的结果,很可能是人类囚徒明天就不做汤了。 国王想到这就有些烦躁, 尾巴不自觉拍了下,这次的力道已经有所收敛,没再弄坏帐篷里的什么东西。 人鱼没有“后悔”这种认知,国王更没有,吃了就吃了, 不就是个锅。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大不了他再去海底那艘破星舰翻翻。 如果实在翻不到, 就掰几块合金下来, 只要弄成差不多的形状,应当就能用。 国王想好了明天继续喝汤的办法,抱着怀里又随地乱睡的人类,在帐篷里环顾一圈, 找到了看起来最像是用来睡觉的气垫床。 人类擅长享受, 这是所有种族的共识, 星际中几乎没有多少种族,会弄出这么多不是生存必需品的东西。 国王这次长了记性, 没再给自己后续增加工作量,抱着囚徒缓慢游过去,用捉水母的力道,轻手轻脚把人放在那张气垫床上。 …… 这个囚徒是真的好看。 对人鱼来说,这实在是个致命的诱惑,即使是国王也不能例外。 国王想碰碰那双闭着的眼睛,看了看自己锋利的指甲,皱了皱眉,把手撑在礁石上。 人鱼身上不锋利的地方实在不多……在这颗星球上,这个种族占据着海底生态链的绝对霸主地位。如果不是因为鲨鱼实在不好吃,现在可能已经被手撕得差不多了。 国王撑着礁石,低头看了自己半天,最后还是撑着地上的碎礁,前倾身体,用鼻尖碰了碰囚徒的睫毛。 湿漉漉的、带有海水气息的呼吸,打在人类囚徒的脸庞上。 ——明天这个囚徒就该康复了吧? 国王在心里盘算,等明天要点两个菜,今天的汤,还有昨天的红螃蟹。 人鱼不像贪婪的人类,国王不会占一个囚徒的便宜,他会弄来食材,祁纠只要做和帮他剥壳就行了。 国王对这个计划满意,趴在气垫床边上,轻轻拍着尾巴,看了一会儿这个人类。 他离得实在太近,那些冰冷的气息不停打在祁纠脸上。 隔了一会儿,人类囚徒就动了动,微微张开眼睫。 琥珀色的宝石从模糊到清晰,映出人鱼的影子。 国王:“……” 国王迅速向后退,将自己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拔出来,眼底漫出浓浓警惕:“为什么看我?!” 系统:“……” 祁纠轻咳一声,很配合地闭上眼睛,哄如临大敌的凶残国王:“不看了。” 国王本该对这个答案满意,却不知为什么更不高兴,尾巴一下一下拍着地面,拍碎了不少本来就碎的细礁石。 幸而这个囚徒还算识相,在国王失去耐心之前,主动商量明天的贡品:“明天还煮汤……再蒸几只龙虾?” 国王总算舒服了些,死守在帐篷一角,盯着那双又闭上的眼睛,闷声闷气:“红螃蟹。” 人类囚徒可能是被这个词逗笑了。 笑得也不明显,琥珀色的宝石在暗处一晃,想起国王不能看,就又相当及时地重新闭上。 自称叫“祁纠”的人类撑着气垫床,坐起来,把衬衫穿好。 那双手会折棕榈叶、会剥螃蟹和煮汤,系扣子也很流畅,甚至有种相当放松闲适的从容。 国王盯着那双手,按下把它掰回去,带到海底收藏的念头。 人鱼天性就是这样,有什么喜欢的就带回去,从没有纠结犹豫,在这颗星球上,过去也从来没有其他高智慧生命。 这和看见一丛很漂亮的珊瑚礁,想要掰回去收藏,在本质上属于一种冲动。 念头先冒出来后,才能被理智分辨压制。 ……人类的手不能随随便便掰下来,会长不回去。 国王还指望用他换俘,人鱼在用捡来的无线电通讯发信号,等待人类那面回应。 只要对面同意,把这个囚徒带去海面,换回被捕捉的人鱼,这事就结束了。 国王沉默了半晌,很不情愿地、慢慢地咬字:“……祁,纠。” 对人鱼的语言体系而言,这名字比“阿列克谢”难得多,说快了甚至容易咬到舌头。 囚徒温声答应,整理袖口:“怎么了?” 国王本来想问他无线电的事,盯着他身上这件衬衫,忍不住皱了皱眉。 人类将军不像那些和人鱼作战的人类,一件衬衫披在身上,领口低敞袖口稍挽,就有种混杂着检点的……不检点。 人鱼的词汇量有限,最多能想出这种形容——其实这只是本性受吸引,却又因为天生敌对、水火不容,将这吸引视作了洪水猛兽。 国王暗恨这人类狡诈、诡计多端,处处诱惑自己,索性直接背转身游到帐篷口:“我们用无线电发信号,人类不回答,为什么?” 这个问题可能的答案就有不少,祁纠和系统简单讨论了下,给出最直接的可能:“装电池了吗?” 国王:“……”不知道。 空投的宝箱里有电池,祁纠顺手放在帐篷角落了,倒是可以试试:“无线电外观怎么样,有没有明显损伤?” 国王:“…………”不知道。 人类囚徒静了一会儿,轻声笑出来,这反应叫人鱼国王相当恼羞成怒,豁然回身:“你笑什么?!” “没有,是咳嗽。”囚徒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睛里根本不掩饰笑,大概是的确着了凉,高烧刚退不久,稍哑的嗓音有种从容温柔的安抚。 国王原本想过去威慑他,至少也叫他见识见识人鱼的尖牙。被这种古怪的感触一慑,尾巴居然没听使唤,依然停在帐篷口。 “拿上来我看看。”祁纠想了想,“有什么工具,也一起带上,我这里的工具不全。” 宝箱里的物资也不能什么都有,这是用来野外露营的装备。 装的人大概也想不到它有这么多拓展用途,不光被人鱼用来养人类、被人类用来喂人鱼,还得修无线电。 海边的晚上是真冷,国王站在帐篷口,帘子掀开了一大半,冰凉的海风飕飕往里灌。 这具身体扛不住这个,祁纠真咳嗽了几声,更多的精神力逸散,缓冲区的备注立刻叠上了个相当明显的眩晕BUFF。 祁纠现在就像个人形自走泡泡机,看着到处乱飘的精神力,和系统讨论:“国王没把它们吃了吧?” “没有吧,精神力怎么能吃。”系统心说吃了半个锅难道还不够,人鱼就算再什么都吃,也没有连精神力也吃的道理,“就算吃了应该也不要紧……反正你也不打算控制他。” 精神力完全受主观意志支配,只要祁纠不想用它们控制什么东西,这些精神力就毫无效果,只不过是一些逸散的意识能量。 只要祁纠没有控制国王的意愿,那么不论接触精神力……还是吃了精神力,对国王来说,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等到这具身体死亡,他们退出这个世界,精神力的一切特效就彻底消失,会变回最纯粹的能量形态,就更不会有什么后果。 …… 系统还是不太相信人鱼能连精神力也吃。 但在这之前,系统也不太相信人鱼会吃锅:“他不会真吃了吧?” 毕竟国王上药的方法实在叫人心情复杂。 如果不是系统亲眼看见了,是真的很难想出来……还有什么办法能证明祁纠的清白。 祁纠也不能确定,但从原理上来说,如果是他小时候,去咬一个开着的泡泡机,就可能咬一嘴泡沫水。 “……”系统已经受不了这个比喻,他现在看祁纠也像泡泡机:“我回头再去翻翻资料,你先别管了。” 祁纠现在的状态,越动脑精神力就消散得越快。 虽说对宿主本身没什么影响……但那个眩晕的BUFF越明显,缓冲区弹出来的频率就跟着越高,他们送金手指的时间就越紧张。 幸好人鱼看不到这些精神力泡泡,还不至于认为居心叵测的人类囚徒想出了什么新的狡诈招数。 他们两个在内线交流,系统向外一看,才发现变化:“国王帮你把帘子挡上了。” 祁纠看见了,刚才还分心退出聊天,和离开帐篷的国王打了个招呼:“他回去取无线电,让我先睡觉,小心点别死了。” “要帮他修吗?”系统翻了翻剧情,“无线电可不仅仅能用来发消息……国王可以用它来监听人类的对话。” 学会使用人类的无线电,是人鱼发展历史上的重要一笔——这东西的原理并不难摸索,人鱼很快就会发现,离开海洋后,电磁波的传播远比声波更远。 海底的种族天然就会使用声呐,在下一次进化中,也即将学会使用电磁波。到那个时候,他们可以听到任何他们想听的东西。 “原本这条剧情线里,你领到的这个身份,就破坏了人鱼所有的无线电。” 系统给他念:“你不需要这东西,植入体内的芯片可以定位坐标、可以简单收发消息,足够隐蔽安全……而人鱼得到了无线电,就会了解‘精神力’的存在。” 人类的对话会泄露很多秘密。 只要修好了无线电,人鱼国王就会知道,被抓到海岛上的这个囚徒,其实极端危险。 国王就会知道,这的确是个居心叵测的囚徒,别有用心地隐瞒了有精神力的事实——这种神秘的力量,甚至可以操控人鱼。 人鱼不可能忍受得了这个……任何一个种族,都不可能忍受得了这个。 哪怕是人类,面对一个随时有能力永远操控自己的异种,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被欺瞒、被唬弄,被“精神力”这种可怖的存在威胁生命,甚至自由。 暴怒的国王说不定会杀了这个囚徒。 祁纠已经考虑过这些,但还有一个最不容忽视的环节:“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送金手指。”系统说,“帮人鱼学会使用精神力……对。” 他们是来送金手指的。 不是来吃海鲜大餐,海边露营,养鱼和被鱼养的。 系统清醒过来,有点惋惜地叹了口气,捡了只大龙虾,回去找这个星系的无线电图纸去了。 —— 国王一夜都没再回海滩上。 不是因为无线电难找,是因为最有见识的老人鱼说,人类不睡觉会死。 高烧昏迷不算睡觉,身体虚弱失去意识也不算。 国王这才知道,原来那叫“高烧昏迷”和“失去意识”,进而才终于很不情愿地想起……祁纠的确和他说过。 祁纠说自己不是来打架的,是来养伤,人类囚徒自称受了很重的伤。 ……或许的确有这种可能。 或许有些人类受的伤,人鱼无法观测和察觉。或许那个囚徒随地乱睡是因为这个。或许有人就是受了伤、生了病也不难看。 这个认知让国王有些烦躁,在海底绕了几个大圈,把人鱼的药搜罗了一大堆,全装在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另一只手拎着那个破破烂烂的无线电。 这么浮上海面的国王,想起老人鱼说人类不睡觉会死,就一直盯着太阳会升起来的地方,耐着性子等。 第一缕阳光浮在海面上的时候,国王才掀开了祁纠的帐篷。 人类囚徒已经醒了。 不仅醒了,看起来还已经用他送来的清水洗漱完毕,很妥当地收拾了自己。 ——这还是国王第一次见他好好穿军装。 国王掀开帐篷的时候,祁纠正穿军装外套。 人类将军站在简易的折叠箱前,衬衫难得扣得板正,披上外套利落伸手,衣摆落下时,军装的前襟已经被扣合。 军装很合身,衬得人类将军身形清瘦俊拔,边缘甚至叫初升的太阳镀上一层金边。 大概是不习惯衬衫的衣领太过板正,祁纠稍稍扬起下颌,那只手随意扯了扯领口。 祁纠微垂着视线,单手系扣子,听见窸窸窣窣动静,就抬眼看向帐篷口。 国王:“……” 系统带着图纸回来:“鱼呢?” 祁纠也不清楚,掀开落下的防风帘,向外找了找。 一条人鱼国王扛着大包袱、拎着破烂无线电,相当恼火地用尾巴对礁石发脾气,这一会儿已经砸烂了三块。 “怎么了?”祁纠走过去,“没睡好?” 人鱼用不着像人类那样睡觉,国王昨晚根本没睡,哪有睡好睡不好:“你受伤了?” 祁纠绕过砸烂的石头,发现人鱼的战力的确强悍,这些石粉已经被碾磨成了和沙滩近似的质地。 这座岛上没有真正的沙滩,几乎全是嶙峋的礁石,有这么一小块被捻成石粉的地方,坐下去就比原本舒服很多。 “是受了一些伤。”祁纠向他道谢,撑着旁边的礁石坐下来,“现在好很多了,人鱼的药效用很强。” 这话让人鱼国王心情好了些,甩了甩尾巴,在海水里涮干净石粉,游回他面前。 这是他们都最舒服的位置,国王待在海水里,祁纠坐在离海水最近的礁石上,彼此都保有最熟悉的环境。 那一个大包袱的药都扔在岸边,国王扬扬下颌,用尾巴推过去:“自己看着用,别死了。” 人类囚徒险些被包袱压住,抬手抵稳,挪开自己的一条腿:“这么多。” 国王又不知道哪个对他有用,索性全拿了一遍,又把那个无线电抛给他:“等你回去也能用——只要你不和人鱼作战。” 人类大多时候都在自相残杀,对同族出手的频率远高于对异族……这个囚徒身上的伤多半也是这么来的。 等用无线电联系上人类,完成了换俘,祁纠对人鱼也算是有些贡献。 只要这个囚徒识相,不和人鱼为敌,国王不介意把这些药给他:“如果你违约,我有办法叫你想死都死不成。” 国王说完这些话,就牢牢盯着这个人类,想要看出对方的些许心虚。 但祁纠只是点点头,向他道了谢,花了点力气把包袱推到身后:“吃不吃海鲜粥?” “……”国王忍不住皱了皱眉,“什么?” 系统在那堆军备物资里又翻出了个小锅,很小,炖不了汤,但能煮粥。 物资里有真空包装的米和面条,可惜没有面粉,不然就能做包子。 这基本能被翻译成“不懂但想吃”,祁纠说了声稍等,就回了帐篷一趟,把昨晚睡前泡好的米端过来,顺手接过国王藏在背后的新鲜食材。 因为一直在帐篷外等到天亮,太过无聊,顺便赶了个海的国王:“……” 祁纠做饭一向利索,将海鲜全收拾妥当,总共也没用上十分钟,这边点火煮粥,那边顺便还蒸了几只螃蟹。 等把这些弄完,国王还相当恼火、相当僵硬、相当不自在,恼羞成怒地埋在海水里吐泡泡。 “无线电要修几天。”祁纠蹲在海边,哄吐泡泡的国王上岸吃早饭,“我答应你,永远不会伤害人鱼。” 祁纠和系统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讨论出了修好无线电最短的时间,再怎么也要三天——这东西就快被砸烂了,所有元件都要拆开重新弄。 要是元件损坏的程度超出想象,可能就要五天,这期间人类不会主动联系人鱼。 人类军方都清楚他的精神力用途,根本不怀疑他能在人鱼手中活下来。系统甚至怀疑,这次被俘都是人类军方有意为之。 只要芯片还在祁纠身体里,人类就能持续远程监控这座星球。 祁纠在计划取出和捣毁芯片,这得国王帮忙,要么帮他划开手腕,要么给他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这事不急,要先吃早饭。 祁纠挽起一边的军装袖子,衬衫袖口也稍稍上提:“来,给你拿只碗,还有勺子。” 国王埋在水里,森森盯着他,露出尖牙。 祁纠没忍住笑了,虽然知道不行,还是摸了摸那些湿漉漉的头发:“你得学会拿勺子……我没有第三个锅了。” 国王的头发不长也不短,摸起来手感很好,像是在摸某种小动物的皮毛。 不知道是受这种力道蛊惑,因为那双映进朝阳的琥珀色眼睛,还是因为根本没想到人类囚徒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凶残的国王在这一刻,神情甚至有些茫然。 ……也可能是因为昨天刚啃了祁纠的半个锅。 再凶狠、再残暴、再不讲道理的人鱼,也不能在啃了人家半个锅以后,在这个话题里发什么脾气。 “你是不是……不知道。”国王忘了发怒,皱紧眉盯着他,“我能把你的胳膊咬断?” 祁纠知道,但他还是想摸:“嗯。” 国王:“……” 人鱼的尾巴烦躁地拍起来,水花四溅,抡飞了一只路过的凶残鮟鱇鱼。 “过会儿再咬,上来吃早饭。” 祁纠站起身:“多给你两个蛏子,给你剥一个红螃蟹。” 国王现在就想把这个人类的胳膊咬下来。 胆大包天的人类囚徒,得寸进尺,居心叵测,狡诈……后面忘了。 不能咬,可恶的人类囚徒得有胳膊,胳膊还有用,要用来修无线电。 国王咯吱咯吱咬着铁勺子,忍着不把这东西吃下去,盯着回去舀粥的祁纠,开始愤怒于这为什么是个人类。 假如这不是个人类,是条人鱼……哪怕是条鲨鱼国王都认了,立刻用尾巴卷着拖回海里,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下次月圆连家都多出来一个。 可这是人类,人类下不了海,人类也是人鱼的死敌。 人鱼的死敌给他舀了一碗香喷喷的海鲜粥,放了满满的小海鲜,泡好的米煮得软糯,鲜甜诱人香气扑鼻。 国王更不高兴:“……就这么点!” “粥不是吞的,要一勺一勺喝。”祁纠教他,“先吹凉,很烫。” 国王学着他的样子,捏着勺子舀起一勺粥,吹了几次,抬头看祁纠。没等到点头,就又鼓起腮帮继续吹。 这么吹了半天,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温声说:“吃吧” 国王被摸得很不自在,皱紧了眉想发脾气,但好不容易吹凉的粥,一甩尾巴就洒了。 国王吃了一口粥,发现非常好吃,立刻舀了第二勺,吹到一半才想起又忘了发脾气。 一条人鱼被美食蛊惑,这说出去其实很平常,有的人鱼都已经落进渔网,还忍不住要把诱饵吃掉。 但国王是条清醒的人鱼,还记得自己要发脾气,把一碗粥都喝完、忍住了没吃碗和勺子,才直奔这个胆大包天、对他动手动脚的囚徒。 人鱼的战力远胜人类,祁纠余光扫见阴影,下一刻残暴的国王就已将他囫囵按翻。 没摔在礁石上,光滑漂亮的鱼尾卷起,直到这时祁纠才发现,人鱼原来可以切换一部分鳞片的形态,比如内侧靠近腹部的位置,可以变得很柔软。 但这种事决不能戳破,因为国王正冲他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嘶嘶声,眼睛里的神色冷得吓人。 祁纠配合地被吓得不轻,按住胸口。 “今天的事。”国王盯着他,“说出去,就吃了你。” 脆弱的人类囚徒靠在他的尾巴上,一手按着胸口,脸色微微泛白,点了点头。 国王自认威慑达到了效果,稍微满意,想要离开,又不想立刻结束这种距离的接触。 人类囚徒的身体,脆弱、无用、一触即溃……但有种很特殊的古怪触感。 起初觉得难受,但那其实只是因为陌生,接触几次,就会贪恋。 ……吃了算了。 两相拉扯间,人鱼的天性终归占了上风。 国王的瞳色愈深,扯着这个囚徒的军装,把人揪到眼前,低头靠近祁纠颈间。 细微的刺痛——大概是这种接触实在没法被判定为疼,所以没屏蔽,从这具身体颈间的皮肤泛开。 能生嚼军舰的锋利尖牙,极轻地刺破皮肤,在人类囚徒的颈间留下一个印记,细细的血线被舌尖啜走。 祁纠低头问:“就这么吃?” “就这么吃。”国王冷冷盯着他,“害怕了吗?” 人类囚徒想了一会儿,抬手按住胸口:“啊。” 国王对恐吓的结果还算满意,恩威并施,变软的尾巴安抚地拍了拍脆弱的囚徒,跳进海里,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第44章 弄疼了? 国王又忘了吃红螃蟹。 跑得太着急, 一头扎回海底的国王,直到身体的温度恢复冰冷、尾巴也恢复坚硬,才想起自己是忘了什么。 被他凶残按翻在地,残忍恐吓威胁的人类囚徒, 没在煮粥, 没在喝粥, 也没在修理那个无线电。 ……似乎是正在剥一只红螃蟹。 没有壳, 蟹肉嫩白柔软,还有香腻蟹黄。 他喝粥的时候, 人类囚徒说这东西好吃, 拆出一小堆,放在棕榈叶上, 又把一小撮蟹肉放进他碗里。 那双手动作利落,又轻又快,手指都不见沾一点。 粥里的蟹肉只有几丝,被撕得细细的,撒进粥里只知道清甜, 一口就吞进去了。 国王:“……” …… 十分钟后。 海面上, 礁石背面, 又浮起一条闷闷不乐的人鱼。 系统恨铁不成钢,输给祁纠三个电池:“就这么简单?他跑回来,就为了吃螃蟹?” 它就不该跟祁纠打赌,说国王不到天黑就不会再上来, 只会冷酷地留下人类囚徒独自修无线电。 祁纠靠在帐篷门口, 面前的防潮布上全是碎零件, 正在拆剩下的半个无线电。正好电池仓裸露出来,就咬住电线空出只手, 拿过骨碌碌滚过来的电池。 “国王在靠近了,距离螃蟹还有3.9米,现在是3.7米。” 系统给他实时转播:“近了,更近了……又远了。” 系统:“国王在看你,看起来非常警惕。” 系统:“国王回到礁石后面了,但还没走,打劫了六、七个蚌,给你弄了一堆漂亮珍珠。” 系统:“国王带着珍珠,正在第二次向螃蟹肉靠近……” 祁纠一边调试电路板,一边分了点心,借助眩晕BUFF把一部分意识送回缓冲区,接过系统的望远镜。 ——简单归简单,但也有些神秘窍门。 比如不能抬头。 不能恰好无意间抬头,发现有一条国王正在鱼鱼祟祟靠近,试图偷走礁石上拆好的蟹膏和蟹肉。 这会儿浮上来的人鱼国王,还十分警惕,游两下就迅速闪避到礁石后,盯着他的动向,随时准备立刻折返。 要是在这种时候被发现……估计国王就得一头扎回海里,今晚恐怕也不会再上岸了。 祁纠专心地拆手里的七十几根电线,任凭国王奇袭礁石、勇夺蟹肉,连棕榈叶一起裹了就走,十秒内杀回三海里之外。 系统的望远镜相当过分地跟着,一路实况追踪,看国王停在三海里外的一块礁石后。 人鱼的寿命有两百多年,国王如今才二十出一点点头,其实是条很年轻的鱼。 平时在人类囚徒面前,还要做出国王的气势,凶残冷峻岿然不动……自己捧了棕榈叶逃跑,躲在没人也没其他人鱼的地方,一条鱼就很快高兴了。 很年轻的人鱼国王,捧着那片棕榈叶,一点一点打开,用鼻子轻轻嗅鲜甜的蟹肉。 这么点东西,过去还不够人鱼一口。但今早被祁纠教了一点一点吃,国王就学着他,衔起一小块蟹肉慢慢嚼。 囫囵吞东西,和这么细嚼慢咽地品,滋味自然是不同的。 人鱼生性急躁,耐性不佳,很少能耐得住这个脾气。但只要忍住了,舌尖自然能分辨细腻味道,尝出这么一点点东西的好吃。 尤其那一堆单拆出来的蟹黄,看着金黄好看,入口香味又相当浓郁……国王把沾了点蟹黄的棕榈叶都嚼着吃了,还是没吃够。 国王一边嚼着棕榈叶,一边想起螃蟹刚被祁纠拿出来,还是热腾腾的时候。 人类的热食远比生冷美味,人鱼迅速学会并记住了这一点,坚信那时候的红螃蟹一定更好吃。 国王把所有东西全吃干净了,趴在自己的尾巴上,想热腾腾的红螃蟹。 想坐在礁石上,剥热腾腾红螃蟹的祁纠。 那只手仿佛并不介意烫,人类的皮肤脆弱,叫蒸汽熏一熏,就要泛红。 很明显,人类囚徒非常缺乏照顾自己的能力——就连人鱼都知道,遇见海底火山喷出蒸汽,要躲得远远的。 但那双手就仿佛不知道。 国王想着那些苍白修长的手指,剥蟹壳的动作干净利落,清晰分明的骨节叫蒸汽烫红,筋脉经络就变得更明显。 ……国王想起,老人鱼说这叫“血色”。 要是一个人类连血色都没有,多半就已经极端虚弱了,最好立刻被送进医院——医院就是人类用来治疗受伤同胞的地方。 国王不太相信这句话,除了把祁纠的脖子咬破出血,他在祁纠身上就没怎么见到血色,就连发高烧的时候都没有。 但祁纠看起来状态并没什么问题,能走路、能说话,能给他煮粥,还能剥螃蟹和修无线电。 国王这样想了一会儿,并没能顺利把自己说服,眉头反而越皱越紧。 人鱼的感知力异常敏锐,侦查天赋很强。 刚才他偷……他用珍珠换蟹肉的时候,看到那个人类坐在帐篷口修无线电,有那么一会儿像是在头晕。 常年敌对的种族,其实对彼此战斗力削弱、露出破绽的状态最敏锐。 在这之前,祁纠哪怕身体状况再不佳,除了昏迷之外,都没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如果不是双方的战斗力存在指数级差距,这应当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那些看起来好像放松闲适的状态,其实随时都能出手,一块随手抄起的礁石就能做武器。 国王一直不相信祁纠受了重伤,也是因为这个,他能清晰察觉到这个人类囚徒身上收敛的气势。 但现在回想起来,刚才有那么几个瞬间,这个囚徒的状态陡然削弱……的确很不对劲。 国王自然不知道有人乱用眩晕BUFF看望远镜,甩着尾巴来回游了两圈,忍不住把眉头越皱越紧。 国王忍不住开始思考,如果祁纠真受了重伤怎么办,那些药有没有能对症治伤的 如果没有……国王低头看了看自己,却又陡然清醒,眼底倏地转成暗沉,一头扎进冰冷的海水里。 他在想什么? ……给一个人类囚徒用他的血? 国王的血不能给人类用。服用了人鱼血的人类,本来就能获得一部分人鱼的能力——如果用的是国王的血,那就不仅仅是能力。 人鱼在海里靠气息和声波寻找同类,能分辨被稀释几千万倍的血味,如果有人类得到了国王的血,轻而易举就能诱捕大批人鱼。 那些被诱捕来的人鱼,以为是国王在这里,甚至不会怎么反抗,也不会转换防御的坚硬鳞片,轻而易举就会被大肆屠杀。 …… 国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荒唐的念头。 可这的确给他敲了警钟——他和这个人类囚徒走得太近了。 他抓住的是个人类的将军,人类之中战力顶尖的存在。 如果把力量压制到和人类一致,在这个囚徒清醒不露破绽的状态下,国王甚至完全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占上风。 这是个极为危险的预兆。每条人鱼被捕捉之前,都会有这种预兆。 他似乎正在落进什么圈套,正被一个人类缓慢捕捉。 / “黑化值涨了一大截。” 系统给祁纠看:“怎么回事……螃蟹没剥干净,混进去石头了?” “没有。”祁纠对自己有信心,“我挺擅长剥螃蟹的。” 系统也看不出国王怎么了,一条鱼在海里吃蟹肉、嚼棕榈树叶子、抱着尾巴发呆、埋在海水里吐泡泡……然后就忽然生气了。 看起来还不是普通的生气,普通的生气不会去找大王乌贼打架。 要不是这片海域的深度相对较浅,系统甚至怀疑,国王可能会去找一条抹香鲸龇牙。 “可能是不喜欢被摸头。”祁纠接过系统递过来的望远镜,看了看,“会不会有危险?” 这倒不会,不过也不会太好对付,可能要较量一番。 大王乌贼最大的优势就是大,国王找的那个足有十几米,腕足遒劲有力,吸盘能扒下最坚固的舰船底舱。 但毕竟这种生物,还是和星舰、锅、螃蟹一起位列在人鱼的食谱上……就算国王只是单枪匹马,也还是有十足胜算的。 系统翻了翻战力手册:“可能受点轻伤,断几根肋骨,掉几枚鳞片……对人鱼来说不值一提。” 人鱼的自我修复能力非常强,尤其是成年人鱼,断了的骨头一晚上就能长好,鳞片也一样。 这种强悍的恢复能力,招来了人类的注意,经过研究,发现了人鱼体内的特殊生长因子……发现它们大量分布在人鱼血和人鱼鳞片里。 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 祁纠看了一会儿战况,放下望远镜,把意识导回身体,撑着地面起身。 “干什么去?”系统好奇,“不修无线电了?” “削点木头,做个锅。”祁纠活动手腕,这座岛深处有种铁树,木质坚硬不怕火烧,“今晚多煮点汤。” 系统愣了下,它其实没以为国王还会回来,还准备拉着祁纠今晚打扑克:“国王还会回来吃饭吗?” “会。”祁纠说,“会回来的。” 他养狼崽子,有时候小狼崽也会无缘无故生气,跑出去跟外面的豹子野猪打架,打得一身脏兮兮,浑身都是血道子……然后还是会回家。 祁纠知道狼崽子会回家,没有不等的时候,家里要等人齐了再开饭。 有火煨着,灯一直亮,热腾腾的肉汤总不急着喝。 人鱼的药有几种能用,只要不考虑精神力逸散,这具身体目前的状况还不错,那些蔓延的裂痕并不影响活动。 祁纠把军用猎刀翻出来,在手腕上比了比。 这刀锋利是锋利,可惜刀身太厚,不要说把芯片挖出来,一刀下去胳膊都能没一半。 术业有专攻,这种事还是得找人鱼帮忙。 祁纠有点相中了国王的牙,但一人一鱼可能暂时还没熟到这个地步……还得一起再吃几顿饭。 林子里蚊虫多,系统变成个创可贴,贴在他脖子上:“……你是打算让国王把芯片啃出来吗?” “有这个计划。”祁纠跟它确认,“人鱼不小心吃了芯片,会不会有事?” 国王说能把他的手咬下来,祁纠就稍微扩展了下思路,认为有这种可行性。 芯片材质复杂,他会提醒国王小心,尽量忍住了别吃……但总要提前了解一下,预防万一。 系统:“……” 反正已经搜索了“人鱼不小心吃了锅会不会有事”、“人鱼不小心吃了精神力会不会有事”、“人鱼不小心吃了大王乌贼砸过来的石头会不会有事”。 也不差这一个,系统打开搜索框,一边搜答案,一边给他指铁树的位置:“树下还有一片野生迷迭香——对对,还有松露。” 迷迭香可以用来调味,松露可以用来增鲜。祁纠昨天做汤的时候,感慨材料不足味道有限,系统可都拿本子记上了。 祁纠非常擅长在树林里收集物资。 一般人可能要折腾半天,到他手里就像赶海捡蛏子,轻松得一会儿就凑满一包袱,装得满满当当。 “人鱼吃芯片不会有事,人鱼的消化能力挺强的,芯片的材料对它们来说没什么特殊,一样能吃。” 系统一边帮他撑着包袱,一边给他念了搜索结果。 想起祁纠看林场养狼的经历,又想起祁纠刚才说的,系统实在忍不住好奇,跟他打听:“你家狼崽子跑出去打架,你就让它打?洗狼好洗吗?” “挺好洗的。”祁纠想了想,“不乱动,摸一摸后背就很乖。” 祁纠其实会跟过去,找棵树蹲着看,发现狼崽子吃亏得太厉害了,就暗地里插手帮忙。 但人鱼和大王乌贼打架这种场合……不太有发挥的空间,可能也没办法暗地里插手帮什么忙。 幸而国王也不会吃亏,不需要太担心。 他们收集了足够的物资,又砍了几根细藤条,离开这片林子,回到布满礁石的海岸边。 祁纠用猎刀刮净细藤条,削好的木片对合,严丝合缝箍住勒紧,弄成了个半锅半桶的造型。物资包里有两块砂纸,打磨光滑的工作交给了系统。 铁木本来就不怕火,装了水的木头更烧不起来,打磨好了再用水冲干净,就能拿来煮汤。 这东西用一两次还行,用多了难免出问题……不过考虑这具身体的实际状况,他们大概也不会在这里留太久。 这番准备工作不少花时间,系统玩命磨木头的时候,祁纠又回去修了一阵那个无线电。 不容易修,需要一直动脑。 精神力在这个过程里逸散,那个眩晕的BUFF不停往上叠加,彻底变成了个不会消退的持续状态。 系统扛着木头锅回来,都被吓了一跳:“你还醒着吗?” “醒着。”祁纠按按太阳穴,“问题不大。” 做饭是不费脑子的,正好休息一会儿。 天色暗下来了,恒星赤红的光芒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艳丽得像是有火在烧。 祁纠放下手里的螺丝刀,接过那个打磨好了的木头锅,用水冲干净,准备好需要的食材。 这些事在他手里依然利落,每个步骤都有条不紊,处理妥当的食材整齐码成一排,只等水开下锅。 系统绕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同,倒是忍不住想……一个人带狼崽子生活在林场的祁纠,可能也差不多是这么生活。 每天踩着厚厚的积雪,带着猎刀猎|枪巡林场,护路,驱逐冒失下山的迷路野兽。要是风雪更大,那就在家待上几天不出门。 偶尔捡几颗松茸回去,洗净了切片,用油煎得滋滋作响,开着灯煮一锅热腾腾的汤,等在外头打架的狼崽子回家。 系统不知道这种日子滋味怎么样。 但想一想,皑皑白雪、莽莽山林,暗下来的天色里有个脏兮兮一瘸一拐跑回来的狼崽子,嗷呜一声钻进怀里不出来……似乎也不错。 似乎也不难理解,祁纠为什么总记着他养过狼崽子。 祁纠把一锅海鲜杂烩汤煮好,用小火慢慢煨着,旁边蒸着龙虾和螃蟹。 煨到那种火烧似的光芒从海面上褪去,天色彻底暗下来,水面上漾开微微波纹,再过了一会儿,就有一条人鱼慢吞吞游回来。 这次的汤比上次更香,香得动动鼻子,肚子里就跟着空荡荡造反。 国王是在海里打架,不至于脏兮兮,只是身上有几道血痕、肋下一大片淤青,尾巴上掉了几片鱼鳞。 的确狼狈,怪不得要等天黑再回来。 国王撑着礁石,慢慢爬上海岸,看也不看祁纠,把一块淡黑色的晶石扔给他。 晶石有种淡淡的光泽,骨碌碌滚到礁石边上,和之前藏在礁石缝隙的珍珠滚到一起。 系统立刻认出这是什么东西——是这个星球上大王乌贼特有的结晶体,同样也是人类一直收集的珍贵物品,对精神力很有作用。 可惜是增益类型的,并不能起到什么治疗作用。 用了这种结晶体,精神力能在短时间内增强。但这种增强和总量无关,只会加速消耗,算是种竭泽而渔的应急办法。 可惜……差一点,就能拿来治这具身体。 就能让祁纠多待几天再走。 “有用。”祁纠捡起那颗晶石,“帮大忙了。” 国王低低吐了口气,这时候才抬头,黑漆漆的眼睛盯了一会儿祁纠。 国王皱了皱眉。 “你不舒服?”国王问祁纠,“因为什么,修无线电?” 人鱼不清楚修无线电对人类的负荷,但祁纠今天的状态比昨天差,昨天和今天的唯一区别,就是祁纠帮他修了无线电。 只不过是一天,人类囚徒的状况就比昨天差了很多。 哪怕没有随地乱睡、没有发高烧,在这里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地挽着袖口弄汤……国王也能察觉出他不对。 人鱼摆了下尾巴,撑着祁纠坐的礁石,身体骤然靠近,嗅了嗅祁纠身上的味道。 那种凛冽的、像是冰雪一样的气息变淡了。 这颗星球上也有雪,海水也会结冻,国王认得这种味道,不想让它消失:“不要修了,我再去抢一个。” 说得容易,但人类不再派星舰过来,人鱼就很难获得新物资。 国王皱紧了眉,思考着还能用什么办法,把人类星舰吸引过来。 当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再掰断几根肋骨,奄奄一息飘在海面上亲自诱敌,骗人类过来捡人鱼的时候……肋下忽然被温温力道一罩。 国王离祁纠太近了,这个距离足够他碰祁纠,也足够祁纠碰他。 那只很苍白、很好看的手,正贴在他肋间的那片淤青上,换了种更稳妥的力道检查摸索。 国王打了个激灵,用力拍了下尾巴,想要向后退远。 人鱼的脊背光滑冰冷,刚一动弹,就被背后的手臂拦住。 国王及时刹住力道,撑着礁石森森抬头,盯住这个越来越嚣张乱来的人类囚徒。 这个人类究竟知不知道——他要是硬退远,能把这个脆弱的囚徒直接卷进海里,溺到水下淹死?! “我看看。”祁纠摸了摸,“错位了,别动。” 国王知道它错位了,肋骨这东西有什么好看:“掰断重长就行了,你别管它……别管它!” “我在和你说话!”国王冷冰冰盯着他,语气更沉,“我在问你,无线电——” 祁纠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话。 琥珀色的宝石很平静,没有什么能读出来的特别情绪,像是平静过头的水面或者冰海,映着人鱼的影子。 暴躁的人鱼脾气顶到嘴边,居然莫名没发出来:“……” 国王莫名其妙地发不出脾气,莫名其妙被困在礁石上,莫名其妙不能问无线电的事,甚至连用力拍尾巴都不行。 他离祁纠实在太近了,随便甩两下尾巴,就能甩断这人一身骨头,稍微挣扎一下,就能要了这个囚徒的命。 人类的骨头可没人鱼那么好长。 这种被硬压回去的烦躁,加上被限制的行动,还有今天全部的混乱念头……堆积在不受控的本能上,加上平静过头的琥珀色宝石,混成人鱼从没体会过的、完全无法理解的委屈。 “说了别动,放开我,别招惹我。”国王挡着他不准碰,挡着尾巴上弄掉了鳞片,变得不好看的地方,“松手,我要回海里去。” 国王被困在这个人类怀里,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弄死他,既委屈又困惑烦躁,挣扎着咬他:“你松手,让我自己长——” 肋间清脆地一声响,没什么痛感,紧接着就是清凉。 祁纠给他纠正了长错的骨头,敷了人鱼的药,从军装口袋里翻出一卷绷带,替他裹上。 国王还叼着他的一只手腕,清瘦腕骨和锋利的尖牙一碰,殷红血珠立刻冒出来,淌过泛着淡淡蓝光的芯片。 祁纠替他裹好伤,翻转手腕,低下头,看着被咬出的伤口。 国王的喉咙动了下。 人鱼光滑的脊背有些僵硬,鱼尾垂着慢慢拨石头,在礁石滩上生硬滑动。 “不错。”祁纠在内线跟系统讨论,“是不是有希望?” 系统也有点惊喜:“是,这牙印咬得真好,再准点就能把芯片咬出来。” 祁纠确定了基本方案,把具体步骤交给系统完善,收回心神,就看见僵在怀里的一条人鱼。 “怎么了?”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弯腰仔细看,“弄疼了?” 他挺擅长正骨的,下手有准,应该不会疼。 祁纠检查了下绷带,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抬起眼睛,看见人鱼黑漆漆眼睛里的水汽。 ……可能是和大王乌贼打了一天架的结果。 这个星球的大王乌贼,结晶对精神力有作用,攻击效果也附上了轻微的精神震慑。 恰好是人鱼的软肋。 说不定人鱼在水里,就是这么一边冷冰冰掉眼泪,一边抡着大王乌贼往石头上摔的。 “哭什么。”祁纠失笑,摸摸他的脑袋,“过来吃饭,等你一天了。” 他这会儿只是头晕,身体状况因为人鱼的药暂时不错,试着掂了掂分量,就把国王连尾巴一并抱起来。 人鱼大概这辈子也没被抱过,格外紧张,环住他的肩膀,尾巴紧紧缠在他身上。 祁纠被一条鱼缠得不太好走路,绕开一片礁石,慢慢走回篝火旁,把国王放回浅滩汇着的海水里。 系统确认过,国王现在的确受到了大王乌贼的精神攻击干扰,给祁纠提了个醒,又补充:“不过黑化值倒是掉回去了……现在的国王可能比较,坦诚。” 到底也是十几米的大王乌贼,多半是打架打疼了。 人鱼本来就比人类坦诚,喜欢了、高兴了就笑,疼了、难受了就哭,从来不知道掩饰。 国王生性残暴凶狠,系统一度以为,这条规律在这里多半不适用,也就没有特地标红。 祁纠点点头,蹲在礁石滩上,问在海水里慢慢晃尾巴的国王:“要不要喝热汤?” 国王看了他一阵,沉默着点了下头。 祁纠撑着礁石,要起身去给他盛汤,就被人鱼探过来,叼住了袖子。 国王咬着他的袖子,把他强行叼回来,在祁纠手腕的伤口上舔了舔,又被那枚会发光的淡蓝色芯片吸引了一会儿注意力。 但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人鱼悖离天性,并没一直盯着发光的亮晶晶看。 国王抱住祁纠的肩膀,让他弯腰,把自己的手举到祁纠面前。 手腕同样的位置,被人鱼用鳞片割破,也多了个渗血的小口子,相当拙劣地伪装成了打架的伤痕。 人鱼举着手,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祁纠,低声说:“破了。” 第45章 我能救你 人鱼的血慢慢渗出来。 这种红色的、看似有温度的液体, 其实和人类的血液相差颇多——它完全受主体支配,在脱离人鱼的身体之前,更像是器官。 就好像想抬手的时候能抬手、想拍尾巴的时候就能拍尾巴一样……因为国王的主观意愿,这滴血直奔人类囚徒。 祁纠刚握住人鱼的手腕, 血珠就生怕他拒绝似的, 咻地坦诚加速, 钻进他掌心。 被大王乌贼暗算的国王:“……” 脆弱的人类囚徒被他抱着, 半蹲在礁石岸上,看着掌心消失不见的血迹。 “弄不出来。”国王莫名察觉到他要说的话, 尾巴烦躁地用力拍了下海水, 预先打断,“不能不要, 不能还给我。” 国王的脸色很不好,冷冰冰盯着这个人类囚徒,只想把手抽回来,钻回海里去:“松手。” 一只路过的好心海鸟抓着块玻璃,提醒国王, 是人鱼抱着人类不松手, 已经快把人类拖进海里了。 后悔和大王乌贼打架的国王:“…………” 祁纠撑了下礁石, 稳住身体,摸了摸人鱼的头发:“谢谢。” 他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多观察了一阵,是因为系统提醒了些必须注意的异常情况。 这滴血进入他的身体, 却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任何修复效果, 而是直接被那枚芯片吸纳, 淡蓝色的光芒也在同时微弱闪烁。 “看来这就是原因了。”系统跟他讨论,“这应该就是为什么, 你接手的这个人设在原本的剧情里,一直在控制国王,勒索大量的人鱼血和鳞片……” 人鱼血对人类的修复效果极强——原剧情里,国王放给这个人类将军的血,已经够叫一个人起死回生几次了。 这当然不正常,对人类的身体而言,人鱼血的唯一效果就是治疗,最多也只是能恢复满血状态而已。 就算弄来再多的人鱼血和鳞片,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又不能让人类进化成大王乌贼。 “这芯片里面,应该加了吸收和存储人鱼血的材料。” 系统重新扫描那枚芯片:“只要它还在你身体里,要修复你的身体,需要的人鱼血就得翻倍。” 这个叫阿列克歇的人类将军,应当就是被派来执行这个任务——所以芯片也经过了特殊加工,可以将人鱼血以最原封不动的状态储存。 只是谁也没想到,心思深沉的反派将军也有自己的谋划,几乎操纵了整颗星球的人鱼,只差一点就能反杀人类政权。 这一切,都源于人鱼国王被精神力控制,无法自控地被迫放血,几乎将一身的血都流了干净 芯片就算再能压缩储存人鱼血,也总有个最上限,总有满溢的时候……所以在原剧情里,国王的血快被放干时,反派将军的身体也终于康复。 “得尽快取芯片了。”系统对祁纠说,“不然国王给你再多的血,恐怕也没用。” 除非再把国王的血放干一次……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就算国王愿意,祁纠也不会同意,系统知道这个,干脆就没把这列进备选项。 祁纠边分心和系统讨论,边把冲信天翁龇牙的国王捞回来:“有个问题。” 系统愣了下:“什么?” 祁纠握住国王的手腕,查看那道伤——人鱼很不容易流血,这么一个口子,流一滴血已经是极限了。 人鱼受伤不会太疼,但流血的伤口会,揭鳞片的伤口也会。 祁纠吹散伤口上附着的海水,摸了摸国王的头发,把又不会动了的一条鱼抱上来,在野营灯下仔细处理。 他把野营灯调亮,拿过人鱼用来修复伤口的药膏:“芯片。” ——这个原剧情里的反派将军,直到被国王杀死为止,都一直没有摘除芯片。 为什么? 系统这才察觉到不对:“是啊,他没有执行人类这边给他的任务,这芯片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 不仅没有意义,甚至完全就是累赘,一旦被人类军方监测到他正在做的事,整个计划就会满盘皆输。 那么,为什么不摘除芯片? 能做出这样的谋划,险些控制了整个人鱼种群的反派,肯定不会是因为怕疼和不敢下手。 也不会是因为缺少工具——国王都被控制了,要刀还是要别的什么,只要花时间都能找来。 人鱼的药膏立竿见影,几乎是涂上去的下一刻,伤口就开始愈合。 祁纠索性调整野营灯,把国王身上其他的伤痕也涂好药。 ——大部分剧情里,这种看似反常的情况,都指向同一个可能。 系统在同一时刻检索到了这种可能:“……摘除芯片,他立刻就会死?” 可能是什么自动感应释放的神经毒素,可能是埋在心脏的某个微型感应联动装置,可能是别的什么……总归能立即要人的命。 或许芯片真正的作用,不只是用来监控环境、确认定位、储存人鱼血——最重要的作用,是防止被植入芯片的人反叛。 这作用没能生效,不是因为将军没反叛,也不是因为人类政权选择了仁慈……而是因为将军死得早了。 如果没死在国王手里,操控人鱼对人类军方宣战那天,反派一样会被这枚芯片强制处决。 “我这么怀疑。”祁纠说,“先深入调查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取芯片立刻死,不取芯片也活不了多少天……那他们的进度就必须要加快。 至少要抓紧时间,修好无线电,让人鱼能够监听人类的交流,进而了解“精神力”的存在。 人鱼是很聪明的种族,智慧水平很高,只是天性单纯而已,学习能力非常强。 只要完成了这一步,接下去哪怕不多插手,人鱼也会自己收集信息、继续分析人类这个死敌,了解这个种族必须要提防的能力。 系统立刻答应下来,带着经验点去兑换深层剧情,又把芯片的完整扫描图保存了一份,回去搜索资料。 …… 祁纠结束了内线讨论,收回心神,就迎上国王黑黢黢的眼睛。 野营灯下,国王身上披着他的军装外套,蜷着打伤了的尾巴,闷闷不乐盯着他。 ……打架打到惨兮兮的人鱼国王,每个伤口都被人类囚徒看见了。 不光是被看见了。 每个伤口还都被相当多此一举地上了药、更加多此一举地强行绑上了绷带。 ——这种修辞形容当然来自很不高兴的人鱼。 人鱼又不是脆弱的人类,就算和抹香鲸打架,也从没绑过绷带,真要带着这些布条回到海里,一下水就要被笑话。 “知道。”胆大包天的人类囚徒居然还摸他的头发,“你很厉害。” 国王撑着礁石,不自在地甩了甩尾巴,耳朵尖莫名泛红。 都怪那只见鬼的大王乌贼。 国王明知道自己在被人类蛊惑,但精神攻击的效果仍在,完全没办法违抗本能:“……我饿了。” 祁纠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单手撑着礁石起身,去给他盛远比昨天更香的汤。 琥珀色的宝石在野营灯底下,映出很暖和的颜色,也比白天更好看。 国王伸手拽了拽尾巴上的绷带。 虽然多此一举,毫无必要,浪费时间……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样处理过后,尾巴上的伤的确不再那么疼,变得很舒服。 国王盯着那些绷带,在心里想,为什么人类这么不一样——明明都是一个种族。 人鱼整个种族都大差不差,没有禀性太特殊的。 可人类天差地别。 有的人抓他,揭他的鳞片,往他尾巴上泼药水,不准那些伤口愈合。 有的人却给他上药,给他绑绷带,摸摸他的头,问他这样还疼不疼。 国王这么怔怔想着出神,直到祁纠端着两碗汤回来。 人类囚徒把军装外套给了他,自己穿着衬衫,袖口松松挽过手肘,领口又不怎么规矩地解了两颗扣子。 的确天差地别——就这样一件衬衫,在人鱼见过的大部分人类身上都稀松平常,却被眼前这个人穿出完全不同的气质。 不止衬衫,还有军裤和军靴……锃亮的军靴,包裹过小腿,踩过礁石时,会有轻微响动。 那双腿的比例也极佳,军装长裤向上收敛,被武装带束扎得利落干净,和那件敞着领口的衬衫对比格外鲜明。 国王甩了甩尾巴尖,忽然也有点想长腿。 “在想什么?”祁纠把那一大碗汤给他,“先喝汤,给你剥螃蟹。” 国王捧着自己的大碗,仰头等小勺子。 祁纠这次多看了看,才读出黑漆漆的眼睛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笑了,摸摸国王被海风吹得半干的头发。 “等一下。”祁纠说,“给你拿勺子。” 国王被摸得很舒服,人鱼已经开始适应和习惯这种舒服,微微晃了下脑袋。 人类囚徒去拿了金属勺回来,顺便捡了几只蒸熟的螃蟹和龙虾,在手里拎着,找了块干净礁石屈膝坐下。 “你也吃饭。”国王盯着他,“我不急。” 不被激怒、也不受无法自抑的欲望支配时,人鱼的天性其实很乖。 国王还是小鱼崽的时候那些经历,影响了性格,长成了和幼时截然不同的脾气……又在今天晚上,因为跑去找大王乌贼打架,叫精神攻击再次影响干涉。 这会儿的国王就又乖得像个小鱼崽,盘起尾巴,捧着那一大碗汤,还不太满意,想离祁纠再近一点。 祁纠把他抱过来一些:“这样?” 国王满意了,用小勺子吹汤喝汤,一次只喝一小口,吃得比人类还斯文。 在人鱼晃动的尾巴尖上,祁纠读出相当明确的“等夸”暗示:“喝得很好。” 尾巴尖立刻晃得厉害了点。 国王抿了抿唇,矜持地扬了扬下颌:“这有什么难的,一学就会。” 祁纠表扬地摸他头发,人鱼就更高兴,不得不自己按着尾巴,以免把绷带不小心扯得脱落。 国王自己按着尾巴,一边喝汤,一边看祁纠拆螃蟹和龙虾——明明人鱼才是海里的种族,这种事却完全比不上这个人类。 国王按着打架打输了的大王乌贼,拆那块拳头大的黑色晶石,都没有祁纠拆螃蟹里的蟹黄轻松。 祁纠拆出一只完整的蟹钳,撕成条可惜,向身边看了看,没什么适合放的地方:“张嘴。” 国王下意识要张嘴,陡然回过神,抵抗持续不断的干扰:“我不能这么听你的话。” 人类囚徒的脾气非常好,点点头,就把剥好的一大块蟹钳肉自己吃了。 国王:“……” 国王捧着那一大碗汤,一不小心,把勺子咯嘣咬掉一半。 琥珀色的宝石又透出点不易觉察的笑影。 祁纠起身去替他拿了新勺子,继续坐回去剥螃蟹,一连剥了三四个,掰下来的蟹钳都暂时放在一边。 托大王乌贼的福,今晚做小鱼崽的国王几乎又被这个坏心眼的人类气哭,一边咬着着花蛤壳磨牙,一边盯着那些蟹钳。 祁纠剥了一会儿,手臂上慢慢缠上来个尾巴尖。 人鱼的尾巴形态大致相同,但也有细微区别——国王的尾鳍就更接近金鱼的燕尾,游动时飘逸舒展,缠人胳膊的时候就像薄纱。 冰冰凉凉的薄纱,盖着祁纠的手,缠住人类囚徒的小臂,往蟹钳的方向拽了拽。 “……这个。”国王闷闷不乐,攥着勺子,“想吃这个。” 国王慢吞吞念他的名字,很小声:“祁纠。” 祁纠叫他乖着了,也不再逗今晚限时版本的小鱼崽,答应了一声,给他剥了个蟹钳出来。 还没等说“张嘴”,国王已经放下碗,撑着礁石仰头,叼走了他手上的蟹肉。 的确很好吃,清甜鲜美,又比别的地方有嚼劲。 国王的眼睛亮了亮,也抓过一个蟹钳,埋头给祁纠剥。 蟹钳是螃蟹最好剥的地方,祁纠交给他自己研究折腾,把拆好的蟹肉、蟹黄和龙虾肉放在国王身旁。 那一大碗汤里,也被他淋了些松露油,加了些香浓的蟹膏。 ……小半个晚上,也就这么听着海浪声,吃着热汤和热腾腾的海鲜,慢悠悠过去。 等这一顿饭吃完,月光已经把海水照得很亮。 祁纠向国王表示感谢,吃掉了稀碎的蟹钳肉,撑着礁石起身,把餐具洗干净归位——细嚼慢咽对人鱼来说毕竟还是太难了,有两只勺子都只剩下了柄。 国王用勺子喝了一小半,还是忍不住,风卷残云吞完了剩下的一大锅。 托人鱼的福,他们没什么剩菜,收拾起来相当方便。 总算吃饱了的人鱼撑着礁石,看祁纠收拾这些东西:“你要去睡觉了吗?” 祁纠站在海滩旁,点点头。 国王却不那么容易糊弄,黑漆漆的眼睛盯了他一阵:“……你要去修无线电。” 国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但莫名就是知道。 这一晚上的好心情都没了,国王盯着祁纠,烦躁又不受控地涌上来:“你不睡觉,你骗人,你是要去修无线电。” “又不费力气。”祁纠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发,“早一天修好,你的族人不就能早回来?” ……这是个国王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之所以留下这个人类俘虏,就是为了从人类手中换回被囚禁的人鱼,多拖一天,那些人鱼就要被多折磨一天。 国王不论如何,也再说不出“别修了”……可眼前这个人类,状态根本就没有好转。 祁纠不怎么吃东西,更多是看着他吃,给他剥螃蟹。 靠在礁石上看着他的人类囚徒,神情很放松,看起来很闲适舒服,身上的冰雪味道并没继续转淡。 ……可也没见恢复,没见好转,国王总觉得自己的囚徒没有之前精神好了。 是多重的伤,一整滴人鱼血都不好转? 修无线电为什么会让这个人类囚徒变虚弱,一直修下去,会不会更虚弱、更难好转? 国王越想越烦躁,海水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都下不去……他没办法就这么放心地回海底睡一觉,明天再来找祁纠。 或许是因为见鬼的大王乌贼,或许不是,或许等明天这种精神干扰消退了,他还是会这么想。 他怕祁纠会忽然消失,这种担忧其实没有道理,人类不是会凭空消失的种族,又不是水母。 但这种不安还是挥之不去,国王撑着礁石,重新回到岸上:“你修吧,我盯着你。” 人类囚徒接住扑腾上来的国王,被扑了一身水,低头问:“在岸上睡?” 国王:“……” 国王朝这个话太多的人类龇牙。 祁纠轻咳一声,压了压笑,不再逗暴脾气的小鱼崽国王生气:“也好。” 带着国王修无线电,就能多多少少教给国王一些基础……将来人鱼捡到人类的什么东西,说不定也能敲敲打打摸索着修一修。 人鱼能学会越多技能,就越安全,祁纠还在计划,找个时间教会国王撬所有的锁。 将来他走了,人鱼就算被捉住,也能自己打开镣铐和笼子。 “尾巴有伤,别游过去了。”祁纠收拢手臂,“抱着我。” 国王今晚不是第一次被他抱来抱去,但第一次被说得这么明了直白,上半身唰地红了一层,半晌才伸出两条胳膊,硬邦邦抱住祁纠的脖子。 祁纠一手托着他的尾巴,空出的一只手把人鱼抱起来。 他的眩晕状态一直持续,的确难免受些影响,但胸口肩膀都是暖的,回揽的手臂力道平稳,叫今晚是小鱼崽的国王趴在肩上。 国王被他摸了摸脊背,不知怎么就又冒出委屈。 人鱼没有带崽的习惯,都是自己在海里长大,生下来的人鱼就能追着海龟啃,没什么生存的危机。 可也同样没有什么人鱼被哄过,所以人鱼从不知道,原来还有种感受叫“委屈”。 国王盯着尾巴,盯着一片难看的旧疤痕,攥紧祁纠的袖子:“你们里面为什么有坏人?” 如果没有坏人,人类和人鱼就不会敌对,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祁纠就用不着修无线电。 要真是那样,一条人鱼找一个人类,又有什么不行的? 大不了他天天都上岸睡觉,或者弄个好看的大蚌壳,把人类藏进去。 “人类是这样。”祁纠教他,“有好有坏,有善有恶。” 国王收紧手臂。 一条人鱼慢慢学会控制力道,明白了怎么抱紧人类、又不把人类弄伤。 他被祁纠抱回帐篷,把脸埋进祁纠领口的衣料里,被祁纠放在气垫床上的时候还不舍得,黑眼睛幽幽盯着那件衬衫。 祁纠本来已经拿起了无线电,被他盯了半天,就又放下,尝试着锻炼了一会儿读人鱼尾巴的能力:“要衣服?” 闷不吭声的人鱼国王甩了甩尾巴,尾巴尖蜷起来,把绷带往下拽了拽。 祁纠大概理解了,解开衣扣脱下衬衫。 裂痕的蔓延已经彻底不受控,这件衬衫上沾了不少他的精神力,在不激发控制属性的前提下,的确是很精纯的能量。 国王给他弄了一箱军装,尺码恰好挺合适,一天换一件也够穿。 祁纠找了件新的衬衫换上,又拿过一卷新绷带,重新给乱动的人鱼绑好,打了个结。 国王抱着那件旧衬衫,埋在里面待了一会儿,还不满意:“坐过来修。” “会睡着。”祁纠说,他现在的眩晕BUFF是不可更改状态。坐在礁石上提提神、去帐篷口吹吹风,还能稍微清醒一点……坐到床上就别想干活了。 以他现在这个状态,只要沾了那张气垫床,分分钟只怕就要七进七出缓冲区。 国王这次是真烦躁——两种截然对立的念头冲撞着,生出不受控的强烈抗拒。 国王觉得抗拒,却不清楚这种抗拒是对着谁、对着什么。 ……总归不是对着族人,更不是对着祁纠。 当然不是对着祁纠。 “坐过来修。”国王沉声说,“我给你血。” 这句话的语气不再是小鱼崽,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解除了之前所受精神攻击留下的全部干扰。 国王抱紧衬衫,盯着这个不听话的囚徒:“过来,我的血可以提神……我不是为了你。” 他已经看出,这个人类囚徒十分疲倦,没有多余的精力用来僵持。 国王勉强等祁纠走到床边,就失去耐心,把人拖到气垫床上,咬破嘴角凑上去。 系统刚沉重回来,就看见这离奇的一幕:“???” 系统想不通:“不非得嘴对嘴啊,拉拉手不也行吗?!” 祁纠也在想这个问题,但人鱼天性冲动、不懂压抑欲望,这种时候是听不进去劝的。 他被按在床上,眩晕BUFF飙升到97%,意识基本不能操控身体,只能靠说话提醒:“无线电。” 他手里还拿着无线电。 好不容易修了一半,再磕一下就彻底不用修了。 国王咬了咬牙,尾巴卷过那个破无线电,小心翼翼放在气垫床正中,抱着祁纠拖进帐篷角。 后面这个动作其实更小心翼翼。 残暴凶狠的人鱼控制着力气、控制着动作、控制着秉性里的欲望,潮湿冰冷仿佛海风的呼吸打在人类囚徒的睫毛上。 国王才二十岁出一点头,和别的鱼连尾巴都没碰过,其实纯得很,那一滴慢慢渗出来的血也颤巍巍打晃。 被他抱着的人类囚徒气息轻缓,琥珀色的眼睛很温和,但里面有被安置妥当的异样眩光……国王摸到他的冷汗。 于是这种温和,变成无法翻越的距离。 “祁纠。”国王慢慢咬他的名字,“你不舒服,要告诉我。” 人类囚徒温声说:“好。” 国王盯着这个谎话连篇的囚徒。 国王想不明白,为什么解除了精神攻击的影响,还是觉得委屈。 “你不要骗我,要对我说实话。”国王说,“我是人鱼,人鱼能救你的命。” 那滴血没有选择嘴唇作为落点——这个人类不能对他说谎,不能隐瞒他,不能欺骗他。 国王想要无线电,想要自己的族人,可也想要这个囚徒。 ……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弄断几根肋骨、往身上戳个洞,奄奄一息飘在海面上诱敌,趁人类来捉人鱼的国王时,再抓一批俘虏。 但这不是眼下的事,需要做计划,需要周密部署,少说也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准备妥当。 眼下他要这个囚徒舒服,他是人鱼,天生就能救人类。 …… 系统观测到,那滴血落在祁纠闭着的眼睛上,没来得及被芯片截获,就迅速被吸收。 鱼尾卷走那个无线电,放在床角,国王抱起人类囚徒,让这个虚弱的囚徒躺在变柔软的鳞片上:“祁纠。” 他开始能熟练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 被念出名字的囚徒,慢慢醒过来,摸摸他的尾巴,声音很轻:“嗯。” “你不舒服。”国王低声说,“别骗我,你骗了我,我会很伤心。” 国王胡说骗他:“人鱼伤心会掉光鳞片。” 被骗过去的囚徒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轻声说:“嗯。” “不舒服。”囚徒想了想,“有点头晕。” 国王学着他的语气,轻声哄他:“那就不修了,今晚先不修,我去想别的办法,你睡觉。” 囚徒看着他,眼睛里慢慢笑了下,眼睫就合上。 国王收紧手臂,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类,不知高兴还是难过,只是低声安慰:“没事……没事,我是人鱼。” “我能救你。”国王说,“你会好,以后不会不舒服。” 囚徒的呼吸很轻缓,冷汗还在慢慢向外渗。 国王用脸颊摩挲那些冷汗,用变柔软的尾巴将人卷起来,轻薄尾纱覆在人类囚徒的身上。 国王轻轻亲他的眼睛。 第46章 不要对人鱼心软 岸上不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 人鱼天生不适应海底以外的环境, 这会让人鱼感到不安,感觉受到威胁,自然无法放松。 但被国王抱着的人类囚徒,像是片静沉的冬日深海。 对海底的生物来说, 冬天反而最舒服, 冰面阻拦寒风, 水底变成无人打搅的静谧温暖。 偶尔有些冰在白天融化, 被海浪推开,冰壳碰撞, 光线从冰的缝隙里渗透下来, 随水波动,非常漂亮。 国王慢慢嗅着那一点冰雪的味道, 漫无边际地想……等战斗结束、所有的族人都被解救回来,他可以抓一个大号透明水母,把祁纠装进去。 等到那个时候,他就抓小鱼给祁纠吃,推着那个透明的大水母, 带祁纠去看冰海。 在这样的念头里, 国王抱着他的囚徒, 不小心睡着,滑进从未做过的梦。 …… “芯片的确不能拆。” 缓冲区里,系统给祁纠带回不算好的消息:“它有个非常隐蔽的、没什么人知道的自毁程序,只在执行高危任务时被唤醒。” 这具身体执行的显然就是个高危任务——人类政权派他来潜入人鱼的星球, 同样也提防着他利用这些人鱼反叛。 既要利用又要防备, 这种程序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一旦检测到强制拆除的行为, 又或者是人类政权那边察觉到威胁,远程遥控开启程序, 这枚芯片就会立即产生特殊频率的波动,引发精神力自爆。 精神力自爆,脑域毁损崩塌,也就意味着脑死亡。 到时候,哪怕生命体征还在,也只能留下一具无知无觉的躯壳。 这片星系的兆亿份资料里,也只有极罕见的寥寥特例,还能在持续不断的治疗和刺激下,幸运地勉强重新醒过来。 “对我们来说,就是意识导入通道崩了。坍塌下来的精神废墟,基本上会把通道堵死” 系统去查了资料,给祁纠看:“到时候……哪怕缓冲区还在,也没法导入意识。” 祁纠看完那几份资料,大致了解了情况,又翻出剩下的无线电图纸。 系统还按他说的,去买了本《一生要学会的1024种撬锁方法》,从书包里翻出来:“对了,你要这个干什么,抄给人鱼?” 祁纠接过来翻了翻:“适用吗?” 他们自从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在海岛上,除了那两个快摔烂的的物资箱,就没见过几个正经锁,还不如索性买本现成的书回来。 商城的书千奇百怪,系统买回来这本虽然书名离谱,但内容还算得上相当详尽,都细致地配了细节图,还有随书附赠的光盘。 系统回来之前,特地去查了一圈,还撬了几个练手:“挺适用的,就是得看视频……有个办法,国王不是给你弄了那个黑晶?” 大王乌贼被打劫回来的结晶,是这个星球上少有的精神力相关物品。 这种结晶,要是拿来吸收,可以短暂增强精神力。如果不打算吸收,就可以用来记录。 凡是精神力相关的物品,其实都有这个隐藏使用方法——人类可以把精神力凝结,导入这些结晶,用来储存信息。 到时候让国王拿着,找个封闭空间摔碎就行了。 摔碎以后,里面的画面自然会被释放,这片空间会变成个天然的观影室。 精神力的衰变周期长达几百年,画面也会跟着存在几百年,人鱼可以成批来学习《捡亮晶晶要学会的1024个逃脱术》。 祁纠被打开了思路:“再存几道菜谱?” “……”也不是不行,系统被他说服,“存吧,反正也能装得下。” 国王揍的这条大王乌贼相当大,其实还有不止一块黑晶。 如果发现祁纠有用,国王肯定会继续打架、继续抢劫黑晶回来,直到大王乌贼含恨搬家,收拾所有东西逃进深海自闭的。 …… 开完了短暂的碰头会,祁纠就导回意识,放轻动作起了床。 打架大概累得不轻,国王睡得很香,隐约察觉到怀里的人类囚徒要跑,就在梦里不悦地皱眉。 祁纠把衬衫给他抱,摸了摸人鱼不停往怀里拱的脑袋。 系统实在好奇,忍不住采访他:“第二滴血没叫芯片抢走,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祁纠看了看状态栏,“负面状态削弱了不少。” 这具身体的负面状态,九成九都来源于那个眩晕BUFF,而导致眩晕的结果,又是精神力的不停逸散。 一滴人鱼血,要是用在精神力修复,效果相当勉强,只能算是聊胜于无……但不管原因,直接针对负面状态,就相当有效。 祁纠把增益用在了这部分,现在看东西就变得清楚了很多。 无线电元件错综复杂、电线纠缠不清,帐篷里的光线又昏暗,看一会儿就难免眼花,这是个相当实用的增益。 可惜的是,这也只是一次取巧……芯片是有自行学习和调整功能的,上一次没能拦截人鱼血,下次就会自动调整搜索频率,大幅提升吸收速率。 不然的话,还真可以考虑,一直让国王抱着他的人类囚徒,靠亲亲贴贴来送血…… 系统的念头被祁纠打住,有点惋惜:“我就是想想。” “省点能量。”祁纠都快变成泡泡机了,系统还在这占内存,再有效的增益也撑不了几天,“帮我照个亮。” 系统变成个微型野营灯,别在他领口,看着祁纠拿过那个无线电,又取回需要的工具。 祁纠没离开气垫床,让国王蜷在身边熟睡,摸了摸人鱼干爽柔软的短发,继续折腾那个修到一半的无线电。 系统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还能待多久?” “不固定。”祁纠咬着根电线,正在尝试重新让屏幕亮起来,“我在找平衡点。” 如果完全不考虑精神力负担,一口气修好无线电、把精神力相关金手指给国王、把书和菜谱的内容导进黑晶,差不多是七天。 真要这么做了,七天就是极限。 以这具身体精神力逸散的速度,七天之后,就再不具备承接意识的条件,缓冲区会自动关闭。 系统其实也看到了这条预测,所以才有点犹豫,根祁纠商量:“再多待几天呗……这日子又不错。” 这日子又不错,有海鲜有风景,如果不考虑潜藏的危机,其实挺像度假的……再说国王又舍不得祁纠。 国王又舍不得祁纠。 睡着了的人鱼,抱着衬衫把脸往里埋,贴在祁纠身边,尾巴还要勾着人类囚徒的腰。 人鱼的天性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从见面到成家只要几个晚上……甚至一个晚上。 人鱼不像人类,人鱼一眼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这颗星球同样有卫星,定义上基本等同于地球的月亮,就像那颗提供热量的恒星,其实也和太阳差不多,每天都照常升起。 人鱼在月圆之夜寻找配偶,只要互相看着顺眼,勾一勾尾巴就一起走……接下来的一生就这么过。 人鱼的一生就是这么简单,找到喜欢的另一条人鱼,一直待在一起,手拉手在海底游来游去,彼此之间有说不完的话。 人类不是人鱼,可同样的高智慧种族,近似的生理构造……让差别在初期并没那么明显,“看顺眼”这种事也并非不能发生。 系统暗中观测,觉得国王看祁纠很顺眼。 肯定很顺眼,要不怎么会又是给祁纠血,又去找大王乌贼打架,甚至跑到岸上来和祁纠睡觉。 “我是他的俘虏。”祁纠接上电源,电火花噼啪跳了下,照亮一小片暗色,“要用来换他的族人。” 系统当然知道,国王都说了很多遍了,但这两件事彼此又不影响:“你要是走了,国王就不会伤心?” 虽然系统没听说过,人鱼还有“伤心就会掉鳞片”这种说法……但万一呢。 万一国王就是比较特殊的人鱼,某天醒过来发现祁纠不见了,不是回了人类那边,而是整片宇宙再也找不到……尾巴上的鳞就都伤心掉了,那就再也下不了海。 再也下不了海,一直待在这个破礁石小岛上,对着一个破帐篷和破气垫床,等一个不会再回来的囚徒。 祁纠拆掉电池,挪开烧糊的电线。 系统讷讷:“……我随便说说,你接着修。” 接着修不了,还是有电线短路,供电过热打出电火花,说明再尝试就可能烧毁屏幕。 祁纠暂时关掉正在发亮的系统,靠着帐篷伸直双腿,摸了摸国王的头发。 他开了个定时器,把那根电线截去一段,就暂时放下无线电,给这具身体一点休息的时间。 夜里的海边温度很低,即使有帐篷和防潮垫,寒气还是渗进来。 国王大概也察觉到这点,在一阵冷风灌进来的时候,忽然睁开眼睛。 祁纠低头,摸摸他的后背:“冷了?” 人鱼怎么会冷,国王摇了摇头,黑眼睛盯着他:“你还没睡。” “在休息。”祁纠抬起手,证明自己并没在偷偷修无线电,“人类不需要睡觉,休息就够了。” 国王又不是小鱼崽,不上他的当:“骗人。” 人类囚徒必须学会诚实,学会不说谎。 国王掀起鱼尾,一大锅热汤、半个晚上的深度睡眠,已经足够让身上的伤痊愈——成年人鱼的恢复力就是这样,所以在人类眼中,总觉得人鱼不会死。 那些绷带自然滑落,国王用尾巴卷着这个囚徒,把人困进身体做的囚笼:“人类用不用睡觉?” 人鱼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呼出的湿气还是冷的,像不停往帐篷里钻的海风。 “用。”囚徒供认不讳,“人鱼伤心掉不掉鳞片?” 国王:“……” 一条人鱼的尾巴僵了僵,皱着眉,闷闷不乐抖了抖尾巴尖,很生硬地错开视线。 “掉。”国王就是坚持,“就是掉。” 国王现在就伤心给他看,盯着尾巴,思考要不要拔片鳞下来……还没等付诸行动,已经被人类囚徒拢住。 那只手松松拢在人鱼的背后,不像是在礁石上处理肋骨伤势时,那种半固定半约束的力道。 这次的力道很轻,很柔和,像是手的主人自己也在出神想事情,又像是种很温柔的笼罩和安慰。 “别伤心。”人类囚徒摸摸他的尾巴,“你的尾巴很好看。” 国王板着脸,冷冰冰抬头,盯着那双琥珀色的宝石。 谁也不能摸国王的尾巴。 上次有条不长眼的清道夫鱼,想把吸盘吸在国王的尾巴上,当时就被掀飞出去了十几海里。 但祁纠已经摸了,还不止一次,国王后知后觉想起……祁纠抱他回帐篷的时候,也用一只手托了他的尾巴。 给尾巴上药的时候,当然也摸了,包扎绷带的时候当然更摸了。 ——偏偏那个时候,他居然还被那条见鬼的大王乌贼暗算,意识干扰没解除。不光把尾巴给人摸,还紧张得像个鳞没长齐的小鱼崽。 ……觉都睡了半宿,总不能现在发过去的脾气,更不可能把这个脆弱的人类掀出去。 国王越想越生气,的确不伤心了,按住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咬在他的肩膀上。 尖牙顷刻就轻易豁穿衬衫,却在碰到远比衬衫更脆弱的皮肤时,及时收住力道,没有咬破。 那一点点尖锐的力道抵在祁纠肩膀上,人鱼国王用力拍着尾巴尖,既凶狠又残暴,黑眼睛森森盯着这个胡作非为的人类囚徒。 “啊。”祁纠被他吓得闭上眼睛,收拢手臂,把光滑冰冷的脊背揽进怀里,“好了……睡吧。” 国王自觉吵架吵赢了,还叼着他的肩膀,半冷不热翻旧账:“不休息了?” “不休息了,睡一会儿。”祁纠摸摸国王绷紧的脊背,“我想让身体好点。” 这话让人鱼怔了下,尾巴尖不拍了,肩膀也不咬了。 国王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想让身体好点。”囚徒温声配合,“所以需要睡觉,可能要多睡一会儿……请在天亮时叫我。” 国王攀住祁纠的肩膀,不自觉地收紧手臂。 他想要把这个囚徒抱紧,又在勒着人类背后的肩胛时收力,只是把脸埋进祁纠身上的棉质衬衫。 “天亮……”国王低声抱怨,“算什么多睡一会儿。” 这都凌晨三点四十九了。 人类囚徒轻声笑了笑,这笑声很柔和,放松且并不掩饰疲倦,让国王想起退潮时的海浪。 “说点什么。”祁纠温声解释,“什么都行,可以帮我放松。” 高度集中注意力后,即使再疲倦,通常也没办法立刻入睡,因为这段时间的精神正是活跃的时候。 海浪声是不错的白噪音,会对放松心神很有帮助,随便聊聊天、说说话也有类似的效果。 国王绞尽脑汁,尾巴尖都思考到打卷,努力想着能说点什么——他想起退潮的海浪。 还是小鱼崽的时候,国王也会跑到礁石滩上玩,那时候就要留神退潮的海浪……因为幼年人鱼不那么擅长在岸上走路,如果不能及时在退潮之前回到海里,就要困在岸上整整一宿。 但和其他的人鱼都不同,国王并不怕这件事,从还是鱼崽的时候起就不怕。 因为潮水总是还要涨上来的。 海浪只不过是累了,要回去休息,休息好了自然就会再涨回来。 只要一直等,等海浪回来,那时候再回家就行了。 人鱼的词汇量并不丰富,国王用了点时间,才磕磕绊绊把这件小时候的趣事讲完,又问祁纠:“对不对?” 人类囚徒没有立刻回答,但夜色里的呼吸均匀平静,不是睡着的频率,更像在思考。 国王觉得自己像是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也或许没有很长,因为这个故事从凌晨三点四十九讲起,到现在还没天亮。 比起答案,国王更想让他的囚徒睡觉,尾巴向上卷,双手收拢,替祁纠挡住凌晨最冷的海风:“睡吧。” 这些只是小时候的事,国王现在不是小鱼崽了。 就算海浪回不来,就算明天起海涨不动潮了……他也可以自己回去,他自己回有海浪的家。 —— 祁纠并没在天亮时就醒。 国王不叫他,在海滩变得暖和时离开,回海里去商议诱敌的事。 每隔一个小时就暂时休会一次,国王一个人游回海上,回到帐篷里,去查看他的人类俘虏。 祁纠睡得很沉,这些天来,国王第一次察觉到他的状态有所好转——虽然很微弱,比起整体状态来说,只能算杯水车薪。 但不论如何,的确比之前稍稍好了那么一点。 这一点已经足够叫国王高兴,放心地回到海底,开完了作战会议,又去痛痛快快打了几场架。 在傍晚时,国王威风凛凛扛着一堆肉质最鲜美的大海鱼,游回那座有祁纠的小岛。 他的人类囚徒睡醒了,披着件军装外套,坐在帐篷口,又在埋头鼓捣那个无线电。 这会儿的海风往岸上吹,国王在上风口甩了甩尾巴,海水就被风带过去,有些水花落到人类的脸上。 祁纠放下手里的东西,抬起头,看见一条恶作剧成功、相当得意的人鱼。 祁纠起身过去,接手国王带来的食材:“有好消息?” 国王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人鱼只不过是讨论出了初步的部署,准备再诱使人类军舰来一次,直接和人类军方对话。 接下来还要进一步讨论,因为诱敌不是简单的事,要有合适的埋伏、足够稳妥的战斗方式,连洋流方向和潮汐都要考虑到。 到现在为止,海底还在针对“怎么让损失最小”这件事,争分夺秒地讨论。 这样的争分夺秒,让国王觉得,自己像是在和这个人类囚徒抢时间。 看是祁纠先把无线电修好,为了这个把力气耗干……还是他先找到一个能用的时机,去海面上飘着装死。 但不论是哪个结果,他们都默契地不提这件事,只是在傍晚来海边吃饭。 国王盯着这个人类囚徒,觉得祁纠的气色比昨天好,感到满意:“今天想喝鱼汤,吃烤鱼。” 老人鱼说人类非常会做鱼,有很多种海鱼,在人类手中烹饪,味道都比生吃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国王扛上来一条两米长的鳕鱼,带上来不少比目鱼和带鱼,尾巴尖上还卷着一段大王乌贼的腕足。 系统:“……” 系统举起望远镜,探望遥远的大王乌贼:“啊。” “这东西,是不是有用?”国王把食材乱七八糟扔在海滩上,在里面翻了翻,又翻出一块黑晶石,“给,不够还有。” 昨天给了祁纠一块,今天人类囚徒的气色就变好了。 国王认为这两件事有关,决定再多弄点回来……黑石头不难抢,就是对手的意识攻击很添乱。 今晚的国王明明想表现得沉稳,偏偏又因为打了第二场架,身不由己变回献宝的小鱼崽,怎么都按不住自己晃来晃去的的尾巴。 人类囚徒当然也看见了,摸摸他的头发,琥珀色的宝石里就又有了很暖和的笑:“有用。” 囚徒从军装口袋里取出昨天那块晶石,交给国王:“这一块给你,弄好了。” 国王愣了愣,看着被还给自己的黑石头。 他还以为祁纠说这东西有用,是要用来吃的……还以为只要吃下去这个,祁纠的身体就能变好。 国王忍不住皱眉,盯着完全看不出变化的黑晶石:“你要把它还给我?” “不完全是。”祁纠蹲下来,认真回答他,“我加工过,里面有很重要的内容,想请你帮我保存。” 国王仍皱着眉,原本的兴奋慢慢淡了,尾巴慢慢拨动海水,接过这块据说很重要的黑晶石。 祁纠信任他,把重要的东西拜托他保存……当然也是件很不错的事,也很叫鱼高兴。 但国王想要的不是这个。 打架打得又变回小鱼崽,兴高采烈拍着尾巴,带着满身战利品跑来找人类的国王……想要的,就更不是这个。 国王怏怏低着头,看着这块黑晶石,还是把它仔细收好,自己撑着礁石上了岸。 他已经找到打架的诀窍,今天就没受什么伤,一路游回来就好得差不多了,用不着特地上药。 国王抱着尾巴,没精打采看着祁纠收拾那些鱼,看着热腾腾的鱼汤在夜色里飘出香气,用树枝穿起来的带鱼烤得金黄焦脆,油脂被火焰烤得喷香,滋滋作响。 国王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锅鱼汤、吃了十几串烤带鱼和一段烤腕足,就又回了礁石旁,盯着海面发呆。 人类囚徒从他身后走近,陪他一起坐下来,往他尾巴上放了个棕榈叶折的小水母。 国王闷闷不乐动了动尾巴尖:“我生你的气了,我不要你的‘重要东西’。” “这个不重要。”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是小礼物。” 国王被哄好了一点,尾巴一卷,就把小水母收进怀里:“我给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要?” 昨天的黑石头,今天就被祁纠还给他了,昨天的血……国王还记得,祁纠其实也不想要。 第一滴血祁纠就不想要,第二滴他没让祁纠拒绝,但如果这个人类囚徒当时没那么不舒服……多半也不想要。 人鱼敌视人类,最憎恶人类的贪婪,憎恶人类掠夺的天性。 在遇到这个囚徒之前,国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有一天,他会因为人类不要他的东西,在这里一个鱼生闷气。 不要他的东西,不要他的血,祁纠的身体怎么能好呢? 国王甚至已经盘算给他磨鳞片了……反正和大王乌贼打架,每次都要掀掉几枚鳞片,不用白不用。 用尾巴磨鳞片,多少可能是会有些疼,但这个人类不是会上药、会包扎绷带吗?给他差不多弄一下就行了。 国王盯着祁纠手里那个无线电——人鱼现在也要开始学会后悔了,他就不该把这东西交给祁纠:“你不要和我说,它也修好了,也要还给我。” 这个的确还没有,祁纠还在调试,目前只是初步接通了电源,能让屏幕亮起来。 一条小鱼崽国王摆了摆尾巴,总算稍微舒服了一点,慢慢钻回祁纠怀里,掀起尾巴想要裹住祁纠。 他没留意尾巴上带的海水,一不小心就弄洒了些,落在没装外壳的无线电上。 国王吓了一跳,连忙把人类囚徒这些天的心血举起来,用力晃晃晃:“要不要紧?” “没关系。”祁纠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定——” ——说不定还能起点作用,毕竟海水是导电的。 祁纠暂时没有足够的精神力,排查几万个焊点哪个松了……本来也是想直接带着无线电来洒点水。 这话还没说完,无线电真响起来,浑浊的滋啦电流声响了一阵,变成断断续续、极不真切的说话声。 “……阿列克歇?”无线电里的人声断续,“……任务进度……进展……” 说话的人大概是查过了这台无线电的发信坐标,猜出是他在使用无线电汇报。 但就算整个人类政权加在一起,大概也想不出这台无线电在人鱼国王手里,刚被国王晃了半天……这太离谱了,没人会考虑这种可能。 最合理的情况,也无非是作为俘虏潜入这颗星球的将军,在这里找到了一台还能勉强使用的无线电,在尝试和总部联络。 所以另一边说话也很直白:“……进展怎么样了?” “不要对人鱼心软……你自己的情况,你应该知道。” 沙沙的底噪里,人声渐渐清晰:“至少放干一条人鱼的血,扒干净那东西的所有鳞片。” “……不这么做,你是活不下来的。” 第47章 我要和你做回敌人 无线电设备只是短暂连通, 那一点海水很快就淌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不清楚哪个焊点虚接,无线电的屏幕闪了闪,很快就再次失灵。 至于失灵之前,剩下的那些零碎话语……除了负责记录的系统, 也并没什么人再细听。 “怎么这么寸?” 系统恨铁不成钢:“多好的月亮, 偏得说这个。” 这颗星球的卫星旋转, 即将正面恒星, 半面都会被恒星的光芒照亮。 这里的“月亮”马上就该圆了。 祁纠在内线回它:“我的芯片也在震,他们很着急。” ——无线电只要接通, 就会立即说这个,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这具身体来的首要任务,就是收集人鱼血和鳞片。 按照系统去查的原本的剧情, 在这个时间节点,国王的血都被放干净一半了……要不是怕人鱼血放干了也会死,剩下一半也留不下。 换了祁纠接手,这么多天不知道在忙什么,居然只收集了一滴人鱼血。这种拖拖拉拉的进度, 背后的人不着急、不严厉催促警告, 那才是不合理。 系统更着急:“你跟我聊天干什么?快跟国王聊啊!” “……”祁纠暂时关掉内线通讯, 靠在礁石上,迎上人鱼黑漆漆的眼睛。 国王手里还攥着那个无线电。 人鱼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单手撑着尾巴下面的礁石, 光滑的脊背无声绷紧。 “别扔。”祁纠说, “还没修完, 能修好。” 国王的手紧了下,马上快要碰到水面、即将被丢进海里的无线电, 被祁纠俯身伸手接过。 国王不想松手,死死攥着这堆破烂:“这是坏东西。” “是有用的工具。”祁纠温声说,“可以听到很多情报,对人鱼很有用,无线电没有好坏,人类用它说话。” “它说谎。”国王沉声说,“你用不了这么多。” 祁纠不向他隐瞒:“用得了。” 不只是一条鱼的血,这具身体的任务,是收集五十条以上的优质人鱼血和全部鳞片。 人鱼繁衍相当困难,加上人类的捕捞囚禁,数量本来就不多,要完成任务,相当于毁掉这个种群一半的战斗力。 “你不能完成任务,我不会允许。”国王视线冰冷,咬了咬牙,“我最多只能救你一个,明天——” “不能救我。”祁纠说,“至少现在不行。” 对人鱼的操控掠夺,不可能只交给一个将军,不可能只有一套计划——原剧情只是其中一种发展倾向。 在原剧情的发展中,国王被反派将军控制,收集人鱼血和鳞片的进度十分顺利。 所以,在前期的剧情里,也没有其他备用计划被启用。 但如今的情况变化,祁纠接手这具身体后,没有执行任务,那就一定会引发其他变数……而最有可能的备用计划,甚至不需要系统特地去打探,就显而易见。 人类很快就会重启对这颗星球的攻击。 针对这颗星球的人鱼,人类还会发动更强悍、更猛烈的攻击。 很可能就在月圆之夜。 人鱼不是没有胜算,但要保证胜算的前提是,这个族群必须保持全盛状态,保证巅峰的战斗力。 不能分出多余的血和鳞片,国王的不行,其他人鱼的也不行。 ……这些道理,不需要详细解释,开了一天作战会议的国王本来就很清楚。 海底正在发布命令,从明天起,所有人鱼都不准跑出去乱打架、不准乱游去危险的地方,蛰伏静待时机。就连自然脱落的鳞片,也要统一收集,以备不时之需。 人鱼们想要等待的“合适时机”,又何尝不是这个。 …… 国王焦躁至极,神色不受控地阴沉下来,尾巴用力拍了下海面。 人类囚徒俯身伸手,取走了那台该死的无线电。 那只手的力道很温和。 温和,却不容拒绝。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接过无线电,放到不会被海浪卷走的礁石高处。 国王森森盯着那个该死的无线电。 他后悔让祁纠修它了。 他后悔来找祁纠玩、来找祁纠吃饭……这个意志力极端脆弱的人类,是被他招惹和诱惑了。 人类的将军,本来就不该修无线电、不该替人鱼着想、不该在这里等他吃晚饭。 他们是敌人。 他们应当一直是敌人。 他们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要么他利用祁纠做人质换同族,要么祁纠把他当猎物,不需要有任何犹豫,抓住他放血揭鳞,想用多少取多少。 敌人杀死敌人,不需要心软,也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不是一件需要有负罪感的事。 人鱼在海洋里没有天敌,但偶尔也会有敌人……敌鱼,比如结伴侵略的抹香鲸,或者阴险埋伏的一群大王乌贼。 这没什么大不了,这颗星球本来就是这样,捕猎、战斗,强的一方活下来。 有生灵存活,就有生灵死亡,这不是耻辱,只不过是法则。 就像日升月落,就像恒星照常升起,月亮吸引潮汐。 人鱼视战斗为荣耀,堂堂正正地被敌人杀死,只不过是实力不济,没有不甘和遗憾。 …… “我要和你做回敌人。” 国王说:“我不找你吃饭,也不要你的礼物了。” 那个棕榈叶的小水母被还给祁纠,还有小船、小蚂蚱、小海马——国王翻开自己在礁石下的藏宝库,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全还给祁纠。 还有一半意识是小鱼崽的国王,黑眼睛里又蓄起水汽,在泛红的眼眶里转了一圈,硬憋着暂时没掉。 憋不太住,国王气急地用力拍尾巴,被棉质衬衫的布料温温一靠,涌出来的眼泪就被擦干净。 在这种时候……这样力道温柔的碰触,不啻于怀抱。 连小鱼崽也没经历过的,揽着背和尾巴,圈在有温度的怀里,轻缓拍抚的怀抱。 国王面无表情,冷冰冰盯着这个意志力脆弱至极的人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祁纠伸出手,手腕就被一口叼住。 人鱼喉咙里嘶嘶低吼,很威胁的姿势,气势残暴、凶狠十足。 锋利的尖牙压上那条脆弱的血管。 “咬一口吧。”祁纠帮他把眼泪擦干净,摸摸小鱼崽通红的眼眶,“咬一口再走。” 国王屏住呼吸,脊背不受控地悸颤。 敌人的手实在很温暖。 碰在发烫生疼的眼眶上,柔和的力道让人鱼生出晕眩的错觉。 国王不咬了,推着礁石后退,滑进冰冷的海水里。 国王盯着这个留在岸上的敌人:“你还有事瞒我吗?” “有。”他的敌人简直坦诚到可恨,“我还有种能力,你目前不知道,比我的任务更有威胁。” 国王:“……” 国王恨不得去弄点墨鱼汁,把这个人类囚徒的喉咙毒哑算了。 人鱼重重钻回海里,尾巴掀起咸涩海水,拍在敌人的脸上身上。 比起和大王乌贼的战斗,这些海水根本没法被算作攻击,力道不过刚好呛进不堪一击的人类囚徒脆弱的喉咙,把要说的烦鱼的话呛回去。 海水里的影子一晃,匿进白色的浪花泡沫下,转眼消失不见。 …… “吵得这么厉害?” 系统刚回来,就看见冷酷深潜的国王,忍不住紧张:“国王大发雷霆了吗?” 祁纠回忆刚才的情形,小鱼崽噼里啪啦掉着眼泪钻进海底,很难被总结成“大发雷霆”:“没有。” 他坐回礁石上:“我们没有吵架,只是重新做敌人。” 祁纠说:“他认为我是被诱惑了。” 系统:“啊?” 系统举起望远镜,看着一个鱼钻进海底团成小球,抱着尾巴撕鳞片、自己咬自己的国王。 这当然不是伤心过度的自虐……严格来说,这算是资敌。 国王不可能放下责任,但看起来也不是很能放得下祁纠,撕下的鳞片和流的血,都被不甘心地储存起来。 带头资敌的国王,正大口往嘴里塞人鱼用来恢复的药……攥着那点杯水车薪的血和鳞片,不耐烦地盯着尾巴的伤口恢复。 “你说得对,根据无线电的频率,真可以追踪到人类政权那边的总指挥……他们是有再次进攻的打算。” 系统放下望远镜,先跟祁纠说正事:“照你说的试了,确实能破解他的芯片,就是得要点时间。” 祁纠所在的星系,人人都植入芯片,用于定位和身份识别。只不过不需要执行这种高危任务的人,那道自毁程序没有被开启。 开启的自毁程序,就意味着可以读写和解码——这件事给了祁纠点小灵感。 根据祁纠的小灵感,系统去试了试,按照同样的代码,居然真能修改别的芯片程序。 只不过,这具身体能榨走的能量实在不多,系统精打细算,也只够破解一块芯片的:“确定要我破解总指挥的芯片?那你这块就只能自己扛了。” “这样收益最高。”祁纠已经做过了衡量,“人鱼可以用这个当筹码,和人类总指挥谈判。” 比国王飘在海上诱敌,一群人鱼追着星舰啃有效多了。 “……”系统不太敢想这个画面,导入了破解进程,把望远镜给祁纠:“你家小鱼崽可有点伤心。” 人鱼伤心还真会掉鳞片,国王的鳞片这会儿都掉了一大把了。 虽说有药和人鱼自身的恢复能力,长出来也很快,但毕竟是一块鳞片一块鳞片地往下揭,到底还是疼的。 祁纠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就还给系统,把那些棕榈叶折的小东西摆好。 国王都不舍得带它们下海,怕碰坏了,在礁石后面挖了个藏宝库,铺了漂漂亮亮的珍珠宝石做内衬。 系统立刻被吸引,飘过去看了看。 月光底下,珍珠柔和光润、宝石流光溢彩,非常漂亮……很难想象这么个微型藏宝库的作用,居然是用来装棕榈叶。 祁纠把它们放回微型藏宝库,列队摆整齐,小蚂蚱骑着小海马,后面跟着棕榈叶船队。 系统变成微型野营灯,跟着帮忙照亮,看他摆了一会儿,犹豫着建议:“有点费能量,要不回帐篷吧。” 祁纠也知道浪费能量,点了点头,关掉系统变成的野营灯。 系统:“……” 系统干脆变成破石头,躺在礁石岸上摆烂,看着祁纠继续修那个无线电。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 …… 第二天,祁纠并没做早饭,也没有做午饭和晚饭。 那两箱空投的物资里,有相当难吃、完全难以下咽的能量棒,可以提供日常所需的基础营养。 国王有几次忍不住浮出水面,藏在礁石后面,紧紧皱着眉,看依然在修无线电的人类囚徒。 本来答应了会睡觉、答应了想让身体好一点的人类囚徒,现在完全不遵守这些约定了。 就算不遵守,国王也没办法,什么也不能说。 因为他们现在是敌人。 哪有敌人关心敌人的身体,强迫敌人去睡觉的。 国王想去岸上,强行抢走那个见鬼的无线电,可这也不合理——因为他们是敌人。 人鱼需要无线电来监听人类,而被囚禁的人类不得不忍辱负重、每天修理无线电,这是很标准的敌对关系。 国王暗中滚过去的一桶淡水,祁纠喝了,暗中扔过去的药,祁纠吃了。 人类囚徒喝了水、吃了药,咬着能量棒,靠在帐篷口,修那个仿佛永远修不完的无线电。 国王咬着路过的海龟磨牙。 他看到人类囚徒垂着头,修着修着,手里的螺丝刀就那么滚落下去。 那段时间简直漫长到极点,国王快要急得攥碎礁石,垂落的额发才会稍微动一动,囚徒才会慢慢伸手,捡起那个螺丝刀。 他把螃蟹和龙虾暗中全赶上岛,可人类囚徒像是看不见,不烹饪它们,甚至连红螃蟹也不蒸。 明明蒸几个红螃蟹又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 这些时间被人类囚徒用来短暂休息,偶尔散步,偶尔摆弄那块黑石头。 偶尔他的敌人也会来海边吹风,会在被砸成石头粉的那块礁石旁站一站,看火燎出的痕迹。 那是国王试图乱帮忙的结果……人鱼不太会用酒精炉,差一点就烧掉眉毛跟睫毛,被人类囚徒眼疾手快地连尾巴抱起来。 当时还有一半是小鱼崽状态的国王,吓到抱着人类不撒手,尾巴都缠在人类囚徒的身上,是相当丢人、绝不能外传的失误。 人类囚徒揽着他,答应不外传,笑得稍微有点站不稳,身体向后仰靠住礁石。 夜里的海风有时候也不冷,他的囚徒很放松、很舒服,琥珀色的眼睛里笑意很明显,向后靠着那块礁石,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他的囚徒轻轻摸他的头发,揽着他的背,无视他“人鱼根本就不怕冷”的再三申明,把军装外套披在他身上。 他的囚徒给他的尾巴上药,看到那块陈旧的丑陋疤痕,把手焐上去。 那是他过去从不准人碰的伤,他把它视作耻辱、当做绝不准触碰的逆鳞,但那只很温暖的手覆上去,掌心的温度就把竖起来的坚硬鳞片融化。 …… 国王开始想念琥珀色的宝石。 他和祁纠重新做了两天的敌人,就觉得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它们了。 他很想念祁纠的手、祁纠的军装外套和衬衫、祁纠做的饭和祁纠的气垫床。 他想念和祁纠一起看的海上的月亮,比他自己看的时候亮。 这些想念见缝插针地出现。 他在礁石背后偷看祁纠的时候会有,他回去开作战会议的时候会有……他路过一个巨大水母的时候都会有。 国王盯着那个透明的巨大水母,在心里想,等他以后和祁纠不是敌人了,就可以弄一个这么大的水母。 他现在要和祁纠做敌人,是因为把彼此当敌人,他们就都不会不忍心——他会一直把祁纠当成人质,祁纠也不用对他手软。 这样很简单,至于这种敌对关系会怎么结束,国王也不知道。 但国王想,总会结束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等打完了仗——等和人类打完仗,把所有人类都赶走,人鱼就用不着保持全盛状态了。 每天都放点血、每天都揭点鳞片,说不定到时候就攒够了。 万一实在不够,去找别的人鱼均摊一点,国王一定会付出丰厚的报酬,不会让他的子民吃亏。 等到那个时候,他就用一个透明大水母装着祁纠,推着祁纠到处游,和祁纠讲说不完的话。 这是国王能想出最好的计划,还有些不太好的计划,只能听天由命。 国王在“听天由命”的念头里多想了一会儿,察觉到人类囚徒靠近海滩,立刻隐去最深的阴影里,连海面都没被鱼尾拨出涟漪。 人类囚徒走到海边,把无线电放在离海最近的礁石上。 这个举动的意义很明显——无线电被修好了。 它已经可以使用,可以拿走,祁纠在外面加了防水材料,可以带去海下。 和无线电一起被带过来的,还有很多废弃元件做的小东西……大概无线电坏得很彻底、淘汰下来了不少彻底报废的元件。 在人类的手里,它们神奇地变成了会张嘴咬人的小人鱼,鱼尾巴会动,胳膊还会打弯和伸直。 这些小东西被放在国王的微型藏宝库里,还有一块黑晶石,国王盯着那块黑石头,想起被自己藏在海底蚌壳里的另一块。 他偷藏了人类的纪念品……趁这个囚徒没想起来,国王私自藏起了第一块黑石头,每天都去看一看。 国王向更深的阴影里退进去,盯着这个终于完成了修理工作的人类,紧紧攥着礁石,几乎是急迫地等着他的敌人回去睡觉。 他的囚徒的确慢慢向回走,掀开帘子,回了那顶帐篷。 国王终于松了口气。 一条很打蔫的人鱼国王,慢吞吞游到礁石旁,打开那个藏宝库,摸了摸里面的机械小人鱼。 他必须忍住……必须狠下心,才能帮他的囚徒清醒过来。 他的囚徒现在是被他诱惑了,所以才会心软,所以才会不忍心下手,这是做敌人完全不该有的心态。 国王趴在海边的礁石上,完全不看那个无线电,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直到海风把帐篷的帘子掀起来。 国王倏地撑起身,几乎是瞬间跃上礁石,尾巴扫过海水,脸色瞬间变了。 风里有很淡的冰雪气息。 这不对,这种气息不该这么明显……不该明显到连风都像是在结冰。 几秒钟内,国王已经把所有东西塞回藏宝库,闯进了那个帐篷,扑到气垫床上,用力抱起他的敌人:“祁纠。” 他的敌人静静躺着,看起来像是在熟睡,有呼吸和心跳。 但国王很清楚情形不对,强烈的不安疯涨,人鱼手忙脚乱地抱起他的人类,把这两天攒的血和鳞片都掏出来,往祁纠嘴里喂进去。 “醒醒。”国王抱起他的人类,用尾巴卷住那只手,用稍微变硬一点的鳞片轻轻硌他,“我找你有事……我要你修东西,别睡了。” 这种努力强撑的敌对语气,在几分钟后就宣告崩盘。 那些血喂下去也没有效果,只是让人类囚徒的手腕亮了亮,磨成粉的鳞片……一定是磨得还不够细。 国王紧紧抱着祁纠,鱼尾用力卷住那些鳞片——被人类囚禁的人鱼宁死也不愿这么做。 因为要把鱼尾变得柔软,去磨最坚硬的鳞片。 变软的鱼尾是人鱼最怕疼的地方,那种疼痛足以刻进最深的记忆,几十年也不会忘。 国王盯着自己的尾巴。 他怕碾磨的力道不够,抬手想要再施力按上去,却被另一只手拦住。 那只手隔开鱼鳞,护住变软的鱼尾,顷刻就被鱼鳞坚硬锋利的边缘割出血。 国王的尾巴僵住,身体和手臂也发僵,慢慢低下头,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人类。 ……人类的身体是脆弱。 但不该这么脆弱。 那些鱼鳞就算再坚硬、再锋利,也被磨了半天。 国王的脸色变白,不知该高兴祁纠醒过来,还是该因为那些血恐惧,他慌乱地翻出药和绷带,涂药简单,但裹绷带很难。 人鱼的指甲更锋利,国王怕再弄伤祁纠,完全不敢随便使力气,怎么都绑不好那些绷带。 他的人类虽然醒过来,但只是睁开了眼睛,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微垂着头,额发垂在眼睫上……并没完全清醒。 挡住他的尾巴,这个动作大概就已经耗去他的人类仅剩的力气了。 国王花了足有半个小时,急掉了十几块鳞片,才好不容易把绷带缠好,用尾巴最柔软的部分松松卷着那只手。 他的人类靠在他肩上,慢慢看清那些鳞片:“……真的会掉?” 国王宁死不承认自己每天都摇晃鳞片,这些鳞片是被摇松了,又因为动作太大才会脱落的:“真的。” “别伤心。”他的人类哄他,“我很好,就是睡一会儿。” 国王根本不信,还在盯着这个帐篷里的东西,想找地方磨磨指甲。 “你不该这么修无线电,你是被我诱惑了。”国王越想越懊恼,“你被我迷昏了头。” 他的囚徒不知道为什么,靠在他肩上轻声笑,笑得低低咳嗽。 “笑什么。”国王皱紧眉,盯着这个敌人,小心翼翼摸祁纠的胸口,“难受不难受?” 敌人摇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是熟悉的暖色,没受伤的手抬起来,摸摸国王的脑袋。 国王的呼吸滞了滞,狠狠低下头,往祁纠的衬衫上擦眼睛。 “昏了头,你是昏了头了。” 国王恶狠狠地咬牙:“没有我在,你就不会睡觉。” 他的敌人含了笑,慢慢闭上眼,陷回倦意里:“嗯。” 国王被敌人困住,不敢动,回不去了。 第48章 做得到吗? 夜很快就变沉。 月亮快圆了, 天上又没什么云,整座小岛都被照得很亮。 当然也包括一顶帐篷,有冰凉的银光从缝隙里渗漏进来,和风一起, 又把帐篷里变得很冷。 国王卷起尾巴, 替他的敌人抵挡月亮和风:“冷吗?” 人类囚徒慢慢睁开眼睛。 琥珀色的宝石快叫疲倦浸透了, 藏着无声的眩光, 却依旧平静温和,很仔细地看他。 国王被看得不自在, 又立刻后悔, 他为什么要说话,该让祁纠睡觉:“没事了, 睡吧。” “不冷。”他的人类温声问,“无线电能用吗?” 国王完全不想在今晚谈什么无线电。 可他不能不谈,月亮越来越圆,也就意味着人类进攻的可能性越来越高——任何敌人都知道,这时候袭击人鱼是最合适的。 人鱼惯于在月圆之夜寻找配偶, 这时候的人鱼, 天然就会变得无心战斗, 并不能完全受主观意愿控制。 要对这个种群动手,最合适的时间就是月圆前后。 一条人鱼国王不情不愿蔫下来,怏怏承认:“还没看。” “去试试……我很好,不用担心。” 他的人类被他用尾巴卷着手, 就轻轻摸了摸那条尾巴:“睡一觉就没事了。” 国王不信他的话, 固执地收拢手臂, 靠近了盯住近在咫尺的敌人,用鼻尖轻轻碰祁纠被冷汗浸透的睫毛。 人鱼恶狠狠地低声威胁:“再说谎就咬你。” 囚徒躺在他的手臂间, 眼睛里轻轻笑了下,安静闭上,很配合地不再说谎。 但也不再开口。 国王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加重,他下意识调整姿势,祁纠冰冷的额头就垂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人类慢慢呼吸、心脏慢慢地跳,这具身体靠在国王的胸口,不再有其他任何反应。 国王第一次感到无法呼吸。 人鱼有两套呼吸系统,天生就能适应海水和陆地,在这颗星球上,从不会有这样的窒息感。 不论怎么努力呼吸,空气都像是进不去肺,心脏反而跳得激烈,想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我很快回来。”国王把祁纠放回气垫床上,翻出箱子里所有的衣服,围着他的人类筑成一个巢,“很快。” 他把无线电送回海底,让专门负责侦查的人鱼调试和监听,调整部署……这是必须尽到的责任。 他先去尽必须尽的责任,然后立刻就回岛上,来照顾祁纠。 国王尽自己所能,把这个巢筑得暖和舒服。 这是他第一次筑巢,人鱼自己一条鱼的时候没这个需求,只有遇到配偶、想要有个家的时候才会筑巢。 国王开始后悔,在老人鱼传授筑巢技巧的时候,不该因为觉得无聊,就去找抹香鲸打架。 年轻的人鱼国王笨手笨脚地裹衣服,好不容易把人类在巢里安置好,就迅速离开帐篷,直奔礁石后的藏宝库。 那个做了防水处理的无线电,被国王牢牢抱在怀里。 溶进月光的白亮静海,在夜色里沉默着荡开涟漪,人鱼的影子箭似的射向海底。 / 无线电的确有大用处。 祁纠重新加密了信号频率,把它改造成了个单向的监听装置,可以入侵人类各个频道的无线通话。 用起来也很简单,只不过就是转动按钮、改变接收频率,把声音从模糊调试到清晰。 负责侦查的人鱼很快就弄明白了使用方法,围着那台无线电,做了初步的监听尝试,向国王汇报:“……听起来,人类正在失去最后的耐心。” 这台机器很厉害,也很好用,人鱼不停调整频道,很快就拼凑起大量信息。 人类进攻的频次、星舰的数量、火力情况、具体路线和时间……各类情报都被逐一整理出来。 人鱼是不逊色于人类的高智慧种族,和人类敌对的这些年,已经迅速吸收了大量人类的战争经验和相关知识,做到这些并不算难。 “最近的一次试探性进攻在天亮。”人鱼的作战参谋把情报交给国王,“综合考虑,不建议任何人鱼再上岸……” 国王一言不发,把情报接过来,一页一页快速翻过。 “天亮”的范畴很模糊,按照恒星越过地平线的时间算,已经只剩几分钟,按照天色大亮算,就还有几个小时。 人类惯用的试探性进攻办法,就是大面积的轰炸。 轰炸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没有意义,最多就是威慑——只要人鱼一直待在水底,就能轻松避开攻击,而人类的星舰不下水,人鱼也没法展开进攻。 ……除了那座岛。 那座岛没法沉到水底、没法躲避轰炸,岛上的帐篷也是。 帐篷里的人类也是。 国王的视线冷沉下来,将情报塞回去,立刻转身折返:“发布命令,谁都不准上岸。” 人鱼天生服从国王,从不在执行命令上有疑义,也不会多嘴问国王去做什么,当下就四散去做。 国王一刻不停地加速上浮,四周的海水从漆黑变成深蓝,再不断变浅、变亮,开始能看得见透进来的月光。 岛上还很安静,天空也一样,如果人类的探险家来这里旅游,可能会感慨天海相接、夜空澄明如水。 但人类要作战,要把这里用硝烟填满,把岛炸成废墟,把海弄得乱七八糟。 国王决定把祁纠暂时藏进远离海岸的森林。 那里面的铁树材质足够坚硬,又很难燃烧,经历了不止一次轰炸,也没怎么被损毁。 祁纠用这种木料做锅,他知道这个人类囚徒有能力在里面活下来。 ……前提得是祁纠得有足够的力气。 国王拽下一把鳞片,用尾巴卷住碾磨,疼痛并没阻挡上岸的速度,国王抵达帐篷的时间比平时更快。 他的人类叫不醒,躺在那个简陋的巢里,没有血色的侧脸被衣服掩着,同国王离开时没有变化。 国王不意外,也没有时间觉得意外,鳞片磨成的粉被血浸透,国王把它们小心地喂给祁纠,又喂清水。 第一口,祁纠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口也是,这具身体仿佛已耗尽了所有力气,静躺着不动。 第三口喂祁纠咽下去,国王已疼得冒汗,可怀里的人类依旧无声无息,就好像力竭熟睡。 就好像,这个囚徒来到这颗星球……唯一的目的,就是帮他们准备这场战争,帮他们赢得这场战争。 有了那些情报,人鱼不可能赢不了,甚至很快就能占上风,强迫人类释放囚禁的族人。 人鱼是主宰这颗星球的高智慧生命体,在和人类的敌对过程中,还在飞速进化,战争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屠杀。 国王的尾巴发抖,疼痛和力竭让他暂时没法动弹,不得不暂时把祁纠送回气垫床上,送回衣服做的巢里。 没有多少时间了……就快要没有时间了。 国王急得眼前泛白,撑着手臂急促喘气。 他看见祁纠放在床角的包袱,连滚带爬翻过去,从里面翻出人鱼用来恢复力气、治疗伤口的药。 大概是这番折腾实在一点都不轻……人类将军被年轻的人鱼在身上扑来扑去,砸得闷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看见祁纠醒过来,国王像是忽然找回了知觉,终于把一口气重重呼出来,身体的血液恢复流动。 国王一把抓住他:“人类天亮就要轰炸,你必须走了。” 他知道祁纠的状态依然不好,可情况太紧急,没有时间了:“能听懂我的话吗?来,我带你——” 异常鲜明、近于凛冽的的冰雪气息漫开。 国王的声音骤然停顿,他看着那双恢复了微微清明的眼睛,半点觉不出高兴。 国王屏着呼吸,小心握住祁纠的手臂,却被那只手用力回握。 在帐篷隔开的夜色里,琥珀色的宝石烁烁明亮,划出不受眩晕影响的清明锐利。 国王尚且不及回神,已经被祁纠伸手揽住,扑进帐篷的角落。 ……铺天盖地的轰炸在顷刻间砸下。 用来威慑和警告,热武器永远是最合适的。 泛着微光的黎明被悍然撕开,炮火把一切照得亮如白昼,硝烟滚滚、漫天惨烈。 即使是人鱼,在岸上也难应付这样程度的火力,习惯了海底静谧的高敏锐听力系统,甚至未必能承受剧烈轰鸣。 国王被第一声尖锐的耳鸣夺去意识,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耳朵被一双手覆着。 人鱼的瞳孔凝出比冰海更冷的冰。 帐篷被爆炸的剧烈气流轰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飞溅的碎石锋利得如同弹片。国王猛地拧身,把祁纠牢牢反抱回怀里,向记忆里有高耸石崖的方向滚过去。 人鱼在岸上的战力要打折扣,刚揭了鳞片,就更要打折扣。 国王用身体硬扛,天旋地转,带着祁纠滚进石崖下方的空隙,身上鱼尾都多出数不清的血痕。 但他没时间管,抱紧怀里的人,后背重重砸进碎石里:“祁纠!” 祁纠依然护着他的头颈,手臂回揽,替他挡住足以摧毁人鱼的震天轰响……但那不像是清醒。 那不是清醒的动作,国王剧烈喘息,吃力地掰开护住自己的手臂,祁纠仰在他怀里,血不停溢出来,很快就把一片礁石染红。 第一波轰炸击中了帐篷,一枚弹片豁开了人类将军的右肋。 国王的手发抖,按住那个涌血的伤口,把自己尾巴上的药膏刮下来,全涂上去。 人鱼什么都顾不上,咬破口腔,让温热的血涌出来,抱起祁纠,哺住失了血色的唇。 芯片的吸收速度再快,也追不上这么殉命似的哺血。 隔了片刻,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就止住血,又在国王的鲜血淋漓的掌心迅速收口。 祁纠慢慢睁开眼睛,醒过来,看见小鱼崽通红的眼眶。 第一波轰炸的余波仍在,在呛人的硝烟里,人鱼像是又变回小鱼崽,死死抱住这个最可恨的敌人,卷起尾巴发着抖哭出声。 “别哭。”祁纠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问,“伤得怎么样?” 国王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用力抱起祁纠,哽咽着的嗓音变得冰冷:“我带你去森林。” 人鱼的身体也不是钢筋铁骨,国王刚撑起身体,就被剧痛牵扯着失力,眼前炸开白光。 国王死死咬着牙,险些一头扎在礁石滩上,头晕目眩不停喘气……被怀里的人类拍了几次手臂,才不情愿地低下头。 祁纠从怀里往外拿药。 ……人类囚徒就像是个海底神话里的宝箱。 国王错愕地看见这个人类不停往外拿药——都是对人鱼最有用的药,止痛的、迅速补充体力的、恢复伤口的,用了立刻就能起效。 看见祁纠拿出一小罐专治人鱼耳鸣的药,国王已经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快吃。”他的囚徒拍拍他,语气温和得像是哄小鱼崽,“吃了就好了。” 国王问不出祁纠为什么要带这些药。 这些药对人鱼更有效,对人类的作用只是平平,祁纠带着这些药,显然是给他准备的。 ……可要是他不回来找祁纠呢? 要是他就采取最安全的方案,留在海底躲避轰炸,等结束后再来找祁纠呢? 祁纠带着这些破玩意有什么用?怎么可能在爆炸里活下来?! 这个不争气的敌人,竟敢不考虑这种极端危险的可能——国王被气得磨牙,大把往嘴里塞药,咯嘣咯嘣嚼得像在咬祁纠。 被他抱着的人类摸摸气到打卷的鱼尾巴,眼睛里就又微微笑了,休息了一会儿才说:“回去以后,把黑石头砸碎。” 国王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伤痕交错的脊背却莫名悸颤了下,低声问:“……什么?” “在封闭的地方打碎,会有影像,类似海市蜃楼。” 人类囚徒的声音很温和,用他能听得懂的话解释:“两块黑石头,都砸碎,里面有给你看的东西。” 国王盯着怀里的人类,身上的伤明明在迅速恢复,力气却像是被剥走了,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他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决定不回答这句话,只是揽住祁纠的头颈肩背,把人小心抱起来。 “我送你去森林。”国王低声说,“你在那藏着,我再给你留些血和鳞片……” 国王发现自己没法动弹。 不论怎么拼命尝试,都有种超过他的控制力,迫使他留在原地,不去森林里送死。 ……人鱼往森林走,当然是送死。 轰炸很快就又会继续,哪怕祁纠带了再多的药,也不够国王安然无恙地穿过这片惨烈炮火,带着一个人类到达岛中央的森林。 而且这很反常,人类将军和人鱼国王同样能意识到这种反常……炮火本该是全面覆盖整颗星球,重点本该是海洋,现在却有相当一部分都砸在了这座岛上。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座岛上,有他们决定要清除的目标。 这座岛上只有一个目标。 这些炮火要撕碎这个目标,任何胆敢靠近的生物,自然也会被一并撕碎。 国王要带着祁纠去森林……最好的结果,是在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把这一身血和鳞片,留在那片有祁纠的铁树林里。 “你的同类。”国王盯着祁纠,“要你的命,他们要杀死你,是不是?” 他的囚徒点了点头,眼睛里很平静,那种眩光又重新出现。 国王知道他又开始头晕:“我为什么动不了?” “这是你说的能力?”人鱼聪明得过头,黑漆漆的眼睛凝视着他,“你可以控制我,这是无线电里说的‘精神力’?” 无线电监听到的全部情报中,这是唯一暂时无法被破解的,人鱼不明白“精神力”是种什么存在。 但这些天一直和大王乌贼打架,那种存留在意识层面的影响,已经让国王隐隐约约开了窍……他现在也有很相似的感觉,只是远比破乌贼强得多。 这是种他完全无法反抗的力量。 这个可恨的、一直以来都在欺骗他的狡猾囚徒,拥有这种恐怖的力量。 他才是那个囚徒。 “人类都有精神力。”祁纠回答他,“但效果不同,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样。” 只有极少数的人,精神力是控制系,至于剩下的详细分类,被存在了第二块黑晶里。 国王在这个答案里稍稍放心:“所以……人类就算有这东西,也不能毁掉我的族人。” 祁纠点了点头,又补充:“给他们看砸碎的黑石头。” 精神力并非无所不能,只是因为人鱼不了解、看不到,所以一开始接触容易栽跟头。 人鱼也有自己的强项,只要知己知彼,不会吃亏。 国王的脸色苍白,勉强笑了下,垂下视线,慢慢呼出一口气:“……好。” 他察觉到手能动弹,就留下一块带有遗言的鳞片,把它扔进海里,看着海浪将鳞片卷进深处。 “别浪费时间了。”国王看了一会儿那块鳞片,收回视线,“控制我,让我抱你去树林。” “我们不是敌人了,是差一点能好好认识的朋友。” 国王朝他伸手:“你帮助人鱼,为这个被人类视作叛徒,人类要杀你,你是人鱼的朋友。” 那只伸出的手并没被回握住。 虚弱的、温暖的手臂,很温柔地拨开他的手,把他整个抱进怀里。 第二波轰炸已经开始,爆炸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弥漫到几乎将这座岛整个吞没的滚滚硝烟里,祁纠安静地抱着他。 祁纠抱着他的小鱼崽,轻轻拍抚脊背。 国王在这样的触碰里发抖,明明伤口都已经痊愈,却疼得头颈后仰,不得不吃力地大口呼吸。 “我有三个方案。”他的人类温声回答,“这个建议不在里面。” 国王疼到悸颤,他闭紧眼睛,几乎在哀求这个死心眼的人类:“让我抱你去树林……” 祁纠的第一个方案,是就这么控制着国王,把小鱼崽推回大海里。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国王的确吃了不少他的精神力,阴差阳错,也更容易被精神力控制。 ……但这样做也有弊端,不到全无退路的绝境,祁纠不准备这么做。 第二个方案是冒险毁掉芯片——毁掉芯片以后,人类就没法再定位他的具体位置,但同一时刻被引爆的自毁程序,也会毁掉他的脑域。 第三个方案,是目前综合评估下来,最有可能实现的。 祁纠拿出最后一小罐药。 国王盯着它,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不小心,把这东西也打进了包袱:“……这是河豚毒素。” 人类管这东西叫“河豚”,但其实这种鱼生活在海里,人鱼把这种鱼的毒素提炼出来,加工以后,就变成了能致人死地的药。 “控制好用量,会让人假性死亡。”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沉在海底的星舰,有隔水的密闭舱,带我游下去,能做得到吗?” 去树林太远了,再强悍的人鱼也没有生还的可能。 海底不一样。 海底是人鱼的天下。 国王苍白着脸色,在手掌温暖的力道里抬头,迎上那双眼睛。 这片原本高耸的石崖,被轰炸削去大半,不停有碎石滚落下来。人鱼用身体和手臂护住祁纠,能支撑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 ……从这里到星舰,距离不近,哪怕国王用全速游过去,人类的身体也一定会在这段距离里溺亡。 但如果先用河豚毒素造成假性死亡,再在到达星舰后,救活祁纠,让祁纠恢复心跳和呼吸……就有可能成功。 但这一切毕竟都只是假设。 每一步出问题,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万一……任何一个万一,都会要了祁纠的命。 虚弱到无力起身的是祁纠。 晕眩到随时可能失去意识的是祁纠。 因为帮了人鱼被人类当做叛徒,要赌命活下来……或者死的,也是祁纠。 可祁纠拢在他脑后的手依然恒定安稳,手指轻轻摩挲他的头发,揽住他的力道……居然还是不变的安抚和宽慰。 甚至有些柔和的抱歉。 ——因为实在不得不这么做。 不得不让他配合做这种事,不得不让他看见这一幕,不得不将他卷进死亡的深沉阴影……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代替祁纠对他说,“不想让你看见这个的”。 在要炸穿这座岛的轰鸣里,国王闭了闭眼,伸手抱住祁纠,低声说:“我去给你筑个巢。” 他小心地抱着祁纠,看着祁纠用军备物资里的注射器取用河豚毒素……他想看清楚,可温和的控制迫使他闭上眼睛。 国王发着抖,在温柔的漆黑里,眼泪不停涌出来。 他第十七次觉得这个人类可恨,第十七次恶狠狠地发誓,一定要狠狠咬这个人类一口。 他摸索着抱住祁纠,拼命往怀里填进去。 被他紧抱着的人并没什么特殊反应,甚至抬手反抱住他,依旧轻轻拍抚……只是那种力道在变弱。 变弱变慢,拂在他颈间的气流也一样。 人鱼最无法承受的剧烈轰鸣,在这一刻仿佛也变淡,变得遥远,硝烟不再浓呛,知觉和怀中人类身上的热意一并消退。 背后没有轻轻拍着他,哄他别怕的手了。 一块巨大的滚石从他们头顶砸下来,被人鱼的尾巴用力掀飞,崩开无数碎石。 ……做完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国王才意识到,控制着他的精神力已经彻底消失。 国王睁开眼睛。 他抱着怀里的人,轻轻一晃,揽在背后的手就垂下来,落在他的尾巴上。 漫天的、仿佛要将这座小岛炸平的炮火,不知不觉停顿一瞬,似乎那些攻击方也忽然发现,有什么信号悄然消失了。 国王抱紧祁纠,不浪费任何时间,扭头纵身扎进海水。 他从没游过这么快,甚至擦出淡淡音爆,四周景象瞬间变换,由亮转暗,冰冷漆黑的海水割过周身。 他不敢停,游向沉船。 第49章 月圆之夜要到了 沉船不难找。 祁纠说的隔水舱也不难找。 国王每天都来捣鼓这座沉船, 对里面的构造很了解,知道哪个地方不漏水,只是从没想过这里还能藏人。 人鱼单手抱着祁纠,用力拉开沉重的防水闸门, 滚进隔水舱, 又在海水漫进去之前立刻关上。 里面竟然是个很小的瞭望哨。 除了潜望镜, 还有一张折叠床, 一张不大的书桌,一把椅子, 一个储物柜, 墙上挂着盏带有蓄电池的防水灯。 国王认识这种人类军方用的灯。 他和祁纠吃饭、来找祁纠玩的时候,祁纠也有一盏一样的灯。 祁纠教过他怎么打开, 怎么给灯换电池。 灯还能亮,闪烁了几次,就把房间里照得通明。 …… 国王抱着怀里的人类,靠在房间角落,立刻翻出河豚毒的解毒剂, 给祁纠喂下去。 这东西也是人鱼用褪下的鳞片做的, 于是为了更有效, 国王又拽下一把鳞片,也用尾巴绞着磨碎,一并加进去。 祁纠靠在他怀里,脸上并没什么痛苦神色。 国王紧紧收拢手臂, 海面上的振动传到这里, 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仿佛只是某座海底火山进入了活动期。 战争、立场、责任……所有复杂的名词,都随着轰鸣声的远离, 暂时变得难以触及,国王靠在身后焊铁铸成的墙壁上,给祁纠专心喂药。 在人鱼的心里,原本以为安静昏睡、仿佛醒不过来的祁纠,就已经是最值得恐惧的事了。 到现在才发现不是……从来都不是。 真正恐惧到足以绝望的,永远都是怀里的身体失去温度、失去气息,心脏不再跳动。 国王把能喂的药全喂下去,把脸贴近祁纠的胸口,听胸腔里的回应。 没有回应。 是静的。 是静的。 国王盯着那片寂静到可怕的胸膛。 连最后一点海浪的声音也远去,有一瞬间,国王以为自己听见了清晰剧烈的心跳,随即发现那是自己的。 他有一颗跳得很厉害的心,如果换给祁纠,是不是就行了。 国王把手放在祁纠的胸口,不敢用力。 人鱼的力气太大了,想要按下去叫醒那颗心,怕不小心按断祁纠的肋骨,想要剖开双方的胸膛交换,又怕祁纠疼。 国王还在磨下一批鳞片,这需要一些时间。 人鱼的体力在岛上和这条水路中消耗殆尽,有时尾巴会使不上力气,不论怎么都掀不动。 “醒醒。”国王对祁纠说,“我不和你做敌人了。” 这话他已经在岛上和祁纠说过一次,但他担心祁纠没听清……当时炮火轰鸣得太厉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处的眩光又太盛。 那时候的祁纠,就已经头晕到无法维持彻底清醒,国王怀疑他那时已经无法看清东西,也已经听不清自己的话。 但这些要等祁纠醒来问,国王在等祁纠醒,他在乞求祁纠醒过来:“我来找你玩,天天来,找你吃东西。” 说完这些,国王又觉得自己太过分,光是让祁纠干活。 国王赶快又补充解释:“我打猎,我每天弄一百条鱼,一百只螃蟹和龙虾。” 说话的时候,下一批鳞片磨好了,国王就抱起祁纠,把它们也一点点喂下去。 祁纠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喉咙没有气息、无法吞咽,身体在慢慢变得僵硬。 国王就不停帮他按摩手和手臂,按摩关节和肌肉,把磨碎的鳞片掺上血,小心揉着祁纠的喉咙,让它能慢慢流淌下去。 国王轻轻用脸颊碰祁纠,用鼻尖抵着祁纠的睫毛,小心地蹭,湿漉漉的气息发着抖,分不清和怀中的人类哪个更冷。 国王握住祁纠的手,抱着祁纠,一起慢慢躺下去,躺在同样金属浇筑的冰冷甲板上。 国王用手给祁纠当枕头,侧过头,看着祁纠。 他喂的时候太急,来不及仔细检查,发现祁纠的唇角沾了一点自己的血,就凑过去小心舔舐干净。 人类的嘴唇好看,笑的时候最好看,国王用鼻尖拱了拱,发现没什么用,怏怏缩回祁纠怀里。 他藏进祁纠的怀里,把祁纠的双臂放到自己身后,紧紧拦胸抱住祁纠,眼泪一点一点涌出来。 一条小鱼崽抽噎了两下,就忍不住大哭,扯着嗓子、用力拍着尾巴,怕到忍不住也难受到忍不住地嚎啕大哭,吓跑了附近的一群磷虾和三十多只水母。 小鱼崽国王哭到浑身发软,头疼得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淡红,然后听见很微弱的一声。 从离他咫尺的胸腔里传来的,微弱到极点的一声心跳。 第二声,第三声。 心跳既然恢复,即使再弱、再艰难,也总归变得慢慢均匀。 身后的手臂一点一点回揽,摸了摸明明今天没和大王乌贼打架的小鱼崽。 人鱼被温和的力道圈住脊背和尾巴,因为一点也不会动,只会茫然地大口喘气,被整个拢进人类仍冰凉的怀抱里。 “哭得这么惨。”坏心眼的人类轻声开口,虚弱的声音里藏着笑,“以为我说话不算话?” 注射河豚毒素的时候,祁纠就保证过,自己会活过来的。 棘手的是芯片的自毁程序,是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和百分之百的眩晕BUFF——但这些和活过来无关,和醒过来有关。 这具身体要活下来并不难,醒过来虽然已经变得有些不容易,但也总不能现在就失联……至少也得撑到打完这场仗。 国王还是很年轻的小鱼崽,还需要安慰和教导,不能这么快就被丢下,一个鱼面对这些。 至少也得等到打完仗,让国王和人类政权谈判,要求人类释放族人,永久离开这颗星球。 祁纠还没打算这就休假。 一条藏在他怀里的小鱼崽不抬头,尾巴打着卷,从耳朵尖一直红到后背,吸着鼻子窘迫至极,走投无路地叼住祁纠手腕。 在满格眩晕BUFF的感官的全面削弱下,祁纠还以为是袖子里灌了沙子,差一点就没发现。 祁纠笑了笑,由他凶巴巴叼着,翻转手腕,摸了摸国王的耳朵跟下颌。 国王:“……” “你在摸我。”国王松开他的手腕,硬邦邦地说,“这是诱惑。” 祁纠随口应了一声,沿着他的下颌向下,摸索脖颈和后背,又向回摸了摸手臂。 国王已经彻底变成一条红鱼,胳膊比螃蟹的节肢和大钳还僵硬,尾巴不自在地卷成一团,只有柔软的尾鳍不受控地微颤。 祁纠对摸出来的结果还算满意,摸摸小鱼崽的头发:“给我摸摸尾巴。” 国王:“…………” 他就不该为这个人类嚎啕大哭。 国王恶狠狠地这么想,祁纠怎么能这样,他就算再想,也从来没说过“给我摸摸腿”。 可看见祁纠活过来、看见眼前虽然虚弱、却毕竟清醒的人类……眼泪自己就从眼睛里往外钻,没完没了地向下砸。 国王还是争气不起来,即使没跟大王乌贼打架,人鱼的秉性也依旧复发,哭得像个没出息的小鱼崽子。 有一连串砸在人类的手上,祁纠察觉到凉意,摸了两下:“不会变珍珠。” 小鱼崽听得错愕,用胳膊抱着尾巴,两只手不停抹眼睛:“为什么会变珍珠?” 祁纠忍不住笑了,撑着手臂靠墙坐下,招招手,把他叫到怀里。 国王也脱力,索性团成一团滚过去,枕在祁纠的膝上,慢慢晃着尾巴,听人类世界跟人鱼有关的童话故事。 海浪徐徐冲刷沉船残骸,人类的声音轻缓柔和。 这样难得的安宁,一点一点放松紧绷的心神……让国王并没留意到,自己尾巴上血肉模糊的伤正迅速愈合。 祁纠用精神力控制那一小部分尾巴,调动凝血功 能,激活生长修复因子,把人鱼自身的修复能力促发到极致。 人类的精神力清冷凛冽,和声音的温度不同,像镇定从容的手术刀。 国王察觉到这件事时,这场微型手术已经快要做完——只剩下最后几块鳞片还没长出来,原本新鲜张着嘴的伤口,竟然已经全部愈合。 国王费解地盯着自己的尾巴。 疼痛消失了,伤口也消失了……仿佛刚才发生的所有事,只是一场太过惨烈的噩梦。 可眼前的人类依然静静靠着墙,碎发垂在睫前,呼吸均匀平缓……却藏不住脸色的淡白,和颈间滚落的冷汗。 国王扑过去,把祁纠按在墙上,一只手掀开那些碎发,迎上琥珀色眼睛里安静的眩色。 那种晕眩像是能将一切吞没。 祁纠在看他,却又不知是不是真在看他,像是醒着,却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清醒。 “你给我治了伤?”国王的声音里压抑隐隐风暴,黑重的云层已层层叠叠压下来,“这办法万不得已不能用,对不对——对你身体很不好,对不对?” 要是没有后顾之忧,祁纠一定早就替他治伤,绝不可能等到现在。 等到他们紧急下潜、什么药也没带下来……国王带着这一尾巴的伤游回去,说不定会疼死在半路上的现在。 被挟持在墙上的囚徒微仰着头,向后靠着墙,想了一会儿,替自己申辩:“没有很不好。” 囚徒说:“一点点不好。” 一点点不好也不行! 国王气得想把他吃了,在狭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找不到舍得啃的……这些东西一定对祁纠都有用。 国王发誓一会儿出去就啃两块舢板——这个人类为什么是控制型的精神力?! 他甚至没法再给祁纠放血,这个可恨的人类不用手就能按住他! “别生气。”祁纠用手摸他,落点在脸颊,于是就轻轻抚了抚,“你得作战,不能这么弄伤尾巴。” 祁纠说:“没法率领人鱼军队去啃船。” 系统:“……” 国王顾不上为这个一点不威风的形容生气,也顾不上为被捏脸生气,他现在最生气的是祁纠:“你也不能再用精神力——用一点点也不行!你得……你得活着……” 人鱼暂时不能完全分清“活着”和“醒着”,只知道无边恐惧的滋味太难熬,宁死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愤怒之下积攒的气势,轻易就被这种恐惧戳漏。 国王的肩膀塌下来,攥紧祁纠的衣物,手在发抖。 国王低声求他的囚徒:“你不要再死了,要活着,你死的时候,我好像也死了。” 人鱼没有更复杂的修辞,也说不清疼痛、说不清恐惧、说不清绝望,只知道这是种像死一样的可怕感受。 国王仰着头,黑漆漆的眼睛央求着盯住祁纠。 小鱼崽抱紧他的人类,把脸贴在祁纠左肋,低声哀求:“我怕死,我不想死,你以后不要再死了。” 他的人类把他抱回怀里,轻轻抚摸。 那双手虽然没有温度,力道却足够温和,足够收敛好那些战栗的余悸。 “交换一下意见。”祁纠和他约定,“你先不要用血和鳞片,我也不用精神力。” 国王原本只想开出“不到万不得已不拔鳞片”这一个条件,没想到这个人类这样狮子大张口,不服气地抬头,却又在嗅到冰雪气息时陡然坠回沮丧。 ……这不是平等的谈判,祁纠的精神力可以控制他,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就算把这个人类绑起来也没用。 就算他不同意,祁纠一直用精神力,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国王不敢想象这样的后果。 “我同意。”国王闷声说,“但我很生气,我要出去发泄一会儿,你在这里休息,我带螃蟹和龙虾回来……还有药和鱼。” 国王用力甩尾巴,把脸埋在这个可恨的人类怀里:“还有衣服,等轰炸结束了,我上岛看看,还有没有衣服。” 祁纠摸了摸他的脑袋,最后一下被国王躲开:“我要去生气了。” 国王不想让他误会,又补充:“生完气再让你摸。” 从现在起,到生气结束,他不会再让祁纠碰他任何一下。 这样冷酷残忍的决定,果然让人类囚徒相当失落、相当难以忍受。 人类囚徒靠着墙,单手按了按心口:“啊。” 国王稍稍出了点恶气,再出去啃几口船,抓几百只螃蟹龙虾,大概就能把生祁纠的气消完。 一条人鱼掀开防水闸,趁海水涌进来之前,迅速钻出去。 闸门自重极沉,重重轰鸣着合拢。 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消失,海底又变得漆黑,寂静而广袤,游不到头。 / 国王在傍晚时回来。 “傍晚”的概念在海底并不明显,在封闭的船舱里就更不明显。 祁纠之所以能判断,是因为系统在储物柜里发现了个还能走的石英钟。 还有一些不错的消息——比如这艘沉船的制氧系统居然并没损坏,可以给这个隔水的封闭舱提供充足的氧气,再比如储物柜里的东西很全。 有一些衣服、几条毛巾和毯子,有饮用淡水,有罐头和脱水蔬菜,还有锅。 瞭望口还有个简单的过滤水系统,能把海水过滤成生活用水,可以用来洗漱,甚至还有个非常小的浴室。 这些物资和设备,让掀开防水闸、带着沉甸甸的大包袱滚进来的国王,又看见利落干净的祁纠。 人类将军还是那么穿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永远不知道扣……这次的尺码不太合身,所以加了条漆黑的枪套式背带。 背带勒出清晰轮廓,衬衫袖口高挽,箍在上臂,大概是因为刚冲过澡,人类的短发还有些潮气。 祁纠咬着根翻出来的能量棒,一脚踩着椅子,正低头擦军靴。 国王:“…………” 防水闸门轰响着关合,祁纠察觉到响动,朝门口抬头:“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 国王想长腿、想穿衬衫。 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叫人鱼忍不住磨牙,忍住了扑过去把这个人类卷走的天性:“攻击暂时结束了。” 祁纠有系统转播,点了点头,擦干净那把椅子,单手拎着椅背转回原处。 这次的试探性攻击,让祁纠身上的芯片监控到生命信号消失,也就达成了目的——而阴差阳错,海底加上全封闭金属舱,又继续屏蔽了芯片的信号回传。 在人类政权看来,这个不再值得信任的棋子,大概已经被成功弃掉了,对人鱼的威慑也已经初步完成。 根据无线电的监听,下次攻击会在两天后的凌晨,恰巧卡在人鱼放松警惕、认为人类不会再次攻击的时间节点上。 这和系统搞到的情报也一致,说明人鱼的确学会了使用无线电收集信息,还用得相当不错。 应当给小鱼崽国王一个庆祝的拥抱,祁纠放下毛巾和能量棒,张开胳膊:“来。” 一条人鱼直奔他过来,又在靠近时犹豫,停在不远的地方。 国王在岛上翻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浑身都是硝烟灰土,在海水里游了半天,也没彻底洗干净。 在系统的提醒下,祁纠决定顺便洗个鱼:“饿不饿?” 国王在岛上越找越烦,干嚼了好几颗没炸的哑炮,现在还不饿,闷闷摇头。 祁纠就朝他伸手,等着小鱼崽把手握上来,摸索了下大致路线,领着国王去浴室。 很小的浴室,一个人和一条鱼挤进去,几乎没法转身了。 国王不自在到极点,抱紧尾巴:“我自己洗。” 他知道这是人类的浴室,他被人类抓走的时候,有段时间就被铁链锁在浴室里。 祁纠点了点头,给他出题:“哪个是洗发水,哪个是沐浴露?” 国王:“……” 坏心眼的人类就又轻声笑了,摸摸他的头发,打开花洒,往掌心挤了些二合一的洗发水沐浴露。 人鱼是海洋霸主,这时候却显得有些怕水,紧紧抓着他的衣摆,闭牢眼睛,任凭他用水打湿头发。 “别怕。”祁纠说,“以后不会被关起来了。” 那双手揉出雪白的泡沫,把泡沫涂在国王的头发上,慢慢揉搓梳理,用手掌隔住差一点就淌进人鱼眼睛里的泡沫水。 祁纠的动作有条不紊,把头发上的泡沫冲干净,又拿过干净毛巾打湿,替大概是钻进废墟里打滚的小鱼崽,把身上沾的灰也抹净。 一条人鱼被洗得干干净净,鳞片都泛着漂亮的光,被祁纠用大块毛巾裹了,领出浴室穿衣服。 这次国王没抗议,自己默默擦干了头发、擦干了身上的水,拽走桌上的衬衫,套在身上。 祁纠靠在墙边,微垂着头,额发稍稍遮着眼睛,像是在出神想事。 国王忍不住过去,扯他的衣角:“在想什么?” 祁纠回过神,摇了摇头,摸了下衬衫衣摆——这次居然没攥漏,他原本还以为得再换件衬衫。 小鱼崽的手被拉过来,磨得乱七八糟的指甲蜷在祁纠掌心。 徒手扔回炮弹、炸碎了人类一架低空轰炸机的人鱼,这会儿乖得像个刚长大的小崽子,被祁纠牵着手:“我找回来了一些东西,很少。” ……很少,大部分都被炸坏了,这也是人鱼暴怒的原因。 气垫床都炸碎了,要祁纠怎么睡觉? 难道就睡在冷冰冰的地上? 国王没见过折叠床,还不知道折叠床的用法,因为这件事愁得吃不下饭,整个鱼都打蔫。 祁纠点了点头:“我看看。” 他接过国王递过来的小包袱——大包袱里几乎都是食材,只有很少的一点东西,被防水布裹着。 祁纠把包袱里的东西摊在桌上,仿佛只是因为细致严谨,每一样都拿起来,随手检查,逐个整理。 但国王盯着他,沉默到仿佛空气都不流动,才终于再忍不住:“……看不清了吗?” 其实也听不清,这两样都被百分百的眩晕BUFF削弱了不少。 祁纠遵守约定,不向外用精神力,只是把一只手搭在国王肩上。 根据手指传来的声带微震,辅以精神力内化增强,他还能判断国王说了什么。 “有点模糊,还能看见轮廓。”祁纠回答,“影响不大。” 国王早就不相信这个满口谎言的人类,扎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尾巴磕在了铁质桌角也不管。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别伤心。” 国王都要被他气死了,伤个大乌贼的心:“怎么能好?好一点点也行。” 怎么都好——能稍微听清楚、看清楚一点也好,能让祁纠不那么头晕也好,能放松休息一会儿都很好。 国王甚至打算把尾巴给他摸。 意志力相当薄弱、相当容易被诱惑的人类,看起来也很受这个建议触动:“来。” 国王变得紧张,喉咙动了动,再三压制住身体里的力量,提醒自己不能弄伤祁纠。 他被人类牵到房间角落,看着这个人类席地坐下——这也是人鱼想不通的。 怎么有人能把“席地坐下”这种事,做得既稳重又潇洒,不过是随随便便屈起条腿,轮廓就被军裤和军靴勾勒分明。 国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尾巴,用力拽了拽那件怎么都不如人类穿着好看的白衬衫。 这也不能怪人鱼,人鱼天生就是不穿衣服的……他是怕意志力薄弱的人类受他影响,休息不好。 国王闷闷不乐,游进祁纠怀里,紧紧抱着这个人类,被暖和的手臂在背后拢住。 月圆之夜就要到了。 人鱼秉性里渴求亲近的欲望,会在这两天到达顶峰。 但国王毕竟也是条刚二十出头、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鱼,渴望和不安一样强烈,完全不清楚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在极淡的冰雪气息里,国王近于忐忑地闭紧眼睛,让尾巴上的鳞片变得柔软。 “手。”祁纠摸摸他的后背,“左手先给我。” “……”国王:“?” 国王睁开眼睛。 祁纠抱着小鱼崽,抄起指甲刀。 第50章 我筑好了巢。 长到多大年纪的人鱼, 剪指甲也是会紧张的。 人鱼不剪指甲,磨得足够锋利了,就当作武器,能在海底的战斗里穿透抹香鲸的皮肤皱褶。 这一件武器在对付军舰的时候不管用, 人类的星舰钢筋铁骨, 金属硬度远超人鱼指甲, 只有追着啃才行。 …… 而且国王不太高兴。 气氛烘托到这了, 祁纠至少得干点什么——至少得摸摸他的尾巴。 就算再年轻、再没经验的人鱼,也绝不会在月圆之夜孤人寡鱼的时候剪指甲。 这种不高兴很好察觉, 祁纠揽着他, 察觉到怀里的小鱼崽打蔫,就低头:“怎么了?” 国王攥着袖子, 闷闷不乐摇头,把脸埋进祁纠胸前。 祁纠当他是害怕:“不疼的,别怕。” 国王在岛上刨坑翻废墟,把指甲磨得长长短短,还有几个崩断了, 不剪才不方便, 一不小心还可能受伤。 国王就更不高兴, 他连鳞片都敢拔,谁会怕剪指甲——他刚想反驳祁纠,整条鱼就被连尾巴抱起来。 国王:“……” 祁纠只是精神力受损棘手,身体在人鱼血和鳞片的修复下, 恢复得还算不错, 有这个力气。 人类囚徒伸直双腿, 身体很放松,肩背向后抵靠住墙, 把一小团鱼崽子整个揣进怀里,双臂从国王身后环过,下颌搭在国王的肩上。 祁纠想了想,索性在这个动作的基础上一步到位,采取最稳妥的姿势,用腿固定住了国王的尾巴。 国王眼前一黑。 国王盯着擦得锃亮的军靴,看着它们和自己的尾巴缴缠,艰难地动了动尾巴尖,就察觉到很温和的控制力道。 国王眼前黑得更厉害……像条被从海水里捞出来,在岸上扑腾的鱼。 原本还有点不高兴的念头烟消云散,心脏跳得激烈到嗓子眼,整条鱼都僵在人类囚徒的怀里。 一条鱼又软又硬地不会动,不想被人类困住,又盼着被人类困住。 祁纠没困住他。 国王心里其实清楚,所以偷偷向后挪,把自己困在人类的怀里。 国王把尾巴慢慢往锃亮漆黑的军靴中间塞。 人类囚徒环抱着他,这样的姿势看似束缚,但祁纠并没使什么力气……并没强迫他不准动。 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是祁纠怕他挣扎,把尾巴上刚长好一天的鳞片碰歪了,把尾巴弄得不好看。 这力道实在很宽松。 只要国王稍微挣一下,就能逃出去了。 国王怕自己坐不稳,不小心掉出去,又继续向后挪,几乎紧贴在祁纠胸肩。 人类囚徒没因为他的挣扎生气,也没不耐烦,反而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往怀里抱进来。 “你抱紧点。”国王的声音很低,“……祁纠。” 他已经能把这个名字念得很顺,清晰地咬着人类的名字,咬着祁纠衬衫的袖子,拽着这双手抱紧自己:“抱紧,你抱紧。” 祁纠就收拢手臂。 国王被拉得更近,能听见祁纠的呼吸声,能察觉到印在背后的心跳。 他们两个都穿着衬衫,却反而放大了接触时的影响……人类的军装衬衫不知道是什么布料,穿着挺括,摩擦时会有很轻的窸窣声。 人鱼对这样的轻微响动格外敏感,透过衬衫的碰触,察觉到祁纠的动作,知道祁纠什么时候手臂回揽,什么时候触他指尖。 这样的姿势,国王看不见祁纠,看不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知道祁纠的神情。 于是这种轻微的触碰,在感官上被放得无限大。 …… 国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指甲是怎么被剪完的。 指甲不重要了,不论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不论祁纠是拿合金指甲刀剪它们,还是拿合金小指甲矬磨它们。 ……人鱼甚至都没被亮闪闪的小指甲锉吸引。 祁纠由他背后抱着他,双臂拢住他的手臂。 国王的手被他握住,那些骨节分明的颀长手指,慢慢抚过人鱼冰冷的指腹,是种别样的温暖。 国王又快乐又难过,盯着那双到这时候依旧温暖稳定的手,几乎想要闭紧眼睛,把额头贴上去。 或者就这么把手转过来握紧祁纠,把这只手按到自己的胸口,让祁纠摸摸自己的心脏。 有一颗心脏想要跳出来。 有一颗心脏想要跳到这个人类的手上,或者穿透肋骨,跳进背后的胸腔。 这样就不会有误会、不会有隔阂,不会有必须妥协的绝望和无力,他和祁纠就能一直在一起。 国王在这个鲜活的怀抱里发抖。 汹涌的余悸淹没下来,几乎将天生就会游泳的人鱼活活溺死,国王大口喘气,嗓子里吞不下呜咽。 抱着他的人类,在沉默到某一刻后,也再度收紧手臂,把几乎疼昏过去的小鱼崽拦在胸口。 国王知道这代表祁纠有话和他说,但他现在不想听,立刻抬手捂紧耳朵。 他不想听这样的祁纠,告诉他任何事。 能让祁纠有这样的反应,国王能猜到祁纠想和他说什么,国王不想知道也不想听,永远都不想听。 国王最不想听这个人类讲“以后”。 这个人类讲的所有“以后”,都只有人鱼,没有一个生活在海底或者岛上的人。 因为手臂和尾巴都被制住,一条抵死挣扎的人鱼眼眶通红,漆黑的眼睛里甚至被逼出血色,异常凶狠地张嘴就咬。 那些尖锐锋利到不行的牙,在咬上祁纠唇畔、察觉到淡淡的血腥气时,陡然受惊松开。 国王慌张要转身,被他的人类囚徒制住——祁纠其实轻易就能制住他。 祁纠抱紧他,人鱼就不会动了。 “咬一口。”祁纠轻声哄他,“好好咬一口,不疼。” 国王止不住地发着抖,闭紧眼睛不肯咬,用力摇头,他才不信这个人不疼。 祁纠没一句实话,他再也不信这个可恨的人类了。 祁纠轻轻叹了口气,这声气叹得人鱼不安,他不知这代表人类的什么情绪,想要睁开眼睛,就察觉到极轻的碰触。 他的人类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因为两个人都没有空得出的手,所以只好用别的地方,哄爱哭的小鱼崽子不掉眼泪。 祁纠的唇畔被他咬出血,那种淡淡的血气,和人类温热平缓的呼吸,盘桓在人鱼闭紧到发抖的睫毛上。 一路向下,也好好哄了国王被弹片擦破的鼻梁,被冷风冻得通红的鼻尖,哄了耳朵上极不明显的一处穿透伤。 用精神力替国王治疗尾巴上的伤,祁纠和系统就发现了这件事——人鱼的情绪会明确影响伤口恢复的速度。 精神力控制的本质,其实也就是控制情绪,激发一切生物战或逃的本能。 所以,越是率真赤诚的种族,就越容易被影响。 放松下来的人鱼,恢复能力也随着增强,要是兴奋活跃的时候受了伤,几乎瞬间就能痊愈。 从这个角度来说……人鱼伤心到极点的时候,虽然不至于掉鳞片,但脱落的鳞片,也是很难再长出来的。 惨兮兮的小鱼崽国王被哄得通红。 也被哄得放松下来……国王软绵绵仰在祁纠怀里,那些细碎的伤口很快就愈合,只剩红印。 小鱼崽胆大包天地向后仰头,哼哼唧唧:“你咬我一口。” “不咬。”祁纠说,“硌牙。” 国王气得磨牙,盯着祁纠唇畔的伤口,刚想咬破嘴唇弄滴血,就被人类敲敲手背提醒。 国王气成小球。 坏心眼的人类靠墙坐着,摸摸小人鱼球,轻声笑出来。 国王贴着他的喉咙和胸腔,那些微震像是一路钻进胸肋,住进心脏里,再也择不干净。 “不说了。”祁纠笑够了,重新认真向他承诺,“我们以后都不说这件事,不讨论以后。” 国王想让他发誓,抬头刚要说话,就被祁纠单手翻了个面,托着两肋抱起来。 刚想发脾气的人鱼,冒冒失失撞进琥珀色的瞳光里。 他不过是一会儿没见这双眼睛,就想念到无法忍受……就好像他们足足有一辈子都没见过了。 一条溺在人类眼睛里的人鱼不会动,被温暖的呼吸拂过耳廓,要说的话也没了音。 “没事了。”人类在他耳畔说,因为放松和眩晕,咬字稍懒,嗓音也微微沙哑,“别害怕。” 祁纠摸摸他的小鱼崽,低声安抚:“别害怕……” 这声音很轻,按理不会影响人鱼异常敏感的听力系统,国王却依然屏住呼吸,攥紧祁纠的衬衫。 这几个字钻进人鱼的胸口,慢慢抚平里面藏着的忐忑。 国王这一天都在害怕……这几天都在害怕,和人类战斗没什么可怕的,人鱼秉性里有好战的因子,反而会觉得兴奋。 这是国王第一次在战前害怕,国王第一次不想打仗。 “你要好好对自己。”国王低声说,“你必须好好对自己……” “知道。”祁纠温声说,“放心。” 国王不放心,但这个可恨的人类囚徒,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当他用这样的语气跟你说话的时候,不论他说什么,你都无力反驳。 国王盯着祁纠的手,想着从祁纠那听来的故事,人类传说人鱼声音曼妙,说出的话能蛊惑人心。 人鱼的声音是都挺好听,但蛊惑人心……鱼心的,分明就不是他。 祁纠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却又每个字都忍不住信。 哪怕明明知道是假的,知道是个海市蜃楼,他也忍不住游进去。 国王不想再讨论这些事。 他想祁纠说得对,他们不谈论以后,他们有当下,暂时用不着管以后:“你饿不饿?” 国王抱住祁纠的肩膀:“我带回来了螃蟹,龙虾,还有人类的食物。” 小鱼崽相当能干,因为太生气,一口气砸下来人类四架飞机,其中一架是提前为军舰部署物资的运输机,正好掉在了海里。 运的是罐头,很多罐头,国王猜测祁纠喜欢吃这个。 祁纠已经不会觉得饿,这具身体的一切知觉都在衰退。但这种紧张压抑的战事间隙,弄个小酒精锅,暖暖和和煮一点东西吃,感觉一定不坏。 他点了点头,撑着膝起身:“来,我们做晚饭。” 国王立刻高兴了一点,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桌前,又格外积极地打起了下手。 罐头的种类相当丰富,有肉罐头,有蔬菜罐头,有水果罐头……甚至还有茄汁沙丁鱼。 国王能理解大部分,盯着沙丁鱼罐头,想不明白:“人类知道他们来海里打仗吗?” 祁纠靠在椅子里,慢悠悠摆弄那个酒精锅,听见这个困惑,就笑出声。 国王把自己养的人类逗笑了,很满意,晃了晃尾巴。 人鱼喀嚓喀嚓咬了一圈,吃掉一盒什锦水果罐头的盖子,把里面的水果给祁纠:“喜不喜欢这个?” 祁纠点点头,摸摸小鱼崽仰着的脑袋,翻出洗净的筷子,夹了个糖水黄桃。 国王立刻又翻出一整罐黄桃罐头。 一条人鱼变身开罐头器,一边勤勤恳恳开罐头,一边喂自己养的人类,又觉得这么打仗也还好:“一直待在这,会不会闷?” 祁纠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手指碰到国王喉咙发声时的颤动,“听”见这些声音:“不会。” 他身上的芯片,恰好需要这样的金属舱屏蔽信号,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一直待在封闭的金属环境里。 等哪天时局变化,他必须离开这儿出去——那差不多也就到了必须说以后的时候了。 祁纠其实还没考虑妥当,怎么给小鱼崽描述一个可堪期待的以后……怎么让一条人鱼活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生一个人类骗子的气。 国王盯着祁纠吃好,才吞下一大片黄桃,喝干净甜水,把罐头也嚼了:“这是什么菜?” “渔夫海鲜炖汤。”祁纠打开一小瓶白葡萄酒,这回的物资丰富,能做些更有特色的菜式,“很开胃,是酸辣浓汤,适合蘸面包。” 国王还没怎么吃过“酸辣浓汤”,但已经跟祁纠学着,认识了所有自己抢回来的东西,迅速翻出两大袋防水塑封的面包。 祁纠摸了摸小鱼崽的脑袋,提前表扬他,把剥好的龙虾肉分他一半,剩下的扔进锅里,跟调料和蔬菜一起翻炒。 系统相当仗义,变成抽油烟机兢兢业业排风,边转边提醒他:“给我留一碗,留一个面包。” 他们现在能量有限,内线交流都相当简略,祁纠回了个确定的句号,系统就又立刻下线。 只是这样简短的交流,依然让缓冲区的提示灯闪了闪。 祁纠暂时放下锅铲,靠在椅子里,等吞没一切的眩晕过去。 知觉恢复时,小鱼崽抱着开好的番茄罐头,紧紧贴着他,一动也不动。 祁纠借着他的支撑,没有从椅子里滑到地上,摸了摸国王的头发:“倒进去,帮我看一会儿,能行吗?” 国王点头,把一罐番茄倒进锅里,接过祁纠的锅铲,有模有样学着他的样子翻炒。 祁纠靠在人鱼的肩上,在缓冲区来回进出了几次,意识强度总算稍微稳定,往小鱼崽不停翻了两百多次的锅里加了点黑胡椒,又倒了小半瓶白葡萄酒。 酒的味道很香,国王被吸引着抬头,轻声问祁纠:“这是什么?” 他怕惊扰祁纠、叫祁纠更头晕,下意识放轻声音,但这样一来就更难分辨喉咙震动。 祁纠一半分辨一半猜,往掌心倒了点酒,给小鱼崽闻了闻。 国王趁着闻的机会尝了一点,立刻有数了,毫不在意地笃定判断:“水果罐头,甜糖水。” 祁纠靠着椅背,低着头,眼睛里笑了笑:“肯定?” 国王很沉稳,把锅铲双手交还给人类:“肯定。” 人鱼的五感敏锐,要是这都判断不出来、学不会记不住,就要被人类笑话了。 国王觉得这次的甜糖水味道不错,比别的罐头滋味都丰富,还有股特殊香气:“你也尝尝,我们把它喝了……你要多喝糖水。” 老人鱼说人类需要糖水,补充能量,人类靠能量活着。 国王决定多给祁纠弄点这东西,下次交战,争取啃一艘人类的食物补给舰。 祁纠很配合,在抽屉里找了找,翻出两只杯子:“好。” 今晚让国王稍微喝一点酒,也不要紧——人鱼自身的代谢能力远胜人类,只会兴奋不会宿醉,人类今夜也不会进攻。 不是因为忽然心生仁慈……是指挥官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芯片被人入侵篡改,自毁程序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根据系统发回的前线战报,这件事正让人类政权的总指挥大发雷霆,拼命找关闭自毁程序的方法。 至少今晚是不会有什么进攻的。 祁纠往两个杯子里倒酒,教会了小鱼崽碰杯,提醒国王不要把杯子吃了:“为胜利和自由。” 国王捧着一捏就碎的玻璃杯,放轻力道,碰了碰祁纠的杯子:“为……胜利和自由。” 小鱼崽在心里偷着改口:为我的人类明天身体就变好。 这愿望或许太奢侈了,一杯甜糖水的效力不够,人鱼纠结想了半天,才勉勉强强改成“后天身体变好也行”。 小鱼崽因为这个忍不住晃了晃尾巴。 他们把酒喝下去,祁纠给炒好的底料加水,加了一罐头浓缩鸡汤,放进去鳕鱼、螃蟹、龙虾和青口贝炖煮,在上层加热掉渣的干面包。 浓郁的香气涌出来,国王立刻被红通通的汤吸引,扯着祁纠的衣摆:“这是大餐吗?我们在吃大餐。” 无线电什么都能听,绝大多数时候是军用频道,极少数时候也会因为人鱼操作失误,不小心短暂跳到民用频道——人鱼因此听到了不少新东西。 比如人类结成配偶的步骤,就比人鱼复杂很多。在一起筑巢之前,还要约会,还要吃大餐。 人鱼参谋们知道军情重要,但月亮就要圆了。 月亮就要圆了,没有人鱼能彻底拒绝本性……一点也不想找配偶的事。 就连最严厉的国王也在今晚心软。 虽然不允许任何人鱼冒险浮上水面,但也允许在距离海面两百米的位置活动,这是月光能透下来的极限距离。 国王一条鱼浮在不远处,看着族人热热闹闹牵手拥抱,在海水里交尾,其实很羡慕。 ——那时候的国王可一点也没想到,他会和他的人类约会吃大餐。 看到祁纠点头,国王高兴得整条鱼都泛红,整整一杯好喝的甜糖水,把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 接下来的“大餐”,国王吃得矜持到不行。 一条刚开始约会的年轻人鱼,学着人类小口小口喝汤、把面包撕成小块,相当优雅地蘸着香喷喷的开胃浓汤吃,每吃一口就忍不住抬头看。 国王严格地和祁纠各吃一半,龙虾一人一半,青口贝每人五个,螃蟹的大钳都平均分配。 国王还想给祁纠弄朵花……海底没有花,弄朵海葵行吗?海葵可能不太愿意,蛰了祁纠就麻烦了。 那就去掰点漂亮珊瑚回来,还有他攒的几千颗珍珠和亮晶晶的宝石。 还得筑个巢,祁纠现在的这个隔水舱太小了。 国王迅速打定了主意,决心在今夜完成,把自己那一份狼吞虎咽吞干净,抱住祁纠:“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自己要不要紧?” 他怕祁纠又不小心睡着,从椅子上掉下来。 “不要紧。”祁纠摸出他的声音,招了招手,把小鱼崽带到屋角,打开不起眼的折叠床。 国王立刻睁大了眼睛。 得到祁纠的允许,国王立刻伸手试着按了按。 小鱼崽甚至忍不住跳上去,抱着尾巴,替祁纠打了个滚。 很舒服。 甚至比气垫床还舒服,也没有寒气和潮气。 国王总算彻底放心,嘱咐祁纠:“累了就睡觉。” “等不到我回来,也要睡觉。”国王说,“我听无线电了,里面说要多睡觉,身体就能好。” 他的人类很相信他,点了点头。 国王用力抱了抱他的人类,再三保证自己只是离开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他要去给他的人类筑一个巢。 没有人鱼忍得住,不在月圆的晚上,给一个家筑巢。 他想他的家是在这,他没把这想法说出来,祁纠当然就没法否定……所以他当祁纠是同意了。 只不过是弄一个不漏水的金属舱,明明就很简单,他怎么一直都没想到。 国王掀开沉重的闸门,暂时离开隔水舱。 …… 人鱼的行动力很强。 喝了整整一大杯白葡萄酒,虽然不至于宿醉、但也不是那么清醒的人鱼,行动力就更强。 祁纠躺在折叠床上,等见底的能量条恢复,已经削减到只剩20%的听觉,都能听见外面叮叮咣咣的巨响。 “你的小鱼崽在拆船。”系统举着望远镜,吃祁纠吃不下的热汤蘸面包,“还有掰珊瑚。” 系统给祁纠转播:“他要用这艘沉船,加上那几架打下来的飞机,给你拼个大号隔水舱。” ……还别说,的确很合理,甚至很实用。 一个更大的封闭金属舱,同样可以起到屏蔽芯片信号的效果,也能防水。 国王可能暂时还没意识到,他是在给他的人类搭建一座初具雏形的海底宫殿。 沉船里还算完整的房间,都被保留下来,排不出去的海水,被国王暂时引到沉船的底舱——反正那里面又黑又冷,本来也不适合作为巢的一部分。 高强度合金在人鱼手中变成橡皮泥,重叠几层搭牢、彻底捏瘪,接缝的地方反复锤砸,海水就逐渐渗不进去。 国王把这座粗糙的宫殿修好,游了一圈,满意地插上装饰的珊瑚,又强行抓了一群灯笼鱼和荧光乌贼,让它们把窗户外面弄得亮闪闪。 完成这项工作,国王就赶回自己的住处,把所有珍珠和宝石全装进大包袱,抱着挑出来最漂亮的珊瑚,沉甸甸地一路游回来。 …… 他回来得有些太快了。 这具身体的能量条还不够,系统扔下面包和汤,跑去蹬自行车发电,效果微乎其微。 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小鱼崽国王很乖,没有着急也没发脾气,发现祁纠在睡觉,就趴在床边等。 一会儿摸摸祁纠的手,一会儿把额头贴在祁纠的手背上,一会儿索性鱼鱼祟祟爬上床,用尾巴卷住祁纠,靠在祁纠怀里。 能像是掰橡皮泥一样掰合金的手,小心地碰祁纠的额发,把它们轻轻拨开,去亲祁纠的额头。 青涩到不行的年轻人鱼,光是壮着胆子亲一下,尾巴就打卷,整条鱼都红了。 ……国王就这样等了整整三个小时。 人鱼一点也不急,看见琥珀色的眼睛睁开,被摸了摸脑袋,就立刻高兴起来:“你睡醒了。” 国王小心地抱起祁纠,他把力道放得极轻缓,避免让眩晕加重,让祁纠靠在枕头上。 国王把大包袱一把扯开,流光溢彩的珍珠和亮闪闪的宝石哗啦啦滚落一地,珊瑚礁五彩斑斓,能让任何一条人鱼挪不开眼。 国王抱起一大堆珍珠和宝石,全给祁纠,拢着祁纠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 他已经察觉到了,祁纠现在要这样“听”声音。 “我等了你一小会儿,没多久,三秒钟,是为了和你告白。” 人鱼学着无线电里的口吻语气,清了清喉咙,仰起脸:“我带来了一些礼物,希望你喜欢。” 人鱼从不这么文绉绉说话,看上了就交尾……就尾巴缠尾巴。 祁纠今天都缠过了。 按人鱼的规矩,其实这就该算是同意了。 国王又有点紧张,因为这些天的习惯,下意识就想揪鳞片,察觉到不对才连忙刹住。 “我们成家,好吗?我筑好了巢。” 年轻的人鱼趴在床边,高高兴兴,问他喜欢的人类:“一起活一百岁,或者一百秒钟。” 第51章 再亲一会儿 国王跳进他的家怀里。 不像小鱼崽, 年轻的人鱼已经有了足够的耐心,可以等很久——但这也不妨碍他抱着祁纠等。 他们之间的时间,每分每秒都珍贵,不能再离得更远。 国王甚至非常清楚……这段等待的时间, 代表的意义是什么。 祁纠不是在沉默, 是在想。 这种思考认真郑重, 不把人鱼当成可以随便糊弄的小破鱼。不随口应承允诺, 是因为只要约定就会遵守,只要答应就会做到。 国王知道, 祁纠是在想, 他们能在一起多久,一百年还是一百秒。 平时口中没有一句实话的人类骗子, 每到这种事,偏偏就诚实过头,一句也不肯骗他。 诚实得气鱼,祁纠明明可以哄他,就成家, 就过一百年……哄一句就行了, 这些珍珠和宝石随便拿, 要多少有多少。 可现在祁纠不立刻回答。 这就说明,他的人类正在计算,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比一百年少多少。 算得越久, 这个答案就越接近“一百秒”。 这是个严格到极点的人类, 只要不确定能留下, 不确定能一直活着,至少活到个差不多的年纪, 就不肯轻易答应领养一条人鱼。 ……这样的等待其实不啻于拔鳞片。 国王不是没有耐心,他只是不想他的人类再想下去了。 这样会让冰雪气息变浓,祁纠身上的这种气息,每一次变浓,就会让他的人类更难醒过来。 “没关系。”国王抱住祁纠,钻进他怀里,“算不出,没关系。” 国王握着祁纠的手贴在自己喉咙上,又清楚地说了一遍。 祁纠揽住冰冷光滑的人鱼,触碰到手指传来的微颤,收拢手臂,把他的小鱼崽抱进怀里。 “人鱼不会殉情,也不会因为伤心掉光鳞片。”国王用尾巴卷住他的腿,“我骗你的。” “我之前和你说,我怕死,所以不准你死——这也是骗你的,人鱼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国王知道是什么拦住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年轻的人鱼仰着头,对祁纠说:“要是你死了,我就抱着你哭……光是哭,不干别的了,不拔光鳞片,也不去找二十头抹香鲸打架。” “等哭够了,不伤心了,我就回去做国王。”国王告诉祁纠,“每天都护理尾巴,比现在还凶狠残暴,一口一个大军舰,抡着大王乌贼砸飞机。” 国王说到这,觉得真可以拎着触手抡起大王乌贼砸飞机,忍不住停下来,想了想这样作战的可行性。 祁纠低着头,眼睛里微微笑了下,摸摸他的小鱼崽:“这么厉害。” 国王不知道他的人类是在说“抡着乌贼砸飞机”厉害,还是在说“能哭到不再伤心”厉害。 很显然,后一个更难,国王甚至没把握能做到。 哭很简单,哭到不再伤心就难了。 但人鱼在人类面前,永远不可能轻易服软:“当然。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把你忘了,忘了我成过家。” 国王伏在祁纠怀里,紧紧抱着这个人类,盯着自己的尾巴:“那个时候,我说不定……对着黑石头想,这是什么东西,是谁留给我的。” “想不起来,砸了算了。”国王盯着尾巴,“有人告诉我,砸了它就能看电影。日子那么无聊,不如看电影。” 不如每天都看电影,每天从太阳升起看到月亮落山。 不如就住在电影里。 国王用尾巴用力扒拉那些珍珠,用它们把祁纠和自己埋起来,用这样杂乱的声响来掩饰自己的心跳。 这样乱响乱动,人类就发现不了人鱼在伤心。 “是很不错的计划。”祁纠回答。 他的人类的确被乱跑的珍珠干扰,祁纠的感知力在不停被削弱,小鱼崽这么乱扑腾,就很难被轻易抓回来。 所以祁纠伸手:“来,抱一会儿。” 国王在犹豫,他不想被祁纠发现,自己现在就已经开始想哭了……可他永远没法真正拒绝这只手。 小鱼崽离他一臂远,紧紧抱着尾巴,在祁纠伸过来的手上慢慢写字:为什么抱? “为一百秒。”祁纠说。 国王的呼吸停了停,慢慢揪住鳞片,察觉到疼才松开。 他太性急了,他的人类并没把话说完。 “我们先成家,先给我一百秒,让我抱抱你。” 他的人类说:“然后我再想办法,活下一个一百秒。” 说不定很多个一百秒,就能凑够一百年。 他的人类说:“我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多办法,别怕。” 他的人类把手臂打开,等着一条人鱼自投罗网。 “回来。”他的家说,“别跑丢了。” …… 不成器的小鱼崽子连滚带爬,钻进人类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家,大口大口喘气。 怎么可能跑丢,祁纠丢了他都不会丢,这个人类是不是看不起人鱼。 是不是看不起凶狠残暴的国王。 祁纠抱住凶狠残暴的国王,捞起人鱼的尾巴,把他的小鱼崽整个端进怀里。 那双手依然暖和,力道稳定地抱紧正微微发着抖的人鱼,流畅地逐颗解开扣子,褪下早在海水里泡透了的衬衫。 国王把从眼睛里不停涌出来的咸涩水汽,也归咎于这件衬衫滴的水:“我没哭,我湿透了。” 他的人类摸摸他的头发:“嗯。” 国王立刻被提醒,找到更合理的借口:“是头发滴的水,我去拿毛巾,你帮我擦擦。” 人鱼的动作很快,扎进那个小小的浴室里,抓了毛巾回来,跳上床,折叠床被砸得咯吱咯吱响。 国王不太敢乱动了,怕把祁纠的床弄塌:“要不要紧?” “要紧。”祁纠说,“今晚睡地上。” 国王:“……” 坏心眼的人类轻声笑了,捻净国王湿淋淋的发梢,把人鱼身上的水也擦干,重新把一条干净清爽的小鱼崽抱回怀里。 年轻的、在今晚有了家的人鱼,紧紧抱着他的人类,脸颊贴着祁纠的胸口,尾巴缠着祁纠的腿,不留一点缝隙。 祁纠任由他缠着不放,唯一能活动的半边胳臂抬起来,抱着他的小鱼崽,轻轻拍着哄:“吓唬你的,不睡地上。” 小鱼崽国王咬了咬他的手指,轻轻衔着,不舍得用力,只是不准它们摸还湿透的眼睛:“我要抱着你睡。” “好。”祁纠说,“抱着睡。” 在没做决定之前,不确定的问题,他不轻易给出答案。但现在做了决定,就不再迟疑。 国王已经了解他的脾气,于是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随口唬弄。 ——他知道他的人类的每句回答都严格,都可以完全相信。祁纠不允诺做不到的事,所以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这让人鱼的胸口酸胀,吸不进空气……那里没有多余的空位,已经被最幸福的快乐和最彻底的悲伤填满。 国王亲了亲祁纠的手指,放这只手自由,蜷起尾巴,整条鱼藏进温暖安静的巢穴。 那只手拢着他脑后,慢慢揉了揉。隔了一阵,沿着颈后向下,指腹抚触人鱼冰冷的身体……那触感实在温柔暖和。 实在温暖,让人鱼想起夏天趴在岸边晒背,懒洋洋晃着尾巴时,淌过身体的阳光。 属于人类的温暖淌过肩颈,浸泡过绷紧的脊背,在胸肋间微停,隔着胸腔屈指安抚,慢慢哄那颗要撞出来的心脏。 国王在不自觉的放松里,忽然意识到祁纠是在干什么。 人鱼心虚,立刻伸手按住尾巴,抓紧时间用力抹了好几下,试图按平不小心揪翘起来那几块鳞片。 祁纠只要不被他干扰,敏锐得和常人无异,有时国王甚至忘了他几乎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被这个人类察觉。 正在检查小鱼崽身上有没有伤的那只手,因为人鱼的不打自招,准确地落在那几块鳞片上,抚了抚:“疼不疼?” 国王茫然地摇头,想起祁纠未必能看见,又实在不想说话,就仰起头,轻轻咬祁纠的喉咙。 不疼……硬要说的话,就这么一点疼。 像一条学会了怎么“慢慢喝汤”、“轻轻咬人”的人鱼,小心地用毕生最轻的力道,咬上人类喉咙,含着那一小块不松口的感受。 人鱼锋利的尖牙,在人类脆弱到极点的皮肤上,连红印都留不下,只有一点点喉咙里呼出的、带有海水气息的冰冷潮气。 年轻的人鱼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仰头看着祁纠,看着毫不警惕、全不设防的人类,慢慢想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他不是要咬祁纠。 他是没懂这种冲动,他不是要咬祁纠,他是想亲亲他的人类。 这片皮肤下是鲜活的生命气息,离得越近越明确,越让一条人鱼清醒地知道……自己说了谎。 人鱼才是骗子,被人鱼囚禁的人类,因为实在太诚实、太正直、太相信他,完全被他骗过了。 人鱼不会殉葬,人鱼会用一辈子殉丢了的家。 国王用力闭紧眼睛,他收起尖牙,改成用嘴唇去轻轻碰那一处皮肤,碰人类温暖的脖颈……他在祁纠怀里翻了个身。 完全不顾折叠床咯吱咯吱抗议,人鱼抬起手臂,抱紧祁纠的肩膀。 他的人类可能是稍微怔了下,但并没把一条凶残的人鱼扔到地上,或者抛回海里。 他的人类只是抬手,回应地揽牢他发着抖的脊背,屈膝让他离得更近,单手在他背后安抚。 国王感激那只手,在它慢慢脱力滑下来的时候,就用尾巴卷紧不放,更多鳞片争先恐后变得柔软,想请那只手也多摸摸它们。 一条毫无经验、年轻过头的人鱼,胡乱亲着他的人类,亲微弱跳动的脖颈,亲下颌清瘦过分的轮廓,亲人类总是抿着的唇,强迫它们稍微分开一点。 国王趁祁纠无法发现,借着这样的掩饰,把咬破舌尖的一点点血送进去,又去亲他的人类渗出来的冷汗和无知无觉的眼睛,大颗眼泪涌出来。 他的人类睁着眼睛,在几分钟后慢慢恢复意识,视线落点仍然涣散,却已经恢复清明。 琥珀色的眼睛对他笑了笑,揽了揽凶残的小鱼崽子:“亲吧,闹钟还没响。” 闹钟还没响,这个晚上还没过完,还有很多个一百秒。 国王不凶了,小心地抱着他,一下一下轻轻亲他淡白的嘴唇:“很难受?” “一点点难受。”祁纠说,“小问题。” 祁纠的脸色很苍白,神色却仍旧平静,好像这个回答的确是真的……只是这种苍白实在不容忽略,衬得那些睫毛深极了,琥珀色的宝石比平时更好看。 国王忍着天性里的不舍得,不去看这个房间里最漂亮的宝石。 国王亲他的眼睛,在睫毛上磨蹭,强迫自己的人类闭眼休息:“我亲我的,你睡你的。” 他的人类闭着眼睛,轻声笑出来,仿佛这是什么很好笑的话。 恼羞成怒的小鱼崽拍尾巴:“不准笑,不准笑。” “不笑。”祁纠哄他,“再亲一会儿。” 国王其实一点也不会亲,被人类抱进怀里,摸一摸脖颈脊背,整条鱼就软了,闷闷不乐哼哼唧唧:“你咬我一口。” 祁纠不咬他,借力撑起手臂,稍稍翻了个身,把一条很没安全感的小鱼崽藏进身体和墙壁间。 这次国王舒服了,蜷着尾巴缠住他,伸手抱紧祁纠的肩膀,闭着眼睛,乖乖顺着按在颈后的力道仰头。 人类在这件事上……简直可恨地擅长。 国王保持尊严,又不想被发现咬破了舌头,努力闭紧了一会儿嘴,就忍不住因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分开。 ……然后立刻失去主动权,被仔细检查了那个伤口。 祁纠像是有很神秘的力量,又或者这种神秘力量源于亲吻,那个伤口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愈合得不剩半点痕迹了。 国王实在忍不住,伸手抱紧他的人类,把祁纠往自己身上托了托,代替祁纠支撑身体的那只手。 国王心甘情愿地被困住,意识乱飘得像是吃了个毒水母……一会儿在想很多年以后,他们能不能手拉手幸福地老死在海滩上,一会儿在想假如这就是最后一秒,是不是以后他做什么,祁纠也不会知道。 这些念头让他一霎高兴、一刹痛苦,混合着那种轻飘飘的恍惚快乐,快要超过一条人鱼能承受的极限。 超过了……大概也不会怎么样。 国王抱紧他的家,气息奄奄,软伏在祁纠怀里,仰着头一动不动。 也不会怎么样,就像如果有天失去祁纠——这也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但也不会怎么样。 他就好好做国王、好好护理尾巴、继续冲大星舰龇牙,打跑所有人类,把被掳走的族人都要回来。 总有一天不打仗了吧。 国王想,总有这么一天,他不用靠黑石头电影过活,也不用抱着祁纠留下的衬衫睡觉。 到那个时候,他就去找祁纠,要吃大餐,吃红螃蟹、甜糖水和渔夫海鲜炖汤,要棕榈叶折的小礼物,机械零件做的小人鱼。 这也是不错的日子,国王想,这艘沉船那个底舱不错,他睡那,不会弄坏祁纠的床。 / 下一次战斗在一天后来临,这次不是试探性进攻,是正式交战。 人类的星舰其实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战斗力——主要原因,大概还是总指挥没能找到关闭自毁程序的办法。 这样的结果,严重影响了指挥的及时性和有效性,战况由原本预估的胜率对半,变成了人鱼占优势的一边倒。 系统去打探情报回来,战况的确喜人,但又有点可惜:“要是能找到办法多好,咱们也关了它。” “它被设计出来,应该就不考虑关闭。”祁纠回了缓冲区,和系统开碰头会,顺便出了张红桃A,“怎么样,东西能不能买到?” “能,就是挺贵,这东西现在都快绝版了。”系统翻出几个辉光管给他,“你要这个干什么?还不如弄几个LED……” 祁纠托他买辉光管,其实就是会让气体发出瑰丽的耀眼光芒,能显示0到9数字的亮晶晶玻璃管子。 系统自己念完这个设定,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因为人鱼最无法抗拒瑰丽光芒,和亮晶晶的玻璃管子。 祁纠托系统买的这一款,是有个科技树点歪了的钢铁星系生产的。个头不小,耐用且寿命长,赠送了蓄电池,据说能亮一百年。 这个世界也有辉光管,星舰里的少部分计时器也在用,所以“意外在沉船里发现神秘巨大辉光管”这种解释,硬说也能说得过去。 系统藏起又打输了的扑克牌,跟着祁纠一起离开缓冲区,看着他准备材料:“你要做个计时器?” 祁纠点了点头,摸到一把小锯子,就顺手抄起来,把桌面锯掉一半:“解一解闷。” ——想也知道,显然不是祁纠自己在隔水舱里待得太无聊,要做手工解闷。 国王给他弄得这个海底宫殿,面积实在相当大,上下两层,每层都有近百平米,十几个还没装修的空房间。 祁纠在附近绕了绕,系统忍不住完整走了一圈,差点被困在未知的神秘地图里,找不着回来的路。 “给国王解闷?”系统也被那种相当瑰丽的红光吸引,过去仔细看了看,“还别说……是挺漂亮。” 尤其是黑漆漆的背景下,放电的辉光像是在燃烧,又像永远不会冷却的岩浆,永远红亮着灼烧,永远不停跳动。 是人鱼抗拒不了的那种漂亮,看见这东西的人鱼,甚至能挪不开眼睛地一直看一天。 诡计多端的人类,顺便把亮晶晶的宝石镶上去,又用好看的珍珠做了个底座。 系统:“……” 现在别说是人鱼,它都有点不太能抗拒了。 遥远的轰鸣声透过封闭金属板,让他们所在的房间也轻微震动。 “你家小鱼崽吃了第三艘船了。”系统帮祁纠转播,“还没吃出物资船,看起来不太高兴,于是抡起……” “……抡起大王乌贼。”系统说,“大王乌贼吐了指挥舰一船,现在指挥舰变黑了。” 祁纠靠在椅子里,轻轻笑了一声。 系统帮他找国王临走前洗干净的毛巾,塞他手里,方便他擦汗:“指挥中断了,应该是被攻击干扰了精神力。” 讲实话,看国王这么率领人鱼打架,实在很难联想起……今早临走前,一只小鱼崽子躲在浴室,抓着香皂吭哧吭哧搓毛巾。 国王把毛巾都洗得又白又干净,学着人类的样子,一本正经挂起来晾好,等着被祁纠表扬。 可惜他们那时候能量实在不够。 祁纠甚至考虑弄个头悬梁锥刺股的临时清醒BUFF,但这具身体连这个也承受不了,睁了睁眼,就又把祁纠弹出去了。 小鱼崽也不难过,抱着祁纠的手,放在自己尾巴上摸了摸:“我去给你打猎。” 小鱼崽国王趴在床边,亲了亲那双眼睛,慢慢晃着尾巴,小声感谢它们肯睁开,又轻轻咬了咬祁纠的手指。 那些手指依旧很放松地蜷着,没有反应,这也很好,说明祁纠睡得很沉。 人类多睡一点觉,就是会对身体好的。 战事在即,国王必须离开了。 从家里出门的人鱼,就已经不再像是刚才那样的一条小鱼崽。 安宁快乐、满足到极点,仿佛只要每天这么碰一碰亲一亲,就能什么也不想地过一辈子。 …… 海面上的战斗极为剧烈,炮火连天,不停有星舰拉响尖锐的警报。 这一切嘈杂经过海水过滤,来到海底的沉船时,就已经微乎其微。 祁纠做他的计时器。 这东西完全不费脑子,原理比修无线电简单太多,难度差不多相当于剥螃蟹。 系统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这边差不多快要做完,就又回去看了看战况。 大王乌贼的攻击很平等,正在把战场搅得一团乱。 ……因为被甩得头晕目眩到处吐墨,人类和人鱼都一身黑漆漆,也都受到了同等程度的影响。 但影响的效果不同——人类受到精神力的震慑,注定要被削弱,严重的甚至可能会短暂无法集中意识。 对人类来说,无法集中意识,意味着无法思考。 人鱼就不一样了,人鱼本来也不思考。 因为这种影响,人鱼彻底释放本能,忘了在各自的配偶面前保持风度,把星舰当抹香鲸追着咬。 此消彼长,还没到天黑,这场战斗就仓促结束。 人类政权的战线回退收缩,留下了再飞不起来的五艘星舰、十余架飞机、俘虏若干。 国王检查了战场,确认了不再有什么遗漏隐患,把剩下的任务交给作战参谋,一头扎向深海。 扎进深海、游到沉船边上,只需要十分钟。 国王修正了这个想法——这已经不是沉船了,这是他们的巢,是他和祁纠住的家。 扎进深海回家,只需要十分钟。 但停在门口,徘徊紧张……要的时间就长。 国王扶着那个厚重的隔水闸,心里只剩祁纠的手,他在心里祈祷,回家的时候,那只手至少要动一动。 动一动,他就知道祁纠醒来过。 这种恐惧原本被控制得很好,极少会吞没理智,但使用大王乌贼作为武器……就难免有些代价。 代价是值得的,这种武器的攻击力度刚好。 人鱼不需要死了的人类,需要活着的俘虏,这样就能换回族人。 最有经验的老人鱼,已经要求人类展开谈判,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 国王双手撑着门,第一次在海里呛水,翻天覆地咳了半天,吃力按紧胸口乱跳的心脏。 他对祁纠说了谎,他还是怕死。 一想到祁纠可能会醒不过来,这种在人鱼的概念中,只有死亡可堪比较的绝望和恐惧……就汹涌到灭顶。 “怪大王乌贼。”国王低声说,“不怪我,怪乌贼。” 他不是故意骗祁纠的,他平时没这么害怕……平时能控制得很好。 他可以留下或许醒不过来的祁纠,去打一场不知胜负的仗,可以完全不受影响地率领族人战斗。 这种被控制得很好的情绪,在家门前爆发,让一条人鱼忘了该怎么游泳。 ……但也没关系。 因为“家”这种东西,是会有人开门的。 回来晚了,就是会有人开门,有暖光从里面溢出来。 国王愣怔着浮在水里,被最熟悉的手抱进来,海水迅速被等离子膜隔住,他像是被抱过一层水帘。 打架打得脏兮兮,头发烧焦了一点、身上擦破了好些块,尾巴上还有洗不干净的墨汁的小鱼崽子,下意识往后挪。 “我忘了。”国王立刻恢复沉稳,把还有两个血窟窿的手藏在背后,“我得先去洗一洗。” 他盯着他的人类,根本挪不开眼睛。 发现祁纠现在还好好的、意识到那些担忧实在太过的喜悦,加上仍未褪尽的余悸,混合成仿佛踏空的失重恍惚。 国王踉跄了下,想要退回海里去,还没等出门,就被他的人类抱回来,摸了摸头发。 一条小鱼崽子,还没等乱跑跑丢,就被他的家捉回去,不准跑了。 小鱼崽子扑进祁纠怀里,委屈到张着嘴说不出话,胸口起伏,用力拍尾巴。 因为完全不想说早上的事,也完全不想说这场仗,国王凶狠地找了一大圈,勉强找到难受的理由:“这个门为什么有开关……” 他从没用过开关,从来都是硬掰开的。 掰坏了不防水怎么办。 进水了,找不着祁纠怎么办。 拎着大王乌贼抡军舰的小鱼崽子,死死攥着祁纠的衬衫不松手,胸口疼得快碎了。 “找得到,我不走。”祁纠抱起他,轻声回答,“回家吧。” “今晚早睡,多吃东西,就有力气。” 祁纠柔声哄他:“明天早上就醒,我们活一整天。” 第52章 你有一条鱼了 一条小鱼崽被抱回家。 国王还在介意身上的灰尘和血, 抱着尾巴团成小球,不想弄脏干净的人类。 这么点伤对人鱼来说,实在稀松平常。 绝大多数小伤,只要睡一觉就能差不多痊愈, 最棘手的血窟窿, 至多也只要三天。 …… 抢在祁纠之前, 团成球的人鱼钻进浴室, 占领花洒。 国王依然分不清沐浴露和洗发水,但学会了用香皂:“我自己洗。” 小鱼崽抱着花洒, 举起洗毛巾的香皂:“我能洗干净。” 这话获得了一个表扬的摸脑袋。 祁纠蹲下来, 摸摸小鱼崽的脑袋,挽起袖口:“我发现了。” 国王还没回过神, 有些愣怔:“发现什么?” 祁纠从他手中接过花洒:“毛巾洗得很干净,很厉害。” ……国王张了张口,没能马上说得出话。 国王也没能保住花洒,因为被夸了,整条鱼都微微泛红, 尾巴无声打着卷。 一条人鱼被摸得耳廓滚烫, 很温顺地蜷成一小团, 半透明的柔软尾鳍轻轻划拉两下,小心地缠住祁纠黑亮的军靴。 他把脑袋悄悄地往祁纠掌心里送,祈求那只手能多摸一会儿。 国王怕祁纠累,就抱住祁纠的胳臂。 只要醒着, 他的人类就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利落。 因为这一身利落干净, 即使是感官最敏锐的人鱼, 也很难在祁纠醒着的时候,认清他虚弱的程度……即使这人早上还无力睁眼。 国王仰起头, 在温热的水汽里,专心盯着祁纠。 除了勉强能判断,祁纠现在大概完全看不见、也几乎听不见了,大概还在头晕。 ……再剩下的,就什么也看不出。 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感官快要被封闭,几乎就要被困在一副无知无觉的躯壳里——却依然像是没事人一样,蹲在浴室里,慢悠悠洗一条人鱼。 甚至像是进化出了点别的什么能力,比如读心术。 “不算很要紧。”他的人类现在就像是在读他的心,把雪白的泡沫准确抹在那些头发上,“不难熬。” 祁纠一边说,边单手遮着他的眼睛,给他冲洗头发上的泡沫。 国王完全不相信,但不舍得反驳,只好沉默着埋下头,极力克制抱紧祁纠的冲动。 现在还不能抱。 他身上很脏,除了硝烟就是血,会弄脏祁纠。 祁纠要干干净净的。 人鱼攥着自己的尾巴,还没等鳞片被能掰碎星舰的手攥歪,那只手就被属于人类的手覆住。 国王回过神,倏地松手,连忙解释:“我没有拔鳞片。” 他把祁纠的手抱起来,贴在脸颊上,又小声重复着解释了一遍。 祁纠点了点头,不揭穿这种相当明显的不打自招,单手撑住浴室地面,直接在角落里坐下。 花洒被放回支架上,一条怎么都不配合的小鱼崽被人类托起来,连尾巴揣进怀里,揽过脊背圈住。 国王不及防备,落在祁纠怀里,险些失去平衡。 他的人类抬起手,摸了摸人鱼带着伤痕的冰冷脊背,慢慢顺抚,暖洋洋的掌心烫着那些伤。 “没关系。”祁纠又像是会读心了,“还有几套便服可换……” 很能干的小鱼崽打通了大半个沉船,其他几个屋子里的残留物品也被系统搜刮一通,又找到些没来得及发放的军需物资。 星舰不只是用来和人鱼打仗,便服不用于军装,是为了让士兵隐藏身份,所以款式也做得很休闲平常。 祁纠没立刻换,是因为相对宽松的衣服,会干扰仅剩的触觉,影响行动效率。 但很能干的小鱼崽已经回家了,就不用再担心这个。 ——况且。 祁纠说:“我的人鱼又很会洗衣服。” …… 隔了几秒,国王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沙沙的水声里,国王睁大眼睛,无声看着祁纠。 人鱼对这些体验都极端陌生——心脏在胸腔里鼓荡,像是有穿过肋骨的湍流,涌出漫过喉咙的滚热。 “再说一遍。”国王抓住人类的衬衫,忽然央求,“再说一遍。” 国王怕祁纠发现不了自己在说话,不停把祁纠的手贴在脸上、喉咙上,不停重复同一句话。 祁纠低下头,亲了亲打颤的小鱼崽:“我的人鱼。” “很会洗衣服。”祁纠想了想,“筑巢也很厉害。” 年轻的人鱼不再后退,钻进他的人类怀里,把祁纠用力抱紧:“对的,对的。” “是这样。”国王说,这些话被说出来,就像是把他的喉咙和胸口烫了,“有这样——有这样一条鱼……” 人鱼从不知道,原来在人类的语言里,“我的”这个词有这种魔力。 绝大多数时候没有——比如愤怒的时候,比如贪婪的时候,比如这个词被用在占领和掠夺。 两军作战时,国王冷冷盯着那个人类政权的指挥官,从不因为对方说的“我的舰队足以碾碎这颗星球”受什么触动。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就完全不一样……在这个很小、很安全的空间里,人鱼的国王被他的人类抱着。 祁纠说出“我的人鱼”,就像是某种带有烙印的神秘魔咒。 “这条鱼是你的。”国王捉住祁纠的手,仰头问,“对不对?是你的。” 国王说:“你要养这条很厉害的鱼了。” 国王说:“你有一条鱼了。” 国王把这只手按在左肋,给祁纠摸马上就要冲破胸腔跳出来的心脏,又仰起头,胡乱亲吻祁纠的喉咙。 弄脏了,没关系,他会洗。 他把衣服都洗干净。 祁纠有一条很会洗衣服的鱼了……还很会筑巢。 现在是战时,条件实在太有限了,以后他一定筑更漂亮的巢。 他要弄个巨大无比的海底宫殿——无线电里说,人类住所中最尊贵、最豪华的就是“宫殿”,那么他就弄个宫殿。 国王甚至想把这项条款,写在跟人类和谈的项目上,按人类的规则,叫“购买”。 人鱼也不仗势欺人,堂堂正正用海底的珍珠和宝石,换人类的一座豪华漂亮的宫殿,防水的宫殿。 他要一座宫殿来被他的人类养。 …… 祁纠被一条脏兮兮的小鱼崽缠住。 小鱼崽身上刚有一半被洗妥当,头发上是湿漉漉的清新水汽,干净温热,脸、脖颈和胳膊也是干净的。 干净的胳膊被水流浇得温热,紧紧抱着他。 脏兮兮的鱼尾巴就要谨慎一点,一会儿缠住祁纠的腿,一会儿又稍稍拘谨地放开。 祁纠不受一条乱扑腾的人鱼影响,手下依然有条不紊,单手轻抚着国王的脊背,空出的手给那条尾巴打上香皂,用系统翻出来的小刷子慢慢刷。 国王大概是觉得痒了,窝在祁纠怀里闷声笑,还很自觉,乖乖按着不由自主要扑腾的尾巴。 年轻的人鱼没有被小刷子刷尾巴的经验,还不懂得这是种什么感受,发现自己笑了,就坚信自己一定是高兴了。 高兴了的国王立刻心满意足,抱住祁纠仰头,干净的尾巴轻轻晃:“亲一会儿。” 祁纠亲了亲小鱼崽的眼睛,拢拢手臂:“来。” 一条小鱼崽相当利索,抱住他的肩膀,刷干净了的尾巴一扑腾,就溅着水花攀在祁纠肩上。 祁纠坐在温热的水流底下,靠着墙壁,屈膝作为支撑,把怀里的人鱼向上托了托。 他的亲吻很轻,掠过哪处擦伤,那里的皮肤就泛起潮红,立竿见影地迅速愈合。 “这是不是魔法?”国王轻声问,“我自己试了,没有用。” 祁纠摸摸小鱼崽的头发:“算是,想学吗?” 国王的眼睛亮了亮:“能学?” “不能。”祁纠说,“说出来,气一气鱼。” 国王:“……” 凶残的人鱼当场攻击坏心眼的人类,抱住人类胡乱亲,把人类亲到头晕目眩,亲到抱着他笑着认输。 国王也笑,黑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笑,紧紧抱住他的人类,努力托牢祁纠的头颈,一手抱着祁纠胸肋,帮他坐稳,帮他靠在自己身上。 人鱼暂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笑的这么开心,这么高兴,眼泪还是管不住地往外涌。 但这种眼泪也不碍事,花洒流下来的水是热的,眼泪也是,混进去就察觉不到了。 “没关系,今晚要早睡。”国王抱着祁纠,“我们今晚不是要早睡?你睡得早一些,我晚一点,我去吃几个罐头。” 祁纠在锅里给他留了饭、 今晚是蒜香奶油烩海鲜和加了牛肉罐头的罗宋汤,比冷冰冰的罐头要好吃些。 “我一会儿就去吃。”国王立刻点头,打完仗就有这么厉害的大餐,其他人鱼要羡慕死他了,“你吃过饭了吗?吃过了的话,我就都吃光了。” 祁纠眨了下眼,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人鱼,没有落点的视线其实还很清明,微微笑了笑。 国王抱起他,一只手托稳祁纠的肩颈,用脸颊贴了贴祁纠的脖颈。 “要这样很多次。”国王轻声问,“是不是?今天有多少次?” 有两三百次,不过这个不用小鱼崽知道。 祁纠在他的尾巴上写:不记得了,就像打瞌睡。 打个瞌睡,又不难受,很少有人特意会数一天打了多少次瞌睡……连人鱼也不会数。 国王盯着自己的尾巴,盯着那只慢慢写字的手,完全不忍心多说哪怕半个字,只是小心亲了亲那只手。 他帮祁纠脱下湿透的衬衫和军装,剪好指甲的手果然灵巧多了,一下就做好了这件事。 他小心地抱起祁纠,用干净的毛巾擦拭他的人类,仔细擦干净翦密合拢的睫毛,低头轻轻亲它们,然后再擦拭鼻梁和微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唇。 星舰用的金属有相当优秀的保温功能,这个小房间里其实一点都不冷,但国王还是找到祁纠说的便服,帮他换上。 国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保证,问完就让祁纠去睡觉:“桌子去哪了?” 早上走的时候……国王不太想得起来了。 当时他用全部精力控制情绪,压下所有念头,准备去率领人鱼作战。 实在不太能想起来,是不是因为太过失魂落魄,不小心吃了一张桌子。 祁纠被国王轻轻放在折叠床上,胸口随呼吸轻缓起伏,因为换上了宽松的便服,那种被军装遮掩的苍白倦意……像是潮水一样,淹没了国王的眼睛。 国王自己想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个问题实在不重要,趴在床边慢慢晃尾巴,叼住那些更清瘦的手指咬了咬:“可能是桌子长腿跑了。” 没关系,跑了就跑了,他再给祁纠找一个。 找个更大的。 说不定是因为祁纠会魔法。 祁纠给他讲的那些人类的童话,讲到人鱼的时候,多半也会讲魔法。 把鱼尾巴变成腿的魔法,夺走声音的魔法。 让人鱼能上岸走路,虽然像是走在刀尖上,但能去找喜欢的人类的魔法。 说不定也会有亲一亲伤口就立刻痊愈……有把一张桌子变没的魔法。 祁纠给他讲,童话的结尾是人鱼把腿变回了鱼尾巴,这样就换回了声音。一条鱼自由自在回海里,再也不上岸,一口一个大螃蟹。 国王对这个结局既满意又不满意:“应该有种魔法,不会认错喜欢的人。” 那个时候的祁纠,状态要比现在好些,认真思索的时候,身上的冰雪气息还不会消散得这样厉害:“有道理。” “修改一下。”祁纠和他商量,“弄个新结局。” 国王摩拳擦掌地答应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弄出新结局……还在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神秘药水,人鱼喝了就能长出腿。 …… 蒜香奶油烩海鲜、牛肉罐头罗宋汤,也实在都非常美味。 年轻的国王抱着锅,蜷在床边大口吃着大餐,甚至有些想要炫耀的冲动——别的人鱼可从没见过这个。 别的人鱼可遇不到这么好的人类,没有这么好的一个家,都不用敲门,就会被门里涌出来的暖光抱回去。 战事间隙,对幸福生活的过度炫耀,可能会动摇军心。 国王矜持地说服了自己,抱着锅和勺子去洗干净,又去洗衣服,忙活了一大通,把整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国王在擦地的时候,还发现那个占满半面墙的储物柜有些变化。 储物柜的门合着,多了个封条,上面写着“小鱼崽亲启”。 年轻的人鱼边研究字条,边慢慢晃尾巴,大概能明白“小鱼崽”是说自己,“亲”是祁纠会用、他不会用的神秘魔法。 ……“亲启”这个词汇,对人鱼来说,稍微有点超纲了。 所以小鱼崽决定去亲自己的人类,雄赳赳气昂昂洗了手,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也学着祁纠套上了件宽松的帽衫。 乖乖穿着帽衫的小鱼崽,滚进那张折叠床的里侧,抱住祁纠,一下一下笨拙地轻轻亲。 “这样真好。”国王小声说,“这真好。” 小鱼崽自己跟自己玩,清了清嗓子,模仿无线电里的口吻:“宇宙里最幸福的人鱼,现在正在亲吻他的人类。” 他看见代表死亡和永别的狰狞阴影,看见阴森森蛰伏在角落的命运,看得很清楚,但没关系。 这些并不能影响什么,一条宇宙里最幸福的人鱼,还是要亲亲他的人类。 国王轻轻亲祁纠的眼睛,和之前那种胡闹不同,这是人鱼这一生最郑重、最小心的时刻,国王咬破舌尖,又把一些血悄悄送给他的人类。 没关系……不用担心,不会被祁纠发现了。 这具身体衰弱的程度,在人类昏睡的时候,可以被人鱼感知得非常清楚。 国王牵住祁纠的手,和祁纠一起躺在不算大的折叠床上,鱼尾缠住祁纠的双腿,枕着胳膊闭上眼睛。 明天……明天是谈判日,暂时不打仗,双方都不会露面,只用无线电交流。 不打仗的谈判日,要交给极有经验的老人鱼,国王派不上用场。 干点什么好呢? 国王想,他可以早一点起床,学着祁纠的样子做早餐——看了这么多天,他应该也能弄出一点早餐。 做了早餐,等他的人类醒过来,一起吃饭,一起给童话故事编个结尾。 再亲一会儿,缠一缠尾巴。 然后就什么也不做了,就这么无所事事过一天。 宇宙里最幸福的人鱼这么许愿,把自己哄得很高兴,轻轻晃了晃尾巴尖,一秒钟就睡着了。 / 完美的计划。 假如没有变数、没有人类捣乱,这一定是宇宙级的完美计划。 国王在第二天早早起床,成功做好了早餐,甚至很快就等到了祁纠醒过来。 高高兴兴扑腾着尾巴,和祁纠一起啃热面包夹龙虾的国王,还是收到了不那么尽如鱼意的消息。 …… 系统这边也同时在给祁纠传达:“人类答应了换俘,也答应了其他条件,但俘虏要国王亲自去换。” 人类这边也会由总指挥亲自出面,双方直接对话——和这个提议一并发来的,还有那些被囚禁人鱼的健康状况。 有些人鱼的状况很不乐观,必须抓紧时间,不能再拖延了。 这部分讨论,即使在人类军方那一边也算是机密内容,人类不用无线电传达机密命令,人鱼也就没法进一步监听更多细节。 但这样一来,也就不能判断交换俘虏的时候,会不会有埋伏,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只要人类军方不蠢,多半是会有的。 不论怎样提前警惕,交换俘虏的时候,人鱼都势必要接近水面,甚至浮出水面。 那些被囚禁的人鱼,在被作为交换的筹码之前,大多都豢养着用来揭鳞放血,不一定还有自行游水的能力,必须要靠同族的接引。 祁纠点了点头,接过系统递过来的望远镜。 国王正在隔水门外,听人鱼作战参谋的汇报,一只手扶着门,神色平静。 这样的平静,甚至隐隐有祁纠的影子——这会儿的年轻人鱼,身上半点看不出小鱼崽的痕迹,甚至冷静得有些过了头。 “是好消息。”国王问,“他们什么时候换俘?” 作战参谋有些犹豫:“分两批……一批是今天,一批是三天后。” 人鱼同样也分两批释放人类俘虏,第二次释放的俘虏里,会有跟着星际舰队出来混军功的几个皇室子弟。 这也是这次谈判很快就有了结果的原因——比起抓到了一个原本就快要被放弃的人类将军,抓到这个星系帝国皇室的成员,筹码就有力得多了。 “我们猜这里面有阴谋。”作战参谋皱紧眉,“我们拿不准,但总觉得,这次换俘会很危险……” 国王看了看那扇门:“我知道。” 他知道的甚至比这些参谋更清楚:“我有……爱人,他给我讲了很多。” “爱人”这个词也是和无线电里学的。 从种类考虑,人鱼其实不太适合用——但这个词念起来,偏偏又实在珍重柔和。 好像顺着舌尖,一路能钻进胸膛,渗进血和鳞片。 所以人鱼也在悄悄学……但从没有一条人鱼,能把这个词念得像他们国王一样认真笃定,仿佛刻在了最柔软的鳞片上。 几个作战参谋愣了愣,互相看了看。 人鱼生性渴望珍重,哪怕情形再紧张,也都忍不住天性里的羡慕异常:“您——您有配偶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您和您的配偶成家了……” 作战参谋问到一半,才想起不是问这些的时候,连忙打住。 “他教您的东西够用吗?”人鱼参谋说,“人类很阴险,很狡猾,会使很多阴谋诡计。” “够。”国王说,“人类有很多种,有的很阴险狡猾,有的很好……我见过宇宙里最好的生物,也是人类。” 国王说:“我们成家了。” 他和祁纠有说不完的话,祁纠又不是成天都给他讲童话故事。 哪怕再不愿意,小鱼崽也不得不听怎么打仗、怎么用计谋,怎么把人类赶跑,带着族人当个好国王。 所以国王一听就很清楚,这是个陷阱,也是个人鱼不可能拒绝的陷阱。 “我回家准备,到时候就去,你们不用跟着我。” 国王说:“如果我回不来,你们每天都要来敲这扇门,往门外放一百只龙虾、一百只螃蟹。” 人鱼参谋有些不安,但本性里的服从还是让他们点头,记下国王的吩咐。 国王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龇牙凶残威胁:“我要是回来了,谁敢乱敲这扇门,就去海沟里喂鲸鱼。” 人鱼参谋:“……” 人鱼参谋排成一排,谨慎地以那扇门为圆心,游出半海里。 …… 国王这才满意,回身摸了摸祁纠新给他安的小门铃,又抬起尾巴尖碰了碰。 力道都很轻——都不足以把门铃按响,他还得稍微等一会儿再回去,再好好想想怎么安排。 这种等待坚持了三个泡泡。 国王抱着尾巴,吐了三个泡泡,就飞快回去,再忍不住地按下门铃。 等着他的家很快就开了门,把国王抱进来,摸摸他的头发。 “小问题。”国王钻过水帘,牵住祁纠的手,“我们继续吃早餐,你要多吃一点。” 祁纠给他的早餐计划帮了点忙,他们现在有两份怎么看怎么美味的龙虾三明治。一个人类和一条人鱼挨在一起坐着,吃热乎乎的三明治,还喝了热腾腾的肉丸汤。 祁纠今天穿了休闲服,很放松闲适,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发现小鱼崽嘴角有一点沙拉酱,就帮他抹干净。 国王抱着尾巴,乖乖让那只手擦拭嘴角,指腹的柔和温暖短暂停留,都已经让他快乐得想哭。 国王咬住那只手,轻轻叼着,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他的人类会意,就把手指触在人鱼微微颤动的喉咙上——因为这样倾身,实在稍微有些费力气,所以人类的另一只手也顺势揽上来。 一条小鱼崽就这么被自己的家裹住。 这只手揽过国王的脊背,把人鱼圈到怀里,微微低头,等着他开口。 “有点小问题,一会儿我得去处理。”国王说,“可能很快回来,可能要几天。” 国王亲了亲他的人类:“对不起,又来不及编童话的结尾了。” 琥珀色的宝石很温和。 这种沉静如海、不加追问的包容温和,几乎要让一条人鱼溺在里面,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但国王还是生生忍住,他不能让他的人类在这种时候,还替他担心:“不方便说话了吗?” 国王轻轻摸了摸祁纠的喉咙,看向没怎么动的三明治和肉丸汤。 他泡在祁纠周身的冰雪气息里,忍不住收紧手臂。 国王仰头亲他,小心分开抿着的唇,笨拙地、一点一点地亲吻,察觉到背后的手臂回揽,就忍不住闭紧眼睛。 “我很快回来。”国王改了主意,“一定要等我,我们今晚要手拉着手,一起睡觉。” “我今晚会非常啰嗦。”国王说,“我一个鱼说我们两个人的话,不准嫌我吵。” 他的人类只是不方便说话,依旧能很清楚地理解他的意思,眼睛里微微笑了笑,摸摸小鱼崽的脑袋。 他的人类不嫌他吵,打了几个宇宙通用手势,示意国王想说话就说话、想唱歌就唱歌。 国王忍不住笑出来,他抱紧他的人类,低声说:“我得走了,我们晚上见。” 时间不算紧,但他必须得立刻走了。 不止是因为那是个人鱼不可能拒绝的陷阱,他是国王,一定要去把族人换回来,一定要去见那个人类总指挥。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不只是因为这个。 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也更紧迫的原因。 如果再不走……宇宙里最幸福的人鱼,可能就要哭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交换俘虏的位置, 离沉船不远也不近。 国王一边往那里游,一边把祁纠教给自己的东西,教给人鱼的作战参谋:“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 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要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 人类一时落了下风, 是因为这场战争的最终目的, 还是为了人鱼的血和鳞片, 为了这颗星球的矿产。 所以不能使用更强大的星际武器, 不能毁掉这颗星球,不能毁掉这片人鱼赖以生存的海洋……但必须提防人类这么做。 作战原则也必须遵循这个, 让敌人死心的唯一方法, 就是永远让他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这点祁纠没教,是国王自己想的:“如果我落到人类手里, 确实逃不掉,就来收集我的血和鳞片。” 再习惯于服从的天性,也不可能让人鱼参谋顺利接受这种命令:“这怎么行?!” “不能让人类拿到。”国王说,“我是说那些坏人类……我的爱人不算,你们要把一大部分给他。” 自己的爱人也是人类, 国王一点都不打算避讳这件事, 甚至恨不得叫所有人鱼都知道。 如果不是现在正在打仗, 国王一定会召集海面大集会,让所有鱼都来闻一闻,他的人类做的饭菜和汤究竟有多香。 “留出一小部分备用,剩下的都给他, 叫他立刻用掉。” 这些算是国王自己的遗物, 国王完全有权分配:“就对他说, 这是从人类星舰上缴获的,不会影响人鱼的战斗力。” “让他放心用, 就说我去海洋的另一头作战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国王努力想了想:“大概一百天那么久吧。” 说实话,如果不是眼下的战斗不能没有国王——他早就考虑这么干了。 祁纠肯定会生他的气,可能会气到不叫他小鱼崽,也肯定不再抱他,肯定不亲了……但如果这样能让祁纠活着,那也很值得。 国王停在距离换俘地点十海里外,看向不远处仿佛相当普通的中型星舰:“你们留在这,我自己过去。” 因为他刚才的话,人鱼参谋有些不安:“可是——” 没什么可是。 国王最后看了一会儿海底沉船的方向, 就朝那艘星舰游过去。 人类军方的总指挥就站在甲板上,国王从海里浮出来,仰头看这个有些滑稽的对手。 ——因为大王乌贼乱吐墨汁,这位据说有一头花白卷发、风度翩翩的总指挥,现在也不得不剃掉了头发、眉毛和络腮胡,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还带着副墨镜。 年轻的人鱼国王浮在海面上,看起来很放松,甚至朝这位对手亮了亮尖牙。 在这样的风平浪静里,海面下的鱼尾却已暗中绷紧到极点。 国王的感官调动到极致,随时防备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偷袭——不论是电网、金属笼子,还是什么攻击性武器,又或者是投放在海里的毒素。 这些都有应对的办法,现在所面临的,反倒是最糟糕的一种可能。 什么都没有。 没有能够被探知的威胁,没有异常。 那个相当滑稽、却不得不警惕到极点的危险对手,甚至还在船上向人鱼的国王致意。 双方会面,顺利地说了几句毫无用处的废话,也顺利交换了俘虏。 人鱼把抓捕的人类绑在舢板上推过来,释放的第一批人鱼也回到海里,只要被洋流送到十海里外,就有同族的接应。 国王盯着最后一条人鱼被放归,就向后退,准备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不再谈谈了?”总指挥说,“或许我们有生意可做。” 国王嘲讽地冷冷看他一眼。 这个看起来慈眉善目、风度十足的人类,墨镜后盯着他的眼神的确克制……但这种眼神本身,就不是看活物的眼神。 不是在看着一个活物,而是一滩血、一堆鳞片,一堆待价而沽的资源和货品。 人鱼和这种人类没生意可做。 听祁纠说,这个人类政权里有愿意做交易的好人类,只是还没赢,人类政权内部也在打仗。 到时候再说——如果有好人类赢了,那么人鱼并非不愿付出一定的脱落鳞片,和少部分非核心矿产,来换取人类的科技造物。 当然,如果人类愿意老死不相往来,那么最好。 人鱼守着自己的星球过得很不错。 人鱼本来就过得很不错,从不想被卷进战火,从不想打仗。 “没什么可谈的。”国王盯着他,缓慢游水后退,他不会把背后暴露给敌人,“我们要打到一方认输。” 四周太平静了,越是平静,这种不安就越浓重。 国王已经退到离这艘星舰足够远的位置,他看见人类总指挥摸向腰侧,知道那里通常放着人类的武器,立刻拧身扎进海水。 极速接近的漆黑海底,让他的瞳孔凝了凝——这不对。 这不对,他没游得这么快,是海底在上升。 ……不是海底。 不是海底,这是甲板。 这是艘大到恐怖、始终利用伪装涂层骗过人鱼声呐系统,藏在海下深处的巨型星舰! 国王立刻向远方的海水窜出去,可一艘庞大的星舰缓缓上浮,甲板范围却得广得绝望,对海底任何生物来说,这都算是一艘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最大的抹香鲸跟它比起来,也像是可怜的小鱼崽。 海面上仿佛普通的中型舰船,不过只是它的最上面两层,探出海面仿佛停泊,几乎引不起任何怀疑。 人类知道在海里赢不了人鱼、甚至捉不住人鱼,于是索性把战场换成“陆地”,换成舰船的甲板。 “走!”国王扑到船舷旁,厉声吩咐错愕在海中的人鱼,“快走,小心大船!” 人鱼的听力极佳,对同族的声音尤为敏感,即使远在十多海里外,也依然听得清国王的话。 国王停在船舷边,确认一条接一条的人鱼没入水中,死死咬着牙关,盯着越来越远的海面。 这个高度并非不能跳,但船舷四周已升起电网。 国王被人类捕捉过,再清楚不过这是什么——这些金属网看似平常,碰一下就有消不去的剧痛。 只要一瞬间,碰到它的任何生物,行动力就会被剥夺的一干二净。 “现在能谈谈了吗?” 总指挥笑了笑,态度和蔼,语气却不含任何感情:“人类很需要血和鳞片。” “——你的,或者你的同族。”总指挥说,“你自己选,这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国王的指甲悄然变得锋利。 人鱼可以操控这些东西瞬间生长,连鳞片都能一下子长出来,指甲当然也能——这也是他不舍得告诉祁纠的秘密。 国王偷了祁纠的指甲刀,还有亮晶晶的指甲锉,本来是打算每天打完仗以后,自己悄悄再把指甲剪回去的。 ……这种生死关头,哪怕稍微想到这件事,都让人鱼呼吸吃力,仿佛血在撞着胸腔。 没关系,这不影响战斗,他在按祁纠教他的分析。人鱼在岸上的战力的确不占优势,但他至少得抢把枪。 把电网轰开个口子……或者把自己轰开个口子。 国王看似暴怒,漆黑的眼睛却冷静得可怕,直奔最近的一支配枪——可惜人类也同样早有准备。 数不清的枪口瞬间瞄准他。 国王的眼睛冰冷,祁纠教他的事,一件一件从脑海里浮出来。 人类是为了要人鱼的血和鳞片,这是诅咒,也是倚仗……人类最想要的,是活着的人鱼。 不到万不得已,人类不敢开枪。 国王被穿着军装的人类包围,今天的天气格外阴沉,像是要有暴风雨,刺眼的探照灯扫下来,将一切晃成惨白。 特制金属丝拧成的鞭子重重甩下来,高速挤压的空气发出尖啸。 面对这种生性叛逆、不肯驯服的生物,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被重新启用,只要让这鞭子稍稍刮一下,就能撕开人鱼的皮肉。 国王冲着深重的鞭影扑过去,这是最安全的方向,即将被豁开后背时,他就地滚倒,被凌厉鞭风刮出一片滚红。 人鱼不在乎这点疼,更不介意肉搏,哪怕是岸上……可现在的人太多了。 人影,鞭子的影子,砸下来的棍棒和试图套住他的绳索,专门针对人鱼特制的气雾性毒剂。 国王眼底被逼出血红,撑着甲板大口喘气。 被捉走的幼崽记忆阴森森冒出来,把眼前的威胁变成更可怕的怖影,试图剥夺他的理智和行动力。 “不理智的顽抗,越激烈,越会增加徒劳的痛苦。” 总指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点燃烟斗,甩了甩火柴:“人类需要大量的人鱼血和鳞片……健康的,强壮的人鱼。” 之前捉走的人鱼,因为太过虚弱、加上某些尚未查明的原因,血和鳞片的效用大幅跌落,已经不能用了。 最新研究成果,说这东西里面的生长因子含量,和人鱼的心情直接相关——强烈的情绪会刺激生长因子飙增,比如快乐、比如恐惧。 “我们是真心想和你做生意。”总指挥咬着烟斗,“给我们几条人鱼,我就放你走。” 国王被数不清的人影围住,双手撑着甲板,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喉咙里低低嘶吼。 总指挥叹了口气,从腰间取出枪,瞄准这条人鱼的肩膀。 他笃定,这条不识时务的人鱼国王,需要些更强烈的恐惧。即使用这个办法,难免会损失一些血,但提升的效果可以补足…… 念头还没完,总指挥微眯在墨镜后的眼睛,就错愕睁圆。 被枪指着的人鱼消失了。 没有完全消失——不善地面战斗的人鱼,在这一刻却成了异常可怕的对手。 疾速砸落的金属鞭被轻易闪开,扑上去的棍棒和绳索自乱阵脚,总指挥慌张后退,情急之下瞄准射出的子弹,居然没能咬中任何目标。 一条只会拼命的人鱼,像是忽然有了最精悍的人类士兵才有的战斗素质,由背后攀住总指挥的肩膀,抹去他手里的枪。 冰冷的、有力的手臂由背后挟持总指挥,单手换了子弹,拨开被他匆忙关合的保险,在总指挥的太阳穴上点了点。 总指挥墨镜后的眼神骤沉,他察觉到了这条人鱼身上的精神力,狠狠咬住后槽牙:“……阿列克歇!” 他就知道,这个该死的叛徒没那么容易清理掉! “你是疯了?”总指挥寒声说,“这么远的距离,操控一条人鱼——你就算杀了我有什么用?”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叛徒身上的伤,那么重的精神力损伤,能活到现在,都是苟延残喘。 虽然弄不清为什么这条人鱼身上,居然能储存人类的精神力……但这种级别的操控类精神力,目前就只有阿列克歇有。 这一次自不量力的操控,就算真能杀了他,这个叛徒也一定活不成、醒不过来了。 那还费这个力气干什么? 不为了反叛,不为了夺权——难道真是为了条人鱼? 有关这件事的讨论,在军方不止一两次。总指挥叫枪口盯着,冷汗飚透,依旧觉得荒唐至极:“你不会……你难道真看上了一条人鱼?!” 长久的——又或者是明明短暂,却仿佛极为长久的静默里,有人慢悠悠答:“是。” 这是精神力给的回答,不来自于听力,响在被精神力笼罩的生物脑海之中。 国王漆黑的眼睛颤了颤,咬破的嘴角淌下血线,身体却依旧纹丝不动。 那柄枪依旧稳稳抵着总指挥的脑袋。 “自毁程序怎么样。”有人问候总指挥,“还适应吗?” 总指挥眼底烧起暴怒,这暴怒又有掩饰不住的慌张,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是你干的?!你这个——你这个该、死、的……” 太阳穴旁慢慢拨动的保险声,让总指挥剩下的话堵死在喉咙里。 总指挥冒着冷汗,死死咬着牙,把恼火嚼碎了硬吞回去:“你想要什么……治疗,还是安乐死?” 这两个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阿列克歇从一开始就受了必死的伤,所谓的“治疗”,也只是减轻精神力逸散终末期带来的不适。 人鱼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回到人类的世界,才能利用仪器,消弭精神力湮灭时的所伴随的强烈绝望。 那是种仿佛坠入宇宙深处,缓慢湮灭的空虚和绝望,即使看似只有一瞬,体感时间也会被无限拉长。 精神力不再给出回应。 这次回答他的,是国王的声音:“打开全星系广播,公开和谈。” 总指挥瞳孔颤了下,在余光里,他确认这条人鱼仍然被那个可恨的叛徒控制……最可恨的是,这显然不仅仅是控制。 不是控制,是引导——这个叛徒居然在引导人鱼的国王,在这种时候,学习谈判。 这个简直是疯了的混账叛徒,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教人鱼国王怎么堵死对手的所有退路,怎么在一场谈判里稳据上风。 总指挥的脑袋就被枪口顶着。 那一点微弱的、被人鱼携带上船的控制类精神力,只要稍微推一下,就足以帮他做出决定。 几十分钟后,全星系广播里,总指挥亲口承认了停战、承认了释放所有囚禁的人鱼,被迫承认了特|权阶级和执政党对大众的蒙蔽……人鱼是种高智慧生物。 在那个遥远的星系里,绝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人鱼是和人类一样,统治一整颗星球的海洋的高智慧生物。 “人鱼不是好战的种族。” 那个该死的、想必也一定离死期不远了的叛徒,逐字逐句教国王说:“我们不想和人类打仗。” “如果有一天,有别的种族,发现你们的骨头有用、皮肤有用,血液和牙齿有用。” “会有这种生物的。”那个叛徒教国王说,“有一种大王乌贼,就这么可怕,是人鱼的死敌。” “你们引以为傲的星舰战队,只是和他们简单遭遇,就被他们打得丢盔卸甲,不堪一击。” “你们的士兵和指挥,被这种可怕的生物,掠夺走了所有头发、胡子和眉毛,这只是个开始……” 总指挥几乎要在这堆荒唐的扯淡里活活气死——偏偏这个混账叛徒,每句话都半真半假、有据可循,哪怕回去以后申辩,都很难申辩得清。 怎么申辩,能打的不是大王乌贼,是抡着大王乌贼追着星舰砸的人鱼? 难道这就十分光荣了!? 总指挥几乎要硬生生气厥过去。 如果不是那柄枪始终稳稳当当指着他……如果不是他被阿列克歇这该死的控制类精神力影响,在最慌乱的时候,选择了让士兵撤离、撤去一切攻击性武器。 ……如果不是他正被按在船舷边上,耳朵旁边就是噼啪作响的电网,稍微敢有一点异动,就要被这条人鱼按在上头烙个双面的。 但凡不是这种情境,就算是那个叛徒真有什么办法,能触发他身上这块芯片的自毁程序,他也要用最后一口气跳起来破口大骂。 可现在他什么都说不了,只能看着那条人鱼被精神力引导着,对全星系广播继续说:“……如果有那一天。” “如果有那一天,我们的死敌终于盯上了你们——如果它们决心捕捉和侵略你们,将你们捉走豢养。” “如果那个时候,人类和人鱼还像现在这样,维持着战争关系,不死不休。” “那么……到那个时候,即使是死敌,人鱼也不会阻拦,不会插手。” 被操控和引导的人鱼国王,语气平静清冷,对广播说:“我们有很多珍珠和宝石,有矿产,有蜕下的旧鳞片……” “我们原本想和人类交易,想和人类做朋友的。” 人鱼说:“我们没想伤害人类。” ——这话的结尾是一声短促的枪响。 子弹并没冲着总指挥,而是将电网豁开了个巨大的口子,人鱼纵身没入滚滚波涛,只是一瞬就没了踪影。 总指挥被怒火彻底吞噬,厉声下令追捕,暴怒的话吼道一半,在看见依然开着的广播时,心脏咚地狠狠一停。 人鱼没想伤害人类,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人类甚至还有余力、还在暴怒着大肆追捕,明明休战的承诺都做了。 这一声枪响轻易就能引发无数猜测:是人鱼被枪击了?暗杀还是威胁?还是有人不让人鱼继续说……为什么不让,难道人鱼说的都是真的? 总指挥用力按住太阳穴,那里面仍在剧烈跳痛。 他无从分辨这暴怒几分是自发的、几分是受了阿列克歇那该死的精神力影响……但有件事他很清楚。 他把一切都彻底搞砸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真的撤兵、放走所有人鱼,然后休战。 总指挥盯着手里的中控板。 在刚被挟持的时候,他明明就已经选择了应急措施,触发了阿列克歇那块芯片的自毁程序。 自毁程序没有反应,但对那个叛徒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没有反应……是因为没必要启动了。 总指挥随手扔掉那块中控板,神色阴冷,大踏步走回船舱,去下不得不下的该死的命令。 连芯片都检索不到有效的精神力强度,无法触发自毁程序,判定芯片载体即将湮灭。 那个叛徒,用不着再特地下令清除了。 / 国王一刻不停地回了沉船宫殿。 砸进海水中的那一刻,他在脑海深处听见闷哼——这让人鱼追悔莫及,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祁纠在共享他的身体感受。 一条人鱼在海里手忙尾巴乱,游到人类追不上的安全区,拼命对自己好。 拼命揉自己摔疼的地方,放开险些就要揪碎的鳞片,用力一块一块抚平,就连轻微的擦伤,都要不停吹、不停抚摸。 他拼命往家里游回去,隔着胸口不停按揉自己的心脏,怕它跳得太激烈太慌乱,让祁纠难受。 “别……别着急,别疼,别害怕。”国王不停安慰自己,他怕自己的负面情绪也连累祁纠,“别害怕,没事,没事。” 他不敢去探索自己的意识……他没游多远,那种温和从容的控制力道,就很安静地消失了。 国王睁大眼睛,他以为自己会哭,然后才发现这个时候,好像是哭不出来的。 不哭是对的,他不能浪费这个时间,哭会影响对方向的判断。 国王狠命拨开水流,一刻不停地向家里游,他不停抚摸自己的胸口,提醒自己小心被水呛到,小心不要碰到什么礁石。 他终于游到家门前,顾不上敲门,用力扳开那个闸门,湿淋淋滚进去。 他的人类靠坐在墙角,看着门口,眼睛里朝他笑。 失魂落魄的小鱼崽钻进他怀里,紧紧抱着这个吓死鱼的人类,大口大口喘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扑上去咬住祁纠的喉咙。 发着抖的、战栗的尖牙,一点力气都不敢用,打颤的气息急促地扑在人类的皮肤上。 ——如果祁纠的身体像海岛上那样,国王一定会气到龇牙,凶神恶煞地用力拍尾巴,生一场很大的气……直到这个人类发誓以后不冒着性命危险,自作主张救他为止。 ——如果祁纠的身体像前几天那样,国王大概也会跟他赌气,除了用尾巴缠一缠祁纠的腿、给祁纠洗衣服和毛巾、给祁纠做饭,一晚上都绝不主动说话。 现在都不是,国王根本不敢发脾气,也根本不敢赌气,他在回来的时候想了无数种可能……他快被自己吓死了。 “我还以为……”国王说不出这种可能,只是用力抱紧祁纠,仰头问,“你在等我,是不是?” 他仰着头,小心地捧着祁纠的脸,凑上去轻轻地拱。 他抱着祁纠的肩膀,用最乖的力道亲了亲:“你在等我,是不是?” 他的人类朝着他笑。 第54章 怎么不算是在一起 小鱼崽弯下腰, 咬住祁纠的袖子,叼着那只手抬起来。 他把那只手抱住,举高,让那只手落在头顶:“我回家了。” 小鱼崽给他的人类汇报:“我回家了, 一打完仗就回来了, 立刻回来的。” 小鱼崽仰着头, 轻轻晃了晃尾巴。 国王相信他的人类没了力气。 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祁纠为了救他, 用了太多力气,所以现在完全没有办法动了, 不得不停下休息。 国王抱住祁纠, 咬破手腕上的血管,把涌出的血喂给他……可这些血什么作用都不起。 什么作用都不起, 不能让祁纠变好,祁纠没有变好,连手臂内侧那种淡蓝色也不亮。 一定是血不够多,够多就不会这样。 国王揪下一把鳞片,卷在尾巴里碾磨, 他惊讶地发现今天不疼, 于是更用力, 让血充分渗进磨碎的鳞片里。 国王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含了一大口血,一点一点哺给他,揉着祁纠的喉咙, 帮他咽下去。 这次稍微有了一点效果……国王再抬头的时候, 那双眼睛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合上, 像是睡得很安稳了。 人鱼认真检查,黑眼睛里露出一点欢快, 抱住祁纠,凑过去亲了亲:“这才对。” 人类就是该多睡觉。 他捧着祁纠的背,小心地调整力道,把自己的人类抱回怀里。 “我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只小海马。”国王给祁纠讲,又抬手比划,“这么大,比你折的棕榈叶海马还小,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其实他也没看到,国王一路回来,游得狼狈至极,有很长一段路,眼前几乎都是黑的。 那是种伴随着剧烈疼痛的漆黑,这种疼痛从肋骨里长出来,密得像渔网,张网的地方在心脏,捕住全部血肉和骨骼。 人鱼以前从没这么疼过,很担心会连累祁纠,但还好,现在不觉得疼了。 一回家就不疼了,抱着祁纠,就完全好了。 国王开始绞尽脑汁,努力给他的人类编故事:“还看到……看到一只水母,有一艘星舰那么大。” 国王说:“我还看见抹香鲸被磷虾追着跑,钻进空海螺壳里,变成了寄居蟹。” 他故意把故事编得很离谱,心想祁纠听了一定会纠正他,哪怕现在没力气,等醒来也一定会纠正。 他的人类就是很严谨,修无线电也是,接受他的告白也是,给他留字条也是——顺便一提,他现在终于知道了“亲启”的意思。 国王在船上,被祁纠教导着谈判的时候,眼睛很尖,看清楚了总指挥写的那封亲笔信。 信上是本次谈判的结果,信封上写着“内阁秘书亲启”,被胶水封住,再反复按牢。 结合总指挥的命令,很容易猜得出,这是让叫“内阁秘书”的人类打开,别人都不能动。 所以国王也总算明白了,储物柜上的那张纸条,是让他打开门。 不是让他亲他的人类。 但那又怎么样呢,人鱼就是间歇性不识字的。 国王低下头,轻轻亲祁纠的眼睛:“小鱼崽在亲你。” 这话不准确,国王重新说:“你的小鱼崽在亲你,还想多亲一会儿。” 国王把被子扯下来铺好,和祁纠一起躺下,躺在地上,枕着手臂侧头看祁纠……他的人类闭着眼睛,但那种神色还是让他觉得温和。 一条人鱼每次面对这样的神色,都能因此获得最温暖、最安全的记忆,可以完全不管任何事地藏进去,可以隔绝任何恐惧和不安。 国王暂时不做国王了,小鱼崽一点一点挤进祁纠怀中,藏进这种庇护里,抱紧祁纠,仰起头轻轻亲他。 小鱼崽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好好地亲,不会用祁纠那种魔法,但这也不要紧,以后就不用再打仗。 不用再打仗,人鱼的时间太多了,他有数不清的时间学。 一条人鱼想起自己忘了呼吸,把屏着的气长长吐出来,那些潮湿冰凉、海风一样的气流,拂得人类睫毛微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睁眼。 国王连忙又憋住气。 他和祁纠离得太近了,担心打扰到祁纠,又不舍得退远,忍不住一直盯着祁纠的睫毛看。 之前的所有时间里,他们心中都总有一根弦绷着——开始是敌对的立场,后来是战争的胜负。 哪怕有时极力想要忽视,这根弦也绷得紧紧,一触即发……总是会在最放松的时刻陡然冒出来。 所以直到现在,国王才终于有机会,彻底地、心无旁骛地好好看他的人类。 他的人类这样闭着眼的时候,气质会比醒着温和些,安静些……那些睫毛摸起来要比看着更长,在灯光底下,尖端也像是琥珀色或者金色。 国王轻轻亲了亲它们,被扎得有一点痒,因为担心祁纠被自己弄醒,就小心向上挪,亲那层薄薄的眼皮。 国王想象着这下面的眼睛,琥珀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绝大多数时候,它们看向扑腾上岸的小鱼崽,都有种透着笑的和暖光芒。 被祁纠用精神力控制的时候,国王能察觉到,祁纠在透过他向外看……他仿佛同时有了两个视角。 这是种奇异到极点、也哀伤到极点的体验。 国王在那一刻仿佛也看见祁纠,一个他从未见过、从未了解的祁纠,也骄傲也漠然,袖手看对手狼狈挣扎,袖手任生命逐渐消逝。 这一切感受,都极为清晰,历历在目。 国王同时能体会到那种意识消散、缓慢湮灭的可怖空虚,和什么剧烈疼痛的东西碎裂的声音。 充斥在他意识里的,是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和从容温柔到极点的安抚……最后那种湮灭的空虚感彻底消失,像是有人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船上,那些人类认为他是被祁纠控制。其实在国王的视角和体验里,他更像是被祁纠抱着。 他被祁纠抱着,只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看到,无法察觉。 因为那是精神力的拥抱。 祁纠一手揽着自己的人鱼,一手持枪,枪口从容抵着总指挥的脑袋,笔挺的军服利落潇洒,垂眼时又有胜券在握的散漫。 祁纠漫不经意,一边口述着指导总指挥给内阁秘书写信,一边安抚着摸他的小鱼崽——这种抚摸柔和得像风,但船上明明静谧,空气都不流动。 所以国王知道是祁纠在摸他。 那种湮灭的感受消失之前,祁纠在他的脑海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怕”。 国王很想告诉祁纠,他不是怕这种湮灭……不是怕这个,他想问清楚湮灭的地方是哪儿,他陪祁纠一起去。 他很想跟祁纠一起去,他不想被扔下,他想祁纠带他去,想和他的人类一起在那地方变成泡泡。 国王的眼泪涌出来,砸在祁纠阖着的眼睛上,于是他立刻慌忙把它们擦干净:“是不是……是不是等了很久?” 国王在心里责备自己,他该游得更快——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该每天都练习游泳,去看看剑鱼是怎么游的。 祁纠一定等了他很久。 人鱼是很擅长寻找细节的种族,能找出这个房间里留下的细微痕迹……祁纠一开始一定是坐在桌边等他。 椅子稍微碰歪了一点,因为祁纠看不到,椅子的高度又不好摸,所以多多少少会有磕碰。 祁纠坐了一会儿,应该是决定去给他弄点吃的,所以动了锅、开了罐头。 但这个进度被打断了——祁纠留在他身上的精神力,提醒祁纠他遇到了危险。 所以祁纠暂时停下了做饭,通过远程操控精神力,教他怎么脱险,怎么逆转局面,怎么利用这个看似是死局的劣势绝地翻盘。 这时候祁纠应当是躺在床上的,应当是因为别的姿势已经没办法抵挡眩晕了……国王摸到浸透被子的冷汗,祁纠身上的衬衫也是潮的。 现在它们慢慢变得冰冷。 国王把磨好的一大堆鳞片全喂给祁纠,把祁纠从衣服里轻轻剥出来,抱去浴室。 他抱着祁纠,一起淋在热水底下,希望这样能让祁纠暖和过来,他猜祁纠本来也打算这么做。 祁纠本来应该也打算这么做,因为花洒掉在地上,祁纠在这里摔了,失去平衡的原因可能是他跳下了那艘船。 国王没有一刻停下,没有一刻耽误时间,他还在磨更多的鳞片。 他把掺了血的鳞粉分出一小部分,敷在祁纠手肘的淤青上,用被热水泡暖的手焐着。 祁纠察觉到他跳下船,应该就知道他会立刻回来了。 祁纠应该是想去给他开门……但摔倒了不止一次,又继续尝试了更多次。 国王能看见这种画面,他的人类摔了也不会生气、不会恼火,不像人鱼,他的人类非常耐心,靠着墙慢悠悠休息一会儿,就会撑着地面重新尝试。 就像国王当初藏在礁石后,看祁纠坐在帐篷口,修那个无线电。 国王曾经在两个小时里,看祁纠把一个严重变形的失灵部件反复调整拆装四十六次,找出修复的方法,咬着胶布层层缠上去。 但这具身体……可能没有仪器零件那样好修,祁纠试了很多次,发现实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所以也只好这么有点遗憾地放弃。 国王小心地亲那些淤青,他不会魔法,但他有鳞片,鳞片也能让伤口好起来。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祁纠,他从未来得及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乎,彻底专注地好好看他的人类…… 他想着祁纠是怎么一点点坐起来,靠在墙角……是怎么靠在墙角,等游回家的小鱼崽。 祁纠一定是听见疯狂往回游的小鱼崽唱歌了。 国王拼命往回游的时候,因为痛得太厉害,念头里的恐惧太多,生怕祁纠被影响,一直在脑子里拼命唱歌。 乱唱,想起什么就唱什么,因为太慌了……可能还唱了坏心眼的人类教他的“小鱼崽乖乖、把门开开”。 他不确定这时候,祁纠留在他身上的精神力还有没有、还剩下多少。 ……它们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也无法被感知。 但恍惚到极点的时候,国王像是察觉到他的人类轻轻笑了——不是看见的、不是听见的,他说不清。 但就是这样……他觉得他的人类笑了一下。 然后那种连接才猝然断开。 猝然断开。 ……然后他回家,扳开闸门,他用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回家…… 在尖锐的耳鸣声里,国王决定停下这种分析。 他喘不上气了,不能继续想,头疼得像是从脑袋顶上开了个口子,把海底火山爆发的岩浆灌进去。 这不行,这样他没法照顾祁纠,没法守着祁纠……等祁纠醒过来。 国王小心地扶着祁纠,让他的人类在花洒的水流里靠稳,吃力喘息着,靠双手一点一点挪出浴室。 尾巴上的伤口,被奇异的冰花覆住了,国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它们真的不疼。 国王扳开那个闸门,把自己扔回海里,他忘了怎么游泳,他知道自己忘了怎么游泳,海底的巨大压力将水往他口中压进去。 人鱼会不会在海中溺死,国王不知道。他没想溺死,只是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被暗涌的湍流冲着,重重砸在防水闸上,后背疼得几乎撕裂,海水从他的口鼻压入,他忘了怎么在海里呼吸。 国王不在乎,他需要这些水把头颅里的岩浆浇灭——浇成冷的就行了,随便是什么形状。 冰冷的、咸涩的海水被大口吞下去。 或许的确有效,那种灼烧的痛处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钝痛,仿佛这些岩浆凝固成了漆黑坚硬的火山石……但没关系,钝痛好忍。 国王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里。 他想着再冷一会儿,再冷一会儿头就没那么疼了,就能爬得动了,就回家。 他这样不受控地陷入昏沉,又被一点点光亮吸引。 国王愣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些漂浮的精神力碎屑……他能看见精神力了。 祁纠的精神力,湮灭在他的意识里,于是人鱼的意识深处,慢慢萌发出精神力的种子。 国王屏着呼吸,小心地伸出手,试着碰那些雪花似的精神力……它们太小了,比磷虾还小,比最小的浮游生物还小。 它们像是被神灵遗忘的光点。 一片细小的精神力雪花,落在国王手上,变成他抱着祁纠胡闹的记忆。 ——祁纠被他闹得头晕,闭着眼睛轻声笑,在人鱼光滑冰凉的脊背上轻轻拍抚。 那样温暖的力道,让国王猝然睁大眼睛。 人鱼挣扎着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起怎么游泳,挣脱足以溺毙一条人鱼的漆黑冷海,发着抖卯足力气扳开闸门。 他摔回家里,大口吐水,咳干净肺里呛的海水,湿淋淋地大口喘气,翻出祁纠给他预备的药。 这是神经性毒剂的效果——在那艘船上,被用来对付人鱼的国王的,不只是有形的绳索、鞭子、棍棒。 只有神经性毒剂,能让一条人鱼不知不觉,沉进海底溺死。 国王不可能想要死,他还要照顾祁纠,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事……他当然要一直照顾祁纠,直到祁纠醒过来。 国王把解毒剂吞下去,在心里想,祁纠到底还给他留了多少东西。 祁纠留了多少救他命的办法,那些雪花似的精神力,是不是也是祁纠留下的,还有尾巴上封住伤口的冰花。 国王刚才想把它们拂净,继续拔鳞片,就被冰花轻轻扎了下手。 …… 被批评了的小鱼崽,怏怏挪回浴室,把他的人类抱回怀里。 祁纠依然安静地躺着,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阖着眼,被人鱼连手带尾巴裹住了,额头就垂在人鱼冰冷的颈间。 小鱼崽胸口起伏,和他的人类额头贴着额头,小声耍赖:“我想你自己批评我……” 不要用精神力,精神力扎一下才有多痛,人鱼不会长记性的。 祁纠应该回来严厉批评他,可以几天不理他,可以把他关到门外,每天只喂他一个龙虾三明治。 小鱼崽轻轻亲祁纠的眉弓,亲那双眼睛,他又亲了一会儿祁纠的嘴唇,发现它们不总是像平时那样抿着了。 祁纠抿唇时会有些严肃,多半是在思考,剩下的时候是因为要忍受眩晕——现在它们微微分开,有种苍白的枯涸,又像是终于放松。 后者是件好事,能放松下来,说明祁纠不头晕了,不用那么难受了。 “真好。”国王摸了摸祁纠的脸,“那还是……我自己批评自己,不头晕更重要。” 国王现在就自己批评自己:“疯了,跑出去跳海,人鱼跳海溺死,要被大王乌贼笑话一千年。” 居然连中了神经性毒剂都没发现,怎么当的国王。 他的人类靠在他肩上,神色很和缓,从这个角度看,虽然闭着眼睛,却还是像有很淡的笑意。 国王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高兴,轻轻晃着尾巴,握住祁纠的手。 国王小心地握着那只手,让它落在自己背后,轻轻抚了抚。 国王亲了亲祁纠:“我抱你回床上睡。” “我想去看看‘亲启’。”国王说,“然后做一点饭,然后我们聊天,编故事,睡觉。” 国王收拢手臂,亲了一会儿苍白枯涸的唇,咬出一点血,悄悄滴上去,就把它们变得柔软和温暖了。 人鱼的血和鳞片有这个能力,能制造出最接近“活着”的假象。 ……之所以说是假象,是因为血和鳞片并不能让躯壳里的意识苏醒。 但国王不认为祁纠身上是假象,祁纠只是呼吸和心跳均匀了一些——他的人类性格过于稳定,只要不难受,呼吸心跳本来也是很均匀的。 国王也向他的人类学,让自己变得更稳定,不仅做到了自己说的这些事,还抽空联络了人鱼的参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国王甚至还短暂离开了沉船宫殿几次,跟进和督促了和谈的后续进度,亲手打碎了那两块祁纠留下的黑石头。 和设想中的计划不太一致的,是国王并没能顺利沉迷电影。 他没法看那些画面,没办法考虑这是祁纠留下的精神力,没法去想……是他亲手砸碎了祁纠留下来的东西。 没法去想那就不想了,国王不再想这件事,要求所有人鱼都来学习开锁技能和精神力启蒙,就离开了那片海市蜃楼的空间。 国王每天按时回家、每天按时出门,偶尔在那些小雪花似的精神力碎片里发一会儿呆。 直到人类释放的最后一批人鱼,并撤离了全部舰船,补偿给人鱼大量所谓“致歉物资”……直到整场战争彻底结束。 国王说要和爱人度蜜月,扔下羡慕到打转的族人,回了沉船宫殿,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祁纠。 …… 他们的家已经完全变了样。 因为一条小鱼崽每天没事做……人类的赔偿里,又有不少看起来很适合装饰宫殿的东西。 现在的沉船内部,甚至真的很像是个家——国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了张又舒服又宽敞的床,然后又陆陆续续搬进来不少东西。 比如新桌子,新台灯,新地毯……柔软的地毯对人鱼来说很新奇,触感像是海藻,在上面打滚也不会觉得硌。 还有浴室,闲得发慌的小鱼崽,一边和睡着的祁纠话痨,一边把浴室拆了重捏,弄得面积更大,顺利塞进来了一个浴缸。 整个房间也拓宽了好几倍,国王甚至亲自学习了人类的焊接技能,亲自动手,给房间加了几扇窗户。 唯一没变化的,就是那个“小鱼崽亲启”的储物柜。 ——那里面的辉光管,一秒钟跳动一下,一共有九个。 国王第一次看就挪不开眼,它成了人鱼见过最漂亮的东西,抱着祁纠一动不动看一天,也完全看不够。 炽烈的红光像在流动,像是有澎湃的生命力,把那一片漆黑都照得通明。 九个数字,一条小鱼崽掰着鳞片数,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秒。 他要等祁纠这么久,没问题,这算什么问题。 国王什么冲动的事都没做,没去找抹香鲸打架,没揪被冰花封住的鳞片……它们再没好过,但因为冰花一直在,也并不会觉得疼。 那些冰甲似的鳞片,甚至还让国王的尾巴变得亮闪闪,让不懂事的人鱼崽子很是羡慕。 也没再放血——没再放很多血,人鱼是爱憎分明的种族,对帮助他们赢得了战争的国王爱人,完全不吝啬分享血和鳞片,送来了不少。 “……就是这样。”国王趴在床边,慢慢晃着尾巴,给他的人类汇报,“没有别的了。” 祁纠一定也不想总是躺着,国王把祁纠扶起来,小心地加了人类送来的记忆棉枕头,抱着祁纠靠稳。 床边被国王加了扇窗户,偶尔可以看看外面的夜光水母和夜光乌贼。 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一切过渡都很平稳,人鱼恢复了最简单普通的生活,过几天就又是月圆之夜。 国王用不着再当国王了,变回小鱼崽,拱了拱祁纠的手:“我也想过月圆之夜。” 小鱼崽晃着尾巴,相信自己是高兴了,把脸贴在那只手的掌心:“我们也过月圆之夜,吃大餐,你留了菜谱,我看到了。” 他一边给祁纠讲这些,一边用尾巴尖玩祁纠给他留的小礼物,轻轻戳那些棕榈叶折的小东西,还有小零件拼出的人鱼。 那样的轰炸,快把岛掀了,居然没毁掉国王的微型藏宝库。 小鱼崽对自己的人类有相当盲目的信任,认定了一定是因为祁纠怕他伤心,在暗地里帮了忙。 他也试着想做个小零件拼成的人类……太不成功了,到现在还无颜拿给祁纠看,毕竟老人鱼还没看出这不是四条腿的螃蟹。 小鱼崽因为这个有点沮丧,又想起被自己砸碎的黑石头,更打蔫,怏怏叹了口气。 他躺在祁纠身旁,小声承认错误:“你留的东西我没看,我不敢看。” “我自己不敢看,让他们抄给我……不过也没多难,一学就会。” 小鱼崽咬了咬祁纠的手指,发现不小心又把裂痕咬了出来,连忙又咬破嘴唇,把一点血涂上去。 能看见精神力以后……他看到了祁纠身体碎裂的程度。 一条人鱼,其实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会碎裂到这个地步。 更难想象碎裂到这个地步的人,是怎么在千里之外,用精神力从容揽着他,单手持枪,抵住总指挥的脑袋。 可把一条小鱼崽子崇拜坏了。 国王抱着祁纠的手,犹豫了一会儿,又很小心地把那只手覆在自己左肋,牵着那只手摸了摸:“我这里也碎了。” 他那里也有蛛网似的裂痕,人鱼的药没有用,偶尔会往外飘落雪花。 这些雪花很让国王喜欢,每一片都是记忆,他有时候会自己给自己下场雪,就躺在里面想祁纠。 但这毕竟是裂痕,国王不太放心:“要不要紧,影不影响等你?” 他的人类没法回答,国王思索了一会儿,擅自把沉默解释成“不影响”,高高兴兴滚下床去开饭。 “我蒸了螃蟹,今天吃螃蟹。”国王说,“我还是不太会剥,所以就带壳吃了,不准笑。” 国王抓起一个螃蟹,津津有味咬了一大口,嚼得喀嚓喀嚓作响。 他很快就把一堆螃蟹吃完,因为吃得太快,不小心把锅也咬了一口。 ——他已经很久没犯过这个错了。 国王沮丧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回头,拎着半个锅,想和祁纠道歉。 ……也就是这样一个完全平常、完全普通的瞬间。 他拎着这样半个锅,回头找祁纠。 撕裂的痛楚从左肋的裂痕爆发。 国王茫然低头,那是他见过最凛冽的冷风,呼啸着穿胸而过,卷着大片雪花喷涌而出。 / 覆着冰花的窗外,一只还没有棕榈叶折成的海马大的小海马,被银装素裹的沉船宫殿吸引,凑过来看了看。 它看见熔岩似的、耀眼漂亮的红光,一下一下地跳,看见温暖台灯照着的房间,里面反而没有一点雪色。 那里面实在很暖和,很安宁,人类合着眼靠在床头,一只手被人鱼攥着。 人鱼躺在床沿,紧紧抱着他的双腿,大概是因为在最后用完了力气,只差一点,没来得及钻进那个怀抱。 但这样又怎么不算是在一起。 沉船宫殿被冰裹住,里面温暖如春。 人类和人鱼一起等他们的倒计时过完,窗户上结的冰花,都是满满当当在一起的开心事。 所以一只小鱼崽,也偎着人类的腿,很高兴地睡进重逢的期待里。 那盏台灯的光晕透过窗户,柔软安静,真像月圆。 第55章 我睡着了(第三世界完) 这一年的冬天尤其冷。 海面上结了冰, 海面下也是,凡是有家的海底种族,几乎都选择了闭门窝冬。 所以一座覆着冰花的沉船宫殿,也一点都不显得特殊。 尤其这宫殿还亮着灯。 国王选了几百盏, 挑出来最满意的一盏灯, 灯光是种近于琥珀的金色。 这颜色比太阳更暖和, 人鱼抱着他的人类睡着, 身体覆着温柔的琥珀色光。 国王终于找到,传说中那个精神力湮灭的地方。 …… 这知识是和谈中学到的。 派来和谈的人类据说来自新政权, 不再使用那种芯片, 也不再植入自毁程序,因为那样“不人道”。 人鱼没有完全拒绝人类的示好, 也不打算彻底交付信任,只是要求人类提供了大量科技和精神力相关书籍,现在还在埋头钻研无线电。 国王也看了这些书,尤其仔细学了精神力损伤、治疗、修复相关的内容。 有些可惜的是,这些知识并不能教他怎么治好祁纠。 国王只是按照书上的指导, 拆除了祁纠身上早已失效的芯片, 又立刻用磨好的鳞片帮那个伤口愈合……那枚芯片依然显示“检测不到意识强度”。 除了这件事, 剩下的就没办法从书上学,这些书没法教他更多东西。 这些书都说得非常武断。 ——比如人类精神力彻底消散后,意识就湮灭,永远不能再醒。 ——比如失去意识的精神力, 如果不用特殊方法保存, 就只不过是一些没有特性的纯粹能量。 ——比如精神力湮灭的那片虚无空间, 无限广袤,没有边界。 湮灭在那里面的精神力, 永远不可能再有接触的机会,永远不可能再相遇,不可能再重逢。 …… 国王不相信这些。 因为祁纠留给他的精神力雪花,还有他尾巴上结出的冰鳞,不是什么“没有特性的纯粹能量”。 和谈期间,每次国王短暂离开家,最想家、想回去陪祁纠的时候,尾巴上的冰鳞就会在光线下变成亮晶晶。 人鱼哪能拒绝亮晶晶的东西,不光是小鱼崽子挪不开眼,成年人鱼也羡慕……国王自己一不留神,都能抱着尾巴看半天。 这么看一会儿、摸一摸,就觉得漫长枯燥的条款商榷,好像也不是那么叫鱼不耐烦。 那些冰鳞,在不同的时候,也不一样。 国王很清楚它们不一样。 他趴在祁纠身边晃尾巴的时候,它们就冰凉光滑、闪闪发亮,像是什么上好的钻石。 他打不起精神的时候,它们又变得柔和温润,成了种仿佛是月光的银色。 他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想要拔鳞片的时候,那些冰鳞就轻轻扎他的手。 扎疼了还给揉……小鱼崽知道错了,惨兮兮把手放上去,小心碰一碰,那些冰就短暂融化成清水。 国王暗中打听过,人类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也不清楚所谓的“冰鳞”是什么。 在人类看来,这是萌生了精神力种子的人鱼,因为伤口迟迟无法愈合,下意识自保——只有国王自己能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人鱼根本不想自保,也根本不想愈合伤口,否则的话,鳞片早就长出来了。 国王最想做的,其实是去那个传说里湮灭的地方,努力想办法找一找,看能不能带他的人类提前回家。 提前一点也行……哪怕是一秒钟,那他就能带他的人类多出去玩一秒。 他们可以去岛上,去林子里,现在没有轰炸了。 有祁纠在,国王完全敢离开岸边很远,一直走都没关系,远到看不见海也没关系。 ——至于精神力雪花,那就更是了,那一定是祁纠留给他的东西。 那是人类给小鱼崽准备的梦。 准备了不知多少场,每场都不一样,都是好梦。 国王不舍得一口气把梦做完,总是很吝啬,想祁纠想到不行了才下一场雪。 在那些打着旋落下来的小雪花里,一只小鱼崽睁着眼睛,就能做他的人类来接他的梦。 …… 有时候,这梦是在海上。 他的人类从海上来,划着小木船来接他。 因为迷路又遇到暴风雨,还被一条一千五百磅的大马林鱼拖着跑,所以人类用小手电打灯语,给厉害的海底霸主发信号。 国王当然一眼就看见,及时冲过去,及时救下了自己的人类。 国王救了自己的人类,威风凛凛扛着那条大马林鱼,和人类去岛上做烧烤、做鱼肉火锅。 烧烤香得要命,鱼肉被烤得金黄,鱼皮稍微有一点焦,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鱼肉火锅也好吃,很快就馋得其他人鱼在海里打滚,眼巴巴盯着热腾腾的白气,尾巴游不动。 国王矜持地征求了爱人的意见,选择分享一部分给族人,仅仅三秒钟内,连盆带汤就全被这些不争气的家伙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的人类就在岛上定居,做一做饭,砍几棵树,做个小木屋。 国王天天都上岸,每天都来找他的人类一起吃晚饭,一起坐在礁石上,聊说不完的话,晃着尾巴和腿看日落。 经常会有人鱼攥着退下来的旧鳞片,或者扛着八十斤重的大龙虾,很不好意思地过来,想买一点人类的美食回去。 国王夜里也不回去,就住祁纠盖的小木屋,睡人鱼缴获的宽敞大床,盖最暖和的被子。 他们看了晚霞,再看日出,就这么过一生。 …… 有时候,这梦是林子里。 人鱼太想家,忍不住上岸一直找,不小心走得太远,走到了看不见海岸线的地方。 远到鳞片都磨花了,倒在一片铁树林里,好几天没下雨,一点水也没有,渴得鱼头昏眼花。 然后就被住在林子里的人类捡到,这场梦里的祁纠要更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几岁……所以奄奄一息的人鱼没有立刻就认出来。 十几岁的少年林场看守,把人鱼带回家,泡在清凉干净的水缸里,又喂了两大桶水、一百条小鱼。 在尝试给人鱼拔火罐和针灸无果后,人类总算选择了更常规的办法。 同样年轻的人鱼,被少年林场看守稳稳当当抱着,一手托着尾巴,穿过树林,穿过礁石,放回了大海。 为了表达谢意,同样年轻的小国王留下鳞片,还暗中向林子里投掷了一百只螃蟹、一百只龙虾、一百袋珍珠和宝石。 最后这一袋没被收下,礼貌地放回了礁石上,旁边还整齐摆放着各种棕榈叶做出的小礼物。 国王就又跑上岸、跑去林子里,人类和人鱼这样认识和熟悉。 他们一起去看抹香鲸和大王乌贼打架,一起去看海水化冻时的粼粼冰壳,看这座岛究竟有多大,看海的尽头究竟有多远。 国王每天都来岸边聊天,带少年林场看守下海游泳,去看海面上的风景,也和人类学会了钓鱼和滑板车。 国王用熟了滑板车,每天飞速去林子里找野猪打架,打赢了就加餐,吃香喷喷的炸猪排。 他们去海里兜风、去林子里散步,就这样过一生。 …… 也有时候,这场梦会做到过去。 国王变回真正的小鱼崽,回到了被人类捕捉的时候,赤红着眼嘶吼挣扎,很快就要被鞭子打得爬不起来。 高高扬起的鞭子,还没来得及撕裂空气、剐在人鱼身上,执鞭的手已经被精神力控制着凝固。 一条凶狠异常、彻底陷入狂躁的人鱼崽子,见什么咬什么,很快就把捞出自己的那双手咬得全是血痕……直到被军装外套裹住。 人鱼崽子喘着粗气,死死蜷紧,抱着尾巴抬头。 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是个年轻的人类军官。漆黑的军靴锃亮,衬衫领口微敞,潇洒利落,有双琥珀色的眼睛。 人鱼从此被暂时养在办公室——比起那个转身都费劲、被精神力额外加固的笼子,占据半面墙的鱼缸已经宽敞不少。 这样的日子不算难过,况且人类军官也并不折磨他,每天固定给他喂食,给他治疗被捕捉时落下的伤,给他的尾巴敷药。 但即使是这样,人鱼崽子一开始也相当警惕、相当提防……直到狡猾的人类军官,开始摆弄亮闪闪的细金属链。 再一回头,小鱼崽子已经趴在玻璃上,慢慢晃着包扎了纱布的尾巴,挪不开眼睛了。 因为这条细金属链,他们开始有了一点交流。 关系就是这样,只要忍不住开始有交流,很快就又会变得熟悉。 偶尔小鱼崽扑腾出来,跑去沙发上享受,惬意地滚来滚去。偶尔人类军官自己做点什么吃,就在桌边加一把椅子,再加一副碗筷。 小鱼崽伤好以后,人类军官就每个星期都带他去海里游泳,偶尔开车带他出门,去看一看人类世界的热闹。 人鱼崽子学会了看电视、打游戏、给人类打电话,学会了问人类什么时候回家,提前热一点面包,再用毛巾擦干净地上弄出来的水。 人鱼崽子也学会了不再问,什么时候才能放了自己,让自己回人鱼的星球。 人类办公桌上那些文件,写着军方始终不同意释放这条人鱼,不肯放弃难得的宝贵研究材料……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人鱼崽子不再问,但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没精神,抱着尾巴看天上的星星。 所以人类军官弄了个小飞船,违背命令,私自带着人鱼崽子回了人鱼的星球,然后就留在了人鱼的星球上…… 这不太合理——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被追兵拦截,有琥珀色眼睛的人类军官很固执,不采纳小鱼崽同生共死的意见,强行把一条才多大、应该再活很久的小鱼崽子装进逃生舱。 可谁叫这是梦呢。 梦里就是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什么都可能发生。 留下来的人类军官,从此就定居下来,帮人鱼训练巡防队,教小鱼崽怎么开锁、怎么防备危险、怎么应对人类的精神力。 这样过去很久,很多年,等小鱼崽长成英俊的人鱼国王。 刚成年的国王,扛着满满一麻袋珍珠和宝石,在月圆之夜红通通热腾腾地浮上来。 年轻的人鱼在这个晚上,用所有珍藏的珍珠和宝石,换祁纠手里那条细细的闪亮链子……用它穿过祁纠衬衫的一颗纽扣,做成一条项链。 国王让祁纠帮忙,把项链神气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不论到哪都挺胸昂头,让项链来回晃。 他们就这么顺利地在一起、顺利地成家,一起打败坏人类。 他们就这么在一起,没有任何波折,非常顺利地过一生。 …… 这些梦都不是国王自己做得出的。 只有祁纠,才能给他留下这样的梦,让他相信这一切真可能发生。 祁纠在向自己的小鱼崽保证,一定会回来。 时间可能长、可能短,可能要费些力气,有些波折。 所以小鱼崽要有耐心。 有足够的耐心,不要乱跑,不要伤心,不要动不动就乱揪鳞片……记得保护尾巴。 国王努力听祁纠的话,努力不伤心、保护尾巴,等十亿秒——他有足够的耐心,甚至可以比祁纠承诺的时间,再多等一秒。 只是那些裂痕不听他的话,即使国王每天都拜托它们,慢一点裂,慢一点,他要等祁纠。 慢一点碎掉,祁纠一定也这么拜托过,国王每天都忍不住想……他的人类一定因为这事辛苦得不轻。 那些和谈的人类,其实都很错愕,像阿列克歇那样的伤势,居然能坚持着活那么久。 在能看清精神力的伤痕后,国王也理解了他们的错愕。 那些灰白色的、枯涸的裂痕,遍布在意识的每个角落,仿佛这具身体早已是风化的石灰石雕像,稍稍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国王每次看着它们,就在想……原来祁纠是带着这样的伤,每天和他说话的。 原来祁纠抱着他,哄他别怕,被一只小鱼崽子引得笑出来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睛深处,藏着这一身惨烈到极点的伤。 这念头太残忍,人鱼很少会放任自己想,因为一旦这样想了,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就会又多出几块血淋淋的鳞片。 小鱼崽怕祁纠生气,也怕祁纠留给他的那些冰鳞片生气,不敢乱揪的。 现在不用担心这个,国王摸了摸自己的尾巴,它们变成了半透明的……终于不会再不小心掉鳞片了。 国王也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在船上,那个人类总指挥给祁纠开出的条件里,甚至包含“安乐死”。 因为这片空间实在漆黑,实在冰冷,实在广袤无垠……而那种无法阻止、逐渐陷入空虚之中的缓慢湮灭,又实在令人恐惧和绝望。 ——但仅仅这么点难关,要是想吓唬住人鱼的国王,那就太天真了。 海底最深的地方,光线完全透不进去,就有这么黑、这么冷,就是这样看不见尽头。 而所谓的“空虚”、“湮灭”、“恐惧和绝望”,跟这段时间里国王见识过的比起来……也实在未免太轻,几乎不值一提。 国王见识过远比这更厉害的难关。 比如有一天,一条小鱼崽做噩梦,梦见好不容易跳到八位数的辉光管归零。 从“010080808”跳回了“000000000”。 ……那天小鱼崽子哭得才叫厉害。 附近的抹香鲸全被吓跑,大王乌贼连夜搬家到星球的另一头。人鱼们被国王严令禁止靠近沉船,老老实实待在驻地,还以为附近有一座中型火山喷发。 现在不过就是飘一点雪花、掉一点冰屑,需要在这片漆黑望不到头的空间里,想办法找祁纠而已。 有什么难的。 一条人鱼开始搜索,他用了大概三个月的体感时间,证实了人类书籍上的一部分谬误。 ——在这地方,并不是碰不到其他人的精神力。 书里也有对的内容,比如现实里的一瞬,在这里的体感时间无比长。 漫长得足以吓坏不会忍受寂寞的人类。 国王能看见自己的冰花,窗户上的冰花折射出辉光管的影子,数字只不过跳动了一下。 但他像是在这里游了三个月……三个月不可怕,人鱼有足够的耐心,海底生物都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让年轻的人鱼有些害怕的,是那些他碰到的精神体,人类在这里湮灭,变成飘荡的空影。 有些空影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盲目漂流,不会有任何动作,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有些尚未彻底湮灭的空影,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疯狂掠夺一切触碰到的精神力,机械性地撕扯吞噬。 国王险些就被这样一个空影袭击——幸好一只勇敢的、还没棕榈叶折出的海马大的小海马救了他。 国王抱着小海马一路狂飙,跑出很远,才喘着气停下:“我……吓坏了。” 人鱼没见过这样的存在,意识体对意识体,人鱼引以为豪的身体素质也派不上用场。 小海马用尾巴摸摸他。 “我是来接我的人类。”国王偷偷和他商量,“不要告诉我的人类,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小海马用尾巴勾勾他。 国王有一点痒,忍不住笑了,抬手揉了揉眼睛。 他想起祁纠用小刷子刷他的尾巴……因为力道太轻了,落到鳞片上,也是这样一点点痒。 这样的记忆让小鱼崽舒服了不少。 国王轻轻晃了两下尾巴,把小海马顶在头上,继续向前搜索。 …… 体感时间的半年后,国王来到了一处断层,小海马的强度不够,无法跨越。 国王把它小心放回安全区,挥手和它告别,继续向前搜索。 ——断层后的确危险,他刚走出不远,就被汹涌的精神湍流裹挟,不由分说溺进最深的寒冷黑寂里。 但这次人鱼没那么容易放弃,挣扎着向上游,和湍流拼命较劲,更多掉落的冰屑溶进这片精神海……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只路过的大水母救了他。 军舰那么大的水母,把他裹在中间,慢悠悠向前飘,帮他把小冰碴捡回来。 “我是来找我的人类的……” 国王累坏了,一动也不能动,低声拜托:“不要告诉我的人类……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水母给他塞了一把小冰碴,慢悠悠亮了亮。 国王昏沉着闭上眼,他必须得睡一觉了……他像是被轻轻拍着背,这样的力道让他想起祁纠。 他很想念祁纠,等他一睡醒,就立刻继续找祁纠。 水母把他送到断层的另一端。 国王睡醒了觉,抱了抱安静漂浮的水母,道过了谢,继续向前搜索。 …… 体感时间逐渐变得模糊,只能靠冰花反射的辉光管看现实时间。 辉光管跳到第十下,饿到没力气的小鱼崽遇到了一群磷虾,立刻扑上去,大口吃光了它们。 跳到第三十下,小鱼崽遇到了一条抹香鲸……庞大的抹香鲸拦住了路,小鱼崽猜测这是一个尽头。 于是小鱼崽换了个方向,一直搜索到第九十下,现实里的时间不过须臾,这片空间里却像是永恒。 ……在他快要睡着、沉进深海的时候,梦见自己被一只寄居蟹剪了尾鳍,一身冷汗地吓醒了。 “不要让我的人类知道这些。”小鱼崽抱紧尾巴许愿,“我要威风凛凛接他回家……” 这样许完愿望,他看见小手电的光亮起,一闪一闪。 本该是一片虚无的漆黑空间里,忽然出现了小手电,一闪一闪打着灯语,请海底霸主去帮忙。 国王的眼睛倏地跟着亮起来。 他在一瞬间做回威风凛凛的海底霸主,一路劈风斩浪箭一样游,看见数不清坍塌的冰川。 坍塌的冰川堵住了通路,堵塞的范围太大了,看不清对面有没有人,只有小手电一闪一闪打灯语。 小手电在叫他“小鱼崽”,在呼叫海底霸主支援,帮忙把这些阻塞的冰川撞开——它们已经被冰川后的人弄碎得差不多了,再靠人力刨条路出来,大概还要几亿秒。 但如果请人鱼来做这件事,就是小菜一碟。 尤其是打起精神、振作起来,相当威风凛凛的海底霸主。 坍塌的冰川发出轰鸣,一条人鱼毫不客气地撞开它们,喀嚓喀嚓大口咬碎、举起大的向外扔,尾巴重重砸在冰川上,一口气豁开通路。 国王奔着小手电扎过去,人鱼不擅长在冰上游,摔了好几个跤,最后一跤头昏脑涨摔进人类怀里。 再熟悉不过的、柔和温暖的怀抱,手臂是有力道的,拢住人鱼不住打颤的光滑脊背,将一条小鱼崽抱起来。 国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但他知道这不是梦,祁纠留下的梦,从不会让他找这么久。 祁纠编织和筛选那些梦,从不让小鱼崽被吓坏、险些被湍流卷走、差一点饿到游不动,从不让小鱼崽迷路和几乎睡着。 看见那双琥珀色眼睛的下一刻,国王就困到动弹不成,只想睡觉,他躲在他的人类怀里,心想管他未来是什么呢。 是回家,那就让他先睡一觉,醒了立刻就带祁纠回家。 是湮灭,那就一起湮灭,不也挺好。 “我一路直奔这里过来的。” 小鱼崽还记得威风凛凛,闭着眼睛嘟囔:“没有睡觉。”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收起棕榈叶编的小寄居蟹:“嗯。” 小鱼崽被摸得舒服了,很高兴,继续威风:“没有迷路,饿了会自己找东西吃。” 祁纠收回抹香鲸投影和精神力磷虾,亲了亲小鱼崽的额头:“这么厉害。” 这下小鱼崽连耳廓都泛红,努力从困意里挣扎出来两只手,抱紧祁纠乱亲:“不怕坏人,不怕风浪。” 祁纠收起冰做的小海马,雪堆的大水母,被他的小鱼崽深深震撼:“啊。” 小鱼崽高兴得不成了。 他扑腾进祁纠怀里,好像一瞬间就睡着,又好像只睡了一秒钟……打着呵欠懒洋洋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沉船宫殿。 窗上有冰花,辉光管的数字还在一秒一跳,他紧紧抱着祁纠的腿,握着祁纠的手。 核动力电池效用很强,台灯的光线只是暗了一点,还亮得很暖和。 国王在这样的安静里愣了好一会儿。 他试着拱了拱祁纠的腿,发现他们不动,眼泪就大颗大颗涌出来……一只小鱼崽哭不出声,大睁着眼睛,身体不停发抖。 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和祁纠的影子,不停抹干净涌出的眼泪,不停看跳动的辉光管。 还没到时间,还没到时间……他还能等。 他还能等,要是辉光管的九个数字都跳到头了,他就把它们归零—— 这样的念头还没完,一只手落在他的头顶,慢慢揉了两下。 一条被眼泪淹了的小鱼崽呆住。 国王完全忘了要怎么动,从头到尾巴都是僵的,愣怔了好一阵,才异常吃力地、几乎是含着跳到喉咙的心脏抬头。 他看见琥珀色的宝石,宝石是亮的,清楚映着他的影子,有很暖和的笑。 “腿麻了。”祁纠招呼他,“上来点,快。” 国王:“……” 一条小鱼崽连滚带爬,扑进他怀里,手忙尾巴乱地乱摸乱检查——那些裂痕还在,但比之前淡了很多。 它们在变好了,它们开始变好了。 国王左肋的裂痕也一样,这些裂痕都在痊愈,可能没那么快,可能还要点时间……但一个冬天总够了。 一个冬天总够了,他们养一个冬天的伤,等天暖和了,他就带祁纠去看海面上那些漂亮的碎冰。 祁纠还不是太有力气动,被他的人鱼按着扒衣服,很沉稳,摸了摸小鱼崽的尾巴。 “还很难受,是不是?”国王立刻抱住他,小心地蹭了蹭,“还头晕,还不舒服,是不是?” 他检查完了,祁纠身上还有很多裂痕,还要好好治疗,好好养伤。 祁纠被小鱼崽紧紧抱着,眼睛里笑了笑:“一点点难受。” “一丁点头晕。”祁纠说,“不要紧,不算什么” 他问他的人鱼:“等了很久,是不是?” 国王毫不犹豫摇头:“一点点久。” 国王挡住辉光管,小心揽着祁纠的头颈,把自己的人类抱起来,咬破一点血喂给他。 这次人鱼的吻轻柔——不知道喂了多少次血,才能把力道放得这么准确,一点也不牵扯新的眩晕,碰一碰就成功。 国王轻轻亲他的人类,小心翼翼,笑容止不住地往外冒。 小鱼崽抱住祁纠,让他的人类摸心跳,心脏就要跳出来了,一下一下撞着抚摸它的掌心。 “不算什么,一点点久。”国王说,“我睡着了。” “我睡着了……” 小鱼崽晃着尾巴,努力想了半天:“一秒钟。” 他对祁纠说:“整整一秒钟。” 第56章 能戒烟吗 这场雪实在不小。 能把片场埋了的鹅毛大雪, 一阵接一阵的雪粉被风扬起来,夜色寒冷苍茫。 光源不多,除了天上的暗月,就仅有几盏赤红色的孤灯。 取景框对着的人被反缚手臂, 跪在雪地上, 黑发垂在额前, 脸色苍白, 瞳孔在烫下来的猩红烟头里微缩。 …… “粘了假皮肤,烫不坏。” 系统放下望远镜, 跟祁纠说:“他就是应时肆, 这回的任务对象。” 他们这回来送的,是演技和声望类的金手指, 还有一家规模不弱的影视公司和海量遗产。 这次的情况,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这回是个相当传统、配置相当典型的剧情——不良于行的金主,和被精心挑选送上门的小明星。 这点祁纠已经知道了, 毕竟他正坐在轮椅上, 一条裤管还是空的:“复杂的部分呢?” “你对他没什么感情, 他对你也没有。”系统翻出详细剧情,“他刚被人‘教化’了三个月,送到你这……你也打算把他送出去。” 应时肆本来不是这样的脾性,不会演戏, 更演不了这种戏。 这戏即使拍好了, 也不会播出、不会上映, 其实根本毫无意义……又或者唯一的意义,就是叫这个天生地养的野小子学会低头。 为了叫应时肆学会, 怎么砸断脖子和脊椎,少摆出那一副冷冰冰不服管教的架势。学会在烟头烫下来的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应时肆是被经纪人从街头捡的。 彼时他尚且是个聚众斗殴、相当桀骜的不良少年,打架打得半边脸全是血,还能看出相当不错的骨相。 “应时肆”这名字也是后来改的,他本来没正经名字,是个爹妈不详的黑户,送去孤儿院的时候编号十四,人家就叫他应十四。 捡他的经纪人嫌不入流,改了个差不多同音的应时肆,就把人洗刷掉血污泥土,套上干净衣服,扔去磨这幅狗都不理的臭脾气。 这是应时肆十六岁时候发生的事。如今三年过去,长到十九,黑沉沉的眼睛里,那一股子戾气总算仿佛被磨得差不多。 仿佛是老实了,乖了,于是被当成礼物送出来——辗转了几次,不停往上,终于送到他们这个身份手上。 “你叫封敛,澜海传媒是你的。”系统说,“这差不多算是到头了……他是这么想的。” 系统说:“应时肆猜,你应该不会再把他送给谁了。” 大部分人都肯定会这么想,因为做这种事,无非是为了利益交换。 而封敛早就身家不菲、手底下有家相当不弱的影视公司,看起来功成名就,已经没什么缺的。 ……但事实不是这样。封敛从不觉得满足,也永远不会甘于现状,他依然要往更高的地方爬,要更多的地位、权势和钱。 所以封敛也同样看中了应时肆。 在他眼里,这是只磨牙吮血的烈犬——野性难驯,被转手这么多次,就是因为谁也碰不得。 有的是人喜欢这一种,能换来相当不错的资源。 为了驯服这头“烈犬”,封敛难得有了兴致,亲身上阵,软硬兼施耐心打磨,手段使尽。 应时肆在他手里,不停坠入仿佛温存的虚幻陷阱,又被一盆刺骨冰水泼透,拖出去扔在雪地上。上一刻仿佛被体贴哄着捧上云端,下一刻又砸进泥泞,冷眼任凭溺沉挣扎。 这么磋磨下来,应时肆像是真的乖了,温顺地跟在他身边,学会了在烟头烫下来的时候发抖。 到了这个时候,封敛觉得满意,于是稍稍收手,决定打包礼物。 他也没碰过应时肆,这样的礼物干净,是最适合送人的。 一头没叫人碰过、调教好了的烈犬,戴了项圈和电击器。知道什么时候该龇牙低吼,什么时候该温顺地夹着尾巴,乖乖低头…… “……但他没乖,他也不是狗。” 系统翻了一页:“没等封敛把他送出去,他就把封敛弄死了。” 没犯法——用不着什么犯法的手段,经济犯罪就够了。 封敛这个身体,全靠高级医疗设备和精心照顾,只要蹲几天监狱,连保外就医都撑不到。 应时肆过去乖张,乖张桀骜、野性难驯,说话狠打架也狠,是不受管束到稍微算得上火爆的烈性脾气。 这部分的确叫封敛磨没了,磨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后来的应时肆,也换了板正的高级西装,瞳底黑沉、举止收敛,喜怒不形于色,再没有过少年时的烈性。 只不过,没了烈性的应时肆,也并不像封敛想的那样……恰恰相反,他跟在封敛身边,伪作乖顺,日日看着封敛怎么做,也学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应时肆几乎将封敛的全套学过来,不择手段、不分善恶,凡是有利于己的就夺抢,没用的就毫不在意废除丢弃,抛进垃圾堆。 他伪造了遗嘱,拿到了封敛的全部遗产。 封敛太会装模作样,在人前一向和善,又显得仿佛格外重视应时肆,从不叫人捉住任何把柄。 ——外人只看见封敛去哪都带着他,都以为封老板对这么一个小明星青睐有加、真心实意,居然也没多怀疑。 “封敛也是个孤儿,一路爬上来,本来也没有家人,遗产没什么可争的。” 系统说:“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应时肆有段时间,以为封敛不会把他送走。” 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应时肆大概还以为,封敛也没有家,也没人作伴,是想有个人解解闷。 应时肆大概以为,他被送来,不过就是负责照顾封敛的生活起居,不演戏的时候,就说说话。 这样一个错误的“以为”,让应时肆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几乎活生生剥去一层皮,少年时仅剩的那点骄阳似的烈性,彻彻底底冷透了,熄成再活不过来的灰烬。 后来应时肆完全学会了封敛的所有习性,长成了另一个“封敛”……就这么一步错步步错,走了没法回头的路。 …… 这也是他们这回的主要任务。 在把金手指、公司和遗产塞给主角的同时,保证主角不要长歪,不要歪成新的反派。 屠龙者变成恶龙,这个世界的主角这么一路拽不住地变成反派,已经折腾好几轮了。 “这回的难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该发生的都还没发生。” “难点在别的地方。他虽然刚到你手里,但已经被‘教化’过几轮了,已经乱七八糟学了不少。” 系统介绍:“应时肆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你——不过有人跟他说了不少,他可能知道,你挺会装模作样……” 系统念了一大串,抬头发现人不见了,相当错愕:“人呢?!” 祁纠隔着风雪给他弹了个句号。 “……”系统一路追出去:“这就开始做任务了?雪还没停。” 祁纠看了天气预报,今晚雪不停,明晚也一样:“那得一星期后了。” 系统:“……” 那确实是不太能等。 如果他们不插手,这一个星期,雪都下不完,这场毫无意义的戏也一样。 等应时肆休息十几分钟,这幕场景就继续重复,直到这条不服管教的“烈犬”愿意开始学习,怎么在这时候表现出畏惧服软。 应时肆脸色冻得青白,手臂上有几个烫出来的红痕,绳索勒着的地方青紫,已经泛不出什么血色。 他也不在乎,捡了那几个烟头,找了个避风的墙角,躲进去抽烟。 街上游荡的不良少年,难免会点这些东西。 应时肆拢住了个烟头没灭,咬在嘴里,火光明明暗暗,辛辣的烟草气就被用力吐出来。 他听见轮椅碌碌压过雪地的声音,皱了皱眉,抬起头。 祁纠停在他面前,低头看他。 轮椅逆光,高功率的探照灯这会儿把片场照得亮如白昼,也晃得他睁不开眼。 应时肆微仰着头,眯了下眼睛,勉强看清坐在轮椅上的人。 不认识。 应时肆只知道自己要被送给“封敛”,他不认识封敛,只知道是澜海传媒的大老板。 送给谁都一样,应时肆关心的,就只有什么时候能偷出自己的身份证,再弄点钱。 身份证是入圈的时候,那个经纪人带着他办的,户口也是那时候补的——应时肆当时什么都不懂,就让那些人把这些扣下了。 等叫他找到机会,就想办法,想办法从那个“封总”手里弄点钱,再偷出自己的身份证。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应时肆得先讨这位封总喜欢。 ……也就得先把这场戏过了。 应时肆踢了踢轮椅:“没事干?” 对方靠在轮椅里,看起来身体挺不好,长得像个艺人……可哪有坐轮椅的艺人。 应时肆没兴趣知道这人是谁、来干什么的,既然不走,那就应该是来烫他的。 他撑了下胳膊,坐起来,用力甩了两下脑袋,抖抖肩膀,把雪全晃下去。 应时肆蹲在雪地里,问祁纠:“有烟吗?” 本来没有,封敛切了半边肺叶,不能抽烟,但一旁“导演”的椅子上就有一包烟。 祁纠离椅子不远,把烟和打火机拿过来,交给他。 “不关我事,你拿的。”应时肆立刻撇清关系,手却已经伸了过去。 他抢了那包烟和火机,几乎是迫不及待敲出支烟,冻僵的手按了几次打火机,才打出一小簇橙黄的火苗。 不是防风火机,这火苗相当不稳,时着时灭,却有种微弱的烫意。 应时肆忍不住把手靠近拢了拢,才把那支完整的烟点着。 他吸烟吸得又急又快,吸一大口,让烟在肺里停几秒,再狠狠呼出来,自己都被呛得直咳。 很难说这是种什么感受——应时肆其实没有烟瘾,这更像是种泄愤,这东西烫他、逼他害怕,所以他狠狠咬回去。 应时肆很少有机会抽完整的烟,盯着那些烟雾,在辛辣的烟草味道里咳个不停,用力擦了几下眼睛。 他皱着眉,扫了眼祁纠,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 一条野狗,有什么好看的。 看在对方帮他偷了导演的烟的份上……不等风把烟味带过去,应时肆就把它们用力挥散。 坐轮椅,身上又不带烟,多半是不会抽的。 “别跟我学,不抽烟挺好。” 应时肆咳得嗓子发哑,往那半支烟上浇了些雪,等烟头半灭不灭,才递过去:“烫吧。” 轮椅上的人并不接他的烟:“为什么?” 应时肆哪知道,反正这些人说了,要想被送去给那位“封总”,就得过了这条戏。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冻僵的脸上挂了个不带温度的笑:“大概是封——那老东西……喜欢用烟头烫人吧。” 这是他说过最长的话,嘲讽的笑容一闪就消失了,又变回面无表情。 过长的碎发挡下来,扎着眼睛,应时肆其实嫌它们烦,但这些人不给剪。 应时肆生出些烦躁,用力晃了晃脑袋,甩去多余的念头,把那半支烟硬塞进祁纠手里。 他蹲在轮椅边上,等着对方下手,却先被那只手拂去雪花。 祁纠屈身,拉过应时肆的手,检查了下那条手臂,发现上面并没有假皮肤的触感。 应时肆打了个激灵,倏地后退:“干什么?!” 祁纠问:“伤口是真的?” 应时肆皱紧了眉,他盯着祁纠,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把手藏到背后:“你是干什么的?” “来看看你。”祁纠说,“手给我,别动。” 应时肆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想挣开这只手,可这只手干净,颀长温净的手指烙在脏污狼狈的手上,毫不在意就收拢。 祁纠检查过他的伤,并没立刻放开手,握住他的手肘,牵引应时肆起身。 “跟我回去?”祁纠说,“我不喜欢用烟头烫人。” 后半句应时肆差不多看出来了,但前半句他没听懂……他愣怔着站在原地,错愕地看见那些耀武扬威的“导演”、“制片”,全灰溜溜跑出来。 这些人叫轮椅里这个人“封总”,叫得慌张谄媚,客气至极,本该用来罚他的戒尺,也紧紧藏着,半点不敢露出来。 祁纠微微抬头,问应时肆:“能戒烟吗?” 应时肆:“……” “慢慢来。”祁纠说,“先推我回去,我的车在外面。” 雪天路滑,电动轮椅不算好用,还是有个人推更妥当。 这次的任务不难,捡个脏兮兮的狼崽子回家,先洗干净,回头养好了,出去当大明星。 应时肆紧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晦暗不明。 祁纠忍了一会儿,还是把轮椅转过来,补充说明:“我不老,我二十七了。” 第57章 年轻东西 这话说完, 应时肆就抬头看了祁纠一眼。 这一眼瞥得迅速,不过飞快一扫,就立刻收回,人也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沉默。 他这样不说话的时候, 总显得阴郁, 尤其碎发遮着眼睛, 整个人都像是埋在雪夜漆黑的阴影里。 “说话!”有人用力扯他, “愣着干什么?” “给封总打招呼!教了你这么多天,就叫你傻站着?还不快过去!” 边上人看得焦灼, 背对着轮椅, 几乎没出声音,只动嘴皮子, 神色却极严厉:“你要敢惹祸……” 应时肆攥住了探到眼前的手腕。 他没用多少力气,已经听见猝不及防的抽冷气声。 “别弄我。”应时肆往前走了半步,声音又轻又冷,“没看出来……封总挺喜欢我?” 这人只觉得手腕快被攥碎,疼得几近暴怒, 却还不及脱口斥骂, 听见这句话, 瞳孔就缩了下。 ……这野小子学得越来越快。 放在三年前,绝没人能想到,应时肆能说出来这种话……能打着封敛的旗号威胁反制他们。 可偏偏现在就能了。 应时肆微侧着头,一双眼睛漆黑晦暗, 森森盯着他, 冰冷得不带温度。 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 这人背后无端发冷,手一哆嗦, 烟头就掉在地上。 应时肆踩着它,在雪地里碾了两脚。 猩红的烟头灭了,黑漆漆失了温,歪歪扭扭躺在雪里。 …… 应时肆接过祁纠的轮椅,试着推了推,轮子碌碌碾过雪地,有一点打滑。 他低头看着这位据说二十七岁的封总。 不是老东西,是年轻东西,的确有点出乎意料。 但不喜欢拿烟头烫人……知道这人就是封敛之前,应时肆勉强还算相信。 ——知道以后,傻子才信。 这些人为了往上巴结,相当用心,每天逼着他背,应时肆都快背吐了。 应时肆不认识封敛,但封敛平时有什么习惯,性格,兴趣爱好,喜欢什么样的人跟着……恨不得一天有人念八百遍,生怕他记错。 封敛愿意演,他当然没意见,这样轻松,日子总比折腾着好过。 能拖一天算一天,说不定等封敛演够了,要暴露真面目的时候,他都偷了钱跟身份证跑了。 跑到哪算哪,反正越远越好。 去没人找得着的地方,搬砖打螺丝送外卖,租个破房子吃泡面。 比这破日子强。 …… 应时肆抵住打滑的轮子,把轮椅推上车。 车是专门改装过的保姆车,里面宽敞明亮,轮椅推进去也不逼仄,还有张不大的桌子、一排沙发。 应时肆把轮椅放稳,刚要下车,就被轮椅里的人叫住:“去哪儿?” 应时肆皱了皱眉,抬头看祁纠。 他怎么知道,去外面跟着,去别的车,或者叫那些人带他回去洗澡。 把这一身脏洗干净,换套体面衣服,收拾好再送过来。 “上来吧。”祁纠按下按钮,“我就带了这一辆车。” 应时肆不及反应,就听见车门在背后关合。 车门是遥控的,关合声相当轻,密闭性倒是很好,风雪一瞬间被阻隔彻底。 过分的寂静取代了风声呼啸。 司机训练有素,沉默得像个不会说话的影子,发动机轻微响了响,车窗外的景色就开始移动。 应时 肆依然蹲在车门口,黑眼睛盯着祁纠,眼底深处渐渐透出警惕。 “我没成年。”应时肆说,“什么也干不了。” ——这当然是谎话,他成年都一年多了,冬月过完就满二十,身份证上也是这么写的。 但撒谎又没什么大不了。 街头长大的野小子,坑蒙骗偷都没少干。应时肆从会说话起就会骗人,打架是日常便饭,谎话这东西张口就来。 “身份证上登错了,他们给我办的,瞎写的生日。” 应时肆低下头,让额发垂下来,显得年纪更小:“骨龄其实没到。” 他说完这话,车里也依然安静——太静了,静得几乎有些过了头。 这里面像是还装了什么东西,能滤掉杂音,只剩下发动机运转的细微响动……就连这动静也轻到极点,一不小心就能忽略。 这种过分的安静,最容易滋生出不安跟焦躁。 应时肆迟迟得不到回应,攥着指节,喉咙动了动,皱紧了眉抬头。 看清对方的脸色时,他却忽然愣了下。 ——封敛好像并没在听他说什么。 刚才这辆车启动时,其实已经相当平稳,没有任何颠簸。如果不是看见窗外的灯光倒退、变得越来越远,应时肆甚至没注意到车已经开了。 但即使这样,轮椅里的人依旧不算好受,眼睛紧闭着,后背抵住轮椅的椅背,屏了呼吸,连嘴唇都发白。 应时肆下意识扶了一把轮椅,发现这轮椅卡得相当牢固,还有专用的安全带……扶不扶好像也没多大区别。 车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应时肆才看见祁纠稍微变换坐姿,撑着手肘调整呼吸,慢慢睁开眼睛。 祁纠从口袋里取出个药盒,倒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片,干咽下去。 “有点晕车。”祁纠撑着额角揉了揉,看见应时肆还蹲在地上,就示意对面的沙发,“刚说什么?” “……”应时肆忘了:“没什么……我瞎嘟囔。” 这话不算客气,甚至不算规矩,但一个脏兮兮破衣烂衫的野小子蹲在轮椅边上,本来也没什么规矩可言了。 应时肆看了看干净的沙发,假装没懂祁纠的意思,依旧蹲着,数自己的影子有多少根头发。 才数了几百根,扎手的毛刺就被一只手慢慢碰了两下。 力道很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风。 应时肆不习惯这个——被教了三年也不习惯,瞳孔缩了缩,倏地抬头。 应时肆:“……” 他以后没事就不该抬头。 藏在眼底的森森冰冷,等到看清眼前情形,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 祁纠靠在轮椅里,对着车窗外出神,一只手垂下来,随着车行进就微微晃,也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 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打算摸他头发,是他自作多情。 应时肆皱着眉,咬了咬腮帮里的软肉。 即使在明亮的灯光底下,这人脸色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几乎看不出什么血色,连呼吸都清浅。 这么休息了一阵,大概是晕车的劲儿差不多过去了,祁纠才挪动手臂,重新调整了姿势坐直。 车里面暖和,轮椅里的人稍撑起身,折好膝上盖着的毛毯,暂放在一边。 祁纠给应时肆指了下方向:“医药箱在第二个抽屉,我看看你的伤。” 应时肆一眼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盯着不礼貌,他皱紧了眉,把视线挪开。 应时肆琢磨了半天,才勉强理解,这人说的“伤”……就是那几个破烟头烫的红印。 这算哪门子伤,应时肆不太能理解——要是换了他,连腿都断了,只能坐在轮椅里,肯定不觉得烟头烫出来的印子算什么伤。 但顶嘴是大忌,应时肆还指望从他身上多捞些钱,没必要拧着干。 应时肆起身过去,拿了那个医药箱回来。 祁纠接过医药箱,打开放在桌上,拿出一摞酒精棉片。 应时肆蹲在轮椅边上,看着他拿过自己的手臂——脏得不行的胳膊,酒精棉片上去一抹,就是一片黑。 应时肆脑子里轰一声,脸都烫了:“……” “妆造,演员都要化的。”这人像是猜到他想什么,开口转开话题,“怎么没贴假皮?” 应时肆低着头,把脑袋埋在胳膊中间,半晌才闷声说:“雪太大,湿了就掉了。” 没脏过的人……才会当这是妆造。 夹着尾巴在街头找食的野狗不会。 一不小心叫人套了项圈,拴在垃圾场挣不脱,就更不会。 应时肆咬着后槽牙,盯着地上的影子,说什么也不肯抬头,不看用掉了多少酒精棉片。 要不是听见了车门落锁,他现在可能已经拉开门跳下去,打个滚爬起来直接跑了。 祁纠把他胳膊上的烫伤清理干净,涂上药膏,往那些麻绳捆出来的伤上也涂了点药:“第三个抽屉有吃的,拿点去沙发上坐着吃。” “我有这个爱好。”祁纠想了想,又补充,“喜欢装好人,演得与人为善,假装好相处。” 应时肆知道有人有这种爱好。 像这种人,多半都喜欢先把人高高捧起,再猝不及防踩进泥里——也不为别的,就享受那一瞬间撕碎一切的感觉。 知道归知道,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直白承认。应时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匪夷所思抬头。 “他们叫你来,应该已经教过你。”祁纠说,“需要配合我。” 祁纠把胳膊还给他,从消毒柜里拿出湿毛巾,擦了擦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应时肆收回视线,盯着“第三个抽屉”,喉咙动了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去抽屉里拿了两个面包、三根火腿肠、一瓶水,回头看祁纠。 ……他觉得,这人像是趁他不注意,莫名其妙轻笑了一声。 但这只是个直觉,应时肆的直觉时灵时不灵——比如现在,祁纠明明没笑,甚至没在看他,只是垂着视线,在翻不知道从哪多出来的一本书。 “洗手,吃饱。”祁纠翻过一页书,“回家就没饭吃了,我家不开火。” 应时肆迟疑了两秒,磨蹭着按照这人指的方向,过去拧了拧水龙头。 居然真有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车,还是个会跑的房子。 应时肆在水龙头底下洗手,趁着这个机会,又按出不少洗手液,把胳膊和脸也全洗了一遍。 他边洗边回头,确定祁纠真在看书,稍稍放心,一直洗到流下来的水干干净净,才把水龙头关严。 吃东西是吃东西,要吃饱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应时肆火速又拿了五个面包、十根火腿肠、两瓶水,满满当当抱着去沙发里,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就往嘴里塞。 他饿疯了,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又在雪里冻着,饿得天灵盖都发麻。 应时肆大口咬面包,这面包好吃,上面有一整层厚肉松,还有鲜甜的奶油跟蛋皮,他过去在小卖部最贵的那个货架子上见过。 后来被带进这行,应时肆本来以为就能有钱了,起码也能养活自己……谁知道合同签得亏了,钱没到手,饭也不给吃。 那些人不给他吃饱饭,说是要他保持体型,保证荧幕形象、上镜好看,可上的都是哪门子镜,应时肆一个也没看着。 他三两下就啃完了一个面包,咬开一根火腿肠大口吃了,又拧开矿泉水瓶灌水,把这些全冲进肚子里。 这么吃到第三个面包、第五根火腿肠,他的速度才稍微慢下来,慢慢拧开第三瓶矿泉水。 祁纠还在看书,应时肆几乎不看书,也不知道什么书这么好看。 应时肆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是个流浪着长大的黑户。被送去那个孤儿院也是民办的,不正规,管了他几天饭,发现他胃口太大,就把他轰走了。 这么乱七八糟长大,应时肆能识字都算是个奇迹——还是因为跟他打架的混混都上学,他不识字就混不进学校堵人,这才捏着鼻子硬学的。 后来再被按着补习,就是十六岁以后的事。因为要跑通告、去剧组,不能露怯得太严重,好歹要把九年义务教育学完。 学到这,应时肆已经半点耐性没有,一页书都不想再读,看见字都头皮发麻。 这还是第一次……他好奇什么书这么好看,能叫这人连晕车都不怕了,看得这么入神。 正琢磨这事,祁纠那边就又叫他:“过来。” 应时肆把半个面包捏扁了,全塞进嘴里,起身过去,接过祁纠塞给自己的书。 八成是拿书拿累了。 应时肆按着祁纠的吩咐,拿了个垫子坐在轮椅旁边,心想这也不奇怪。 ——要是他坐轮椅、身体这么差,大半夜还出来折腾,拿着本书看这么半天,早该累了。 应时肆帮他拿着书,等祁纠抬手点一点页角,就给他翻页,一句话也不多说。 这么当了半天没有感情的翻页机器,应时肆忍不住偷偷探头,跟着看了看书上的字。 是本小说……可能该叫“外国名著”,里面都是外国名字,讲侦探破案的。 应时肆过去没耐心看什么小说,宁可看电视,有人有画还有声音,比干巴巴的字有意思——可这会儿实在没事可干,他还得随时翻页,索性也探着脖子,跟着一起看。 祁纠靠进轮椅里,稍稍低头,看盯着书上的字、恨不得一个一个念着读的应时肆:“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应时肆刚读到第三百七十二个字,愣了下,抬起头:“就……这么过的。” 他看书看得头晕眼花,揉了两下眼睛,把困劲儿压下去。 到目前为止,应时肆其实没吃什么大亏——虽说被辗转送了好几次,可也没什么人从他身上真占着便宜、吃着甜头。 拴着的野狗也是会咬人的,应时肆被这些人“教化”的时候装乖,等真被送去了,有的是办法不配合。 大不了就是挨打,被教训“长记性”,小混混天生骨头硬,教训吃了,记性一个没长。 要不是现在莫名其妙洗干净了手、吃饱了饭、又在这看了半天书……应时肆可能已经缩在角落,对着祁纠龇牙了。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 应时肆觉得封敛这个喜好不错,他只要小心点,别真上当陷进去,就不会有问题:“还看吗?” 祁纠点了点头,应时肆就又把书摊开。 他估算了下距离,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托着书脊,让摊开的书页稳当点停在这人面前。 其实看书也没想的那么难。 应时肆甚至都没从头跟着看,没头没尾这么读了一会儿,就觉得也挺有意思。 侦探挺聪明,其他人就挺笨,死者眼看就要被气活过来,开口说话了。 应时肆看着有意思,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跟着祁纠一口气看了大半本。 看到侦探召集所有人,马上就要跳出来宣布真相,这本书就合在祁纠手里。 应时肆:“……” “到家了。”祁纠把书收起来,“推我下车吧,把吃的带上。” 应时肆愣了两秒,忽然回过神,飞速过去,收好面包矿泉水火腿肠。 他身上没什么装东西的地方,抱着这些推轮椅又不方便,正在犹豫,祁纠已经把那几个面包接过去。 应时肆头一回见这种金主,推着轮椅下车,看见祁纠抱着的面包,就忍不住绷了下嘴角。 这笑纯属忍不住——毕竟西装革履挺像样的一身,抱着一堆面包,实在怎么看怎么奇怪。 应时肆还记得自己的立场,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推着祁纠下车,按祁纠的吩咐打开密码门。 输完祁纠说的密码,应时肆才反应过来:“不怕我跑吗?” 祁纠看起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会跑吗?” 当然。 应时肆早就想跑了,每天都想。 是那些人用合同吓他,硬说他跑了就算违约,要被抓去坐牢。 ——这事应时肆并不全信,但他拿不到自己的合同,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也不敢太莽撞。 要是能从封敛这儿偷到身份证,再弄一笔钱,跑得远远的。估计就算有合同,这些人也拿他没办法。 …… 应时肆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藏得结结实实。 他推着祁纠回了家,关门落锁,按着祁纠的吩咐开了灯,不由怔了怔。 比起那辆车……这个别墅甚至显得有些冷清过了头。 几乎就是个样板房。 没什么人住过的气息,高亮度的白灯把客厅照得通明,反倒叫人觉得冷。 怪不得这人说家里不开火,让他把吃的带上。 祁纠操控着轮椅,把面包放在茶几上,又放下一管烫伤膏、一盒活血化瘀的药。 应时肆回过神,快步过去,握住了轮椅的扶手,低头等他说目的地。 祁纠笑了笑,靠在轮椅里,稍稍仰头,给他指出衣柜、浴室和洗手间的位置。 “我的卧室在二楼,有电梯。”祁纠抬头说,“一楼的房间你都可以住。” “累了一天了。”祁纠说,“休息吧。” 应时肆在衣柜里囫囵找了件T恤套上,攥了攥指节,低头看着自己洗干净了的手和胳膊。 ——这该是他盼着的待遇。 以前每回被送出去,应时肆都是靠自己挣来这种待遇,有个清净地方躲着,直到被甩脱麻烦似的再送走。 这次这种待遇第一天就上门……他反倒没来由的不自在,怎么都不舒服。 弄得好像他是冲着封敛的面包火腿肠来的一样。 “来。”祁纠解开西装外套,操控轮椅,稍稍转回,“开个价。” 应时肆愣怔一瞬,不由自主皱紧眉,瞳孔无声沉了沉。 原本有些轻松的念头烟消云散……又或者不如说,直到了这个时候,应时肆才总算松了口气。 该来的躲不掉,还是要来。 他并没碰到什么太离谱的人,眼前这个人和别的人也一样。 这让应时肆觉得轻松,他环顾一圈,扯了个沙发垫子,咣当一声跪下去,往后坐在小腿上。 “我没成年,先生。”应时肆找回那个本来该撒的谎,“身份证是错的,生日印错了。” 祁纠问:“生日是什么时候?” 头一回见人关注点是这个,应时肆愣了愣,扫见不远处的挂历,信口胡编:“冬月——冬月二十七。” 祁纠点了点头:“三天后。” 应时肆:“……” 他想重新编一个。 装十七岁已经是极限,装十六岁就是不要脸了。 但话说到这,再吞回去就更可疑。应时肆垂下视线,捏了捏手指,开始盘算着三天内能不能跑得掉。 “那就陪我在客厅待一会儿。”祁纠说,“来帮我翻页,我们把那本书看完。” 应时肆有些错愕,微仰起头,黑眼睛里写着“就这样”。 ——就这样?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次的力道轻缓,不是误碰,这次的狼崽子也忘了躲,光是怔怔盯着他。 三秒后,被按着脑袋的应时肆才回过神。 为免祁纠失去平衡,他先把这人的手拿下来,放回腿上,用力按实,然后倏地向后弹开。 应时肆盯着他,周身溢出浓浓警惕。 祁纠保证自己没笑,只是在看书,慢慢翻过一页:“女士们,先生们。”他轻声念,“我们已经听完了证词。侦探说……” 有相当警惕的人竖起了耳朵。 这么念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念到真相揭晓,祁纠合上书抬头。 角落里炸毛龇牙的狼崽子闷闷不乐,咬着后槽牙一步一步挪过来。 他拽着那个沙发垫子,坐在祁纠的轮椅旁。 “我假装对人好的时候。”祁纠把书交给他,“喜欢多聊天,有什么说什么。” 应时肆垂着头,脊背起伏,耳朵和脖子都有些泛红——多半是气的,因为说出来的话,也像是从咬着的牙缝里钻出来:“……故意的,先生。” 祁纠坦然承认,点了点头:“我不就喜欢这个?” 应时肆没话可反驳。 确实没错。 按那些人的说法,封敛可不就是喜欢这个。 说不定这会儿跟他和风细雨,下一刻就往他身上烫烟头,还要他畏惧、要他发抖,否则就不停。 应时肆看着轮椅里的祁纠,很难想象这人这么干是个什么样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再温文尔雅的人,内里也说不定有一副禽兽心肠。 反正封敛都能装,他有什么不能的,装一装就有饭吃,还有小说看。 应时肆闭了闭眼睛,把那本书翻开,还照之前那样托好,找到祁纠读的部分。 他看得慢,尤其到了真相揭晓的部分,因为前情没看全,甚至比祁纠读的速度还要慢些。 这么一门心思挨个字读,看了十几页,应时肆才想起祁纠看书不该这么慢。 ——正常人都没这么慢,他这是底子太差。 这念头一起,应时肆脸上就又有些烫。 他咬了咬后槽牙,抬头看祁纠,吸了口气想要说话。 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不该抬头——每次抬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冷冰冰警惕提防,都不知道放什么地方。 毕竟就算再见血不眨眼的混混,对着一个轮椅里看着身体就不好的人,也是不知道该碰哪的。 应时肆心想,他要是还在街头跟人打架,有今天没明天地混日子……冷不丁看见这么个轮椅在眼前,已经拎起来的酒瓶子,多半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抡。 ……废品回收站吧。 应时肆含混着咕哝了句脏话,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踉跄着站起来。 他其实不习惯这么坐,屁股把腿压麻了,走路都不稳当,站着都摇晃。 但还有比他更不稳当的,应时肆一把扶住了祁纠,两只手架在这人肋下,拍了拍祁纠的背。 哪个动作都不敢喘气,哪个动作都不敢用劲。 应时肆扶着他,生怕哪一下不对,就把这人弄散架了:“醒醒——没事吧?” 祁纠的脸色微微苍白,呼吸清浅,微垂着额头抵在他肩上,听见声音就支撑着想坐起来。 不算成功。今天这通折腾的确不轻,这具身体的体力没这么好,晕车药又相当容易叫人犯困。 “不用管……没事。”祁纠说,“把我放这,去睡吧。” 应时肆:“……” 应时肆觉得他这话是故意的。 这人自己坐都坐不起来,一松手就栽下去了。 他真把人放这,就得跨过躺在地上的祁纠,走来走去、洗漱睡觉。 应时肆只谋财不害命,干不出这么缺德的事,两只手架着祁纠,小心地帮他往轮椅里靠回去。 他看祁纠蹙眉,眉宇苍白渗汗,猜这是受不了太大的声音——那辆车就是,声音轻得都有点离谱。 应时肆只能把声音也放轻,他活了快二十年,这辈子都没这么轻声细语地跟人说过话:“送你上楼。” “好了,好了。”应时肆扶着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有用的办法,只能小心地轻轻给祁纠拍背顺气,“活该。” 他还用了个书里学的词:“自作孽,不可活。” 拿个破书逗他,没想到他看这么慢吧。 应时肆莫名生出点骄傲,又觉得这骄傲相当离谱,自己摇了摇头,扶着祁纠靠回轮椅。 他不敢立刻松手,祁纠身上的西装微敞,衬衫板正扣到最上,微垂着头颈,整个人靠在他穿了T恤的肩膀上。 应时肆愣愣站了一会儿,摸索着替这人顺气的手停了停,自己的气不太顺了,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斯文败类……也总得有个度。 应时肆小心地揽着祁纠,让这人在轮椅里别晃,单手拨着轮椅,送他去电梯。 这年轻东西。 都长成这样了,怎么就不是个好人呢。 第58章 他就要跑了 别墅不错, 电梯四面都是玻璃的,被白光一照,显得相当通透。 祁纠闭着眼睛,胸肩前横着应时肆洗得干干净净的胳膊, 头靠着轮椅颈枕, 看起来很安静。 但也仅仅只不过是看起来。 这么离得近了, 稍微仔细, 就能看清鬓角的冷汗。 祁纠微仰着头,苍白眉宇全是薄汗, 似昏似睡一动不动。一只手垂在轮椅旁, 瘦削得筋骨分明,衬衫的板正衣领在灯光底下, 投落一大片阴影。 应时肆要扶着他,只能皱紧了眉,保持这个姿势,右手拦在祁纠胸前,左手扶着轮椅, 哪条胳膊都不敢乱动。 这样一来, 他就几乎不得不贴在了祁纠颈侧。 于是应时肆发现这人并不舒服。 祁纠的胸口在吃力起伏, 偶尔控制不住低咳——偏偏咳嗽也没什么力气,每次都只是胸腔微微震动几下勉强了事,脸上更没血色,冷汗也慢慢渗出来。 应时肆忍不住低头, 揪起自己身上的T恤闻了闻。 干净的, 没有烟味。 没烟味正常, 毕竟这是封敛的T恤。 别墅像样板房,别墅里的衣柜也很没趣, 一水的素色衬衫、一排不同用处的领带,几套看着就价格不菲的西装。 幸好还翻出来几件T恤——这人太瘦了,应时肆都不用试,就知道那些衬衫自己不可能套得上。 应时肆皱着眉头,琢磨着看了看自己。 衣服是别墅里拿的的,肯定没有烟味,但他身上别的地方说不准。 身上手上头发上说不定带了,说不定他自己闻不出来,对烟味敏感的就受不了。 待会儿还是得整个冲个澡,多刷几遍肥皂,全弄干净,省得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触了什么霉头。 …… 不等念头转完,余光里,应时肆就扫见提示灯亮了亮。 电梯没有提示音,连上升运行的感觉都不明显,相当平稳地停在二楼,缓缓打开门。 这样轻微的响动,还是让祁纠醒过来,睁了睁眼。 “到二楼了。”应时肆想了想,还是加上,“先生。” 祁纠应了一声,音量很轻,要不是两个人实在离得足够近,应时肆几乎以为他什么都没说。 又过了半分钟,轮椅里的人才动了动,撑着手臂稍稍坐直,对应时肆说:“有劳。” 这就是不用继续帮忙的意思。 应时肆好歹听得懂,松开轮椅,也松开横在祁纠胸前的那条胳膊。 他正打算起身下楼,看见祁纠在地上的影子招手,就又绕回到轮椅前,蹲下来。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将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索两下,拿出样东西,放在应时肆手里。 应时肆低头,看着手里的润喉糖:“……” 活该。 叫他假装未成年。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应时肆横了横心,仰着头,硬生生扯出了个符合人设年龄的单纯龇牙笑:“谢谢先生。” ……杀了他吧。 应时肆耳廓滚热,抬头撞见祁纠眼睛里饶有兴趣的笑影,眼前黑了黑,半秒钟都再待不下去。 应时肆攥着那块糖,面红耳赤脚底生风,头也不回逃离二楼。 电梯就在边上,他等都没等,拔腿冲到远在另一侧的楼梯,跳上螺旋扶手往下滑。 远远听见两声带笑的咳嗽,狼崽子就跟着控制不住地一哆嗦,险些直接脱手,把自己从半截楼梯上扔下去。 / 祁纠一不小心,把自己笑回了缓冲区:“总部给批了?” “给了,这个好说。”系统刚煮好火锅,给他分筷子,“员工福利……现代世界就这点好。” 缓冲区还在倒计时,过会儿得给这具身体吸点氧,再吊瓶葡萄糖。 祁纠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涮了一筷子羊肉蘸麻酱,先给意识热腾腾垫了垫肚子。 ——应时肆觉得这别墅像样板房,冷冰冰没人气,那就对了。 不是像样板房,它就是样板房。 封敛的别墅当然不这样。 封敛是个从泥潭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拼命向上爬,为的无非是这些东西。 金钱、地位、权力……想要这些,本来也是人之常情。 但总有人孜孜以求,仿佛永远也不够,非要不择手段,将所见的全握到手里才甘心。 所以封敛那个别墅,也是一样的风格。墙上挂满了合影、赠言、名家字画,到处都是博古架,客厅当中一眼望不到边的一幅《十全富贵图》。 祁纠实在看不下去,跟系统一商量,干脆用了员工福利。 系统就是去忙活这个——他们刚攒够一拨提成,正好买了套别墅,还没装修,等着这个世界的分红到位。 只要不影响剧情走向,局里允许像这样置换数据,把住所替换成他们那套刚买的别墅。 边做任务还能边琢磨装修,两不耽搁。 祁纠对住处其实没什么要求,能睡觉就行,狼崽子喜欢垒窝筑巢,倒是挺适合干这个。 “确定没找错?”系统举起望远镜,“你家狼崽子这回挺活泼。” 祁纠接过望远镜,跟它一起看了看:“没错。” 是挺活泼。 浴室里蒸汽缭绕,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泡沫。 应时肆站在花洒底下,一脑袋小短毛刚洗干净,叫热水浇塌了,还在为自己刚才急中生智的“单纯龇牙笑”疯狂捶墙。 这么捶了一会儿,应时肆又委顿着蹲下去,继续玩命往脑袋上、手上、身上堆泡沫。 被泡沫埋了的狼崽子,奄奄一息躺在找不着地缝的防滑瓷砖上,侧着脑袋,盯着那颗润喉糖发呆。 ……看来装未成年的打击确实不小。 祁纠笑了一声,及时刹住,免得在外面不好装:“我先去吸个氧。” 这具身体的问题不少,但其实没有原发性病灶,都是后来受的伤。 受伤原因没什么可说的,像封敛这种人,活得这么不择手段,总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惹的人多了,说不准有几个敢下狠手的亡命徒,被报复成这样也不奇怪。 剧情没细讲封敛变成这样的缘由,祁纠打算结合自身经历,找几个林场里发生的故事,稍微融一融合——这事不急,真到必须讲的时候再说。 现在还是得吸氧、打葡萄糖、吃药,维持基础的生命体征。 祁纠操控轮椅回了房间,按部就班地一件接一件做,听系统在另一头转播:“你家狼崽子洗完澡了。” 系统其实怀疑,应时肆不是去洗澡,是打算找个硬板刷把自己从头到尾刷一遍。 ——要说也奇怪,不论是在街头跟人逞凶斗狠、做小混混的时候,还是后来叫人拐进歧途,身不由己被送来送去的时候,应时肆都没在乎过这个。 剧情里,应时肆就算被送给了封敛,也没在乎成这样,烟该抽还是抽,最多就是避着封敛而已。 后来应时肆听说了,这人也是个孤儿、也没有亲人,也没人说话,心底防线多少松动,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怎么碰烟。 可惜好景不长,封敛撕了与人为善那张假皮,开始亲手驯化这条不服管教的“烈犬”……应时肆的烟也就抽得更凶。 那时候的应时肆,从表面上看,其实已经被教得挺“乖”。 有些体面样子了,穿规矩的衣服,说规矩的话,拍封敛给他定好的戏、找好的综艺,也有了不小的名气。 可就是这么个仿佛被驯化了的狼崽子,坐在办公桌上、咬着烟,瞳孔黑沉晦暗……面无表情地看着封敛摔下轮椅。 看封敛被逼进绝路,看封敛挣扎着咽气。 …… 祁纠把身体从轮椅挪到床上。 “慢慢来。”祁纠知道系统的意思:“不着急,他很乖。” 应时肆已经学了不少,要想带他走正路,的确得一点一点地教。 在这个圈子里最不干净的泥塘里滚了三年,该看的不该看的,狼崽子都已经看得很清楚。 应时肆的脑子其实相当聪明,看见的都记在心里,只要翻过了那个坎,就会不加犹豫地去做。 但这个坎也可以永远不翻过去。 祁纠接过望远镜,看了看浴室,狼崽子洗完了自己,正吭哧吭哧搓衣服。 地上的水和泡沫都擦得干干净净,用过的毛巾也被洗好了晾上,洗完的衣服用力拧干,晾在没有花的花架上。 应时肆环视一圈,相当满意,摆弄着那枚润喉糖,一下一下抛着玩。 家里有一次性用品,应时肆拆了一套,穿着他的T恤短裤,蹑手蹑脚穿过关了灯的客厅,去拿沙发上的面包。 干干净净的狼崽子,抱着面包、火腿肠、矿泉水,还有那本没看完的书,美滋滋去落地窗边上,借着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念了。 / 这一宿也就这么过完。 应时肆看书看到后半夜,一不小心睡在了阳台。 他容易走神,原本只想看完结尾、再补个没看的前情——结果看了后面忘前面,翻来覆去,几乎又把整本书重看了一遍。 阳台没有隔温层,其实比房间里冷很多,但毕竟也是封闭式的,能挡风雪,对他来说不难受。 应时肆这一觉甚至睡得挺好。 被阳光照在眼皮上,应时肆用力抻了个懒腰,抱着柔软的毯子蹭了蹭,正准备爬起来,忽然察觉到不对。 应时肆拽了拽这条凭空出现的毯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暖和的。 他还有些愣怔,察觉到身边动静,猛地跳起来,用力揉了揉眼睛。 应时肆看清近在咫尺的轮椅。 祁纠撑着轮椅的扶手,正低头看他,身上还是仿佛不变的西装,衬衫领口板正,扣子系到最顶上一颗。 应时肆没防备,跟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了个正着,一秒向后窜出去,险些撞进画架。 祁纠笑了笑,身体放松,撑着手臂慢慢靠回轮椅里:“睡醒了?” 应时肆盯着祁纠,不说话,攥了攥指节。 这话没办法立刻接——因为可能代表字面意思,也可能代表“原来你还知道醒,睡到这时候,自己清楚该怎么做。” 应时肆清楚,该怎么打怎么打、该怎么罚怎么罚而已,像封敛这种坐轮椅的,动手能力不足,就很可能找点别的办法。 ……念头转到这,应时肆都觉得自己有病。 他怎么老盼着这人拿烟头烫他。 还有更有病的,到了这时候,应时肆居然注意到,祁纠腿上没盖着那条毯子。 毯子之前在他身上盖着,现在被甩在了地上——这东西看着不厚,居然异常保暖,比羽绒被都软和舒服。 应时肆在冰天雪地里睡惯了,也不怕冷,但也从不知道,原来手脚还能暖和着醒过来。 祁纠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地上那条毯子。 “是我盖的。”祁纠活动了下手指,抬手呵了口气,“阳台漏风,我的腿有点冷。” 应时肆:“……” 那就不要把毯子给他、不要待在阳台啊?! 祁纠相当坦诚:“这不是为了装好人?” 应时肆一时居然不知该怎么反驳,深吸了口气,抓着毯子盖在祁纠腿上 把这个人的轮椅转了个圈。 他的动作其实已经尽量小心,每一步都放得相当慢。 可即使这样,轮椅里的人还是仓促闭了下眼,后背抵在轮椅的椅背上,胸口微微起伏两次,将闷哼咽下去。 应时肆立刻不敢动了:“头晕?” “有点。”祁纠温声说,“昨晚没睡好,帮我一下。” 他的声音极轻,到后面越来越低,几乎没了音量,只是做了几个口型。 应时肆蹲在地上看见了,也大概猜出来要怎么帮,撑住祁纠的肩膀,把这人的身体扶正,站起来挡住风:“这样?好点吗?” 祁纠闭着眼,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应时肆等他缓了一会儿,看他脸色好些了,就推着轮椅回了客厅。 祁纠这次的确只是普通的没睡好——这具身体晨起头晕是太平常的事,没什么解决办法,也就是吃药压制。 应时肆倒不这么想,蹲在地上,摸了摸祁纠的额头:“是不是低血糖?” 他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拨开祁纠的额发,才觉得这举动冒犯得很。 这一犹豫,手就停在半道上。 轮椅里的人闭着眼,向前靠了靠,额头抵在他掌心。 “有么。”祁纠问,“能摸出来?” 应时肆喉咙动了下,想说这怎么能摸出来,又莫名说不出话,光是盯着自己的手。 这回洗干净了,跟眼前这人的手一样干净,因为盖了毯子,甚至还一样暖和——所以能摸出祁纠额间的冰凉。 这是种他从没支撑过的力道。 他不敢乱动、不敢撤手,几乎就这么被定着,仰头看祁纠。 轮椅里的人很放松,眉峰释开,阖着眼呼吸轻缓,看起来已经不头晕了。 应时肆犹豫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摸出那颗润喉糖。 他攥着这颗糖,其实已经攥了有一阵了,糖纸捏在手里,捏得噼里啪啦响……不那么舍得给出去。 润喉糖好歹也是糖。 应时肆这辈子,还没让人给过糖,就稀里糊涂长大了。 “不知道。”应时肆低声说,“你试试吧。要是吃了就不晕,那就是低血糖。” 他咬着塑料包装的锯齿撕开,挤出那颗糖,递到祁纠仍旧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边。 应时肆托着祁纠的额头,摸了摸这人的眉弓,示意他张嘴。 祁纠不张:“难吃。” 应时肆咬着小半片塑料纸,本来还打算嚼两下解馋来着:“?” 这糖是祁纠昨晚亲手给他的。 祁纠当然记得:“我们这种人,唯利是图,收买人心,一般都用难吃的糖。” 这话能把十个狼崽子气成球。 应时肆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盯他半天,一把抢回了险些给出去的糖。 他扶着祁纠靠回轮椅,把轮椅推到能晒太阳的地方,一头扎回阳台,严严实实关上了阳台门。 系统举起望远镜,观察不远处在生气的狼崽球:“他是怕阳台门漏风,冻着你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吗?” 祁纠咳了一声,控制着不笑,扯了扯那条毯子,盖住肩膀和腿。 雪还在下,太阳倒是不错。这种天气难得,虽然冷些,但没有那种阴沉沉的压抑,容易让人有个好心情。 祁纠过去养狼崽子,就喜欢挑这种天气出门。一人一狼去踩雪、找被雪埋的山楂树。 秋天打不尽的山楂叫冬雪一冻,又红又漂亮,凉得人脑门疼,果肉比生山楂细腻,含在嘴里就能解半天的闷。 祁纠挺喜欢吃冻山楂,狼崽子不爱吃,每次被哄着上当受骗吃了,就要气成个一动不动的球。 …… “你怎么有这么多故事。”系统越听越好奇,“你到底养过多少狼崽子?” 喉咙有些痒,祁纠咳嗽了两声。 他不折腾这具身体,把毯子往上扯了扯:“我养过一个狼崽子。” 他养过不少狼,但狼群内部体系结构严密,幼狼有母狼带,通常不会有什么机会把崽给人养。 他只养过一个狼崽子。 ……阳台的门轻轻响了一声。 推拉门被一点一点扒开条小缝,窗帘也被掀开一角,冷冰冰的黑眼睛盯着祁纠,想要琢磨出这人又为什么咳嗽。 “可能是低血糖。”祁纠主动哄狼崽子,“我饿了,我没吃早饭。” 应时肆:“……” 活该。 这么大个别墅,干什么不开火? 要不是他提前有预料,留了两个面包,这人是不是要把自己饿晕在轮椅上? 应时肆还因为糖的事记仇,不想跟这人好好说话,可也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祁纠饿昏过去。 他攥着那两个面包,闷闷不乐钻出阳台,给自己拽了个沙发垫子,坐回到轮椅边上。 应时肆问:“你吃哪个?” 祁纠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肉松面包,陷入思考。 应时肆就知道他看不出来,提醒他:“这个肉松厚,那个奶油多。” 说这话的时候,应时肆盘腿坐在轮椅边上,仰着头一板一眼,严肃得像在看侦探小说:“肉松多的口感蓬松,但是呛。奶油多的细腻,但是齁。看你喜欢哪个。” 祁纠实在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过来。” 应时肆本来该立刻起飞,躲到三米外警惕龇牙,可迎上那双眼睛,两条腿却莫名没动。 应时肆盯着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低声问:“干嘛?” 祁纠问:“吃不吃冰山楂?” “……”应时肆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冰山楂,但毫不犹豫,想都不想:“不吃。” 应时肆才不信他,攥着口袋里拿小纸团裹着的润喉糖,相当警惕:“肯定难吃。” 祁纠笑得有点咳嗽,应时肆回头看阳台,才发现落地窗忘了关,细微凉气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应时肆立刻跑去关窗户,边关窗户边想,这问题提了等于没提。 祁纠肯定没怎么吃过面包,金主大老板一般不吃这东西,都吃西餐、吃鲍鱼海参,在饭店坐雅间。 应时肆其实有点想知道,祁纠干嘛不去吃好的——干嘛要待在这别墅里,这里面空空荡荡的,把他自己放这儿不就得了。 但这些不是他该问的,祁纠爱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应时肆捏了捏那两个面包,犹豫了半天,还是跑去浴室,把手反反复复洗干净,用毛巾仔细擦干。 “都给你尝尝。”应时肆把两个面包的包装纸都撕开,一样掰了一小块,“这块肉松多,慢点嚼,我看你气管不好。” 他说完才想起这话不客气,亡羊补牢,又加了句:“……先生。” 应时肆弯腰,把一小块面包喂给祁纠,又轻声说:“慢点嚼。” 这人又是受伤、又是咳嗽、又是低血糖,应时肆根本不敢大声跟他说话,一个喷嚏都怕把人打散架。 他看祁纠的衬衫,忍不住问:“不难受吗?” 祁纠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温和询问。 应时肆比划了下自己的衣领。 祁纠其实也不爱系这两颗扣子,但没办法,眼睛里笑了笑,摇摇头,吃了狼崽子投喂的面包。 看着他把两小块面包都吃了,应时肆莫名觉得欣慰,又兑了点温水回来,递到祁纠手里:“要哪个?” “吃饱了。”祁纠接过温水,拢在手里,“你吃吧。” 应时肆皱起眉。 ……这人要是这么吃饭,那就真活该头晕了。 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头发,操控轮椅,往电梯的方向过去:“我今天居家休息,附近有超市,辛苦你出去转转,买点吃的回来。” 他的语气相当温和随意,应时肆却近乎错愕,站在原地盯着他。 祁纠停下轮椅:“有什么问题?” 应时肆想不通,这人难道真不怕自己跑了:“让我出门?” 祁纠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轮椅。 应时肆:“……” 应时肆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不方便。” 他不是想说祁纠应该自己出门,是说就这么让他出去,万一他—— ……话说到这,应时肆才悚然惊醒。 他在干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不论封敛是想试探他,想挖坑布陷阱给他跳,还是什么别的目的……只要拼一拼,咬咬牙就能跑了。 按照“三天后成年”这个破谎话,现在脱身是最合适、最安全的。 应时肆低着头,指节攥得几乎青白,把话一点点全咽回去。 幸而轮椅里的人并没有追问的习惯:“抽屉里有现金,羽绒服在衣柜顶层,我想吃冻山楂。” 应时肆心神不定,胡乱点了点头。 他看着祁纠进电梯,照着祁纠说的找到了羽绒服,拉开抽屉找到了现金……甚至找到了身份证。 他的身份证。 办好以后就叫这些人拿走了,应时肆自己甚至没怎么见过。 应时肆甚至都不会背自己的身份证号。 ……他盯着那张身份证,又用力咬了咬牙,瞳孔转深,彻骨的冷意不受控地透出来。 应时肆立刻取走身份证,贴身揣好,又把那个厚厚的红包也抓起来,塞进羽绒服里。 这样就彻底没人能拦住他。 只要出了这个门,一直往远逃,他就自由了。 应时肆毫不犹豫往外走,越走越快,他才发现原来密码锁根本用不着密码,用力按下门把手就能打开。 应时肆把那颗润喉糖塞进嘴里,用力嚼了——根本不难吃,糖是甜的,淡淡的中药气息很清口。 应时肆忍不住想祁纠,这人怎么连这糖好吃都不知道,今早还头晕,随身带的糖难道是摆设? 不会祁纠从来都没吃过糖吧? 他扯了张便签,匆匆把这话留下来,提醒祁纠早上吃糖,这样就不头晕了。 还有吃饭,吃这么点饭,是个人就要饿得头昏眼花。 还有阳台,阳台漏风就别去了。 还有抽屉,抽屉里以后别放这么多钱——这些钱对大老板不算什么,可要真招来入室盗窃的,情急之下拿刀捅人,弄出人命就不值当…… 应时肆趴在门口写便签,他弄不清祁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装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后悔当时没过去。 在祁纠听他讲面包,慢慢摸他的头发,对他说“过来”的时候。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他看见很久远、很安静的寂寞。 应时肆狠了狠心,不让自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继续低头,把狗爬字写得勉强能认清。 …… 日上三竿。 祁纠睡了个回笼觉,问负责监控的系统:“狼崽子跑到哪了?” 祁纠和系统逛了一宿商城,买了个充绒量很不错的羽绒服,还买了不少厚衣服。 压缩饼干和火腿肠也都备了,剩下的就让狼崽子自己拿钱去买,超市就在附近,有很明显的路牌。 如果不是实在太生硬,祁纠其实还打算买个行李箱来着。 昨晚没怎么睡好,八成也是因为这个。 系统:“……” 怎么说呢。 系统举起望远镜,搜索到目标定位:“门口。” 祁纠:“?” “他在写第二十一张便签。” 系统举着望远镜:“快了,快了,还有三十二张,写完他就要跑了。” 第59章 我不会信任您 应时肆跑了, 留下来了五十三张便签。 最后一张是提醒祁纠,这破便签号称有六十张,其实缺斤短两少了整整七张,下次换一家买。 ……采购。 狼崽子临跑之前, 还又折回来, 趴在玄关, 抓着笔一个字一个字改。 换一家采购。 应时肆把便签全塞抽屉里, 穿着羽绒服,带着钱跟身份证, 头也不回跑出了别墅。 “他去超市买了面包, 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没怎么多留,走得很快。” 系统给祁纠转播:“还有五分钟到火车站, 一条街,转过去就是。” 祁纠在给便签写回复,应了一声。 见他不要望远镜,系统就又自己举着转回去,继续远程观察。 …… 雪还在下。 太阳快落山了, 气温骤降。 幸而羽绒服的质量不错, 足够保暖, 风打过来吹不透,一直护到脚踝。 应时肆一只手藏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钱跟身份证,跑得太快, 额头都有点冒汗。 他在站前广场迷了几次路, 晕头转向走到特产售卖区, 又好不容易绕出来。 狼崽子看谁都警惕,戴着严严实实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 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高,黑漆漆的眼睛透着冰碴。 “真让他走?”系统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祁纠,“这么跑了,他可就不当小明星了。” 现在的应时肆,跑过几个乏善可陈的通告、演过几个不算太火的角色……他自己半封闭着看不着,祁纠这边是能看见的。 系统也跟着看了,平心而论,应时肆的先天条件很不错,个头长相身板都够,身上有少见的狠劲,本来该是在哪都亮眼抓镜头的类型。 刚出道的时候,应时肆甚至还凭脸上过几次野生的小热搜——可惜被长相吸引来的人,也很快就发现他不会互动、不会演戏,对各项业务一窍不通。 加上捕风捉影传出的小道八卦,应时肆的风评也乱七八糟。有人说他是资本捧的、有人说他来路不正,像样的作品没几个,负面新闻倒是常常有份。 “刚被经纪人带走的时候,应时肆也想演戏的。” 系统翻剧情:“带他的经纪人跟他说,让他以T台和大荧幕为主……他信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应时肆是真以为,过去糟烂的人生快到头了。 十六岁的应时肆,长这么大还没活得像个人过,甚至有点紧张,紧张到手足无措。 被带去拍身份证的时候,刚弄了个新名字的野小子把手藏在背后,坐得笔直,用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憋了个龇牙笑。 ——然后就被告知,拍身份证的时候不准龇牙。 祁纠留了张狼崽子的身份证照片,看了看最后愁眉苦脸的成品图,笑了笑,把便签随手折成小风车。 系统被吸引过去,扒拉了两下那个小风车:“他要跑了,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这三年多的时间,已经叫应时肆彻底不信任何人,也不信这破圈子里有人的活法。 应时肆的计划,应该是买一张最近的火车票,去最远的地方。 “那也不错。”祁纠说,“回他的地方。” 系统实在忍不住好奇:“你养狼崽子,也把它放跑过吗?” 祁纠放下笔和便签,想了想。 这个问题提的就不准确。因为祁纠也从没把狼崽子关起来过,只要想跑,随时跑回山里就行了。 应时肆也一样,首先是个人,独立自由,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这个基础上,如果应时肆是真不想干这个,不想当明星了,也不想再在别墅住,那么去哪儿都行。 又不耽误他们给应时肆打钱。 金手指提成的计算模式,跟亲密度没关系,就是相当简单纯粹的塞钱就分红——极限情况下,开个彩票站,让应时肆中个十亿元大奖,提成也是一样的。 系统叹了口气:“……也是。” 这道理也确实没错。 就是别墅没人装修了,要是祁纠家狼崽子不管,说不定会一直这么保持原样。 毕竟祁纠自己根本没有装修的意愿,不认为现在的别墅有什么问题,也不认为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 ……系统甚至相当怀疑,这人自己住的话,帐篷也行,毛坯房也一样。 只要不漏风、能挡雨,有床能睡觉就行了。 / 应时肆也在怀疑。 大雪封住了几条铁路线,候车室里早塞满了,外面广场也满满当当全是人。 因为近年关,还有小商小贩挤来挤去,见缝插针地卖特产。 应时肆弄了张报纸,坐在广场角落,攥着刚买的车票,盯着大屏广告的“私享庭院、悦享生活”。 应时肆忍不住想祁纠那个院子。 被人送来送去,应时肆也没少见过别墅,头一回见院子荒成那样,叫雪一盖还以为进了山。 别墅也是,空荡冷清,半点人气都没有,晚上灯一关,静得像是个没人住的空屋子。 应时肆皱着眉,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封敛那么有钱,想要人照顾、要住好点的地方,那不是张张嘴抬抬手的事。 他在这瞎操心个什么。 这么一想,应时肆甚至有点后悔,临走的时候居然留了三包压缩饼干、十根火腿肠。 他是怎么想的——封敛怎么可能吃这个?! 应时肆倒背如流,封敛爱吃的是上档次的西餐,中餐非得是私厨,东西不好碰都不碰,酒要洋酒,勃艮第波尔多。 现在封敛对他宽容照顾,甚至肯吃他的东西,是为了装模作样,先软化他,叫他放下戒备。 封敛自己都承认了,应时肆总不能上赶着替他辩解……说那人吃面包吃得的确很认真。 应时肆盯着地面,烦躁到不行,用力揪了揪头发。 他给那个人揪面包的时候,轮椅里的人确实吃得很认真,有很听话地慢慢嚼。 应该是因为头晕,琥珀色的眼睛会闭上一会儿,再慢慢睁开,把那一点面包咬着缓缓吞进去。 吞进去了嚼得也慢,应时肆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东西,就觉得阳光确实很好,这样的天气该多来点。 趁着天气好,他就应该把那个院子顺手弄一弄,收拾两下。 走之前,他应该修修那个阳台的窗户,钉几块塑料布,那个不是漏风,是渗寒气。 ……这么想了一会儿,应时肆觉得自己有病。 盯着车站的大屏,盼着自己那辆车再多晚两个小时这种想法……就更有病。 应时肆用力晃了晃脑袋,拎着一大袋子面包、压缩饼干、火腿肠,一个用来装冷热水的杯子,攥着票跟身份证站起来。 他看见一个卖山楂的,雪把山楂筐盖住一半了,红彤彤的亮眼,好些人走过都忍不住看一看。 应时肆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过去,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低头问:“怎么卖?” “便宜!十块钱这一大袋!”那小贩见来了生意,相当热情,“小伙子尝一个?先尝尝再买,好吃!” 应时肆没吃过这东西,但看了一眼,酸透腔子的直觉就翻上来,抿紧了唇毫不犹豫摇头。 他拿出十块钱,买了一大袋冻山楂,也装进自己的大编织袋里。 ……再晚点,晚三个小时,他就退票回去了。 今天火车不开,先回去,明天再跑。 反正钱和身份证都在他这儿,想跑随时都能跑,门又没锁。 应时肆拎着大编织袋,跺了跺有点冻僵的脚,在广场上绕了几圈。 他看见卖灶糖的,心想这东西不用问,别墅里那家伙肯定也没吃过,买点龙须酥跟关东糖回去算了。 应时肆心想,别墅里不开火,但厨具肯定有,天然气应该也通着。 他就该买点调料跟食材,明天早上大展身手,弄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给别墅里那家伙一点厨艺的震撼。 光吃两口面包怎么行,换谁不低血糖。 早上就该吃热乎的,热乎乎一碗汤面下去,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站前广场有不少小店,价格还挺便宜,这么转了一大圈,该买的调料也买的差不多。 应时肆站在卖切面的小推车前头,刚买了半斤细面条,忽然听见有人喊“车动了”。 他跟着抬头,看清大屏幕上的车次。 应时肆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票。 被揉得有点发软的车票,车次跟变绿的那一趟一样,一个字母、一个数字都不差。 他这趟车从“候车”变成了“检票中”。 应时肆攥紧了自己的编制袋,盯着那块大屏幕,心跳声隆隆砸着耳朵,听不见身边的声音。 …… “那趟车可绿了。” 别墅里,系统还在给祁纠实时转播:“你家狼崽子要跑了。” 系统举着望远镜:“他现在还在犹豫,但他马上要跑了,他正在往检票口走,票检得很快……” 这一场大雪下停了不少列车,火车站堵了实在太多人,一切运转从简从速,看一眼票证人没错就往车里塞。 应时肆还没来得及迟疑,就连人带行李被拽上了车。 系统相当惋惜地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问祁纠:“状况怎么样?” “还行。”祁纠靠在轮椅里咳嗽,正在调氧气流速,“再加支镇痛的就行了。” 这一个星期的大雪,随之而来的潮湿、阴冷和低气压,在每天夜里尤为加重,对这具身体是相当不小的负担。 而且今夜的风声太吵。 院子里的树没怎么修剪,每次遇上暴风雪,就会有种凄厉的呜咽。 系统原本还没太注意这个,找出封敛的设定翻了半天:“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BUFF也还在?” “在。”祁纠拿起碗筷,涮了颗青菜,“D类,过度警觉。” 系统被吓了一跳:“这就弹回来了吗!” 祁纠也没办法,按照设定,他已经昏过去了:“开副牌,得两个小时。” 封敛的设定在这本书里不算全,又被他们利用员工福利删减了不少,大量融合了祁纠自己的数据。 ——所以在系统实在太好奇,想连通一下视听效果的时候,还没开始实践,就被祁纠拦住:“不看比较好。” 系统坚决听劝,回来吃火锅打牌:“这么吓人?” 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受主观意愿控制,会因为某些刺激,闪回重现创伤时的场景。 系统要是现在连通,看见的就是祁纠过去的经历。 祁纠自己不这么认为,但看这具身体的反应,系统最好还是别看:“考虑承受力,每个人都不一样。” 这世上可怕的经历多了,有些时候,一场无力反抗的自然灾难,就足以留下终生无法修复的意识创伤。 更何况是断了条腿、切除半边肺叶这种伤。祁纠上一次这么惨,还是被砸在坍塌的矿坑里,断木刺穿了左肺,腿叫乱石死死压着,在一片漆黑里听了三天三夜鬼哭狼嚎的凄厉风响。 “……”系统不想看闪回了,给火锅换了个红烫的牛油锅底:“你还下过矿?” 祁纠干的工作多了,他学什么上手都算快,十几岁的时候为了挣钱,什么都干过:“下过,我还拔过火罐。” 系统:“……” 系统也知道他想拔火罐,难得这是个现代世界。 可这人不是亲手把狼崽子放跑了,想拔罐也没后背啊,系统又不能变个假人给他过瘾。 想起这个,系统就又举起望远镜:“对了……车可越开越远了。” 第二站是小站,只隔了十来分钟,其实距离不远,算是从城东到城南。第三站就不一样,要坐一个多小时,停车就出省。 他们说话的工夫,这趟车已经开过了第二站,汽笛声响彻夜色,雪落下来就融化,火车轰鸣着继续向前飞驰。 祁纠这会儿倒是接望远镜了,看了一阵那列夜色里疾驰的火车。 系统问:“什么感想?” “挺好。”祁纠说。 他捡着狼崽子的时候,怀里的小狼球就没地方可去了,跟着他相依为命,有什么东西就分一口吃。 这回他们来得晚,狼崽子已经跌跌撞撞长大了,心里有主意,对人对事也有自己的固执判断,对封敛这个身份又天然抵触。 路都放在那,让狼崽子自己选,这样就最合适。 如果有天应时肆想回来,那也是一个自由的、张牙舞爪的狼崽子,理直气壮回来。 祁纠就只有一个小问题:“人呢?” 系统:“?” 系统抓过望远镜,在车厢里扫描:“人呢??” 半小时前还在车上的! 系统火速搜索了一圈,既没在原位置看见应时肆,也没在原行李架上看见编织袋。 倒是捡着了揉烂的票。 第二站的出站口外边,掉在雪地里,软趴趴的一张。 边上是一串越来越深的脚印,叫新下的雪埋了一半。 看得出人跑得越来越快,偶尔有编织袋拖在雪地上的痕迹,偶尔有停下来站着的更深脚印。 停下来站着,应该是为了问路。 应时肆没怎么自己跑出来过,大半夜从火车站往回跑,不可能不找人问路。 可大半夜又下雪,路上人稀少到不行,想问清楚怎么走,简直难如登天。 系统打开了全局搜索,好不容易找着了祁纠家这个乱窜的狼崽子……应时肆大口喘着粗气,正站在路灯底下,用力跺冻僵了的脚,拎着编织袋四处张望。 “你等着……我去变两个路牌。” 系统把望远镜扔给祁纠,想了想,还是把祁纠也拖上:“一起去吧。” 反正两个小时内,祁纠也没法从缓冲区出去,系统其实也不认路。 一家就祁纠一个人形自走指南针,能不分昼夜看地图。 系统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祁纠怎么能在哪一站,就分出是南是北……靠切割磁感线?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黑漆漆的下雪天,路标至少最实用。 应时肆找着了正确的方向,照着系统及时杀过去变的路牌,一刻不停拔腿狂奔,一路跑回了别墅。 羽绒服的确保暖,他热得满头是汗,拎着那个不离手的编织袋,弯腰摁进门密码,用力摁了好几次。 手冻僵了,门锁感应不灵,数字怎么都摁不对。 应时肆急得不停打转,听着刮得鬼哭狼嚎的西北风,用力抹去脸上的汗和融化的雪水。 他一边跟这个破锁较劲,一边不停抬头,往那扇窗户看。 窗户的灯是灭的,不知道别墅里有没有人,也不知道……如果有人的话,是什么情形。 应时肆本来坐在火车上,盯着窗外嚼生面条,反复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 这才是对的,那就是个装好人的骗子,骗子自己都承认了。 这就是设好的圈套,等他跳进去,再把他撕碎。 有人就是有这种乐趣,应时肆其实知道,封敛就是有这种喜好……因为是亲手捧高、亲手砸碎的,所以看碎裂的纹路就觉得满意。 封敛手里的烟,就是用来描这些碎开的裂痕的,越描越深,越深越满意——所以应时肆得学会发抖。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应时肆盯着外头的雪,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反复回想这些。 他反复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让这个印象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干扰。 人是能伪装的,他是演员,他难道还不明白这个? 有的是人能演出温文尔雅、春风拂面,连眼睛都能演出来。 他才跟祁纠相处一天,不过就是叫人家给了点好处、好好对待了一点,难道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应时肆想不通,他过去被送人,也不是没有过更好的待遇,住过相当豪华的总统套房,吃过不知道怎么用刀叉的西餐,吃好喝好穿好……脑子都清醒得很。 他一直知道自己真正的处境,知道眼前的东西越好,后头的陷阱就越深、越可怕,一头栽进去就再没活路。 应时肆往手上呵了好几回气,终于把数字摁对,听见门锁“嘀”地一声响,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来。 ……没改密码。 应时肆拎着编织袋进了门,他一进这座别墅,下意识就放轻了脚步,把全是雪的鞋换在门口。 别墅里静得像是没人……应时肆宁可希望这里没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什么都是假的,祁纠现在正舒舒服服住真正的豪宅——那种全是古董、宝贝,金碧辉煌的大豪宅,门前恨不得有两个石狮子的。 他回来看一眼,要是别墅没人,立刻就跑,跑回车站再买下一趟车。 应时肆也提防着有人抓自己,提防着随时可能亮起来,照得他无所遁形的白炽灯。 这些应时肆过去都遇见过。那些人就是这么一次一次,不停磨他、逼他老实认命的。 …… 什么都没有。 没有刺眼的灯光,没人等着抓他。 应时肆有些茫然,在一楼慢慢转了一圈,甚至觉得没什么变化。 ……有变化。 他留的那摞便签不见了。 应时肆忽然察觉到这件事,他愣了几秒,忽然沿楼梯往上跑,找出祁纠昨晚去的房间。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半点声音,轻手轻脚弄开那扇门。 应时肆擅长这个,他过去在街上流浪,饿疯了去偷东西吃的时候,最凶的大狗都发现不了。 就看一眼,应时肆对自己说。 他就是莫名心慌,昨天祁纠明明没关灯的,他猜这人不喜欢关灯。 今天的灯没亮,应时肆从门缝里看见了,但听声音,里面又不像是没人。 门锁极轻微地“咔哒”一声响,锁舌弹开。 应时肆收起小铁丝,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推开门,向里面看了看。 他愣怔了下。 祁纠靠在轮椅里,没躺在床上,也没看书。 灯是熄的,窗外雪地反射月光,风把树影搅得嶙峋狰狞,落在房间里的地毯上。 应时肆不信祁纠每晚就这么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蹲在轮椅旁,抬头看着轮椅里的人:“先生?” 应时肆把手在胸口焐得不凉,把祁纠额前的碎发拨开,他把这个动作做得极谨慎,犹豫了一阵,才轻轻触碰祁纠的额头。 祁纠的额头比他的手更冷,没有任何反应。 应时肆还想说话,先被砸过来的黑影吓得心惊肉跳,僵了几秒回神,才想起来这是窗户外的影子。 应时肆慢慢吐了口气,心说这是什么破屋子,好人住在这地方,也要憋出病。 他试着挪了挪祁纠的轮椅,才转过半圈,轮椅里的人就倒下来。 应时肆早有防备,扑过去把人接住。 这一折腾,祁纠在他肩头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 应时肆见他醒了,半高兴半担忧,扶着祁纠靠回轮椅里:“没事吧?” 他看着祁纠,隐约觉得这人和平时不一样,又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 当然不对,这具身体这时候仍困在闪回里,创伤应激障碍的BUFF还在,祁纠要是非得离开缓冲区,就得回坍塌的矿坑底下。 乱石参差、碎木嶙峋,漆黑视野里偶有乱影,风声凄厉呼嚎。 祁纠摸了摸跑回来找他的狼崽子,把半化不化的积雪扫下去:“冷不冷?” 应时肆肩膀僵了僵。 他扶着轮椅,用力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没说话。 ……他宁可这是个圈套了。 哪怕他一上来,封敛就说他偷了钱,要把他送去蹲号子,也比这句话强。 应时肆弯腰,他把手上的力道放到最轻,拿过一旁的毯子,替祁纠盖在身上:“不冷,先生。” “我跑错路了。”应时肆说,“回来晚了,对不起。” 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眼睛里的光本来模糊,听见他的声音,就稍微努力清晰了些。 祁纠笑了笑:“去睡吧。” “别睡阳台。”祁纠说,“家里有床。” 应时肆垂着头,死死咬住腮帮,几乎尝到血腥气。 他发现这样一点都不好受……他恨不得去睡雪地。 这种强烈的抗拒,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种本能的自保。 这人给他挖下了个极深的陷阱,离得越近,越缺乏逃掉的力气。 ……祁纠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 应时肆倏地惊醒,连忙扶住轮椅里的人,替他小心顺抚前胸后背,抓起一旁的氧气面罩给他戴上。 肯定不是只戴上就行,应时肆盯着氧气罐,不敢乱拧,慌得手都冰冷发僵:“往左还是往右?拧多少?这个——” 话还没说完,祁纠已经把手挪到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向右。”祁纠说,“一格,别怕……” 话被打断,应时肆立刻接住祁纠的身体,抱着祁纠靠在自己肩上,伸出一只手去拧氧气罐。 这人咳嗽得说不出话,冷汗不停向外渗,本来想要安抚的手悸栗着紧了紧,无意识攥牢了应时肆的手。 ……可也仅仅是一瞬。 不等应时肆回过神,那只握上来的手就又松开。 祁纠闭上眼,摸索着撑住轮椅扶手,向后抵住轮椅的椅背,把喉咙里的闷咳尽力压回去。 这么缓了一会儿,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恢复透彻,重新清明过来。 祁纠吸了一会儿氧,就摘下面罩,放在一旁。 “没事了。”祁纠说,“有劳。” 应时肆原本一动不动的肩膀,在这句话里悸了下,倏地抬头。 祁纠正低头看他,迎上狼崽子黑漆漆的眼睛,就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是个测试。” “钱,身份证。”祁纠想了一会儿,“看你跑不跑。” 应时肆死死盯着他,黑眼睛里某根已经绷到极点、几乎断掉的神经,这一刻才陡然松下来。 就好像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是他唯一想要的答案。 应时肆重重松了口气,到这时候才觉得浑身脱力,扶着轮椅撑了几次,居然都没能站起来:“要怎么罚我?” “不罚了。”祁纠说,“继续对你好。” “还没到火候,你还不够信任我。”他慢慢地说,“我们这种人……” 祁纠思考了一会儿:“我们这种人,给好处,至少要给足三天。” 应时肆慢慢攥了下手掌,黑眼睛盯着祁纠,似乎在衡量这句话的可信度。 他不想欺骗祁纠:“多少天也没用,我不会信任您,先生。” 他说:“我不可能信任您。” 祁纠知道:“嗯。” 应时肆盯着祁纠,确认了这人状况远比刚才好得多,总算勉强放下心,撑着膝盖起身:“我去客厅睡,有事叫我。” “明天想吃冻山楂。”祁纠说,“加一点蜂蜜,怎么样?” 应时肆没买蜂蜜:“……我明天去买。” 祁纠问:“阳台好修吗?” “……好修。”应时肆攥着门框,“我后天去弄点塑料布。” 他身后又有人轻声笑,夹着咳嗽,气息放松。 笑得一只狼崽子恼羞成怒、龇牙炸毛,把满满一袋子灶糖全掉在了祁纠门口,同手同脚下了楼。 第60章 等这场雪结束 应时肆这一宿, 其实既没怎么去客厅,也没怎么睡。 火车上摇晃的记忆清晰过了头。 应时肆几乎没坐过火车,除了被从长大的地方带出来,也没怎么出过远门。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 身边全是人, 应时肆看谁都警惕, 都像不怀好心。 他紧紧抱着那个大编织袋, 蜷在座位里看外面的夜色,只觉得这条路长得走不完。 应时肆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下车的, 只记得到了第二个站台, 灯光刺眼地涌进来,有人说“就要出省了”。 有人说“下一站长得很”, 又有人说“这下走远喽”。 应时肆盼着走远,他因为这个消息雀跃,又因为这个消息难过。羽绒服暖洋洋裹着他,应时肆愣了一会儿,扒拉开编织袋, 盯着那袋红彤彤的山楂看。 这一站停靠的时间不短, 有人下去抽烟, 站台上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人们高声交谈,车内外都很热闹。 应时肆什么也听不见, 盯着祁纠的红山楂。 他想不通这东西有什么好吃, 火车车厢里暖和, 山楂没那么硬了,好像比刚才更红更鲜亮。 应时肆迟疑半天, 拿一个在袖子上蹭一蹭,放进嘴里一咬,眼泪就被酸得飚出来。 难吃、难吃,这才叫难吃。 祁纠没吃过好的,一定是没吃过好的。 怎么会有人想吃这东西,又觉得润喉糖难吃? 幸好他买了灶糖,可惜火车非得今晚开,不是他非要走,火车非得今晚开,可惜有些人吃不着了…… 应时肆用力咽下山楂,掰了一大块灶糖,塞进嘴里嚼,头昏脑涨地这么想了一会儿,听见哨子声。 这是列车员提醒要关车门的声音。 应时肆还在嚼灶糖、还在被酸得掉眼泪……他不知道这一会儿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就已经拽着装满了灶糖、山楂、阳春面的编织袋,踉跄着坐在站台上。 火车轰鸣着跑远,应时肆盯着跑远的火车,觉得自己有病,多半是病得还不轻。 他扭头往回跑,怕冻山楂化了味不对,跑出火车站就掰了好几根冰溜子,塞进塑料袋里。 回来这一路,应时肆来不及细想。回到别墅,摸去楼上找祁纠,一样来不及。 等到把自己塞进浴室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蜷在沙发里,应时肆才被火车缓慢的摇晃占据。 他逐渐后知后觉地,一点一点意识到,火车上那种吞噬他的感受是什么。 他在想家。 ……很荒唐。 比有人爱吃冻山楂还荒唐。 他在想一个待了一天,空荡荡连人气都没有的,样板房一样的破别墅。 应时肆当初被带走,离开出生那个地方,走得头都没回——活了十九年头一次想家,居然是在清晰地想念一台轮椅。 一只狼崽子蜷在沙发里,藏在羽绒服底下,花了几个小时,慢慢想明白这件事。 他能睡着的地方,是祁纠的轮椅旁边。 …… 祁纠正在给灶糖们分类。 被摔碎的捡出来,用来当日常零食,给应时肆解闷。 还算完好的留下,用来在过年的时候摆盘。 系统正在偷吃龙须酥,察觉到动静,就提醒祁纠:“你家狼崽子又来了……带着枕头。” 祁纠听见了,抬起头,放下手里正在叠的糖纸。 这具身体对声音很敏感,这是创伤后过度警觉中的一种——当人潜意识里认为,没能避免危险的原因是“不够警惕”的时候,就会不受控地长期维持这种警惕。 应时肆所固执保持的状态,其实也和这种道理类似,只是没这么失控。 毕竟狼崽子没进门……只是带着枕头,拎着羽绒服,闷不吭声地准备在走廊里打地铺。 系统:“……” 这是幢别墅啊。 这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的? 祁纠也开始反思,他原本对居住条件没有要求,但狼崽子这回脾气犟得很,的确该做出些适应性调整:“把隔壁收拾出来?” 别墅的二楼做了适病化改造,他这间卧室有不少医疗设备,隔壁其实是陪护房,方便来照顾病人的护工暂住。 祁纠没请护工,一来是实在不习惯,二来也是这具身体的状况他们毕竟有数。 缓冲区有身体数值的实时监控,条目类别相当清晰具体,祁纠自己就随时能调整,按情况及时给药就行了。 这具身体差归差,祁纠一个人其实能照顾妥当。 就算应时肆今晚不跑回来,也不要紧。 把他放在这儿一个人待两个小时,等闪回发作差不多过去,也就好了。 系统给“收拾隔壁房间”投赞成票,顺便开赌局:“等你家狼崽子养熟了,会因为这段发言咬你几口?” 祁纠笑了笑,扔了两个骰子进数据转盘,操控轮椅过去,抬手开门。 应时肆刚裹着羽绒服躺下。 狼崽子洗了澡,没好好擦头发,一脑袋短发乱糟糟竖着,整个人僵在门外。 应时肆越紧张越没表情,人都不会动了,脸上还冷冰冰,漆黑的眼睛一言不发盯着祁纠。 弓着后背,肩膀绷紧,是个异常警惕提防的架势。 “今晚请假。”祁纠温声说,“来。” 应时肆仍紧盯着他,皱了皱眉,低声重复:“……请假?” 祁纠点了点头,撑着门框,转过轮椅,换了种更明确的说法。 他说:“过来,让我抱抱你。” …… 应时肆因为这句话僵住。 他还是没听懂什么叫“请假”。 他猜祁纠是说今晚他们请假不冷战、不互相提防了。 祁纠暂时不当坏金主,他也先不用防备……可这也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是什么手段,是为了麻痹他的意志,还是放松他的警惕…… 应时肆发现身体远比意志诚实。 他明明还在想这些,可看见轮椅里的人朝他张开胳膊,就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挪过去,伏进那个怀抱里。 他伏在祁纠腿上,不敢用力,轻轻碰那条空着的裤管,察觉到颈后有陌生的温柔抚触。 祁纠身上有很淡的药水味道。 应时肆不喜欢这种味道,他皱紧了眉抬起头,拢在颈后的手就揽实,安慰地轻轻揉他后脑。 祁纠低头看他,神情很认真,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映着他的影子。 应时肆没法挪开视线,胸口开始起伏,眼睛酸得像是吃了山楂。 “我本来能跑的。”应时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你抓不住我。” 他的嗓子哑透了,一定也是山楂的错:“我能跑的,我差点就跑了。”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 应时肆闭紧了眼睛,心想祁纠根本就不知道。祁纠差一点就吃不着灶糖、吃不着山楂、吃不着阳春面了。 这人自己住这个破别墅,肯定不会自己找好吃的,不会自己想办法住得舒服,每天就吃一堆药、弄一堆营养剂。 这么有钱的大老板,不会花钱不会享受,挣钱干什么?就存着? 应时肆小心把手探到祁纠背后,摸到硬邦邦的腰背脊椎,他屏着呼吸按了几下,就听见轮椅里的人滞住呼吸。 “不舒服。”应时肆轻声问,“腰酸是不是?” 他同意祁纠的意见,半夜请假,夜里他们不较劲……这人要真在这时候都骗他,他认了。 应时肆很少会想到“认了”这个念头,他长到快二十岁,从没认过什么事,从没信过有什么逃不脱的命。 这是头一遭。 应时肆跪在轮椅前头,身体前倾,环抱着祁纠。 轮椅里的人弯下肩背,靠着他,额发静静垂下来。 “一点点。”祁纠说,“还好。” 应时肆不信他,空着的手小心拨开这人额前的碎发,擦拭祁纠额上泛出的冷汗:“怎么还不睡,在忙什么?” 祁纠想了想:“睡不着。” 应时肆有些愣怔:“怎么会睡不着?” ——他原本想问“怎么也会睡不着”,因为应时肆也睡不着,翻来覆去都是,所以才会带着枕头来走廊。 他想着,要是睡在这,祁纠有什么情况,肯定立刻就能听见。 这是——是为了掌握敌人的弱点。 掌握了敌人的弱点,他就能在这别墅里来去自如,想离家出走,买张火车票,随时都能走。 “是不是卧室不舒服?”应时肆想起自己刚才进去时看见的情景,“你这卧室……你这别墅都该改一改,风水有问题。” 祁纠问:“能代劳吗?” 应时肆愣了下:“我?” 祁纠点了点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摞支票,交给他:“我报销。” 应时肆上一刻还在想祁纠吃不着阳春面,下一刻就被这种豪气震撼:“……” “我不擅长装修。”祁纠说,“术业有专攻。” 祁纠对生存质量的要求就是能活,要他徒手搭个小木屋,弄得舒服暖和能住人,这倒是没任何问题。 但絮窝不归他管,就算是很久以前,絮窝这活也是狼崽子的。 应时肆把那些支票攥在手里。 ……这上面都签了名、盖了印章,随便他填数字,就能生效。 拿了这个,他以后就跑得更容易了。 应时肆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一场测试……他希望是。这样他就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弄走封敛的钱,在这人暴怒着回过神来之前,拍拍屁股逃之夭夭。 应时肆这么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祁纠是怎么“暴怒”的,没说话,把厚厚一摞支票折了折,草草揣在口袋里。 这会儿工夫,祁纠其实已经有些精神不济,靠在他身上阖目养神,呼吸渐渐变得轻缓。 被应时肆的动作牵扯,轮椅里的人跟着醒过来,睁开眼睛。 应时肆算是彻底不信他的话了:“睡不着?”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下,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顺着颈后向下拢,将应时肆揽进怀里。 一只狼崽子撑着轮椅,被圈进怀里,抱了个正着。 这个距离太近了,应时肆不适应,险些就要挣动,又生生忍住。 ……他挣了,祁纠是真会松手的。 应时肆绷着肩膀,一动不动地贴在祁纠胸口,他听见这人夹着轻咳的轻促呼吸声,就忍不住小心顺抚祁纠的背。 应时肆忍不住猜测:“你一个人,也会觉得不舒服,是不是?” 这话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思索,这种思索看来并不容易,没多久就叫微眩的倦色盖过去。 应时肆被他抱着,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察觉到这人渐渐向下沉,连忙将人抱实。 祁纠换了家居服——这人的家居服也都是极保守的款式,外面再搭上件厚睡袍,恨不得比衬衫露的还少。 应时肆扶着祁纠,帮他把轮椅推回房,严严实实拉上窗帘,挡住外头几乎是狂魔乱舞的树影。 窗帘拉严、灯再打开,这卧室倒也不至于有多阴森。 应时肆小心地扶祁纠上床睡觉,中间这人又醒了一次,但没再跟他说彬彬有礼的“有劳”,只是撑着应时肆的手臂,很熟练地把自己挪到床上。 “你晚上……有时候,跟白天不一样。”应时肆替他盖上被子,趴在床边轻轻摸祁纠的脸,忍不住轻声问,“为什么?” 倒不是说哪个好、哪个不好……只是晚上有些时候,祁纠的话会明显变少,视线的落点不一定在他身上,有时候会很模糊。 这时候的祁纠,显得比白天更不设防,那种透彻的清晰暂时被隐藏,让应时肆总是放心不下他。 “是一种心理问题,叫‘闪回’。”祁纠想了想,“会不定时发作,因为我的个体情况,晚上发作的情况多。” 应时肆听不太懂,但想来抱着能好受些,他把晚上和病发的祁纠和平时分开,踢了拖鞋爬上床。 管他什么问题,反正现在他在呢。 他可以陪祁纠说话。 应时肆抱着祁纠,慢慢替他按摩在轮椅里坐僵了的腰背,顺抚祁纠的脊背,给他讲自己出去长的见识。 “火车很快,说跑就能跑。”应时肆说,声音越来越含糊,“两个小时……我能跑得你再也找不到。” 祁纠相信:“嗯。” 困懵了的狼崽子张牙舞爪:“天涯海角。” 祁纠相信,摸了摸狼崽子的后颈,拉过被子替他盖上。 应时肆在梦里周游全中国。 大半夜跑上二楼、操心照顾人的狼崽子,困得眼皮一坠一坠,缩在祁纠怀里,一不小心就睡熟了。 / 翌日一早,应时肆先醒。 短暂的“请假”结束,他们在白天恢复针锋相对。 比坏金主先醒的狼崽子相当骄傲,一大早就穿上羽绒服,大摇大摆出门,去买蜂蜜和新便签纸。 祁纠换好衣服,来到客厅,发现窗帘全被严严实实拉着,一点光也不透。 灯倒是开得通明,连浴室的浴霸都开着。 “天气特别不好,多云,有雪,别开方框……可能是说落地窗。” 系统举着张支票,努力分辨应时肆的狗爬字:“大风蓝色预警,西北风七到八集,集写错了……” 祁纠把写满了铅笔字的支票接过来,对着光看了看:“家里能写字的纸少到这个地步了?” “也没有。”系统其实看了应时肆的心路历程,“他不想翻你抽屉。” 应时肆过去从没觉得偷东西有什么不好。 这世界没好好对待他——没人教他,没人养他,他自己乱七八糟活。 这么个活法,有什么规矩好讲。 在火车上,应时肆看着用祁纠的钱买的一编织袋家当,穿着祁纠的羽绒服,嚼着祁纠的钱买的灶糖……心里第一次难受得要命。 这种难受叫他自己想不通, 祁纠甚至答应了让他花这些钱,也不会过问他是怎么花的。 应时肆几乎可以随便支配这些钱。 到了这时候……攥着大把钱的应时肆,居然反倒觉得烫手,整个人都坐立难安了。 应时肆在心里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但就算这样,他在客厅绕了好几圈,还是没碰任何一个抽屉,找了根铅笔头,在支票上写了给祁纠的留言。 应时肆给祁纠留言,告诉祁纠,自己去买蜂蜜和便签纸,很快就回来。 祁纠如果醒了,就等一等他,他回来煮阳春面。 这种面要现煮现吃,热腾腾地吃满头汗才舒服。 要是祁纠低血糖头晕,就吃一点灶糖,这东西甜甜的,一点一点慢慢嚼,可好吃了。 狼崽子话碎到不行,一张支票差点没写下,最后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挤在角落里,写着“速归,勿念”。 ——买蜂蜜是祁纠要的,便签纸是合理采购需求。 他这是公务出差。 这回抓着钱出门的狼崽子,穿着合身的羽绒服,在阴沉到云层快压下来的天色里,一样走得昂首阔步。 祁纠刚下单一批应时肆能穿的衣服,顺便给应时肆买了个手机,接过系统的望远镜,看了看雄赳赳气昂昂的狼崽子。 按照剧情,等再过几天,这场雪停了,应时肆有个T台要走。 系统觉得这就挺不错:“走得多好,跟去打劫似的。” 祁纠笑了笑,把望远镜放下,倒了杯温水,把今天的药吞下去。 雪越大,这具身体受过伤的地方就越难熬,今天祁纠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伤疤一热一热地跳痛麻痒,身上也有点低烧。 祁纠吃了镇痛片和退热药,还挺有闲情逸致,去浴室开着的浴霸底下晒了会儿人工太阳。 “要不还是雇个护工?”系统琢磨,又觉得苦恼,“也不好办,要是有了护工,应时肆可能就真跑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 应时肆放不下心的,是这么个住在别墅样板房里、生活单调乏善可陈,可能把自己饿到低血糖晕过去的家伙。 有了护工,祁纠生活起居都有人照顾,能生活得很妥当,用不着一个青涩莽撞、笨手笨脚的狼崽子。 祁纠倒是不介意应时肆跑,他单纯是不需要护工:“放心,我挺会照顾自己的。” 祁纠独居过很长时间,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不舒服了会吃药,如果他觉得这具身体有必要休息,那就会提前躺到床上。 之所以偶尔看起来像是需要照顾……大概是因为狼崽子在身边。 每回能帮上忙,狼崽子拱在他怀里,热乎乎地晃尾巴,抱起来就很舒服。 祁纠喜欢这样的时候,他也承认,有时候狼崽子在身边,他会相对不那么严格地掌控身体。 昨晚应时肆问他的问题,祁纠暂时没有想出答案,但不论怎么说,两个人的确比一个人舒服。 就比如现在,祁纠的确也在一边调整身体状况,一边期待。 期待一只打猎回来的狼崽子威风凛凛回家。 …… 应时肆一路飞跑回来。 他不光买了蜂蜜跟便签纸,还买了春联跟窗花,买了新年的挂历,买了一看就精神的腊梅枝。 要不是手上的东西太多,应时肆甚至还想买一串冰糖葫芦,告诉祁纠这就是两个人味觉调和的极限了——冰糖葫芦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它有糖。 不能光吃冰葫芦。 外头的雪已经开始下,寒风呼啸,狼崽子一路精精神神跑回家,脸冻得通红,眼睛黑亮。 这种恶劣天气,能让“一路往家跑”这个行为的幸福指数,飙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应时肆被这种幸福冲得晕晕乎乎,因为脸被人认出来两次,一点都没烦躁,甚至还配合着龇牙合了影。 “回家,急着回家。”应时肆没过脑子,被问急着干什么去,脱口就胡说,“早饭还没做呢。”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但瘾都过了,嘴上痛快痛快又怎么了。 反正他自己说、自己听,说完就忘了。 反正今天是第二天,他等第三天过完,再继续保持警惕也来得及。 应时肆一口气跑到家才罢休,利落地脱羽绒服、换鞋,去浴室烤没了身上的寒气,才跑回祁纠的轮椅旁边。 一进这个范围,狼崽子就立刻刹车,变得轻手轻脚,蹲下来抬头:“睡得怎么样?” 祁纠笑了笑,把手盖在他冻红的耳朵上:“很好。” 应时肆忍不住扬了下嘴角,别开脸勉强绷住了,舒舒服服被祁纠焐耳朵,琢磨自己这算不算是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应时肆心想,他可以只记得这几天。 这念头其实相当危险……应时肆察觉到,他是真的在考虑,能不能留下,等到这人露出真面目那天为止。 这种觉察像是盆冰水,浇在乐淘淘的晕头转向上。 应时肆不理它。 哪怕这种阴森森的寒意,高兴的时候忽略得多彻底,静下来找上门就多磨人……那也是静下来以后的事。 应时肆暂时不想理它,轻轻抱了一下祁纠,温声说:“蜂蜜给你,我去煮面。” 应时肆没吃过蜂蜜,不知道是什么味,但祁纠既然要,他就挑了最好的。 应时肆洗过了手,帮他把蜂蜜盖子打开,把洗好的冻山楂也拿过来,嘱咐祁纠:“千万别吃多了。” 他今天是打算给祁纠做一大碗阳春面的。 应时肆甚至买了条围裙,很像模像样地系在身上。 他带着昨天买好的调料食材去厨房,起锅烧水,跳得激烈的心脏才渐渐缓下来。 应时肆撑着灶台,看锅里的水慢慢由冷变温、咕嘟着沸腾,不自觉地走神,想如果自己是在这锅里。 如果他是在这锅里,什么时候跳出来最合适……什么时候还能跳得动,不会不知不觉被烫熟。 应时肆把面放下去烫,边点冷水边忍不住想,要是煮熟了会怎么样。 煮熟了是不是就能变成阳春面。 应时肆被自己逗乐了,摇了摇头,专心煮面,炸葱油、点高汤,弄好热腾腾的两碗面,一起端出厨房。 祁纠正在捣山楂,听见响动就抬头,转动轮椅过去。 今天的坏金主没穿衬衫西装,虽然依旧是一丝不苟扣到顶的家居服,但宽松柔和……很衬外面的天气。 外面的天气有多阴沉,家里就有多暖和,应时肆放下手里的碗,快步过去帮他推轮椅,忍不住好奇:“是什么?” “冻山楂泥。”祁纠说,“加了蜂蜜的,给你尝尝。” 狼崽子的脸还没转苦,就被白瓷小勺往唇上碰了碰,熟练从容地向里一送。 应时肆猝不及防,吃了一口,原本以为准保要酸上天,却没想到远比想象里好吃——山楂捣得细腻莹润,原来蜂蜜是这个味道,沁甜清香,跟山楂的酸中和得恰到好处。 “吃着玩儿。”祁纠笑了笑,把那个白瓷小碗给他,“闲着也是闲着。” 这本来是句很平常的话……但说话的人语气轻缓,窗外雪虐风饕,浴室里的灯暖洋洋照出来,隔绝阴云密布压下来的冷意。 这种时候,这话就叫人舒服到不行,只想一整天懒洋洋躺着什么都不干。 应时肆把那一小碗山楂泥接过来,攥着小勺子吃了两口,又忍不住抬头,看吃阳春面的祁纠。 这人好好吃点东西是真不容易,好像不仅仅是没胃口,多半是这破天气折腾得,身上也不算很舒服。 但即使这样,祁纠也仍旧吃得很认真。 吃面、喝汤,这么简简单单的事,骨节分明的手持筷拿勺,总有种应时肆学不会的有条不紊。 祁纠吃下一筷子面,喝了两口汤,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狼崽子,有些好奇:“想什么?” 应时肆回过神,抹了把脸,把自己那碗面端过来,大口吃面大口喝汤。 想……糟糕了。 他可能要被煮熟了。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他忽然想哭,是不是不该幸福的人偷来了幸福就会这样,越高兴越难过。 要不还是现在开始折磨他算了……不然的话,他总管不住自己的念头。 他想给这个自己一个人住空别墅的怪家伙煮很多碗面。 他想陪着祁纠,这人看起来该再有个人一起生活,一个就够。 “狼崽子。”祁纠说。 应时肆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他下意识抬头,迎上祁纠眼睛里的柔和温度。 ……这人在“闪回”。 应时肆莫名就是知道,触发点可能是天气,可能是窗外的风声,可能是别的什么……不论是什么。 祁纠看起来非常正常,神色正常语气正常,身体很平静,但应时肆就是知道。 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应时肆就觉得,祁纠在等自己回去抱他。 也不是必须等到,等不到也没关系。 但等到了就很高兴。 应时肆忍不住想,他和祁纠一定不止认识了一辈子,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人,就跟上了这个人。 应时肆控制不住地扔下筷子,跑去祁纠的轮椅前,把这个人抱住,他抬头想要说话,却不由一怔。 隔着家居服的柔软布料,他察觉到隆起的硬痕,生硬烫涩地硌着,叫人心惊肉跳。 应时肆屏着呼吸,想去摸一摸,却被祁纠拦住。 “特别难受。”轮椅里的人拢着他,低下头轻声说,“是不是?这样也不解决问题。” 应时肆现在不想谈这个,他囫囵摇头:“先生,您说了,要好好对我三天。” 祁纠温声说:“我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会喜怒无常,朝令夕改。” 应时肆想说的话全被这句话堵住。 他开始恼恨自己嘴笨,喉咙动了几次,都说不出更合适的话。 祁纠笑了笑:“别慌,又不一定往少了改。” “我好好对你,到这场雪结束。”祁纠说,“我会一直装好人。” “等这场雪结束。”祁纠把一张车票给他,“就走吧。”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变得不会动。 他攥着祁纠的衣角,指节僵硬,泛出隐隐青白。 “我会请护工,会好好生活,吃饭睡觉。” 祁纠说:“出去玩玩,闯一闯……等想回来,再回家。” 第61章 我会高兴 有那么几秒钟, 应时肆不会动,甚至有些耳鸣。 …… 应时肆盯着那张火车票。 比他自己买的好多了,在售票处,应时肆见过祁纠买的这种票。 不是绿皮火车, 跑得快, 座位舒服, 不冷不热也不晃。 这张票还是商务座。 应时肆听人说, 商务座更舒服,宽敞安静, 上车就能躺下。 车票是按天气预报说雪停的时间买的。应时肆今天早上还看了, 还给祁纠抄了“西北风七到八集”,现在他就开始记恨天气预报。 应时肆忘恩负义地盯着电视, 记恨天气预报,干什么只说雪还会再下一个星期。 雪就应该一直不停,他就不会被赶走。 应时肆攥着手里的火车票,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到——什么叫“赶走”,明明是他自己要跑, 是他惦记着跳出这口正温水炖着他的锅。 应时肆手忙脚乱, 不停往袖子上擦眼睛, 反复告诉自己得冷静……祁纠这话里有不少漏洞。 有不少漏洞,祁纠亏本了。 这人怎么算的账,这不是完全亏了。 “您亏本了,先生。”应时肆迫不及待把疏漏挑出来, “这样安排, 您就来不及对我坏。” 应时肆紧紧攥着他的袖子:“是不是?” 祁纠在雪不停的时候对他好, 在雪停的时候送他走。 那岂不是没时间折磨他了? 应时肆忙着掰手指头算数,甚至没时间觉得自己有病, 急着把这个漏洞给祁纠看:“对吧?没时间了,算错了。” 祁纠算了算:“还真是。” 应时肆一下就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笑出来。 他摸了摸祁纠的手,怀疑祁纠正在低烧,想着一会儿就得去找个体温计,等祁纠稍微好一点就去。 现在不行,他不能离开祁纠,祁纠需要他。 他得陪祁纠说话。 应时肆把那张车票藏起来不看,先挑出这别墅最大的问题:“灯不好,需要暖光灯,客厅的灯应该用能变色的。” 祁纠稍稍欠身,摸了摸狼崽子的脸,摸到一手冰凉:“冷了?” 应时肆被他摸得心脏都疼,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什么事都先想着他。 他冷什么,冷着的是祁纠。 应时肆摇了摇头,撑了下膝盖起身,把祁纠小心扶稳,慢慢推着轮椅去浴室。 浴霸的灯就很暖和,应时肆还带来了那条毯子,给祁纠仔细盖上,还带来了加蜂蜜的山楂泥,给祁纠喂一小勺。 应时肆小心地抱着祁纠,给祁纠调整轮椅的颈枕:“我觉得……您露馅了。” 他这话说得声音很低,很轻,像是自己都紧张。 祁纠在这种时候,会一直很安静地看着他,听见这句话,眼睛里就透出温温疑惑。 “……好人才会这么做。” 应时肆把一只手收回口袋,用力捏着那张车票:“好人才会给我买车票,赶我走。” 应时肆说:“好人才会算不明白账,算到亏本。”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朵:“没有赶你走。” 应时肆:“……” 他说的重点不是这个,但这话实在太好听了,一只狼崽子几乎在这话里生嚼了个山楂,眼泪差不多是飞出来的。 应时肆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脑子里乱成一团,死死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发抖。 一只手轻轻摸他的下巴,温暖的指腹抚了抚,隔开快被咬破的下唇。 应时肆不会动了,垂着脑袋,跟着祁纠的力道慢慢松开。 那只手的掌心覆着他的脸,帮他把眼泪抹干净,摸到应时肆的眉弓,碰了碰一条横着的疤:“怎么弄的?” “叫人打的。”应时肆低声说,“我小时候给人骗了。” 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门亲戚”,嘘寒问暖假装对几岁的应时肆好,给他吃给他穿,给他屋子睡觉,无微不至了半个月。 应时肆留了个心眼,趁这些人不注意,趴在门外偷听,知道了他们是打算卖了他。 应时肆从小长得就挺不错,就是瘦得太厉害,只要喂到稍微壮实点,能卖大价钱。 “我就跑了,他们给我饭里下药,我没吃。” 应时肆盯着地面:“没跑多远,叫他们抓着了,打了一顿……饿了好多天。” 是真饿,饿到连幻觉都有了,梦见有人来抱他。 很温柔的影子,穿过风雪把他抱起来。 应时肆以为自己忘了这些,原来还记得,他好像就是从这时候起,开始不相信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这习惯救了他很多次。 应时肆一直骄傲,觉得自己足够警醒、足够机灵,从不会掉进任何陷阱。 拢在他颈后的手稍稍使力,应时肆自己就钻进祁纠怀里,贴着和幻觉里一样的温柔影子,忧心忡忡:“我完蛋了。” 祁纠轻声笑,紧跟着就咳嗽,咳得整个人出了一层冷汗。 应时肆连忙扶着他,摸祁纠的额头:“先生,我去找体温计。” “不忙。”祁纠说,“让我抱抱你。” 这话百试百灵,像是个专门给应时肆的定身咒,一只狼崽子立刻从头到脚全变温顺,伏在祁纠怀里。 应时肆被祁纠抱着,也小心抱着祁纠,他怀里的人低声咳嗽,呼吸紊乱吃力,还在试图说话:“是季节原因。” “夏天我会健康很多。” 这个人还要强调:“没这么严重……” 应时肆用力抹干净脸,龇着牙把笑扯出来:“那我等夏天。” 祁纠点了点头:“等夏天回来。” 应时肆的肩背僵了下,差点撑不住脸上挂着的笑。 他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发现祁纠垂着视线看他身后,知道闪回仍没结束,抿紧了唇假装没听见。 应时肆回头看了看走廊,决定先带祁纠去二楼吸氧,小心翼翼扶着祁纠靠回轮椅。 咳嗽牵扯出眩晕,应时肆怕祁纠滑下轮椅,又怕祁纠难受,把轮椅推回房间,整个人已经紧张出一身汗。 …… 吸上氧气的人看起来好了些。 安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睑被睫毛覆下一片阴影,胸口起伏微弱轻缓。 应时肆趴在床边,实在看得难受,伸手想替祁纠稍微解开领口,就被那只手轻轻按住。 “先生。”应时肆皱眉,“病人该听话。” 祁纠笑了笑,虽然闭着眼睛,还是微侧了头:“病人……感觉还不错。” 他声音很轻,在氧气面罩下听不真切,却又显得慵懒放松,叫人一点点跟着定下心。 祁纠温声说:“病人不太想动,想歇一会儿。” 应时肆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祁纠拦住他的手,力道很温和,但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这让应时肆明白,原来祁纠之前给他车票,的确不是要赶他走。 祁纠给他车票,是让他自己选,可以走,可以出去,玩累了随时回家。 祁纠给他车票,是叫他安心,安安心心地絮窝、安安心心地玩,不用提心吊胆等着事情变坏——因为坏金主算错了账,把这一段忘了,就算真有这么一天,应时肆拿着车票也立刻能跑。 而祁纠真正想要拒绝某件事的时候……是这样的力道。 哪怕很轻,哪怕那只手清瘦冰冷,低烧发的热被咳嗽出的冷汗盖过,力道几乎能忽略不计。 哪怕是这样,祁纠只要轻轻一按,他就不敢动了。 一只狼崽子垂着头,尾巴耳朵全耷拉下来,没精打采地趴在床边。 祁纠休息了一会儿,敲敲床沿,右手半攥成拳。 应时肆愣了下,跟着磨磨蹭蹭挪过去,鼻尖碰了碰祁纠的右手,那只手就给他掉下一块包好的灶糖。 用了喜庆的红色糖纸,一小点细麻绳,叠成了个很妥帖的微型小纸包。 应时肆睁圆了眼睛。 “好吃。”祁纠慢悠悠说,“我们这种人……口是心非,又很难伺候。” 说难吃不一定难吃,说好吃一定好吃。 祁纠自己也吃了点灶糖,这东西他小时候吃过,后来就很少会特地买……粘牙是真粘牙。 一不小心能把牙粘下来。 但也确实好吃。 因为沾了一点北风的冰冷,只要搁进嘴里,就能让人想起过年。 应时肆听他这么说话,就知道祁纠已经恢复了,抬头迎上琥珀色眼睛里的清晰光芒,反倒忍不住扑过去,把人抱得更紧。 祁纠不赶他走,把扑到身上的狼崽子揽住,在背上轻轻拍,沿着后背慢慢顺抚。 应时肆就这么不知不觉钻进他怀里,缩成一小团,贴着他:“先生。” 祁纠刚把自己摸困了:“嗯?” “你请护工的时候,找我帮你把关。”应时肆说,“干这个的有好有坏。” 有的不称职,光拿钱不干活,糊弄了事。 应时肆怕祁纠吃亏,这人怎么看都很容易吃亏。 祁纠没打算请护工,说那一句就是为了宽狼崽子的心,他要是真觉得自己状况很不好,就去住院了……这种事就不适合带着应时肆。 祁纠还是不想让狼崽子看见这个,把一小团狼崽球往怀里拢了拢:“好。” 应时肆蜷在他胸口,隔着家居服柔软的布料,察觉到那些硌人的旧伤在发烫。 他猜不出这得多难受,难受到祁纠意识稍微不那么清晰的时候,想要哄他先走。 哄他先走,等夏天再回来。 哄他别跟着难受。 ……要不是和祁纠还没熟到那个地步,应时肆恨不得咬他。 “先生。”应时肆说,“我的秘密告诉您了。” 他给祁纠讲了眉弓上的疤是怎么来的,讲了自己过去的事,讲了自己为什么特别怕这种好。 应时肆的脑子里,已经几乎被种下了思维定势,好事后面一定藏着阴谋。更何况他对封敛的喜好、性格脾气都倒背如流……这两点现在都存疑。 应时肆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些人拿错资料了。 是不是拿的是另一个封敛的资料,跟他的这个先生没关系,那些人到底有多蠢,这岂不是巴结错了。 应时肆乱七八糟想着,被一只手在颈后抚了抚,回过神抬头。 祁纠躺在枕头上,认真看他,呼吸让面罩稍稍泛起白雾。 祁纠在他手心慢慢画了个句号,等着他继续向下说。 应时肆用力闭了闭眼睛,他不再蜷着,伸手抱住祁纠,紧紧贴着祁纠的胸口。 “下次……再看到不好的事。”应时肆闭着眼低声说,“带上我,叫上我吧。” 应时肆的声音在发抖,他希望祁纠别把这误会成害怕。 他太难受了,他不想要车票。 他不想到夏天再回来。 …… 祁纠的呼吸停顿了半秒,他在这半秒里思索,然后垂下视线,看着死死抱住他不撒手的狼崽子。 他的小狼崽喘着粗气,喉咙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咬碎了呜咽半吞半咽,有仇似的盯着他的衣领。 看起来想吃了他的扣子。 祁纠摸了摸应时肆的后背:“我们这种人……” 狼崽子看起来也想吃了这句话。 祁纠只好先不说,只是笑了笑,轻声回答:“好。” 他收回手,把扣子交给应时肆。 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容易,应时肆睁大眼睛愣了好半天,才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抬手去解。 第一颗扣子是横扣,应时肆解了好半天,越着急越解不开,额头都冒了层汗。 祁纠就摸了摸急得炸毛的狼崽子,自己一颗一颗解开扣子,应时肆盯着那里面露出的伤,忘记了怎么喘气。 祁纠习惯性想挡他的眼睛,沉吟了下,还是决定尊重狼崽子的意愿,只是补充:“看着吓人,不要紧。” 应时肆说不出活。 他甚至不敢用手碰,小心地靠过去,用脸颊轻轻贴那些发烫的地方,赤红色的纹路杂乱着把眼前的人豁开。 叫人无法不去想,它们曾经是怎么几乎把祁纠豁碎。 这些伤疤并没有好。 “快了。”祁纠告诉他,“再过一段时间就好。” “要继续抹药,等它们变平,就不会再有感觉。”祁纠说,“现在还会因为季节,被天气影响。” 应时肆立刻说:“我去拿药。” 祁纠说了个地方,狼崽子立刻四爪生风地刨地冲刺,几乎是闪现过去,把系统紧急塞好的药膏拿回来。 应时肆专心致志地听祁纠讲怎么用,又把药膏上的字全看一遍,牢牢记住使用的方法和时间频次,记住用药提示和禁忌。 应时肆把手用力搓热,一点一点给祁纠上药。 他把手慢慢焐上去,生怕力道使得不对,让祁纠更不舒服,想要抬头看,一只手却落在脑后。 祁纠拢着他的后颈,力道温和稳定,像在安慰。 ——就是在安慰,在这时候,祁纠依然在安慰他,让他别紧张、别害怕,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些早好了的伤。 应时肆低着头,眼睛又涨又疼。 他把药膏厚厚涂上一层,期望它们能快点生效,让这些伤尽快痊愈。 大概不论如何,至少有舒缓的效果……上过药后,祁纠显得更放松了些,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倦色变浓。 “睡一会儿,先生。”应时肆轻声说,“今天适合睡觉。” 祁纠本来想陪他絮窝,但低烧实在削精力,这会儿的能量条就只剩下红色的一小格。 冬天就难免这样,祁纠隔着氧气面罩,跟狼崽子商量:“出去玩玩。” 这样的坏金主实在半点威慑都没有,应时肆洗干净了手,趴在床边,还在轻轻摸祁纠的头发。 应时肆甚至敢顶嘴:“不。” 祁纠笑了笑,闭上眼睛。 “没赶你走。”祁纠隔着面罩说,闪回发作的BUFF不怎么容易说话,他那时候过于言简意赅了,其实没想吓唬狼崽子。 小狼崽把下巴搁在他掌心,闷不吭声点头点头。 “密码你知道。”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分量,“车票给报销。” 公费出去旅个游,多见点世面,看点有意思的东西,回来精精神神地给他讲。 多不错,怎么老想着在家陪个病人。 应时肆轻轻摸他的头发,低声说:“不。” 祁纠挺像样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挺像“他们那种人”,但因为太像了,反而一板一眼,一听就知道是有意而为。 应时肆就知道坏金主是在逗自己,绷着脸低头笑了,那点笑在嘴边沾了沾、碰了碰眼睛,就钻进漆黑眼底。 “别哄我了,最该被哄的是你。” 应时肆轻轻抱住祁纠的肩膀:“你不舒服,我哄你睡觉。” 怎么有人伤成这样,一身都是旧创……还想着哄别人怎么不伤心难受。 应时肆怎么没见过世面?他这就给祁纠讲:“我去过的地方多了,先生,你一定都没去过。” 祁纠温声说:“讲讲。” 应时肆给他讲电影里看见的风景,讲电视上看见的地方,讲火车站看见的大屏广告。 讲这个就要讲到别墅,别墅里要改的地方可太多了,换吊灯太麻烦,应时肆准备添一盏落地灯,效果好的话就多添几盏。 还有院子也得先收拾,趁着冬天规划规划,春天就移苗进来……祁纠的呼吸道敏感,不能种会开花的树,松树最好也不要种。 应时肆准备收拾祁纠隔壁的房间,他路过了好几次,那个门都相当有心机地半开半掩,肯定是在勾引他过去看。 应时肆一向以警惕冷酷、岿然不为所动为傲,路过足足三次才忍不住探头进去,把里面看了一圈。 屋子不难收拾,应时肆很快就能收拾好,今晚就能搬进去住。 应时肆想给家里贴点窗花,想给祁纠这个卧室也贴点,进了腊月就迎喜气,红彤彤看着也精神。 应时肆握着祁纠的手,一刻不停地念叨,清晰地看到氧气面罩下的人神色逐渐放松……他由此发现,祁纠其实喜欢听这些。 祁纠是个能从容处理一切情绪状态的人,但就是因为太从容了,所以很多自身的心情喜好,也被这个人无意间忽略。 应时肆一口气说完自己的装修计划,犹豫了一会,轻声问:“先生,下雪前做不完怎么办?” 这会儿的琥珀色眼睛是模糊的,没有落点……应时肆知道祁纠为什么不太容易睡着了。 因为每次睡着之前,那些记忆都会回来。 祁纠会重新经历一遍所有的事,而那些事,带给了祁纠这一身惨烈的伤。 但有人不停说话就会好很多。 应时肆说:“我有张特别好的车票,先生给的,说不定就出去玩了,乐不思蜀。” 祁纠就是想叫他出去玩,神色缓和,温声说:“那就多玩玩,春天再回来。” 应时肆的心里放了个小礼花。 他紧紧抓住祁纠的衣服,小声问:“不是夏天了,是不是?” 祁纠这不是记住了:“狼崽子不高兴。” 应时肆喜欢被他这么叫,耳朵发热,小心不碰到药膏,往祁纠怀里拱了拱:“春天是不是也太久了……” 祁纠问:“春天也久?” 应时肆毫不犹豫点头,又东拉西扯地找理由:“装修是不是不能拖这么久?” 祁纠也没装修过,不太了解,他一向不在自己不了解的事上轻易下结论:“那就再早点回来吧。” 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背:“回家呆一段,再出去玩。” 春天他的身体会好些,说不定能一起出去。 应时肆太喜欢这种假设了,喜欢得眼睛都放光,立刻牢牢记下,又发誓要去学驾照。 “我出去玩一个星期,就回来,行不行?”应时肆小声说,“一星期够久了。” 祁纠被他的语气说服,点了点头。 一只狼崽子立刻得寸进尺:“五天——三天呢?” 三天也够久了。 整整三个晚上,这跟三年有什么区别。 祁纠问:“三天是不是太短了?” “不短。”应时肆立刻说,“三天不短。” 祁纠想了想,也是。 他这会儿的体感还在矿坑里,半边被石头压着,断木戳穿的地方嗖嗖漏冷风。 矿坑里的三天是不短,他这会儿放松,被热乎乎的力道拱得很舒服,顺着狼崽子的歪理随口答应:“好。” 应时肆得寸进丈:“一……” “一天太短了。”祁纠提前说,他买那张车票是十二个小时的,狼崽子坐过去就得立刻坐回来,都不一定能赶得上趟。 应时肆蔫了蔫,小心地靠在祁纠身旁。 这些药膏涂完后就要晾着,应时肆盯着这些疤,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祁纠不是第一次赶他走。 祁纠不是第一次赶他走。 他们一定早就认识了,祁纠不让他看伤,不让他去跟闻着血腥气来的鬣狗撕咬拼命,不让他陪着。 祁纠要一个人偷偷死。 应时肆的眼泪砸在祁纠颈间,原本快要睡着的人就醒过来:“别哭,狼崽子,过来。” “一天就一天。”祁纠说,“要不就不走了。” 祁纠说:“过来抱。”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疼得像被石头砸了。 他没法解释,这大概不是一辈子的委屈,他想咬祁纠,想把皮扒了给祁纠做狼皮袄,把骨头和肉给祁纠,牙做吊坠防身,这样祁纠是不是就不能再赶他走。 祁纠把他抱进怀里,在他的背后轻抚。 应时肆死死抱着这个人,大口喘气,喉咙里哽咽。 他把车票用力往祁纠手里塞:“退了,退了,什么破玩意,我不要。” “我不要。”应时肆说,“别赶我走,我不走,身份证给你,我不要了,你什么时候出去我什么时候出去……” 去他大爷的警惕,应时肆把命放这儿了,是死是活无所谓,是陷阱他认了。 陷阱里有一个祁纠,他得去陪着,没他不行。 “我要是就出去一天——我要是出门就回来了。” 狼崽子又凶又狠:“不听你的话,我不听你的话,先生,我非要回来,你会怎么样?” “我会高兴。”祁纠说。 应时肆愣住。 他没想过这个答案,这个答案要叫他哭成一个球了。 可眼前的人不像是在开玩笑,祁纠躺在矿坑里,从昨晚把这个问题想到今天,思考出这个答案来给他。 “我会高兴。”祁纠说,“会抱你回家,不叫你走了。” 第62章 这怎么忘 听完这话, 就有一只狼崽子赖着不走了。 相当不由分说,爪子就抱在祁纠身上,脑袋拱在祁纠颈窝,热乎乎贴着这个人不放。 祁纠被他烙得暖和, 咳嗽两声:“大白天, 跟我这个病人睡懒觉?” 应时肆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 就更胆大, 抬手把他眼睛遮上:“黑了,天黑了, 先生。” 外面那么大的雪, 下得愁云惨雾的,跟天黑也没什么区别。 应时肆盘算着把祁纠哄睡了, 就下去收拾别墅,顺便做饭,等晚上祁纠醒过来,就再给祁纠测个体温,看还烧不烧, 再把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 事情多得很, 狼崽子摩拳擦掌, 准备一件一件做。 急什么,反正他不走了。 应时肆小心地避开那些药膏,抱着祁纠,声音很轻地絮絮叨叨。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 一口气说不停, 听着祁纠偶尔咳嗽, 听着祁纠很轻声地笑,不知不觉, 靠着他的人就平稳睡着。 祁纠睡着的时候,状况会显得比醒着差,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深处的疲倦乏力。应时肆抱着他,偶尔能触碰到未尽的、仍然蛰伏在这身体里的旧伤。 这些旧伤不定时发作,让这具身体在睡熟后也并不安宁,应时肆又不舍得走,多待了个把小时,才小心翼翼挪下床,替祁纠把被子盖好。 他发现祁纠手里还握着他的车票和身份证,就憋着气把它们偷出来,全塞进祁纠的书桌抽屉。 一只狼崽子蹲在书桌边上,对着差点把自己轰跑的车票龇了会儿牙,神气活现地蹦起来,轻手轻脚地跑了。 …… 祁纠这一觉其实睡得挺舒服。 那一小格标红的能量,到最后也没用完,他没被弹回缓冲区,索性就跟着这具身体睡了一个白天。 醒过来的时候,系统正抱着剧情,哗啦啦翻页。 祁纠撑着手臂坐起来:“有什么问题?” “别的问题没有。”系统发愁,“现代世界,活不久啊。” 就算这次没有严格的预定寿命,封敛的身上,也没有什么能使用超过三十年的数据,这具身体走不到三十岁就到头了。 才三年,应时肆到那时候也才二十三岁。 狼崽子能受得了这个,系统就能把呼吸机吃了。 祁纠靠在床头,调高氧气流速,翻了翻系统变成的剧本:“我自己的数据,能不能多带点进来?” “能是能,说不定能多续几年。”系统说,“但肯定有排异反应。” 角色自身的数据,会排斥外来数据,哪怕一点一点替换,也会引发各种排异反应……用人话说,就是身体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具身体本来就相当不结实,要是再来这么一遭,就好比在湖边踩冰,哪一块薄过了头,瞬间就垮塌,连反悔机会都没有。 “总得试试。”祁纠拿主意,“结果不会更差,我来安排。” 系统还想说呢:“车票也是你安排的,你家狼崽子可不太高兴。” 祁纠摸出一块灶糖打开,系统立刻忘了翻旧账,过去掰走一半。 祁纠把另一半包好放回去,给这具身体多吸了会儿氧气,等状态稍微好一些,慢悠悠挪到轮椅上。 系统一边嚼灶糖,一边熟练捞出望远镜。 狼崽子正在楼下絮窝。 原本了无生气的别墅,这改一点、那改一点,腊梅枝往茶几上一放,立刻热闹精神了不少。 知道了可以不用走,狼崽子连出门都出得横行霸道,顶着风雪在下午跑出去一趟,买了不少东西回来。 应时肆的行动能力相当强,拖着大号编织袋回来,甚至一路扛回来了个落地灯。 暖洋洋的灯光洒在沙发边上,下面多了一片草绿色的地毯,几个布艺蒲团,还像模像样多了几本书。 “英文专著。”系统举着望远镜看,“侦探故事全集……他看得懂吗?” 祁纠正准备给狼崽子补课,一边换衣服,一边回答:“看不懂,他就会说How are you。” 系统想不通:“那买这个干什么呢。” “他看封皮好看。”祁纠系好最后一颗扣子,简单利落整理妥当,操控轮椅出门。 狼崽子这脾气没改过,当初也是这么兴冲冲往家里叼毒蘑菇和五彩斑斓的蛇的。 祁纠那时候也年轻,刚开始养狼崽子,有段时间经常在门口窗下见这些东西,每天都在思考该先炖谁。 “……”系统不知该为哪件事震撼,等回过神,已经跟着祁纠进了电梯。 应时肆照着买回来的菜谱,炖好了补身体的养生汤,蹲在地上发呆,听见声音抬头,眼睛几乎也跟着“叮”地一亮。 电梯门刚开,一只狼崽子就飞过来:“先生。” 祁纠被他扑在膝盖上,笑了笑,从手里变出一颗润喉糖。 这回应时肆接得高兴,因为两只手要扶轮椅,索性低头咬着塑料包装纸的一角,把糖叼走,顺便用鼻尖贴了贴祁纠的掌心。 他把轮椅推得又慢又稳,让祁纠从电梯里出来,看一下午的成果。 “好看。”祁纠说,“像家了。” 应时肆的脸腾地红了,把轮椅慢慢推到沙发边,又跑到轮椅边上蹲着,把脑袋拱到祁纠的手掌底下。 祁纠摸了摸狼崽子毛绒绒的脑袋,单手撑住轮椅,等这一段眩晕过去。 他跟系统搭档久了,用不着多商量,系统那边做好了准备,这就开始缓慢导入他自身的数据。 如果是一具相对健康的身体,导入初期会非常平稳,几乎看不出什么问题——但这具身体本来就脆得不行,任何一点改变,都是在打破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会儿的眩晕就伴随着黑朦跟耳鸣,而这种程度的不适,甚至仅仅是电梯停顿的那一下引起的。 应时肆隐约有所察觉,有点不安,抬起头:“先生?” 祁纠微垂着视线,单手支撑轮椅,拢着他的手抚了抚狼崽子的耳朵。 那只手的掌心依旧泛出微热,修长清瘦的手指拢着应时肆的后脑,力道轻缓稳定。 应时肆扶着他的膝盖,小声开口:“先生,要测一测体温,你可能还在发烧。” “嗯。”祁纠说,“不要紧。” 他知道自己还在发烧,但这种低热不是感冒伤风,只是因为旧伤在这种天气下作祟,也没什么好的处理方式。 ——况且。 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耳后:“有人比我还热。” 应时肆:“……” 祁纠:“更烫了。” 应时肆:“…………” 一只狼崽子砰地变红,毫无威慑力地扁着耳朵龇了龇牙,抱着祁纠的手,重新放在自己头顶上。 “降……降温,就行了。”应时肆趴在轮椅的金属扶手上,把脸埋进手臂,闷声说,“我这个好降。” 祁纠不乱摸他耳朵,早就降下来了。 应时肆严重怀疑这人是故意的,就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这招相当可恶得好用,应时肆听见有人在轻声笑,察觉到胡噜脑袋、覆着他发顶的和缓力道,依然心跳怦然。 这一双手就奇怪,明明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一点都没做。 应时肆被人送来送去,仗着“硬装未成年”的底牌,逼急了就发狠犯浑,的确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可看也毕竟看了不少。 他没见过像祁纠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手。 应时肆悄悄抬头,看微阖着眼睛的祁纠,如果这时候不看这个人,就完全没办法把两者联系起来。 覆在他发顶的,温和稳定、从容到极点的手,和苍白眉睫间渗出的冷汗。 祁纠胸口起伏轻促,但呼吸声近于无,不仔细听根本发现不了。 应时肆定了定神,用力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对不起……先生。” 祁纠温声好奇:“什么?” 应时肆抱着他的手,撑着轮椅起身,贴了贴他湿冷的脖颈,不由分说把这个人从轮椅里抱起来。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轮椅里坐着怎么会舒服,尤其祁纠又坐得直,这样的确更不容易看出虚弱,但腰背的负累也不是一星半点。 应时肆的力道放得相当小心,尽力托稳这个人的头颈肩背,不敢在任何地方疏忽。 即使是这样,他依然听见他的先生胸腔里的闷哼。 要贴到最近才能发觉,稍微远一点,给祁纠一丁点整理的空间,就又会恢复成滴水不漏的从容。 “没事,没事。”应时肆的声音极轻,不停地说,“放松……先生,放松,我们躺一下。” 祁纠笑了笑:“躺了一天了。” “那怎么能一样。”应时肆说,“躺床上是睡觉,躺沙发是休息。” 应时肆不自觉地想要收紧手臂,祁纠比他想得更瘦削,清瘦胸肩忍着低咳,只说了一句话就不再开口,闭着眼调整呼吸。 应时肆小心地把他放在沙发上,没有了约束身体的轮椅,这种不适被向外释放到最明显。 这个人又换回了清俊斯文的衬衫,伤痕藏在系着的板正领口底下,头颈不着力地后仰,苍白眉宇无声蹙起来,阖着的眼睫微颤。 应时肆跪在沙发上,不停帮他顺抚胸口后背:“怎么能好?吸点氧能不能?喝点水,我去找药……” 他急得嗓子眼发干,喉咙几乎冒烟,想去二楼把药箱拿下来,手臂却被握住。 应时肆愣在原地。 “狼崽子。”祁纠温声对他说,“在相当长,可能是很久一段……没法绕过的时间里,我的身体会这样。” 他的语气稳定到极点,如果应时肆不看,几乎想不出是这么个人在和他说话——他不知道祁纠是怎么藏起那些低咳和轻喘。 但祁纠就是能藏好它们,让每个断句都落在撑不住的时候,好像从来都没受任何身体状况的困扰。 应时肆好像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在二楼跟祁纠犯过一次浑,这会儿的狼崽子像是立竿见影的成熟了不少,爬回沙发上,抱住祁纠。 “所以……想让我走。”应时肆低声说,“因为我就算留下,也只能跟着干着急,干难受,抓心挠肝。”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让怏怏的狼崽子靠在胸口。 应时肆已经记牢了这些伤疤的位置,哪怕隔着衬衫,也知道小心翼翼保持力道,不压到它们:“我不走。” 祁纠知道,这事不绝对,既然狼崽子不愿意,那计划就作废:“嗯,不走。” 应时肆说不出更清晰的想法了——这是第一次,他迫切地想学表达,想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祁纠。 告诉祁纠,他宁愿在这里干着急、干难受。 因为他至少可以陪着祁纠,可以帮忙倒点水,可以陪祁纠说话。 没人会在难受的时候,希望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待着,就算是再厉害、再成熟稳定从容的人,也一样。 “就算一辈子都这样也没事。”应时肆说,他很清楚,自己会一辈子陪着祁纠。 但这话刚一说完,他就立马后悔——应时肆当然不想让祁纠一辈子都难受:“呸呸呸,过几年就好了。” 祁纠闭着眼睛,笑了笑,揉了两下狼崽子的脑袋:“我饿了。” 应时肆的眼睛倏地亮起来:“真的?” 假的,是系统在厨房前线发来战报,汤再熬一会儿就干了。 但狼崽子高兴,祁纠也就哄他:“饿瘪了,有什么吃的?” 应时肆眼睛晶亮,嘴角抿得压不住,神神秘秘地让祁纠等着,跳下沙发就往厨房跑。 祁纠放松腰背,靠进柔软的沙发里,一阵一阵酸胀撞着脊椎骨,缓冲区的灯就跟着一闪一闪地亮。 祁纠找系统要了个贴纸,把它贴上。 亮什么亮,他刚睡了一整天,下来陪狼崽子玩一会儿。 饭还没吃呢。 / 应时肆把晚餐做得很丰盛。 他熬了养生汤,把买回来的馒头上锅蒸得热腾腾,还炒了两个卖相相当不错的菜。 他们就坐在沙发里吃饭,应时肆把餐桌拖过来,专心给祁纠,把馒头掰成小块。 祁纠很给狼崽子面子,吃了好几块,喝了一碗汤,高兴得应时肆吃了两大碗饭。 “过几天有个通告。”应时肆一放松下来,话就变多,“是T台,我本来不想去的。” 他本来不想去,是因为想陪着祁纠,一刻也不想走。 但想明白了祁纠不是赶他走,应时肆就逐渐开始理解……祁纠是想让他有自己的人生。 应时肆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但既然祁纠想看他活成这样,那他就努力,活成祁纠最想看到的样子。 这样他的先生就能放心,就不用那么难受了,还老是惦记他。 就是应时肆的形体不好,不像那些专业模特,科班出身:“我动作总是做不到位……不太有准。” 祁纠放下勺子:“看看。” 应时肆愣了下,他就是提前给祁纠打个预防针,没想到会有这个回答,犹豫了下才站起身。 餐桌被拖回去,茶几也暂时挪开。 祁纠也做了心理准备,但看见一只狼崽子手贴裤缝、直挺挺地站军姿,还是没太忍住:“咳。” 应时肆:“……” 他!就!知!道! “没笑,喉咙痒。”祁纠这会儿一点不介意,张口就承认身上不舒服,“走过来,别紧张。” 一只狼崽子硬邦邦挥着胳膊,硬邦邦迈着腿,咣当咣当走过来。 祁纠咳嗽的是真有点厉害,揽着恼羞成怒扑过来的狼崽子,相当从容地编瞎话:“真的没笑。” 应时肆都快熟了,咬牙切齿地盯着祁纠的手腕,不好意思咬他,恶狠狠搅和杯子里的秋梨膏。 卖他这个的推销员信誓旦旦,说这个一定能止咳生津,百试百灵……应时肆不知道好不好用,但还是管不住地买了。 至少兑水喝着是甜的,不难喝,哪怕没有什么用,光是喝点带甜味的水也很好。 祁纠一定是有低血糖,应时肆明天还想买个血糖仪,给他测一测,好让这个观点更有说服力。 应时肆盯着杯子里的秋梨膏泄愤,有一块怎么都搅不化,他还在抄着勺子一通狂搅,忽然察觉到影子落下来。 应时肆愣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抬头。 祁纠站在他身旁,也低头跟他一起研究那块搅不化的秋梨膏……这是应时肆第一次见他站起来,祁纠清瘦,但身量利落肩宽腰窄,比他见过的不少艺人比例更佳。 应时肆又不太会动了,攥着玻璃杯和勺子,看着祁纠手里的那一副手杖。 护臂式的双手手杖,祁纠其实用得很自如,这么走过来,应时肆甚至没听见多明显的拐杖触地声和脚步声。 应时肆逼着自己不去看那条空空如也的裤管。 “好喝吗?”祁纠问。 应时肆的手一抖,险些把杯子扔了,定了定神才低声说:“好……好喝。” 他想给祁纠尝尝,发现祁纠两只手都站着,犹豫一会儿,还是小心地捧着杯子,屏气凝神喂给祁纠。 祁纠……每次他这么喂东西,祁纠都会很配合。 拄着双手手杖的人,微低了头,喝他杯子里的水,每咽一口喉咙就微微动一下。 斯文的衬衫在这时候尤为醒目,领口一寸不宽、一寸不窄,合身妥帖地贴着喉咙,掩住旧伤的全部痕迹 祁纠垂着头,额发落下来遮住眉弓,虽然清瘦得明显,但衬衫勾勒出身形,还是能看出过往的影子。 应时肆不合时宜地想,祁纠受伤之前,大概一个能打十个。 应时肆自己也跟着干咽……祁纠只是喝了三口秋梨膏化的水,应时肆快把一颗跳到喉咙眼的心咽回肚子里了。 祁纠点了点头:“不错,你也尝尝……怎么了?” 应时肆热懵了,囫囵摇头,咕咚咕咚几口就把水喝干净,半点味道没尝出来。 祁纠忍不住笑了,靠着衣柜站稳,空出只手招了招。 怀里多出一只摇摇晃晃撞进来的小狼崽。 祁纠低头,扯了两张纸,帮他把嘴唇上的水擦干净:“身体别太僵,放松。” 狼崽子的条件很好,之所以不会发力、不会做动作摆造型,是因为没人教过,带应时肆进圈的人没想让他学会这个。 “用这儿发力。”祁纠按住他的腰背,一路向上,停在肩胛,“到这儿,绷住了不松劲。” 祁纠这么靠着衣柜,觉得差不多能站稳,就把手杖摘了放在一旁。 他教应时肆找发力点,一只手落在狼崽子的后腰,另一只手按肩胛,等着掌下的肌肉绷起来:“记住了?” 应时肆被他抱着,恍惚间觉得头顶在冒蒸汽:“记……记住了。” 被祁纠抱着的感觉……这怎么忘? 就算他自己记不住,脑子再懵,身上也记牢了。 应时肆忍不住贪恋这种感受,小心地用两只手撑着衣柜,护住祁纠,几乎不舍得松手,把脸埋在祁纠颈间。 祁纠也不催他,抚了抚他的后颈,单手落在狼崽子的背上。 “累不累?”应时肆低声说,“先生,我抱你去坐着。” 祁纠笑了笑:“不急。” 累归累,不是坐着就是躺着,这么站一会儿不难受。 “再试试。”祁纠摸摸狼崽子的耳朵,捡过一旁的手杖,拄着撑稳,“走几遍我看,别太紧张。” 应时肆担心祁纠的身体,又不敢随便违逆他的心思,这么一纠结,哪怕记得再牢,也使不上什么力气。 系统抱着植入中的金手指,伪装成衣柜门把手,跟着祁纠看热闹:“你家狼崽子这次学得可有点慢。” “不急。”祁纠在内线回它,“这不还有遗产。” 这次的任务主线,其实还是把公司和财产留给应时肆。 至于做演员、做艺人的技巧类金手指……如果成功最好,如果应时肆实在不适应,也不强求。 系统一边看热闹,一边还在苦哈哈给他导入数据,听得就不太乐意:“怎么就是遗产?” 要是数据导入成功了,祁纠还能多活上几年。 总不至于祁纠自己的数据也没活过三十岁吧。 祁纠没立刻回答,抱着手臂靠住衣柜,认真看了一会儿生硬晃胳膊的狼崽子。 不考虑伪装未成年的事……应时肆的生日在腊月初,其实也快到了。 快二十岁的狼崽子,身上有压不住的活气,稍微哄好一点,眼睛就黑亮,挺胸昂头站得笔直。 祁纠喜欢看威风凛凛的狼崽子。 以前也喜欢看——是那种为了让狼崽子威风凛凛,可以拎着铁锹,拜托其他野兽配合害怕的喜欢。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的闪回,让少年时的不少往事也跟着清晰,祁纠还以为忘得差不多。 祁纠在内线回系统:“再走一趟就能学会,赌五十块。” 系统有点不信,立刻翻出这回的要求——要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要利索,但不能不稳重,要轻快,但不能太过轻浮。 这么复杂个要求,系统不信应时肆一趟就能开悟,毫不犹豫选了个“学不会”。 祁纠靠着衣柜,单手撑着手杖,弯腰支住膝盖。 系统:“……” 祁纠还在这儿“缓慢地滑落”,缓慢了不到一秒,刚才还连路都不会走的狼崽子,已经脚下生风地直奔过来。 应时肆牢牢接住祁纠,从少年人往青年变化的筋骨,强健有力、藏着玉石俱焚的狠劲,尽数收敛在祁纠这一身伤下,变得温顺到极点。 “先生。”应时肆轻声说,“我抱你去坐着。” 他不等祁纠说话,极小心地使力气,格外珍重地把这个人抱起来,慢慢朝沙发的方向走。 窗外风雪还在呼啸,被窗帘关得严严实实,落地灯的光线柔和温暖。 应时肆找来毯子,替祁纠仔细盖好,轻轻拨开被汗水稍微浸湿的额发。 琥珀色的眼睛清晰,映着他的影子。 祁纠认真夸他:“走得不错。” “下次,再记不住。”祁纠笑了笑,温声说,“想着来抱我吧。” 第63章 后不后悔? 要说开窍, 也就是这么一晚上的事。 第二天再练,应时肆就找着了感觉——除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能把自己走得脸红心跳,剩下的就都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只要稳扎稳打, 把感觉保持住, 逐步转化成肌肉记忆就行了。 系统痛失五十块, 但金手指植入得初见成效, 又转忧为喜,跑去对着提成眼馋。 祁纠靠在沙发里, 看应时肆买回来的英文故事书, 被狼崽子在身边噔噔噔走来走去,几乎能看见晃个不停的尾巴。 祁纠合上手里的书, 抬起头。 应时肆啪地站住。 “快,夸他。”系统都看出来了,帮忙撒花,“走得多好。” 植入金手指就是得适当鼓励,才能保证效果。 祁纠家小狼崽子明显是在等夸, 攥着拳头连紧张带期待, 指节都攥白了。 祁纠忍不住笑了, 把书放在一旁,在身旁的空处轻拍两下,立刻多出一只拱上来的小狼崽。 “不错。”祁纠说,“成年了, 就是不一样。” 应时肆还没来得及高兴, 脸上腾地一烫:“……” 祁纠看了看日历:“冬月二十七。” 祁纠:“十八岁了。” 应时肆烫得抬不动头:“……” 这人绝对、肯定就是故意的。 身份证都在祁纠手上了, 应时肆不信祁纠真相信自己编的鬼话,相信自己未成年。 应时肆在心里挠墙, 这会儿蜷在沙发上不敢折腾,生怕闹得祁纠头晕,低着头细若蚊呐地嘟囔了句话。 祁纠问:“多少岁了?” “……二十!”应时肆恨不得咬这人一口,偏偏臊得不行,声音越说越低,“虚岁马上二十二了,腊月初八生日……” 祁纠适可而止,不再逗烫成球的狼崽子,咳了两声,敛住笑:“到时候在家里过。” 应时肆愣怔了下,听清楚这句话,眼睛倏地亮起来。 祁纠摸摸他的脑袋,怀里就多出个热乎乎的狼崽子,贴着他的胸口,抱着他不撒手。 别墅的供暖其实不错,今天的阳台也修好了。应时肆跑出去弄了点塑料布回来,咬着钉子拎着锤子忙活一下午,到了晚上果然就不再漏风。 美中不足的是这具身体状况不佳,寒气从骨头里往外渗,伤的地方酸胀麻痒,使不上力,肺里飕飕冒凉气。 应时肆抱着他,贴在祁纠的胸口,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会儿:“先生。” 祁纠低头:“嗯?” 应时肆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拿脑袋在祁纠颈间拱了拱。 “我们去浴室。”应时肆想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把水放热,弄一屋子蒸汽,给它们上几遍药。” 他说的“它们”是那些旧伤,祁纠能听懂,就是这样没什么大用处。 药膏需要厚敷,需要加药包熏蒸,需要洗掉再重来,反复四五次,少说也要三小时起步。 折腾一大通,最多不过是稍微舒服一丁点。 应时肆不这么想:“一丁点就够了。” 应时肆磕磕绊绊长这么大,没遇见过什么太好的事,哪怕再拼命、再使劲,也都是一丁一点慢腾腾往好了变的,多数时候冷不丁还会变坏。 他有这个能力接受,又在心里想,可能这么多年的运气都攒着,是因为要用来找祁纠。 要真是这样,把这辈子的运气全用干净都值得。 应时肆用水汽把浴室弄暖和,又开了浴霸,暖洋洋的灯光洒下来,立刻驱散了雪夜仿佛无处不在的湿冷。 他把一张沙滩躺椅打开架好,拖进雾气升腾的浴室,想回去接祁纠,一抬头,熟悉的影子已经靠在了门口。 祁纠撑着手杖,靠在门框边上,正解着腕上的护臂绑带。 迎上应时肆的目光,那个人就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睛叫升腾的水雾暖着:“给你省点力气……趁我还能动。” 应时肆鼻头发酸,快步跑过去:“什么叫还能动。” 他不喜欢祁纠这么说话,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到躺椅上,调整好腰靠和头颈后的气垫枕,蹲在边上解那个破绑带。 这种带护臂的双手手杖,如果手有足够的力气,就用不着多此一举地加上绑带,祁纠把它们绑上,说明身上也叫旧伤熬得难受。 应时肆解了半天,连牙都用上了,好不容易把粘扣撕开,就被那只手拢着哄了哄。 祁纠好像相当了解他……了解到让应时肆觉得,这种事一定发生过很多次。 很多次,用不着特地看,干净清瘦的手指就抚过应时肆的眉弓,按着他的眼尾慢慢打圈揉了揉,力道轻缓,指腹摩挲到耳根。 “狼崽子。”祁纠轻声说,“我睡一会儿。” 应时肆倏地抬头,他在一瞬间恍惚,像是掉进了某个阴风阵阵的深坑,四面还有碎石不停滚落,断木茬尖锐,地下水汩汩流淌。 他听见祁纠这么和他说,被这只手这么力道柔和地摸着,因为四周漆黑到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判断不了祁纠的伤势。 ……这样的幻觉一闪即过,应时肆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祁纠正看着他,把那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应时肆彻底醒过神,把那只手抱在怀里,胸口又闷又涩:“是要睡觉,还是要做噩梦?” 狼崽子现在越来越敏锐,祁纠哑然,把闪回的乱七八糟影像拨开,学应时肆的口吻如实承认:“睡觉做噩梦。” “不要紧。”祁纠说,“都是过去的事,就是添乱。” 确实是添乱,因为闪回要占据一部分视觉、听觉和相关感受,祁纠必须得多花不少能量,分辨哪些是现实。 这种时候,多说一句话,能量槽都立竿见影地往下掉。 应时肆也察觉到这一点,立刻催祁纠:“睡觉。” 祁纠忍不住乐了,咳嗽两声,慢悠悠搭腔:“也没这么快……” 狼崽子一向雷厉风行,把祁纠的那只手放回去,不知道从哪弄出个眼罩,直接给祁纠戴上:“睡觉,先生,我说话给你听。” 眼罩相当软和,应时肆特意试了试,确定皮筋不勒,这才放心。 装修房子的话题差不多讲完了,再讲就要讲到有关洗手间吊顶的花色选择方案,应时肆实在不想跟祁纠说这个:“想听什么?” 祁纠配合着想了想:“讲讲腊月初八。” 应时肆愣了下。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祁纠揉了揉狼崽子的下巴,语气像是温和随意,力道却相当柔和,“讲讲小时候的事。” 狼崽子这么长大,没人罩着没人护着,生日不可能好过。 少不了眼巴巴看着人家有自己没有——没有家,可不就没地方要。 祁纠说:“往后咱们都补回来。” 应时肆被那只手轻轻摸着,又酸又软,从喉咙软到胸口,再一路往深里进。 有祁纠这句话就够了,他不要“补回来”,他要“往后”。 要没完没了的、过不完的“往后”。 应时肆快过生日了,他不知道这能不能当愿望许,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求这个,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小时候有意思的事,讲给祁纠听。 他给祁纠的旧伤上药,讲自己跟大狼狗打架、跟大鹅打架、跟一群暴脾气的喜鹊打架。 讲自己爬树掏鸟窝,去芦苇荡里掏野鸭子的蛋。 讲赶集的时候有什么新鲜东西,讲他摘了一堆野果子去卖,结果甜倒是甜,把人吃得满嘴黢黑,回来找他算账。 讲他被人追了五条街,跑得那叫一个快,不光人追不上,狗都追不上,被他引着上房下田钻泥塘,撞翻了三垛柴禾,累得趴在田埂上狂喘。 后来那几条狗看见他就躲,硬是假装没看见,说什么也不肯再追着他跑了。 …… 应时肆自己半点没察觉,他尽力把这些讲得生动有趣,从一开始的结结巴巴憋几句干巴巴的话,到后来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如。 就这么不知不觉的,说话对他来说,好像也不再是什么难事。 祁纠的呼吸逐渐平缓,微偏着头,慢慢睡熟了。 应时肆又多念叨了一会儿,才慢慢停下话头。 这里的冬天干燥,在这种蒸过药的湿润环境里待一段时间有好处,但也不能过久,否则容易中暑。 应时肆给浴室稍微通了通风,又怕祁纠着凉,仔仔细细盖了用热风烘着的浴巾,摸了摸祁纠的脸颊和额头。 他隔着眼罩,小心翼翼地用手摸祁纠的眼睛,在心里许愿,让他也一起掉进祁纠的噩梦里。 什么噩梦都不要紧,什么噩梦都带上他。 他帮祁纠龇牙,他可会打架了。 / 又过了三天,应时肆必须得出门,去跑那个通告。 这几天的突击练习挺有效果,狼崽子彻底找着了感觉,不用念叨着“现在是抱”、“现在是被抱”这种离谱口诀,找肌肉跟发力点了。 至于必须得出门,不能再磨蹭拖延……在系统成功翻出了家里密码锁的机械钥匙以后,问题也迎刃而解。 狼崽子乖乖蹲在轮椅前头,让祁纠往自己脖子上挂拴了红绳的钥匙,眼睛锃亮,尾巴眼看就快抡上天。 “要去五天。”应时肆掰着手指算,“四天半……我自己买火车票回来。” ——再怎么也没法更压缩了,去跟回来就各要半天时间,都不能占活动天数。 中间的三天是主办方定的,两天T台一天活动现场,都要拍摄,还有直播,唯一能缩短的时间就是回来的飞机。 应时肆打算买连夜的火车票,凌晨到火车站,一路跑回来。 能比飞机节省半天,提前整整半天回家。 狼崽子想一想就盼得要打滚。 祁纠帮他把红绳栓好,衣领整理妥当,叫红绳稳稳当当藏进去:“买商务座,打车回家,给报销。” 应时肆脸上热腾腾,尾巴快要摇晃上天:“嗯。” 他在心里想,不买祁纠也不知道,不如把这个钱省下来,偷偷给祁纠买新年礼物。 应时肆不想只是花祁纠的钱——哪怕知道祁纠相当有钱、有钱到可能花不完,也是一样的。 拿祁纠的钱给祁纠买礼物,这有什么意思,一点都不心诚。 应时肆在心里打定主意,也不告诉祁纠,仰着头问:“先生,非得去上班吗?快过年了。” 应时肆还以为大老板都不用上班,只要待在家里就有钱。 “做这行,就是这时候忙。”祁纠示意狼崽子把外套口袋张开,给他装一个一个小纸包的灶糖,“过上年了才清闲。” 休这一个星期的假期,是因为大雪影响交通,也严重影响这具身体的状况,不如索性居家休养。 现在雪快停了,眼看着日常秩序就要恢复,公司正是忙的时候,也不能老待在家里。 应时肆这不也是,越到腊月,要跑的通告就越多。 按着金手指的进度,临近年关那段时间,其实还有个不错的剧给他拍——在原剧情里,这是封敛给应时肆的“大棒加甜枣”之一。 有个剧组临时撤了个演员,戏份全删,偏偏年后就要上映。导演急得火上房,封敛就把应时肆弄了进去。 本意是好好折腾应时肆一顿,打磨打磨这条野狗身上的烈性傲气。 毕竟要说专业技巧,这时候的应时肆其实还半点没有,就连身材也因为吃苦太久,瘦得不带一丝赘余,穿什么都像是小孩穿大人衣服。 除了脸好看,气质特殊,剩下的就挑不出什么长处了。 台词演技一概不行,应时肆全程对着绿幕演,连能带着他入戏的人都没有,生涩吃力地硬生生憋完了独角戏。 但毕竟应时肆是主角,主角就是有自己的运气在。 这种临时补漏,多半是因为演员本身惹了什么天大的事,本来话题热度就高。 这么一大坨流量砸中了应时肆,去挑刺的人在一堆吐不完的槽里,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一句……脸不错。 这也就够了。 毕竟这个年头,有了争议度就等于有了流量,有了流量一切都好说。 后来应时肆蛰伏在封敛身边,学了隐忍学了伪装,也阴差阳错有了演技……慢慢就什么都会了。 这么久了,应时肆时不时接几部戏拍,甚至还能得到“演技精湛”、“深藏不露”的评价,也成了个还算不错的演员,有了几部代表作。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老有人拿他当初那部独角戏出来,怀念那个时候演技差到离谱,却偏偏眉目锋利、生冷悍野不知收敛的少年人。 ——这是腊月初八以后的金手指,二十岁的事二十岁再说。 祁纠敲了敲狼崽子的额头:“好了。” 来送应时肆去机场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好歹也是澜海传媒总裁的人,艺人部直接派了个部门经理跟着去,各个环节都有人打点照应,提前安排妥当,不至于让狼崽子受委屈。 应时肆还不知道过了生日又得出门,光是这五天就够舍不得了,争分夺秒地抓紧时间,抓着轮椅不放手。 狼崽子硬邦邦地晃着尾巴:“复……复习。” 祁纠忍不住笑了,调整了下身体数据,把咳意压下去:“来。” 应时肆的航班早,现在外头天才蒙蒙亮,狼崽子本来蹑手蹑脚打算出门,没想到祁纠醒得比他还早。 早归早,祁纠还没换衣服,身上还有放松的倦意。 扑进轮椅里的狼崽子不松手,严严实实抱着他,脸颊贴着柔软宽松的家居服,小心翼翼地斟酌力道。 “睡个回笼觉,先生。”应时肆抱着他,让祁纠靠在有落地灯、取暖器、大号靠枕和好几条绒毯的沙发里,“睡醒才准出门。” 祁纠笑了笑,摸摸狼崽子的耳朵,阖了眼微微点头。 应时肆大着胆子这么说了一句,外头硬撑着不虚,心里已经咚咚直跳,脑袋都不敢抬。 沙发相当宽大,躺一个人绰绰有余,半点不局促。 应时肆给祁纠盖好毯子,发现祁纠已经抱着靠枕闭上眼睛,就闭牢了嘴,一点也不出声打扰。 一只狼崽子对着靠枕,无声龇了龇牙,耳朵尾巴又没精打采耷拉下来。 再不舍得还是要走。 他得出门,得挣钱,还得变厉害。 厉害了先生会高兴,应时肆很想让祁纠高兴。 凡是祁纠会觉得高兴的事,应时肆都忍不住想去做,还要卯着劲,能做多好做多好。 他要能理直气壮地守在祁纠身边……来一个咬一个。 应时肆磨牙霍霍,打起十二分精神,攥着钥匙,拎着大号行李箱,轻手轻脚出了门。 …… 系统在缓冲区等祁纠涮火锅。 这些天光是导入数据就够耗能量了,祁纠的要求还挺高,还得时刻调整身体状态,免得吓飞一只狼崽子。 精打细算了这么些天,能撑到今天早起送应时肆出门,已经算是相当不容易。 “真要立遗嘱吗?”系统还有点犹豫,这东西确实提前立了妥当,毕竟还得找律师,找公证处公证,确实还要费些功夫。 立遗嘱本身倒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这事一旦让祁纠家狼崽子知道……系统不太敢预料接下来会不会有大事。 说不定……这两个从没真正吵过架的人,要吵一场大架。 “偷偷立。”祁纠回了缓冲区,拖过数据看了看,“藏严实点。” 比如跟应时肆的身份证藏一块儿。 狼崽子百分百不会翻那个抽屉,百分百不会去看的。 应时肆写给他的那五十三张便签,祁纠每张都写了回话,还做了二十个吹口气就会滴溜溜转的小风车。 还有一个准备当“十八岁生日礼物”,装了电话卡的新手机。 就那么放在抽屉里,整整齐齐的,现在还没被发现。 系统:“……” 也是个办法。 主要也是……要提前立遗嘱,也的确不能怪祁纠。 毕竟在原剧情里,封敛的身体也在这个冬天出了大状况。 倒不是瀚海传媒出了什么问题——到了这个级别的影视公司,不想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圈子里风起云涌,盯着他们公司的人多的是。 封敛又是个野心昭彰,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抓到手里的好处哪可能让出去。他疑心又重,恨不得凡事亲力亲为,利益就在眼前,哪还管得上身体好坏。 应时肆就是这时候被塞进剧组的,这也是封敛卖出去的人情。 封敛惯用这种手段,这边用空荡荡的绿幕折磨应时肆,那边又相当宽和地安慰感激不尽的制片人,把这个好处吞得滴水不漏。 就这么点灯熬油一门心思钻营,不出毛病才不合理。 应时肆刚从剧组出来,身心俱疲险些被扒了层皮,就被拖去医院照顾封敛,连轴转了近半个月。 就是这场病,应时肆去陪床的时候,发现没人来看封敛,才知道了他也是孤儿出身。 也是这场病让应时肆知道……封敛的身体原来这么差,只要这么折腾几天,就很容易丢了性命。 “这是个大剧情,关键节点,咱们跳不过去。”系统也发现了问题,“再怎么都得病一场。” 商战这部分有原剧情在,倒是不用他们连轴转,照着原样走就行了。 但这种关键剧情点,刻在人设的命运线里,不管小剧情怎么变动,躲是躲不掉的。 换句话说,就算他们现在开始养生,一点工作不碰……祁纠就在沙发上躺着,也还是会因为肺功能受损累及心脏,突发心衰,被救护车十万火急拉进医院。 祁纠的打算,也是生死就在这儿赌一场:“趁着这个机会,把我的数据全换过来。” 系统之前没得到他的回答,还有点不放心:“你活过三十岁了吗?” 祁纠:“不好说。” 系统:“??”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祁纠的情况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以后的世界估计还会轮到,到时候系统就知道了:“我尽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过了。” 系统:“……” 这个回答实在是不太叫人放心。 “那你多尽点力……”系统讷讷,“免得你家狼崽子把别墅吃了。” 系统是真怕应时肆出点什么事,这个世界的狼崽子跟别的世界都不一样,狠劲儿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 系统不敢说,但它真怕祁纠前脚走,应时肆后脚就做点什么没法挽回的事。 这个不算笑话的笑话,在祁纠那儿没有回应,系统就知道事情只怕不太容易。 系统看了看祁纠,发现祁纠在看监控。 这会儿是节能模式,监控覆盖的范围很广,外面的天色还早,是种半亮不亮的墨蓝。 应时肆靠在保姆车的后座里补觉,整个人缩成不大的一小团,抱着胸前那把钥匙,睡得脸上红扑扑。 “后不后悔?”系统忍不住问,“其实要是有一次,你忍住了不对他好……现在也就不用头疼了。” 要是祁纠就装成封敛,不对应时肆好,不这么哄狼崽子,说不定等走的时候,谁都不难过、不伤心。 祁纠摇了摇头。 系统愣了下:“不后悔?” 祁纠还没说话,保姆车就到了地方,车才刚减速,后座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醒过来的狼崽子,跟睡着的时候已经不一样。 跟在别墅的时候更不一样——应时肆把钥匙在衣服里藏好了,他身上的一部分像是遇见了祁纠才活过来,不在祁纠身边的时候,就又恢复原状。 不在祁纠身边,也不往家里回的应时肆,依然沉默、依然冰冷、依然不好惹。 有跟了一路的狗仔,知道这车是从封敛的别墅里出来,鬼鬼祟祟想拍张照片,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扫,居然连相机都差点没拿住。 应时肆也不跟他们起冲突,脸上没什么表情,瞳仁深黑,碎发半遮到眉弓伤疤,一言不发地揉捏指节。 ……不是没有狗仔被他按着揍过。 过去还是不受约束、烈性难驯的野狗,这会儿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像是有家了,反倒仿佛比之前还难对付。 应时肆收回视线,戴上口罩,跟着同行的艺人部经理,拖着大号行李箱,慢吞吞往机场走。 虽说没怎么坐过火车,但毕竟要赶通告,飞机还是没少坐的。 应时肆对机场不算新奇,一只手收回大衣口袋,攥着今早被祁纠塞进口袋的身份证,又摸了摸新手机和一口袋灶糖。 他想家了。 这条路上的梦不好,应时肆梦见自己在家里赖着不走,可怎么耍赖撒娇都没用,雪一停就被赶出了家。 那扇门关着,不给他开。 这梦很难受,比杀了他还难受。 “别紧张。”艺人部经理知道这是得照顾的主,缓和着语气说,“这次的秀场质量很高,是个不错的机会。” 应时肆点了点头。 他拖着行李箱往机场走,一阵冷风卷着雪花扑面,应时肆下意识想躲,却忽然愣了下。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愣愣站着,在口罩后面小声喊:“先生。” 多半是错觉,但风实在很熟悉,雪花也是。 冰凉的雪花掉在他睫毛上,掉在他迅速变得通红的耳廓,漆黑的眼睛就这么轻易亮了亮。 应时肆甚至忍不住想蹦两下——他真这么干了,艺人部经理有点好奇,回头看忽然打起精神的人影:“遇见好事了?” 应时肆忍不住高兴,拎着行李箱,三步并两步追上:“嗯。” 特别好的事。 他遇见了一阵特别像祁纠的风。 …… 缓冲区,祁纠让那一条数据消散开。 几粒雪花悄然融化。 系统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弄点雪、弄点微型空气涡流这种事倒是不难……但应时肆是怎么认出来的 祁纠也给不出这个答案,但他知道狼崽子能认出来,所以哪怕“活下去”这件事再麻烦,也不能把人关在门外。 哪怕时间再短,相遇再仓促,回家的人和开门的人,也都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那是他的狼崽子,出去要撒欢逞威风,回家要耍赖打滚睡觉的。 他们的消息接收器忽然嗡嗡震响。 …… 应时肆办理完了值机手续,坐在候机室玩手机。 手机是祁纠新给他配的,叫他出门时候带着,方便联络。 应时肆还用不太习惯这种智能手机,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戳着给祁纠发消息。 应时肆本来想要跟先生告状,他做了个破梦,写到一半又删掉。 ……算了,状就不告了。 应时肆打算只说好事,只说开心的事。 祁纠的狼崽子抱着手机,抿着嘴角,漆黑的眼睛晶亮,缩在暖和的羽绒服里,一下一下地戳。 他今天出门,最开心的事,是遇见了一阵很像祁纠的风。 第64章 祁纠怀里 飞机上不能用手机, 应时肆就一直聊到不得不登机。 狼崽子第一回这么跟人聊天,兴致勃勃,抱着手机不停戳屏幕:到办公室了吗?先生,今天冷。 今天的确冷, 雪化的时候比下雪还冷, 手放在外面三秒就像是针扎。 应时肆开始后悔, 自己这次留的一百张便签里, 忘了提醒祁纠出门要戴手套——还有口罩。 尤其是口罩,不戴绝对不行。 祁纠的呼吸道很敏感, 稍微有点凉气, 都会咳得止不住。 别墅离机场的距离不算近,四十几分钟的路程, 加上值机候机的一两个小时,已经足够祁纠睡好回笼觉、收拾好自己,换衣服出门。 保姆车开得一路平稳,这会儿祁纠已经安安全全到了办公室:到了。 祁纠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有手套,有口罩, 还有狼崽子买的充电暖水袋、艾草贴、热帖、充电加热小型按摩仪。 这些装备其实都不怎么用得上, 毕竟车里面暖和, 办公室比外面更暖,这一路都接触不到什么冷空气。 但祁纠还是带得挺齐全,顺便把手套也戴上,又拍了张照片。 ……于是, 接下来的一路, 有些狼崽子抱着飞行模式的手机, 一会儿看一眼,就都在看这张照片。 是真的帅, 以应时肆勉勉强强算圈内从业人员的视角,这张照片稍微修一修,拿出去当广告也没问题。 戴着黑色山羊皮手套,颀长硬朗、腕骨分明,叫同色系的风衣一衬,简直气场全开。 应时肆研究了一会儿怎么弄,总算找明白方法,偷偷把照片设成手机屏幕。 这么说虽然有点奇怪……祁纠身上,应时肆最熟悉的部分,大概就是这双手了。 这双手摸他的脑袋,揉他的耳朵跟后脖颈,哄他跟逗他用的是不同的力道,教他怎么发力的时候又变成第三种。 应时肆扒拉着那张照片,忍不住在脑海里想,祁纠按着他的腰背,教他绷劲儿时候,站在他面前的样子。 祁纠受伤之前,一定特别能打,特别厉害。 应时肆每次找错了发力点,或者忍不住走神,就被那些清瘦修长的手指随意往背后轻按——按中的地方全是穴位,又酸又麻,一下就够他龇牙半天。 一来二去,应时肆不光能找对地方了,走神的毛病也改了不少,每次都很快就能集中注意力。 应时肆又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依依不舍地按灭了手机,准备闭上眼睛再睡一阵,忽然又觉出点不对。 应时肆飞快按亮手机,重新仔细看那张照片。 祁纠拍照的时候,那只手扶着的……好像是应时肆买回来的抱枕。 只能看见一点,看不全,但至少是白毛。 白色短绒,是个动物形状的抱枕,具体种类不算明确,售架上说它是狐狸,售货员说是白狗,路过的小孩扯着大人,大声喊要买小白狼。 应时肆在附近潜伏了半天,好容易等到没人,杀过去抓着翻来覆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原标签。 原标签上说这是“白色短绒可爱动物抱枕”。 应时肆:“……” 这么个种类不明的“白色短绒可爱动物抱枕”,就这样被应时肆飞速抓走、飞速结账、飞速揉成一团,藏在编织袋底下,一路拔腿跑回了家。 应时肆本来把它掉在地毯上,地毯是草绿色,相当大的一片,有点蓝天白云远山的装饰图案。 落地灯是半木质的灯身、麻线灯罩,配上宽大布艺沙发,只要一开灯,一个跟别墅格格不入的角落就被隔出来。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趟,应时肆不小心路过。 这个抱枕就到了补觉的祁纠怀里。 祁纠怀里! 应时肆磨了磨牙,他这会儿都不在祁纠怀里。 祁纠甚至还把它带去了办公室! 应时肆恨不得魂穿抱枕,检查祁纠有没有好好吃药,有没有按时休息,是不是一工作起来就不管不顾……现在又在做什么。 应时肆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看着飞机下方流动的云,飞机在往南飞,积雪的厚重云层逐渐消散,天空变成茫茫的白。 应时肆不喜欢那些云,它们让祁纠难受,现在应时肆又开始想念那些云,它们至少说明,他离祁纠还近。 应时肆用力咬了咬腮帮里的软肉,抱紧胳膊,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钥匙——他在家让祁纠哄得太高兴,晕晕乎乎,其实没意识到这回事。 祁纠决定的事,还是会做到,只不过兜兜转转,换一种他更能接受,更不会吓到他的方法。 他还是出了门,还是去外头长见识、玩一玩,要过几天才能回家。 应时肆不是不喜欢出门——他喜欢,想看没去过的地方,想见新鲜的世界。 可要是这个世界没有祁纠,他转头就要回去了。 什么样的世界,只要没有祁纠,都没意思。 应时肆用力闭了闭眼睛,把眼睛里的湿气逼回去,眼眶仍然发烫,就又用手重重按了几下。 他知道……他其实知道,祁纠的身体状况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好。 祁纠的身体还在变差,这是个几乎不可逆的过程。受了重伤就是这样,人体的根基毁损了,就像是已经砍倒大半的树。 按照规律来说,的确是冬天更差、夏天最好,但能在夏天恢复生机的前提……是得在那个时候,还有足够的力气。 应时肆在离生日差好几天的时候,就开始许愿。 他多许几天,每天都念个百八十遍,说不定能更有效。 说不定许愿的神仙也受不了唠叨,被他唠叨烦了,就答应了。 —— 系统被唠叨得头昏脑涨,摘了耳机:“你听吧,我不听了。” 祁纠刚把这些天堆积的文件处理好,封敛这个总裁当得日理万机,工作实在不算多轻松:“怎么了?” “你家狼崽子念经。”系统就没见过这么话痨的,“三个小时!三个小时的飞机,他念了两小时零五分钟……” 另外那五十五分钟,五十分钟用来对着照片和窗外发呆,五分钟用来喝可乐和吞噬飞机餐。 系统确信那是吞噬,应时肆打开餐盒,五分钟后,餐盒里就什么都没了。 祁纠摘下眼镜,闭着眼靠在轮椅里,忍不住笑了一声。 系统也愁乐了,叹了口气:“你遗嘱构思得怎么样?” “还在想。”祁纠按了两下眉心,“得构思一阵。” 财产部分是最好办的,根本用不着特地安排,塞给狼崽子就行了,公司可以先找可靠的信托方代管。 棘手的是剩下的部分……比如怎么拦着狼崽子不把别墅吃了,怎么拦着应时肆不冲动,不做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祁纠尚且还在斟酌,暂时没想出太好的解决办法。 “要是连你都想不出来,多半就是没办法。”系统变成开水壶,烧了点水给他吃药,“不过——你刚才说信托方。” 这倒是给了系统一些启发:“信托部门,咱们局里也有啊,这个世界好像还有空位。” 系统边咕嘟咕嘟冒泡,边转过味来:“对啊!这个世界有空角色,还没人领呢!” 这次的世界和之前不一样,有其他角色可领,不非得当乌鸦……虽说之前的记忆封存,系统也不记得为什么祁纠要跑去当乌鸦,但工作记录里的确有这么一条。 甚至还有个乌鸦如何维持羽毛黑亮的技巧合集。 想来不是因为个人爱好。 这个世界的角色刚好是信托类型,专门负责代管企业的,属于维持世界基础运转的维修保障部。 系统去运作运作,想办法跟人家换个班,万一成了,说不定真能给祁纠弄个新身份。 “先别声张,我去试试。”系统跟祁纠讨论,“不过这个办法……也得有前提。” 有个不论如何都跳不过去的前提。 祁纠自己得能活过三十岁。 维修保障部那边的空身份,就真只是个身份,是要员工拿自己的数据去填的。 封敛这具身体,也注定活不长,想多活几年,一样要靠祁纠自己的数据来补。 万一到时候,封敛这具身体抢救失败,下不了手术台……另一边的身份空壳又满足不了预估的寿命,无法顺利导入,那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况且,就算真这么干成了,也限制多多。 比如这两个身份衔接,本身就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只有封敛死了,才会有信托部门的员工接手……所以遗嘱该写还是得写。 再比如,维修保障部那边的员工相当没人权,不允许主动透露身份,除非原生世界角色主动,否则不得发展任何感情。 这可跟弄一阵风、刮点雪不一样。 那边的空壳伪装数据相当复杂且繁琐,层层加密,别说凭直觉,系统凭数据分析,有时候都得分析半天。 祁纠给系统塞了个相当厚实的红包:“试试看。” “行。”系统说,“都试试看。” 系统试试能不能弄来个壳子,祁纠试试能不能活过三十岁,狼崽子……狼崽子也得试一试。 应时肆必须得试一试,能不能更相信祁纠。 相信到盲目的地步,把感情暂时按下,把理智也暂时按下,即使不得不暂时分开,也有绝对的耐心等。 守着那个被一点点改造,变得越来越像个家的别墅,守着家,别乱跑。 千万别乱跑,会有人穿过风雪来抱他,会有人回家。 / 秀场那边,应时肆的表现比想象中更好。 艺人部经理本来还以为,这种封总点名要照顾的年轻艺人,准保业务稀烂态度离谱,要一群人跟着忙到焦头烂额。 谁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应时肆除了沉默点、看着性子冷点,什么问题都没有。 这也算不上是问题,谁没有点自己的脾气?应时肆这个野蛮生长的气质,在圈子里也算是独一份。 真打磨出来了,只怕相当亮眼,能填补一大块暂时没人能顶上的空缺。 艺人部经理就是干这个的,眼睛比等闲经纪人毒,几乎升起了点难得惜才的惊喜。 不仅仅是这两天的台下,就连T台上,应时肆表现得也相当可圈可点——肯定不可能臻于完美,但要论叫人印象深刻,那也绝对有份。 “是真的特别不错,话题度眼看着上来了。” 艺人部经理打电话回来汇报,对封总的眼力赞不绝口:“不愧是您挑的艺人!真是……” 艺人部经理抓着电话,夸赞的话不要钱的往外倒。 肯定有逢迎的意思——但也有那么五六成甚至更多,是因为真这么想。 接电话的时候,祁纠也在看监控那边的实时直播。 狼崽子下飞机就立刻沉迷进手机,在路上找他聊、在酒店找他聊,晚上哼哼唧唧不睡觉,小声说想开视频。 这会儿就半点看不出来了。 应时肆沉默着候场,沉默着换衣服,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筋骨身量,在聚光灯下敛得近乎锋利。 第一次上这种长|枪|短|炮围着的T台,叫滑轨摄像机盯得死死,应时肆却半点都不怯场,黑沉沉的眼睛不加半点掩饰,锋芒毕露。 他在飞速学习成长,第一轮走得还有些许生硬,第二轮就能把祁纠教他的东西,跟眼前真看见的逐一对应,找准最后那点云遮雾绕的所谓“感觉”。 有直播评论说,应时肆像个没有感情的T台机器,这不是贬损,反倒是对这个级别模特相当高程度的表扬——模特本来就是展示衣服的。 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不飘不沉,台步走得到位,能展示出衣服的所有细节。 这就是几乎所有设计师都钟爱的模特了。至于走出个人的特色,拥有独特鲜明的韵律节奏……那是成名以后的事。 彻底立稳脚跟、打出名声以后,叫聚光灯一点点养着,才能养出独一份的所谓“看点”。 应时肆现在表现出来的气场,汲取技巧摸索窍门的速度,已经叫不少业内人士眼前一亮:“真不错,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么个人?” “澜海送来的艺人,听说……是封敛封总的人。” 旁边有人低声回:“想差了,原来真是正经送来亮相的。” 艺人部经理打点的时候,只说是新签的艺人,并没有任何相关消息放出去 但那些人苦心栽培应时肆,就是为了送给封敛……又哪可能一点风声也不透。 有这种名头,多半都容易想歪,到什么时候都难以免俗。 但应时肆不在乎这个,他甚至不在乎大大方方承认。 他就是封敛的人,家门钥匙就藏在换下来的衣服里。 要不是上T台得足够专业,不能携带任何个人饰品,应时肆都想揣着钥匙上去。 别人怎么看他,跟他有什么关系? 应时肆心里不在意,反倒走得越来越稳当,感觉也找得越来越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瞳孔幽深,眉弓锋利淡漠,直播评论却一回比一回热烈。 应时肆看不见评论,哪怕看见了也无所谓,他管不着别人——应时肆很清楚,自己是在较劲。 跟什么较劲,说不清。 可能是跟命。 应时肆盲目地认定了,他做得更好一点,就能给祁纠多带来点运气。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应时肆想好了自己的生日愿望,他在飞机上念了两个多小时,请求不知道哪位神仙帮忙,让这件事成真。 让这件事成真:只要他把每件事都拼命做好,家里的先生运气就跟着多。 让这种运气去帮祁纠的忙,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真不是盲目。 因为应时肆做得越好,金手指植入程度就越高,他们的分成就越高,系统能拿出去活动的资金就越充沛。 阴差阳错,祁纠跟系统在想办法,狼崽子也是真在磨牙霍霍地玩命帮忙。 祁纠也从直播里截了几张图,准备回头弄几张海报放家里,逗狼崽子变成开水壶——正这么干的时候,应时肆那边就生出点变故。 …… 走完最后一套衣服,应时肆快步下来,拿回自己原本的衣物,脸色就变了变。 钥匙不见了。 应时肆精心絮的窝,那条红绳既能露出来又不明显,裹在衣服里头,他一抬头就能看见。 这会儿不见了。 衣服还在,红绳跟钥匙都没了影子。 应时肆脑子嗡的一声,扔下做装饰的金属扣,扭头就要去找。 有人自己撞上门来:“这什么,狗绳?” 应时肆的瞳孔倏地黑沉,森森盯着眼前吊儿郎当的人影……看着对方手里晃晃荡荡的红绳。 看着红绳尽头拴着的钥匙。 “这是秀场主办方的儿子,也是个小模特,这T台好像本来是捧他的。” 系统刚好回来,抄起剧本哗啦啦翻页:“剧情里也有这一段,他挑衅羞辱应时肆……不过没这么靠前。” 因为剧情里,应时肆的表现并没这么好,亮眼到所有人好像都只看见他。 应时肆甚至还不是个专业模特,论本职他是演员,因为当初有个金主喜欢小模特,才被塞去走T台的。 那金主半天不到,就被凛然不可侵的狼崽子凶狠至极咬跑了,模特这工作倒是留了下来。 “还给我。”应时肆沉声说,“我不想惹祸。” 秀场主办方的儿子挺非主流,弄了个标新立异的烟熏妆,捯饬了个酷派十足的莫西干头。 这么精心弄了一通,又提前排演、挑了最好的衣服,硬是叫妆造都没怎么做的应时肆压了下去。 莫西干头挺不满,忍不到结束,就来找这小子不痛快:“你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个给人家摆弄的玩意?” 应时肆对这说法无动于衷,他本来也不在乎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但谁都不该碰他的钥匙:“还给我。” 莫西干头甩那个钥匙:“我要是不呢?” 应时肆几步过去,薅住他领子,伸手去够那条红绳,没等碰到,钥匙就从莫西干头手里飞出去。 旁边就是窗户,下面是造景的园林,钥匙飞出去就没了影。 应时肆瞳孔凝定成冰。 “来,打啊。”莫西干就是要激怒他,笑了笑压低声音,“你不是要出风头?送你个大新闻……” 在他们家的秀场后台动手打人,前因后果当然任他们说。 应时肆把他扔开,单手一撑窗框,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二楼半的高度,应时肆借着窗外的树做缓冲,往下蹦了两次,就地打了个滚,在草坪上站稳。 有树、有草、有灌木,不远处还有个人工湖。 应时肆抬头看了看窗户的位置,心里沉了沉——钥匙多半掉在了那里头。 应时肆自己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 那只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 “怎——”艺人部经理冲到窗前,“这是怎么回事?!” 他去给应时肆联络后台采访,总共半分钟没看到,眼睁睁看着人跳了楼,吓得魂飞魄散:“没事吧!摔伤没有?你等着别动,我下去接你……” 应时肆的胸口起伏,瞳孔黑沉,强迫自己把几乎冲破禁锢的暴戾压回去。 他听不见艺人部经理的话,满脑子都是不能闯祸。 他不能动手……他不能闯祸,不能给家里惹麻烦。 祁纠的身体状态很不好,光是忙公司的事,已经够操心,应时肆晚上都不敢跟他多聊半句,生怕耽误了他休息。 应时肆一点麻烦都不想惹,就想把每件事都做好。 为什么这么难。 应时肆盯着那个人工湖。 哪怕这是在南方,冬天的人工湖也仅仅是不上冻,依然冷得刺骨。 “求我啊。”莫西干还得意洋洋,趴在窗户边上,“说不定我心情好了,就让人帮你把水抽干,找找你那条狗、绳……” 莫西干上下打量应时肆,嚣张得叫人想把他嘴撕了:“对了,你身上这套衣服是我们家的吧?弄脏了弄坏了,原价赔偿知道吗?” 他敢这么说,是因为知道内情,认定了应时肆是个没人罩着的“玩意”——这认定本来没错,因为原剧情里就是这样。 原剧情里,不论外头的人怎么羞辱应时肆,封敛也从没叫人替他解围……反而乐见其成。 派来跟着应时肆的人与其说是照应,不如说是监视,是封敛的眼睛,应时肆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 …… 但现在其实不一样了。 艺人部经理一通楼梯跑下来,连呼哧带喘,攥着手机,满脑门子汗。 “没事吧?”艺人部经理拽着应时肆,“伤着没有?” 那可是二楼啊……封总家这小子是属什么的? 应时肆听不见他说的话。 应时肆抬着头,盯着二楼的人影,瞳仁漆黑,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 他逼自己把失控的狂暴戾意忍回去。 比起这个,应时肆更无法容忍……那些给祁纠的身体增添负担、让祁纠没法休息的工作里,有他亲手添进去的。 应时肆受不了这个。 他用力咬了咬牙关,强迫自己转身,去人工湖里捞钥匙。 才走了两步,艺人部经理又伸手,把他拦住。 应时肆皱了皱眉,发作之前,听见对方的话音:“……封总……” 应时肆停下来。 “我赔衣服。”应时肆说,“我有钱。” 他还有钱……虽然是祁纠给的,但先垫上,以后他挣了钱再补回去。 艺人部经理连忙摆手:“不用赔了,这衣服是你的。” 应时肆愣了下。 艺人部经理的手机一会儿一震,低头看了看,又回了回头,看后面那个人工湖。 艺人部经理:“湖也是你的……叫人抽干也行,回家也行,家里有备用钥匙。” “不差这一把。”艺人部经理一个字看不懂,只管照本宣科地念,“反正你回家,也不用钥匙,有人开门……” 应时肆站在原地,脸唰地烫了。 秀场的衣服其实很薄,飕飕的冷风里,热流一瞬间就把他裹住,不由分说往胸口里面钻。 “……封总说,架可以打,但痛殴闲杂路人,最好稍微讲究分寸。” 艺人部经理把消息念完:“不讲也行,都行,看你。” …… 祁纠在缓冲区,坐在小马扎上,把最后一条消息发过去,给系统背上沉甸甸的大书包。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其实也不非得选择最霸总的这一种。 但不买白不买,买下秀场送给应时肆,他们立竿见影就能拿五十万经验点的提成。 有了这一笔提成,打点的事就好说——要是再不够,回头再买几个酒店、买几个剧组,记在狼崽子名下。 这个世界的提成实在最好赚。 系统就是回来取钱的,经验点到位,摩拳擦掌,背着书包就窜出去了。 第65章 他现在就走 应时肆仍然有些没缓过神。 艺人部经理其实也是。 陪着上头身边的人出差这种事, 在他们这个工作领域里其实挺多,但像这种情况也少见。 倒不是秀场有多贵……当然也非常之贵。但主要还是这类“身边的人”,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 感情好,蜜里调油的时候, 自然哄着捧着。哪天厌烦了, 随手就丢, 再换个新的。 是个什么地位……在这个圈子里心照不宣。 送东西送资源都常见, 打发人的东西,多值钱也不过分。 但为了这事直接替掉秀场的承包方, 是什么意思, 就相当明显。 这么一来,应时肆的身上, 就会直接打上封敛的标记。 往后谁要对付应时肆,都要多掂量掂量——这可不是那种随手就能打发的小角色,在这小子背后,有个传媒巨擘的老板盯着。 惹不得,惹了小的, 后头那个是会出手的。 今天这一档子事, 意味着往后应时肆在外面, 一举一动,都可以直接代表封敛。 这背后的事应时肆不一定懂得,艺人部经理悬心吊胆的,顾不上跟他细讲, 还在尽量圆滑地处理各个环节, 不打乱原本安排的采访进度。 秀场的老板换成了谁, 采访也得照采不误——观众可不管秀场是谁的,没见谁看秀看T台, 还要查查资方的身份。 这次的机会难得,应时肆的表现实在亮眼,不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刷一波观众缘,那就是艺人部经理无能,正经差事没办妥了。 但应时肆懂不懂没关系,因为秀场的原负责人一看就挺明白。 艺人部经理陪着,半点不敢疏忽地盯着采访结束,应时肆换了衣服下来……那个人工湖的水已经抽干了一小半。 莫西干头被他老子扔进人工湖里捞钥匙,连冻带吓面色惨白,再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把你那张嘴洗干净了再说话!”原负责人气疯了,抬腿就踹这个惹祸的玩意,“你把人家什么扔了?” 莫西干起初嘴还犟:“狗绳,怎么了?还往脖子上栓个钥匙,说不定是玩什么呢,他就是个野——” 话没说完,就叫他老子扇得没了音。 原负责人脸色煞白,恨不得跳进湖里去扇他:“这些话都谁跟你说的!” 原负责人慌得过了头,莫西干平时也就仗着他老子耀武扬威,第一次见这阵仗,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闯了大祸,脸色也变了。 原负责人气得两眼发黑,还想再教训这个彻底长歪了的儿子,余光瞥见身后人影,就僵得忘了怎么说话。 艺人部经理领着应时肆过去,客客气气地:“找着了没有?确实是挺重要的东西,麻烦了哈……” 原负责人一路苦到嗓子眼,连忙挤出笑脸陪着:“没、还没有。” 原负责人干着嗓子解释:“不太好找,还找着呢,肯定找到,肯定找到……” 话是这么说,确实不好找。 因为红绳跟钥匙都细小,用大口径的抽水管,说不定直接抽走了。 要过滤一遍再抽水,效率低了不少,就算盯着的人再玩命着急,也快不起来。 偏偏这祸完完全全是莫西干闯的——人家钥匙本来好好跟衣服放一块儿,没招谁没惹谁的。他擅自拿走不说,不干不净地羞辱挑衅,还把钥匙扔进了湖里头。 往大了说,报警都绰绰有余。 原负责人懊糟得要命,恨不得当场把这祸害扔了,回头就是一脚:“道歉!” 莫西干支支吾吾,还想糊弄,被他老子冷森森的视线盯着,心里就咯噔一声。 ……这回怕是闯了大祸了。 他这会儿也慌了,瞄了一眼应时肆,实在想不明白这小子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动不得的铁板:“对,对不——” 莫西干的道歉还没说完,应时肆已经抬手把他推开,跳进了叫抽水机搅得浑浊的湖水里。 艺人部经理这时候才急:“快回来!冷,你再冻感冒了!” 应时肆哪怕这点冷。 他刚才在翻滚的浑浊湖水里看见一点红影,记准了位置跟水流,半斟酌半直觉地捞了几次,手指就勾住了根绳子。 人工湖挖得不浅,走几步就到人胸口,再往中心足有两米来深,地下是一片软和泥泞,留着夏天种荷花的。 应时肆闭紧了眼睛憋着气,摸索了下那条绳子,拨着水游到透亮的地方,湿淋淋站起来,用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 钥匙丢了家里还有备份,红绳不能丢,红绳是先生编的。 亲手编的,应时肆趴在沙发边上,叫暖洋洋的灯光照着,看祁纠给一条平平无奇的红线打上平安结。 日子好得叫他忍不住想打滚。 那条红线本来普通,在祁纠手里翻来覆去,轻巧利落,变成环环相扣的红绳,另一头就垂在应时肆手背上。 红绳跟着祁纠的手,一下一下地轻轻动,弄得他又痒又高兴。 应时肆忍不住偷偷扒拉,被祁纠轻拍了下手背,立刻老实缩回去。 祁纠编了一段,把狼崽子拉到膝盖上,在他颈间比量长短。 近成那样,应时肆就伏在祁纠的胸前,一抬头,就能看见琥珀色眼睛里那点淡淡的笑影。 …… 长这么大,应时肆做梦都没做过这么好的梦。 他牢牢攥着那条红绳,带着钥匙回了岸边,不用艺人经理拽,一撑就跳上去。 “不是狗绳。”应时肆说,“这是我家钥匙,我回家用的。” 莫西干这会儿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彻底意识到自己闯了多严重的祸,天塌了似的缩着,惊恐地看着应时肆 应时肆反倒不想打架了。 打这么个垃圾货色,除了给家里惹麻烦,没意思也没意义。 应时肆不懂圈子里的事,但有些事用不着教,揣摩一下就知道,这些人对他态度的改变是因为祁纠。 是因为畏惧澜海传媒的老板,畏惧澜海传媒,所以畏惧他。 ——这也就是说,他在外面做的事,就代表了祁纠。 这道理一点都不难懂。 应时肆反复默念着提醒自己,得学祁纠,堂堂正正的做人做事,不偷不抢不打人,过去那些习性都得改掉。 艺人部经理火急火燎要厚衣服、要毛巾,杀过来接他,应时肆把红绳重新戴好,没理这对失魂落魄的父子,上了保姆车。 他确实不能感冒,感冒了就不能回家了。 应时肆急着回去洗个澡、喝口姜汤,再把红绳洗干净。 等祁纠不那么忙了,他就抓紧时间往家里打视频,一秒都不耽搁。 / 应时肆的确没感冒,一个喷嚏都没打。 这个年纪,正是火力旺盛的时候,一碗姜汤、一个热水澡下来,寒气驱得干干净净。 应时肆还相当严谨,主动要了个板蓝根冲剂,提前做预防,一口气全灌下去。 ……然后就在视频里看见了发着烧、正在吊水的祁纠。 祁纠也不是故意的,这次是真寸,他这边刚扎上吊瓶,狼崽子的视频就打过来了:“不要紧……小问题。” 这具身体就是这样,本来冬天就不好过,稍微跟外头有些接触,问题立刻汹涌而至。 但一点都不接触也不行。于外于内,都知道澜海传媒的老板身体相当不怎么样,好些天不露面,容易引起人心惶惶。 稍微有点风言风语传出来,股价立刻就有变化,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定就会引起某些剧情上的连锁反应。 况且,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不可能一直深居简出,总有要在人前露面的时候。 祁纠今天没给狼崽子打电话,一直发信息叫艺人部经理转述,就是因为要出席个推不掉的活动——活动现场还好,回来后就开始咳嗽发热。 祁纠看了看身体数据,问题不算严重,最普通的感冒发烧,就没去住院,找私人医生来家里打了个吊瓶。 本来算好了时间,吊瓶打完应时肆差不多回酒店,没想到狼崽子动作这么快,撞了个正着。 “不要紧,没多大事情。”祁纠单手不方便,把手机放到支架上,戴了耳机,“跟我说说今天的事。” 应时肆本来就不敢大声,看见祁纠戴耳机,话都不太会说了,轻得几乎只剩下了小气嗓:“……今天的事?” 狼崽子记吃不记打,钥匙红绳都找回来了,热水澡洗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祁纠。 一半担心着急、一半按捺不住地想家,别的全抛在脑后忘干净了。 祁纠正调整电动升降床的高度,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忍不住笑了:“嗯。” 系统还在到处豪气地撒钱,祁纠忙活到现在,暂时还没找出时间,看应时肆那边的监控。 祁纠问:“委屈着没有?” 应时肆愣了愣,不知道哪儿猝不及防地一烫。 可能是眼睛,可能是喉咙……又酸又烫难受得不成。 没委屈着,一丁点都没有。 他从没这么厉害地跟人龇过牙,那败类叫他看一眼,声都不敢吱了。 应时肆一点都没跟那个败类牵扯,没跟他们混在一起乌龟咬王八,他可酷、可沉稳了,应时肆琢磨了一路怎么给祁纠讲。 “哭什么……我看看。”祁纠咳嗽了几声,“没捞上来?钥匙丢了还是绳子丢了?” 狼崽子眼窝其实不浅,在外边光流血流汗,也不知道怎么呼噜一下脑袋,就跟他哼唧着红眼眶。 祁纠故意温声逗他,拿过杯子喝了点水,把咳意压下去:“没事,家里还有,等回家了,再给你编一个……” 应时肆连忙摇头,胡乱抹了两把脸,把洗得干干净净、还跟新的一样的红绳从衣服里拽出来。 钥匙也在,他都找回来了,好好的,一点没丢。 应时肆就是想家了,急着回家,急着看祁纠身体怎么样:“我没事,我好好的。” 应时肆努力盯着视频,想看出一点端倪来,奈何实在离得太远,只能悄声问祁纠:“烧得厉不厉害?难受……” 他本来想问“难受不难受”,又觉得这话还用问,肯定难受,哪有人生病不难受。 应时肆用力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心里比之前更急,回家的念头疯涨。 “不难受。”视频对面,祁纠的回答跟他猜的一模一样,“没多高……低烧。” 祁纠测了个体温,看了看体温枪:“还没到三十九。” 应时肆不跟祁纠争,没到三十九度算不算低烧——争了也没用,祁纠说没到三十九,那多半就是三十八度九点九。 说不定还是隔着十公分开外的空气测的。 应时肆抱着手机,攥着袖子把手机屏幕擦得更清晰,闷声闷气地:“我明晚就回家。” 明天是第二场秀,也是最后一场,时间在晚上,要走相当不方便,所以再往后一天才安排了现场活动。 但这是原本主办方的安排,现在的新主办方正在视频里红着个眼眶,窝成不大点一个小球,抱着手机不撒手。 “急什么,我这儿没事。”祁纠隔着手机哄狼崽子,“这不是挺健康的。” 对这具身体来说,这种事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上呼吸道的感染,离肺还远着,不用太过草木皆兵。 祁纠及时叫医生来打吊瓶,已经是相当注意身体,为了之后顺利过渡,正相当积极地保护刚导入的新数据。 按他过去的习惯,烧个几宿不管,自己就好了。 这话不适合说给狼崽子听,祁纠想了想,把水放在一边,单手撑着坐起来:“走两步给你看?” 应时肆:“……” 看来哄的方向不对。 祁纠咳了一声,自己觉得好笑,闷声笑了半天,把连发愁带无语的一小团狼崽子也勾扯着乐了:“先生!” 应时肆笑又不想笑,愁还愁不成,这人非逗他,急得百爪挠心:“不开玩笑,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不开玩笑。”祁纠收了笑,咳了一会儿,自己喝了两口水压了压,“我有数。” 他能看见身体数据,不仅有数,而且还有得十分精确,甚至能适当调整。 答应了给狼崽子过生日,祁纠就不会让这具身体出太大的问题,不然也不会叫医生来打吊瓶了。 不到不得已,祁纠其实不喜欢打吊瓶,限制行动不说,药水沿着血管走,半边胳膊都是冰的。 “帅一点儿,出去跟人龇牙。”祁纠的声音柔和下来,隔着视频,耐心哄他的狼崽子,“我看着高兴,好得就快。” 应时肆攥紧了手机:“真的?” “真的。”祁纠这就能证明,“我这不是挺有精神?” 应时肆是真忍不住相信——因为祁纠状态的确不错,虽然发着烧,但聊天说话都不耽误,视线清朗透彻,没被那些噩梦找上门。 应时肆怎么都看不够,抱着手机小声保证:“我肯定努力。” 祁纠在视频另一头,看着他没说话,但应该不是因为不舒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还含着点柔和光亮。 应时肆松了口气,声音更轻:“先生?” “别受委屈,累了就回家。”祁纠说,“给你留着门。” 应时肆一点不委屈、一点不累,深深吸了口气,龇牙咧嘴憋了个笑。 祁纠忍不住笑了:“行了,去睡吧。” 应时肆其实还不困,但他怕打搅祁纠休息,祁纠现在还发着烧,该多休息,不能再劳累。 所以应时肆立刻就点头,依依不舍地跟祁纠说了晚安,别开头不敢看,摸索着挂了视频。 / 接下来的两天都相当顺利。 祁纠出去转了一趟,已经效率颇高地把事情办得差不多,索性就在家养病,又打了一天吊瓶。 狼崽子在外头实在很威风,第二天的T台丝毫没受第一天影响,该怎么走还怎么走,稳得岿然不动。 这股子劲正对设计师的胃口。 好几个圈子里相当有名气的设计师,趁着最后一天的现场活动,已经开始打听合作方式。 艺人部经理全权负责这事,笑得嘴都合不拢,殷殷嘱咐应时肆:“不用跟任何人私下联系,全交给我们,有公司替你把关……” 这是真心话,应时肆是不是封总的人,他都是澜海的艺人,有出息了是能让整个部门跟着挣年终奖的。 艺人部经理看着应时肆,就像是看着一大团会走路的奖金,欣慰得不行:“对了,剧本你看过没有?” 剧本是通过澜海那边递过来的。 应时肆的首秀亮相过于出色,靠着一堆真刀真枪的动图,配合恰到好处的营销,在网上小爆了一波。 是个很正规的剧组,剧也不是草台班子,之所以找到应时肆,是因为导演急疯了。 ——饰演主角少年时的演员,出了些相当严重的问题,不能用了,所有的戏份全都得删。 已经送去备案、年后就要上映的剧,铺天盖地的宣传都发出去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导演找人找得眼睛都快绿了,一眼看见热搜上挂着的动图。 这个角色戏份不多,半个月到一个月就能拍完,到了这种地步,剧组的要求其实也不多……就剩一个。 得好看。 成年的主角是毁容设定,前期一直戴着面具,全靠少年时的亮相敲定基调。 只要脸够用,气场有了,剩下的都能让步。 这就到了个相当尴尬的境地——有档期、能紧急进组的多半长相不行,长相够用的,要么看不上这种补漏的角色,要么气场颓软得撑不起来。 找了一圈,盯上应时肆。 要不是封敛居家休息没去公司,导演跟制片人说不定要带着年礼去澜海,托人带路,去敲封总的办公室了。 …… 应时肆今早就听艺人部经理说了始末。 他对演戏没意见,但拍摄时间实在不好。 腊月十三开拍,要是只拍半个月,还能紧赶慢赶让出过年——要是拍一个月,就得到年后了。 更何况,应时肆对自己的水平也有数。 他根本就不会演戏,台词不行镜头不行,半个月不可能拍得完。 “边拍边学啊。”艺人部经理劝他,“这是个双赢的事。” 一方面,澜海加大力度捧应时肆,肯定不会叫人受了委屈,会在“临时补漏”和“救场如救火”这两个口径上下大功夫,也会提前强调应时肆水平有限。 这部剧预热了很久,观众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上映,现在因为一个总时长不到一百分钟的角色卡了,只要有人能补个漏就相当满足。 预先把期待压到极低,到时候只要应时肆表现得稍微好一点,哪怕有几个片段可圈可点,就能口碑反弹。 另一方面……这也是个不小的人情。 这部剧背后的投资方和澜海实力相当,因为专攻方向不同,此前没什么联系,王不见王。 要是因为这么个橄榄枝搭上线……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说不定礼尚往来,能给封总帮上不小的忙。 艺人部经理唠唠叨叨,啰嗦了半天,总共只有最后一句话有用,原本沉默的应时肆瞬间有了反应。 应时肆攥着那个剧本:“能帮上忙?” “能能,特别能。”艺人部经理愣了两秒,毫不犹豫点头,“能帮上可大忙了。” 而且还占了个好处,这部剧的拍摄地点就在澜海的老巢,他们来的地方——就在北面那个影视城。 距离一点都不远,虽然保密原因得封闭拍摄,演员一律住酒店……但酒店也是澜海投资的。 影视城都是澜海投资的。 他们封总可有钱了。 …… 应时肆暂时还不知道这些。 他盯着手里的剧本,又摸出手机,来回翻了一会儿消息。 先生没和他提这件事。 祁纠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在家休养,十分悠闲,与白狼抱枕共赏雪景。 [图片1/1] 虽然知道这是为了转移他对输液架和吊瓶的关注……但应时肆还是忍不住中了圈套,对着那个抱枕炸毛了一早上。 应时肆拿不准,祁纠不和他提这件事,是因为不知道,还是不想给他压力……想让他自己做决定。 前者的可能性极低,这事能被递到他这儿,不可能不向上报备。 应时肆被扔进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早熟透了这些,猜得出始末,立刻听出艺人部经理的未尽之言。 应时肆揪着胸口的红绳,把头转向窗外,狠狠揉了两下眼睛。 这事有这么大好处……管他的意见干什么呢。 祁纠越是这么替他着想,应时肆就越急着想回家。他不清楚祁纠现在的身体究竟怎么样,烧退了没有,怎么生病了还操这么多的心。 “票给你买好了。”艺人部经理见他态度松动,喜出望外,立刻补上应时肆最在意的事,“今晚走,按你说的,换了趟车……这个最快。” 就是折腾,要倒三趟车,每趟都是极限夺命狂奔。 这么一狂奔,一宿都别想睡。 但因为最早发车时间比直达车早了四个小时,路上大站又不停,能早到家足足五个小时。 应时肆抱着书包,牢牢攥紧了艺人部经理递过来的车票。 “剧组的事,我回家商量。”应时肆说,“商量好了就去。” 他不怕折腾,他急着回家。 艺人部经理笑逐颜开:“好好好……” 应时肆正要动身,手机叮咚一响,祁纠又发来一条消息。 应时肆立刻点开。 应时肆:“……” 艺人部经理愣了愣,见他神色不对:“怎么了?” “没事。”应时肆拎起书包,“我要走了。” 应时肆磨着牙,把“在家休养,十分悠闲,与白狼抱枕共睡午觉”的照片保存下来……把抱枕截掉。 应时肆直奔火车站。 他现在就走。 他回家就把那个破抱枕吃了。 第66章 摸不着我喘气了? 狼崽子回家的速度的确快过了头。 祁纠夜里去了趟医院, 已经打出提前量,天刚亮就让司机把车开回了家,却还是晚了半步。 车灯扫过别墅门,半明半暗里, 照见一团抱着厚毛毯打瞌睡的人影。 应时肆一秒钟就跳起来, 拔腿冲过去:“先生!” 祁纠把手里正翻阅的打印纸塞进抽屉。 他没忙回家, 打开车门放狼崽子进来, 把手边的姜糖水塞过去。 今晚虽说没下雪,但冷风也半点不弱。 应时肆抱着毯子等他, 手没冻着, 但身上冰凉,头发上都冻了点霜。 “怎么这么早回来。”祁纠打开暖风, “没进家里等?” 理论上,狼崽子不该被锁在门外。 应时肆手里要密码有密码、要钥匙有钥匙,为防万一,祁纠还给他在树上的装饰鸟窝里藏了把备用的。 应时肆囫囵摇头,捧着姜糖水灌了两大口:“进了。” 就是因为进家里等, 看见了祁纠留的字条, 应时肆才忍不住跑到门口, 想碰碰运气。 他身上还冻着,不立刻靠近祁纠,蹲在暖风底下吹:“怎么忽然去医院?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事,就是常规检查, 拖到现在。”祁纠举起怀里的抱枕, “午觉睡过了头。” 应时肆:“……” 他就说没在家找着抱枕。 现在就吃。 看着森森绿着眼睛的狼崽子, 祁纠咳了两声,忍不住笑了:“好了……不逗你了, 过来。” 他把那个小白狼抱枕放在边上,轻拍了下膝盖,一只烤暖了的狼崽子就火速杀过来,挤进祁纠怀里。 应时肆被熟悉的力道摸脑袋,轻轻揉了两下头发,鼻腔不知怎么跟着一酸。 “还在发烧。”应时肆小声嘟囔,仰起头,抬手小心地摸了摸祁纠的额头,“怎么还这么烫……” 祁纠很配合地低头,让他检查:“用了药,过几天就不要紧。” 应时肆不多说话,咬了两下腮帮里的软肉。 他知道用了药,他看见家里的吊瓶,也看见祁纠手背上的针眼了。 祁纠现在用的基础药里面,还有抗凝血的,针眼附近有很明显的一大片淤青,还有零零散散的殷红血点,衬在皮肤上格外显眼。 应时肆低下头,在那只手上贴了贴。 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耳朵,等他抬头,从口袋里拿了片输液贴:“帮我贴上?” 今晚不打吊瓶了,他的身体用了太多抗生素,吊水效果有但有限……况且有些狼崽子回来得又快得超出预料。 输液贴的颜色和皮肤相近,不过现在贴这个,倒也没了掩饰淤青血点的意义,主要还是防水防感染。 祁纠原本打算提前回来,稍微收拾下生病现场和自己,已经留足了时间……还是略晚了一路狂奔、连倒三趟车的应时肆一筹,被堵在了家门口。 “看着吓人,没感觉。”祁纠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一点都不疼。” 应时肆接过输液贴,撕开背胶,屏息凝神贴下去。 ……怪不得祁纠每次拍照都只给他看右手,视频的时候,左手也总叫什么挡着。 应时肆仔仔细细抚平输液贴的边缘,朝抱枕炸了炸毛,判抱枕一个隐瞒军情不报之罪。 祁纠等他贴好,在口袋里摸了摸,翻出块巧克力哄狼崽子:“暖和过来点没有?” 应时肆愣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不忙回家,耳朵热了热,囫囵点头。 祁纠剥了那块巧克力,金箔糖纸闪闪发亮,应时肆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了一瞬,随即就被巧克力的香气勾回去。 应时肆说得对,祁纠是有点低血糖。这几天发烧,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就更明显。 在去医院的路上,祁纠叫人随便买了几块,没吃完,顺手揣在了身上。 味道还不错,相当浓郁纯正的黑巧克力,裹着大颗榛仁,里面还有流心的夹心……唯一的缺点就是流心甜得齁嗓子。 祁纠看他要咬,预先提醒:“别咬碎,一口吃。” 这么咬碎了,里面的巧克力糖浆全淌出来,场面相当不好控制,祁纠已经试过一次了。 应时肆已经咬到一半,祁纠把巧克力向外一转,及时避免了一场巧克力糖浆的奔流决堤。 巧克力没被咬碎,祁纠被狼崽子叼住了两根手指。 应时肆:“……” 应时肆轰的一声,肉眼可见地变红,从耳朵一路烫进衣领。 祁纠笑了笑,把自己的手救出来:“来,张大点。” 狼崽子张着嘴不会动,胸口起伏了两下,自己掰着自己的下巴,把嘴又张开一些。 祁纠靠在轮椅里,单手支撑着身体,笑得有点咳,把巧克力塞进去:“好了,闭上嘴,嚼……” 他有意帮忙,偏偏连高烧带咳得没力气,手指抚了抚狼崽子的下颌,硬是虚得没能推动。 应时肆连忙自己推着下巴合上,咬得咯嘣一声。 祁纠这会儿一咳就停不住,还发着烧,额头却还是渗出一层虚汗,胸腔里那颗心脏也跟着不规律地蹦了几下。 应时肆被吓了一跳,抱住祁纠的肩膀:“先生?” 这玩意流汤,应时肆一张嘴就仓促闭上,把嘴里的东西胡乱嚼了一通,咕咚一声全咽下去。 祁纠摆手,边咳嗽还边笑,人都咳得没什么力气,只能靠在应时肆肩上借力坐稳了,那点笑意也没见消。 应时肆面红耳赤,又着急又担心,死死抿着嘴唇,不肯被他转移注意力。 “没事……”祁纠知道他害怕,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摸索着抬手,掌心立刻多出来软和的触感。 狼崽子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一点儿,摸着没那么刺头似的扎手了,力道小心地拱着他的掌心,慢慢地蹭。 “先生,我们回家躺着。”应时肆牢牢扶着他,弯腰给他摸脑袋,“躺着休息,比这样舒服。” 祁纠点了点头,打开轮椅的固定扣,任凭狼崽子用厚实的毛毯把自己裹严实。 他把嗓子里的血腥气往下咽了咽。 会半夜去医院,其实是因为有点咯血——这具身体的心脏状况被肺牵扯着不好,反过来又影响肺部淤血水肿,一咳嗽就牵动。 跟感冒发烧没什么关系,是身体自己到了这一步。 祁纠已经尽力控制,没像原剧情里封敛那么玩命工作,但看起来这段剧情的确绕不开。 祁纠把塞着检查报告的抽屉合上,闭上眼睛,被狼崽子严严实实挡着风,小心推下了车。 …… 应时肆离家几天,别墅里除了祁纠的生病现场没来得及收拾,其实没一点变化。 祁纠自己怎么都能住,前两天上班日理万机、后两天生病卧床输液……每天的生活都挺充实,也没怎么顾得上再来一楼晒太阳看书。 应时肆推着祁纠回家,一路小心平稳,没弄出半点颠簸。 到了沙发边上,应时肆打开落地灯,小心翼翼去抱轮椅里的人,连呼吸都屏着:“先生,我们到沙发上歇一会儿。” 祁纠还闭着眼睛,摸了摸他的手背,示意听见了。 应时肆看见他手上的医用胶布。 大部分淤青被肉色的胶布遮住了,但落地灯暖色的亮光下,那只手的静脉也泛青得格外明显……祁纠明明发着烧,手还是冷的。 应时肆把力道放到最缓,轻轻扶起祁纠,听见耳旁的呼吸滞了滞,就立刻停下动作。 祁纠像是短暂地失去了一会儿意识。 轮椅里的人闭着眼,安静无声,头颈松软不着力,随着力道微微后仰。 幸而这样的状态只是一瞬,苍白眉宇就吃力地蹙起来。祁纠握住应时肆的手臂,攒了攒力气,想要睁开眼睛。 应时肆这时候才恢复知觉,连忙轻声说:“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先生,你太累了。” 他能感觉到祁纠肩背的僵硬,这是坐的时间太久了,祁纠应该在医院待了不短的时间。 祁纠这些天应当都坐着……这是一定的,应时肆也开始学着关注圈子里的动向。 艺人部经理见他愿意学,喜出望外,恨不得填鸭式的一通输出——毕竟有脑子的艺人才是最吃香的。 如果应时肆能明白公司是在做什么、方向和主营业务,明白公司的发展路线和当下情况……那澜海力捧这个封总身边的新人,再怎么都不会亏本。 艺人部经理滔滔不绝讲的那些内容,相当枯燥无味、复杂麻烦,甚至还给应时肆看了好几十页的曲线图和饼状分析图。 应时肆长这么大,第一次强迫自己动脑筋,吃力地听懂这些东西,一遍听不懂那就两遍。 这几天下来,他逐渐能弄懂祁纠的工作,弄懂祁纠要做什么。 “接下来几天……还要工作吗?”应时肆轻声问,他不想让祁纠再这么累了,可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发烧了该休息。” 祁纠被他扶着腰背,慢慢靠进沙发:“今天要做点事,明天休息。” 祁纠睁开眼睛,笑了笑,温声哄有些愣神的狼崽子:“给你过生日,二十岁了。” 应时肆的心脏跟着跳了一下。 他其实隐约猜着了,但没敢想,应时肆现在已经知道年末公司的事有多忙了。 ……他宁可祁纠好好歇着。 祁纠倒不这么想:“不上班,做喜欢做的事,不是歇着?” 因为这个“喜欢的事”,应时肆整个人又腾地烫了一层,热腾腾蔫巴下来,抱着祁纠的手蜷进沙发。 他往祁纠腰后悄悄塞了个抱枕,想等祁纠稍微放松一点,再给祁纠按摩,放松腰背上的肌肉。 祁纠任由狼崽子折腾:“饿不饿?” 这两天祁纠在家养病,都是叫餐送到家里,没怎么吃,冰箱里还有一大堆餐盒。 很方便,什么种类都有,稍微热一热就能吃。 应时肆其实饿了,但他不想承认,有这时间陪着祁纠多好,一会儿啃两个面包就行了:“不饿。” 祁纠都摸着他肚子叫了,故意一沉吟:“我饿了。” 应时肆立刻跳下沙发:“吃什么?我去弄。” 祁纠想了想,胡噜了下狼崽子在灯光下显得毛绒绒的脑袋:“给我热点粥,再挑个你喜欢吃的。” 应时肆答应了,当即就想去弄,跑到一半又回来,拿好些抱枕把祁纠垒上了。 作用不大,但也聊胜于无……万一祁纠想要睡一会儿,想怎么靠都行,不用担心会掉下沙发。 祁纠的确困了,半睡不睡地睁眼,找了找:“小白狼呢?” 应时肆:“……” 小狼崽子气得哇呀呀炸毛,生龙活虎地跑去厨房热粥热饭,祁纠忍不住笑了两声,慢慢抬手,揉了几下胸口。 从刚才开始,隐蔽的麻木就从这地方往外钻,因为没有疼痛预警,反而更不好分辨。 祁纠慢慢调整呼吸,撑着身体,想坐起来一点。 紊乱的心脏跟着往胸壁上一撞。 / 祁纠从缓冲区坐起来。 恰好赶上系统那边的事也彻底搞定,背着空空如也的瘪书包回来,把一份须知塞给他。 “搞定。”系统说,“回头你立遗嘱,把公司交给信托方代管就行了。” 信托方代管,并不拥真正有公司和企业,只不过是代为管理,所属权仍然在应时肆身上。 维修保障部的员工负责干这个——当发生意外时,代为维护主角的财产和利益,以保障世界线的稳定运行,直到主角有能力自行收回财产。 有好处有坏处,好处是可以用祁纠自身的数据,没有什么剧情杀,只要祁纠自己能活过三十岁,一切好说。 坏处吗……也有一些。 比如这个部门的员工,各方面行动一向都相当受限制,不像他们这么随心所欲。 不能主动透露真实身份,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发现的暗示,不能主动与主角展开交谈。 除非被主角按着不放……否则禁止和主角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和交集。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如果不设置这些限制,这个部门的工作职能,实在太容易谋朝篡位、利用职务之便谋利。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只能严格配合规章制度,才能顺利领到身份。 “遗书遗嘱上什么都不能说。” 系统提醒祁纠:“到死之前,都得严格对你家狼崽子保密……不然那边就领不到了。” 祁纠查了相关规定,有这个准备,点了点头。 系统这会儿也不劝他活着了,随着祁纠去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封敛的深层剧情线也跟着解锁,是个他们没法绕过去的死局。 ——要不了多久,封敛的心脏状况就会衰竭到无以为继,必须做心脏移植手术,可国内没有合适供体。 剧情里,封敛不择手段地求活命,很快就出国做了手术……可供买卖的供体价格高昂到令人咋舌,他不得不使了些手段,侵吞了相当一部分债权融资。 倒也不是他自己的财产不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段时间澜海的股价不稳——因为传出他病情恶化的消息,公司内外都动荡得厉害,他自己的钱已经都用来供养他的野心。 这部分被侵吞的融资,迅速牵扯出新的后患,这也就是“经济犯罪”的引子。 为了补上这个窟窿,封敛在后面的剧情里,才会一再兵行险着,走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往前进也是死,往后退也是死,还不如少造点孽。 “到时候就看你家狼崽子了。” 系统把压缩包咣当咣当倒出来,这些到时候都是要用来当伪装数据的:“这可比风还难认出来。” 风起码还没有干扰。 这一堆伪装数据,是打定了主意把“信托代理人”弄成个严肃淡漠、眼里只有工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移动冰山。 说实话,系统多少有点不放心。 要是遗嘱里什么具体暗示都不能给,被留下来的应时肆……和这么一个信托代理人,真的不会每天擦肩而过,完全不产生任何交集吗? 系统甚至相当怀疑,就算祁纠有本事把应时肆安抚下来,不做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活着的应时肆也就是这样了。 守着一个空别墅,做一个游荡的影子,在澜海需要艺人的时候出去做事。 不会跟任何人说话,也不会跟任何人再产生交集。 …… 祁纠不置可否,帮系统把火锅插上:“我先出去。” 系统正饿得要命,一口吞下一锅肥牛卷:“对了,你怎么回来了——这身体现在怎么样?” 这身体现在显然不太好。 祁纠得先哄哄狼崽子,别的事都稍往后放,给系统弹了条内线留言:“帮我买条假腿。” “怎么你也要假腿?”系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是用你自己的数据……啊,对。” 祁纠自己的数据,也就带过来一条腿……不过这么看,状态倒是比封敛这个身体好多了。 至少要的是假肢,不是轮椅。 “要什么样的?”系统追问,“运动性的、功能性的还是装饰性的?” 祁纠:“酷的。” 系统:“……” 不知道为什么,它觉得这个答案有点熟悉。 系统决定给他弄个炫酷纯黑碳钢款,收了祁纠打过来的资金,边吃火锅,边顺手给祁纠开了个节能模式。 对这具身体来说,节能模式对心肺的负担,反倒比正常情况小。 祁纠咳了一声,缓过喉咙里那口气,按住狼崽子哆嗦个不停的手臂:“没事。” 他还能活段时间,至少活到狼崽子把这部戏拍完……至少也得等应时肆稳稳当当满二十岁。 应时肆脸色煞白,根本拿不住那个手机,被祁纠轻轻碰一下,就跟着砸在地上。 “摸不着我喘气了?”祁纠笑了笑,闭上眼睛,把狼崽子拢到胸前,“没事,喘着呢。” 祁纠在他背后轻拍,力道和缓,一下接一下:“收收惊,还没那么严重……” 应时肆的喉咙艰难动了动。 他一点点恢复知觉,贴着祁纠的胸口细听,听见心跳和呼吸声。 祁纠轻声问:“粥热好了没有?还热了什么?” 应时肆脑子里一团乱,被他引着,结结巴巴小声说:“好了……包子。” 应时肆还热了几个包子,热了两碗粥,他本来不喜欢喝粥,但先生要喝,他当然要一起喝。 应时肆高高兴兴,端着粥和包子出来,就看见祁纠仰头靠在沙发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就是吓你的。”祁纠笑了,一本正经,“这不是提前帮你走走戏?” 应时肆愣住,倏地抬起头。 他像是陡然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跟着活了,拽着祁纠的袖子,结结巴巴:“吓……吓我的?” 祁纠看见应时肆藏在沙发缝里的剧本了,轻敲了两下:“是不是讲的这个?” 剧本讲得就是主角少年时经历的死别——主角少年时被狼群养大,在一场山崩里,收养主角的头狼护着他,被砸断了脊椎骨,死在了他面前。 在他们的信仰里,狼死后会托生成人,少年主角不停奔走,不肯放过地扯住每一个人,找他熟悉的那双眼睛。 这么找着找着,一不小心就长大了。 ……这可不是祁纠钻空子,故意要给狼崽子暗示,原剧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应时肆也看了剧本,他坐在地毯上,这时候才觉出两条腿压麻了,乱成浆糊的脑子一点点恢复清醒。 “沉浸式教学。”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脑袋,“走台步不也这么教的你?” 祁纠轻声笑了笑:“别哭,剧本上可没哭。” 应时肆发着抖,用力攥着袖子,手忙脚乱地擦眼泪,把眼眶擦得通红:“没哭,我没哭,没有……” 祁纠说的都有道理,应时肆一句也反驳不出来,他后怕又庆幸,想怀疑又不敢。 应时肆不敢怀疑祁纠,他无条件信祁纠说的,哪怕那种强烈的后怕差一点就把他撕了:“先生……想我接这个,是不是?” “嗯。”祁纠哄他,“接吧,我喜欢小白狼。” 剧本里的主角,小时候捡了人家不要的羊羔皮袄,披在身上跟着狼群满山跑,手脚并用跑得极快,谁都以为是头小白狼。 应时肆:“……” 他不太哭得出来了,抹了两把脸,吸吸鼻子:“先生,吃饭。” 幸好这一段是电脑CG,不用人演。 应时肆俯身去抱祁纠,他不敢贸然用力……祁纠身上的热度烫人,靠在抱枕上,摸不出一点力气,身上全是软的。 祁纠烧得呼吸吃力,衣领半掩着的脸潮红,偏偏眼睛里还带了点笑,柔和清明。 应时肆抬头看他,眼眶叫涩烫硬硬硌着,胸口难受得要命。 “我先不吃。”祁纠说,“嫌烫。” 应时肆又没法反驳他……粥这种东西,热好了就是凉得很慢。 应时肆轻声说:“先生,我喂你吃。” 应时肆把粥端过来,舀起一勺吹到不烫,自己试了试,喂给祁纠。 祁纠被狼崽子缠得无奈,到这会儿才轻声说:“听话。” 应时肆的手跟着哆嗦了下。 “我没力气……”祁纠说,“歇一会儿,你先吃,吃包子。” 包子本来就是给狼崽子买的,祁纠算着他今天回来,提前买了放冰箱里,准备给他垫肚子。 应时肆听话,把那一勺粥放回去,拿了包子过来啃。 包子是排骨馅,馅大皮薄热气腾腾,香味飘散,勾着人肚子里的馋虫往外冒。 一个包子下肚,应时肆是真觉出饿,又不知不觉吃了两个,抬头迎上祁纠的视线,耳朵就跟着通红。 “对了。”祁纠笑了笑,“就这么吃。” 应时肆蜷在沙发边上,填饱了肚子,扯了两张纸巾,把手和嘴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抬头想说话,发现祁纠靠在抱枕里,头颈微垂,像是已经又昏睡了过去。 这次的脸色还好……只是因为发烧有些潮红,没有之前那么苍白得叫人心惊,呼吸也还算平缓。 祁纠的手垂在身旁,下面还压着那份剧本。 应时肆拢着祁纠的手指,小心翼翼使力气,想把它抽|出来读熟。 他已经尽力把动作放轻,可还是才一动,祁纠就醒了。 应时肆摸了摸他的脸:“先生。” “嗯。”祁纠温声答应,“醒着,养神。” 狼崽子刚才被他吓着了,到现在还有点失魂落魄,做什么都愣愣的,盯着祁纠的视线都发直。 祁纠决定治一治:“我的小白狼……” 应时肆:“……” 在车里,应时肆决定给他去拿。 应时肆撑了下沙发,正要爬起来,那只手就被祁纠覆住。 祁纠是真烧得没力气……把手挪过来这个动作,已经让他的呼吸急促了不少,掌心的滚热渗过应时肆的手背。 要不是祁纠刚从医院回来,告诉他医生都说了这样保持观察,应时肆恨不得现在就背他去医院。 应时肆把脸在那只手上贴了贴,轻声说:“在车里,先生,我这就……” 祁纠问:“我的小白狼呢?” 应时肆愣住。 他吃力地、一点一点转着脑子,慢慢弄明白祁纠的意思。 应时肆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剧本写到最难受的地方,反而是不准演员哭的。 因为这时候就是哭不出来,滚烫酸涩幸福痛楚……胸口被塞得满满当当,眼眶涨得生疼,视线却完全清晰。 他看着站在祁纠眼睛里的自己。 “……这儿。”应时肆的声音小到不行,“先生,抱抱我。” 他想爬上沙发,想一点一点拱进祁纠怀里,想贴着祁纠的胸口,把脸藏进祁纠颈窝。 他想扶着祁纠的胳膊,他会把它很轻、很小心地放在自己背后,在滚烫的怀抱里蜷成一小团。 应时肆仰起头,迎上祁纠的眼睛。 祁纠在等着:“来。” 第67章 吓唬我,是不是? 一小团狼崽子, 扒拉着沙发,拱进熟悉的怀抱里。 祁纠烧得浑身发烫,应时肆不放心,想再摸摸他的额头, 就被揽在肩头的手按住。 那只手上的力道轻得足以忽略, 但意味明确, 稳定利落还在。 这样一按, 应时肆就不敢动了。 祁纠借着他的支撑,咳了两声, 胸腔跟着微震, 微烫的气流滑过应时肆的颈侧。 应时肆仰起头,小声说:“先生。” “没事。”祁纠人还醒着, “医生说观察……不要紧。” 这具身体确实不能再用药,打两天吊瓶就是极限,接下来只能靠自身免疫系统慢慢扛。 没有药物压制,高热汹汹卷土重来,烧得厉害也是难免的事。 烧这么一晚上……等天亮也就差不多好了。 祁纠本来算得好好的, 谁叫狼崽子心急, 非要提前跑回来, 可不就撞了个正着。 应时肆脖子后面被轻轻拍了一把,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哼哼唧唧抱着他犯委屈:“我着急……” 祁纠也没打算要训他, 笑了笑, 重新捋两下顺毛:“知道。” “困不困?”祁纠低头问, “累着了没有?” 应时肆立刻摇头,他一点也不困、一点也不累, 还能照顾祁纠一整宿。 祁纠摸摸狼崽子支棱的耳朵。 “先生,我抱你上楼。”应时肆轻声说,“吸会儿氧,我再弄点凉毛巾……物理降温行不行?” 祁纠闭了下眼睛,应时肆就明白了,麻利地从沙发上滚下来,小心把手臂垫在祁纠背后。 他力气不小,这些天被养得相当好,身量也几乎肉眼可见地拔节,能把祁纠抱得很稳当。 被他抱起来的先生比前些天,瘦削得还要更厉害。 应时肆收拢手臂,护着祁纠的头颈不叫他后仰。烧得昏沉的人没什么反应,靠在他肩上,一只手垂下来,跟着他的动作轻晃。 应时肆用力咬了咬下唇,他不知道……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好事”,至少这样能不做噩梦。 应时肆用鼻尖拱了拱滚烫的人:“先生。” 祁纠靠着他昏睡,呼吸急促清浅,偶尔低咳几声,眉峰却松着,被应时肆小心拽了几回袖子,那只手也依旧安静虚拢。 应时肆回了祁纠的卧室,把人仔细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开了灯,帮祁纠戴上氧气面罩,调整流速。 之前还什么都不会,现在再摆弄这些仪器,他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应时肆摸了摸祁纠的额头,温度烫手,他不敢耽搁,跑去弄凉毛巾、做冰袋,从药箱里翻出酒精,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祁纠安静躺着,好像还睡得很安稳,但监护仪器上的数据实在不容乐观。 应时肆用毛巾裹着冰袋,放在他的额头上,小心解开祁纠的衬衫,避开那些伤痕的位置,蘸着酒精轻轻擦拭。 高烧让这具身体变得更敏锐,冰凉的触感碰到肘窝,那只手就倏地抬起,牢牢将近在咫尺的手腕扼住。 应时肆吓了一跳:“先生?” 祁纠看了他一阵,认出是自己的狼崽子,眨了下眼睛,慢慢放松力道。 “别太累。”祁纠轻声说,“歇一会儿,不要紧。” 他刚从昏睡里醒过来,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嗓音被高热牵扯得稍稍沙哑,下意识往口袋里摸了摸。 应时肆帮他把风衣脱在了楼下,连忙握住那只手:“我去拿。先生,要什么?” 祁纠安抚地摸了摸狼崽子,换成裤子口袋,摸出颗润喉糖给他。 “就这个了。”祁纠哄他,“将就吃。” 应时肆说不出话,别开脸,胸口用力起伏了几次,才握着祁纠的手,咬着润喉糖的塑料包装撕开。 祁纠手上没这么多力气,靠着狼崽子帮忙,把糖拿稳当,等着小狼崽自己把它叼走。 应时肆一直对祁纠给它的分类级别有意见:“怎么是将就吃……” 应时肆是真的觉得这糖很好吃。 琥珀色的、有清淡药香的糖,虽然不太甜,但等稍苦的药气化尽了,喉咙里就有冰冰凉凉吞了口雪似的回甘。 应时肆觉得这糖最好吃。 祁纠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意见:“最好吃?” “最好吃。”应时肆说,“我最喜欢这个。” 祁纠闭上眼睛,想了想:“那以后……我还得去药店买糖。” “人家问,怎么不咳嗽还买这个。”祁纠慢悠悠说,“我还得回答,没办法,有人就爱吃这个……买回去喂狼崽子。” 应时肆忍不住抿了下嘴角,把硬邦邦的糖块抵在腮帮里慢慢含着,埋在祁纠颈间蹭了蹭:“那就好了。” 要是祁纠的身体能好起来,再也不用咳嗽了,还能自己去药店买糖……那就好了。 应时肆相信肯定能有这么一天,祁纠答应了他夏天会好,应时肆等着夏天。 这会儿他还得想办法帮祁纠退烧,起码不能烧得这么厉害:“先生,我给你擦擦身上。” 祁纠撑着手臂想帮忙,稍微一动,麻木就从左肋蔓延。 应时肆连忙按住他:“别动,先生。” 他已经准备好了凉毛巾和酒精,都放在床边的小平台上,踢了拖鞋爬上床,抱着祁纠靠在自己怀里。 祁纠被狼崽子往下扒衣服,三下五除二,颇受震撼:“这么熟练……” 他没多想,只是单纯感慨,应时肆的动作却不受控地一顿,才小声解释:“T台……T台就这么快。” 这些天下来,连彩排带正式上场,应时肆少说换了几十上百套衣服。 怎么解扣子、怎么脱衬衫,几秒钟就得全搞定。有时候时间太紧来不及,衣服还在用来最后做定形的人台上,就得自己往下扒。 一回生二回熟,扒的次数多了,一不小心就熟练了。 他没做梦睡觉不小心对着祁纠练这个。绝对没有。 祁纠被忽然变得热腾腾的狼崽子抱着,有点好奇,攒了攒力气,很体贴地给狼崽子脑袋上也放了个冰袋。 应时肆:“……” 祁纠笑得咳嗽,应时肆憋了一会儿气,也跟着莫名其妙闷声笑,忍不住把祁纠抱得更紧。 要是一直这样……要是先生的身体能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然后他们一直这样,该多好。 应时肆忍不住在心里想,他可以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叫他满天飞、全世界跑也行,叫他忙得提溜转像陀螺也行。 只要一闲下来就让他立马回家,只要家里有祁纠,应时肆什么都愿意干。 …… 这一宿算不上太好过。 应时肆守了祁纠大半个晚上,不停替祁纠擦身上、用酒精慢慢擦拭手心肘窝,想让温度尽量褪下去。 他怕祁纠犯低血糖,跑下去一趟,把粥又热了热,端上来哄着祁纠吃了小半碗,又喝了点热糖水。 喂了几勺,两个人还在轻声聊天说话,祁纠就又支撑不住地昏睡过去。 应时肆以为他是累了,抱着他躺平,想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可昏睡的人刚一躺下,呼吸就变得异常吃力。 应时肆的心悬在嗓子眼,立刻把他扶起来:“先生,先生?” 祁纠带着氧气面罩,呼吸急促,微微睁开眼看了看他,就又闭上。 应时肆调高氧气流速,扶着祁纠半坐半靠在枕头里,他察觉到祁纠这会儿并不清醒,握着祁纠的手,更不敢停地同他说话。 “先生,是我。”应时肆蹲在床边,“还记得我吗?” 祁纠胸膛无规律起伏,微睁着眼睛,清醒时明亮透彻的瞳孔此刻没有焦点,没有反应。 应时肆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那只手的手指轻轻动了下。 隔了一会儿,那些冷硬的手指变得柔软,抚了抚发着抖的应时肆,指节屈起,在他眼尾上按了按。 祁纠的声音隔着面罩,听不太真切:“狼崽子。” 应时肆立刻握紧他的手,伏到他肩上,贴着他开口时跟着微颤的喉咙。 祁纠说:“出去玩玩……” 应时肆打了个悸颤,闭上眼睛。 “现在不行,先生。”应时肆轻声哄他,“现在我不能走,你不舒服。” 应时肆得盯着,要是状况变得更差,就联系医生。 祁纠靠在他身上:“不行?” 应时肆用力点了点头,怕他察觉不到,又“嗯”了一声:“我得抱着您,不然我害怕。” 祁纠咳了两声,摸摸狼崽子:“别怕。” 他低声哄:“别怕……抱着吧。” 到底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狼崽子怎么都不肯走,轰也轰不跑,非要回来,也就只好还搂在怀里抱着。 可知觉在变淡,意识在模糊,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该说的还是要说:“以后要好好吃肉。” 应时肆死死抱着他,这会儿反倒轻声乐了,用力擦了两下眼睛:“就这个?” 祁纠也轻声笑:“这还不够?” 祁纠抚了抚他的背,轻声说:“够了。” “我的小白狼……”祁纠说,“很厉害。坚强,聪明,胆子也大。” 祁纠说:“不用我嘱咐。” 应时肆在这些话里发抖,他下意识想咬自己,但手被祁纠握着,好像这人提前知道他会忍不住咬手腕。 应时肆也不敢再用力咬嘴唇和腮帮,这肯定耽误吃肉,祁纠一共也只要求他做到这一件事。 “好好吃肉。”祁纠哄他,“大口吃,好好长大……” 剩下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祁纠咳得越来越厉害,身上越来越冷,脸上因为高烧多出的血色顷刻间褪尽,变得霜白。 血呛在氧气面罩上,应时肆听出咳声不对,瞳孔缩了缩,挣扎着从祁纠怀里撑起身。 系统及时插手,把沾了血的氧气面罩扔回缓冲区,换了个新的,堪堪没叫狼崽子看见。 但这也不是办法,系统问人在缓冲区的祁纠:“怎么办,就先瞒着?” “我有想法。”祁纠刚从被闪回吞没的意识里回来,还有点头昏脑涨,按了按太阳穴,“试试看,先帮我调个数据。” 系统给他把清醒度拉满,又提醒:“这样心脏负荷太高,抓紧点时间。” 祁纠知道,给它弹了个句号,睁开眼睛。 狼崽子的状况有点狼狈,下床的时候摔了一跤,扑过去捡了手机,踉跄回来拽着他的手不放,还在埋头拨号。 祁纠把手机轻轻抽走,应时肆愣了愣,错愕着抬头。 ……这回狼崽子的反应比之前快。 应时肆紧紧攥着祁纠的手腕,他抖得太厉害了,浑身上下都在打颤:“吓唬我……是不是?” 应时肆作势要咬祁纠的手。 他又被这人唬弄了,又被吓坏了,吓得差一点走都不会路。 ……路都不会走。 应时肆大口大口喘气,用力拍自己的胸口,被祁纠摸摸耳朵、摸摸脑袋,一路顺着毛捋到后颈。 “摔疼了没有?”祁纠温声哄,“我看看。” 应时肆囫囵摇头,不就是磕了一下,算什么事:“先生,下回我肯定不上当。” 祁纠不太相信:“我演技还不错。” 这个应时肆的确承认,他已经被吓得心脏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也说不定已经蹦出去了,现在就剩个壳子在这。 狼崽子哼哼唧唧的,爬上床蜷在祁纠身边,小心掀开这人的胳膊,贴着祁纠身上藏起来。 “多危险。”应时肆低声嘟囔,“万一我上当了,下次手一快,医生就要来把你拉走。” 祁纠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那我就会挨批评,再被扣下住院。” 应时肆竭尽全力吓唬他:“我要等一个小时再去接你。” 祁纠笑了笑,拢着身边一小团狼崽球,轻轻摸了摸小狼崽的下巴。 “一个小时可回不来。”祁纠说,“我这种病人,又不听话,又不配合,难得被医生抓住,肯定要把我扣下。” 祁纠想了想:“要住一两个星期的院吧。” 应时肆艰难抉择了一会儿,仰头小声问:“是不是住院对身体好?” 祁纠:“这倒是……” 应时肆立刻帮他决定了:“住一两个星期的院。” “……”祁纠笑得轻声咳嗽,拢了拢手臂,“靠过来点。” 祁纠温声说:“有点困,让我抱抱。” 应时肆立刻结结实实抱住他,用鼻尖蹭了蹭,帮他闭上眼睛:“困了就睡,先生,我守着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祁纠已经伏在他肩上,安静地昏睡过去。 这次应时肆没那么慌了……他慢慢学会应对这种恐惧,学会消化和处理它,他抱着祁纠,让祁纠就这么躺在自己身上。 应时肆发誓,下次他肯定、绝对、说什么都不上当了。 / 天将亮的时候,祁纠身上的高热才逐渐褪去。 应时肆说什么都不准他出门了,什么事都听话的狼崽子,在这事上倔得要命:“明天办公行不行?” 祁纠想冲个澡换衬衫,眼睁睁看着狼崽子抱着他的所有衬衫逃窜,半是头疼半是好笑:“明天……” “我过生日,我知道。”应时肆立刻说,“我又不是就过这一个生日了。” 他说完这话,没立刻等到祁纠的回答,心里莫名慌了慌,放下衬衫,过去回到轮椅前。 “以后的生日我们再过,多着呢,每年都有一个。”应时肆仰头问,“是不是,先生?” 祁纠摸了摸他的下颌,眼睛里微微笑了下,算是回答。 应时肆总算稍松了口气。 今天的阳光很好,透过阳台的落地窗投进来,把沙发晒得暖融融,看着都让人觉得舒服。 应时肆小心扶着祁纠,帮他坐到沙发上:“先生,想不想吃阳春面?” 祁纠还真有点想:“少煮一点,一顿吃光。” 他要是说“多煮一点”,应时肆就会知道祁纠并不饿,只是想哄他吃饭——但祁纠这么说,反倒说明是真有些胃口了。 应时肆忍不住高兴,用力点了点头,又反复嘱咐祁纠:“一不舒服就立刻叫我。” 手机这东西很好用,这边一打电话,另一头立刻就能听见。 应时肆把祁纠的手机充满了电,给他放在家居服的口袋里。自己的手机也随身揣着,只要祁纠不舒服,就能立刻赶过来。 祁纠点了点头,揉了揉狼崽子戗起来的头发,看着他跑进厨房。 “你家狼崽子其实也没完全相信……你那会儿是装的。” 系统刚偷看了应时肆的搜索记录,趁着祁纠在看英文书,变成本全拼音的侦探小说鱼目混珠:“我看他还在查你的症状。” 祁纠知道,这具身体随时随地可能出问题,数据崩溃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来不及反应调整。 那个状态下,来不及做更多掩饰,光是维持生命体征就够不容易。 狼崽子察觉不到异样才不正常——只不过是事后找补及时,祁纠靠着调整自己那部分已经导入的身体数据,尽量模拟回正常状态,把这种怀疑压下去。 而事实上,祁纠之所以没被按着住院,是因为在医院那边……住不住院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了。 “走一步看一步。”祁纠不打算多考虑这个,这具身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依然严重,多思多虑也有负担,“帮我买几个AED贴备着。” AED是自动体外除颤仪,商城里有类似的产品,使用起来很方便,自带除颤和心肺复苏的数据组,即用即起效。 有系统帮忙盯着,短时间内的问题应当不大。 祁纠这会儿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除了难免的酸软乏力,倒也有些退烧后难得的轻松。 “明天带你家狼崽子去办公室?”系统买好了AED贴,猜到祁纠打算怎么给应时肆过生日,“你打算送什么礼物,用不用我一起买了?” 祁纠摇了摇头。 系统愣了下:“什么也不送吗?” “现在这个状态。”祁纠说,“不论我送什么,等我死后,他都受不了。” 系统还从没想过这一层,愣了一会儿,也不由沉默下来。 ……祁纠说得其实没错。 不论他们怎么预先准备,提前铺路,应时肆都要独自经历一段失去祁纠的时间。 这段时间可能短也可能长,取决于他们中间交接得是否顺利,是不是封敛这边一咽气,祁纠就能在那边领到代理人的角色。 最短或许三五天,要是中间还有什么流程拖延耽搁,也可能要拖到半个月。 这段时间要靠应时肆自己熬,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祁纠在他最后一个生日里送了他什么……应时肆是真的可能抱着这个东西,在别墅里再也不出门。 系统到现在才想明白,祁纠为什么非要弄个样板房似的空别墅:“你不想给他留太多你的痕迹,是怕他以后难受?” 这话甚至都不准确——这哪里是“难受”的级别。 如果应时肆住进来的时候,这里面就都是祁纠的东西,而应时肆慢慢熟悉它们、适应它们……开始惬意地在这里面打着滚玩。 如果是这样,等祁纠死以后,这些东西就会杀了他的狼崽子。 应时肆会守着这样一个充满了祁纠痕迹的地方,再也不打滚,再也不动弹,再也不玩了。 祁纠翻过一页书,看了看现在变得生机勃勃、满满当当的别墅。 “我衡量。”祁纠回答它,“现在这样更好些。” “衡量”是个相当中性的词汇。 系统知道祁纠这会儿又开始闪回——现在的闪回已经不受控制了,因为身体已经明确感觉到死亡的威胁。 在这样的触发下,那些濒临死亡的画面也就不停出现。 但祁纠显然已经彻底处理好了它们,因为应时肆没能发现,系统要是不看监控数据显示,也根本发现不了。 “你怎么说服它们的?”系统实在忍不住想知道,“这东西也能商量?让它们先别发作?” 祁纠点了点头。 他看见狼崽子端着面从厨房出来,就把系统合上,顺便把这本全拼音的侦探小说封面修改得炫酷了点,混进那一摞书里。 也不难,毕竟“闪回”归根结底,是一部分不受控的、负责承载记忆的意识。 所以的确也能商量,比如“先别死”。 先别死,现在还不是时候。 先把血藏起来,别被发现。 胸腔空了,就让眼睛再睁一会儿,让树叶上的露水反射点光进去。 …… 祁纠被他的狼崽子抱住,就摸了摸拱到胸前的脑袋,接过洗得干干净净的筷子。 应时肆在厨房忙活,热得脸红扑扑的,神神秘秘变出来一碗加了蜂蜜、晶莹红润的山楂泥。 狼崽子捏着小瓷勺,亮着眼睛举高,把酸甜可口的山楂泥喂到他嘴里。 祁纠差不多用分钟当单位,跟那些闪回谈判,再让他活几分钟……活完这几分钟,再商量下面的。 这么一直商量,以祁纠的耐心,也能足够平稳过去个把月。 “好吃吗?”应时肆满心期待,“酸不酸?甜不甜?” 祁纠想了想:“刚刚好。” 应时肆用力偷偷握拳,自己跟自己庆祝,被饶有兴致的先生低头发现,立刻面红耳赤变成小狼球:“……” 祁纠轻咳一声,压了压嘴角,配合地假装没发现:“我饿了。” 应时肆立刻点头:“就坐在这儿,先生,我把面端过来。” 他去端那两碗面,动作利索,因为面碗太烫,甩了甩手,又去捏耳朵。 祁纠拢过应时肆的手,检查了下,只是烫红,没有烫伤。 应时肆规规矩矩跪坐在地毯上,被沙发里的先生握着手,从耳朵红进衣领,心想今天这太阳怎么这么烫。 怎么还不吃面,再不吃面就要坨了……他也要烫熟了。 大概是心里念叨得太大声。 祁纠抬头,眼睛里笑了下,敲了敲应时肆的额头:“吃饭。” 刚才的几分钟商量完了,他一边看书一边等狼崽子做饭,一边晒了太阳。 还不是时候,再活一会儿。 再让他活一会儿,他陪狼崽子吃阳春面。 第68章 先生,我二十岁了 一整天也就这么无所事事过去。 高热退了, 祁纠的身体状态甚至不错,休息了一上午,睡过午觉,趁着下午阳光正好出了趟门。 应时肆怕他冻到, 把人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蹲在轮椅前面, 一颗一颗系祁纠的风衣扣子:“才好一丁点。” “怎么是一丁点?”祁纠的意见不太一样, “这不是挺健康。” 这人对“健康”的标准相当离谱,应时肆摸了摸他的脸, 还是忍不住抿了下嘴角, 站起来替祁纠整理围巾。 不论怎么说,今天下午的祁纠, 气色的确要比平时好很多。 应时肆撑着轮椅,弯腰用脸颊试了试祁纠的颈温:“先生,还难不难受?” 祁纠低头,摸了摸拱在颈间蹭来蹭去的脑袋,笑了笑:“不难受……出去透透气。” 他没要工作, 答应了今天不上班, 那就放到明天。 祁纠想带应时肆出门, 去附近绕一绕,买点过年用的东西,再看看雪,去有太阳的地方散散步。 很悠闲, 是相当无所事事的安排。 就是有些狼崽子刚爆火了一次, 别墅附近可能会有狗仔埋伏, 说不定会被拍下来。 “拍就拍。”应时肆才不在乎这个,“干这行就是给人看的。” 大不了他龇牙吓唬他们。 先生说得对, 老在家里闷着,对身体也不好,是该出去透透气。 应时肆给祁纠整理衣领、整理围巾,又把自己那个书包拖过来,在里头磨磨蹭蹭翻了老半天。 “你家狼崽子织的毛线帽。”系统变成入耳式的降噪耳机,给祁纠叽叽咕咕剧透,“提醒你,造型相当……有创意。” 说有创意都是抬举了毛线帽。 系统本来以为它是个围脖,后来发现居然封顶了,才勉强改了个分类。 毕竟这世上没有毛线织的水桶。 应时肆在T台场下学的手艺,一个人躲在休息间里研究钩针,还叫几个媒体拍着了——不是坏事,发出来的效果相当好。 毕竟应时肆差几天才满二十,是个如假包换的狼崽子,气质冷冽,瞳孔漆黑幽深,盯着摄像头随时随地像是能暴起伤人。 这么个相当不好招惹的不良气质,满头冒汗地研究一坨毛线,就已经够有反差的了……更别说 察觉到有人看的时候,当事人还一蹦三尺,把毛线严严实实藏到了身后,死不承认。 这会儿的当事狼也相当局促且紧张,半张脸埋在衣领里,手藏在背后,牢牢攥着那顶帽子,热腾腾地不好意思开口。 “给我的?”祁纠相当体贴,主动给狼崽子递了个台阶,“我看看。” 应时肆松了一大口气,立刻回到轮椅边上,把帽子放在祁纠手上:“……礼物。” 祁纠把毛线帽拿在手里,慢慢摸索了一圈——虽说形状的确还有些混沌,但针脚挺细,严严实实,需要不少的耐心。 祁纠忍不住笑了,摸摸狼崽子的头发:“就一顶?” 应时肆愣了下,抬头看着祁纠,点了点头。 “可惜。”祁纠轻叹,“我们这种人,一向贪心,有了帽子,肯定是要围巾的。” 应时肆知道这人又开始演,可还是忍不住上钩,压都压不住地抬了嘴角:“还要围巾是不是?” 这还不是小问题! 狼崽子眼睛黑亮,抓着祁纠的袖子,恨不得摇尾巴:“我刚学会,还没来得及——围巾比这个简单,我还能弄带花纹的……” 应时肆恨不得现在拉着祁纠,问他想要什么配色、什么纹路,要那种很长的,还是光摆造型就够用。 不过这事不急……可以留到晚上,他在隔壁睡不着,跑来找也不睡觉的先生聊天。 那时候商量,这种事又不费心神、又无聊琐碎,一会儿就能让人犯困了。 就能让祁纠多睡一会儿,就能好好养精神。 应时肆摩拳擦掌,把这念头暂时压住,趴在轮椅扶手上,满心高兴地看着祁纠戴毛线帽。 系统的担心问题不大——祁纠戴出来的效果不赖,毕竟有些人就算披麻袋、随便穿点什么,效果也都不错,应时肆在T台下面,总觉得谁都不如祁纠。 哪怕坐着轮椅,祁纠身上也看不出多少病气。 深色风衣的冷肃矜贵,恰好叫浅色调的围巾跟毛线帽中和,整个人显得疏离又温和。 这种疏离很不明显,在祁纠一个人出神的时候会有……等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一笑,就烟消云散了。 应时肆仰着头,什么话也不想说,就这么蹲在祁纠身前,挪不开眼地专心看了他一会儿。 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耳朵,眼睛里露出温温询问。 应时肆回过神,飞快摇了摇头, 他把脸在祁纠掌心贴了贴,闭着眼睛在这只手里埋了几秒钟,就站起身,推着轮椅出了门。 —— 这天的天气的确不错,阳光很好,冰雪里全是年味。 别墅附近还清净,往热闹的地方走一段,就看见有卖春联的、卖年画的,鲜红的福字嵌着金边。 还有卖来年日历的,应时肆挺有经验,给祁纠讲,这东西现在买最贵。 来年三月份买最便宜……再晚点也不是不行,就是再拖下去,一年的四分之一就没日历可撕了。 应时肆相当细致地分析了一通,迎上祁纠的眼睛,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给谁讲怎么省三块五毛钱:“……” 祁纠听得甚至还挺认真:“那就来年三月再买。” 应时肆闭着嘴摇头,幽幽飘过去,多花三块五,在最贵的月份里买了厚厚一本万年历。 狼崽子热腾腾把日历塞进书包,给祁纠讲:“这上面有小故事,还有笑话……可解闷了,我小时候老看。” 应时肆每年都买日历,每天都盼着第二天,迫不及待就撕下一页,看新的那页都写了什么。 这么一天接一天地盼着过,每天都有新盼头,日子一点都不难熬。 …… 祁纠衡量稍许,提出建议:“放在玄关鞋架上。” 应时肆正纠结玄关鞋架还是客厅电视柜,眼睛亮了亮,立刻点头:“好。” 买日历还赠了个小钥匙链,是个红通通的小福字牌,应时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挂在了祁纠的轮椅上。 做完这个小动作,一只狼崽子耳朵红烫,推着轮椅,就又开始自己跟自己高兴。 祁纠背后长眼睛:“高兴什么呢?” 应时肆立刻收回拨着钥匙链玩的手:“没有……” 应时肆早惦记着,想把这个轮椅弄热闹点了。 祁纠的轮椅功能齐全、气势沉稳,看起来相当可靠,就是难免稍微有些沉闷。 应时肆总忍不住想,他努力把家里收拾亮堂一些、舒服一些,把祁纠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变好看,是不是就能让祁纠少做一些噩梦。 心情对身体影响那么大……噩梦这种东西,能少做一点是一点,肯定会有好处。 对祁纠有好处的事,不论多小,应时肆都想办法做。 肯定有一两件有用。 再怎么也有一两件有用,再怎么都会有。 应时肆调整了下毛线帽,力道很轻,弯下腰:“先生,冷不冷?” 祁纠摇了摇头,示意狼崽子弯腰,点了点他冻得通红的耳朵。 应时肆抿了抿嘴角,不当回事:“我不怕冷,冻一冻……” “冻一冻,老了就怕冷。”祁纠抬手,帮他焐了焐耳朵,“把帽子戴上。” 温暖的手掌罩在耳朵上,应时肆已经轰地一声,脑子里都浑浑噩噩地一烫,几乎没听清祁纠的话。 祁纠说到第二遍,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揪着羽绒服的帽子,罩住脑袋,也一并拢住了祁纠的手。 “先生……”应时肆小声问,“老了你还管我吗?” 他问得实在太小声了,恰逢不远处有人放鞭炮,一挂鞭噼里啪啦热闹非常,瞬间就把他的声音淹没过去。 应时肆顾不上别的,立刻牢牢盖住祁纠的耳朵,不叫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炸响震到,把轮椅推到足够远的地方:“先生,先生?” 祁纠出门前戴了降噪耳机,其实还好,摸了摸狼崽子的脑袋:“不要紧。” 他温声问:“刚说什么?” 应时肆的心脏在胸口突突跳了两下,大概是叫鞭炮震得……他跟着祁纠,习惯了清静,也觉得这些声音吵了。 应时肆定了定心神,囫囵摇头:“没有……没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先生。”应时肆忍不住抱了抱他,很快,一拥就放开,“我是想——我明天能不能跟你去办公室?” 他急中生智,半是转移话题,半是真这么想:“我肯定不添乱,我能帮忙盖章。” 祁纠认真看了他一阵,眼睛里微微笑了下,摸摸狼崽子一撒谎就发烫的耳朵:“你怎么知道,我正缺人帮忙盖章?” 应时肆听出这是能去的意思,眼睛瞬间亮了,几乎蹦起来,心情也一瞬间转好。 他推着祁纠往清静的地方走,让轮椅咯吱咯吱地压过干净的新雪,带祁纠去看房檐底下的冰棱,甚至还相当准备齐全地摸出一小袋玉米粒,给祁纠喂广场的鸽子。 应时肆把自己的生活翻了个遍,绞尽脑汁挑出最好玩的、最有意思的,全带祁纠去看。 应时肆跟着祁纠一块儿喂鸽子,一块儿高兴,明天他能陪祁纠去办公室。 明天他就去祁纠的办公室学习剧本,等工作间隙,还能请先生教他看不懂的台词。 应时肆觉得明天有盼头,所以今天高兴,他没告诉祁纠,在他心里觉得家是别墅……也不完全是别墅。 要是祁纠在办公室,那家肯定就跑到办公室去了。 这事很简单,很好判断,应时肆缜密分析以后,发现自己的家具体到精准定位,可能是祁纠这台轮椅。 毕竟他这会儿窝在轮椅边上,和先生一起被抢玉米粒的鸽子埋了,被祁纠笑吟吟往脑袋上放了只大胖鸽子……高兴得晕乎乎,像是做梦。 遇到祁纠以后,应时肆就经常会有这种念头,要是时间停在这就好,不要再往下走了。 不要再往下走,他舍不得,每分每秒都舍不得。 大胖鸽子在祁纠手里相当乖,老实且茫然地趴在应时肆的脑袋顶上,被祁纠及时照了张照片,拿给狼崽子看。 应时肆笑得肚子痛,紧紧抓着轮椅,不停揉眼睛。 今天是很好的一天,他在心里想。 他和他的家一起,整整一天,一点都没分开。 这是最好的一天。 / “最好的一天”这个定义,还是要稍微存疑。 毕竟在祁纠看来,这种日子往后还有的是——他自己的数据虽然不算太全乎,但确实还算健康。 系统帮忙买条假腿,他都能带着狼崽子去晨跑。 只不过,这毕竟是以后的事,眼下的这具身体能做得确实不多……半夜起床写个遗书,都要停笔休息几次。 尤其一只狼崽子在隔壁睡不着,眼睛相当尖底发现了那一点灯光,猜测祁纠也还没睡,蹑手蹑脚推开门的时候。 系统刚变的橡皮在地上滚了两滚,都被立竿见影吓回了缓冲区。 “先生?”应时肆抱着好几团毛线,探头进来,“怎么还没睡?” 系统从缓冲区滚回来,砸了下伏在桌子上的祁纠:“怎么样?还行吗?” 祁纠还行,就是心脏不舒服,原本想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还没积攒起足够的力气,就碰上狼崽子跑来查岗。 应时肆的声音放得很轻,怕祁纠不小心睡着了听不见,就把毛线团都放在一旁,轻手轻脚走过去。 系统有点紧张:“我给你调个数据?就是这样心脏负荷太大,有点危险……” “不用。”祁纠说,“我来想办法。” 系统想不出这能有什么办法,还没等追问,就眼睁睁看着被应时肆扶住肩膀的祁纠,相当生硬地往狼崽子身上倒了下去。 应时肆睁圆了眼睛,仓促抱紧祁纠,重心不稳地退了两步,护着祁纠坐在了地上。 应时肆小声说:“先生?” 连系统都没被唬住:“你这像是晕倒吗?” 不像就对了,狼崽子也觉得不像。应时肆坐在地摊上,小心翼翼地把祁纠抱进怀里,贴着胸口听了一会儿,又试了试祁纠的呼吸。 今晚十二点一过就满了二十岁的狼崽子,立刻觉得自己耳聪目明、心细如发,抱着祁纠轻轻晃:“先生。” 应时肆忍不住,低头轻轻拱祁纠,在祁纠还暖着的颈窝贴了贴:“先生,先生。” 躺在他怀里的人悠悠叹了口气,愿赌服输:“这次不像?” 应时肆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笑容一个劲儿往外冒,抱紧了祁纠:“嗯。” 这次先生的演技相当不好,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祁纠是在装晕倒吓唬他。 二楼装了地暖,地毯又铺得很厚实,这么坐在地上也很舒服。 应时肆抱着祁纠,小心地揽着祁纠的头颈,叫他靠在自己肩上,收紧手臂。 祁纠有点遗憾,一本正经叹了口气。 应时肆知道他又在故意逗自己,偏偏回回上当,依旧忍不住担心祁纠因为这事不高兴,小声跟他服软:“先生,下次你再吓唬回来。” “一次不够,少说十次。”祁纠慢悠悠说,“我们这种人,睚眦必报……”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往怀里乱拱的狼崽子打断,祁纠咳嗽了两声,也被他闹得笑了:“好了,好了,我不说。” 应时肆攥着袖子,揉了两下眼睛,晃晃脑袋清醒过来,抱紧祁纠:“先生,你这样……以后我就不怕了。” 祁纠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神色很放松:“这么厉害?” 应时肆放缓力道,轻轻帮他按揉心口,“嗯”了一声。 祁纠要是这么吓唬他十次,他再怎么也会长记性,不会再轻易被唬住。 到时候,他就将计就计,把祁纠送到医院去养身体。 医生把这个不听话的病人扣下住院,他也一点都不想祁纠,就在别墅里看家,等祁纠把身体养好再回来。 应时肆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恐吓家里动不动就吓唬人玩的先生:“说不定要在医院住半个月。” 祁纠问:“住半个月,也不想我?” 应时肆就剩下一张嘴硬:“不想。” 祁纠笑了笑,示意狼崽子低头,摸了摸那一脑袋小短毛:“好乖。” 他头一回用这个语气,应时肆愣怔了下,耳廓莫名烫了烫,低头迎上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笑。 这笑像火光的影子,明明暖和到烫着心肺,却又像是隔着一层,触不到实质,只能看见曜目的光。 “就这么干。”祁纠说,“等半个月……我就回来了。” 应时肆当然会等,他不知道祁纠这话的意思,但喉咙里莫名发涩,胸口无声起伏了几次。 覆在他发顶的那只手依旧没什么力气,应时肆一抬头,就跟着坠下来,被他牢牢抱住。 应时肆低头,在清瘦的腕骨上咬了咬,偷看祁纠的反应。 祁纠……祁纠没什么反应。 祁纠看着他咬,甚至还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下巴。 好像还是在看牙痒痒的小狼崽。 这种温和到仿佛什么都能包容的视线,有时候让应时肆幸福到晕头转向,有时候却又叫他胸口莫名酸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破土。 他不想……不想只是这样,不想让祁纠只是这么看着他。 应时肆低声说:“先生,我二十岁了。” 祁纠应了一声,揉了揉热乎乎的狼崽子:“有什么愿望?” 应时肆的愿望前些天就已经许过,他不贪心,摇了摇头:“想要……想要礼物。” 祁纠点了点头:“要什么?” “我的……我的那个剧本。”应时肆小声说,“也不光是这一段,还有别的。” 应时肆攥着那个皱巴巴的剧本,在心里盼着,祁纠千万只是看了一眼,了解了个大概剧情……千万不要看得太详细。 太详细了,就没办法编了。 祁纠靠在他肩上,微抬了头认真看他,琥珀色的眼睛温和,却又清晰透彻得仿佛能看穿应时肆的全部心思。 应时肆的身体有些发僵,喉咙动了动,有点后悔,低声说:“我——” “别的部分,怎么写的?”祁纠摸摸他的背,闭上眼睛,温声说,“我还没来得及看,讲讲。” 应时肆愣怔了一会儿,发现祁纠闭目养神,就慢慢放松下来,把那个剧本翻开。 其实没写什么……剧本给他这部分的着墨少极了,而且前面和狼王的相处少,后面和人的相处多。 应时肆的表达原本已经练得顺畅,这会儿却又有些磕磕巴巴,额头冒了点汗,尽力给祁纠讲了小白狼被狼王收养以后的事。 有些事是剧本里写的,有些不是,比如小白狼也会长大,也会长成很能咬、很能打,能抡飞一条鬣狗的厉害白狼。 但狼王好像还没发现这件事,每次捕猎都还把他当狼崽子,护在身后,什么危险都不让他碰。 应时肆讲得吃力,祁纠却听得很认真,还提出问题:“厉害白狼要走了吗?” 当然不,应时肆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他摸了摸祁纠瘦得清癯的脸颊,轻轻贴了贴,小声说:“永远不走。” 就算赶他,他也不会走,被驱逐出狼群,他就远远跟在狼群后面。 应时肆给祁纠解释,剧本里这个狼崽子,非常不听话、非常叛逆、非常有主意。 是那种即使面对养大自己的狼王,也可能在气疯了的时候,把狼王死死按在地上,喉咙里低吼着濒临失控的性格。 因为狼王要把狼群留给他。 狼王不要他,也不要狼群了。 应时肆不喜欢这个剧情,但偏偏今晚他就做了这个梦。 “先生,帮我对对戏。”应时肆轻声央求他,“我睡不着……” 应时肆怎么都睡不着。 他原本想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可他今天第一次看出祁纠是在吓唬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没被吓得魂飞魄散。 应时肆想,这说不定是因为他二十岁了。 祁纠很配合:“来。” 应时肆放轻力道,小心翼翼地把祁纠放平在厚实的地毯上,在他背后垫了几个枕头,学着梦里的样子,按住祁纠。 他咬着祁纠的喉咙,含着慢慢施力,又觉得不对……他要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他不是想要这个。 应时肆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烫得厉害,浑浑噩噩地想,自己二十岁了。 应时肆从没做过这种事,即使他很清楚怎么做……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念头,只会冲着所有靠近他的人龇牙,随时准备撕穿他们的喉咙。 应时肆碰了碰祁纠的嘴唇,他分开它们,喘息急促,心惊胆战地闭上眼睛。 第69章 死后吧,来不及了 他没被他的先生赶走。 揽着他的人怔了下, 像是对这样的碰触有些惊讶,但随即就慢慢抬起手,覆在他背上。 应时肆抬头,睁开眼, 看见落在祁纠眼睛里的自己。 祁纠正看着他, 琥珀色的瞳孔里有他看不透的眼神, 明亮, 温暖,遥远, 像是隔岸的火光。 祁纠任由他抱着, 轻声说:“狼崽子……” 这话的尾音被应时肆吞进去。 祁纠被揽着肩颈抱起来,动作依旧谨慎仔细到极点, 不碰着他身上的伤痕,让开疲乏跳动的心脏。 模糊的灯光里,拥着他的是有别于少年的身影。 只是这些天,应时肆就变化得明显,个头拔节变得劲韧, 却依然驯顺跪在他身前, 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头颈。 应时肆的动作很轻柔, 但呼吸一点也不,急促灼烫的气流拂过祁纠,生涩的、急切的亲吻,把先生要说的话全部吞下去。 应时肆挤进祁纠的命运里, 他轻轻咬祁纠的嘴唇, 舔舐它们, 让它们稍微添上一点血色。 祁纠把手放在狼崽子的背上。 应时肆在微微发抖……是因为用力过度,也因为紧张, 这种紧张被掌心温和安抚。 “……先生。”应时肆轻声说,他像是已经有点恍惚,紧紧攥着祁纠的袖子,“我在亲你。” 祁纠温声答应:“嗯。” 祁纠摸了摸他的发尾,应时肆一直没去剪头发,在床上辗转了半宿,蹭得东一撮西一簇乱飞。 祁纠笑了笑,把它们慢慢理顺,捋着压了压。 这样的反应让狼崽子有点焦躁,拥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呼吸更急,不由自主离祁纠更近。 祁纠就停下手上的工作,收回视线,在没理顺的一脑袋乱毛上按了按。 应时肆察觉到力道,怔怔跟着俯下肩膀。 温暖的、带点湿润的柔软碰触。 他的先生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抬起手,抚了下那一小块儿,微凉的手指向下,轻触他的眉弓,摸了摸横亘着的疤。 那只手比亲吻更牵扯他的心脏……祁纠手指上有薄茧,很不明显,只在摩擦的时候叫碰触的地方变得异常敏感,从眉弓到眉梢,再到眼尾,再到睫毛和眼皮。 这是种完全异于平时的细致碰触。 应时肆紧紧抓着祁纠的衣服,胸口不住起伏,脸上滚烫耳朵通红……甚至不敢信,他光是被他的先生摸了摸眼睛。 祁纠的力道很温柔,手指落在不住哆嗦的眼皮上,轻轻摩挲两下,指腹落雨似的轻点,落下来的微凉感触激得应时肆脊背跟着悸栗。 应时肆再忍不住,抱紧他的先生,揽住祁纠的头颈,重新亲上微抿的唇。 这回它们变得很纵容,甚至在应时肆尝试着撬开唇齿的时候,有了温和的回应。 祁纠引导着他放松,教他怎么把这件事做得不那么像是打架,不那么像是要把人咬碎了吞下去。 应时肆屏着呼吸,凝神跟他学……直到祁纠认为教得差不多了,稍稍后撤,将主动权还给应时肆。 应时肆跟上来,贴着他的唇,小声说:“先生,我想亲你。” 祁纠点了点他的耳朵。 应时肆被点过的那一片立刻发烫,忍不住高兴,他学着亲祁纠的眼睛、鼻梁和脸颊,这些吻落得像雨,很轻,是他这辈子能给出最柔和的力道。 祁纠被他抱着不放,应时肆早就记牢了那些伤痕的位置,一点也不压到它们,即使它们今晚并没作祟。 应时肆小心翼翼地越界探索——每一寸,他察觉到祁纠含了药,大概没多久,舌下有淡淡的苦涩药气。 这个发现像盆冰水,浇在滚热的、冒着烟气的沸石上。 应时肆立刻停下来,向后退。 祁纠微闭着眼睛,枕在他的手臂上,额间渗着细细一层虚汗。 应时肆轻声叫他:“……先生?” 祁纠听见了,想要挪动手指回应,但没剩什么力气,歇了一会儿,才微微张开眼睛。 应时肆想抱他去吸氧,刚一伸手,肘弯就被轻轻按住。 应时肆不敢动了,用脸颊贴了贴祁纠的颈窝,察觉到明显的鼓动,苍白湿冷,那里也沁透了冷汗。 应时肆攥着袖子一点点擦,看着祁纠的眼睛:“这样不动,会好一点,是不是?” 祁纠眼里有一点笑,静静看着他,慢慢合了下眼。 这点笑仍旧柔和,像是在灯下探出来,无形地哄着摸了摸他。 应时肆眼底酸涩着一热,用力抿了抿唇,维持着姿势不惊扰祁纠,把脸埋进他颈窝。 “下回告诉我。”应时肆说,“先生,应该告诉我。” 祁纠像是微微点了下头,胸腔微弱起伏,咳嗽了两声,扯了扯狼崽子的袖子。 他力气实在有限,但应时肆天然就能理解他的意思,立刻把手交出来,放在先生的手里。 祁纠的手很冷,那一点摩挲出的热意散了,就更凉得像冰。 应时肆拢着那只手,仔细握住每根手指,把它们一点点焐暖,直到那些清瘦的手指有了些力气,在他掌心敲了敲。 应时肆停下动作,低下头,看着那只手慢悠悠在他掌心点两下、打了半边括号。 应时肆愣了半天……后知后觉想明白,不是冒号跟半边括号。 这是个笑脸的表情,先生给他发了个小笑脸。 应时肆眼睛难受得要命,又想哭又想笑,往祁纠肩头的衣料上蹭了蹭,卯足力气憋出来个龇牙笑。 祁纠笑得咳嗽,胸腔震了震,又渗出些冷汗。 应时肆恨不得咬他,咬开祁纠的衣领,在肩颈交界的地方磨了磨牙,又实在不舍得。 祁纠的冷汗冻得他骨头生疼。 “先生,我抱你去冲一冲热水……不太烫的。”应时肆轻声说,“暖和一些,会不会舒服一点?” 祁纠敲敲他的手臂,应时肆就明白了意思,让祁纠靠在自己肩头,谨慎使力,把闭上眼睛的人抱起来。 这种程度的惊扰,对这具身体来说,已经算是种不轻的负担。 祁纠的头颈软垂在他肩上,几乎没有任何特殊反应,就悄无声息失去意识。 应时肆逐渐学会适应,他飞快地、一口气都不歇着地长大,学会怎么照顾祁纠,学会不害怕。 祁纠教他不害怕,教他这是种吓唬人的游戏,今天睡着了,明天还会醒。 祁纠阖着眼,应时肆屏住呼吸,小心亲了亲那些眼睫毛,抱着祁纠去冲一点不太烫的热水。 忘了问先生要什么颜色的围巾,不过这事不急,明天还有时间。 “先生。”应时肆说,“明天见。” / 说“明天”不太准确,因为过了十二点,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都算是今天。 祁纠被狼崽子热乎乎抱了一宿,睡得不错,按时醒过来,胃口很不错地吃了半碗阳春面。 应时肆还会做别的,偏偏点菜的人毫无新意,把摩拳擦掌的大厨急得追着尾巴直转圈。 “还会别的?”祁纠单手系纽扣,“还会煮什么面?” 还会番茄牛肉面、炝锅肉丝面、菠菜鸡蛋面、口蘑清汤面。 应时肆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拖着轮椅不松手:“不是光会煮面!” 他在早餐馆帮过厨,会得不少,大白馒头豆沙包都会蒸,糖三角做得可好了,还会烙馅饼。 应时肆今早特地写了一摞便签菜单,让祁纠来挑,结果居然还是阳春面。 再好吃也不能一天三顿都吃阳春面啊! 祁纠有点遗憾:“唉。” 应时肆:“……” 他早就该想到,先生又没安好心,大清早故意逗他。 被逗急了的狼崽子胆量很大,绕着祁纠磨牙,趁着祁纠不注意扑上去,在耳朵上飞快咬了一口。 这招伤敌未明自损八千,应时肆壮着胆子扑完就不会动,两只手撑着轮椅,被近在咫尺的祁纠好奇抬头,抬手在下颌上摩挲两下。 白馒头、红豆包蒸得怎么样,暂时还不算清楚,小白狼大概是蒸好了。 应时肆热气腾腾的,险些熟在当场,生硬地撑着胳膊要起身,就被祁纠拢住:“别动。” 祁纠坐在轮椅里,一手拢着应时肆的后颈,让他再稍向下些。 毕竟是头一回跟着祁纠上班,应时肆相当严谨地伪装成助理,口罩墨镜准备齐全,还从衣柜里翻出了身西装。 精神抖擞的狼崽子自己不知道,这套西装也是找专人定制剪裁的。祁纠看了十几个版型,挑中的这一款,很衬身材气质。 穿得很像样,就是领带系得不够妥帖。 “绕一圈,从这过来。”祁纠把原本的领带扣打开,给他重新整理。 领带在祁纠手里,也变得斯斯文文的,让怎么打结就怎么打结,服帖板正到不行。 祁纠特地放慢速度,给他把领带打好:“记住了?” 应时肆撑着轮椅扶手,喉咙无声动了动,额头有些冒汗。 ……太近了。 昨晚过后,那扇门打开,仿佛有什么变得不同,于是一切都跟着变化。 应时肆留意到,祁纠说话的时候,喉结也会跟着轻微滚动——当然这不稀奇,但祁纠的幅度会比常人更分明些,可能是因为这人实在太清瘦了。 祁纠的确比之前又瘦了很多。 应时肆急着想给他补身体,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那些补品祁纠吃不下,硬咽下去也会吐。 紧紧抱着先生,看先生吐到脊背微颤、吃力喘息的时候……应时肆就难受到要命,恨不得只做祁纠喜欢吃的东西。 什么都行,祁纠喜欢什么,他就一直做什么。 大不了一天三顿都吃阳春面。 这两种念头来回拉扯,叫应时肆纠结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 祁纠靠在轮椅里,看狼崽子神色变个不停,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犯愁,一会儿咬着牙忧心忡忡,仿佛在想什么天大的难事。 祁纠帮他把衬衫领口也整理妥当,理了理西装,摸出块润喉糖来给他。 应时肆倏地回过神:“先生。” “别咬牙。”祁纠把糖塞进他嘴里,“容易偏头痛。” 应时肆愣怔了下,含着那块糖,慢慢蹲下来,握住祁纠的手,把脸埋进去贴了贴。 长大了的狼崽子,借着这个动作,悄悄用嘴唇碰祁纠的手指,悄悄亲祁纠的掌心。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廓:“记住没有?” 应时肆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记住了。 咬牙会偏头痛、怎么系领带……都记住了。 祁纠揽住他的后背,叫他靠近,让人伏在膝上。他遮着应时肆的眼睛俯身,在狼崽子的发顶落下轻吻。 觉察不出,因为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他要教应时肆的,是怎么一个人活。 …… 一起上班的感觉其实也挺不错。 应时肆推着祁纠的轮椅,盯着那些鬼鬼祟祟的树丛草稞,一抓一个准,过去就是一台相机。 狗仔吓得魂飞魄散,腿快的头也不回跑得没影,腿慢的坐在地上不敢动,抱着脑袋生怕挨揍。 这些狗仔,都是昨天看见两个人出门,今天一路闻着味追过来的……特地在别墅附近蹲守,想拍第一手资料。 谁知道这小子鼻子这么灵——把他那个“先生”挡得严严实实,一张有用的照片没拍着就算了,居然还直接抓人?! 应时肆也不管,拿着相机,伏在轮椅椅背上,和祁纠一起看照片:“先生。” “一般。”祁纠拿出传媒公司老板的专业度,拉着系统一起评判,“不买了,退掉吧。” 应时肆二话不说,直接敲出SD卡,把空相机还给狗仔。 狗仔:“……” 退就退,抢卡是什么意思?! 卡里还有别人的照片,少说能卖几十万的!! 应时肆不管这个,他当初也差点干过这行,知道这里的规矩,黑吃黑天经地义。 离了祁纠,应时肆身上抹不去的匪气就又冒出来,拎着相机背带,在手里晃了晃:“要不要?” 狗仔一脸晦气,偏偏半点不敢造次——这两个人,一个不服就揍凶名在外,一个传媒巨擘老板,哪个也惹不起,被抓着了就只能认赌服输。 能拿回相机已经不错了,狗仔还得千恩万谢,抱着相机头也不回拔腿就跑,发誓下辈子也再不接这两个人的单。 龇牙吓唬完人的狼崽子威风凛凛,回了祁纠的轮椅旁,把SD卡塞给祁纠:“抢的。” 祁纠咳了两声,忍不住笑:“想换什么?” 应时肆想了半天,耳朵先热了热,扶着轮椅俯身,低声快速说了两句话。 祁纠点点头:“先上车,路上看。” 跑远了的狗仔不甘心地回头,抓着没SD卡的相机,远远看见那个仿佛杀人不眨眼似的煞神,主动弯腰,让轮椅里的人揉了揉脖颈。 明明戴着墨镜口罩,那张脸上本来冷冰冰的神色,却依然可见地缓和下来。 应时肆扶着轮椅,力道远比扔相机小心几万倍,护着祁纠上了车。 …… 狼崽子卯足力气,提出来的要求,其实也挺简单。 祁纠帮他对剧本上的戏——也不知道是哪个流派的剧本,居然还有小白狼赖在狼王窝里不起来,一边贴着耍赖一边偷亲的剧情。 “你家狼崽子这字是真的……”系统忍不住去偷看剧本,被上面密密麻麻的二创震撼,“你不教他练练字?” 写假剧本、搞同人创作也就算了,怎么还带简笔画? 系统对着一剧本火柴人,忍不住有点想给祁纠剧透,他家狼崽子都胆大包天地想对他干点什么。 祁纠拢住一只在怀里赖着不起来的狼崽子:“死后吧,来不及了。” 这话说得轻也重,系统原本挺轻松,听着都不由自主跟着一沉。 ……这段时间,连系统也已经能察觉,祁纠在着意淡化对应时肆的影响。 祁纠一成不变地维持固有的生活习惯,点一样的餐,饭后看书。在他们的家里,祁纠不再给应时肆更多新的记忆,只教他技能。 教他怎么活下去,怎么活得好一些、舒服一些,别因为不小心咬牙太久弄得偏头痛。 这其实是种相当不稳定的平衡……系统不相信,应时肆对这件事毫无察觉。 祁纠不说破,应时肆就不问,两个人都心照不宣,把一切棘手的问题暂时放到一旁。 成功赖在狼王窝里的小白狼,还是精神抖擞、心满意足,等到车停就晃晃脑袋站起来,推着祁纠去办公室。 …… 这还是应时肆第一次跟着祁纠来办公室。 祁纠操控轮椅,转到办公桌前,看相当新鲜、到处转悠的狼崽子:“感觉怎么样?” 应时肆抓了抓头发,尽力想了半天能夸的地方:“……挺高。” 毕竟办公室这种地方,要乏善可陈起来,比别墅还没得说,几乎就是千篇一律的文件柜、办公桌、沙发会谈区。 祁纠自己来设计,也就到这个程度了:“还有鱼缸呢。” 应时肆迎上先生的视线,第一次花了点时间,才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领会意思:“漂亮。” 一只狼崽子硬邦邦举起两个大拇指:“鱼缸,漂亮。” 祁纠自己先忍不住笑,撑着轮椅笑到咳嗽,飞过去扶他的应时肆也笑得肚子生疼,抱着他的肩膀,帮他在轮椅里坐稳:“先生,先生。” 应时肆牢牢抱着他,胸口不知为什么有点滞涩,莫名生出紧张:“我帮你……帮你弄弄办公室?” 应时肆蹲在轮椅前,仰头看着他,小声保证:“就稍微收拾,舒服一点,不弄乱。” 祁纠没有立刻回答。 他摸了摸狼崽子的后颈,把手掌覆在上面。 “好。”祁纠说,“不过得先等等。” 应时肆刚松了一口气,又愣怔了下:“等什么?” 祁纠把印章推给他。 应时肆差一点忘了这回事,拍了下脑门,蹦起来就去搬椅子,坐在了祁纠的轮椅边上。 系统在后台盯着,帮祁纠调整身体数据,让祁纠一直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教应时肆最基础的工作流程。 要把公司留给狼崽子,就算有代理人,也总不能一点都不懂。 今天批复的文件,其实都是祁纠提前筛选过,让人过来放好的——慢慢批复、慢慢讲解,也就一点一点教给应时肆整个公司的基本构造。 这些东西对龇牙吓唬狗仔的野小子来说,还是有点难了。 应时肆听得相当吃力,捏着那个印章,尽力集中精神,听祁纠讲的东西……可还是听了后面忘前面。 过了两个小时,应时肆刚想申请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清醒,祁纠就停下来。 应时肆攥了下袖口,握着印章抬头:“先生?” “先到这儿。”祁纠抬手,抹掉他脸上的一点印泥,“听不懂也不要紧。” 祁纠给他一块糖:“陪我去透透气?” 应时肆接过那块润喉糖,攥在手里,像是想说什么,却还是温顺地起身,扶住轮椅。 他推着祁纠的轮椅,想换个方向,不小心挂住了抽屉的拉环,被扯了个踉跄,脸色就跟着变了。 祁纠比他想得更擅长操控轮椅。 那架轮椅顺势转回半个圈,不仅没摔倒,还把失去平衡的应时肆稳稳接住,扶着他的手很稳当,往应时肆的太阳穴按了按:“头疼?” 应时肆愣了好一会儿,慢慢松开紧咬着的牙关,点了点头。 祁纠按住他的穴位,教应时肆趴在自己腿上,帮他按摩:“可以问。” 狼崽子倏地抬起头。 “二十岁了。”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可以问。” 应时肆的喉咙动了动,他深吸口气,慢慢吐出来,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他还是可以不问。 他还是可以不问,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现,高高兴兴去收拾办公室,拿鱼缸跟先生闹着玩,举着假剧本耍赖。 他可以这么做,可以一直这么做。 他可以一直不问……为什么祁纠要教他这些。 应时肆忽然扑住祁纠,不由分说吻上去,他站在办公桌后,和墙边的位置其实已经很窄,祁纠的轮椅被他抵在墙上。 这样的姿势凶狠十足,任谁大概都看不出,主导这场猝不及防亲吻的是祁纠。 祁纠在哄他的狼崽子。 祁纠把手拢在应时肆的颈后,沿着衣领,不知怎么一挑一拆,就卸下他的领带,亲手解开应时肆紧紧系着的衬衫领扣。 应时肆剧烈喘气,胸口不住起伏,他双手撑着墙,紧紧闭着眼睛。 祁纠仰着头,任凭狼崽子毫无章法地亲吻撕咬,掌心的力道恒定,始终护着应时肆的后心。 有什么凝滞的气氛,在无声的激烈亲吻里,重新缓缓流动。 应时肆力竭,蹲跪下来,伏在祁纠膝上好一会儿,那种激烈的喘息才稍微平复。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朵:“这样好受点?” 应时肆耳朵红透,人也差不多,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轻轻抓了下耳朵:“……嗯。” 祁纠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那颗润喉糖,撕开包装纸,拿着糖块在狼崽子唇边碰了碰。 应时肆小心翼翼地衔走,嘴唇碰到祁纠的指腹,不舍地磨蹭了下。 他想好了,要去收拾办公室。 应时肆撑了下膝盖,刚站起身,看见刚才被自己刮开的抽屉,脚步忽然顿了下。 祁纠被他挡着,暂时看不到办公桌:“怎么了?” 应时肆看着抽屉里的东西。 他慢慢吞咽了下,发现听不见自己吞咽的声音,不知道那块糖是咽下去了,还是卡在喉咙的某个地方。 抽屉里放着几张打印纸,白纸黑字,很严谨的排版,印着刺目的红章。 应时肆的掌心发冷,攥了攥,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 他在抽屉里看见公证过的遗嘱。 第70章 不吓唬我了 近于凝固的空气里, 最先慌的是系统。 “怎么回事!”系统在缓冲区急得打转,“你家狼崽子带自动定位?还是你设计好的?” 用不用它变成房顶漏水,先把这几张纸泡了再说?! 祁纠还不至于设计到这个地步。 他的确想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让应时肆看到遗嘱, 这样不论有什么状况, 他都好亲自处理。 但也不是现在, 今天并不合适。 今天是应时肆的二十岁生日, 祁纠是想让狼崽子高兴一点,别留下什么不好的回忆, 威风凛凛出去巡视的。 有些事好像还是绕不开, 应时肆已经相当严格地不扒拉抽屉了,光滑的木质拉环一样能趁着人站起来, 刮住裤子口袋。 “应该是自带的BUFF。”祁纠说,“我这办公室上面是停机坪。” 系统:“……” 那是不太能漏水。 而且应时肆低着头,身形僵硬脸色苍白,也已经把它们看完。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地方,比起那些相当复杂的公司运转, 这份冷冰冰的、用词简洁无一丝赘余的遗嘱, 内容明了到谁来也能看懂的地步。 祁纠转过轮椅, 单手合上那个抽屉:“不用管它。” “这是正常的商务需要。”祁纠说,“人有旦夕祸福,公司的股价——” 应时肆匆匆扎进洗手间。 他头疼得厉害,像是有铁钳从太阳穴伸进脑子里, 拉扯神经, 强行压抑忽略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化成实质。 应时肆不停接冷水, 扑在脸上,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 把脑袋直接浇在冰水底下,直到听见背后的拐杖触地声。 祁纠关掉水龙头,递给他毛巾。 “用冷水冲,也会加剧头痛。”祁纠说,“这片地方用的是地下水。” 地下水凉,管道也凉,冷得扎骨头。 应时肆撑着洗手池,除了喘息一动不动,垂着头,水顺着发梢滴下来,眼底罩着层红网。 祁纠撑着手杖,走到他身边,把手杖摘了放在一旁,借着洗手池和墙的支撑站稳。 隔着毛巾,那双手的力道轻缓,擦拭刺骨的冷水,给他按摩头上的穴位。 “理解我一点。”祁纠擦他头发上的水,“家大业大,万一哪天被人绑架暗杀了,公司总得有个着落。” 这算个不太成功的笑话,应时肆僵硬地垂着头,还是很给面子地扯了扯嘴角,自己接过毛巾。 狼崽子自己没什么章法,抓着毛巾瞎揉一通,把一脑袋半湿不干的短毛擦得乱糟糟。 祁纠看见乱的东西就想整理,抬手还想捋一捋那些东一撮西一簇的头发,应时肆却攥着那条毛巾,往后退了一步。 祁纠的手停了停,收回来,撑在洗手池上。 还不等撑稳,应时肆又回到他身旁,手臂揽过肩背膝弯,把他整个人抱起来。 又轻又缓,尽力保持平稳,还是和平时一样的谨慎力道。 “我们去透透气,先生。”应时肆说,“别在这儿站着。” 应时肆让祁纠靠在自己肩上,把他抱回轮椅,又把那副可折叠的手杖也取回来,放回轮椅侧面的收纳袋。 应时肆蹲在轮椅前,替祁纠整理衣服、拿毯子,从身上摸出个暖手宝,打开开关,放在祁纠手里。 这些事他都还做得一丝不苟,像是没看见那份遗嘱,什么也没发生。 但祁纠还是抬手,摸了摸狼崽子的耳朵:“生气了?” 应时肆的身体僵了一僵,没回答,只是把脸在祁纠掌心贴了贴,就又握着祁纠那只手,让他把暖手宝握住。 “别冻着了。”应时肆轻声说,“先生,外头冷。” 他推着祁纠出去透气,在走廊里慢慢走了一圈,到尽头的小露台看了看景——这层是专属楼层,没有其他人上来,四处都很清静。 小露台能俯瞰半座城市,办公室的确很高,下面的人都成了火柴棍大小。 透明的玻璃穹顶蒙了层雾,天色有些灰暗,云压着云层层叠叠,让人喘不上气,像是又要下雪。 祁纠靠在轮椅里,闭着眼睛养神。 应时肆站在轮椅后面,看着椅背上挂着的那个红色的塑料小福牌。 “……吵一架?”系统快被这个气氛压瘪了,“要不你俩吵一架,吵一架算了,我给你家狼崽子来一针。” 应时肆本来的脾气,看见祁纠背地里弄这种东西,肯定要炸毛的。 说不定还真会像那个半真半假的剧本——失控的小白狼低吼着,把狼王按在什么地方龇牙,最后滚成一团了事…… 真这样也行,除了祁纠这身体很可能承受不住……也没什么别的大问题。 最多就是换壳子的原因离谱了点。 至少气氛不会像现在这样,凝滞得仿佛空气都不流动,缄默成了结在窗户上的冰花。 系统叹了口气,来回琢磨这两个人,甚至有点想砸块玻璃。 祁纠把他们家狼崽子教得太像样了……也有坏处。 金手指植入得太成功,应时肆已经不会再这么做,失控的烈性不冲着祁纠发泄,全被吞回胸膛里压着,仿佛不存在。 可存在的毕竟存在,这么压抑僵持着,伤人伤己。 “想想办法。”系统跟祁纠商量,“再教教他,你再教教他。”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这么谁都不理谁算是怎么回事呢? 系统截了张图,提醒祁纠:“这黑化值可不太稳当了。” 应时肆只是在祁纠身边乖,满心高兴地赖着当个狼崽子……在外头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没有“先生”这么根准绳勒着的时候,应时肆依旧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真要归根结底,应时肆愿意做好人,无非是因为想让祁纠高兴而已。 现在吞下去的情绪越多,等那一天真到了,应时肆越什么都可能做出来。 祁纠在后台给系统弹了个句号。 系统挺惊喜:“想出办法来了?” “试试。”祁纠也是第一次尝试,在内线给系统发消息,“帮我调个数据。” 系统看见具体数据,愣了愣,还是照做,调整了祁纠的身体状态。 应时肆低声说:“先生?” 这种直觉叫系统都惊诧——它刚调完数据不到一秒,祁纠这儿的反应都没全上来,站在轮椅背后的应时肆居然就察觉到了不对。 应时肆绕到轮椅前面,蹲下来,握着祁纠的手,去摸他的额头。 冷汗是来不及出了,系统刚泼了点地下水,一片湿冷,祁纠的额发都湿了一片。 应时肆的脸色瞬间变了,仓促站起身,想查看祁纠的状况,那只手却被轻轻按住,动弹不得。 应时肆胸口急促起伏,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他反握住祁纠的手,把声音放轻,反复叫了好几次“先生”,才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张开。 应时肆摸了摸他的脸,那双眼睛就跟着微微笑了下,那笑意很像是真的——很唬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但应时肆不信他刚才看见了自己。 有那么几秒钟,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仿佛连风都是静止的。 祁纠摸了摸他的下颌,很轻,手上的力道也一如既往:“回去吧。” 应时肆咬紧了牙关,他恨不得咬死自己,或者去吻祁纠。 可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出,他温顺地答应下来,起身推着轮椅,回到祁纠的办公室,把门关好。 祁纠自己操控轮椅,回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 那份文件很薄,其实没什么内容,就是最简单的部门季度汇报……应时肆站在边上,都被迫跟着看懂了上面写的内容。 但祁纠还是拿着它,像是在看,慢慢翻页。 纸页轻微地“哗啦”作响。 在祁纠把文件翻到第三次,还想再从头看一遍的时候,应时肆终于再忍不住,握住那只手。 祁纠仰起头,没等说话,就被狼崽子俯身罩住。应时肆抢走那份文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死死盯着它,强忍着不把这破东西揉烂。 祁纠抬手,落在应时肆脑后,轻轻抚了抚。 这样的安抚显然效果欠佳,应时肆撑着办公桌和墙面,把祁纠的轮椅拦开,解开祁纠的衬衫,低头一口咬住他的脖颈。 应时肆攥着祁纠的手腕,呼吸急促激烈,炽烫的气流灼在祁纠颈间的皮肤上。 “告诉我。”应时肆低声说,他咬着祁纠的喉咙,发声有些含糊,嗓音却像是溢出岩浆,“先生,你怎么了,告诉我。” 祁纠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我不舒服。” “头晕,看不清东西,可能是情绪不好。”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后背,“哄哄我?” 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静温和,仿佛在困着他的狼崽子却像是叫铁蒺藜剐在脊背上,打了个悸颤,筋骨力道弱下来。 应时肆松开他,稍稍放开祁纠的手腕,抬头看着那双眼睛。 应时肆一点都看不出,可他的手已经伸出去,抱紧祁纠。 他抱着祁纠,生涩抚摸先生的后背,他不知道别的办法,就一遍接一遍不停地这么做。 “对不起。”应时肆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先生。” 应时肆用力咬了咬腮帮,咬得嘴里都是血腥气,才总算稍稍好受:“我不该闹脾气,我——” 祁纠挺赞同地点头:“是啊。” 系统:“……” 应时肆都被这个回答打断了思路,愣怔了两秒,迎上那双眼睛里慢悠悠的笑,有些回不过神。 “吓唬你的。”祁纠说,“狼崽子,长本事了,不理我。” 应时肆张了张嘴:“……” 祁纠笑笑:“好了,出去绕绕,别跟我闷着了。” 祁纠得正经办公,不能跟他闹了,处理正事还是得心无旁骛,不能放个狼崽子在身边分心。 应时肆可以去下面茶水间找点吃的,饼干不错,快过年了,采买还多放了不少糖。 狼崽子去扫荡一圈,帮他弄几块糖上来,巧克力也行。 这话滴水不漏,应时肆还没缓过神,已经被哄着出了办公室,愣愣站在了走廊里。 应时肆看了看掌心,心神不宁地往电梯走。 他还是觉得不对——那些冷汗不像是假的,那一瞬间里,他看见的那双眼睛也不像。 腮帮里的软肉被咬破了,一碰就钻心的疼,应时肆却更反复抵着它,眉头蹙得更紧。 应时肆停下脚步。 他忽然往回走,越走越快,几乎跑起来,屏着呼吸心跳轰鸣,小心推开办公室的门。 祁纠静静伏在桌上,没在办公,一只手垂着。 应时肆扑过去,跪在轮椅前抬头,发现祁纠醒着,只是视线没有落点,身上的冷汗像是水浇。 “先生。”应时肆用力抱稳他,“先生,握我的手。” 祁纠的呼吸很轻,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不着力,没有反应。 应时肆现在只想咬死自己了。 他环顾四周,抱着祁纠直奔办公室相连的小休息室,让祁纠半躺下来,爬上狭窄的单人床。 “先生,先生……是我错了。” 应时肆紧紧抱着祁纠,贴在他的颈窝,一遍一遍重复:“别这样,先生,你别这样,你生我的气,骂我都行……” 他是疯了,居然因为这种事闹脾气? 不就是遗嘱,祁纠愿意立多少就立多少,没事写着玩儿还不行了? 多大点事?! 先生自己的遗嘱,先生愿意写就写,就算叫他帮忙念都无所谓,他这是在这闹得什么—— “……想什么呢。” 被他抱着的人慢慢动了下,恢复知觉,笑了笑:“没生你气。” 应时肆倏地抬头,握紧祁纠的那只手。 祁纠的嗓音有些沙哑:“……这么快,饼干没了?” 应时肆胡乱点了几下头,揽着他的后背:“先生,哪儿不舒服?” “头晕。”祁纠说,“给助理打电话,内线,零二五,叫他再买点饼干。” 应时肆小心地帮他按着太阳穴,学着祁纠的力道,缓缓推拿穴位:“我一会儿就打,先生。” 祁纠闭上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应时肆也躺下来,拿枕头把他垫高些,爬过去抱着他。 “先生。”应时肆小声说,“你是不是还是不开心?” 应时肆握着祁纠的手,低声说:“你打我两下,我犯浑,你揍我两下,多揍几下也行。” 祁纠笑了笑:“胡闹。” “没不开心。”祁纠把手收回来,“这叫‘黯然神伤’。” 系统:“……” 应时肆:“……” 祁纠自己也觉得台词离谱,咳了咳,没忍住笑:“好了……不闹了,我是舍不得。” 应时肆愣了下。 “怎么了?”祁纠睁开眼睛,摸了摸狼崽子的背,“我们这种人,也会舍不得。” 应时肆在那只手底下变软,一声不吭地伏下肩膀,捧着祁纠的头颈,亲了亲那双眼睛。 他不知道祁纠这会儿看见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看着的,是从没见过的先生……他的先生从对岸涉过来。 那种温暖的、微弱的火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柔和到极点,像是阵随时会消散的风。 “遗嘱是下下策。”祁纠歇了一会儿,慢慢说下去,“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公司。” 这话几乎烙穿了应时肆的胸口。 一只狼崽子,疼得以为自己骨头碎了,还努力龇牙咧了个笑:“先生……说反了。” “是不放心把公司交给我。”应时肆央求他,“应该不放心,交给别人吧,我不行。” 祁纠慢慢眨了下眼,摸了摸应时肆的背,他努力聚拢起视线,想要看得清楚一点,但不算成功:“会有人……帮你的忙。” “有人帮忙也不行,我不是这块料。”应时肆攥着他的袖子,“先生,求你了,我做不好,我怕搞坏了,你不能把公司交给我……” 祁纠轻声说:“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公司。” 应时肆死死咬着下唇,肩膀发抖,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落在祁纠的脸上。 他仓促抬手,摩挲祁纠冰冷的脸颊,把它们擦干净。 祁纠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胸腔震了震,应时肆立刻从口袋里摸出手帕,在他唇边拭出浅红。 应时肆盯着那点浅红,空气在这一瞬间变成固体,像是不断搅和的水泥,把他浇筑其中,丝毫动弹不得。 可他却又像是被分成了两份,另一份意识冷静地扶着祁纠,让祁纠暂时靠在床头,摸药瓶倒药倒水,有条不紊。 祁纠苍白的嘴唇被他分开,应时肆把药给他喂进去,又喂他喝水。 “先生,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应时肆喂他把水和药咽下去,仍然抱着他,贴着冷冰冰的唇轻声说,“去医院养养身体。” 祁纠倒也不是不想去医院,只是到了这个地步,去不去医院的区别已经不大了。 应时肆从沉默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他的喉咙动了动,不再说话,只是把两只手都放在祁纠的脸上,不停暖着它们。 直到那张脸变得稍微温暖,应时肆才把手挪开……刚动了动,祁纠就睁开眼睛。 应时肆连忙又把手贴回去:“先生。” 那双眼睛恍惚,没有焦点落处,也不算清醒,却还是用笑意轻轻摸了摸他。 应时肆几乎被这点笑意烫了,他疼得说不出话,反复亲祁纠的额头,亲被冷汗浸透的眉睫。他抱着祁纠的手,小心放在自己背上,又觉得不够,换到头顶。 祁纠慢慢弯了下眼睛,挪动手指,轻轻捋顺狼崽子乱糟糟的头发。 “好乖。”祁纠说,“别难受了。” 祁纠说:“没生你的气。” 应时肆大口喘气,发着抖说不出话,整个腔子都叫后悔填满,他把整个人都送到祁纠的怀里,抱紧祁纠。 “我不该躲……先生,我错了。”应时肆的嗓子哑透了,一刻不停地说,“你摸我的时候,我不该躲开,我怕不小心弄伤你,我想抱着你哭,想扯着嗓子跟你喊,我不是想躲你,我哪辈子都不会想……” 祁纠捏了捏他的耳朵,算是罚过:“好了。” 应时肆急促喘着,眼眶通红,定定看着他。 “是会难过。”祁纠说,“没多严重,就一下,借题发挥吓唬吓唬你。” 祁纠笑了笑:“哪有这么大的事。” 应时肆抿紧了唇,抱着祁纠的手不放,又贴得离这个人的胸膛更近:“吓唬我?” “嗯。”祁纠答应的心安理得,“这回让我写遗嘱了?” 应时肆用力咬了咬牙,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吓得魂飞魄散……就在心里答应了。 他永远学不会跟祁纠说谎,一万个不情愿,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还有遗书。”祁纠说,“跟遗嘱不一样,是死后写给你的话。” 应时肆:“……” 祁纠把这话说得坦然过了头,他甚至都有点不知道该不该难受,该不该有反应。 祁纠把这算是答应了,摸摸狼崽子的脑袋,挺满意:“一天给你写一篇。” 应时肆:“??” 这叫遗书吗?! 显然祁纠觉得这叫,毕竟他每天都装死吓唬狼崽子,一条龙流程顺到写遗书,也没什么问题:“别不答应,我都吐血了。” 应时肆嘴里这会儿也全是血腥味,脑子有点木得转不动,愣愣看着祁纠。 “别看我。”祁纠接过手帕,自己擦拭,“弄两个溃疡贴,咱们两一人一个。” 应时肆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抓着祁纠一通检查,在舌头上找着了个小破口。 一只狼崽子坐在床上,张口结舌了半晌,气得挠墙:“……啊!” 马上就要进组演戏、号称“绝对不再上当”的狼崽子,二十岁的第一天就又被结结实实吓唬了一次,气得满办公室乱走,对着鱼缸里看热闹的热带鱼龇牙。 祁纠笑得咳嗽,按了按麻木的左肋,深吸口气呼出来,把那里面的淤塞清出去几分。 休息间狭小,应时肆怕他气闷,跑回来抱着他,小心翼翼站起来:“先生,再出去透透气?” “不去了。”祁纠说,“帮我盖章吧。” 这次是真得工作了……还有不少事没做完,快来不及了。 应时肆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准他再坐轮椅,不由分说抱着祁纠去了沙发,又把祁纠要看的文件、要用的东西一股脑搬过来。 一只狼崽子挤进沙发,一边给祁纠当靠枕,一边相当闷闷不乐地愿赌服输,抓着那份遗嘱,有仇一样恶狠狠地看。 应时肆盯着遗嘱,他的手其实还在止不住地发抖,但他决定不管它们了:“先生。” 祁纠拿过一份文件,取过相当斯文的眼镜,打开戴上:“嗯?” 狼崽子仰着头,小声问:“什么时候能不吓唬我了?”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 “快了。”祁纠说,“再练几次。” 练到长大了的厉害白狼,贴着狼王,怎么拱都不见回应的时候,还能发着抖站起来,别趴下。 去找找相似的人,找找藏在了什么地方。 别着急,好好找一找。 这是真剧本里的剧情,应时肆攥了攥被自己揉得皱巴巴的剧本,他不喜欢这个剧情,把脑袋埋进祁纠的肘弯。 祁纠单手批文件,空着的手摩挲他的后颈,力道柔和,应时肆眼皮莫名发坠,一不小心就掉进昏沉的睡梦里。 他这一觉睡得很好,醒来时有些恍惚,几乎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撑着胳膊起身。 搭在他颈后的手滑落下来。 应时肆不上当,立刻捉住了他的手:“先生,这回——” 那只手很冷,应时肆愣了愣,握了握那些松蜷的手指,轻声说:“先生?” 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屋子里很暗,应时肆摔了个跤,扑过去开灯。 祁纠仰在沙发上,戴着眼镜,一动不动,睡得很沉。 第71章 第一封遗书 系统已经用了今天的第五张AED贴。 祁纠吓唬人的特训确实有效……应时肆这一次的反应, 比之前冷静了太多。 他第一时间拨了电话,抱着祁纠平放在地板上,贴在颈动脉检查,发着抖的手去解祁纠的扣子。 手在发抖, 应时肆的眼睛却黑沉, 迅速解开那些扣子, 伏下来听祁纠的心脏。 这次不是吓唬他, 他摸不到祁纠的呼吸和心跳,但心口还有微弱的温度, 应时肆把手压上去, 像是一并压碎了自己胸腔的空壳。 应时肆摘去祁纠的眼镜,拨开额发扶住额头, 托起瘦削到清癯的下颌。 他撬开祁纠的唇齿,把气流送进去。 电话另一头的医护人员教他急救,应时肆撑着地面,把身体支起来,重新按压:“我会……” 他会, 他知道怎么做。 他学了好些天了, 学得心惊胆战。 应时肆把多余的念头全部驱出脑海, 现在不是想任何事的时候,除了数按压次数和控制频率,没必要想任何事。 祁纠瘦得厉害,放肆横亘的伤疤几乎把这具身体切碎。按压的力道极重, 几乎足以把任何人生生疼醒, 可他的先生不醒。 祁纠仰面躺着, 不醒,不睁开眼睛, 不笑着说“不逗他了”。 他没按几下,就有血从祁纠唇角溢出来,不是嘴里破口流的血,应时肆掌心冰冷地清理它们,之前的也不是。 之前的也不是。 祁纠的血染在纸巾上,浸透了,烫过他的半边手掌。 应时肆看见手机上的日期。 十二点过了,是第二天,不是他的生日了。 “先生,我骗你的。”应时肆说,“我生日是正月,是在正月,求你了。” 他不怕装嫩了,重重压着掌下硌手的分明胸肋,对祁纠说:“我没成年,我生日是正月,正月……正月十五,十四。” “正月十四,先生。”应时肆说,“你看,所以我叫应时肆。” 他觉得这理由很有力,很能说服先生这种八百个心眼的人:“对吧?” 他给祁纠渡气,一只手轻轻摸祁纠的脸,摸那些一动不动的睫毛。 应时肆不停对祁纠说话,一刻不停做心肺复苏,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轮,有人闯进来,把他的先生带走。 接下来的事也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应时肆跟着救护车去医院,看着祁纠被抢救,他在走廊里,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可能没多久,但天就亮了,急救室的灯熄灭,医生出来,耐心同他讲他听不懂的话。 “要换……要换心脏是么?”应时肆勉强听懂这一句,“能不能换我的?我这个好,我的给他。” 医生苦笑,这哪能随便换:“孩子话,去看看你哥哥吧。” 先不说犯法,退一万步讲,患者的血型很罕见,匹配率不高,排异反应一样要人的命。 医生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但看年纪相差超不过十岁,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一直在配型,没有合适的……保守治疗。” “你哥哥很惦着你。”医生的语气很和缓,尽量安慰他,“像这种情况,还能救回来,很不容易了。” …… 是真很不容易。 系统累瘫在缓冲区,数据状融化成满地代码,忍不住佩服祁纠:“怎么编程也能续命?” “勉强。”祁纠把意识慢慢导回身体,“续不了多久。” 这次突发状况,是因为另一边的“信托代理人”上线,祁纠的一部分基础数据被抽调走,这具身体就迅速跟着垮下来。 祁纠弄出来一部分临时数据,勉强补上,但能撑的时间有限,估计也没法再离开医院——毕竟封敛这具身体最后的状况,最好也就是这样。 在原本的剧情里,这具身体花费巨资做的移植手术也并不成功,排异反应很严重,不靠医疗仪器支撑就无以为继。 只不过,原本的剧情里……封敛可没有这个待遇。 跌下轮椅的人吃力挣扎,按着心脏,从愤怒到恐惧、再到绝望哀求,应时肆也只是低着头,看着他挣扎抽搐着咽气。 他费尽心思,终于亲手把应时肆教成和他一样的人。 系统把封敛的剧本合上,扔进数据焚化炉:“能行吗,用不用再歇会儿?” 祁纠的阈值相当高,这事系统早就知道,但这么折腾数据,这边留一半、那边给一半,跟切个人也没什么区别。 就算别的不论,疲乏感屏蔽不了,再怎么都是消不掉的。 “不用。”祁纠适应了下身体,“有时间休息。” 这具身体估计离不开医院了,接下来的时间,差不多也都能拿来休息。 系统爬起来,帮他稍微调整数值。 …… 应时肆察觉到怀里抱着的胳膊微微动弹。 他倏地睁开眼,抬头盯着祁纠,叫淡淡红网罩着的视野里,病床上的人被仪器包围,稍微一错眼仿佛就会消失。 应时肆用力揉眼睛,看清眼前,掉进琥珀色的眼睛里,忘了怎么呼吸。 祁纠看着他,眼睛里微微笑了下。 察觉到祁纠要摘氧气面罩,应时肆连忙抱住他,低声说:“先生,别摘。” 祁纠的确也没这个力气,被握牢了那只手,就屈起手指,安抚地点了点狼崽子的手背。 应时肆胸口起伏,努力了几次,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又是吓唬我?” 氧气罩下的人安静,眉宇里是无力再藏的浓郁倦色,那双眼睛却还是慢慢攒出点温和的光,无声眨了下眼。 应时肆把发抖的手藏在背后。 他作势要咬祁纠,在这人的颈侧比划了下,力道很轻,几乎只是在颈动脉轻贴了贴。 那里的搏动很微弱,偶有轻颤,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火焰。 “没吓着。”应时肆的嗓子哑透了,语气还努力平静,“先生,愿赌服输,我把你关在医院了。” 应时肆抱着他,又不敢抱牢。祁纠的身上全是仪器线,他把手撑过先生的肩膀,扶在病床两旁。 “这回不准再乱跑。”应时肆低着头,埋在他颈窝,“除了养身体,什么都不准干。” 祁纠慢慢叹了口气。 这一声还叹得一如既往,很“我们这种人”,应时肆眼底烫了烫,用力闭紧眼睛,把炽涩逼回去。 应时肆抬手,轻轻拨开祁纠的额发,认真看着眼前的人。 他像是一夜之间变化成熟,漆黑的眼睛里烈火燎原,灼着五脏六腑,情绪却都收敛内藏。 祁纠被他捧着头颈,垫在脑后的手臂绷紧又放松。应时肆俯下肩膀,什么也不做,只是贴在倦淡失温的苍白眉心,静静地吻。 “先生。”应时肆轻声问,“你想让我去剧组,是不是?” 祁纠不方便回答,这具身体说不出什么话,光是呼吸就能耗尽力气。 但没关系,应时肆能看懂。 他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睛,在里面得到答案,于是很温驯地点头:“我去。” “不过有条件。”应时肆摸了摸祁纠的鬓角,“我要偷跑出来找你,先生,他们跟你告状,不能罚我。” 他的先生微微闭了下眼睛,露出点无可奈何的神色。 这也是演的,应时肆其实很清楚,祁纠不会真的对他无可奈何,这是种无声的纵容……先生愿意纵容他。 他们对这个心照不宣。 应时肆调整表情,露出一点笑容,握住祁纠的手,帮他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我还能待一晚。”应时肆说,“先生,我还不会演戏,我得靠你帮我对对戏。” 他答应了剧组今晚进组,拖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再晚的话,一个剧组只怕都要拖着,回不了家过年。 应时肆轻轻抱住他,亲了亲:“再睡一会儿,先生,等你醒了,帮我对对戏。” 祁纠示意旁边的陪护床。 应时肆立刻领会了这一眼的意思,动作很利落,把那张床也拖过来,和衣躺上去,枕着胳膊陪他睡。 他的先生认真看着他,应时肆就又把衬衫领口解开,捞过一个枕头,拉开叠着的被子。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微微笑了下,合上之前,有铺天盖地的倦意汹涌漫溢。 应时肆闭紧眼睛,他随便咬住了嘴里的什么地方,隔了好一阵才把那口气呼出来,无声爬下陪护床。 病床上的人陷在仪器的包围里,安静昏睡。 应时肆不舍得挪开视线,他近乎贪婪地看着祁纠,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才拿过旁边挂着的西服外套穿上,离开病房。 澜海的人来找过他,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他至少得学公司运行的基础知识。 应时肆同意了,但心里觉得没这个必要,让代理人管就行了,公司不是他的,他管不好这东西。 遗嘱对他而言没什么用,只是些公事公办的条款,应时肆不打算要钱,也不打算要公司,先生不在,要这些有什么用。 应时肆在等遗书。 先生说了,一天给他一封遗书,应时肆其实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些遗书会是什么样。 但不论是什么样……应时肆其实都会照做。 先生让他做个好人,他就遵纪守法,先生让他给公司挣钱,他就出去做事。 应时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觉得遗书里很可能也不会有什么要求……毕竟那天说了,唯一的嘱咐是叫他好好吃肉。 那说不定是悄悄话,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懂的,先生每天都接着坏心眼地逗他……还跟以前一样。 应时肆这么想着,神色跟着缓和,朝来接他的人点了点头,正要朝电梯间走,忽然一把抓住了个匆匆路过的矮壮男人。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干什么?我是来陪护的!” 来接他的总助有些紧张,低声说:“应先生……” 应时肆捏着他的手腕,向上一折,塞进他嘴里,堵住险些脱口的惨叫。 男人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疼得软在地上挣扎,惊恐地盯着他,下意识把什么东西往身后藏。 “手机。”应时肆低头,“自己踩碎。” 男人对上他的视线,就知道身份暴露,暗骂晦气,四周看了看拔腿就想跑,膝弯却钻心一疼。 他被踩着摔跪在地上,疼得蜷缩,紧紧藏着的手机被搜出来。 应时肆打开看了看,里面已经录了不少视频,照片更多,暂时还没处理过,多半是等着开价。 男人被抓住之前,还在发消息,告诉外面的人,姓封的估计也就这几天了……医生都说了,没救。 男人躲在会诊室外听见的,这身体的问题不是一处两处,干脆就是个勉强攒起来没散架的壳子,靠钱喂着熬到现在。 这回估计是想开了,不硬熬了,也说不定是难受到实在熬不住了——那些医生都说了,到了这个地步,说实话多活一天都是折磨。 “不……不是我说的!”男人迎上应时肆的视线,吓得魂飞胆丧,又怕叫医院发现,极力悄声辩解,“医生说的!” 男人打着哆嗦:“我听见了,不信你自己去问医生,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剧痛撞得眼前冒出金星,昏死过去。 应时肆看完全部聊天记录,掰折了那个手机,把人交给总助:“去报警吧。” 总助旁观了整个过程,受的惊吓也并没比这个狗仔少多少,磕磕巴巴:“好,好的,应先生,那你呢?” 应时肆不知道,他的一部分念头想让他去查查,出国安乐死的费用是多少,两个人能不能打折。 但也就是想想……先生很知道怎么治他。 吓唬他了这么多次,那些疯狂的冲动,茫然到足以溺毙他的恐惧,剖开身体取走心肺内脏一样的折磨,现在都能处理好了。 要是先生没提前吓唬过他,没提前吓唬过他……看见这些东西,应时肆忍不住想,自己可能真会失控,做出点没法挽回的事。 “我去透透气。”应时肆说,“你们要我学的东西,发给我,我自己看。” 总助半忧半惧,又隐隐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翻出手机,把一份足有几个G的文件发过去,打电话叫保镖上来。 他再抬头,应时肆不在走廊里,已经没了影子。 / 祁纠在傍晚时醒过来。 他这次是真的睡了一觉——根据系统转播,在他醒过来的前半分钟,应时肆相当敏捷地蹦上床拉着被子蒙过头顶,刚布置好现场。 这会儿一只狼崽子装作也刚睡醒,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屏着呼吸,睁着眼睛看他。 祁纠忍不住笑了,他这一觉睡得还不错,身上有点力气,就抬起胳膊。 裹着被子的狼崽子磨蹭进他怀里:“先生。” “装乖。”系统围观了之前走廊里的全程,忍不住给祁纠剧透,“有个狗仔进来偷拍你,他差点把人卸了。” 狗仔被送进警局,一想起那双黑漆漆盯着自己的眼睛,就死活不敢再出来,生怕一出门就被报复,叫人装进麻袋打断两条腿。 祁纠摸了摸怀里的小白狼:“哪有这么严重。” 系统:“……” 这会儿应时肆有祁纠抱着,当然不严重——那个总助把人送去警局报了案,也请了假回家,一下午都没来上班,现在正狂灌咖啡压惊呢。 应时肆好像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装乖,即使没有祁纠抱着,拎着小板凳坐在病床边上,也还温顺到不行。 祁纠的状况比下午稍好些,能稍微脱离呼吸机,说些简单的话。 但应时肆还是不想让他费力气,握着祁纠的手不准他动,既不问那份看得相当吃力的、几个G的文件,也不谈狗仔和舆论。 就连找先生帮忙对戏的剧本,需要祁纠负责的部分……其实也相当简单。 “小白狼找他的狼王。”系统复印了份剧本,在缓冲区里举着,给祁纠念,“在他们的信仰里,狼死后可以变成人,也可以变成任何东西……风雨雷电,山川草木。” 可以变成任何东西,所以范围也相当广,相当不好找。 “是不是你?”年轻的白狼看什么都像狼王,看到什么,都要追上抓住问一问,“是不是你?” 山川草木也就算了,风雨雷电不好追,一只白狼跑了几百里路,就为了追一场闻着很熟悉的雨。 这是场漫长至极的寻找,有时熟悉、有时陌生,有时好像近在咫尺,偏偏怎么找都一无所获。 也有猎人拿着猎|枪瞄他,但运气好,子弹只是擦过皮毛,燎焦了那件羊羔皮。也有掉进陷阱的时候,但偏偏就有水源有矮树,又有跑晕了头的野鸡掉下来。 在这个过程里,小白狼跌跌撞撞地明白,自己是人,不是狼,要回到人群里去。 想明白这件事的那天,有什么一直静静注视着他、仿佛始终庇护着他的存在,终于悄然散去。 …… 祁纠摘下氧气面罩,暂时挂在一旁,把手放在狼崽子眼前,轻轻晃了晃。 应时肆倏地回过神。 祁纠敲敲他的额头:“想什么呢?” 为了帮狼崽子对戏,祁纠已经十分配合地出演了风雨雷电、山川草木——在祁纠放弃形象,拿起喷壶喷狼崽子的时候,系统已经很不仗义地笑撅过去了。 应时肆摸了下被敲过的地方,耳朵热了热,闷不吭声摇头,抱住祁纠的那只手。 “入戏了?”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耳朵,“别难过。” “还能变成别的,还能见面。”祁纠说,“不是很好?”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擦边剧透的嫌疑,仗着有剧本在这,是合情合理的讨论,才没被禁止。 即使是这样,笑撅过去的系统也反应相当快,拦住了一拨警告导致的波动,熟练地打报告回去,配合剧本有理有据申了个诉。 于是这一系列变化,也只让遥远寒冷的天穹尽头,有颗星星闪了一闪。 应时肆不是觉得这个不好,他是不喜欢这个角色:“太笨了。” 应时肆抱着祁纠的胳膊,贴在祁纠身边,闷声说:“就在身边,怎么会找不到。” “有时也难免。”祁纠难得的替别人说话,“越在身边,有时候越不好找。” 灯下黑,有时候恰恰是因为太近了、太不容易察觉,反而忘了第一时间排查搜索身边。 应时肆被这个道理说服,勉强把这一口气咽下去,怏怏的,对着剧本龇了龇牙。 “狼王也该适当给些提示。”祁纠翻了翻剧本,提出自己的意见,“留几句话。” “可能是不方便。”应时肆下意识就替狼王说话,“可能……可能是它们这个种族,不能留话,留了就不能显灵了。” 祁纠忍不住笑,气息一乱就又咳嗽。应时肆脸还没红完,立刻摘了面罩替他戴上,相当熟练地调整氧气流速。 热腾腾的狼崽子撑着病床,几乎是半抱着祁纠,把脸埋在祁纠的颈窝,静了半晌才低声说:“先生。” 祁纠的精神其实还是很差,不过醒了一、两个小时,说了会儿话,脸上就又没了血色。 应时肆抬起头,轻轻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 祁纠靠在枕头里,半醒半睡地浅眠,微微睁了下眼睛:“嗯?” “是不是很难受?”应时肆轻声说,“很累了,是不是?” 祁纠静静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仍是暖的,那里面有种相当尊重的神色,并不把他再当狼崽子一味地哄。 祁纠笑了笑,温声问:“能谈这个?” “能。”应时肆说,“我二十岁了。” 祁纠点了点头,摸摸他的头发,把几撮弄乱的理顺。 应时肆就知道了答案,他用力抱住祁纠,有那么一瞬间,肩背用力到几乎发抖……恨不得把两个人的胸腔嵌在一处。 但他接着就立刻收敛力道,亲了亲祁纠的额头,发着抖的力道近乎虔诚,他亲吻祁纠没被氧气面罩遮住的地方。 急促散乱的呼吸遮掩住划破胸膛的哭腔。 重新撑起身的时候,应时肆已经收好情绪,朝他的先生好好笑了笑,把一份折好的纸张藏进祁纠口袋:“先生,我出门了。” 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做出点什么。 应时肆匆匆离开病房,裹上那件从头到脚的羽绒服,没走电梯,一路不停地迈步,去找澜海来接他的车。 “放弃抢救的知情同意书。”系统看了看,“你家狼崽子不留你了。” 祁纠说:“下雪了。” 系统往窗外看,还真是。 窗户外头又开始下雪,路灯底下尤其明显——还不小,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眨眼就把路面盖成一片白。 应时肆在门口滑了一下,踉跄两步,手跟着探进口袋深处,忽然怔了怔。 ……他的先生也有东西留给他。 应时肆翻出口袋里的润喉糖,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有些墨水渗到纸背。 是第一封遗书,祁纠趁他不在写的。 因为是在病床上,很不方便动笔,字数很少,但字迹仍然清俊有力。 祁纠给他写,抬头。 应时肆下意识就听了话,他刚抬起头,冰凉的雪花就落在滚烫的眼睛上。 好乖。祁纠写,这回认真,不逗你了。 祁纠写,你知道我在哪。 应时肆大口喘气,他以为自己会站不住,可他站得比自己想的直,他被那些落下来的雪花温柔地哄。 它们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给肿烫的眼皮冰敷,渗进打着颤的睫毛里。 盘旋的风挟着雪花,浑水摸鱼地藏在夜风里,可一点都不冷,应时肆一动不动乖乖站着,让风帮自己把头发弄顺,把压住的衣领翻出来。 路灯的光泛黄,照亮着一小片地方,更多的地方被夜色吞噬,寒冷天穹星子闪烁。 他找到一阵很像祁纠的风。 第72章 你走吧 剧组里的日子也不难熬。 应时肆用不着跟别人打交道, 除了他这部分,剩下的戏都早就拍完,没有对手戏。 他的戏份都是补拍,全程对着绿幕。导演怕他不适应, 悬心吊胆盯了好几天, 却发现效果居然很不错。 “挺有天赋, 对……有灵性, 学东西快,什么东西说一遍就能懂。” 导演接艺人部经理的探班, 相当欣慰:“到时候得合成了再看效果, 不过肯定不会差。” 导演原本做足了心理建设,毕竟已经被逼到了这一步, 为了保证剧能按时上映,请来个只会念台词的祖宗也要供着。 结果远比想象的好,制作好了放出去,说不定能在前期就带一波收视小高潮。 “给的评价也太保守了,这不是演得很好?有几个镜头我们都被感染了, 心里也跟着难受。” 导演客观评价:“态度也认真, 挺难得的……是真不错。” 说实话, 第一眼见着应时肆的人,难免会有点担忧,怕遇着了个不好相处的刺头。 毕竟长得就不算好惹,沉默着一言不发的时候, 那股子难驯的狠劲就更明显。叫人总担心哪句话说不妥当, 就要爆发流血事件。 没成想相处了几天下来, 发现也不过是人孤僻了点、不爱说话了点,没事的时候不跟人相处, 窝在角落里摆弄手机。 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每个人性格本来都不一样,能把戏演好就行。 硬要吹毛求疵的话,最大的困扰……大概也就是人不好找。每回按计划拍摄结束,这边刚收工,那边就找不着人了。 “跑哪去了。”制片人向艺人部经理打听,“找你们封总去了?” 艺人部经理讪笑了下,应付着胡乱点了点头。 澜海总裁住院这事,没能在圈子里传开,知道的人很少。 毕竟狗仔要往医院里混也不容易,有个别能找着门路的,也被杀鸡儆猴吓破了胆,一个个明哲保身,能不冒头就不当靶子。 澜海传媒这边也全面展开了应对措施,尽量争取平稳过渡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也尽量……平稳过渡以后可能会有的影响。 这事现在还是机密,不能外泄,压得人心里犯沉。 听说封总因为身体原因准备退了,到时候会有信托代理人过来接手,还不知道到时候的情况。 “年纪小,想家。”艺人部经理解释,“没离家久过……您放心。” 艺人部经理说:“人丢不了,剧组这边要找人,联系我们就行。” 要找人随时都能找着,要是有什么急事,随时都能再把人送回来。 制片人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管,连忙摆手:“不要紧,拍摄都有章程,早安排好的。” 剧组拍摄地是澜海的,住的酒店也是澜海的,再怎么签保密协议,还能拦得住澜海传媒自己的艺人去找封总? 这种事上,双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有什么人真去管。 “能帮我们救场,已经很感激了。”制片人的态度相当热络,“承澜海的情,回头给封总送大红包。” 制片人背后是剧方跟投资方,红包说的也不是钱,多半有什么相当有分量的资源,将来投桃报李。 艺人部经理陪着客套,想起应时肆那的情况,一边寒暄,一边不由自主走了走神。 虽说在澜海内部,这事大都心照不宣的不提……但中层已经听见风吹草动,上层只会更紧张。总裁助理一有时间,就见缝插针地给应时肆讲公司架构、运转逻辑。 艺人部经理都撞见过几回,实 在来不及回避,听见总助苦心给应时肆讲,不要太相信代理人,要对封总的企业和公司负责。 澜海过去的运转模式,权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封总突然要退,仓促间连个能接手的人都没有。 太仓促了……赶鸭子硬上架,谁心里都清楚。 能让时间紧张到这个地步,医院那边的情况……就算再保密,口风再严,其实也多少能猜得出了。 / 应时肆蜷在轮椅边上织围巾。 说一天一封遗书,居然就真的一天一封——第二封遗书里说想吃蜂蜜山楂泥,第三封用信封装着,里面弄了几张色卡比对,围巾选墨蓝色好看。 第四封、第五封都是闲聊,第六封是提醒狼崽子降温强降雪,别穿着西装耍酷。 ……看第六封遗书的时候,应时肆在澜海的办公室,正穿着西装,被抓了个正着,火速裹上了羽绒服。 每到一组拍摄的大间隙,应时肆就立刻赶回来,很少能恰好遇见他的先生醒,但每次都有遗书看。 应时肆往蜂蜜山楂泥里加了温水,反复几次,让水里带上一点酸甜,再用小勺蘸着喂给祁纠。 镇痛泵稳定给着药,医生说这样能不那么难受,能尽量减少痛苦。 应时肆屏着呼吸,每次只让勺子里的水淌下来一点,扶住祁纠的头颈,稍微湿润失了血色的干涸嘴唇。 这么过了不知多久,病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朝他轻轻笑了笑。应时肆立刻领会,握住没埋针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脸上。 应时肆用脸颊蹭他的掌心:“先生,他们夸我演得不错。” 小狼崽蹭蹭贴贴地讨赏,祁纠示意他去口袋里找,有润喉糖,药店居然还添了不一样的口味。 应时肆扒拉了半天,找了一颗撕开包装,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忽然凑过去亲了亲祁纠。 应时肆让过仪器连线,在病床边沿找了个不大点的地方蜷着,小心地抱着祁纠:“先生,甜吗?” 祁纠眨了下眼睛,应时肆就跟着高兴,轻轻摸祁纠的睫毛:“围巾进度有点慢……演戏太忙。” 没有其他人的戏份,坏处就在这里,整个剧组只围着一个人运转,几天才能结束一组拍摄,稍微缓一口气。 应时肆不得不从早拍到晚,毕竟他要是不干活,整个剧组都得跟着停工。 应时肆尽力想剧组里有意思的事,挑轻松好玩的,给祁纠讲了讲。他的声音放到了最轻,这么说了一会儿,他的先生就在他的掌心睡着。 应时肆停下正在说的话,贴在祁纠的颈间,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直到察觉出那里的微颤。 大概是演戏的缘故,他最近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有时候以为梦是真的,有时候明明身处现实,又有种不真实的怀疑。 应时肆屏着呼吸,撑着手臂支起来,仔细替祁纠掖好被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他得尽快回剧组了,拍摄的间隙其实也能织围巾,这样更能充分利用时间。 下次回家,他一定得问问先生,围巾到底要多长。 …… 第八封遗书,“他们这种人”想要条十米长的围巾。 应时肆:“……” 要十米长干什么,地震的时候拴在暖气片上,极限逃生吗? 系统举着望远镜观察,给祁纠分享:“你家狼崽子正在磨牙,看起来想把你的遗书吃了。” 祁纠正在写第三百一十四封遗书,笑了一声,甩了甩手腕。 “……”系统才发现离谱的纸张厚度:“能活这么久吗?” “活不了。”祁纠说,“给他做个日历,放玄关鞋架上,撕着解闷。” 一边说,他已经写完了第三百一十五封——画完,上面是四格连环画,模仿狼崽子画风的火柴人。 看着就是随手勾勒,这么寥寥几笔,画出来居然也相当灵动传神。 局里的监管是纯机械AI,最多就到能理解文字的地步。扫描不出来这种火柴人漫画的剧透嫌疑,看不出这是提醒应时肆别藏在家里,出门去跑跑步。 代理人的限制很多,没收到邀请,是不能主动去主角家的。 系统都能想象应时肆收到这种礼物,能磨几个小时的后槽牙:“……这也太不严肃了。” “严肃什么。”祁纠给狼崽子画了个冒号括号,“就是出趟门。” 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遗书做成的日历被包得严严实实,叫不明所以的艺人部经理塞进狼崽子的书包。 当天晚上,系统严谨给祁纠转播了他们家狼崽子坐在酒店房间里,屏着呼吸拆开礼物包装纸,从沉默到挠墙的全过程。 应时肆甚至没能忍住,连夜翻出酒店,杀回医院:“……先生!” 这遗书是不是太多了? 怎么还打了孔、穿了环、带装帧的?? 谁家遗书还做个合集,合集的封面写着“每日一页”,小字写“摆放于玄关鞋架上”? 祁纠躺在床上装睡,被狼崽子绕着圈呵痒,稍透出点笑意来,就被磨牙霍霍的小白狼咬住了喉咙。 咬得极轻,几乎就是碰一碰。 应时肆贴着他的颈动脉,疼得险些发抖,那点痛楚只差一层就要冲破这种平静的假象。 应时肆隔着那些管线抱着他,一动不动,病房里静到极点,能听见点滴管里药水的流动声。 “先生,先生。”应时肆轻声说,“我没事,你放一万个心。” 祁纠抚摸他的脊背,那只手上彻底不剩什么力气,落在他背上的力道轻得像风。 应时肆晃了晃脑袋,精精神神的,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 “不用哄我……我不难受,我天天撕日历,每天都有盼头。”他贴了贴祁纠的脸颊,“不用担心我了。” 祁纠摸摸他的耳朵:“好乖。” 应时肆的耳朵被摸烫了,那一块都热腾腾红彤彤,抿起嘴角,抱住祁纠的手臂收紧。 应时肆亲他的眼睛,亲他的鼻梁和眉弓,小心翼翼的、雨点一样的吻,落在祁纠的脸上和手上,应时肆把那双手轻轻翻过来,亲吻手指和掌心。 他这样一动不动,静静贴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 应时肆把陪护床拖过来,蜷在祁纠身边,靠着那只手睡了几个小时。 这是他这段时间得到最好的睡眠,昏昏沉沉间,仿佛有熟悉到极点的柔和力道,抚过他的头颈脊背。 从这天起,他的先生再没醒过来。 剧组的进度也越来越赶,几乎没日没夜连轴转,能休息的时间都相当有限。 应时肆每次回家,都会把轮椅擦得干干净净,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病床上安静昏睡的人。 “这样……其实好受。”医生不知道该怎么说合适,尽力宽慰他,“比熬着好受。” 医生说:“不用受罪了。” 应时肆知道,点了点头,向他鞠躬。 医生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叹了口气,摆摆手,离开病房。 应时肆忙得停不下来。 他用毛巾浸透温水,再拧干,一边帮祁纠擦脸擦手,一边给先生说自己拍戏里有意思的事。 剧组那边越来越忙,他有时候站着就能睡着,或者回家在轮椅里坐一会儿,就能不小心睡一觉。 年关越来越近了,到了正经吃灶糖的时候,应时肆把灶糖在水里化开,蘸着那一点糖水给先生尝。 应时肆每天都撕一页遗书日历,按照要求好好吃饭、好好吃肉,每天龇牙笑三次。 他已经慢慢找到了感觉和节奏,基本可以配合剧组,演出所有需要的情节了,唯一找不准感觉的,就是主角最后和狼王的灵魂诀别那一幕。 “你还没准备好。”导演对他的耐心相当高,并不急着催他,只是缓声问,“你还没准备好告别,是不是?” …… 应时肆在这话里站住。 他这些天都看不出异样,直到听见这句话,像是有什么泛着寒气的钉子,一下一下凿进肋骨间隙。 “……准备好了。”应时肆说,“没问题。”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现在就可以,我知道怎么做,没问题。” 导演不急于开机,拿着剧本给他讲戏,语气依然很缓和:“你得知道,这意味着,有段路你得一个人走了。” “真正的一个人。”导演说,“你看什么都会像他,但都不是了,你清楚那种分别。” “你想尽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准备好了,是为了放他走,你知道他不能一直陪着你,这样对他来说太辛苦。” 导演:“但你其实怕得要命,你根本什么都没准备好……你还想像小时候那样,钻进他怀里躲着,你根本不喜欢人,也不想变成人。” “你放他走,这个过程,也是在杀死你自己,你的一部分在这里死了,也可能是全部。” 导演:“你很希望死亡能带上你一起,但不行。因为你已经答应过了,因为他要你活很久,好好长大。” 应时肆的手指攥得青白僵硬,他被一点很像祁纠的太阳摸了摸,有些吃力地回过神。 导演问:“能找准这种感觉吗?” “……能。”应时肆说。 他说不出更多的字,好像连吸一口气都变成细小的尖刀,密密麻麻,割破喉咙。 但不能不说,他有台词,他得把台词讲出来。 应时肆说:“你走吧。” ……直到前两天,他才拿到这部分剧本。因为主角的心理状态要在最后彻底揭开,连演员自己也要被骗过去。 “别管我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 应时肆说:“你的狼群,我会照顾,会给他们肉吃的。” 他的身体在失去知觉,麻木寒冷顺着脊背上行,真实和虚幻的界限又被打破,他看见病房,看见先生站在窗前。 这当然是幻觉,他总能看到这种幻觉,有时候在病房门口恍惚,会在一瞬间狂喜。 这种狂喜很快就会幻灭,幻觉里的先生身体好太多了,甚至像是能带着他晨跑。 每次清醒过来,他会意识到,那只是阳光被窗外的树枝分割出的阴影,窗前没有人。 轮椅都已经很久没人坐了。 “走,快走。” “我也要走了,去属于我的地方。” 他想起遗书日历,日历让他抽空回家,他蜷在轮椅边上,努力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家是别墅。 可别墅是用来过年的。 他感觉不到情绪,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的脚像是被浇筑在地上。 剧组连轴转了整整一个星期,忙到腊月二十七,紧锣密鼓吆喝着最后这一场戏,拍好了就收工……如果他能顺利演出来,就集体解散回家过年,年后就不用再来了。 他去哪呢? 应时肆吃力地思索。 他发现自己的脑筋像是锈住了,有很多地方卡着壳,有不少记忆都被卡死,仿佛它们不存在。 比如他为什么连轴转了整整一个星期,居然都不想家,不给先生打视频。 比如一个星期前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被匆匆接回去,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些天里,他每天都忍不住撕十张遗书日历。 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一张就够把他哄得很好了,现在十张才够……他要看十张日历,才能蜷在轮椅边上,舒舒服服睡一会儿。 好像没人发现他的异样,因为其他人也在掩饰。遗嘱里要求尽量平稳地进行交接,在代理人来之前,暂时不对外公布任何消息。 应时肆在这七天里晒太阳、吹风、盼着下雪,他一直没有什么明确的体感,他觉得先生就在这儿。 用看不完的遗书和十米长的围巾逗他,用阳光轻轻摸他的后背,给他整理乱翘的头发和压住的衣领。 只不过……这种感觉,正在变得越来越淡。 淡到很难捉得住,应时肆快把所有的剧情演完了,这是最后一幕戏,结束以后所有人就都能回家。 “处理得很好,保持住……这是最后一幕戏了。”导演让人调整打光,见缝插针,争分夺秒着给他讲,“你没处可去了。” “但你不能让他跟着你没处可去。” “他一直跟着你,就一直没法安息,他越保护你,你就越能察觉到他在变得虚弱。” 导演说:“你得想办法让他走,他肯定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得放他走,别再替你操心了。” “你不能真让他变成风,他是你见过最强大和骄傲的……” 应时肆低声打断这些话:“我知道。” 合作了这么久,能说这话,就代表他想明白、知道该怎么演了。 导演松了口气,打着手势叫各部门就位。 快过年了,组里其实人心浮动,不少人都望眼欲穿地等着回家,场记为了安抚人心,在剧组里也弄了不少装饰。 道具灯笼、假爆竹,倒贴的手写福字,乱闪的塑料小彩灯,只能看不能吃的糖葫芦模型。 剧组最不缺的就是道具,有些精致、有些粗制滥造,但总归应付着凑出一点热热闹闹的年味,藏在绿幕的范围之外。 绿幕里只有一个人,只要绿幕里这个人能把最后一幕演好,大伙就都能回家了。 这一幕甚至用不着CG动捕……因为到这个情节,狼王的灵魂已经连原本的形态也无法维持,只剩下一阵最轻的风。 这阵风其实懂它的小白狼在做什么。 是亲手养大的小狼崽,裹在皮毛里暖和着、顶在脑袋上哄着,天天人假狼威地出去龇牙吓唬野猪,一点一点养大的。 怎么会因为龇一龇牙、炸一炸毛,装模作样地凶两下,就真相信这些话。 风还是裹着他,静静守着狼崽子挣扎、作势凶狠,把一块红通通的爆竹碎片卷过来,落在他的鼻尖上。 这么一小块爆竹碎片,就把厉害到凶狠异常的白狼压得晃了晃,猛地扑过去,却扑了个空,摔在地。 没有什么能接住他了。 到了必须得说再见的时候,他没处可去了,不能让先生跟着他没处可去。 应时肆头痛欲裂,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什么都覆盖着一层淡红……远处像是有人在等他,应当是澜海的人。 听说是信托方的代理人要来了,等年后重新开董事会,有些权限要分割清楚。 他要去处理……遗产。 他会处理好,会把这些事办妥当,不会掉链子,不会搞砸。 应时肆根本什么也不想要,也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先生让他回别墅,那么他就回别墅……把遗书日历放在鞋架上。 他忍着,每天只撕二十张,只吃半颗润喉糖。 他回家就去沙发上,抱着小白狼抱枕睡觉,睡三天三夜,这样一醒过来就是新的一年。 应时肆不让自己陷进记忆里,他不去想那个变空了的病房,不去想被关掉的仪器……不去想轮椅。 他的先生一直因为他,被困在这些东西里,所以七天前发生了件好事。 是好事。 “我能去的地方多得是。” “人类的地方很热闹,比你这里热闹。” “比守着你热闹。” “我也要走了……以后不回来,不用等我。” “你走吧。” 应时肆说:“我长大了,我不要你了。” 第73章 离我远点 最后一场拍摄完成得十分顺利。 剧组悬着的心落下来, 热热闹闹庆祝杀青,制片人发了一圈红包,没找到立了大功的当事人:“跑哪去了?” “急着走了,说是公司那边有事, 澜海那边专门过来的车, 给咱们道了歉。” 场务过来解释:“还留了过年的礼盒, 每人都有份, 说是封总安排的……” 制片人愣了下,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快去回礼。” 对剧组来说, 能在年前顺利拍完收工就是万幸,更别说拍摄质量远超预期, 澜海送来的人发挥得远比他们想得出色。 就是太出色了,情绪调动得太贴合,多少叫人有点不放心——剧组这边本来还想做点心理疏导,没想到这么快人就走了。 “还有联系方式吗?给他发点调整心态的文章……大过年的,收工了高兴点。” 制片人提醒场务:“跟他说说, 别沉浸在角色里头, 后边剧情他没演着, 狼王后头还显灵呢。” “……”场务点头,低头敲短信:“好好。” 短信编辑到一半,冷飕飕的风卷过,就给了人点下雪的错觉。 场务抬头, 天还是灰蒙蒙泛着白。 这几天都在憋着雪, 比平时还冷, 但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放烟花,又让凝沉的空气跟着热闹起来。 影视城连轴转, 但就算再连轴转的地方,过年也要歇那么几天。没那么忙的剧组早在腊月二十三就暂停拍摄,等着年后复工了。 “应时肆住哪?”制片人想了想,“给他送点杀青礼,他在哪过年?” 应时肆的事剧组里知道的不多,隐约知道点,也不敢细打听,场务其实也不太清楚:“应该是……跟封总一块儿?” “那就先别送了,年后再说。”制片人设身处地想了想,也不太好意思打扰,“就把完整剧本发过去吧——对,把后头狼王的剧情都给他标出来,高亮啊。” 场务老老实实照做,抱着手机埋头苦发,应时肆身边的手机屏幕不停亮起又熄灭,囤了一整个屏幕的消息。 …… 总裁助理坐在副驾,听见手机嗡嗡震动,频频回头,看向后座的人影。 应时肆这个状态……总叫人不太放心,但又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 “剧组的消息。”应时肆收回视线,拿起手机看了看,“要我调整心态。” 总裁助理多少松了口气,点头:“好好。” 说实话,应时肆的表现很出色,甚至还比公司先想一步,以封总的名义给剧组发了年礼。 这份人情做得恰到好处,算是圆满收官。不说对面要还的人情,就是往后双方再有什么合作的地方,也更好说话。 “花了多少钱?走公账报销。”总裁助理缓和着语气,“这事本来是运营部门该管,忙疏漏了。” 最近公司变动太大,人人忙得焦头烂额,又忧心忡忡,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状况。 虽说按照遗嘱,整个澜海传媒都被留给了应时肆,但这里的门道很多,有股权分配、有公账私账,再加上一个已经等在公司的信托方代理人,变数不少。 应时肆毕竟太年轻了,保持足够的现金流在手里,永远都是最稳妥的处置方案。 总裁助理苦心解释了一通,也不清楚他听没听进去,总归看见后座上的人点了头,就算仁至义尽,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 应时肆看了一会儿手机,按灭了屏幕放下,看向窗外。 他以前不知道,原来从剧组到公司这条路这么长。 长到不清楚该干什么、不清楚该怎么打发时间。 应时肆一动不动地坐了一阵,呼出的呵气把车窗弄得彻底看不清,就又拿起手机,取出耳机戴上。 …… 系统放下望远镜:“……你家狼崽子怎么在学英语?” 祁纠摘下眼镜,接过望远镜看了看。 应时肆是真的在学英语,攥着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单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认。 认得相当吃力,背几个单词就乱套了,又退回去重新记。 系统问:“你给他的遗书上,不是把那几本小说都剧透了吗?” 系统帮忙打工装订的,还有印象……在第七十九到九十三封遗书里,包括那几本英文原版侦探小说的翻译梗概。 因为应时肆跟他的先生说了,日历上有小故事,还有笑话,所以祁纠觉得他们家狼崽子也不能缺。 遗书日历相当简练浓缩,那几页的小故事,基本上囊括了整本书的剧情…… “没囊括全。”祁纠说,“结局写不下了。” 系统:“……” 它严重怀疑祁纠是故意的。 可惜祁纠家这只小白狼听话得很,对着写到“侦探说冒号”就没了的故事,也不知道因为被先生捉弄生气,抱着手机吭哧吭哧吃力地学英文单词。 英语真的不好学。 剧组没日没夜赶进度,应时肆连轴转了好些天,被满脑子的字母弄得头昏脑涨,眼皮撑不住地发沉。 他觉得闷,就把车窗稍微打开一点,立刻有冷风灌进来。 总裁助理不放心,回头问:“晕车了?” 应时肆不说话,蜷在后座看着涌进来的风,这些风他不认识,快要被云层挡住的太阳光也是。 “我睡一会。”应时肆看了一阵路边的爆竹碎片,“到公司再醒。” 总裁助理提醒他:“小心着凉。” 应时肆把滚烫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他不觉得冷,脑子里像是灌进了热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烧得红亮的沸腾铁水,碰一下就滋滋冒起白烟。 应时肆闭上眼睛,摸了摸藏在衬衫里的钥匙,逐个数红绳上打的平安结,数到第七十几个,就困得难以为继。 他垂着头,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又忽然冷不丁惊醒,抄起手机。 总裁助理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应时肆看着手机……不是那种只有设了特别关心才有的提示震动,是英文单词APP的打卡奖励,送了他张单词卡。 应时肆大口喘气,心脏仍跳得剧烈,血一涌一涌撞上头顶,有点吃力地按灭了手机屏幕。 他勉强攒出点力气,按着按钮关窗,把毯子蒙过头顶,在后座躺下。 这一次,只是过了几秒钟,他的意识就涣散,沿着血管和神经流到身体的角落。 昏昏沉沉间,他觉得他的先生来接他,但这幻觉追不上,他又觉得他的先生不会来接他了,但遗书不这么说。 遗书让他好好看家。 好好看家、好好吃肉,先生出趟门,要不了很久就回来。 应时肆把这张遗书叠起来,藏在衬衫左胸前的口袋里。他有点想文身,就这张遗书上面的字,但做演员和模特应该都不让。 不让就算了,他回家练字,每天抄它,抄到忘不掉。 …… 保姆车驶进澜海的专用停车场。 总裁助理下车,发现新来的代理人就等在不远处,有些尴尬:“抱歉抱歉……祁先生。” 应时肆还没醒,总裁助理拉开后车门,刚想晃醒他,就被代理人拦住。 总裁助理愣了愣,隔着毯子一摸,被吓了一跳:“怎么发烧了?!” 总裁助理摸出手机,想叫保镖下来接人,还没来得及按完电话,代理人已经俯身,把人连毯子抱起来。 应时肆烧得浑身滚烫,眼皮沉得睁不开,脑子里针扎一样疼,察觉到有陌生的碰触,就隔着毯子吃力挣扎。 可惜这个代理人看起来斯文冷淡,还戴着副很像样的金丝眼镜……手上的力道却意料之外的稳当。 总裁助理不敢说话,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应时肆没挣扎几下,轻易就被他用毯子裹牢。 代理人单手翻出便签,借着车身写了几个药名,撕下来递过去。 总裁助理愣怔几秒,回过神,连忙接过来:“我去买……这附近就有药店。” 代理人颔首:“有劳。” 总裁助理根本不敢多说半个字,讪讪笑了下,堵住还没来得及下车的司机,钻回副驾驶。 应时肆……应时肆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身威胁。 澜海从上到下拿的都是商战剧本,都在提防着这个空降的代理人夺权、架空公司、转移资产,但再怎么说,应当不至于用毯子把人裹着处理了。 虽说这个代理人看起来,恐怕有这个实力…… 总裁助理胡思乱想,又往车窗外看了看。 这个角度几乎看不见应时肆,西装革履的代理人挡着他,背影一丝不苟,看着仿佛文质彬彬。 总裁助理总觉得这人不可能这么简单,可不论怎么研究打量,又实在半点端倪看不出。 琢磨半天,总裁助理还是晃晃脑袋,揉了两下太阳穴:“去药店。” 不管怎么说,还是买药要紧。 像应时肆这么折腾,片场医院两头跑,前几天又刚出了那种事……一松懈下来,生病也是难免的。 总裁助理搜了搜药店的定位,给司机报了地址,关上车窗。 走一步算一步,要是代理人真像看起来这么严肃敬业、再和应时肆相处得融洽一点,那当然是所有人都盼着见到的事。 / “看来不太融洽。”系统说。 系统提醒祁纠:“你小心点,别被咬了。” 应时肆烧迷糊了,谁也不让碰,水也不喝药也不吃,摇摇晃晃躲进洗手间,反锁了门蜷在墙角。 这其实才是他本来的状态——这些年被人送来送去,到了陌生的地方,见了陌生的人,应时肆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祁纠放下衬衫,遮住手腕上的牙印:“烧得严不严重?” “不严重,就是身体机能紊乱。”系统检查过了,“身体好,年轻,睡一觉就没事了。” 祁纠点了点头,拉下菜单,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不推荐行为清单”。 这说法比较客气,说是“不推荐行为”,其实要真做了,当场就要被弹出世界,换个新代理员工过来。 清单的内容也相当详尽,祁纠在停车场时试了试,甚至不能在便签纸上写润喉糖。 “得等他自己和你说。”系统大概弄明白了规则,“和你说了,这部分就解锁了。” 交流代表信任的开始,如果主角不肯交付信任,代理人就什么都不能做。 祁纠轻轻敲了两下门。 洗手间里,应时肆挣扎着蜷起来,两只手撑着瓷砖,胸口剧烈起伏,眼底蒙着血雾。 “药和水放在门口。”祁纠说,“我去楼下开会,两小时四十五分钟后下班,记得吃药。” “今晚有雪。”祁纠看了看时间,“早点回家。” 他说完就离开,从洗手间里,能听到平稳的脚步声渐远,在办公室里略一徘徊,在简洁的拿东西声和穿衣声后,就走向门口。 就算最严格的AI来了,也审核不出这套流程有什么问题。 系统也根本看不出端倪,可在它的望远镜里,应时肆听见脚步声就愣了几秒钟,忽然扑到门口,屏住呼吸,烧的滚烫的脸贴在门上。 他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办公室外,才打开洗手间的门,拿过药检查了一遍,和着水囫囵吞掉。 应时肆撑着地面站起身,走了几步,发现根本走不稳,眼前的东西都是晃的,看灯光带着一圈黄晕。 他有些烦躁,低低骂了半句,又想起不能骂人,把剩下半句咽回去。 应时肆用力砸了下太阳穴,他扶住最近的东西,发现是办公桌,于是就想起这条路线,扶着墙吃力地走到小休息室,摸到那张单人床。 应时肆忍着头疼把自己扔上去。 他必须得先睡一觉,不然什么都干不了……这样出去走不出多远,就要滚到沟里叫雪埋了。 应时肆趴在单人床上,胡乱扯了个什么盖住自己,闭上眼睛。 几样药都很有效,作用发挥得很快,他的头痛没多久就被安抚下去。 人事不省地睡了近三个小时,醒过来以后,应时肆的烧已经退了,头也没那么疼,只剩一突一突的隐痛藏在后脑深处。 应时肆发现,盖在他身上的是祁纠的风衣。 应时肆抱着这件风衣,愣愣坐了一阵,把它套在身上,爬下单人床。 他去楼下找饼干。 整栋楼都已经没人了,再忙的公司也要放年假,楼道里黑漆漆空荡无人,窗外不停有烟花升起,照得东亮一片、西亮一块。 应时肆找到了饼干和糖,还有热咖啡,先生告诉过他位置,不难找。 应时肆饿得双腿发软,就着烫喉咙的热咖啡囫囵吞嚼饼干,又抓了一把糖塞进风衣口袋,吃下去的东西稍微在身体里长出力气。 应时肆把最后一点咖啡喝干净,扔掉纸杯、打扫干净饼干渣,把所有东西恢复原状。 他的动作很快,一路下楼离开公司,停在门口寻找痕迹——他的运气很不错,雪下得不大也不小。 不小到足够留下脚印,但也没大到把脚印埋了。 应时肆找到自己想要的痕迹,辨认了下方向,跟上去。 下雪的晚上,又马上就要过年,几乎没什么人在外面徘徊游荡,路上的人很少。 人少,脚印被踩乱的概率就小。 不难找。 应时肆一边往嘴里塞糖,一边盯着地上的痕迹,在路口判断了几次,转向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 这地方人变多了,雪几乎被踩化,但没关系。 这是他最熟的地方,在街头跟人打架的亡命小混混,就没有不熟酒吧的。 应时肆放慢脚步,把手收进口袋里,漆黑的眼睛映进霓虹灯。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盯的人。 …… 系统想不明白:“你家狼崽子军训过?” 不然怎么追踪人的本事,就跟军犬似的? 祁纠坐在吧台前,要了杯冰封伏特加,脱下西装外套,稍稍扯松领带,解开衬衫最顶上的一颗扣子。 系统喝不惯这东西,总觉得跟直接喝酒精没区别,变成冰块滚进去,蘸了一圈就蹦出来,辣得用力甩了甩:“为什么要来酒吧?” “会放松点。”祁纠说,“他更熟悉这种地方。” 现在是下班时间,代理人下班以后的生活不受监管,只要有这个精力,夜夜笙歌也没什么问题。 系统觉得,这也不是他带着应时肆大晚上夜跑,徒步五公里来酒吧一条街的原因:“……我知道了,是你训过。” 祁纠家狼崽子追踪的本事,显然是和祁纠学的,之所以能这么快就一路追上来,是因为祁纠留的痕迹都恰到好处。 现在祁纠不打算立刻暴露,靠在吧台下的阴影里,应时肆被人群挤得走偏了好几次,就没那么好找了。 酒吧里异常吵闹,外头寂静冷清的街道,远处绚烂的烟火,好像都和这片地方没有关系,嘈杂喧嚣的音乐声几乎就响在耳膜上。 在格外熟悉的混乱环境里,应时肆反而逐渐冷静下来,用力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祁纠喝完杯子里的酒,站起身,离开吧台。 应时肆有所察觉,倏地抬起眼睛。 他立刻跟上去,用力拨开拦路的人群,牢牢盯住不远处的人影。 酒吧里狂欢释放压力的人不少,有几个头发颜色各异的混混喝得半醉,重重撞在那道影子上。 祁纠身形一晃,重新站稳。 应时肆的视线沉下来,他看出这几个人不怀好意,在其中一个人悄悄伸手,摸向祁纠口袋的时候,就把那只手钳住。 偷东西的人干瘪瘦小,旁边的大块头比他高出不少,肌肉贲张,神色沉出阴狠,立刻靠近过来:“别碍事。” 应时肆抬头,捏着那扒手的手腕一折,伴着压抑的惨叫声,一只钱包就掉下来。 “太烂了。”应时肆接住那个钱包,“这点本事,还出来偷东西?” 附近几个人听清了,立刻爆发出哄笑。那几个混混连羞带恼,刚抡起酒瓶,手肘就钻心一疼,跟着脱力松了手。 应时肆脱下风衣,里面朝外翻折叠好,抱在怀里。 他这么一手抱着风衣,也并不耽误动手,低头躲过照脑袋扇过来的粗壮手臂,让到那大块头身后,把人踹进一群欢呼起哄的醉鬼群里。 应时肆很想打一场架。 这些人把他堵得结结实实,外面还有更多人,追不上那个古怪的代理人了,但无所谓。 他不想立刻回家,至少现在不想,他其实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因为脚步声就跟了五公里的路……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回家。 有一场架打也不错,应时肆躲过朝自己抡来的椅子,一拳重重揍在那人剑突上,闪过剧痛下软倒的人影。 他半点不留情,撞了祁纠的那个红头发小混混,上一秒还嚣张地拎酒瓶喊个不停,下一秒就被卸了胳膊。 应时肆把人扔在地上,整理了下衣服。 这样剧烈的运动让他又有些头痛,像有什么在后脑密密匝匝地砸,偶尔又有一根锋利的尖锥,从他毫无防备的地方扎进去。 应时肆尝试着让自己不咬牙,他发现做不到,如果不咬着牙,他就会发抖。 不是因为现在这个场景,不是因为在打架发抖……是因为打完了架,他就找不到什么事再耽搁了。 他要回家。 这样晃神了一瞬间,有人发现了他脖子上的红绳,一把扯住,大力向后拉扯。 应时肆被拽得踉跄了下,这时候其实该顺势低头,让拽着红绳的人拖个空,可他不想这么干。 应时肆牢牢攥住自己的红绳,这样两只手就都占住了,立刻有人趁机冲过来,抬腿就要踹他的胸腹。 ……这人莫名摔了一跤,相当狼狈地滚在地上。 拽着应时肆红绳的人,手腕也尚未反应过来就脱了臼,疼得抱着手高声惨叫。 这惨叫声叫四周的人都怔了怔。 外面的人看不清,以为这小子能打得离谱过分了,这时候终于彻底慌张,骂骂咧咧放着狠话一哄而散。 应时肆尚且没反应过来,愣愣站在原地,摸了摸喉咙上被勒出的红痕。 人群散得稀疏了不少,他站在原地,看见自己跟了五公里的人。 他不认识,不熟悉,他不认识这人的头发和眼睛,不认识这人的身形,不认识这个人的一切痕迹。 这人是在故意带他兜圈子——应时肆走了五公里,看见了打铁花,看见了糖葫芦,看见了花灯和糖人车,冒着蒸汽的糖稀香甜地勾着人肚子叫。 走了五公里,应时肆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早就发现他了。 只要想,这个人早该能把他甩掉。 应时肆警惕地后退,他的喉咙微微动了下,威慑地低声开口:“……离我远点。” 对方配合地停住脚步,应时肆把钱包扔给他,黑涔涔的眼睛盯着这人不放。 他很可能跟上了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得说点狠话。 “很晚了。”应时肆听见自己说,“你为什么不回家?” 第74章 我背你,应先生 ……应时肆想咬自己一口。 或者想点什么办法, 把这话吞回去,装成没说过。 可惜这阵子的酒吧偏偏很安静,该跑的跑了、该躲的躲着,连调酒师跟老板也相当熟练地抱头躲在吧台后面, 免得殃及池鱼。 毕竟是在这种地方, 这么无缘无故混战, 突然乱七八糟打一场架, 实在太常见了。 “散步。”代理人收好钱包,“很巧, 应先生。” 应时肆牢牢盯着他。 这人可疑得要命, 穿着西装时斯文,只剩衬衫就不同——应时肆几乎能够确定, 最后那两个惨嚎着被拖走的倒霉鬼,就倒在眼前这人手底下。 这让他更警惕,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什么时候出手、又是怎么出手的。 代理人穿回西装外套,为钱包向他道谢:“喝一杯?我请客。” 应时肆不喝酒,沉默着摇了摇头, 抱着风衣向外走, 才发现一条腿钻心的疼。 应该是打架的时候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可能是装酒的箱子,也或者是什么别的带棱角的装饰。 伤得不严重,但不是地方,一踩实就牵扯整条腿使不上力, 膝盖像是被卡住了。 应时肆擦掉额头冒出来的汗, 把风衣穿上, 遮住那条腿,更用力地踩实地面, 从酒吧里走出去。 这种时候,这样尖锐明确的疼痛,反倒能叫人好受不少。 应时肆走到街口,叫冷风吹了吹,发烫的头脑恢复些清醒,就抬头往附近张望。 他尝试着辨认路牌,想确认自己的位置,找到回家的路。 …… “你家狼崽子还没会用导航。”系统伪装成雪花,帮祁纠打探消息,“你是不是忘教他了?” 祁纠逐颗系好扣子,回答它:“暂时不在教学计划里。” 系统诧异:“为什么?” 会用导航多方便,这会儿就不用在路灯底下叫雪花迷眼睛。 拿手机搜一搜,就能知道家离这地方直线距离才一公里,抄后街没路灯的近路,随便散散步就回去了。 系统还没琢磨过味,就看见恢复了西装革履、斯文淡漠的代理人,走到应时肆面前:“我认识路。” 系统:“……” 它就该回培训班,把进阶课程也学了。 祁纠也在摸索这个身份的限制——目前看来,但凡和应时肆打交道,外在的修饰代码就会持续运转,起到明确的干扰效果。 但应时肆已经开启了交谈,只要是符合身份、合情合理的对话,就都没什么问题。 比如这时候,代理人知道别墅位置是符合身份、相对合理的,友善助人也是:“我送你回去。” 应时肆盯着他,漆黑的瞳孔凝了凝,生出警惕:“你知道我住哪?” “我知道别墅。”代理人一板一眼,“这也是资产托管的一部分,包括物业费、采暖费和清洁费。” 硬要说的话,还有院子的绿化费,水电燃气费,安保费,地下室和外墙的维护费。 应时肆:“……” 这人仿佛是故意的。 但这种想法又分明是错觉,眼前的代理人严肃冷淡、不苟言笑,一派不近人情的商业精英架势,没有拿这个捉弄人的本事。 “你的髌骨有点脱位。”代理人稍稍俯身,挡了叫风扫下来的一团雪,身影将他罩住,“坐,我替你纠正一下。” 应时肆皱了皱眉,看了他一阵,慢慢走向路旁的长椅。 髌骨脱位不处理,可能会伤韧带、落下旧伤,以后会影响T台和演戏,很耽误事。 应时肆不拿身体置气,哪怕他很想这么做,但T台是先生教他走的,演戏也是,他没这个权利胡闹:“你会弄?” 代理人不答话,只是半蹲下来,掀开风衣的衣摆,挽起他的裤腿。 一大片淤青爬在膝盖上,应时肆没觉得怎么疼,叫冰凉的手指推上卡住的部位,却被冻得微微打了个激灵。 应时肆皱紧眉,看着蹲在面前的人影。 这双手他也不认识,但手上的力道利落、准确、格外稳定,摸索到位置一推,伴着轻微脆响,原本卡着的不适就消失。 冰冷的掌心在他膝上轻按。 应时肆屏着呼吸,垂着头一动不动,任凭对方握住他的膝盖和脚踝,稍稍活动他的小腿。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胸口也像是被一只手探进来,攥住心肺,混杂着强烈陌生的熟悉叫他无所适从,不安到近于茫然。 “好了。”祁纠帮他放下裤腿,收回手起身,“最好不要立刻走路,我背你?” 应时肆摇了摇头,摸出手机,他决定打车。 应时肆知道怎么用手机打车,拍戏的时候,剧组的人教给他了。 系统悟得挺及时,杀回后台:“等着。” ——其实也不用怎么刻意干扰,本来也几乎不可能打得着车。 马上就要过年了,还出来跑的车本来就不多,一大部分不愿意来这乱糟糟的酒吧街,剩下那部分也不愿意接一公里的单子。 应时肆低着头,看着手机上的等待时间,慢慢攥紧手机,无声咬了咬牙。 “别咬牙。”有人说,“会头疼。” 应时肆倏地抬起眼睛,却看了个空。 他听见自己的喘气声,熟悉到刻骨的声音让他意识到这是幻觉,心脏砸着耳鼓,他得回家了。 代理人站在路旁,见他起身,就走回去:“我背你,应先生。” “这是职责之一。” 代理人说:“你也是托管的财产。” 应时肆无法对这句话做出有效的回应,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等知觉恢复的时候,已经被对方背着走了一段路。 附近没有路灯,道路不算平坦,又加上下了雪,没那么好走。 但背着他的人走得稳当,仿佛这种路算不上什么困扰,黑漆漆的路况剥夺了视觉,其他感触就变得格外明显……应时肆又听见那种脚步声。 “不疼了。”应时肆低声说,他用力攥了攥膝盖,“我自己走,你带路。” 代理人像是背后也长了眼睛:“别逞能。” “你的健康状况,和我的工资挂钩。”代理人说,“请尽可能配合。” 应时肆皱紧眉:“扣多少?我补给你。” 代理人稍一沉吟,说了个数字。 应时肆:“……” 干这行的是抢钱吗?! 系统也听得挺震撼,在后台问祁纠:“有这么多?这么说都不违规?” “不违规。”祁纠分心回答它,“遗嘱也是我写的。” 系统:“……”对。 代理人的报酬由委托人决定,委托人跟代理人是一个人,这里面的可操作空间就太多了。 祁纠要是下手狠点,甚至能把留给狼崽子的财产再套回来,然后再给应时肆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钻空子,拿个双份提成。 祁纠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能吗?” “不能。”系统快速确认了一遍,有点遗憾,叹了口气,“不过……照这么看,澜海的人警惕一点是对的。” 毕竟应时肆完全不了解这里面的运作,前段时间才开始学习接触。 代理人要是有这个心思,能钻的空子实在太多了。 一公里的路确实不怎么长。 系统还在惋惜提成,祁纠已经把人送到别墅门口。雪相当识相地眼见着越下越大,被风卷着,已经在院子里堆出了个小雪窝。 应时肆被他放下来,扶着门框,在台阶上站稳:“怎么回去,能打到车吗?” 祁纠扶了下眼镜,客气地摇头:“打不到。” 应时肆:“……” 系统:“……” 也没有问题,毕竟代理人严肃冷淡、一板一眼,问什么答什么——这种天气开车已经挺危险,暴雪预警都发布到橙色了。 应时肆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睛看不透情绪,一只手扣住门框,指节已经泛出隐隐青白。 “快,再卖卖惨。”系统帮忙出主意,“你本来想去住酒店,但钱包……钱包没丢,身份证没在身上。” 系统已经给他查了:“最近的酒店离这五公里,你还得再走过去,要么就去酒吧街住八十块钱的小旅店。” 那种小破旅店,又吵又闹、条件又不好的,说不定还会被几个不开眼的混混打劫,不得不动手。 况且今晚走的路也太多了,就算系统挑了个挺不错的假腿,也不能一口气走这么远的路——既然都已经把人背回别墅了,最合理的当然就是趁着雪留宿下来。 祁纠其实也做过类似的计划,但这会儿站在风雪里,看着脸色也苍白的狼崽子,还是临时修改:“算了。” 系统愣了愣:“为什么?” “对他来说太困难。”祁纠回答它,“不急在这一时。” 对应时肆来说,这幢别墅是好不容易絮好的窝,只要藏在里面,不论高兴还是难过,都是安全的。 被带回别墅那天开始,应时肆有了家,这个家过去属于两个人,七天前变成了一个。 这里面的一切狼崽子都熟悉,在一切都还没缓过来的时候,立刻用陌生的部分侵入其中,的确是件艰难过头的事。 应时肆并没做好准备,这么快就邀请一个陌生人进家门。 祁纠给系统发消息:“帮忙变点雪。” 系统这回领悟得挺快,迅速变成一大坨房檐上的积雪,在风里晃了晃,结结实实砸在祁纠家狼崽子的脑袋上。 应时肆猝不及防,被冻得愣在原地,抬头看了看。 祁纠把雪拂掉,合理地碰了碰狼崽子的头发,把翘起来的地方弄顺。 应时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瞳孔黑得像是极夜,那些雪也像是掉进了他的眼睛里。 “回家吧。”代理人说,“雪下大了。” “附近有个酒店,我去住一晚,不算太远。” 代理人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祁纠准备回酒吧待一晚,转身下台阶,走到第三个台阶,衣摆被冻得僵硬的手攥住。 应时肆盯着他的腿。 “你知道这扇门的密码吗?”应时肆说,“我不记得了。” 祁纠知道,但这不是代理人的职权范围。 标准的答案并不是回到家门前,揽住狼崽子的肩膀,握着他的手,一起把正确的密码输进去。 真这么做,被弹出这个世界,再要找什么合适的容器,就只靠系统英勇紧急杀过去堆个雪人了。 应时肆定定看着眼前的人影。 有某一瞬间,他生出错觉,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像是变成了琥珀色的。 可这种错觉常见,他最近心神不宁,常常会出现各种幻觉,等缓过神来,就会发觉那依然只是格外平淡冷静的眼睛。 “您有钥匙。”代理人示意他颈间的红绳,“这扇门也可以用钥匙开锁。” 应时肆的喉咙吃力动了下,没说话,慢慢松开手。 他看着那个影子离开,走进风雪,冻僵的手指摸索着找到红绳,慢慢解开领口,正要把钥匙拉出来,忽然怔住。 ……不对。 钥匙藏在衬衫里,没露出来过。 应时肆学会了把衬衫的扣子全系上,一颗都没解开……扣得很严。 严丝合缝,哪怕酒吧里打架的时候,有人拽了他的红绳,也因为被领口卡住,没能把钥匙拽出来。 存在一种可能,是代理人的工作认真到已经了解过之前发生的事,知道他在秀场发生的冲突……应时肆在考虑这种可能,但他必须也得同时考虑另一种。 必须考虑另一种,应时肆摸了摸衬衫口袋,碰到里面折起来的一小张纸。 那张纸上的字清俊利落,给他写,先生出趟门,要不了很久就回来。 很快。那张纸给他写,记得开门。 …… 祁纠没走出多远,就被一只追上来的狼崽子捉住,不由分说拖回了别墅。 “对不起,规矩有点多。”应时肆摸着红绳,把钥匙拿出来,打开门,“你只能住一楼客房,什么都不能动。” 他低着头,把祁纠扯进玄关,把那扇门关上,隔住风雪:“不能坐沙发,不能动衣柜,冰箱里的山楂不能动,糖也不行。” 祁纠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糖也放冰箱了?” “……”应时肆用力抿了抿泛白的唇角,垂着视线,不回答这种重点模糊到没边的问题:“今晚雪太大,你明早走,我叫车来接你。” 他听见代理人客气的道谢声,松开手,慢慢攥了攥手指。 遗书日历今晚在楼上跟他睡,明天再放在玄关鞋架上。对方的身份还不确定,万一弄错了,这是不能给外人看的东西。 处理……遗物的时候,澜海的人把轮椅送回了别墅,还放在二楼。 应时肆本来还在犹豫,是睡在楼上,还是把轮椅推下来陪他睡沙发,现在也彻底不用犹豫了。 “你去洗漱,用右面的浴室。”应时肆说,“有一次性睡袍,别的也有,你吃饭了吗?” 代理人点了点头。 应时肆攥了两下手指,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还能说的,匆匆点了下头,就快步上了二楼。 …… 祁纠并没急着去洗漱,只是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 “你家狼崽子在盯着你。”系统给他剧透,“栏杆边上藏着呢,藏得挺好。” 只要跟雇主待在一块儿,代理人的人设就变得相当有局限性,这么被观测也算——哪怕就只有他们在一楼,也得照旧守住规定的人设。 祁纠发现了,挽起袖口,去洗了洗手:“不要紧。” 夜半三更,寄人篱下,外面大雪纷飞,收留他们的雇主还刚走了五公里、打了场架。 做碗阳春面回报一下不过分。 祁纠打开冰箱看了看,按照之前留下的吩咐,总裁助理赶在应时肆回来之前,已经把冰箱填得满满当当。 糖还真放冰箱了。 系统飘过去,戳了戳冻得梆硬的灶糖:“这样好吃吗?” “也可以。”祁纠说,“费牙。” 再确切点的位置是挂钩,学名叫颞下颌关节,硬啃这种糖容易掉下来,还要找人帮忙安上。 系统想偷一块,想起应时肆的警告,还是没有动手,飘回祁纠身后。 应时肆已经有很多天没吃过这个……祁纠忙代理人那边的壳子,系统跟了几天,不得不承认,祁纠的策略确实是正确的。 至少在吃了一口阳春面,就冲进洗手间吐得翻天覆地以后,应时肆还有别的可选,可以吃番茄牛肉面和雪菜肉丝面,也能吃糖三角跟豆沙包。 不能吃灶糖了,也还能吃别的糖,至少润喉糖应时肆还能吃,还会切下来半颗,含在嘴里慢慢等着它化。 因为祁纠留下来的记忆相当有限,所以应时肆的人生并没被彻底占满。 祁纠起锅烧水,系统等了一会儿水开,实在无所事事,就上楼去看了看。 应时肆并没一直守在栏杆边上,那个角度看不见厨房,要想看见厨房,就要去祁纠的卧室门口。 ……应时肆在这扇门前怔了一会儿。 他回头看了看,又用力咬了咬下唇,把手扶在门上,试着推了推。 门没锁。 毕竟里面没人了,总裁助理又来过,遗物都放在里面。 放遗物的人特地收拾过,东西都堆得很规整,并不显得杂乱,像是还有人住在这个地方,只是临时离开一趟。 那架空轮椅就停在窗边,安静不动,应时肆屏着呼吸,慢慢走过去,伸出手,碰了碰雪亮的轮毂。 这是在不算是多好受的体验。 应时肆跪下来,伏在空荡荡的轮椅上,低声说:“先生,我今天打架了。” “有人帮我。”应时肆说,“没吃亏。” 直到这时候,应时肆才意识到,他能守着的记忆其实很少——他甚至无法推测,他在酒吧里跟人家打架,先生会不会生气。 毕竟这和秀场的争执不同,那种酒吧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 应时肆发誓不再回那个世界里了,今天是因为没忍住,他在那一刻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打一架。 可打架不管用,先生,打架也还是想家。 应时肆吃力地动了动喉咙,他发不出声音,把这话无声说了一遍,把脸埋进手臂里。 应时肆其实偷着想过很多次——如果先生骗他的话成真,如果到了夏天身体就会好,能从轮椅里站起来的先生,不用拄拐也能散步的先生,会是什么样。 这种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应时肆把它牢牢藏着,守在病床边上。 ……至少不该亲手帮他在酒吧跟人打架。 应时肆被自己逗乐了,扯了扯嘴角,他实在想不出这个,这是不是……是不是也太惯着他了。 不能这么惯着他。 应时肆清醒过来,他趴在轮椅上,枕着胳膊想,更理智的可能性,是他的先生亲自挑了个代理人。 很会找他的死穴,很清楚他的软肋,知道怎么让他动摇,怎么分散他的注意力。 应时肆咬住自己的手腕,一动不动趴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撑着地面站起身。 他离开这间卧室,轻手轻脚带上门,沿着楼梯走下去,到厨房门口敲了敲:“谢谢你。” 应时肆回忆着学会的礼貌客套,向里面的人道谢:“今天的事,有劳,我会给你加工资。” 话是这么说,应时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自言自语,先生,开的钱太多了。 保障他的身体健康……这种事有什么可挣钱的? 应时肆站在门口走神,愣了一会儿,才察觉厨房里没人回应,皱了皱眉推开门。 灶台上放着两碗阳春面。 应时肆不自觉用力咬了咬牙,他甚至没法细看,就匆匆离开厨房——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把它们全倒掉。 应时肆用力按着痉挛的胃,靠在门上,把尖锐头痛牵扯起的眩晕恶心咽回去。 阳春面很好,做得很好,甚至比他自己做得都好,汤底清亮香气扑鼻,葱花嫩绿,切了细细的蛋丝。 应时肆紧紧攥着手指,不让它们发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代理人把话说清楚,直奔收留祁纠的客房,用力推开门。 门里的人跟着抬头,应时肆走进去,话到嘴边却怔了下。 祁纠还没洗漱、也没换衣服,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一只手扶在腿上。 再周全到滴水不漏的代理人,大概也没怎么预料到这时候会被人闯进来,睁开眼睛,淡漠斯文的五官依旧平静,眼里却有些惊讶。 台灯底下,那张严肃冷淡的面庞有些苍白,额发叫冷汗浸得微潮,搭在镜框边沿。 在他手边放着几团沾血的纱布,消毒水的气味充斥整个卧室。床上放了个药盒,花花绿绿装着不同的药,再远的地方躺着条假肢。 祁纠手扶着的地方,再稍向下,就是空空如也的裤管。 第75章 来,回窝 应时肆站在门口。 他垂着头, 手攥在门框上,想要把视线挪开,却做不到。 代理人先打破沉默:“怎么了?” 应时肆回过神。 他觉得这话该自己问,他想问消毒水的气味是哪来的, 什么地方受了伤, 但话到嘴边说不出, 他们不该熟到这个地步。 祁纠低头看了看, 主动解释:“没什么,今天走的路多, 天气不好。” 质量再不错的假肢, 一口气走上六、七公里的路,接受腔的位置也难免有磨损出血, 是很正常的情况。 系统把商城翻了一圈,再要找契合度高的配件,就得找个赛博朋克之类的未来世界,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就不支持了。 应时肆问:“因为背我回家吗?” 他问完这话,就看见冷淡严肃的代理人笑了下。 这笑容相当短促、不到一秒就消失, 却还是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仿佛跟着变得稍许柔和。 “不相关。”祁纠说, “因为今晚散了五公里的步。” 应时肆:“……”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走五公里?? 祁纠撑起手臂坐直,视线在他身上静静一落,就又从容敛起,恢复不带感情的严肃冷静。 代理人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袖口, 刚才的短暂柔和彻底消失, 仿佛那个笑容也只是错觉。 “十分钟后我去洗漱, 如果有什么安排,随时告知我。” 代理人说:“有什么问题, 也可以随时问。” 应时肆盯着他,原本想说的话盘桓,挟着戾意冲到喉咙口,又被抿到泛白的嘴唇拦住。 这话里包含很有分寸的逐客意味,不难听得出,对方并不愿意将眼下的状态展现在人前。 应时肆又看了看那条设计感十足的假肢,它很适合一个利落冷静,能发现他的追踪、又能在酒吧里出手凌厉迅速的不速之客。 应时肆关上门,离开这间卧室……他必须离开了,否则他忍不住要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 比如问清楚这个看起来仿佛文质彬彬、滴水不漏的代理人真正的身份,问清对方的用意目的,然后把这个越界的混账轰走。 又或者是扑上去,抱着那个在某一瞬间熟悉到铭心刻骨的影子大哭。 应时肆用力咬了咬腮帮的软肉,一步一步回到厨房,找了双筷子洗干净。 …… “你家狼崽子在吃你煮的面。”系统举着望远镜,给祁纠转播,“看起来面和他有仇。” 应时肆站在厨房,像是不知道烫,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把面搁进嘴里,咽下去,吃得很快,几乎没有间隔。 一碗面被他一口气吃下肚,连汤也喝干净。碗被端起来,就露出旁边的感冒药和便签纸,写了用法用量。 应时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回过神,把碗拿去水槽里洗。 水声响亮,他低着头,反复刷着手里的碗,肩膀微微发抖。 “限制也太严格了。”系统忍不住打赌,“如果是你自己的字,你家狼崽子现在肯定冲回来抱着你大哭。” 祁纠穿戴好假肢,放下裤腿:“不急。” 会发现的,只是难免慢一点,难免多经历些波折,才能绕过那个坎。 总比做乌鸦强,至少还能进厨房做饭。 系统对着炫酷的纯黑光电假肢琢磨:“你是什么时候做的乌鸦来着?” 祁纠合理推测:“养狼崽子的时候。” 系统吐槽:“……你什么时候不在养狼崽子?” 祁纠笑了笑,摆正碰歪了的枕头,倒了杯水,把数好的药咽下去,出门洗漱。 应时肆没在厨房多留,他们再去厨房的时候,洗干净的碗已经放在沥水架上,感冒药和便签都没动,另一碗面也一样。 系统跟着蹭了几口面吃,举着望远镜,往楼上看了看:“你家狼崽子在织围巾。” 十米的围巾,难度系数毕竟还是大了点。 应时肆前些天织到了八米半,发现两米的位置有个结打错了,于是全部拆了重新织,进度就一直徘徊不前。 ……亲手拆掉那些毛线的时候,应时肆其实也在想,自己是不是故意弄错的。 是不是因为根本不想把它织完,不想去思考做完这件事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一直不小心弄错,就可以反反复复重新做。 应时肆蜷在轮椅旁,他没办法让自己的脑子安静下来,闭紧眼睛,用力按着胃:“先生。” 空轮椅安静,应时肆紧紧抓着它的轮毂,脊背痉挛了两下,冲进洗手间,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他吐得浑身发软,跪在地上,头又开始疼,这次甚至牵扯出耳鸣。 “不能咬牙。”应时肆低声说,“不咬牙……” 他强撑着爬起来,漱了漱口,用凉水洗了把脸,拖着两条腿离开卧室。 应时肆打算再去一楼找些吃的……再把感冒药吃了。 不该较劲不吃药,这么睡下去,明天早上不用想着爬起来了。 应时肆脑子里昏昏沉沉,浑身像是散了架,没一个地方不疼。 晚上被带着兜圈子和打架的疲倦才反上来,叫他连走路都异常吃力,勉强挪到楼梯口,就精疲力竭坐下去。 一只手托住他。 应时肆打了个悸颤,把手抽回身后,漆黑眼睛森森盯着这个阴魂不散的代理人:“谁让你上来的?!” 祁纠问:“不允许上二楼?” 应时肆愣怔了下,咬牙转着仿佛灌了热油的脑子,回忆是不是忘了说这个。 “稍后再遵守吧。”祁纠站在台阶上,稍稍弯腰,“应先生,去透透气吗?” 在这个问题里,应时肆变得呼吸吃力,几乎无法动弹。 他的视线甚至有些茫然,一把攥住祁纠的袖子,极力睁大眼睛,仰头看着这个明明陌生到极点的人。 “先生……”应时肆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这两个字咽回去,重新改口,“封总。” 应时肆牢牢盯着他:“封总,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总是会说一样的话? 是想要暗示他什么,还是早有预谋? 应时肆渴望前者,可后者的概率和所带来的近乎绝望的窒息感,碾着他的神经,不准他稍许松懈。 如果信错了,如果认错了人……应时肆无法思考这种可能。 他大概会扯着眼前这个人,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应时肆胸口起伏,太阳穴像是有针扎进去翻搅,他用力闭上胀痛的眼睛,又睁开。 对方站得比他稍低几阶楼梯,但他坐在地上,还是要抬头,被刺眼的灯光晃得只剩黑影。 应时肆有些恍惚地想,怎么犯了这么大的错,忘了给别墅换吊灯。 买回来落地灯,他们几乎就只开落地灯了,忘了换吊灯。 应时肆想,他的先生还没见过,暖洋洋的灯光把别墅照得像是春天来了……是什么样。 他的先生没看见这个。 眼前的人影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单手撑着墙面,微微低头,冷清沉静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他闭上眼睛,把刺眼过头的灯光隔在外面:“不论说了什么,不用再照做。” “现在不是上班。”应时肆说,“做你自己吧,别装了。” ……这话像是叫什么发生变化。 站在他眼前的代理人,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瞳光在吊灯刺眼的光芒里,显得冷淡到近乎透明。 代理人看着他,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再次确认:“没关系?” 应时肆皱了皱眉,还没等反应过来没关系什么,已经被西装外套兜头裹住,整个人都被抱起来。 应时肆错愕地瞪圆了眼睛,他条件反射要动手,对方的力道却比他更快。 在近乎搏斗的动作里,那双有力的胳膊没让他察觉到任何疼痛,就轻松限制住了他的动作,用西装把他裹起来。 “别动。”近在咫尺的声音清冷得像雪,“头痛的时候,该少动、平复情绪,避免血压升高。” 应时肆被他抱起来,眼前罩得一片漆黑,冷冰冰的代理人身上居然是暖和的……不论他有多不情愿,隔着衣料渗过来的温度依然安抚了他针扎似的太阳穴,让粗暴翻搅的疼痛稍稍蛰伏。 祁纠抱着他,穿过二楼走廊,打开一扇从没打开过的门,把人撂在肩膀上,单手扯着天井的梯子上去。 应时肆被晃得七荤八素:“……” 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四周温度下降,空气开始流动,滞涩憋闷也跟着减缓。 祁纠把他放下,拿走那件西装,过去开灯。 等到视力恢复到足以看清,应时肆对着眼前的情形愣了下,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不知道……别墅顶上还有观景台。 半开放的观景台,留了个露台连通外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这些雪反倒挡住刺骨的寒风。 剩下的玻璃穹顶通透,双层隔热玻璃,做了特殊的镜面处理,反射灯光,变得明亮璀璨……那是种叫他熟悉到极点的暖光。 应时肆攥着裤子的布料,因为用力过度,手微微发抖。 他没上来过,因为来这里要爬梯子,先生不方便。 应时肆牢牢跟着那架轮椅,这座别墅里,凡是轮椅到不了的地方,他都从没去过。 “你负责别墅。”应时肆低声说,“你有设计图。” 这是事实,代理人点了点头,并不反驳,只是取出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逐一放在他们面前的岩板岛台上。 应时肆盯着对方拿出来的肉松面包,他无法判断,这究竟算不算是一种挑衅……但仅剩的理智,还是在对方取出小说时崩断。 祁纠被撞过来的狼崽子冲倒,应时肆的眼底通红,像是蒙了层血雾,死死反拧着他的胳膊,扯着他滚向那个小露台。 两个人收势不住,祁纠单手揽了下应时肆,换了个方向,后背撞在玻璃上。 露台的雪被震掉了不少,冷风飕飕灌进来。任何一个人再动一动,就可能顺着冻得滑溜溜的木质地板摔出去,一头扎进院子几尺厚的雪里。 “你是谁?”应时肆森森盯着他,“你来干什么?!” 祁纠被他按着,靠在积雪的玻璃上,神情依旧是不为所动的平静淡漠,微垂着眼看他。 应时肆瞳底黑沉,肩膀发力要再抬手时,却被沉静力道往背后一按。 他们这个姿势,知道的是代理人要打断他发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伸出的这条手臂,是来抱他。 “轻点。”祁纠在他耳旁说,“我腿疼。”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僵住。 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地沉默半晌,慢慢放开手上的力道,向后撤开。 祁纠闭上眼睛,头向后微仰。 代理人扶住那条腿,一动不动,屏着呼吸,喉结微微滚动。 “……疼得严重吗?”应时肆低声说,“我去拿药箱,你等着。” 他像是一瞬间就冷静下来,几乎择人而噬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还没等攒够力气,就被按在背上的力道打断。 应时肆有些气急:“你干什么?!” “不严重。”代理人已经恢复如常,睁开眼睛,“没这个必要。” 应时肆皱紧了眉,一动不动盯着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面包和火腿。 应时肆问:“为什么要给我拿这些?” 这问题要回答,实在太简单了,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能应付。 应时肆盯着这个代理人,等他给出回答,等了半晌,却只听见砸着耳骨的心跳。 又过了几秒,应时肆意识到,这心跳是他自己的。 祁纠靠着玻璃,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静静看着他,背后是风雪呼啸。 …… 应时肆还是决定去拿个药箱。 他没办法什么也不干,保持冷静地待在这。 那股不受控的念头越浓烈,他就越不安……他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冲过去抱着眼前这个人不放。 “等着我。”应时肆说,“不准动。” 他飞快爬下那个天井的梯子,稍一辨认就找出方向,快步去找药箱,又拿了条从没用过的厚毯子。 虽说心里乱得要命,但他半点都没察觉,他紧咬着的牙关第一次松开,头也似乎没那么疼了。 应时肆带着这些东西回到观景台,代理人很听话,居然真一下都没动,还靠坐在原处。 应时肆皱紧了眉,快步过去,碰了下他的袖子。 这地方离露台口近,连衣袖都冻得冰凉,里面可想而知。 应时肆想起给自己纠正错位的髌骨时,那双冷得像冰、又精确得像手术刀的手。 应时肆把那条厚毯子扔给他。 代理人睁开眼睛,单手接住砸向自己的毯子,露出些询问神色。 “披上。”应时肆蹙着眉,“我能看看你的腿吗?” 代理人微微摇头。 应时肆对这个答案不意外,把药箱给他,背对着他走到岩板岛台前,拿起一个面包。 没必要和吃的过不去。 应时肆大口吃那个肉松面包,他被噎了几下,拧开矿泉水灌下去,眼底渐渐发烫,被闭紧的眼皮挡住。 他听见身后的药箱开合,轻微的碰撞声里,又有淡淡消毒水的气味弥漫。 这种味道混在冰雪的气息里,变得更冷冽鲜明,让人想起那双淡漠到仿佛不具温度的眼睛。 应时肆攥着拳,一边吃面包,一边听身后的声音。 都是些相当利落的动作——没有一点多余,消毒处理、重新包扎,处置稳妥以后,再把接受腔固定牢,放下裤腿。 应时肆听着衣料摩擦的轻微声响:“药是干什么的?” 代理人在他身后,动作停顿了片刻,才又恢复,将裤腿整理好:“止疼。” 应时肆不觉得这人怕疼。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习惯,应时肆一想起他还背着自己回别墅,就忍不住皱紧眉。 应时肆把那个面包三两口吃完,灌下去半瓶水,身上总算有了点力气,回到代理人的面前。 祁纠抬起眼睛。 “什么疼?”应时肆低声问,“很严重?” 这话又让那双冷淡到极点的眼睛里,泛出点温和的错觉。 应时肆错开视线,不去看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见毯子没被披好,就伸手扯了扯。 “不算严重,但是困扰。”代理人说,“有时会干扰判断。” 应时肆问:“什么判断?” 祁纠微垂下视线,看着完全忘了炸毛提防,乖乖跟着问的狼崽子。 系统配合得相当熟练,一阵风卷着大片雪,非常有眼力见地钻进来,让祁纠抬手拢住应时肆后颈,隔开冰冷的雪雾。 祁纠分给他一些毯子,应时肆没有拒绝。 “对现实状况的判断。”祁纠说,“这种疼痛不存在。” 医学推测,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以后,脊髓和大脑失去这部分信号,可能会出现一些异常演变。 更通俗的说法大概就是,这条腿不在了,但还是会疼。 应时肆沉默地看着他,这个回答让他联系起一些别的事——那些仿佛无规律闪回的“噩梦”,应时肆一直想知道原因,可从不敢问。 他怕问得多了,反而更牵扯得噩梦纠缠不散,所以不论多想知道,都把话牢牢吞回肚子里。 现在……可能知道了。 应时肆低声说:“我想回去睡觉了。” 祁纠点了点头,站起身,把药箱提在手里,又把两片感冒药交给他。 应时肆看着这两枚药片。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接过,直接塞进嘴里,干咽下去。 “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应时肆垂着头,一板一眼地学着客套,“雪明天大概停不了,不用着急,停了再走。” 祁纠帮他拂掉头发上沾的雪。 应时肆:“……” 为什么他待在别墅里,也能浑身上下都是雪? 一只狼崽子有点气急败坏,偏偏动弹不得,屏着呼吸等那点雪花被掸落,就扫荡走面包火腿肠矿泉水,抓着那本小说,飞快沿着梯子滑下天井。 系统跟祁纠商量:“是不是太生硬了,下次我变个别的?” 祁纠笑了笑:“不忙。” 他也关了灯,离开观景台,把药箱放回原处。 系统顺道去二楼晃了一圈,回来给他报信:“你家狼崽子在做噩梦。” 应时肆的确是回去睡觉,蜷在轮椅边上倒头就睡,噩梦就那么不请自来,缠得他满头都是冷汗。 这些天其实都是这样。 白天越压抑着,拼命不去想,到了晚上,噩梦就会成倍地反扑——他又梦见空病床,病房已经被清理干净,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 应时肆不自知地咬紧牙关,喉咙里疼得碎出呜咽,他伸手去扯,却什么都扯不到,冰冷的空气在他掌心流动。 应时肆狠狠打了个激灵,坐起来,一身一头的冷汗。 他按了按激烈跳动的心脏,愣愣坐了一会儿,摸索着打开台灯,拿过那本小说。 应时肆藏在被子里,靠着台灯,抱着小说,一边啃面包一边看。 不是当初在车上看的那一本……是纯英文的小说,应时肆看哪本都像是看天书,完全记不得自己看没看过这本了。 这次他翻出手机,相当吃力地一个单词接一个单词地查,埋头苦查了一个小时,终于啃完第一页。 居然不是他想的长篇小说,是个篇幅相当简洁的短篇故事。告诉读者,不要只是相信表面上看见的东西,要多看、多观察,用心看到的才是真的。 ……太老套的道理了。 应时肆揉了揉眼睛,有些索然地合上书,正要去刷个牙、洗把脸躺下接着睡,又忽然停下来。 应时肆愣愣站了一阵,又摸了摸那架轮椅。 “先生。”应时肆轻声说,“先生。” 他光是害怕认错,可他没想过,万一没认错——万一没认错,先生会在这种天气“闪回”,会做噩梦。 腿会疼。 应时肆来回走了几圈,他再躺不下去,抓起毯子,直奔一楼。 …… 系统正在向祁纠打听,他是什么时候,居然还抽时间写了本《给狼崽子看的七十九个寓言故事》。 这问题还没打探出来,门就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进来,搬着椅子坐在屋角。 吓成冰块的系统:“……” 祁纠把系统放进水杯,撑着手臂坐起来:“应先生?” “不用管我。”应时肆一动不动盯着他,“你睡觉,我在做我的事。” 代理人很配合地躺下去。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应时肆抱着胳膊,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坐了半个多小时,等到床上的人呼吸变得均匀平缓。 应时肆放轻动作,悄然过去,屏着呼吸,用最轻的力道掀开一点被子。 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就被一只手攥住手腕。 攥上来的力道分明,应时肆神色微变,下意识要挡,那只手却又松开。 这只手慢慢松开的力道,叫他忽然有些无法呼吸。 应时肆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他站在原地,不想走也不敢动,心脏撞在肋骨上,又弹到喉咙。 “做噩梦了?”夜色里,床上的人声音很放松,把他没来得及掀开的被子掀开,“来,回窝。” 应时肆被这话捉住。 “正好,帮我暖暖。”祁纠说,“天有点冷,我腿疼。” 第76章 说实话 身体比意识先做决定。 祁纠摸到一只钻进来的狼崽子, 就把被子分给他:“躺过来点。” 客房是供单人留宿的,被是单人被,盖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人就稍有些紧张。 一楼的寒气总归比二楼重, 房间里不算太暖和。照应时肆这个溜边的躺法, 被子盖不实, 难免要一起吹冷风。 应时肆沉默一会儿, 向里挪了挪,看着被子落下来。 那只手把被给他盖上, 顺道掖了掖被沿, 相当习惯性地就要摸摸他的背,又在想起什么后及时停住。 应时肆睁着眼睛, 只觉得眼眶涨得发疼。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察觉到那只手悬在自己背后,低声问:“怎么了?” 代理人收回手,微微摇头。 近在咫尺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或许是因为困倦, 多出种仿佛温和的错觉:“没事, 睡吧。” 应时肆向他肩头靠了靠, 额头稍稍抵上对方肩头的睡袍布料,看着眼前安静的黑暗,试着闭上眼睛。 一次性的睡袍相当普通,沾了点消毒水的气息, 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但把眼睛闭紧, 就有种足以叫人动摇的恍惚。 冰下面流动着别的, 一时看不清,但不会一直看不清, 他们还有的是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 应时肆以为自己会很久睡不着,但被下蔓延的体温实在太熟悉、太暖和。 恒定安稳的心跳呼吸,隔开雪夜的寂静和寒冷,也从容镇压下这些天没消停过的头痛。 他很久没这么轻松过,这种轻松弥足恍惚,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他还是刚从火车站跑回来不久,赖在别墅里,对着一只小白狼抱枕相当不顺眼地龇牙。 应时肆被这种恍惚拽进深渊:“先生……” 他大概又坠进幻觉,幻觉里的先生低头,温声答应,问他出了什么事。 应时肆紧紧闭着眼睛,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地涌出。他挣扎着想醒,但醒不过来,大口喘气,身体吃力挣扎。 熟悉的力道落在他发着抖的背上。 到这一步就停下,这只手静静拢着他,不动也不离开,掌心藏着清晰到刻骨的柔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应时肆忽然无师自通地猜出要说什么:“先生……抱抱我。” “抱一下,两下也行。”应时肆急着说,“别走,先生,带我走。” 应时肆的嗓子哑透了,发着抖求他:“带我走,我陪着你,先生——” 他被他的先生抱住。 手臂揽在背后,那只手摸了摸他,力道很轻,慢慢碾过布料下发着抖的身体,就逐渐走实,一下一下顺抚脊背。 应时肆在这样的触碰里悸栗得更凶,几乎喘不上气,他绝对不会认错力道,绝不可能认错。 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他迫不及待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像是粘了胶水,身体沉到动弹不得,太久没松懈下来的神经绷到极限,甫一放松,就坠进逃不出的静谧黑暗。 “不着急。”他听见他的先生说,“狼崽子,不急,慢慢来。” “好好睡觉。”他的先生哄他,“我不走了。” …… 应时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 可能是一天,也说不定是两天。 他好像被轻拍着肩膀叫醒,迷迷糊糊吃过东西喝过水……好像还吃了阳春面跟蜂蜜山楂泥,梦游着被领去刷牙洗脸,和着温水吞了药,又倒头就睡。 他这辈子都没睡得这么舒服过。 应时肆把脸埋在枕头里,有人给他试额头的温度,他想被先生摸头,不知道说没说出口,但就高高兴兴地被摸了。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手,应时肆甚至敢发誓,把他的眼睛蒙上、其他感官也屏蔽,让他仅仅凭着触觉,从一千个人的手里挑出领他回家的那只,他一遍就能找到。 肯定能找到,绝对不会出错。 那只手除了摸他的脑袋,把他叫起来吃饭,也会抚一抚他的后颈,试过温度,用柔软的毯子帮他掩上一点。 应时肆在一个絮得有些粗糙的窝里,睡得昏天黑地,舒服到不想动。 暖色调的台灯底下,模糊的视线里有熟悉的影子,靠在床边静静翻书,偶尔写下些字。 翻动书页的声音,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脚步声,平缓从容的呼吸声。 这些声音织成网,应时肆被这张网严严实实罩着,一点也不想跑。 奇异的、久违的放松笼罩着他,好像被从漫天盖地的风雪里捡回了家,总算一头栽倒,不睡痛快就再不想爬起来。 ……这么一口气睡到骨头都松了,应时肆终于彻底睡够,睁开眼睛。 应时肆被枕头绊了一跤,从好几床被子跟五六条毯子的包围里挣脱,把自己弄出来,坐在白狼抱枕上醒了醒神。 一楼的客房还是冷,被厚毛毯挡住的寒气叫他瞬间清醒。 应时肆愣了几秒,记忆逐渐回笼,踩着拖鞋下了床。 在别墅里慢慢绕了一圈,一楼没有代理人,二楼也没有,沿着天井的梯子爬上去,上面的小观景台也没有。 雪停了,露台上的雪被清过,外面银装素裹,白天的景色应该很好看。 他睡得可能确实太久了,天色已经昏暗,那一点太阳正准备早早下班落山,远处就只剩下了个轮廓。 一根冰溜子相当英勇地随风砸落。 应时肆下意识后退,低头看过去的时候,忽然怔了下,又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看清院子里的人影,应时肆倏地站起来,飞速下楼。 “……行了。” 系统冰溜子碎得东一块西一块,给祁纠发消息:“你家狼崽子找着你了。” 祁纠捡起一块,修了修形状,给它里面塞了个小彩灯,立刻亮得五光十色。 系统喜出望外:“这个好看,能半永久吗?” “能。”祁纠记了一串数据,后台发给它,“要是快化了,记得进冰箱。” 系统不挑,反正冰箱里吃的不少,等祁纠家狼崽子彻底琢磨过味来,说不定还能偷灶糖吃:“你接着清雪,我玩去了。” 祁纠倒也不是非待在别墅里——主要还是这回的雪下得不仅大,还有风,风卷着雪窝进院子,阳台被埋了一多半。 代理人负责维护别墅,偷不了懒,要么雇人来清,要么亲自干。 系统偷懒跑了,但有人帮忙。一只换了衣服的狼崽子跑出门,抓着铁锹,蹲在被雪埋了的树后,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祁纠颔首打招呼:“应先生。” 狼崽子刚竖起来的耳朵,因为这声招呼耷拉下来。 应时肆沉默片刻,走过去:“我来弄,你的腿不好,去坐着。” 他带了个相 当厚实的垫子出来,弄干净木质长椅,把垫子放在上面,拖着祁纠坐过去。 应时肆抢走他的铁锹,蹲下来,抬头问:“腿疼了没有?” 祁纠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给他。 应时肆盯了那块巧克力半天,接过来剥了,含在嘴里一口咬碎,没让流心淌得到处都是。 应时肆大口咽着香浓的巧克力浆,让它们流淌过喉咙,有种冲动闭上眼睛,免得这些巧克力浆变成别的,从眼睛里淌出来。 祁纠被没收了清雪工具,没什么事可做,拿过不远处的一块冰,摸出随身的小刀,大略找了找形。 ……应时肆回过神的时候,那块冰在祁纠手里,已经变得有头有尾有腰,耳朵竖起四爪蹬地,能看出相当灵动的雏形。 察觉到凝定的视线,代理人就停下来:“怎么了?” 应时肆摇了摇头,盯着那块冰,低声说:“我不知道……” 他没见过先生弄这些,但转念一想,先生的身体状况,的确也不允许摆弄这些东西。 这不能说明什么。 受伤以前的先生肯定有很多爱好,一旦恢复健康,肯定会重新拾起来。 叫他应先生……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是什么神秘规则,就像剧本里的狼王不能暴露身份。 说不定暴露身份就得走了,那当然不能暴露,不能说破。 祁纠低下头,手上的温度稍稍融化一点冰,让耳朵变得没那么锋利:“以后会知道。”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攥了攥手指。 他蹲在长椅旁,看着祁纠的动作:“不冷吗?” 代理人摇了摇头,摆弄冰块的手依然稳定流畅,没见被冻红,像是真不怕冷。 应时肆问:“这是什么?” 代理人有问必答,还很严谨:“四爪有尾可爱动物冰雕。” 应时肆:“……” 不论考虑不考虑“抱枕的标签被调查过”这种可能,应时肆都想蹦起来咬他一口,再把这个“四爪有尾可爱动物冰雕”抢走。 应时肆磨牙霍霍,抄起两把铁锹左右开弓铲雪,自己忙得热火朝天,发誓五分钟内说什么都再不理这个看起来严肃淡漠、其实一肚子坏水的代理人。 祁纠抬头看他,用手背推了下眼镜,眼睛里笑了下。 应时肆抓着铁锹的手忽然停顿,他不知道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但他不敢回头,怕那是错觉。 代理人走到他身旁,把那只威风凛凛的冰雕小狼给他:“应先生。” 应时肆闷不吭声捧过来,十万火急冲回家,藏进冰箱,对着里面亮闪闪的彩灯愣了半天。 隔了好一会儿,应时肆才拖着两条腿绕出来,继续铲雪。 他低着头,不看那张没什么温度的斯文脸庞,抓着铁锹铲雪,手上力道用得很足。 应时肆做这些事本来也熟练,很熟悉流程。 之前院子里的雪都是他铲,不多会就清出一片,落地灯的暖光透过阳台,从屋里溢出来。 他使了半天力气,终于把一些飞溅的雪花弄到了头发上,冲到长椅上的代理人面前。 祁纠抬起头:“怎么了?” 应时肆张了张嘴:“……” 衣服穿的太厚、一动就热气腾腾,他成了个会走路的热水壶,雪花才沾上,一秒化成水,两秒就冻成了冰。 等摸头不成、满脑袋冰花的狼崽子抓着铁锹,一张脸绷得冷冰冰,黑眼睛里有点藏不住的气急。 应时肆又生出错觉,觉得代理人低头时笑了下。 祁纠站起身,摸了摸狼崽子被冻得一绺一绺、硬邦邦的头发,轻声问:“冷不冷?” 在熟悉过头的语气里,应时肆变得不会动。 祁纠抬起手,揽住狼崽子的后脑,稍稍施力,让他靠得离自己近些。 这是为了挡风,太阳快落山了,院子里的风不小。 刚彻底恢复健康,睡了两天两夜的雇主,这会儿满脑袋冒白气,需要用最有效的方法挡一挡风。 应时肆倏地僵住,抬起眼睛。 祁纠停下来,低头等着他,并不着急。 ……狼崽子硬邦邦低头,一只手紧紧攥着铁锹把,几乎踉跄了下,戳在祁纠胸口。 祁纠抬手要脱外套,被冻得冰凉的爪子按住:“小心着凉。” “你冷不冷?”应时肆按着他,不准他脱,“到底冷不冷,说实话。”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让那一小层脆冰壳融化在掌心,摇了摇头。 应时肆盯着他:“为什么?” “算是药物的副作用。”代理人的确有问就答,“末梢神经感觉减退,循环不足,对冷热不敏感,不觉得冷。” 应时肆抿了下唇,把这人的手拉下来,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不觉得冷”和“不冷”明明就是两件事。 应时肆磨了磨牙,重重捏了捏指节:“还不觉得饿?” 这次离得更近,他是真听见对方的胸腔里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相当不容易捕捉,抬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只手掠过他颈后,借着擦拭水痕摸了摸,落在他肩上,带着只他们两个清楚的安抚意味。 “是另一类副作用。”代理人一板一眼地答,“味觉受抑制,食欲不振,偶尔会胃不舒服。” 应时肆终于把那些症状对上号,他再忍不住,抬头盯着眼前这个人,胸口起伏不定。 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扔下铁锹,抱着这个冰块似的代理人,把人抢回别墅里的沙发上,不由分说抱着对方大哭。 “是不是。”应时肆低声说,“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照做?” 他终于发现这个规律,有很多事,只要他不开口说,对方似乎就什么都不能做。 但说了就不一样,哪怕是睡糊涂的时候说的——应时肆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抓着那只手不放,想摸脑袋,不然就不松手。 在那之后,梦里就一直有只手,垫在他的脑后,轻轻摩挲他的头发。 梦里的力道叫他幸福到绝望,应时肆恶狠狠把眼泪憋回去,抬头盯着这个代理人。 祁纠点了点头。 应时肆抓住他:“不准再叫我应先生。” 祁纠问:“叫什么?” “随你。”应时肆憋了一会儿,耳朵慢慢变红,“自己想。” 他不肯就这么狼狈到站在院子里大哭,极力板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想对了……给你涨工资。” 他又察觉到对方的胸腔轻震,立刻补上第二条:“不准把笑憋回去。” 代理人低头,一向淡漠冷静的眼睛里,终于多出点遥远的笑影:“涨得多吗?” 应时肆:“……” 这人就是在逗他。 又开始了。 应时肆气得想磨牙,胸口又酸涩得想哭,眼睛里滚烫,一手用力拉开阳台门,不由分说把人推进去。 大半的雪还压着这道门,应时肆扳着门的胳膊软了下,被挤得摔在地上,闭着眼睛等晃落的雪砸下来。 落下来的只有零星雪花。 应时肆是真气到打哆嗦,抿紧了的嘴唇煞白,抬起头要说话,却愣怔住。 代理人单手护着他,另一只手稳稳当当撑着门,挡住那些砸下来的厚重积雪,低着头看他,眼睛里的神色很温和。 “我知道。”祁纠摘下眼镜擦拭,“应该去沙发上坐着,不该管你,我看起来身体不好。” 应时肆定定看着他,爬起来抱住眼前的人,胡乱把那些雪拍掉,力道很轻,嗓子哑得不像话:“为什么不听?” “因为我身体不错。”祁纠笑了笑,“每天能晨跑五公里。” 应时肆:“…………” 祁纠站起身,狼崽子一言不发扯着他,让他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在地毯的边缘缩成球,黑眼睛盯着他不放。 祁纠脱了外套,拿过沙发边堆着的小说,有一本他只看到一半,还没看到结局。 他拿起那本书的时候,应时肆的肩膀跟着无声绷紧,无声盯着他,直到他把书翻到之前看的那一页。 书页翻动的声音停下,应时肆才慢慢呼出一口气,仿佛直到这时候,才终于能自由呼吸。 …… 别墅的客厅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傍晚。 落地灯柔和的光亮下,坐在沙发里的人逐页翻书,沙发旁的地毯上蜷着一只小狼球,一动不动盯着他,好像能看出什么名堂。 祁纠看了几页,察觉到手边多出的影子。 应时肆相当警惕地、一点一点慢吞吞挪过来,把胳膊搭在沙发上,下颌压着小臂。 “一起看?”祁纠问,“英文学得怎么样了?” 应时肆:“……” 很不怎么样。 应时肆盯着自己的影子,他没在先生面前学过英文,这让他的胸口像被一只手探进去捏住……但随即就又有另外的印象冒出来。 在剧组的时候,有一阵风陪他学过英语,还有一点太阳。 那时候背单词背得很不顺利,他头很疼,心烦意乱。字母进了脑子,就像走个过场,立刻溜得干干净净。 和先生一模一样的风陪着他,太阳光落下来,揽着他的背,背下来一个单词,就摸摸他的头发。 应时肆撑着胳膊,忍不住挪到沙发上,他也把外套脱了,蜷在祁纠身旁,感觉到对方的衬衫冻得冰凉。 祁纠的左手被征用,抬起头,就看见一只闷闷不乐的狼崽子缩在旁边,抱着他的左手放在胸口。 “你看书。”应时肆低声说,“一楼太潮了,冷。” 今晚不能睡一楼……他得想点办法,把自己说出来的话吃回去。 祁纠重新低下头,翻过一页书, 应时肆盯着眼前这个人,想问问他腿还疼不疼,刚才有没有磕碰着,又想问除了冻山楂,还有没有别的能开胃。 要是没有,那就一直吃蜂蜜山楂泥。 应时肆回头就去买一堆回来,全放冰箱,提前预备好,免得夏天没得吃。 嫌这样暖得不够快,应时肆低头往掌心呵了口气,搓热了包住他的手,翻来覆去焐了一会儿,又用额头抵着试温度。 祁纠抬起手指,碰了碰他的耳廓,不用看就相当熟稔地翻过手臂,把狼崽子揽回身边。 这些都是雇主自行申请过的接触,亲口说过了,代理人做来也没问题。 应时肆被他拢着,愣愣跟过去,贴在祁纠胸口。 窗外忽然就有烟花升起来,明显比前些天热烈得多,在那一个小角落的夜色里绽开。 应时肆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睡了两天,今晚就是除夕了。 应时肆慢慢攥住这个人的袖子,他摘下祁纠的眼镜,一动不动盯着这双眼睛,直到恍惚里生出琥珀色的错觉。 ……不是错觉。 应时肆意识到,有些东西要等他自己察觉,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那些掩饰就自然不再生效。 “……先生。”应时肆回过神,立刻补充,“我是说,我能不能叫你先生?” 琥珀色的眼睛里透出柔和,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笑了笑:“暂时还不行。” 时间太短了,代理人不能这么快就霸占主角的资产,会被弹出世界。 再怎么也得等到夏天。 应时肆没因为这个答案沮丧,黑眼睛反而闪出抑制不住的薄光,握住祁纠的手臂:“我帮你揉揉腿,按摩一下……这也不行吗?” “暂时不行。”祁纠算了算,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起码要等到春天,“要再等一个月。” 一个月算什么。 应时肆低下头,他看着祁纠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这双手也恢复他记忆里的样子。 ——比记忆里更健康,没那么清瘦得厉害了,但依旧颀长有力,做什么都稳定流畅。 应时肆用力揉了揉脸,笑容压都压不住地往外冒,他太高兴了,高兴得头晕……这是他从没想过的好事。 先生变健康了,原来有这种好事,原来能这么好。 就是还有地方要调理,要好好调养,不能再不听话,不能不知道冷就冻着,不能不吃饭…… 应时肆暂时没办法想得更多了,他问他的先生:“我想哭……这个行吗?” “要是不行也没事,也没那么想哭。”应时肆牢牢抓着祁纠,把他拖去厨房,打开冰箱,“走,我给你做年夜饭,我真的不只会做阳春面,我会很多……” “狼崽子。”祁纠说。 应时肆说不出话,忘了怎么动。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拢住他的后颈,把叫眼泪淹透了的小狼崽圈回胸口。 这话其实也得等春天才能说,但冰箱里有个冰雕的狼崽子,所以能糊弄过去。 “哭吧。”祁纠说,“没事了,我回来了。” 第77章 我喝酒了 大年三十这种日子, 总要有点仪式感。 祁纠想了想:“出去跑五公里?” 应时肆:“……” 代理人摸了摸雇主的脑袋,金丝眼镜下,冷清眼底就有笑意。 应时肆顶着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 终于在这会儿被拉进怀里, 耐心地一点点理顺。 祁纠单手拢着他, 体温隔着衬衫渗透过来, 暖融真实,真实到反而叫人生出恍惚。 应时肆听着既远且近的烟花声, 那一点五光十色在夜色里绽开, 透过清开的那一点积雪,热热闹闹挤进视野……他第不知道多少次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直到疼得彻底精神。 不是梦。 不是他回家后一头栽倒,躲在沙发里,蒙着毯子,昏昏沉沉做的梦。 代理人今天份的亲近指数用完了,将手换成手帕, 稍稍俯下肩膀, 擦拭他涌出来的眼泪:“第二轮?” 应时肆被逗得连哭带笑, 自己攥着袖子匆忙擦脸,胡乱摇头:“没有,早好了。” 就是心有余悸,就是人到最幸福的时候, 反而总会生出踏空的惶恐。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如果不是做梦, 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 怎么会这么幸福,幸福到动都动不了? 应时肆定定看着祁纠, 他想要抓住代理人的袖子,又及时松开手指,相当严谨地保持一点距离。 不能打破任何可能存在的规则,哪怕祁纠不说,他也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剧本里已经剧透得相当清楚了。 应时肆小声说:“……我去清雪。” 他把热腾腾的脸跟耳朵都藏起来,努力不高兴得太明显、太得意忘形,哪怕看不见的尾巴已经开始硬邦邦地扫着晃,跑出去的脚步都矫健。 一只狼崽子爪下生风地冲出门,抄起铁锹干劲十足地清雪,又踮着脚,把彩灯在阳台外。 院子里逐渐变热闹,过年的东西都到了它们该到的位置,应时肆手脚麻利地蹿上树,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就又亮到树上。 应时肆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满意地拍拍手,无意间一低头,就看见同样在欣赏作品的代理人:“……” 祁纠敲了敲树干,哄熟透了的狼崽子自己下树:“下来吃糖。” 应时肆抱着挂满彩灯的树枝,轻易就被哄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掉下来。 掉到一半,就有手臂稳稳当当接住他,托着他的肋下稍一施力,帮应时肆站稳在地上。 这么大的动静,树上的积雪全被晃下来,毫不客气地拍了两个人一头一脸。 铺天盖地的冰凉雪意里,应时肆抓紧时间,合理地替祁纠拨雪化冰,因为代理人自己不知道冷热,所以把手放上去,飞快贴了贴:“快回房间。” “不急。”祁纠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块包好的灶糖,“坐一会儿?” 应时肆完全不想拒绝这个选择,夜空一角的烟花漂亮,雪后的空气有种冰凉的微甜,气流冷得凛冽锋利,却又在喉咙里变得暖热。 他犹豫几秒钟,用冲刺的速度跑回别墅,抱了近八米长的围巾出来:“披着。” 代理人:“……” 系统混在小彩灯里乱闪,笑得另一棵树也开始下雪。 应时肆不管这一套,按着祁纠在厚垫子上坐下,抓着围巾对他一通乱缠。 要装作不熟,偶尔也有那么一丁点好处……比如这时候,雇主就能不由分说抓着围巾一头,绕着代理人拔腿跑圈。 系统笑掉了一地代码,相当没同情心地备份了监控录像,应时肆跑到第二十来圈,被围巾拽了一下,就掉到代理人身边。 祁纠伸手接住他,应时肆跑得大口喘气,脸上红通通泛着烫,黑亮的眼睛盯着代理人不放。 镜片后的眼睛透出一点笑,祁纠把自己从围巾的包围里适当解放出来,拿着另一头,在狼崽子的肩膀上也围了几圈。 他拍了拍身旁,应时肆立刻坐过去,贴着他的胳膊。 就这样,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话也用不着说,他们就这么在雪后的院子里坐着,就完全足够。 五光十色的彩灯把别墅变得年味十足,远处的烟花还没有停的意思,大概会持续到后半夜,遥远的花火和近处的光亮交织在一起。 祁纠的手被拽着袖子,一点一点不动声色拉去另一边。 应时肆抬头,征询地看着代理人,在那双含了笑的眼睛里看见应允,就立刻把它藏进怀里暖着。 应时肆忍不住想,这真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一场雪。 不过这个排行要不了多久,肯定就又会有变化。 可能是明年过年,可能是下一场雪——今年年初的雪差不多下完了,还有年末,这地方的雪一向不少。 等到年末……他想干的事,可就不是这么偷偷抱祁纠的一只手,假装不小心把脸贴上去了。 …… 大年三十的晚上,就这么一不小心过得飞快。 应时肆把祁纠按在沙发上休息,给他弄了一点蜂蜜山楂泥开胃,自己挽了袖子杀进厨房。 等相当驾轻就熟地飞快包好饺子,做好了年夜饭,时间其实早过了零点。 应时肆好像从一开始就会包饺子,没特意学过,也知道怎么擀皮、怎么包馅,怎么把饺子捏严实,不煮成面片汤。 他把饭弄好,还觉得不够,又卯足力气摆了摆盘,争取能让人看一眼就食欲大开。 等把这些都忙完,应时肆才轻手轻脚,溜出厨房上了二楼。 平时不觉得,下雪的时候就会发现,一楼再怎么都还是冷且潮,寒气顺着腿往身上钻。 应时肆揣着温湿度计,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得出了个毫无意义的严谨结论,把祁纠塞回了原本的卧室。 理由也挺充分——和公司有关的东西都在这儿,书桌也在,对代理人来说,这也的确是最适合工作的地方。 门推开一条小缝,台灯的光淌出来,祁纠靠在椅子里浅眠。 他这两天并没闲着,澜海的工作绕了个圈又回来,还到他手里,处理起来顺手得就像放了个假。 占领厨房之前,应时肆忙着帮祁纠收拾东西,无意间看到了代理人的工作日程,为自己这些天的抵触后悔得想挠墙。 ——干什么不多学点,对公司更了解点怎么了? 要是学的时候,态度再积极点,现在是不是就能多帮上忙,不止能帮着盖章? 应时肆这么打定了主意,又攥着那几张纸,把出入账流水吃力地啃了一遍,自己就给自己定了下个季度的任务。 T台跟演戏肯定都不能放……年后秀场扎堆,有几个相当不错的机会给他发了邀请,艺人部经理顾忌着他的情绪状态,一直没敢催他做决定。 还有演戏,他不能总靠着跟角色共情找补,该学的表演技巧、台词走位都还得学,等过完年就得去上课。 应时肆能想出来的办法不多,他知道澜海因为总裁退位、代理人接手,股价动荡相当不小……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帮上忙的地方。 能帮上一点是一点,应时肆把纸张整理好,工工整整放在桌角,蹲下来,碰了碰祁纠的手背。 靠在椅子里的人跟着醒过来,那只手连看也用不着,往熟悉的地方一落,就拢了拢狼崽子的后颈:“我睡着了?” 应时肆轻声说:“吃过饭早点睡。” “不要紧。”祁纠稍微活动关节,撑膝坐直,“是待得太舒服了。” 除非受身体原因限制,他很少会在做任务的时候真正睡着,这一觉却睡得不错,什么梦都没做。 被一只狼崽子拱着醒过来……就更不错。 祁纠笑了笑,伸手拍掉应时肆衣领上沾的面粉,小狼崽蹲在地上仰头看他,黑眼睛里有湿漉漉的潮气。 时间上过了零点,亲近指数就跟着刷新,祁纠合理选择了“眼镜落在一楼”、“认识但不熟别墅的路”,把手交出来:“下去吃饭?” 应时肆的眼睛倏地亮起,立刻抱住他的手,在脸上贴了贴,又把这只手牢牢牵住。 他们下楼去吃年夜饭,去过年,去过新的一天。 昨天过得太好了,应时肆没这么高兴过……他已经把昨天定成这辈子最好的一天,又满心期待等着刷新记录。 等明天,明天肯定又得刷新。 应时肆想,明天肯定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一天。 / 美中不足的,这个圈子里的年假,实在短到几乎转瞬即过。 “最好的一天”的记录刷新了三天,应时肆就得出门配合剧组参加访谈、做宣传、跑路演。 祁纠比他更忙,代理人甚至初二晚上都没闲着,就一边按要求摸雇主的脑袋,一边抱着电脑远程加班了。 两个人各自忙到飞起,应时肆从没应付过这么紧锣密鼓的行程,天南地北,有时候上午还在冰天雪地,下午一趟航班就到了鸟语花香的室外演播厅。 应时肆甚至没什么时间碰手机,这是最难熬的。 这回是跟着剧组跑通告,他没要人陪自己赶行程,一结束就直奔手机,像极了个重度网瘾少年。 本地的狗仔早都叫他震慑老实了,外地还有头铁的,鬼鬼祟祟远程聚焦,想要拍点劲爆的八卦。 等看清手机上的界面,这些狗仔面面相觑,在错愕震撼里陷入沉默:“……” ……怎么会是在学英语? 怎么会有人对着手机,如饥似渴地翻页,是为了学英语? 背单词的热情抑制不住了? 狗仔们一时不知该怎么拿这事做文章,更何况就算做出去了文章,大概也不会有人信,很可能会严重损害八卦小报的可信度……甚至合理性。 是真的太离谱、太不合理了。 大过年的,元宵节还没过,有必要这么快就燃起学习的热情吗?! …… “你家狼崽子可快背完了。” 系统举着望远镜:“看到第七十七个故事了,还有新的吗?” 应时肆低头抱着手机,看清单词下面的例句,耳根控制不住地发着烫,翻来覆去把单词跟句子都背到滚瓜烂熟。 代理人因材施教,在工作之余,顺手把《给狼崽子看的七十九个寓言故事》剩下的七十八个,都整理成了这种模式。 应时肆还在专心追连载,相当着急,想知道狼群大战鬣狗群的结果,还想知道代理人的工作什么时候忙完。 “有。”祁纠活动了下手腕,“今晚再写。” 这种故事很多,并不算难写,而代理人的工作虽然繁忙,但也不算多费力气。 澜海服帖得格外快,在代理人手底下有惊无险撑过了两次股价风波,就从上到下都老实了不少。 前些天,总裁助理还相当局促地找到应时肆,格外不好意思、相当谨慎地跟应时肆讨论……代理人好像也还行。 这也不奇怪,毕竟他们来做任务之前,澜海始终是封敛那种高度集权的一言堂模式,从上到下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犯了错就被整到爬不起来。 现在气氛宽松了不少,公司不那么孜孜以求不择手段、往金字塔最顶上削尖了脑袋挤了,反而比之前站得稳。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贪心无止境,要爬得越高,就越得承担摔得四分五裂的风险。 祁纠的手机震响,是应时肆发过来的消息。 剧组又结束了一场宣传,下一场要回拍摄地。 今晚是首播,全平台一口气放出五集,有一半都是主角少年时的戏份。 ——不夸张的说,有不少人已经等着开嘲,好些公众号的分析文章都提前写好了。 回程的飞机落地,应时肆没把这个往心上放,对着提前来打预防针的场务道谢,就接着给祁纠发消息。 他不为做完的事瞎操心,那些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他忍不住动心的是……今天提前把元宵特辑录制结束,就住澜海的酒店。 他是不是还能翻墙出去,找祁纠待一晚上? 一晚上也行,今天正月十四,这都十多天没见了。 应时肆有点紧张,捧着手机问代理人:偷跑出去,会不会惹麻烦? 文字受监管最严格,能通过审核的回答就只剩公事公办:可能性很高。 应时肆其实也猜到了,有点怏怏地叹了口气,抱着手机看向窗外。 这部剧自带的流量就铺天盖地,剧组跑的所有宣传又都把应时肆拉上,剧还没开播,搜索指数就已经小爆了一波。 往后那种狂奔一宿赶三趟火车的事,估计也干不成了。 应时肆安慰自己,不要紧,总有忙完的时候。 现在先生的身体好了,以后的日子长着,总有忙完能回家的时候。 公司的股价一天不稳当,代理人就得多辛苦一天,应时肆挺有使命感,出来不是白跑,这些流量挣回来都有用。 完全忘了自己是公司所有人的应时肆,相当认真地背好台本、配合剧组录完了元宵节特辑,又拿起手机,去角落里背单词。 制片人走过来跟他搭话:“辛苦了,封总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澜海对外没有正式公布任何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封敛是退下来养身体去了,也不觉得有多意外。 这么一连串跑下来,制片人对封总的眼力相当钦佩,已经猜出澜海迟早要有根新台柱子。 “是真不好意思……离家这么近,也不方便叫你回去。”制片人说,“忍一忍,过了这段就好了。” 倒不是时间上来不及,是因为首播结束前,剧组任何人都得保持封闭状态,避免被狗仔截住做文章。 任何一点八卦消息,都可能分散首播本来的流量。 应时肆放下手机站起来,点了下头,低声说:“不要紧。” 他本来就寡言,制片人习惯了,反倒觉得很是踏实靠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聚餐,剧组内部的,方不方便去?” 应时肆没什么不方便,反正代理人今晚有事要忙,他又不能偷跑,干什么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聚餐之前,他还这么想。 真到觥筹交错热闹异常,身边全是笑声闲聊的时候,应时肆抓着筷子,才开始后悔。 还不如窝在房间里背单词。 应时肆闭着眼睛,在记忆里翻了翻,找出家里的年夜饭,假装还跟先生坐在一块儿。 考虑到亲近度还没刷够,其实是顿相当正气凛然、连碰杯都得双手的年夜饭,但笑是藏不住的,胸口的暖烫也是。 应时肆头一回尝了酒,虽说是度数不高的果酒,但还是没喝多少就晕头转向,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窝在祁纠怀里。 毕竟“酒后”属于意外不可控情况,代理人没法单方面拒绝,就这么抱着拱进怀里不走的狼崽子,在背上轻轻拍哄,额头贴着颈窝暖暖和和睡着,连闹钟也错过了半个。 应时肆眼疾手快,把响到一半的闹钟关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先生,幸福到想哭。 ……从念头里被人叫醒,应时肆抬起头,才发现剧组也在看首播。 主创最关心反响,导演喝得半醉,兴奋到不行:“看看!就说肯定错不了!这回可吓他们一跳……” 定妆照早就发布过了,知道长相上没得挑,准备好的唇枪舌剑就都冲着演技预备。 但等到这一段,从成年后的主角过渡到少年,衔接的剧情却叫不少人都看得愣神,一时忘了本来要说什么。 “有不少夸的!都是自发,没人组织。”导演挺高兴,拉着应时肆喝酒,“你看看,这个!‘没想到新人能演成这样,就跟真叫人轰出来不要了,无家可归似的’……” 听他念到一半,制片人就及时踹了导演一脚,导演还挺不满意,大着舌头强调:“这是鼓励!说明演得好!” 剧情的确就是这么设定。这一段情节是前面拍的,也最先放出来——按剧情顺序却是在最后,把狼王魂灵赶走的少年主角,浑浑噩噩地流浪街头。 不像狼了,可也做不回人,反而像条丧家犬……人人见了都当他是野狗,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家。 有家,就是不能回了,但有家,他脖子上的红绳拴着狼牙。 他藏着狼牙,就像藏着自己的家——野狗怎么会有红绳。他不是野狗,他只是在等家来接自己。 可能等得到,也可能等不到,但他到死都不会把红绳摘下来的。 他们的信仰里,狼死后会化身成人,他的家肯定就藏在什么地方。 衣衫褴褛的少年叫路人磋磨、野狗欺负,跟狗仗人势的恶犬打得浑身脏兮兮,只有红绳还干净,抓着人问:“是不是你?” …… 应时肆实在推辞不过,被按着灌了半杯酒,被迫欣赏了一圈自己“很像无家可归、不像是演得”的表扬:“……” 制片人也看不下去,把他从闹哄哄的人群里拖出来,有点歉意地安抚:“别在意,确实演得很好,看数据就知道了。” 评论这东西,抖机灵的有之,浑水摸鱼添乱的有之,参考度不高——但应时肆这个角色出来之后,收视率跟相关讨论热度都提升,是不争的事实。 制片人今晚把人扣在酒店,已经够不好意思,催促应时肆:“回房间休息吧,给封总打个电话……” 应时肆叫这半杯酒弄得头昏脑涨,向制片人道了谢,抓起手机和衣服往房间回去。 在电梯里,他又试着发了几条消息,没有收到回复,猜测代理人要么是在加班、要么是在开会。 应时肆摸了摸红绳,又用力按了两下太阳穴,保持清醒。 按照摸索出来的规则……今天这算是酒后。 酒后就可以稍微放纵一点,比如在非工作时间联系代理人,说一些和工作不相关的话。 应时肆第一回打这种主意、干这种事,攥着手机,盯着光滑得如同镜面的电梯内壁,耳廓发热,脸上有点发烫。 应时肆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他确实是……太想祁纠了。 十来天见不着面,视频时间相当有限,文字消息一律不能违规,公事公办到极点。 应时肆盯了一会儿窗外的星星,甚至忍不住有点没边没沿的羡慕——当星星是不是能看见先生?是不是能闪两下? 应时肆摸出房卡刷开门,准备去洗把脸,却忽然停下脚步。 ……隔间里有动静。 很轻微,换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来,只怕都注意不到。 应时肆背后渗出冷汗,昏沉的心神立刻清醒了一大半,他遇见过太多这种情形,警惕在察觉到之前就已腾起。 有人在房间里。 他怎么会现在才察觉到?! 应时肆屏住呼吸,摘了领带,在手上缠了几圈,无声无息悄然过去。 他看见坐在床上的影子,发力扑上去,一手按住这人肩膀,另一只手扯着领带要捆,却忽然怔住。 代理人被他按倒在床上,一只手被领带捆了一半,额发垂在金丝镜框边沿,脸上没什么表情,清晰冷淡的瞳孔深处……却照出他的影子。 应时肆用力揉眼睛,他有些恍惚,又想掐自己一把,挪到大腿的手就被颀长手指按住。 琥珀色的眼睛里笑了笑,祁纠挪走那台还在加班的电脑,抬手拢着他的后颈,摸了摸:“吓着了?” “反应不错。”祁纠把领带解开,空出手在他腰后一按,沿着脊背线条上行,“下次这儿发力,向上带手臂,速度更快——” 代理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雇主握住那只手。 应时肆看着他,胸口起伏,定了定神,伸手摘下他的眼镜。 “……先生。”应时肆无声叫了一句,口型藏在灯下的一小片阴影里,“我喝酒了。” 第78章 夏天了 要慢一点。 应时肆在心里念规定, 他跪在床沿,手撑在祁纠肩膀的两侧,低头看着摘下眼镜的代理人。 隔间里是工作灯,亮过了头, 把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祁纠眼睛里透出点笑——又是那种好像总出不了岔的纵容, 应时肆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形容这种感受, 坐轮椅的时候就已经够明显, 现在更能看清晰。 不论现在这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斯文冷清下,还是之前总温和含笑的眼睛, 应时肆能在里面看见同一种东西。 祁纠能安排好所有事, 把所有事考虑周全,选出最稳妥的一种。 所以什么岔子也不会有、什么疏漏也不会出, 不用担心闯祸……不论想做什么,先生都有办法。 有这双眼睛看着,应时肆就什么都敢做。 应时肆忍不住伸出手,他克制了两秒,在那双眼睛里找见应允, 立刻把手贴在祁纠的脸颊上。 应时肆想要解开代理人一丝不苟的领带, 但这样的姿势必须得有一只手支撑身体, 另一只手他舍不得挪走,于是低头咬了咬。 “会不会辛苦?”应时肆抵着祁纠颈窝,轻声问他的先生,“累不累?” 这个问题似乎不止指向代理人的超负荷工作。 应时肆轻轻拱着他, 咬着那个领带结, 把它慢慢拽松:“累不累?” 祁纠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 难得的有点惊讶,拢着狼崽子泛出薄汗的后颈, 还真仔细想了想。 祁纠配合着稍抬肩膀,看着自己的领带被叼走:“通常不觉得。” 这是个不太明确的答案,很不符合代理人的一贯清晰简明的风格,看来没太让雇主满意,衬衫的扣子成了下一个目标。 祁纠抬起一只手,想帮忙,被狼崽子按住。 应时肆的手按在他掌心,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了停,然后才恢复,明显比刚才更快。 因为那只手……因为他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两只手就变成了相扣的姿势,那些颀长稳定的手指,力道从容地拢过他的指缝。 应时肆完全想不通,只不过是指腹摩挲相碰,皮肤磨蹭,怎么就像有细小的电流沿着手臂窜上来。 应时肆低头咬开那颗扣子,滚烫的气息喷在祁纠颈间。 这次的力道有点急,深蓝色的纽扣掉在床单上,滚了两个圈躺平,在灯下泛着珠光。 这件衬衫暂时没法穿了,但不要紧,应时肆还带了代理人的其他衬衫,就在行李箱里藏着。 这个暂停插入的中途汇报,让代理人实在忍不住,咳嗽着轻笑了一声。 应时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轰的一声,整个人烫得手脚不知该往哪放:“喉咙……喉咙不舒服?” 话题转得相当生硬,眼看应时肆差一点就把舌头咬出血,祁纠覆在他颈后的手稍稍收拢,温声说:“很舒服。” 应时肆:“……” 他不想说话了。 祁纠眼里透出笑,摸了摸瞬间红烫的小狼崽——有时候传统设定也有些好处,极限情况下,有些相处模式不是不能提前解锁。 比如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刚入职半个月的代理人,也有义务解救正在冒烟、眼看就快烫熟了的雇主。 “放松。”祁纠说,“来,让我抱抱。”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打了个悸颤,用力闭紧眼睛,伏在祁纠的胸前,把脸埋进近在咫尺的温暖颈间。 祁纠的颈动脉——稳定有力的搏动让他想哭,即使已经过了半个月,每次意识到这件事,他还是有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祁纠揽在他后颈上的手,拢过那些潮湿的短发。应时肆被稍异于平常的力道揽近,他贴在祁纠胸口,听见那里面的心跳。 比平时快的心跳,应时肆大年初一就被抓出去晨跑,他不觉得这点运动量对祁纠来说算是负荷。 应时肆用力呼吸,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更激烈、更强横地砸着耳鼓,伸出胳膊,迫不及待地用力回抱住祁纠。 不止他一个人在为重逢高兴。 这样的念头叫他不得不闭紧眼睛,让硌涩的湿气不冒出来,而祁纠的手——那只手像是有什么魔力,只是屈指在他发着抖的滚烫眼皮上一碰,他就撑不住了。 应时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不让眼泪砸得跟房顶漏了水一样,这念头还没完,就因为太手忙脚乱,擦过代理人微抿着的唇。 应时肆睁大眼睛,他离祁纠太近了,被那只手拢住后脑的时候,忘了要提前喘一口气。 祁纠是真的从不出错——那些技巧稳定到叫人怀疑是不是有那么一本书专门教这个,而研读它的人又学什么都轻松,从入门到熟练应用,领悟的速度快到离谱。 总之,在这个吻结束的时候……应时肆已经头晕眼花,除了大口喘气,几乎什么都做不成。 心脏要把胸腔爆开,耳膜只怕也逃不掉,剧烈的胀痛混杂催人落泪的极乐,终于彻底冲刷净潜意识里的阴影。 只有一种最激烈的情绪,才能彻底驱散另一种深彻入骨、盘桓着纠缠不散的情绪。 应时肆发现自己再无法和上个角色共情。 那场噩梦再纠缠不了他了。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歇一会儿?” 狼崽子喘够了气,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手肘稍微撑起上半身,湿透的黑眼睛盯着他。 应时肆摇头。 “我不累。”应时肆说,他不知道怎么把心里的念头说明白,他捧着祁纠的手,按在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这只手温暖,因为房间里开了暖风,环境温暖,没有冷气。如果是在天寒地冻的地方,这只手就会冰冷。 因为祁纠对冷热不敏感,对疼痛、不舒服也是——这个人不会主动去保护身体,因为并不觉得冷,并不觉得不舒服。 所以“不觉得累”在有些时候,可能不算是个好答案。 因为每个人都会累,人都是会累的。 应时肆托住祁纠的肩膀,他试探着看那双眼睛,看见温和的应允,就小心地把人向上推。 祁纠被他彻底挪到床上,应时肆摸索着帮他解下假肢,暂时放在一旁,把祁纠的腿抱在怀里,就看见那双眼睛闭上。 祁纠闭着眼,额发沾上薄汗,喉咙轻轻滚了下。应时肆已经能够理解,这代表需要驱散幻痛。 应时肆握住了祁纠的手,不让他去拿药盒,这药比祁纠说的伤胃。 代理人严肃冷漠,这具身体更加健康,这让疼痛更容易被掩饰得不露痕迹……但有个轻微的疏漏,应时肆在别墅里,有不少天,一刻不离守着他的先生。 他知道有多少次,祁纠安静地、甚至是习以为常到漫不经意地,躺在那片他偶尔会梦见的矿坑里。 应时肆向上爬,把那个电脑远远推开。 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会用上这些只知道、从没打算用的帮人放松的办法……有些事直到遇上了才能想明白。 心里填满一个人,盼着这个人能舒服,能轻松,能不那么累的时候,那种念头从心底里往外冒,不受控制。 应时肆爬进矿坑里,抱住祁纠。 / 翌日一早,酒醒的雇主不知所踪,房间里只剩下整齐熨好的衬衫、便签纸,和色香味俱全的早饭。 系统跟总部洋洋洒洒报备了一晚上,回来看见这一幕,心情有点复杂:“还真是……” ……还真是挺合理。 用不着担心报备不通过了。 “你家狼崽子是不是身体太好了点。”系统想不通,“第二天不用请假休息的吗?” 系统明明隐约记得,昨晚它要填表格,百忙里杀回来问祁纠主角喝的是那种酒,还看见祁纠抱着他家小狼崽进浴室来着。 祁纠穿戴好假肢,换上新衬衫,收拾妥当:“是不是因为年轻?” “太年轻了吧……”系统想不明白,举起望远镜,“现在才早上七点,他就去飞机上背单词了。” 用得着这么拼吗?! 制片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想把应时肆给澜海留下,叫人送去封总别墅了! 祁纠拿起那张便签看了一会儿,笑了笑,坐下给早餐拍了张照片,发给飞机上的狼崽子。 像这种“特殊事件”能大幅推动亲近指数,限制宽松了不少,一堆转着缓冲圈发送失败的消息里,终于多出一张成功发出的照片。 “不着急。”祁纠说,“出去看看,玩一玩,龇龇牙威风一下。” 没什么急事,等威风够了回家,吊灯差不多就换好了。 他这回的身体很好,代理人的工作也不算太忙,日子长到数不清。 系统琢磨半天,对着明明手机在飞行模式、耳朵依然通红滚烫的应时肆,总算回过味:“不好意思了?怕你逗他?” 祁纠连续被两次这么指控,切开煎蛋:“我很像会这么干?” “像。”系统实话实说,拉出一大堆前科复读朗诵,“你们这种人……” 祁纠笑了笑,吃了一筷子番茄牛肉面。 系统见他气色不错,甚至还主动吃了早饭,也跟着挺高兴:“怎么回事,这BUFF解决了?” 当初封敛的数据不完整,需要祁纠用自己的经历填充,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用不着成天被迫观看完全不属于自己的鬼哭狼嚎,坏处是会有一部分数据冗余,有些设定也跟着残留下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代理人用了祁纠自己的数据,也还得继续吃药。 按照常规清理进度,至少要一到两个季度,这些冗余数据才会被彻底清除……但系统观察,祁纠现在这数据就干净不少了。 祁纠也没预料到,这算是计划之外的变数:“好很多了。” 系统详细分析了数据,拉了个公式:“加把劲,再来个一两回,基本就能清理的差不多……” 系统:“……” 祁纠放下筷子。 系统:“……我去上学。” 总算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系统火速删了数据统计图和三大页相关性计算公式,头也不回下线,给自己挂了个“培训班中,暂时不在线”的后台提示。 代理人一时不剩什么人可聊天,拿起电脑准备工作,发现里面夹了好几张酒店的留言纸,都是狼崽子抓着笔划拉出来的总结。 应时肆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自己总结得对不对、完整不完整,不知道能不能稍微帮祁纠减轻一点工作量。 但只要能帮上一点忙,他就想试着干……反正就算一晚上不睡觉,也不用担心暴露,代理人把他抱去浴室的时候,就已经明察秋毫地知道他是硬着头皮装睡了。 飞机上,应时肆窝在座位里,忍不住偷着想了想,一并想起浴室热腾腾的水汽和那双手,就又唰地烫成一团。 这招……总该有点用吧? 应时肆把额头贴在窗户上,尽力降温,迷迷糊糊琢磨。 他的头不疼了,彻底不做噩梦了。离开家心里也稳当,不再急到必须立刻回去,不怕被自己的家轰走了。 先生肯定也舒服了一点,至少得有那么一点——应时肆蹑手蹑脚收拾东西、准备衬衫跟早饭的时候,祁纠其实醒了,看见是他,笑了笑,就又闭上眼睛。 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里头常常有笑,但那会儿的笑不一样,放松到极点,也暖和到极点。 暖和到应时肆脑中冒出从未有过的记忆……他在外头的林子里疯玩,玩够了顶风冒雪跑回家,兴冲冲钻进暖和的被窝里,醒过来的琥珀色眼睛就会这么笑。 漫天大雪,天色阴得分不清晨昏。室内暖意融融,炉子里跳着的红色火苗噼啪作响,上面炖着一饭盒甜滋滋的冰糖雪梨。 祁纠把他团进怀里,摸一摸脖颈、抚一抚后背,把他整个裹严实,他们就这么懒洋洋地窝冬。 这是最好的记忆,应时肆摊开手掌,摸了摸先生趁自己装睡,往手心给他画的小狼崽。 他们肯定能找回那个家,等到那时候,他有一堆故事,要讲给祁纠听。 / 补位角色的反响比预估的更好,因为演员本人相当敬业、全程跟着跑宣传,流量爆得比原剧情里更火。 这么个本该激流勇进的当口,澜海却没叫他演更多的戏,集中精力往T台方向发展,剩下的时间就都在补课。 应时肆敢不给所有挑拨离间、没安好心的记者半点面子:“我像有演技的吗?” 板砖破拳术,再有一肚子算盘的娱记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毕竟明眼人也知道,这个角色之所以能爆,一是空降补位自带流量,二是应时肆这小子不知道为什么,跟角色相当共情,情绪调动得相当充沛有感染力。 像这种契合度高的角色,就是时也运也,正好撞上了。但凡换个需要表演技巧的角色,立刻就要露怯。 各怀心思的人多的是,有人盼着应时肆一步登天飘得不知所以然,硬要接戏叫人群嘲;有人盼着澜海在这种当口竭泽而渔,强制应时肆趁着流量捞钱。 可两件事都没发生,应时肆的发展路线相当稳扎稳打,T台越来越出彩、迅速有了固定合作的一流设计师跟合作品牌,自然就有广告代言跟上。 澜海把他保护得相当好,不论外头撕得多腥风血雨,应时肆都按部就班地上课、晨跑、练字,每天打卡背单词。 什么人都有黑粉,但摸到他微博的黑粉,是真的头疼——谁家艺人在私人账号上每天打卡背单词?! 应时肆不管,跟着代理人稳扎稳打,偶尔接两个适合的客串角色保持镜头感,剩下的时间恨不得一天八节课,再加个练字的早自习。 到了春天,应时肆学会了该怎么按摩、怎么艾灸,到了夏天,已经得了祁纠拔火罐的五分真传。 “……”系统举着望远镜,看着应时肆一后背的火罐印子,相当感慨,“过瘾吗?” 祁纠得偿所愿,活动着手腕点头。 “你家狼崽子不过瘾。”系统友情提示,“年轻,火力壮,没想到你说的‘特殊安排’是拔火罐。” 但也没办法——毕竟应时肆有个晚宴要参加,祁纠第二天要出差,忙也就算了,偏偏时间还对不上,连躺到一张床上的时间都不够。 短暂碰头的那两个小时,趴在沙发上的一条小白狼,满背火罐磨牙霍霍,就差把沙发挠个窟窿。 高兴的就只有系统:“对提成有好处,你看,咱们兼职也挣得这么多。” 应时肆的路走得很稳当,狼崽子有他的先生看着,一步都没走歪,踏踏实实往上跑,大火也只是需要时间。 主角发展越好,代理人自然也跟着挣提成,他们家狼崽子眼看就要给别墅再挣出个同款装修回去了。 系统举着望远镜,拉着祁纠聊天:“猜猜你家狼崽子在干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在候机室,正等着登机,祁纠给应时肆的字帖都写完了,也没什么事做。 祁纠想了想:“恐吓狗仔?” 系统:“……就不能想个好的?也不能天天龇牙啊,再说——” 再说应时肆今天肯定不能被狗仔盯上——毕竟有些狼崽子已经快武装到牙齿了,一副墨镜遮半张脸,甚至还特地找化妆师弄了点换头术。 系统刚要把望远镜递给祁纠,就对着眼前的画面陷入沉默:“……” 祁纠整理了下袖口,放下电脑起身,走出VIP候机室,绕过一扇闪闪发亮的玻璃。 应时肆一手拎着个面如土色的狗仔,一手拿着相机低头看,确实武装得挺严实,就是后脖颈上还有半个通红的火罐印。 系统认出来这人的脸:“这不是写小作文黑你,说你谋权篡位、转移澜海资产,打压艺人发展的那个?” 这种事实在太多,真干预了反而显得刻意,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放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他们没特地管,有几个倒是越来越嚣张,像是鬣狗一样追着不放。 应时肆拔SD卡的作风依旧不减当年,发现有几张偷拍代理人的照片不错,就把相机抛回去,那张储存卡在指间一晃,收进口袋。 狗仔吓得抱头就跑,机场大厅的地面太滑,跑出几步还摔了个跟头,狼狈到不行。 应时肆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转身,就被威风凛凛定在原地:“……” 代理人也戴了墨镜,本该跟着出差的总裁助理没在,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狼崽子寸步不离跟着,硬邦邦晃尾巴:“先生……” 代理人坐在沙发上,挺沉稳地打开电脑。 “字我都练完了,单词也背了。”狼崽子扒拉他胳膊,“别的课都线上学,台词我路上练。” 应时肆实在不放心:“出差的地方下雨,你腿不好,让我跟着去……” 祁纠不逗他了,给狼崽子发了块润喉糖,合上笔记本电脑:“劳逸结合,给你放个暑假。” 应时肆没正经上过学,愣了愣:“暑假?” 祁纠点了点头,摘下墨镜收好:“夏天了。” 他答应过的事就会做,抬手揉了两下狼崽子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里透出点笑,看得应时肆怔了下神。 ……夏天了。 夏天了,先生的身体就会好。 祁纠开会的地方有块私人海滩,虽说下雨,风景也挺不错,很适合短期度假:“走吧。” “夏天了。”祁纠笑了笑,“先生带你出去玩。” 第79章 来都来了 大殿里漆黑一片, 只有一灯如豆。 这一点灯火,也在风里抖动,随时可能熄灭。 “救不了”黑衣少年问。 殿内供奉着不少神龛,孱弱的灯火落在上面, 有种血样的颜色, 看不清上面的字。 跪在他面前的人一身出尘仙袍, 本该器宇不凡, 此刻却战战兢兢,紧张恐惧到发抖:“救, 救不了, 上神,这累累血债, 我等寻常凡人……” “我不是上神。”黑衣少年垂着眼,“带祝尘鞅来。” 被推出来的影子褴褛,手脚重锁,脸色苍白近于寒玉,叫人推搡着踉跄站稳。 黑衣少年手里的刀掣过他胸口, 一捧心头血跟着迸出, 血雾覆住神龛。 伤口新鲜张着, 仍有殷红血液不停涌出,滴滴答答淌落,浇在黑衣少年手中的刀上。 那是柄很特殊的刀——它甚至不像是把刀,简直是未加打磨的破烂生铁, 通体漆黑, 既无刀锋也无刀鞘, 被布缠住几圈,就算刀柄。 因为没有刀锋, 那道身影几乎是被硬拖曳着生生豁开,伤口异常粗粝,皮肉外翻鲜血汩汩,颇为怵目。 刀身仿佛有生命一般,察觉到有新鲜血气,立时吞噬夺取,那些血尚未淌过刀脊,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森森寒霜蔓延,铁链锁着的身影跟着微微一颤。 …… “还申诉吗?” 系统发愁:“没人理我,前面几十次都还没处理。” 合理推测……总部可能只剩这种剧本了。 祁纠经脉冻结,呛出一口带着冰碴的血,在内线回复:“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这个世界的提成很丰厚,任务也不难。 系统提前打开缓冲区,支上了变态辣火锅。 “算是比较久远的仙侠题材……洪荒时期的,巫妖量劫。” 系统把剧情传给他:“你叫祝尘鞅,主角叫陆焚如,是你徒弟。” 巫妖量劫,巫、妖、人,世上其实共有三族。 只是人族弱小,道魔之争仅仅过去了百余年,尚未衍出百教、圣人未出,只在夹缝里求生,看什么都像是上神。 而巫妖两族不共戴天:前者是上九天古神后裔,生来就有天赋神力、神血神骨;后者是得天地灵秀的万灵万族,不甘被镇在下方一隅,要争一席道统气运。 “祝尘鞅”这名字,过去几乎没人敢叫,更没人敢这样对他不敬。 落到主角手里之前,他是九天楼镇青岳峰的战神,再无法无天的狂妄之徒,也只敢规规矩矩叫一声“尘鞅君”。 “陆焚如是你捡回去的孤儿。” 系统说:“你骗了他不少——可以说他落在你手里,就是落进了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他身上没一样是真的。” 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所谓的师徒情谊也是假的。 在陆焚如阴差阳错、侥幸逃脱之前,已经几乎死在了祝尘鞅手上。 “你们现在待的这地方,是青岳宗的大殿。” 系统翻了一页:“青岳宗、青岳峰,这片山里本来住着几支妖族,都叫巫族杀光了。” 九天楼下镇九峰,青岳峰为首。此处得天地造化,险山峻岭绵延数千里,尽是奇花异草,处处山灵水秀。 人族在这一片山脉中的宗门,就叫青岳宗。 “你从上九天下来,奉命镇这片山,受青岳宗供奉,地位一直尊崇无比。” 系统:“为了撑门面,这青岳宗的掌门时常带奇珍异宝来求你,重礼难却,你偶尔也收徒。” “陆焚如是你的徒弟之一……只有他从小跟着你,不是掌门塞进来的。” 系统翻过一页:“你对他说,你见到他时,人间正燃战火,你路过一片烧焦的村庄,见他一息尚存,善念萌动,就把他捡了回来。” 这话一分真九分假,因为烧焦的并非人间村庄,而是青岳山脉深处的黑水洞。 陆焚如是实打实的妖族,黑水洞上下二百余口,尽数被诛杀干净,栖居之所付之一炬,离火焚天灭地,烧了三天三夜,只剩一片焦土。 这就是“焚如”——离卦第四爻,爻辞: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祁纠忽然问:“这事是我做的?” 系统还没细看,愣了下,往回翻了好几页:“没细说……这是上一部的内容。” 穿书局有不少这种套装书,上一部和下一部虽然角色一样、剧情相连,但权限不互通,没法跨书查看。 不过他们这一部书是作者断更多年之后的续作,前面埋的伏笔、设定的人设都忘了大半,几乎就是重新写了一遍,差不多可以看作是本新书。 “反正在这一部的剧情里,你不是什么好人……看着八成是你做的。” 系统翻剧本:“因为收陆焚如做徒弟,本来就是你的计划之一,你养着他,是因为妖族的一种特性。” 妖族传承,不靠血脉、更不靠言传身教,而是种相当神秘的代际传承——死后血气汇入妖魂,而族群积攒下的全部魂力,都会庇佑本族的后代。 换言之,像陆焚如这种情况,几乎举族上下都被屠戮,作为那个仅存的后代,他的内丹里天然就蕴有整族的魂力。 “再往前就没有了,这本书的剧情就是从这开始的。” 系统翻了翻:“他被你捡走的时候,就被你封了内丹,以人形长大。” 祝尘鞅几乎拿陆焚如当大号充电宝用——这比喻或许不大恰当,但就是这么回事。 祝尘鞅这一身神血神骨法力炽烈过剩,催动到极点时,虽强悍无匹,却也反噬这具身体,必须要借妖物的天赋力量强化肉身,否则命不长久。 陆焚如那颗内丹险些叫他抽干,又或许是已然抽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在某一次鏖战中,祝尘鞅掣肘之下,便随手将这没用了的小妖物击下弱水深渊。 主角的机遇也就从这开始。 陆焚如坠入弱水,昏死数日,居然自己醒了过来,周身伤势也好得七七八八。 巫妖两族力量并不相通,祝尘鞅为了更快地汲取他内丹妖力,以气化刃剖肤切骨,和人间凌迟也差不出许多。 如今这些伤势都痊愈,叫祝尘鞅那一掌击碎的经脉也尽数复原,体力充沛,行动得心应手,修为更是比受伤之前更强了不知多少。 “他的内丹本就空耗到了极点,挨了你那一掌,直接碎了。” 系统翻了一页:“可没想到,他因祸得福,破丹成婴,成了妖族第一个参透新境界的,进境一日千里。” 之后的剧情就再常规不过——修炼、出山、复仇,陆焚如回了青岳峰,没花多少力气就将青岳宗纳入囊中。 此时的人族,圣人未出暗弱混杂,夹在巫妖两族愈演愈烈的纷争之间艰难求生,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墙头草,哪个强就跟从哪个。 “陆焚如发现,祝尘鞅变弱了不少。” 系统举着剧本,给祁纠念:“或许是没了妖族内丹,身体承载不了强横霸道的神力。又或许只是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变得比祝尘鞅强了。” 系统翻过一页:“陆焚如要复活他的族人。” “可青岳宗只能活死人肉白骨,妖族救不了,于是陆焚如就换了办法。” ——也就是他们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直接进入的剧情。 既然祝尘鞅这具身体,已经吸收了内丹里的所有妖力,那么这些妖力定然淌在血里,藏在骨头里。 陆焚如要把这些都收回来。 他难以克制焚骨噬心的恨意……假如一开始祝尘鞅不骗他、不装模作样,就算是直接抓他剖丹,陆焚如都未必会这么恨。 陆焚如其实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人类,是妖族。 他也一直都清楚,祝尘鞅动辄假作受伤、体弱,诱他贴身照顾,就是为了夺他内丹中的妖力。 可祝尘鞅对他好,愿意做他的师尊,愿意养他。陆焚如没见过像祝尘鞅这么好的人……他心里想,这人要妖力,便给他罢。 陆焚如是真的想过,就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他也愿意。 他跟着祝尘鞅,跟到自己没用了、实在跟不动的那天,就偷偷溜走。 “可他没想到……”系统念到这,忽然停下,拉着祁纠过来看,“对,你看,‘他没想到,居然是祝尘鞅灭了自己满门’。” 陆焚如被弱水送回黑水洞,他尚未记事就被祝尘鞅带走,从不曾回来过,从没见过这片怵目焦土。 碰到染血褐黑的焦土那一瞬,尚未彻底熄灭的余火,就让陆焚如五雷轰顶,错愕呆愣在当场。 他太熟悉这种温度了。 黑水洞阴风凄凄,似有呜咽不绝于耳,漫天寒星烁烁,映进死水般静默的深潭。 ……竟像是一只又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是解不开的死仇。 在后续剧情里,陆焚如一路修炼到妖圣,仍不肯放过祝尘鞅。 他不叫祝尘鞅活,也不叫祝尘鞅死,直到修为再度突破,足以扭转轮回,才将几乎已没了人形的祝尘鞅碾作一捧血雾。 神血神骨被尽数献祭,复活了黑水洞中的妖物。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巫族,巫妖之劫最终演变成旷日持久的鏖战,两族死伤不计其数。 至于大巫怒杀金乌、巫祖与周天星斗大阵同归于尽,两族斗得俱伤衰落,人族趁势崛起封神……那就是都后来的剧情,跟他们彻底没关系了。 这是一套书,相当漫长的故事,他们只是这个故事中的一段插曲,一个漩涡。 …… 青岳宗。 祝尘鞅的胸口震颤,一口合着血的水喷出,竟是眨眼结出煞白薄霜。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手,将那碗渗着寒气的水放下。 他松开祝尘鞅的衣领,这人就没长骨头似的,软绵绵倒回石室墙角,躺在那一动不动。 陆焚如弯下腰,发现那双眼睛并不看自己,像是越过了他落在半空,神色漠然。 祝尘鞅在巫族的身份极高,一身神血神骨精纯得前所未有,做了这么久的战神,又受青岳宗供奉,只怕的确没受过这种委屈。 “师尊。”陆焚如说,“这是弱水里的寒毒。” 三千弱水深,鹅毛尚且沉。他从弱水里活过来,身上就带了这淬骨的寒毒。 妖族血脉自然不怕毒,对陆焚如来说,反倒是极有力的助益,这毒被他炼化吸纳,叫不少人吃了苦头。 可寒毒跟着混进去,就没办法了。 陆焚如只会用毒,还不知道怎么把这毒收起来。 陆焚如看着眼前的祝尘鞅。 绝大部分时候,祝尘鞅对他都相当和蔼、温柔有加,不会摆出这一副冷淡漠然的架势。 陆焚如取了方素帕,蹲下来,替他擦拭唇角血迹:“师尊,你其实是这种脾气?” 祝尘鞅其实是什么脾气不好说,祁纠确实不是——这得追溯到上个世界,虽然记忆暂时封锁,但他们很显然是带了不少伪装数据。 严肃淡漠类,不苟言笑,只要套上这么个壳子,立马变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移动冰山……数据这东西,混久了就很难立刻摘干净。 他们在上个世界停留的时间恐怕相当长,系统现在还在排查,累得头晕眼花。 “不用这么提防我。”陆焚如垂着眼说,“我暂时不会杀你。” 陆焚如的确是好心给他喂水。 ——祝尘鞅不能这么快就死,祝尘鞅还得活很久,久到他弄明白怎么跨冥河、逆轮回,把惨死的同族救回来。 陆焚如把那碗水拿过来,放在祝尘鞅手边,又打开血迹斑斑的破烂衣领,看了看那道粗粝伤口。 祝尘鞅的呼吸在这时顿了顿。 陆焚如抬头,这人的视线已经再度移开,那双眼睛慢慢闭上,合了一会儿再睁开,看着还不如巴掌大的透气窗。 祝尘鞅这人的确有几分骨气,落在他手里,也不见低头,不论弄出什么样的伤,都像是不知道疼。 陆焚如按在仍止不住渗血的伤口上,掌心阴冷寒气汹涌,原本温热的血液迅速冷却,结成冰碴。 伤口附近的皮肤被冻得泛青,那道伤更是变得乌紫,但不论怎么说,血是止住了。 “师尊。”陆焚如问,“你想吃什么?” 祝尘鞅仍不说话,似乎被这一遭折腾得不轻,蹙紧了眉闭着眼睛,整个人都叫薄薄寒霜覆住,眉睫发白。 陆焚如也不是话多的秉性,蹲在地上,很耐心地抬头等着。 他知道这么点寒气奈何不了祝尘鞅,就算被他以九幽陨铁锁住手脚、弱水寒毒封住气海,祝尘鞅这一身神血神骨,全是熄不灭的火。 这些火是会一直烧着的,就像黑水洞,一切都已化为了焦土,火星却还没熄灭,一碰就会灼着飘起来。 这就是离火,祝尘鞅的火会附着在任何东西上,直到它被灼烧殆尽。 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祝尘鞅才慢慢睁开眼睛。 陆焚如在他眼睛里看见金色,这是祝尘鞅动用神力的表现,巫族毕竟并非真神,这种金色并不明亮,搀有浅褐,透出种近于力竭的透明。 陆焚如不上他的当,祝尘鞅最擅装模作样,如今这演技甚至比过去更逊色了不少。 祝尘鞅单手撑住身体,调息良久,才缓缓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陆焚如身上。 ……到了这时候,那双眼睛里冷峻退去,又知道摆出温和的架势服软了。 陆焚如抱着那把刀,等他开口。 “我不饿。”祝尘鞅说,他的嗓音因为沉默过久而有些沙哑,但因为咬字轻缓,反倒给人以某种闲聊般的错觉。 祝尘鞅说:“给我看看你的刀。” 陆焚如看他的视线倏地转冷,那是种完全不具温度、仿佛浸透了弱水的冷,深处却又有火星。 火星是仇恨的火星。 陆焚如恨祝尘鞅,想把他抽筋剥皮、杀之后快,想把他拖去黑水洞祭枉死的同族。 陆焚如去查过巫族干的勾当——这些人自诩上神,随手诛杀妖物,只为夺地掠宝,毫不知悔。 可妖族早已得天地灵秀、开灵智、化人形,又与另外两族何异? 黑水洞全族被诛那日,是陆焚如的周岁生日。族长幼子满周岁,举族聚在水洞中宴饮,全无防备,几乎是瞬间就叫无妄之灾灭了门。 陆焚如盯着他的瞳孔转为深黑,紧紧抓着那一块几乎无法被称之为刀的生铁——这是黑水洞里唯一剩下的东西,离火炼不化,里面附着浓烈怨气。 抓住它的时候,陆焚如就能听见凄惨的嚎哭、不绝于耳的呻|吟。 就在陆焚如几乎无法克制,要用它捅穿祝尘鞅,搅碎这人仍死不肯摘的面具时,忽而听见门外有隐约人声。 “……上神。”青岳宗的人小心翼翼,“宗主想请您过去坐坐,备了、备了上好酒菜,万望赏光……” 陆焚如和祝尘鞅同样清楚,这是要做什么。 如今大运混乱,不止是巫妖两族,人族的兵戈同样四起,杀伐不停。 人族圣人未出、功法未明,宗门要立稳脚跟,必须要抱一颗大树——而事到如今,俨然已是只管根深叶茂,顾不上抱的树是哪一棵了。 过去祝尘鞅是座上宾,如今强弱倒转,被恭敬请去的立刻变成了陆焚如。 而祝尘鞅被关在这阴暗湿冷的石室里,重镣重锁不说,衣难蔽体、饭食馊冷,实在演尽了人走茶凉。 “看来你不饿。”陆焚如说,“那我就去赴宴了。” 他抓着那柄漆黑的生铁刀,起身要离开,被祝尘鞅在背后唤住:“焚如。” 陆焚如停下脚步,攥着那柄刀,苍白的手用力过度,青筋凸起,脸上却全无表情。 “过去的事,我暂时不能确定。”祝尘鞅说。 他的声音冷静平缓,有种奇异的稳定,一时居然压制住了陆焚如耳边的凄厉鬼哭。 陆焚如转过身来盯着他,瞳孔漆黑,凝定不动,仿佛动一动就能叫这一片覆满寒霜。 祝尘鞅靠在墙角,抬头看着他:“但我想,或许有种可能,不是我灭的黑水洞。” 这话显然不会有什么好后果——没等系统紧急变块石头绊陆焚如一跤,漆黑的刀影已经闪在祁纠胸口。 紧随其后的,是陆焚如冰冷到极点的黑眼睛。 这把刀被祁纠手腕上的锁链绞住,摩擦出刺耳的尖啸,异常沉重的陨铁与这把刀更加沉重的去势并在一处,叫这具身体的手腕立即勒出刺眼血痕。 祁纠腕间血痕累累,瞳底的浅金色变得更透明,脸色苍白得仿佛薄冰。 他慢慢放松力道,解开对陆焚如的定身术,咳了口血,冷汗湿透衣襟。 “师尊年纪大了?”陆焚如的声音轻下来,撑着石墙贴近祁纠,反而有种诡异的空洞,“我回青岳宗找你的那天,你亲口对徒儿说……黑水洞是你做的。” 祁纠的确不能完全确定。他之所以有这种推测,是因为刚和系统排查任务记录,发现上一部书的祝尘鞅也是他负责。 这种情况很常见,局里更倾向于把成套的书交给同一个员工。只是旧世界的记忆会被封存,系统在申请解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回执。 祁纠选择在这时候说这个,是因为这把刀古怪,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刀折磨的对象就变成他。 那些森森的怨气,凄厉的呻|吟哭嚎,对复仇的执念,都一股脑转向他。 陆焚如耳畔变得清净,眉峰蹙紧,攥着那把刀四处扫视。 “这个世界有点麻烦。”系统被鬼哭狼嚎吵得不行,跟祁纠一人一副耳塞,提醒他,“至少在现有剧情里,祝尘鞅对陆焚如非常不好。” 祝尘鞅几乎是明摆着利用陆焚如,为了骗取陆焚如的妖力,装病、假装受伤、假装走火入魔轮着来,半死不活都有好几次。 只有最后一次,祝尘鞅嫌陆焚如给他妖力给得太慢,以气化刀,几乎将陆焚如整个人活活剐碎。 妖力被汲取一空后,陆焚如就这么被祝尘鞅击碎内丹,经脉寸断,被随手扔进了弱水。 ……有了这些做前科,陆焚如已经相当有免疫力,加上对祝尘鞅的实力有数,很难会有什么心软。 祁纠知道,毕竟他正被陆焚如掐着喉咙,按在石墙上。 “我留着你,是为了你的神骨和神血。”陆焚如盯着他,瞳孔黑得不进一丝光,“少耍花招。” 陆焚如实在想不通,祝尘鞅究竟无耻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将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矢口否认。 他早就已经不再相信祝尘鞅说的任何话。 “早晚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着我让你死。” 陆焚如反肘欺近,重重压在祁纠胸肩上,碾过结冰的伤口:“师尊,明白吗?” 第80章 骨头 说完这些, 陆焚如就捡起那把刀,朝石室外走出去。 他走得很快。 耳畔那些阴风惨惨、凄厉鬼哭不见了,并没让他变得轻松,正相反, 陆焚如的眉头已经蹙得死紧。 陆焚如走到门口, 又倏地折回来, 垂眸看祝尘鞅。 他攥着那把漆黑的刀:“你刚才做了什么?” 祝尘鞅暂时没法回答他, 被他扔在地上的祝尘鞅在咳嗽,弱水寒毒阴森透体, 任何人都不会好受, 即使是祝尘鞅。 弱水三千里,无物不沉, 在天堑之内日夜奔流,吞噬天地造化。 陆焚如方才激怒之下,将整条手臂压上祝尘鞅的伤口,汹涌寒毒将这人一身护体神力冲得支离破碎,盘踞心肺, 少说也要难受几个时辰。 祝尘鞅接连呛出几口透着冰碴的血, 单手撑住地面石板, 冷汗渗透衣襟,又转眼叫寒气冻成薄冰,白霜覆过眉睫。 他要回答陆焚如的话,在这种情形下, 却实在难操控这具身体做出有效反应, 不得不运转真元:“放心。” “只是普通的定身术。”祁纠撑起身, “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死……总得拦一拦你这把刀。” 祁纠还得多留一阵,趁着还没死, 抓紧时间查清楚一些事。 任务其实简单,总共两条:第一条是将神骨神血留给陆焚如,第二条是保证陆焚如突破妖圣,活过巫妖大劫。 不考虑最后一句,祝尘鞅落在陆焚如手里那一刻,其实基本上就算是把金手指塞完了。 只要祝尘鞅一死,这两件事就都能做到。 陆焚如身上的弱水巨毒,不仅仅是寒气这么简单,弱水吞灵气神力、噬天地造化——只要两人有所接触,祝尘鞅这具身体里的神骨神血,一身离火真元,就会源源不断被陆焚如吞噬。 如今祝尘鞅活着,这种进程没那么明显……等到魂飞魄散灵识消泯,陆焚如轻轻摸一把,祝尘鞅差不多就没了。 要真是这么简单的任务,其实犯不上特地派他们来一趟,所以最后那句“活过巫妖大劫”,就很值得揣摩。 “下次要我的血,可以换个办法。” 祁纠将薄冰白霜化去,看了看陆焚如手里的生铁刀:“这刀有蹊跷,多半能要我的命。” 陆焚如盯着他,瞳孔黑沉,似有嘲讽:“照这么说,我岂不是现在就该用它捅穿师尊?” ……他居然看见祝尘鞅笑了下。 祝尘鞅其人,惯会伪饰、惺惺作态……此时垂了视线,显出的那几分笑意,竟又与旧日温和随意隐隐重叠,一般无二。 陆焚如盯着眼前这个人,他无法不将这视作挑衅,无法浇灭胸口的滔天恨意。 陆焚如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生铁刀,这柄刀在不停震动,又或者是他的手在杀意的冲击下发抖。 杀意在叫嚣着,想要捅穿祝尘鞅的胸口,钉住祝尘鞅的周身大穴,寸寸凌迟抽筋剥骨,叫这人再说不出半个字。 “先别忙。” 祝尘鞅缓声说:“会有这个机会,眼下不是时候。” 陆焚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问:“师尊知道,徒儿在想什么?” 他每天都在劝自己克制,劝自己忍住不杀祝尘鞅……神骨神血在刚死那一刻,效用才最强,他不能这么早就叫祝尘鞅解脱。 这种杀意充斥他的全身,平时被他牢牢压制,但只要一见到祝尘鞅,要不了多久,就又会沸腾。 所以陆焚如暂时松开这把刀,他此刻但凡持有一点凶器,就会忍不住动手。 祝尘鞅被一头狼灵重重扑在墙角,利爪刺穿肩膀,汩汩涌出来的血被狼灵舔舐去大半,仍有不少洒在地上,一片鲜血淋漓。 狼灵含住祝尘鞅的脖颈,森森利齿只差一线,就能将堂堂战神毫不留情地撕碎。 “师尊。”陆焚如的声音从狼灵喉咙里响起,“如果让我知道,你对这把刀做了什么,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那些凄厉哭嚎森森怨气,是黑水洞枉死的妖族,是提醒他复仇、不准他忘却血债的日夜催促。 如今什么也听不见了,陆焚如不可能不疑心祝尘鞅。 祝尘鞅倒在墙角,闭着眼一动不动,散乱额发遮住眉宇,侧脸苍白平静,无声无息。 陆焚如见他这样反倒觉得顺眼,收起本命妖魂,重新捡起那柄漆黑的生铁刀。 他舔了下唇,像是将最后一丝看不见的神血卷入口中,握着刀,头也不回地离开石室。 / 系统还是第一回接这么重要的任务。 “确定没问题吗?”系统变成黑漆漆的生铁刀,被陆焚如攥着,在后台给祁纠发消息,“真不能被看出来?” 祁纠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有信心:“不会。” 祝尘鞅这具身体,从修炼那天起就是他负责,哪怕没有上本书的记忆,操控起来也相当得心应手。 趁着陆焚如把刀放下,他们掉了个包。系统分出了点数据,扛着真刀就跑,剩下的大半数据交给祁纠,被做成了把看着一模一样的假刀。 系统跟着陆焚如去赴宴,原本以为祁纠回了缓冲区,却没找着人:“祝尘鞅这么经打?” “不经打。”祁纠撑着地面坐起来,运转真元,将肩头伤口烧灼止血,“是这把刀。” 祝尘鞅身上的神骨神血至精至纯,修炼出的真元也强悍无匹,厉害固然是厉害,却已经超过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哪怕没人折腾他,这具身体都随时可能出问题,更别说现在。 陆焚如看见的那些“装病”、“装伤”,估计也不全是装的,只是祝尘鞅身为青岳宗供奉,不能示这一层弱。 青岳宗之内的人族,原本就在各方势力间摇摆得厉害,只想抱最强的那一棵树,稍微被察觉出半点不对,就无法再镇住这些人。 如果不是这把刀,祝尘鞅早就该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只能等身体慢慢自行疗伤。 系统愣了愣:“这么说,这东西还有好处?算是法宝吗?” “看怎么论。”祁纠催出点离火,把生铁刀架在上面烤了烤,果然连点变化也没有,“如果睡不着算是好处,它就是件法宝。” 陆焚如原本在祝尘鞅这里养着,并不偏激,性情也没有这样暴躁易怒。 如今心性大变,固然有惨遭欺骗背弃、身负血海深仇的缘故,但也少不了这把刀的影响。 任何一个人,日夜叫这把刀催促着拼命修炼,被藏在刀中的恨意诅咒着,仿佛这条命活着就只为了复仇,都很难再保持过去的脾性。 “可这把刀确实是陆焚如的。”系统远程翻了半天剧本,找到设定,“他们妖族,生下来就取一根骨头煅烧,做成本命兵器。” 陆焚如的这把刀,是他幼时被取走的一根肋骨,混合生铁精千锤百炼煅烧成的——所以陆焚如一见到它,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刀。 若非黑水洞覆灭时,这把刀尚未成型,它本该是把异常锋利的圆月弯刀,黑柄银刃,无坚不摧。 祁纠也还在研究,这个世界的谜团不少,一把刀的蹊跷已经算靠后的了:“有道理。” 系统愣了愣:“什么有道理——这是什么东西?!” 和眼睛里淡到几乎透明的金色不同,此时由祝尘鞅这具身体胸口淌出来的光点有如实质,浓郁得叫人挪不开眼,几乎像是赤金沙。 这些赤金沙在祁纠手里汇聚,覆在这把生铁刀的外层,缓缓成型凝固,变成刀鞘。 刀鞘内离火灼灼,炙烤不为所动的冷硬生铁,将漆黑刀身映得赤红。 “骨头。”祁纠随手划地,掀开一大块石砖,将这把刀藏进去,“以前准备好的。” 祝尘鞅这一身神骨,受了太多觊觎,但凡炼化一块半块,都能做出相当强悍的法宝。 但其实神骨难折,就算是祝尘鞅自己动手,也得花上十年、二十年,才能用真元磨下来这么一小段,至于炼化……那就更难。 这世上能化神骨的,也就只有离火、弱水而已。 祝尘鞅早准备好了这一小块骨头,此刻只不过是拿出来,并没什么影响。但这具身体如今经脉尽是裂口,体内又俱是弱水寒毒,妄动真元,与刀割无异。 此时这些冰碴叫经脉裂缝渗出的离火真元融化,阴森寒气游走周天,无孔不入,一寸寸侵入丹田气海,翻腾不休。 不过须臾片刻,祁纠就回了缓冲区。 系统把大半数据留在陆焚如手里,分出点数据杀回来吃火锅,一口气倒进去半盘子鸭血:“你说得对,青岳宗那些老头在套陆焚如的话。” 巫族眼下内外混战皆不太平,暂时腾不出手来管下九峰的事,这些人自生自灭,已经成了相当彻底的墙头草。 如今陆焚如显然胜过祝尘鞅,青岳宗转投他这一头,恭维巴结自然是少不了的,却只怕仍不是全心全意。 毕竟陆焚如太年轻了,又是妖族,难免占了一个“出身不正”,若叫人拿这个做文章,也够他们一受。 ——不过这些人也套不出来什么。陆焚如跟在祝尘鞅身边这么多年,虽说没学什么正经法术,耳濡目染,这一身沉静岿然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在席间冷眼看这些人推杯换盏、听着恭维奉承的陆焚如,神情淡漠冷冽,瞳色漆黑,看不出半点情绪念头,更看不出石室内对祝尘鞅的滔天恨意。 …… 这样尴尬的局面,勉强撑了一会儿,也就相当生硬地静下来。 青岳峰的宗主环顾一圈,勉强挤出了个笑,捧起杯酒:“……上神,请。” 此番摆了盛宴请陆焚如,青岳宗也有自己的盘算,一是为了探些口风,二是为了请陆焚如收徒。 陆焚如垂着眼,不接这杯酒:“我不是上神。” “什么话,什么话。”宗主赔笑,“巫、妖两族都是上神——若上神不喜欢这叫法,那咱们就叫亲近些,陆长老。” 这话总没法推脱,陆焚如需要落脚栖身之处,如今做了青岳峰的供奉,受一句“供奉长老”并不过分。 宗主见他不语,眼里更亮出异彩,欣喜道:“不知陆长老有没有收徒的打算?” 陆焚如抬眼,漆黑眼底似有讽意:“我?” 宗主似乎全然不曾看出,笑着点头:“正是,正是……门里这厚礼早都备好了,收几个就行,挂个名字,不用怎么管。” 眼看又快到了宗门开山收徒的日子,如今人族这些宗门,其实没有正经修炼功法,无非是打坐、修道、山中无日月。 如此这般修炼个几十年,到苍髯皓首时,延些寿命,活个一两百岁。 再有些天赋斐然的,修得法术神通,能变化、能腾云,能占卜算卦,降妖拿鬼,能使遁术日行千里,已是极了不得。 巫妖两族的天赋神通、修炼功法,其实都不与人族相通,收了徒也教不了——祝尘鞅当初收的那些徒弟也一样,除了陆焚如,剩下那些都只是挂名而已。 “收了他们,也不用做什么。”宗主殷切解释,“叫他们洒扫伺候,奉个茶、做个饭就行了……” 陆焚如忽然打断:“哪天奉上来一杯毒茶,坏了我的修为,让我输给来下个打山门的‘上神’?” 宗主 的笑僵在脸上,眼底透出隐隐错愕惊惧,冷汗大颗大颗冒出来。 陆焚如并非不知道这些人的勾当。 他垂着眼,抓着刀起身,黑袍袖口将那杯酒刮倒,泼在地上。 “这是琼浆玉液!”宗主慌声解释,“是冰山琼花蜜心酿的,五十年一开,百年一酿,清心明目,绝无半点害处……” 他说的不错,这的确是琼浆玉液,的确珍贵,的确没有毒。 青岳宗不可能对陆焚如动手,至少目前不可能——如今祝尘鞅显然已是废人一个,指望不上了,他们只能靠着陆焚如。 除非再有个更厉害的什么妖族来抢地盘,又或者是巫族总算从混战里抽出工夫,打上门来惩治青岳宗、救走祝尘鞅……除非是这些情况。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些“除非”,几乎每样都不可能发生。 如今妖族中,陆焚如是唯一的一个突破新境界的,妖族天生懂得趋利避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挑衅更强者。 巫族那边……更是快把不周山打塌了,上九天乱成一团,没时间管下九峰。 那日陆焚如回来复仇,打上山门,滔天黑雾遮云蔽日,惨惨凄风血雨,竟令人生出几分灭世之惧。 青岳宗暗中观望,见祝尘鞅与他交手几次,明显有不支之态,回来后更是咳嗽吐血、虚弱非常,就已觉出不妙。 这些人衡量再三,决心放手一搏,这才叫祝尘鞅的徒弟暗中下手,给祝尘鞅端去的药茶里下了毒。 人间的毒,对巫妖两族效力其实都有限,无非是叫祝尘鞅经络淤堵、真元流转不畅而已……但只是这样一点差距,就足以分出胜负。 也就是这样一点差距,让那天的祝尘鞅在交战之时,露出了那么一丝不能再小的破绽。 这破绽叫陆焚如捉住,结结实实还他一掌,这一掌凝聚弱水至阴至寒,将祝尘鞅自山巅重重击落。 那一片山峦被碾成齑粉,扬起的烟尘遮了青岳峰三日三夜,才总算被宗门长老合力驱使的流风吹散。 祝尘鞅摔在乱石之间,周身经脉尽断,真元凝成的战铠更是彻底崩毁消解。神血顺着暗溪淌进山林,那一片林木都变得尤为茂盛,百年成熟一次的奇花异草争相成花结果。 陆焚如追下来时,已有眼疾手快的宗门弟子,“冒死”冲上去,以九幽陨铁铸造的锁链将祝尘鞅锁了结实。 ……青岳宗这么做,也是深思熟虑了多日,再三衡量利弊,有他们自己的打算。 一来,是为了叫这场仗尽快打完,免得株连青岳宗内无辜弟子,不跟着祝尘鞅受无妄之灾。 二来……胜败已定,也是想向陆焚如卖好。 “那祝尘鞅分明是——分明是自作孽不可活,行此险恶勾当,人人得而诛之!” 宗主急得几乎有些言语不畅,满脑门冒汗:“我们,我们并无与上神交恶之心,天地可鉴……” 陆焚如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不喝这些人的酒,也不吃这些人的饭菜。 “我是妖物,不吃你们吃的东西。” 陆焚如垂着眼:“不必费这个心思了。” 宗主张了张嘴,心道陆焚如是妖物不假,可怎么就不吃人吃的东西了?祝尘鞅捡他回来时,还下了趟山,往离火园中牵了头牛呢。 ……这话自然不能说,心里想想都得尽快,免得这些大能有拿魂搜念的本事。 宗主勉强定下心神,不敢违逆陆焚如,将收徒的事也暂且搁置,只是越发毕恭毕敬。 “既然如此……供奉长老有用得着本宗处,只管召唤,我等随时候命。” 宗主拱手保证:“祝尘鞅被看管在宗门囚室,万无一失,他周身经脉已然尽断,无法再动用真元,无论如何也跑不掉……” 这话尚未说完,他站在陆焚如黑沉沉的眸光里,又莫名打了个冷颤,闭上嘴。 “经脉尽断。”陆焚如念了念这四个字,好笑道,“谁与你们说的?” 宗主愣了下:“这、这不是明摆着?” 陆焚如原本也以为,祝尘鞅经脉尽断,只要再以弱水寒毒封住气海,就折腾不出半点花样。 可这人远比他想得命硬,在石室里,祝尘鞅为了化去那些寒气,又动了真元,催出离火。 灼烈的离火气息,与黑水洞中残留的一般无二,陆焚如舔了舔上颚,狼灵舐去的神血味道仿佛还残留在口中。 “如何处置他,是我的事,你们不必插手。”陆焚如说,“弄些吃的给他,别饿死了。” 堂堂战神冻饿而死,实在丢人,陆焚如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克扣祝尘鞅。 既然祝尘鞅不肯点菜,陆焚如也就不再管他。 今日夺了祝尘鞅不少神血,陆焚如察觉到体内妖力不稳,激荡不休,多半是又要突破,要寻个僻静处闭关。 陆焚如又看向手里的刀,忍不住蹙紧眉,垂首沉思。 ——往日到这种时候,他只要握住刀,就仿佛被无数双眼睛凝视,催他不眠不休,催他日夜修炼复仇。 可现在……这把刀却没了半点动静,这种感觉并不让他轻松,只觉得不安。 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还是有什么变故? 又或者是祝尘鞅在暗地里使了什么手段——倘若真是这样,他会让祝尘鞅好好尝尝他曾受过的罪。 陆焚如无心再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突破在即,他不打算再耽搁时间:“我今夜闭关,你等不可打扰。” 宗主与一干长老连忙不迭称是,立即发下宗门令,警告各峰弟子今夜不可擅动,违令者严惩不贷。 宗主将陆焚如送出们,还想客套几句,迎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竟觉心神一瞬恍惚,大骇之下晃了晃才站稳。 陆焚如盯着他,缓缓问道:“你们青岳宗,还有没有瞒我的事?” 陆焚如的修为境界,眼下尚且不能搜魂夺魄,但也只差临门一脚,彻底突破境界稳固后,就能将人神魂抽出查阅。 这些人若仍有什么心思瞒着他,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便要无处遁形。 宗主满心骇然,连忙矢口否认:“怎么会有?!我等诚心,绝无二意……” 陆焚如静看了他一阵,攥着那把刀,转身离开。 宗主叫余悸淹没,连腿都有些软,此时却也有些慌了起来,忍不住反复思量,有没有什么事不能告诉陆焚如。 ……除了他们也想趁机打些秋风,惦记祝尘鞅身上那点神血神骨,想捞着些来做好处,剩下的也就没了。 这种小事,想必陆焚如也不会在意……硬要说的话,还有另一件小事,的确没敢说过,但想来也无足轻重。 这事不敢讲,倒也没什么阴谋,只是怕落了陆焚如的威名,惹陆焚如不悦。 ——祝尘鞅与陆焚如鏖战三日,面上难分难解,内里却已不支,回了离火园内休息时,已能听得见咳嗽声。 透过窗子,看得见祝尘鞅按着胸口,伏在桌边,咳出斑斑血迹。 所以他们熬了药茶,在这茶内下了毒,叫祝尘鞅手下的徒弟送进去……偏偏这些遭瘟的废物东西,个个怕遭报复,没一个敢用真身。 最后送茶进去那个,悬心吊胆蹑手蹑脚,放了茶拔腿就跑,化形术拼命使到顶阶,用的居然是陆焚如的面目。 他们还以为功亏一篑,怒骂了那夯货一夜,却没想到祝尘鞅平日里警惕到极点,居然真把那下了毒的茶喝了。 这也就是所有瞒着陆焚如的事了……再怎么想,应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被陆焚如折腾了这么多天,祝尘鞅也没问过。 或许那天晚上,祝尘鞅也并没看清,那一杯茶,是陆焚如端进去的。 第81章 幻象 陆焚如去赴宴的工夫, 祝尘鞅刚被几个青岳宗弟子“侍候”完。 倒不是这几个子弟擅处——是宗门的命令,祝尘鞅这一身狼狈血污,莫冲撞了陆上神,惹上神不快。 还是将人洗干净、换身利索些的衣服, 弄得体面些更为妥当。 青岳宗一贯皆是如此, 当初祝尘鞅还是“供奉上神”时, 也这样处处仔细伺候, 精心侍奉,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够周全。 就连祝尘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将一个妖族余孽当人族婴孩来养, 掌门也不敢声张哪怕半句……更莫要说旁的事了。 “可惜啊,偏偏自作孽, 不可活。” 一个弟子边挽袖子边念叨:“灭人家满门也就算了,不知道斩草除根永除后患,还贪心不足。” “正是。”旁边那人捻着诀,也附和,“偷鸡不成蚀把米, 上好的妖丹没落到手里, 倒是落到了如今这副田地。” 若是放在平时, 给这些人千百个胆子,也绝不敢议论这些——可如今祝尘鞅看着实在凄惨,身上血迹斑斑、伤上叠着伤,手脚皆受重锁, 几乎成了个废人。 任他们怎么看, 都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威胁。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巫族战神狼狈至此, 这些弟子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 倒是不少人想来看看新鲜。 他们身后,为首的弟子皱着眉,打断这些人的话:“少说几句。” “他再卑鄙下作、咎由自取,毕竟身负古神血脉,非我等凡人能比。” 首座弟子说:“说不定就有什么杀手锏藏着,提防着些,免得他使阴招。” 那几个下级弟子连忙闭嘴,随意捻了个诀,唤来峰底涧中水,浇在祝尘鞅身上。 今夜宗门严禁弟子擅动,他们还要尽快赶回各峰,免得吃罚,确实也没什么时间再多废话。 如今虽是夏日炎炎,但这涧中水乃是山顶积雪所化,流入峰底山涧,又常年阴寒不见日光,冰寒刺骨异常,碰一碰手都扎骨头。 也不知陆上神怎么就喜欢这种水……或许妖族与人族的确不同,这也是特异处。 这些人七手八脚,忍着冻将祝尘鞅涮洗干净,又草草套了身新衣裳上去,就算了事,匆匆离了石室散去。 …… 陆焚如回到石室时,便正看见这一幕。 祝尘鞅已洗去身上血污,叫素白衣衫一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暂时遮住……倒叫陆焚如想起覆住人间疮痍的新雪。 人间战火频仍,祝尘鞅带他下山走动时,陆焚如也见过整片烧毁的村庄,叫雪盖得仿佛一片明净。 只有走近了,才知那底下藏着什么样的狰狞险恶。 陆焚如走过去,抱着刀蹲下,抬头看祝尘鞅。 那些弟子为了省事,将铁链胡乱箍在一处,走了也未曾再管,就那样绞着。 祝尘鞅闭着眼,双手倒缚在背后,被铁链拽着身体不至倒地,头颈无力垂落,半湿的额发散在眉前。 陆焚如伸手拨开他的额发:“师尊。” 他知道祝尘鞅醒着,如今祝尘鞅浑身干净,虽难掩虚弱无力,却毕竟与记忆隐隐相合。 陆焚如被祝尘鞅养在身边那些年,每逢突破前,都会往祝尘鞅身旁凑,几乎成了本能。 妖族境界极难突破,每回都是一场生死关。若是能熬过去,自然脱胎换骨;若是熬不过,便身死道消灵智尽陨,再珍贵的天地灵宝也救不回。 每到那段时日,祝尘鞅对他都是最好的。 陆焚如幼年时那几次突破,甚至都是被祝尘鞅抱在怀里,一面拍抚着哄他忍痛坚持,一面以真元替他疏经理脉、引气入体,几日几夜地熬过去。 “师尊,你再对徒儿说一次。” 陆焚如仰头问他,声音很轻:“你助我突破,是为了什么?” 陆焚如知道祝尘鞅醒着,他从小就跟在祝尘鞅身边,对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太过熟悉。 祝尘鞅每次装作昏迷,骗他妖力,就是这样——陆焚如过去都佯装不知,忍着彻骨煎熬,乖乖任祝尘鞅抽取内丹,从没说过半个不字。 如今再没这种好事了。 陆焚如按住祝尘鞅的肩膀,隔着衣料,在那个狼牙豁出的伤口上缓缓使力,直到这件衣服上也渐渐洇出血色。 他将石室整个闭锁,磅礴妖气生成天然护罩,近者便已剧痛如刀割,若是敢伸手碰一碰,那只手都要化成血水。 那几个来“侍候”祝尘鞅的宗门弟子,并自作聪明的掌门长老,都被锁在妖灵大阵中,惊惧乱撞拼命挣扎,在风卷黑砂中惨叫连连。 这是妖族的天赋阵法,各族不同,鬼车的金光阵、毕方的烈焰阵,黑水洞这一支妖族阵名“化血”,功效也顾名思义。 不等他突破成功,这幻境永远不会结束,大阵也再不会解开。 祁纠睁开眼睛,迎上陆焚如漆黑如墨的眼瞳。 …… 这会儿只怕不是缓和关系的时候。 系统也这么觉得,紧张到哗啦哗啦翻剧本,给祁纠提醒:“祝尘鞅已经对他承认过了,是为了他的妖丹。” 陆焚如的境界越高,内丹也就越精纯,其内妖力越凝练,效用越强。 这道理很简单,就像有人得了件相当强横的法宝,肯定也会没事擦拭、精心养护,恨不得随身带着。 他们来之前,祝尘鞅落在陆焚如手里,叫陆焚如的妖灵大阵折磨下来,已承认了许多事。 陆焚如此刻外表温顺,单手撑地,几乎是跪着蜷坐在祝尘鞅身前,其实妖力已汹涌异常,漆黑眼底有隐隐血光,凶煞毕露。 这种时候……要是稍微说点别的,比如“确实是为了你好”,多半连话都不用说完,当场就被陆焚如撕了。 祁纠能理解,看了看系统举起的剧本:“是为了你的内丹。” “你的妖力对我有好处。”祁纠说,“焚如——” 九幽陨铁的锁链被妖力生生炸开。 崩飞的碎铁深深没入石壁,无声无息,几乎像是没入一块豆腐。 祝尘鞅的身体失了铁链牵扯,再难保持平衡,坠在陆焚如臂上,胸口伤处被硌得负痛震颤。 陆焚如问出这个问题,就没打算得着什么想听的回答——祝尘鞅要是敢说谎,他当场剖了这卑鄙之徒的骨头,祝尘鞅实话实说,他同样会叫恨意冲得无法自控。 但陆焚如要的就是这份恨意。 比起虚无缥缈的安慰,对妖族而言,突破最需要的饵料是怨力、是仇恨,越恨力量越强,境界越稳固。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寻常恨意已派不上半点用场,所以陆焚如才会在突破之际,来找祝尘鞅。 陆焚如将祝尘鞅抛在地上。 他只震碎了铁链,祝尘鞅手上的镣铐仍在,这镣铐沉重冰冷、粗糙无比,转眼就将祝尘鞅腕间磨得血痕累累。 陆焚如平日里对祝尘鞅这一身伤痕视而不见,此刻却像是连些许磕碰都容不得,垂着眼睛,轻轻舔舐那些血痕。 他突破在即,妖性压过理智,动作像极了幼狼,温热舌尖舔舐过的地方,妖力淌进祝尘鞅的体内,伤口就痊愈。 ……近在咫尺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在他身上。 陆焚如脊背绷紧,倏地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转瞬即逝的淡金。 失控戾意在陆焚如体内冲撞,他按住祝尘鞅的手臂,肩背前倾,盯住那双眼睛,嗓音喑哑:“为什么看我?” 祁纠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想摸耳朵”肯定算不上个好答案,陆焚如妖力冲撞,化形不稳,凌乱发丝间冒出两只立耳,覆着软绒,还会动。 系统把他的手牢牢拽住:“……” 祁纠也只是想想,他不能现在就死,这个世界的谜团还有不少,他们还得保证陆焚如活过巫妖量劫。 这同样是个怎么答都不对的问题,所以不如不答——祝尘鞅适时旧伤复发,呛出一大口血,闭上眼睛。 陆焚如微怔。 他伸出手,拍了拍祝尘鞅的脸,发现这人脸颊苍白湿冷,触之寒意如同净雪。 陆焚如拨了下,祝尘鞅头颈就跟着软坠向另一侧。 这具身体之前还因为负痛,偶尔轻颤,此刻却静得毫无反应,像是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陆焚如伏在他胸口,耳朵尖动了动,听见微弱的心跳声。 他知道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可惜倒是很容易晕……才受了这么点伤,居然就力竭昏死没了意识。 陆焚如还不能叫他死,按住祝尘鞅胸前伤口,注入了些妖力。 便宜了祝尘鞅。 严格说来,巫族这一身血也不尽是神血。祝尘鞅呛出的这一大口血,在地上绽开大片殷红,就只有点点流金。 陆焚如不肯吃亏,随手扫净那片殷红,舔了下祝尘鞅霜白的嘴唇,把那一点神血卷进口中。 这样也不错。陆焚如想了想,发现自己更喜欢这样的祝尘鞅。 没法再对他说那些残酷到极点的话,也没法将他亲手凌迟、击落弱水……那些剧毒将他溺得死了一次。 是真的死了一次,这就是妖族突破新境界的秘密——非得死一次不可,还得是怨气冲天、恨意凛冽,彻骨憎恨凝成护体罡风,才能有灵识不散的机会。 重新活过来的陆焚如,这一身血肉都已是弱水所化。他浑浑噩噩了数日,随波逐流到黑水洞,终于堪透迷雾,将散未散的灵识叫恨意穿透,剧痛着倏然震醒。 在那些仍冒着点点火星的焦土之前,他终于记起自己被击入弱水时,看见的那双冰冷的眼睛。 祝尘鞅在九天之上垂眼看他。 “斩草除根,今日除此后患。”祝尘鞅说,“焚如,你我师徒缘分,到此尽了。” …… 还是现在这样的祝尘鞅更好。 陆焚如抱起祝尘鞅的身体,叫这人靠坐在石室角落,又把软垂的头颈扶正,把凌乱的衣襟理顺。 陆焚如蜷在他身旁不远处,妖力激荡之下,整个石室阴风惨惨,越发凄厉诡异,黑雾间渗出隐隐血红。 细看之下,这血红里半点也不安宁,彻骨阴寒裹着悲风怒号,恸哭撕心裂肺、哀嚎凄惨,更可怖的却还不止这个,而是凝聚如实质的咒力怨力。 这怨力阴森冷厉,缭绕不散,徘徊陆焚如耳边,时而如同喃喃低语,时而又凄厉异常,仿佛切齿诅咒。 系统都察觉出分明不对劲,在缓冲区里拉着祁纠:“这是怎么回事?” 陆焚如再怎么也是主角,就算身世的确凄惨到了极点,在突破这个关口,也不该叫这样强烈的怨力诅咒包裹。 这时候是心神最脆弱、最易动摇的时候,稍一不小心,被夺了心窍,就只剩下杀戮本能,连灵智都要被吞噬了。 祁纠暂时也不清楚,也在研究。 缓冲区里难得的没在煮火锅,系统还没注意,细看之下被他吓了一跳:“这又是什么东西?” “元神。”祁纠想了想,“应当是我上本书封印的。” 上本书的剧情截止到祝尘鞅败于陆焚如,按照祁纠的习惯,接到这种成套的书,以防万一下本书还是自己,就会预先留点线索。 祝尘鞅的身体里封印了一部分元神,里面大概存着不少记忆——但眼下这具身体受伤太重,要想解开,已经没当初那么容易了。 祁纠刚分离出来一个场景,是陆焚如小时候,第一次妖力失控突破境界。 系统猜陆焚如也正梦见这个:“他在喊师尊。” 陆焚如在血雾里喊师尊,不是如今这冷冰冰的憎恶口吻,反而跟场景里的一模一样,尽是慌乱无措。 这也没办法……系统分析了半天数据,发现陆焚如那个狼灵胃口挺大,把祁纠封印的一半元神给咬走吃了。 他们两头解封元神的速度差不多,要论力量强弱,陆焚如那一身强横妖力,梦见的画面或许还比他们这个更清楚逼真。 第一次突破,陆焚如的年纪还小,耳朵尾巴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吓得魂飞魄散。 要在这天灵地秀的宗门养一只妖物,哪可能半点风声都不走,无非是祝尘鞅实力斐然,早突破了搜魂拿魄的境界,知道怎么封印记忆罢了。 陆焚如捂着耳朵,被宗门几个弟子指着喊“妖物”,不由分说便要冲上来打杀。 他尚且不懂人间道术,只知道浑身忽然动弹不得,脸色惨白闭紧了眼睛,才嗫喏了声师尊,便被祝尘鞅袍袖罩住。 祝尘鞅抚过他发顶,解了他身上的定身术,将他抱起,带回离火园。 这之中的事,陆焚如早已不记得,只知道那几个弟子后来被逐出山门,记忆也少了一大块。 ……看着梦里的祝尘鞅,陆焚如忽然发现,记忆里总觉得强悍无匹、沉稳岿然的祝尘鞅,这时候也还很年轻。 祝尘鞅这一身神骨神血,天赋太过强横,自幼降妖、十三岁化出本命离火,十五岁就被九天楼派下来,坐镇青岳峰……几乎没什么人记得这些。 毕竟九天之上煌煌战神,挟天地赫赫威势,叫人直视都心惊胆寒,哪敢多想这些——更遑论巫妖两族本就不同人族,所谓年岁几何,无非弹指一挥间。 …… 梦中幻象,祝尘鞅抱着陆焚如,匆匆回了离火园。 化去战铠的祝尘鞅,肩背还有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单薄清俊,没了人前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势,倒有些手忙脚乱。 “不哭,不哭。”祝尘鞅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人间的拨浪鼓,想分散陆焚如的注意力,“没事了,师尊在。” 他见人间小孩子喜欢玩这个,跟着研究一路,回来试着做了。 要是不管用,离火园内其实还有别的……祝尘鞅是真考虑过,劝说陆焚如在挑选本命武器的时候考虑弹弓。 堂堂战神什么都会,唯独不会哄孩子。 祝尘鞅抱着陆焚如来回走,在背上轻拍,想尽办法柔声逗哄,额头都微微冒了一层汗。 这么点的小妖物,突破境界没什么难的,祝尘鞅趁着陆焚如不注意,将一线头发丝细的真元渡入陆焚如经脉,轻轻一戳,屏障也就开了。 陆焚如哭累了,紧抱着那个拨浪鼓,抓着祝尘鞅的袖子,透彻心扉的惊惧仍盘踞不散。 祝尘鞅蹙眉。 他将手掌覆在陆焚如眼睛上,阖目感应,层层血雾骤然浮现,将他师徒两个一并裹住。 一道凄厉血光直奔陆焚如,被腾起的烈烈离火阻住。 祝尘鞅似乎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东西,单手护着陆焚如,真元流转与之相持,额间渐渐渗了细密冷汗。 又过了许久,那血色骤盛,要钻入陆焚如体内时,祝尘鞅也倏地睁眼。 他瞳底金光凛冽,与那血色铿地撞在一处,双方俱是巨震,祝尘鞅单手撑住地面,屏息不动,看着血雾缓缓散尽。 陆焚如已经昏死过去,蜷在他怀里,还抱着那个拨浪鼓。 祝尘鞅缓了口气,撑着地面想起身,一时竟没能站得起来,又坐回去。 “好了,好了。”祝尘鞅攥着袍袖,擦拭陆焚如满脸的汗水泪痕,“没事了。” 他能想出的安抚极为有限,几句话翻来覆去,最后就剩下“师尊在”。 祝尘鞅单手揽着陆焚如,盘膝坐在地上,低头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捏了捏那一对毛绒绒的尖耳朵。 ……幸而离火园内此时并无外人,没人看见堂堂战神在这研究小徒弟的耳朵。而祝尘鞅休息片刻,就已调息停当,撑着地起身,将陆焚如抱回室内。 / 系统看得相当感慨:“这是你什么时候接的任务?” “很早了。”祁纠觉得自己这会儿表现得已经挺好,这时候他也跟祝尘鞅的年纪差不多大,还刷新了金手指外卖部的优秀员工年龄记录。 只不过有些可惜,这段记忆仍旧有限,这时候的祝尘鞅也不清楚这血光是什么,只知道强悍异常。 极少有人知道,祝尘鞅眼中的金光,是他本命神力,用一点少一点,没法再靠修炼补上。 能跟这金光势均力敌的,绝不是什么等闲对手。 祝尘鞅对这神力用得谨慎,就连跟陆焚如对战时,也不曾动用过,否则谁胜谁负还不好说……不过他不动用,想来也未必是因为对着旧徒弟心软。 “是真剩得不多了。” 系统查了查余量,提醒祁纠:“省着点用,小心魂飞魄散。” 等这金光彻底耗光那天,元神也就自然溃散,就算是古神亲自来,只怕也救不了分毫。 祁纠有数,点了点头,离开缓冲区。 …… 陆焚如已在血雾中困了不知多久。 他无法确定着梦中幻象是什么,是祝尘鞅设下的另一桩骗局,是编织得诱他心软的圈套,还是某段过往。 是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样。 陆焚如瞳底深黑一片,淡淡血雾蔓进他体内,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血脉贲张,透出近乎妖异的赤红,剧痛远胜凌迟,仿佛要夺去这具身体。 是黑水洞的怨灵按捺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 陆焚如至少知道自己的进展慢了,那些凄厉怒吼在嘶声责骂他,催他更不择手段,催他复仇。 陆焚如头痛欲裂,身上撕裂般的痛楚更远胜头痛,血红细丝勒住他的喉咙,缠住他全身,往他身体里钻进去。 ……然后这一切都骤然消散。 陆焚如脑海中腾起模糊的记忆,他曾经做过很多次这个梦,金色的雨化成雾,将他笼罩其中。 陆焚如无法在这场梦里睁眼,他咬紧牙关,挣扎着想要清醒,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知道这场梦会怎么往下发展,如今的他已不需要这些温情幻象安抚,又不如说,越是见了这些,越叫他恨得激烈难抑。 祝尘鞅永远不会知道,他有多盼着这些是真的。 他宁可死,也盼着这些是真的。 他宁肯祝尘鞅直接杀了他,让他在茫然无知的时候就死透,魂飞魄散,尘归尘土归土。 “去死。”陆焚如低声切齿,“去死,滚开,去死……” 梦里的人温声道:“再等等。” 金色的雾又将他罩住了,陆焚如咬牙喘息,挣扎着要退走,脊背却被揽住。 血丝不甘褪去,卡住多日的境界骤然松动,摇摇欲坠,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 有人止不住地低咳,陆焚如闻见神血的味道,大片神血在感官里漫开,几乎将他淹没。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陆焚如周身巨震,倏地跃起,却发现石室内依旧干净。 是幻象。 祝尘鞅仍在原本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到透明,微垂着头,靠在粗糙石墙上,安静得仿佛睡去。 陆焚如看着他垂落身旁的那只手。 梦中的记忆难以持久,幻象崩解,细沙似的汩汩流逝。 幻象的尽头,有人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耳朵。 第82章 他料错了事 整整三日, 陆焚如不曾再来这石室。 “问题倒是不大,他在闭关。” 系统变的假刀还在陆焚如手里,用不着望远镜,给祁纠实况转播:“应该是不想再被你动摇心神……他老怀疑有人摸他耳朵。” 祁纠有点遗憾, 调整了下刻刀的方向, 吹了吹浮粉。 祝尘鞅其实没有什么本命兵器。 一来不经用, 离火无物不可炼化, 再金贵的兵器法宝,只要注入些许神力, 用不了多久, 自己就要融化损毁。 二来也的确没这个必要,祝尘鞅这一身真元就已足够强横, 以气化兵更方便——近了就使剑,远了就换戟,不近不远的时候,祝尘鞅更习惯化刀。 不是长刀。 三寸七分长的小刀,很趁手, 尤其是拿来雕刻东西。 祝尘鞅用它给陆焚如做拨浪鼓, 做弹弓, 刻下相当繁复的巫族符咒,做护身的玉符。 也同样是用它,幻化出万千赤金刀雨,将陆焚如剖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将周身经脉寸寸斩断……不留半分余地。 陆焚如的妖丹毁在这样一把小刀上, 利刃贯穿丹田气海, 妖丹碎裂崩毁,化成齑粉, 只是须臾间的事。 只是须臾间的事。 至于那击在胸口的一掌,只是为了将陆焚如击入弱水,相比之下,其实倒算不得什么了。 “他现在还老是做噩梦。”系统给祁纠剧透,“半夜还会惊醒,丹田也还是会疼。” “是旧伤没好,等我死后就不会了。”祁纠说,“单一元素确实不够结实。” 陆焚如当初被击落弱水,就被寒毒瞬间蚀去大半,现在这一身血肉,尽是弱水所化,轮强度和祝尘鞅这具身体也差不多。 风水轮流转,当初祝尘鞅要夺陆焚如的妖力裨补自身,如今陆焚如也要夺他的神血,才能维持肉身不损。 等祝尘鞅魂消道陨,这一身神血神骨都归了陆焚如,重塑不死金身,就不会再有任何后患。 系统忍不住打听:“你那元神解码得怎么样?” 祁纠摇了摇头。 没什么进展,陆焚如那一夜突破实在凶险异常,祝尘鞅这具身体已岌岌可危,短时间内不能再动用神力,连法力真元也不行。 弄点神血,幻化出来柄小刀,刻点东西解一解闷、打发时间,就已经是极限了。 “这是什么符,安神的?”系统对着参考图仔细分辨,“上面这个是入梦,下面这个是搜魂……你要把陆焚如的记忆带走?” 祁纠的确有这个打算,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忘了最好。” 系统愣了半天,叹了口气:“……也是。” 说实话,系统其实还是不大相信,祁纠真能做出这种事——但这也很难说,毕竟有时候再不愿意也没办法,剧情就是这么设定的。 主角只有掉下山崖,才能捡着秘籍脱胎换骨,才能得旁人得不着的神秘造化,一朝腾云化龙……这都是惯常套路了,那总得有人负责把主角扔下去。 在穿书局里,刚来送金手指外卖的员工,最容易被派去干这种难度很低、不容易出错的反派金手指派送工作。 毕竟这种工作看着吃力不讨好,其实反而最轻松好干,只要按剧情走,再罪有应得以死收场,就算完成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像祁纠这种没死透,还得来第二部售后的,反而是极少数。 系统赞同祁纠的计划,这回祝尘鞅身死,不论前尘往事究竟有什么秘密,能把陆焚如的记忆打包带走,就还是打包带走……带得越干净越好。 毕竟这两个人纠缠不清,往日师徒恩情犹在梦中,偏偏灭族之仇、千刀万剐之恨又解不开,两相纠结挣扎,好人也要堕魔。 更何况陆焚如本来就是妖。 系统又扒拉了一会儿祁纠刻的另外一堆碎铁片——那日陆焚如激怒之下,妖力崩碎了九幽陨铁锁链,倒是留下不少材料。 祁纠闲着没事,刻了不少。除了这种相当复杂,惦记着叫陆焚如忘却前尘的,剩下的都是护身咒。 这东西祁纠刻得相当顺手,用不着细想,这边跟系统聊天,那边就刻出一堆。 毕竟在上本书里,祝尘鞅就没少刻这东西。 自从那日陆焚如暴露妖族身份,险些被青岳宗弟子当妖物打杀,祝尘鞅就总给陆焚如身上带几枚玉符,上面全刻了护身符咒。 每枚玉符里都封着一滴神血,遇着险境,只要用力砸碎,就能冒出威风凛凛的离火护罩,把陆焚如护得结结实实。 这东西被祝尘鞅亲手做出来,看似简单寻常,落到人间却是至宝——毕竟巫族符咒密不外传、神血更难得,硬碰硬时,这护罩能硬扛大妖王一击,人族宗门那些道术,不可能有攻得破的。 青岳宗看得眼馋得很,几次备了重金厚礼来求,都无所获,很是不甘心。 想起青岳宗,系统想起件事,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杂乱脚步声。 说青岳宗,青岳宗就到。祁纠收起铁片,化去手中刻刀。 “走不走?”系统跑到一半,回来撺掇他,“吃火锅吗?” 来的不是陆焚如,就用不着特地管。 这些人跟主剧情无关,一群炮灰,要不了多久就得自取灭亡,用不着伺候。 祁纠打开自动托管:“走。” 系统跟他配合默契,火速卷起那一堆叫神血泡透的碎铁,回了缓冲区。 …… 陆焚如咬紧牙关,紧闭着眼睛,盘膝坐在涧下水中。 雪水冰寒刺骨,峰谷幽冷,同样是寒气逼人,他却反倒自若,磅礴妖力凝聚,重重撞向早已摇摇欲坠的屏障。 轰地一声如闷雷炸响,整片山谷都仿佛跟着晃了一晃,树木摧折,涧水倒流,万物都覆上一层白霜。 这般悍然威势,陆焚如睁开眼睛,却全无喜色。 三日三夜,一无所获。 陆焚如摊开手掌,一团金光由掌心浮出,徐徐转动。 这是祝尘鞅被狼灵咬去的那一半元神。 他根本不想再管这个,可冥冥之中,却又有种预感,倘若不炼化这元神,就要永远卡在这动弹不得。 巫妖两族各得神异,巫族承古神遗泽,妖族夺天地造化,后者灵感更强,这“冥冥之中”通常都是准的。 非要逆天行事,只怕真要不得寸进。 陆焚如盯着这一团金光,瞳孔愈深,胸口起伏渐渐激烈,恨意汹涌,不得不用力闭上眼睛。 他看见祝尘鞅赴青岳宗的宴。 …… 祝尘鞅的身份地位,本不必赴青岳宗的宴。 巫族原本就是上九天主宰,派祝尘鞅下来坐镇青岳峰,受青岳宗供奉天经地义,和陆焚如这妖族余孽不一样。 之所以要同这些人虚与委蛇,卖这些人一个面子,是因为……他要养陆焚如这个妖族余孽。 “此事,此事若是让九天楼知道了,只怕不好。” 宗主陪着笑,语气恭敬到极点:“我等是盘算着,倘若上神能庇佑我青岳宗一二,此事也好遮掩……” 这话哪怕说得再客气、再恭敬,也任谁都能听出其下藏着的隐隐要挟。 祝尘鞅自然也听得出,他知道这些人想要什么,却不能给:“神血落入人族,是祸非福。” 人族要出自己的圣人,要寻自己的登天梯。这是天道,是冥冥运数,再过百余年,人间就有圣人出,解伏羲八卦演《易》传世。 这血给出去容易,乱了人族强弱平衡,尝着了一步登天的滋味,反倒坏了这一场机缘。 这些都是百年之后的事,与青岳宗眼下无干。宗主仍不甘心,赔了笑还要再劝,忽地被焚天灭地的热浪逼到眼前,悚然一惊,连连后退。 祝尘鞅垂眼看他,瞳底灿金慑人,鎏金明铠烈意灼然。 宗主虽敬畏他强横法力,却毕竟当他年轻,此刻竟慑得心惊胆战,半个字都说不出,脸色煞白着无声嗫喏。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祝尘鞅开口冰冷,逐字逐句,“你等该清楚,约束好你手下弟子。” 祝尘鞅缓缓道:“别叫他们再打我徒弟的主意。” 宗主哪敢再多说话,低了头不迭应是,心中正叫苦不迭,却又见祝尘鞅手中化出长戟,朝外走去。 宗主猜出端倪,又惊又喜:“上神!上神莫非——莫非是要除那害兽穷奇?” 如今运道大乱,数不清的害兽为祸人间,无恶不作。青岳宗就叫一头穷奇缠上,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祝尘鞅刚替青岳宗护送宗门至宝回来不久,奔波数月不得休息,又在数日前入九幽寒潭,取了上万斤陨铁,就是为了换青岳宗的独门灵药。 这灵药只青岳峰主峰有,能掩盖陆焚如身上的妖气,也能治噩梦惊悸。 自从那日突破后,陆焚如就总是做血光噩梦,祝尘鞅想了不知多少办法,就只有这灵药还有些用,又苦得很。 神血不能给,妖总还是能除的,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不叫这些人狗急跳墙,陆焚如的身份总能瞒住。 祝尘鞅深谙对付这些人的办法,一言不发,提戟便向外走。 宗主欢喜不已,将他远远送走,折回大殿,才换了副脸色。 陪酒的长老也满脸不忿,重重“呸”了一声:“什么东西,耀武扬威什么?” “就是!”另一人道,“豢养妖物,这是什么罪名?还是妖族余孽!他就不怕巫族当真知道?!” 又有一人将酒杯掷在地上,寒声道:“就该告诉巫族,叫他好受。” “还不是时候,还有用到他的地方。” 宗主摆手:“将他逼得急了,灭了我等的口,难道有谁跑得掉?” 人族与妖族本就混居,最擅分辨妖物。以这些宗门长老的境界,日日看着离火园内妖气分明,想不注意都难。 这样朝夕相处,祝尘鞅就算拿魂搜魄也搜不过来……于他们来说,这是好处也是坏处。 好处自然是能以此要挟祝尘鞅,赚些甜头回来,可坏处也相当明显。若是祝尘鞅哪日叫他们逼急了,灭掉青岳宗上下满门,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养得那妖物,一身的反骨,注定养不熟,来日有他吃亏的时候。” 宗主神色阴沉,语气隐有冷嘲:“早晚有天,他要死在他养的这东西手上。” 宗主环顾一圈:“等到那时……那一身神骨神血,我等岂非唾手可得?” 其余人听得痛快,大笑起来:“到那时,非狠狠掼这小儿几个巴掌!” …… 他们并不知道祝尘鞅的神识广袤,以为祝尘鞅走了就是走了,还特意将这些话藏在山门护法大阵里说,却根本没想到,早就被听的一清二楚。 幻象晃动了下,一张张丑陋面目也跟着扭曲变形,骤然消散。 陆焚如站在原地,四溢妖气盘旋,挟着罡风剧烈冲撞,瞳孔漆黑,盯着那一片乱石。 ……祝尘鞅曾被他击落九天,坠在这一片乱石上。 这话也不准,应当说此处本是片连绵险峰,只是如今已看不到了。 祝尘鞅力竭狠坠,山石碎裂烟粉盈天,森寒妖气卷开一片迷雾,露出祝尘鞅苍白的脸。 他追下来,看见祝尘鞅躺在嶙峋碎石上。 神力所化的护体铠甲尽散,已看不出身上哪伤了哪没伤,只知道血流如注,顷刻间便将那一片碎石染得血红。 祝尘鞅似乎撑着想要起身,却已没这个能力,身体坠回去,血从口中不住向外涌,胸腔在剧痛下痉挛。 ……可偏偏到这时候,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叫血污染透,却还是平静的。 祝尘鞅的视线已力竭涣散,微睁着眼,不能视物,眉宇居然仍有几分柔和错觉。 陆焚如察觉到他要说话,就以生铁刀撑地,压低身体,凑到他耳边。 他以为会是什么恶毒诅咒,又或者是临死前的求饶,可都不是。 祝尘鞅在叫他走。 “……走。”祝尘鞅其实已发不出声,喉中气声破碎,“将尸身……带走,炼化……” 陆焚如瞳孔凝缩,将他的衣领拎起来:“什么?” “……险恶……”祝尘鞅负痛,胸肋震颤,更难说得完整,“青岳宗,不可留……” 这话被更多的血打断。 祝尘鞅仰在他手里,失去知觉,血仍顺着嘴角不停涌出。 陆焚如已经不太能记起,自己听见这话时,是什么反应。 大概是愤怒,祝尘鞅想得太便宜了,新仇旧恨尚未了结,怎么可能这一战就痛痛快快地死。 他此时仍这么想,只是有种滔天的尖锐杀意,更鲜明地涌向那一张张丑陋面目,涌向昨日折辱祝尘鞅的那几个弟子,涌向派人下毒的宗主长老。 这是他和祝尘鞅的恩怨,仇是他和祝尘鞅的,折磨祝尘鞅也该由他亲手来做。 这些蝼蚁,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觊觎祝尘鞅的血? 陆焚如定定站着,他不知想起什么,瞳孔忽然剧烈跳了下,倏地回身,纵身跃上山巅。 他料错了事。 不该把重伤的祝尘鞅留在青岳宗。 陆焚如一刻不停地向回赶,神识这东西只有巫族才有,他没办法探知数里之外的情形,只觉似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烧。 焚心灼肺,陆焚如咬紧牙关,瞳底杀意激荡不休。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赶回那石室,只知轰碎石门闯入时……那些畜生正按着祝尘鞅放血。 祝尘鞅的神血没那么多了,割破手腕放出大半殷红,才有星点金色,立刻被立在一旁的人影截住,满脸贪婪兴奋地收入玉瓶之中。 “陆长老!”宗主一见他,连忙换了笑容,竟腆着脸上来表功,“我们正替您拷问他,我们问他,有什么复活黑水洞英灵的法子,这卑鄙小人什么也不说——” 他话音未落,眼中忽露惊惧,踉跄着仓皇后退。 黑风红砂……这是三天前那一宿,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幻境。 被困入这幻境之中,寸步也动弹不得,黑风将人寸寸凌迟,叫红砂沾身,立时便要化为血水。 宗主醒来后余悸不休,冥思苦想三日,也没将这事与突破在即、必须闭关的陆焚如联系起来,还当是有什么凶兽趁虚而入,这才急着来弄神血。 ……怎么会是陆焚如?! 他们做这个,难道不是顺陆焚如的意,为何这喜怒无常的妖物,竟又觉得不满了?? 宗主已没机会想明白这些,边上的人也一样,幻境中的浓郁杀意远胜上一遭,只须臾工夫,撕心裂肺的惊惧惨叫就已回荡在石室之中。 陆焚如听得心烦,封了这些人的嘴,快步过去,要替祝尘鞅止血。 才走近几步,他的双脚却似被钉在地上。 陆焚如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哪怕他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寸寸寒意顺着脊背蔓延,他第一次觉得冷。 哪怕坠入弱水,叫寒毒溺毙,也没这么冷。 祝尘鞅醒着。 陆焚如走过去,握住祝尘鞅的腕脉,向这具身体里注入妖力,先将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 他不知道祝尘鞅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些畜生都对祝尘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陆焚如看着那双眼睛:“……师尊。” 祝尘鞅并没昏厥过去,却像是听不见他的话,神色平静,脸色苍白如纸。 “师尊。”陆焚如扯着这人手腕,将祝尘鞅拉向自己,强行挤进那双同样平静、平静到甚至有些空茫的眼睛。 “你不该这么做。”陆焚如说,“有伤天和又怎么样?你该杀光他们。” 陆焚如不想看见这样的眼睛,他箍住祝尘鞅,凑近这人的翦密眼睫,舔舐啃咬,迫使它们闭上:“难道你觉得……我会叫他们折磨你?” 他日夜苦修,生不如死,才终于有了今日,好不容易得来亲手复仇的机会,却险些让这种蝼蚁不如的畜生给糟蹋了。 陆焚如这样解释几乎冲破胸口的躁郁,他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意,抱起祝尘鞅,离开石室。 在他身后,妖灵大阵轰然炸开,无处容纳的浩荡妖力涌出方寸间的石室,涌出青岳峰主峰,直至将整个青岳宗的护宗阵法取而代之。 …… 数不清的惊慌惨嚎声四起,陆焚如抱着祝尘鞅,回到独居一隅的离火园。 浓郁到几如实质的妖气,里三层外三层,将整座园子层层包裹。 陆焚如将祝尘鞅按在榻上。 他将玉瓶捏碎,被抢走的神血刚滚落,就被妖气裹住。 陆焚如坐在榻边,按住祝尘鞅腕脉,用妖气裹着这几滴血,撬开祝尘鞅的唇齿。 “师尊。”陆焚如说,“你看,我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他不懂脊骨处覆着的寒意是什么,他还冷得发抖,这种悸颤很叫人心烦,陆焚如皱紧了眉,妖力流转全身,迫使双手恢复稳定。 他将这几滴神血强行送入祝尘鞅的喉咙,迫使祝尘鞅吞下。 这具身体实在安静得过分了。 明明活着,明明有心跳有呼吸,却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反应。 陆焚如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扔下祝尘鞅,起身自去闭关。 他闭关了三个时辰,依旧不得寸进,满心焦躁出关,来看祝尘鞅的反应:“师尊。” 祝尘鞅仍旧是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仿佛任何声音都没法将他惊醒。 陆焚如回去闭关,这次两个时辰就又出来,翻上床榻,双手撑在祝尘鞅的身体两侧,森森盯着这人,生铁刀悬在祝尘鞅心口。 刀身虽未触及祝尘鞅,但寒毒吞吐不定,凌厉刀气已挑破素白衣衫,点点血痕洇出来。 祝尘鞅依旧不醒。 陆焚如垂着眼一动不动,盯他半晌,收起生铁刀,一步步走出房间。 他抱着刀,坐在石阶上,坐到日落月升,满天星斗,银白月色下现出幻象。 幻象里的祝尘鞅还是少年模样,抱着玩拨浪鼓的小徒弟,往高举再落下,笑声恍惚在耳。 祝尘鞅蹲下来,把栓了细细红线、坠了流苏的玉符挂在他脖子上,揽着他讲,以后若受人欺负,就把玉符扯下来摔碎。 这里面有神血,威力无穷。 “随便摔,师尊有的是。”祝尘鞅说,“要做多少都够……” …… 陆焚如听见屋子里的细微响动。 陆焚如扔下刀,身影迸射,已闪回房内,瞬息间掠至榻上。 他在心中冷笑——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诓他回离火园,用这些陈词滥调动摇他,再诱他心软…… 陆焚如攥住祝尘鞅的衣领,要将这人从榻上扯起来,却忽然怔住。 一模一样的细微响动又传来……是风过窗棂。 叫他扯着的人容色淡白,静阖着眼,这一惊动,那点淡金色的神血便从唇角溢出。 陆焚如本能伸手去接,神血叫弱水寒毒一沾,化作青烟。 陆焚如有些愣怔。 他低声说:“……师尊。” 第83章 金色的流沙 祝尘鞅躺在那, 不动也不说话。 陆焚如宁可他说话——宁可听见那些冷酷到极点的锥心真相,可不论他说什么,祝尘鞅都没有反应。 陆焚如将他扯起来,祝尘鞅全然坐不住, 栽落在他肩上。 陆焚如怔了良久, 慢慢抬手, 抱住怀中躯壳。 他第一次觉得祝尘鞅身上冷, 哪怕这人此刻身上半点霜雪也没有。 祝尘鞅身上冷得像冰,铁链虽除, 双手却仍叫九幽陨铁所铸重铐锁着, 不过短短数日,手腕就又磨得血痕累累。 “师尊。”陆焚如低下头说, “若你此刻醒来,我便除了你手上重锁。” 祝尘鞅伏在他肩上,只有呼吸牵动胸口微微起伏。 陆焚如想起过去。 在离火园,祝尘鞅也会这样假装醒不过来,骗他的妖力。 可那只是骗局, 祝尘鞅最终还是会醒, 会趁他不注意睁开眼睛, 精神抖擞地坐起来,会摆出师尊的架势,理直气壮管这叫“试炼”。 连真伤装伤都看不出,出门岂不要叫人家坑得什么都不剩, 故而还得留在身边, 留在这离火园内。 陆焚如垂下眼, 他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意识到那时的祝尘鞅其实也很年轻,那些“精神抖擞”、“理直气壮”, 是只在离火园内,心情极好的祝尘鞅才会有的。 出了离火园,祝尘鞅就又做回那个冷傲岿然的凛凛战神。 ……陆焚如曾发过誓,终生不再上这恶人的当。 滚滚黑雾里,弱水寒毒结出的冰霜再三运转,终于渐渐融化成淡青色水雾,被风吹散。 陆焚如将手按上祝尘鞅的胸口,将一股纯粹妖力缓缓注入这具身体,推行经脉助他炼化。 不过一刻,他怀中的身躯蓦地剧烈震颤起来。 陆焚如错愕怔住,他从未见过祝尘鞅有这样的反应,下意识收紧手臂,这具冰冷的躯壳却痉挛更深,几乎要不受控地将他挣开。 过了瞬息,祝尘鞅脸色煞白,终于喷出一大口血。 陆焚如茫然看着,本能抬手想要替他抹去,忘了散去弱水寒毒,两相接触,青烟骤然嘶嘶飘起。 陆焚如倏地松手,身形向后掠开,落在地上。 祝尘鞅倒没摔下去——这样大的反应,只要还没死透,什么人也该折腾醒了。 榻上身影堪堪支着手臂,撑住身体,又接连呛出几口血,呼吸才稍稍平复。 祝尘鞅拭了刺目血色,调息片刻,微抬起头。 陆焚如迎上那双眼睛。 ……一刹那里,他甚至莫名想要从这离火园中逃出去。 这不由分说冒出的念头,反倒更叫人生出暴怒,陆焚如死死攥拳,手掌几乎被指尖刺穿,逼自己清醒过来。 凭什么要逃 难道他还在畏惧祝尘鞅? 这个两面三刀的卑鄙恶人,明明已被他击落九天,身负重锁,如今半死不活地任他施为……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的呼吸声不自觉加重,祝尘鞅那双静到空茫的眼睛,却忽然微微有了反应:“焚如?” 陆焚如蹙紧眉。 他大步走到祝尘鞅面前,滚滚妖气扫清那些弄得到处都是、刺眼到极点的血迹,盯住祝尘鞅的眼睛。 祝尘鞅的眼睛没问题,能看到他。 这人的五感似乎刚刚才恢复,瞳底浅到透明的淡金色缓缓流转,逐渐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焚如不答反问:“之前为什么不醒?” 这话把祝尘鞅问住。 祝尘鞅似乎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垂下视线思索了片刻,才笑了笑:“……不太想。” 陆焚如定在这个回答里。 祝尘鞅的语气很平和,平和到仿佛囚室中的羞辱,那些蝼蚁趁着龙落浅滩耀武扬威,打着“陆上神”旗号一拥而上的挑衅、私刑、割腕放血……都能被这样一句话轻易掩盖过去。 就像新雪覆住烧灼后的焦土,倘若不拨开,不看见下面的淋漓血色,就永远以为那是一片明洁。 仿佛在祝尘鞅看来,被自己的徒弟亲手打落山崖,被锁在石室折磨凌虐,又被陆焚如派来的人肆意折辱,生出的全部反应,似乎也不过就是“不太想醒”。 陆焚如死死攥着拳,眼底血色翻覆不定。 他想再重复一次“不是我让他们做的”,对着这样的祝尘鞅,却莫名说不出口。 这次不是,那么将祝尘鞅交给青岳宗,是不是他做的? 明知祝尘鞅中了毒,还要趁其病要其命,发出致命一击的,又是不是他做的? 既然是他,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祝尘鞅大可以恨他怨他,也没必要摆出这样一副宽和温柔的做派,他并不吃这一套。 他早已不吃这一套。 陆焚如盯着他:“你如今连我的妖力都受不住了?” 祝尘鞅思索一会儿,低头看看胸口,试着按了两下,点点头:“受不住了。” 这句话答得太过随意,陆焚如的满腔戾意在此刻轰顶,扯住祝尘鞅的衣领,用力将这人提起来。 力道太大,祝尘鞅的身上本就没半点力气,手臂软坠下来,陨铁镣铐重重磕在瘦得惊心的腕骨上,竟传来细微清脆的骨裂声。 陆焚如的瞳孔倏地凝定。 隔了半晌,漆黑如墨的瞳底才隐蔽地颤了颤,陆焚如屏着呼吸,低头看去。 祝尘鞅也低头,看了看右手:“不妨事。” 陆焚如一言不发,狼灵腾空而出,将祝尘鞅衔回榻上按倒。 狼灵一爪按在祝尘鞅肩上,庞大虚影挡住祝尘鞅的全部视线。 陆焚如多加了个禁言术——祝尘鞅没有反应的时候,他觉得听这人说什么都行,可祝尘鞅醒了,他又宁可这人什么也别说。 什么也别说。 那一对陨铁重镣被陆焚如生生掰碎,抛在地上,露出伤痕遍布的手臂。 陆焚如盯着那些伤痕淤紫,他不敢再贸然将妖力导入祝尘鞅的经脉之中,只徐徐注入这具身体。 这次再没有其他反应。 妖族妖力本就是大补之物,祝尘鞅如今的身体情形扑朔迷离,陆焚如不敢轻也不敢重,只觉得比自己突破还要紧张百倍。 ……直到将碎裂的腕骨修复如初,那一口气松下来,陆焚如撑起身,才惊觉竟是出了满头的冷汗。 狼灵拱了拱祝尘鞅的脖颈。 陆焚如眉头紧锁,收起妖魂,发现祝尘鞅静阖着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昏睡过去。 陆焚如盯了他一阵,抬手抚了抚祝尘鞅喉咙,解去禁言咒。 陆焚如其实也没了力气。 这一日耗费颇多,本就再三突破失败,又动用妖灵大阵、以妖气封锁离火园,若非他服了不少祝尘鞅的神血,根本经不住这般挥霍。 而这些事全加起来,所耗费的心力,甚至不及替祝尘鞅疗伤所耗万一。 “今日不杀你。”陆焚如垂着眼,缓缓道,“明日再做计较。” 祝尘鞅睡得倒是踏实。 陆焚如想不明白,为何这人作恶多端、罪孽深重,居然还能这样逍遥高卧,不过受了点伤,就有人上赶着治。 也没有余力再想明白,陆焚如晃了晃,一头栽倒在祝尘鞅身旁。 他力竭动弹不得,看着近在咫尺的右手,意识恍惚间,竟觉这只手如同幼时一般,落在头顶轻抚。 “滚开。”陆焚如紧闭着眼,低声抗拒,“滚,我不要……” 他不要这虚情假意,祝尘鞅休想再骗他。 混沌中仿佛有人轻叹,覆在发顶的掌心,随着这句话温度尽失。 陆焚如倏地抬头,看见那只手正由指尖化作流沙。 金色的流沙。 一点一点随风逝去,消散无踪。 陆焚如忽然叫无限惶恐临身,扑将过去,用力抓了个空,茫然立在原地。 ……陆焚如看着双手,察觉到自己掉入不知出口的梦魇。 / 月色清冷。 系统变的假刀还在外头台阶上躺着。 “做噩梦了。”系统自己溜回来找祁纠,分析陆焚如的反应,又翻了翻剧情对照,“他从小就做噩梦。” 陆焚如从小就梦魇惊悸,不仅是因为懵懂时就遭逢大难,亲眼目睹了整族覆灭,也是因为那古怪的血雾红光。 祁纠点了点头,撑起身:“下次把时间流速调回来。” 绝大多数类型的世界,缓冲区的时间流速都是一比一,唯独修仙世界不是——毕竟这地方动辄打坐几个月、闭关三五年,真按照这个时间流速,要在缓冲区待到地老天荒。 祁纠和系统不过是在缓冲区吃了个火锅,外头已经天翻地覆,青岳宗眼看着快要覆灭了。 “调好了。”系统边调整边问,“陆焚如怎么办?他现在这样,说不定会走火入魔。” 祁纠记得离火园内还有些灵药,花了点力气站稳,往炼药的丹房走过去。 祝尘鞅这具身体,是真的已经到了不堪再用,随时都能报废的边缘,这样短短几步路已经相当吃力。 从玉匣里找到那几株灵药,他们的视野已经忽明忽暗,胸口涩痛难当,冷汗湿透衣襟——这暗伤其实是多年前留下的,祝尘鞅去降那恶兽穷奇,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 系统暗戳戳钻进陆焚如的梦境,拉着祁纠一起确认:“他梦见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祁纠上本书留下的元神,并没封着这一段记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元神能承载的记忆也有限,祁纠会特地留下的记忆,要么是什么关键的线索,要么就是不想忘掉的过往。 跟一只丑到不行的恶兽打架,还受了重伤这种事,肯定不会被记录在一代战神威风凛凛的元神记录里。 祁纠看了看系统投射的画面,把药草放进药炉:“对……这应该是穷奇的视角。” 妖物有自己传递信息的方式,当初祁纠斩了那只穷奇,那恶兽临死前的绝望恐惧,始终盘桓在青岳峰内。 所以陆焚如能梦见这个。 在他的梦里,天边红云滚滚,地下血水滔滔,数不清的怨力呼啸穿梭。 祝尘鞅手持长戟,岿然立于其间,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陆焚如被困在穷奇体内,能察觉到这恶兽的惶恐惊惧。 穷奇这东西,巫族要杀它,连妖族也要杀它,因为这一族生来便毁信恶忠、崇饰恶言——越是为善的,对上它越吃亏;越是为恶的,越能驾驭得了它。 这就是为什么,就连青岳宗这些人族对上穷奇,也仅仅只是“苦不堪言”,尚能抵挡。 借穷奇的一双眼睛,陆焚如盯着祝尘鞅。 他比这恶兽修为更高,能看穿祝尘鞅那一身神铠之下,分明已添了不少伤口,道道深可见骨。 这其实叫他觉得颇为荒唐——莫非祝尘鞅这等人,还能配得上一个“为善”?抑或是穷奇天赋有限,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论因为哪个,双方已战到两败俱伤,纯论战力,祝尘鞅依然更胜一筹。 此刻的穷奇已重伤濒死、气喘吁吁,走投无路之下巨翼遮天,由上古妖圣那里继承下来的一滴精血逼入漫天血雾。 顷刻之间,天地骤然倒悬。 这是穷奇保命的本事,勾出人心中最真实的念头,幻化出最想见的一幕,再由此衍出恶念,与之勾连。 这一滴精血源自上古妖圣,与古神同阶,万妖之祖,不是巫族能抵抗的。 陆焚如身形凝定,他不知自己双手已紧攥得鲜血淋漓,一双眼兀自黑沉沉冰冷无波,盯着祝尘鞅。 他的确很想知道,祝尘鞅最想见的一幕是什么。 回到上九天,成神?封圣? 还是将他彻底炼化,以他这一身妖力,铸不败金身? 陆焚如执念太盛,甚至挣脱了穷奇所限,悄无声息随在祝尘鞅身后,飘入了那一片幻境。 …… 眼前所见,却叫他怔住。 祝尘鞅回到了离火园。 四周太清净宁和,和记忆里的每一天都一般无二,几乎让他恍惚,以为那一仗打完了。 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这梦中缺失了一段,要么是穷奇死了,要么是穷奇跑了……祝尘鞅打完了这仗,回离火园休息。 祝尘鞅多半也是这样想的。 明净日色里,祝尘鞅环顾四周片刻,稍一沉吟,盘膝坐下,凝神运功疗伤。 到这时候,在外面岿然凛冽的年轻战神,眉宇间才露出疲色。 祝尘鞅勉强支撑着,将法力运转到半路,就靠在了身后青竹上。 他确实太累了,押送宗门至宝奔波月余,又下九幽寒潭取万斤陨铁,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就来除这恶兽。 祝尘鞅心神已然支撑到极限,靠着青竹闭眼调息,身体竟不知不觉倾倒,穿过陆焚如的手,落在草地上。 陆焚如看着自己的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祝尘鞅最想见的一幕,就是这个? 就是回离火园里睡觉? 这念头还没完,他就被幼时的自己穿透——年幼的陆焚如一路疾跑出来,抱住祝尘鞅,急着喊师尊。 祝尘鞅被他晃了几下,胸口震了震,忽然笑吟吟睁开眼睛:“上没上当?” 幼时的陆焚如愣住,睁大了眼睛看他。 “上没上当?”祝尘鞅笑着捉他痒痒,温声逗他,真元流转之下,已经将周身伤势隐去,“吓了几跳,嗯?” 说话间,他已不着痕迹拭去唇畔血色。 幼时的陆焚如被吓了好几跳,脸色煞白,耳朵尾巴都被吓出来。 小狼妖只有两只手,却有一双耳朵加一条尾巴,捂了这个捂不了那个,被祝尘鞅笑着拢进怀里。 祝尘鞅化去身上战铠,免得硌疼他,揉这小徒弟毛绒绒的耳朵,法力流转,就给尾巴编了好几缕麻花辫。 小狼妖缓过神,毫无威慑力地张牙舞爪连带龇牙,被堂堂巫族战神相当不在意地拍着背安抚,给脑袋上也扎了小冲天揪。 祝尘鞅又往袖子里摸了摸,翻出这趟出门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给他。 有青岳宗这边没有的精致点心,有牵绳就会动的小人,还有灌进去法力会跑的小竹马。 趁着小徒弟玩得高兴,祝尘鞅拂袖带过那一片草丛,将上面沾染的血迹尽数化得无影无踪。 …… 陆焚如愣怔在这幻境之中。 他如今分明已看得出,祝尘鞅这一身伤只是草草收口,根本就没有好——被压上伤口时,眉宇里尚要压下悸痛之色。 可祝尘鞅为什么不夺他的妖力?为什么反而瞒着他? 倘若祝尘鞅这么做了,恶念自生,穷奇吞噬这恶念,自然会受祝尘鞅驱使,成他手下,威力无穷。 可祝尘鞅偏偏一心哄小徒弟玩,这么玩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作恶?! 穷奇命在旦夕,终于再按捺不住,亲身闯入那一片祥和,咬了幼年陆焚如的幻象,腾在半空。 祝尘鞅眉宇倏厉,金光流转化出神铠,持戟腾空,正要一击取了这恶兽性命时,划穿幻境的戟尖却倏地停在半空。 这恶兽狡猾万分,将死穴严严实实藏在了幻象身后。 要杀穷奇,就势必要先击杀幼年陆焚如。祝尘鞅眼底金光迸射,却不想这幻象乃是上古妖圣精血所化,纵然他有天赋神力,也无法看透眼前是幻是真。 “师尊。”陆焚如说,“是幻象。” 他再度被梦魇中的穷奇困住,看见祝尘鞅的伤口再度裂开,双方都已将天赋动到极限,祝尘鞅胸口又震了震,唇角溢出血线。 这幻境在逼迫祝尘鞅为恶。 祝尘鞅若再不杀他,就会被上古妖圣的神念层层捆缚,深勒入骨,纵然这一身神骨尚且足以相抗,血肉却是撑不住了。 祝尘鞅手中长戟仍不动,视线落在幼年陆焚如身上。 小狼妖吓得不会动,手中紧紧攥着小竹马。 祝尘鞅眼底金光灼灼,他骤然腾身,冷硬锋锐的戟尖抵上幻象的下一刻,竟是硬生生幻化成长鞭,豁然切断穷奇一爪,将幻象卷回怀中。 这一招使到此处去势已老,祝尘鞅单手揽住怀中幻象,避过穷奇疯魔般同归于尽的强攻,正要变招,胸口猝然剧痛。 祝尘鞅低头,看见胸口漫出的血色,和幻象脸上的冷笑。 那小竹马变成了匕首,深深没进祝尘鞅胸口。 ……到此时,祝尘鞅反倒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神色。 他终于不再留手,灼灼离火腾天而起,有进无退,有死无伤,竟是有焚天灭地之相。 祝尘鞅执戟与穷奇战在一处。 他手中戟势凛冽无匹,大开大阖烈风阵阵,金光粲然冲天,拼着半边肩膀叫穷奇抵死撕咬,一戟穿透穷奇死穴。 幻境摇动,骤然崩解。 …… 陆焚如从梦魇中惊醒,周身冷汗淋漓。 他仿佛随着那恶兽穷奇死了一次。 ……与他对战时,祝尘鞅从没用过这些招式。 祝尘鞅甚至没出过戟,也没用过长鞭,就连那曾经将他千刀万剐的森森刀雨,也叫妖气轻易驱散。 陆焚如胸口起伏,瞳孔深黑,深处有隐隐恍惚——穷奇是上古妖圣后裔,境界虽不如他,战力却未必不如。 更何况……祝尘鞅不肯夺他妖力,不肯杀他。 穷奇遇上善念,实力暴涨,祝尘鞅此番吃了大亏。 陆焚如跳下空空如也的床榻。 祝尘鞅不见了,但也用不着找,狼灵嗅一嗅就知道人在哪——就算狼灵不嗅,这离火园总共就这么大,祝尘鞅常待的总共就那么几个地方。 陆焚如紧咬着牙关,一路直奔丹房。 祝尘鞅为什么不对他用真本事? 是因为青岳宗下的毒?人族的毒有这个本事? 还是祝尘鞅以为,不用真本事,也能赢得了当初随手便可击杀的徒弟? 陆焚如不知自己在恼火什么,或许是祝尘鞅的轻忽傲慢,或许是祝尘鞅在自寻死路。 他重重推开丹房石门,直奔睡在墙角的祝尘鞅,用力握住这人衣襟,才发觉双手竟抖得不成样子。 祁纠胸口震了震,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就微微笑了下。 “吐出来。”陆焚如寒声说,“不准咽。” 祁纠呼吸微顿,不及反应,已被这小徒弟极凶狠地按在地上。 陆焚如箍住他的双手,强行撬开他的唇齿,血线跟着溢出来,被温热舌尖舔舐干净:“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祁纠温声问:“什么?” 陆焚如漆黑的眼睛森森盯着他,仿佛切齿:“醒不过来,你就震自己的心脉?” 被上古妖圣伤过的心脉,也敢乱震?醒过来是什么太着急的事,非做到不可?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夺他的妖力?! 祁纠只在哄徒弟的时候这么做——倒也不是自虐,祝尘鞅这具身体没那么好,偶尔遇上太累的时候,实在没法靠自己醒过来。 ……但有次昏了三日才醒,小狼妖哭哑了嗓子,揪秃了尾巴上的毛。 祁纠想起那条惨兮兮的秃尾巴,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这点不合时宜的笑意,显然彻底激怒了那双眼睛。陆焚如眼底喷出恨不得将他烧净的怒火,死死扼住他的腕脉,不留余地地抽取混杂了神力的真元。 陆焚如低下头,冷声问:“你就这么想死,是不是?” 陆焚如没有等到他反抗。 躺在地上的人很安静,视线柔和地落在他身上,眼底的金色慢慢变得透明,霜白的嘴唇实在无力抿住,微微打开,呢喃似的说了什么话。 声音太轻了,陆焚如靠近听清,整个人像是被烫了下,倏地扔开那只手。 那只手落在狼灵发着抖的尾巴上。 “别哭。”祁纠说。 事情没办完,他还得活些时候,抽出真元反而是好事。 这具身体什么都受不住了。 所以陆焚如最好别哭,当师尊的受不了这个,看见了又要想办法哄。 只是偶尔虚弱一些,醒过来得费力气一些,睡的时间比醒着的多一些……还不算太严重,不至于吓成这样。 为了这么点事就哭,等到那一天,该怎么办呢。 第84章 覆水难收 说完这话不久, 祝尘鞅就又失去意识。 这不奇怪,任何人被这样抽取真元,也不可能清醒着支撑太久。 陆焚如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慢慢过去, 坐在丹房一角, 将祝尘鞅抱起来, 叫他靠在自己身上。 狼灵轻轻拱祝尘鞅的手, 那只手上并无半分力气,软软滑落, 被利齿仓促衔住。 狼灵惶恐, 喉咙呜呜作响。 陆焚如看了半晌,将那只手挪过来, 收起狼灵。 祝尘鞅被这么惊扰,又有血从唇角溢出来,陆焚如攥着袖子替他擦了,又低下头,细看靠在臂弯里的人。 …… 他很久没这么看过祝尘鞅。 在陆焚如的印象里, 祝尘鞅是九天战神, 也是离火园内无所不能的师尊, 煌煌威严强悍无匹。 他没想过,祝尘鞅也会落败,也会输,也会伤到这个地步——即使是祝尘鞅被他打落山崖, 在他心里, 也始终怀疑这是个圈套。 就像过去那么多个圈套一样, 祝尘鞅是要故意示弱,是要迷惑他, 诱他心软,再不费吹灰之力夺他肉身。 即使是现在……陆焚如仍旧这么怀疑。 因为祝尘鞅赢了。 陆焚如揽着他的胸肩,低下头,嘴唇在祝尘鞅耳畔轻碰:“师尊,你就抱着这个打算,是不是?” 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祝尘鞅赢了。 不用吹灰之力。 陆焚如让狼灵去衔了生铁刀回来,看也不看,便朝自己一臂斩落。 这一身妖力血肉,尽是大补之物,欠祝尘鞅的,他还给祝尘鞅。 粗砺刀身漆黑幽暗,挟千钧之势斩落,本该血溅当场,却“铿”地一声叫什么重重弹开。 陆焚如瞳底悚然。 他抛了生铁刀,仓促想要结阵逆转压制,却终归慢了一步,胸口万千金光迸射,灼灼离火流转,将他荫蔽其中。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他脸上第一次显出不受控的惶恐,用力扯开衣襟,那一枚玉符正慢慢碎裂。 无数冰裂般的纹路,细细密密蔓延,清脆一声响,玉符化为齑粉。 陆焚如定定坐着,视线落在颈间的红线上。 ……这是祝尘鞅给他的最后一枚玉符。 这玉符内藏着祝尘鞅一滴神血,天然便有微弱神识,能分辨他是的确身临险境,还是有惊无险——故而在陆焚如实力突破后,已经很久没有反应了。 久到陆焚如几乎忘了它。 陆焚如也想过,祝尘鞅早已弃绝了他,这神血跟着不再有什么效用,也并不奇怪。 直到方才这一刀……他是真的抱了断己一臂的心思,玉符察觉到危机,居然自行启动,张开了护罩。 看来封入了玉符的神血,只会按符咒行事,就和祝尘鞅的所思所想无关了。 陆焚如敛起那些玉粉,他的动作极小心,弱水寒毒凝成青冰,将玉粉尽数封在其中。 他做这些事时,那没能斩断的一臂仍揽着祝尘鞅,陆焚如低下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怔住。 有惊无险,玉符不动。 有惊无险……玉符不动。 他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脑海中陡然针扎般剧痛,胸背只一瞬便冷透。 陆焚如恍惚想起,他与祝尘鞅那三日“生死决斗”,玉符始终纹丝不动,静得仿佛只是块最普通寻常的青玉。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胸口起伏数次,双唇抿得失去血色。 他召出狼灵,将祝尘鞅抱在狼灵背上,叫狼灵驮回卧房。自己直入密室,封闭四门,将妖力注入那一团青冰之中。 他盯着那些玉粉,反复尝试,想将它重新修复成玉符,可不论怎么做,那些玉粉都会在最后一刻崩散。 覆水难收。 祝尘鞅教过他,什么东西一旦碎裂,就再难拼得起来了。 …… 但有师尊在就有办法。 记忆深处,褪了战铠的年轻战神眼底含笑,慢悠悠将这个道理讲完整,从身后变出补好了的糖人给他。 糖人是从人间摊子上买的,做糖人的摊主其实没什么好手艺,做得粗糙,仅能勉强看出形状。 被祝尘鞅一修补,反倒精致了太多,琥珀色的糖中甚至隐隐掺了一丝淡金。 嚎啕大哭的小狼妖睁大了眼睛,接过威风凛凛的战神糖人,脸上还挂着泪。 祝尘鞅弯下腰,攥了袖子替他擦脸:“拿着吧,叫它替师尊保护你。” 小狼妖抿紧了唇,立刻拼命摇头,把糖人拿远,钻进祝尘鞅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放。 “师尊不走。”祝尘鞅不是这个意思,哭笑不得,揽着小徒弟哄,“不是让你选……好了,好了,师尊陪着你,别哭。” 小时候的陆焚如是真的爱哭,耳朵藏不住了也哭,做噩梦了也哭,醒来找不着师尊了也要哭。 偶尔祝尘鞅沐个浴,小狼妖以为师尊叫水汽变成的妖怪吃了,急得一边挠门一边哭,差一点就英勇撞进去。 祝尘鞅偏偏又生了个见不得他哭、一见小徒弟哭就忍不住哄的脾气,把跌跌撞撞跟在身后的小尾巴抱着,炼丹也抱、练功也抱,沐浴……沐浴就不大方便了。 祝尘鞅找了个风景秀丽、僻静无人的温泉,带着陆焚如去玩了好些回,这才把小狼妖怕水的毛病扳过来。 …… 陆焚如在这回忆里恍惚了不知多久,醒来胸肩仍有暖意,仿佛有人在背后徐徐拍抚。 他在突破处徘徊数日,境界说破未破,最易压不住妖物本性,混沌茫然下,竟是凭着本能出了密室,直奔祝尘鞅卧房。 他看得见窗前人影,祝尘鞅这时候倒是不曾昏睡,靠在榻边,用那一柄小刀慢慢刻着什么东西。 系统变成个挂在门上的铃铛,及时叮当一响。 门被推开,祁纠放下手里的东西,抬起头:“焚如?” 陆焚如立在一地的冰冷月色里,漆黑瞳孔盯着他,胸口起伏,指节泛出青白。 祁纠看了看,便知怎么回事,温声说:“过来。” 陆焚如慢慢走过去,盯着他手上血痕。 祁纠理了下袖口,袍袖就把那只手掩住,空着的手摸了摸陆焚如的耳朵,让他到榻上来说话:“又遇到了什么难事?” 陆焚如爬上床榻,仍盯着那只手,他看得出这是刻刀所伤,寻常人刻东西也难免……可这是祝尘鞅。 祝尘鞅拿不稳刀,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祁纠那只手又被狼灵衔住,正要说话,被狼灵呜咽着往怀里一拱,没忍住笑了下,空着的右手摸了摸毛绒绒的大脑袋。 陆焚如不管他的反应,妖力涓流细细注入,将几条血线似的细小伤口复原,低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那只手稍向后撤,陆焚如抬头,眼里露出不满。 狼灵烟消云散,祁纠摸脑袋的手摸了个空,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征询似的抬了抬手。 陆焚如失去耐心,蜷在他身边,将那只手按在自己耳朵上。 柔软的耳朵在掌心轻颤,祁纠轻轻摸了摸,又低头问:“遇到了什么难事?” “师尊。”陆焚如问,“你受了重伤,为什么不夺我妖力?” 祁纠其实没考虑出太合适的回答。 他打算从元神里翻出的,其实反而是上本书里,祝尘鞅为什么要夺陆焚如的妖力。 但不论是哪个问题,就算查清了答案,也都不适合再告诉陆焚如。 陆焚如当他是灭族仇人,憎他恶他,在满怀仇恨里目睹他魂飞魄散,其实是最合适的。 覆在陆焚如头顶的手稍稍挪动,零星神力在掌心盘旋,正要施搜魂咒消去这些天的记忆,掌下却忽然一空。 陆焚如叼住他的手腕,将那只手放回祁纠身前,瞳底愈发幽深,咬住他的腕脉,逐渐使了些力气。 不算重,颇具警示意味,陆焚如低着头,声音异常沙哑:“师尊若再不自量……莫怪徒儿不念旧情。” 如今的祝尘鞅,无论神力真元都已空耗,这具身体也是千疮百孔,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九天战神。 如今的祝尘鞅,再想对他耍什么花招,就是纯粹的自不量力了。 陆焚如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他此刻虽叫妖物本能占了上风,却也并非没有神智,看得出祝尘鞅打得什么主意。 为什么要夺走他的记忆? 祝尘鞅这么做,想叫他忘了什么,想给他留下什么? 陆焚如失了再问的心思,他自会去破解狼灵咬走的那一半元神,祝尘鞅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反正这人口中也没有一句实话。 他跳下床榻就要往外走,被身后的人温声叫住:“焚如。” 陆焚如停了下脚步,听见祝尘鞅问他:“我死后,世间种种,能应对吗?” 陆焚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祝尘鞅不知道……陆焚如早已破丹成婴,不是过去那个每逢突破就难抑妖性、只知凭着本能缠他的小妖物了。 祝尘鞅若是知道,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陆焚如眼中血色流转,隐隐透出嘲讽,寒毒愈重,层层叠叠封住掌心鲜血淋漓:“有何不能?” “徒儿一身血债,还不敢就这么忘干净。”陆焚如说,“师尊,你要慢慢偿。” 将这些话逐字说完,他听见祝尘鞅在他身后,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口气,叫陆焚如想起梦魇之中……祝尘鞅发觉怀中幻象乃是上古妖圣精血所化时,露出的放松神色。 “丹房有些药。”祝尘鞅对他说,“你突破只差一线,境界不得寸进,是心神失守,将药吃了再去闭关。” 陆焚如冷嘲:“将药吃了,徒儿可会前尘尽忘,忘了自己曾有过这么个好师尊?” 他胸中早已纷乱如麻,戾气横生,将最狠绝、最讥讽的话说出来,落到那人身上,居然只换来轻飘飘的一笑。 这笑和记忆深处,祝尘鞅靠在竹林里看着他习武,看他踩着自己的尾巴摔倒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 陆焚如眼中血色一涌,黑雾骤然浓郁,顷刻充斥整间卧房,身形骤然掠至榻上。 一只血红的竖瞳妖目森寒冰冷,于滚滚黑雾中缓缓睁开,盯住祝尘鞅。 祁纠叫妖雾所挟,不能动弹,微微仰头。 ——如果没猜错,这血瞳,还有那古怪的血雾血光,层层赤丝,全是一个东西。 陆焚如叫盛怒所摄,满眼杀意地盯着他:“你笑什么?” 那双眼睛叫人恨极……这人靠在黑雾里,明明叫寒毒所化层层叠叠霜刀雪剑逼住死穴,却仍从容得仿佛靠在青竹上,朝他温声道:“来。” 陆焚如将牙咬出血,再三极力凝聚心神,却依旧难与秉性本能相抗,黑雾尽散,被这一字言灵拘进柔和臂间。 “没笑什么。”祁纠环着他,还按旧时办法,单手在他背后轻拍,“倘若有这种药,早给你喂了。” 陆焚如被他拘在怀里,身形骤僵,屏息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说得没错。 以祝尘鞅当初的本事,倘若真有这种药,何不直接悄无声息在决战时对他用了? 到那时,他自会忘却前尘,忘了身世血仇,还做离火园的好徒弟。 陆焚如眼底透出自嘲,太荒唐了……他甚至生出念头,忍不住觉得若真是这样,或许比现在好。 比现在好,他还做祝尘鞅的徒弟,祝尘鞅还是九天战神。 而不是现在这样……陆焚如叫这一字言灵拘着,伏在面前的怀抱里,仿佛恭顺,仿佛驯服。 祝尘鞅揽着他,也仿佛从未被他伤害过,仿佛从未因他落到如今地步。 他们之间,本来不必这样。 如果祝尘鞅能预知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早些下手除了他,早早将他炼化,叫他灰飞烟灭就好了。 祝尘鞅早杀了他,早废了他,就不必这样。 “焚如。”他听见祝尘鞅的声音,一线神力传音入密,响在他脑中,“若再突破,斩了那血瞳。” 陆焚如倏地睁圆了眼睛,由他胸前错愕抬头。 他看向祝尘鞅,用力握住祝尘鞅的手臂——这人已到了这一步,居然还敢妄动神力,是真的不要命了?! 这离火园早已被他妖气封锁,为何还要特地传音入密,这样大费周章,以元神直接同他说话! 陆焚如用力扶住祝尘鞅,他来不及凝聚妖力,往腕上用力一咬,鲜血涌出。 陆焚如撬开祝尘鞅煞白的双唇,将温热妖血一口一口喂进去,喂到满身尽是冷汗,才揽住稍有了些温度的身躯,慢慢放回榻上。 ……到这时候,陆焚如才总算慢慢回神,想起祝尘鞅不惜消耗神魂之力,也要对他说的话。 斩了那血瞳? 什么血瞳? 陆焚如自己根本无所察觉……他那时叫盛怒冲没心神,只想问清楚这人为什么笑,根本没注意有其他异状。 陆焚如眉峰紧锁,站在榻边,沉默半晌,慢慢伸出手,替祝尘鞅整理床榻,化去星星点点的妖血。 “师尊。”陆焚如说,“你不能死。” 他攥着祝尘鞅的袍袖,一时没法叫这只手松开,看着苍白得惊心的脸庞,连双脚也被钉在地上。 “世间种种,徒儿应对不了。”陆焚如说,“你不能死。” 他知道祝尘鞅听不见他的话。 消耗神魂之力的代价,是陷入无知无觉的昏迷,直到醒来之前,意识都与外界远隔天堑。 祝尘鞅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察觉不到。 所以陆焚如止不住地发抖,他就这么站在祝尘鞅的榻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整夜,到天明才慢慢将那只僵硬无比的手收回,离开这间卧房。 吃药、突破,都要缓一缓。 复仇也要缓一缓,左右祝尘鞅已落在他手上,慢慢折磨就是了。 不急于一时。 陆焚如去丹房收了那些药……祝尘鞅多半是病糊涂了,居然还在这里给他加了金风玉露和冰凌花蜜。 陆焚如盯着这些药,他的腿又不好用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耳畔响起经年前的声音。 “不苦,真的不苦。”年轻的战神还没这么一败涂地过,托着一大盒子黑漆漆的药,绕着丹炉追小徒弟,“真的不苦,师尊替你尝了……” 祝尘鞅是真的替小徒弟提前尝了,每种药都尝过,还一度致力于研究人族的炼丹术,把所有丹药都做成零嘴。 可总有些苦味是除不去的,祝尘鞅哄着陆焚如吃药,不等小狼妖被苦味折磨得瘪嘴,就把一大碗冰凌花蜜喂下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焚如并不知道,药是苦的。 这些苦有祝尘鞅替他尝了。 祝尘鞅尝过,发现苦涩难咽,就想办法替他将这层苦遮住。 陆焚如拿起一颗未曾炼化的药草,放进嘴里咀嚼,滋味古怪到极点,一咬下去辛辣冲喉,苦彻心肺。 陆焚如开始后悔待在离火园,他意识到自己再待在这,只会越发动摇心志,忘了黑水洞枉死的厉鬼冤魂。 自己不在,或许对祝尘鞅也好。 陆焚如将狼灵留下,他并未驱散包裹离火园的妖力,反倒层层加固,又以弱水寒毒附着在外。 若是有人胆敢进去,碰一碰就化成血水。 做完这件事,陆焚如就纵身而起,带着生铁刀,落入群山。 / “人可走了。”系统变的假刀越跑越远,给祁纠看投影,“这是哪,黑水洞?” 祁纠看清附近地势,对照元神里封存的回忆:“对。” 他就是在这捡的陆焚如,后来为了想办法治陆焚如的噩梦惊悸,又去过不少次,想要找出根源。 就是在这地方,祝尘鞅第一次遇见那双血瞳。 那本是一双血瞳,其中一只被祁纠在上本书斩了,所以剩下独目。 陆焚如的妖力本来没有血色,黑雾是从弱水寒毒里来的。小狼妖是白狼,抽出妖骨煅的那把本命弯刀,本来该是与月光争辉的银华。 系统愣了愣,察觉出丁点违和,回缓冲区翻剧情设定:“可陆焚如的妖丹不是红的吗?” 祁纠也在想这个,陆焚如被祝尘鞅击碎妖丹,落入弱水时,“殷红内丹顷刻崩毁,赤雾惨惨、血光冲天”。 如果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用这种下策,必须持续抽取陆焚如的妖力……大概也只有这个。 生铁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系统吓了一跳,检查跌跪在地上的陆焚如,给祁纠传信:“他还在破解你的元神,应该是又破开了一段。” 这次陆焚如的进度比他们快了,一方面是因为祝尘鞅这次醒来,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差,要坐起来都有些困难。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留下来的狼灵,一个劲往祝尘鞅怀里躲,不摸就发抖,叼着祝尘鞅的袖子不放 陆焚如视线恍惚,胸口起伏不定,手里仍紧攥着生铁刀,因而系统能看见他眼中的画面,又马不停蹄回传给祁纠。 …… 按时间来算,这是在与穷奇那一战过后不久。 穷奇是上古妖圣后裔,留下来的伤本就不容易愈合。加上祝尘鞅这具身体不结实,伤势反复了几次,才勉强收口。 陆焚如将元神放在妖魂中炼化,元神中感受尽入妖魂,解开封印那一刻,撕裂般的剧痛就由胸口炸开。 只是片刻,这剜骨钻心般的痛楚,就已将他折磨得冷汗涔涔。 祝尘鞅却像是早已习惯,除了脸色稍微苍白些,几乎看不出端倪,采了半篓草药,才挑了个荫凉处,坐下稍歇。 草丛晃动,一只小狼妖东看看、西望望,耳朵动了动,轻手轻脚地摸过来,钻进他怀里。 祝尘鞅其实醒着,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假装熟睡,任凭走到哪跟到哪的小徒弟窝在怀里,兴高采烈地自己玩。 装着装着,凉风习习,怀里暖融融的一团小狼妖,软软地拱着手臂,倒是真不小心睡着了。 这回换祝尘鞅坠入梦魇。 四周鬼气森森、血雾滔天,漫天刺目红霞蔓延下数不清的血丝,脚下血水涌溅,被长戟分出一条路。 九天战神还不至于做个噩梦就害怕,金光流转,对上那双缓缓张开的血瞳:“是你?” 祝尘鞅和这血光交过几次手,每次陆焚如要突破,都要来上这么一场凶险——随着陆焚如的妖力增强,这凶险还在与日俱增。 祝尘鞅应对这血光,要动用的神力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吃力。上次护陆焚如突破后,他找了个由头出远门,在山涧深处躺了三天三夜。 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难免要用到本命神魂。 “原来是巫族小辈。”血瞳缓缓道,“我要这小妖的躯壳,与你何干?” 这声音诡异无比,仿若万千洪钟齐鸣,震耳欲聋,细听却又空洞无物,不过是一阵过耳风声。 系统忽然琢磨出这滚滚血水的熟悉,倘若不看规模,这漫天血色其实跟幻象的精血如出一辙:“是穷奇那个上古妖圣祖宗——穷奇是奔着陆焚如来的?!” 陆焚如显然也已察觉到这个。 “你做了他的师尊?”那血瞳饶有兴致道,“你要养他?你可知将他养大,你会怎么样?” 上古妖圣,已有扭转时空之力,更遑论预知未来种种,翻腾血雾中,已浮现出两人死战的一幕。 陆焚如身形巨震,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是盯着那些变幻不定的画面。 有许多事都已发生了。 他将祝尘鞅击落山崖,他将祝尘鞅镣铐重锁……铸成镣铐的九幽陨铁,甚至是祝尘鞅为了替他换宗门灵药,下寒潭亲自取的。 血雾变幻形状,祝尘鞅落在他手中,被他折磨得奄奄一息,寒毒侵体难拔,层层吞噬骨血。 “他恨你,你会死在他手上。”血瞳道,“魂飞魄散。” 血瞳问:“何必自寻死路?” 血瞳低声缓缓诱导,无数血丝由那一枚赤红妖丹内蔓出。小狼妖痛得四肢抽搐,倒在地上,惊恐哭喊转眼便被滔天血海淹没。 ……下一刻,这片血幕便叫锋利戟尖倏然捅穿。 血瞳猝不及防,竟是被硬生生刺毁一目,狂怒着天摇地动,要吞噬这狂妄至极的巫族小儿,却被霖霖金雨阻住。 “本命神魂?”血瞳在暴怒中迸出错愕,“他要杀你,你给他本命神魂?你要去什么地方?!” “去寻死路。” 祝尘鞅说:“我该醒了,我徒弟在哭。” 第85章 我师尊,他疼不疼 祝尘鞅轻易从那一场噩梦中醒来。 他彼时法力全盛, 那双眼睛睁开得并不费力气,抱起疼得发颤的小狼妖,护在怀里拍抚的手也一样。 年轻的战神坐在树下风中,瞳底金光流动, 掌心神力盘旋凝成符印。 祝尘鞅凝聚真元, 直冲心脉。 冲到第三次, 他脸上血色褪尽, 硬生生撞出一口灿金神血,落在缓缓成型的符咒之上。 符咒金光大盛, 四周忽地燃起滔天离火。 祝尘鞅阖目, 神力运转到极处,以神魂之力裹住这一道金光符咒, 寸寸逼进裂出赤丝的妖丹。 …… 这是巫族以命相搏的封印咒法,系统认得,祁纠认得。 陆焚如也认得。 可即便认得也无用,这只是祝尘鞅的元神,只是一段封印的记忆, 早已发生, 早已完成。 在这一棵苍松下, 祝尘鞅以神魂之力相搏,将上古妖圣的残魂硬生生压回妖丹之内,层层封印决绝锁牢。 这也并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但他暂时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巫族固然有神骨神血, 却并非真神, 不是真的不死不灭, 没有不败金身。 祝尘鞅在梦魇中斩去血瞳一目,看似轻松, 实则将神力凝聚得涓滴不剩,趁机不备全力一击,早已是强弩之末。 若非那血瞳叫他轻松写意生生唬住,又兼遭受巨创,未敢追击,一代九天战神,或许就要陨落在一场梦里。 ……即便如此,将最后一点金光送入小狼妖体内,祝尘鞅也彻底力竭。 他甚至来不及运功疗伤,身体就脱力滑落,陷入昏迷。 剧痛褪去,小狼妖从昏迷中缓缓醒来,却见师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环在身后护持的手臂僵硬冰冷,怎么晃都不动。 …… 天色就这么转暗。 林苍风凉,残阳如血。 祝尘鞅躺在草地上,又被小徒弟哭醒,慢慢睁开眼睛。 小狼妖已经哭得没了动静,只剩眼泪噼里啪啦掉,趴在他身上给他喂血,把半条胳膊咬得伤痕累累,妖血洒得到处都是。 祝尘鞅醒过来的时候,小狼妖还抱着自己的手腕,低着头拼命使蛮劲,试图撕下来块肉喂他。 “……焚如。”祝尘鞅凝聚心神,摸了摸他的耳朵,“师尊没事。” 祝尘鞅握住他的手臂,神力流转,将那些伤口复原:“是谁教你的?” 小狼妖哭哑了嗓子,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爬到他面前,睁着一双哭肿的眼睛看他。 祝尘鞅被逗笑了,摸摸那对趴扁的耳朵,轻声说:“来。” 幼时的陆焚如最喜欢听这句话。 不论祝尘鞅在什么地方,只要说这么一个字,立刻会有一只小徒弟应声飞出来,相当精准地扎进怀里。 这回也不例外,小狼妖钻进师尊怀中,手脚并用紧紧抱着,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祝尘鞅缓了缓语气,轻轻抚摸他的后颈:“以后别这么做……” 妖族血肉俱是大补之物,陆焚如会知道这个,并不奇怪,毕竟小狼妖养在青岳宗,如今人间的宗门几乎就是以猎妖除鬼为生。 祝尘鞅始终尽力哄小徒弟相信自己是人族,但白驹过隙,陆焚如也长大不少……差不多到了能理解“人不会突然冒出耳朵尾巴”这道理的年纪了。 幼时的陆焚如,绝大多数时候听话,唯独这时候不听,犟得要命。 小狼妖掀起衣服,低下头,还要挑自己身上哪好吃。 祝尘鞅笑得止不住轻咳,这一震动伤势,又涌出口血,被他及时咽回去:“焚如。” 黑漆漆的眼睛立刻抬起来。 “红珠子。”祝尘鞅拢着他,助他内视,温声缓缓道,“里面的血雾,能治我的伤。” 祝尘鞅握着小徒弟的手,把衣裳仔细整理好:“把它分些给师尊,好吗?” 幼时的陆焚如从未怀疑过这句话。 几乎是在祝尘鞅说完的下一秒,小狼妖就没带半点犹豫,用力点头,哭得失声的沙哑喉咙,磕磕绊绊地挤出字:“给师尊……伤变好,不疼。” “对。”祝尘鞅笑了,“好聪明。” 他仍没办法靠自己动弹,被幼时的陆焚如扶着,慢慢坐起来,靠着身后苍松,把小小的一只狼妖抱在怀里。 高高兴兴伏在师尊怀里,以为找着了办法的小妖物,并不能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神色。 祝尘鞅抬起视线,平静地与虚空中那一只狰狞血瞳对视,眼底无喜无悲,竟有种泰然自若的安宁。 / 月色如银,苍松如墨。 陆焚如盘膝坐在遒劲松枝下,睁开的双眼黑沉浓深,生铁刀平放在膝上,叫妖气激得嗡鸣。 四周草叶无风自动,妖气愈烈,弱水寒毒四溢,将周遭万物附上一层寒霜,连风也似被冻结。 冻结的风凝定,隔了片刻,发出极细微的碎裂声。 陆焚如骤然厉喝:“出来!” 他如今的妖力,已丝毫不逊于当年的九天战神,也已能碎裂虚空,逼出那一只血瞳。 一道血色虚影扭曲了几下,叫森然青冰逼得缓缓浮现。 “你做得不错。”血瞳睨着他,缓缓开口,竟有几分满意,“他日炼化神血神骨,你境界自破,可为妖圣……” 它话音未落,就叫一道夺目银芒凭空斩成两半。 陆焚如直入那一片红霞,漆黑身形疾若电掣,弱水寒毒凝成寸寸青冰利刃,叫他捻诀激发,竟是凭空森然爆裂。 若非半入虚空,这般威势定然悍天震地,仅仅是叫狂暴翻腾的黑雾扫过的一座山头,就已如堆沙倾坍,无声无息化作齑粉。 他从未用过这般手段,连那血瞳都为之一惊,继而转喜:“好。” 这一字出声,陆焚如身形无声一震,抓着手中生铁刀,倏地回身看向背后。 那被划作两半的血瞳……竟安然无恙,又变回了完整的一只! 陆焚如身形疾退,向后掠开。 “有什么可惊讶?”血瞳悠悠道,“这只是个影子。” 血瞳问他:“为何还不杀那巫族小辈?” 陆焚如与这东西没有话说,黑漆漆的眼睛森森盯着它,牙关紧咬,沉默着收敛心神。 “黑水洞血仇,全忘了?”血瞳缓缓道,“你如今做派,可对得起枉死妖族,对得起你黑水洞满门?” 陆焚如被这话逼在了原地。 此处已离黑水洞不远,以妖族耳力,甚至能听见惨烈哭嚎,数不清的呜咽痛吟藏在猎猎风声里,凄绝异常。 陆焚如惊觉,自己竟已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耳畔清净,甚至全然忘记了……已有数日没听见这些声音。 此刻骤然重临,竟似洪钟般炸响,将他心神震得一瞬失守,胸口仿佛叫刀生生豁开,剖骨割肉,寸寸痛彻。 他眼底叫血光笼罩,浮现出火烧前的一幕——满地的断肢残骸,流出的血已将地下暗河染得赤红,一双双眼睛惊惧困惑,涣散大睁着,仿佛不明白这无妄之灾究竟从何而来。 他看见他自己,尚未化形,摇篮翻倒,蹒跚爬在这满地淋漓血迹里,身上叫血染透。 “他对你确有些许温情,可若你同族仍在,在黑水洞中长大,难道不更阖家美满,其乐融融?” 那血瞳缓缓道:“你举族隐居避世,从未伤人,何其无辜……这般枉死,累累血债,你就能轻易放下?” 血瞳问:“又或者,你心中仍有动摇,不信祝尘鞅是凶手?” …… 陆焚如慢慢垂下头。 他的脸上血色全无,紧抓着手中漆黑生铁刀。 那张脸没有表情,视线空洞没有焦点,瞳孔逐渐扩开比黑更深的暗色。 陆焚如什么也看不见。 他站在虚空的黑暗之中,眼前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血雾。 这黑暗竟比弱水更冷,血雾中伸出赤丝,徐徐摇曳,沿着他的双腿向上蔓生。 ……黑水洞之事,祝尘鞅总共对他承认过三次。 第一次是将他击落弱水之前。 那时的煌煌九天战神,威严赫赫凛然不可侵,早已不复昔日离火园内的柔和,一双神目淡漠冰冷。 陆焚如站在那双眼里,彻骨生寒,忘了该怎么动。 那一场鏖战是跟谁打的、为了什么打的,陆焚如其实都不太记得了。 唯一能记得的,是交战之时,他欲助祝尘鞅一臂之力,却遭对面妖族讥讽,道他不顾满门血仇,竟拜仇人为师,荒唐之至。 大约是因为他已没什么用,那段时间里的祝尘鞅,早已没了昔日对他那份耐心。 陆焚如妖力空耗,躺在离火园内奄奄一息,整日守在门口竹林中,却几乎见不到师尊几面。 可即便如此……只要那时的祝尘鞅反驳一句,解释一句,随便编个什么借口,陆焚如都会信。 但等他的只有一句“斩草除根,今日除此后患”。 只有一句“你我师徒情分,到此尽了”……伴着这句话,万千刀雨将他生生剖碎,千疮百孔的躯壳挨了那一掌,破布袋一样坠入弱水。 他死在那里面。 第二次并非祝尘鞅亲口对他承认,是那未熄的离火仍认得他。 更准确地说,是认得祝尘鞅留在他体内的神魂之力——那时陆焚如死过一次,虽侥幸破丹成婴,又有弱水重塑肉身,境界却还尚差了那么一线。 陆焚如被弱水冲到黑水洞,浑浑噩噩如同傀儡,灵识溃散、意识混沌,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如坠浓雾。 是那一点离火,叫祝尘鞅留下的神魂之力吸引,飘入他眼中,烧得他神魂刺痛、灵识骤醒,叫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看清仍冒着火星的焦土,听清黑水洞中散不去的凄厉鬼哭。 痛苦、绝望、恐惧……从骨头里逼出的冲天怨气恨意,从来都是是妖族突破的最佳饵料。 这世上大概只有陆焚如这一只妖物,到了破丹成婴的境界,才学会这个。 学会恨祝尘鞅那日,陆焚如的境界彻底越过了祝尘鞅。 那一日,他有了杀祝尘鞅的本事。 ……于是,这第三次,就到了青岳宗内。 因为祝尘鞅已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祝尘鞅败在他手中,被他由九天之上击落尘埃,狼狈得一如他当日。 祝尘鞅被他关在了青岳宗。 这段时间里,祝尘鞅招认的罪状,其实是最多的。 陆焚如将他困在妖灵大阵中,自虐般不停逼问他,事无巨细听他招认。 祝尘鞅越招认,那种灼烧脏腑的痛楚就越激烈,满腔恨意越不可抑制。 恨意愈浓,境界也就随之愈突飞猛进。 祝尘鞅被他关在青岳宗中半年,这反倒成了陆焚如修炼最快的半年。 ——他白日审问祝尘鞅,胸中恨意怨力冲天,夜里闭关潜修,进境岂止一日千里。 …… 陆焚如垂着眼,攥住蔓到心口的赤丝,慢慢地道:“我还有事要问。” “问罢。”血瞳极有耐心,“什么事?” 陆焚如:“那半年,是不是你?” 那半年中,被囚禁在青岳宗的“祝尘鞅”,无论如何做派,都未曾叫他心软半分。 反倒是这些天的祝尘鞅……不知为何,性情大变,反倒又有了过去离火园中的影子。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日子,陆焚如每每想要再下手,都吃力异常。 在此之前,这也仅仅是种怀疑——因为陆焚如并未看出半分端倪,以他如今的境界,尚且看不透这些。 只是在那半年里,他每次审讯祝尘鞅,都嗅到一股隐约血气。 ……与这血瞳一模一样。 血瞳显出隐隐讶色,继而愈发欣赏,看着他道:“果然不错。” “是我,也不是。” 血瞳道:“我夺了他的躯壳,借他那具身体,对你说些真话。” 陆焚如冷冷道:“真话?” 血瞳:“是真话。” 血瞳并不与他计较,反倒越发耐心,语气转缓:“指天为誓。” 妖族本就生于天地造化,这算是极重的誓言——血瞳操控祝尘鞅那具躯壳“招认”的,的确都是真事。 祝尘鞅的确曾在黑水洞大开杀戒,的确曾将黑水洞付之一炬。 祝尘鞅的确屡次佯装过受伤,的确借机抽取陆焚如妖丹内的妖力,纳入自身。 祝尘鞅的确故意压制陆焚如的妖力进境,不让他突破。 祝尘鞅的确一直都在骗他。 “只那半年,被关着的才是我,伤你的可不是。”血瞳撇清干系,“是因为你与他生死战,将他伤透,我才出来的。” 血瞳道:“那巫族小儿,实在太过托大,叫你那一掌伤透神魂,半年才醒,如今也不过风中残烛,等死而已……” 陆焚如面色平静,垂着视线,仿佛对这话全无反应。 只有系统知道,那只手与刀身重叠的部分,已因为攥得太紧,叫粗砺异常的刀身磨得血肉模糊。 在这时候,陆焚如竟还在破解祝尘鞅的元神。 他瞳中的血色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尽,只剩不停变幻的无数光影——他看着祝尘鞅抽取他内丹中的妖力。 这是祝尘鞅最后想出的办法。 孤注一掷,将上古妖圣的残魂压入那颗妖丹之中,层层封印封锁,再将妖丹中混了血雾的妖力汲出。 妖力的确是大补之物,可这血雾不是,血雾蔓延出万千赤丝,钻入祝尘鞅的经脉气海,犹如针刺。 这本是陆焚如该吃的苦。 但陆焚如有家,有人管,有师尊,是有红线玉符栓着的小狼妖。 徒弟该吃的苦,做师尊的替他吃。 祝尘鞅的确是假装受伤,骗陆焚如的妖力,毕竟倘若真伤,他撑不住——那赤丝颜色妖异诡谲,贪婪吞噬经络肉身,若非祝尘鞅血脉中有神血压制,连血也要喝。 祝尘鞅去竹林中调息,那道身影踉跄,每走一步脸色便跟着白一分,血从口中溢出来,神色却仍平静。 祝尘鞅随意抹去唇角血痕,扶着青竹坐下,瞳中金芒流转,以神力将赤丝由四肢百骸中硬生生拔除。 巫妖两族天生相克,无非彼强此弱、此消彼长,纵然是上古妖圣,这么一点血雾赤丝,也做不成什么。 祝尘鞅将分寸控制得极精准,这些赤丝恰好奈何他不得,叫神力压制,强行拘在一处。 祝尘鞅以这一身神骨做囚,将赤丝困在其中,靠在青竹上,垂目看着它抵死挣扎,东冲西撞。 ……这就是最后,祝尘鞅想出来的办法。 祝尘鞅压制着陆焚如的境界,算着时间,算着妖力进展,定期将那血雾抽出来一部分,囚在神骨之内。 这些东西对他没好处——或许妖力会有微弱的补益,但仅从元神所封印的这些记忆中,也并没看出多少。 祝尘鞅越来越容易疲倦,越来越压不住咳嗽,这具身体也越来越不结实。 但也还能撑得住。 就这么精打细算着,还算平稳地过了十余年。 十余年里,小狼妖没再遇到什么危险,顺利长大。 除了性情比过去略变,沉默了些、孤僻了些,没幼时那么活泼了……剩下的变化不多,还是甩不掉的小尾巴。 看着那双越发深沉莫测的眼睛,祝尘鞅有时会想对他说些什么、想问他些什么,但最后都还是作罢。 师尊也是第一次做师尊,小狼妖也是学了很久才会养。 长大了一些的徒弟,倘若有了心事,就不那么擅长开解了。 幸而长大些的徒弟也不难哄,祝尘鞅带他习武,寻来妖族功法教他,偶尔还忘了小狼妖早已长成少年,还是会带人间的糖人回来。 小徒弟还是喜欢的,捧着糖人一脸的冷静岿然,尾巴已经晃得能扫地了。 祝尘鞅忍不住笑,不慎岔了气,按着胸口呛咳,眼前立刻就多出一盏不冷不烫、刚好入口的茶水。 “不妨事。”祝尘鞅喝了口茶,压了压咳意,“这些天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难事?” 少年陆焚如站在他面前,怔了怔,抬起眼睛。 他已长到师尊肩膀,祝尘鞅轻轻摸他的头发,都要把手抬高不少。 “说说。”祝尘鞅温声道,“师尊来管。” 少年陆焚如抬着头,定定看着他,紧紧攥住那片袍袖,松不开手。 祝尘鞅微低了头,瞳底金色柔和。 “师尊。”少年陆焚如问,“会不会有天,您不要我?” 祝尘鞅有点惊讶:“怎么会。” 祝尘鞅俯身,将视线落在同他一平:“听人说什么了?还是做了噩梦?” 少年陆焚如摇头,躲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也就这时候,小徒弟还跟过去一模一样。 ……就是力气比过去大了。 祝尘鞅其实已经有些禁不住他抱,真元流转压下旧伤压痛,揽住怀里发抖的少年,轻抚脊背:“不会不要你,焚如……” 这话又被一股寒气打断,祝尘鞅这具身体越来越不结实,最先有的反应就是阴寒侵体,偏偏他还生来怕冷,动辄咳得止不住。 少年陆焚如抱紧他,没什么表情,已将他一只手拉过来,隔着胸口覆上那枚已耗去大半的内丹。 祝尘鞅微怔,低下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徒弟。 “今日不取了。”祝尘鞅说,“没事,只是呛了下,已经好了。” 祝尘鞅稍倾下肩,抚着他发顶,看着那双眼睛:“告诉师尊,疼不疼?” …… 死过一次的陆焚如不记得这句话。 他不记得所有温情的片段,不记得祝尘鞅安慰过他,不记得祝尘鞅教他功法。 ……那么他这一身功法,是哪来的呢? 祝尘鞅的确很会说谎话。 在这世上,原来有这么会说谎的人。 陆焚如握着生铁刀,垂着眼仿若铸铁,赤丝已将他层层包裹,血瞳缓缓浮出:“还有什么要问的?” 血瞳诱惑他:“我会对你说实话。” “你的师尊骗你,欺你,阻你成圣。”血瞳说,“我不一样……” 陆焚如垂头说了句话。 他的声音太低,血瞳没能听清,凑近了些:“什么?” 陆焚如脸色苍白,嘴唇慢慢嗫喏,又说了一遍。 血瞳仍没听清,再靠近时,一道利芒猝然由下向上狠掣。 生铁刀狠狠贯穿了那只血瞳。 血瞳全然不曾防备,连惊带怒之下,狰狞狂怒起来:“怎么会!这刀明明——谁换了刀?!” 血雾骤然凄厉,弥天盖地的血光闪烁不定:“你不能伤我!伤了我,你也逃不了……” 陆焚如的左眼闭着,淌下鲜血,那柄刀却仍毫不留情,将血瞳豁开钉死:“我在问你。” 弱水寒毒能克制这血瞳,弱水寒毒也能克制神力——祝尘鞅的身上,是他亲手注入的寒毒,他以为祝尘鞅受得住。 祝尘鞅什么都受不住了,那一身神骨为囚,锁了他妖丹内的祸端十余年,早不再如过去那般坚不可摧。 陆焚如想起那一声清脆的骨裂。 祝尘鞅什么都受不住了。 陆焚如盯着濒临碎裂的血瞳,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全无感情,伪装出来的表象尽散,冰冷得仿若寒渊。 这东西说它会说实话。 “我在问你。”陆焚如说,“我师尊,他疼不疼。” 第86章 那是碎裂的神骨 陆焚如等着它回答。 血瞳挣扎咆哮, 叫森然青冰炸开片片血雾,这血雾被黑风包裹,左冲右突,竟是无半条路可逃。 “……你不能伤我。”血瞳嘶哑道, “你的妖魂, 早已与我相连, 那巫族小儿就是杀你一次, 也改不得……” 陆焚如要问的不是这个,生铁刀再掣, 又豁开一条血口。 血瞳支离破碎, 眼看就要彻底溃成赤色浓雾,仍在抵死挣扎:“杀身之仇, 灭族之恨,你就——” 陆焚如将刀钉进那血瞳最深处,弱水寒毒沛然轰开。 血瞳叫这一刀生生斩碎,狂怒之下,凄厉血雾将这小妖物卷住, 上古妖圣的滔天威压碾下来。 那赤红色的浓雾之中, 飞沙走石凄厉无比, 数不清的恶业滋生出万千怨力,折出重重幻象,有人间肆虐战火,有巫妖两族死斗, 有血流漂杵, 有白骨露野。 凄厉鬼哭凝成冲天怨气, 无数赤丝由血色的瘴气里长出来,钻入陆焚如周身窍穴, 登时血流如注。 “疼与不疼。”血瘴里又响起那空洞的洪钟声,“何不亲自试试?” 血瞳先前不愿伤陆焚如,是因为早已将这具躯壳视作囊中之物。 既然早晚要夺舍转生,伤了哪个地方,日后都是麻烦。 ……可这小妖竟如此不知好歹,简直找死! 死后残魂本就难以修炼,它不知煎熬了多少年岁,收集了多少恶业怨气,才终于将这血瘴凝练,化出一对血瞳。 叫这对师徒一折腾,前功尽弃,毁了不知多少道行! 震怒之下,血瘴彻底不再留半分余手,赤丝大肆撕扯剜割,直到这具躯壳在痛苦下战栗抽搐,才觉稍稍满意。 它双目已毁,不能视物,却仍能感知到那小妖物深陷血瘴之中,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命在顷刻。 陆焚如口中溢出鲜血,周身也血流如注,声音低哑到了极点:“我师尊……有这么疼?” “那可不止。”血瘴笑道,“小子,你占了便宜,巫族可比这遭罪得多——你以为有了那一身神血神骨,他们便不是肉体凡胎了?” 陆焚如睁着双眼,他的左眼已同那血瞳一并毁去,右眼一片漆黑,视线落在空处。 这东西说得不错,他的妖魂和这片血瘴早已融为一体,剥离不开。 陆焚如牢牢攥着生铁刀,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仍想趁机将这一团血瘴也斩碎,可刀身嗡鸣不停,却是怎么都不听他使唤。 “……无非是仗着些特异之处,逞威风时有些能耐,不好对付罢了。” 血瘴仍在继续说,声音傲慢至极:“巫族自诩古神后裔,其实废物得很,修为越高,肉身越不堪重负……你那师尊,本来命也难长。” 如若不然,它早就趁那半年,夺了祝尘鞅的躯壳——可谁能受得了那滋味? 一副躯壳千疮百孔,就没有一刻不疼的时候,伤势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只想找把刀抹脖子,恨不得魂飞魄散了事。 就算有神骨神血这般诱惑,这滋味也一刻都忍不下去。 故而血瘴勉强装了半年的祝尘鞅,时不时冒出来刺激一下陆焚如,就立刻缩起来,半点没动过夺舍的心思。 若不是为了让这小子多恨祝尘鞅,多攒些怨力恨意,快些突破,血瘴早就逃之夭夭了。 “小子,识相些。”血瘴慢慢将这些说完,赤丝缠绕着陆焚如,将人翻了翻,“你也不想落到你师尊这个地步罢?” “你杀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血瘴道:“你动手利索点,反倒是孝顺……你若死在他前面,谁来给他收尸?” 还不如老实些,就叫它夺舍,回去给那巫族小辈个痛快。 日后立个衣冠冢,看在这些年缠斗不休的份上,它倒也并非不能替陆焚如去上几炷香。 陆焚如在这些话里静了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血瘴莫名:“你笑什么?” “你畏惧祝尘鞅。”陆焚如问,“为什么?” 血瘴仿佛被戳了痛处:“我畏惧他?!荒唐至极!一个巫族小辈,自不量力,妄想逆天改命,笑话——” 陆焚如问:“什么逆天改命?” 血瘴声音骤停。 陆焚如见它不肯回答,知道问不出,也就不再白费这个力气:“祝尘鞅……” 这三个字,就仿佛什么最残酷的法咒,深勒入骨,碎成一团团刺目血雾。 他仿佛在某处看着自己,正被层层剖开,抽筋剥皮,剜骨割肉,倒出一堆破烂脏腑,扔在地上。 原来到这时候,最明显的念头是麻木。 到了没资格再叫师尊的时候,原来就算千刀万剐也不疼。 陆焚如垂着视线,慢慢含着这三个字,瞳孔里也仿佛覆了一层青冰。 “你被祝尘鞅囚着,便出不来。” “这些年里,你魂力停滞,伤的那只眼睛也还瞎着。” “你是穷奇的祖宗,以恶念为饲,越是极恶之徒,越能助你修炼。” 陆焚如问:“在祝尘鞅身上,十多年,你什么都没得到吗?” ……血瘴忽地陷入沉默。 这沉默并不安宁,反倒有种歇斯底里般的暴怒正无形滋生,血水翻滚着冒起泡,噼啪破开,溅到他身上就冒起青烟。 陆焚如被赤丝撕开皮肉,却毫不在乎,有这些东西乱割乱剜,他妖魂之内的诸多封印都被划破。 血光溃散,随着徒劳的怒吼声,有水银似的光泽流出来。 …… 原来他被他的师尊抱过那么多次。 陆焚如近乎贪婪地看,他看见祝尘鞅教他功法,陪他练习,处处耐心指点,甚至收了法力与他对练。 祝尘鞅这一身法力早已臻化境,真元收放自如,应对从容,不知有多潇洒。 陆焚如却没这个本事,妖力收拢不住,不是轰塌了哪处房屋,就是糟蹋了一片好好的竹林。 少年狼妖睡不着,大半夜夹着尾巴,偷偷摸摸跑出去找新竹子,被师尊拎着后脖颈捉个正着。 “好了,好了。”祝尘鞅笑得轻咳,假装什么也没发现,托着小白狼放回地上,转回身去,“师尊没看见,去玩吧。” 月亮底下,化形回人的小徒弟抓着他的衣袍,不去玩也不肯跑。 祝尘鞅阖目等了许久,睁开眼睛。 看见那只攥住衣摆不放的手,祝尘鞅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稍凉的夜风里。 “……焚如。”祝尘鞅轻声说,“来日——” 这话才说到第二个字,听见个“来”的小徒弟已经应声钻进师尊怀里,将祝尘鞅牢牢抱住,埋进那片肩头。 祝尘鞅张了张口,哭笑不得,要说的话却也咽了回去,揽住怀中少年轻抚:“遇着什么难事了?” 陆焚如低声说了噩梦,梦里他对师尊不好,咬了师尊的肩膀,还喝了很多血。 这梦接连做了几日,把他折磨得不轻,就连白日同祝尘鞅对练功法时,也有莫名嗜血冲动顶撞不休。 祝尘鞅摸了摸他的头发,揪了两下无精打采趴扁的耳朵:“大概是要突破了,明日替你看看内丹。” 陆焚如怔了怔:“可……” “靠吞食修炼,本来就是妖族天性。”祝尘鞅温声道,“会有这种念头,原本就很正常。” 祝尘鞅半开玩笑:“头两天去降妖,还有不少妖族想吃我……妖族的食谱就是广些,有的吃石头,还有的想吃月亮。” 陆焚如咬紧牙关,死死攥着拳:“我绝不会这么做。” 祝尘鞅点了点头,摸了摸他的背,引着这个小徒弟往回走。 “焚如。”不知走了多远,祝尘鞅说,“倘若有一日,因为什么缘故,真到了这一步。” 少年狼妖怔住,抬头定定看着他,漆黑瞳孔一动不动。 祝尘鞅低头,看他半晌,忽然将小徒弟神秘招到身前,一本正经嘱咐:“轻点咬,自己用。” 陆焚如:“……” 祝尘鞅时常逗这个小徒弟,看着陆焚如的表情,自己先没忍住笑了:“说真的,别给别人,青岳宗……” “他们敢!”陆焚如几乎把牙咬碎,漆黑眼睛里喷出火,“我废了他们!” 青岳宗那些人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几次若非祝尘鞅及时赶到,甚至打上陆焚如的主意。 那些人惯会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恶心得很。陆焚如每次看护受伤生病的祝尘鞅,看得极紧寸步不离,就是怀疑这些蝼蚁胆敢对祝尘鞅不敬。 在陆焚如的心里,祝尘鞅就该在九天之上,不落尘埃,岂能叫这些渣滓冒犯折辱。 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那就行了。” “自家人,咬几下不妨事。”祝尘鞅温声逗小徒弟,“咬一口,师尊看看圆不圆。” 尚在暴躁的少年狼妖:“……” “看看。”祝尘鞅把胳膊露出来,“咬一口,圆不圆。” 陆焚如牢牢闭紧了嘴,叫师尊的金光追得绕着竹林跑,这么跑着跑着,就又像回了小时候,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见小徒弟笑了,祝尘鞅眼里也就微微有了笑意,落了袍袖招招手,等着怀里多出个暖烘烘的小狼妖。 “往后再做噩梦,记得说。”祝尘鞅在他背上轻拍,“梦中之事,虚妄而已,不必当真……就算有一日。” 祝尘鞅轻声说着这些话,掌心点点金光氤氲,这是巫族的言灵咒,这话会落在陆焚如的魂魄上。 ……就算有一日。 陆焚如身体僵硬,半冰半火动弹不得,心头无限安宁、无限惶恐,从骨头里开始止不住地战栗。 “就算有一日,你我之间真到这个地步。” 祝尘鞅说:“你记着,那是我选的。” 说这话的时候,祝尘鞅的声音很平静,九天战神的赫赫威压凌厉凛冽,周遭青竹无风自动。 祝尘鞅问:“焚如,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大概是做师尊的最严厉的一次。 那道身影锋利岿然,一双眼瞳金光流转,站在陆焚如眼前,不到一尺,触手可及。 明明触手可及。 陆焚如忍不住伸手,却碰不到那片袍袖,短短的一尺长,怎么都碰不到。 祝尘鞅问:“明白吗?” 陆焚如胸口起伏,他死死咬着牙关,身体开始发抖:“师尊,我——” “是我选的,与你无干。”祝尘鞅说,“不准自伤,不准自毁。” 祝尘鞅:“不准自寻死路。” 少年狼妖咬破了口中软肉,流出鲜血,一双漆黑瞳孔里满是惊惧,惶然盯着眼前人影。 祝尘鞅离他一尺,碰不着,捉不到。 “不准自伤,不准自毁,不准自寻死路。” 祝尘鞅:“做不到,我要生你的气。” ……这大概就是堂堂九天战神,对着一手养大的小徒弟,所能想到最严厉的惩罚了。 祝尘鞅第一次做师尊,他自己没有师尊,巫族虽是古神后裔,却从未有人生过这般纯粹炽烈的神血神骨,没人教得了他。 祝尘鞅少年时便离了上九天,本是为了避祸。怀璧其罪,觊觎他的岂止人妖两族,就连巫族中也尽是虎视眈眈。 所以祝尘鞅其实不懂该怎么养徒弟。 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在自己死后,让陆焚如不伤心。 至少别那么伤心,别哭得太惨,别把尾巴拔秃。 第一回做师尊的九天战神,也只能狠下心,第一回对陆焚如施定身咒,第一回不去抱他,第一回逼他发誓。 祝尘鞅用自己能想到最严厉、最冷酷的责罚,逼着陆焚如重复和记住这句话。 有巫族的言灵咒,哪怕有关这件事的记忆往后不复存在,被抹消、被遗忘,哪怕所有记忆都烟消云散,这句话也依旧会被牢牢记住。 少年狼妖发着抖,磕磕绊绊地重复:“不自伤,不自毁……” 祝尘鞅:“不自寻死路。” “……师尊。”陆焚如拼命挣扎,扑着想要扯他袍袖,“师尊,师尊——” 祝尘鞅闭上眼睛。 …… 赤丝忽然叫道道金光逼退。 离火灼灼,转眼竟起燎原之势。陆焚如陡然睁开双眼,毁去的一目之内金光流动,炽烈璀璨,唤来九天之上风雷响动。 血瘴离夺舍只差一步,猝不及防,叫这烈焰骤然焚身,惊愕之下震怒厉吼:“他究竟给你留了多少保命的东西?!” 陆焚如听不懂这句话,也不能去细听。 他原本就没打算过叫这血瘴夺舍,祝尘鞅在离火园内,他得回去,师尊还没吃晚饭。 他把这事忘了,他怎么能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师尊还没吃晚饭。 一声极细微的脆响,在这片虚空之中传出。 血瘴这次是真觉察到危机,慌忙要逃,却被拔地而起的森森青冰拦住,黑风中尘砂滚滚,劈过一道银蛇似的闪电。 ……陆焚如居然在这当口,突破成了妖圣。 陆焚如听他说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原来是在积攒怨力恨意……原来是为了突破妖圣! 没有雷劫,没有天罚,传自古神的神魂之力早就种在了这小妖的魂魄里,这不是堕妖路,是条成神道。 那可恨的巫族小辈,究竟留了多少安排?! 血瘴恨极,仓皇乱撞着想要冲出一条路,却被那挟着烈烈离火的黑风轻易扯烂撕碎,赤丝失了力道,颓然落下,像是斑斑血迹。 陆焚如的妖魂将它反噬,一口一口咬下,吞入识海。 血瘴抵死挣扎不休,却已无济于事,转眼便被那银鞭似的闪电咬住,豁然扯碎。 …… 血雾散尽。 那一棵老松仍伫立,月光如银,风声过耳。 陆焚如坠在松下,周身鲜血淋漓。他伤得太重,只剩一手能动,拖着身体向回爬,碾过一地湿漉漉血痕。 生铁刀拽他,让他回树下疗伤,拽了两次,被陆焚如放在眼前。 “你被换了。”陆焚如说,“什么时候,师尊让你陪着我吗?” 生铁刀在他眼前嗡鸣,陆焚如恍若未闻,又问:“师尊还生气吗?” “我没自寻死路。”陆焚如说,“师尊,我乖,你看。” 他生出幻觉,靠那一只手向前爬,去拽眼前衣角,跟着那影子回离火园。 师尊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他犯了大错。 祝尘鞅只提过这一个要求,只是不想落在青岳峰那些畜生手里。 就只这一个要求,他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陆焚如不敢出声叫那个影子,不敢再去碰那片衣角,他拖着身体向回爬,心里想着师尊还没吃晚饭。 做些什么呢?炒个蘑菇好了。 再炒个茭白,煮一点米,师尊不爱吃肉。 陆焚如的识海里还囚着那上古妖圣残魂,正慢慢吞噬炼化,挣扎不休吵得很,被他不耐烦地再度扯碎。 他的妖魂与这残魂相通,这样胡来的做法,叫他身上多出更多伤痕,但因为不疼,所以应当也不算自伤自毁。 陆焚如是打算回家后这么解释。 他是斩妖除恶,是跟祝尘鞅学的,祝尘鞅会诛杀凶兽恶妖,会止人间战火厮杀,他这是在学。 这上古妖圣是穷奇的祖宗,不是好东西,该吞该杀。 他也不是好东西。 陆焚如爬到一片刺骨的寒气前,周身伤口结了层薄冰,他茫然看了半晌,认出这是弱水的支流。 就是这一条支流,将他由那三千弱水,一路送去了黑水洞。 陆焚如想要渡过这条河,可仅能动弹的一条手臂也已被冻僵,抓着河沿的石头,坚持半晌,还是慢慢脱力。 他这一身血肉,本就是由弱水所化,如今突破妖圣,本该更凝练才是……但不知为何,身体反而像是要被这水流剜碎,有些地方已缓缓溶进弱水之中。 水流像是冲进了他的胸肺脏腑,他的身体里像是多出一块坚冰,粗糙锋利,说不出形状,冻住血流。 陆焚如躺在离岸沿只剩一步之遥的地方,张着眼睛,看不远处的黑水洞。 ……他当初若是没爬上来,就好了。 若是没能爬上来,死在祝尘鞅手上,就好了。 管他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这该死的血瘴,与他的妖魂融为一体……或许祝尘鞅勉力维持了十多年,这平衡还是被打破,撑不住了。 说不定黑水洞也是因为这个,说不定他本来就是什么凶兽,本来就是该被除恶务尽的。 又或者是因为别的,管他为什么呢,他为什么非得活过来? 师尊要斩草除根,他乖乖的,死了不就好了? 为什么要复仇,为什么要捡回那一把生铁刀,那刀里定然有血瘴搞的鬼——他怎么不想想,连离火都炼不化,怎么可能是好东西? 那是师尊的火,师尊的火都烧不干净,怎么会是好东西? 陆焚如呛了两口水,又吐了更多的出来。 他隐约察觉出这一具肉身仿佛要还给弱水,撑了撑,想回家去做晚饭,但身上已没什么地方能动。 陆焚如枕在岸边,愣愣看着满天星斗。 有什么把这一片天穹挡住了,他蹙了蹙眉,想要挪动视线,却忽然怔住。 …… 祝尘鞅带着狼灵来到河边,俯身抱他。 陆焚如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影。 “……师尊。”陆焚如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伤好了?” 系统也吓了一跳,它给祁纠发了一个晚上的消息,一条回复都没见着,还以为是后台临时出了什么BUG:“怎么回事,找到治伤的办法了吗?” “没找到。”祁纠在后台回答它,“给我定个时。” 系统抄起定时器:“多久?” “七天。”祁纠说。 系统愣了愣。 ……陆焚如看着眼前人影,也有些怔忡,他被祝尘鞅抱起来,小心地挪动手指,碰了碰那条手臂。 祝尘鞅像是没受过伤,身形利落,手上的力道稳定,单手就能将他从弱水中捞起。 弱水的寒毒也仿佛忽然失效……眼前这道影子,但凡穿上铠甲,几乎又是陆焚如记忆中那个九天战神。 “想什么呢?”祁纠捏了下他的耳朵,“今晚你做饭,吃炒蘑菇。” 陆焚如被他揽住后心,纯净的离火真元灌入这具身体,伤痕一道一道修复如初。 陆焚如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拼命想要起身,去看离火园——离火园太远了,从这里只能看见夜色里的山巅。 …… 陆焚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焚如记得这是怎么回事。 为了给小徒弟对“人都会死,巫族也会死”这件事脱敏,祝尘鞅有段时间,陪着钻被窝的少年狼妖聊天,专聊这种吓唬小徒弟的东西。 他们聊了差不多一百种死法,聊到陆焚如都快麻木了——再敏感的天性,也不可能相信堂堂巫族战神,会陨落于炒蘑菇中毒。 祝尘鞅笑得咳嗽,被小徒弟抱着轻轻拍背,喝了口茶,摸摸拱进怀里替他暖胸口的脑袋:“不开玩笑了。” “我的身体会越来越不好……焚如,你得习惯这个。” 祝尘鞅说:“巫族宿命就是这样,我自己选了这条路。如果有天,你发现我身体好了,不准多问,也不准多想。” “配合我一下,叫我高兴高兴。”祝尘鞅温声说,“用不了太久,最多七天。” 元神凝练,脱去躯壳独立存在的时间,最多也就只有七天。 祝尘鞅想了很多年,还是觉得,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地被小徒弟照顾,这种死法实在不威风。 祝尘鞅和陆焚如约定,要是真有这么一天,不准掉眼泪,也不准闹、不准叼着师尊的袖子不放。 叼着师尊的袖子不放,九天战神一心软,就忘了怎么威风凛凛了。 …… 陆焚如伤势痊愈,被那只手抚了抚后颈,撑着打颤的膝盖站起来,看向离火园。 山巅之上,点点金光化作尘埃,溶入月色。 在他眼前的祝尘鞅,袍袖下的一截手腕,缓缓变得透明。 那是碎裂的神骨。 第87章 恨意怨力 这截神骨化成的神力, 像霖霖春雨,落在一片疮痍的识海之内。 那原本还挣扎不休的残魂,竟似极端畏惧这个,惨叫着拼命蜷缩起来, 周身滋滋作响, 溢出缕缕青烟。 陆焚如一动不动地站在弱水河畔。 那只手覆在他头顶, 向下稍挪了些, 想要查看他的眼睛,被他拦住。 “师尊。”陆焚如低声说, “徒儿去拾蘑菇。” 他无法迎上祝尘鞅的眼睛, 无论这双眼里是什么情绪、怎样看他……他畏惧不知是否会有的疏离,更怕这双眼睛和记忆里一样。 在这么多事都已成真, 都已经无可更改之后。 在他亲手将祝尘鞅击落九天,亲手折磨祝尘鞅,将祝尘鞅放在青岳宗那群畜生手里……在他夺了祝尘鞅的不知多少神血真元之后。 到了这个时候,到了一切已成定局,到了祝尘鞅马上就要死在他手中的时候。 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祝尘鞅。 陆焚如无法抬头, 无法看那双眼睛, 他怕祝尘鞅恨他, 更怕祝尘鞅不恨他。 祝尘鞅如果不恨他,祝尘鞅如果不恨他…… ……倘若那双眼睛里,没有疏离,没有仇恨, 仍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温和。 他无法面对这种可能。 那样的温和, 只要落下鸿毛般的丝毫, 这具躯壳或许就要溃散当场。 陆焚如咽下喉间血气,弱水寒毒层层叠叠, 将左眼冰封,黑气浓郁盘踞,做出一只仿若无碍的假眼来。 那些妖雾被他层层剖开碾过,大海捞针一般,捡出星星点点干净的碎银光粒,汇在一处,聚成一把银沙。 陆焚如走到一半,又回来,走到那道身影面前:“师尊。” 祝尘鞅端详那弱水,似是正在出神,闻声抬头,笑了笑温声问:“什么事?” 陆焚如沉默,伸手抱住眼前身影,将手落在他后心。 少年狼妖常这么做,从小养到大都改不掉。祝尘鞅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将他揽在怀里顺手拍抚,摸了摸头发。 那些银沙化作汩汩光流,汇入祝尘鞅的元神,让这道身影比之前稍稍凝实,光华熠熠,更有了些神采。 陆焚如合上双眼,无声催动妖力,叫这一小缕银辉化作腕骨,补上那一处虚影。 他如今已彻底突破妖圣,境界越过祝尘鞅许多,这样暗中催动妖力,祝尘鞅似乎也并未察觉,只是低头问:“是不是长高了?” 陆焚如微怔,他倒是从未在意这个:“有么?” “有些。”祝尘鞅比量了下,“上次不是才到这。” 那只手停的位置只在肩头,陆焚如愣了片刻,扯了下嘴角,倒是难得的真笑了下:“怎么会?师尊——” 他说到这,忽然愣怔了下,想起些旧事。 ……是他快死时的事了。 那时的祝尘鞅已很少回离火园,他那一颗妖丹也快被掏空,奄奄一息,连行动做事也艰难。 的确有天,他想去山里采些蘑菇,叫一阵山风刮得没能站稳,掉下山崖,摔进了涧水之中。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只记得醒来时,他就已躺在了太阳下的松影里。松香阵阵,微风习习,身上妥当,不冷不热不难受……故而他以为那是场梦。 …… 陆焚如抬头,看着祝尘鞅的元神,迎上那双眼睛。 “师尊。”他听见自己问,“您去做什么了,怎么才回来?” 祝尘鞅想了想:“去除了几只妖,有只相柳不好对付,耽搁了些时间。” 陆焚如一动不动攥着那只袖子。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瞳底却有无数神色变幻,胸口起伏,手指攥得青白僵硬,几乎微微发抖。 系统吓了一跳,沿着内线跑回去找祁纠:“什么相柳?这不是上本书——” 祁纠在内线回它:“嘘。” 系统唰地噤声。 连生铁刀也不嗡鸣,这片天地里像是没了什么声音,天静地谧,风不动,星月也不转。 弱水缓缓流淌,无声无息,无止无休。 陆焚如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将自己的唇角不小心咬破了,舔了下血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系统研究陆焚如的脸色,仔细看了半天,反应过来:“你这样说……他会以为,你的元神失忆了。” 这不奇怪,元神本就用来封存记忆,祝尘鞅的元神叫狼灵咬去一半,本来就已经不全。 如果祁纠不是来做任务,隔着这么一层,元神凝实后记忆缺损,才是最合理的。 在陆焚如看来,祝尘鞅的元神是忘了后来的事,以为这还是几年前。 ……几年前。 祝尘鞅没有亲手杀了他,他也没有复仇,一切伤痕都尚未烙下,一切都还没发生的几年前。 系统不太理解,为什么要特地这么做,还没等问,就发现原本还一身死气的陆焚如,居然真的慢慢有了变化。 那个茫然死在弱水深处的少年狼妖,也像是短暂跟着活过来,不受控地收拢手臂,苍白着脸色仰头,身体悸颤不休。 “师尊。”陆焚如死死攥着他的袖子,“……师尊。” 祁纠摸摸他的耳朵,笑了笑,温声问:“生气了?” “不是故意走这么久,确实耽搁了。”祁纠说,“你不知道,我折回去八次,那相柳有九个头。” 这话逗得小徒弟笑了一声。 “没生气。”陆焚如低声说,“师尊,我闯祸了。” 揽着他的人什么也不问,只是摸了摸他的背:“不妨事。” “能闯多大的祸?”他听见他的师尊说,“有师尊在,回头替你收拾。” 陆焚如在掌心的温度里闭上眼睛。 他什么也不敢想,不敢分心,顺驯地伏了伏耳朵,妖力流转,悄然改变了自己的身形。 他不想让师尊的元神生疑,叫自己变得更像少年时,又一口咬定,刚才忽然长高,只是因为踩了块石头。 于是一只在弱水里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狼,又被拎着脖颈提起来。 “真的没长大。”祁纠端详,“我老糊涂了” 小白狼拿爪垫按他嘴。 祁纠笑得轻声咳嗽,被庞大的狼灵护住,陆焚如化回人形,抱住半实半虚的元神:“师尊。” 狼灵温顺低头,轻轻拱祁纠的颈窝,陆焚如跪在他面前,舔了舔祁纠的嘴唇,央他张嘴,把一点精纯的魂力度进去。 “师尊。”陆焚如问,“相柳是不是很难杀?” 祁纠靠在狼灵柔顺的皮毛上,慢慢醒过来,摸了摸拱进怀里的少年狼妖,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头太多了,费点力气。”祁纠说,“不难。” 陆焚如被他轻轻摸着头颈,垂着眼,捧住常年叫神铠掩着的肩背,让这道身影躺得舒服些。 他想不清,师尊是什么时候起,瘦削到了这个地步。 但他清楚相柳难杀,这是种九头巨蛇,贻害无穷,所到之地变成毒沼,血膏腐蚀出的伤口,要以火灼烧尽毒汁,才能开始痊愈。 陆焚如想起,祝尘鞅被囚禁在青岳宗的石室时,身上的那些伤口。 那些伤口上都有离火灼烧的痕迹,巫族的身躯与神力并不融洽,身体更像是神力的容器——被容器盛装的物品,是不会考虑这容器结不结实、有什么感受的。 这办法要被用多少次,才能熟练到不假思索,控制得一分不差? 这答案他想不出,也不能在这时候想,这七天过去,有的是时间让他慢慢去算。 陆焚如换了个问题:“师尊,除妖累吗?” 他原本想问的或许更直接,但话到嘴边,还是加了“除妖”两个字。 那双眼睛里的神色,让他知道祝尘鞅并没想过这个问题。 祝尘鞅好像从没想过累或不累,只是在力气彻底用尽的时候,对他温声说“不太想醒”。 陆焚如的手又开始发抖,脊背处的寒意又窜出来,他想起那双平静空茫的眼睛,却无法揣测祝尘鞅那时的感受。 被亲手养大的小徒弟,交给一群蝼蚁折辱,一群得志便猖狂的畜生……他和这些人联手,将祝尘鞅伤得无以复加。 他无法想象,倘若师尊的元神想起这些,他要怎么做。 他想不出究竟该怎么做,想逃逃不动,想跪无颜叩首,想自戕谢罪,师尊要生他的气。 “怎么了?”那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个脸色,做噩梦了?” 陆焚如打了个悸颤,回过神,轻声说:“师尊……方才说什么?” “是有点累。”祁纠又回答了一遍那个问题,“这几天偷懒,不想除妖了,带你出去玩。” 祁纠找出他颈间空荡荡的红线,系上去一块打磨细致的铁片,摸了摸小狼妖发着抖的耳朵:“想去什么地方?” 陆焚如握住那块连边缘都被打磨柔和的铁片。 九幽陨铁,上面刻着繁复的咒文,金光在刻痕里流溢,漆黑冷铁深邃岿然,神妙无穷。 陆焚如慢慢攥紧这块铁片,他不问这是做什么的,静默许久,才低声说:“不周山。” 不周山在西北海外,大荒之隅,原本是天柱,后来天柱折断,上九天自此不通人间。 这是世人知道的,世人不知道的,这不周山断的不止是通天路,也是轮回道。 不周山倾后,天地不平,于是世上有了规矩,万事万物不再轮回不休,生者死,死者不能复生。 祁纠问:“想救你的族人?” 陆焚如愣怔了下,抬头看了他一阵,才慢慢垂下眼,握住近在咫尺的袍袖。 “急不得。”祁纠抚了抚他的背,“得等你修炼到妖圣,才能打开坍塌的轮回道。” 陆焚如跪在他身旁,垂首不语,祁纠也就不再多说,点了点头:“好,那就去不周山。” 地方不难找,弱水一路向西流,尽头就在大荒之隅,沿着弱水一路走到头就到了。 可惜这弱水鹅毛不渡,什么东西进去都要沉,否则弄只小船过去,还能再省些力气。 “不怕,师尊,我背着你。”陆焚如说,“我们七日之内,就能到不周山。” 陆焚如盯着他:“我定然能将你带去。” 他看见那双眼睛笑了笑。 陆焚如分不开神,他抱住祁纠,看着那双暗淡到极点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已经找不到哪怕最浅的金影。 “好厉害。”被他抱着的人温声说,“别太勉强,量力而行。” 祁纠摸摸他的耳朵:“先弄点饭吃,吃饱再上路。” 陆焚如看着自己的脏腑被火灼烧。 他想这定然是幻象,因为师尊不会用火烧他,师尊只会把真元给他,把神力给他,把本命神魂都给他。 陆焚如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怎么把这些还给祝尘鞅。 他想不周山一定有办法,那里有轮回道,他如今是妖圣了,一定能想办法,他一定能救回祝尘鞅。 没有道理不能。 “我去捡蘑菇。”陆焚如说,“师尊,在这里等我。” 祁纠问:“力气够不够?” 陆焚如点头。 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怕再张口就要露馅,一头撞进林中,身形不知掠出多远,才踉跄着跌跪在地上。 陆焚如撑着地面,大口喘息,用力捶砸胸口,只一下就将胸腔砸得塌陷,呛出一大口血,却又在第二下堪堪收住。 陆焚如低头,看着那块叫红线拴着的九幽陨铁。 那上面微微放出的金光,叫他不敢再贸然乱动……他不能再弄坏任何东西了。 不能再弄坏任何东西了。 陆焚如捧着那陨铁,屏着呼吸,将它贴身收好,抹去血迹,修复身上的伤势。 他什么也不想,专心捡地上的蘑菇,一个一个擦拭净泥土,拿衣摆兜着。 他什么也不该想,可左眼剧痛,眼前光影变幻不定,还是看见幻象。 绞碎那血瞳后,上古妖圣的一部分力量,正渐渐渗透进他的妖魂之内,这残魂能扭转时空、看见过去未来之事的本事,也有一部分归了他。 他分明已经不再破解祝尘鞅的元神……他不想看见自己是怎么被杀的、师尊是怎么下的决心,这些他都不想知道了。 残魂在祝尘鞅身上并未汲取到力量,也就意味着祝尘鞅身上并无恶念。 祝尘鞅没有恶念,那么杀他就是对的。 知道这个就够了,至于祝尘鞅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都可以。 为了天道,为了诛恶,为了除后患——的确要除后患,这残魂简直是祸害,早该诛杀干净。 祝尘鞅唯一做错的事,是没将他杀透,让他续上了最后一口气。 陆焚如盯着草叶上的血,这些血迹蔓延开来,将整片视野染得殷红,像是蒙上了层血幕。 时空在他眼中扭转。 他还是不得不看见过去发生的事。 他不得不看见,抱着昏死的他,走过这片草丛的祝尘鞅。 ……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 等不到师尊,想来采些蘑菇的陆焚如,叫一阵山风吹得栽下山涧,昏迷不醒。 祝尘鞅将他从弱水里捞出,一路抱着,脚步匆匆。 陆焚如身在幻境,不由自主跟上去,待到看清眼前景象,眉头却越蹙越紧。 ……祝尘鞅很扛不住这些弱水。 与他不同,陆焚如生在黑水洞中,这一支妖族世世代代久居弱水畔,并不畏惧弱水寒毒。 可祝尘鞅不一样,祝尘鞅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压他胸腹,涌出的弱水落在身上,立时嘶声刺耳,冒出青烟。 祝尘鞅却似毫无知觉,只盯着他惨白到极点的脸色,真元流转,将冰寒弱水蒸干,以袍袖替他阻住冷风。 昏迷的少年狼妖被他抱着,一路穿过山林,去找那一株生在石间的老松。 月下松影摇曳,陆焚如才惊觉,原来这也是山中精怪——也难怪,他和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厮杀半宿,那苍松都依旧伫立,没落半根松针。 当时他未曾来得及细想,现在想来,能有这等本事,定然不是凡物。 “你这小徒弟没事。”苍松立在月下银辉里,沙沙作响,“你这伤倒是不轻,去打相柳了?” 祝尘鞅抱着陆焚如,将人轻轻放在平坦的青石台上,化去全身神铠,肩头衣物果然早已叫深黑毒血洇透。 “要我说,你这办法不好用。”老松道,“再这么下去,你徒弟的事没解决,你倒是快撑不住了。” 祝尘鞅凝神检查过陆焚如,见只是叫水淹昏了,才稍稍松了口气,直起身。 他身形踉跄了下,撑着山石站稳,慢慢坐下来,盘膝运功,将相柳的毒液由伤口逼出,再用离火焚净。 相柳的内丹被他喂给了陆焚如,昏迷的少年狼妖无知无觉,祝尘鞅就将手覆在他胸口,注入神力流转他全身,助他炼化。 陆焚如从未在清醒时见过这样温和的离火,不烫不灼,只有柔和的沛然暖意,像是燎原后的春风。 “治标不治本。”老松道,“你再怎么强化他的肉身,他的魂力也在衰弱……活不久的。” 祝尘鞅眉峰紧蹙:“没有办法?” “没办法,你要诛杀残魂,就等同于杀这小狼妖。” 老松已在这青岳峰上长了三万年,对妖族了若指掌,沙沙摇着松针:“你不杀残魂,他的魂力被吞噬殆尽,撑不了几天,一样也是死。” “能撑这十几年,已经很不易了。”老松对祝尘鞅说,“我是没想到,你能让他撑这么久。” 谁都没想到,那倒霉残魂也没想到,堂堂上古妖圣,居然能被一个巫族小辈逼到这等地步。 祝尘鞅抽取出的那些妖力,将这残魂的力量一再削减,三年、五年、十年,残魂眼睁睁看着陆焚如活蹦乱跳地长大,气得死去活来。 古往今来,能凭一己之力,将喂进上古妖圣嘴里的贡品硬抢回来,平平安安养上十来年的,也就这么一份。 可这也就是极限。 逆天而行,能到这一步,就已是极限。 “你削弱它多少力量,那残魂与这小狼妖的妖魂,还是一体。”老松说,“你阻止不了它夺魂,除非……” 祝尘鞅问:“除非什么?” “除非让这小狼妖自己斩了它。”老松说,“但眼下绝不可能。你徒弟这实力太弱,一个回合撑不到,就得让人家吞干净。” 除非陆焚如能忽然突飞猛进,突破、再突破,一步登天,续上妖族断了千年的成圣路。 要是能到那一步,或许还有些机会——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还是尽快下手,斩草除根罢。”老松劝道,“等他被那残魂夺了心志,占了躯壳,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第二步就是上古妖圣转世复生,为祸人间,叫人间陷进无止无休的战火。白骨露于野,易子而食,血流漂杵,恶业横行……少说也要三百年。 这是所谓天命,昔日巫族得胜,占了九重天阙,如今妖族卷土重来,同样对这三界势在必得。 三百年看起来长,放在九天之上,白云苍狗,无非弹指一挥间。 “突破境界,听着容易。”老松叹了口气,“可你这徒弟,也差不多走到头了吧?恨意怨力再强,总有个限度……” “恨意怨力。”祝尘鞅说,“他还没尝过。” 老松错愕:“那他怎么突破的??” 祝尘鞅低下头,抚了抚那两只毛绒绒的狼耳。 怎么突破的……就是和师尊打打闹闹,往嘴里塞几颗做成糖豆的丹药,被做师尊的揽在怀里哄着别怕,揉一揉耳朵,就突破了。 要么就是举着师尊给做的小弯刀,冲出去对着邪魔恶妖龇牙,使出一通威风凛凛的“小白狼十八式”,当啷一声,就突破了。 老松匪夷所思,但凡长了张嘴,都要忍不住张口结舌一番:“你……这世上有你这么做师尊的?” 祝尘鞅不清楚:“我第一次做师尊。” 老松这下没话说了,它也才想起,这巫族后辈的年纪也不大,再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坏事:“好好,这么一说,倒还真有个办法。” 祝尘鞅抬起视线,看着苍翠松针。 幻境之外,陆焚如周身巨震,脸上血色尽失。 ……他猜出这老松要说什么。 他全忘了。 他明明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一直都清楚,却偏偏一直都当局者迷,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他怎么从不知道往这上面想? “师尊。”陆焚如尝试触碰那道幻象,他跪在地上,膝行着攥住祝尘鞅的衣摆,“师尊。” 他想要把祝尘鞅扯走,想要让祝尘鞅干脆等他被夺舍,一剑斩了他。 可他没办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 他捉不住祝尘鞅的衣摆。 “妖族的突破,是要有恨意为饵,冲天怨气护身的。” 老松说:“越是没经过恨意淬炼的,第一回的恨意怨力,效果就越强。” 老松对祝尘鞅道:“你的徒弟,你应当知道,什么事他最受不了,最能激发他的恨意怨力。” “你应该有办法,知道怎么逼他突破。” “别不忍心,就剩这一条路,不走就是死。” 老松说:“再拖下去,他的妖魂叫那残魂吞了,灵识泯灭,到那时就晚了,古神也救不回来……” 陆焚如仰着头,他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跪在祝尘鞅面前,看着祝尘鞅慢慢点头。 老松见这巫族后辈仍未开怀,有些讶异:“怎么了?想出办法难道不是好事,你不高兴?” “不太高兴。”祝尘鞅说。 他缓缓站起身,看着仍昏睡不醒的少年狼妖。 祝尘鞅的确很清楚,什么事陆焚如最受不了——清楚到这一切都无比顺利,从始至终,没出过一丝差错。 陆焚如一路突破成了妖圣,自己的命保住了,天命也改了,仿佛一切都得偿所愿。 一切的确都得偿所愿,但祝尘鞅是第一次当师尊。 祁纠也是第一次,他那时还是个年轻过头的员工,会有些更鲜明、更直接的情绪,未经处理,叫老松这种万年精怪看出来。 “怎么了。”老松弯下枝条,缓声问,“你不想这么做?” 祝尘鞅慢慢摇了摇头。 他说:“不太想。” 他知道这时候正确的做法,是把陆焚如一个人留在这,让陆焚如以为他从未回来过。 但第一次做师尊的年轻战神,袖子里还藏着给徒弟带的小风筝,还藏着人间的点心,藏着青梅酒。 藏着做师尊的易容蹲在山下,好不容易学了手艺,亲手做的糖人。小糖狼顶着两只耳朵、一条尾巴,威风得栩栩如生。 他这次回来,原本不是为了叫陆焚如难过的。 他急着赶回来,是因为昆仑山的桃花开了。祝尘鞅想偷个懒,不想除妖了,想带小徒弟去玩。 “抱歉。”祝尘鞅摸了摸那两只耳朵,温声说,“日后罢。” 日后,等尘埃落定。 倘若他还有一口气在。 倘若他还能剩下点神魂。 祝尘鞅说:“下次,师尊带你去看桃花。” 第88章 这么睡去,不再醒了 陆焚如没能立刻离开。 左眼窥得的过往, 不论多少,在现实里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在这弹指的须臾片刻,陆焚如实在忍不住跟着祝尘鞅,想看师尊离开后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 他跟了很远的路, 才终于意识到……祝尘鞅也并不清楚这件事。 祝尘鞅也并不清楚, 不做师尊了, 要做什么。 不去逗小徒弟, 又不除妖,又不去看桃花, 那么要去什么地方。 祝尘鞅过去没考虑过这个。 上九天早已叫战火吞噬, 祝尘鞅在上面并没有亲朋故交。而这尘世间,十余年来, 除了斩妖除魔护卫一方,祝尘鞅也只养过徒弟。 “师尊。”陆焚如赶上他,尽全力想穿透这时空阻隔,跟到他身边,可倾尽所能也无济于事……他跟着祝尘鞅把这条路走到头。 祝尘鞅把路走到头, 发现是片悬崖, 险峻异常, 上倚绝壁。 残阳如血,将悬崖照得一片赤红,竟透出点点金光,这刺眼金光投落下去, 是滚滚黑水。 陆焚如认得这个地方。 他忘不掉, 没人能忘记自己死过一次的地方, 但此刻他只想挡住祝尘鞅,让师尊别往下看。 祝尘鞅端详那弱水, 静静出神。 “焚如。”祝尘鞅说。 陆焚如身形巨震,他以为师尊察觉到了自己,凝神细看,才发现祝尘鞅是在对着那弱水说话。 ……祝尘鞅在练习生他的气。 这对天赋异禀、修炼之路一片坦途,从没遇过半分阻碍的堂堂九天战神来说,实在有些难了。 祝尘鞅深吸口气,有点挫败地叹出来,又端起架势,重新换了个语气:“焚如。” 他自己把自己说笑了,哑然摇头,把语气变得更凶些。 陆焚如听着师尊一声声叫自己。 这些话音,并不比那万千刀雨更好受,生生剐骨锥心,他却挪不动步子。 祝尘鞅练习了个把时辰,咳了两声,使金光发出把小飞刀,慢慢揉着额角,摘了个野果吃着润喉。 还真是……看不出寸进。 倒是这野果很甜,黄澄澄的,看着也好看。 祝尘鞅靠着那险峻峭壁,指使小飞刀又摘了些,不顾那松树妖反对,挂在火冒三丈的三万年老松上。 有一个没挂稳,掉下来啪嗒一声,砸了小狼妖的脑门,把小徒弟砸得瘪了瘪嘴。 祝尘鞅阖目感应,没忍住笑了,又把那神力凝成的小飞刀化成一股风,拂上去轻轻揉了揉。 “你我师徒,十余年情分。”祝尘鞅慢慢念了一句,又摇摇头,重新删改,“你我师徒情分。” 你我师徒情分,到此尽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祝尘鞅删删改改,试了多次,最终还是说不出十分气势。 偏要到这时候,他不着神铠、不化外氅,一身单薄衣物静静靠在夜风里,才叫人惊觉这煌煌凛然的九天战神也年轻,也瘦削,也是肉体凡胎。 他就这么坐在那,神识扩遍群山,看着倦鸟投林,月落日升。 一直等到昏迷的少年狼妖苏醒过来,啃着松树上结的奇特果子吃饱,又在青石板旁捡到一堆蘑菇……那神识才算满意,不动声色地悄然敛回。 祝尘鞅不再回离火园,因为左右也没什么地方去,就坐在这万丈峭壁之下,修炼法力真元,淬炼神力。 等到那必须到来的一日,他得一掌击碎陆焚如的内丹,确保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受创之下,暂时无力干扰,再趁此时机剖净陆焚如身上暗藏的血瘴血丝。 这些都得在须臾间完成,不能给那残魂反应的机会,也不能给陆焚如反应的机会。 反应过来,就知道疼了。 祝尘鞅还是不舍得徒弟疼,他检查过陆焚如的身体,倘若剖净血瘴血丝,这具肉身只怕也要崩溃,必得拿什么来重塑。 离火……并不合适。 离火太灼太烈,极难驯服,操控离火的过程,也是消耗生机,毁却肉身的过程。 祝尘鞅用不了本命兵器,兵器承载不了离火真元,这具身体其实也一样,早晚都要崩溃。 这是宿命,巫族生来如此,越强便越不久长。在上九天那些大巫眼中,像他这样承一身神骨神血而生的,珍贵的是精纯神力,而非外头这个容器。 所以陆焚如将来就算报复他、杀了他,也不会被巫族怎么样,除非陆焚如要动他的神骨神血,才会触及巫族底线。 ……那么就得有个能尽快炼化神骨,吞噬神血的新肉身。 祝尘鞅看着缓缓流淌的弱水,他知道该用什么了。 这东西很合适,唯一的缺点是弱水寒毒阴寒至极,他也受不了,碰一碰都难受得要命。 拿这个给小徒弟重塑身形,往后小狼妖不高兴,就不方便再抱着哄。 祝尘鞅想了一阵,又觉得这念头好笑,摇了摇头。 缺点固然是缺点,但也大概用不着特地考虑。 他要击碎陆焚如的妖丹、剖了陆焚如的肉身,让陆焚如溺在弱水里,真真切切地死上一次。 这条路要走到绝处,走到退无可退,走到不留一丝后悔的余地。 还有什么可抱。 陆焚如跟着他落在弱水畔,看他出神、看他自嘲,跌跌撞撞扑上去,想抱住那道影子。 手臂拢住的只有夜风,幻象散尽,陆焚如跪在草地上,静止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露水冰凉。 陆焚如看着手中的蘑菇,恍惚着将它拾起,擦净,用衣摆兜住。 陆焚如轻声说:“师尊。” 风过松枝,沙沙作响。 那老松受了祝尘鞅的神血,早已化形脱壳,元神遨游天外,不知所踪。 青石板下平坦干爽,并不是拾蘑菇的地方。 叫师尊哄着,以为连仙丹都是树上结出来的小狼妖……也一直不知道,老松就算憋上三万年,也是结不出野果的。 那野果个个沁甜,甘脆多汁,他不舍得吃,全藏在离火园里,等着师尊回家。 小白狼尚有妖物习性,最宝贝的东西,总要挖坑埋起来。 埋着的野果,没等到人来吃它,已长成树苗,又绿一春了。 / 祁纠被钻进怀里的小白狼轻轻拱着,睁开眼睛。 他这一觉睡得不错,狼灵庞大的身体阻隔夜风,皮毛柔软暖和,尾巴做被子,盖得很舒服。 他没急着起身,抬起手,摸了摸小白狼湿漉漉的鼻尖:“遇见了什么难事?” 小白狼摇头,拿脑袋轻轻拱他的手掌。 祁纠慢慢揉了两下,笑了笑,把暖烘烘的一小团拢进怀里,闭上眼睛还要再睡。 “师尊。”陆焚如有些不安,化了形捧住他胸肩,轻声叫他,“饭菜做好了,吃些再睡,有青梅酒。” 祁纠倒也没那么困,只是这会儿清闲。祝尘鞅这一身元神疲倦到极点,一旦没了要紧事做,再没有外界刺激,很难醒过来。 元神没心脉可撞了,陆焚如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又把寒毒收敛得一丝不露。 “师尊。”陆焚如把饭菜都端过来,蘑菇炒得很好,油光鲜亮诱人,白米饭颗粒莹润,青梅酒也看着就清澈甘冽。 祁纠靠着狼灵,接过筷子:“什么时候练的手艺?” “有段时间了。”陆焚如低声说,“瞒着师尊,偷着练的。” 住在离火园里的小狼妖还不能把饭菜烧得这么好。后来他自弱水里爬上来,独自修炼,却又已做不到和其他妖物一般,茹毛饮血吃生食活物。 不得已,他偷着下山,去人间找了家客栈住着。 那家客栈菜烧得不错,老板人也很好,答应他帮工换房费,还给他找了间不错的客房。 他装成来拜青岳宗的人族少年,暗地里学人家怎么做菜、怎么煮饭。 一日日偷学下来,煎炒烹炸蒸煮焖炖……不知不觉也就熟了。 这次来不及住客栈了,吃完这顿饭,他们所有时间都要花在路上,陆焚如心里想,一定要再挤出半天去昆仑山。 不论如何都要挤出半天,不周山就在昆仑山西北不远,这条路是顺的,他跟着师尊去看桃花。 陆焚如倒了杯青梅酒,捧给祁纠。 这是他赶下山去买的,四处问询,找了口碑最好的一家:“师尊,若是好喝,我们买些带上……”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金光拨了下那酒壶,轻轻一勾,清冽酒浆就倒进另一个杯子里。 祝尘鞅的确有能用法力就懒得动的习惯,陆焚如吓了一跳,慌忙抬头,见他脸色尚好,才稍稍放心。 “想什么呢。”祁纠摸摸他的脑袋,将那个杯子放在他手中,轻轻一碰,“心事重重,怕我忽然走了?” 陆焚如连忙摇头,捧稳了酒杯,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 青梅新鲜香气宜人,入口酸甜生津,酒味不浓不冲,的确很适口。 陆焚如攥着那个空杯子,见师尊只喝了半杯,饶有兴致看自己的酒杯,倏地藏在身后:“最……最近偷喝了酒。” 这也是在人间客栈里学的,离火园里的小狼妖,酒量本来也没这么好,总是嫌酒味古怪,只觉苦涩辛辣异常。 哪怕偶尔祝尘鞅清净独酌,小白狼忍不住扒拉着师尊的胳膊,非要往怀里钻,凑上去舔一舔那看似诱人的清冽酒水,都要难喝得炸毛。 “少喝。”祁纠抚了抚他的后颈,“高兴时喝些无妨,难过就算了。” 陆焚如现在这个修为,不适合再大醉,真失控起来,做师尊的也已经按不住他。 回头把天捅个窟窿,他就更不放心走了。 陆焚如格外听话:“是。” 祁纠捏了捏毛绒绒的耳朵:“凶一点。” “……”陆焚如听话炸毛,立起两只尖耳朵,尾巴啪嗒竖起来:“是。” 祁纠笑得咳嗽,狼灵把脸埋在爪子底下,一动不动无颜见人。 陆焚如面红耳赤,又怕他咳伤了本就不结实的元神,手忙脚乱不知道该顾哪一头时,后背却被温温揽住。 这力道太柔和,比风更轻,陆焚如倏地屏住呼吸,妖力流转,将弱水寒毒一再向体内压到极致。 陆焚如伏在这个怀抱里,微微发抖,疼得五内俱焚。 他想起那日闯进石室中时,无意间一瞥,看见青岳宗给祝尘鞅的那些吃食……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比泔水强些么? 困住青岳宗的化血阵,风中的滚滚黑砂,就是由那一眼骤然失控爆发。 他真正想凌迟的是他自己。 就算是天大的仇恨,就算真是天大的仇恨……祝尘鞅又岂是那群畜生能折辱的?他怎么能把祝尘鞅交给青岳宗? 记忆缺损了,往事想不起来,难道直觉不记得、身体不记得? 难道没了过往那些记忆,师尊对他的好就当真如那弱水上的鹅毛,一瞬沉底,再无踪迹了?! “……我做错了事。” 陆焚如低声说:“师尊,我做错了事,我犯了大错,该千——” 揽在他背后慢慢拍抚的手稍停,摸了摸他冰冷的后颈,叫他抬头。 陆焚如抬头,迎上那双眼睛,“千刀万剐”四个字就被生生封住,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祝尘鞅不惜耗费神魂之力,刻在他妖魂之内的……叫他不准自伤、不准自毁、不准自寻死路。 陆焚如呼吸变得急促,他的脸色一分分变得煞白,瞳孔漆黑,死死咬了下唇,借着刺痛逼自己清醒。 ……他在干什么? 现在难道是想这些的时候? 七天时间,太短了,短到没有一时半刻能拿来挥霍。 短到容不得这样沉浸在毫无意义的绝望惶恐里。 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他,让他慢慢回想,自己都做了什么。 “你能犯什么大错。” 他听见他的师尊问,那只手还拢在他脑后,揉了揉:“把丹房拆了?炼丹炉踹翻了?” 小白狼倒也没拆家到这个地步,有点吃力地掀了下嘴角,慢慢摇头:“没有。” 祝尘鞅捏了下他的耳朵:“偷喝了酒,跑去人间闯祸了?” 陆焚如依旧慢慢摇头。 “那就没事。”祝尘鞅笑了笑,“剩下的,师尊都有办法。” 祝尘鞅温声哄他:“不要紧,师尊来想办法。” 陆焚如攥住他的袖子,被师尊哄着吃炒蘑菇、吃米饭,喝冰凉酸甜的青梅酒……被哄着不发愁。 吃到一半,不知道是什么法术,狼灵的鼻子尖前甚至变出一只烧鸡。 巫族多喜清淡,虽不至于食素,却也少沾肉食荤腥,人族宗门更是如此。 青岳宗本来没有给陆焚如吃的东西,没人会心血来潮,养一只小狼妖。 世人都知道,妖物是养不熟的。 堂堂九天战神拎着两只野鸡、三只野兔,偶尔拖一头野猪回来,在厨房金光缭乱煎烤炖炸,一头小白狼馋得挪不动腿的景象……以后大概不会再见到了。 不会再见到了,不会再有金线吊着一块刚做好的炸鸡,逗着小白狼挠墙蹦高。 陆焚如把杯子里的酒喝下去,呼出清冽酒气,又像是呼出无数锋利冰碴,割破喉咙肺管。 他放任狼灵大嚼那只烧鸡,捧着师尊的肩膀,轻轻抚摸那张瘦削面庞,揽住祁纠的头颈,把更多的精纯魂力哺进去。 师尊的元神很轻,轻得落在弱水上,或许都能浮得起来。 陆焚如以妖力幻化出马车,抱起那一片身影,挡住风,小心走过去。 山下小镇虽是人间,却也算在青岳峰内,名义上还是巫族的领地,不能太过放肆,否则一定会招来觊觎神血神骨的围攻者。 等彻底离了青岳峰,就不需要再用这东西迷惑代步,他背着祝尘鞅,三日三夜不停,就能赶到不周山。 路上过昆仑,倘若桃花开了,他一定停下,陪师尊一起看。 陆焚如抱着沉睡的元神,让师尊躺在幻化出 的马车里。 祝尘鞅的元神很不稳定,本身就有一半都在他这,又有不少神魂之力都给了他,如今虽然勉强凝实化身,却并不稳固。 陆焚如不敢给少了,怕师尊元神衰弱醒不过来,也不敢给多了,怕乱了巫族的凝神功法,反倒加剧元神的涣散。 狼灵跟着挤进车厢,温顺蜷成一团,叫祁纠躺在最柔软的侧腹,轻轻拱了拱垂落的手。 听见狼灵喉咙里的轻微呜咽,祁纠就又睁开眼睛,尚未凝实的神魂之力叫这一惊扰,又晃了一晃,险些散去。 陆焚如惊出一身冷汗,立刻伸手,捧住这一片元神,低声说:“师尊。” “师尊,我没事。”陆焚如说,“徒儿没事……师尊,不用管我,我什么事都没有。” 祁纠摸摸他汗湿的额发:“做噩梦了?别不敢说。” 陆焚如抬了下嘴角,摇了摇头,运转妖力隐去冷汗:“没有。” “师尊在,岂会有噩梦。”陆焚如说,“都是好梦,师尊,我们去人间,人间热闹,您带我玩玩。” 祁纠难得遇上狼崽子这么会说话,摸了摸那两只毛绒绒的耳朵,瞳底笑意未泯,就叫元神深处无法消散的倦意扯着,又闭上眼睛。 陆焚如轻声说着话,哄师尊安心睡沉,抬眼看向狼灵,视线变得冷厉。 狼灵委屈至极,却也不敢再出半点声音,只是轻轻舔舐那只手,衔着手腕小心放回去。 ……他们就这么路过人间。 路过人间,傍着青岳宗的小镇繁华异常,夜色下灯火绚烂、琳琅满目,竟是比山上热闹得多。 祁纠睡醒了,这会儿的精神颇佳,领着隐去耳朵尾巴的小徒弟,熟门熟路去找卖糖果点心的地方。 行人比肩接踵,陆焚如怕元神叫哪个不长眼的碰了撞了,盯得很紧:“师尊,离徒儿近些。” 祁纠笑了笑:“再近就要抱上了。” 陆焚如不解人间规矩,在他心里,抱着才妥当,如今他已是妖圣,学会怎么收起身上的弱水寒毒了。 但师尊不准,他也只得束着双手,牢牢盯着路人,防备随时会有的横生变故。 “我只是去打了只相柳,也没受什么伤。”他听见师尊说,“倒也不用紧张到这个地步。” 陆焚如想起那道溢着黑血的伤口。 相柳本体是九头蛇,毒性极深。他站在峭壁下,看着祝尘鞅反复逼毒,逼到第三次,换成离火灼烧。 祝尘鞅本不必受这个伤,是因为心里牵挂着徒弟,分了神,才会叫那妖物寻了空子。 ……那么与他“生死决战”时呢? 以师尊的功力、武学修为,就算中了毒,诈败也依旧轻而易举,又是为了什么,居然没能躲开那一掌? 陆焚如直觉此事与元神有关,师尊的元神比他预料的更不稳定,不稳定到他甚至没有把握……逆转轮回,还有没有用。 夜风彻骨,激得背后冷汗透心,唰地冻成一片。 陆焚如骤然醒过来,发觉身边元神居然不见了,慌乱之下四处寻找,看见糖人摊子才堪堪回神。 祁纠叫一群半大孩子围着,闲闲靠在僻静处,那琥珀色冒着热气的糖稀不知叫他怎么摆弄,就变成栩栩如生的小狼,活灵活现地跳起来扑人。 陆焚如走过去蹲下,被风灯落下来的光摸了摸脑袋,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的淡淡笑影。 陆焚如抿了下泛白的嘴角,乖乖抱着生铁刀,蹲在摊子旁。 是他方才……央着师尊要糖人。 此处人实在太多,陆焚如怕元神被撞出什么事,哄着祁纠坐一会儿,给卖糖人那摊子的老板扔了些银两,把人打发去了茶楼喝茶。 这摊子本来客人寥寥,祁纠在这里坐的一会儿,生意居然比先前好得多。 九天战神做出来的糖人个个生动,糖也浇得又薄又脆,透光灿亮。小孩子看见了,眼睛钉在摊子上,脚钉在地上,非要缠着大人掏钱不可。 ……后来还是陆焚如实在看不下去,发现这样不行,元神比刚才散步还辛劳。 陆焚如不由分说,硬是将美滋滋搓手躲在人群里的老板抓回来,背起师尊就跑,几个纵跃便没了影子。 此处宗门子弟颇多,有这般身手的并不罕见,人群见怪不怪,只有老板捶胸顿足,惋惜到手的铜板又飞了一大半。 陆焚如拔腿飞奔,耳畔风声掠过,听见放松的轻笑声,胸腔跟着被一只手捏紧。 他很久没听过师尊这么笑。 仿佛不是九天楼下来的赫赫战神,也不必背负宿命逆天而行……闲来无事下山玩玩,弄出点无伤大雅的热闹,跟小徒弟一起拔腿就跑。 “焚如。”他听见师尊说,“这里清净,放我下来走走。” 陆焚如刹住脚步,他们站在皎皎月华下,不知哪处亭台的回廊,眼前一片灼灼灯火。 陆焚如慢慢放下背后元神,转过身,看着被保存完好、递到自己面前的小糖狼。 “怎么了?”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笑了笑,“少胡思乱想,只是想走走。” 陆焚如温顺点头,伸出双手接过,敛在袖口的弱水雾气森森,层层青冰裹覆,将这一个糖人彻底封存。 他知道师尊的元神……为什么忽然要“下来走走”。 陆焚如的双脚也被钉在地上,他看着那个慢慢走动的影子,不敢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身影由虚转实。 因为在那一刻,元神的本心,太想就这么睡去,不再醒了。 ……太想了。 就睡在这一刻,睡在久违的温馨轻松里,消散泯灭。 不走一走,打起精神不睡着……可能就要当场涣散,化成满天星斗。 “哭什么。”祁纠缓缓走回来,不去做星斗,回到还离不了他的小徒弟面前,捏了捏耳朵,“别怕。” 元神的确很想睡,但这是上本书的元神,上本书他还年轻,还没那么擅长做师尊。 他这不是琢磨过一圈回来了。 祁纠手动帮小徒弟把耳朵支棱起来,觉得不错,扯着系统留了张影,揽住发着抖的陆焚如。 “师尊不走。”祁纠说,“凶一点,陪你去不周山。” 第89章 抱就不疼了 小徒弟很听话。 凶了不少的小白狼, 牵着师尊的袖子,被师尊领回等在下方的马车。 那亭台不矮,回廊曲折,一路走下来, 月影明暗错落有致, 夜风习习虫鸣声声, 倒也颇有几分幽静风雅。 狼灵就守在阶下, 脖子抻得老长。 见了元神身影,狼灵自然雀跃, 将头拱在祁纠胸口, 呜咽磨蹭不停,尾巴硬邦邦甩出风声。 陆焚如:“……” 祁纠揉了揉拱到眼前的大脑袋, 看着面红耳赤的年轻妖圣,厚道地没有逗弄小徒弟,将笑意压下去。 但这机会也难得,祁纠一手一个,揉了两圈:“累不累?” 陆焚如咬牙摇头, 瞪着那狼灵, 恨不得把这不争气的东西吃了:“不累……师尊, 徒儿早好了。” 还在离火园那段时间,那上古妖圣的残魂暗中蚕食陆焚如的魂力,又以血丝血瘴暗中控制他,所以陆焚如才会虚弱到奄奄一息。 如今残魂已诛, 只待炼化, 他早就好了……陆焚如是怕元神撑不住。 祝尘鞅的元神弱得极不对劲, 陆焚如陪他在那回廊上散步,月色极亮, 将那一道身影照得创痕累累,竟全是新伤。 这伤超不过一两年,可陆焚如绝没伤过师尊的元神。他不知这伤从何来,心底忧虑难当,一时慌乱一时无措,只恐不周山这救命稻草也无用。 这种种心事,陆焚如并不敢放在面上,只专心陪元神看人间灯火,看琳琅满目的各类摊子,看那双眼睛。 师尊不回离火园,又无妖可除那些日子里,可也会这样下来闲逛? 是不是能多看些别的,不用总在那些糖果、糕点、稀奇玩意儿的摊子边上,琢磨怎么哄小徒弟? 师尊喜欢什么? 陆焚如叫这个念头引得愣在原地,他似乎直到这时候,才隐约想起,自己其实并不清楚……真正的祝尘鞅是什么样。 将祝尘鞅以重锁镣铐囚在石室时,陆焚如以为他仍是强悍无匹的九天战神,伤势虚弱无非惺惺作态,诈他心软。 直到那一日,他意识到师尊也并非天神,也是肉体凡胎、会疼会累,会不想醒。 ……像是当头一棒,将他狠狠砸到现在。 直到现在,这当头一棒砸出的血腥气,麻木茫然,仍盘踞喉间。 陆焚如攥紧幻化出的缰绳,掌心无意识沥出点点血痕。 祝尘鞅身上……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还有什么以为简单,以为寻常的事,是他不知道时,背后有人一路护持的? 陆焚如心神不宁,幻化出的马车叫一块石头硌了下,忽地一晃,那道倚窗闲望的元神便收回视线,朝他看过来。 陆焚如匆忙回神,不及藏起视线,就看见那双眼睛笑了下。 元神点了点头,温声说:“来。” 这话刚出口,一只小白狼已四爪并用,钻进师尊怀里,将那道单薄身影扒牢。 马车只是妖力幻化,其实不需人驾驭,陆焚如只是在前面想心事,眼下已离开了人族的聚居区,这样走上一段也无妨。 祁纠这次并不问他怎么了,只是轻轻揉他的耳朵,慢慢打着圈,抚摸发着抖的小狼妖。 …… 计划其实稍微有些出入。 陆焚如的进境比他想得快,这就突破到了妖圣,记忆就没那么容易修改调整了。 系统仗着生铁刀与妖魂的联系,混进去了几次陆焚如的识海。可那里混乱得很,遍地疮痍满天红雨,草木枯折荒芜,处处都是浓郁黑雾,找不到什么线索。 “现在好了不少。”系统在陆焚如的识海里,琢磨那个晶莹剔透的小糖狼,“怎么样,七天……六天半能哄好吗?” 这糖人孤零零戳在识海,和周遭景象格格不入,系统按照祁纠的指使,暗中往上系了个红绳。 祁纠也没有把握,第二套方案是汇聚元神之力,激发陆焚如现在胸口那枚九幽陨铁上的阵法。 那阵法是巫族的符咒,环环嵌套,有入梦的、有夺魂的,以神力激发,大约能夺去妖圣的部分记忆。 “那你不就散了?”系统也跟着进退两难,“这回要是散了,下本再怎么都回不来,没有小狼崽给你揉了。” 祁纠笑了笑,蜷在他怀中的小白狼耳朵动了动,立刻跟着抬头。 祁纠捏了两下他的脖颈,小白狼仰头,乌黑瞳孔里现出恳求之意,却还是拗不过那双眼睛。 陆焚如化回人形,一手扔攥着他的袍袖,指节泛白:“师尊。” “怎么不央着听故事。”祁纠低头端详,“真长大了?” 陆焚如这才察觉自己的疏忽。 过去只要师尊除妖回来,小狼妖就要做甩不掉的小尾巴,从丹房跟到柴房,再跟到卧房榻边,要听师尊讲除妖的故事。 这习惯保持了很久,一直到小狼妖数清楚了,离火园里有三百七十二根竹子、七千六百五十七颗小草,升起的太阳照进窗棂,最远的时候,能落在第十三块地砖的一半。 一直到离火园只剩他一个,再见不到祝尘鞅的影子。 “听。”陆焚如立刻抬手,自己抓着两只耳朵竖起来,“师尊。” 这法子百试百灵,元神实在压不住笑,叫狼灵护着一阵咳嗽,被陆焚如灌入的妖力与神魂之力及时护稳。 祝尘鞅揉着毛绒绒的耳朵,从袖子里变出一大块浇了蜂蜜的花生酥,给小徒弟啃着解闷。 陆焚如抱着花生酥,掰下蜂蜜最多、最香甜的一块,扶着元神的肩背,一点点喂给他。 师尊不问他自己怎么了。 祝尘鞅慢慢嚼了一点,就示意他收好,眼睛里透出点笑,示意小徒弟离得近些。 他没力气大声说话,离得近些,能多说几句。 陆焚如立刻挪近。 他们已走到三更天,月明星稀,宿鸟归林,到了人迹罕至的野外。 寒鸦绕树盘旋,马车外鸦啼频频,聒噪得很,听不清师尊的话。 小狼妖从窗户探出脑袋,龇了龇牙,一瞬万籁俱寂。 ……马车就这样走了一夜。 陆焚如伏在师尊身边,也听了一夜的故事。 除非要教徒弟了解外头的凶险,讲故事的时候,祝尘鞅多半都讲轻松有趣的——哪个地方的人有三个头,哪个地方的人能乘云雨来往各处,雨停了就回不去家。 在这些故事的缝隙里,陆焚如也听见他的师尊说,妖族修炼到妖圣,识海广袤,另辟天地,里面可以住元神。 元神居住在识海里,就能不散不灭,只是外头的人不知道。 祝尘鞅见过一块上古妖圣的残魂,就是这么苟延残喘,辗转在后代妖族的妖魂识海里续命的。 这些故事讲到天光破晓,一点鱼肚白在天尽头泛出来。 讲到讲故事的人慢慢睡着,那只拍抚着小徒弟脊背的手,也越来越缓,终于滑坠下来。 狼灵叼住袖子,叫那只手落在柔软皮毛上。 陆焚如小心揽住元神的头颈,护着师尊躺下,轻轻舔舐那两片冰冷的唇,稍微撬开一点缝隙,把更多妖力度进去。 银光闪烁,落在那一道安稳熟睡的暗淡身影上,像是点点星光,煞是好看。 陆焚如央求元神接纳这些妖力:“师尊。” 他炼化一宿,这些妖力没沾半点弱水寒毒,更没沾那血瘴,全是干净的。 祝尘鞅是真的累极,短时间内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没办法再哄小徒弟,那些妖力被喂进去,就停在喉咙里,像是含了一枚星辰。 陆焚如死死咬着牙,囫囵抹去泪水,凝神引导妖力在眼前怀中的元神周天游走,尽力弥合那些裂痕。 ……师尊说的话,是为了安慰他,还是真的? 陆焚如已经不敢随便相信……祝尘鞅太擅长编谎话了,可以骗得他全无所觉,可以编出将他捞出死地绝境的弥天大谎。 可他忍不住想要相信,这话很有道理,上古妖圣的残魂都这么顽固,没道理元神不行。 是不是他把识海收拾好,打理干净,另辟天地,就能让师尊住? 如果是这样,是不是他只要不死,师尊的元神就不会消散? 师尊说若是这么住,透过识海看大千世界,就像在马车里看外头,虽不能及,却也解闷……是不是真的? 师尊说妖族的识海尽通大荒,在里面只要找对了路,也能逍遥遨游,也能去蓬莱仙山、去那传说中的北俱芦洲,奇妙无穷…… ……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 陆焚如蜷在元神身旁,一时无措,一时又似饱受庇佑。 他实在太忍不住,将妖力幻化的马车又叠了层层屏障,确保凡人难见,屏了息凝神静气,魂入识海。 他这识海寒酸过头了。 陆焚如过去从未想过收拾整顿,他也知晓这识海是心境折射,这样荒废不管,极易走火入魔,只是依然提不起心思。 许久以来第一次,他对着这死气沉沉的荒地,生出整饬一番、种些竹子的念头。 还有那滋味不错的野果树,月下清幽的亭台楼阁,人间繁华灯火,青梅酒,一盘炒蘑菇。 陆焚如怔怔想着,看见那糖稀做的小狼妖颈间红绳,错愕睁圆了眼睛。 他极小心地摸了摸那红绳,又摸了摸自己的,像是攥住救命稻草,整只手都止不住地悸颤。 顾不上是不是真的了,他匆忙去清理地上的枯草乱石,藏起乱七八糟的疮痍……不论如何,师尊能看见他的识海。 得尽快收拾干净。 陆焚如忙着收拾整理,隐隐约约又听见狼灵呜咽,生怕再惊扰师尊,正想要低声呵斥时,忽然察觉到异状。 ……狼灵呜咽,是因为还在消化那些记忆。 那些从祝尘鞅元神里得来的记忆……不好受的不是狼灵,是祝尘鞅。 他的师尊在这些记忆里,不算好过。 元神共鸣,一样不好过。 狼灵之所以拱师尊的元神,是察觉到师尊在疼。 …… 陆焚如来不及反应,抢出几步,一头扎进那片幻象,只觉四周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心下陡沉。 他已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穿过浓郁到几如实质的黑雾,他看见那片弱水,也看见了弱水畔一身神铠的祝尘鞅。 ……还有那棵老松。 老松受了祝尘鞅的神血,已脱胎化形,作为报偿,临走前帮祝尘鞅演一场戏。 一场他们同样都再熟悉不过,足以刻骨铭心的戏。 “好啦,别看了。” 老松也受不住这弱水阴寒,哆哆嗦嗦往避风处躲:“那残魂寄居的妖丹,你击碎了没有?” 祝尘鞅点头。 “赤丝、血瘴呢?”老松说,“这些也得剖干净,不然残魂还是能接触天地元气。” 上古妖圣极难对付,要想根除,是只能靠那小狼妖来日的造化了……谁也帮不上。 祝尘鞅这个师尊,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击碎妖丹、剔净赤丝血瘴。 倘若这一步做得不够彻底,陆焚如来不及复生,妖魂就要被那残魂再度掠夺支配,到那时就彻底醒不过来了。 老松打量祝尘鞅:“你不会不忍心下手吧?” “剔除干净了。”祝尘鞅看着弱水,过了良久才开口,“不会有差。” 老松奇道:“那你怎么还不走?” 这弱水自有奇特处,神仙也怕、妖怪也怕,唯独将死未死的一念神魂,反倒能吸引这阴森寒毒,以弱水替了原本血肉,叫溺者复生。 不论祝尘鞅受不受得了,老松是受不了了,古树最怕的就是水火两样,实在不能再耽搁:“你不走,我可走了。” 祝尘鞅拱手向他作谢,又同他道别,神力流转,铺开一条出路。 这路上有护罩,能隔开森森寒毒,却也在不停消耗,支撑不了多久。 老松看着这年轻过头的后辈战神,片刻叹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尽数咽回,匆匆离了这要命的地方。 狂风卷着滚滚黑雾,幽寒水汽如同附骨之疽,刺骨的阴冷里,祝尘鞅反倒盘膝坐下,取了青梅酒出来。 “师尊。”陆焚如扑过去,要将他拽走,“不能待在这,师尊……” 祝尘鞅似有所感,微抬了头,却只看见盘踞涌动的狰狞黑雾。 陆焚如无法再影响这一幕。 他看着祝尘鞅用神血混了青梅酒,倒在酒杯里,那杯酒被离火慢慢烘着,蒸出香气,勾上来一只鲜血淋漓的妖魂。 妖魂馋酒,又畏惧他,瑟缩在黑雾深处,浑浑噩噩的眼睛盯着他看。 祝尘鞅把那杯酒推过去,温声说:“喝吧。” 妖魂朝他弓起脊背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嘶吼,祝尘鞅想摸摸它的背,就被一口狠狠咬住手腕,硬生生撕下去块肉。 祝尘鞅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撑起身,看着妖魂下溺在水里的躯壳。倘若再细看,就会发现这小狼妖内丹尽毁、经脉寸断,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瞳孔散大漆黑,已死透了。 死在离火真元之下,被神力所化的万千刀雨剖碎时,那双眼睛里只有惊惧茫然,尾巴还浑然不觉地在晃。 “站住!”半空中有人喊他,“你不是要下水捞你徒弟吧?这弱水可浮不起你!” 祝尘鞅抬起头:“你怎么还没走?” “我这不是不放心。”老松缩在神力护罩里,叫罡风吹得摇摇晃晃,“你……你别管他了,想破丹成婴,就得有这么一遭。” 老松好心劝:“妖族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比你们巫族禁折腾得多——你叫他自己熬罢,熬得过,熬不过,是他造化了。” 这其实是个万全之策,熬得过自然好……熬不过,身魂俱灭,那上古妖圣的残魂也跟着毁在弱水里,更是一劳永逸。 只是这一层老松没敢说过,估计就算说了,祝尘鞅也不想听。 这巫族小辈和他们族中不同,明明一身神骨神血,偏偏这颗心不够冷,不够狠,不像神仙。 祝尘鞅说:“我听见他喊疼。” 老松吓了一跳,仔细听了半天,也只听见呜咽风声:“这怎么听见的?” 祝尘鞅没有回答,只是试了试凝聚神力强渡弱水。可这办法行不通,离火一碰弱水,滚滚青烟不休,两边都顷刻消泯。 老松自身难保,一边劝他一边逃,眼睁睁看着祝尘鞅最后阖目褪去躯壳、遁出神魂,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你……自求多福罢。” 神魂倒是够轻,不会沉在弱水里,可这森森寒毒,猎猎罡风,难道是好受的? 阴寒愈厉,老松彻底留不住,一溜烟没了影子。 祝尘鞅以神魂入了弱水,这一会儿的工夫,小狼妖的尸身已被弱水化去,只剩那飘飘荡荡的妖魂仍隐在黑雾里,陌生提防着他。 陆焚如的灵智都已泯灭,不会记得弱水里的任何事,倒用不着担心弱了那恨意怨力的效果。 “来。”祝尘鞅说,“师尊抱,抱就不疼了。” 妖魂虽抗拒异常,却仍因为那一个字,不受控地飘向他。 祝尘鞅将他揽进臂间,喂他喝那一小杯掺了神血的青梅酒,妖魂心智单纯,被酸酸甜甜的酒水一哄,敌意渐弱。 祝尘鞅再摸摸他的背,妖魂不再挣扎抵触,也小心翼翼抬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的手指。 祝尘鞅轻轻笑了下。 他这样的神情,还像少年时,将小白狼从一片血泊里抱出来,藏在袖子里轻轻摸耳朵。 从这里到黑水洞,这条路不算短。要靠陆焚如的妖魂自己走,只怕走不了多久,就要叫罡风吹散。 祝尘鞅知道老松瞒着的念头,但还没到这一步。 妖魂懵懂茫然,只知道没有一处不痛,喉咙里呜咽不停,被揽着背轻抚,战栗渐消。 祝尘鞅护着一只黑雾凝成的小狼妖,逆罡风涉水而行,重新教他说话,重新引他化形。 慢慢地,月上中天,银辉皎洁,连弱水也映出一片雪白。 祝尘鞅怀里的小狼妖,也变成叫他牵着手,跌跌撞撞向前走的少年影子。 “师尊……”少年妖魂问,“是什么?” 祝尘鞅说:“是护着你的人。” 少年妖魂半信半疑,他神智渐渐恢复,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低着头说:“是杀我的人。” 祝尘鞅停下脚步,隔了片刻,才继续向前走。 少年妖魂仍被他牵着,涉水时一个踉跄,被柔和稳定的力道从容揽住,不自觉地贴着温暖胸肩轻蹭。 “……师尊。”少年妖魂说,“不回来了,不要我了。” 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依旧牵着他往黑水洞走,弱水腐蚀神魂,落下道道灼痕新疮。 少年妖魂说:“师尊骗我。” “是。”祝尘鞅温声答话,“骗了很多。” 少年妖魂垂着头,看着漆黑弱水,深不见底的阴寒水流淌在他眼中,慢慢幻出模糊画面。 有人击碎他的内丹,有人将他千刀万剐剖碎,有人承认了杀他全族,累累血债到今日终除后患,斩草除根。 少年妖魂问:“这就是师尊吗?” 祝尘鞅站在他身旁,同他一起看弱水中幻化出的画面,察觉到恨意滋长,漆黑身影变得越发凝实。 恨意怨力,的确是妖族突破最好的饵料,只这一刻的妖力迸发,就已令浸在弱水中的神魂不稳。 祝尘鞅站在水中,凝聚心神,看着长高了不少的小徒弟,迎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陆焚如已用不着他再送了。 祝尘鞅分出一簇心火,借着覆他脊背的工夫,送入这具新身体里,等这具身体彻底稳定,就能唤醒破丹成婴的小狼妖全部灵识。 “谢谢你陪我到这,但你的实力太弱,走不远。”少年妖魂说,“我要走了。” 祝尘鞅笑了笑:“好。” 少年妖魂垂眸看向水面,森森寒毒将幻化出的人影冻实,又被青冰凝成的尖锥狠狠击碎。 少年妖魂低声说:“我会杀他,断他骨,噬他血,向他复仇。” 祝尘鞅说:“好。” 少年妖魂还觉得少了什么,他此时神智虽复,灵识未开,仍旧浑浑噩噩,一方面有了条理,一方面却又只知道凭着本能行事。 少年妖魂在原地站了半晌,过去将那一道淡得不像话的神魂抱住。 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少年妖魂觉得舒服,冰冷面庞上露出一点笑,转身沿着水流走远。 …… 这场梦的结尾,祝尘鞅并没说什么,也并没做什么。 他将元神导回躯壳,离了弱水,被等在悬崖上的老松拦住,喝光了剩下青梅酒,带了些野果回离火园。 巫族的肉身其实受不住酒力,他回去时有些踉跄,又走岔了路,多在外面绕了几圈。 叫夜风一吹,他咳了几声,不在意地去沐浴。 陆焚如跟在他身后,触碰那些冷透了的衣袍,轻轻抚摸上面的点点淡金。 他想,原来师尊是从这时候起,开始咳血的。 第90章 血洇透单衣 霖霖金雨的幻象将他惊醒。 陆焚如倏地睁开眼睛。 少年妖魂、老松、弱水中的祝尘鞅……重重幻象烟消云散, 只剩下马车外斜逸进来的灿金日光。 师尊的元神靠着狼灵,一手拢着他的肩颈。 察觉到他动弹,元神跟着稍撑起身,望着窗外的视线就被收回, 落在他身上。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 吐不出字, 干涩沙哑异常。 “做噩梦了?”祁纠捏了捏小徒弟的脸, “愁成这样。” 陆焚如勉强扯动嘴角,摇摇头, 低声说:“不是噩梦。” 祁纠想了想:“梦见我了?” 陆焚如:“……” 这道理的确没错, 但这语气也未免太过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到……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元神不是元神,还是离火园内专逗小徒弟的师尊, 施施然揣着袖子,抽查他有没有在做噩梦的时候喊师尊救命。 陆焚如愣怔半晌,低低笑了声,扶住千疮百孔的元神:“不是噩梦……就只能梦见师尊?” 元神敲敲他额头,半开玩笑:“莫非还有别的?” 陆焚如只觉心神恍惚, 一瞬竟像是回了离火园, 午睡懒洋洋醒来, 赖在师尊怀里撒娇。 眼眶酸胀滚烫,灼痛异常,像是有什么要滚落出来。 陆焚如闭了闭眼,低声说:“……自然有。” 他就不能梦见野果、梦见蘑菇, 梦见只香喷喷的烧鸡? 陆焚如说:“徒儿又不是天天只想着师尊。” 陆焚如膝行着挪近, 捧起元神仿佛一碰即溃的肩背, 轻轻舔舐师尊颈侧的伤口。 这是弱水的罡风刮的,背后那一片灼痕, 是弱水的毒雾。 这些伤一直都没好,一直都落在元神上,夜夜入梦,岂会不疼。 岂会不疼。 师尊不该去梦里救他,他没什么好救,师尊也不该下弱水,就该让他化在那里面。 倘若那时候,他在弱水里身魂俱灭,该有多好。 一了百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倘若他还是只小白狼的时候,就被淹溺在弱水里,不遇到祝尘鞅,不开启这种种因果……陆焚如倏地惊醒。 他被祁纠拎着后脖颈,颈后吃痛,身上又动弹不得:“……师尊。” 祁纠敲他额头:“长个记性。” 陆焚如只是在心里想这些,想得一时出了神,前面的话全没听见,但先认错总没错:“是。” 陆焚如被他放下来,蜷起身体老实了一会儿,又拱了拱祁纠的手臂。 他抬头看师尊神色,见元神没有不悦,重新放下心,又抱住那只手。 养小白狼的时候,祝尘鞅已习惯了这样被拱来拱去。后来徒弟化成人形,做师尊的倒也纠正过一段时间,发现效果不佳,也就作罢。 这么放任下来,养出来的徒弟,若是放在外头,只怕明晃晃要被判一个对师尊不敬。 陆焚如握住那只手,试着修复被青冰洞穿的伤口,在元神的掌心嗅到点点金风玉露的甜香:“师尊把药带来了?” “下次再忘,自己回去拿。”祁纠往袖子里摸了摸,找出一袋子安神定魄的丹药,“每天服一颗,别怕苦。” 这药加了金风玉露与冰凌花蜜,又被神力反复淬炼过,其实苦味已经很淡。 也就只有祝尘鞅会觉得……徒弟吃不了这点苦。 陆焚如规规矩矩地谢过师尊,将药收好,眼前又多出一叠丹方。 每张丹方上都写得详细,用什么药、用多少,火候如何调控,什么时候加哪味药,什么时候逼出药力,大火翻炒…… 陆焚如对着“大火翻炒”四个字,沉默半晌,还是抬起头,迎上师尊相当坦然的神色。 “不难。”祁纠说,“就是用炼丹炉做饭。” 陆焚如:“……” 小徒弟其实也不难哄。 绷了一路的小狼妖抿了半天嘴角,还是撑不住地笑了一声,被师尊颇为满意地抚了抚脊背,就钻进元神怀里。 钻进元神怀里……动手动脚。 “伤不用管。”祁纠看着差不多就叫停,掩住衣襟,“放一放就好了。” 陆焚如伏在他身前,仰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扁趴下来。 祁纠:“……” “……挺住!”系统帮他扯着衣襟:“你徒弟在装可怜,让他看了也没用,这伤治又治不好了,浪费力气……啊。” 生铁刀被一爪踩住。 这小白狼看着又冷酷又凶,天大的本事,把青岳宗闹得反了天,爪垫居然是软的。 系统:“……唉。” 人总有弱点。 小狼妖得偿所愿,用耳朵贿赂师尊,咬着元神的衣襟轻轻打开,舔舐上面的道道伤口。 祁纠慢慢捻着毛绒绒的耳朵,低下头,看着在怀里发着抖的小徒弟。 系统其实没说错,看了也没用,这伤治不好。 巫族就是这样,巫族的神力源自上古祖神,但古神身化天地,化为日月星辰、风云雨露,这本就是神力的自然趋向。 就像水自然要往低处流,神力原本就有逸散化归天地的趋势,无非是看容器什么时候碎裂而已。 一旦开始,就没法再停下,没法阻止了。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在上本书里,只能用这种惨烈异常的办法帮陆焚如突破。 因为本身就活不长,时间有限,能做的事就更有限,所以只能选出最有效的一种办法,实在没法再兼顾得更周全。 “焚如。”祁纠低头问,“世间种种,能应对了吗?” “能……”陆焚如话到嘴边,心头陡然一惊,咬着舌头生生咽回去,口中已泛出血腥气。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心惊肉跳,明明已经有了办法,师尊说有办法了的。 倘若不周山也救不了,他便开拓识海另辟天地,给师尊住。 慌什么? 陆焚如强定心神,逼住那一颗突突乱跳的心脏,面上神色如常,覆住那只又现出伤口的手:“饭是会做了……酒也会酿。” 酒也会酿,床也会铺。 会跟人打交道,知道了银子是做什么用的,学会了买卖交易,学会了在人间行走。 连补衣服也会了,还会钓鱼,会养鸡。 来日识海定然不会枯燥无趣……他弄一条街进去,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准保热闹。 陆焚如笑了笑,尽力叫手不抖,揽着元神,注入些妖力进去:“师尊想不想知道,徒儿是从哪学的?” 祁纠摸摸他的后颈,垂头静看着他。 陆焚如给他讲,自己偷跑下山,在人间住客栈的日子。 他在客栈日日跟着人家学,学了很多,甚至还学着做工,挣了些钱回来。 在离火园里被师尊惯着,没学会的那些本领,全都在客栈里学会了……要是祝尘鞅敢不要他,他就去管客栈老板叫师尊。 陆焚如这么威胁元神,含着瘦削的手腕咬了咬,又觉得这样的力道也太重了,改成用嘴唇轻轻地碰。 这样静了一会儿,陆焚如慢慢撑起身,靠近那双不知何时阖上的眼睛,轻轻亲了亲。 元神静静坐着,陆焚如摸了摸他颈侧又浮现出来的那道伤,胸口缓缓起伏。 他反悔了。 祝尘鞅不该要他当徒弟。 陆焚如垂着眼,他现在还留着那些银子,全翻出来,放进祁纠手里。 “师尊。”陆焚如低声问,“是不是你?” 陆焚如握着那只手,跪在元神面前,仰着头问:“师尊,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元神在昏睡,自然答不了话,但陆焚如猜有三个。 要冷静、要果决、要当机立断。 …… 在黑水洞里重新活过来,重新修炼的陆焚如,当不了妖也当不了人,早没了妖族茹毛饮血的猎食本能,却又不懂在人世该怎样生存。 怎么偏偏那么巧,就有家客栈,硬是看不出他与常人的不同,就收了他做工,又让他住下呢。 怎么就有那么好脾气的客栈老板,炒菜炒糊了也不骂他,算账算错了也不罚他。 看他躲在角落,偷学跟人打交道的本领,就假装没看到,任他笨拙模仿尝试,学会了一样再教另一样。 老板看起来像是个凡人,身体不好,风一吹就咳嗽,却能在他手忙脚乱点了整个厨房的时候,顺手拎着他的脖颈,把他拎起来。 陆焚如跟着他学炒菜,学小火慢炖、大火翻炒。 小火慢炖要耐心、要沉稳;大火翻炒要冷静、要果决。文火看似简单,其实火候最难掌握,不能急也不能缓,须知稳中才能求胜。 这些道理和修炼融会贯通,句句藏着至理,修炼上的关窍,只言片语就被点破。 陆焚如就这么迈上修炼坦途,破丹成婴的修为,全在这些日子里稳固,武学也突飞猛进。 ……陆焚如想起自己那间客房。 起初他不会整理房间,祝尘鞅其实也不整,这些事在离火园里,都是一道法力解决,费不了什么工夫。 但妖力没有法力那么收放自如,陆焚如不小心弄坏了几次床、弄烂了几床被子,再不敢乱学。 “……再多干十天罢,工钱扣一半,当赔偿。” 老板让他去拖来新床,手把手教他叠被子:“对,再轻些,不是什么都越重越好。” 陆焚如在这句话里出神,似有所悟,手上一个没准,又撕坏了一床被子。 老板:“……” 再苦大仇深的少年狼妖,对着这样一个扶额发愁的好人,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把颈间玉符摘下来赔给他。 老板问:“这个给我?” 陆焚如点头:“我不要了。” 这玉符威力非常,他要杀祝尘鞅,就不能再要祝尘鞅的东西,否则胜之不武。 老板低头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将玉符收起来。 老板又给他换了床被子,看见床头刻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尽是“杀祝尘鞅”,在那里站了一刻。 陆焚如攥着生铁刀,走过去:“你别怕,我不杀你。” 他说:“我只杀仇人。” 老板将手里的被子放下,替他折好,又将那一盏油灯点亮。 陆焚如蹙眉:“你不赞同?” 这是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他不希望对方在这件事上阻拦他,横生什么波折。 老板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喉:“我只是在想事。” 陆焚如问:“什么事?” 老板的脸色不太好,陆焚如眉头锁得更紧,过去扶他:“你旧病犯了?快坐下。” 老板被他搀着,在桌前坐了,又咳了几声,额间渗出些冷汗。 “我要是会炼丹就好了。”陆焚如替他拍背,低声说,“我没学过,那恶人什么都不教我。” 老板慢慢喝着那杯冷茶,阖着眼压下咳意,随口道:“不难,和做饭差不多。” 陆焚如怔了下,他没想到一个凡人也会炼丹:“你怎么知道?” 老板的动作也稍顿,似是没准备好编这么个问题的答案,停了停才说:“猜的。” “青岳宗不是常炼丹?”老板说,“他们的弟子下来,偶尔会说,听多了就知道……也就是那么回事。” 陆焚如说:“你这点和我师尊一样。” 祝尘鞅也是这么学的炼丹,青岳宗的人族抠抠搜搜,还把这当成什么宗门至法秘不传人,对外只肯给最普通的丹方。 其实祝尘鞅看两眼,听上几句,自己琢磨着就学会了。 陆焚如说:“我师尊……” 说到这,陆焚如也怔住。 他偶尔会脱口说出“我师尊”,但随即就会被更深切的、几难自控的恨意反扑,这恨意由耳畔来,由眼底来,由五脏六腑蔓延滋生。 他听见老板温和的声音:“你很恨他,是不是?” “是。”陆焚如说,“我要杀了他……不,杀他太便宜了,我要折磨他。” 陆焚如说:“他怎么折磨我的,我要折磨回去,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我现在还赢不了他……我为什么还赢不了他?” “为什么还是这么弱?为什么不够强,是我太懈怠了。” “他是九天战神,强悍无匹,我现在赢不了他。” 陆焚如说:“我赢不了他,死不瞑目。”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紧攥着那把生铁刀,耳畔冤魂厉鬼日夜尖啸不休,激得他眼底赤红,心神混沌一片。 ……从这样激烈的怆恨里缓过神时,他发觉老板并没走,还靠坐在桌边,静静陪着他。 “下次你记得走。”陆焚如低声说,“我控制不住,会乱伤人。” “不会。”老板说,“你心地纯善,是好徒弟,这事要怪你师尊。” 陆焚如在这话里微微悸颤。 他莫名觉得胸口疼,疼得五内俱焚,又茫然不知缘故:“我师尊……” 他低声问:“我师尊在做什么?” 这话是问他自己的,他不知为什么会问这个,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知道答案。 他耳畔全是惨厉鬼哭,听不大清东西,故而在那个时候,也并没听清老板说没说什么回答。 直到现在,那陌生的声音在耳畔,竟幻化成格外熟悉的语调。 “在想。”老板说,“怎么办。”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了,每一步走下去,都只会将事情推向更深的深渊。 陆焚如恍惚问:“想出来了?” 老板摇头:“没有。” 没有办法,这是个死局,除非以死了结。 老板笑了笑,撑起身,晃了下又坐回去。 “聊点别的。”老板说,“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陆焚如有些愣怔,不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老板对他说,有三个。 冷静、果决、当机立断。 对战也一样,生死之际,容不得半分犹豫,比的就是谁更冷静、谁更果决,谁更当机立断。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没什么赢不了的仗。 和谁打都一样,和九天战神打也一样,和上古妖圣打也一样……只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有取胜的可能。 陆焚如愣了半晌:“……就这样?” “就这样。”老板站起身,“睡觉吧,今天没力气,不陪你了。” 老板说:“明天教你钓鱼。” / 陆焚如从记忆里醒过来。 他摸了摸元神,轻声说:“……师尊。” 师尊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他知道,这不要紧,他们一直都在赶路。 马车走得很快。 比预料中快,这条路比他印象里好走多了。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想起路为什么变得好走。 是他和祝尘鞅那一场“生死战”打出来的。 他牢牢记住了要领诀窍,没有半分留手,招招都是杀招,不少山头都在那一战里崩塌,要么变成碎石,要么化为齑粉。 崎岖的羊肠小道变成了坦途,自然好走。陆焚如捧着元神,亲了亲那双眼睛,哄着师尊阖眼放心歇息,又将妖力混着神魂之力,徐徐渡入进去。 元神吞不下这么多,身形轻震,呛出点点淡金,像是萤火,闪烁不定。 陆焚如神色依旧不动,只是闭上眼,感应狼灵的位置——趁元神不注意,暗中离开的狼灵,是去取祝尘鞅的肉身。 他要带祝尘鞅的肉身去不周山,倘若顺利,逆转轮回倒推生死,就能让师尊的元神在这具身体里醒过来。 若是能做到这个,付出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若是做不到,若是做不到…… 陆焚如将念头尽数压下,他暂时放下师尊的元神,小心拢着元神在幻出的软枕上躺好,也放下那把生铁刀。 这刀被换过,跟师尊是一伙的,不帮他的忙。 陆焚如也不用它帮忙。 他看见真刀在什么地方了,师尊留给他的刀,他能找得到。 狼灵在石室里翻出来的,熟悉的气味没瞒过狼灵的鼻子,刨开硕大的青石块,就翻出里面藏着的那把真刀。 有了刀鞘的真刀。 与他本命相连的真刀。 ……在祝尘鞅身上留下了不知多少伤,饮了不知多少血,把这具身体毁成如今这个地步的真刀。 陆焚如悄然跃出马车,将刀握在手中,慢慢端详。 灿金色的刀鞘,奕奕光华流转,竟似有温度,融融暖着他的手。 陆焚如把侧脸在刀鞘上贴了贴,冰冷的手指挪动,触碰上面层层叠叠的咒印纹路。 师尊是什么时候做的刀鞘? 藏在青石块底下,是在囚室做的? 用什么做的? 那么沉的陨铁镣铐坠在手上,怎么不知道疼,给刀鞘刻什么花纹呢。 他垂着眼,将煅得锋利的刀刃拔开,往肋间一割,汩汩鲜血便淌出来。 这血能暂时维持祝尘鞅的肉身不散,也能盖住神骨神血的气息,让人以为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妖族师徒——如今这世道,这种情形也很常见。 陆焚如不想引来觊觎这神骨神血的人,他现在不想交手,也不方便。 他不敢细看,自欺欺人,那一瞥间却还是看见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苍白瘦削,一触即溃,身上新伤旧创层层叠叠,渗出的血洇透单衣。 这才是祝尘鞅真正的模样。 不是在青岳峰下开客栈的凡人老板。 不是用来哄他,清醒时仿若无碍,连气色也从容的元神。 陆焚如攥着刀的手不自觉收紧,抵在肋间的锋锐无意识抵得更深,血涌如注,尖刃仍在向深处刺。 ……若非听见马车里的声音,这一把刀离心脏只差半寸。 陆焚如神色平静,将刀由肋间拔|出,抹净上头的血痕,收回鞘中藏好。 他一边答应着师尊的声音,一边以妖力修复了那块皮肉,整理好衣服,又跃下去,回了马车。 这些血暂时够用了。 下回得换个地方放血,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他还要带师尊去不周山,不能在半路上,就干出这种荒唐事,自己把自己捅了。 有的是时间,妖圣与天同寿。 急什么呢。 第91章 不周山 …… 做师尊的找徒弟, 倒也没什么太急的事。 陆焚如跪在祝尘鞅面前,扶着元神的双膝仰头:“师尊饿了?” 祁纠半开玩笑:“饿了,不给吃饭?” 陆焚如瞳孔漆黑,认真看了他一阵, 慢慢摇头, 露出个笑来:“给。” 自然给, 师尊想吃饭, 什么时候都行。 只是元神不会饿。 若是寻常的元神,纵然不饿, 尝些美食、品一品酒, 倒也并非赏不出味道……可祝尘鞅的元神,早已吞咽艰难, 连最精纯的妖力也难消受了。 拿这个做由头,忽然叫他下来,定然是师尊察觉到了什么,故而将他叫回来看看。 陆焚如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该叫师尊在这时候, 还替自己操心。 “到水边了。”陆焚如说, “师尊, 我们去水边歇歇,我去钓鱼,给师尊炖鱼汤。” 这里的水与弱水不同,山清水秀, 灵气四溢, 很适合稍作休整。 这样日夜不休地赶路, 元神已有些撑不住了。 陆焚如妖力流转,幻化出一领披风, 替师尊仔细围上,又以黑雾在四周布下结界。 祁纠将手臂搭在他背上,被他扶起来:“什么时候学的钓鱼?” 陆焚如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神色如常的师尊,喉咙微动,又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师尊不肯承认,那便不承认。 陆焚如说:“也是客栈老板教的,若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他扶着师尊的元神,慢慢往那清幽宁静的地方去,以妖力结阵引领那些灵气,汇聚在元神周身,只盼多少能有些补益。 陆焚如垂着头,步步设下阵法,走得缓慢。 碎丹成婴后,复生的妖体并非一蹴而强,而是要从头再修炼一遍,把每个境界都再走一回。 说容易也容易,因为这些境界已没了屏障阻隔,顺风顺水,不需要再过那突破的生死关。但说凶险也凶险——尤其是没有同族,孤身一个,在那最弱的当口,说不定便被谁吃了。 有些事不敢细想,可有些事,甚至用不着细想。 做师尊的隐在暗中,看着小徒弟今日叫豺狼虎豹欺负、明日险些叫进山的猎户一箭穿透,吃不下生食,找不到锅灶。 退退不回山野,进进不去红尘。妖族已不将他当做同类,下山去人世间,又半分不通人情世故,连个馒头也买不到。 ……怎么会狠得下心不管。 他们刚才路过故地,陆焚如驱狼灵去看了,记忆里那片客栈的位置,只是一片山坳下的松林。 郁郁葱葱,茂密参天,少说长了百十年……何曾有过客栈。 何曾有过客栈。 陆焚如扶着师尊的元神,坐在一处避风的青石上。幻化出鱼竿来,呈给祁纠:“师尊,徒儿记住了,钓鱼要先舍再得,不可贪心。” 他看见祁纠招手,就随风过去,伏在师尊身边,被那只手摸摸头颈,分了半领披风。 “那些日子。”他听见师尊温声问,嗓音里有淡淡笑意,“过得还不错,是不是?” 陆焚如猝然闭紧了眼睛。 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有什么跟着涌出来,因为胸口仿佛已叫青冰层层冻结,那坚冰正裂开纹路,渗出血色。 他尝到喉咙里的血腥气,还有刺骨的冰碴,这坚冰一路冻结到口中,又似仍在向上蔓延。 陆焚如吃力点头,他蜷在师尊身旁,抱紧那一根钓竿。 ……是。 过得很不错。 不错到……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就先延缓复仇,再在客栈里住上一阵。 他还有很多东西没学,老板仿佛什么都会,他还没学会怎么用一片竹叶吹出调子,没学会怎么做弹弓,怎么放风筝。 老板是想教他的,见他满心恨意一心复仇,垂首笑了笑,便作罢了。 陆焚如当时叫那刀中的冲天怨气慑了心神,耳畔日夜鬼哭、眼前血海滔天,整日里叫无数声音催促着复仇……并没注意那个笑是什么样的。 倘若他注意了,或许就会察觉,那张全然陌生的凡人面孔,笑起来的那一瞬有多熟悉。 陆焚如想起老板总喝的冷茶。 他嫌那茶冷,是想替老板重新沏热茶的,但老板不给他看茶叶,说那茶叶金贵,怕他糟蹋了。 这话着实太过分,气得少年狼妖绷着脸色,跟老板赌了三日的气。 …… 到了第三日,还是老板看不下去新伙计自己给自己烧的糊锅饭,端了美味可口的饭菜来哄他:“好了……好了。” 老板笑着赔礼,给他递筷子:“你会沏茶,是我看不起人了。” 风卷云舒,日色柔和,暖洋洋的天光晒得人发懒,是个缓和关系的好当口。 老板将筷子给他,招呼陆焚如暂缓修炼,一起去吃午饭。 少年狼妖原本不想接,看见老板的脸色,又忍不住皱眉,先去扶那条手臂:“你又怎么了?” 他日夜听着喝骂诅咒,早已不知怎么说好话,心里越是焦急,讲出来的话越生硬:“病越来越重,为什么不治?” 老板有些惊讶,迎上漆黑瞳孔里的焦灼烦躁,将手覆在他后心,略略虚抚。 连陆焚如自己也看不见,有赤丝血瘴透体而出,叫那只手攥住,抛进了烧着离火的灶台。 “治不好,不如凭着心意,做些想做的事。”老板说,“过一过这样的日子,就很不错。” 陆焚如蹙眉:“你想做的,就是过这种日子?” 老板弄了个馒头,由中间破开,夹了些滋味鲜明的炒菜、肉片进去,又放了片金灿灿的煎蛋,拿油纸垫着,满满当当递给他。 老板问:“这日子不好?” 陆焚如叫这话问住。 他在心里觉得,这日子好,可耳畔的声音不容他这么想,充斥妖魂的凄厉血气也不准。 黑水洞历历在目的惨状,断肢残骸,冲天血气,催着他往那条回不了头的路上走,又岂能留在这客栈里做凡人。 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他才冷声道:“不好。” 老板点了点头,颇为遗憾,收回了那个连菜带肉、夹得满满当当的香馒头,放在盘子里,拿碗倒扣上。 陆焚如:“……” 眼看着那张冰冷的面孔开始凝固,老板靠在椅子里,再忍不住笑,避过半身边笑边咳,一时竟有些止不住。 陆焚如匆忙过去扶他,看见这人掌心血迹,瞳孔倏地凝了凝,几乎是下意识就握住他那只手,径直按向自己胸口。 ……这一个动作,叫两个人都怔住。 陆焚如怔怔站了半晌,眼底黑雾遮罩,有些晃神,声音不自觉转低:“我忘了。” 老板压下咳意,轻声问:“什么?” 陆焚如摇了摇头。 他忘了,他已经没有妖丹了。 这也不是他的师尊……是一介凡人,不能用他的妖力疗伤。 这怎么会不是他的师尊? 陆焚如想不通,扯着老板的衣领,不甘心地低头嗅了嗅,却只闻见浓郁到苦涩的药气。 “你病得太重了。”陆焚如说,“不该再开店,该去休养。” 老板温声说:“再等等。” 陆焚如摸着他的脖颈,找方才感应到的伤口,却一无所获:“等什么?” 老板并不回答,只是摸了摸新伙计的后颈,熟练地把这一只小狼妖拎回座位。 妖力波动尚未平息,陆焚如心神叫本能充斥,一片雾蒙蒙的混沌间,叫香气诱得吸了吸鼻子。 老板笑出来,重新将馒头推回去:“吃吧,管饱。” 他看着这小狼妖狼吞虎咽,眼里柔和,伸手想要摸摸那不知不觉露出来的耳朵,稍一沉吟,还是没将手落下去。 陆焚如能感知到这一切,只是那时心神混沌茫然,纵然感知,竟是毫无所觉。 馒头夹菜、肉、煎蛋,明明每样都平淡无奇,可也不知香在什么地方,一吃就停不下来。 “我想学。”陆焚如垂着眼,低声问,“难不难?” 老板轻轻摇头,给自己斟茶,慢慢地喝:“很好做,一学就会。” 陆焚如盯了他半天,又想起这一桩闹心事:“为什么不让我泡茶?” 老板如实承认:“这不是茶,是药,怕你嘴馋偷喝。” 陆焚如:“……” 若是不加最后一句,这回答还真有几分酸楚遗憾。 偏偏这老板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要慢悠悠接着揭他老底:“万一苦哭了,满地乱跑,说不定要撞翻多少东西。我身体不好,捉又捉不到,哄又不好哄……” ……这些话,仗着他那时妖力动荡,心神不稳,听不出个中蹊跷,师尊也就这么放心说了出来。 因为他心神不稳、意识混沌,就算这么说了,也没什么更多的后果。 少年狼妖半夜想起这回事,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挠了半宿床板,也就作罢了。 陆焚如不肯承认,自己后来确实偷喝了那药。 确实苦得几乎魂飞魄散,站在原地好半天,动都动不了,整个舌根都木得发麻。 那种苦涩,叫无数更深重的、透彻心扉的茫然压着,已浸透魂魄,难以分辨得清了。 他只是忍不住想……原来师尊也有不那么周密,不那么步步谋划计算,靠在椅子里休息,随心所欲轻松闲聊的时候。 他怎么就听不出这话的破绽。 馋嘴偷喝、苦得乱跑、撞翻东西……他几时在客栈丢过这种人。 撞翻的是离火园中的青竹,苦得他乱跑的是师尊还没熬好的灵药,师尊几时捉不住他,从来都轻易将他捞起,边哄边笑得不行。 丢人的不是浑浑噩噩、满心仇恨的丧家犬,是有师尊的小白狼。 …… 陆焚如叫钓竿的牵扯惊醒,下意识提竿上扯,飞上来一条花背鲢鱼,分量不轻,扑棱他一脸水痕。 元神靠在他身旁浅眠,也叫这一变故扰醒,看了看手中毫无动静的钓竿,笑了笑温声道:“你赢了。” 这本是一句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话,陆焚如心中却骤然慌乱,囫囵摇了摇头,按住那鱼,极力定了定神。 “是师尊暗中相让。”陆焚如说,“我本来赢不了,不该我赢。” 祁纠这次的确没让。 元神用不着哄徒弟的时候,已经很难维持清醒,一炷香就能把他弹出去三五次。 这话解释了不如不解释,做师尊的厉害惯了,赢了徒弟千百次,多认这么一回赢,倒也没什么。 陆焚如很聪明,钓鱼学得不错,做鱼也不差,幻化出灶台并锅碗瓢盆,埋头在白花花的蒸汽里忙碌不停。 他察觉到熟悉温度来到身后,被那只手覆在头顶,肩背悸颤了下,恢复自如神色:“师尊?” 祁纠并没想说什么,只是想趁着清醒,多陪他一会儿。 陆焚如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这些,努力扯动嘴角,又幻化出椅子,扶着他坐下:“师尊监工,看看徒儿的手艺荒废了没有。” 他埋头炖鱼,察觉到背后温和注视,恍惚与记忆里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重合,竟渐渐失去全身知觉。 师尊一直陪着他,他怎么会这么迟钝,这么愚蠢,直到现在才察觉呢。 就一点都察觉不到端倪吗? 是真的一无所觉,还是不敢有所觉,不敢想,不敢猜,不敢问? 陆焚如撑着那方灶台,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道教他炖鱼、舀起一勺汤来,含笑招手叫他去尝的影子。 胸口那坚冰像是叫凿子钉进去,一下一下锤出更多裂痕。 这些裂痕向上不断蔓延,碎在喉咙里,化成片片冰刃,将发声的部位轻易绞碎。 锅中鱼汤白皙浓郁,滚滚飘香,看着诱人。 陆焚如挑了些最嫩的鱼肉,以妖力细细震成鱼糜,并一小碗汤,鲜香细腻,热腾腾端到元神身旁。 “师尊。”他哑声说,“稍微吃一点,吃一点我们再走。” 元神靠在椅子里,静静望着他。 陆焚如舀起一小勺,吹了吹,喂到他唇边,盼着他张口吃一点。 他等了很久,脸上血色慢慢褪尽,却还是笑了下,把那一勺蕴着灵气的鱼汤含了,揽住师尊的肩背,轻柔撬开唇齿,一点点渡进去。 他的动作极为仔细,生怕哪一下急了,忘了控制好力道,眼前这道影子就这么散在当场。 喂了三小口鱼汤,陆焚如用披风将师尊的元神裹好,小心翼翼背在背上,直奔不周山。 /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背着元神赶路,对妖圣来说,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难免有些碍手碍脚的,是路上频繁出现的截杀——哪怕有陆焚如的妖血做掩盖,也终归有各方势力开始察觉。 ……青岳宗的神血神骨不见了。 说来也可笑,青岳宗这样苦心谋划,不停找能乘凉的大树,以为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落到这个地步。 被打平了不知多少山头,没人有功夫管它,被妖灵大阵围困了不知多少天,也没人有心情管它。 祝尘鞅的气息消失,在青岳峰内彻底杳无音信,终于开始有人管了。 …… 陆焚如踉跄半步,立在山巅。 浓郁黑雾牢牢护着背后元神,一并护着狼灵背上的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因为这一路的截杀几乎没停,这黑雾里也隐隐沾了血气。 他手中攥着生铁刀,灿金色的刀鞘不需他拔,察觉到危机,自然化作护柄。 这一把本该凹凸不平、废铁似的佩刀,不知何时,已被不熄的离火灼炼成锋锐弯月。 不周山就在眼前,到了这一步,谁要拦他,也不可能拦得住。 这一路上遭遇的截杀,人族不值一提,巫族、妖族的同样不少……个个都要祝尘鞅的神血神骨。 要陆焚如大方些,不过就是要点血、要根骨头,有什么不行的?反正他有那么多,只要分出去些许,便不与他为难。 ——还没死透?这有什么妨碍,取就是了。 ——莫非只能等死了再下手? ——那还不快弄死了事,干等什么? ——你是他徒弟,你不好下手,让我们来…… 数不清的声音环绕,陆焚如垂着眼,苍白的手攥着漆黑的刀。 刀尖滴着血。 ……他不清楚自己伤了多少、杀了多少,也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是不是就叫“凶性大发”、“妖性难除”。 总归……那些来拦路的,如今都没办法再来拦路了。 陆焚如只觉荒唐。 荒唐到极点时,心神俱震,只剩茫然。 “师尊。”陆焚如低声说,“你过得是这种日子,是不是?” 陆焚如问:“你一直过这种日子?” 他记得,即使是在客栈,老板偶尔也会忽然出去一趟,回来时脸色就会更苍白些,身上有血腥气。 他偶尔会看见,老板就那么睡在椅子上。 哪怕看着也知道很不舒服,眉宇间的疲倦散不去,一手垂着,睡着时也止不住地低咳。 每到这种时候,陆焚如就忍不住暂停修炼,把老板背回去,让这不知有什么秘密的凡人好好在榻上睡一会儿。 可也就是一会儿,他回客房修炼,没多久,就察觉到老板起身出门,又走远了。 那些日夜里,陆焚如睁着眼睛,盯着紧闭的客房门,不止一次生出离谱的念头。 把这人关起来算了。 关起来,省得往外跑,省得每次出去,身体就变得更不好。 他不明白这念头是哪来的,担心是自己妖性难泯,害了这无辜凡人,终于在某天夜里不告而别。 那之后不久,陆焚如就回去闭关苦修……再之后,破关而出的妖物就打上了青岳宗。 …… 陆焚如不让自己想这些。 他不能想这些,想这些就护不住师尊,这些人都在盯着神血神骨,像杀不完的鬣狗。 陆焚如让自己想别的,想师尊伤好了以后,他们做些什么。 想不周山若是不管用,识海另辟天地,是不是要放张舒服的床榻。 或许也不尽然是床榻的缘故。 现在师尊的元神……就要比客栈中安稳许多。 元神阖着眼,静静伏在他肩上,气息柔和,仿似睡得舒适从容。 陆焚如舔去唇畔血迹,用鼻尖轻轻拱了拱师尊,稍微调整姿势,让师尊休息得更稳当些。 元神最后一次醒过来,是在一天之前,他叫十余个巫族大巫设阵围堵,那阵法凶险异常,险些叫他吃了大亏。 这些人或许想不到,他们口中“死到临头”的祝尘鞅,伏在徒弟的背上,闭着眼睛口述,都能破这夺天地之造化的大阵。 “没什么难的,万变不离其宗。”祝尘鞅说,“巫族阵法承自盘古,以身化阵……破他天突位。” 阵法中刀光剑影遮天蔽日,杀气凛凛,激发到极处时威力极胜,乃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诛妖大阵。 那上古妖圣,当年之所以成了残魂,就是一着不慎,折在了这奥妙无穷的阵法里。 祝尘鞅却轻松写意,闲庭信步般指引他:“要攻你空门,让开,侧面抢曲池位,进逼内关。” “以退为进,有舍有得。”祝尘鞅说,“占他气海,抢天枢,破章门……出口不在百会,别被迷惑了。” 祝尘鞅说:“由风池走,小火慢炖……” 陆焚如低低笑了一声。 祝尘鞅也笑,伏在小徒弟肩上,轻叹了一声:“糟糕。” “露馅了。”陆焚如轻声说,“怎么办?” 祝尘鞅慢慢呼吸,似在思考,但两人离得实在太近,陆焚如能察觉到他在尽力压制咳意。 元神咳出来的,尽是点点神力,等神力散尽,元神也就再难为继。 陆焚如也知道,师尊不得不说这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暗号,是因为实在没力气提醒他要耐心、要沉住气,要示敌以疲,要静待时机。 “老板,我是店里新来的伙计。”陆焚如尽力让语气轻松,哄师尊高兴,“有什么吩咐?” 他知道师尊没力气回答,但他也知道,师尊一定听得见。 所以他一刻不停地接着说:“往后我就在店里做事,不走了,跟您学本事,给您沏茶……” 他在这话里愣怔了下。 陆焚如垂着视线,他还想不清自己这一愣怔是怎么回事。 在客栈里做凡人老板的师尊,唯独在这件事上欺负他,就不给他泡茶的机会……到了他走的那天,还说“下次”。 “下次。”老板哄他,不知怎么就把那玉符弄回他脖子上,“下次喝你泡的茶。” 老板摸摸他的后颈:“别生我的气,回家吧。” 陆焚如定定看着脚下血迹,恍惚间像是被什么拍了下肩膀,倏地回神,风池位就在眼前。 “师尊。”陆焚如低声唤,“师尊?” 元神无知无觉,点点金光飘落,化成淡到看不清的指引,牵他出上古妖圣也逃不掉的诛妖阵。 他想起他打上青岳宗的第一天。 那个一身神铠的九天战神,周身金光流溢,法力与妖力大开大阖,毁去不知多少山石,烟尘四起。 与他僵持到极处时,在那滚滚浓烟里,祝尘鞅也曾自言自语,说了句话。 这话没准备让他听见,这是他的秘密,无人知晓——倘若祝尘鞅知道他能看透那些浓烟,就不会说。 他师尊就是这样,觉得他听不见了,也会说一些根本没可能的话,自己跟自己过过瘾。 “别生我的气。”他的师尊说,“回家吧。” 第92章 我知道他在 “师尊。” 陆焚如磕磕绊绊地, 刚学会说话似的跟着学:“别生我的气。” 他轻轻拱背后安静沉睡的元神。 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一步步往不周山走,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学着师尊说话。 祝尘鞅是喜欢听他叫师尊的。 陆焚如清楚这个, 所以在打上青岳峰的时候, 也曾发了誓不叫, 绝不让这恶贼好过。 这誓言没撑住多久……也就半年, 对着那双变得熟悉异常的眼睛,话比脑子跑得快, 先从口中钻出来。 …… 他还记得, 才被带回离火园的时候,师尊花了不少力气教他说话。 在外面冷峻傲然, 凛然不可侵的年轻战神,回了离火园,战铠未褪,就接住扑上来的小徒弟。 第一次听见陆焚如叫“师尊”,祝尘鞅几乎压不住眼底笑意, 把一步三摔跤的小狼妖抱起来, 揉着耳朵哄:“好, 好……就叫师尊。” 那时的祝尘鞅,年纪实在也不算长,化去那威严凛冽的战铠,仍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小狼妖也刚学会化人形不久, 趴在他怀里, 学着他的语调, 磕磕绊绊地叫师尊。 那是陆焚如记忆里,祝尘鞅最高兴的时候。 “就叫师尊, 再叫一声。” 祝尘鞅慢慢地教小徒弟:“往后,害怕了,难过了,挨欺负了,就这么叫。” 小狼妖边听边慢慢晃尾巴,既学会了,也没学会。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不光是害怕、难过、挨欺负……自从学会了喊这两个字,小狼妖就每天要叫八百遍。 高兴了也要找师尊,捡到漂亮蘑菇了也要找师尊,抓了条青竹蛇也要找师尊。 小狼妖在离火园里扑雪花,扑着最好看的,拔腿往回跑,没几步就化成一点水色。 祝尘鞅每天醒过来,枕边除了一只玩得脏兮兮的小白狼,还不一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白狼肚皮朝天,睡得四仰八叉香香沉沉,被师尊抓着后颈拎去洗澡,扑腾着四爪胡乱挣扎……普天之下弄九天战神一脸水的第一妖。 祝尘鞅第一回出师不利,湿淋淋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揉着额头轻声叹,眼里却笑意分明。 小狼妖裹了人的衣衫,趴在他肩上,紧紧抱着师尊的脖颈,也跟着高兴,也跟着笑。 ……那实在是很不错的日子。 是不是这一生,欢喜悲伤都是有数的,那时候过得太高兴,于是就要添些痛苦。 既然这样,叫他痛苦就好了,惩罚他就好了,为什么要连累他师尊。 为什么要累他师尊。 陆焚如盯着生铁刀滴的血,想不通这件事。 漆黑的刀,殷红的血,耳畔杀声忽隐忽现,尽皆被漫天盖地的滚滚黑雾吞噬。 陆焚如清楚自己也在阵里。 那些惦记祝尘鞅的大巫,被妖灵大阵困住,见近不了他的身,就又用新的阵法对付他……却不知这阵法对他更没用。 无非是些专门惑人心神,叫人陷于最苦痛、最煎熬、最不愿回想之事,逼入走火入魔的阵法。 ……和他平日里做的,也没什么不同。 陆焚如看见幻象里满心仇恨、打上青岳峰的自己。 他阖目辩风,依旧片刻不停往不周山去,不仅不挣脱那些幻象,反倒借这个机会,定定看着幻象中的师尊。 师尊元神里封印的记忆,刻意模糊了这一场死战。而他自己的识海,在这一刻叫血海淹没,滔天戾意在这一刻悉数爆发,早已吞没理智。 是以竟唯有靠着这阵法。 靠着这沟通天地的阵法所重现的、异常冰冷的幻象,才能看清当时那一战的原貌。 …… 陆焚如总算弄清楚了,这一仗为什么要打上足足三天。 他闭关苦修的时候,祝尘鞅也在闭关。弱水在元神上留的伤难以痊愈,至少肉身要在这时候撑住,不能再出什么岔。 这事并不如想象般那样容易做到。 频繁来袭的劲敌,让祝尘鞅不能再压制修为,可修为每上涨一层,他的身体便崩溃一分。 青岳宗只怕也是看透了这一层,才急着改弦更张,另抱大树乘凉。 ……但青岳宗不知道,这世上的输赢,并不是全凭妖力与法力高低论的。 陆焚如现在已能看懂,第一天打上山门的自己,除了妖力胜过祝尘鞅,其实身法漏洞百出,全是破绽,处处空门。 师尊用了一天的时间,教他怎么守空门、怎么以妖力护住要害,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教他生死之战里,如何取胜,如何自保。 祝尘鞅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 见他学会便跟着满意,舒一口气,再教下一招。 见他硬是不开窍,教了几遍还记不住,便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一皱眉,引得旁观这一段记忆的陆焚如轻轻笑了声。 他忽然在这一处驻足,将元神向肩上拢了拢,又紧了紧披风:“师尊。” 陆焚如轻声问:“徒儿蠢得很,是不是?” 他师尊放松熟睡,静静伏在他肩上,眉宇舒展从容,神情安宁。 陆焚如胆大妄为,亲了下师尊阖着的眼睛,在那张面庞上贴了贴,继续向前赶路,妖力涓涓汇入背后元神。 …… 幻象当中,击中祝尘鞅的是磅礴寒毒罡风。 他们打到第二日,陆焚如被引导着勘破最后一道关窍,境界一瞬陡升,竟硬生生压过了那灼灼离火真元。 弱水生出的寸寸青冰疯长,森森寒光闪烁,锋芒毕露,罡风挟天地之利,威势强悍得山摇地动。 祝尘鞅不得不弃了真元法力,转而以神力应对,万丈金光流溢,滚滚烟尘中,数座峻拔高山,只在弹指间化作齑粉。 那道身影站在漫天流霞之下,仰头查看那挟了寒毒的冲天妖力,终于松了口气。 ……那夜偃旗息鼓,双方各自回去休整,准备决一死战。 祝尘鞅靠在榻上,对老松说,我徒弟无妨了。 他的身体早承受不住动用神力的代价,鲜血从口中涌出,又被随手拂去,脸色却已苍白得令人心惊。 老松当初给他出主意,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急又愁,愁掉了好几颗松针:“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不怕你徒弟真杀了你?” “我的命本来就不长。”祝尘鞅说,“没几日活头了,天亡我,少污蔑我徒弟。” 老松叫他一噎,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叹了口气,只得闷头坐下。 硬要这么说……也没错,巫族天赋斐然的就没有命长的,这一身神力,既是遗泽也是诅咒。 若不是这样,祝尘鞅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办法,未必会选这条艰险异常的路。 “打了两天,够替你徒弟立威的了。”老松说,“妖族闻风丧胆,都已不敢来惹你徒弟,这还不够?” 祝尘鞅阖目歇了一阵,慢慢摇头:“不够。” 妖族容易震慑,上九天那些人才麻烦。如今陆焚如破丹成婴,已经显眼至极,巫族不会不警惕,不会不担心下九峰再出一个妖圣。 至少在陆焚如境界未稳的这一年半载,不能受什么干扰,必须潜心修炼提升实力。 想要足够稳妥,让巫族的人不敢贸然下来招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亲眼看见这一场鏖战,看见做师尊的打不过徒弟,看见祝尘鞅惨败。 得看见祝尘鞅惨败,输得异常惨烈,才能压住上九天的蠢蠢欲动。 这一切本就是计划好的。 每一步都计划妥当,做师尊的不动声色,凡是自己吃过的苦,便不给徒弟吃。 …… 陆焚如看着幻象,心中不觉惊讶,也觉不出疼。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难猜到的事。 道理就摆在那,无非愿不愿想罢了。 他打了这些天,已经猜得出师尊那些年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祝尘鞅其实不喜欢打架,这世上不乏有人好武成痴,享受那些酣畅淋漓的战斗,一天不动手便觉得心痒难耐。 但祝尘鞅不是这一类……他师尊其实很懒得动。 他师尊喜欢晒太阳,喜欢弄片竹叶随手吹些曲子,喜欢带着他在人间游荡,喜欢养小狼妖。 陆焚如轻声问元神:“师尊,是不是?” 陆焚如问:“在客栈,你想把我留下的,是不是?” 他轻轻拱着元神的颈窝,声音柔和轻缓,仿佛四周不是步步凶险的阵法,不是踏错一步就夺命的幻象……是陪着客栈老板出来踏青。 做老板的时候,师尊就很容易累了。 那种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仿佛只要让他在那里坐一会儿、吹吹风,别去打扰他,他就会那么一直睡下去。 偶尔陆焚如不舍得叫他,就会把他背回客栈,老板伏在他背上,偶尔低咳,有时醒了也懒得动,就任他背回去。 “不如你就留下。”老板看起来很中意他这个伙计,咳嗽着半开玩笑,“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怎么样?” 那时的陆焚如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一只手扶着老板,叫这多病的凡人在背上伏稳,一只手抓着那把漆黑的生铁刀。 “二十两?”老板说,“房钱饭钱都不要,很划算的。” 陆焚如低声问:“你这么做生意,怎么还没把钱赔光?” 他是认真问这话,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不明白这凡人笑什么,居然还笑个没完。 陆焚如忍住了咬他的念头,耐着性子:“我不能留下,你拿着银子雇别人吧。” 老板问:“半点可能也没有?” “没有。”陆焚如说完这句,又觉得太生硬,吃力地缓了缓语气,“若是……以后。” “等我复完了仇,救了同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到那时候。” 陆焚如说:“你还招伙计,我就来。” 老板没说话,陆焚如听他胸中气息,知道他并没精神不济到睡着,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样过了许久,老板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温声说:“不招了。” “到那时,我要关了店,去享清福。”老板说,“你未必找得到我。” 陆焚如听过老板说什么是“清福”,闲时游荡,困时高卧,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晒晒太阳,酿酒煎茶。 陆焚如这样想了想,脸上难得微微笑了下,低声说:“不错。” 老板也笑了笑,阖上眼,这次是真睡在他背上。 那日残阳落在半空,漫天赤霞如同灼烧,将天地映得通红,他握着刀,踩着那红得惊心的路往回走,心头安定却又茫然。 他握紧了他的刀。 …… “师尊。”陆焚如低声承认,“我是逃走的。” 陆焚如说:“我是真的想挣那二十两银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到了。” 他的力气暂时耗尽,不得不停下修整,小心将熟睡的元神换到怀中,将背负那具身体的狼灵也唤到身旁。 “我那时候想,我是疯了……仇不报了,恨不雪了,我想挣这二十两银子。” 陆焚如抱着元神,在师尊的唇畔轻碰,渡一点神魂之力进去:“要是我真留下了,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熟练地豁了些妖血,维持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也并不会更好了。 要是他真留下,冲着他来的对手,冲着他师尊来的对手,迟早要毁掉这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没有仇恨淬炼,他的实力不堪一击,师尊的身体日益衰弱,难免被他拖累……若是叫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反客为主,后果更不堪设想。 陆焚如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太过不自量——若是真有更好的办法,师尊早就用了,哪里等得到他想。 陆焚如抱着元神,看着层层逼近的幻象。 他看见自己在那场漫长的鏖战里,施展学会的全部本事,半分不知留手,看师尊口中鲜血喷涌,眼底却尽是从容释然。 画面层层叠叠,不分先后,第一天的生涩刀法,第三天的凌厉无匹,打上山门时的一腔血气、生野暴戾,到后来开始动脑子,慢慢学着设局破局。 祝尘鞅将这一切都算计得滴水不漏,把浑身本事在这三天三夜的鏖战里教他,用身上落的伤、口中涌的血教他,用命教他。 “你看。”阵法之中,隐隐有人声传来,渺远空旷,却又似在耳畔低语,“这都是你师尊设计好的。” 这声音柔和耐心,仿若安慰:“你师尊自知命不长久,早晚要有一败,与其败在旁人手上,不如选你。” 陆焚如看着那些幻象,静了许久,低声道:“是。” “败在你手上,死在你手上。”声音说,“这是他选的,他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这声音极似祝尘鞅,说出的话也像是他师尊会说的。 ……或许有天,到了没办法的时候,师尊也会对他这么说。 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陆焚如慢慢垂下眼,手上力道渐失:“……是。”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行逆天改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那声音缓缓道:“你师尊既无遗憾,也已无牵挂,你强留不住……你看那元神,已只是个空窍,你师尊已殁了。” “没什么要做的了。”那声音说,“就到这吧。” 陆焚如抹去唇角血痕,抚了抚元神无知无觉的眉宇,手指触碰翦密眼睫,轻轻拨弄。 他的神色变得恍惚轻松,身体却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细丝勒缚,细细的血线淌下来,手臂力道渐失。 有什么东西探向他怀中元神,欲要拖曳时,却陡然察觉到拒力。 陆焚如垂着眼,瞳孔漆黑,重新握住了他的刀。 …… 那声音竟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还在较什么劲?” “我师尊还在。”陆焚如说,“我知道他在。” 哪怕元神早已没有了任何反应,那具身体也正缓缓湮灭,他也知道,他师尊还在。 他师尊不会舍得……就这么扔了他。 不会舍得。 陆焚如低声说:“我还没给师尊泡茶。” 声音错愕:“什么?!” 陆焚如攥紧生铁刀,他听见耳畔杂音里有“神骨做刀鞘”、“暴殄天物”种种大呼小叫,胸口那顽固了不知多少日的坚冰,数不清的裂痕终于通上天灵。 也不疼,随风就碎成冰雾雪粉,凉意透腔,一直到嘴里,夺去他的声音。 这样的痛苦还不够,陆焚如垂着眼,要活下去、要冲破这阵法……还不够。 还不够。 陆焚如终于明白,妖族突破的本源之力,并不仅仅来源于仇恨和怨力——只是这两种最为直接,最为有效而已。 黑雾满空遮天蔽日,滚滚翻腾,亮银电闪绞住幻境生生拧裂,无色无形的力量挣扎不休,想要逃窜,却被赤红着双瞳的狼灵一口咬碎。 陆焚如知道他们藏起了哪个片段……这些人不敢让他看,却不知他早就用化血阵圈了青岳宗。 宗主也好,长老也罢,林林总总的记忆尽在那滔天肆虐的滚滚黑风里,他看得见有什么瞒着他。 他看见祝尘鞅靠在窗边咳血。 胆大包天、死到临头的青岳宗孽障,化成他的身形,去给祝尘鞅奉药茶。 他师尊当然没认错。 怎么可能认错,那是他的师尊。 那是他的师尊。 …… “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隐在角落的老松恢复身形,摇了摇头,过去拿起那杯茶看了看:“有毒。” 祝尘鞅点了点头,端起茶,要往嘴里送。 老松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把人按住:“有毒你还喝?!” 祝尘鞅端着茶杯:“不差这一点。” 老松:“……” 这话倒也没错……为了维持住这具身体不崩溃,饮鸩止渴,祝尘鞅自己给自己下的药比毒更烈。 早不差这一点了。 老松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喝醉了,认错了人。” 他们正在这喝酒,碰上青岳宗自作聪明。老松仓促抱起酒坛,往墙角一戳,隐了身形……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一个“陆焚如”进来送茶。 这两个人白天还在打生打死,实在想不明白,这宗门里的人在寻思些什么…… “认不错。”祝尘鞅说,“我徒弟比他威风。” 老松:“……是。” 祝尘鞅:“还要潇洒些。” 老松听不下去了:“喝酒。” 祝尘鞅笑了笑,端详了一会儿那一盏茶,以茶代酒,喝了一口。 “要是……”老松看了半天他的神色,没忍住问,“我是说,要是,你徒弟真大半夜给你送毒茶,你是不是也会喝?” 祝尘鞅其实是有些醉了,靠在窗边,身形倦懒,只有眼睛透彻清亮。 “我徒弟不会。”祝尘鞅说,“他不是这种人。” 老松摆摆手:“闲聊嘛,假如。” 祝尘鞅:“我徒弟不会。” 这话的语气认真过头了,老松怔了怔,话到嘴边,居然又咽回去。 老松静了半晌,也不知怎么,问了个比青岳宗更离谱的问题:“那他要是……大半夜,来给你送不毒的茶呢?” 话赶话聊到这儿,谁也没想过这问题的答案,谁也没想过这种可能。 那种情形下,自然没有这种可能。 背负着滔天仇恨,只想手刃恶贼的陆焚如,怎么会半夜来给杀了全家、剐了自己的仇人泡茶。 祝尘鞅居然被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问住。 祝尘鞅看着那杯茶,坐了好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就……给他二十两银子。” 老松没听懂,茫然怔住。 祝尘鞅往窗外看。 月下风影,白亮一片,窸窸窣窣,像极了小白狼从窗外跳进来。 祝尘鞅说:“我还不能死。” 老松忍不住叹气:“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你徒弟?” 祝尘鞅摇头,想了一会儿,又说:“还没喝茶。” 他是醉了,连站起来也懒,靠在窗边,闭着眼睛使了个术法,那月影就变成一只小白狼,叼着茶壶,摇摇晃晃跑过来。 老松被迫陪了一杯,苦得满脸抽搐:“这是茶?” 祝尘鞅笑了笑,把这一杯苦透腔的茶一饮而尽,看着月华消散,天边渐晓,拂袖起身,震去微醺酒力。 他不说话,不执戟,神力化铠,往山巅去。 第93章 伪be(有双结局) 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 落在山巅。 元神伏在他背上,山风猎猎,宽袍广袖跟着迎风舒展,一派闲适从容。 “师尊。”陆焚如说, “等我们从不周山回来, 就去昆仑看桃花, 去煎茶酿酒, 避世隐居,享清福。” “你开客栈, 我做你的伙计, 我很勤快,不要银子。” “我给你泡茶, 一定是不苦的茶,我去找最好的茶树,不给就抢。” 陆焚如讨价还价:“但你要准我叫你师尊。” 他将元神牢牢护在怀中,盘膝坐下,冲天的妖力盘桓连结, 浓郁黑雾之中, 混着青冰的银芒拔地而起。 不周山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搅扰, 生死之道妄动,自然有天地之力来镇,浩然威压铿然落下,将山石顷刻碾成齑粉。 风卷尘沙遮天, 云层厚重阴沉得仿佛随时压坠, 天边响起滚滚闷雷, 刺眼白光烁闪,生机勃勃的万物瞬间化为肃杀。 天地骤暗, 风雷骤起。 那些藏在附近窥探的影子,贪婪的眼睛,纠缠不休的阴谋算计……叫森然青冰悄然蔓上。 发觉时错愕惊呼,发不出声,这些影子才悚然察觉,身体不能动弹,竟连舌头也被冻在口中。 浩荡威压下,甩不掉的阴魂不散,也像那山石一般,无声无息化作血雾。 陆焚如将生铁刀倒转,往胸口一剜,射出血箭,融进那滚滚血雾之中。 这是陆焚如炼化了那上古妖圣的残魂,翻出的妖族血祭秘法。在这不周山下,便可强开轮回道,逆生死转乾坤。 …… 漫天弥地的血雾里,仍有数不清的阻力。尽皆是昔日巫妖大战,在不周山下被纳入冥界,看守轮回道的阴兵。 这些阴兵早已没有了神智,只是一道无知无觉的残魂,依照天地之力的驱使,拦阻擅闯者。 陆焚如背着元神,挟狼灵一路杀过去,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终于微光乍现。 他盯着那道微弱天光,咬牙扑进去,摔在地上,仍不忘护紧师尊,急喘着满腔血腥气抬头。 ……他看见漫天星辰。 静谧夜穹寒星闪烁,那一道月华静静落在青石板上,漫野绿草随风轻伏。 月下风间,立着株苍翠老松。 “你你——”老松见着陆焚如怀中身影,原本已摆好的高人姿态,顷刻烟消云散,“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陆焚如胸口起伏,瞳孔漆黑,定定看着他。 松柏本就是清净之物,三万年的苍松,餐风饮露,承日精月华……被天地派来看守这不周山轮回道,再合适不过。 他师尊早就知道他要来这轮回道。 陆焚如缓缓道:“不带他,带谁?” 这一张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喉咙早已哑透,说出的话干涩异常,每吐出一个字,喉中血腥气就愈浓。 老松错愕道:“不救你同族了?你不是来救他们的?” 祝尘鞅当时交代的,是陆焚如多半有天会来不周山,复活黑水洞群妖……何曾是这么难的差事?? 陆焚如被他问住,握着那柄生铁刀,在原地站了半晌,将刀放在地上,双手抱拢愈散的元神。 他抱着祝尘鞅的元神,盘膝坐在地上,以妖力结阵,护住最后一点金光不散。 …… 是有这回事。 “我师尊怎么说。”陆焚如问,“他们该死么,我该救么?” 他这话平静异常,若是不明就里的,听见他这么说,几乎难免要觉得瘆人胆寒。 但老松的反应却不同,看他半晌,眉头越皱越紧,走到他身旁草地坐下。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老松说,“你师尊……” 老松忍不住看了看那道阖目熟睡的元神。 青岳峰一战后,老松已许久没再见过祝尘鞅,只知道这家伙如愿败在了徒弟手下,青岳宗的供奉也换了人。 老松抬了抬头,想再去看那狼灵背负着的肉身,实在怕看着疼,打了个悸颤,飞快收回视线。 老松看着陆焚如,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张口,斟酌着打量这浑身浴血、状似修罗的少年妖圣。 “我不知道什么。”陆焚如垂着眼道,“我只知道,我师尊不会害我。” ……知道这个就够了。 师尊不会害他,倘若黑水洞和师尊到了什么不死不休的地步,也无非那几种可能。 要么黑水洞里的妖族,并非他想象中那样与世无争,也是凶兽恶妖……要么就是有东西在背后捣鬼。 再想想那生铁刀的蹊跷,与血瘴如出一辙的操控手段,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残魂。”陆焚如低声说,“黑水洞和那上古妖圣,什么关系?” 他这样问了一句,不等老松回答,又自顾自缓缓说下去:“能在我的刀上动手脚,关系匪浅,我与那妖圣残魂没有血缘传承……是部下?”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老松,在对方的神色里得到答案,点了点头,继续说:“原来是部下。” “道魔之争,鸿钧取胜,以身合道。那上古妖圣死于巫族诛妖大阵,心有不甘,留下残魂教唆挑拨……我族中有妖着了道。” 陆焚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残魂教唆的手段,日夜侵蚀心志,逼人偏激、逼人嗜血,逼人煞性大发。 他被师尊教成了人,能勉强抵抗。黑水洞中的妖族,没有这个能耐,瞬息间就会被血脉激起的杀性吞噬。 “不止?”陆焚如看了看老松的神色,略一思索,又点了点头,“对……还不止。” 不止是这样,能让这残魄找着机会,乘虚而入,定然是黑水洞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刀,压下凶性,压下顽劣,迫着自己按师尊的习惯思索。 倘若他的同族对他当真疼爱关切,以师尊的脾气,纵然没法替他复活族人,也一定会同他解释。 倘若是那样,师尊就会带他回黑水洞,给他讲述当时实情,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无人关怀的孤儿。 祝尘鞅不是有话不说的脾气,除非是不能说的话——什么话不能说? 有什么真相,是他师尊不方便告诉他,不方便多解释……最后顺理成章,成了献祭那滔天恨意怨力,让他活下来那一步绝佳棋路的? 陆焚如抱着元神,手指慢慢抚着灿金刀鞘……这是神骨。 这是神骨。 陆焚如不让自己的手发抖,他还要抱着师尊,还要从这轮回道里,抢回去一条命。 不是发抖的时候,不是难受的时候。 不是用着把刀慢慢剖了自己,研究怎么才能觉得疼的时候。 “我师尊……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神骨神血当自己的东西。” 陆焚如说:“骨血撑着他的肉身,所以他也没有将身体当成自己的东西。” 巫族肉体凡胎,没了肉身承载神魂,自然就难有命在。 陆焚如说:“一直这样,他习惯了,没想起命是他自己的东西。” 这不能怪他师尊——任何人生在那毫无温度的上九天,所有人都拿他当个盛装上古神力的器皿,当个死了就能立刻被瓜分的宝贝,都很难再修正这样的念头。 陆焚如想起自己一路杀过来,听见那些巫族大巫说的话,他们说祝尘鞅,像是在说一件物事。 一件可以被随意盘算、谋划、拆分的物事。 ……而这件物事,在这数十年里,又在做什么呢? 陆焚如慢慢循着回忆,想起师尊最常做的事——除妖戮恶,诛那些涂炭生灵的凶兽恶妖,维持人间摇摇欲坠的平衡。 “巫妖量劫,危机重重,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黑水洞的妖族,献祭了族中幼崽,想要唤醒上古妖圣残魂,获取庇佑。” 陆焚如问老松:“是吗?” 老松没找到机会说话,顿口无言地看着他,揉着额头哑然苦笑。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那把刀。 “我师尊去黑水洞,是察觉到了波动,去封印那苏醒的上古妖圣残魂的。” 陆焚如说:“但他晚了一步,残魂已经拿到了贡品,也已经挑起了黑水洞的厮杀……那里已经成了炼狱。” “黑水洞并不知道,他们唤醒的是什么东西,这东西生来就要靠恶念为饵料,绝望、痛苦、恐惧,都能让它变强。” 刚刚苏醒的残魂极端虚弱,迫切要获得这些,挑起一场疯狂的厮杀,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 祝尘鞅在黑水洞见到的,已经是这样的结果。 在那残魂的视角,祝尘鞅自然是在黑水洞“大开杀戒”——因为那一把灼灼离火,将残魂刚吞噬改造的恶魂伥鬼焚烧殆尽,几乎什么都没剩。 除了一只被裹在袍袖里,拢着带走的小白狼,几乎什么都没剩……只剩下一把刀。 一把绕不开,逃不掉的刀。 祝尘鞅把他捡走的时候,还不清楚这里的详情始末。 等发觉小徒弟突破之时,会被赤丝纠缠、血雾笼罩,对上那一双血瞳的时候……小狼妖已经会叫师尊了。 会叫师尊,会往师尊怀里扑,会赖在师尊怀里打滚,咬着袍袖不松口。 会每天趴在离火园的房顶上,兴高采烈等师尊回家。 ……祝尘鞅杀不了他了。 老松要说的话全被他说尽,实在没剩下什么可说的,摇头苦笑:“你还真是……被你师尊教得很好。” 陆焚如低声说:“不好。” 老松怔了怔:“不好么?” 陆焚如:“不好。” 他垂着头,牢牢抱着怀中元神,妖力催发到极处,与天道相抗。 那一点金光已极为晦暗,明明灭灭,飘忽不定。 老松看过去时,也不由愣住,沉默间竟有些晃神。 “你师尊,他托我在这轮回道……帮他等你。” 老松静了片刻,才又说:“你若执意复活黑水洞同族,就得炼化神骨神血,以神力扭转乾坤,将他们的记忆抹到献祭之前。” 陆焚如问:“我若执意……复活他呢?” “复活”这两个字,其实已如将数不清的细细刀刃放在舌上,割出纵横交错的口子,满口血腥气绽开。 看到老松张口结舌,陆焚如垂着眼,沉沉的漆黑瞳孔平静,脸上竟慢慢显出来点笑。 陆焚如问:“我师尊没说,是不是?” 陆焚如轻声说:“我师尊……没想过这个。” 陆焚如低头,碰了碰元神阖着的眼睫,力道柔和至极,怕惊醒祝尘鞅,又怕惊不醒祝尘鞅。 如果师尊还有办法拦他,是不是会一直瞒着他,骗他到底,让他永远不知道这些真相? 可惜他实力提升太快,擅自突破妖圣,打乱了师尊的部署……那条谎言搭建起来的青云梯,又实在太容易戳破。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或许也不是谎言容易戳破。 是他太想家了。 哪怕师尊真是活剐了他、杀了他全族的恶人,等复仇之后的某天,他或许也还是会忽然疯掉。 疯疯癫癫,给自己编出一个没丢下自己、会摸自己脑袋的师尊,伏在师尊边上,看日升月落,就那么等上千年万年,变成石头。 这结局也很好,变成石头也很好。 陆焚如抱着师尊的元神,问老松:“救不了?” “救不了。”老松沉默半晌,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巫族……就是这样,救不了。” 要救妖族、救人族,都能炼化神血神骨,逆转生死轮回。 可巫族自己用不了这个办法。 倘若有用,巫族个个原地炼自己,炼成不死金身,岂不早就不死不灭了。 “就算没有这一桩事,你师尊的性命,本来也不长久。” 老松打量着他神色,缓和着语气说:“若不是为了带大你,早就化归天地了……他一直压制着修为,就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个。 实在不忍心丢下徒弟,就再多活一活,多撑几年。 祝尘鞅一再压制修为实力,在无数觊觎纠缠里,维持这个越来越狭窄的平衡,消耗的心神又岂止一二。 “他确实累得不轻。”老松说,“你让他歇歇,别怪他……他也没什么能选的办法了。” 决定用这个办法那天,祝尘鞅坐在昏睡的徒弟身旁。老松看着他开辟法相天地,金光辗转寸寸曲折,将能用的办法尽数演化。 条条尽是死路,没得选了。 “别怪他?”陆焚如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慢慢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我知道青岳宗给他下了毒。” 他的语气依旧柔和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他也知道啊。”老松连忙说,“这事没什么影响,他其实——” 陆焚如说:“我知道青岳宗下了毒,可我那一掌还是打下去了。” 老松在这句话里怔住。 陆焚如说:“他伤得很重,我没见过他伤得那么重,那残魂说,他昏了半年。” 要疼到什么程度,累到什么程度,会让祝尘鞅那样的心性意志,半年醒不过来? 陆焚如看着自己的双手,语速极慢,吐字吃力。 “我知道他不想留在青岳宗。”陆焚如说,“我把他留在那,让那群孽障折辱……我锁着他,折磨他。” “他为了给我换灵药,亲手找来的九幽陨铁,做成了囚他的镣铐。” “他的手被那东西磕碎了。” “我师尊的手,被一块铁磕碎了。” 陆焚如垂着眼,脸色苍白到透明,仿佛这一幕就在眼前:“就一下。” “我想求师尊别怪我。” 陆焚如慢慢地说,他的脸色平静,手却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我不知道怎么求,我不知道怎么有脸说出口……我不知道怎么求他活下来。” “他只安排了怎么救我的同族,没安排过他自己,他不想活下来。” 陆焚如说:“他不想活下来。” 老松陷入沉默。 陆焚如低下头,看着颈间红线拴着的铁片,上面层层叠叠的符咒……他其实认得。 为了打败祝尘鞅,他学了很多东西,他其实认得。 这是叫人忘却前尘的咒法。 从师尊给他戴上那一刻,他其实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可他不舍得摘……这是师尊给他的东西。 他不舍得摘,一旦摘了,师尊就不会陪他来不周山了。 师尊会和以前一样同他相处,会放松逗他,会说笑,会坦然到仿佛一切伤害都从未发生……就是因为这枚铁片。 如果不是确保他能忘掉这些,不是确保了能让徒弟不伤心,师尊是不会忍心在临死前,撤去伪装,任凭他推翻骗局,一路闯到不周山的。 陆焚如胸腔震颤,忽然涌出一口血来,斑斑洒落。 老松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陆焚如不清楚,他神色茫然,抹了抹嘴角,血却涌出得更多。 “我……没怎么。”陆焚如晃了晃,抱住元神,撑着地起身,“我陪师尊去昆仑看桃花,还有……茶树。” “我把识海都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很干净,一定好住……里面有个离火园。” “等一下,师尊,我送你进去,你不认识路。” 陆焚如说:“泡茶喝,师尊,我们泡茶喝上一整天。” 他怀中已只剩一袭披风了。 狼灵不知什么时候消失,那具身体落在地上,千疮百孔苍白异常,陆焚如伸出手去抱,呲地腾起一缕青烟。 “寒毒……寒毒,我忘了。”陆焚如忙着向师尊赔罪,收起弱水寒毒,可他心神涣散,竟是一再收不起来。 外溢的黑雾碰到那具身体,点点神力就涌进他体内,陆焚如越手忙脚乱,那具身体化散的部分就越多。 “……师尊。”陆焚如吓得发抖,耳朵尾巴都藏不住,“师尊,师尊……别走。” 他慌乱哀求,拼命催动妖力,想要延缓这具身体的溃散:“别走,师尊,别不要我……师尊,识海收拾好了,你要住识海……” 妖力没有用,神魂之力没有用,什么都没用……他的师尊看着他到了不周山。 到了不周山,就安全了,不用再让师尊操心,不用再让师尊一路护着了。 没什么不放心,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陆焚如攥着那一片衣袍,血从口中涌出来,不知痛似的再三运转妖力,只求将弱水寒毒逼进体内。 “祝尘鞅!”老松再顾不上,一把按住这挣扎不休的少年妖圣,高声喊,“你徒弟要死了!” “我可管不了了……你这徒弟忽然自杀了,可不关我事!” 老松急得没法,口不择言:“你要是还没死透,就回来带上他!行不行?你们师徒两个一起走,也能有个伴,别让他死我这……” 陆焚如动弹不得,张着眼睛,血不住从口中涌出,身上平白现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我没……自杀。”陆焚如说,“师尊不让,我没有……” 老松按着他:“闭嘴!” 陆焚如叫他吼住,愣愣躺在地上,视线涣散。 茫然视野里,他看见那团即将散开的、淡金色的雾,又一点一点凝聚起来。 这是个相当吃力的过程,几度失败,连看着的人,也替那团雾气心焦,替他疲累担忧。 陆焚如终于想起了怎么疼。 他想起了怎么疼,疼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碾碎,疼得像是坚冰戳穿了喉咙、捅破了胸膛,弱水的罡风呼啸而过。 “师尊。”陆焚如撑起来,又摔倒,反复几次,跌跌撞撞起身,“徒儿没事。” 他逼出妖力,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伤全治好,把溃散的狼灵也硬揪出来:“徒儿没事,徒儿好好的,师尊……” 那团淡金色的雾里,慢慢腾起一簇火苗。 金色的离火,暖意融融,化出个几乎看不清的虚影,将他轻轻揽住。 “我在你识海里。”他听见他的师尊说,“很好住,我在钓鱼,睡着了。” 陆焚如吃力地扯起嘴角,让笑定在脸上。 他的师尊捏捏他的耳朵:“去昆仑吧,看桃花,弄点好茶。” 陆焚如点头,他努力站直,让自己不倒在地上。 他看着他的师尊隐去,蹒跚着走到角落,拾起那一把生铁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这怎么还有把刀?”老松才发现这小子带了两把刀来,捡起地上那把刀追出去,“这把呢,你不要了?” 陆焚如看了好一会儿,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要了。” “要这个。”陆焚如抱着假刀,他把假刀换进了刀鞘里,“师尊给我的刀。” 他小声说:“师尊的刀。” 老松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勉强安慰:“好了,别这样。” 老松说:“你看,你师尊都说了,在你识海里住着呢——不是说正钓鱼吗?住得好好的……” 陆焚如点了点头。 他不再说话,抓着那把刀,慢慢往外走。 他忘了给识海里挖水渠、开河道、放鱼了。 他怎么这么蠢。 他忘了放鱼。 第94章 重逢(第五世界完) 昆仑的桃花灼灼, 粉霞漫天,是最好看的时候。 陆焚如还是带着两把刀来了昆仑。 / 离开不周山的时候,老松又带着那把刀追上来。 老松抓着他,劝他想好, 这可是祝尘鞅用离火炼的刀。 天下就这么独一份。 当师尊的自己都懒得炼本命兵器, 就养徒弟有耐心, 压着火候, 小火慢炼出来这么一把刀。 “你师尊花了多少心血。”老松说,“消弭了杀气, 化去了凶顽, 把恨意怨力才能养出来的刀……炼成这样。” 炼得锋锐无匹,银芒流溢寒光皎皎, 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刀。 冷铁炼成天上月。 老松问他:“你就这么不要了,可对得起你师尊?” 这话像是在说刀,又仿佛不止是在说刀。老松急着赶出来,喘着气,苍翠法力氤氲间, 挟出点点未散尽的流金。 陆焚如站在不周山下, 接过那把刀, 对着那些渐渐暗去的淡金,慢慢跪下来。 老松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拿刀反手就抹了脖子、捅了胸口,但这小狼妖什么也没做, 只是跪着磕头。 陆焚如没对师尊行过大礼, 祝尘鞅不讲究这个, 也不让他跟着学,还一度很是一本正经地忽悠小白狼……比起大礼叩首, 最尊师重道的是让师尊揉耳朵。 还有洗澡不甩师尊一身水。 这事没少让祝尘鞅头疼。 小白狼怕水,一碰水就扑腾,但每天都扑蝴蝶捉蛇找蘑菇,满山跑疯玩成小泥狼,又不可能不洗澡。 祝尘鞅为了这个,差点都去学人族的引水遁术了。 可惜学不成,九天战神那一身精纯的离火真元,显然不是用来引山泉流水的,每每把水烫成一屋子白茫茫蒸汽,还得抓起把蒸汽当绵云糖咬的小徒弟就往外跑。 陆焚如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嶙峋山石,这么想着过去的事,没忍住轻轻笑了。 老松被他吓得不轻,又不敢问,相当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一个疏忽就对不起祝尘鞅。 “我不会……”陆焚如低声说,“我不会自杀,师尊不让。” 他师尊不准他自伤,不准他自毁,不准他自寻死路。 这是做徒弟要守的规矩。 唯一的一条。 在离火园里,祝尘鞅给他立过的规矩,总共也就这么一条。 ……如果洗澡的时候能不甩师尊一身水就更好了。 陆焚如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微微透出点笑,妖力流转,甩了甩凝在身上的冷雾。 “我要去找个温泉。”陆焚如说,“我把他留在青岳宗……他受了刑,身上有血,那些人用涧下雪水给他洗伤口。” 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说:“我没管。” 把那些人扔进了化血阵,那不叫管。那全是不相干的人,活着又怎么样,死了又怎么样。 他本来该立刻去找温泉。 师尊怕冷,毕竟是离火所衍的神力,天生就受不住冷,也不喜欢水。 他师尊遁出元神,在弱水冰寒刺骨的凛冽罡风里,护着他把那条路走到头,一点一点引着他活过来。 陆焚如垂着视线,想了一会儿要不要砍掉这一双手,又怕惹师尊生气,怕糟蹋了师尊心血。 “我去找温泉。”陆焚如说,“昆仑山一定有。” 还没找到温泉,他怎么能自伤自毁,怎么能死。 他怎么敢。 陆焚如有很多要做的事,都还没做完,要去看桃花,要去找茶树,要给识海里弄点鱼……要找个灵气盎然的地火温泉。 有件事他不太听话,他用妖力压制住了那铁片上的咒文,没让它们被神血激发。 不太容易,师尊留下的咒文,没那么好破解。 他琢磨了一路,花了不少力气,最后还是只能使硬的,用妖力强行封印。 陆焚如摸了摸颈间红线拴着的铁片。 他暂时还不舍得忘却前尘……恰好他如今的妖力,又比师尊预计的稍微强那么一点。 老松看着他,神情复杂,似有放心,又似仍有忧虑。 “我受了你师尊神血,就答应他这一件事。”老松说,“好小子,别让我办砸。” 陆焚如向他施礼,带着那两把刀,一步步下了不周山。 他上山时,还有数不清的觊觎窥伺,拦阻重重,下山时却已清静无比。 师尊就连这个都算到了。 天柱已恢复清静祥和,瑞云缭绕,五彩霞光,仿佛那毁天灭地般的血祭秘法只是幻觉。 只有下个来不周山的人,再遇上下一轮杀不尽的阴兵,才会知道那些消失在山脚下的贪婪影子都去了哪。 离得远的、没死透的,也都早就跑干净,没了半分影子。 跑远的人会把消息带出去,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会很清静。 陆焚如看了看不周山。 他还是很想把这东西再弄断一次。 可胸中滔天戾气翻搅,却又都在幽静识海里驯顺。陆焚如刚挖好一条水渠,站在山脚下想了想,这样胡闹会打搅师尊钓鱼。 让师尊有地方钓鱼更重要,陆焚如不敢再折腾,离了不周山,往昆仑去。 昆仑其实离不周山不远。 他背着师尊的元神,一路杀过来的路上,就已经路过一次了。 漫天刀光剑影,杀不尽的血雨腥风里,他停了片刻,想试着求师尊醒来,看看桃花。 元神心力散尽,已醒不过来,但明净日色里混进金光点点,落在山间。 陆焚如想起那时情形,他牢记着金光落下去的位置,寻进那一片盛开的桃花林……漫天的花雨间,他看见了个叫他愣怔的东西。 陆焚如走过去,摸了摸那一株受了神力、枝干泛出淡金的桃树,从枝杈间取下半旧的小拨浪鼓。 拨浪鼓上拴着红线,拽一拽红线,就扯出一小片九幽陨铁,上有咒文,隐泛金光。 陆焚如摸了摸上面的咒文,和师尊给他的那些护身玉符一模一样。 ……和他小时候,师尊逗小徒弟的办法,也一模一样。 小白狼被烧鸡馋着,扑过去一口咬住飞跑,根本没注意红线后面拴着今日要练的功法课程。 陆焚如忍不住笑出来。 他扶着那株桃树,笑得站不稳,肩膀发抖双腿发软,跌到地上,抱着那两把刀,抬手去抹眼睛。 他捧着那片格外不起眼的漆黑陨铁,反复摸索上面的刻痕。 在咒文背面,还有字迹。 他师尊怎么也不嫌累……“地英”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东西还有编号? 七十二地煞,地英排第七,一模一样的小铁片,还藏了七十二个? 三十六天罡呢,要不要算进来。 他要找一百零八个小铁片? “师尊。”陆焚如小声问,“这怎么找,要找多久?” 他是不是不该带着师尊的元神出来乱跑,不该背着元神,被那些不依不饶截杀的混账追得乱闯,差不多把九天十地全跑了一遍。 他在前面跑,他师尊趴在他背上,满地满天扔小铁片? 陆焚如这么想了一会儿,自己把自己逗笑了,缩在桃树下,蜷在暖和日光里。 淡金色的日光穿过桃花枝杈,覆在他身上。 小狼妖抱着刀,紧闭着眼睛耍赖:“不找,不找。” 暖风柔和,片片桃花飘落,抚着他的耳朵尖,打着旋落在那两把冰冷的刀上。 陆焚如慢慢开始藏不住发抖,他把脸埋进手臂,藏起口中涌出的血:“……不找。” 他不敢自毁,他也不知道这身体哪出了问题,又或者是妖魂出了毛病。 他不知道这些伤口是哪来的,它们敞开着,医不好,汩汩涌出血。 铁片见了血,就要护着他,绽开道道金光。 陆焚如刚犟了第四个“不”,妖魂已被霖霖金雨笼罩。 师尊要护徒弟,堂堂妖圣也管不着,那一枚九幽陨铁里藏着的神血自行激发,不由分说治他的伤。 陆焚如慌都来不及慌,愣愣看着铁片在他掌心化成粉末,随风而散,甚至还没回过神。 …… 做师尊的,总有治徒弟的办法。 陆焚如扁着耳朵,抱着刀,怏怏改口:“找。” 他又没有小铁片了。 陆焚如怔怔坐了半晌,起身的时候仍发软,摔了几次,握住那个拨浪鼓才慢慢站起来。 他在昆仑山的桃花林里游荡,不知疲倦地走到第三天,找到一棵茶树,藏进识海里,又在第七天找到地火温泉。 他在那热腾腾的水汽里,找到一枚舒舒服服泡温泉的九幽陨铁。 ……三十六天罡要算进去。 他是真要找一百零八个小铁片。 陆焚如喜冷不喜热,被地火热昏了头,差点掉进温泉里,被那一枚九幽陨铁捞起来……这一枚的红线上,拴着场梦。 梦里他背着师尊来泡温泉,把伤全治好,身体也恢复好了。 师尊在这地方养伤,没什么事做,很悠闲,靠在热腾腾的温泉里,喝小徒弟端来的茶,暗中往里面加蜂蜜。 他不服气,硬喝了一口没加蜂蜜的,难以置信,被原地苦成小白狼。 师尊笑得咳嗽,被跳下温泉过来耍赖的小白狼扑了一脸水,拢着他揉湿漉漉的毛,温声哄他不生气:“是茶叶炒糊了,又放得太多。” 师尊教他炒茶,他跟在师尊身后,被随手塞了两个肉包子,又想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客栈老板。 这是场梦,也不是场梦,师尊封印了一点元神在这小铁片里……等他来。 他师尊知道,他会来地火温泉。 “想问什么?”师尊摸摸他的耳朵尖,发现还是湿的,拉过来重新擦干。 他小声问:“师尊,我能一直留在梦里吗?” 这话没得到回答,那道影子摸了摸他的发顶,他也就明白了答案。 他问:“师尊,是不是还有这种梦?” 那道影子这次笑了笑,点点头。他立刻高兴起来,扑进那个怀抱里,被稳稳当当抱住。 “有个秘密,忘了告诉你。”他师尊对他说,“我也没那么怕冷。” 小白狼不能说话,轻轻舔舐师尊的手腕。梦里的师尊身体很好,掌心暖意融融,没有伤痕。 护住他拍抚的怀抱,比梦真实,比幻觉真实。 那只手温暖,替他擦干净眼泪,哄他变回人,捏着耳朵摆造型,很威风地立起来。 陆焚如醒过来,识海里多了罐茶叶,臂间犹有余温。 …… 接下去的百年,便这么过。 陆焚如把离火园也搬回了识海,根据家里留下的线索,专心去找师尊留下的铁片。 屡变星霜,人间沧海桑田,中间也有些波折。 ——譬如有些时候,铁片的落点恰好在巫妖两族的战场。又有些时候,铁片失落在人间血海滔滔的炼狱。 于是,人族的传说里,也就逐渐有了个带着两把刀的妖圣。 一把刀的刀鞘漂亮,金光闪闪神异至极,刀偏偏很普通,就是漆黑的生铁——另一把刀弯如银月,锐利冰冷,却是没有鞘的。 说这妖圣凶残嗜血,倒也没有,说暴戾好杀,也没这回事。 之所以在人间传说里流传,是因为他偶尔也插手。巫妖量劫中最激烈的那几场仗,打得天昏地暗,人族濒临覆灭,几次都止于那不知名的妖圣。 可要说他多古道热肠、救人于水火,那也不是……他只是要找铁片。 找的路上,恰好遇见了妨碍,随手稍作清理,弄出条路。 人族在这路做的夹缝里活下来,熬到圣人出,有了修炼之法,在三界中有了一席之地……也就是这百年间的事。 就是这百年间的事。 陆焚如找着了一百零七枚铁片。 红线牵着的另一头,有小时候的竹马、泥偶、小风筝,也有像那温泉里的好梦,还有些更特殊。 有一场梦带着他倒转时空,回到了马上就要被师尊击碎妖丹、打落弱水的时候。 冷峻漠然的九天战神,排练了那么多天,话还没说完……就被扑上来抱着自己,死活不松手的小徒弟哭懵了。 那大概是他哭得最狠的一次,也是梦最长的一次。 对面也懵:“还……还打吗?” “不打了。”师尊抱着他,有点手忙脚乱地哄,“我徒弟在哭。” 陆焚如逼着自己哭,哭得大声不停,哭到站不稳也看不清。 要破这个局……也就是这么简单的办法。 祝尘鞅设的局,固然缜密,固然滴水不漏,却有个最大的弱点:做师尊的受不了徒弟哭。 小徒弟生生哭昏过去,做师尊的抱着怀里湿漉漉发抖的小白狼,就临时改主意,什么都靠后再说了。 以他妖圣的修为,回去装哭,撕了那以血瞳赤丝作怪的残魂,其实算是耍赖……但梦里怎么就不能耍赖。 梦里的师尊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师尊遍查他周身,见他无碍,松了一口气,说累坏了,要睡一觉。 他在外面泡了茶,守了半个时辰,察觉到不对冲进去,师尊已醒不过来。 那场梦……忙得他不行,大约忙了十几个月,才终于把师尊身上的暗伤治得不再恶化。 他们就在离火园里住了十几个月。 做师尊的被小徒弟盯着,不准动神力,不准损伤肉身。 等伤养得稳定些了,祝尘鞅又被徒弟带着,四处游山玩水,赏花看景,游人间集市,品美酒赏佳肴……逍遥无比。 这么又过了五年,陆焚如弄来了三界第一好酒,祝尘鞅难得畅怀,酒来杯干,欣然醉倒,神力逸散化归天地。 陆焚如抱着他的师尊,察觉到怀中身体变冷,那双眼睛里醉得通明澄澈,还有笑在里面,稍稍颔首示意。 陆焚如立刻低头,抱着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 同样变冷的手,力道很轻,慢慢摸他的耳朵:“焚如。” 他师尊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先笑了,靠着他的手臂咳了咳,舒尽胸腔冷气,瞳孔渐渐透明。 他师尊点点头,温声说:“世间种种,能应对了。” 陆焚如在这话里发抖,这毛病大概改不掉了,哪怕脸上定住笑,眼泪也一样往外涌。 他在世间行走百年,已经能把茶泡得很好,温润醇厚的茶汤正好解酒。 祝尘鞅慢慢咽下一口,眼睛里笑了笑,在他怀里从容化散,万千金光融入天道。 …… 这梦也很好。 太好了,这是他第二喜欢的梦。 第一喜欢的……是多年后了。 再度突破、碎裂虚空的妖圣,其实还没太弄清楚,这是不是梦。 他还攥着师尊给的第一百零八块小铁片,铁片没有消失、没有变化,没有化作一堆粉末尘灰。 那么这大概不是梦。 陆焚如紧紧抱着他的刀,走在传闻之中,更在上九天之上的天阙,跟着红线走。 他看见一家很眼熟的客栈。 客栈老板在钓鱼,身边的茶水和他泡的一模一样,钓竿是他打劫了巫妖两族至宝做的,盘古玉髓晶莹剔透,线是扶桑神树喂养的天蚕丝。 他看见越来越多他藏在识海里的东西……桃花树,温泉,离火园的炼丹炉,他自己学着做的战神糖人。 狼灵伏在老板身边,被摸脑袋摸得舒服至极,惬意晃着尾巴……没来得及打滚,就被拎着脖颈揪起来。 陆焚如拎着这头破狼,沉默地盯着一双泪汪汪的黑眼睛。 他怀里的刀忽然当啷一声响。 他师尊给他的刀,从他怀里的刀鞘挣扎两下,自己把自己拔出来,毫不犹豫长腿就跑,咻地钻回老板的袖子里。 陆焚如:“……” 胆子最大的时候,他确实想过……这百年间的每一场梦,都是师尊陪着他做的。 但这无疑不是他想象里见师尊的造型。 堂堂妖圣,一只手拎着狼灵,一只手抱着空刀鞘,动也不会动,木木愣愣站着,看着那双透了笑的眼睛。 他师尊不用再被神力束缚,眼睛原来是琥珀色的。 比蜜蜡和日光都更稳重的颜色,一样暖,从容柔和,看向他的视线……无疑不是久别重逢。 不是久别重逢。 “……师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悸颤得厉害,吐字吃力,他自己都听不大清:“怎么……” “这个。”他看见他师尊拿出那把黑漆漆的假刀,“你不还我,我走不了。” 祁纠收好假刀,放下钓竿起身:“只好跟着你,进梦里过过瘾……酒很好喝。” 祁纠说:“茶也很好,回家再泡一壶。” 陆焚如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有种恍惚着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卷着他,他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师尊……”他听见自己轻声说,又或许根本没出声,“我想哭。” 陆焚如说:“我想哭。” 他喘不上气,胸口坚冰化水,装不下那么多水,淹到头顶,眼睛胀痛。 他看见他师尊点了点头。 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笑,比任何一场梦里都清晰,都好,都叫他挪不开眼。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祁纠点了点头,朝他抬手,说:“来。” 第95章 我喘不上气。 凌晨到天亮之间, 总会有那么一段,天色最暗。 湖水是冰冷的。 视野暗淡,枯黄的野草杂乱无章,熹微天光反射在水面上, 光滑如明镜。 在这一片仿佛沉睡的静谧里, 显眼的红点落进草丛, 懒洋洋拨了拨。 ——任何屏息凝神、一眨不眨盯着直播的人都清楚, 这是狙击镜的辅助瞄准装置。 屏幕前有人重重叹气。 叹气的人越来越多,评论也闪烁着滚动。 「……这一批也全灭?」 「行了, 都别看了……又全军覆没, 全员回去重修吧。」 「就没一个人能干掉他?杀他一次也行啊!」 「再怎么也是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就算是个beta, 实力也摆在那,确实强得离谱。」 「少来,他都退役多久了?一个逃离战场的胆小鬼、懦夫,居然还能神气到现在?还赖在帝国军校这种重要的地方,负责毕业考核?」 「有什么办法?这一批Alpha学员已经是成绩最出色的, 不还是没有人通过吗?」 …… 智能监测的摄像机跟着拉近, 又一个满脸糊着泥巴、恨不得把自己埋在沼泽里的学员僵在原地, 三秒钟后,背上冒起象征淘汰的青烟。 考核结束,直播也到此为止,只剩下个相当惨烈的“全员未通过”标识, 挂在漆黑的画面上。 祁纠收起枪, 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草灰,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 “今天土豆打折,还有星兽肉。”系统在星网上冲浪, 发现了个限时打折的优惠,“多买几斤?晚上炖汤吗?” 不等祁纠回答,那个极不甘心的Alpha学员豁然跳起,身体瞬间强化到极致,一拳直冲他捣过来。 祁纠正在解迷彩服的领口,让过甩飞的泥巴,握住那条手臂,单手一扯一送,来势汹汹的人影瞬间失去平衡,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买。”祁纠揉了揉手腕,给趴在地上的学员身上放了朵野花,“再买点红葱。” 他手上沾了泥,走到湖边蹲下来,撩起些湖水洗了洗。 …… 他们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一段时间。 这是个星际世界,设定也很常见——在原本的性别基础上,又分化出第二性别,Alpha、Beta、Omega。 祁纠这回的身份,是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也是军事学院的教官。 再加个前缀……大概是被流放到帝国军事学院当教官,正在服刑、相当贫穷,需要自己做饭的前负责人。 祁纠蹲在湖边,一边洗手,一边在意识里和系统挑选食材。 察觉到喉咙处的震动,他在颈侧点了下,一道深蓝色的环形电子镣铐就沿着他的指尖浮现,悬浮在他颈间。 镣铐连接军方的暗网,另一头有人说话,声音通过骨传导,稍远些就听不清。 “考核结束。”祁纠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学员,“活着,可以派急救艇来。” 系统凑过去,跟着听了听。 镣铐另一头的语气颇为严厉,提醒他们作为教官,有义务保护和处理受伤的学员。 祁纠:“处理了,我献了花。” 镣铐的另一头:“……” 考核持续了三天三夜,这里已经是地图的边缘,最近的急救艇赶过来,也要半个小时。 电子镣铐没了动静,对面大概已经离开通话区域,匆忙赶去调拨急救艇了。 祁纠收起这道深蓝色的圆环,让它恢复成硬币大小。 这是用来监控和管束重刑犯的电子镣铐,必要时,也能用来拷问重刑犯。 他们这次的身份叫提尔·布伦丹,不过这名字已经被抹去,不再享有与之相对应的公民权益。 这样严峻的处罚,当然不是“逃离战场的胆小鬼、懦夫”这么简单——就在三年前,在提尔·布伦丹的指挥下,帝国舰队遭遇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这也是他退役的原因。这场惨败让他遭受数不清的指控,在军事法庭的审判下,以严重的渎职罪服刑至今。 有人怀疑他做了叛徒,有人怀疑他利用职权中饱私囊,也有人认为他本来就是伪造身份的内奸。 毕竟从帝国成立伊始,还没有哪一个beta,能有这样强悍到恐怖的战力。 内奸当然只有beta能做 。 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特性都极为鲜明,没有哪两个人的信息素能完全相同,也没人能保证自己的信息素完全不逸散。 这两类人要是做了卧底、内奸,要不了几天就会留下痕迹。 有不少人都怀疑,提尔·布伦丹其实是个天赋异常强悍的alpha——是因为用了什么强效抑制剂,又或者是做了腺体摘除手术,才会像是个毫无特征的普通人。 …… “这批学生里也没有主角。” 系统扫描了一遍,有点遗憾:“番茄酱也打折,要不要番茄酱?” 祁纠算了算账单:“要两罐。” 系统下了单,依稀怀念着他们过去不是这个工作态度……过去遇到了BUG还会申诉,申诉还会有人处理。 自从申诉不管用,遇到的问题也越来越五花八门。 比如这个世界,他们已经待了三年,送走了六届考核不通过的学生,还没找到主角。 主角不出场,剧情就展不开,因为提尔·布伦丹根本也没活到这本书的正文部分。 Beta和alpha的体质不同,没有特殊的强化能力,也没有强悍的自愈天赋,早年的军队生活和无休止的战争,已经彻底损毁了他的身体。 在正文部分,提尔·布伦丹的全部出场剧情,都在主角和别人的谈话里。 系统把这些部分整理出来,倒也大致推出了剧情框架——提尔·布伦丹变成反派,其实是临死前没多久的事。 过于严酷的审讯让他性情大变,杀害执法处的人,利用主角逃脱后,又造成了不小的动乱。 这场动乱给这个帝国带来了不小的恐慌,提尔·布伦丹最后死在身为alpha的主角手中,洗清了主角身上的嫌疑,帝国也从此有了新的最强者。 原则上,这是个相当工具人的角色。 在正文部分,主角拥有的一切超出常理的技能、战斗经验、知识储备,都可以用“一位前辈教过我”这个句式来解决。 ——方便是方便,也导致了他们来前传,要送的金手指相当不少。 要是再找不到主角,金手指说不定就送不完了。 系统找了三年,偶尔还有点事业心,边挑小葱边叹气,发现祁纠仍蹲在水边:“不回家吗?” 祁纠看了一会儿平静的湖面,点了点头,撑了下地面。 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镜面似的湖水骤然被打破。 水面波纹粼粼,黑影射向他,锋利的军刀砍向他的颈侧。 这是把廓尔喀|军|刀,设计完全遵从力学原理,反曲刀的轮廓弧度就像手臂的延伸,用不着任何花哨动作,就能将人逼到死地。 祁纠像是没做什么,依旧单手撑着湖边湿漉漉的草地,那一把枪就出现在了他手上。 枪管架住刀身,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候,摩擦得火星四溅。 伏击者受震,双手握刀变招,却已经晚了一步,祁纠在他手腕上一拍,那条手臂就瞬间麻木。 祁纠接过掉下来的刀,倒拎着递还回去。 伏击者不理睬刀,见他放松警惕,瞬间绞住那条手臂,将他扯入湖水中。 湖水冰冷刺骨,岸上的人不如一直潜在湖底的耐冻,动作自然有所局限。 水面碎影映着寒星,一片银光。 徒手搏斗掀起的水声不断,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恢复平静。 祁纠拎着年轻的伏击者上岸,把人放在身旁,叫冷风一吹,咳嗽了两声。 伏击者没昏过去,唯一还能动的手晃了晃,掌心握着个正在冒烟的信号器。 他拿到了祁纠的信号器。 信号器被击中冒烟,就代表在演习里阵亡。 祁纠笑了笑:“演习结束了。” 伏击者不在意,躺在被碾乱湿透的草地上,漆黑的眼睛依然盯着他:“但我还是杀了你。” 祁纠问:“你是这届的学生?” 伏击者看起来的确年轻,不会超过十九岁,顶级alpha特质已经很明显——如果不是这样,大概没有人能在被卸掉全身关节以后,还能照常说话。 “我知道,全员出局。” 伏击者知道他要说什么,晃了晃脑袋,甩掉发梢的水:“他们的判定方法有误。” 他只是在湖底隐藏的时间过长,就被判定成了缺乏主动攻击意向,违规出局,这完全不合理。 要想赢,埋伏多久都不过分。 祁纠点点头,把他错位的关节恢复原状,看了看他胸前名牌:“芬里尔?” 伏击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视线落在他颈侧,看着硬币大小的深蓝色标志。 祁纠打开光脑,搜了搜这个名字:“修·芬里尔,十九岁,军事学院三年级,资助生。” 军事学院的资助生不多,能走到这一步的alpha,多半都要数不清的资源栽培,很少有凭着自身潜力就能考进来的。 “阿修。”伏击者躺在草地上,语气平淡,并不在乎:“我父母都过世了,没人管我,家里没钱。” 祁纠问:“要不要吃土豆炖肉?可以加番茄罐头。” 阿修有些愣怔,喉咙动了下,没说话,像是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这个时间,学校门禁不开了。” 祁纠撑起身,看了看光脑上的时间:“跟我走吧。” 阿修爬起来,收好军刀,跟在他身后:“你经常这么邀请学生回家?” “不经常。”祁纠敲了敲颈侧,“他们警告我,作为教官,有义务保护和处理受伤的学员。” 阿修皱了皱眉:“我没有受伤。”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肚子也跟着格外响亮地咕噜一声响:“……” 在湖里潜伏一天,为了不让水面有变化,动也不能动,吃东西当然更绝不可能。 看清那双眼睛里的淡淡揶揄,阿修咬了咬后槽牙,脸上发烫,勉强承认:“……轻伤。” 他看见提尔·布伦丹笑出声,这个传闻中的“魔鬼教官”、“从前线逃回来的懦夫”,似乎并没那么难以相处。 祁纠抛给他样东西:“垫垫肚子。” 阿修接住……他以为会是营养剂,或者军用罐头,低头仔细看,才发现是包水果糖。 经常出现在打折区,价格非常低廉,一星币能买一大包,除了甜味什么都尝不出那种。 阿修不吃这种东西,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祁纠,还是横了横心,低头撕开包装。 …… 系统收起望远镜。 “他是主角吗?”系统第一次没把握,在内线扯着祁纠讨论,“主角不叫这个,主角叫法伦。” 祁纠点了点头:“回头找个机会,把他的名字改成法伦。” 系统:“……” 祁纠倒是没开玩笑,因为这届毕业的军校生里,本来也没有“修·芬里尔”。 系统也正纳闷这个:“是哪冒出来的?” 系统排查了好几遍学生名单,不可能出现错漏,这份学籍就是忽然出现在了学生系统里。 祁纠打开他们收集的资料,找到执法处人员名单,重新搜索。 系统愣住:“执法处?他是执法处的调查员?” 把提尔·布伦丹逼成反派的就是执法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造成了提尔·布伦丹死亡的也是——倘若能早点得到尊重和照料,他本来可以活得更久。 “芬里尔。”祁纠说,“北欧神话里的巨狼,带来不幸的噬神者,这不是个名字。” 执法处培养的alpha,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从生下来就开始接受严苛训练,对执法处的命令绝对忠诚。 这些alpha在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会获得一个代号。这个代号从古地球的典籍里取,古地球早已湮灭消亡,很少会有人知道。 在北欧的神话里,巨狼芬里尔被战神提尔养大,又在后来被铁链捆缚,咬断了战神提尔的一条手臂。 …… 阿修把水果糖含在腮帮里。 他跟着祁纠走,用舌尖一下一下抵着,让糖水融化,淌进喉咙。 转出监控区,来到祁纠的私人飞艇前的死角时,一柄枪抵在他胸口。 阿修倏地抬头。 他背后冷意攀升,漆黑眼底闪过不受控的杀气,手摸到刀柄,又生生刹住。 祁纠扣了下扳机,从枪管里飞出一颗蓝色巧克力豆。 阿修:“……” 他一时摸不准这人是在试探他,还是闲得没事逗他,于是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来应对。 但巧克力豆的味道不错,比水果糖好吃。他看着祁纠的枪,在心里想,什么时候让它“不小心”丢到找不着的地方。 祁纠笑了笑,收起巧克力枪:“刚才那个角落,很适合杀人。” 阿修回头看了看,把这件事记住。 祁纠示意他坐上飞艇,自己也坐进去,设定了自动驾驶的目的地。 …… 飞艇自行启动,虽然款式老旧,但飞行得还算平稳。 阿修闭上眼睛装了阵睡,睁开眼,看着祁纠。 提尔·布伦丹的确睡着了——这个beta的身体很差,一路走过来,他已经听见这人咳嗽了好几次。 他的任务是让这个beta的身体变得更差,以免执法处植入的电子镣铐效果有限,没办法控制这个危险的犯人。 对付alpha和omega,都不需要这么费力气,唯独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 现在看来,控制的情况的确不佳。 阿修抬手按上祁纠颈侧,让深蓝色的圆环启动,检查上面有没有破坏过的痕迹。 他的动作训练有素,极为轻捷利落,检查过所有接口,重新调节了参数,正要将电子镣铐恢复原状,背后却忽然腾起直觉的警惕。 阿修抬头,迎上这个beta琥珀色的眼睛。 ……他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身体状态有任何变化。 阿修的喉咙动了下,把手收回,回忆着训练的内容。 这个时候该用的,是“对陌生事物的好奇”。 “教官。”他说,“这是——” 祁纠笑了笑。 阿修无声蹙了下眉。 “松一格。”祁纠说,“我喘不上气。” 阿修重新调整参数,将电子镣铐放松,又迎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对方是否起了疑心。 这双眼睛看着他,不是那种仿佛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懒洋洋,也不是被他偷袭时的清明锐利。 ……倒像是看见什么早认识的人。 也不特地醒过来,在眼睛里笑了那么一下,就又闭上眼,靠回座位里。 阿修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在发烧。 第96章 怕我吗? 飞艇运行的时间不算长, 五分钟后,就停入一处灰扑扑的住宅区。 阿修发现,飞艇的发动机运转声出现细微变化时,这个beta犯人就已经睁开眼睛。 太阳落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下来, 飞艇内部没有打开照明, 有种叫人忍不住打哈欠的昏暗。 提尔·布伦丹看向窗外, 半干的额发垂在眉宇前, 靠在座椅里,身形依然放松, 像是和这片昏暗融为一体。 ……但这样的放松, 已经和刚才的截然不同。 阿修不自觉把手放在刀柄上,攥紧了几秒, 缓缓放开,重新调整呼吸频率。 他在执法处见过最顶尖的alpha,也见过最凶残、最杀人如麻的犯人。 可这些人,没有哪个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这个看起来相当平凡、毫无信息素的beta, 一个沾了点冰水就会发烧的人更危险。 窗外有隐形的激光网一扫而过, 确认来访者身份后, 遮罩整片天空的囚网又渐渐隐去。 从外面看,这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等住宅区。 / 阿修跟着祁纠,离开飞艇,走进一处独立的小屋。 这是收容重刑犯的区域, 里面住的不是犯人就是特工——因为某些原因, 有些犯人不便被关在监牢里, 于是就划分出了这样一块戒备森严的区域。 提尔·布伦丹的住处不和其他人在一起,不用挤在更阴暗拥挤的筒子楼里, 附近也没什么邻居。 这倒不是什么优待,是因为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不光没有特工愿意住在他附近,就连犯人也避之不及。 在执法处的记录里,也曾经有过凌虐了十几个儿童,因为家族地位显赫又肯花钱,不必待在监牢里的犯人,来挑衅提尔·布伦丹。 后来连执法处也不知道,这人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 祁纠正在检查土豆。 在星网上的订单,商品和食材会被直接配送到门口。今天的土豆不错,虽然打折,但质量上没受什么影响。 阿修看了看他的脸色,走过去,帮他把这些东西提起来。 祁纠笑笑抬头:“多谢。” “是我该做的。”阿修说,“你是教官,你请我吃饭,我该帮忙。” 祁纠撑膝起身,摸出钥匙开门,找出双备用拖鞋:“会削土豆吗?” 阿修握了握刀柄,拎着东西点头。 “任务交给你。”祁纠脱下半湿的迷彩外套,挂在门口,“我过会儿下来。” 这是句特工很喜欢听见的话。 阿修点了点头,看着祁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就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逐样仔细检查。 土豆、番茄酱、红葱、星兽肉……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最奇怪的大概是两包膨化食品,提尔·布伦丹不像是吃这种零食的人。 阿修结束检查,把食材放进冰箱,留下土豆,拎着军刀走向水槽。 这是幢很普通的二层小木屋,不像是个退役军人住的地方,反倒收拾得很舒服, 色调柔和的灯光洒下来,把一切都照成了暖色调,和窗外一到天黑就刮起的风对比分明。 木屋的一角放着个沙发,铺了地毯,旁边是落地灯,摞了几本书。 沙发上堆着条毛毯,几个抱枕,其中一个是动物形状,白色短绒,半旧,看起来像是犬科。 阿修换了拖鞋,拎着刀和土豆,看了一会儿这个白色短绒动物抱枕。 不论是帝国舰队前任负责人,还是疑似叛国的重刑犯,按照刻板印象,这种东西的出现都十分违和。 但帝国法律里,也并没规定舰队负责人不能喜欢抱枕。 阿修收回视线,暂时打消拆开抱枕检查的念头,去水槽削土豆。 他听见水管里的响动,猜出祁纠是在楼上洗澡,伸手摸了摸那根供水管道。 重刑犯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待遇,管道里的水只能算是微温,这木屋也不算保暖,清晰真实的寒冷透过地板渗出,显得暖色的灯光像是种欺骗的幻觉。 木屋的隔音一般,在流水声和地板的咯吱声里,他听见那个beta犯人又在咳嗽。 祁纠洗澡的时间并不长。 任何人在冷飕飕的浴室里,冲半凉的温水,都没理由特地延长这段时间。 阿修削完第三个土豆,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换了便服的祁纠。 不穿军用迷彩,这个beta就瘦削得更明显。 祁纠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半潮的额发搭在苍白眉宇间,那双眼睛懒洋洋半垂着,发现他还在削土豆,就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等。 灯光落下来,柔和了一切锋利的轮廓,这个正犯困打着呵欠的beta犯人,实在仿佛无害。 但这些也是假象,这具身体里的力道和反应速度强悍到匪夷所思……比这两样更危险的,还有叫人想不通的经验。 阿修借演习的机会掩饰,偷袭他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不论他怎么出手,似乎都在祁纠的预料之中,前路后招都被封死,除了按着对方的意思缠斗,居然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这样丰富到恐怖的经验,已经足以弥补身体上的虚弱。 阿修还在想这件事,一不留神迎上那双眼睛,心头倏地沉了沉,迅速垂下视线,埋头对付最后两个土豆。 他的动作很快,余光看见对方离开,片刻又慢悠悠绕回来。 祁纠进入了他的防御范围。 阿修垂着眼,无声绷紧脊背,直到那两包零食出现在眼前。 阿修皱了皱眉,握着刀抬头。 “给你的。”祁纠说,“菜要多炖一会儿,先吃这个。” 他接过阿修手里的土豆:“电视能收到三个台,晚间节目还不错。” 阿修低着头,一动不动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后渗出冷汗。 ……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松手。 土豆在他手里攥着,为了防止这滑溜溜的东西乱掉,他攥得很牢——执法处的训练,不会允许特工弄丢任何自己攥牢的东西。 可现在土豆到了这个beta犯人的手里,他右手还拿着刀,左手已经空了。 阿修盯着那只手,是只颀长、骨节分明的手,关节处有薄薄一层枪茧。 ……如果提尔·布伦丹想杀了他,短短几个小时里,他大概至少已经死了十次。 “你还很年轻。”像是看透他在想什么,这个beta犯人的手腕一翻,让他看见那个消失了的土豆。 “训练足够了,你还需要足够的应用和实战。” 祁纠说:“到下场考核之前,你可以使用任何方法,随时攻击我。” 阿修逐渐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军校的学生,眼前这个危险的beta犯人是他的教官。 阿修问:“你就不怕受伤?” 他看见提尔·布伦丹笑了笑。 任何一个十九岁的军校生,哪怕是伪装成这样一个身份的假军校生,对着这种笑,也很难不冒火。 但琥珀色眼睛的主人拿着土豆,看起来并不想为这种近乎挑衅的态度做解释,只是把那两袋零食抛进他怀里:“去玩吧。” 阿修攥紧了刀,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脸色不由自主板起来。 这回连那双懒洋洋的、总漫不经心的琥珀色的眼睛也笑了。 “去替我看电视。”祁纠揉着手腕改口,“第三个频道,十五分钟后那档节目,帮我录下来。” 这种任务就没那么难接受。 阿修把军刀洗干净,站起身,往厨房外走。 他走到一半,又觉得可疑,停下来问:“有很多学生,为什么特地教我?” “我需要有学员毕业。”祁纠敲了敲颈侧,“目前看来,你最有希望。” 祁纠说:“再没人毕业,他们该不让我做教官了。” 重刑犯被剥夺了一切公民权利,禁止找工作、禁止自由出行、禁止储蓄。 如果不做教官,就真要沦落到连星兽肉都吃不起,只能煮土豆。 这个答案实在挑不出任何毛病。 阿修盯着他,想了想这人穷到啃土豆的样子,黑漆漆的眼睛里透出笑。 这点笑意本来不明显,但和严肃板着的脸色对比,让冷冰冰的年轻特工,也变得真像是个普通的少年军校生。 还有十四分半,阿修看了看时间,学着他抱起手臂,靠在门口。 他看着祁纠煮菜。 这个beta犯人居然很擅长做菜。 看架势就能看得出来,步骤有条不紊,有种特殊的、格外吸引人的流畅,收拾食材的态度比收拾学员还耐心。 阿修问:“你不能放宽标准?” 提尔·布伦丹做教官的这三年,帝国军事学院的学生没有一个能通过考核,已经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高层再三调整考核内容,这次考核已经是让提尔·布伦丹一个对付所有学员,却还是一样的全军覆没——直到现在,议院还在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 阿修会以这个身份接近他,也有这层原因:“如果你考核得不那么严格,他们就能毕业。” “缺乏乐趣。”正在开番茄酱罐头的人影瘦削,撑着手臂咳嗽两声,慢悠悠说,“总得找点有意思的事。” 阿修握着刀柄,试图找出他的破绽,没能成功:“就为这个?” 祁纠成功打开番茄酱,问他:“放多少?” 阿修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他原本以为这个beta犯人会说“因为加入战争前的考核必须严格”、“为了让这些学员不死在战场上”。 这是很标准的答案,要是这么说,没准还能在审核团那些人面前留存个不错的印象。 特工的天职是如实记录,提尔·布伦丹不说的话,他也不能记在汇报里。 “一整罐。”阿修第一次见这种脾气,“你是个怪人,自讨苦吃。” 祁纠正在切星兽肉,点了点头:“ 吃不吃怪人炖的土豆星兽肉,加一整罐番茄汤?” 阿修:“……” 人在屋檐下,窗外黑透了。 再训练有素的特工,也得填饱肚子,吃饭睡觉。 冷冰冰的少年特工抱起军刀,转身往客厅的电视机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带走了那两袋零食。 / 第三个频道、十五分钟后,开始播放一部叫人昏昏欲睡的电影。 电影从色调到题材都很有年代感,配乐悠扬舒缓,内容不知所云,可能是什么特殊的艺术流派。 阿修抱着刀,坐在沙发里,盯着电视看了五分钟,就控制不住眼皮打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居然睡得很好。 他做了个更不知所云的梦,梦里的内容在醒来前就忘干净,只有暖洋洋的放松还在。 但这种放松,显然并不能改善目前的情况——察觉到有人碰自己,他条件反射惊醒出手,凌厉刀锋还没斩破眼前身影,就被拎着衣领提起来。 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他咬着牙关睁大眼睛,看清视野里的人影。 祁纠一手拎着他,一只手还端着炖好的汤菜,热腾腾香气四溢,诱惑着人吞口水。 “睡着的时候遭遇危险,躲比攻击优先,先防御致命部位。” 祁纠把他放回沙发:“保证死不了,再想下一步。” 阿修盯着他,胸口起伏不定,用力将余悸吞下去:“我第一次……反应这么慢。” “我没有信息素,也感应不到。”祁纠说,“你的信息素防御对我无效,警戒也一样。” Alpha包揽了帝国的顶端战力,信息素被开发出不少用途,这些从小被训练的少年alpha,也已经习惯了利用信息素警戒。 绝大多数情况下,beta也不会有堪比alpha的反应速度,所以这种训练从原则上来说,并没有问题。 祁纠把冒着热气的炖菜放在餐桌上,找出两个干面包,在餐盘里切成片。 他在发烧,又完全不加处理,撑着桌沿闭了闭眼睛,银色的餐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持刀反格,铿地一声撞上那把廓尔喀|军|刀。 阿修学得很快,打不过立即就躲,身形已经掠到沙发后,又借着餐桌遮掩,就地一滚,再腾身跃起。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漆黑的眼瞳却极认真,牢牢盯着祁纠的每个应对,在脑子里记清楚。 “不吃饭了?”祁纠靠着餐柜,揉揉额角,“离餐桌远点,我就这一张桌子。” 阿修知道,所以他刚才没砍这人的腿:“太烫。” 他不喜欢烫的东西。 也不喜欢随时能杀了自己的人。 少年特工盯着这个beta犯人,黑漆漆的瞳孔没什么波动,忽然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上,变出把枪。 他的手臂异常稳定,拔枪的速度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哪怕是反应能力提升到极点的alpha,也未必能看清他的动作。 “别动。”阿修手里的枪牢牢指着他,“教官,如果我现在开枪,你会怎么办?” 喜欢用冷兵器固然是习惯,也是个思维定式。 阿修当然不会开枪,他的任务不是杀了这个beta犯人,但他需要详细评估双方的战力,确定任务难度。 祁纠想了想:“我会跟你商量,先别杀我,饭还没凉。” 阿修:“……” 冷冰冰的少年特工盯着他,盯了半晌,板着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垂下枪走过去。 他盯着自己的盘子,低声说:“我的面包少了一块。” 祁纠很好说话,给他分了半块面包,又倒了两杯小麦啤酒:“喝吗?” 阿修喜欢酒,向他道谢,接过自己那杯。 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风变得更大,寒气从窗外渗进来。 这些寒气无孔不入,祁纠靠在橱柜边,喝了半杯啤酒,叫冷风一吹,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阿修喝光自己那杯啤酒,把杯子还回去,低头擦拭配枪。 他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这项任务并不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的任务比起“破坏”,更像是“监督”。 提尔·布伦丹在退役后,本来就出现了不弱的自毁倾向。 这个曾经统率整个帝国舰队的beta元帅,如今只是个重刑犯,住的地方、吃的东西一落千丈,被困在军事学院做个受人颐指气使的教官。 所有人都怀疑他,否定他,过去的同伴在法庭上作证,指控他从来都是个胆小鬼,作为新兵时就曾经临阵脱逃。 除了这些,执法处也会定期将他带走,进行隔离审查和盘问——强光照射、噪音干扰、睡眠剥夺……这些手段同样对人有不轻的摧残。 不用特地做什么,提尔·布伦丹自己就会控制不住地摧毁身体,来抵抗意识深处的痛苦折磨。 根据记录,提尔·布伦丹其实已经有过几次自行了断的经历,只是都被及时阻止,没能成功。 这也是因为他是个beta……一个alpha要想自我了断,求个痛快,办法简直太多了。 阿修看了看那双苍白的手。 沿着修长的手指向上,腕间横亘着的碎痕、小臂反复注射审讯用药留下的针眼,都已经留下难消的痕迹。 这种审讯用药,作用于脑神经,让人陷入全无防备的混沌状态,用来逼供和审查身份,对人身体的影响却不仅仅是这个。 这种药的后遗症相当莫测,人类的神经系统原本就复杂,留下多严重的后果都有可能。 在阿修来之前,执法处的处长就已经对他说,任务很容易,现在的提尔·布伦丹,已经是个半废的…… 阿修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枪。 他的手指僵得不能动,甚至有些生硬冰冷,半晌才找回一点知觉,翻转枪口看了看。 ……他找到了他丢的一块面包。 这种干面包相当廉价,又噎又硬又难吃。在贫民区甚至有笑话,说这东西拿在手里能当武器,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这未必是个笑话。 这块面包已经变成子弹大小,嵌在枪膛里,把子弹堵死。 如果他刚才真的扣了扳机,子弹多半就要在枪膛里炸开,这么近距离的炸膛,连alpha也够一受。 阿修抬头,盯着还在咳嗽的祁纠,瞳孔里第一次透出恐惧。 “有机会开枪的时候,就不要多说话,给对面还手的机会。” 祁纠喝了口啤酒,压了压咳嗽,对他说:“开枪要比拔枪更快。” 阿修紧紧攥着这柄枪,掌心透出汗,冰在冷硬的枪身上。 祁纠从他手中把枪取过来。 射入枪膛的硬面包,只能拆枪拿出来。那双手流畅到不可思议的动作……执法处最熟练的枪手,也不可能把一把枪拆得这么快。 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里,这把枪已经变成一堆零件。 而这些零件重新组装拼合,变回一把枪的速度,甚至比它们分解时更快。 祁纠倒了倒弹夹,里面是空的,没有子弹。 阿修低声说:“我忘了装弹。” “你不想开枪。”祁纠拿着这把枪,在手里来回看了看,“给你改把巧克力枪?” 阿修后背僵了僵,被看透的抗拒抵触先于一切腾上来。他一言不发地抢回枪,按下空弹夹拍进新的,不等抬枪,喉间已被餐刀冰住。 提尔·布伦丹的餐刀停在他颈侧。 琥珀色眼睛朝他笑了笑。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揽着他的肩,握着那柄餐刀,温声问:“怕我吗?” 阿修盯着眼前的人影。 他只和这个犯人待了半天不到,就知道这双眼睛里总是笑。 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笑,调侃揶揄的笑,偶尔也有淡到极点的真实笑影,一晃即过。 执法处的记录里……这是个从身体到意志,都已半毁在那些刑讯中的人。 有人说他是懦夫,有人说他是胆小鬼,也有人说他是叛徒内奸,可审讯了这么久,依然没有进展。 戴着电子镣铐的犯人靠着橱柜,咳嗽了几声,原本的低烧已经转成高热。 这种热度透过衣料传出来,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听见高烧下虚弱快速的心跳,这样高的心率,会对身体造成难以想象的负荷。 可这个人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很不以为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总是含了点笑,不论里面有没有真的笑影。 阿修看着那双眼睛,忍不住皱紧眉……他有种奇怪的冲动。 这冲动和经年累月的训练相悖,和特工的要求相悖,所以在变得明晰之前,就被潜意识压回去。 他不应该问多余的问题,不该做多余的事。 但特工的训练也有另外一些条例:要识时务,保存有生力量,不能莽撞冒进,要能屈能伸。 阿修盯着那碗还没凉下来的炖菜。 他不去看餐刀,所以就没发现贴着喉咙的是餐刀的刀背。 自讨苦吃的怪人。 “怕。”阿修被餐刀威胁着,“别杀我,我去给你弄点退烧药。” 第97章 你有没有同党? 在这种地方, 药并不难弄。 医疗室均匀分布在这片封闭的住宅区里,犯人无权进入,但特工有身份证明,进出容易。 阿修打开药柜, 翻找出所有的退烧药, 对比药效。 “被提尔·布伦丹挟持着来找药”这种理由, 执法处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没多问半句,就给了他许可。 ——那些人说, 这种小事, 可以尽量满足他,免得那个恐怖的beta犯人因为惜命而杀人。 这样简单的发烧, 原本也没什么用,摧毁不了提尔·布伦丹……这三年的审讯,比这更折磨、更煎熬的手段,执法处用了不知多少,效果也从来都相当有限。 执法处是想彻底击垮这个犯人。 …… 阿修挑好了退烧药, 将药柜恢复原状, 快步离开医疗室。 天黑以后, 这地方变得很荒凉。 有人聚居的地方还好些,虽然难免拥挤,地方狭窄,但总有点人气, 像是有活人住的地方。 越往那幢小木屋走, 环境就越偏僻空旷。风很冷, 轻易就能把衣料打透,满地都是枯萎的白草, 这些野草上有不起眼的尖刺,不停勾住人的衣服。 阿修握着刀和退烧药,穿过这一片夜色里的野草,看见小屋里的灯光。 他敲了敲门,发现门虚掩着,就抬手推开。 炖菜还是热的。 有了外面冷风的对比,食物的香气瞬间叫人放松,饥饿感跟着明显到无法忽略。 阿修忍不住先看了看那碗菜,发现下面有个自制的小酒精炉,跳动的火苗舔着碗底,火光很明亮。 被他监视的beta犯人靠在沙发里。 电视的画面闪动,光线落在苍白瘦削的侧脸上,勾勒出异样的清俊——那是种迥异于alpha的气质,没有锋芒毕露的侵略性,甚至有些懒散。 可即使是这样,直到目前为止,执法处也没有任何一个特工,敢揽下秘密处死提尔·布伦丹这种差事。 阿修握着刀和药,慢慢走过去。 他原本不确定这个人是否在看电视,直到绕过沙发,电视投出的光线被他挡住。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是平淡的,望着电视的方向,没有波动,没有任何视线的变化……像是看见了他,又像没看见。 又或许提尔·布伦丹坐在这,并不在乎看见了什么。 有电视看就看电视,有人挡住了电视,那么就看人,什么都没有,就看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这是个被执法处在空白囚室里囚禁了三个月的犯人。 阿修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 片刻后,那双眼睛渐渐有了变化,像是有什么灵魂在里面醒过来。 “我拿了退烧药。”阿修说,“是针剂,行吗?” 这是最有效的退烧药,副作用也最少,只是注射时会引起血管痉挛,痛感明显。 “行啊。” 靠在沙发里的人笑了笑:“就是我自己打不了,要你帮忙。” 阿修走过去。 他放下刀,取出一支针剂,握住祁纠的手臂,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个beta犯人的身体,的确已经被摧残得不像样。 因为审讯药剂的强刺激性,注射的针眼已经无法消退,手臂内侧的皮肤都变得冰冷,常年淤青不退,像是在触摸一块木头。 他知道这件事,但并不了解,原来药剂的后果这样严重。 执法处放弃继续使用药剂的原因,或许是这个犯人身上,已经不剩什么能下针的地方。 阿修蹲在沙发前,找了半天,终于找到条还算偏的静脉,简单消过毒,把退烧的药水注射进去,发现这人就像不知道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垂着,看注入身体的针头和药水。 阿修皱了皱眉。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 “教官。”阿修问,“如果我这时候向你攻击,你会怎么样?” ……他又听见那种笑,不由自主咬了咬后槽牙,抬起头。 大概是板着脸的年轻特工实在显得过于严肃,这样僵持了片刻,发着高烧、自己甚至无法注射针剂的beta犯人,眼睛微弯了下。 因为高热,祁纠的嗓音在温和的懒散外,又多了些沙哑:“最好不要。” 阿修的动作很利落,用浸了止痛药水的棉球压住那一处,拔出空针,按着顺时针揉,让药水尽快生效。 他单手做这件事,空着的手收起针管和废棉球,打包在一起:“为什么?” 教官不负责回答固执过头的问题。 “去吃饭吧。”祁纠说,“谢谢你的药。” 阿修仰着头,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了他一阵,一言不发地拿起刀,走到餐桌边坐下。 提尔·布伦丹很会做饭。 执法处的训练严苛,倒也的确不会给特工什么好吃的……但不论怎么说,这都得算是阿修吃过最美味的一餐。 土豆软糯,星兽肉的火候恰到好处,汤汁炖得浓稠鲜美——在这之前,他不知道这个牌子的番茄酱罐头能这么好吃。 他的进食速度很快,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吃到三分之一时,又抬头看向祁纠。 靠在沙发里的懒散人影,阖着眼像是浅寐,却又像是有看不见的眼睛:“都吃了吧,我吃过了。” 阿修盯着桌上的食物,哪怕祁纠特地改变了位置和摆放方法,他也记得它们原本的数量:“你只吃了半块面包,喝了两杯啤酒。” 沙发里的人举了举零食袋子:“还有半袋薯片。” 阿修:“……” 这是个会骗人的犯人。 原本说了,零食是给他的。 年轻的特工盯着美味过头的炖菜,拿出报复的气势,一口气吃光大半,又吃光了所有的干面包。 他很少有能吃这么饱的时候。 特工的训练艰苦,要锻炼意志力和忍耐力,不会给足够的食物,因为任何人在吃饱后都难免犯困。 “你是为了保持清醒吗?”把分出的一小碗炖菜端过来,放在祁纠手边时,阿修问他,“你经常感到不安全?” 退烧需要补充能量,不论这个犯人愿不愿意,都要吃些东西。 阿修摸了摸祁纠的额头。 这种药剂的效果的确很快,温度已经退了些,掌心全是冰凉的冷汗。 ……过于快速的退烧,会让人意识模糊,卸下防备。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大概也因为这样迅速的失温,不再像之前那样清明锐利,蒙上了层生理性的水雾。 眼前的beta犯人像是没听清他的话,轻声问:“嗯?” 阿修微微俯身,语气变得轻缓低沉:“提尔元帅,你经常感到不安全,所以习惯性保持清醒,是吗?” 这是他的任务里,必须要问的问题之一。不安全意味着很可能有秘密,又或是怯懦畏战,不论哪种回答,都能解决长久以来的悬案。 ——可惜依旧得不到答案。 迎上那双相当温和的琥珀色眼睛时,他甚至觉得,这是个相当蠢的问题。 提尔·布伦丹并不觉得不安全。 当一个人到了只是被强制活下去的时候,是不可能产生“不安全”这种想法的。 阿修用勺子喂他喝了几口汤,以免这个人就这么坐在沙发里,因为退烧过快而昏过去。 执法处面对绝食的犯人,经常会用这种方法……还有另外一些办法,则远要粗暴得多。 他的动作很熟练,等这个beta犯人的喉咙微微动一下,就喂下一勺。 这样喝了三、四勺汤,提尔·布伦丹就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你只吃这么一点。”阿修按住他的手,“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他的声音很低,按照这样的语气和频率提 问,最容易切入人的潜意识:“多余的食材是给谁预备的?”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模糊,又好像浸着一点不知真假的轻笑,仰在沙发里,慢悠悠回答:“你。” 阿修撑着沙发,低头盯着他:“你早知道我会来找你,和你回家?” “我在等。”琥珀色眼睛的主人说,“会有这么一天。” 阿修问:“如果没有呢?” “有个天窗,在房顶。”祁纠帮他确定了天窗的位置,“拿上去喂乌鸦。” 阿修皱紧眉。 ……确实是个很难对付的犯人。 如果提尔·布伦丹真的犯了叛国罪,只怕没人能撬开他的口,弄清楚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说来说去,问得口干舌燥,有没有同党没问出来……倒是问出了可以当做睡衣的干净衣服在什么地方、怎么洗澡、怎么睡觉。 祁纠更习惯睡在这个沙发里,把收拾餐桌、洗碗刷盘子的任务交给他,让他上楼睡。 因为到处都是监视的窥探孔,所以这房子四处漏风,没有太暖和的地方,洗澡的时候可以打开改造的加热器。 也不能开太久,毕竟这东西是用废弃的核动力电池改的,没怎么仔细调试,存在一定危险性。 如果剩的菜吃不完,就拿去房顶喂乌鸦。 …… 阿修蹙紧眉,盯着记事本看了半晌,给自己倒了杯啤酒,一口气喝干净。 退烧药的起效太快也有坏处,这个beta犯人的身体迅速失温,冰冷到仿佛失去生命迹象。 祁纠微阖着眼,身上的衣服半潮,陷在沙发里。 阿修握住他的一只手,慢慢翻转手腕,寻找桡动脉的位置。 执法处总结了海量资料,在大量训练的基础上,通过心率和其他体征变化,能粗略判断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提尔·布伦丹。”年轻的特工仰着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你有没有同党?” 他没有得到回答,那片琥珀色沉静如海,温和地看着他。 指下的心跳很平稳。 这样过了片刻,这双眼睛就慢慢阖拢。 从未有过的、毫无预兆的剧烈不安席卷了他。 阿修心跳陡然急促,蹙紧眉,猛地扣住这个beta犯人瘦削的腕骨。 他不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 在他扶着祁纠靠回沙发里,给这个犯人盖上毯子,洗了碗、收拾了餐桌,带着剩下的炖菜上了二楼,打开天窗,坐在房顶上以后……依然不知道。 “喂乌鸦”居然不是句谎话,也不是什么代称或者接头暗号。 漆黑浩渺的寂静夜穹里,点点寒星下,遥遥飞至的乌鸦聚拢,拍打翅膀盘旋起落,无言无声。 阿修握着刀,钉在冰冷的夜色里,不能动弹。 四下安静只有风声,没有威胁,激光网不启动,说明没有任何一只乌鸦携带任何科技设备。 他还是想不通,这种即将吞噬他的不安究竟源于何处,提尔·布伦丹的同党究竟是谁。 这只是一群最普通不过的乌鸦。 / 执法处的判断无误,提尔·布伦丹的确没那么容易死。 第二天一早,这个beta犯人就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除了偶尔咳嗽、脸色还稍微苍白,看不出半点昨晚高烧时的虚弱。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漫不经心的随意也重占上风。 阿修从楼上下来时,祁纠正靠着墙,一边吃薯片,一边等自制的烘干机把洗过的迷彩服烤干。 “吃点吗?”祁纠把包装袋递过去,和他分享,“味道不错。” 阿修接过那包薯片,低头看了半分钟,觉得自己没记错:“你昨天说,这是给我的。” 这个beta犯人的确很喜欢说谎,还不止一次——这么一包薯片,用不着吃这么久,也不至于从昨晚到现在,一共只吃了三片。 他并不认为,这个谎话连篇的犯人真觉得这薯片“味道不错”。 祁纠擦干净手,点了点头,过去摸了摸半干的迷彩服:“还给你,我要出一趟门。” 阿修问:“去哪儿?” 考核结束后,军事学院有一个星期的假期,接下来是常规课程和训练。 如果这些学生一直无法毕业,那就要一直训练、一直上课,直到有人能从这个魔鬼教官的手里顺利过关。 “有场演习,大概一个星期。”祁纠敲了两下颈侧,“他们叫我去。” 阿修看着他颈间深蓝色的电子镣铐。 对犯人的任务分配里,的确有这条——军事法庭定下的重刑犯,可以通过执行相应的任务减刑。 比如在高烈度演习里充当“敌方”。 可以用任何方法对待,可以被俘虏、可以被击杀,允许真实死亡的“敌方”。 按照帝国舰队的传统,演习也同样会全程对外直播,没有人希望舰队输,所有人都希望这支所向披靡的舰队能永葆它的荣光。 所以提尔·布伦丹犯下的罪行,才这样不可饶恕。 “军校生能参加吗?”阿修拿起军刀,“我和你一起去。” 他想起自己收到的指令——到现在,他大概理解了什么叫“全程跟随提尔·布伦丹”。 监督这个beta犯人的同时,执法处也希望他能弄清提尔·布伦丹维持战力的诀窍,想要从这个强悍到可怕的人身上,拿到最真实的战斗经验。 “不怕危险?” 祁纠关掉烘干机,取下迷彩服穿上:“高烈度演习,允许真实死亡。” “不怕。”阿修说,“你是个不错的人,我想跟着你。” 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里面透出一点讶色的时候,忽然生出被看透的局促。 少年特工攥着刀,蹙了蹙眉,生硬错开视线。 不知为什么,本该信手拈来的谎话,忽然就生出从未有过的心虚……尤其是这双眼睛里透出笑的时候。 这种笑很淡,淡到不仔细看,就会被那些懒洋洋的散漫盖过去。 祁纠点了点头:“走吧。” 阿修愣了下,反倒有些错愕:“就这样?” 祁纠把另一套已经洗干净、烤得温暖干爽的迷彩服抛给他。 “跟着我,能多教你点东西。”祁纠说,“你得学快点。” 阿修抱住那套迷彩服。 烘干机和楼上的取暖器一样,也是用废弃的核动力电池改装的,安全起见,功率不算太高。 祁纠顺便还烤了两杯茶,两个干面包,融化的水果糖一半浇在面包上、一半放在茶里,就充当糖浆。 祁纠比较了下,把糖多的面包给他,又往他那杯茶里放了点淡奶油,搅拌均匀:“吃饱就走,留神烫。” 阿修喝着热气腾腾的甜奶茶,咬着糊了硬糖脆壳的面包,听见植入式耳机的声音:“做得不错。” “他开始信任你了。”耳机里的声音说,“演习期间,你要紧跟着他。” 这种耳机直接植入在身体里,和耳蜗相连,外界听不见声音,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他发现祁纠还是吃得很少。 不仅少,这个人咀嚼吞咽像在完成任务,好像根本没法尝出任何食材的味道,只是把它们咽下去。 阿修想起那种审讯药剂复杂未知的无数副作用。 提尔·布伦丹本来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这个词或许不准确,但他一时想不出更切合的描述,只是在想,这个人大概原本喜欢做饭。 喜欢做饭,也擅长做饭,昨天那顿晚餐美味过了头,他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在后悔把剩菜分给了乌鸦。 祁纠吃完半个干面包,把剩下的朝他递了递:“要吗?” 阿修摇了摇头。 祁纠就把剩下半个面包掰成小块,走到门口,用这些碎面包喂乌鸦。 附近的乌鸦大概都已经认识他,很快就有三两只漆黑的乌鸦盘旋,拍着翅膀落下来。 “这次的演习很重要,关系到接下来能划拨的军费,也关系到民众投票。” 耳机里的声音说:“你要跟着他,保证演习的结果。” 帝国有相关传统,每五年都会有完全模拟实战的高烈度演习,全程对所有公民公开直播,接受一切评价和监督。 这样的传统也催生出好战的秉性,加上作为主导的alpha天生富有侵略性,这个国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幼,都对战争有种强烈的狂热。 如果演习能够顺利,以大快人心的全胜为终局,不仅首相的选举会获得相当不弱的助力,军方也能得到好处,来年的军费会拿到更多预算。 除了这个……想解决掉提尔·布伦丹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想办法放松他的警惕,弄清他身上的本事——除了给军事学院编的那些教材,他一定还留了一手。” “你身上有定位器,跟着他,他就逃不掉。” “在最后一天让他输,让他被俘,落到我们的手里,让所有人看见他一败涂地。” 耳机里的声音问:“听懂了吗?” 阿修低着头,把眼睛埋在甜奶茶的热气里,这样站了一会儿,闭了下眼睛。 他动了动喉咙回答:“要我背叛他。” 这样的声音也不会被外面听见,况且祁纠也没在看着他,只是在那个光秃秃的院子里,用面包喂那些乌鸦。 “什么叫背叛?你本来和他又不是同党。”耳机里的声音沉了沉,提醒他,“想清楚你的立场,别犯错。” 阿修垂着视线,慢慢吃完了最后一点糖面包、喝完了最后一口甜奶茶。 他刚放下那个杯子,院子里的人影就走回来。 阿修避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看着替自己整理衣领的手。 他生活的环境里只有alpha,只有侵略、争斗、掠夺、厮杀,这样一个平淡的beta,不在他了解的领域里。 这双手上的力道稳定从容,有和散漫外表不符的有条不紊,颀长手指缓缓整理他的衣领,像是抚拭一柄枪。 仗着外界听不见,耳机里的声音还在啰嗦个没完……直到眼前这个beta犯人有意无意,微凉的手指按住他耳后的一片皮肤。 阿修背后陡寒,睁大眼睛抬头,冷汗几乎渗出来。 耳机里的声音也猝然消失。 人在极端紧张时,就连四周的声音也仿佛寂静,这种凝固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才被几声鸦啼打破。 吃饱了面包的乌鸦飞走了,院子里又变空荡。 …… 他发现祁纠已经洗完了那两个杯子,倒扣在杯架上沥水,小木屋又被收拾得整洁利落。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问他:“在想什么?” 阿修摇了摇头,跟上祁纠,离开小屋向门外走。 他在想……提尔·布伦丹这个人,无法被酷刑毁掉,无法被病痛毁掉,连舆论的抨击和军事法庭的压力也没办法毁掉他。 毁不掉的人,总是会叫人感到恐惧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人才无法控制地强烈忌惮着一个beta——哪怕这个beta就算不干预、不监视,也多半活不了多久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执法处才派他来,又特地安排了这种任务。 “我跟你。”阿修问,“我们两个做敌方?还有别人吗?” “大概有,不过和我们不一路。”祁纠想了想,“只有我们两个是同党。” 阿修看着他,一时无法确定,这个人是听见了什么,还是昨晚半昏迷时的讯问留下了印象。 “如果我不是呢?” 阿修跟在他身后:“如果我也不是你的同党,我是骗你的,你会怎么样?” 眼前的beta犯人似乎被这个问题稍稍难住。 这么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忽然笑了——又是那种相当不以为意,叫人气得咬牙根的笑。 好像这个犯人比执法处还笃定,他不会背叛同党,会被一个犯人的小恩小惠随手拐跑,一起去当反派。 少年特工紧攥着军刀和备用退烧药,黑眼睛盯着他,冷冰冰扳起脸。 “好吧,好吧。”这个beta犯人的脾气不错,妥协地拍拍他的肩,“我确实不太喜欢这个。” 阿修皱紧眉。 “至少要说声对不起。” 他听见提尔·布伦丹说:“有时间,给我献花的时候,说声对不起吧。” 第98章 你不舒服吗? 阿修盯着打蔫的鸢尾花。 他盯着这些花, 也盯着坐在桌子对面,闭目养神的beta犯人。 祁纠问:“在看什么?” ……这个人真想要看什么的时候,似乎从来用不到眼睛。 阿修握了握刀,低声说:“你。” 他在想这个人说的话。 这是种陌生的感受, 同记忆里的鸦啼、深夜中的翅膀拍打声混在一起, 杂糅成更强烈的陌生不安。 琥珀色的眼睛循声睁开, 他不知道那种神色能否称之为讶异。 或许不算, 因为“讶异”这种情绪,对这个被注射了不知多少审讯药剂、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后遗症的beta犯人来说, 还是太过鲜明了。 他像是对着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琥珀海, 海水沉静,无风无浪, 水面平静到看不出任何暗流。 “不用多想。”祁纠笑了笑,“只是种假设,不是一定会发生的事。” 阿修问:“你对你的身体状况有了解吗?” 这个问题没能得到回答,眼前这个相当难对付的beta犯人,似乎能轻松略过任何不想回答的问题。 祁纠把密封好的薯片递给他, 取过一旁的茶壶:“要不要茶?” “……”阿修盯着这个人, 终于泄气地抿了抿唇, 沉默点头。 他不是不想解决掉这袋薯片,这个骗子已经吃了五片了。 执法处的训练,从不允许特工放纵欲望,一切“想要”都必须被剥离根除, 屈从于欲望是懦弱的表现。 这个季节相当干燥, 零食的包装打开了几天, 口感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薯片的味道不错,再配上热茶, 几乎让人生出放松的错觉。 ……即使这根本不是什么能放松的环境。 阿修喝了口茶,低头慢慢吃薯片。 他做这些事时只用一只手,左手仍握着军刀,听着门外不时响起的脚步声。 庞大的机械运转声,正从脚下一刻不停地传上来。 属于提尔·布伦丹的演习已经开始,进入战场的一刻起,任何人就都能合理地将他当做“敌方”,都能合理合法地击杀他。 这个“任何人”,当然包括一个亲爱精诚的执法处特工。 …… 特工的联网权限不受限制,阿修打开外网,垂下视线,查看投影在视网膜上的直播状况。 直播的重点宣传方向是帝国舰队,当然不会单独给提尔·布伦丹持续关注,但目前的讨论,却已经有超过百分之七十,都在提尔·布伦丹身上。 这不算奇怪,因为提尔·布伦丹上次在直播画面中出现,是在半天前。 十三个小时之前,这位前任帝国舰队负责人,轻车熟路地带着他潜入运输舰,用随手捡的匕首出局了一个上校、一个副官。 现在他们做了易容、伪装了身份,正坐在军官休息室里,跟着庞大的母舰前往战场核心。 直播画面引发的讨论,也集中在这种强烈的焦虑里:「快去搜,这个西德罗上校是假的!」 「在这里喊也没有用,演习期间,参与的人一律关闭外网,看不见我们说话。」 「人被换了,怎么也察觉不了,没有和这个上校熟悉的人吗?」 「Beta冒充alpha,怎么也没人怀疑?」 「是不是用什么手段作弊了?」 「还真不是作弊……这个叛徒好歹也曾经是帝国舰队的负责人,肯定了解这些高层军官。 西德罗是个C级的alpha,本来就已经和beta差不多,官方登记的信息素又是锻造金属和硝烟的味道。 在演习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属和硝烟了,没人会怀疑他。」 「不止是这样,能做到上校的C级alpha,信息素天生孱弱,就一定有点别的手段,比如天生就是个没人敢冒犯的刽子手。」 「你说对了,他的外号是屠夫。‘帕洛马尔绞肉机’那场战役就是他打的,赢得非常漂亮,那个星系在我们的舰队下简直不堪一击。」 「怀念那个时候的荣光,我们的舰队什么时候能恢复那时的强大?」 「可惜提尔·布伦丹是个畏战的懦夫,这样优秀的人才,居然被浪费在后方的运输舰上。」 …… 阿修抬起头,看着这个帝国舰队的前任负责人。 有关提尔·布伦丹的指控,大部分都没能找到证据,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审讯,只有“畏战”这一条相当确凿。 毕竟这用不着调查,这个受万众瞩目的beta元帅,曾经击败了无数顶尖alpha,本该是令整个帝国骄傲的战神。 可这位战神在任期间,却没能拿出任何像样的战绩,甚至用一场叫人难以置信的惨败结束了元帅任期,成了有巨大叛国嫌疑的重刑犯。 提尔·布伦丹的个人能力,即使仅考虑展现出来的部分,也绝不应当仅仅是这个水准。 ……阿修握着刀,沉默地盯着这个自讨苦吃的犯人。 提尔·布伦丹正在保养一柄枪。 这柄枪本来不在这,在西德罗的私人收藏里,9mm口径,银灰色,弹匣容量十三发。 这位“屠夫上校”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冒着烟被判定出局之后,装备和办公室也就顺理成章被他们接收。 那双手的动作从容得像在泡茶,有条不紊,拆卸、擦拭、组装、校准,每个步骤都流畅得不带半分赘余。 祁纠立起枪,看了看膛线,把枪放在桌上。 阿修问:“这本来是你的枪?” “嗯?”Beta犯人抬起视线,笑了笑,“不是。” 阿修怔了下:“那你为什么要找它?” 祁纠说:“我看它漂亮。” 阿修:“……” 少年特工显然不算相信这个回答,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脸色又格外严肃地板起来。 他张开口,刚要说话,忽然握着刀起身,跃到门后。 有人在门外敲门,请西德罗上校在运输清单上签字。 在他眼前的提尔·布伦丹,戴上墨镜起身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传闻中的“屠夫”,冷淡傲慢、目中无人,握着笔的手势都像捏着柄足以将人生剖的手术刀。 西德罗在战争中受过伤,右腿落下了轻度残疾,他眼前的人连这一点也模仿逼真,走路时带有轻微拖曳。 没人看得出端倪,就连阿修自己,如果不是全程寸步不离,多半都会跟丢。 这是个相当擅长伪装、擅长欺骗,能够从容掩饰一切的犯人。 …… 来敲门的中士根本不敢抬头,等运输单被签完,敬了个礼,就飞快跑得不见人影。 阿修稍松了口气,想要关门,却发现祁纠仍站在门口。 他握着军刀过去:“怎么了?” 祁纠说:“景色不错。” 阿修皱着眉,一言不发看着他。 这回轮到祁纠问:“怎么了?” 阿修无法理解这句话。 ——这场演习,对军部人员而言是为了实战预演,对政客来说是筹码,对观看全程直播的民众,是狂热、是发泄、是仿佛参战的感同身受。 只有提尔·布伦丹,只有对这个人来说,这是真正的战场,数不清的人等着毁掉他,或者要他的命。 “我知道。”这个beta犯人又像是有读心术,点了点头,揽过他的肩膀,“但是景色不错。” 这只手上的力道不重,很放松,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就把他送到走廊的舷窗边。 阿修紧锁着眉头,沉默了半晌,妥协地低头向下看。 少年特工一言不发地看着所见的景象。 这次的演习场地在一片已经没有人居住的废弃星系,可以使用任何武器,不用担心对民众造成影响——十三个小时,已经足够运输舰离开主星很远。 很远,他们正在经过一个不算大的星球,看起来这个星球正在过春天。 庞大的运输舰下方,是看不见尽头的绵延群山,山下是盛开的花海,山顶有白雪,一侧山体被阳光照成金色,亮得耀眼。 漆黑的山,白的雪,金色的光。 他盯着这些陌生的景象,不自觉地站了半晌,一直到云层遮住视野,才回过神。 他回头看了看祁纠,这个叫他去看景的人,自己反倒不看,已经回了军官休息室,又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阿修回到休息室,关上门。 祁纠问:“怎么样?” “是不错。”阿修说,“如果你愿意配合审查,等审判结束,说不定可以到这里服刑。” 祁纠忍不住笑了。 阿修皱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睁开眼睛,慢慢撑起身,“是这个道理。” 这几颗星球都是荒芜的废星,的确是用来流放重刑犯的。 运气最好的情况下,提尔·布伦丹的审判结果,的确可能是被押送到这里服刑。 这话由军事法庭的人来说,就难免带了威胁暗示,甚至有种相当明显的嘲讽。 但初出茅庐的少年特工一板一眼,严肃认真,硬邦邦说这种官方辞令……就很适合留个影。 祁纠倒了杯茶,把到处钻空子黑内网的系统拉回来,录了段像作纪念:“还有三十分钟到核心区,准备一下,四十五分钟后落地。” 阿修还是更喜欢这种对话,快步过去收拾东西。 演习要模拟交战,落地的时候自然有拦截。只不过这种“拦截”更多是表演,通过这个过程展示火力,任何一份都不算是敌方。 祁纠带的东西很少,多的行李是西德罗的,这个出身帝国贵族、嗜好是杀人的屠夫上校,甚至还随身带了把相当昂贵的小提琴。 阿修低着头,看了一会儿那把小提琴。 祁纠端着那杯茶,靠在椅子里:“喜欢这个?” 阿修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遗憾:“要真是打仗就好了。”这东西就是战利品,归他们所有,能卖上不少钱。 植入身体的耳机同样有监听功能,这种话不能随意说出口——但不说也一样,反正会读心的beta犯人也能知道意思,用不着非得听。 祁纠笑得有些咳嗽,喝了口茶,把喉咙里的咳意压下去,伸出手。 阿修把小提琴拿给他:“你会拉?” “会一点。”祁纠看了看这把琴,西德罗附庸风雅,想要弄出些贵族风度,其实从琴身到琴弓都是崭新的,没有半点用过的痕迹。 现在还不是拉琴的时候,祁纠把小提琴放回琴盒,看了看时间:“走吧,去露个面。” 这样漫长的旅途,所带来的枯燥和无所事事,很少有人能熬住,运输舰上的大小军官们都在舰底。 舰底没有监控,不需要展示什么军纪,这些alpha军官饮酒、打牌、聊天,阿修去查看过一次,乌烟瘴气,吵闹得很。 阿修握着刀,盯着那只苍白的手。 他忽然觉得提尔·布伦丹这双手,拿小提琴和琴弓的姿势很好看、也很合适,比拿枪更优雅,更有风度。 这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让他转过来,给他整理军装的衣领。 “你不舒服吗?”阿修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看不出端倪,但这双手在碰到他之前,就稍稍避开。 他猜这个beta犯人的手很冷,握住摸了摸,发现并没猜错:“怎么回事?” “正常情况。”祁纠说,“经常会这样。” 阿修皱紧眉,看着这个人把手收回去,戴上手套。 他已经逐渐摸索出这个犯人的脾气——这种语气,代表这段对话应当就此结束,即使强行继续,也只会得到些完全不相干的回答。 阿修把话咽回去,沉默着跟在祁纠身后,来到运输舰的舰底。 还有二十五分钟到达核心区。 一片暗沉的乌烟瘴气里,这种无序的狂欢正接近尾声。 有人喝酒、有人打牌,有人甩着钞票赌飞镖,也有人抱怨连天地发着牢骚。 Alpha天生厌恶拘束,偏偏舰队是个必须令行禁止的地方,也就演变出了“舰底”这么个供发泄的区域,能屏蔽任何外界的监视。 “西德罗上校”的到来让这片区域短暂规矩了几秒钟,毕恭毕敬的问候过后,又恢复震耳欲聋的嘈杂。 还有二十二分钟到达核心区。 阿修看着祁纠,视线落在“西德罗上校”瘦削苍白的侧脸上。 他猜测药剂的某种后遗症正在发作,可能是眩晕,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影响,但无法判断,惟妙惟肖的伪装掩盖了一切异样。 这让他有些没来由的心烦,阿修皱了皱眉,把注意力移开,转而听着附近的说话声。 运输舰即将降落,该收的摊子差不多都收了。 玩牌的不再玩牌、玩飞镖的也捡了飞镖,剩的酒被水一样往嘴里倒,这些人边喝酒边大声说话,时而大声哄笑,骂的都是提尔·布伦丹。 这不奇怪,毕竟西德罗上校最恨提尔·布伦丹,下面的人哪怕是为了叫顶头上司听着舒心,也要多说几句。 有人骂这个胆小鬼简直懦弱至极,只配给上校擦鞋,旁边立刻就又有人骂这么个累赘居然还活着,把仗打成这样,就该自杀谢罪。 嘲讽辱骂变成诅咒,肆无忌惮的诅咒越说越恶毒,阿修握紧军刀,向前迈了一步,手臂就被按住。 他侧过头,看见这个beta犯人神色不变,墨镜后的眼睛微阖着,神色甚至有些很符合“西德罗上校”的满意。 阿修垂着视线,从牙缝里低声问:“他们这么说,你也听得下去?” 他看见这个beta犯人笑了笑:“我听得比这个多。” 阿修盯着他,沉默下来。 “去喝杯酒。”祁纠说,“这些人的酒不错。” 西德罗的副官好酒,在这种环境里,不可能只是硬邦邦地杵着,一杯酒都不喝。 阿修一动不动站了半晌,还是走过去,拿了杯没被人动过的酒回来,喝了两口。 度数很浅,舰队里不会放醉人的酒,只不过是借个酒味,用来消遣无聊。 靠在椅子里的“西德罗上校”调整了下姿势,副官的口袋里就多出块糖:“好喝吗?” “不好喝。”阿修单手撕开糖纸,把水果糖加进酒里,喝了两口,“比你的酒差很多。” 他开始想念那个小木屋里的小麦啤酒。 还有十二分钟到达核心区。 这些人高谈阔论,开始说起“帕洛马尔绞肉机”。 这场战役是西德罗的得意之作,在帝国当中的评价也非常高。帕洛马尔是颗山峦叠嶂的星球,矿产异常丰富,帝国因此获得了海量的稀铁矿资源。 战争结束后,那个星球几乎没剩下任何成年alpha,连beta也死伤殆尽。 西德罗本该凭这样显赫的战功顺利升迁,可帝国舰队的负责人换成了提尔·布伦丹,他就被调回后方,塞进了枯燥透顶的运输舰。 “什么‘帝国最强beta’,简直是笑话!”有人吐了口唾沫,“一个不敢看死人的胆小鬼,看见西德罗上校,是不是要吓到尿裤子?” 一群人的哄笑几乎掀翻舱顶。 阿修低着头,站在祁纠身后,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他想起十几个小时前,祁纠随手解决掉西德罗的那几秒钟——之所以说是“几秒钟”,是因为这位“屠夫上校”从震怒到惊恐、再到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花了大约几秒钟。 祁纠是怎么让西德罗出局的,他并没看清,这才是这个beta犯人真正的本事。 不是拿巧克力枪打人。 阿修慢慢松开拳头,看着自己手里多出的巧克力豆。 ……他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到自己手里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把自己轻轻推到舷窗边,让自己看风景的那只手。 这个人明明知道那些风景好看。 明明知道,却不过去,只是让他看见,自己回到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阿修把酒喝干净,吃掉那颗巧克力豆。 他不想给提尔·布伦丹献花。 一朵也不想。 还有五分钟到达核心区。 这些人已经开始整理装备,残局不用管,自然会有任劳任怨的beta勤务兵收拾。 “就该罚提尔·布伦丹也来干这个。”有人咧嘴笑道,“我绝对调一杯‘好酒’,让他享受享受。” “你以为他少享受了?”边上人说,“执法处的招待够他受的……” 说这话的是个贵族少校,家里有亲戚在执法处,知道的很多,见感兴趣围过来的人不少,当下边收拾边滔滔不绝。 这里有些是机密、有些不为人知,有不少连阿修也从没听过。 这些人大声讨论着残酷的刑罚审讯,因为折磨而兴奋异常,阿修听着嘈杂的声音,盯着祁纠的黑眼睛里,慢慢透出困惑。 浅寐着养神的人靠在椅背上,又仿佛用不着眼睛:“怎么了?” 阿修问:“你为什么还没变成反派,毁灭世界?” 这话不知道哪好笑,阿修皱紧眉,看着笑到轻声咳嗽的人,正要说话,原本平稳的庞大运输舰却骤然重重一震。 舰底吓得哗然,舱顶迅速响起人声。 有人跑动、有人高声询问,阿修调动精神力,听了听外面的声音。 “地面拦截。”阿修向祁纠转述,“演习的常规交火流程,你头晕,先坐在这。” 他看着这个beta犯人,心里其实清楚,自己是被这些早已过去的刑讯描述干扰——提尔·布伦丹就算头晕到站不稳,也能解决掉任何威胁。 但干扰也有用处,他在演习前六天的任务,都是争取提尔·布伦丹的信任。 阿修提着刀,盯着那几张丑陋面孔,走向最嚣张、最肆无忌惮的几个人。 他这是在执行任务。 地面拦截,正常交火,打漏舰窗掉下去几个人,怎么不是常规流程。 第99章 迷得神魂颠倒 “意外出局了五六个。” 系统带着数据回来:“你这只狼崽子下手够狠, 军部气得够呛。” 祁纠对着穿衣镜,整理好军装衣领,遮住颈侧的电子镣铐。 帝国配发的正装相当威严,挺括板正, 气势的确有了, 就是对提尔·布伦丹这具身体来说, 实在不算好受。 大量注射审讯药剂作用于神经系统, 会留下相当多变复杂的后遗症,在这具身体上的表现, 就是感官过度敏锐, 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过载。 像这种硬过头的衣料,拘束在这具身体上, 磕碰摩擦,不亚于用刑。 系统以毒攻毒,把感官屏蔽又调高了一格:“对了,你为什么要叫他狼崽子?” 虽说祁纠是在找自己家的狼崽子……但在系统看来,阿修倒是更像条训练有素的军猎犬。 这是个被执法处教得一板一眼的少年特工, 严肃冷峻, 忠诚刻板, 哪怕这几天有被提尔·布伦丹软化的趋势,也不会影响执行任务。 系统观察了这些天,还是多少有点怀疑,祁纠是不是找错了人。 祁纠:“我看他好看。” 系统:“……” 祁纠笑了笑, 正要说话, 听见推门声, 就把系统变成的钢笔插回上衣口袋。 推门而入的少年特工紧握着军刀,手臂用力, 叫人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拔刀,左手却已倏地掣出配枪。 这一手是昨晚降落时学的。 “西德罗上校”用这办法,轻描淡写,随手就解决了两个看见副官徒手行凶,往外运输舰外扔人的目击者。 ……可惜“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种古地球谚语,在这不好用。 阿修手里的枪刚抵上这个beta犯人眉心,手腕上就被冰凉划过——他盯着祁纠手中持刀似的握住的钢笔。 如果这支笔是把刀,他现在的手筋已经断了。 琥珀色的眼睛朝他笑了笑。 Beta犯人抬手,在抵着额头的枪上轻拍了下,没看出怎么动作,弹匣就落在那双苍白修长的手里。 那只手摊开,把弹匣还给他,里头的子弹已经换成了巧克力豆。 阿修一言不发盯他半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低头吃了颗巧克力:“看来你今天状态不错。” “我每天状态都不错。”祁纠的手搭在他肩上,“来,放松一会儿。” 阿修跟着他走到窗边:“你的放松就是喂鸟?” 祁纠把面包撕成小块,均匀摆放在微开的窗沿,等着麻雀和鸽子来啄。 “也有别的。”祁纠说,“你要是有兴趣,找个时间,给你拔个火罐。” 阿修:“……什么?” “拔火罐。”祁纠说,“古地球的一项技能,对身体好。” 其实还有打扑克和吃火锅,但提尔·布伦丹实在没那么容易昏迷,他在这个世界待了三年,还没怎么打开过缓冲区。 系统已经无聊到自制扑克牌了,如果阿修愿意接受一支钢笔会打扑克,他们三个今晚就能玩几局。 “……”阿修盯了他半晌,决定不相信这个满口谎言的犯人,转回视线去盯那些鸟。 这是个很荒芜的星球,编号139,这附近的星球都很荒凉,不适合人类生存,被叫做“废星”。 “废星”是专门用于演习的场地,也用来流放重刑犯。 来抢面包的鸟倒是不少。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阿修盯着窗外问。 “你同意参加演习,是不是有别的目的?在民众面前展示能力,换取豁免权,还是趁机逃亡?” 阿修说:“告诉我,我可以协助你。” 身旁的beta犯人微微低头,少年特工握着刀,站在这双温和懒散的琥珀色眼睛里,不自觉攥了攥手掌。 离开舰底的屏蔽,耳机恢复联络,就又要做回服从命令的特工。 他收到一级命令,要弄清提尔·布伦丹接下来的计划和动向——这种级别的命令不需要问目的,不需要问缘由,只需要执行。 阿修强迫自己保持镇定,避开那双眼睛,去看飞落的鸽子。 ……他相信这个beta犯人已经看穿了这句话的意图。 “有。”祁纠说,“逃亡。” 阿修慢慢攥紧手指,不等开口,余光扫见琥珀色眼睛里的调侃:“……” 少年特工握着军刀,站得也像把刀,绷了脸色硬邦邦抬头。 “骗你的。”祁纠忍不住笑出来,“任何人落到我这个地步,都想抓住点什么机会,想办法自救翻盘,是不是?” 阿修盯他半晌,松了口气:“我帮你。” 这话里掺进不由自主的真心,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轻轻笑了下,回到桌前,盘子里留着给他的早餐。 “吃饭吧。”祁纠说,“这儿的面包不错,还有果酱。” 还有牛奶,十九岁的特工在长身体,应当多喝一点。 阿修去洗了手,坐下吃面包,他吃得很快,视线还落在这个beta犯人的身上。 祁纠靠在椅子里,正侧头看向窗外。 那里有不少扑腾着翅膀落下吃面包的灰鸽子,居然很讲礼貌,不争不抢,甚至知道要排队。 这个beta犯人大概永远用不着回头:“怎么了?” 阿修摇了摇头,拿过杯子,几口把牛奶喝干净。 他只是在想,如果提尔·布伦丹决心展示实力,这个筛子一样的松散军部,或许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如果这个犯人有机会被豁免,他很愿意带着土豆、星兽肉、番茄罐头和零食去做客,去吃那个小木屋里噎死人的干面包。 / 这样的推测很快就变成现实。 接下来的四天,“西德罗上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升迁,进入了军部的总指挥所。 提尔·布伦丹仿佛对执法处的存在全无所觉,把一切手段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事无巨细。 怎么利用黑夜的掩饰,用无法掩饰的信息素做局,无声无息解决掉一个加强排的顶尖alpha。怎么引得几个营昏头昏脑,调动不清挤成一团,谁都动弹不得。 怎么利用双方阵营的信息差,挑起原本不存在的摩擦,怎么利用摩擦让一方深陷险境,怎么找准时机出手,怎么博取获助方的信任。 千钧一发出手,让整个指挥部免于颜面扫地、让将军不至于在演习中途狼狈出局的“西德罗上校”,就这么成了功勋卓著的座上宾。 这四天里,阿修在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比过去四年的特工训练还要更多。 阿修还学会了打扑克。 可惜“一支钢笔会打扑克”这个设定太离谱,一板一眼的少年特工不相信,系统含恨作弊,给祁纠剧透:“他藏了王牌,要打你个措手不及。” 祁纠笑了笑,喝了口热橙茶,一条龙走干净了所有的牌。 这下连少年特工也含恨,抓着慢慢一手的牌磨牙,盘腿坐着瞪他,连冷冰冰的面具也有裂开的趋势。 餐桌上的酒精锅在灯下煮开,热腾腾冒着白气,香味溢出来。 演习的环境虽然恶劣,但总指挥所的物资总比别处丰富,十几个罐头就能凑出一锅不错的火锅。 祁纠收起扑克:“先吃饭,有时间再玩。” “我不该藏着王牌。”阿修说,“我有机会堵住你,但我错过了。” 对付提尔·布伦丹,不论任何时候,都不能有半点犹豫。 祁纠站起身,揉了下他的脑袋,走到餐桌边。 阿修没对这个动作提出异议。 他跟着这个beta犯人,在餐桌边坐下,对他说:“情况很好,有很多人开始对你改观。” “军校生的外网没被关闭”这种借口,骗不过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但“军校生”这个伪装身份本来就骗不过,所以隐瞒的必要也不大。 祁纠打开一盒星兽肉罐头,加进滚沸的红汤里,慢慢搅动,香气更浓:“是吗?” 阿修点了点头:“Alpha喜欢强者。” 即使这个强者是个beta——是个已经被扣上了叛国罪名、被认定了是胆小鬼和懦夫的重刑犯。 在这种规模的演习里,轻易把实力雄厚的双方全员玩得团团转,和在军校当个卡着学生不给毕业的教官比起来,自然是前者更体现实力。 阿修打开外网,看了看讨论区最新滚动的内容。 在对军部这些alpha军官的愚蠢、懈怠、好糊弄……徒劳暴怒了四天以后,观看直播的许多民众,已经不知不觉换了立场。 「麻烦了,我开始觉得这个beta有本事。」 「我现在也理解,提尔·布伦丹为什么能做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了——他为什么不能就保持这个样子?」 「不说别的,是真有点帅啊。」 「冷淡、傲慢、目中无人,手不沾血的优雅刽子手……你们看见他拉小提琴诱敌了吗?」 「闭嘴!别提那个,还能保持一点清醒立场……」 「他身后的alpha副官也不差,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也是犯人吗?」 「也没准是负责监视他的特工。像这种高危重刑犯参加演习,执法处不会不派特工。」 「算了吧,你没见他看提尔·布伦丹的眼神……我打赌,这个小alpha已经被那个beta犯人迷得神魂颠倒了。」 「我觉得他不像特工,倒像是提尔·布伦丹的同党,是从犯。」 「就算是特工,也不是他的错,让我去,我也要被迷倒。」 「你们都清醒一点!这是个犯了叛国罪的重刑犯,还在审查,说不定是别国的内奸!」 「执法处审了三年,不还是什么结论都没出来嘛……说不定就是当年怯战,这三年终于想明白了,决定好好干了。」 「Beta就是容易有这个毛病,不逼一逼,就看不出真本事。」 …… 热腾腾的鱼丸落在碗里,打断了阿修的思绪。 祁纠问:“在想什么?” 阿修在想自己看他是什么眼神。 他只是在监视提尔·布伦丹,并趁着这个机会,学会更多的技能和知识,没想到会被误会成“迷得神魂颠倒”。 ……虽说这些人讨论中,提及到的拉小提琴诱敌,的确让这个beta犯人显得有魅力过了头。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战火、硝烟和废墟里拉小提琴。 小提琴的作用是诱敌,但“诱敌”这种事只不过是需要声音,打几枪、弄出点噪音,找个喇叭喊两声也一样。 拿起那把小提琴的时候,提尔·布伦丹相当坦诚地承认,自己是在耍帅。 “要博取观看者的好感,动摇他们的立场,这是不错的方法。” Beta犯人的军装穿得比礼服优雅,琥珀色的眼睛覆着薄薄的一层笑影,声音很温和:“是不是?” ……那一刻,初出茅庐的少年alpha特工承认,自己忘了怎么说话。 阿修低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食物,把它们塞进嘴里,灌下一大口啤酒。 祁纠其实提议过番茄锅底,但他不甘心服输,坚持选择了这个beta犯人口中的“美味红油辣锅”。 是真的辣过了头。 他觉得那支钢笔在嘲笑自己。 “喝点牛奶?”祁纠提议,“牛奶解辣。辣是种痛觉,啤酒的气泡其实有反效果。” 阿修瞪着钢笔,倔强反驳:“我能吃。” 坏心思的beta犯人悠悠补充:“像我一样能吃辣,不代表能立刻像我一样厉害。” 少年特工被踩了尾巴,差一点就跳起来,咬紧牙关,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 祁纠靠着桌沿,忍不住笑出来,偏过头轻声咳嗽。 “你不舒服?”阿修放下碗,看着近在咫尺的瘦削手腕,“你不舒服就说,我看不出来。” 这四天里,他没能摸到过一次提尔·布伦丹的脉搏。 这个古怪的beta犯人,像是有种完全捉摸不透的模式,不仅是心思看不透,连虚弱不适都全盘隐藏,无懈可击得像个不真实的幻影。 “有敌人的时候,这样更安全。” 祁纠的啤酒也被抢走喝了,没找到新的,随遇而安地喝了口冰镇牛奶:“我的状态很好,没什么问题。” 阿修问:“我也是敌人?” 这个房间里没有别人,也没有监视孔,没有任何能渗透进来的波段——阿修亲眼见识了提尔·布伦丹的反侦察技能。 这句话换来那种叫人咬牙切齿的笑,还有揉脑袋,这个beta犯人这两天常对他这么做。 祁纠揉了揉他的脑袋,给他夹了一筷子吸满了辣油的青菜。 阿修:“……” “你的洗白计划。”阿修问,“包不包括辣死我,然后甩掉我,自己单干?” 祁纠笑了:“第一页第一条。” 阿修瞪了他半天,把碗端起来。 他不知道这个beta犯人在想些什么,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煮火锅、打扑克。 加起来算一算,这已经是他们来这的第五天,还有两天时间,演习就要结束了。 提尔·布伦丹快把演习折腾翻了天,军部的脸差不多也丢得半点不剩,执法处不可能没有反应。 所谓的“绝对公平客观”、“完全与外界隔绝”……过去的演习规则或许的确是这样,但到了现在,仅仅能坚持到第六天。 最后的一天,本来就是用来作弊、用来泄露消息,给军方找回脸面的。 局面会在最后一天发生变化,消息会被送进来,军方的高层会忽然“深谋远虑”、“目光如炬”,紧急逮捕提尔·布伦丹。 这些人会坚持声称,他们早就看穿了西德罗上校被人冒充,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用这个自作聪明的叛徒。 这样一来,这些天慢慢发生转变的舆论,就会再次反转,提尔·布伦丹的声誉会跌落谷底。 …… 阿修吃光了所有青菜,去拿新的啤酒,却摸了个空,手心里多出一杯牛奶。 “喝这个。”祁纠合理提出建议,“你的个子还需要再长长。” 阿修:“……” 少年特工磨着牙去摸刀。 这种架势,落在昔日的帝国舰队负责人、如今不少alpha的梦中情beta眼中,实在不比小狗龇牙更有威胁。 这念头不知怎么就挤进他的脑袋。 那些没完没了的直播镜头……真是很碍事。 阿修被落在头顶的手轻松按回去,忽然问:“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很多人,都说你有魅力?” 招蜂引蝶的beta犯人似乎没这个自觉:“是吗?” “是。”阿修低声说,“你很添麻烦。” 执法处为这个暴跳如雷,再三申饬芬里尔作为特工的严重渎职,等演习结束,等着他的大概就是生不如死的惩罚。 说不定他真会被打成提尔·布伦丹的同党、从犯,被这个人连累,一起被发配到废星的矿山去扛石头。 “你要做别的,我不管。”阿修垂着视线,盯着手里的军刀,“但有底线。” 阿修说:“不能让军部颜面扫地,不能做损害帝国利益的事,明白吗?” 这是每个执法处的特工都能倒背如流的话,把这话说出来,几乎就已经挑明了特工身份。 他在刀身的倒影里,没有看到提尔·布伦丹表现出任何意外。 高瘦的身影站在窗前,对着外面的夜色。 阿修垂着视线,慢慢握紧手里的刀,盯着那个瘦削到清癯的背影。 那些添乱的讨论,也害得他不轻,他没有被这个beta犯人迷得神魂颠倒。 没有这回事——即使他永远忘不掉那天的情形,提尔·布伦丹站在断壁残垣和废墟里,硝烟弥漫,瘦削的beta指挥官被探照灯映成黑色的剪影。 那是他没见过的画面,就像太阳下被白雪覆盖的山脉。 死亡随时会吞噬那片废墟,小提琴悠扬的乐声响在战争带来的轰鸣里,那道身影微垂着头拉琴,不在意绽开的炮火、漫天连地的轰炸。 火光熊熊燃烧,近在咫尺,时间的流速仿佛在这一刻变慢。 阿修穿过炮火跑去找他,把他扑开,飞机在头顶拉出音爆,数不清的炮|弹砸向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 他听见那道影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明白这叹气是为什么,但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在这一刻复活。 这个仿佛无所不能的、可以在任何地方活下来的beta指挥官,一手拿着小提琴,精准判断出能阻拦爆|炸的遮蔽物,手臂将他拦在身后。 提尔·布伦丹转身,那双拉琴的手覆住他的耳朵。 剧烈的、足以将人生生震聋的轰炸,在这道身影的背后吞噬掉一切。 一个beta的身体素质,不论怎么锻炼,也不至于强悍到足以承受这样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 在短暂的失明和尖锐耳鸣过后,阿修恢复意识,用力晃了晃脑袋,扶住靠在自己身上的犯人。 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双臂垂在自己身侧,像是个拥抱的幻觉。 阿修把他背起来,穿过废墟,在一处矮墙后面坐下,等他慢慢恢复清醒。 琥珀色的眼睛缓缓睁开。 “教官。”阿修问,“我如果现在对你动手,会怎么样?” 提尔·布伦丹靠着矮墙,微阖着眼睛,轻轻笑了下:“会得个不错的勋章。” 这是个很差劲的回答。 阿修把药喂给他,带进来的药足够供应一个排,演习开始五天后,他手里还剩最后一片。 阿修给他喂水,低声问:“疼吗?” Beta犯人摇了摇头,帮他把军刀握住,抵在自己胸口。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机会,如果在这里动手,一切都会结束,他会成为“杀死帝国最强beta”的alpha。 “别闹。”阿修收起刀,“我没想要勋章。”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第100章 杀了他,芬里尔 这天的夜里, 至少有一个人没能睡着。 被火锅辣到辗转反侧的执法处特工,枕头下压着军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试图把脑海里的影像推出去。 不算成功。 他还是能看见火光里的剪影, 能看见漫天炮火里, 遮住硝烟的beta指挥官。 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 摸了摸他的额头。 ……现在是两个人没睡着了。 阿修枕着胳膊:“你怎么也不睡?” “睡不着。”躺在他身旁的beta犯人如实招供, “太久没跟人同床共枕,不太习惯。” “……”少年特工转过头, 一言不发, 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祁纠忍不住笑了,揉揉他的头发, 把手覆在他胃上:“不舒服?” “没有。”阿修问,“你过去常和人同床共枕?” 谎话连篇的beta犯人替他揉着胃,慢悠悠摇头:“这辈子还没有。” 这话根本叫人听不懂。 阿修跟了他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这个怪人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想要强调自己不胃疼, 辣到抽筋的胃又让他说不出口。 那只手的力道从容不迫, 不紧不慢打着圈, 折腾个没完的隐痛也慢慢蛰伏下去。 “我也不想和你挤在一起睡。” 阿修盯着眼前仿佛空无一物的黑暗,房间被这个beta犯人弄得天衣无缝,关了灯就没有一丝光:“我的任务是防止你逃亡,得一直盯着你。” 掀开那层粉饰太平的身份以后, 他也不再避讳, 演习的最后两天, 他接到的命令是贴身看守提尔·布伦丹。 这四十八个小时,他不会再离开这个神通广大的犯人半步。 祁纠点点头, 表示理解:“嗯。” 阿修盯了他半晌:“……就这样?” “嗯?”祁纠想了想,主动抬起那只离他近的手,“把我们俩铐起来?” 执法处的特工倒也经常这么干,两个人铐在一起,就是真正的“贴身看守”,不光是睡觉躺在一起这么简单。 祁纠离他近的是右手,这么铐上以后,做许多事都不方便……亲爱精诚的特工是得负责给犯人喂饭的。 少年特工脸上唰地通红,猛地背转过去,咬着牙不出声了。 阿修也从没和人躺得这么近过。 背后的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得近在咫尺,还有透过衣料的淡淡温度——提尔·布伦丹的体温比正常数值低,但夜晚本来就更凉。 冰凉的空气,让这一点温度变得明显。这是一间与外界绝对隔绝的安全屋,漆黑的静谧里,慢慢生长出近于安宁的错觉。 “你……坚持一下。”阿修低声说,“撑过最后两天。” 这个房间能屏蔽他的耳机信号,也能屏蔽执法处对他的监督,他可以多说些话:“明天晚上离开军部,去前线,随便因为什么出局。” 替这个犯人想了这些天,这是阿修能想出最稳妥的办法。 帝国观看直播的民众超过75%,他刚刚查看了民意调查率,不论alpha、beta还是omega,都被这个招蜂引蝶的犯人迷得不清。 在军方违规作弊之前“阵亡”出局,不会对舆论造成太大的冲击,如果出局的方式足够“英勇”、足够“壮烈”,还可能博取一波好感。 “维持住这个局面,你就可能得到豁免。”阿修说,“不要再让军部难堪。” 阿修沉声问:“听见了吗?” 身后的人安静,呼吸声轻轻浅浅,不是醒着会有的呼吸频率。 ……这个没心没肺的重刑犯。 少年特工咬了咬牙,把薄被胡乱堆在他身上,枕着胳膊,在冰凉如水的夜色里蜷身。 胃不疼了,他没能撑住多久,眼皮也坠沉,掉进光怪陆离的梦里。 没什么好梦,他梦见炮火把那个垂着头拉小提琴的身影吞噬,也梦见自己的军刀被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深深没进瘦削胸口。 这些梦翻来覆去,盘桓大半宿,直到被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打断。 阿修惊醒,倏地跳起来,握住枕头下的军刀。 …… 天已经亮了。 第六天,这个本该被他贴身看守的犯人,不仅起了床、换了衣服、出了趟门取早餐,还在保养手枪。 祁纠正在擦拭一块簧片:“早上好。” 少年特工盯他半晌,慢慢放开军刀,从床上下来:“我真该把你铐上。” 靠在椅子里的beta犯人笑了笑,看起来把这当成了赞美,抬手推给他加了煎蛋的三明治:“要不要番茄罐头?” “……”阿修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言不发看了他半晌,转身去洗漱。 战时的洗漱简单,花不了什么额外的时间,他把水泼在脸上,让这种森冷的刺骨凉意驱散最后一点睡意。 提尔·布伦丹是不是用不着睡觉? 这种问题多半得不到答案……但至少能知道,这个beta犯人也是肉体凡胎,不是帝国突破了什么尖端科技,制造的仿生人。 阿修咬着加了番茄罐头的三明治,跨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个beta犯人的脸:“你以后会有黑眼圈。” 祁纠正在喝茶,被这句话笑得有点咳嗽,不得不放下杯子。 少年特工依然不解:“有什么好笑?” “没什么。”祁纠清了清喉咙,他捋了捋副官乱七八糟的坚硬短发,把它们弄服帖,“我天赋异禀。” 阿修仰头问:“熬夜不长黑眼圈?” “不长。”欠揍的beta犯人想了想,“我需要的睡眠时间很少,久了也睡不着。” 严肃冷淡、一板一眼的少年特工趴在椅背上,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看起来受了不轻的打击。 “也不用太羡慕。”会读心的beta犯人拿来喷壶,处理副官相当不服帖的头发,“人醒着的时间是有数的。” 阿修被他摆弄造型:“什么意思?”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很清明,没有缺乏睡眠的疲倦,微微弯了下。 “没什么。”提尔·布伦丹说,“芬里尔副官,还有五分钟,我们要出席指挥部总攻前的集体会议。” “……”阿修把三明治叠起来,囫囵塞进嘴里,冲去换衣服。 他确信提尔·布伦丹一定是故意的——证据是每到这种时候,这个欠揍的beta犯人,都会笑得十分真心实意。 年轻的副官用最快速度,十万火急往身上套着军装,百忙之中重重瞪了看笑话的重刑犯一眼,像是龇了龇牙。 祁纠靠在椅子里,笑得咳嗽,用热橙茶压下去。 阿修瞪着他,看着这个人放松的笑意,又不由自主缓和神色,抿了抿唇,低头去系扣子。 ……的确气人。 不过硬要比较的话,至少比梦里的情形好。 他宁愿提尔·布伦丹一直保持这样,到演习平安结束,到获得赦免,到重新恢复自由和荣耀。 还剩三分钟,收拾停当的副官抄起军刀和配枪,杀到祁纠身边:“怎么还不走?” “军部修改了通知。”祁纠看了看光脑,“还有三十三分钟。” 阿修:“……” 少年特工冷冰冰的神色有炸毛趋势,还没等发作,就被覆在头顶的手及时安抚:“好了,好了……带你去散散步。” 没人会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散步。 阿修不上他的当:“不去,你也不准去。” Beta犯人诚恳地温声申请:“放松一下。” 阿修已经帮他确定了窗户的位置:“可以喂鸟,你有面包。” 这样僵持了片刻,他看见这个beta犯人笑了笑,很好脾气地放弃了原有计划,点了点头,起身走到窗边。 提尔·布伦丹推开窗户,把面包掰成小块,整齐排成一排。这个人总有用不完的神奇本事,鸽子、麻雀和乌鸦在他面前,也能规规矩矩排队。 阿修看了他半晌,走到他身边:“为什么想散步?” “嗯?”祁纠正在调解两只麻雀的纷争,闻言想了想,“想出去走走。” 这个回答很古怪,阿修看着他:“非要现在?以后不能走?” 祁纠拍净手里的面包屑,拿过一旁的军帽,压在少年副官头顶:“能。” 三十三分钟也不算多宽裕的时间。 军用飞艇等在门口,他们离开房间,立刻有训练有素的卫兵跟随。 “西德罗上校”在指挥部已经有了不弱的话语权——探不到底的作战经验、神盘鬼算的指挥手段,让他的意见在作战会议上变得举足轻重。 阿修跟着眼前的瘦削身影,寸步不落地进入会议室。 他仿佛已经看到,提尔·布伦丹当年是怎么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升迁,做到了帝国舰队的负责人。 年轻过头的执法处特工其实也不理解……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是怎么在登顶后自甘沦落,变成了叛徒和重刑犯。 观看直播的民众大概更不理解,不过绝大多数人不在乎这个。他们只在乎强者,在乎实力,不论这个有实力的是什么人。 「终于又能看提尔·布伦丹了。」 「盼了一宿,来洗眼睛——不是我说,其他几路舰队都在干什么?菜鸡互啄?」 「不得不承认,这个重刑犯凭一己之力,把这场演习的水准拔到了原本达不到的高度。」 「我现在开始怀疑,提尔·布伦丹都打不赢的仗,可能就是打不赢……当初那张战役说不定什么猫腻都没有,就是敌人太强了。」 「也说不定是这三年,他知耻而后勇,重新整理了经验,感谢执法部对他的折磨,对beta就该这样磨炼一下。」 「是个好主意,执法部应当有详细记录——弄个“beta全面加强计划”?」 「好了,都省省力,过去的事还啰嗦什么?西德罗上校发言了。」 …… 这些天下来,这个beta重刑犯的拥趸滚雪球似的变多。 懂门道的,按着军用地图,分析这些调动安排里的运筹帷幄、周详缜密,不懂门道的也要凑过来……宁可光听他说话。 提尔·布伦丹的话不多,每每直切要害,这样沉净利落的架势,比起易受情绪裹挟的alpha,居然更杀伐果断。 「不是我说,要不是封闭演习,现在已经有人追过去了吧?」 「执法处可千万看紧了这个迷人的重刑犯,最好别放出来,免得有些人演习一结束就忍不住,我不是说我。」 「想回去上军校了,不该骂他魔鬼教官,我也不是说我。」 「你们可想好了,想接近提尔·布伦丹,得先打过他身后那个冷冰冰的副官!」 「那个副官到底是不是特工?」 「管他呢?不论是不是,不都得先打过吗。」 「这话没错。」 「是啊,alpha这么盯着一个人,要么是看上了他,要么是想杀了他。」 …… 阿修猛地关掉星网。 芯片植入体内,关掉星网只需要一个念头,冷冰冰的副官还像把刀一样杵着,祁纠却稍稍回头。 迎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阿修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毋庸置疑,他并不想杀提尔·布伦丹——可这又和别的有什么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见鬼的评论。 年轻的alpha特工死死抿着唇。 他不清楚这种感受,只觉得胸中翻腾得够呛,情绪不受压抑,反倒往颅顶冲上去。 祁纠撑了下会议桌的桌沿,站起身。 阿修站在他身后,清楚地看见这个人第一下没能站得起来,但应对足够快,撑着桌沿借力,稳住了身形。 刚腾起的心烦意乱,被这一幕浇灭,只余袅袅青烟。 阿修跟上去,不动声色抬手,撑住这个beta犯人军装下瘦削的身体。 他勉强收回心神,整理刚才听见的东西,意识到祁纠这是要去总指挥部查阅一些机密资料。 尚未得到作弊“剧透”的军部,已经彻底被提尔·布伦丹唬得团团转,为了打个漂亮的胜仗、掩盖此前的狼狈失败,甚至同意了这种明显违规的要求。 机密资料室是帝国最重要的核心之一,这里直接连通总光脑,没有获得S级权限的人无法进入。 西德罗上校只能一个人进去,连副官也要在门外等。 祁纠走到门口,不等刷卡开门,先被冷硬的军刀拦住。 阿修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有点事。”祁纠温声说,“时间不多了,得处理一下。” 少年特工拦在门前,寸步不让,第一次露出冰冷过头的神色。 这是底线,他不会允许提尔·布伦丹接触和帝国核心有关的内容,更不会允许提尔·布伦丹叛国。 不论出于特工的职责,还是阻止这个人自寻死路。 轻微的金属磕碰声响起。 祁纠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多出的手铐。 年轻的执法处特工森森盯着他。 力道拖曳,咔哒一声,手铐的另一头铐在阿修的手上。 “你前途无量。”阿修咬了咬牙,低声说,“凭你的能力,只要你想,就能翻盘,随时回到原本的位置。” 为什么不重拾当年的荣光?为什么不继续做舰队的负责人? 为什么不带领舰队去获得胜利? 难道就一辈子这样——做个重刑犯,做叛徒和罪人?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的念头:“你究竟想做什么?” 祁纠暂时没法告诉他。 少年特工浑身都是监视器,这地方没有屏蔽,说的每句话,都会被立刻传送到执法处。 祁纠揽了下他的肩,带他走到窗口,看外面的景色:“漂亮吗?” 阿修蹙紧眉。 他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说这个——即使窗外的确漂亮,看不见边的花海,颜色鲜艳烂漫到有些异常。 从这个透气窗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漆黑的山体,和把山映照成金色的阳光。 他忽然意识到,这颗编号198、目前作为总指挥部所在地的废星,就是他们乘坐运输舰来的路上,曾经看见的那颗星球。 以执法处特工的眼力,足以看清那片烂漫的花海里,有一块又一块石头刻成的墓碑。 大多数墓碑没有任何字迹,没有名字,也没有生卒年。 过了几秒,阿修意识到,这座山就是块巨大的墓碑——所有的碑文都在山上,漆黑的山石并不反光,字迹也因此极易忽略。 很凌乱的文字,用的是通用的星际语言,看得出刻字的人识字并不多,那只是些词组似的话。 「我们开矿、耕种、生存。」 「我们欢笑。」 「我们拒绝勒索,拒绝掠夺,拒绝背弃母星。」 「唯有死亡能让我们背井离乡。」 「埋葬尸骨的地方,有更鲜艳的花。」 …… 手腕上传来牵扯力道,阿修被拉进那间机密档案室,看着祁纠单手操作光脑,输入一次性的密钥。 系统黑了好几次,防火墙拦得太严,实在黑不进来,只能用这种最直接的办法。 阿修看着屏幕上的内容。 他看见提尔·布伦丹在删除自己的审讯记录。 少年特工愣了半晌,低声问:“……为什么要删这个?” 这是提尔·布伦丹曾经接受不公待遇的罪证,如果有一天,他成功脱罪、重新成了帝国的英雄,又或是有人替他昭雪,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他问完这句话,不等祁纠回答,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beta全面加强计划。 “感谢执法部对他的折磨,对beta就该这样磨炼一下。”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看见这种离谱的内容,都一定会嗤之以鼻。 阿修从未怀疑过这个庞大帝国的理智,在最严谨、精密如机器的机构里,他被训练到十九岁,从未怀疑过自己所见的一切。 他也从没见过这些。 一颗因为拒绝掠夺、拒绝勒索,拒绝移民去其他星系,而变成“废星”的星球。 “这颗星球叫什么?”阿修问,“在198号之前,它本来——” 提尔·布伦丹说:“帕洛马尔。” …… “帕洛马尔绞肉机”的帕洛马尔。 在古地球语语系下,某个偏僻的小语种里,帕洛马尔的意思是“鸽子”。 阿修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军靴声响异常熟悉,叫他神色骤变,回手摸枪,却还是晚了一步。 祁纠的手覆在他的手臂上,将他拢到身后。 机密档案室的门被用力推开,黑洞洞的枪口后面,跟进来阴沉沉的人影。 “好久不见。”来人彬彬有礼,“提尔元帅。” 祁纠笑了笑:“宙斯。” 很少有人敢这么直呼执法处处长的代号,但一个beta重刑犯这样开口,居然给人某种“理当如此”的错觉。 宙斯神色微滞,并不理会他,视线落在少年特工身上,露出些满意。 “你做得很不错。”宙斯说,“芬里尔。” 阿修一动不动定在原地。 特工植入的芯片有专门针对alpha的抑制剂,他的身体被麻木控制,变得力不从心,连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麻痹这个重刑犯的警惕,消耗他的身体,博取他的信任——相信你已经在他身上学了不少。” “模糊他的认知,给他假情报,让他以为我们会等到第七天对付他。” “引导他故地重游,犯下大错。” “……还限制了他的行动。” “做得很好。”宙斯语气褒扬。 打量着这个最难对付、从不露出破绽的beta重刑犯,宙斯阴鸷的脸上露出得色,示意身后的人上来,启动祁纠的电子镣铐。 “既然他已经确凿犯下叛国罪,不用再等什么颜面扫地、俘虏不俘虏了……随便来一个人都有权击毙他。” 宙斯抛过去把枪:“杀了他,芬里尔,我们会给你勋章。” 第101章 亲吻将死的战神 祁纠原本面对着宙斯, 听见这些话,转回身,看向被命令的少年特工。 在他身后,执法处的特工齐齐举枪, 黑洞洞的枪口泛出寒气。 “删除机密资料”这种行为在提尔·布伦丹的履历上简直不值一提, 但宙斯也根本不在乎——只要这的确构成了叛国罪, 就意味着这个beta犯人再不能顽抗, 彻底落在了执法处手里。 阿修一动不动盯着他。 他们两个被一副手铐连着,离得很近, 近到能看清在对方眼中的影子。 宙斯厉声命令:“开枪!” 所有特工脊椎条件反射地一悸, 险些毫不犹豫扣下扳机,才意识到这命令是给芬里尔的。 宙斯要修·芬里尔来开这一枪。 这些天里, 芬里尔的立场变得极为可疑,只有亲手杀了提尔·布伦丹,才能重新证明他的忠诚。 在这之后,修·芬里尔会获得新的代号,接替“战神”这个位置, 成为阿瑞斯, 做宙斯的左膀右臂。 阿修看了看那柄枪, 又慢慢抬头,看着祁纠,脸上的神色有些木然。 祁纠点了点头,不做反应。 阿修慢慢拾过宙斯扔过来的枪, 单手打开保险, 食指扣上扳机。 少年特工垂着视线, 服从于无数次训练下的机械动作,缓缓举起枪。 系统忽然出声:“你这个狼崽子……” 祁纠握住抬到一半的冰冷枪身。 阿修倏地抬头。 少年特工身体绷成把刀, 黑眼睛盯着他,咬着牙关,眼底无声喷出烈火。 内线频道,系统的后半句才问完:“……是不是想干了宙斯?” “是。”祁纠回它,“还不是时候。” 阿修的身手,还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一枪让宙斯失去行动能力,再在十几个特工的包围下带着他突围,光天化日逃之夭夭。 这么做的结果,除了多搭上一条命,没有任何意义。 阿修的呼吸变得重而急促,他能抵抗抑制剂的时间极为有限,这种专门针对alpha研发的抑制剂,能让意志最强悍的alpha失去自主,变成任人操控的木偶。 再过几分钟,他就会成为任凭宙斯支配的杀人机器。 阿修死死盯着提尔·布伦丹,双臂开始不受控地发抖。 他的瞳孔漆黑,透出焦灼的暴怒,不受驯服的狠戾悍野撕破冷静,这让他不再像训练有素的军猎犬。 ……这样濒临失控的状态,被落在头顶的掌心打断。 连同执法处针对特工的训练中,最引以为傲的精神力操控一起。 “我愿意缴械。”祁纠说。 宙斯的眼睛随着这句话,秃鹫似的亮起来。 “这个学生,我很满意。”祁纠继续说,“把他交给我。” “解开对他的控制,我就配合。” 祁纠说:“你们想要的东西,只有他能从我这里拿到。” 宙斯似乎毫不意外他提出的要求,不以为忤,反倒微笑:“提尔元帅很喜欢芬里尔?” 祁纠笑了笑:“是啊。” 宙斯大笑:“这有什么难的!元帅看上的alpha,难道执法处还敢扫兴?” 他摆了摆手,立刻有专业人员上来,报废阿修的芯片。 在抑制剂的影响下,阿修的身体已经僵硬到无法动弹,舌根麻木,说不出半个字。 祁纠垂着视线,看军医当场取芯片。对执法处来说,这种几分钟就能完成的微创操作,甚至称不上手术。 医用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飘散在空气里。 阿修盯着祁纠,咬紧牙关,被冷汗模糊的瞳孔里透出焦灼。 对着一个身为重刑犯的beta说这种话,嘲讽多过揶揄,但宙斯眼里的得色,让阿修看得背后生寒。 ……这仍然是个圈套。 精心策划,一环套一环,针对提尔·布伦丹的圈套。 宙斯掌控一个特工的办法,又怎么会仅仅只是一块芯片。 Alpha秉性里不受控的暴戾,仿佛感应到情绪的召唤,一涌一涌地撞向头顶,几乎要将什么东西生生撞破。 阿修身体发抖,分不清这股戾意是对着这个愚蠢的、自讨苦吃的beta犯人……还是对着宙斯。 即使在刚才,他设想得最疯狂的计划,也仅仅是击伤宙斯,搏一搏生路。 现在他想杀了这个执法处处长。 可那只手还覆在他头顶,这样一只瘦削的、微凉的手,带着过去十九年里陌生到极点的稳定力道,从容得像是凌迟的刀。 手术刀剖开身体,寻找芯片,取出,报废,流畅得像是什么机器的精密程序。 接着是植入的耳机。 阿修被几双手牢牢按着,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气。 身体无法动弹,脑海里的念头就更甚嚣尘上,将他涨满,绷出道道看不见的裂缝。 宙斯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他耳旁。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把提尔·布伦丹引进了圈套。 那么提尔·布伦丹自己知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为什么不惊讶,不愤怒,不憎恨……不想杀了他? 如果知道,为什么要往圈套里跳? 为什么要往圈套里跳?! 他在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歉意。 温和到极点的平静歉意,这种歉意烧断了他的理智,脑海里有根看不见的弦,绷到极限后猝然崩断,从未有过的剧烈仇恨灼烧起来。 阿修盯着近在咫尺的特工,盯着写有“执法处”几个字的臂章,眼里的神情像是要把它生生撕碎。 那只原本在他头顶的手,落向他的脊背,把他从执法处特工的钳制里揽出来,护进怀里。 瘦削到近乎单薄的怀抱,滴水不漏,装敛住他的暴戾杀意。 “疼吗?”祁纠低头问。 阿修抬起头,不明白他在问什么,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问取芯片留下的伤口。 少年特工不想回答这种话。 他看着祁纠的电子镣铐,上面显示收束到最紧一格。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beta犯人目前能获得的,仅仅是能维持一个人最低限度活动的氧气量。 “我不是你的什么学生。”阿修低声说,“不得不跟着你,是因为任务。” 摘除芯片后,他的确恢复了一部分支配身体的权力,至少能勉强发出声音:“我比任何人都厌烦你,想甩掉你。” ……这个见鬼的beta犯人,一言不发地认真听完,居然还是笑笑,把拴着两个人的手铐给他看。 “有点困难。”祁纠说,“我们大概分不开。” 阿修立刻注入信息素,想要解锁手铐,却发现手铐的模式早已在录入那一刻就被锁死。 除了宙斯,没人能再打开这副手铐。 气体麻醉|剂弥散在整个房间里,阿修握住祁纠的手腕,碰到叫人心惊的脉搏,脸色变了变,抱住朝自己倒下来的身影。 祁纠静静靠在他肩上,阿修的双腿也在药剂的作用下发软,抱持不住这道瘦削的影子,不得不跪在地上。 “……教官。”阿修抱紧怀里的人,低声说,“教官。” 意识和视野一起模糊,恐惧从末处腾起,吞噬尽最后一点思绪。 他跪在地上,尽力撑着面前的人,手握着手,额头抵着额头。 十九岁的军校生轻声说:“教官。” 祁纠没有反应,身体冷得慑人。 / 提尔·布伦丹是真的不容易昏过去。 几年难遇的缓冲区,系统提前弄了火锅扑克牌,在后台等他:“怎么样,咱们什么时候走?” 演习是个相当不错的教学环境,阿修学习的速度也相当快。 这几天下来,必须教给主角的金手指已经给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没法一蹴而就,只能先记下来,靠今后慢慢摸索领悟。 按照原著剧情,提尔·布伦丹确实是要在这前后黑化成反派……不过他们这毕竟是前传,后面会发生的事还多的是。 如果没这个打算,随时离开世界,其实也不会太影响剧情。 “再等等。”祁纠抽了张牌,“还不是时候。” 系统偷走两张牌,举着望远镜向外看了看:“你不放心他?” 其实问题应该也不算严重……主角嘛,难免要有几个毕生难忘的遗憾。 只不过是做特工的时候,不小心做了人家手里的刀,杀了个不该杀的人——比起以后要走的路,这种事其实不算什么了。 正传里的主角,是要当独立运动领袖,轰轰烈烈弄翻整个帝国的。 祁纠没回答,只是没收了系统偷摸的那张牌,放回牌堆里洗匀:“再看看。” 系统遗憾地叹了口气,重新举起望远镜。 …… 执法处并没解开这一副手铐,但给他们的待遇,目前来说还算不错。 因为是执法处强行插手演习,至少这两天里不能暴露这个事实,于是“西德罗上校”在刚开完作战会议不久,就因为旧疾发作入院治疗。 提尔·布伦丹正躺在病床上输液,病床边上坐着年轻的特工,神色冰冷,一动不动。 “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人。” 宙斯坐在病床对面:“但他不配称之为军人,更不配‘提尔’这个代号——你能理解我的话吗?” 阿修低声说:“他过去也是特工。” 宙斯垂眼看着他,神色微微不满:“就是这样?” 阿修沉默半晌,像是从胸腔里出声,慢慢地说:“他……犯了大错。” 宙斯厉声说:“他本来该是战神!我们把他做成最满意的作品——你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阿修看着提尔·布伦丹。 他并不觉得意外,这个beta犯人,在成为重刑犯之前也是特工……“提尔”这个名字本身就很叫人在意。 古地球的北欧神话体系里,提尔住在英灵殿,象征契约、誓言、荣耀,是象征勇气与英雄的战神。 执法处的特工之中,只有这个代号,从没有对应的人选。 Beta没有信息素,原本就比性情不稳定、容易留下痕迹的alpha更适合做特工。 提尔·布伦丹身上很多神乎其神的本事,如果不是经过最严苛恐怖的训练,也不可能获得。 阿修忽然明白了,提尔·布伦丹不惜暴露、不惜被打成叛国罪,侵入机密档案室,是在删除什么——是真的有这么一个针对beta的改造计划。 迄今为止,这个计划只得到了一个成功的作品,就是提尔·布伦丹。 …… “他一路升迁,创下了帝国从未有过的记录,做到了帝国舰队的负责人,所有人都相信他前途无量。” 宙斯寒声说:“有了他,帝国原本可以进一步向外扩张,获得更多的资源,拥有更多的财富……他原本有机会带着这支舰队创下史无前例的荣耀。” “我从没想到过,执法处精心培养的、最出色的作品,一场‘帕洛马尔绞肉机’就把他吓垮了。” “帝国发动的战争里,远比这残酷的,多到数不清——战争本来就伴随着死亡,难道每一个都要忏悔?” “这就是beta。”宙斯语气鄙夷,“他们永远体会不到,掠夺、占领、屠杀的快感。” 年轻的特工坐在病床边,垂着视线,坐姿笔挺,表情是特工如出一辙的冰冷沉默。 宙斯对这样的表现还算满意,回到床边,神色变得和缓。 “即使是这样,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本事。” 宙斯变了个语气:“执法处对他进行了训练,可我们不知道,他通过这些训练,掌握了哪些技能。” 所有人接受的都是同样的训练,总有人天赋异禀,能总结提炼出更多——古地球管这叫“取之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他们要知道,要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技能,能拼凑出这样一个“帝国最强beta”。 “还有别的。”阿修垂着视线,慢慢地说,“我的任务不只是这个。” 这次宙斯的神色更满意,终于把一份任务简报交给他。 “你在意他,处里无意干涉,如果不是你这样的alpha,也没法让他上钩。” 宙斯说:“只是情感理智要分得清,你是特工,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任务,要做的只有忠诚。” 阿修握着任务简报,余光扫见外面持枪的特工,alpha能感知同类的信息素,已知的alpha特工就有二十多个。 和说的不一样……这位执法处处长,不是一般的畏惧提尔·布伦丹。 二十多个特工,枪都在手里,枪膛里随时保证有一发子弹。 在这一分钟里,没办法杀死宙斯。 “等他死后。”宙斯的声音没完没了,“你的代号变更成阿瑞斯,回到处里,前途无量。” 少年特工慢慢握紧军刀:“是。” 宙斯背着手,居高临下审视他半晌,点了点头,离开病房。 …… 阿修看完了这一份任务简报。 追踪到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字上,锋利的纸张忽然自燃,火光在他手里烧起来。 这是个相当无意义的发明——字面意义上的“阅后即焚”,似乎只是为了追求某种仪式感,又或者是用烫手的火焰警告特工,不要做多余的事。 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动多余的念头,只要完成任务,只要忠诚。 阿修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病房外的光线转暗,暮色在天的一角铺开,把云霞烧成血红。 窗帘被风扰动,拂过没有一丝尘埃的地板,白色的织料干净漠然。 这种血红透过白纱,模糊地渗进来。 阿修伸出手,摸了摸提尔·布伦丹的眉弓,他第一次见这个人睡得这么沉、这么安稳,仿佛被疲倦彻底吞没。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去开会之前,这个人忽然对他说,想去外面散散步。 想带他去外面散散步,因为想“出去走走”。 提尔·布伦丹这个人,活得一向随意,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没有被严格的年轻特工允许,也就作罢。 在这一秒,阿修开始后悔这件事。 他们那个时候,该出去散步。 ……在这样的念头里,他看见琥珀色的眼睛慢慢张开。 少年特工盯着这个beta犯人,眼里透出错愕,抬头去看麻醉药剂的用量。 祁纠问:“疼吗?” 阿修蹙紧了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躺在病床上的人抬手,碰了碰少年特工取出植入的芯片和耳机后,从耳后裹到脖颈的纱布。 阿修想要推开这只可恨的手,看着这个beta犯人全无血色的面庞,咬了咬牙,停下动作。 “你是个懦夫。”阿修低声说,“你不该向宙斯缴械。” 祁纠笑了笑。 年轻的特工像是被踩了尾巴:“你笑什么?!” “这么说我的人很多。”祁纠隔着纱布检查他的伤口,漫不经心回答,“不差你一个。” 阿修脊背僵了下,张了张口,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又被怒火压下去。 这种无法自控的怒火,在那间机密档案室里腾起来过一次,在这一刻又烧灼着他,炙烤着他的神经。 原本的猜测,到这一步,变成避无可避的现实。 提尔·布伦丹曾经也是特工,这样的一个局——设局的人清楚,入局的人也清楚。 只有他自以为是,只有他才是真正的蠢货,他浑然不知地把提尔·布伦丹领进死路,这个混账beta心知肚明,居然就跟着来了。 “为什么?”阿修扯住他的衣领,“你就这么不想活了,是不是?” 少年特工翻上病床,双腿分开跪在他身上,没被手铐限制住的手揪着这个beta犯人的领口,双目被再压不住的情绪激出赤红。 “我救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阿修盯着他,眼里几乎滴出血——那见鬼的、该死的任务简报,根本就没打算让提尔·布伦丹活下去! 那群会说话走路的畜生,它们甚至要解剖提尔·布伦丹的身体和脑组织……活着。 活着做解剖实验,研究这个beta的身体构造,测试不同刺激下的脑区反应——活着! 年轻的特工情绪控制宣告崩盘,大口喘着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要真到了这一步,他宁可在那道矮墙底下,一刀捅了提尔·布伦丹,硝烟、炮火和小提琴绝对是比这好一万倍的结局,他从没这么为没杀一个人后悔…… “我知道。”祁纠救下自己的衣领,“还没到这一步。” “演习还没结束,执法处渗透进来的能量有限,我们还有一天两夜的时间。” 祁纠撑着床沿,慢慢让自己坐起来:“这是帕洛马尔过去的军医院,基础架构没改过,只要找到机会……” 系统英勇咳嗽了一声。 祁纠停下话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年alpha特工,摸了摸扎手的短发。 ……执法处早就有结论,alpha特工在使用上有些缺点。 信息素容易逸散,彼此随时能够感知,无法控制极端情绪,腺体状态也容易受情绪的影响,进入易感期。 执法处针对这些缺点,已经进行过一次基因改造。 改造后的alpha特工进入“易感期”,属于身体的本能被尽数封印,细微到几乎无法再被察觉,只剩下空壳。 空壳,有血有肉、无心无魂的杀人机器。 阿修盯着他,没有芯片的抑制,身体依然僵硬得无法动弹,喉咙麻木,发不出声。 ……他害了提尔·布伦丹。 如果没遇到他,提尔·布伦丹就算不想活,至少也不想死。 是因为他,这个自讨苦吃、乱好心的家伙,天真到觉得有了个学生,该教的教完,死也不要紧了。 可这是骗局。 他只是个提线木偶,是被宙斯支配的空壳。 他甚至连动都动不了,更不要说反抗宙斯、杀了宙斯,这样的念头烧断神经,烧穿瞳孔,也没法让身体跟着有反应。 阿修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血腥气,痛苦和羞愧快要将他淹没,还有憎恨,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是个该死的特工—— 一只手臂将他揽住。 阿修微微打了个悸颤,瞳孔里渗出恐惧。 但这种恐惧只是因为陌生,因为还有更陌生的体验,那只手力道温柔,微凉的手指按过他的脊背,覆住他灼烫的腺体。 少年alpha特工发着抖,他的喉咙变得沙哑,吃力从牙缝里挤出字:“我……没有易感期。” 能找回易感期的alpha,才能真正摆脱执法处的控制。 变成个空壳、变成个木偶,变成任人支配的杀人机器,算什么易感期。 “很弱。”祁纠温声说,“不是没有。” 阿修盯着他的喉咙,迷茫到混沌的意识里,只觉得声音像甘泉,浇在烙铁似的大脑里。 他哑声否认:“没人能感觉到。” 没人能感觉到,连他自己也不能,就像没人知道他喜欢提尔·布伦丹。 ……又或许,是种比喜欢更强烈、更能将他吞噬的情绪。 怎么会有人不被这个见鬼的beta迷得神魂颠倒。 年轻的特工发着抖,他从未有过这种情绪,剧烈的恐惧将他席卷吞噬,仿佛无处逃脱的灭顶之灾。 他紧闭着眼睛,战栗着跪在提尔·布伦丹面前,含着心跳,亲吻将死的战神。 第102章 是什么味道? 不受控的心跳被手臂拥住。 清瘦的、清瘦到令人心惊的胸口, 承托住年轻的alpha灭顶的戾气焦灼,单手揽在他背后。 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在揉一只亲手养大的狼崽。 这样的纵容——温和到仿佛什么都能放任的纵容,在这一刻, 实在起不到半点安抚, 反倒成了剖开他的刀。 划开皮肉, 撬开肋骨翻找, 热腾腾掏出一颗心。 他奢侈地妄想……这样能烫得提尔·布伦丹皱一皱眉头。 年轻的特工仰着头,跪在这个beta犯人身前, 漆黑眼瞳里就快喷出焚天灭地的岩浆:“我不是……你的学生。” 琥珀色的静海映着他。 阿修无法思考, 像是有什么骤然烧断了理智,他眼前变成一片琥珀海, 朦胧的红雾笼罩一切。 年轻的alpha在怀抱里失控,基因改造和长久以来的严厉规训铸就的深厚屏障,在剧烈的撞击下重重一颤,第一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 仿佛剖骨的、淹没一切的混沌里,昔日的旧神单手揽着他, 低下头, 回应他刚才的亲吻。 阿修死死攥着他的衣服, 在紧咬的牙关里重复:“我不是……” 这个可恨的beta犯人还在笑。 他绝不承认他喜欢提尔·布伦丹这么笑。 像是海浪,也像海边傍晚落的雨,不大,覆落在失控的火焰上。 他不是提尔·布伦丹的学生。 他不甘心只是学生, 只是要这个人照料、引导的学生, 等他把什么都学会了, 提尔·布伦丹就可以了无遗憾地迎接死亡。 阿修胸口起伏,挣扎着想要起身, 想要咬住恼人的笑,他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感受……他恨不得这时候干脆来个陨石雨,把这片星系砸成宇宙尘埃。 或者是什么别的死法,他和提尔·布伦丹死在一起,死在执法处的枪下,再被例行公事地焚烧。 他一定会记得在咽气前抱紧这个人。 他们一起死,要么化成灰,要么变成两具分不开的尸骸。 ……挣扎的狼崽子被拎着后颈,从容提远。 祁纠拎着他,手法熟练到用不着刻意想,往背上一按,怀里的年轻alpha就忘了怎么动弹。 “不是学生?”祁纠低头问。 年轻的特工仰着头,咬紧牙关,动弹不得,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靠在床头的beta犯人忍不住笑了。 两个人还被手铐锁着,很好捉,跑也跑不掉,哪怕少年特工眼睛里写了一百个想钻进床底团成球。 祁纠很放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实在顺手,又摸了摸有段时间都没摸过的耳朵。 年轻气盛的alpha一动不动,从耳廓烫进脖颈,整个人红得像是发了烧。 “先当着吧。”祁纠慢悠悠说,“还有的学。” 他有点困了,闭上眼睛,掌心盖住阿修的脖颈,把热腾腾的特工拢进怀里:“狼崽子,亲都不会亲。” / 这话说出来,仿佛给年轻的alpha特工带来了不轻的伤害。 祁纠睡了二十分钟,再醒过来,身旁黑漆漆的人影还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脸。 “很受打击。”系统帮忙剧透,“这么盯了二十分钟了。” 很难不认为……训练有素的执法处特工,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尝试突破有关亲吻的技巧封锁。 可惜进度相当有限,毕竟像这种技巧,本来就需要练习,不太适合在脑海里强行靠想象凭空突破。 祁纠打算有时间陪他多练习,但局面动荡,现在不合适:“休息好了吗?” 漆黑的眼睛颤动了下,在这句话里醒过来。 阿修看着他,沉默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为什么睡不着?” 这些人一直在给提尔·布伦丹注射麻醉药剂,药量已经加到常人能承受的极限,再加下去,任何人都可能毙命。 但这个人居然还是清醒的,仿佛只要需要醒过来,就随时都能睁开眼睛。 “我的身体,对这类药剂不太敏感。”祁纠撑身坐起,“它们对我没什么效果。” 阿修问:“止痛的呢?” 琥珀色的眼睛怔了下,像是没料到这个问题,微微笑了笑。 阿修盯着自己的手,沉默良久,又慢慢说:“所以……他们说你受刑的副作用,包括感官过度敏感,是真的。” 祁纠点了点头:“有一点,正好搭配你的易感期。” “……”阿修把军刀放下,还嫌不够,把它用力推远。 这算是个用来活跃气氛的小玩笑,但效果不佳,冷冰冰的执法处特工咬着牙关,双唇抿得更紧。 年轻的特工抬手,垂着视线,用上训练时排雷的力道,谨慎到极点地拥住面前的beta犯人。 阿修抱着他,仰起头,小声问祁纠:“疼吗?” 琥珀色的海沉静深彻,也不是从来都没有涟漪,偶尔会泛出一丝笑影,真实到烫得人眼睛生疼。 祁纠摇了摇头,摸摸他的头发。 “你该吃饭了。”阿修垂下头,让这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揉着过瘾,低声说,“我……喂你。” 手铐锁着提尔·布伦丹的右手,执法处送来的餐食又是相当精致、绝没法用一个手吃的煎牛排,还真就应了这个家伙的胡言乱语。 阿修用力切着这些牛排,叫它们碎成不能再小的小块,仿佛它们是宙斯。 让这个犯人吃点东西,其实一直很费力气。 绝大多数情况下,提尔·布伦丹进食,仅仅是因为身体需要进食。 阿修用勺子舀起一勺牛肉碎,和着酱汁拌匀,小心喂给他:“你尝不出味道?” “有一点。”祁纠点了点头,吃下牛肉,仔细咀嚼,确保这些食物能最大限度转化成能量。 阿修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攥得青白。 一个人……如果已经被训练得无法睡觉、无法尝出食物的味道,无法屏蔽疼痛,剩余的感官又无时无刻不在过载——这样的“活着”,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看着眼前的beta犯人,又想起自己在运输舰底的问题:“你为什么现在还没变成反派?” 他本来以为……这个问题还是会被恼人的笑应付过去。 但这次没有,祁纠咽下食物,想了想:“因为我知道,我会有个学生。” 阿修握着勺子怔了下。 他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又或许是不敢——追问的话已经到了喉咙里,又被异常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年轻的特工倏地扔下勺子,也扔掉餐盘,伸手想去够军刀,那把刀已经出现在他的手里。 阿修握紧军刀,抬起头,看着身前的清瘦背影。 他永远快不过提尔·布伦丹。 不过宙斯也一样。 ——这个原本还得意满满的执法处处长,现在连脸色都扭曲,铁青森冷,死死盯着这个见鬼的beta犯人。 “你干了什么?”宙斯厉声喝问,“你是怎么侵入的主光脑!?” 明知道这个beta犯人会去删除那些记录,执法处之所以成竹在胸,就是因为记录还有无法删除的备份——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既然是早针对提尔·布伦丹布下的圈套,当然不可能用真两败俱伤的饵。 可现在……连备份都不见了! 不仅是有关beta改造的备份,还有当初那些战争的实况录像和汇报,记录屠杀的影像。 被凌虐折磨自尽的omega特工,被集体坑杀的beta反抗组织,在刀尖断气的alpha婴儿…… 有些影像已经太久远,久远到这个帝国建立之前,因为已经过了几百年,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一件事。 这片星系,在彻底成为帝国之前,也是被屠杀、被强迫、被“教化”的。 不服从帝国意志的人,一代被杀绝了,两代被杀绝了,后代一无所知地长大,自幼被国家机器抚养,不知道父母亲人的存在,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工具。 “总有办法。”提尔·布伦丹说,“我只是需要一张通行证。” 做帝国舰队负责人的时候,当然有通行证,但这件事没来得及做完。 系统黑不进水泼不透的防护网,但只要能进去,在里面做什么,就都没了半点难度。 ……阿修拔刀的手被祁纠按住。 宙斯手里的枪上了膛,冰冷的枪口抵在祁纠额头上。 这个动作立刻引得守在门外的特工拔枪,数不清的枪口对着他们,黑洞洞冒着寒气。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宙斯的瞳孔里逼出杀意,声音比枪口更阴冷:“你在毁灭帝国的根基,你在叛国……” 提尔·布伦丹温声说:“没记错的话,我早就在叛国。” 宙斯死死盯着这个beta犯人,喘着粗气,脸色青白,像头濒死的疯牛。 ……这样僵持了片刻,宙斯的视线忽然转开,落到阿修身上。 阴鸷异常的青白面孔上,那双眼睛阴涔涔地盯着这个少年特工,忽然渗出得色。 宙斯盯着修·芬里尔,露出笑容,此前陷入绝境的暴怒杀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了。”宙斯低声说,“提尔,提尔……你不会没有害怕的东西。” 他招了招手,工具似的军医硬邦邦走过来。 “修·芬里尔和叛国者勾结,是提尔·布伦丹的同党、从犯。” “罪证确凿,身为特工知法犯法,罪无可赦,有严重叛国嫌疑。” 宙斯淡声说:“给他注射审讯药剂,就在这审他。”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宙斯看向阿修的眼神,也冷漠得不带波动。 像是在看一样用完即丢、丝毫不值得可惜的工具。 仿佛在这之前,交给修·芬里尔任务、允诺让他做“阿瑞斯”的那个执法处处长,是什么人化妆冒充的。 …… 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系统变成的钢笔打了个滚,盖疾尖快扎住祁纠的袖子。 “有用,有用。”系统提醒,“我们不能拦,这是主角的金手指……” 不论提尔是不是利用主角、变不变成“反派”,主角都必须在某个剧情里,被注射审讯药剂——这种药剂对基因改造后的alpha有意外的效果,是打开基因锁的关键。 另一方面,alpha能通过精神力,自主调控感官增幅,审讯药剂给主角留下的副作用,也会成为正传里主角最大的金手指。 袖子的另一边被修·芬里尔拽着。 十九岁的特工年龄的确不大,但还没有这么像是少年的时候,手指卷着他的袖子,眼睛漆黑透亮。 阿修盯着他,唇角抿起的弧度不像紧张,倒更像是笑容。 年轻的alpha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同党。” 不知什么时候,阿修开始喜欢这个词,其实宙斯用不着审,他承认自己是提尔·布伦丹的同党。 ——当然,仅仅承认了这个,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宙斯要的是折磨他的结果,想要靠折磨他,击垮提尔·布伦丹的防线,让这个beta犯人招供。 宙斯要找回那些丢失的机密档案。 阿修至少觉得庆幸……提尔·布伦丹从没和他说过这个,他本来也不知道,再怎么拷问都一样。 针尖扎破皮肤,冰冷的药水淌进血管。 军医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漠然的眼睛里有些错愕——这是第一个被注射了药剂还高兴的受刑者。 阿修实在很难控制,他的右手被这些人按着,藏在被子里的左手,却被微凉的手掌握住。 掌心交叠,他被按着动弹不得,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落进温暖的琥珀海。 军医看了看宙斯,注射进第二管药剂。 这药绝对算不上好受,特工常年接受抗药性训练,一样熬不住,年轻的alpha特工没多久就冒出冷汗。 漆黑的瞳孔涣散开,想昏昏不过去、想醒醒不过来,耳边一直是严厉到极点的盘问。 毫无意义的盘问。 “我是。”阿修招认,“我是他的同党,我愿意做他的同党……” 痛快过头的招认,连宙斯也滞了片刻,才沉声说:“继续!” 冰冷的脸色,强行压制住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和丢脸到极点的愤怒。 军医注射进第三管药剂。 少年特工喉咙里咯咯作响,呼吸变得粗重,身体微微抽搐。 宙斯去看提尔·布伦丹的脸色,可瘦削的身影平静,视线微垂,看不出任何波动。 阿修低声重复:“我喜欢他……” “我想跟着他,想陪着他。” “我愿意……做他的学生。” 阿修说:“我想把命给他,他比我该活……” “可他不领你的情。”宙斯瞄着那个影子,压低肩膀,冷笑着轻声说,“他看着你受苦,看着你被用刑。” 第四管药剂下去,阿修胸口痉挛,呛出血沫,视线陷入失去理智前的散乱谵妄。 他低声说:“我的……” 宙斯瞳孔缩了下,压得更低:“什么?” 少年特工的意识在消散,看着幻觉里的影子,在血沫里呢喃:“我的荣幸……” 只会是幻觉。 真实的世界里,他怎么会肆无忌惮围着这个人撒欢胡闹,赖在膝盖上撒娇。 战神提尔亲手喂养大的巨狼芬里尔——执法处内,这是个人尽皆知的北欧神话,大概是神话扰乱了脑神经,产生了奇妙的谵妄。 提尔·布伦丹是在接受这个代号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代号“芬里尔”的学生来找他吗? 如果是这样……他是不是太幸运了? 幻觉变成谵妄,他察觉到那只手轻轻摸他的耳朵,抚摸他的后背和脖颈,手上的力道温柔亲昵。 这谵妄很好,他下辈子想这么活。 Alpha都是贪婪的,他不仅希望能替提尔·布伦丹受刑,还希望能为了提尔·布伦丹而死。 不知第几管药剂下去,连军医都开始迟疑,宙斯的声音却越发冷冽:“继续!” 现在的程度,离提尔·布伦丹当初承受过的药量,还差得远。 宙斯压低肩膀,几乎已经伏在床边,听着这个丢脸至极的特工毫无逻辑、颠三倒四的微弱呓语,脸色铁青得可怕。 “你愿意为他叛国……你愿意相信他的鬼话?” 宙斯眼中几乎射出火——哪怕他再不愿意承认,芬里尔也是新一代特工里最优秀的。 连续两代,最出色、最优秀的beta和alpha特工,都选择了叛国! 简直荒唐! “当然。”阿修说,“我……” 宙斯死死攥着拳,身体离得更近,脸上因为羞恼一块青一块白,厉声喝命:“说!” “……我相信他。” 阿修说:“我爱……” “他”字未及出口,床头的物品已经被重重掀翻在地上。 宙斯彻底陷入了暴怒——接二连三的挫败,最得意的棋子一个接一个的失控,彻底掀翻了他的理智。 高高在上的执法处处长,脸色因为激怒扭曲,用力扬起手,却还没来得及落在这个丢人的特工脸上,就定在原地。 军医离得最近,看清情形,惊惧得几乎喊出声。 他当然没能喊出声——药箱里的手术刀插入了他的喉咙,精准地避开血管,切断了声带。 干净利落,甚至没流出什么血,alpha强悍的恢复力自行封闭了创口,只要接受手术,要不了多久就能复原。 军医捂着喉咙,跌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脸色铁青的宙斯。 ……也看着提尔·布伦丹。 宙斯还站着,脸上的铁青开始转为一种难看的青灰色,手摔下来,并没能甩在芬里尔的脸上。 这个恐怖的beta犯人……把失去意识的年轻alpha护进怀里,从容拍了下巴掌,清脆的一声。 宙斯的身体跌坐下来,硬邦邦地坐在椅子上。 没有软倒,因为药箱里那一盒手术刀片已经不见了——这些刀片避开血管,穿透并卡死了大关节,把这具尸体固定成了某种相当僵硬的姿势。 Alpha天生的强悍恢复力,哪怕是在死亡的前一秒也依然起效,更不要说屡次改造身体的宙斯……这些手术刀片,就像是浑然天成地长在了这具身体里。 于是这具死透了的尸体,也浑然天成地坐着,沉默着,仿佛在和被审讯的年轻特工对峙。 穿透喉咙的刀片不仅夺去了宙斯的性命,也割开腺体,信息素浓烈到铺天盖地,仿佛暴怒。 门外没有任何特工察觉到异样。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垂着头,安抚好怀里被信息素刺激到不安的alpha,看着军医,平静打了几个军用手语。 缓解、神经刺激、用药。 军医脸色煞白,慌忙爬起来,从药箱里翻找出保护脑神经的药剂,斟酌着用量,给芬里尔注射。 药箱里还少了所有催发体力的药剂——这种药是专门研发给特工用的,即使是快死的人,也能靠这个恢复最巅峰的状态。 只是代价同样惨烈,军医不敢抬头,余光瞄着提尔·布伦丹,看着这个执法处昔日最顶级的特工。 提尔·布伦丹靠在床头,依旧是种仿佛浑不在意的散漫态度,随手拭去唇角血涌。 军医倒是按照他打出的手势,滴溜溜来回转,忙碌不停。 提供了暂时止血的内服药、给尸体换了个姿势、弄出些仿佛审讯的动静、搜宙斯的身。 按照提尔的指引,军医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翻出机密装备,把所有翻出的东西交过去。 这个恐怖到极点的前任特工,只是靠在床头,拿着宙斯的勋章,随手摆弄了一会儿,那枚勋章就发出声响。 门外的特工——就连军医也收到了暂时撤离的命令,来自宙斯,命令优先级S,撤离方向在数百公里外。 没有人询问原因。 特工一向只服从命令,不询问原因,所有人安静迅速地离开。 那副手铐自然也被打开,倒是没被丢掉,准备逃脱的犯人看起来对它有兴趣,随手收进口袋。 提尔·布伦丹离开病床,抱起昏迷的alpha特工。 药剂还没失效,他暂时还有这个力气,宙斯进门时随手脱在一旁的披风宽大,正好遮掩。 军医战战兢兢跟着,走到门口,琥珀色眼睛的主人回头,打了几个手势。 军医愣住。 说实话……军医想不到,换谁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这个将死的“帝国最强beta”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我的、alpha、信息素。 那双手苍白修长,稳定利落,打出清晰的军用手语。 月色透过窗户,落在地上,一片银白,像是那座黑山上的皑皑白雪。 日照金山,光流泻下来的时候,雪就会融化。 我的、alpha、信息素。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问。 ——是什么味道 第103章 我学会了 军用手语里不包含过于复杂的词汇。 这是门精确、简明到极点的语言, 力求最快捷地传递信息,不考虑多余的情感和修饰。 所以军医也被这个问题难住,尽力转动脑筋思索,打出几个相对接近的词汇。 可怖的beta逃犯垂着视线, 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点了点头, 回以手势:多谢。 军医连忙摇头,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这种温和到极有风度的礼貌……衬得病房里死去多时的宙斯,那张定格了恐惧、震惊, 变形扭曲的青灰色脸孔, 怎么看都异常讽刺。 军医贴着墙,勉强撑住发软的两条腿, 看着眼前被夜色吞没的影子。 提尔·布伦丹原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论做特工还是重刑犯,这都是个脾气好到有点懒散、对荣耀和使命一向不怎么感兴趣的beta。 执法处对他的心理侧写,安全等级非常高——这是个在任何时候、遇到任何事,都不会失控,也不会放弃理智的人。 但就是这样的人, 做出这种事来, 才最可怕。 你知道他冷静, 知道他缜密,即使他在做的是件疯狂到极点的事……也依然不难清楚地觉察到,他依旧是理智的。 哪怕他杀了宙斯。 哪怕军医还有个任务……是把宙斯的尸体伪装成普通的阵亡alpha,在今晚处理掉。 这并不难, 很容易就能做到。 执法处早就有办法, 能让任何人死得不留痕迹, 就像帝国处理掉那些被屠杀的尸骸。 窗外礼花齐放,焰火漂亮热闹, 适合作为一切行动的掩饰。 礼花和焰火整夜都不会停,帝国的国诞日到来,连演习也暂时中止,夜空里五光十色,一片花团锦簇。 军医听见遥远的丧钟。 / 阿修醒过来时,已经躺在飞艇里。 宙斯专属的飞艇,功能齐全到极点,内里豪华,外观却极不起眼,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型运输艇。 任何一个特工都认得这些内饰,阿修心头一惊,继而被不安吞没,腾身要跳起来,左手却被轻轻按住。 熟悉的、微凉干燥的掌心,再熟悉不过的力道。 少年特工怔住,睁大眼睛。 提尔·布伦丹就靠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看起来很闲适,小茶几上还泡了壶茶。 ……是梦么? 是梦还是真的? 阿修看着眼前的人影,迫不及待抱住那只手,把脸贴上去,胸口起伏剧烈得无法抑制,仿佛心脏跳进喉咙。 他不敢开口,死死抿着唇,含着顶撞上颚的心跳,硬吞下去。 覆着薄茧的颀长手指动了动,轻轻抚摸他的眼尾。 不是梦。 ……也不是幻觉,薄茧抚摸眼周最敏感的皮肤,有微微的麻和酥痒。 麻和酥痒透进骨头里。 年轻的alpha还从没体会过这个,喉咙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发烫,紧紧握住那只手,低头盯着检查。 这只手上没有新伤。 顺着手臂向上看,瘦削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披风里,琥珀色的暖海里有笑。 很轻的笑,像是最轻柔的、泡沫似的浪花。 “先别急着动。”祁纠按住他的胸口,让他躺回去,“再休息一会儿,药效还没过。” 阿修躺在枕头上,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睛。 境况天翻地覆,少年特工还是不安,握住那只手,低声说:“宙斯……”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喉咙哑成这样,仅仅说了一个词,就嘶哑得不像样,不停咳嗽起来。 温度刚好的茶水递过来,熨帖地淌过喉咙,不苦不涩,温润回甘。 那只手覆在他胸口,安抚地摸了摸。 “睁开眼睛,看见我。”这个没安好心的beta犯人慢悠悠调侃,“先问宙斯?” 阿修:“……” 就算是个新兵蛋子,也知道这话绝不是正经话。 少年特工努力绷起脸色,但飞艇里的气氛太轻松,这种轻松蛊惑着他放下警惕、放下不安……毕竟提尔·布伦丹在这儿。 提尔·布伦丹就在这儿,还有什么可紧张?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们一起死,连这种结果都早就接受了,还有什么更糟糕的? 既然这样,管宙斯干什么? 面部表情控制宣告失败,阿修盯着这个明知故问的beta,不听话地爬起来,去咬那一点恼人的笑。 不难咬到,他们离得很近。 不算新兵蛋子的年轻特工足够利落,可惜亲吻不属于训练课目,经验不足,难免毛手毛脚。 Beta前辈微微低头,单手揽着他的肩背,容纳这个冒失到极点的吻,引着他体内横冲直撞的热气。 醒过神的年轻alpha倏地缩回去。 那只手拢着他,询问地在他腰后轻按,视线温和地垂下来。 阿修把头埋进胸口,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教官。”阿修攥住他的袖子,跪坐在他面前,不敢抬头,“教官……” 他第一次直面易感期,陌生到极点,只觉得比熬刑还难,浑身上下都是蚂蚁在爬。 属于alpha的占有欲激烈呼啸,重重冲撞着他的脊椎,迫使他想要抱紧这个人、想要更进一步地确认,可越是这样,越强烈的不安越充斥脑海。 宙斯不重要,死了最好,可他无法不在意提尔·布伦丹。 他们究竟是怎么脱险的,提尔·布伦丹都做了什么……为什么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甚至比在医院里更好? 在他昏迷的时候,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宙斯的飞艇里,有帝国最高的保密权限,他应该去检查存储的监控录像。 他应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去弄清楚怎么回事,这个从不知道要替自己考虑的、只会自讨苦吃的家伙…… 落下来的轻吻打断了他的念头。 年轻的alpha猝不及防,脊背重重悸颤。 体内一团乱,热意轻易就燎原,连脑子里的念头也被烧得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下去。 ……果然特工就不该有易感期。 Beta教官靠在床头,单手揽着发抖的年轻alpha学生,微微低下头颈,耐心地教授执法处和军校都缺席的课程。 通常情况下,特工不学怎么在接吻的时候换气。 阿修大口喘息,手脚发麻发软,空有力气,全然不知道该怎么灌注进身体。 被制裁的年轻alpha仰着头,徒劳咬着牙,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你究竟……” 祁纠低头,摸摸他的头发:“嗯?” 狼崽子磨着牙,奋力蹂躏他的袖子,从牙缝里往外艰难挤字,脸上涨得通红,黑眼睛森森盯着他:“你究竟……执行过,多少,这种任务?” 这话让beta教官笑得偏过头咳嗽——阿修甚至生出幻觉,连这人口袋里那支钢笔,都在毫无良心地笑他。 祁纠笑得有点头晕,喝了几口茶,尽力压下咳嗽,把恼羞成怒到炸毛乱刨的狼崽子拦回胸口:“没有……没有。” “我天赋异禀。”祁纠脾气很好,安慰被亲软了的年轻alpha,“只亲过你。” 阿修:“……” 祁纠怀里一空,稍撑起身,四下里找了找:“人呢?” “床底。”系统兴冲冲剧透,“烫成球了,这算不算也是天赋异禀?” 一般人就算再怎么紧张害羞,也做不到瞬间精准定位通往床底的最短路线,团成的球也没这么圆。 祁纠笑了笑,找了个托盘,放了点零食下去。 系统举着望远镜,没过一会儿,果然看见少年特工闪击巧克力豆,薯片少了一袋、牛奶少了半杯,水果糖也少了好几颗。 特工对心态的调节,倒还算是可圈可点。 在床底吃完了所有巧克力豆,年轻的alpha特工轻手轻脚出来,探出一双眼睛,看着躺下休息的人。 提尔·布伦丹平躺在床上,盖着那件披风,厚实的黑绒布衬得脸色更苍白。 阿修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琥珀色的眼睛跟着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初醒的迷茫,清明透彻,微微笑了下,摸摸床边探出的脑袋:“吃完了?” 阿修点了点头,捧住那只手,悄悄按在腕脉上。 心跳非常正常,规律得过了头……可偏偏是这种正常,出现在提尔·布伦丹身上,叫人不安。 “为什么不睡觉?”阿修爬上床,伏在他身旁,轻声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危险?” 他摸了摸这个人苍白的脸:“交给我,你休息。” 躺在床上的beta笑了笑。 这种笑意比之前更轻,柔和地浸透瞳孔,在琥珀色的海里映出一丝粼粼波光,就化成雪白的泡沫。 “没什么危险了。”祁纠问,“教你的化妆术,学的怎么样?” 阿修点了点头。 提尔·布伦丹有本事在几分钟内,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演习期间,甚至不断有新加入的观众异常困惑,完全无法辨认出西德罗上校是假的。 阿修暂时还做不到这一步,但基础技巧已经学会了,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也能模仿得差不多。 阿修撑着手臂,低头轻声问:“要我装成谁,宙斯?” 他已经猜出宙斯多半是死了——多半是死在提尔·布伦丹的手上。 这一点都不叫人意外,如果提尔·布伦丹不做某件事,多半是因为不想,而不是不能。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下,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颈,把一瓶暗红色的试剂交给他。 这种试剂也是执法处研制的,用来大量吸收和存储信息素,阿修打开封口,里面果然是爆烈的火山岩浆和硫磺气息。 宙斯的信息素。 只有在alpha死亡后,信息素才会这样不受控地逸散,被试剂大量吸收封存,呈现出颜色。 “S级重罪。”Beta犯人主动问,“逮捕还是击毙?” 年轻的特工看着他,过了片刻,漆黑的眼睛透出笑,把试剂瓶收起来。 阿修握住他的手,手指摸索着相扣,把那只手握牢:“逮捕。” 他稍稍捧起这个beta犯人的肩颈,小心地亲吻触碰,生怕哪个动作重了,让这具饱经折磨的身体再承受不该承受的痛楚。 “该把我叫醒……带我一个。” 阿修垂着眼,嘴唇贴着凉润的眉宇,轻声说:“给我留一刀,让我当从犯。” “那可很难。”被他抱着的beta逃犯想了想,“你当时……很真诚。” 阿修:“……” “真诚”是个不错的正面词汇,但放在“被注射审讯药剂拷问”这个环境里,就变得不那么对劲了。 祁纠摸出钢笔:“想听吗?” 阿修:“?” 祁纠拧了下钢笔的尾端,弹出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收音装置。 轻微的沙沙声里,年轻alpha特工的声音淌出来:“我是他的同党,我愿意做他的同党……” 阿修:“?!” 这个坏心眼、可恶至极、绝对没安好心的……beta! 狼崽子被踩了尾巴,张牙舞爪飞起来,强行抢走钢笔,跑到离床最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祁纠。 阿修缩成一小团,把音量调到最小,贴着耳朵听。 ……相当温和懒散的嗓音,居然还在另一头慢悠悠配合背诵。 两个声音重叠,片刻不差、只字不错。 凶神恶煞的巨狼忍无可忍,扳着半人高的箱子,炸毛崩溃探头:“不准念!” 祁纠躺在床上,笑得咳嗽。 阿修抓着添乱的钢笔,扑过去作势咬他,身形掠上不算宽敞的行军床。 躺着的beta轻轻咳嗽,胸口微弱起伏,含了笑闭上眼睛,神色轻松,从容引颈待戮。 抓着衬衫的手定住。 阿修跪在床上,看着他,不自觉屏住呼吸。 ……年轻过头的alpha特工,暂时还没办法抵抗这种神情。 发着抖的手,用最谨慎的力道,轻轻触碰阖着的、微微弯着的眼睛。 然后跟上来的是嘴唇,同样发着抖,甚至发凉。 阿修壮着胆量吻他。 阿修跪在床上,托住祁纠的身体,小心地稍向上挪,让瘦削到硌手的肩背放松下来,靠进垫高的松软枕头。 “我的荣幸。”钢笔滚进床缝里,录音断断续续,“……我相信他,我爱……” 阿修轻声念他的名字:“提尔。” 阖着眼假寐的beta犯人笑了笑:“不叫教官了?” 阿修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在这个人的唇畔轻轻咬了一口。 被咬过的地方露出点暖融融的笑。 阿修跟着他学,也把嘴角抬起差不多的弧度,相当笨拙地一点一点亲他,握住那只垂在一旁的手。 阿修跪在他面前,把这具逐渐失温的身体拥住,轻声问:“那个药,你用了多少?” 宙斯没见过这么丢人的特工,被暴怒吞噬理智,忽视了太多细节,犯了太多不该犯的错误。 从这个角度……他倒是也对杀了那个混账有些贡献。 阿修回忆着自己听见的声音。 背景的杂音可以提供很多信息——他听见提尔·布伦丹从药箱里取东西,刀片盒子开合的细微声音,还有安瓿瓶被打开的轻响。 药箱里唯一用安瓿瓶装的,就是那种能极限催发体力、代价是摧毁身体机能的药。 祁纠想了想:“都用了。” “那有点糟。”阿修说,“目前的医疗技术,救治你的希望很渺茫……如果我们现在掉进时空乱流,回到五十年前,发动叛乱夺取政权,再集中力量突破一下人体改造技术,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如果不是这样,他装扮成宙斯,把提尔·布伦丹带回去,可以勒令最好的医院展开救治。 他可以立即为提尔·布伦丹平反——在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一起把执法处见不得人的勾当、把这个帝国的黑暗过往公之于众。 然后他们就会暴露,这种冒名顶替本来也撑不了多久。 暴露就暴露,他带着提尔去做星盗,远远离开这片星系,直到某天运气用完,或者死在陨石雨里,或者死于黑洞。 这是很不错的假设。 …… 但这种用来让“工具”更好用的药物,对身体机能的破坏,是完全不可逆的。 如果他没记错,那个药箱里装着的药量,可以让一个人不吃不睡支撑三天。 三天之后,这具身体的器官会全面衰竭,绝大部分用了这种药的特工,都死于肺功能衰竭后的窒息。 “我救不了你。”阿修拥着他,轻声问,“哪儿难受?” 靠在他臂弯里的beta教官微微摇头。 “坏示范。”阿修第一次这么问他,“我还要活很久,难道每次人家问我难不难受,我都摇头?” 这下他怀里的人微怔,琥珀色的眼睛张开,映出他狼狈到极点的影子——他还以为自己能装得更冷静。 少年特工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模仿出一个笑,不那么像是丢了魂。 “要是我遇上个马虎的大夫,给我做手术,忘了打麻药呢?” 阿修垂着头,低声说:“人家问我,疼不疼,难不难受,我只会摇头——因为教官教我的……” 提尔·布伦丹在他怀里咳嗽,闭上眼轻声笑:“胡搅蛮缠。” 阿修咬他。 破罐子破摔的办法有些用,他怀里的人咳了一会儿,轻声妥协:“冷。” 阿修立刻抱紧他,又怕力道用得太过了,碰得他疼,手臂让出些许空间。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相当响亮、持续不断的嘈杂声,阿修原本没心思在意,到这时候才发现,似乎是雨声。 得是雨势相当大的瓢泼暴雨——那种爆豆似的声响,大颗雨点被风卷着,砸在飞艇的外壳上。 只要不是极端气候,alpha就没有调控温度的需求。宙斯的飞艇上也没有相关设备,甚至因为情报工作的特殊性,有不少与外界连通的通气口。 铺天盖地的雨,浇得看不清窗外,世界都像是湿漉漉的。 寒气仿佛也随着这种潮湿,源源不断渗进飞艇。 “怎么来这么冷的地方。”阿修捧住他的手,小心呵气,慢慢摩擦着搓热,“这是你的家吗?” 飞艇的目的地是设置好的,阿修没有细看,只知道不是回帝国的路线。 提尔·布伦丹摇头,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 他没说要帮忙,阿修就不敢动,可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连药剂能催发出的体力也相当有限。 阿修寸步不离跟着他,被轻轻揉了揉脑袋。 他看着提尔·布伦丹去拿外套,那双稳定利落、能轻易拆枪夺刀的手,已经很难把扣子推进扣眼。 祁纠试了几次,叹了口气作罢,含笑招招手:“来。” 盯着他的年轻alpha扑过来,低着头帮他扣扣子,手哆嗦得比他还厉害,不肯抬头,肩背绷得发抖。 祁纠决定帮他打起点精神:“我的荣幸,我相信他……” 阿修:“……” 背着他掉眼泪的狼崽子咬着牙,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 飞艇缓缓落地,轻微地一晃。 阿修立刻伸出手,抱住倒下来的身体。 他怕弄疼祁纠,不敢用太大力气,抱持着这具身体跪下来,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直到怀里的人慢慢恢复意识。 飞艇的舱门打开,风卷着冰凉的雨气灌进来,清新异常,混进不易觉察地一点花香。 阿修怔了下,回头向外看。 铺天盖地的暴雨。 看不到头的鸢尾花海。 这是种象征光明和自由的花,传说它开在往天堂的路上,所以花语分歧很大,有人说它是“绝望的爱”,有人说是“相信者的幸福”。 ……或许这也不算是分歧。 阿修跪坐在这片风里,低着头,护着枕在胸口的beta教官。 “我问了问。”祁纠示意,“差不多吗?” 军医说,修·芬里尔的信息素味道,在资料信息上,是“暴雨里的鸢尾花”。 这片星系本土的宝蓝色鸢尾,本来的香气很淡,接近于无,但根茎里有大量芳香油,会在暴雨里活过来,是种明冽的香气。 条件不太容易检索,帝国已经没有这种原生鸢尾花,这种植物象征“不屈服的自由和希望”,在几百年前,就和反抗组织一道被彻底铲除。 系统找了几百个星球,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个开着宝蓝色鸢尾的星球,正在下停不住的暴雨。 …… 阿修不敢让胸口太起伏,情绪被死死吞回去,喉咙里返上来的变成腥甜的血气。 他发现脸上痒,摸了摸,原来不是风卷进来的雨水。 “自讨苦吃。”阿修紧紧攥着这个人的袖口,“飞过来要一天,我昏了这么久,要一整天……” 清新异常的风卷着雨气,送进来明冽的花香。 他在琥珀色的静海里看见这阵风——提尔·布伦丹身上罕有的潇洒轻松,这种放松的、全无负担的惬意,像海上的粼粼金光。 提尔·布伦丹抬头,眼睛映着他,微微笑了下:“差不多吗?” 阿修慢慢点头,嗓子哑透了,吃力出声:“……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那么。”教导他的beta教官说,“这时候,不该说话。” 凶戾的叛逃特工温驯低头,握住那只已经失去力气的手——冰冷的、毫无知觉的手,眼泪涌出来,滚热地烫在松蜷的手指上。 阿修果然不再说话,低着头,等着接下来的教导。 可提尔·布伦丹不再教他。 这个狡猾的、坏心眼的beta教官,明知道他着急,偏偏闭了眼,慢悠悠靠回去。 年轻的alpha低头,咬住这个人嘴角那点恼人的笑,笨拙地舔舐,分开唇齿,无师自通加深这个吻。 “我学会了。”阿修贴着冰冷的嘴唇,轻声说,“老师。” 暴雨中的鸢尾花前,他抱起提尔·布伦丹,握着那只手,去摘最近的一朵花。 第104章 等着不孤独 他们暂时留在这颗星球。 暴雨在几个小时后结束, 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阳光,在冰凉漉湿的风里,几乎有些烫人。 鸢尾花依然盛开,花瓣和叶片上有水珠滚动, 映出满眼灿灿碎金。 “老师。”阿修轻声问, “还冷不冷?” 提尔·布伦丹靠在他肩上, 微微笑了笑, 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厚实的披风隔绝冷风, 那些阳光洒下来, 落在苍白的眉宇上,让这个人的睫尖也像是变成了金色。 阿修握着那只冰冷松蜷的手, 想起它拉小提琴、优雅持弓的样子,也想起被这只手轻易摆弄的武器。 如果没有帝国、没有执法处、没有那些野心和阴谋,提尔·布伦丹说不定会做一个顶尖小提琴手……有空闲的时候,就煮一些喜欢吃的菜,养一点花。 “那也不一定。”祁纠琢磨一会儿, 提出不同设想, “说不定还做军校老师、魔鬼教官, 专门在毕业考核里捉人。” 阿修笑了下:“那我肯定次次被捉。” 祁纠睁开眼睛,让这具身体微微仰头,半开玩笑:“缠着我?” “缠着你。”阿修低头,收拢手臂, “把你会的东西全学完, 跟你回家, 给你做饭,给你烧洗澡水。” 祁纠给予肯定:“日子不错。” 少年特工受到鼓励, 抿了抿嘴角,继续设想:“我一定很会装可怜。” 这话让琥珀色的眼睛显出好奇:“装可怜?” 阿修点了点头,定了定神,垂下眼睛跟肩膀,把自己弄得失魂落魄:“教官……” 这一手虽然拙劣,还是能逗笑“凶名昭著”的魔鬼教官的。 被他抱着的人笑得咳嗽,显然真扛不住:“真是这样……绝对把你扔到戈壁滩上,自生自灭。” 阿修也跟着露出笑,轻轻摇头,收紧手臂:“你会带我回家。” 祁纠:“这么肯定?” 阿修牢牢抱着他:“你会带我回家。” 凶名昭著的魔鬼教官,其实是个相当好脾气、随和到懒散的beta,人好,心又软,忍不住把捡回来的狼崽子带回家。 倒是看着可怜,被随手捡回来照顾的学生,沾上就轰不走,整天夹着尾巴装老实,其实出去就跟人打架……回家后被按着洗澡。 他住在教官家,一定每天想办法偷袭教官,每次都被轻松撂翻,早晚要从不服气到认命。 最后肯定破罐子破摔,就算偷袭完全失败,被缴械、被撂翻、被拎着衣领制裁,也能岿然不动啃硌牙的干面包。 祁纠听他絮叨,忍不住提意见:“能不能争点气?” “能。”阿修很好说话,“啃鲜面包,当天现做的,不硌牙,又香又烫嘴。” 他喜欢看这个人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觉得高兴,连近在咫尺的恐惧不安,也被拦截得干干净净。 阿修低头,轻轻咬着那点笑,一只手护着老师的头颈,磨磨蹭蹭地讨一个很轻的吻。 “还学?”闭着眼睛的人也要逗他,“不是学会了?” 阿修轻声承认:“差得远。” “差得远,老师。”阿修轻声求他,“多教教我……教教我。” 要学的太多了……不止一个吻。 不止一个吻,提尔·布伦丹这样选择的用意很明确,拿到宙斯的权限,把飞艇留下,也就意味着能知道这个帝国被隐藏的一切秘密。 来得及教的,来不及教的,在那些最不为人知的机密资料里,可以看到提尔·布伦丹的生平。 阿修托着这具被披风裹住的身体,护住这个人的头颈肩背,跪坐着仰头,用嘴唇触碰和记忆——眼睛不够,远远不够,加上耳朵也不行。 功勋、事迹、生平……这些不是他。 这些只是影像,不是他,不是活着的提尔·布伦丹。 不是摸得到、碰得着的活生生的人……不会一个人做饭,把剩菜拿去屋顶喂乌鸦,把面包放在窗外训鸽子。 不会捉弄和调侃不争气的alpha学生,一块冰冷的墓碑,做不到这些,只能安静等待一束花。 …… 滚烫的阳光下,微风吹过,琥珀色的静海托着他。 阿修仰着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丢人至极地掉眼泪,也没工夫去管。 至少视线是清楚的。 他的老师愿意多教教他,露水反射太阳光,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浸过,变得温和纵容,映着他的影子。 阿修怕他刺眼,抬手挡了挡,无意间碰到耳廓,摸到一手濡湿。 殷红的血渗出来。 祁纠问:“怎么了?” 少年特工脸色苍白,抿了下唇角,轻轻摇头:“没事……太阳晃眼睛。” 他找了个借口起身,迅速处理干净那些血,不让祁纠看见。 阿修低声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刺眼的太阳。” “是因为有人故意这么做。”祁纠说,“帝国所在的星系,恒星被人为制造的宇宙尘埃遮蔽了。” 阿修怔了下,有些错愕:“为什么?” …… 要解释清楚阳光和情绪的关系,长期缺乏足量自然光照,会让人的性格、心态发生哪些变化,那就太复杂了。 这片星系里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是生来就烦躁、压抑、郁闷,最后在笼罩整个帝国的气氛引导下,选择以好战作为发泄渠道。 祁纠让他把手伸出来,还能动的左手变出枚芯片,放在他手上:“看完,写五千字汇报,今晚交。” 阿修:“……” 十九岁的少年特工站着,难得找着了点当军校生的感觉,身体晃了晃:“……五千字?” 魔鬼教官靠着舱门,懒洋洋晒着太阳,好整以暇看他。 阿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愣了半天,看见先忍不住笑的教官,自己也绷不住地笑出来。 他笑得几乎站不稳,按着肚子蹲在地上,握着芯片,抬袖子用力抹眼睛:“五千字就五千字……小意思。” 祁纠点了点头:“八千字。” 阿修瞪圆了眼睛。 十九岁的特工,以这么多年受的训练、挨过的鞭子担保。 他肯定那个钢笔在笑话他。 ……八千字就八千字。 阿修顶着八千字的作业,硬着头皮,先拆了个宙斯花了大价钱弄的、功能相当齐全的沙发,扛出飞艇。 他知道祁纠比起在房间里,更喜欢在外面——任何人在被戴上电子镣铐,用各种丧心病狂的手段囚禁三年后,都一定会更喜欢在外面。 这颗星球很漂亮,雨后天晴就更漂亮,阿修没见过这么烈的太阳,也没见过这么蓝的天空。 这片天空里的乌鸦和鸽子,一定都很自在。 阿修把祁纠抱进沙发,回去拿了趟东西的工夫,眼睁睁看着落在祁纠肩膀上、胳膊上、怀里的,乱七八糟的破鸟:“……” 一只狼崽子面无表情,抱着零食、端着牛奶和热茶,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这些破鸟,无声炸毛龇牙。 祁纠笑得差点回缓冲区:“好了,好了……过来。” 磨着牙的年轻alpha挤进老师怀里,不客气地轰走好几只麻雀,盯走了两只鸽子、三只乌鸦,一只搔首弄姿的黄鹂鸟。 这具身体还在失温,阿修怕他冷,挤进厚实的披风里,隔着衣料察觉到轻笑引起的微震。 阿修抬头,就被温温揽住,揉了揉脑袋。 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仍旧微微笑着,还能稍微动弹的左手从容整理披风,把两个人覆住。 这是个荒无人烟的星球,没有危险,也没有任务。 “看吧。”祁纠轻声说,“老师陪着你。” 少年特工打开光脑,插入芯片,蜷进身旁的怀抱里,盯着跳出来的画面。 他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抚摸他。 ……像海浪。 即将退潮,用最后仅剩的余力,在临行前温柔抚摸沙滩的海浪。 浪潮早晚会褪去,泡沫早晚会湮灭……可它毕竟来过。 阿修知道这个人在做什么——今天以后,他再啃任何费脑子又枯燥的大部头,再接触多少这个帝国隐藏的黑暗,都会同时唤醒今天的记忆。 灿烂到炽烈的阳光,碧空如洗,暴雨后的鸢尾花,身旁沉静无言的温度和陪伴。 到任何时候,最绝望的时候,这些都能救他。 …… 阿修盯着画面,逼着自己集中精神。 祁纠陪他一起看,解释里面艰涩难懂的地方,旁征博引,牵扯出一桩又一桩机密,在少年特工眼前织出一张网。 宙斯苦心孤诣打造的地下帝国,自以为聪明的一切手段,都被慢悠悠讲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堂容易讲的课,讲到后来几次不得不停下,阿修小心翼翼喂进去的茶水,原封不动涌出来,裹挟着淡红。 “我总算明白。”阿修拥着冰冷的肩背,小心替他擦拭唇角的血痕,“宙斯为什么……这么怕你。” 为什么怕一个已经受尽了酷刑,身体毁了、性命不长,仿佛连生杀大权都握在执法处手中的重刑犯。 祁纠笑了笑,靠在他臂间,眼睛里的视线柔和探出,摸了摸他的头发。 太阳西落,倦鸟归巢,暮色把天空染得半蓝半橙。 阿修也用披风把沙发里的人裹好,小心抱起来,回到那一处停泊的飞艇。 这是阿修第一次给提尔·布伦丹做学生。 这堂课当然不仅仅包含“自然光照对人类情绪影响”这么一个课题,由这里引申,他们谈了帝国的态度、执法处的行径,甚至也包括“beta改造计划”。 于是他们也看了那些审讯记录,看了那些落在提尔·布伦丹身上的酷刑。 ——作为当事人的学生,阿修事无巨细地得知了每样酷刑的性质,和施加在人身上会造成的影响。 宙斯煞费苦心,搜罗罪名、不依不饶,甚至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引提尔·布伦丹入局,也不过就是为了得到这些东西。 阿修揽着这个人,小心地控制力道,把人放在行军床上。 他暂时感知不到自己的情绪,这不是带着情绪能探讨的问题——作为特工,封闭情感、把全部念头倒空,把自己当成一个盛装任何东西的空壳,从来都是最基本的能力。 祁纠必须休息,这具身体已经彻底坚持到了极限,如果再不得到足够的休息,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崩溃。 ……或许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阿修跪在行军床上,拥着瘦削到轻飘的身体,垂着视线一动不动。 一个已经疲惫到极点的人。 一个早就无法尝出食物的味道,感官严重过载,所承担的责任也严重过载,无时无刻不在熬的人。 他又想起那道矮墙,想起炮火下的轻叹,想起握住他手里的军刀,拉向胸口的手。 还有那双仿佛在看电视,仿佛在看他,更仿佛什么都落不进的眼睛。 ……或许这种解脱,不是来得太早,而是来得太晚。 少年特工回到不见光的床底,打开手电,去写那份八千字的作业,脑海里依然在重播看见的画面。 阿修盯着一个字也写不出的纸面。 他听见轻敲床沿的声音。 身体比意识先有反应,阿修掠上床,稍稍揽起祁纠的肩膀,小心托住头颈:“老师?” 祁纠闭着眼睛:“写完了吗?” 阿修:“……” 阿修低声说:“老师,才过去五分钟。” 没人能在五分钟里写完八千字的汇报……没人,提尔·布伦丹也不行。 祁纠轻声笑了,这种笑意明明温和,却像钉子、像刀片,豁开那个冷静的壳子,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淌出来。 阿修摸了摸他的脸,也低下头,吃力地抿了抿嘴角,及时拦住砸在老师身上的眼泪。 “你把我的钢笔拿走。”祁纠说。 这句话让年轻的特工手臂一颤,阿修的胸口起伏两次,才重新稳住声音:“……现在吗?” “趁现在。”祁纠说,“一会儿它反悔,就不给你了。” 系统:“……” 阿修在这句话里怔了怔,拿过那支钢笔,握在手里,等着下个任务。 “把飞艇开回去。”祁纠示意枕边,他已经留下了所有宙斯的权限密钥,“我留在这,等我的同党。” 阿修轻声问:“同党?” “是啊。”被他抱着的人笑了笑,“宙斯审了三年,总不能真是空穴来风……那我也太冤了。” 阿修低下头,轻轻亲吻他的眼睛,冰冷的、微微悸颤的嘴唇擦过翦密眉睫,手指抚过微弱搏动的颈侧。 阿修听见自己的声音:“老师……你的同党是我。” “是我。”年轻的alpha轻轻咬着他,轻到发抖的力道,“你不能……” ……不能一个人死在这。 不能赶他走。 他不拦着提尔·布伦丹走向死亡,可不能在这条路上,不带着他,不让他陪他的老师走到头。 阿修无措而凶狠地吻他,偏偏力道慌得比破壳的鸡雏更软——完全相反的念头厮杀,生怕弄疼这个人,又想一枪击穿两颗心脏。 是不是他们一起死在这,他们的心脏被一颗子弹穿透、变成一堆血沫,就能轻松得什么都不用再想。 “瞎想什么。”他听见祁纠说,“我留下,是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活下去。” “你出生的星系,原本有比现在更发达的医学水平,也有宝石蓝鸢尾。” 祁纠慢慢讲给他:“大清洗里,有人逃了出来,在边缘星系流亡,发现了这颗星球……为了躲避宇宙雷达,昼伏夜出,在地下建造了小型城市。” “我和他们偶尔联络。”祁纠说,“我现在的状况,以他们的医疗水准,应该有办法。” “他们警惕性很高,这艘飞艇是宙斯的,只要停在这,他们就不会出来。” 祁纠温声解释:“你得先走远,确定了你不会回来,他们才会来接我。” 这种语气和讲课时一模一样,阿修盯着他,一言不发,握着钢笔的手微微发抖。 系统都被忽悠信了:“真的?还有这个剧情吗?” “没有。”祁纠在后台回,“我瞎编的。” 系统怏怏叹了口气。 没有这种剧情,提尔·布伦丹一直都是一个人,等一个早晚会找来的学生,等着变得不孤独。 “对,你看。”系统试图商量,“有人陪着,死得肯定舒服多了。” 系统问:“真不准备让你家狼崽子陪着?你一句话,让他干什么都行。” 不论是死在这个小alpha怀里,还是死在这个小alpha手上。 哪怕祁纠觉得太难受了,不想多熬那一天,让阿修杀了他,十九岁的alpha特工也会一丝不苟地照做。 祁纠这次真不准备:“不行,留个念想。” 这只是个故事展开以前的前传,在他走后,阿修还要一个人活很久。 活完一整个故事,做完所有他没来得及做的事,替他走完剩下的路——这样漫长的责任,如果再压上一场死亡,未免太沉重了。 …… 阿修慢慢把他从床上抱起来。 他还想把沙发也搬下去,被祁纠拦住,温声说:“放下就行了。” 阿修低声说:“不。” “听话。”祁纠耐心哄他,“把沙发搬下来,他们又要警惕了。” 阿修问:“为什么早不说?” 这是唯一的疑点——如果真有这样一群人,为什么早不说? 要是提尔·布伦丹早就知道这些人、这些事,早就知道有这么个活命的办法,为什么要拖到现在? 但这个疑点也不难堵上,beta犯人最擅长回答审问,如实承认:“以前不太想活。” “现在有点想。”祁纠说,“我有个狼崽子。” 阿修被这句话钉穿胸口。 阿修低头看着他:“狼崽子不舍得你死……老师,我不舍得你死,我害怕。” 祁纠温声说:“老师知道。” 阿修:“我想亲亲你。” “以后。”祁纠说,“等我回来,慢慢教你。” 阿修低声犯犟:“不。” “听话。”祁纠笑了笑,“老师好了就回去找你,教你怎么亲人。” 阿修生硬学他说话:“亲个过瘾的。” 琥珀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纵容答应:“嗯。” 阿修大口喘气,他控制不住地发抖,两条腿软得站不住,比祁纠更早摔在花海里。 他护着祁纠,慌忙摸索有没有摔坏什么地方,躺在他怀里的人安静,耳朵里淌出血,头颈软在他发着抖的手上,瞳孔映着狼狈到极点的影子。 “……你们救救他。”阿修跪在地上,嗓音嘶哑得要命,“你们救救他……我这就走。” 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遗民”在这个星球上,昼伏夜出,神奇到能起死回生。 逻辑上成立,一个标准的、合格的特工,不该否认任何一种逻辑上成立的可能。 他不敢怀疑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 阿修说:“他疼……” 狼崽子手脚并用,一步一摔地爬回飞艇上,把所有他能想到的东西都弄下来,巧克力豆、水果糖、大把的星币,他托着祁纠的肩膀,让老师躺在枕头上。 飞艇摇摇欲坠地浮起来,片刻都不敢停,消失在夜空。 …… 系统被绑架着走了,钢笔被主角攥在手里,有点忧心忡忡地看着年轻的alpha特工像是根木桩,钉在瞭望用的望远镜前。 少年特工一只手握着钢笔,一只手握着转向的手柄,指节用力过头,掌心已经碾出血痕。 阿修盯着越来越远的鸢尾花海。 满天星辰,遍地花海。 血沾在鸢尾花宝蓝色的花瓣上。 提尔·布伦丹静静躺着,一个人……提尔·布伦丹一直都是一个人。 等一个早晚会找来的学生,等着不孤独。 等着领这个学生回家,煮一锅好菜,一起聊聊天。 第105章 老师骗他 失踪的宙斯独自回到帝国。 没人察觉出异样——宙斯原本就经常独自出行, 那艘飞艇人人都认得,从飞艇里出来的人也一样。 沉默、阴郁,压得人喘不过气,冷鸷到叫人胆寒的影子。 更没人敢多嘴去问, 一起失踪的提尔·布伦丹和芬里尔去了什么地方。 ……那种情况下, 暴怒的宙斯能做出什么, 跟着他的特工比谁都更清楚。 一个叛国的罪人, 一个被拐成同党的失格特工,被执法处的处长秘密带走, 亲手处决、毁尸灭迹。 在执法处, 这不是稀奇的事。 唯一在场目睹了部分真相的军医,刚做完修复声带的手术, 悬心吊胆地在家躲着,没几天就收到调令,被派去了边缘星系“养病”。 …… 有打听出来点“机密消息”的,半真半假传言,说是这个倒霉的军医不幸地在现场, 看见了宙斯丢脸的全过程。 “怎么丢脸的?”政府大楼里, 有闲人悄声问, “难道宙斯还真对付不了一个beta?” “什么叫‘一个beta’——那可是提尔·布伦丹!你看没看演习直播?” “别提直播了,谁还敢看?你没看军部那些高层?气得像群被抢了骨头的疯狗。” “那还不是他们没用,叫提尔·布伦丹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不是两个人吗?我听说还有个小alpha副官,一直跟着他的……” “嘘。”立刻有人制止, “说军部几句也就算了, 说执法处, 不要命了?” 事实在太过扑朔迷离,传言乱飞……但至少绝大部分人已经知道, 那个跟着提尔的副官,其实是执法处派出来,奉命监管和折磨重刑犯的特工。 到这一步,宙斯为什么暴怒,脸丢在了什么地方,自然也不难推测。 毕竟只要看那个小alpha的眼睛,就已经能说明一切。 爱意是比杀意更难隐藏的东西。 最前途无量的特工,被犯人迷得神魂颠倒,是执法处的丑闻,也是宙斯不可能允许人提及的死穴。 “……可怜。”有人低声唏嘘,“为这个丧命。” “也不一定可怜。”又有人说,“能和提尔·布伦丹一起被处决,一起赴死……说不定是件很享受的事。” 这话听得好几个人瞪圆了眼睛。 这些人都在政府里工作,因为演习和国诞日忙得团团转,没看过直播,简直难以置信:“有这么夸张吗?” “不夸张。”一个研究员抱着厚厚一摞文件,看了看外面灰沉沉的天空,“Alpha本来就是这样的。” Alpha本来不是只知道好战,只知道侵略、占有和毁灭,仿佛被欲望掌控的野兽。 易感期也好、热潮期也罢,alpha天生就渴望于找到一个能为之交托生命的存在,一件事、一个意义、一个人,为了这个活,也为了这个死。 这种炽烈到不留余地的感情,才是alpha存在的证明。 “能和提尔·布伦丹一起死,芬里尔特工一定会愿意。” “我羡慕他……不说假话,我真羡慕他。” 那个研究员说:“其实私底下,很多人都——” 话说到一半,聚在窗边聊天的几个人就都变了脸色,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霎时间没了动静。 “宙斯”站在走廊的尽头,负着手,不含温度的、仿佛在打量死物的视线扫在他们身上。 那双眼瞳分明漆黑,却又因为太过冰冷,在惨白大亮的顶灯下,显出一种冰块般的冷淡透明。 透明到空荡苍白,什么都容不下,也什么都不在乎。 研究员被失温的淡漠视线拎出人群。 旁边几个人慌忙躲远,不迭撇清干系,眼睁睁看着凶神恶煞的执法处特工扑上来。 没人在意一个研究员的消失,执法处这些年,也没少让人这么“凭空失踪”——这些消失的人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们大概叛国。 怎么叛的国、叛了哪个国,不清楚,也没人敢多问。 连提尔·布伦丹都死在这些人手上——当着几乎全国人的眼睛,悍然把人从演习中途劫走处决,哪怕超过半数的人都投了豁免票。 又有谁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不是没有不满滋生,但解决不满的人,永远比解决不满容易得多。 消失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头一天还在上班,第二天就举家失踪……执法处的狠绝手段,从来都叫人闻风丧胆。 一时间人人自危,没人再敢提起芬里尔,也没人再敢说起“提尔·布伦丹”这么个名字。 原本激烈冲突,随时可能被引爆的暗流,就这么变得平静,平静到仿佛死去的火山。 冰冷的岩浆流动,缓慢无声。 …… “你家狼崽子干得挺不错。” 系统被强行绑架,在遥远的星舰上给祁纠写信:“你跑哪去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祁纠也进不去缓冲区,内线聊天不能在角色退场后使用,只能靠漂流瓶跟它联系:“再等等。” 系统愁到漏墨,一不小心弄坏了一整张草稿纸。 执法处处长到处抓人,把内阁议会全弄得乱七八糟。系统也被迫跟着日理万机,每天不知道要写多少字,累得晕头转向。 握着钢笔的手停下书写,把钢笔托在手里,逐处检查。 ……说实话,系统偶尔一晃神,都会觉得这双手的动作、架势有那么些像祁纠。 一意孤行的“执法处处长”也一样。 系统签署了数不清的密令,这其实是个相当明确的阳谋,那些“凭空消失”的人,绝大多数被发配到198号星球做劳工采矿——也就是帕洛马尔。 “帕洛马尔绞肉机”的帕洛马尔。 这个偏远、一片疮痍、偏偏富含矿脉的地区,正在发展出独立武装的雏形。 针对执法处处长的刺杀也越来越多,彻底激化的帝国矛盾,逼着越来越多的人活不成,不得不从麻木里醒过来。 这些人又要分类,有些是反抗者,有些是被掠夺的战俘后裔,有些是被抹去身份的遗民。 于是也有些人,开始因为“血统原罪”遭到剔除,陆续被打发去那颗有宝蓝色鸢尾的星球。 他们在的这艘星舰,就是用来押送最后一批被放逐的遗民的——三年来,叫无数人畏惧又恨之入骨的执法处处长,还从没涉足过这颗星球。 …… 一次都没有。 芬里尔低声问:“累了?” 钢笔没法回答他,笔尖幽怨地弹了弹,往他手上渗了一大块墨水。 “抱歉。”芬里尔说,“该让你多休息。” 他站起身,走到洗手池旁,拆卸开零部件,冲洗钢笔的墨囊。 窗外是漆黑的宇宙星空,窗户上映出人影,裹着厚重披风的特工头子,阴沉苍白,像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漆黑瞳孔平静,这是种不会起波澜的漠然平静,阴涔涔扫人一眼,就能叫人竖起全身汗毛。 演了三年的执法处处长,他比宙斯更像宙斯。 芬里尔低头冲洗钢笔,接水滤水、软绒擦拭,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在他擦拭到笔尖时,特工将房间门规规矩矩敲开,新捉到的刺杀者被押进来。 “你说你是298号星球的原住民。”背对着门口的执法处处长问,“属实吗?” 有宝蓝色鸢尾花的星球——这颗星球是真的没有名字,只有编号“298”,从未出现过可探测的人类活动踪迹。 回到帝国后,阿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遍了所有关于298号小行星的监控记录。 没有可探测的人类活动踪迹。 没有。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另一种是遗民带走了相当一部分军事、医疗相关的尖端科研成果,反探测能力同样强于帝国。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他回到提尔·布伦丹的小屋,用尽特工的一切技能,分析了所有的布置和摆设。 他在小屋里待了三天,找遍了所有可能藏有情报的地方。 连那只白色短绒犬科动物抱枕,也被他全拆开,一块棉花一块棉花地排查,针脚的疏密,短绒方向的规律……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提尔·布伦丹与其他人联络的迹象。 没有。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另一种是提尔·布伦丹实在是个太优秀的特工,为了防备执法处不择手段,未雨绸缪,早就销毁了一切证据。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他想尽办法修缮那个抱枕,很不成功,修好后没人认得出它是动物。 抱枕毁于一次刺杀,他原本一直随身带着它,因为体型和原本的宙斯有差距,这个抱枕被用来填充身形。 过去的三年里,那是最可能让他毙命的一次刺杀。 有人近距离引爆了油罐车,地狱般的爆炸把附近的半条街都夷为平地,无数锋利碎片迸溅,飞射速度远超子弹,泄漏的燃料汹汹燃烧了一整天。 他从昏迷里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爬出火海,前胸后背的要害全被一个抱枕护住。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一种是这个抱枕用了特殊科技纺织的布料,防弹防火,甚至能近距离阻隔击穿钢板的碎片。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但也必须防患于未然。 如果是前一种,老师的灵魂在看不见的地方护着他……他就必须提高自己的生存质量。 要煮饭煮菜、吃零食、偶尔吃糖,要每天都睡觉,喂乌鸦、喂鸽子,要每个星期至少保持十分钟的笑容。 阿修把这十分钟的笑容时间,放在那间小屋里。 那片代替监狱的住宅区,因为“性情大变”的执法处处长开始热衷于把人流放去挖矿,逐渐荒废,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居住。 荒废的地方会被杂草包围,会长出荆棘,也会迅速被风雨侵蚀。 原本就以灰色为主体的废弃空楼,迅速变得斑驳诡异,夜里风穿过碎玻璃,呼啸声仿佛呜咽。 但这也令人安心,尤其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特工。 阿修每十天会给自己一天假期,窝在重新收拾好的小屋里,模拟和重现那天发生的一切,煮一锅菜、切一个干面包,看那部录下来的电影。 依旧看不懂,依旧还是会困到睡着,依旧梦不到老师。 梦不到是好事,这里分出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潜意识作祟,另一种是老师还活着,活在这片宇宙的某个地方。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 “他不是298号星球的人。” 押送犯人的alpha特工开口,帽檐遮着眼睛,打破寂静:“那个星球本来没有人,处长。” 修·芬里尔看向窗外。 他已经离这颗星球很近。 他记得坐标,记得留下他的老师、他的同党和共犯、他的爱人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人,没有巧克力豆和金币,只有鸢尾花。 宝蓝色的鸢尾开得比三年前更鲜艳,这里分出两种可能。 他暂时无法抉择。 ——有些其他的事等着处理,不能再拖下去。 这趟航程其实相当不平安。 察觉到不对,想要甩掉这个执法处的疯子,不想被拖着毁灭的内阁和议会,频繁派来杀手——初具雏形的独立运动组织也在做同样的事。 只不过……后者的手段单一,笨拙粗糙,还很不成气候,需要有人引领和教导。 比如借着押送“新捉到的内阁杀手”……扮演成执法处特工,自以为天衣无缝混进来的年轻alpha。 星舰忽然剧烈一震。 遇袭的警报毫无预兆响起来,紧急防御的灯光忽明忽暗,接二连三的爆炸猝然轰响,或远或近,炸开刺耳的金属嗡鸣。 芬里尔依旧垂着视线,恍若未觉,背对着门口,一丝不苟地擦拭干净笔尖,把钢笔重新组装妥当。 年轻的alpha刺杀者握紧军刀,仇恨地盯着他,黑眼睛里像是烧着烈火。 听见爆炸声,刺杀者把那个五花大绑的内阁杀手一扔,趁他不备,抄着军刀满眼杀气地扑上来。 芬里尔反握切面包的餐刀,架开他的刀。 刺杀者手里的军刀受震脱手,另一只手立刻变出枪,却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枪管就猛地一偏。 一枚纽扣击偏了枪口,只差一丁点,就要嵌在枪膛里。 刺杀者脸色变了变,如临大敌地后退,死死盯着这个执法处处长,也盯着这个人手里多出的银灰色9mm口径配枪。 芬里尔有些懊恼地蹙眉,低头看着右手,弯了弯自己的手指。 星舰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已经有要坠落的趋势,刺杀者刺杀不成,已经不能再跟他纠缠,边后退边冷声说:“好日子到头了……处长先生。” “你犯过的罪行,该去那个世界接受审判。” 刺杀者边后退边说:“你早就该去。只有懦夫才会偷生,我们会送你去见死神……” 阿修问:“能送我去见提尔·布伦丹吗?” 刺杀者已经退到逃生口,愣了下,有些错愕:“什么?” 舱内完全失控,火舌已经舔进去,滚滚浓烟里,那个身影还在问:“我会见到提尔·布伦丹吗?” 刺杀者只觉得莫名其妙,用湿布捂住口鼻,由逃生口一跃而出,打开辅助降落装置。 …… 系统隐约觉得不妙,一口气给祁纠发了一百个预警漂流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系上小降落伞投出逃生口。 修·芬里尔收回视线,宝蓝色的鸢尾开得比三年前更鲜艳,这里分出两种可能。 一种是因为死亡,一种是因为爱。 他无法选择。 ……于是他相信,他能见到提尔·布伦丹。 “劳驾你陪我了。”阿修对那个杀手说,“我想给你讲些故事。” 他还没来得及看内阁这次派来刺杀自己的杀手——沦落到能被独立组织的人抓住,估计也没什么本事。 星舰眼看要坠落,针锋相对到这时候,也没了多少意义。 他打开这个人被反剪着绑住的星索,解下手铐,绕到面前,弯腰去扶这个拙劣的杀手,却忽然僵在原地。 修·芬里尔:“……” 琥珀色的眼睛弯了弯。 拙劣的杀手被五花大绑了半天,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手不麻腿不酸,撑了下地面,就盘膝坐稳。 “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执法处处长,看着自己落在那片琥珀海里的狼狈影子。 不会动,不会说话,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有……很多种可能。 很多种可能。 阿修盯着他,无法思考,喘不进气。 提尔·布伦丹坐在他面前,相当没安好心地抬手,揉了揉狼崽子的脑袋:“我的钢笔呢?” 第106章 欢迎回家 ……钢笔跳伞了。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直接, 阿修转身,扑去逃生口。 风卷着浓烟呼啸。 身后是火海,眼前风雨如晦,已经没了钢笔的影子。 他扶着逃生口, 握住坚硬的金属边沿, 舰身因为失控的火势迅速升温, 火辣辣地炙在手心。 这种灼烫让一切显得不像是梦, 也不像是什么为了诱供、精心编造出的幻觉。 这偏偏是最危险的——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直觉,统统告诉他, 没有错, 这就是提尔·布伦丹,他的老师回来了。 对一个特工来说, 这是最可怕的事,带来的后果可能比死亡更严重。 从接受训练的那一天起,就有教官反复强调,越是肯定、越是全无疑问,越可能隐藏着无穷的隐患。 这个时候不能出错。 内阁是不是真的会犯下这么蹩脚的错误? 会不会从头到尾, 都是个设计好的圈套, 等着他上当? 一旦出错, 毁掉的不只是这三年布下的暗线,还有提尔·布伦丹的全部心血。 身后的人跟上来。 他的手臂被握住,和记忆里重合的稳定力道,将他从随时坠落的空荡里拉回:“小心。” 修·芬里尔闪电般回手, 拧上清癯的骨骼——这是提尔·布伦丹随手能躲开的偷袭, 可眼前这个拙劣的杀手, 却只是轻易被他扣住手腕。 “你的身手不怎么样。” 芬里尔低声说。 杀手笑了笑:“是啊。” 芬里尔盯着火海投落的影子。 他垂着视线,放开那只手, 把激烈的心跳强行压回去。 含着的心脏重重坠回胸口,砸得肋骨像是寸寸断裂,血气涌上来,弥漫进整个口腔。 是真的、是假的,是美梦成真,还是诸神的圈套。 没时间验证了。 阿修按下氧气面罩,塞给身份未明的杀手,回身想要去找跳伞设备,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更凶的火势阻住。 他原本没想过留退路,现在却因为退路都被堵死,开始由掌心渗出冷汗。 “只能硬跳了。”修·芬里尔盯着舱外,“信得过我吗?” 他不敢去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敢思考、不敢放纵念头,如果这是个精心针对他设计的圈套,对方甚至知道提尔·布伦丹曾经有过支钢笔。 如果内阁真的高明到这个地步,他做的很多安排,就必须要重新调整,不论如何……不是死的时候。 不到死的时候。 修·芬里尔垂着视线,还想开口,已经被日思夜想的温暖拥住。 这又让他失去了行动能力,这三年里,这种情况几乎从未发生过,他还以为自己早就没了易感期。 越来越多的仪器在烈火里失灵,警报声混着爆炸声。烧毁的破口焦黑,大肆灌进烈风,卷着纷飞的纸张东飘西荡,烧成新的灰烬。 浓烟里红灯闪烁,火舌燎起的赤红比灯光更刺眼,风穿过火海,也变得灼烫。 恶贯满盈的执法处处长遭遇意外,死在这样一场事故里,原本是很不错的结局和开端。 灼烫的风呼啸着穿过他们。 “再等等。”拙劣的杀手在他掌心写,“三十秒。” 修·芬里尔一动不动站着,无声攥紧指节。 星舰制动装置报废,高度还在不停下降,三十秒后,会到达无伞强行落地的极限高度。 二十秒,微凉的、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上来,拢住他的手,他摸到规律的心跳。 十秒,他看到疤痕。 杀手被星索捆缚了不短的时间,弄皱的衣领里,隐约透出疤痕。 同一时刻,琥珀色的眼睛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单手整理好高领毛衣。 这只手被仍然年轻的alpha捉住。 杀手抬起眼睛,迎上漆黑到深不见底的瞳孔,又低头看了看腕上多出的手铐。 还是那副手铐,牢牢锁着他,另一头卡在修·芬里尔的腕骨上。 握着他的手不同于漠然的面部表情,正微微发抖。 整个房顶被烧塌下来,爆燃的烈火吞噬整个空间,积攒的热量封闭在舱内,温度急剧升高,足以把一切灼成焦炭。 火舌舔上袖口之前,修·芬里尔抱紧怀里的人,往逃生口扑出去。 …… 298号星球在下暴雨。 这是个很容易下暴雨的星球,雨来得快停得也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冰凉痛快,下过雨的天总比平时蓝。 被“执法处处长”抱着跳星舰的拙劣杀手,又被铐了右手、禁锢在树下,事无巨细地回答了所有证明身份的细节。 厚重的披风隔绝湿气,密实的树冠阻挡雨水,清新的凉风钻不进两人间的缝隙。 修·芬里尔半跪着,浑然不顾身上的擦伤,漆黑的眼睛盯着他。 系统变成的钢笔离他们不远,就是运气不好,小降落伞相当惨烈地挂在了树上,在风雨里摇摇晃晃:“怎么回事,你还没收工?” 系统看着这两个说审讯不审讯、光天化日拉拉扯扯的人,比路过的兔子还想不通:“遗民那回事不是编的吗?” 距离允许,后台终于重新开启,祁纠在内线回它:“意外。” 穿书局的每一条经验,都是意外试出来的——比如这一次,所有员工就都收到了条新的提醒。 ……不要随便在前传加设定。 尤其是那种完全合理、逻辑通顺,主角偏偏又深信不疑,并且极可能笃信终生的设定。 谁加的设定谁解决……修·芬里尔认定老师还活着,认定了有旧星系遗民能救提尔·布伦丹的命,这个情节自然就得有后续。 就得有后续。 祁纠在透骨的冷风里咳嗽,这比什么都好用——年轻的alpha一瞬间抱紧他,手忙脚乱拉开外套,剧烈起伏的胸口抵着瘦削的胸膛。 “……你太可疑。”芬里尔低声说,“你出现得太巧了。” 警惕心极强的执法处处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靠在手腕上的杀手护进怀里,试图用胸口暖他。 “照你的说法,有人救了你,用先进的医疗手段让你活了下来……这之后呢?” 芬里尔盘问疑点:“空缺的时间里,你做了什么?” 祁纠被他往怀里送。 芬里尔问:“冷不冷?” 被他抱着的、可疑到极点的人回神,视线清明地望着他,眼睛里微微笑了,摇了摇头。 芬里尔半信半疑,握住冻得青白的手指,把它们拢在手心。 如果不是手铐锁着两个人,限制了不少动作,他只想把这件还算厚实防雨的外套脱下来。 发着抖的、自己也湿透了的alpha特工面无表情,动作却不是这么回事,这样的拥抱像极了流浪汉守护自己唯一的财宝,也像死透的火山。 所有人都以为死透了的火山,岩浆在缓慢流淌,缓慢上涌,高温早已足够熔化磐石,表面上却看不出端倪。 连火山自己也不清楚、看不出,三年日夜不休地套着壳子,这张皮几乎已经长在他身上。 修·芬里尔看着被雨水浇亮的手铐。 “没做什么。”祁纠说,“我休息了一段时间。” 芬里尔扯了扯嘴角:“不是个好答案。” ……最差的那一类答案。 在特工的耳朵里,这句话的性质,几乎相当于“我编不出来,我在说谎”。 祁纠笑了笑:“是啊。” 芬里尔问:“饿吗?” “有一点。”祁纠说,“这附近有个餐馆,带旅店,味道还不错。” 在执法处处长坚持不懈的流放政策下,附近的星系都开始有了人烟,有了聚居区,自然也就有了简易的商业体系。 芬里尔只是化妆成宙斯,用随身携带的特制药水洗掉易容,并不显眼,只是这件外套不能再穿了。 披风也一样,它们该被一起销毁,一个相当完整的“执法处处长死于星舰坠落”的现场,就再找不出什么明显端倪。 哪怕是内阁派专人来调查,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除非你能保守秘密。”芬里尔说,“除非你没骗我——我还要甄别你。” 他不能动用一丝感情,只能用理智思考利弊。 或者他留下了一个危险至极的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一切,包括老师过去的全部心血。 或者他留下了提尔·布伦丹。 “……在甄别清楚之前。” 依然年轻的alpha特工垂着视线,面无表情,声音低得像是留在悸颤的胸腔:“留在我身边。” 微凉的手握住他的手,力道稳定,仿佛允诺,又像是安抚。 芬里尔握紧这只手。 他已经习惯了克制住欲望,因为克制得太严格,连欲望的内容都无法分辨。 是哭泣、拥抱还是亲吻……又或者是什么更深的渴求。 他不能多想,任何一个多余的念头,都可能让摇摇欲坠的堤坝毁却,真到那个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跪下来,拉着这只手探进自己的生命,抚摸自己的头顶、嘴唇,或者心脏。 这或许是种很奇异、很离谱,很无法解释的冲动。 他从未比现在更渴望死亡。 / 祁纠口中的“旅店”,条件居然还不错。 有干净的单间、有热水,房间里还算温暖,床也还算舒适。 甚至还有台电视,能收到微弱的宇宙信号,大概能看三、四个频道的节目。 饭菜都能送到房间里,生活在这个地方的遗民,不论alpha、beta还是omega,都热情开朗不拘小节,和本土的气氛截然不同。 浴室还有废弃核电池改造的取暖器,打开开关,是暖和到微微刺眼的橙黄色灯光。 芬里尔看了一会儿那个取暖器:“你在这里待了很久。” 不是疑问句,也就用不着特地回答,琥珀色的眼睛弯了下,摊开手掌。 在不接受他的盘问以后,这个人变得沉默了不少,仿佛所有用不着非得说话的场合,都不打算开口。 芬里尔看着躺在掌心的巧克力豆。 他挑了一粒蓝色的,暂时解开手铐,让祁纠尽快去冲热水。 煮好的炖菜被送过来,用小酒精炉热着,散发出番茄酸甜开胃的浓郁香气……一切都恍惚着把他拉回记忆里的那间小屋。 芬里尔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袅袅蒸汽。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 芬里尔站起身,走到浴室外,敲了敲门:“我出去一趟。” 隔了片刻,水声停下来,浴室门打开。 芬里尔:“……” 白花花的水蒸汽逸散之前,年轻的alpha就仓皇挪开视线,飞快逃到窗边,耳廓止不住泛红。 身后传来没安好心的轻笑声。 芬里尔用力磨了磨牙,盯着外面停不下的雨,快速把话说完:“你老实待着……不准乱跑。” 浴室里的人温声说:“好。” 芬里尔皱了皱眉:“着凉了吗?” 祁纠想了想:“有一点。” “我带点药回来。”芬里尔穿上旅店提供的雨披,沉默了片刻,还是说,“趁热吃饭。” “早点回来。”祁纠说,“晚上的电视节目不错。” 芬里尔扶着门,脚步顿了片刻,一言不发,快步离开。 他回到那片树林,找跳伞的钢笔。 不算好找……定位显示在附近,但暗下来的天色让交错的枝杈全变成漆黑,影影绰绰,纠结到难舍难分。 芬里尔找了不知多少圈,没能找到钢笔,倒是在雨刚停的森林里找到一片还不错的蘑菇、一只飞到眼前的野鸡:“……” ……算了。 给等待甄别的可疑杀手补补身体。 芬里尔拎着野鸡,用雨衣兜着蘑菇,在清新的雨后凉风里折返,回到旅店交给后厨。 这样的放松,居然让他生出点错觉……仿佛他们本来就该这么活着。 他和老师,就该在这样的地方,悠闲地、什么也不做地当个普通人,偶尔出去打猎,老师在家等他。 芬里尔垂下视线,看着刚换来的药,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就开始动摇……他确实不算个合格的特工。 一直都不算。 芬里尔忍不住打开监听器,他能看到祁纠的位置没有移动,也早就学会了怎么制造密室——那是个绝对安全的空间。 没有威胁,无法逃跑,也没有联络外部的可能。 他只是想知道,这个人独自在房间里的时候,会干什么。 …… 耳机里的声音让他站在原地。 芬里尔一动不动,眉头慢慢蹙起,盯着窗外落进来的月影。 ……练习说话。 他只见过两种人需要练习说话。 那个被他弄去边缘星系,处理了宙斯的尸体,做了声带修复手术的军医。 还有水平相当拙劣、连模仿目标人物也做不到尽善尽美,必须要反复练习,反复强化咬字习惯,才能模仿声线的蹩脚杀手。 修·芬里尔盯着自己的影子,漆黑瞳孔深不见底,渐渐探出寒意。 他听着房间里的那个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说“好”、练习“有一点”,练习对他说的所有仿佛温和、仿佛诱哄的内容。 练习说“欢迎回家”。 这像个赤|裸到极点的讽刺——但讽刺不重要,点燃死火山的不是讽刺,打垮那个表象的也不是。 不该有任何人用提尔·布伦丹欺骗他。 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微小到极点的喜悦,坍塌成粉末尘灰,小提琴声被狰狞的炮声和爆炸声淹没。 芬里尔握着枪,慢慢拧开那扇门。 他没有遭到像样的抵抗——这个蹩脚的杀手甚至不能称之为杀手,这具身体里没有任何力量,反应速度还不如从未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 所以这也称不上扭打,几乎没有什么过程,蹩脚的杀手就被按在地板上,双手都被钳制住。 银灰色的配枪没有打开保险,掉在一旁。 制服这样一个人,甚至用不着动刀,也用不着动枪。 ……偏偏到了这一步,年轻的alpha蹙紧眉,盯着他,眼里透出思索。 芬里尔低声问:“你不奇怪我对你动手?” “不奇怪。”蹩脚的杀手温声说,“我的确可疑。” 芬里尔问:“你是假的吗?” “是。”蹩脚的杀手说,“但不是敌人,他们派我来,试试你的警惕性。” 这几句话都在练习的内容里,所以流畅自如,还像是提尔·布伦丹在说话。 “我的老师很厉害。” 芬里尔盯着他,按着那两只毫无力气的手:“他是我见过最强大的人——这和我爱他不相干,但这是客观事实。”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坦然承认:“我不太行。” 芬里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瞳底深得仿佛不透光,仿佛还没从那场烧毁星舰的烈火里出来,浓烟盘踞,风雨如晦。 隔了一会儿,芬里尔慢慢抬手,想要解开他的纽扣。 微凉的、并不能实际阻止他的手,落在他的手上,拦住他的动作。 “让我看看。”芬里尔轻声说。 他跪在这个蹩脚的杀手身前,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说话都要练习的文弱beta:“别动。” 躺在地上的人被揽着肩背,轻轻托起来,靠在床沿,每个动作都轻缓异常。 跪在地板上的年轻alpha伸出手,摸了摸衣领外的一小块皮肤,找到假皮的缝隙,慢慢揭下来,看见横亘喉咙的疤痕。 芬里尔慢慢解开他的纽扣,一颗一颗,拉开的除了衬衫衣摆,仿佛还有自身被剖开的胸口。 …… 阿修盯着那些疤痕,胸口慢慢起伏,像是不能弯腰。 仿佛那把不离身的军刀,现在就戳在他胸膛里,一弯腰就会捅穿喉咙。 “好了,没什么。”琥珀色眼睛的主人笑了笑,单手合上衣摆,摸摸他的头发,“几场手术,什么事都有点代价……” 阿修低声问:“你练过怎么说‘别哭’吗?” 祁纠还真没练到。 阿修问:“有多疼?” 这个答案也没练到,在这之前,祁纠没用多少时间去练习说话。 他在这里复健,看到汇总的情报,猜出“宙斯”打算因公殉职,就用了点办法混上星舰,加入了主剧情。 这个决定做得仓促,这具身体还没有恢复到“好用”的程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反应速度也有心无力。 重新修复的声带也不那么好用,经常发不出准确的声音……除了练习,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现在的提尔·布伦丹,确实称不上什么“战神”了。 这确实是个事实。 ……练习好的解释被战栗的吻打断。 阿修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没法做特工了,也没办法去想什么独立运动——他什么也顾不上,去他的怀疑,去他的甄别,大不了今天宇宙爆炸。 年轻的alpha跪在地上,拥住瘦削到单薄的身体,发着抖,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气。 微凉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没练到。 第二行:明天再哭。 阿修忍不住笑了一声,仓促擦着脸上的水痕,涌出来的液体越来越多,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岩浆融化了,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听见老师轻声叹气。 温柔的、光晕似的吻落下来,提尔·布伦丹永远都是最厉害的那个,就算不说话,也一样知道怎么哄学生。 “……老师。” 阿修低声说,他学着这个人的语气,第一次说这句话:“欢迎回家。” 他甚至不敢就这么问出口——不敢问手术的详细情况,不敢问一个人的复健多疼、多难熬,不敢问独自练习说话,练习说“欢迎回家”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他问都不敢问的事,提尔·布伦丹慢悠悠地做,在这里一个人重复了三年。 年轻的alpha发着抖,小心翼翼地迎上那些吻,迎上那片澄明如旧的琥珀海,小心地亲吻他一个人的神明。 阿修跪着抱紧他:“欢迎回家。” 第107章 无人知晓(第六世界完) 298号星球的偏僻旅馆里, 多出一对奇怪的师徒。 这没什么稀奇——这个星球最不缺的就是奇怪的人,更何况在这片小地方,认识那位老师的人本来就不少。 在暴雨后的鸢尾花海里,本土的遗民捡到他, 把人带回去治疗, 大大小小做了十几场手术, 前后差不多半年时间。 这三年里, 化名“布兰”的人一直住在这,前两年出行还要靠轮椅和拐杖, 今年已经好多了。 “他可真不好对付。” 旅店的老板接过今天的野鸡和蘑菇, 熟门熟路交给学徒去炖汤,问这个沉默的年轻alpha:“是不是?” 阿修不习惯说话, 握着猎刀,把药材一并递过去。 他在这里靠打猎谋生,收入还不错,能买些难找的珍贵药材炖进汤里,给老师补身体。 老板一看他的架势, 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也是特工?” 一言不发的年轻alpha倏地抬眼。 “放松, 放松。”老板大笑, “这儿没人不是特工!这是你老师负责的联络站……他教了我们不少东西。” 除了怎么用废弃的核电池改造各种生活设备、怎么炖番茄浓汤,还有不少生存技能,外加获取情报的基础手段。 这颗星球的人越来越多,独立运动的种子在生根发芽, 整个旅馆都是特工的联络站和休息据点。 阿修慢慢放开猎刀。 他站了一会儿, 看了看形形色色的人, 低声问:“这些都是他的学生?” 老板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等到漆黑眼睛里透出不受控的鲜明烦躁, 才笑得直不起腰:“不是,不是——他就一个学生。” “他在这等。”老板说,“我们问他等什么,他说等一个学生。” 这话让年轻的alpha身形一僵,耳廓不受控地发红。 “他就是教我们点东西,作为报答,我们想办法帮他弄情报,他就要执法处的情报。” 老板说:“他在这休养身体……说是休养,可遭了不少罪。” 被救走的时候,“布兰”的身体内外几乎全毁,生命体征微乎其微,哪怕是以本土遗民的医疗水平,也只能一样一样修复。 起初的半年,布兰几乎无法移动身体、发不出任何声音,半年后慢慢有了起色,能稍微做些最简单的动作。 后面就是单调艰苦的复健,从练习控制手臂、练习进食,到练习精细动作,练习走路和慢跑。 日复一日,每天超过十个小时的复健,终于让这具身体至少在表面上,恢复到了和常人差不多的程度。 “总算你来了。”老板半开玩笑,“有人把他重新塞回被窝里,逼着他休息和睡觉。” 边上的人也笑着插话:“他是被塞回去了,太阳从被窝里出来了——布兰居然也会睡懒觉,我们还以为他每天只要睡四个小时!” 这当然是玩笑话,这里的人都熟悉布兰,也敬佩和喜欢这个不知来处的beta。 但年轻的alpha垂着眼不出声,扶着柜台的手攥得青白,显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轻描淡写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老板打量他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布兰’在旧星系语里是什么意思?” 阿修问:“什么?” “渡鸦。”老板说,“我们相信,它是能从死神手里偷出灵魂的鸟,会在凌晨最暗时现身,给迷途者指引方向。” 渡鸦不应该单独生活,要么和鸦群在一起,要么和狼一道狩猎。 老板递给他杯啤酒:“我们很高兴看到你来——你知道,一个人总是孤独的。” 哪怕他们其实也看不出,那位布兰先生一个人生活,有什么不舒服、不方便的地方……也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个人在一起会更好。 因为那道瘦削到清癯的影子,拄着拐杖练习走路,停在岩浆般的落日余晖里,每次都像是会被那片赤红融化。 布兰也好,提尔·布伦丹也罢,这是个并不在意死亡,随时都可能离开的人,没什么能真正留住他。 倘若不舍得他走,最有用的办法,还是给他找着那个代号“小狼”的学生。 有了狼养,渡鸦就不那么容易飞走了。 / 阿修端着鸡汤回到房间。 他的动作很轻,厚实的窗帘隔绝外界的光线,房间格外温暖,有种安宁的昏暗。 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的狼崽子,屏住呼吸扶着床沿,身体前倾,偷偷靠近阖眼昏睡的人。 阿修垂着头,静静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 他克制住抚摸的冲动,这些天来,老师睡的时候比醒着的多,但还远远不够——三年透支到极点的疲倦,不是几天的睡眠能补回来的。 更何况一直以来,提尔·布伦丹无法休息的时间,又岂止三年。 阿修握着总算找回来的钢笔,稍一犹豫,还是放轻动作,悄悄塞在祁纠的枕头底下。 ……他还是觉得这根钢笔想扎他。 作为顶尖特工,一个星期才找到一支带定位钢笔,确实太失职了……但情况复杂,也不是一两句能讲清楚。 给钢笔绑上小降落伞放生的时候,修·芬里尔也没想过,这支笔在树上挂了一宿,会在第二天被当地乌鸦叼走。 等他根据定位,追到乌鸦巢,又堪堪晚了一步,钢笔落到了掏鸟窝的本地狒狒手里。 在狒狒群里玩了一圈的钢笔,意外被扔进野马群,卡在野马的鬃毛上,跟着辗转了几百公里,被狮子追过、被鳄鱼咬过,惊心动魄了整整一个星期。 找到钢笔的时候,昔日的执法处处长甚至有点犹豫,想请老师来帮忙说个情。 舒适的暗色里,琥珀色的眼睛张开,映出他的影子。 阿修立刻停下动作,看着那双眼睛,轻声问:“老师?” 他伸出手,小心抱住祁纠的肩背,让这个人更舒服地倚在软和的枕头上,放松脊柱和头颈。 靠在他臂间的人认出他,眼睛里微微笑了笑,散去警戒提防,重新阖上眼。 阿修把手交给他,触感微凉,颀长的苍白手指在掌心写字。 祁纠问:炖了汤? “炖了一点。”阿修爬上床,挤进被子里,“先热着,想吃再吃。” 祁纠好好躺着,就被狼崽子抱着拱来拱去,闭着眼笑了笑:胡搅蛮缠。 阿修贴着他颈间,在这样温暖的室内,这个人身上依然是冰凉的,颈动脉的波动微弱到难查。 “这句话以后有的说。”阿修捧住那只手,往怀里藏进去,低头亲了亲那些手指,“老师。” 祁纠只好继续练习说话:“……胡搅蛮缠。” 完全破坏后又重建的声带,暂时还不能发出所有清晰完整的声音,这句话有种从胸腔里透出来的沙哑,偏偏又不急不缓。 如果有什么像特工手册一样的“养狼手册”,这种稍有些异样的柔和语调,或许该记在第一页。 或许养alpha也是——阿修屏住呼吸,牢牢闭着眼睛,压住胸腔里不受控的悸颤,依然一动不动抱着祁纠。 祁纠轻声问:“听见什么了?” 他揽住怀里的年轻alpha,轻轻拍着背,落下的手抚过腰脊,察觉到克制的悸栗。 埋在他怀里的狼崽子抬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 “听了我的事?” 祁纠放纵他摸来摸去,揉了揉阿修的头发:“复健事迹?一天睡四个小时?” 阿修问:“有多累?” 这问法其实带有诱供的嫌疑——问“累不累”可以答否,问“是不是真的”,也可以答以讹传讹,多有夸大不准。 可惜被审问的是提尔·布伦丹,能把真宙斯活活气死的执法处第一特工,嘴一向严得很,不想说的事,就算最凶残的酷刑也撬不出。 ……只不过,有些问题,就算只是沉默,也一样是回答。 这具身体里清晰地写着答案,把手覆在胸口,能感觉到它曾经被毁成什么样,又怎么样一点一点修复。 瘦削到分明的骨骼,薄得烫手的肌腱,凉得仿佛暖不回的体温……都写着答案。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笑,静静望着他,任凭身体被年轻的alpha捧起来。 祁纠轻轻摸他的头发。 这个动作练习了十三天,从抬起手臂的幅度,到手掌的落点,再到手指配合的精细动作。 要说累,其实也还好。 就是每次练习的时候,难免会想念旧物,比如落在小屋里的小白狼抱枕。 阿修:“……” “回去过吗?”祁纠比划,“有个抱枕,白色的,在沙发上。” 阿修:“…………” 他怀疑这个从来不安好心的人是故意的。 等待鸡汤炖好的时间里,他去看了那些情报。 一个偏远星球的小情报站,通过窃听、分析、汇总收集到的情报,几乎把执法处的每个细节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不信……提尔·布伦丹不知道他拆了那东西。 不会动的狼崽子无声磨牙。 “对我很重要。”祁纠慢悠悠说,“比钢笔差一点,我的钢笔……” 剩下的话被亲吻打断,手忙脚乱的年轻alpha捧着含笑的老师,自愿替代殉职的白色短绒犬科动物抱枕,要揉脑袋给揉脑袋、要捏耳朵给捏耳朵。 昏暗安宁的房间里,没有窥伺、没有监听,没有一切已知或未知的危险。 只有自由,只有安稳,只有拥抱。 哪怕明天就死,哪怕下一刻宇宙被奇点吞噬,或者毁于爆炸。 “老师。”阿修轻声说,“我很想你。” 阿修说:“抱枕被我弄坏了……我把我赔给你。” “我把我赔给你。” 阿修求他:“老师,别不要我。” 年轻的alpha微微发抖,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大声呼吸,不敢大声让心脏撞击胸口。 他轻声求他的老师、他的爱人:“别不要我……” 他得到允诺的轻吻。 在这样轻柔的碰触里,悸颤的年轻alpha被拥住,揽进日思夜想的怀抱。 “怎么会。”祁纠说,“狼崽子。” 覆着后脑的手掌力道柔和,拢着他的脖颈,空着的手扣住十指。 琥珀色的海拥着他,落下来的视线轻轻吻他。 修·芬里尔从未问过祁纠,为什么会在被他怀疑的时候,顺势谎称是假冒的,对着他放弃提尔·布伦丹这个身份——有很多种可能。 比如为了让他冷静,缓和当时的局面,比如在祁纠看来,其实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如果没有这场“殉职”的意外,这个人会继续在这里独自复健,直到恢复一定战力,直到勉强能做回提尔·布伦丹。 可“布兰”明明也很好。 不是战神、不是被迫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特工机器,是自由的渡鸦。 “老师。”阿修轻声说,“我看到你给我的代号。” 在祁纠负责的情报站里,“布兰先生的学生”有个专门的代号,是“法伦”。 阿修问:“什么是法伦?” “小狼。”祁纠想了想,“和布兰一样,属于古地球的凯尔特语族,古爱尔兰语系。” 这是种相当久远的语言,由这个词根衍生出的名字,象征高贵的勇气,也代表狼群的领袖。 阿修仰头去亲他:“我以后就叫法伦。” 修是执法处给他的名字,芬里尔是已经死亡的特工,宙斯是假身份,这些都毁在过去。 他以后是渡鸦的同党和从犯。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下,摸摸他的头发,拎着狼崽子的衣领,把怀里的脑袋稍稍拖远:“饿了。” 年轻的alpha立刻跳下床,去端那一小锅鸡汤,热腾腾的蘑菇鸡汤香气四溢,顺着喉咙下去,熨帖胸口肠胃。 他们在安静温暖的房间里喝汤、吃现烤的面包,吃饱喝足后,他们去雨后的晚风里散步。 这颗星球三天两头就有场雨,雨后的风清凉,在烧红半边天空的晚霞里,送来鸢尾花的清香。 Alpha的占有欲偶尔作祟……有了老师的法伦,也不是不会有和风较劲的时候。 比如“我的信息素比这个浓一点”、“比这个好闻”、“比这个更多一点甜香”、“绝对没有掺进去这种廉价的劣质香水味”。 路过的无辜香水推销员:“……” “好啦,好啦。”有人边劝边给他出主意,“你可以去打广告,就说是‘有本事让布兰先生笑的香水’……” 这主意不错,短时间内,这款廉价的劣质香水成了销量最好的一款。 …… 他们每晚都出来散步。 有时候是在附近,有时候是乘坐飞艇,去更远的地方——比如有野马、鳄鱼和狮子的草原。 那是片不错的草原,一望无际的青草里散着鸢尾花,随风摇曳,地面像是变成了海浪。 他们散步,看风景,毫不客气地挥霍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只用来无所事事。 哪怕独立运动再如火如荼、法伦要做的事再多,也不能打乱这个安排。 不是没人注意到牵在一起的手。 年轻的、已经成了独立运动领袖的alpha毫不在乎,黑漆漆的眼睛叫雨水洗出符合年龄的锐气,谁敢瞄个不停,立刻龇牙盯回去。 他们走到飞艇的死角,年轻的alpha始终收在口袋里的手抬起来,忽然变出银灰色的枪。 枪口抵上老师胸口之前,已经被一只手轻轻握住。 祁纠最近的复健效果挺不错。 琥珀色的眼睛里透出笑影,法伦脸上的冷冰冰也撑不过一秒,绷不住笑出来,看了看熟悉的死角。 ……这大概是修·芬里尔作为特工,被派遣接近最危险的重刑犯,曾经跟着提尔·布伦丹学会的第一件事。 “这个角落。”祁纠说,“适合杀人。” 无法被观测、不会被干扰的死角,对负责暗杀如同吃饭的特工而言,是天然的行刑场。 法伦说:“还适合别的。” 祁纠有点好奇:“什么?” 年轻的alpha扣了下扳机。 一朵宝蓝色的鸢尾从枪口绽放,连暴雨的水色都还在,晶莹剔透。 “适合接吻,老师。”法伦轻声说,“花开好了。” 年轻的独立运动领袖伸出手,拥住毕生的老师和爱人。 鸽子和乌鸦在人无法到达的地方探头,麻雀叽叽喳喳地聒噪……钢笔不太想看,自己把自己的笔帽扣紧。 他们在暴雨后的鸢尾花香里接吻,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 这可不是特工或者军校的课程,在天然的行刑场里,有一块水果糖、一颗巧克力豆,一朵鸢尾花。 祁纠揉了揉狼崽子毛绒绒的短发。 三年分别,修·芬里尔又或法伦,从没懈怠过一分一秒,别的技能都保持的很不错。 除了这个。 缺乏练习的技能,总是容易退化生疏。 滚热的胸膛融进温柔的琥珀海,靠在星舰上的beta抬手,揽住怀里的alpha,覆上比胸膛更烫的颈后腺体。 柔软的、温暖的雨点落下来。 “狼崽子。”祁纠笑了笑,“不是这么亲的。” 第108章 死亡证明 天气转暖后的第一场雨。 下了一整天, 不算大也不算小。 路面被洗得黝黑反光,湿漉漉的落叶沾在地面上,风吹不动。 路灯的橙黄色光线洒在积水里,支离破碎, 像是刚销毁了一批假冒伪劣的太阳。 …… 祁纠从窗外收回视线。 走廊尽头, 静音室的门缓缓打开, 光跟着渗进去。 被锁在角落的人影抬头——哪怕早有准备, 负责开门的哨兵还是悚然一惊。 毕竟锁在这里面的人,眼睛被严严实实蒙着、耳朵被封住, 戴着电子镣铐和止咬器, 浑身上下都被束缚衣捆紧。 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唯一能感知外界的, 大概也只剩下喉咙处的一小块皮肤。 靠着这么一小块皮肤……居然能知道门开了。 哨兵咽了下唾沫,握紧手里的电|棍,不着痕迹向后退。 “……079号,极高危,无原因失控193次, 伤人28次, 被判定有严重故意伤人倾向, 被单独关押。” 哨兵低头看了看资料,再次核对编号:“您确定要保释他吗?” 祁纠把保释令递过去:“我是他的向导。” 哨兵实在半信半疑,回头看了一眼静音室内深重的暗影,又看了看眼前斯斯文文的向导。 保释令白纸黑字,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批下来的, 但盖着最高塔的印章, 到了下面就只有照做服从。 “一段时间内,我们还需要保持对他的监视。”哨兵提前说明, “可能会对您的生活有一定打扰。” 祁纠点了点头:“理解。” “您不能私自解开他的禁制。”哨兵说,“否则我们会立刻重新将他收监,您也会遭到相应处罚。” 祁纠点头。 哨兵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稍一犹豫,还是接着问最后一个问题:“您要保释他,是想用他做什么?” 战斗、防卫,还是在高危环境里作业? 哨兵没有察觉,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被锁在静音室角落的那个“079号”,居然也若有所觉地微微偏头。 “带他回家。” 祁纠说:“我弄了幢别墅,适合两个人住。” 哨兵愣了下。 ……这种理由未免过于草率了。 真这么填,回头最高塔来审查,知道有人用这种理由领走了一个极高危的失控哨兵,说不定要判个玩忽职守。 “就写‘防卫’吧。”哨兵说,“外面很乱,向导独自出行,确实需要一个哨兵。” 尤其眼前这位向导,很显然受过重伤,至少有一条手臂、一条腿是假肢,半边身体的器官都接受过机械改造。 哨兵的五感远比常人敏锐,能听得见机械运转的细微杂音。 祁纠接过笔,在单子的最下方签名,接过哨兵递过来的钥匙,走进静音室。 被锁在角落的年轻哨兵微微仰头。 祁纠弯下腰,解开蒙住他眼睛的黑布。 哨兵的“禁制”是精神层面的,即使解开黑布、摘下耳罩,也依然听不见看不见,除非得到向导精神力的引导,才能解开禁制。 哨兵戴着止咬器,两只手铐在一处,铁灰色的暗淡眼睛转向他,仰起脸冲他笑了笑。 很标准的笑容,笑意不达眼底,瞳孔涣散冰冷,眼尾蛰着条暗红的疤。 …… “对对,就是他。” 系统冒出来:“他叫凌熵,是这回的主角……也是你分配的对象。” 这是个有点特殊的世界。 最初的变化,大概是来自一场停不下的雨。 这场雨持续了近六个月,雨水具有某种尚未查明的特性,占比超过30%的人在这段漫长的雨季里发生变化,后来被称为“觉醒者”。 按照官方公开的信息,觉醒者分为两类:一类身体强悍、五感异常敏锐,但精神力极不稳定,被称作“哨兵”。另一类则恰好互补,天然就能安抚前者狂乱的精神世界,被称作“向导”。 主角凌熵,就是个相当典型的“失控哨兵”。 和其他哨兵不同,他失控的原因不是精神控制力不强,恰恰是控制力太强——强到没有任何一个向导能给他合适的引导。 “他坚称自己有一个向导……经过调查,大部分人认为这个‘向导’是他臆想出来的。” 系统翻了翻剧情:“但他的天赋的确罕见,如果能服从控制,会是相当好用的工具。” 系统说:“最高塔的人为了驯服他,弄了不少假货来骗他。” 他们就是其中一个,负责扮演欺骗主角的冒牌货,扮演凌熵臆想出的“向导”。 因为算不上什么重要角色,甚至没有现成身体给他们用,直接用了祁纠自己的身体数据——为了表现得足够“斯文”、“弱不禁风”,系统还特地钻研了下相关演技。 在未来,凌熵会让最高塔知道,哨兵不一定要靠向导的精神力引导,也可以直接吞噬向导的精神图景。 这也是他们这次的任务:被凌熵击杀,并被夺走全部精神力。 这是计划中的最后一单,祁纠的别墅已经拾掇得差不多了,只要把金手指给主角送到,就能顺利完工,去过相当惬意的退休生活。 …… 雨水混着尘土的气息,被夜里的凉风卷着,灌进衣物。 凌熵停住脚步。 祁纠带着他离开监守所,见他停下,就转回身:“冷吗?” 听力的禁制并没打开,凌熵抬手,冰冷的手指触到祁纠的喉咙上。 寒气尖锐地渗进皮肤里。 祁纠任凭他摸索,又问了一遍:“冷吗?” 凌熵按着不速之客的声带,“听”见这句话,摇了摇头,拒绝了递过来的风衣。 他垂着涣散的眼睛,轻微耸了耸鼻子,低声说:“下雨了。” 他的嗓音有种异常的喑哑,因为长期戴着止咬器,咬字有些含混,一般人几乎难以听清。 “下了一天。”祁纠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去月台,坐火车。” 凌熵抬了抬嘴角,低声说:“我坐过火车。” 这又是句被判定成“胡言乱语”的瞎话,凌熵从没坐过火车——他是被人从森林边缘捡到的,在这之前是矿场的奴隶,没有购买过任何一张火车票。 “你说你是我的向导。”凌熵仰起脸,“你还记得,我们坐火车的事吗?” 祁纠打开伞,遮在他头顶:“我受过重伤,记忆不全。” 凌熵垂着眼睛,露出一点笑。 这笑容还是冰冷,没有任何温度可言,但系统侦测到他收回了藏在指间的刀片,大概这个回答在逻辑上存在可能。 “那么,我给你讲。” 凌熵说:“你是为救我受的重伤。” “我掉进正在坍塌的矿坑,你下了矿,把我举出去,然后那个洞口就彻底塌陷……你被埋住了。” “你受了很重的伤,断掉的木头,茬口很尖,从这里扎穿出来。” 凌熵的手冰冷,沿着祁纠的喉咙向下,指尖抚过衬衫,停在左肋间。 他低声说:“掉下来的石头很重,很多,压住了你的腿,推不开。” “缝隙太窄了,人下不去,我在那个时候觉醒了精神力。” 凌熵说:“我的精神体是一只白狼,我用精神体钻进去找你,你不准我留下,要我立刻走。” “我第一次不听你的话。” 凌熵说:“我和你犟了三天,你弄出一只乌鸦,把我的精神体抓走了……我没办法违抗你的精神力。” “我刚走,矿场就被山崩引发的泥石流淹了,暴雨下了很多天。” “等我再回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找不到,包括你。” 凌熵说:“包括你。” …… 系统越听越不对劲,在内线里扯着祁纠:“这不就是你们家的事?” 祁纠没说话,看着铁灰色眼睛、笑容冰冷的年轻哨兵。 附近有不少监视的身影,离得不算近,都训练有素,无声无息隐没在漆黑的雨幕里。 凌熵仿若未觉,低声问:“有这么回事吗?” “当然有啊!”系统替这两个人着急,忍不住抢答,“你那个乌鸦呢?快给他看看……” “有二十八个人,这么回答过我。” 凌熵摸索着祁纠的胸肋,慢慢向下说:“他们说‘当然有啊’。” 系统:“……” 凌熵说:“这二十八个人里,二十个人的精神体可以模拟乌鸦,十三个人接受了肢体和器官改造。” 系统:“……” “我会被抓住,是因为我去了最高塔的机密资料库。”凌熵说,“我看到了死亡证明。” “这几年,他们派了二十八个人骗我。” 凌熵低声说:“你是第二十九个。” 他的手指停在祁纠肋间,指缝的刀片只要穿透肋骨间隙,就能刺破跳动的心脏。 祁纠问:“没办法分辨?” “没办法。”凌熵说,“他们给我做了手术,封闭了我的情绪,扰乱了我的所有记忆。” 散乱的记忆支离破碎,甚至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印象,在这个基础上,来的每个人都像祁纠。 来骗他的每个人,都对他说,自己叫祁纠。 他已经处理了二十八个骗子。 凌熵捏着刀片,垂着视线,思索什么时候解决这第二十九个——或许这次可以拖得稍微久一点,久到利用对方上火车之后。 他的精神力失控得很厉害,需要向导进行简单疏导,才能保持足够的理智,回到那个矿坑。 只要这个人不乱说话,不自作聪明地骗他,等他成功逃跑后,会用不疼的办法解决掉最后这个冒牌货。 “认识一下,我叫079。”凌熵问,“你叫什么?” 系统:“……” 系统狂翻起名宝典:“等一下,我看看——” 祁纠把风衣压在年轻哨兵的肩上,胡噜了两下凶名在外的失控哨兵,揽着凌熵的肩膀,把人拉回伞下。 祁纠挺正经:“我叫叶白琅。” 第109章 我们在回家 火车在夜色里停入月台。 钢制的轮毂碾过铁轨, 汽笛声打破寂静,白汽涌入无星无月的夜空。 原本空旷的月台,像是忽然复活,一瞬间开始变得热闹。催促乘客上下的铃声里, 行色匆匆的旅人擦肩而过, 几乎没人有工夫抬头。 这是个规模不小的交通枢纽, 不少人在这一站上下, 要么去繁华的上城区,要么去下城区的矿场和森林。 祁纠买的票是高级包厢, 路程两天一夜, 目的地是被雪覆盖的边境。 乘务早早在车下等着,殷切地跑来, 伸手想要帮忙拎行李,看见他身旁的哨兵,却吓得陡然一哆嗦。 祁纠收起身份证明:“有问题?” “没……没有。”乘务瞄着他身边的人影,小心翼翼问,“这是您的哨兵吗?” “是。”祁纠说, “我们准备回家。” 乘务咽了下唾沫, 又悄悄抬头, 看了看那双没有落点的铁灰色眼睛。 一张知情同意书被颤巍巍递过去。 “那么……相关的规定,相信您和您的哨兵一定很清楚。” “请不要随意走动,不要到人群密集的车厢,不要造成恐慌, 务必不要让您的哨兵单独行动。” 乘务拎着行李, 一边送他们上车, 一边壮着胆子提醒:“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有什么情况, 请立刻联系我们……” …… 凌熵披着祁纠的风衣,微低着头,半张脸埋进领口,遮住止咬器。 这种公共场合,按照最高塔的要求,极高危个体必须佩戴所有限制□□具,以免对普通人的安全造成威胁。 这种待遇他已经很习惯,过去那几年里,比这更严苛的也不少。 火车月台是个相当嘈杂的地方。 哪怕被封闭了视觉和听觉,对哨兵来说,这里也太嘈杂了——空气流动驳杂混乱,各种各样的气味、有意无意的碰触,都在疯狂涌入感官。 凌熵皱着眉,让自己回到记忆里,回到宁静安稳的地方。 这是他的向导教给他的。 他记得自己曾经向对方叫老师,有很多次,他管那个影子叫老师,等着那只手落在头顶。 他在老师那里学过很多方法,包括怎样应对感官过载,也包括怎么熬刑。 折磨他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老师教给过他多少东西,又给他留下多少珍贵的记忆——哪怕这些记忆已经完全被手术打乱。 打乱对他有更大的好处,他可以长久地沉浸在里面,专心整理、排序、修复这些碎片,把它们拼成稍微完整一点的故事。 这比任何事都有趣。 长时间的囚禁和感官限制,恰恰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也给了他需要的安静。他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新的向导,在死亡和解脱到来之前,他可以一直活在这些记忆碎片里…… 微温的掌心拢住他的手腕,稍稍施力,将他牵向另一个方向。 毫无预兆地,凌熵被从幻象里拖出。 残缺的感官在一瞬间失控,又被浑浊嘈杂的熙熙攘攘迅速充斥,近在咫尺的影像消散。 凌熵的眼底溢出不受控的杀气。 他的身体不动声色紧绷,又强行控制住动作,铁灰色的眼睛动了动,不满地蹙紧眉。 那只手偏偏像是全无察觉,居然牵起他的手,依然把他的手指放在自身的喉咙上。 有至少十几种办法,可以瞬间弄碎这个人的颈骨。 这个愚蠢的、叫叶白琅的向导像是无所察觉,引着他的手,放在合适的位置,让他摸到声带振动。 祁纠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凌熵低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轻咳,收起笑意,“包厢在这边。” 祁纠的语速不快不慢,很容易摸清每个字:“休息一会儿,我给你疏导一下。” 凌熵垂着眼睛,单手握着他的喉咙。 ……很容易。 弄碎骨头很容易,割断喉管也是。 虽然看不见,但仅凭目前触摸到的部分,也不难判断,这是个不算强壮的向导。 ——这很正常,向导都不强壮。精神力是身体的负累,越强悍的精神力,越会不停侵蚀身体,所以向导通常寿命不长。 凌熵问:“你还能活多久?” 没人这么聊天,乘务把行李箱子往包间里拖,看了看那个杀人机器似的哨兵,动作又快了不少。 高级包厢是双人间,祁纠给乘务付了小费,要了一壶茶水:“在挑战活过三十岁。” 这个回答比一般向导有趣。 凌熵抬了抬嘴角,大约算是满意,静默着站了一阵,慢慢收回覆在他喉咙上的手,把风衣还给他。 没了风衣遮掩,止咬器和电子镣铐变得异常明显,刺眼慑人的不止是纯黑色的囚服,还有那双毫无温度的、铁灰色的空洞眼睛。 这双眼睛让标准的笑容变得冰冷,仿佛择人而噬的狼,随时等着咬碎猎物的喉咙。 乘务攥着丰厚的小费,都觉得这仿佛是买命钱,火速送了壶茶过来,半秒都不敢多留,脚底抹油溜出包厢。 …… 五分钟后,火车慢慢启动。 窗外的一切开始后退。 月台的灯光渐远,一片短暂的黑暗后,火车驶出月台,落进来的变成路灯的光线。 凌熵坐在靠窗的座位,把手放在桌上,练习分辨光线和阴影。 禁闭室里没有这么丰富的变化,缺乏练习条件,他暂时还做不完美,比他的向导差很多。 他的向导教他,那些碎片里,模糊的影子拢着他的手,耐心地温声教他,不同的光摸起来的触感不同。 有些像是柔和涌落的潮水,有些像握不住的细沙。 一双手探过来,拢过他的后脑,覆上止咬器的调节开关。 凌熵扣住祁纠很少用到的左手。 他扣住这只手,向上摸索,发现这只手由腕骨向上,一直到肩膀,绝大部分接受了机器改造。 凌熵问:“怎么弄的?” 被他握住手腕的向导笑了笑,不上他的当:“怕答错,不给你编了。” 这个回答也不错。 凌熵微微动了动眼睛,抬起没有落点的视线,抬了下嘴角。 “你是最像的。”凌熵低声说,“这是我的向导会说的话。” 祁纠坐下来:“是吗?” 凌熵不回答,只是挪动手指,继续摸索他那只手臂。 半机械半骨骼,机械重造的关节稍一活动,就会有细微的摩擦声响。 这是即将报废的标志,人造关节的使用年限不算长,大约十年到二十年不等,视具体的使用场景和磨损状况而定。 “你该去换新的。”凌熵收回手,“这副关节很老了。” 祁纠有别的看法,活动了下手腕:“万一没活过三十岁呢。” 凌熵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浪费了。” 人造关节的造价昂贵,一副质量说得过去的人造关节,甚至要花费在矿场没日没夜工作一整年攒下的工钱。 凌熵在这个念头里停了一阵。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或许藏在某块碎片里——藏着也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来翻找。 “你要摘止咬器?”凌熵摸出这双手的意图,“不怕我咬你?” 祁纠打开用来固定的搭扣:“会吗?” 凌熵嗤笑,垂下眼睛。 就算是失控的哨兵,也没到要咬人的地步——在塔的惩罚里,止咬器有着明确的象征意味,象征着作为“人”的特征泯灭,沦落为兽。 他没觉得做兽有什么不行,他总觉得他的向导、他的老师更喜欢小白狼,有时甚至会让他觉得嫉妒。 凌熵问这个向导:“你喜欢白狼吗?” “喜欢。”祁纠收回手,答得比他预料的还快,“你的精神体要出来?能摸摸吗?” 凌熵:“……” 凌熵:“不。” 铁灰色眼睛的哨兵蜷起身体,揣着手上的电子镣铐,一头倒在身后的铺位上,对着墙一动不动。 这是个相当狡猾、相当可恶的骗子。 ——最可气的一点,这种不像话的、相当过分的行径,也是最像记忆碎片中影子的一个。 过去那些来骗他的人,每个都绞尽脑汁,好话说尽,生怕哄不住他。 可恶的向导没有小白狼摸,遗憾地叹了口气,坐在床铺边上。 那只手探过来,帮他把解到一半的止咬器摘下来,温暖的手指微屈,抚过勒出的红痕。 凌熵蹙了蹙眉,翻了个身背转过去,躲开这种越界的触碰。 这样的处境很快就带来新的麻烦。 他只知道祁纠在说话,不知道这个向导在他背后念叨什么——超出封闭极限的那一点微弱听力,不足以在火车的轰鸣声里听清一个向导的啰嗦。 凌熵实在忍不住,转回身,扯住垂落的手臂:“你在说什么?” 这个人就坐在他身边,并不难找到喉咙和声带,一路向上找准位置,就能摸到轻微的振动。 “我说,万一我是真的。” 祁纠挺正经:“万一没挑战成功,我活不过三十岁,现在让我摸摸,以后再想起来,遗憾的事就能少一件。” 祁纠:“你的白狼梳没梳过毛?” 凌熵:“……” 止咬器也未必没有用。 除了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他从没见过——从没有任何一次,见过这么欠被咬一口的家伙。 要么就是封闭情绪的手术失效了,他从监守所逃出生天,失控的兽性复苏,开始看什么都想咬。 凌熵一言不发起身,把这张铺位让给他,摸索着走到另一张铺位上躺下,不再理这家伙哪怕半个字。 火车上并不安静,哪怕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由窥视孔探进来的视线,变换的光影引起的微弱温度变化,气流的流动,火车发动机轰鸣时的震动……都喧嚣混杂到极点。 凌熵紧闭着眼,皱着眉,尽力压抑烦躁,不停寻找那些碎片。 忽然在某一个瞬间,乌鸦漆黑的翅膀轻柔抚过。 这样的恍惚穿透一切,烙在精神图景里,变成异常鲜明的影像。 凌熵倏地撑起身。 他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火车还在走,光影阑珊,他愣愣坐了半天,发现自己短暂恢复了视力。 虽然原因不明,但包厢里的一切变得格外清晰,灯光、茶水、袅袅蒸汽,投落的人影。 看得见就能逃。 现在脱身,就能去矿场。 去矿场的地下通路里,找他丢了的向导……找不到就死在地底下,找得到就一起死在地底下。 门外有三个监视他的哨兵,不难解决。只要制造一个空荡,能冲到窗户边上,砸碎窗户跳出去…… 凌熵抬起眼睛,盯着抱臂养神的祁纠。 这个自称叫“叶白琅”的人满口谎言,在检票的时候,他就已经摸清票面略微凸起的油墨轮廓。 印刷的名字是“祁纠”。 和过去每个来骗他的向导都一样。 凌熵捏着锋利的刀片——不得不说,虽然在手术蓄意破坏下,无法看清记忆里人影的长相,但眼前这个向导,的确有他看着最顺眼的一张脸。 凌熵无声无息地靠近他,视线落在这张脸上,刀片在指间翻转,速度快得看不清。 在哨兵的拦截下,为了一张脸,绑架一个活着的向导逃离飞驰的火车,成功率并不算高。 一个死了的向导……有些可惜。 有些可惜。 凌熵盯着他,压制住潮涌的暴戾,这是被手术改变和植入的东西——他在被持续改造成杀人机器。 他必须分辨清楚这些念头,哪些属于他自己,哪些是魔鬼的蛊惑。 他的向导、他的老师不喜欢他滥杀无辜。 他不能违背向导的话,不能做老师不喜欢的事,在找到那个留在地底的人之前,他唯一能杀死的是自己。 凌熵慢慢收回手,想要转身离开,却忽然被握住手腕。 凌熵的眼底迸出错愕。 这个动作太快——快到以顶级哨兵的反应速度,居然在察觉后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已经被这只手上稳定的力道牵扯,摔在铺位上。 刀片和祁纠的喉咙近在咫尺,凌熵动了动手指,把磨得雪亮的刀片迅速收回,攥在掌心。 他被祁纠塞进铺位里,紧接着才察觉到急促的脚步靠近,包厢的门被重重推开。 持枪冲进来的纠察哨兵愣住。 祁纠撑身站起:“怎么了?” “没……没什么。”哨兵狐疑,他们分明收到了命令,要在这时冲进来,把人抓个正着。 凌熵离开时,被注入了特制的向导素,会在这个时候生效,让这个失控的哨兵被杀意吞噬。 如果能趁机逮捕凌熵,就可以顺理成章,对凌熵进行完全改造,彻底湮灭掉这个哨兵的自我意识。 ……可眼前的包厢分明清净,没有血迹,没有现场。 最可能成为猎物的向导安然无恙,身上没有半点伤口。 危险的哨兵仰着脸,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躺在铺位上。 最标准的精神纾解场景。 纠察哨兵支支吾吾:“请问……” “如果没事,我在安抚我的哨兵。”祁纠说,“请给我点空间。” 纠察哨兵还不死心,瞄着铺位上的人影,试图再拖延:“当然,先生,只是——” 话音未落,这几个纠察哨兵的神情已经变得悚然。 向导的精神力不是他们能抵抗的,纠察哨兵的脸上惶恐,视线却已经变得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僵硬地退出包厢,甚至周到地关上了包厢门。 祁纠收回视线,握住凌熵的手。 躺在铺位上的哨兵睁开眼睛,铁灰色的瞳孔凝视着车顶,握着刀片的手一动不动,被割得鲜血淋漓。 “没关系。”祁纠温声说,“可以松开,我帮你保存。” 这句话的效果不算明显。 凌熵并不看他,也拒绝触摸他的喉咙,拒绝听他的话。 特制的向导素并非不起效果,凌熵暂时没心情陪他聊天——这话说出来不太好意思,凌熵甚至不能看这张脸。 因为觉得一张脸好看,又没法把人活着劫走,索性就痛下杀手……这种事太荒唐了。 他不能做。 他没办法和他的向导交代。 “你能控制哨兵。”凌熵抬起嘴角,“你可以控制我,用精神力。”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个动作像是扯断了某根弦,正在尽全力抵抗向导素的哨兵骤然失控,握住他的两只手,将他重重压在铺位上。 刀片沾着血,掉在床边,被系统眼疾腿快地扛走。 “你不该无视我的警告。”凌熵说,“我是真的会杀人……尤其是向导。” 尤其是向导。 尤其是每个冒充成他的向导,来欺骗他、利用他,打乱那些碎片的骗子。 他绝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火车轧过铁轨的分岔,重重一晃,刺眼的灯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漆黑的包厢照得通明。 凌熵跪在床上,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个强到恐怖的向导。 看谁一眼,谁就不会动。 不会动的哨兵定定看着那双眼睛,胸口忘了起伏,心脏也像是忘了怎么跳,杀意充斥的铁灰色瞳孔莫名涌出水汽。 凌熵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只觉得恐惧,挣扎着踉跄摔下床,跌跌撞撞要往外走。 老旧到濒临报废的机械关节被他握着,不小心按住,喀嚓一声响。 祁纠低头,看着软软垂下的手腕。 凌熵:“……” 祁纠看了看:“没事。” 凌熵盯着他的手,听不见这个向导“能修”、“不能修也能赔”、“很便宜”、“只要五千万”的啰嗦讹诈,屏着呼吸,轻轻去碰那只手。 这还是个相当狡诈、相当诡计多端,相当不安好心的可恶向导。 失控的高危哨兵,被一只连机械腕关节都报废的手困住,僵在祁纠胸口,被迫在火车的轰鸣里听清这个人的话。 “没事,狼崽子。” 祁纠说:“让我抱一会儿,别动。” 这个新骗子用一句话就能捉住他。 祁纠说:“我们在回家。” 第110章 他摸了我一下 火车进入隧道, 整个包厢也跟着陷入漆黑寂静。 凌熵没办法动弹。 他显然遇到了个危险的对手,眼前的向导身体虽然脆得一碰就坏,但精神力却强得离谱。 用一两句话,一条废了的胳膊, 就能把他扣在这。 “那是你的家。”凌熵低声说, “我的家在地下……我要回去找他。” “他一个人, 很无聊。地底下没什么事可做, 每天都很无聊。” “不能煮火锅,不能拔罐。” “他喜欢到处忽悠人让他拔罐。” 凌熵看着窗外:“他喜欢打扑克, 一个人没法打扑克。” “他怕无聊, 吃饭要人陪,睡觉要有东西抱。” 凌熵低声说:“一个人不行。” ……一个人不行。 他要去找祁纠, 他再也不乱跑了,拔多少火罐都行。 他陪祁纠打扑克,打一整天,输多少赔多少,不偷牌不赖账。 新骗子静静揽着他, 听他说的话。 凌熵不想再给他提供行骗的素材, 蹙了蹙眉, 想要后退,身体却恼人地不听使唤。 “你想去边境,我可以护卫你去边境。弄坏了你的关节,我会赔你, 你可以把我卖去矿场。” 凌熵收回视线, 盯着自己的手:“你没必要欺骗我, 尤其是顶着他的名字。” 祁纠问:“他不可能活下来?” 这句话被轰隆作响的火车运转声吞没,凌熵摸着他的喉咙, 冰冷的手指颤了颤,慢慢攥紧。 沉默的哨兵踉跄起身,想要回到对面的铺位。 覆在他背后的手拦住他,凌熵瞳色加深,铁灰色的眼睛里几乎溢出杀意,却在下一刻失去焦点。 祁纠起身,单手接住摔倒的凌熵。 系统冒出来帮忙,一起把人扛到铺位上,拿电动螺丝刀贿赂祁纠:“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祁纠接过螺丝刀,简单修理了手腕,给系统也倒了杯重新煮开的茶水。 系统抱着茶杯,看着祁纠把手停在凌熵额前。 向导天生就能为哨兵纾解精神,就像哨兵天生就护卫向导、为向导战斗。 长期没有向导,凌熵的精神世界混乱破碎,碎片纠缠又不断撕裂,已经到了崩毁的边缘。 “他一直在找你,是不是?”系统看出一点端倪,“就像你一直在找他一样。” 祁纠点了点头,让乌鸦飞进混乱汹涌的精神海,找出几个小白狼撒欢的碎片,擦干净放回去。 他们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那个核心的症结。 系统也看见那段清晰的记忆——很难相信,在这么多次手术以后,凌熵居然还保留了这样完整的一段记忆,藏在精神海的最深处。 …… 林场木屋里的少年守林员,捡到一只被狼群养大的“小白狼”。 这是凌熵从不给人看的珍藏。 不到太难熬、太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不会把这部分珍藏打开,反复被开启的回忆会变得模糊,会磨损,会褪色。 他刻意避免想起这段太好的回忆,他和他的向导——那时候大概还不能叫向导,那时候还没下雨,他们都是普通人。 但祁纠说的“饲养员”太过分了,他明明也负责出去抓野鸡。 虽然成功的次数不多,相当有限的几次,都是因为祁纠暗中出手,再把打晕的野鸡塞进威风凛凛的小白狼爪下。 虽然第一次和狼群失散,误入林场,被祁纠拎着脖子捉起来的时候……他正潜伏在牛圈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在雄心壮志的驱使下,试图单独捕猎一头半吨重的牦牛。 祁纠轻声笑出来,昏迷的哨兵紧闭着眼睛,木然的脸上也露出笑。 不同于那种标准的、异常冰冷的空洞笑容。凌熵不自觉地找那只手,把脸贴上去,舒服到不舍得动。 祁纠轻轻摸他的头发,掌心覆着微弱的悸颤。 …… 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冬天。 去找被雪盖住的山楂,找冻果,找老虎吃剩的野兽。 在家里炖菜煮汤,在暖和的被窝里睡觉。 进山打猎、坐雪橇、骑马。 在终年冰雪覆盖的边境林场,马是种比任何机械造物都更方便的交通工具。 凌熵因为这事耿耿于怀,马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马,这东西总跟他抢着蹭祁纠的手和脸。 他总学不会骑马,总是近乎着迷地盯着祁纠。 不论多烈的马,到了祁纠的手里也服服帖帖,他最嫉妒一匹雪白的马,载着他注视的影子飞掠,风声呼啸,冰雪飞溅。 ……在暗下去的视野里,这是最清晰的部分。 剩下的部分不那么好,他被村民打断了脊椎,躺在血泊里,被跳下马的祁纠抱起来。 精神体的小白狼也没法跳起来,去咬那匹气人的高头大马。在乌鸦的羽翼下,小白狼的皮毛被血染透,眼睛已经变成涣散的铁灰色。 …… 系统想起祁纠说过,他养过一只小白狼。 “他们为什么杀他?”系统想不通,“因为他变异了?因为他是哨兵?” 祁纠点了点头,抚上小白狼睁着的眼睛:“因为恐惧。” 最开始的那几年,无数普通人对变异的哨兵陷入极度恐惧。这些哨兵有强悍的战力,五感远超普通人类,远比新觉醒的向导更显眼,更容易分辨。 最初的哨兵甚至无法融入人群,只能穿最柔软的衣服,住在最安静的地方,这就是“塔”的雏形。 极易感官过载,自然也就极容易失控,是严重不稳定因素,在当时的法律里,任何人都有权击杀觉醒者以自保。 凌熵被村民自发组织的巡逻队堵住,没有用精神体呼唤祁纠——那段时间里,村民因为祁纠家里藏了个觉醒者,已经开始讨论烧掉林场、毁了房子。 那些弹孔显示,这个少年哨兵既没反抗也没挣扎,甚至没有试图求救,全无抵抗地被打碎了脊椎。 幸好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医疗点得不错,向导和哨兵又天生就有能力,把搭档从死亡的河畔带回来。 另一方面,祁纠骑马的水平也还可以。 系统对这句话持保留意见——虽然在凌熵仅存的知觉里,祁纠骑马骑得相当帅且炫酷,带着他去找医生这一路上,怀抱也的确都温暖稳当,没有半点颠簸。 但就算是祁纠,抱着冷透的小白狼跳下马的时候,也是险些在呲溜滑的冰面上摔一跤的。 这么重的伤,不论医疗水平发展到什么程度,要救活也得花不少钱。 祁纠换了八百份工作,攒下来准备周游世界的旅行资金,就这么搭在了一只狼崽子身上。 钱还不是全部问题。 凌熵的脊椎被打碎了好几块,觉醒者的身体构造有了变化,当时的人造机械关节,强度很难满足哨兵的需求。 “对啊,又没有能用的骨头……”系统愣了愣,忽然对着祁纠的胳膊回过神,“是这个?是这么回事?” 祁纠点了点头:“这个最合用。” 以这个世界专点人体改造的医疗科技树,把手臂的骨骼改造成脊椎骨,完成这种重塑移植,难度并不大。 活过来的少年哨兵重塑脊椎后,甚至还能顺利长个子。 ……美中不足的,活过来的少年哨兵,因为这个跟他生了不小的气。 祁纠整整三天没有小白狼摸,没有狼崽子暖被窝,甚至还在第三天夜里,偶然遇到了背着小书包离家出走的凌熵。 冷冰冰的少年哨兵不看他,不理他,问急了就龇牙,一个人往黑漆漆的矿场走。 也没走多远。 凌熵没听见祁纠的脚步声,忍不住回头,看见夜色里的影子。 安静站着的影子,披在身上的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也不说话,不像平时那样,要么漫不经心、要么懒洋洋没个正行……光是看着他。 看着他,好像机会有限,看一眼少一眼,又好像挺满足。 被龇牙炸毛凶了也不生气,迎上他的视线,琥珀色的眼睛就微微透出点笑。 凌熵觉得不对,拔腿跑回去,在祁纠跌在地上之前牢牢抱住他。 祁纠没昏过去——向导的精神力太强,很难昏过去,只是这具身体到了某个极限点,暂时不太听使唤。 “没事。”祁纠缓了一会儿,找着自己的嘴,睁开眼睛,“没睡好,最近有点失眠。” 凌熵低声说:“你很多天没睡觉了。” 之前是因为他手术,手术复杂、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又多,从手术结束到他醒,再到康复,祁纠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至于现在…… 祁纠叹了口气。 “……”凌熵控制不住地一炸毛:“别耍赖,不是因为我不给你暖被窝。” 虚弱的向导有点怅然:“不是吗?” 凌熵恨不得咬他。 赌气归赌气,凌熵根本就没不给他暖被窝,他们暂住的这个破旅馆又潮又冷,不暖被窝压根没法睡。 每天祁纠躺下的时候,凌熵都已经抱着十个热水袋,在被子里折腾半天了。 凌熵控制着力道,小心抱起祁纠,回到旅馆的小房间。 他觉得祁纠比记忆里瘦了不少,反倒是他这个受了重伤、差一点没了小命的哨兵,身体恢复得火速,从没觉得疼过。 那些本该最困扰哨兵的感官过载,在他养伤这段时间,像是凭空消失了。 凌熵小心把他放到床上,盯了他半天,泄气地塌下肩膀,额头抵在祁纠胸口。 他闭着眼睛,听见这具身体里紊乱的心跳声:“你开了多久精神护罩?” 祁纠没听清:“嗯?” 凌熵抬头,黑漆漆的眼睛盯了他一阵,一言不发起身下床,又要往外走。 还没走出去半步,就听见劣质机械关节的嘎吱声。 凌熵被这个声音钉在原地。 “别乱跑。”祁纠逗他,“再让人抓住,我只能锯子拉大腿了。” 少年哨兵转回身,盯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不该救我。” “不该救我。”凌熵按住他的肩膀,“你是向导,不会被发现,我死了,你就能好好活。” 被他按着的向导眉宇苍白,胸口慢慢起伏,弯了弯眼睛,抬手摸摸他的头发。 祁纠从没告诉过他,把另一个灵魂从死亡带回来的代价是什么。 从没告诉他。 琥珀色的眼睛慢悠悠弯起来:“那怎么行。” 凌熵摸索着他的袖子,握住那只随便装的、最便宜的机械手臂,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件事其实用不着担心,祁纠用不着为了这个不睡觉,他怎么敢再随随便便跑出去送死。 他的身体里是祁纠的骨头。 “我问了。”隔了很久,凌熵低声说,“他们说,这里最好的人造关节,要五百万,只要在矿场干一年。” 祁纠算数不错:“我们两个一起去,只要干半年?” 凌熵摇头:“你不许去。” 哨兵的五感天生敏锐,哪怕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理解,也依然凭着本能察觉到,祁纠的身体出了问题。 广播里说,这可能是“觉醒并发症”,多出现在天赋过强的向导身上,目前没有治疗的有效手段。 人的身体无法承受过强的精神力,尤其是精神力被催发到极致的情况,每次都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他要钱,要很多钱,要带祁纠去上城区过好日子,每天休养身体,什么也不做。 “你不许去。”凌熵说,“我要是发现,你再偷偷打工,我就……” 祁纠好奇:“就什么?” 少年哨兵用力咬牙,耳朵通红,凑在他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句话。 祁纠按住胸口,颇受打击:“居然不让我捏耳朵。” 凌熵:“……” 炸毛的小白狼作势咬他,抱着他的手臂发抖,却收得更紧。 祁纠笑得咳嗽,抬起相当便宜的机械胳膊,慢悠悠揉他的头发:“好吧,好吧……不过得准我送饭。” “我这人怕无聊。”祁纠说,“吃饭要人陪,睡觉要有得抱。” 如果小白狼不给抱,孤独的向导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抱那匹神气活现的大白马。 凌熵:“…………” “孤独的向导”在捡到他之前,一个人活了十多年,悠闲自在,家里唯二的活物是房梁上的常住蜘蛛。 “你才不怕无聊。”少年哨兵低声说,“你怕我再遇到危险,有人发现我是哨兵,打死我,怕我不叫你帮忙。” 凌熵说:“地下又黑又冷,没人愿意去,你怕我在地底下想家。” 凌熵抱着他,把体温分给他,低下头,轻轻磨蹭阖上的眼睛。 “我不怕。”凌熵说,“除了和你分开,我什么都不怕。” 耍赖的向导没听见,靠在他怀里,舒舒服服睡着了。 …… 祁纠尝试在这里截断记忆。 他靠着摇晃的车厢,琢磨了一会儿,把这段碎片改了改:“我们干得不错,八个月就攒够了五百万。” “五百万?”系统忽然想起来,“那你之前为什么跟他要五千万……” 祁纠:“嘘。” “……”系统扛着省略号静音,专心喝茶。 祁纠继续往下构思:“我换了新的人造关节,大展身手,去上城区开店给人拔火罐,终于攒够了钱,来接你回家……” 系统忍不住咳嗽。 祁纠虚心征求意见:“不太可信是吗?” “太不可信了。”系统提醒,“你家狼崽子,睡着了都在笑话你。” 祁纠不擅长的项目里,编故事的确算是个大坎。没有参考资料,实在很难在扭曲事实的基础上,编出什么像话的新剧情。 但别人不捧场没关系,狼崽子不捧场就要被弹脑门。 凌熵捂着额头,视线涣散茫然,蜷在他怀里,手覆在他的喉咙上,脸上的笑意还是明显。 “真好。”凌熵捧场,“是个好故事。” 祁纠问:“只能是故事?” 凌熵点了点头:“我哥哥死了。” 他第一次不用“向导”称呼祁纠,但换上来的词似乎并没让状况好转,刚有起色的精神世界再度出现裂痕,像是被锋利无比的刀刃毫不客气豁开。 大片的血色洇透视野,急促的、微弱的心跳,粗糙的呼气声充斥整个精神海。 失控的哨兵蜷缩着,那种僵硬的笑容像是石雕,硬刻在脸上不准消失,铁灰色的眼睛却在哭。 凌熵说:“在我眼前。” 他看着塌陷的地面在眼前啮合,像是轻轻合上一页书,血涌出来。 然后山摇地动,泥浆浊流淹没视野,把这些血液也舔舐干净。 那是三年后的事。 在那之前,他们的确用了八个月,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豁出命地干,赚够了五百万的医疗费用,给祁纠重新换了新的人造关节。 那段时间不难过,虽然工作辛苦,但他们在地下打牌,煮火锅,乌鸦和小白狼在地下迷宫里捉迷藏。 祁纠早就下过矿,对地下世界远比他了解,有讲不完的稀奇见闻,带他看地下河、泡地下温泉,梦一样的水晶钟乳石矿洞。 这五百万里,其实有四百八十万都不是工资,是祁纠这个向导神通广大,“碰巧”找的新矿脉。 小白狼驮着乌鸦,扑进满洞的水晶里,高兴得打滚,一不小心压掉了几根炫酷大黑羽毛,被乌鸦半真半假地打屁股。 凌熵最喜欢这段日子。 他攥着铅笔,在账本上七扭八歪划拉,拖着一大袋水晶,举着账本给靠在不远处的哥哥看。 祁纠披着外套,抬头看着撒欢的小白狼,弯弯眼睛,把扑过来的少年哨兵拢在怀里。 矿灯底下,依偎的影子摇晃,被拉得颀长。 地底世界安静空旷,没有任何生物打扰,回声在闪闪发亮的洞窟里游荡,仿佛亘古至今就只有他们来过。 祁纠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背,温声教他看懂那份地图。 如果能许愿,凌熵希望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 “赚大钱,换新关节,养好身体。” 凌熵掰着指头数:“再买个别墅,我们永远在一起。” 祁纠低头,摸摸他的脑袋,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好。” 碎片像是被钟乳石落下的水滴砸中,晃了晃就消散,只剩涟漪。 ……祁纠已经答应了他。 已经答应了,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犯了错。”凌熵说。 他低声说:“我犯了错,我去‘塔’注册了,我不该这么做。” 这段时间里,混乱的秩序被重新建立,“最高塔”成为核心,协调觉醒者和普通人共处。 有了规则的世界,表面上的混乱虽然平复,在很多地方,却似乎比没有规则的更糟。 医院不再接受未注册的医疗申请,只有注册才有权就医,才能给祁纠换新的人造关节,才能治疗祁纠被精神力侵蚀的身体。 祁纠需要治疗,所有向导都需要治疗,他们必须离开地下……祁纠的身体就快撑不住了。 凌熵攥着表格,想了好几天,还是决定注册成了独立哨兵。 可他没想到,在那些人看来,哨兵是用来厮杀的工具,天生就该被控制、被驱使,被投入无休止的战斗。 完成手术后,乌鸦就再没找到它的小白狼。 祁纠摸了摸蜷缩的哨兵,掌心覆在冰冷打颤的后颈:“跑去哪了?” “很多地方。”凌熵说,“他们给我们编号,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他们洗掉我们的记忆,不让我们想起自己是谁……他们说我们从没有过向导。” 即使有,也是被丢弃的,如果有不错的回忆,一律是自欺欺人的臆想。 被向导丢弃的哨兵,自然只有听从最高塔,释放压抑的仇恨。 很长一段时间里,凌熵不记得自己是谁。 ……直到他接到新的任务。 他奉命清除一个“不稳定分子”,听说是个未注册的漂流向导,很难对付,没少给最高塔捣乱,造成了不少哨兵的非战斗减员。 很多落在这个向导手里的哨兵,都脱离了最高塔,变成了新的乱流。 这些哨兵流浪在各地,一边找自己的向导,一边一传十十传百,帮忙找一只跑丢了的白色犬科动物……反正道听途说,精神体的拟态差不多就是那样。 白狗、白狐狸、白豺、白貉,都被城市里游荡的未登记精神体逮捕过。 有个倒霉哨兵的大白猫精神体吃得太好,都被抓进麻袋扛走,带回去查了查。 “他们让我去清理这道乱流。” 凌熵说:“他们说这个漂流向导有怪癖,看到白色犬科动物就走不动路,我的精神体正适合做诱饵。” 祁纠:“……” 系统不客气地笑出白狐狸叫。 “也不算特别怪吧?”祁纠合理讨论,“就是摸一摸,手感好了就抱一抱。” 凌熵轻轻抬了下嘴角。 “……很怪。”凌熵摇了摇头,“他的手法不一样。” 失控的哨兵轻声说:“他抓住我,捏了耳朵,我就不会动了。” “他摸了我一下。” 凌熵说:“我就想亲亲他,牵他的手,跟他回家。” 第111章 要是我醒不过来 火车的汽笛声穿过覆盖夜空的云层。 车厢摇晃, 逐渐减速,脚步声开始变多,下一站的月台开启闸门,灯光从窗外灌进来。 凌熵撑起手臂, 条件反射去摸刀片。 还没来得及提起警惕的哨兵, 被一只手按回床铺上, 揉了揉脑袋、捏了捏耳朵。 祁纠问:“是这样吗?” 凌熵错愕抬头。 他不记得精神沟通的详情, 不知道这是接的哪句话,但不代表他不记得这种力道。 记忆可以洗掉, 精神烙印可以磨平, 那些人煞费苦心,眼睛记得, 就封住视力,耳朵记得,就剥夺听觉。 ……但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记住。 凌熵垂着视线,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他屈起手指,想用手上的伤口恢复清醒, 却发现掌心完整。 铁灰色的眼睛挪了挪, 凌熵抬起头, 看着眼前的向导。 他低声问:“我的刀片呢?” “有点危险。”祁纠说,“暂时没收。” 凌熵没办法对着这张脸和他争执,转而低头,盯着落在铺位上的影子。 只要向导想, 就可以引导哨兵的身体自我修复, 只是疼痛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总要有一方承受。 直到现在,凌熵其实都不知道, 被人打碎脊椎是什么感觉。 他被祁纠从雪地里抱起来,从那一刻起,温暖和安全就把他罩住,疼痛、恐惧和绝望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段时间里,变异导致的绝对混乱,早让各个地方的医院人满为患,任何地方都严重缺乏麻醉类药品,很多人活活疼死在手术台上。 凌熵也不知道,开刀是什么感觉,取出子弹、摘除碎骨是什么感觉,缝针是什么感觉。 他被琥珀色的眼睛庇佑。 那双眼睛有很多变化,有时候懒散,有时候温存,有时候不安好心地逗他,笑的影子就从里面晃出来。 祁纠从没对他说过,消失的疼痛去哪了,是谁在替他疼。 从没说过。 乌鸦懒洋洋地垂着头睡觉,被小白狼往怀里拱,就张开翅膀,把小白狼当抱枕搂住。 他蜷在最熟悉的怀抱里,因为失血昏昏沉 沉,偶尔被噩梦惊醒,揽着他的手臂就轻柔拍抚,哄着他继续睡。 温暖的精神力裹着他,像潮水,像风中跳跃的火光。 他不知道风什么时候会变大,什么时候会下雨。 他不知道把自己豁开,能不能挡住雨,能不能不让火熄灭。 “你不该替我治疗。”凌熵说,“你的身体状况不好,不该再用精神力。” “一点点。”祁纠揉了揉小白狼的耳朵,“不要紧。” 凌熵:“……”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体什么时候不争气到这个地步,跑去往人家怀里乱钻。 凌熵伸出手,去拎小白狼的脖颈,可惜不成功,小白狼灵巧地钻进祁纠怀里,被揉得翻肚皮,舒服成狼饼。 “借我揉一会儿。”祁纠和他商量,“你知道,我看见这个就走不动路。” 凌熵在这句话里愣了半晌。 他垂着视线,铁灰色的眼睛慢慢变得柔和。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奉命清除他,这是我的任务。” 凌熵说:“他也这么对我说。” 祁纠给小白狼挠下巴:“你就没动手?” 凌熵看着打呼噜的小白狼,抬了下嘴角,低声说:“我想……既然是S级任务,应该更稳妥一些。” …… 应该更稳妥一些。 比如先不急着动手,用小白狼当诱饵,哄骗这个有怪癖的漂流向导,潜伏在对方身边。 祁纠问:“计划成功吗?” “非常成功。”凌熵垂着眼睛,“他完全乐不思蜀了……你笑什么?” 冷冰冰的哨兵抬起视线,铁灰色的眼睛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在窗外折射进的灯光里,这双眼睛像是黑色。 像是深埋在地下,和火山伴生的黑矿石。 祁纠咳了咳,压住笑:“没有,是咳嗽。” “你也咳嗽。”凌熵愣了一会儿,覆着他喉咙的手向下,按住祁纠胸肋,“他也总是咳嗽。” 凌熵说:“他说是感冒了,但其实是因为别的。” 因为漂流向导不注册、无法接受正规治疗,精神力的不停侵蚀,会让身体的状况越来越差。 根据最高塔的统计结论,不接受医疗系统的保护,没有一个向导能活过三十岁。 “我劝他去接受注册。”凌熵说,“我对他说,注册以后没什么不好,虽然会忘记过去的事,但这是为了活下去。” “我对他说,我就是这样。” “我活得很好,住在上城区,塔里的待遇也很优厚……我完全不想知道以前的事,也不想知道自己过去是谁。” “我对他说,我很喜欢做独立哨兵。不需要向导,只要定期统一注射特制的向导素。” “不受束缚,很自由。” 凌熵说:“塔里是这么说的,哨兵在向导手里,没有人格和尊严可言,就是被操控的机器。” 凌熵看着祁纠怀里的小白狼:“他这人很烦,不想回答的话,就什么都不说,就知道笑。” “也可能是没想好,还在考虑。”祁纠捏了捏小白狼的耳朵,合理提出另一种可能,“活下去听着挺不错。” 凌熵吃力抬了下嘴角。 他看着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挪了挪手指,用影子轻轻牵住那只手。 “我很希望……我被揍一顿。” 凌熵说:“我该被揍一顿,往死里揍。” “没这么严重。”祁纠举起小白狼,把爪子按在他脸上,“他说不定都没细听,光琢磨怎么把你从塔里偷走。” 凌熵问祁纠:“他是不是总是这样?” 祁纠愣怔了下:“什么?” 铁灰色眼睛的哨兵收起精神体,伸出手,摸索改造过的机械手臂,一路向上,把眼前的向导抱住。 这是个有些突兀的举动,门外监视的哨兵生出警惕,想要探入精神力细看,却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包厢被无形的精神护罩隔住,隔绝嘈杂,也隔绝一切窥伺。 祁纠抬手,拥住抱上来的狼崽子。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怎么问他。”凌熵说,“他都说不疼。” 凌熵说:“他说不疼。” 祁纠靠在铺位上,捏捏小狼崽发抖的冰凉后颈,柔声哄他:“确实不疼。” 凌熵轻碰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总是这样,一点懒洋洋的不在意、一点柔和的温存安稳,再微微笑一笑,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就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做几个手术不要紧,活不久不要紧,被哄着养活的狼崽子忘得干干净净,也不要紧。 “我没能成功完成任务。”凌熵说,“他不肯去‘塔’注册,我就只能清除他,可我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祁纠揉了揉狼崽子的脑袋:“你不舍得杀他。” 凌熵有些昏沉,靠着微微摇晃的车厢,视线涣开,又极力聚拢。 “我不……”凌熵艰难地承认,“我不舍得……哥哥。” 他说:“我要哥哥。” 他没办法抵挡眼前的向导,他的精神力先于身体和意志缴械。 火车微微摇晃,这种缓慢的、规律的摇晃,被精神护罩过滤,变成安稳的白噪音。 包厢里没开灯,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盏矿灯,是他记忆里的柔和光线。 祁纠拢着他,微垂着头,静静听他说。 …… 那次任务,凌熵并没认出祁纠。 到最后也没认出,但这不妨碍他再一次喜欢上这个琥珀色眼睛的向导,就像第一次一样。 他把“塔”的命令抛在脑后,完全忘了任务的事,每天和一个漂流向导混在下城区,到处躲避巡警追捕,偶尔去集市上买打折的蔬菜,回来炖一大锅。 凌熵跟着这个人学“塔”里不教的东西,怎么煮火锅、怎么玩牌,怎么在太阳好的时候,把被子抱出去晒。 晒过的被子盖起来舒服,不过绝大部分时候,下城区还是阴冷潮湿,连绵的雨季让地面永远沾满泥浆,寒气往骨缝里钻。 在湿漉漉的雨夜,被小白狼扒着胳膊吵醒的向导半睡半醒,很熟练地掀开被子,让冻得发抖的精神体钻进被窝。 “他身上总是很暖和。”凌熵说,“我不知道,那叫发烧。” 这个漂流向导看起来并不像生病了——不论是他们一起躲巡警的时候,还是他因为一直不完成任务,也被判定成了叛逃,被“塔”通缉,索性跟着祁纠一起逃跑的时候。 凌熵从没想过,被通缉原来这么好玩。 他弄了辆车,跟着祁纠一起往边境出逃,逃进冰天雪地的矿区,在森林和地下往返。 他跟着祁纠学怎么找野菜、怎么打猎、怎么钓鱼,钓鱼学得不好,不过打猎还行。 他已经能把枪用得很好,偶尔能扛回来一头熊。 “等再逃几年,‘塔’应该就把我们忘了,或者以为我们死了。” 他给祁纠熬熊胆汤,和祁纠商量:“给你治病,养身体,然后去买个别墅,我们住在一起,每天都去打猎。” 祁纠靠在门口,抱着小白狼晒太阳,睁开眼睛笑笑:“好。” 凌熵盯着他,漆黑的眼睛透出暖色,冷冰冰的脸上也多出笑,想偷偷过去亲他。 ……然后暖洋洋的阳光被弹片撕裂。 新一轮的逃亡变得不再轻松,祁纠把他按在地上,拦住飞散的弹片,他们临时住的废弃小屋被轰成废墟。 烟尘漫天,晴空万里变成阴云密布,也只是顷刻间的事。 只是顷刻间的事,他抱着这个身手比哨兵还敏锐的向导,钻进早准备好的地道,发现怀里全是血。 他背着祁纠,逃进地下的废弃矿坑,祁纠伏在他背上,给他指路,偶尔咳嗽。 “是感冒了。”祁纠说,“不用管,再说说将来买别墅的事。” 追击不依不饶,不断有碎石滚落,凌熵紧咬着牙关:“你还有工夫想这个?” “说说。”祁纠笑了笑,“我喜欢听。” 凌熵不喜欢说:“活着出去了,再给你讲。” 祁纠问:“要不要弄个露台?半透明那种,能看星星。” 凌熵皱紧眉,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还有看星星这种爱好。 ……要是他们两个一起死在地下,也用不着看什么星星了。 他大概是疯了,好好的独立哨兵不做,居然跟一个漂流向导到处逃亡,现在还随时都可能在地下一命呜呼。 怪不得他们都说,这个漂流向导,是“塔”迄今为止遇到最危险的敌人。 是真的危险,被拐跑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被你连累得不轻。”凌熵说,“你把我拖累成这样……必须活下去。” 凌熵说:“你必须活下去。” 祁纠伏在他背上,微弱的心跳震着他的脊椎。 他不明白那地方为什么战栗。 他不知道祁纠是不是听见了这句话,如果听见了,听的又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无数次梦里的祁纠说“好”,在他刚松一口气的时候,背上的人就消失。 而当时的现实,比这更糟。 “我们一直逃到深夜。”凌熵说,“我们出来找水喝,我的判断失误,掉进了一个正在塌陷的废弃矿坑,他下去救我……” 他想不出那时候的祁纠靠什么行动。 这个受了重伤的向导,明明连起身都费力气,是怎么在那时候下到矿坑里,把他不由分说弄出去的。 持续坍塌的矿坑把他们分隔开,精神体变成的白狼挤进去,看见的景象烙在意识深处,烙穿了某道从未觉察的屏障。 祁纠静静躺在坑底,看清狼狈的、拼命刨那些石头的小白狼,有点惊讶,慢慢动了动手臂。 “狼崽子。”祁纠对他说,“没事,过来。” “没事,你让我缓一会儿……有力气了,我自己就跑了。” 祁纠说:“过来,让我抱抱。” 他疯狂地往那些石头上撞,几吨重的巨石纹丝不动,他想替祁纠止血,尖锐的木茬刺穿肺叶,血从数不清的地方往外涌。 ……在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是谁。 “陪我聊聊天。”他听见祁纠的声音,“想不想要个看星星的露台?” 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什么了。 那种时候,谁会想要什么破露台。 他要他哥哥。 祁纠倒是还记得,没安好心地帮他回忆:“你当时说,小狗才想要。” 凌熵:“……” 向导要和自己的哨兵聊天,有一百种办法,最简单的精神链接,连嘴也不用动。 他在玩命搬石头,试图找到炸药把巨石炸开,祁纠在他的脑袋里絮叨,问他对别墅的装修有什么意见。 他让小白狼钻进去,咬着叶子,小心翼翼往这个人的嘴里喂水,祁纠在他脑袋里絮叨,问他要不要打扑克。 “没那么严重。”祁纠信誓旦旦骗他,“我的天赋有点强,精神体可以独立存活,身体坏了,问题不大。” “我的理想其实是环游世界,之前不方便,现在正好。” 祁纠说:“你看见乌鸦,就是我回来看你……现在你该走了。” 他正在搬一块石头,被这句话掐住喉咙。 “该走了,狼崽子。”祁纠温声问,“记不记得我之前怎么教你?” ……凌熵记得。 这种塌陷的矿坑,说明冻土开始松动,是气温转暖造成的,山上的雪也会不停融化。 融化的雪水蓄积到一定程度,超出河道预警值,冲毁堤坝,会变成洪水。 这几天“塔”的人为了围堵他们,不惜炸毁大量矿坑,频繁的震动会造成山崩,泥沙、碎石、洪水,加在一起就是泥石流。 “……可我还没陪你打扑克。” 他听见自己说:“哥哥,我还没陪你打扑克。” “不和你玩。”祁纠懒洋洋揭穿他,“你偷牌,藏小白狼嘴里,以为我没看见?” 凌熵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他跪在地上,看着被塌陷的石块封住大半的洞口。 黑黢黢的洞口,不透光,还在不停塌陷,他不知道在这里面是什么感受。 他的向导不肯跟他共享精神图景。 “我陪你去旅行。”凌熵说,“我的精神体也……也能独立存活。” 凌熵拼命把精神力向下探:“我再也不要别墅了,哥哥,我们去旅行,我陪你,你教我扎帐篷。” “你飞慢点。”凌熵说,“我不会飞,你得等我。” 祁纠笑了笑。 向下的精神力被截断,凌熵来不及反应,小白狼已经挣扎着被乌鸦捉走,他的身体也不再听自己使唤。 向导的确能操控哨兵,这是“塔”说过为数不多的实话。 …… 火车转弯,车厢跟着一晃,灯光映上车顶。 他们的身影叠成不透光的漆黑。 “还有一句实话。” 凌熵低声说:“向导的确无视哨兵的意见。” 如果当时两个人、两个精神体举手投票,小白狼有四个爪子,说不定就能占压倒性优势。 他可以和祁纠死在一起。 祁纠靠在铺位上,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映着他,抬手轻轻摸他的后颈,安抚一路爬上来的悸颤。 “我的错。”祁纠说,“当时考虑不够周全。” 凌熵盯着他,单手扼着他的喉咙:“别得意,我还没确定你的身份,现在什么都能伪造。” 祁纠很配合地点头,继续提供证据:“你当时藏了十九张牌,小白狼吃不下了,找我的乌鸦帮忙。” 凌熵:“……” 凌熵咬他。 祁纠被钻进怀里的狼崽子拱着,咬在喉咙上的力道很轻,更近于酥痒,很难忍得住不笑:“好了,好了,翻篇……” 凌熵抱着他,埋在他颈间,双手牢牢抱着他,一动不动。 打在颈间的气流慢慢开始发抖。 祁纠低头,轻轻揪了下他的头发:“还不信?” “不信。”凌熵抬起眼睛,盯着这个什么事都能无所谓的人,“我要连接你的精神图景,确认你的记忆。” 祁纠靠在枕头上,迎着铁灰色的眼睛。 凌熵不等他的回答,近乎莽撞地贴上去,咬了咬这个人抿着的嘴唇,把它们咬得有一点热,再用舌尖反复舔舐。 他的记忆依然混乱破碎,祁纠活着的时候并没教过他这个,祁纠活着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早就想这么干。 凌熵沉默着,他扣住祁纠的手,把冰冷的、发着抖手指,从那些微温的指缝里挤进去,把这只手握牢。 他坠进黑黢黢的洞窟。 这是他第一次共享祁纠的感受,原来人快死的时候的确不疼,只是冷,疲倦,渗进骨头里的疲倦。 凌熵问:“有多久?” “不是很久。”祁纠说,“其实——” 他说到这,意识到狼崽子的确学得越来越聪明,尤其是套话的本事,好像有点青出于蓝。 祁纠笑了笑,揽着怀里的哨兵,闭上眼睛,让强行钻进来的精神力挤进这段回忆。 …… 凌熵扑到坑底去抱他,去吻干涸的嘴唇,吻冰冷的额头,吻还剩下一点儿光的琥珀色眼睛。 他握着祁纠的手,贴在脸上,往掌心呵气暖它们。 那些手指,他让它们触摸到他的脸,他的眉毛和鼻梁……那只手慢吞吞地蓄起一点儿力气,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很仓促,祁纠没说谎,是不久——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对方,笑一笑,泥石流就吞没了这一片废矿。 他们被顷刻间吞噬,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什么事也来不及做。 凌熵死死抱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任凭这些滞留在记忆里的乱石泥沙涌进来,挟着冰冷的水流灭顶。 他其实一直做得到。 他有能力和祁纠一起承担死亡。 ……揽在他身后的手动了动,落在他背上。 祁纠回抱住他,轻声说:“狼崽子。” 凌熵立刻睁开眼睛:“哥哥。” 祁纠看着他,狼崽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像是被水洗过,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祁纠问:“能放哨吗?” 凌熵愣了下,重重点头,握住他的手。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祁纠——从没有,一次都没有过,好像终于放心,终于肯把所有事交给他。 祁纠轻轻摸他的耳朵。 “我有点累。”祁纠笑了笑,温声说,“睡一会儿,换你放哨。” 小白狼钻出来咬袖子,拽了拽,脖子上就多了把拴着红绳的钥匙。 “要是我醒不过来。”祁纠说,“任务交给你,不准哭,弄个炫酷点的盒子,带我出去玩玩。” 凌熵很短促地笑了下:“小狗才哭。” 祁纠松了口气,被狼崽子捧着脸乱亲,慢慢咳了两声,轻声笑出来。 凌熵跪在铺位上,摸了摸他的头发,一点点向下,摩挲眉宇。 祁纠忽然诈尸:“逗你的。” 凌熵:“……” 这回咬得狠,祁纠肩膀上一口气多出一大一小两圈牙印。 被他抱着的人笑得咳嗽,轻微的震动渗透衣料,凌熵收拢手臂,护着怀里瘦削的脊背,小心亲他的眼睛。 窗外天色刚亮,金色的阳光涌进来,祁纠靠在他的胸口,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第112章 接着走,别回头 火车走过一整个白天。 这段旅程的景色其实不错, 铁轨铺过森林和旷野,鸟飞进群山。 祁纠睡得很安稳,偶尔有些安稳过头,要把耳朵贴在胸口, 屏住呼吸, 仔细听上半天。 凌熵坐在铺位边上, 握住那只手, 拎走咬着祁纠衣领耍赖的小白狼。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监守所究竟被关了几年——那段过程浑浑噩噩, 他在那片区域徘徊, 试图找出回去的路。 最终他还是体力不支,被最高塔逮捕。那些人给他强制执行了手术, 他不停忘记祁纠,又不停找回混乱破碎的记忆。 他偶尔会做梦,很长的梦。 千奇百怪,多半是好梦,那些梦里有祁纠。 凌熵俯身, 回忆着梦里学会的本事, 小心地亲吻安静昏睡的向导, 这是以前的现实里从没有过的触感,扯着肋下藏着的心脏。 系统跑回缓冲区找祁纠:“我说,你家狼崽子……” 系统愣了下。 祁纠不在缓冲区。 “他在睡觉。”凌熵低声说,“他醒不过来, 太累了。” 系统吓到飞起, 往祁纠的精神图景里藏到一半, 相当谨慎地探头:“你看得见我?” 凌熵点了点头:“会说话的钢笔。” 系统:“……” 罪魁祸首要是不提,它差点都忘了被绑着小降落伞挂在树上, 跟着野生动物畅游异星球大草原的惨烈回忆。 系统还记得被野马群带着狂奔、一路颠到吐墨水的仇,摩拳擦掌想再扎他一下,看见一动不动躺着的祁纠,又叹了口气。 ……等等也不迟。 反正最后一单没搞定,谁都走不了,这本书还没完。 这两个人还没回家。 “不要紧吧?”系统第一次见祁纠真叫不醒,有点担心,“他平时精神很好的。” 凌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轻抚摸祁纠的眉宇。 系统没太明白:“要紧还是不要紧?” “我不知道。”凌熵说,“他带我……做了很多场梦。” 系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但也差不多能猜到凌熵说的“梦”是什么——穿书局里,很多灵魂是这样逃出来的。 逃出原本的故事,离开,游荡,去新的故事和新世界。 找失去的人,找不肯失去的人。 大概是马上就要顺利退休,总部管得不那么严格,封存的记忆也变得没那么难调用。 “我受到了一些干扰,那些人一直在干扰我的记忆。”凌熵说,“大多数时候……我以为我和他有仇。” 系统客观评价:“大多数时候,你能坚持这个立场的时间都不太长。” 凌熵垂着眼,脸上出现了个相当短暂的笑容,他把这当做表扬。 系统还是不明白:“这和他要不要紧、能不能醒,有什么关系?” 凌熵慢慢握紧祁纠的手。 火车摇晃,他抱住睡着的人,祁纠的额头抵在他手臂上,阖着眼,依旧安静得仿佛沉眠。 凌熵收紧手臂,把额头抵上祁纠的额头,接收来自向导的精神图景。 系统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压抑浇筑的漆黑冰冷镇得悚然。 ……山体迎面碾落,挟着碎石的冰冷浊流灌下来。 灭顶之灾,灌进来的泥沙冷水将人活埋。骨头被寸寸轧碎,埋在身体里的弹片来不及处理,似乎也早已不再有处理的必要。 这一切感知都被牢牢封住。 留在失魂落魄踉跄着的哨兵脑中的,没有狂轰滥炸,没有山摇地动,还是白雪下的小屋。 冰天雪地。 宁静的雪夜满天星斗,能听见踩雪的扑簌声。 玩疯了的狼崽子被哥哥牵着手,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拖着脚步回家。 “我活着。”祁纠温声哄他,“接着走,别回头。” “什么事都没有,这底下的石头塌出来个空,我正好歇一会儿。” 祁纠说:“我这人算过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哥哥。”凌熵对脑子里的声音说,“我不会认东南西北。” “简单,歇会儿就教你。”祁纠慢悠悠答应,“要教你的还不少……慢慢来。” “慢慢来,不骗你。”祁纠说,“我活着,继续往前走,我在陪着你。” 祁纠向他保证:“别怕,我再多活一会儿……” 祁纠留在他脑子里的声音,陪他聊天,一样一样教他东西,他只能看见他们盖着雪亮着灯的家,只能听见祁纠说的话。 “狼崽子。”他听见祁纠问,“要有下回,早点来找我,怎么样?” 凌熵轻声问:“……下回?” “对。”祁纠说,“给你玩拨浪鼓,带你吃糖葫芦。” 他被祁纠捡到的时候,已经跟着林子里的狼群四处狩猎,流浪了十多年,不喜欢玩拨浪鼓,也相当抵触哄小孩的糖葫芦。 这事祁纠多少得负些责。 要不是乌鸦逗小白狼吃冻山楂,他也不会这么怕酸,看见红通通的糖葫芦就炸毛。 “不要下回。”凌熵说,“哥哥。” 凌熵没办法再迈步,他的两条腿钉在地上,不论向导的精神力怎么控制,也迈不出下一步。 也或许是祁纠没力气控制他了。 “不要下回,我以后吃糖葫芦,我最喜欢糖葫芦。” 凌熵保证:“吃多少都行,我们做一车。” 祁纠轻轻笑了笑。 这笑声和平时一模一样,有种懒洋洋的温和,听不出疼痛,听不出压抑,好像下一刻就有只手落在他头顶,揉他的脑袋。 …… “他带我做了很多梦。” 凌熵:“在那些梦里,他做完了两件事,或者是一件。” 凌熵对系统说:“把他会的都教给我,让我学会……在他死后怎么活。” 系统从没想过这个,愣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你学得不错。” 凌熵点了点头,收拢手臂,把怀里的人在胸口抱紧。 他学得不错。 所以祁纠总算能放心,总算能彻底松一口气,躺下来好好歇歇。 躺在废矿坑下,独自被冰冷泥浆吞噬的向导,也终于不用再撑下去,再在足以碾碎一切的灭顶漆黑里“多活一会儿”了。 “那怎么行——你们还得回家!你们这不还没回家吗?”系统蹦起来,“没回家,对吧?这才到哪?” 系统去扯祁纠,发现祁纠身上冷得慑人,忽然想起他们这回的任务。 ……被凌熵击杀,并被夺走全部精神力。 凌熵点了点头:“对。” 系统一激灵:“……对什么?” “还没回家。”凌熵说,“我们得回家。” 该学的,在那些梦里,祁纠全都已经教给过他了。 他知道要怎么解决门口的哨兵,怎么杀出重围,怎么劫持“塔”在这列车上的负责人,怎么谈判。 要是顺利,他就带着祁纠回家。 要是前路不通,他至少要和祁纠一起,死在离家最近的地方。 “前面那些路,他都走完了,最后这段是我负责。” 凌熵抱起祁纠:“我是他的哨兵。” 他朝系统伸手,本意是想要回自己的刀片,却没想到会说话的钢笔转了几个圈,犹豫再三,还是蹦到他手里,变成了把异常锋利的黑铁刀。 / 短短一节车厢里,爆发了最高塔建立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 虽然激烈,但几乎无声,精神屏蔽隔绝了一切不该外泄的嘈杂异动,火车依然一路飞驰。 飞驰,从白天到下一个夜晚。 从绿草如茵的平原,碾过漆黑的矿场,隆隆驶向白雪覆盖的边境。 群山绵延,倦鸟归巢。 火车靠近第九个月台的时候,祁纠睡够了,睁开眼睛,揉了揉狼崽子的头发。 凌熵浑身浴血,攥着黑铁刀像是煞神,被这么一揉脑袋,就在原地定住。 “你醒了?”系统喜出望外,“我就说你没事!你家狼崽子还说——” 祁纠好奇:“说什么?” “……”凌熵僵硬地攥住刀柄,迈开腿,把祁纠放在还算干净的铺位上。 系统被相当生硬地贿赂,扒着祁纠兴高采烈的小白狼被抓起来,茫然地摇尾巴,用一身白毛把黑铁刀擦得干干净净。 祁纠忍不住笑,恼羞成怒的狼崽子作势咬他,又怕把这一身血蹭到他身上,在近到咫尺的地方犹豫。 祁纠伸手揽住他的后颈。 微温的掌心下,冰冷的脖颈跟着一悸。 现在的整节车厢一片狼藉,不论哨兵还是向导,已经没有还能清醒爬起来的——否则一定有人错愕,那个杀人机器似的哨兵凌熵,居然能温顺到这个地步。 凌熵拄着刀,单膝跪下来,顺驯地仰头,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谈判多半不会成功,他们就在等你失控。” 祁纠抹去他眉弓上的血:“凭你目前造成的骚乱,我只要侵入你的精神海,打下烙印,把你带回‘塔’受审,至少能当个少将。” 凌熵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弯了下,冷冰冰的脸上透出笑。 “这么划算。”凌熵低声说,“我能做少将的俘虏,还能有个烙印。” 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笑,融融暖意裹着他的影子,凌熵伸出手,主动向他的向导缴械。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把第二种方案也说出来:“你吞噬掉我的精神图景。” “你会成为不需要向导的哨兵。”祁纠说,“能轻松甩脱所有追兵,做‘乱流’的领袖,推翻最高塔。” 凌熵问:“有糖葫芦吃吗?” 祁纠笑了笑:“大概没有,做领袖得炫酷沉稳,不能啃糖葫芦。” “那不行。”凌熵摇头,“我就喜欢糖葫芦,没糖葫芦不行。” 祁纠捏捏他的耳朵:“一点都不行?” “不行。”凌熵说,“没得商量。” 系统听不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只能抓紧时间剧透:“不用管怎么说,咱们得拿个主意,要么一要么二,增补上来的哨兵可快要到了……” 凌熵握住祁纠的手腕,从他身上摸出那副手铐,屈膝抵着床沿,咬了咬这个人的唇畔。 凌熵把那副手铐交给他:“我想做你的俘虏。” 凌熵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喉咙上:“我想要个烙印,在这。” 温暖的手指抚过他的颈侧。 凌熵把刀还给祁纠,拿过止咬器,给自己戴上。 以他对祁纠身体状况的感知,祁纠在这个时候醒过来,这样清醒、活动自如,根本就不正常。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祁纠是怎么在那种绝境死地里活下来。 他同样也不知道,这些年,祁纠是不是也落在了最高塔手里,是不是也被做了什么手术、用了什么药。 但至少有一件事,他已经很清楚——祁纠这次来找他,就是为了死在他手里,把全部精神力给他……这事其实多少叫他有点生气。 可惜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不然小白狼半夜偷袭,抛下哨兵的向导要被咬七十九口。 祁纠握住止咬器的搭扣。 新来的哨兵在逼近,越来越近的杂乱脚步声里,凌熵抬起视线,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还有个方案。” …… 火车停靠进第九个站台。 还没停稳,纠察哨兵就有备而来,逆着下车的人流扑进车厢,然后齐齐愣住。 漆黑的暗影里,他们看见坐在铺位上的向导,倒在他身上的哨兵垂着头,牢牢抱着他,两个人被子弹射穿。 为首的负责人拧紧眉头示意,一个哨兵壮着胆子,走过去,试图把这两道紧拥的影子撕开。 没人做得到,僵硬的手臂回弯,护在彼此背后,已经固化。 掰不动,用枪托硬砸,反震嗡鸣,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是砸上了铸铁。 “糟了!”身为向导的负责人悚然惊觉,“上当了——是幻象!” 负责人想起冲上列车时,下车那些乌央乌央的人流,一阵头大如斗。 他们急着上车,因为时间实在太过紧迫,从车窗外看见影子,就没再对下车的人细加盘查。 ……那两个人一定是跑了! 负责人带头往下冲,却被精神力构成的幻境拦了个结实,鬼打墙一样在车厢里团团转,撕不开半个口子。 “拦路!设路卡!” 负责人怒吼:“大小路径,所有车辆一律严格盘查,一个都不准放过去!” 训练有素的纠察队,只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窗外景色倒退,列车冒出蒸汽,缓缓启动。 …… 满天星斗,夜空如洗。 两匹马在林间飞驰。 临近边境的地方,马比车好用,用不着特地找路,知道方向就足够。 乌鸦在夜空里盘算放哨,他们刚好在最后一道路卡合拢前,冲出“塔”的控制区域,凌熵的耳畔响起风声。 稍稍落后的黑马忽然疾冲上来,祁纠单手勒住缰绳,放缓速度,迎上狼崽子漆黑透亮的眼睛。 “我居然没想到,能中途就下车。”凌熵问,“哥哥,这办法是跟谁学的?” 祁纠笑了笑。 凌熵看着马上的人影,忍不住磨牙。 他总是怀疑,他的向导在故意耍帅——很少有人能把马骑成这样,随手从农场买的马,都能跑得矫健,利落洒脱,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祁纠被狼崽子扑过来,从容抬手一抱,借势就地一滚,两个人就躺在草地上。 凌熵的手牢牢护在他身后,胸口起伏,热意透过衣料,印在祁纠肩头。 “哥哥。”凌熵轻声说,“我们逃出来了。” 祁纠含笑揉揉他的脑袋。 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映着他和天上的星星,笑意朗净。 凌熵问:“这办法是跟谁学的?” 这话问完他就后悔——好不容易恢复了听力,应该立刻问点要紧的,比如方案一没实行,他还能不能要个精神烙印。 能不能要十个,再多点也行,要么就趁机让祁纠说几句好听话。 偏偏祁纠还挺认真,躺在草地上想了想:“应时肆。” 凌熵:“……” 失控哨兵的笔记本上现在有两个名字了。 叶白琅、应时肆。 他非得查出是谁,和他的向导有什么关系,等查清楚了,至少要咬祁纠两下……三下。 至少要咬三下。 拱进怀里乱蹭的狼崽子热乎乎一团,祁纠忍不住笑,拎着脖颈把人按在身边:“好了,老实一会儿。” 凌熵按着小时候的习惯,绝不听这种指令:“为什么?” “因为星星不错。”祁纠说,“我们又逃出来了。” 凌熵屏着呼吸听着他的声音——从容不迫、带一点儿笑的声音,因为没休息好,稍微有点哑,又有点懒洋洋。 凌熵才不想老实,抱着怀里的人,往他颈间埋进去:“为什么?” 他被微温的手拢住后颈,那些手指不知道怎么摸索、碰了哪个开关,一阵古怪的悸栗就顺着脊后蹿遍全身。 “因为我要打个烙印。” 祁纠说:“狼崽子,我要亲你,闭眼睛。” 第113章 一抬腿就回家 漆黑的眼睛定定望着他。 祁纠点点他的眼尾。 沉默的哨兵抬手, 握住那只陈旧的机械手臂,不肯松开,直到金属关节染上掌心的温度。 凌熵低声说:“我想看着。” 他看不见祁纠的时间太久了,久到直到现在, 他都怀疑这是场梦。 久到连闭上眼睛都是种酷刑。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 眼睛里微微笑了下, 精神力潮水一样涌出, 这一片区域都被从外界彻底隔绝。 柔和到像是场梦的、从容不迫的吻,跟着微风一起, 新雪似的落下来, 把他覆住。 ……哨兵敏锐过头的感知,在这种时候好像帮不上半点忙。 凌熵不想闭眼睛, 但渴望已久的触碰实在剥夺意志,心跳急促,呼吸逼仄,眼前的视野被白光充斥,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只剩下失控的渴望。 渴望拥抱、渴望亲吻, 渴望进一步的接近, 渴望全部交融。 把骨头勒碎, 身体焊在一起,省得有人再逼他们分开。 凌熵抱住祁纠的肩膀,他想去解祁纠衬衫的扣子,被温暖的手指覆上手背, 就转而低头, 咬住祁纠的指节, 咬瘦削分明的腕骨。 凌熵把身体送到祁纠怀里。 他大口喘着气,连骨头都在打颤, 那些颀长温暖的手指有种他从未了解过的魔力。 骨头和神经都像是被热意融化,失控的不安叫人惶恐,本能却又叫嚣着贴近,贪婪地渴求着更多。 “我看见了。”凌熵说,“火车上,幻境……” 向导能够制造精神幻境,但幻境大多易碎,往往不堪一击,只有反复在脑海里设想过的,才会比现实坚固。 坚固到无法冲破,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把那些纠察队困在那节车厢里。 临走前,凌熵看见了那个幻境,隔着车窗,他看见自己和祁纠死在一起。 祁纠原来也想过,他们会死在一起。 或许是在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叛逃,他从雪地里跑回来,兴冲冲熬熊胆、炖熊肉,祁纠靠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 或许是他们隐瞒身份在地下采矿,穿过数不清的连环洞窟,走在千米深的地下,仿佛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 或许是祁纠穿过人群,把他从雪地上抱起来,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哨兵”,对村民手中黑洞洞的枪管说“有本事就开枪”的时候。 有无数次,他期盼自己的精神体上,能写满祁纠的烙印。 不是轻柔温和的抚摸,不是摸摸脑袋、捏捏耳朵。 不是浅尝辄止的吻。 是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哨兵立刻召唤到身边的烙印,是能让他们永远不分开,让他们没法独自存活的烙印。 “你也希望……我们死在一起。” 凌熵哑声说:“死在一起,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他很难把这些话说完整,就像很难睁开眼睛,他的身体不停悸颤,战栗着微微发抖。 凌熵扯住祁纠的衣领,无视那只手温和的拦阻力道。在涣散的视野里,他终于找到一片皮肤,胡乱把吻印上去。 他找到祁纠的肩膀和喉咙,衬衫的领口微敞,他摸索到数不清的伤疤。 这些伤疤并没痊愈,有的凸起、有的发烫,疼痛蛰伏在伤疤下面,藏在这具身体里,吻上去像是还能尝到血。 祁纠拢着他,轻轻摸他的头发,放任他毫无章法的亲吻和噬咬。 就像春天来临前的最后一场冬雪。 在融化消逝之前,永远明净从容,寂静无声,包容被它覆盖的一切。 祁纠承认:“我希望。” 凌熵在贯穿精神海的悸栗里闭紧眼睛。 他没办法不闭上眼睛——水汽涌出来,打湿头发,打湿抚摸脸颊的手掌。 他甚至无法清晰分辨出这种感受,更没办法控制和阻止……咸涩滚烫的液体涌个不停,祁纠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轻轻亲吻他的眼泪。 “别哭。”祁纠摸摸他的脖颈,“我不走,狼崽子,别哭。” 凌熵尽力把眼睛睁开,哪怕它们只能看见仿佛身陷雪地的白茫:“你很少……说实话。” 祁纠承认:“以后要改。” 凌熵咬住他的颈侧,喉咙里气流滚烫,只能发出不成语调的破碎呜咽。 祁纠收拢手臂,在他背上轻抚,像是安抚一只乱咬的小狼崽。 失控的哨兵一动不动,汗水泪水浸透衣物,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手臂却仍定定抱着自己的向导。 凌熵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你不说实话。”凌熵说,“哥哥,你不说实话,你从不对我说实话。” 这种定论未免有些武断。 祁纠尝试替自己伸冤,还没开口,就被以下犯上的哨兵咬住。 凌熵咬着他的唇畔,等祁纠稍微松口,就挤进去亲。 哨兵迅速恢复的体力,在这种事上,倒是有意想不到的优势。 凌熵托住祁纠的肩背,扶着他靠在一棵树上,学着祁纠的动作,重新用那些吻暖着数不清的旧伤。 凌熵低声问:“疼不疼?” 祁纠低头,话到嘴边,被写满了“你从不说实话”的黑眼睛盯着:“……” 祁纠被盯了半天,忍不住笑了,配合招供:“……有点疼。” “偶尔会疼。”祁纠说,“疼起来的时候,不太容易睡得着。” 凌熵小心地伸出手,把自己的向导捧进怀里,用胸口暖着这些伤。 精神体化成的白狼不再控制体型,硕大的狼身团起来,驯服地跪卧着,努力把自己装成自带抱枕的沙发。 祁纠被热意烙着胸口背后,软乎乎的毛轻轻蹭着,碰一碰就是细微的酥痒,颈窝里被狼崽子拱来拱去。 “好了,好了。”祁纠笑了笑,敲敲他的额头,“再这样我要睡着了……” 凌熵仰起头:“为什么不能睡?” 祁纠拢着他的后颈,轻轻摸了摸,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着,在这个问题里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要说,因为我们还没绝对安全。”凌熵说,“最高塔发现我们叛逃,在控制区内搜不到我们,就会向外搜索,还是可能被发现。” 祁纠确实考虑过要这么回答。 “然后我们就抓紧时间赶路,一起往家走,你会给我看我们的别墅,教我怎么用露台看星星。” 凌熵垂着视线:“你会尽可能陪我,做所有我想做的事,让我没有遗憾。” 凌熵说:“你会找个理由,说你要去做下一个任务,得暂时离开……你会尽你所能,引导我接受这件事。” 祁纠知道他能接受。 在很多场梦里,祁纠耐心地一点点教会他,怎么一个人活。 “你会抱着我,哄我睡觉,让我闭眼睛,你要亲我。” 凌熵看着他:“然后,等我醒过来,你就不见了。” …… 琥珀色的眼睛柔和,像不见底的深海,静静看着他。 凌熵侧过头,问会说话的钢笔:“要什么代价?” 系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了什么地步,还在马赛克外焦急徘徊,吓了一跳:“什么?” “我哥哥。”凌熵攥紧祁纠的手,“我带他回家,要付什么代价?” 系统愣了愣,带着总部刚发的回执,有点犹豫地看祁纠。 事情其实有些变化。 理论上来说,这趟任务是失败了——凌熵拒绝击杀祁纠,也更不可能吞噬祁纠的精神力,金手指并没能给出去。 祁纠当初被穿书局征召,身体数据维持在濒死那一刻,保留一线生机。 现在最终任务失败,偏偏祁纠又在这个当口退休了,数据回流到初始世界,死亡进程自然就会继续向前推进。 ……理论上是这样。 但再详细分析,就会发现任务本身就不对劲。 当前世界没有提供反派身份,祁纠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数据、自己的精神力,如果完成任务,祁纠还是一样要死在凌熵手里。 身体数据销毁,精神力再被吞噬,连退休的机会都没有。 穿书局是个正经机构,不论故事里的人,还是故事外的员工,都不该分配到这样进退维谷的死局。 这是一级BUG,必须要处理,不像他们之前交上去也没人理的申诉。 处理的办法也简单……毕竟这是穿书局。 故事有问题,重新讲就行了。 系统看了看被凌熵抱着的祁纠。 它多半能猜到祁纠是算好了这一步,但它还是没想到,祁纠这么信任他们家狼崽子。 信任到敢拿自己做局,把所有事都交给凌熵。 “不用代价。”系统说,“代价……有人付过了,这个故事有bug,要回溯剧情。” 系统说:“你是主角,你负责回溯,重新讲这个故事——千万注意,有剧情惯性在,很多事还是会发生。” “时间会很紧迫,能改多少改多少。”系统提醒,“不要强求。” 凌熵收拢手臂,亲了亲祁纠的眉睫,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怀里的人安静,悄然化成星星点点的数据光流。 凌熵握住系统变成的黑铁刀,数不清的画面在眼前变幻,他回到记忆里的雪地,回到村民举起的猎|枪前。 …… 幼狼稚嫩的嚎叫声穿透雪夜。 盘旋的鸦群骤然扑落,有人惊慌失措,下意识扣动扳机,枪管却被漆黑的翅膀弄歪。 他被乌鸦领着,钻雪堆、爬矮坡,往林子深处钻,屏着呼吸躲过搜山的人影。 搜索的范围越来越窄,提着猎|枪的人要走到他藏身的雪堆前时,清脆的马蹄声踩碎千钧一发的死寂。 摇晃的风灯下扬起半天雪粉,他被拎着领子提到马上,熟悉的温暖胸口护着他,长嘶的白马人立而起,跳过映着雪月的山涧。 他看见把天烧红的火,忍不住回头去看。 同样还是少年的祁纠单手勒缰,看了看被火烧毁的木屋,随手胡噜他的脑袋:“不要紧。” “做得好。”祁纠温声教他,“下次再有危险,就喊哥哥。” 他还是不放心,看着那片满是仇恨的火,忍不住问:“要是一直有危险呢?” 琥珀色的眼睛怔了下,笑意随后透出来。 祁纠单手驭马,白马矫健,雪粉飞在他们身后,乌鸦高高盘旋。 “那就一直喊。”祁纠说,“我们逃亡。” 这话叫少年时的祁纠说出来,语气像“我们出去玩”,又像“我们回家”。 …… 他跟着哥哥逃亡。 剧情的确有不容违逆的惯性,两个尚未成年的向导和哨兵,也的确危机重重。 第一次,他们一起滚下山崖,祁纠摔断了一条手臂。第二次,祁纠为了保护他,被村民下的捕兽夹夹住手臂,自己下了手。 第三次、第四次……到了第七次,他们平安无恙长大,一起做了“乱流”。 接下来的两次,祁纠使用精神力的次数太多,身体损毁的程度比之前严重,连走路也成困难。 他用了点稍微偏激的办法,教会了哥哥不能一个人离开,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等死。 他们又用了更多次尝试,弄明白了向导不被精神力侵蚀的办法。 ……其实很简单。 早恋就行了。 他彻底做祁纠一个人的哨兵,他们的精神力交融,乌鸦的羽翅漆黑锋利,小白狼也有了最喜欢的琥珀色眼睛。 他们用了更多次去找办法,应对那场庞大剧情惯性下的死亡。 办法其实不多,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选择一起死在塌陷的地下——到了这个时候,连系统也慢慢明白这么做的艰难。 比起“一起活下来”,死在一块儿实在是个更简单、更轻松的选项。 只剩下最后一次回溯剧情的机会,似乎不论怎么尝试,这都是场无路可逃的灭顶之灾。 凌熵浑身泥水地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擦拭干净拴了红绳的钥匙,把它挂在脖子上,等待体力恢复。 “其实……不行就算了。”系统犹豫半天,还是低声说,“你哥他——” 凌熵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 系统愣了愣:“我?” “我们要回家,去住别墅。”凌熵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 系统错愕。 ……这是双漆黑的眼睛,冷冰冰没有笑意,但在某一瞬间,居然和另一双眼睛重合。 “喜欢什么样的房间?” 来执行这次退休任务之前,祁纠一边收拾扑克牌,一边问它:“跟我们回家吧?” 系统没什么来历,系统就是最普通的系统,最普通的一段数据,恰巧和来打工的祁纠搭伙。 “先别说这个——你这个寿命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错了?”系统扛着一摞申诉表,皇上不急太监急,“照这么算,你还能活几天?你家狼崽子知道了,还不气得咬你……” 祁纠笑了笑,把有小红绳的钥匙也给系统一把:“跟我们回家吧。” …… 系统被他气得冒烟。 回过神的时候,最后一次剧情回溯也已经开启。 凌熵扑进持续塌毁的矿坑,他已经总结出最节约时间的路线。 再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好。 山体塌陷,冰冷的泥浆灌进矿坑,凌熵抱拖着祁纠,不断躲避砸下来的滚石,向上攀爬。 祁纠撑起精神护罩,配合他的力道动作,最有机会成功的一次,偏偏他们脚下的土层被水彻底泡酥,刚踩上去,就骤然塌落。 一根突兀多出来的树杈勾住凌熵的衣领。 树杈不太结实,系统就能想起来变这个,急得要命:“快点——我要住你们俩隔壁,快爬上去,我要南北通透的!” 暴雨倾盆,浊流攀升。 浑身湿透的哨兵死死抱着自己的向导,爬上安全的高地,又去拽被水冲跑到一半的树杈。 “你们俩先跑!”系统朝他喊,“我自己找地方!” 凌熵沉默着攥住树枝,把自己卡在高地的石缝间,死死抱着祁纠。 一人一统和洪水角力的时候,祁纠醒过来,精神力点了点系统,兜水的树杈变回钢笔。 会说话的钢笔:“……” 攥着钢笔的凌熵:“……” 祁纠咳了两声,没忍住笑,闭上眼睛,给狼崽子和大树杈挪了点地方躺着。 这回连系统都恼羞成怒地要咬他,偏偏暴风雨也给面子,天破云开,浓沉的厚云撕开一角,金色的太阳光就这么漏下来。 凌熵恍惚了一会儿,小心伸手,抱住祁纠的肩膀:“哥哥?” 他知道祁纠是最累的,这时候其实该让祁纠好好睡一觉,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不是梦。 不是梦,太阳底下照着幢别墅。 就在山林间,和他想住的那种一模一样,有看星星的露台。 “我们活着。”凌熵低声说,“哥哥,我们活着回家。” 祁纠睁开眼睛,笑了笑,又相当甩手掌柜地安稳睡着。 磕碰的伤同样不少,凌熵放轻力道,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又把钢笔也收好。 系统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我变辆自行车?” 沉默的哨兵垂着眼,笑了笑,摇摇头,抱紧怀里的人。 什么也不用,这么短的路,走也能走回去。 他们一抬腿就回家。 第114章 正文完 边境的山顶上, 有终年不化的雪。 金色的阳光照在漆黑山体上,白雪下的森林复活,一片新绿,淌下来的风都透着暖意。 系统去办完退休手续, 扛着行李回家, 路过窗外, 看见这两个人还没醒。 也不去楼上睡, 就在落地窗旁边的沙发里。 明亮阳光被窗帘遮去大半,屋子里昏暗安静, 沙发容下两个人还有宽裕, 堆满了抱枕和柔软的厚毛毯,壁炉毕毕剥剥地烧。 院子里刚长出绿草, 树枝也抽了芽。 小白狼在草地里滚着撒欢,弄得一身泥水,乌鸦也不管,叼着保护绳,相当纵容地教着狼崽子爬树。 是个相当适合睡懒觉的天气。 什么也不做, 睡一整天, 在傍晚的时候醒过来, 懒洋洋弄点吃的,吹着风看看晚霞,半夜再来一顿热腾腾的火锅。 系统几乎没弄出什么动静,把扛回来的行李扔进仓库, 想过去给小白狼捣乱, 一回头就迎上漆黑的眼睛。 凌熵撑着手臂, 看清窗外的情形,朝它点点头, 又伏回祁纠怀里。 ——回溯剧情、修掉bug以后,这个世界的安全等级其实已经提升到B。 被纠正的新故事里,最高塔的权力也不再那么集中,“乱流”在争取应有的权力,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位置,找到活下去最恰当的模式。 别墅被祁纠改装过,除非有带重武器的纠察队来不惜代价强攻,否则不会有什么危险。就算真打起来,凭这个两个人的本事,想去哪都不用多费力气。 但警戒的习惯刻进本能,也不那么容易改掉。更何况祁纠还在休养期间,身体还要再调理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康复。 凌熵总有点过度警惕,好几宿都没怎么睡着觉,动不动就跑去房顶上放哨,看什么都可疑,路过的鸽子麻雀都像间|谍。 …… 被向导捏了捏后颈的哨兵停下警戒,蜷回沙发,迎上琥珀色的暖芒。 祁纠醒过来,朝他笑了笑。 凌熵往他怀里拱,低声解释:“……就是看看。” “没事。”祁纠摸摸他的背,“不会有危险了。” 凌熵点了点头,盯着祁纠的黑眼睛却不放松,一只手握着祁纠的手腕,另一只手拢住瘦削的肩背,力道谨慎得像是捧住一场梦。 紧了怕会勒得四分五裂,从甜梦里猝然惊醒,松了又怕化成云烟。 凌熵看了他一阵,才把脸埋有心跳声的温暖颈窝,闭上眼睛,贴着规律安稳的搏动。 ……在别墅养伤这段时间,并不能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祁纠的状况急转直下过几次,在彻底放松精神后,沉积的旧伤彻底反扑,有过不止一次凶险到极点的情形。 “会说话的钢笔说。”凌熵握住骨节分明的手腕,“有很多次,申诉是你自己拦下的。” 祁纠带着他做的那些梦——有很多次,他在“塔”的精心策划下,被植入深彻难解的仇恨,这些仇恨又投射在剧情设定上。 这种情况,在那个“穿书局”里,祁纠只要申诉再退出世界,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对祁纠来说,这些只是任务,可以完成,也可以完不成。但如果留下来,就要面临危险。 留下来,想办法带他走,剧情留下的伤痛就会刻在意识里。 对向导来说,精神图景受到的损伤,远比身体受的伤更严峻。 祁纠的身体从那场绝命危机里抢出来,回家的路上还清醒,分辨方向、探查危机,一路引着他们冲出了“塔”最引以为傲的层层布防。 等回到家,祁纠说要休息一下,冲个热水澡,暖和暖和身体。 他察觉到不对,撞开门冲进去的时候,热腾腾的水汽里,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没了意识,怎么叫都叫不醒了。 …… 系统回去办退休手续,看着根本没被递到总部的城摞申诉,气得回来就变成吊瓶,借着输液的机会,扎了昏迷不醒的固执家伙好几十下。 “是我的疏忽。”祁纠说反省就反省,“当时觉得累,就该找你抱着我洗。” “……”凌熵咬了咬牙,尽力忽略掉这种叫人遐想连篇的言论:“我是说……申诉。” 祁纠原本有机会放弃那些世界,精神图景留下的暗伤,少说也要休养一两年才能康复。 祁纠笑了笑,并不否认:“想多见见你。” 凌熵离得太近,被有点沙哑的温柔嗓音突袭,身上微僵,把发热的耳朵也埋进毯子。 ……他知道这个人又不说实话。 能一次又一次地扛过最高塔的改造,没有彻底变成失控的杀人机器,不是凭他的什么本事。 是因为永远有人来接他,在那些混乱的、把他推向深渊的噩梦里,那只手永远会找到他,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耳朵,牵着他回家。 “要是我变成杀人机器。”凌熵低声问,“哥哥,你还要我吗?” “要。”祁纠点了点头,“把你带回家,养起来。” 凌熵握着他的手,垂着视线,抬了抬嘴角:“我可能……会乱咬人。” 祁纠隔着毯子,捏捏他的后颈:“现在就不乱咬人了?” 窗帘没拉严实,系统还在窗户上粘着,都不太合适掀开毯子,从沙发里站起来换衣服。 凌熵:“……” 趴窗户的系统:“……” 眼看聊天的内容要转向马赛克,系统一溜烟跑没了影,一不小心把刚爬到树梢的小白狼撞下来,被追着跑了大半个院子。 满脸通红的哨兵一动不动,比之前更不肯从毯子里出来。听见没安好心的轻笑声,气得磨牙,又不好意思再咬怀里抱着的胳膊。 “好了,好了。”祁纠压住笑,稍微调整了下身体,“逗你的,别生气……来。” 凌熵从来都抵抗不了这个字。 也说不清道理,大概也不能算他不争气——怎么可能有人顶得住,拢在颈后的手温柔从容,稍微顺着那个力道挪一挪,就能掉进暖洋洋的琥珀海。 沉默的哨兵伸出胳膊,捧住自己的向导,亲吻每一寸能触碰的地方。 从眉宇到嘴唇,到清癯得分明的喉结肩肋,肋间的心脏跳动清晰分明,那些旧伤在慢慢康复。 大概还要一年,或者两年,取决于伤员的配合程度——到了今天,这终于不再是个叫人头疼的问题。 因为他们很安全。 很安全,不再有什么急着要做的事。 他们在这里休假,等祁纠把身体彻底养好,或许可以去打猎,去外面走一走,看看新世界。 祁纠说的“来”没什么明确的用意,通常不是让狼崽子乱亲,但这样的感觉也不错,太阳落在地板上的光影很漂亮,他们可以趁机吃一颗水果糖。 “在‘塔’里,我做过一场梦,梦见我真的成了他们的哨兵。” 凌熵仰着脸,蜷在祁纠的怀里,抬手轻碰那双眼睛:“没有想法,没有感情,只知道服从命令和杀人。” 祁纠问:“然后呢?” “然后……我还是被带回了家。”凌熵看着他,微微笑了下,“有琥珀色眼睛的人偷偷养着我,我不认识他,但我喜欢他。” 那是个乏善可陈的梦,他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一切记忆都被彻底清除,脑功能已经被彻底破坏,是救不回的杀人机器。 但他还是没被丢掉,琥珀色眼睛的向导把他带回家,每天都会揉他的脑袋,帮他洗澡,喂他吃东西。 他慢慢忘了怎么杀人,学会了说一些单词,学会了编红绳,学会了写“7”和“9”,但还没学会打扑克。 后来“塔”的人发现了他们。 琥珀色眼睛的向导受了重伤,在逃亡的路上,他发现怀里的人不再动,身体也变得冰冷。 他发誓他能学会打扑克,可他的向导不再睁开眼睛,不再朝他笑,不再摸摸他的头发,给他变出一颗糖。 那些随死亡溃散的精神图景,并没被他的向导留给他。 他疯狂地去追、去找,捉到的所有碎片都是他们两个。 他从没见过的记忆。 被雪覆盖的小屋,暖黄色的灯光,热腾腾的炖菜和刚烤好的面包。 他不会做面包,被面粉弄成大花脸,被无情嘲笑,恼羞成怒地扑进笑到直不起腰的影子怀里,把大花脸变成两个人。 他们去林子里探险,拿着“藏宝图”,去溶洞里找传说中的宝贝,他在里面找到一大块香甜无比的、城里橱窗才有的生日蛋糕。 他对着伤人的大野猪龇牙,对着成群游荡劫掠牲口的黑狼龇牙,对着最讨厌的鬣狗龇牙,以为自己又凶又厉害,从来没察觉背后笑吟吟抱着枪的影子。 他们在雪地里滑雪橇,他把大白马赶走,自己拉着他的向导飞跑。 他每天都在门框上用刀划出身高,他盼着能保护他的向导,做护卫一个人的哨兵。 他盼着他能拥有一句咒语。 一句只要被念出来,他就立刻能飞到他的向导身边,永远不分开的咒语。 …… 他茫然地跪在地上,拼命抓住那些碎片,把它们吞下去,味道像掺了雪的冰糖。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做了什么,他想起了怎么杀坏人,成了最高危的通缉犯,他不知道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但还是不够。 不够,他像个乞丐,又像滑稽的守财奴,守着早已褪色模糊的精神碎片,一点一点拆那些高高在上的塔。 他没能做完,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唯一有印象的,是临死前的幻象。 他梦见自己变回一只小白狼。 不会爬树的小白狼,急得呜呜咽咽,抓着树干爬了又摔,挣扎着去找太阳。 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向导坐在树上,笑着朝他伸手。 这是场乏善可陈的梦。 …… “从梦里醒过来,我发誓。” 凌熵低声说:“我有绝对不能忘掉的事……这种梦不能成真。” 他可以忘掉自己,但不能忘掉祁纠。 祁纠摸了摸他的脸,把一动不动的小狼崽往怀里圈进来,揉着后颈,低头迎上黑漆漆的眼睛。 “哥哥。”凌熵定定看着他,“那是梦,现在是真的,是不是?” 祁纠靠着沙发,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深彻,好像只要视线接触,就能被收纳尽一切不安、忐忑、惶恐。 “是真的。”祁纠保证,“如果不是,明天早上我变大花脸。” 绷着脸的哨兵被逗得破功,抿了抿嘴角,半报复地在祁纠唇畔咬了一口,又紧闭上眼睛,靠上去静静贴着。 祁纠拢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呼吸融在一处,心跳印着彼此,仿佛也慢慢同频。 窗外还是热闹到不行,乌鸦飞小狼跳、钢笔长腿满地跑,哪怕窗帘拉上大半,变换的光影也叫人相当目不暇接。 阳台的落地窗有点漏风,风吹起一点窗帘,金灿灿的阳光漏进来。 凌熵抬头看了看:“该修窗户了,我去弄。” “不急。”祁纠说,“让我抱一会儿。” 凌熵扯过好几条毯子,把两人严严实实裹住,抱着清瘦的肩背,把自己送进祁纠怀里。 他听见很轻松的舒气声——那种走过漫长旅程,终于回到家,一头倒在床上,等着泡热水澡似的舒服放松,懒洋洋得骨头都发轻。 “我们要这样过一辈子。” 凌熵收紧手臂:“就这样,一点都不改,过一辈子,变成两棵树。” 长在一起,根系纠缠枝叶相交,永远不分开的两棵树。 祁纠笑了笑:“好。” 祁纠低头,亲了亲怀里的狼崽子,摸出颗糖一人一半,细细咬下另一半的时候,看见敏感到极点的哨兵通红的耳廓。 “以后记得拉窗帘。”祁纠给他传授经验,“赖床不容易被发现,回笼觉也是。” 凌熵闷声答应,咬着半块糖,整张脸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祁纠揽着哼哼唧唧的小狼崽,捏了捏泛红的后颈:“好了,起床吧。” 凌熵:“?” ……糖都咬着吃了! 他都准备让精神体迂回进来拉窗帘了! 祁纠笑得轻声咳嗽,顺利把狼崽子逗得有了精神,就心安理得撒手不管,撑坐起身:“起床,去弄点吃的。” “去林子里绕绕,今晚吃火锅。”祁纠说,“打扑克,输了不准耍赖。” 凌熵愣了两秒,漆黑的眼睛亮了亮,跳起来就要往外跑,跑到一半,又一阵风地折回来。 祁纠正在穿外套,好奇:“怎么了?” “今天份的……忘说了。”凌熵跑得急,有点喘,“欢迎回家。” 凌熵握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欢迎我们回家。”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忍不住笑了,配合地低头,让小狼崽在脑门上相当用力地亲一口。 他们抱着彼此,像两棵树。 祁纠说:“欢迎我们回家。”